《长安印》 第1章 楔子 楔子 圣上屏退内侍,召心腹臣子入殿密谈。 当值的老太监姓陈,老得黄土已经埋到了脖子颈,伛偻着立在殿门外,双手不耐春寒般拢在袖子里。 他似一株枯而不死,得道成精的老树般立在那儿,一个人便挡去了所有暗中窥伺的目光。 当今天子口中若有什么事是陈公公都听不得的,那么这宫中便再无第二人可听得。 除了边涌澜。 庙堂只识挽江侯,江湖遍闻涌澜刀他一脚在宫里,一脚在宫外,有心人自然通晓他里外两重身份,却只佯作不知挽江侯边涌澜是什么人那是陛下伸出宫外的手,探出宫外的耳,非要点破其中关窍,是嫌自己命太长怎么地。 陈公公毕竟老了,在料峭春寒中站了盏茶光景,便两膝生寒。他把手自袖中拿出来,略招了招,就见阶下远远侍立的小太监三步并两步跑上来,矮身蹲下,乖巧地用手掌心拢住他的膝盖骨揉捏。 老太监当值,还随身带了个小太监伺候,可是宫中独一份的恩宠。 “你可知道长庚寺” 小太监圆头圆脑,心思伶俐,突听得老内侍一句天外飞来的问话,半点不磕绊地答道“听说过,听说那寺闹鬼。” “闹什么鬼,”老太监嗤笑一声,“都是民间讹传。” “要说这长庚寺,可是一间古刹,便连几代住在京里头的人,都说不好这庙是什么时候盖起来的,似是自定都以来,就有那么一间庙在那儿。前些年每逢初一、十五可入寺进香,但寺中僧人不收供奉、不接法事,因没听说如何灵验,香火也不旺盛。及到后来,寺中方丈遣散弟子外出云游,封寺久了,有些荒凉罢了。” “你年纪小,这京中许多热闹都未见识过,”陈公公垂着眼,只似寻常老头儿一般闲话家常道,“那约么是十年前长庚寺的老住持去了,出家人不兴做白事,只开了讲经堂,新任住持说法讲经,不拘什么身份,有心向佛的人都可以去听一听。” “讲经堂连开三日,头一日听者寥寥,第二日却摩肩接踵,莫说讲经堂里,连堂外都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 “到了第三日,寺里寺外,人多的是泼水不进,你可知是什么缘故”陈公公卖了个关子,又自问自答道,“因为百姓口耳相传,寺里开门讲经的是一位活神仙” “怎么不是活菩萨”小太监心知此时插一句嘴也不会被责罚,脆生生问道,“佛门古刹,不该说显灵的是活菩萨” “人们口里说的可就是活神仙,”陈公公果然不以为意,说得只若亲见,“一传十、十传百,去的人多了,外面的人想挤进去看神仙,里面的人又不肯出来,挤着挤着,只听轰隆一声,庙门塌了。” “真挤塌了没踩死个人别是闹出事来才封了寺吧” “塌是塌了,却没闹出祸事,只有一桩奇事”老太监抬了眼,心神似已不在此时此处,追随目光飘去层层宫阙之外,慢声自语道,“这神仙和菩萨的区别啊” 半晌不见下文,陈公公复又瞌了眼,淡声道“人老了,就存不住话。罢了,你只当听了一场热闹,且去吧。” 永延五年春,有僧人欲面见天子,自称由长庚寺来,竟一路畅通无阻得见天颜,说了什么,旁人并不可知; 次日天子召心腹近臣密谈,有心人知晓挽江侯只身快马出了京城,去往何处自然无人敢打探一二。 便如一粒小石子弹入湖水,江湖广阔,烟波浩渺,那荡起的一点点涟漪,几可称得上是水波不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一 一 一场倒春寒后,人间彻头彻尾改换成了春天颜色。 京郊镇上有间酒楼,名叫辛夷阁,楼前种了两株紫玉兰,满树碗口大的花开得鲜艳。 正是踏青的好时候,镇上车马络绎不绝,直到酉末方人声渐歇。一场春雾来得悄无声息,静静沁入暮色,边涌澜耳力精湛,自疏落的人声笑语中,分辨出竹杖敲打石板的轻响。 微润的石板路上,有僧人徐徐行来,一身再简朴不过的灰色僧衣,却似隔开了万丈红尘,沾身的唯有暮霭,旁的都与他无干。 僧人身姿挺拔,步履安然,手中执着一柄青竹杖,一下一下点着石板街道。 他面上系了一根灰布带,掌许宽,遮住了眉眼,显是一位盲僧。未执竹杖的手中虚握着一条缰绳,往身后看,牵的是一匹浅褐色的小毛驴,皮毛中夹杂了些深褐花斑,明明是头卖相不怎地的小畜生,却目不斜视地昂着驴首,迈着小碎步,走出了高头大马的气派。 边涌澜坐在二楼临街雅间里,胳膊肘抵着支开的窗棂,闲适地一手撑头,一手执着酒杯,向楼下望去。 僧人行至楼前,许是闻见了人间烟火的味道,脚步略停了停。门口引客的小二见机招呼道“大师可要用个斋饭”僧人并未作答,明明不能视物,却似有所感,微仰起头,向楼上望去。 有雾的夜晚是不起风的。 没有风,花却动了。 边涌澜放下酒杯,手指轻轻抚过放在桌面上的佩刀。指尖微弾,刀身出鞘半寸,一缕刀意像春风吹皱湖水,涌动地投入夜色,拨乱一树辛夷。 饱满如紫玉的木兰花瓣扑簌而下,僧人立在树畔,花瓣尚未及身,已略侧过头,正正望向刀意来处。 楼前掌了一排灯笼,明晃晃地映亮满树繁花。花影落在盲僧面上,称得他肤色瓷白,又被烛火镀上一层暖色,终于有了几分人气。 边涌澜不语不笑,静静与他对视,见那僧人只漠然望了此处一眼,便竟自牵驴而去,背影端庄肃寂,自夜幕中裁出一个古井无波的轮廓。 挽江侯外出行走从不用化名,反正他的脸见过一次的人就不会忘记。他又不喜遮头藏貌的易容之术,使了化名也没什么用处。但到底此番孤身出京,无人暗中随侍,便行止小心了些,于睡梦中都留了一丝心神。 子夜人畜入定,边涌澜却突然醒过来,听得门扉轻响,有人扣了一声,隔了片刻,又扣了一声。 他合衣下床,走到门边,也不问是谁,一手横刀身前,一手拉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客栈中一片漆黑,只走廊尽头有一线微光,自最末那间客房中透出来,房门半开半掩,明明白白的请君入瓮。 挽江侯冷眼看着那一线幽明,毫不迟疑地走过去,走到一半,蓦然挑了下眉。 习武之人对距离最是心中有数,这走廊比他目测的长,长得有些蹊跷。 他握紧刀,觉得寒意浸透衣襟,春天的夜晚称不上暖和,但也不该这么冷。 可是有刀在手,挽江侯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当下几个起跃,身法翩然,无声地落在那扇透光的门前。 穿过半阖的门扉望去,只是一间寻常客房,有床、有桌,桌上点着灯烛,桌畔坐了一个人,微侧着身背向门口,看打扮是个书生,手中拿着一卷书册,凑着灯火夜读,口中嘀嘀咕咕,细听下念叨的不是之乎者也,而是“为何不中”。 边涌澜心下有些讶异,大比之年早就过了,便是落榜的书生再不甘心,也没道理在一间京郊客栈里盘桓这么久。 “为何不中为何不中”桌边那人像是真的伤心,又像是知道终于有人听见了他的伤心,戚戚哀哀地回过头头是回过来了,身子却未动,脖子整个扭了个个儿,大约是伤心得紧了,哭出两行鲜红的血泪。 “”挽江侯心知自己现在不是在做梦,就因为清清楚楚知道不是在做梦,才难得有些无措,面上倒是还镇定,脚下退了一步,“铛”一声拔出刀没拔出来。 一只手突从他身后伸过来,按住了他拔刀的手那确是只人的手,手上带着人的温度,手指修长,不见如何加力,只一按、一推,便把已然出鞘的兵刃又推回鞘中。 边涌澜扫了一眼按住自己的手,见那手腕上戴着一串朴素的佛珠,心下稍定,却不转身,只又退了一步,便觉脊背贴上另一具温热的人体,鼻端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佛香。 “先前与大师打了个招呼,大师却不理我。” 不管屋中那东西是人是鬼多半不能是人吧但这离奇的光景中好歹还有另一个人在,还是个和尚,挽江侯便又捡回了惯常的不拘一格,放轻语调,尚有余裕闲话了一句。 “贫僧法号昙山。” 僧人自报法名,算是有礼数地回应了那句“你不理我”,又微垂下头,看向身前几乎贴在了自己怀中之人他面上仍蒙着那条灰布带,理应看不见什么,却似对眼前光景了然于胸,淡声道“莫怕,它出不得这扇门。” 边涌澜待要回话,却觉身后那位高僧抬起另一只手,按住自己肩头,用力一推 以他的武艺修行,下盘本是极稳,哪怕现下没有防备身后那和尚突然发难,也不至于被人一推就踉踉跄跄撞入房中,真是活见了鬼。 鬼很高兴,它出不去,有人愿意进来也是好的,当下迫不及待地倒履相迎身子朝后,脸朝前,呜呜咽咽地扑上来,三尺长的舌头一股脑垂下,嘴里仍念叨着“为何不中”,舌头长倒是没碍着它口齿清楚。 挽江侯佩刀终于出鞘,闪身避开扑过来的东西,一句话说得既急且气“你们那个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规矩被你喂了狗么”他躲得快,骂人也快,出刀、吵架一气呵成,哪个都没耽误,“你呢你专推人入地狱么” 昙山一脸淡然地举步迈入房中,口中对答和面色一般平淡“没有这个规矩。” “我日你诶”挽江侯一句“我日你祖宗”待要骂出口,却见身前那玩意儿突然瑟缩起来,站不住似地委顿伏倒,血泪交加的脸终于扭了回去,面朝下趴在地上,只剩一截长舌露在外头,哭的声音都小了几分。 “施主慎言。” 僧人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平淡语气,挽江侯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你不管好自己的嘴,我便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他以为那是鬼非人的玩意儿是怕了立在门口的和尚,只得耐住性子,忍了这口气。 “你命格福禄双全,身上又带了皇家瑞气,它才愿意这样亲近你,”昙山单掌执着佛礼,口中的话却很让人生气,“它生前渴求一个功名,求之不得,在此处自缢而亡,阴魂却未曾伤人性命,只是执念太深,现下见了你,十分艳羡罢了,你不必为难它。” “”形势比人强,挽江侯不敢骂和尚,就转头去骂鬼,“我为难你什么了我命好怪我么” “你这把刀不是凡品,”和尚对人不怎么地,对鬼倒是体贴,从旁替它解释了一句,“兵刃太过凶煞,它有些怕。” 你说谁怕 挽江侯气得头疼,刀尖又往前递了递,果听那阴魂哭声又高起来,也不知道是怕还是委屈,为难得舌头都要打了结。 “你收了它,要么我劈了它,你自己看着办。” 挽江侯有恃无恐,长了底气,便又没了好声气,且又有些好奇,不知这和尚捉鬼是怎么个捉法,只觉活了二十六年,所有闻所未闻之事今晚都看了个遍。 昙山不再与他打言语官司,径直走去阴魂身旁站定,一手执佛礼,一手翻转结了一个法印,连经文都未曾念一声,便见那阴魂渐消渐淡,似被一只手自这世间如拂拭灰尘一般随意拂了去,再无半点痕迹留下。 边涌澜突然觉得有一丝凄凉,这一丝凄凉之意来得毫无道理,他同情一个鬼做什么却又似真的鬼使神差般问了一句“它这就投胎去了” 昙山未答话,只微摇了下头,面上不见慈悲,亦无哀悯,一派漠然之色。 须臾间物换景移,客房还是那间客房,桌上灯烛却熄了。借着窗外照进的月光,只见烛台上落满厚厚一层尘灰,床上没有被褥,蒙着一层布单,房内角落还堆了几把破椅子,想是客栈老板做生意厚道,觉得有人上过吊的房间不好再住客,便废置不用,只存些杂物。 满室晦暗中,边涌澜听得昙山淡言道 “执念太深,不能自渡者,再无神佛能渡。魂飞魄散,已是最好的下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二 二 “听文青说,你要为他寻一方印,”荒废的客房不是久话之处,边涌澜引昙山到自己的房中坐定,“你跟他说这方印牵涉着江山气数,丢了不大吉利,我原本不信”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不得不信了这些玄而又玄之事。 “文青先生”是当今天子一个自取的别号,由来自一桩少年时的趣事,除了陈公公,大约也就边涌澜知道,但能如此称呼他的,只有挽江侯一个。 “我与你挑明了说,印是自皇宫内库无声无息丢的,干不干涉江山气数先放一边,干涉数十条人命是真的,”边涌澜一副“你一个和尚修行修傻了”的语气,“大师总不会以为自皇宫宝库里丢了东西,就这么悄没声息地算了吧若不是你与文青道此事不可张扬,现下跟着你的就不是我,而是戎龙卫押着你上路了。” “我也是奇了怪了,这印被人偷了,你一个从没进过宫的和尚是怎么知道的怕不是和偷印的人有什么勾结”昙山沉默无话,光听挽江侯自己跟自己有问有答地聊得热闹,“要按我的意思,就该先治你一个惑言乱上的罪名,扔进牢里审上三天再说。” “你怎知窃印的人是人” “” 挽江侯想说不是人还能是什么,又想起方才光怪陆离的一幕,当下没了话,只觉这件事恐怕真不能用常理揣测。 “总之你到底和文青说了什么,让他就这样信了你”边涌澜倒了杯冷茶喝了,没好气道,“你给他灌的迷魂汤,不如给本侯也灌一碗,省得我头疼。” “和他说印丢了不大吉利。” “我算了,”挽江侯被堵得没了脾气,“不管窃印的是什么妖魔鬼怪,我都得找出来,押回去,对文青有个交代。你寻印,我找人我捉妖,”他也是没想过有一天能从自己口里说出“捉妖”两个字,头似真疼起来,潦草地摆摆手,“你我左右得同路一程,结个善缘。” “一路叵测,你既已见过这世间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凶恶,可仍执意同行” “说到这个,”挽江侯却像突然来了精神,眉一挑,反问昙山道,“你可知本侯是谁” 昙山当然知道这位自称本侯的人是谁他是方外之人,却非不问世事,自然晓得挽江侯,也知晓封侯背后那一段佳话传说 二十六年前,海陵郡守喜得麟儿,八月携家眷登高望潮,与民同乐。 海陵扼守囚龙江口,毗邻汪洋东海。囚龙江水面开阔,入海口却狭窄逼仄,每逢八月大潮时,潮水如困龙入海,潮头一波高过一波,恰似真龙脱困,且喜且怒,恨不得搅得天翻地覆才痛快。 这囚龙江潮是天下闻名的景致,却也隐藏着水患灾厄,那年夏天连降数场大雨,海陵郡守带领治下百姓做足万全防备,阖家前往观潮,既是与民同乐,也是身先士卒,安定民心。 潮来那日烈阳高悬,天上不见一丝云影,万民翘首以盼,目光极尽处望见一个白点,呼吸间化作一线银芒,再一个眨眼就见潮头汹涌而来,齐齐爆发出一阵赞叹欢呼。 然而欢呼声方才高涨,却蓦然变了味道本无一丝云影的天上竟须臾间聚起大片铅云,潮水与密云一起翻涌,说不好潮头已涌了几丈高,或有几十丈,几与天齐。 在真正的天地异象前,凡人百姓莫说奔逃,连惊呼都发不出,万人寂寂僵立,只待那滔天巨浪灭绝这一片人间。 此时突有一声啼哭郡守夫人怀抱的襁褓中,尚不足岁的婴儿张口哭了一声。 龙吟般的水声中,这一声啼哭本应无人听见,却嘹亮地打破了死寂天地,只见浓云翻覆,形似一只巨掌,将齐天浪潮一挽 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不太靠谱。 当日真相如何已不可考,但那一年的夏天确实不太平,各地均有折子上报,桩桩天灾人祸。 囚龙江潮汹涌而来,又平静而去的异象混在大大小小的灾祸中,本不值得天子亲口过问,却有政敌参了海陵郡守一本,说他编出这桩异闻来邀功简直荒唐至极,真龙出海,哪儿是人力可能拦阻的如此编造可是天大的不敬。 却未成想,先皇阅完折子,称奇笑道“便真有巨潮如龙,也是一头祸龙。边家此子祥瑞,合该生在皇家,抱来给朕看看。” 这一看就没把别人家的孩子还回去先皇金口玉言,“合该生在皇家”,待到抱在怀中,心喜此儿玉雪可爱,赐名涌澜,留在宫里与年幼的太子一处教养,十八岁封挽江侯,是一步登天的富贵。 昙山已敛去观望心识,现下确实目不视物,可即便看不见,也自这位本朝头一号活着喘气的祥瑞身上明明白白地读到了八个大字本侯不怕本侯吉利 “”饶是清修多年,心性不动如山,昙山也难得有些无言,沉吟一下方道“以你这个命格,确实原本见不到这些阴私之物。” “托你的福,有幸一见,特别高兴”边涌澜如何猜不出今夜这一出,准定是这和尚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暗自磨了磨牙,“特别高兴”说得像“我想吃人”。 “罢了,本侯困了,你且”边涌澜不是不知道这出下马威之中带了规劝他莫要行险的好意,却又忍不下这口气,灵机一动,话音也是一转,“大师且在本侯这儿将就一晚,反正坐一坐天就亮了,正好一起上路,”想了想,加了一个理直气壮的注脚,“我一个人呆着后怕。” 挽江侯住的是间上房,里外两间,里间就寝,外间待客。他自是不会把床分给别人,只是想用话挤兑一下这和尚,罚他枯坐半宿。 以这和尚不阴不阳的性子,挽江侯本猜他会撂下一句“不叨扰”便拂袖而去,却未想到对方听完微微颔首,抬手摸索着挑亮桌上灯烛,竟真是一副准备入定守夜的做派。 “原来你真的看不见”边涌澜见他先伸手借由烛火温度找到灯台,方才去挑烛芯,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 “什么时候瞎的” “” “我是说”边涌澜又犹豫了片刻,解释道,“大约十年前,我听过你讲经,那时你的眼睛还能看见。” “” “是我问得唐突了,大师不要介怀。” “无妨,”昙山终于开口,话中听不出丝毫怪罪之意,只似寻常出家人一般温言道,“烛火不熄,我在此处,你无需害怕。” 可惜了。 挽江侯脑中蓦然划过这么个念头,可及至陷入睡梦之前,他都没想分明,自己到底在可惜什么。 许是因为这辈子头一次见鬼,这夜挽江侯梦见和尚念经。 若是当今天子知道了这事,多半会笑着调侃他“涌澜你这不服输的性子,为了不梦见鬼,就去梦和尚,还真是个驴脾气。” 说是念经,却也不尽然。边涌澜看到五尺高台,有僧人端坐其上,颂念几句经文,便停下来详述其中奥义,字字皆是佛家至理。 可是有人听吗恐怕是没有边涌澜环顾左右,举目皆是人头,挤得已无立锥之地,男女老少全都铆足劲儿伸长脖子,盯住了讲经台上那位僧人,嗡嗡低语不绝于耳,听得最多的一句是“怕是神仙也就长这个模样了吧” 梦中边涌澜本看不清台上僧人的脸,可耳听得别人这样一说,他再举目望去,便见缭绕在那僧人眉目间的迷雾散去了 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嘴是嘴,长得是挺齐整的。 人的性格这东西着实有趣,便是梦中都不会改变。满朝文武皆知挽江侯性子潇洒恣意,谈吐不拘一格,换言之就是时不时地不说人话。 挽江侯如实把自己这个不大爱说人话的性子带进了梦中不,那时他还不是挽江侯。那是十年前,他尚未封侯,太子也尚未登基,有日他偶然听得采买太监说了宫外一件新鲜事,就非要拉着太子去看。 是梦非梦,那是十年前当真发生过的往事十六岁的边涌澜拉着十九岁的太子,便服溜出宫看热闹,还要拽上太子贴身的老内侍为他们遮掩。 那时陈公公多年积累的暗疾还没有发作,一身刚猛功夫尚在,不敢劝,也劝不住,只得跟去随侍护卫。 有热闹可看的所在是一间古刹,寺名长庚。老住持生前少涉尘世,足不出寺,没什么人见过他的面目,换了新住持,却愿意开堂讲经,普渡世人。 可是世人愿不愿意被度化还要两说他们只道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和尚,走,一起看神仙去 少时的边涌澜不爱读圣贤文章,一心学武,宫中不缺好师父,他亦有一副好根骨,十六岁时已武艺小有所成,加上力大如牛的陈公公,两人一左一右把太子护得周全,三两下就挤进了讲经堂里。 “啧,不就是个和尚,即便长得齐整,也没生出三头六臂来,算什么神仙,”少年边涌澜望着讲经台上的僧人,与太子低声道,“再者说了,就算真生出三头六臂,也该说是一尊真佛,说什么” 然后“神仙”两个字,就被少年咽入腹中。 那僧人样貌出尘,只是太过年轻了些,约么二十来岁的年纪,端坐在讲经台上,身姿庄严,面如白玉,垂眸讲着经文,既不看向台下众生,也不理会人心浮动,恰似一尊美玉雕成的菩萨像,世人拜或不拜、听或不听,皆不在他眼中。 可当他微微抬眸去看 只是瞬间光景,他微微抬眸看向众生,满室躁动便突地寂然无声。 而十六岁的边涌澜,就在这一瞬间,蓦地明了了菩萨和神仙的区别。 区别应就在那一双眼中。 常言道菩萨慈悲,慈悲在无私,无私却也无情。 边涌澜看那些庙中的菩萨像,无论出自什么样的工匠之手,眼眸都是相似的,相似的慈眉善目,相似的无欲无情。 他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大爱本应如此,了断私情凡欲,方是我佛慈悲。 那么台上之人就真的只能称之为神仙了他微抬的眸中有太多、太多的情意,多得似有了重量,沉沉地堆在眼中、坠在眼角,本就微垂的眼角被那情意坠着,像不能负荷般,令眸子再抬不起一分,可被他流露出的那一点点眼波扫过的凡夫俗子,却心中只生出一个愿望 求仙人抬起眼来抬起眼来看看我。 少年懵懂,尚无心许之人,更不谙情为何物,但多少也晓得一桩道理本应无情之人,却如此眉目含情,最为动人心魄。 不过懵懂也有懵懂的好处,边涌澜愣忡片刻便回过神,听得门外嘈杂之声越来越高,而后一声巨响,像是什么物事轰然垮塌了下来。 变故突生,他本应全心护驾,却于那一瞬不由自主般望向台上,望见庄严端坐的僧人终于全睁开眼,正眼看向众生 后来呢 挽江侯醒时天色已然破晓,他挺尸一样平躺在床上,盯着帐顶,琢磨着梦到的陈年旧事,只觉有些疑惑。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是记得的,诚然是记得的,却又有一件事想不通彻。 不过因为这一梦,睡前想不分明的事倒是挺干脆地想明白了。 他确实有点可惜。 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三 三 失却之印长三寸、宽三寸,形态方正,材质难辨,非石非铁,入手奇沉。 印正面镂刻着图纹浮雕,可认出山河、草木、异兽,雕琢手艺巧夺天工;背面篆刻二字,那两个字的意思是“长安”,却不是今人解读出的字意,而是撰宝册上代代流传下来的记录,若要细究那笔画繁复的二字是哪朝哪代的文字,却考无可考,起码史书中没有记载哪一个朝代使用的是这样复杂的文字。 长安印实际长什么样,边涌澜没有见过,他都不知道宫内宝库中还有这样一方印,全靠行前翻了翻撰宝册才大致有了个印象。他以为昙山总该见过实物,结果一问之下,这位高僧只回了两个字不曾。 “行吧,这么小一个东西,你也没见过,我也没见过,你是打算从何找起”挽江侯戏谑问道,“靠缘分” 昙山不答话,抬起手中竹杖,指向镇外峰峦。 挽江侯不解其意,连猜带蒙“印在山中” “靠爬山,”高僧语出惊人,牵起驴道,“登高望远,走吧。” 镇外群山延绵不绝,似玉绸起伏逶迤,是春日踏青的好地方。其中最有名的景致是一座名唤“笔杆峰”的高山,有名在足够高、足够险、足够不合地貌常理这山瘦高险峻,突兀地自连绵峰峦间拔地而起,山脚处树木葱茂,再往上却光秃秃的,只有怪石嶙峋,从远处看确实像一支倒插的毛笔。 民间有传说道上古时期,鸿蒙初开、日月无序,人间遍布瘴毒恶兽,洪水地动搅得民不聊生。天外金仙不忍见这生灵涂炭的惨况,将手中神笔掷向人间,神笔落地生根,从此天地安稳,所谓一笔定乾坤。 挽江侯自己背负着一个大吉大利的传说,却对这些生编硬造的民间传说嗤之以鼻。 别的不论,一笔定乾坤是这么个用法么就连他这个看书看三页就能睡着的人都知道,是个屁。 “你这驴脚程倒快,我的飞星虽没放开来跑,可不是什么普通小毛驴都能跟上的。” 边涌澜爱马,府中名骑十数匹,还有一些不那么金贵的养在皇家马场,其中最合他心意的是一母同胞的两匹名驹,年长些的哥哥起名“飞星”,年幼些的小母马名唤“逐月”。 这两匹马最合挽江侯心意的地方倒不是跑得快,而是特别聪明。 正因为爱马聪明,他才策马跑了一会儿就看出端倪飞星不是跑不过那头小毛驴,它是不敢跑到那驴前头去。 更讨厌的是那头驴还非要与他的马亲近,跑一会儿就想靠过来,只是一靠近马就慢下步子躲它。 但挽江侯能承认他的宝贝马害怕一头小破驴吗他不能 “狸奴,莫再淘气。” 昙山仍是一身整洁的灰布僧袍,骑着驴也无碍他红尘不染的高僧气派。 你再说一遍你那驴叫啥 挽江侯觑了一眼那头皮毛斑杂的小畜生,把到嘴边的问话忍了回去。 他琢磨明白了,这和尚既能做出“爬上山顶四下看看,找一方没有半个巴掌大的印”此等脑子有恙才能做出来的事,那么给一头驴起名“狸奴”也没什么值得诧异的。 并辔行至笔杆山脚,再沿着山路走了大半个时辰,前方再没什么和缓的路可走,边涌澜翻身下马,将爱马栓在偏僻树林中,叮嘱道“不许啃野草,不许乱跑。” 实则马栓得好好的,也没法乱跑,他只是担心有游人误入林中,顺手将马牵了去。 “有狸奴看顾,你自可放心。” 昙山倒似真的很放心他这头驴,栓都不栓,径自点着竹杖向山上行去。边涌澜待要跟上,却觉怀中一沉,垂眸就见一个驴脑袋,沉甸甸地扎进自己怀里。 “原来你这个小东西不是喜欢我的马,是喜欢我”挽江侯明明先前还嫌弃它是头杂毛小畜生,眼下见它吭哧吭哧地亲近自己,又高兴起来,“小畜生”也变成了“小东西”。 “这树林子密密匝匝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老虎,”挽江侯对自己的马和别人的驴有操不完的父母心,“回头再把它俩叼了去。” “有狸奴在,施主无须过虑。” 昙山说完便当先而行,待边涌澜跟上,又主动开口问道“你可学过御兽之术” “没有啊,这话怎么说” “狸奴从不与旁人如此亲近。” “那是本侯与它情投意合,”挽江侯洒然一笑,“文青常说我是个驴脾气。” “”昙山心道,你这个不好好说话的毛病,倒是不分敌我。 笔杆峰确实险峻,即便边涌澜与昙山的脚力都异于常人,登到峰顶也已是申末酉初之时。 “我实在是想知道,除了这茫茫云海,你还能看见什么” 挽江侯平复呼吸,举目望去,太阳还未落山,四下一片白芒。这片群山中,只有笔杆峰顶高过了云顶,似一座孤岛,浮在皑皑云海之上。 “你既想知道,那便自己去看吧。” 边涌澜耳听得身旁之人说了一句,转过头待要再问,却见僧人抬手结印,手指不疾不徐地点上自己眉心。 习武之人本不应在有东西欺近眼眸时闭上眼,他却下意识地闭了眼,只觉峰顶呼啸的冷风中,眉间一点暖热温度,稍纵即逝。 昙山早在登山时已开了心识,现下将心识中的景色分享给同路之人,口中放轻语气,似怕惊扰了这一方天地般,低声问他“你且看向那处,看到了什么” “” “那是京城的方向。” “原来”挽江侯也随他一起放轻语气,喃喃叹道,“原来这世间真的有龙。” “这世间早已没有龙,却有龙气尚存,千秋万载,不生不灭。” 昙山与边涌澜一起并肩遥望,难得话中多了一丝波澜。他是清修之人,这景色也不是头一次见到,但无论见过多少次,仍是蔚为壮观。 只见远处云海之上,盘卧着一条金色巨龙,以云为榻,闭目沉眠。 龙身不是实物,乃是瑞气天成,金光氤氲,如霭如雾,自天穹之上,拱卫着京师所在之地。 许多年前,他与师父一起登峰,参习如何观望山河气数时,曾见那条龙气幻化成的巨龙睁过一次眼。 与天地同寿的神物眼中无人间岁月,他却自其中看到了千万载的人世变迁、寒暑枯荣。 “涌澜,失却的那方印,其实并不是什么吉祥之物。” 挽江侯回过神,讶然望向僧人,不知是因为他突然唤了自己的名字,还是因为他口中言语。 “但这印可影响江山气数是真的,你再看向那处,”昙山执杖遥指东北方向,“可能看出什么不同” “看不真切。” 边涌澜未修习过什么观想之法,看不出那里有什么异象,只觉那极远处的天光似比其他地方灰蒙一些。 “且去幽州方向看看,”昙山话意微顿,再开口,竟说了一桩满朝文武无人听说过的秘闻,“这长安印自本朝开国之时便被我的师门托存于宫中,只为借着被龙气眷顾的天子命格,暂且压住它不能作祟。” “印是死物,作祟的恐怕还是人吧” “印名长安,”昙山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淡声道,“却只有压住了这枚印,人间方得平安。” 两人下山时脚程更快,但行近山脚时也已入夜。边涌澜突然停住步子,冷哼一声道“是你们自己出来,还是让本侯用刀请你们出来” 说的是个请字,却请得杀气腾腾。 昙山立在他身畔,面色不见惊诧,想是亦有所感。 夜幕笼罩的密林中,猛然跃出七道比夜更黑的影子,三、四一分,四道奔边涌澜而去,三道包抄至昙山身后而来。 边涌澜不退反迎,拔刀时金鸣之声响彻林间,惊起飞鸟成群。 他倒不是不肯照顾那瞎了眼的和尚,而是觉得这和尚没什么需要自己照顾的。 挽江侯可还没忘记,昨夜客栈中,昙山单手就按住了他的刀,还有本事一掌便推自己和鬼亲近亲近。 只是甫一接战,边涌澜以一敌四不落下风,却忽地抽身回撤,临阵脱逃。 他不能不逃,因为感知脑后有劲风袭来不是他应付不了前后夹攻,而是昙山在他身后。 什么情况才能让围攻僧人的三个刺客分出一个来夹攻自己 那自然是因为来人几招之间便发现,留两名人手就足以解决这个和尚了。 挽江侯的身法和他的刀一样快,便是拽着一个人也毫不吃力,如飞鸟掠过密林,逃出段距离才掩身在一方巨石后,轻声骂道“你是真看不见还是脑子有病人家要你的命,你和人家讲慈悲” “看得见,但不擅武。”昙山的语气不像刚刚被人拽着刀口脱生,无波无澜,无比坦然。 “啊那客栈里” “成形的阴魂都有鬼蜮,鬼蜮之中,便连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昙山不知算不算夸了边涌澜一句,“然则来客是人非鬼。” 行吧。 挽江侯无话可说,气得揪头发。 方才他生怕来不及救人,撤身撤得太急,将将低头避开迎面一剑,剑刃划断他的发冠,现下披头散发,烦得要命。 “你说你连点保命的功夫都没有,这一路若没有我,你是想靠念经度化他们么” “”昙山还未答话,便觉对方伸出手,两下解开自己蒙眼的布带,耳中听得他说 “得罪了,借你这破布条用用。” 夜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然而昙山用心识视物,有没有光都能把眼前景况看得清楚。 挽江侯板着脸生闷气,三千烦恼丝柔化了面部轮廓,气也气得少了威严,只剩下一副让宫中宠妃都暗自艳羡过的皮囊。 可便连最苛刻、最没事找事的言官都未曾说过他一次以色侍君,不是怕得罪皇上掉脑袋,是当真觉得说不出口 边涌澜长睫微垂,利落地绾起头发,将发带一圈一圈束紧,再抬起眼,便还给朝堂一个挽江侯,还给江湖一把涌澜刀 他嘴角微挑,看向已追踪而来的杀客,轻声笑道“大师,你既挡不住我杀人,就跟在后面念个经超个度,尽一尽你的待客之道吧。” 挽江侯外出行走从不用化名,反正他的脸见过一次的人就不会忘记。 不是因为他美。 是因为他煞如修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四 四 “刀之一道,在道,不在刀。” 这是边涌澜初习刀法时,教习师父说予他听的头一句话。 那人本也曾凭一把刀名震江湖,可惜江湖儿女,生死之间,没有人能常胜不败。败了一次的下场,就是失了一条胳膊,从此再也拿不得他赖以成名的左手刀,最终能在宫中当个教习,让妻儿衣食无忧,他很知足。 这名教习本就是个左撇子,纵然右手刀使得不似左手刀精湛,教一名小儿学刀也绰绰有余。只是招式能教,道却教不得。 悟道一事讲究的是心性,机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强求不来。 边涌澜八岁拿刀,十六岁出师,可及至二十一岁这五年间,却未在他人面前使过一次刀法,只是每一年都会回到出生之地去看一看江潮。 五年花开花落,潮来潮去,挽江侯二十一岁这年,先帝驾崩,太子即位,西北两个天朝属国之间,兴起兵燹之祸。 兴兵的属国首领并未得了失心疯,只是倚仗国中出了一名难得的将才,想趁天朝政权交替,无暇他顾时,找个由头出兵攻打接壤邻国,抢占一些土地人口。 两个属国之间你争我夺一番没什么不好,正好耗耗他们的力气。 刚刚即位的天子观属国相争只如两狗相斗,未曾出兵偏帮一方,却也多少心下不愉前来朝贺登基大典的两国使臣还在驿馆里住着,那头就打了起来,难免有些扫兴。 挽江侯年轻气盛,连夜请战,权当是送给新帝一份贺礼他未带一兵一卒,只带十数亲随护卫千里奔袭,于乱军之中取了那位名将首级,攻成即返。 圣上龙颜大悦,言道涌澜你这开刀的第一战,长了天朝的脸面,遂下令寻访天下名匠,使天外陨铁铸刀一口,赐予挽江侯。 挽江侯毫不避皇家讳,因自囚龙江潮悟道得缘,便把这口宝刀取名“囚龙”。 边涌澜观潮开悟、以刀入道,刀法只得四字一往无前。 他擅强攻,却非不能守,现下杀客兵刃未至,暗器先行,一片弩箭如暴雨瓢泼,雨丝千条,条条都能取人性命。 挽江侯左手把昙山拉到身后,右手执刀,划弧成圆,迅疾的刀影幻化成一轮银盘,如明月平地初升,圆圆满满地接下一波箭雨。 雨停剑至,身法最快的刺客已一马当先杀到,挺剑直刺,却未闻刀剑交击之声,只觉手腕一凉,断手带着长剑飞得不见踪影。 边涌澜的刀快,快到断掌不见血腥,及至鲜血自切口处喷涌而出,他已退回昙山身前,重又摆出一个守势。 断手的黑衣刺客也是当机立断,边退后点穴止血,边低声喝道“结阵” 长剑没了,他拔出贴身短刃,似不知晓疼般,仍是战意昂扬他们七人习有困杀之阵,此行又已得令无须死战,心下有恨,也有恃无恐,只盼能凭结阵围杀也让对方尝尝断手之痛。 “五七不在。” 黑暗中传出另一道人声,语中带着惊惧边涌澜看他们都是黑衣蒙面,全长一个德性,他们自己还是能分清楚谁是谁的虽然身法有快有慢,但也大差不离,结伴追踪至此,排行五、七之人却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像这林子能吃人一般,便让他们这群被养蛊手段训练出的死士也周身生寒。 “先退” 断手之人想是死士头领,心知论单打独斗,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挽江侯的对手,哪怕以五敌二,对方要顾及那个身手平常的和尚,但不能结阵,恐怕也讨不了什么好去,反正不必死战,不如退走从长计议。 “来都来了,留一个聊聊天” 挽江侯能打,但不傻,柿子专挑软的捏,话音未落,已连人带刀欺至断掌死士面前,心道你以为躲在树后就没事了夜战最忌话多,谁出声谁倒霉。 他不去反省人家只说了两个字,他自己倒说了十个,只分神留心剩余几人佯装退走,实际还是要拿和尚开刀,便速战速决,一共只出了三刀,刀刀狠辣非常 一刀断对方后路,一刀斩去对方另一只手,一刀划过对方咽喉,留下一道警示对方莫再徒劳挣扎的血线。 死士心如死灰,自知再无幸理此番无须死战,却不能遭人生擒,自家脑袋还在,只为对方还想留个活口问话。 他欲咬破口中毒囊求个轻松点的解脱,却觉下巴被人拿住,干净利落地卸了下来。 “有的人见面不如闻名,”心念俱灰间,他颓唐想道,“有的人见了面才知道若是能选,谁想惹上这尊修罗” “啊” 突闻一声惨呼从不远处的林间传来,实则只呼了半声就戛然而止,可因着实凄惨,便连边涌澜都十分意外,侧头看向呼声来处。 被俘的死士却竟不受影响,趁机合身扑上,狠狠用自己的脖颈擦过挽江侯手中利刃。 一心求死的人是不会再受任何事情影响的他万万不想苟且偷生,活着等身上蛊虫发作,他见过叛逃的人被捉回来后,蛊虫发作的下场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不知自己死在修罗刀下,能不能偿了欠下的血债,免得再入地狱受苦。 边涌澜扫了一眼刀上尸首那死士用尽了全身力气求死,刀身深深嵌入脖颈,尸首就那么挂在了刀上他不惋惜没能留下活口,眼下有更让他需要凝神以待之事 挽江侯轻轻抽刀,握紧刀柄,感觉有一股生平仅见的凶煞之意,不甘心再蛰伏于密林之中,慢条斯理地、一步一步地逼近他那不是属于人的凶煞,是来自于兽类的洪荒野性。 囚龙刀上的残血汇聚于刀尖,血滴落地,那只猛兽也终自暗夜中全然现出身形。 边涌澜曾随圣驾围猎过猛虎,被骚扰到穷途末路的老虎与那只缓缓踱出林间的猛兽相比,怕是一只家猫 单看形貌,那大抵是只猞猁,但寻常猞猁最大也长不过半人高,这只异种却目测肩高已能平齐边涌澜的肩膀,口中叼着一具人尸,两只圆睁的兽瞳紧紧盯牢眼前之人,人与兽间还不到三丈之距,尚不够它一个纵跃。 “莫怕,它不会伤你。” 昙山不知何时已走到边涌澜身后,仍是那副平淡语气,挽江侯却不知该不该信他。 昨夜客栈中这和尚也说“莫怕”,然后 然后挽江侯福灵心至,轻轻唤了一声“狸奴” “昂” 巨兽甩掉口中人尸,一个起跃,把硕大的兽头强行塞进挽江侯怀中挨蹭,亲亲热热地邀宠表功。 挽江侯稳住下盘,好歹没被它顶个趔趄,只是被它耳朵上的两簇长毛扫得睁不开眼,懵懵思忖怎么还是驴叫 “喵。” “昂” “喵” “昂” “你是猫,要喵”挽江侯不去翻查尸首,先教一匹坐骑说话,教习未果,反过来怪和尚,“要不是你让它做驴做久了,它也不至于连声猫叫都学不会。” “狸奴原身本也不是猞猁,而是”昙山顿了顿,似不便向人解释狸奴的来处,“而是先师借山中一副猞猁尸骨,为它塑了一个躯壳容身。先师圆寂后,我外出云游,不便将它留在寺中,方才点化成坐骑随行。” “佛门不杀生,你这坐骑倒是全不受戒,”挽江侯看着死活学不会猫叫的凶兽端坐身前,无师自通地像家猫一样舔干净毛上血渍,“你和你的师门有诸多奇异之处,本侯不想逼问,先就这么着吧。” 挽江侯一句话说得坦荡,昙山沉默片刻,只道“万物有灵,便是修慈悲道,也无法压抑生灵本性,”而后一伸手,温声吩咐,“狸奴,来。” 狸奴方才与边涌澜对叫得兴高采烈,现下正经主人唤它,却一声不吭,似有些畏惧,又不敢反抗,耳朵一搭,纵身跃起,纵跃间身形飞速变化,待落到僧人掌中,只如寻常幼猫大小,两只眼睛有点可怜地瞅着挽江侯,细声细气地“昂”了一声。 “要不是知道你一个和尚做不得坏事,”挽江侯揪住狸奴后脖颈,把形如猞猁幼崽的小兽拎到自己怀里,口中嗤道,“我真要以为你平时十分苛待它,才让它这样怕你。” “”昙山不言不语,只凝聚心识,又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眼前人的命格。 狸奴借猞猁尸骨容身此间,但元神是一只异兽精魂,同那枚长安印关系匪浅。它怕自己,怕得确有道理,但如此偏爱一介凡人,总该有些缘由。 然则无论如何观识,仍只是一副普普通通的凡人命格是福寿延绵、贵不可言,可也是肉体凡胎、红尘俗子,并看不出什么端倪。 “阿弥陀佛。” 昙山看不到因果,却双手合十,轻颂佛号,端端正正行了一个佛礼。 佛家讲究缘法失印、尾随、相遇、同行,冥冥之中自有因缘际会,他看不透彻,便不着相,安然受下这段尘缘。 “你这是在给死人超度么” 挽江侯不明所以,怪力乱神之事见得多了,胆子大得上天入地,边问边兴致勃勃回身四顾,大约是在找鬼。 “不必找了,成形阴魂并不易得。” “”挽江侯却未答话,在乍现的月光中,哑口无言。 多云的夜晚时明时暗,杀机涌动时林间昏黑如墨,现下又云开星现,月上中天。 月华洗练,照亮僧人少了布带遮掩的面目。 挽江侯与他相对而立,突不记得此时为何时,此处又是何处,脑中只得一句 原来真的是这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五 五 十年光阴总能在一个人的脸上留下痕迹,只是这支光阴画笔,却又往往厚此薄彼,落在有些人脸上,是胡抹乱画,落在另一些人脸上,则是精雕细琢。 但岁月对自己最厚待的人,却连精雕细琢都不甘愿,或许也是不知道还能再找补些什么,犹豫了十年,只落了一笔 便添上一抹月光吧。 挽江侯玩过了猫,找不到鬼,只在如水的月光中,重见到一张十年前见过的脸,心下无端有些烦闷,闷闷不乐地趁亮去摸尸。 尸首和兵器上都全无线索,也是意料之中。 “被狸奴不知咬死在哪儿的两具也不用看了,”挽江侯摸了把盘踞在肩头的小兽,狸奴也不怪他摸完尸体就来摸自己,乖觉地舔了舔他的手指,“这群死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养得出来的,但养这死士之人也是没出息,前瞻后顾,只敢给我个警告,却不敢要本侯的性命。” “如何见得” “这还用问若真想要我的命,来这么几个人够干什么的”挽江侯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本是个锦衣玉食喂养大的人,却不嫌死人之物腌臜,解了尸首发带重把头发系好,将昙山缚眼的布带递还给他,“这破布条还你。” 昙山放开心识便举止与常人无异,让边涌澜老忘了他是个瞎子,现下随手往后一递,却觉僧人先摸索地握住他的手,方自手中将布带抽了去。 “你这是又看不见了”挽江侯抿了下唇,轻轻蜷起手指,“可我看你虽然一直闭着眼,眼珠子却不像有什么毛病,可是像修闭口禅那样,修行了什么需要自封眼识的功法” “” “不方便说就算了。” “涌澜,我的功法确实不便说予你听,莫要见怪。” “本侯没有那么小气,只是觉得你非要蒙一条布带子,实在装相。” “出门在外,总是方便一些。” 挽江侯边与昙山走回下马之处取自己的坐骑,边随口与他聊些闲话,耳听他这样说,侧头瞟了他一眼,觉得确实也不无道理。 出家人眼中,皮囊美丑都是表象,今日红颜,明朝枯骨,莫非如是。 可你没法子让天底下每一个人都这么想边涌澜有些好笑地心道,人家寻常瞎子缚眼的布条至多三指宽,这位大师恨不得蒙去半张脸,想来“方便一些”,实应读作“烦不胜烦”。 深山夜昙,肃穆高洁若让不学无术的挽江侯找出“齐整”以外的形容描绘僧人的样貌,他也是能勉强说道说道的,却多半还是因为人如其名。 “你师父为何给你取了这么个法名”他随口问了一句,心中揶揄补道,看脸 “我无父无母,记事起就在庙中修行,那寺庙在昙山上,先师在庙中寻到我,便由此得名。” “” “狸奴这个名字也是他取的,先师十分随性,倒是与你有些相像。” “我好端端地像一个和尚干什么” “说人话。” “我好端端地像一位高僧干什么” “” 两人信步闲聊,行向山外。 挽江侯不愿狸奴又变成驴被和尚骑,便自己也未骑马,牵着马与他步行。 虽是满打满算相交不过一日之人,月光下却又见两道并肩而行的影子,想来确是一段善缘。 善缘是善缘,却也是个累赘若非确实必要,昙山不滥用心识观想,而惯常是别人伺候他的挽江侯从不知道,原来和一个瞎子同路这么麻烦。 “菜这便齐了,两位客官慢用。” 自笔杆峰下折向东北,疾驰两日已入玄菟郡界。赶路时挽江侯食宿都能将就,现下入了城,自然是既要吃得好,也要住得好。 最好的酒楼,最好的雅间,最好的厨子专门伺候这一桌看上去彼此八竿子打不着贵客一位超然物外,一位一掷千金。 两个小二举着四只大托盘,一股脑送上热菜,菜名都不敢报,就眼观鼻鼻观心地溜之大吉。 他们不知边涌澜身份矜贵,只是单纯有些怕他。 “”挽江侯提起筷子,提起来,又放下了他无所谓别人怕不怕他,只是有点烦小二没眼色,七盘八碗胡乱摆了一桌子。 “狸奴,下去。”昙山虽然看不见,但狸奴与他心意相通,不用心识特意感知也知道它跳上了桌。 狸奴装听不见,盯着主人面前的鱼“昂”了一声边涌澜为昙山买了匹马,它刚刚不用做驴,胆子便大起来,猫叫学不会,恃宠而骄这个词学得倒快。 “你要吃鱼还是吃肉”挽江侯也装听不见,边与狸奴说话,边伸手调换了一下桌上的盘碟,把素菜都换到僧人近前。 “它既不能吃鱼,也不能吃肉,这世间所有东西它都吃不得。” “那它总得吃点什么吧”赶路时狸奴要么缩在边涌澜怀中睡觉,要么爬上他肩头看风景,挽江侯确未曾见过它进食饮水,只道这只昂昂叫的小东西确实不是凡物。 “你可将它看作是一具行尸走肉,你可见过尸体爬起来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你少说两句吧。” 僧人闻言果然不再说话,提箸吃了一口碗中白饭,嚼过咽下,再吃下一口。 “这盘是豆腐。”挽江侯不让别人说话,自己却又突然出声,且执筷轻敲盘边,“叮”一声轻鸣。 “萝卜。”换一盘再敲一声。 “青菜。” “笋片。” “素羹。” 木筷瓷盘,交击之声本千篇一律,但因执筷之人刻意为之,偏敲出了宫、商、角、徽、羽的调音。 “你武功不行,但好歹瞎了这么多年,听声辨位总会吧”挽江侯把他好话不好说的长处发挥到了极致,没再找补一句“瞎子就是累赘”,已是了不得的礼数。 昙山不作答,只夹了一筷青菜放入口中,细细嚼过。 青菜素油,连葱姜都未放,但因专门伺候雅间贵客的掌厨手艺精湛,一盘青菜也炒得妙趣横生。 出家人无口腹之欲,昙山自记事起便开始修行,对口腹之欲更是淡到极处,白面米饭吃得,糠菜窝头也吃得。 他师父比他讲究一些,早年在寺中种了一架葡萄,或春天带着徒弟上山去挖笋。 师父去后,昙山为将功法修行圆满,自封眼识四方云游,既孑然一身,便衣食简朴到了就差餐风饮露的地步倒不是穷,而是不需要。 方才对着一桌子有荤有素的佳肴,他只吃面前一碗白饭,也不是因为无从下箸,而是因为不需要。 常言道,出世需先入世,若做修行法,确实也有道理如果不是有助于修行功法,昙山也不必入世十年行走,勾连天下佛像耳目,遍阅人间百态。 但他细嚼慢咽下这一口青菜,不是为了修行。 “涌澜,谢谢。”他说。 “你再尝尝这笋,小地方的厨子手艺马虎,也就吃个新鲜。” 挽江侯语气泰然,浑似被谢的人不是他,嘴角却是一挑,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城中安歇一宿,翌日天未拂晓,两人便已动身启程。 当日自山顶极目远望,只能大概望出一个方向,但离得越近,僧人越似心中有数,边涌澜也不知他靠什么推算,又明白问也白问,索性陪瞎子当个哑巴,闭嘴赶路。 “这方圆五十里,天地气数变动得最厉害,应是有人带着那枚印在附近盘桓过数日。”昙山勒住马,心中暗道,怕还有人曾想办法要撼动那枚印,搅得人间气息混乱,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季候有异,最迟今日就要下一场春日罕见的暴雨。 “那山脚处有个村镇,不妨去问问村民,近来见没见过生人。” 挽江侯策马先行,到镇口下了马,牵马入内,见镇上村民想必才刚洗漱完,正打开门准备忙碌一日的生计。 “哎呀,没瞅见有人,可弄脏了你的衣裳” 挽江侯绕开泼出门的一盆洗脸水,摆了摆手,大抵在说无事。泼水的小媳妇却红了脸,对他笑了笑,扭身进了门。 镇子不大,却也有百来户人家,横竖两条主街,分出纵横交错的小巷。 边涌澜寻了个早点摊子坐下,点了两碗素面,盘算着从何人开始问话。 支早点摊的是对中年夫妻,丈夫守着灶锅,妻子忙为远客上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粗茶。 挽江侯并不嫌茶水粗陋,拿起来吹了吹,待要入口,却觉桌下僧人突然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当下面上不动声色,又吹了吹茶水,似是嫌烫一般,重放在了桌上。 “这镇子虽小,却街巷整洁、民风淳朴,是个好地方。” 他边安之若素地与昙山聊天,边在桌面下反手翻过僧人手掌,在他掌心写道,“毒” “是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昙山淡色陪他闲话,手下回了一个字“否。” “就是饮食简陋,”挽江侯扫了一眼旁桌人口中呼噜呼噜吃得正香的面条,脸上浮起百般嫌弃,“你要吃你吃吧,我是吃不下。” “随你。” 昙山起身,掏出面钱放在桌上。 “大师,使不得使不得,”老板娘瞧见他们不等吃面就要走,忙赶过来把钱塞回给僧人,“看你们脸生,这大老远来的,吃不惯也是有的,钱不能收。” 昙山不再推辞,还了一礼,待与边涌澜走出摊上村民的耳目,方低声道“这地方有些古怪,便连我也看不分明。” “怎么说” “生人有生气,死人有死气,他们的生气中却似藏了一缕死气。” “你是说这大白天的闹鬼” “并不是鬼。” “”挽江侯四下环顾,只见米店门口,一个大婶正与老板讨价还价;有中年汉子担着柴从街上走过,笑着与熟识的人打招呼;有年轻妇人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水桶,大约是去打水,走过他们身边时,那孩子还吮着手指回头看他,满脸好奇神色。 边涌澜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这些普通百姓身上有什么蹊跷之处,最奇怪的也不过是那回头看他的小儿身上穿着单裤单褂这季节清早还有几分寒意,大人干活走动,穿单衣没什么,小孩子却多少该加件袄子。 也许穷人家养孩子没那么讲究挽江侯看不出端倪,也不在意,只与昙山道“既来之,则安之,先问问他们最近都见过什么人。” 大半个时辰后,挽江侯立在做针线活的大娘跟前,有气无力地问“大娘,这镇上最近有生人来过没有” “最面生的就是你们俩,”大娘坐在门口乐呵呵地纳鞋底,看那大小,似是给小娃娃穿的虎头鞋,“小伙子,你起开些,个头儿咋那么高,挡着我的亮了。” 得,就知道屁都问不出来。 这大半个时辰,挽江侯已经问了多半个镇子,都说没见过生人,但让他头疼的不是这个 “小伙子长这么高,这么俊,说亲没有啊” 此地确实民风热情淳朴,可也太热情淳朴了挽江侯头疼地想,我问你一句话,你怎么就能问我说没说亲呢 “没呢,您有闺女吗” 挽江侯也是有意思,问了半天话,有用的没听着,光听了一脑子东家长西家短,还学会了以毒攻毒。 “有是有,早嫁喽,”大娘瞅着他笑,“娃都生了三个。” “这鞋是给外孙子做的” “可不是,先头生了两个女儿,好不容易才得了个男娃,”最会聊天的挽江侯,一句话就问出了别人家的伤心事,“她在婆家受气,我也不好过,这日子就是掰着手指头过的,”大娘又纳下一针,叹了口长气,“整整五年啊,我姑娘就是五年前这时候出的门儿,可算是熬到不用再受气了” “五年前这时候就这两天” “可不是,我记得清楚,特地找人看过的日子,”大娘约么是满腹怨气,狠狠扎下一针,“可就没看出来摊上个恶婆婆” “大娘”挽江侯语气没有什么波澜,却挪了下步子,侧身将僧人掩至身后,突然问了一个十分古怪的问题,“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 五年前,二月初十,先帝大行,天下缟素,国丧百日,忌嫁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