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东宫》 第1章 【壹】 初霜月来,今年晚秋,夜里偷降了泠泠一场雨,推了窗,宫观里的百年银杏老树便铺了厚厚一层枯叶。一只黯淡了光彩的蓝缕金蝶有气无力地栖在摇摇欲坠的枝头,风一摘,挣扎两下便随波逐流辗转飘下。 它的下方悄然摊开了一支手掌,骨节匀称,食指上悬着一枚苍青石赤金戒。戒是断戒,戒口处依稀可辨识出遒劲昂扬的龙首,龙首下方的指根处赫然一道深入肌骨的伤口,从上而下斜穿大半个掌心,狰狞凶恶。 金蝶奄奄一息地坠落向险些被横刀劈断的掌心,即将安然着落的霎时,张开的五指骤然收拢成拳,轻轻一斜,任由那身不由己的金蝶坠落在枯草与泥泞之中。 “殿下,该去静室替太皇撰经颂福了。” 雨月之后,深居东都显仁宫中的太皇突发高热,陆陆续续烧了十三日,急召两都太医寮中能手,用尽奇药,终是转危为安。自此一直康健的龙体却是一落千丈,冷热不受,病榻不起。群医绞尽脑汁穷尽所学,始终对其一筹莫展, 不多日司天鉴正史当朝国师玉清子上表,称西生阴邪,轧龙叱凤,动伤国本。 不多不少几句话于大业朝内掀起了一阵动荡,为龙又为凤,不正指以女帝之身临朝多年的太皇吗 自此,以今上为表率,上自皇亲宗室,下至平民僧侣,皆须沐浴斋戒,默诵大华长生经百遍,以祈求太皇痊愈。 李缨贵为太子,却早在开春之时替今上出使铁勒、东蛮两族,车马交替,跋涉千里,月前才风尘仆仆携着两族的贡奉回朝。尚未来得及休整便被皇帝遣入太华观中,同所有大业上下的皇亲百姓一般,虔心斋戒誊经。 毕竟当今大业可一日无帝,但万不可一日无太皇。 金蝶尚在泥淖垂死挣扎,李缨的视线依旧平视向前方,遥远的长安城中开坊的三千点响鼓已近尾声,他突然道“太静了。” 不愠不火的语气,同他本人一般孤高清冽的声音, 拢手侍立的小黄门踟蹰一下,试着侧耳倾听过去。太华观既是皇家宫观亦西京与白马寺齐名的香火鼎盛之处,每日天不亮便有许多信男善女前来等着抢头香,太子静修之地虽在宫观深处,但仍隔绝不了三重殿人来人往的沸腾之声,更莫论响动西京的开坊鼓声。 宝荣从禁内调入东宫不久,揣摩不准这位太子爷的心思,只听说他自幼生于宫廷后因淑太妃私通亲王谋反一案的牵连,随着那时候还是戴王的今上被太皇流放房陵,幽静十年。房陵是什么地方,山林四塞,走兽四出,哪怕是个贩夫走卒,搁那与世隔绝十年,不死也得疯。 可要不怎么说风水轮流转呢,戴王一家因女帝一念流放千里,也因她一念重回长安更问鼎大宝,身为长子的李缨也从籍籍无名的宗室子顺理成章地被立为大业太子。 宝荣从小行走禁内,深知对主子的心思不懂便持不言不语的道理,他听不说出个所以然便继续垂首拢袖地沉默立在李缨身后。 索性李缨只似单纯一句感喟,鲸皮银边的白靴重新抬起,即将踩踏而去时几不可查地偏转半寸,留下已然僵硬在泥叶中的金蝶漠然而去。 ┉┉ ┉┉┉┉ ┉┉┉ 隅时一刻,李缨将将誊写完一篇经文,宝荣赶紧跪行上前,双手捧起长长的熟宣,小心翼翼地撑晾在凭几上后端起一旁早备好的铜盆,送至李缨面前“殿下已经写了一个时辰了,休息片刻吧。” 李缨手中的笔顿了顿,重又放下,净了手后拿起麻巾漫不经心地擦拭“公主今日未来” 宝荣将素食点心一一奉上,认真回想了下后才回他的话“回殿下的话,小人今日似乎还真未听到公主銮驾驾临。昨夜下了雨,许是路途不便就没来了吧。” “路途不便”李缨冷冷笑了一下。 宝荣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语。 太子殿下的心思不好猜,但有一点却是众所周知,便是与他的小姑姑,太皇与先帝最宠爱的小女儿永清公主两看两相厌。如若说太子是大业上空即将升起的高阳,那么永清公主就是占据大业上空半壁江山的明月,甚至撇去身份,她从小至今从二圣那受到的恩宠与疼爱只会比这位曾流放过的太子只多不少。 在三年之前,天下人只闻永清而不知太子;三年之后,太子已立,天下人仍知永清者多,知太子者寡。 宣窗外枝叶在寒风中沙沙作响,阳光被剪碎成光怪陆离的形状,李缨的侧脸便隐没在这样的微光中,静如渊水,他重新执起笔“今日玉清子要来太华观取走给太皇的经传,公主必须在场,让修十领一队锋卫去宣阳坊”笔锋轻轻在永字最后一捺上停顿少许,“她眼下应该在曲江,让他们去那务必将公主请过来。” 宝荣听出那“务必”两字的分量,立即跪伏在地,膝行退至门外,拎着袖子皱巴着脸不出声地唉了一口气。 这位永清公主受太皇影响,八岁便出家为道,一年中有大半在玉清子的司天鉴修道,后至豆蔻年华太皇思女心切才召回宫中。李缨的话,永清未必肯放在眼中,但是玉清子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想他堂堂大业太子,竟比不得一个装神弄鬼的术士来得有分量,怎不令人叹息。 约过二刻,一行脚步声掷地有声匆匆到了静室廊下“殿下。” 李缨没有顿笔,淡漠道“公主来了吗” 门外人迟疑后卑声回道“属下愚钝办事不利,未能请动公主。” 李缨似早有所料,蘸蘸墨道“再请。” 修十沉默须臾,后艰声道“殿下,公主有话相传,她道” “说。” “公主说今日有雨不利出行,殿下若真有心相请便亲自登门或可勉强一行。” “咯吱”一声,宝荣心惊胆战地看着纸上猛然顿住的笔锋,凌厉的洒墨几欲破纸而出。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她永清再得宠也不过是公主之身,而李缨贵为太子,竟要他屈尊纡贵上门相请 更令人激恼的话语还在后头,修十的声音甚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快“公主还道,殿下不必不服,先帝曾言姑叔之尊,拜于子侄,违法背礼,情用恻然。自今以后,宜从革弊。您作为晚辈驱车登门乃是理所当然” 一口气说完,等来的是漫长的岑寂,静室里的檀香状若虬龙攀爬而升,良久李缨淡漠的声音从纸门后传出“知道了。” 知道了,是何意 修十静默地在门外等待了片刻,没有下文之后随即了然,悄然转身回到自己护卫之处。 曲江亭。 “公主,您当真执意不去吗”公主别院的执事总管李常青提着篾笼立在窄小的堤岸之上。 江水滔滔,一浪白浪乘风嚎啕奔袭而来,撞击在堤头,碎成无数裂雪,崩发磅礴若山的寒气。 身着道服的年轻女子将手中的金纸叠成了元宝抛入江中,笼中的金纸已寥寥无几,而她毫无缀饰的鸦鬓之上蒙了层又厚又密的水露,可见已经在此地站立了许久。她娴熟地翻弄着指尖金纸,很快叠成一座玲珑的宝塔,她左右看看“他不待见我,我去做什么。况且为了给他选妃之事,他虽不言但可知对我怨念颇深。总不能在宫观里吵起来,让外人们看笑话,他们的太子和他姑姑两个相见恨早” “相见恨早”李常青年事已高,有的时候不太能跟得上这位公主的思路。 女子笑了起来,她与她的母亲年轻时很相像,鲜媚而明净,一笑起来嘴角有个浅浅的酒窝,仿佛十分天真纯然。这或许便是她得宠的缘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八字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她的分寸掌握得又恰到好处,从未过犹不及。 直到她的母亲将戴王召回,永清怅然地看着江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山不容二虎,即便她和太子两个一公一母。 “罢了,江水太急,投江的人又多,怕是丢再多都是无用功,他也收不到。”永清适时地收了手,蔑笼被她接过,皓腕轻扬,瞬间没入滚滚而去的曲江中,宽绰的袍袖徜徉在高风之中,她拢起袖摆凝视着对岸,突然喃喃道“阿伯你有没有觉得,今日太静了” 无人应答,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突然而至的诡谲,指尖触到袖中匕首猛地转身,刹那间,一波热血糊住了她的眼睛,漫天鲜红里她看见李长青的头颅从他的脖子上卸下,那双蓦然睁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嘴巴微张,可能是想说“走” 然而迟了,下一个刹那,刚刚削掉李常青脑袋的长剑便直向她而来。 永清记不清究竟有多少道剑光从四面八方朝她包围而来,就像她永远不会弄清楚那日守卫森严的曲江为何会凭空出现那么多的刺客。 因为她死了,千刀万剐,痛不欲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贰】 冲天的火光卷着滚滚黑烟烧红半江浊水,阵阵密集又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百年京都的欣荣繁华,几匹黑骑一路疾驰奔入东上阁门。 顷刻后,一道激雷炸响了整座勤政殿,皇帝手中的笔应声而落,瘦削的双颊上白如死灰,失声问道“你说什么,朕未听清,你再说一遍” 单膝跪地的禁军副统领单宿亦是颤声重复道“殿下,臣亲自去现场查探证实了。曲江亭遇刺之人确实是永清公主,连同公主府在内的亲随护卫共三十余人皆是没留活口。公主的遗体为火所烧,情状极其惨烈。” 所有的血色霎时从皇帝脸上退得干净,与太皇唯一相似的那双眼睛里此刻密布着震惊与惶恐,他倏地想站起却腿脚一软重新跌回金座。 “请陛下保重龙体” “保重,保重不了了。”皇帝扶着椅靠喃喃道,“永清死了,她死了,母皇若是知晓”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怖之事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战栗,呆呆地看着已经被墨染黑了奏折,凝固的脑袋突然蹦了个机灵,再开口已是冷静了几分,对左右道,“去,快去将皇后请过来救说朕有要事与她相商。对了,还有太子单宿你带上人马也马上将太子从太华观里接回来,万不可耽搁分毫” 韦皇后所在的花萼殿与勤政殿相距不远,他们是同甘共苦的夫妻,皇帝不愿住在东边那座偌大的明宫中,她便夫唱妇随地跟着搬来兴庆殿。两殿相聚不厌,等李缨从太华观赶到时她已在殿内伴着皇帝默默拭泪,见了太子哽咽道“太子,你小姑姑她” 她不忍再说下去,啜泣不止,皇帝拍拍她的臂弯以示安慰,一字一句道“朕叫你们过来,也是怕你们遭遇了不行。那行凶之人不仅胆大包天更是有备而来,连永清都敢下手,怕是此番长安要不得安了。这些暂且不提,朕更担心东都那边该如何向太皇交代。” 永清遇难的消息眨眼般在长安城内外传开,毕竟曲江那场大火烧透了天,李缨风驰电掣的奔途中深深回望了一眼,及至宫内人人神情各异喁喁私语声从四面八方涌入他耳中。 永清死了,大业开国以来最不可一世的公主她,死了。 “太子,”皇帝倚在皇后肩侧,有气无力道,“你可有何想法” 李缨不做声气,直到皇帝提高声量复问一遍,才状似迟迟回神,尚未开口皇后已先行替他道“永清与太子是姑侄,永清出事太子伤神是人情所致,陛下勿要动怒。”她拭去眼角泪痕,轻轻覆住皇帝的手,“臣妾方才想过了,太皇对西京粗细向来了如指掌。即便陛下是为了太皇病体考虑,但有意拖瞒只会更激怒太皇。不如就让太子替您亲自去一趟东都,将此事禀告于她老人家。太皇慈爱,总不会发难于他,”言罢一顿转眸看向李缨,“而太子呢,去后就在东都陪伴太皇一段时日,一来尽孝道;二来太皇痛失爱女,若有孙辈相伴多少能舒缓心中悲恸。母舅他月前刚奉调令供职东都,他与太皇三十年君臣,我随后修书于他,尽免令太皇迁怒于陛下您。陛下您看,可行” 皇帝思索须臾,沉重地叹出一口气“皇后之言不无道理,太子就替朕走一趟吧。”说着他握了握皇后的手,“皇后大德,只可惜” 他未说完,因皇后已面露黯然再说下去总是难堪。当朝皇后出自大业开国名臣之后韦氏,少时贤名在外,被太皇挑中选配给了还是戴王的皇帝,当时太皇还夸她聪慧可人,是世族之女中不可多得的贤美之人。可惜后来流放房陵十年,再回时太皇的态度已成天壤之别,甚至每日晨昏定省都是避而不见。 永清的死已成定局,查肯定是要查的,但从何查起皇帝却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索性六部三司中既有大理寺又有刑部,何况此案注定太皇要插手其中。倍感疲倦的皇帝闭上了双眼“朕累了,过两刻再将张靖宗和李铭茂他们传来,朕要亲自交代他们。” 皇后与李缨同声应了个是,出了勤政殿韦皇后在殿外白玉狮旁驻足,李缨随之驻足立于其身后“母后” 韦皇后眼角仍是微红,她低头轻轻拭了拭“母后知道,方才我让你去东都,你心中定是不悦的。” 李缨揖手“儿臣不敢。” 韦皇后神情了然“做母亲的若不了解孩儿的心思还能了解谁,母后知道你与永清不睦,但永清毕竟是你姑姑,也是太皇的爱女。”她伸手替李缨理了理衣襟,“你常年在外,太皇知你名而不知你人。眼下太皇必是震怒又心痛,你去陪陪她,也好在她心里留一个你的名字。” 即便日后在宫掖中精心保养,十年房陵,风霜雨露仍在韦皇后眼角描摹了细纹,她不像别的女子为此担惊受怕,反而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此刻她亦坦然而温和地看着李缨“你莫怪母后势利,今日永清死了,明日便可能是你或者是我。太子之名,皇后之尊,在这宫掖与朝廷之中不过是太皇的一句话罢了。只是这次,”她眼底有轻愁泛起,“怕是你选妃之事由不得我们做主了。罢了,现下还选什么太子妃,你且安心去吧,到了东都先去找你舅爷商议。 李缨应了个是,恭送皇后离去时忽然开口问道“永清姑姑的遗体运回来了吗” 皇后未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讶然地看向他,又看看悬在飞檐之上的午日“太常寺的人已经去了有段时日了,该回来了。” 李缨揖了揖,未再多问,藏青道袍在微寒秋风中挥拂而去,徐步从容,看不出悲也看不出喜。 宝荣在台基下的天街旁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拾步而下的李缨,忙上前拱袖问道“殿下是要回东宫殿,还是太华观” 李缨稍是顿足,最终却是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皇城东郭的太常寺之中。冬至未到,各路祭祀尚早,理应是太常寺最清闲的时节,然而李缨去时偌大个衙署里外几进未能瞧见几个活人,宝荣捉了一个匆匆赶回的执奉一问才知“回殿下的话,这衙门里有一半去公主府设祭盘、施帏幕;另一半则是去曲江迎公主棺椁。” “你从何处回” 执奉诚惶诚恐道“微臣才从曲江回来,一会还要赶去公主府协理主簿,殿下是有何要交代的吗” 李缨也不知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就到了太常寺中,或许就如同皇后所说,他与永清毕竟是亲姑侄,血浓于水,即便太液池里一杯水可能都比天家里的血脉要浓厚而有温度。 他走时依稀听见那执奉喏喏道“千刀万剐还烈火焚身,可真是歹毒极了。” ┉┉ ┉┉┉┉ ┉┉┉ 幽州的雪已经下了三天了,鹅毛雪片撕棉扯絮似的一层又一层地铺平了茫茫的平川草原。山河素裹,天地银装,偶有一两只说不出是狍还是鹿的棕色身影跳跃在林间一闪即逝。 突然惊起一只飞鸟,洒下簌簌碎雪,几个黑点突然从林间蹿出奔到白茫茫的荒原之上,各个皮裘毡帽裹得纹丝不露,全身上下仅仅露出一双眼睛。几人对视一眼,个子最高的一人拍拍腰间的锦囊,声音粗哑道“今日一定要将人找到,找到之后在这里汇合,若有万一就放炮。” 寒天雪地里寸步难行,斜压的云山中时时还抖落薄雾似的雪星,北风一吹卷到眼珠子里又疼又冷。几人已经在雪地里摸索了有小半日了仍未能寻到踪影,各自心中逐渐有了最坏的打算,但是他们仍未放弃,眼见着天黑风高一场大雪又至,终于西北处蹿起一束刺眼的亮光,风中破破碎碎地飘来声嘶力竭地呼喊“找到了找到了” 幽州城中一处挂着萧府牌匾的院落内,二进寄畅苑中人影走动不停,才从雪地里莫爬打滚的几人此刻摘了帽子围脖,大袄都没脱,个个心焦火烧地往里张望,年纪小的萧辉搓着手跺着脚道“你们说我们人找到了,大爷还会罚我们吗” “我看难逃一死”比他稍长一年的萧瀚思透过门帘缝隙看着摇头不已的郎中心如死灰,“三娘这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我洗洗干净准备一同陪葬吧。” 其他几人皆是面色一僵,萧辉更是冷得浑身直抖,听他一说怪叫一声险些摔在地上“三娘自个儿逃了出去关我们什么事啊,我们顶多算个协从犯呗” 萧瀚思被他喊得浑身发毛一把捂住他的嘴拖到一边“叫再叫给大爷听到,三娘还没什么事,我们先脱层皮你也知道你协从啊,她平时那么胆小如鼠,不是你撺掇她,她有那么胆半夜牵着马就走唉,我最倒霉,糊里糊涂帮你们把风。” 萧辉奋力挣开他的手,粗声粗气道“放你娘的狗屁难道你就愿意看到三娘嫁给那个冷心冷骨的怪胎我和你说,我早就怀疑永清姑姑的死和那怪胎脱不了干系,谁不知道如果没有他,皇位” “快闭嘴吧” 兄弟中年纪最长的张懿忍不住斥声道,他话音刚落厢房里爆发出一阵惊呼“醒了醒了” 暖如浓春的房中,两重厚被下一张小脸冻得青白,乌紫的嘴唇艰难地蠕动了两下,紧合的眼睑挣扎了几番终于缓缓睁开。 萧徽空洞地看着锦帐上倒悬的蝙蝠钩,霎时间剧痛从周身席卷而来,无数刀光剑影重现在眼前,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人连忙捧着她的脸迭声呼唤“徽徽” 徽徽 她几乎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自从她有了封号之后,所有人即便是她的母亲,也都只喊她一声,永清。 山河永清,天下太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叁】 清醒不过须臾,倦怠与疼痛再度席卷而来,轻而易举地将她拖入昏睡之中。 萧家主母湘夫人一颗心尚未放下重又提起,掌心贴着女儿冰冷的双颊泫然若泣地唤了两声她的乳名,回首与身后所立之人道“郎中不是说人醒了就无事吗为何才睁眼又睡了过去。” 一人掀了帷帐入内,悬鼻阔目,唇下蓄着短髯,眉眼处的轮廓与榻上少女颇有神似之处“不用问了,郎中既说了三娘醒来无事便是无事。不过是呛了几口风雪罢了,何须大惊小怪。她虽未及笄,但从小也是跟着夫子学人伦道义的。她既敢独身离家,就应知也应得这苦果” 湘夫人极为疼爱这个幺女,顾不得主妇威仪,反身而起直面向自己的夫君“三娘的性子夫主难道不最是清楚吗各房子女之中就数她最是乖巧听话,温吞软懦,若非夫主以婚事相逼,三娘哪里敢半夜逃家” 萧时弼脸上忽红忽白,萧家不比别的世族,因为出个女帝的缘故族中女子多是巾帼不让须眉,秉性鲜明不逊男子。即便是如湘夫人这般高门大户出身的贵女,自幼修习女戒女德,嫁入萧家后也免不得受其影响。幸而闺寝之内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萧时弼尴尬片刻看了一眼昏昏沉睡的小女儿心中到底舍不得,缓和了语气与湘夫人道“三娘的婚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岂是我你们能做得了主的。这孩子出生那日起就注定与那座皇城脱不了干系,她是由那位殿下亲自举荐的太子妃人选,若说那位殿下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现如今,公主薨了,这便成了她的遗愿。以东都太皇对永清的宠爱,愿与不愿,三娘都要踏入那座东宫。” 湘夫人拿着棉絮沾着水轻轻擦着女儿冻裂的双唇,禁不住垂泪道“郎子说得我怎会不知呢,太子与永清公主争锋相对满朝皆知,就连街头巷尾的妇孺都谈论若非太皇还政,今日坐镇东宫的便是那位殿下。正因如此,我们三娘送进东宫与送进冷宫有什么区别”她望着女儿稚嫩的脸庞,一手捂住脸道,“郎子怪我失德也好失态也罢,我真是不忍心三娘这一辈子就葬送在那座冰冷的皇城中。以她的身份与容貌,大业四海之内选配个得意又贴心的郎君不是易如反掌。” 萧时弼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三娘是他最小的女儿,湘夫人所言虽是大不敬但却一字一句说出了他的心声。这个女儿的性格太柔软,和萧家女子截然不同,或许正因此才独独得到那位殿下的怜悯与疼爱。 “玉清子给这孩子批过命,否极泰来。”萧时弼弯腰替女儿垫好被角,,“我不信命,但就如那个术士所说各人有各命,你我在这杞人忧天于这孩子将来所走之路皆是于事无补。虽然永清公主薨了,好歹太皇还在萧家还没倒。萧家不倒,今上与太子至少明面上不会为难这个孩子。” 湘夫人拂去萧徽鬓角乱发“便也只能如此了”她擦擦眼角泪花,迟疑地看着自己的郎君,“殿下走了快两月了,可查出了凶手是谁” 萧时弼看着窗台洋洋洒洒飘下的鹅毛飞絮,神情冷肃“这些话我们只私下里说,如果换做其他任何一个王孙公主,此刻早已水落石出。但是那位殿下,恐怕你我有生之年都不得见真相大白了” ┉┉ ┉┉┉┉ ┉┉┉ 永清陷入了一个漫长而诡谲的奇异梦境,恍惚之间她走在千里冰封的冰天雪地之中。她赤着足散着发,身着薄薄道衣,透亮的冰雪刺得她微微目眩,一时间分不出身在何方。 终于,她隐约听见了人的哭嚎声,一声接着一声,哭声震天像要叫破了天地,吵得她心尖乱哄哄的。细碎的雪沫子一把一把砸在她身上,她抬起飘飘荡荡的道袍抹来一把眼,哭天喊地的人群和破了冰般逐渐显现在了远方。 三里一设的白帐一座接着一座,从里坊围到了朱雀大街,锣鼓声哭丧声还有三千声开坊鼓声交织在一起,喧嚣震天。此刻天还没有亮,沿街竖满了青铜风灯,无数点烛火汇聚成汪洋的光海,簇拥着一座铺满假花假果的十六抬黑色大轿缓缓升起,两行粉人在前开道,金童玉女笑容可掬得栩栩如生。 永清多看了粉人两眼只觉毛骨悚然,慌忙移开目光却又落到不远处高楼之上孑然而立的一道身影。雪下得太大,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模糊的视线中仅能瞧见他低头凝视下方送葬队伍的姿态,清冷又疏离。 “你回来了,也该回来了。” 耳畔惊雷似的响起一声轻叹,她惊慌欲绝地倒退两步,举目四望,满目皆是渺渺飞雪,凄凄冷风,丧帐里日夜不绝的诵经声一圈又一圈地将她包围,缠得她无处可逃。 惊惶失措间她又不经意地掠过楼角上孤立的身影,霎时她惊怔在那里,他分明是在看她。 他为什么能看到她 不对,为什么他不能看到她 永清头痛欲裂,无数画面走马灯般从她眼前迅速闪过,最终她蓦然回首看向那列已经愈行愈远的仪仗,脑中轰然炸开。 那是她的棺椁,将要去往的,是她的陵宫 永清一个抽搐猛地睁开了眼,倒悬的蝙蝠钩轻轻晃动,活灵活现的眼珠子在奄奄一息的烛火里闪着微光。浓郁的苦药味呛得她双眼发烧,努力抬起重若千斤的手腕一摘,黏糊糊的一片膏药,软绵绵地甩了下手没甩掉它,反倒惊醒了伏在卧柜上打盹的人。 “哎哟喂”那人揉揉眼确定没花,连忙欢欢喜喜地挨过来,顺手捎了一盏茶,“三娘,你可算醒了我们哥几个不等你睁眼,根本没法闭眼啊” 永清抽抽嘴角,刚才睡得流哈喇的也不知是谁,萧辉蹑手蹑脚地蹿过来,腆着脸地送上茶“三娘你莫气,说到底是我不该撺掇你离家出走。”他嘟囔了一声,“早知我和你一起走了,也省得你出事我还挨罚。” “”永清额角隐约有点痛,眼下这个人她是识的,萧家二房的长子,有过几面之缘。最后一次见他,永清记得是在一年前太皇的寿诞之上,记忆中他和萧徽同岁却进退有度、知规知矩,怎么私下里竟是这么个莽莽撞撞的性子 更何况 她茫然地环顾左右,陌生的寝帐陌生的梳台陌生的她抬起右手,因为从小跟着公孙氏习剑所以与别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不同,她的虎口与关节有着薄茧。而这只手,细白幼嫩,尖尖的指甲上还染着粉脂。 她的头忽然有些晕,不敢置信地死死又闭上了眼,这举动吓得萧辉一跳“三娘三娘你哪里不适,我去给你叫郎中” “等等。”她发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声,嘶哑破碎,和砂纸磨过铜锣一样难听得刺耳,更要命的是一开口喉咙就火烧火燎得疼。这辈子永清都吃过这种苦痛,差点没飞出眼泪来,她咽了咽口水简洁地说了个字“水。” “哦哦哦水水水”萧辉赶忙将茶盏送上,永清才伸出手他突然又跳起来风风火火地回转到桌边,“凉了凉了,我给你换一盏。” “”待到永清连饮三盏清茶之后方稍稍缓解了焦渴,抿抿嘴唇她道,“镜子。” 萧辉愣了一下,乖乖端来铜镜,觑了一眼她的脸色声如蚊蝇道“三娘,哥哥我已知错也挨罚了,你莫恼了行么。” 永清恍若未闻,她盯着镜中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手指微微发抖,轻密的窸窣声抖如她的耳中,她反手覆下镜面“下雨了不,”窗外比一般夜色要明亮上许多,她喃喃道,“下雪了” “是啊,”萧辉鬼鬼祟祟地看着外橱,“大娘快来了若是被逮到又要加我三百遍家规,等你好得彻底我送你套越州缭绫裙做赔礼。你莫气兄长了好不好” 永清仍旧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萧辉撇撇嘴失落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唉了声翻窗而去。 回廊之中有人相候已久“如何,三娘可好些了” “醒是醒了,只是醒来后人痴痴傻傻,与平时大不一样。”萧辉唉天叹地直摇头,“不能成不能成,这回我罪过大了,人要是冻傻了大爷非扒了我皮充稻草不可。” 萧瀚思一听本来尚算镇定的神色顿时也紧张了起来,禁不住埋怨道“亏你和三娘叫了同一个名,自己把人忽悠出去也没跟上。”他转念一想,冷笑声道,“等着吧,听大哥来信说册封三娘的旨意已经定下了。她要是真傻了,不仅大爷绕不过你,西京东都的两位主子都要拿办你” 萧辉大惊失色“真的” “比真金还真” ┉┉ ┉┉┉┉ ┉┉┉ 未过片刻,湘夫人果真带人端着热水汤粥而来,见着女儿醒了自然惊喜万分,叹叹额上温度又拾起手来反复摩挲松下一口气道“人活络过来我可算放下心了。三娘啊你可不知为娘一颗心没让你给搅腾碎了。这萧家门风家规哪里都好,就是这女儿们为免太烈性了,连着你骨子里都免不了。 永清,此刻应该说是萧徽她看着曾与自己平辈相称的湘夫人不知是应喜极而泣,还是再死一次。 死里逃生,生来后竟成了自己的表侄女。 最关键的是,在此之前她还亲自将这个表侄女举荐成了太子侄儿的准嫔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肆】 两京之中,依傍大运河的东都在这个季节比遥遥相对的西京稍显得温和湿润,稀疏散布的大小湖泊众星捧月般地将层迭巍峨的紫微宫拱于万象山上。 薄薄的绵雪铺在墙角墨绿的忍冬之上,赤红瓦外斜出一枝含苞待放的梅枝,过了虔化门眼界霍然开朗,九十九阶汉白玉梯台次第铺起,直入被八十一根顶梁柱撑起的大殿之外,各角悬立的鸱吻迎着火红的朝阳覆雪昂扬。 日光暖融了一页瓦当上积雪,松松垮垮地垂落下来,恰好坠在檐下人的衣襟之上。雪水冰冷,顺着那人后颈流入衣内,可他却似分毫未觉,依旧岿然不动地跪在白玉阶上。 鼓响九声,恭礼门外依稀响起人声。与西京一般,东都宫城外围按着相同规制设立了各司官署,时辰一到各路人马陆续到职,整座紫微宫逐渐添起了人烟生气。鼓声响过未多久,虔化门中安静地走出一行人,为首之人白衣白袍,手持拂尘,面无悲喜仿若已超然红尘,不染世俗。他身后的是十余名身着藏青道袍的道童,或捧药匣或持膳盒,悄无声息地跟随着前方的青年男子。 路上所遇的宫娥黄门皆是纷纷垂首垂眸避让开他们,有的大胆地等他们走后探目看到,小声道“这便是玉清子大人了,好生年轻啊。” “嘘,”将人往回拉了拉的宫娥自己也忍不住回首观望了一眼,“当初我与你一样,也以为玉清子是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家,第一眼见到也吓了一跳哩。这个点来,怕是给陛下送丹药的,听说陛下昨夜又是一整夜未眠,这哪受得起啊。” 已行至丹陛之下的青年略一顿足,他身后的弟子明净立时道“师父,要不要回去再取十丸太清养神丹来。” “罢了。”玉清子微微摆首,“今次贡上的大还丹亦有安神之效,何况,太皇是心病,药石无医。” 缓缓沿阶而上,跪立之人的笔挺身影映入玉清子眼帘,他稍稍诧异随即手执拂尘欠身一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李缨额角与露出的脖颈都挂着细密的汗珠,唇色微微发白,对行礼的玉清子恍若未见。 玉清子对他的反应已经司空见惯,默然路过他身边时停顿了片刻“永清殿下的薨逝于太皇不啻于惊天霹雳,太皇年事已高,殿下不应在此时与她置气。” 永清的名字入耳,李缨终于有所反应,却也仅仅是漠然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闪现过诸多情绪,厌恶、轻蔑还有丝不易察觉的怒色。 玉清子叹了口气,轻盈的袍摆如出岫之云飘然而过,顷刻后不见了踪影。 一刻过后,太皇贴身女官慕容提着膳盒从大殿一侧拐出,福身给李缨行了个礼后又将膳盒送上“殿下受苦了,太皇下令请殿下回府休憩,这是她赐您的膳食。”她抿紧了唇角,低下声来劝道,“殿下这是何苦来哉,左不过是选一个妃子而已,喜不与不喜都是殿下一念之间,何必为此惹太皇动怒。况且,永清殿下死因未明,太皇日夜不眠多日,正是气头上。” 李缨不言不语地朝着大殿俯身一拜,撩起衣袍起身后看了一眼片刻前才见过的膳盒,终是沉默接过,旋身而去。 中书省内,须发皆白的韦庭芳百般焦急地等候了许久,派去打探的人来回走了三趟,正等得耐心全无时外间终究响起同僚们惊慌行礼声,李缨撩了帘子而入,他连忙迎了上去,本想关怀两句到嘴边却是重重一叹,甩袖道“殿下此前来时老夫与殿下说过什么,殿下难道全忘了吗皇后让您来东都是为了抚慰太皇,而不是与她争锋相对,惹得她雷霆震怒。是,萧家女儿入主东宫对今上皇后和对您都是大不利,但说到底不过一个女人罢了。” 李缨将膳盒随手抛到角落里,淡淡道“舅爷,太皇也是女子,也出自萧家。” 韦庭芳被他堵得一滞,仔细一想确实如此。萧家的女儿从来都不是普通角色,当初的太皇萧昭,才遇刺的永清公主,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翻云覆雨的人物,但是,“永清公主看中的那个萧徽我早遣人往幽州打听过了,她从小生长在幽州,生性软弱单纯,对你而言不难掌握。”为了使李缨相信,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她与永清截然不同,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儿。” “是么”李缨看着坐席后的屏风,长安的中书省内有一架一模一样的三开阔屏,只不过那面屏风上书写的是太宗皇帝治国论,而这架上却是一副与整个衙署风格迥异的簪花仕女图,色调活泼而艳丽,右下角没有落款而是戳了个小小的牡丹纹章。 韦庭芳似乎从李缨的眼中捕捉到一丝失落,待他定睛看去时李缨仍旧是那个李缨,他定定神后道“舅爷何须骗你,你只当养个猫儿养个狗儿地把她养在东宫便是。”老中书一贯笑眯眯的脸上沉下三分肃色,压低了声言,“你韬光养晦这么多年,李氏中兴全系于你一身,为了个女子前功尽弃万万不值。” 李缨闭上了眼再睁眼时已是一派清明笃稳“舅爷说的是,明日本宫便请旨求太皇赐婚。” “这便是了。”韦庭芳松了口气,平心而论于公于私他都不愿李缨娶萧氏女,太皇登基之后幽州萧氏自此平步青云,族中子弟遍布朝内。数年前太皇虽还政于今上,今上也有意提拔栽培其他世家与布衣子弟,但终究还是时日过短。现如今再迎娶一位东宫妃,韦庭芳不得不承认,即便那位殿下死了也留给了他们一局好棋啊。 屏风之上簪花仕女执花回眸一笑,妩媚风情之中又自带一抹天真活泼,李缨看着那双眼睛,自嘲地笑了笑“萧氏女儿各个心高气傲,愿不愿嫁入东宫尤未可知。” ┉┉ ┉┉┉┉ ┉┉┉ 萧徽自是不愿意嫁入东宫的。 于情,即便从未挑明但彼此心知肚明那位太子爷时刻欲将她除之而后快,说不准这次她遇刺就是他破釜沉舟的大手笔; 于理,她是他的亲姑姑,即便这具身体与他毫无关联,但永清实在难以过去心里那道坎。 怨不得李常青常说她矫情,明明比太子长不了几岁,她却时时爱端着自己长辈的架势,撇去政敌立场,也难怪太子对她厌恶至极,从未有过好脸色。 想起李常青,萧徽呼出的气息凝固了一刹,她轻轻地吸口气容留在肺腑中回了暖,重又缓缓送出,浮在窗纸上化成一片细如毫针的水汽。突然黄纱纸猛地朝里突起一片怪异扭曲的形状,张牙舞爪吓得萧徽一个哆嗦险些没将梳子丢掉,看清是人的五官后大约知道来者是谁,她翻了个白眼“谁呀” 萧徽的声音与原本永清完全不同,永清的声音是干净清透的,她的父皇曾夸过她泠泠之音,声如冻泉。而萧徽呢,明明生长于北方,却天生一副南方姑娘家的糯米嗓音,柔柔软软,扬出声儿来拖着一点甜甜的尾音。 她很沮丧,很怀念曾经不威自怒成熟稳重的自己。 “哈我就说嘛,三娘这个时辰一定起了。” 竹窗被人从外掀开了半扇露出萧辉的半张脸,他鬼鬼祟祟道“我听绿水她们说你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今儿听你声气也比几日前好多了。要不要出来走动走动,长汀岸边开了一树树玉梅,东瓯散人有诗言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三娘,这正和眼下的你呀” “你可歇着吧”萧瀚思没好气地一把按下他的头,“三百遍家规没抄出记性来阿婶只应我们带三娘在园子里透透风,爽爽气。按规矩,三娘是准东宫妃,除了内妇我们都不得见的。” 这个萧瀚思瞧着比萧辉小,可却是个明白人儿嘛。不提也罢,一提东宫两字萧徽顿时悻悻的,她倚着妆台看着镜中水灵灵里外都透着稚气的人,嘟囔着“圣旨尚未下,提什么东宫妃尚早吧。” 她其实心怀侥幸,以太子侄儿对她还有对萧家的敌意,绝不会轻易妥协这桩婚事。 萧辉与萧瀚思对视了一眼,他咽咽口水小声道“三娘我告儿你,你可别急。五日前长安门下省已经发出圣旨,由太皇赐婚挑选的吉日,择明年二月初八迎你入东宫。听说,这还是那个怪胎亲自向太皇求娶的。”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伍】 李缨主动请旨求娶她 镜中的萧徽神情古怪,乍然惊讶后转瞬明白了七七八八。缓兵之计呢这,萧氏女他绝不愿娶,但又拗不过盛怒之上的太皇故而暂时伏小做低。如果说是她将萧徽推进太子妃的人选之中,而后她的死则让这一切成为了定局。 太子妃历来是各方世族争得头破血流,这个位置一旦定下如无叛国乱族的大罪即便是皇帝太子也不能轻易废弃。当初她极力举荐萧徽除却这个孩子打小合她眼缘之外,萧徽性格柔顺对她言听计从也是重要原因。母皇已经还政于李氏,而萧家及永清自己需要一个不会在母皇驾崩之后被新帝迁怒报复的保证。 李缨的太子妃,未来的国母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如无意外,萧徽成为太子妃诞下李萧二姓血脉结合的子嗣,永清会竭尽全力扶持这个孩子登上帝位。萧氏一族自此亦可与大业同脉相连,屹立不倒。 愿望是多么美好,可是意外又来得如此之快,她遇刺身亡,魂魄流落到冻死的萧徽身上,从而成功地把自己逼入了亲手设下的死局之中。 好气啊,萧徽揪着宫绦心乱如麻,尚未长开的脸蛋儿严肃地皱成一团。 萧辉托腮凝视着她忽然语出惊人“三娘,你这一病病得与从前不大相同呀” 萧徽小小地被刺了下,眨巴眨巴眼回望过去憨声憨气地问“哪里不一样了呀” 四目相对,萧辉将她上下周匝齐齐整整地环顾了一遍,下定论道“嗯,病一场比以前瘦了也傻了些,不过精神气倒是挺好。” “”萧徽心下凄楚,换做往日谁敢说她一个傻字,风水轮流转一个黄毛小子也敢对她评头论足。 “好了好了。”萧瀚思忍受不了萧辉的聒噪,将快骑上窗台的人扒拉下去,“废话忒多了,再唠叨下去午点都快到了。三娘朝食用了没,要不要我去前门黄龙巷子口兜些你爱吃的胡饼来” 萧氏兄妹的感情之厚倒令萧徽小小讶异了下,她摇摇头“不劳阿兄了,阿娘早些让人送了糖粥和果饼子。”说着甜甜一笑,往下一溜“阿兄且等等我,我稍稍捯饬下就出来。” 竹窗应声而落,留下余香一缕,萧瀚思愣了一愣,摸摸鼻尖自言自语道“还真是不太一样了,以前三娘没这么爱笑的。” “对吧对吧。”萧辉不甘心地摊手道,“我瞧着啊,这一冻啊倒是把她冻清醒了。以往总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看些鬼啊神啊,族中姊妹没一个能谈得来,而如今能绽笑颜心思放得开了,对她自个儿也有好处。” 他合拢着手呵了口气,精神奕奕“天放晴了是个好兆头,你说看在快过年的份上我们去求大爷带三娘出去走一走能不能成” 萧瀚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这兄弟打小就是个缺心眼,论打马遛鸟逗乐样样精通,见着天就想着放纸鸢,见着水就念着下海子摸鱼,阿婶交代的事怕早被他抛到了脑后。 大病之后湘夫人惦念幺女便将自己贴身伺候的丫鬟绿水与惊岚遣派过来看顾她,里头存的心思萧徽倒也能猜得出。眼看着与李缨的大婚已无回旋,东宫中身边总要有一二得力心腹,绿水、惊岚样貌平平却心思细腻且对萧家忠一不二,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霜前冷、雪后寒,别看打晴了这天儿是最冷的。”绿水将狐裘斗篷袖兜一一给萧徽裹上,又拿起盒乳膏撇了两点匀匀抹上了她脸颊,“娘子才下地,看看景赏赏雪就得了,千万别听三公子胡诌被哄去滚雪球,被大爷看到又要拿门风家规赏板子了。” 赏板子 萧徽悻悻地点点头,接过绿水塞来的手炉往怀中一揣,跺实了靴子再看了一眼镜中自己撇撇嘴出了门。 大业门阀士族之中数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右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最为显贵古老,萧氏作为太皇母族凭借裙带关系而起不过区区数十年,然而短短数十年间萧家儿郎遍布朝野,女儿或为天子妇或主王公府,幽云萧氏俨然成为一方新贵。 幽州萧家大宅萧徽来了不止数次,富贵已极的人家画梁雕栋、庭盖百亩不在话下。因太皇喜花,哪怕有生之年她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座供养了她的老宅,萧氏中人仍从四海之内移来无数奇花异草点缀在山石园林之中。 百草凋敝的时节,再好的瑶花御草也被皑皑霜雪覆盖,放目看去倒是一派冰清玉洁,草木晶莹。入了园子萧辉果然蠢蠢欲动地要拉着人去捉雀子,他头头是道地指向山石下“你们看啊,那儿阳光充沛,撒一把细米,架个笼子或套个圈,雀儿傻自个儿就钻进去,一扯一拉,成了” “我看麻雀不傻,你倒是个十足的傻子。”萧瀚思一巴掌甩在他背上,“你要想去掏雀子你自己去,别连累上三娘。好好一个公子哥,文不能武不成,成日游手好闲我看你早晚不是被你爹打死,就是被大爷打死。” 萧辉一听这可不服气,嚷嚷道“说得好像平时上树翻墙偷酒喝没你的份一样小叔说得不假,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考上功名了不起了啊,一口一个冠冕堂皇的。”他愤愤不平地一脚踹在石杌上,“我爹才不管我呢。” 萧瀚思蓦地脸色一变,想说什么却是动动唇舌,他拍拍萧辉的肩“是我失言,你别放在心上。” 萧辉不理他,萧瀚思扯了下嘴角,向后退了一步朝他深深做了一揖“萧三公子,是在下口无遮掩,您腹能撑船莫要计较了。” “哼。”萧辉撇了一下嘴,这才故作大方地摆摆手,“罢了,爷懒得和你较真。”他怅然若失地拨弄着瓦当上垂下的冰棱,棱尖戳得指头微微疼,“又是一年了,满打满算小叔也走了有三年了。而如今永清姑姑也去了,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有意安排,这两人还是走到了一块。” 萧瀚思亦是沉默着,良久才道“这话我们私下里说说就好了,别在大爷他们尤其是阿奶跟前提,阿奶最心疼小叔了。” “这我省的,”萧辉难得老成地叹了口气,回头看向萧徽,“三娘,小叔常年在军营之中你怕是不大记得他了吧三娘,你怎么了” 萧徽低头揉了揉眼角,淡淡道“风刺得眼疼。” “是哦,”萧辉一拍脑门,“郎中是说过你在雪地里待得久了,可能会被晒伤了眼。是我失策失策,等等,我去给你找把伞来遮一遮。” 他说是风就是雨,袍子一提脚下比抹了油好利索,风风火火就去了。 萧瀚思无语地看着他的背影,摇着头与萧徽道“二爷二婶都是稳重人,也不知这小子随了谁的性子。三娘,你可好些了” 萧徽尤是怔然,萧瀚思问了二遍才迟疑着回神“我郎中说好得差不离了。” 萧瀚思不仅未松缓了神色,反倒更蹙紧了眉头“你与我们兄弟还算亲和,有什么话你不便和大爷他们说,与我们直说无妨。你可是还抵触与太子的婚事” 这种话不像是他能问出口的,反倒有点像湘夫人派他来做探子来套她话的,也可能是萧时弼。萧徽不言,时值今日她仍然未能彻底适应这个新的身份。永清这个名号如影随形地跟了她近二十年,它不仅仅是个封号更代表着她作为大业的公主有血有肉地存在了那么久。 她的默然在萧瀚思看来已经表明了一切,他眼里浮起无奈“这便是我们担心的,你话少不代表你没有自个儿的主意。高门大户的儿女看起来风光富贵,但大多身不由己,尤其是女儿,即便是萧家女儿的婚姻也免不了被送出去巩固维系与各族乃至皇室的关系。至于男子,你们是萧家的脸面血肉我们就是萧家梁柱,就如小叔一样,为了它即便粉身碎骨也是在所不惜。” “阿兄不适合当说客,”萧徽睁着漆黑的大眼定定看他,睫毛忽闪了一下笑了起来,“你这么说,送我嫁入太子不就是阿耶他们不要脸了吗” 萧瀚思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噎了噎后道“三娘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阿兄说得我都知道,你尽管回与阿娘和阿耶,”萧徽不知是与他说,还是在与自己说,“我死过一回已经吃了苦头这回惜命的很,不会再疏忽性命了。至于嫁与不嫁,圣旨以下已成定局,我自然明白。” 轻轻柔柔的声音,清清楚楚的话语,萧瀚思理应宽松了心才是,可当着两者交融在了萧徽身上 萧徽察觉他投来的视线“阿兄” 萧瀚思稍窘地咳了声“无事无事,就是看你病一场更清瘦了,”他开玩笑道,“长安风沙大,再瘦下去没得将你吹跑了。” “是啊,”萧徽倚坐朱廊,目光悠远,眺望向遥远东方,“长安该起风了” 各有所思间,大堂传来不疾不徐三声钟声,萧瀚思与萧徽俱是一愣。 萧徽尚未想出这钟声是何用意,取伞的萧辉亲两步并一步狂奔而来,气喘吁吁道“糟了今年人提前到齐了,快快快去迟了大爷要罚人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陆】 萧辉一把将伞揣怀中拖起萧徽就往钟声响起的三敬堂赶去,萧瀚思在后傻了傻眼忙不迭跟上去着急白眼地喊道“你放开三娘慢着点” 钟声再起三下,比稍顷前要急促上几分。萧辉的步点更慌忙了,一路上宛如脱缰野马般横冲直撞,所到之处皆被他掀得人仰马翻,他头也不回地应道“慢不得啊迟到了要吃家法的” 他不回头自然看不见被拖着的萧徽手足无措,喘得面红耳赤,素色衣裙飞扬成一波波雪浪。 三人气喘吁吁赶到三敬堂外,青瓦灰墙的大屋内早立了不下数十人,霎时几十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投递过来。 萧辉刹住步子,触及到上首目光如电的萧时弼一个抖索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一退,自然而然地将身后还没匀过气的萧徽供了出来,萧瀚思暗叫了一声不好,果然下一刻萧时弼发难道“两个士族公子一个大家闺秀,既不自束守时亦无章法可言,萧家子孙如此何当长继以往” 以往萧时弼是她表兄又是臣子,每每相见对她总是不无恭敬,谦逊以待。此时乍然一顿泼天震怒撒到她头上,萧徽懵头懵脑地立在那不知所措,腰上被人用伞柄戳了戳“还不快跪下来认错” 那人劝着她自个儿先一步和萧瀚思跪在门槛外领错“大爷训得极是,不怪三娘是我们忘记了时辰带累了她。” 这两兄弟性格迥然,但倒是一样的仗义。 萧时弼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更是铁青,刀光剑影似的眼神片片飞向直愣愣站那的萧徽“怎么,你还不服” 湘夫人眼看萧徽这一关是难过了,适时出来替女儿解围“香火时辰未过,索性没有耽误正点,大人便宽宥他们这一回。三娘才病愈,脚程慢些也在情理之中,您看她胆儿小,都被您给唬住了。” 有人从旁帮腔“兄长且息怒,贤侄女一贯懂事知礼,想也是我那孽障贪玩胡混才误了点。” 萧辉垂着的背微微一僵,与满堂人一个反应,萧瀚思亦是讶异地抬着眼瞧向那人。 那人萧徽识得,萧辉的生父萧时宗。说来萧家历来兴女不兴男,族中男丁稀疏,到了萧时弼这一代,嫡庶几房总共也就出了他们三个兄弟。萧时弼本来并非是萧家家主传人,他头上有个同胞兄弟,顺风顺水到了而立之年,结果发痘症活生生被高热烧死了,家主之位自然也就传到了萧时弼这。 萧时宗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小儿理应最受宠,奈何他天性孤僻后来为了个教坊女子险些与萧家决裂。可惜可叹的是,次年那女子难产而亡,萧时宗闭门沉寂一段时日后接受了族中安排,娶了门当户对的五姓女做正室又纳了几房美妾。在族人眼中,倒也算是重回正轨。不过自此他整个人性格大变,如无必要极少出现在众人眼中。 萧徽之所以对她这个“表兄”印象深刻,并非因他是士族子弟中难得一见的情有独钟之人,而是一年她来幽州萧家老宅里避暑,误打误撞地捡到了险些被饿死在房中的萧辉 从那以后萧辉被交到了湘夫人手中,同嫡房子女一同吃住进学,十几年如一日萧时宗仿佛和没这儿子一样不管不问。 萧时宗开口替他三人解围,不仅出乎萧徽和其他人的意料,连着萧辉本人都难以置信。 同样大感意外的萧时弼看了他一眼,又将隐忍地看向那三人,绷紧着脸道“起吧,还想耽误祖宗的香火不成。” 萧徽吸吸红通通的鼻子,默默拜了一拜“三娘知错,谢父亲不罚。” 萧时弼冷淡地哼了声,地上两人连忙拜了拜拍膝拍腿地爬起来,萧辉长长地吁出口气,蚊声道“我还以为要被扔进陋室里抄家规呢。” “我也以为”萧瀚思灰头土脸地应了一句。 ┉┉ ┉┉┉┉ ┉┉┉ 入了三敬堂,瞧见上方一排萧氏先人的排位,萧徽才反应过来今日竟然已是冬至了 在大业,冬至那日不论高低贵贱、王孙布衣,举家上下皆要向先祖祭祀供奉香火,只不过普通人家没有萧家规矩严苛罢了。 从长及幼,萧徽年纪虽小但却是嫡房所出,湘夫人之后便轮到她。她有两个同胞哥哥。萧幽被派往安西都护府,路途遥远尚未赶回;萧云则驻守厌高关,近年大业与室韦等国关系日渐紧张,愈是年尾年初边塞愈是离不得人。 本来萧云在长安兵部任职,不必驻守厌高关,只可惜原本在那的萧氏子弟战亡了,马革裹尸埋骨沙场。 湘夫人幽幽地叹息了声,与萧徽道“给你小叔与永清姑姑上炷香吧,这两人唉。” 最下方并列两个牌位,一个漆墨尤新,近处还能闻到木料的清香,一个则略为陈旧。左边那个萧徽看得嘴角一抽,镇国永清长公主生前她受封为镇国永清公主,前面那二字已经越过了长公主的尊荣,新帝登基她不愿太过招摇便以此推脱了去。“死”后到底还是追封了长公主,想来是她母皇的意思。 视线平移向右,她的心底忽然难以抑制地涌出一丝忿忿,她的母皇,大业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皇,给了她这个女儿所有的荣耀与恩宠,唯独没有给她作为一个母亲的爱。这种忿忿终究只是一闪而逝,萧裕已经死了,某种意义上她也死了,与永清公主有关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埋葬在了冰冷的史书与陵宫中。 ┉┉ ┉续更┉┉┉ ┉┉┉ 庙香冉冉,高远处藻井菱莲交错相绕,层层叠叠地漾向四周的二十四石狮,盯得久了萧徽微微发晕。 大族的祭祀总是枯燥而漫长,但是与她跟随着母皇去泰山祭天相比完全不值一提,安安分分地等着余下各房一一上完香,萧时弼领着众人朝着层峦叠嶂似的灵位深深拜了三拜,他转向萧氏族人肃容道“自今年起不比往日,外朝中事各位叔侄多少清楚,而如今局势我萧氏举步维艰,望各位自持自勉自勤,不负祖宗留下的这座三敬堂” 祭祖之后,气氛霍然活泛了不少,萧家乃大业新奇之秀,族中子弟意气风发遍布各省各道,逢年关相见少不得话一话年少时光、道一道一年始末。大业由太皇起男女之防不比前朝,族中姊妹兄弟相簇结伴,笑语盈盈一堂。 之前的萧徽木讷少言,与旁系兄妹没有多少话语相谈,一人默默走在后头,没两步有任何喊住她“三娘,你留一留。” 萧氏二兄弟俱是一愣,萧辉惨白惨白着脸,掩唇道“完了,完了,这是要秋后算账啊。” “你可省省吧,大爷没罚你还会去罚三娘”插话的人是多日不见的张懿,萧辉惊奇地咦了声转头看他,“你这个书呆什么时候回来的” “怪不得大爷总说你没规矩,见了兄长没尊称也罢,还埋汰上了”张懿板着脸毫不留情地讽刺他。 萧辉一连吃了几个瘪,悻悻道“一个两个的,大过年的就不能给我几个好脸子么。” 张懿也不是真与他计较,他在同辈子弟中算是入官较早的一批,幼时父母双亡早早养成了独立老道的性子,又拜师在萧时弼门下颇受了他的影响,言谈之间总是令萧辉这等“纨绔子弟”望而生畏,敬而远之。迈过门槛,他抻了抻袖口“前两日才从长安快马加鞭赶回来,还没来得及来老宅给老夫人和师父请安。” “哦难怪。”萧辉煞有其事地点头。 萧瀚思闻言心思一动,看看左右低声问道“长安现下情形如何” 张懿看了他一眼“不太好,”他补充了一句,“两边都不好。” 这两边特指的是西京与东都,各方一城,代表的是大业如日中天与未薄西山的两方。虽然萧瀚思他们尚未入朝入仕,但身为萧家子弟这是早晚之事,何况如萧时弼所言,今年以后怕是雪上加霜这日子不大好过了。 萧辉也安静了下来,他仰头看了眼青檐高瓦外的晴空,雪后的阳光冰冷而刺目,他回首看了一眼庭院深深的三敬堂,喃喃道“越是这般,三娘入长安后怕是越要难了。” 三敬堂内,独留萧时弼与萧徽两人。几日未见这个幺女,萧时弼余光暗中瞥了两眼,这场病倒是病得人精神气足了几分“为父这两日忙于祭祖一事未能过问上你,听你母亲说是好上了许多” 萧徽呐呐应了个是,看萧时弼眉头皱起忙又补了句“三娘谢父亲关心。” 湘夫人的话到底起了作用,萧时弼暗自扪心自问自己平日是否对孩子们太过苛刻,尤其这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儿,她的胆子实在小得紧,这次离家出走大概是这辈子做过最出息的事了,实在不像萧家的女儿 把这么个女儿送入东宫,真真是羊入虎口,萧时弼无奈又是心疼,面上仍是不苟言笑“父亲父亲的为免生疏,叫阿耶便是。” 萧徽为难了一下,毕竟这世上她只叫过一个人阿耶,现在那人正安眠在乾陵之中。想起“前世”将她捧做掌上明珠的高宗皇帝少不得心酸一番,心酸过后她干脆地叫了声“阿耶。” 没办法,她这人优点屈指可数,从善如流算是其中一个。 “过了元正你即要动身去长安了,可有所准备了” 果然是问及婚事,萧徽一丝意外皆无,看来她这个表兄还是有几分儿女心肠,她突生了一种惋惜,如果不是重生在萧徽身上,如果萧徽不是被选中的太子妃,那么生活在萧家远离那座长安城对她或可是桩幸事。 此时不开口,再没有开口的机会了“不瞒阿耶,其实三娘心中,还是犹豫的”她何止是犹豫,简直是快要以头抢地呜呼哀哉了从小到大二圣对她不说有求必应,但凡有如婚姻这般涉及终身的大事都十分尊重她这个女儿意见。 想当初她八岁入道,便是因为吐蕃的南日赞普遣使者求娶她这位以受宠而扬名天下的公主。那时的吐蕃虽在大业版图之内,但因天高地远自称一国且实力雄厚,刚经历过叛乱的大业何能拒绝它的联姻。即便如此,二圣也未立即应允吐蕃的求婚,说到底她不过是大业众多公主中的一个,和亲是她的使命。然而她听尚宫们说起那吐蕃是茹毛饮血的地方,穿皮毛啖生肉,一年洗不上一次澡换不了一次衣。永清在她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依旧保持着身为公主的淡定与矜持,实则内心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第二天天未亮,提着裙摆直奔含元殿,哭倒在她父皇怀中撒娇,央求送她出家入道。这并非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很有可能那位南日赞普因为她这个小小的心计而勃然发怒发兵出征。然而二圣仍然同意她的请求,将她送入宫观另选了宗室女远嫁吐蕃。 生于天家,身不由己 这对曾经的永清来说,不过是史书上随意翻阅过的一句话罢了。 若是愿意,也不会冒雪夜奔了,萧时弼无声地叹气,郑重其事地看她道“三娘,你可知你永清姑姑薨了” 这问得她傻了眼,他也不等她回答,径自又问“那你可知你永清姑姑如何薨逝的你不知为父也不知,可是东都之中的上皇遣人明察暗访了近两月后竟也仍未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上皇不再能掌握整个大业的朝局了。如果永清公主还在,她与今上李氏一脉分庭抗礼,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上皇有日驾鹤仙游,只要永清公主在今上便也拿我们萧氏莫可奈何。可如今,你永清姑姑死了,她一死原本朝局的平衡就被打破了。”萧时弼边说便打量着女儿神色,可奇怪的是萧徽的神色既非茫然也非吃惊,而是他事后才想到,那是一种先行洞察的平静。而此刻他只对萧徽的镇定暗自欣慰了片刻,复道,“你的兄长们在朝堂行走,虽有心但处处受今上掣肘。而你身为女子,则所引起的注意少了许多,在宫掖内的行事也更为便宜。” 言及此,萧徽忍不住道“阿耶是要我入东宫查出永清姑姑的死因,为她沉冤昭雪吗” “为你永清姑姑昭雪是其一,”萧时弼眸中隐现光芒,他捻了捻髯须,“此下无二人我且交代你两句,你永清姑姑的死与今上有莫大的嫌疑。若是能找出证据,将来我们萧氏或可为此保全自身;其次,今日是永清,他日便是上皇” 他大步上前,指着三敬堂的牌匾“这三敬堂敬天敬地敬君,我萧氏依凭上皇而起,而今上皇危急我等自是义务不容辞护主忠君,你可明白” 萧徽凝视着三敬堂上方并列的两个牌位,她笑了起来,话音虽轻却掷地有声 “儿明白,儿愿意,入东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柒】 祭祖后为家宴,萧徽随萧时弼姗姗而来时偌大一个三味斋中已各自落座了泱泱数十人,大桌上首空了两个主位。一个是萧时弼,另一个不用萧徽猜想便知是自醒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萧老夫人。 若以“前世”辈分算起,萧徽应该喊这位老夫人一声姨母。她是上皇的亲姊姊,先皇在时赐封为魏国夫人,是少数不依仗夫家而受封的内命妇。她在萧徽记忆中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中这位与她母亲年纪相当的老夫人深居简出不轻易见人。或许是夫婿早逝的缘故,也或许是曾经与她父皇的一段风流秘闻 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总是神秘而遥远,萧徽虽然好奇但是这份好奇总是适可而止,在对她母皇的底线上她掌握的分寸从来很好。 湘夫人于萧时弼身侧附耳数句,只见萧家家主皱了皱眉未作多言,摆手示意众人坐下。湘夫人款款朝着萧徽而来,将她的手包入掌中暖了暖,眼风扫扫萧时弼,关切地问她道“你阿耶打你了没训你了没若是有打骂回头我好生教训他” 萧家男人大多惧内,萧徽是晓得的,以前来萧家静养偶尔也会见到萧时弼被湘夫人关在门外吃瘪的奇景,但亲耳从湘夫人口中听到这番话她还是觉得新奇有趣,笑道“阿娘又拿阿耶打趣了,好端端的阿耶打骂我作甚。” 萧徽的声线永远都轻轻软软,她有些遗憾这么一个娇怯的女孩儿寻常男子见了谁不会捧于掌中、置于心尖。即便那个太子侄儿再冷情冷性,多半也会起了两分怜香惜玉之心吧。可惜早早地离世,换了她住进这副皮囊,这弱柳扶风的风情大约也打了见底的折扣了。 湘夫人笑着点了点她鼻尖“你呀打小就怕你阿耶,挨了罚吃了苦回头还红着眼说阿耶罚得好,真是个急死人的木头性子。” 萧徽故作怅然道“阿娘这般嫌弃我呀” “可不是嫌弃”湘夫人快人快语,在女眷用膳的花厅前一顿足,愁闷地看着她叹了口气,“太子东宫与后宫是一样的地方,立了你为太子妃之后便会陆陆续续进其他的女人。你不争不抢不夺却防不住别人来抢你夺你争你所有所爱,你这般性善不知会被欺负到哪里去” 萧徽被她梗得胸中发堵,温温吞吞道“阿娘,你想多了。” 她压根就没想着去争夺太子侄儿的宠爱啊,那时她已经牙牙学语而太子尚在襁褓里嚎啕大哭,要去争他的宠光想想那情形就很糟糕啊 “多什么多”湘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揉揉鬓角“眼下不宜多说,晚间再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萧徽听得头皮发麻,赶紧扶着她跨进厅中,萧家女子众多各房婶婶嫂嫂凑在一起倒也热热闹闹。好在曾经多少照过几面,萧徽边回想着边一一与之见了礼,有人感慨道“几日未见三娘竟仿若有大半年没谋面似的,你哥哥前日来信还问你的状况,今儿亲眼见了我也能给他回个好信了。” 另一女子笑着附和道“要入主东宫的人了,昨日说明宫里已经遣了人来教导礼仪宫规,即日起就更要忙得见不着面了。” 萧徽生怕湘夫人旧事重提,赶紧转移话题道“阿娘,刚刚阿奶怎么没入席” 她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哭啼声刺破纱纸窗且愈来愈近,湘夫人神色凝重搁下琉璃盏“我去看看。” 她一走,窃窃私语声顿时响起,留意到茫然的萧徽,她大嫂崔寄兰按按她手背道“三娘莫吓着,十有八九是幼薇。要说这嫁人也是门学问,夫家再有权势可若不顾纲常宠妾灭妻,对我们女子而言也是莫可奈何。” “何况江州远在中原腹地,若非天高皇帝远,他一个区区江州司马也敢驱逐我萧氏女。”一女愤愤不平道,“都道风水轮流转,我萧氏还未怎样,一个五姓外人便敢仗着韦氏风光作贱到我门楣头上,真是可恨” 一言既出,余下众人皆是愁眉不展,她们虽来自不同的门第家族但嫁入萧氏便自此荣辱与共,萧氏如何她们便如何,也难怪各个未雨绸缪。 崔寄兰强自扬起笑容打破沉默,轻描淡写道“韦氏有错在先不假,但幼薇她回来后确实也放浪形骸了些,难免要惹老夫人生气,毕竟是从小带在身边的。” 萧徽听她们说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她们口中的幼薇是谁。 萧幼薇,字幼薇,名璇玑。是萧时弼早亡长兄留下的遗腹子,父亲早亡的缘故所以养在韩国夫人房中,后来远嫁江州司马的长子。萧家子女众多,因是与韦皇后娘家作配,还是永清公主的萧徽那时才随口多问了一句,尔后便忘诸脑后。 未曾想到,不过两年,竟是被休弃回萧家了 湘夫人出去后没多就,忽然三味斋来传出一声暴喝“拿鞭子来,我今日便打死这个孽种好了” 怒喝之人正是在祭祖时都未出面的韩国夫人。 崔寄兰同其他女眷的脸色瞬间骤变,她抚抚鬓发衣裳起身道“出去看看,快过年了千万别要闹出人命来。” 簇拥在妯娌姊妹间出了花厅,阶下四方庭院里一个披发着道衣的女子匍匐在地,熏人的酒气扑面而来,她似乎醉得不轻一边蜷缩着哭泣一边口齿不清地念着什么。 萧徽站得离她近,只言片语飘入耳中,竟是背的是科举必考的明经。 她低低咦了声,崔寄兰嘘了一下,与她侧脸轻声道“幼薇回来后老夫人给她寻觅了好几门亲事,虽然不是正室但也是百里挑一的望族之后可是不想她日日酗酒,不是写诗就是跑去乡学里和儒生们厮混一处谈词作对,后来闹到成日扬言要去长安考功名做女状头。今日怕又是喝醉了,冲撞到了老夫人眼跟前。你说,哪有女子去考科举的” 萧徽愣了一愣,喃喃道“也不是不能吧,以前上皇也提起过要纳女子科举入仕。” 崔寄兰讶异地看了她一眼“这你也知道,我也是听父兄提起过两句,都当是上皇的玩笑话罢了。毕竟天下女子何其多,但从始皇至今千余年也不过出了上皇一个奇女子罢了。” 萧徽啊了声,摆出副不认同的脸色“谁说的,我永清姑姑在世时就曾正式上书于上皇与今上,提议开考女子科目。” 如果不是暴毙得太突然,说不准此刻已经着手推行此项新政。 崔寄兰看向她的眼神更惊讶了,转而想到了什么颔首道“你是听萧辉那两小子叨咕的吧,唉,可古往今来只有一个上皇也只有一个永清公主。况且殿下她还英年早逝” 萧徽被她夸得很不好意思,最后一句则是她令惆怅顿生,人都死了她辛辛苦苦写的那些奏折现在八成也成了焚字库里一堆纸灰 韩国夫人满面寒色,俨然雷霆震怒,已有仆妇捧来长鞭。那鞭子粗若腕口,由荨麻和铁丝缠成的硬鞭,甩一下便是噼啪一声大响,听得阶上女眷们神情惶惶,连着萧辉他们这些小辈都是颤了颤。 “给我打”韩国夫人端着袍袖横眉冷色,一声令下地上的萧幼薇顿时发出声凄厉的惨叫,如崔寄兰等女子纷纷掩面不忍直视,老夫人高声道,“再打”便是又一鞭。 萧徽生于宫廷之中,虽然业律禁止私刑,但如宫妃尚宫们难免会对手下婢女动用体罚。万顷明宫内,一年中总会消失那么一两个身影。她与上皇提及此事,她的母亲却只是笑了笑,摸着她的丱发“我儿心慈更像你父皇,但须记非常手段对非常之人,若动便斩草除根绝不留后患。” 上皇身为女子,对待后宫妃嫔与对待政敌一般冷酷无情,因为帝王的女人从来不单纯是美丽温柔的妻妾,亦是外朝她们那些父兄们不出鞘的温柔刀,更何况是她父皇那样的多情帝王。 点点血渍随着扬起的长鞭飞溅在空中,有人勾了勾萧徽的衣袖“三娘,你去劝一劝阿奶吧,你说的话她或许还能听进几句。” 这话从何说起,萧徽怔忪,在她病得这些时日韩国夫人从未登门看望过,不像是偏疼她的样子。 几鞭下去,萧幼薇伏在冰冷的地砖上奄奄一息,额头鼻梁满是血污,家奴下的手不轻,再打下去怕当真要打死了。萧辉急了,连着萧瀚思都忍不住咳了声“三娘,你去说几句吧。” 稀薄的日光落在萧幼薇孱弱的身躯上,如果没有微微起伏的呼吸仿若已是个死人,萧徽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她,像看着曾经的自己。 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无死地,何来后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捌】 湘夫人的出面结束了难堪血腥的场面“姑母息怒,幼薇再有不是也是大兄骨血,您心慈若有个万一回头还是您心疼心伤不是您看在我面儿上,饶恕了这孩子一回,待回头我好好说通她。” 到底是从小带大的孩子,正因如此才愈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韩国夫人瞪着已无多少气息的萧幼薇,啐道“罢了冥顽不灵的东西,扔进柴房里好好反省两日,若再不清醒就丢雪地里埋了了事” 她一走,族中子弟们面面相觑,湘夫人望着萧幼薇为难地捉着帕子打卷“这情形关进柴房,剩下的半条命也别想从阎罗手中讨回来了。” 这话不是说给旁人听的,正是说给一家之主萧时弼听的,韩国夫人之令无人敢抗拒,萧时弼负手看了一眼萧幼薇淡淡道“姑母既说让她反省就送进去吧,回头再请个郎中来看看。” 退而求其次的办法,湘夫人唉声叹气地命人好生将萧幼薇抬走,又遣仆从去取了铺褥送去。寒天腊月的,不说一个柔弱的士族小姐,就连七尺男儿也挨不住在冰冷的地面上窝一宿。 出了这么一茬子事,三味斋里欢聚一堂的气氛荡然无存,各怀心思地用完膳后各房逐一散去。湘夫人被一群姑嫂围住家长里短,萧徽纳了个安后自觉地退出喧喧嚷嚷的人群,崔寄兰看着她安安静静跨出门的身影“三娘一直都是这么静悄悄的,来时一声不吭去时也不留半点声响。” “可不是么”湘夫人浮起疼惜之色,泪花从眼梢悄然涌现,“有幼薇的前车之鉴,我真不愿意她小小年纪远嫁长安。幼薇好歹还敢孤身一人跋涉千里而归,换做三娘她若在东宫里受了欺凌该如何是好” 其他女眷安慰于她“三娘是他们李氏三书六聘在含元殿娶入东宫的太子妃,有太皇在李氏总不会慢待了她。至于太子,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以三娘的貌美温柔,不愁百炼钢不得化作绕指柔。” “啊切”走向西廊北的萧徽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她纳闷地揉揉鼻尖,又一丝冷气钻入鼻中,“啊切” “没受寒吧。”有人递上一方帕子。 萧徽接过道了个谢,一抬头萧瀚思与萧辉两兄弟跟在她身后,萧辉鼓着腮地看看她又盯向蹦跶在青瓦上的雀鸟。萧徽揩了下红通通的鼻头,偏着头看他蓦地笑了起来。萧瀚思被她笑得一脸莫名,而萧辉本是躁得起火,她一笑差点没炸开,好歹顾全了贵门公子风范隐忍了下来“三娘” “你是想问我为何不为幼薇求情吗”萧徽仍是笑着。 他一窘,越憋越是难受索性敞开了问道“三娘打你醒来你样样都好,可是今日我却觉得你同以往是真的大不一样了。要是从前的你看到幼薇姐吃鞭子定是会主动去和阿奶求情的。” 萧徽双手一摊,很是无奈“你也看到了阿奶正是气极,我与幼薇同辈,当着族叔姊妹的面替她求情只会让她老人家下不了台,场面只会更难看,幼薇也不会仅仅落个被关柴房的下场。” 萧辉一呆,面红耳赤急道“那,那你也不能” 萧瀚思按下他“三娘说得不无道理,阿奶今日是有意杀鸡儆猴给底下姊妹兄弟立规矩,幼薇姐难逃一劫。” 萧徽感激地与他道“还是这位阿兄懂小妹。” “”萧辉忿忿哼了声,“好好好,你们都是明事理知世俗,留我一个呆子急红眼白的。” 萧瀚思若有所思地看向萧徽去路“三娘这是往哪去” 西廊北通往的是充厨、库房,常有外府人出入族中小姐们轻易不涉足那里,萧徽叹道“不求情是一回事,当众受了鞭笞是何等奇耻大辱,幼薇心高气傲,眼下身心受创总要有人去陪她说说话发散发散心情才好。” 萧辉沉默了下,讪讪道“三娘,是我错怪你了。你是菩萨心肠,我是山野莽夫,你莫与我计较。” 她再不济,也不会和个曾经穿着开裆裤拖着鼻涕找自己要糖吃的小孩儿计较。萧辉这孩子虽然莽撞,但难得一片赤诚之心,多少应是受了那人影响吧 “不过阿兄提醒我了,”她掩了掩围脖,从容惬意地步入暖阳下自言自语道,“白天太过招摇,晚间再去不迟。” 她这一折身,却非回到自己的寄畅苑,而是往大屋而去。 ┉┉ ┉┉┉┉ ┉┉┉ 地冻三尺的深夜,再厚的铺褥也挡不住从边角丝缝里漏进的丝丝寒气。萧氏上下百余口,光是库房就分了大几间,湘夫人心细特意挑了朝南一间瓦面齐全地将人安置在其中,随即又请了大夫草草上了药,但如要再有侍女伺候守夜就不太像话了。 萧幼薇一人躺在角楼里,户巷墙外的梆子缥缈地传来,似近似远,发起的低热烧得她恍恍惚惚。屋梁忽远忽近,斗窗投入的树影张牙舞爪地宛如魑魅魍魉跳跃在她沉得快抬不起的眼皮上。她不敢闭眼,她怕一闭眼自己就落入了恶鬼嶙峋的无间地狱里,在被韦迟休弃时她曾想一死了之,可后来约是发觉自己还是个贪生怕死的俗人。 忽冷忽热间,角门为人所开,或许并不是人吧她睁大了眼,奈何视线模糊,幢幢重影间一袭青影踩着细密无声的步点而来,轻盈鬼魅,若非随后而来人声她几乎要以为对方是索命的阴魂。 “三娘,你将灯放低点,放低点,被人看到你我可都要遭殃了。” 声音聒噪且耳熟,萧幼薇想发声,奈何咳了声五脏俱痛,震得她几欲晕厥。 青影比了个手势,示意萧辉安静下来,萧幼薇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蹲了下来,放下手中提盒,窸窸窣窣摆弄了半天才低声指派着萧辉“先从热水里取出药盅,再将纱巾浸透在热水里,红瓶是外敷,蓝瓶是内用,切不可弄错。” 那声音略有些耳生却独特,细密柔和恰似三月春雨,萧家女人多强势,这么内敛温吞的声音大约只有二叔父膝下的那人才独有萧徽。 被选为太子妃,即将在年后远嫁长安的萧徽 嫉恨吗她扪心自问过,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然而她清楚地洞悉这份嫉恨背后是无奈,同为女人的无奈与凄凉。出身萧氏的上皇独断乾坤,手握天下那么多年,终究还是抵不过世俗流言与史官笔伐,在垂暮之年还政李氏。昨日她为夫家不容被休弃回府,今日萧徽便又要为了家族的延续鼎盛嫁去冰冷的东宫,她痛恨自己女子的身份,更痛恨这个不容女子的俗世。 “好了好了,不痛了。”萧徽像哄着孩子一样给她喂了药,又用热纱巾简单擦洗了她的手腕的脸颊。她的手法委实谈不上熟练,好几次扯得萧幼薇痛得直皱眉,连萧辉都看不下去了,指出道,“三娘你轻点手啊。” 萧幼薇听见她哼笑出了声,轻轻的,带着丝无所谓的态度“最疼的已经疼过去了,还怕现在这点痛。” 她想说很怕,奈何不能开口。 很快萧徽厌烦了聒噪不休的萧辉将他打发出去守门,拧水声稀稀拉拉传来,萧幼薇听到她说“我知道你醒着也能听到我们说话。” 萧幼薇睁开了一线眼帘,背光蹲立的身影,瞧不见那人的表情,她费力地点了下头。 “你若不愿去河东给王家二郎做填房,那这个家你定是待不下去了。”萧徽的话不紧不慢地继续着,“若不嫁,你有两条路,一是出家为道为尼随你;二么,”她笑了起来,语调轻快,“你愿不愿意随我去长安” 长安 萧幼薇深深地撼了撼,她想问为什么,却听她拨弄下压裙的玉玦起身道“元正之后我便要启程去往长安,你若愿意便来找我,阿耶那边我自有说法。” 从库房出来,萧辉躲在檐下抱着灯笼取暖,见了她连忙提着灯笼迎上去“怎么样怎么样,幼薇姐应了吗” 萧徽将绒帽戴好“阿兄糊涂了吧,她连话都不能说,如何应我。时日还长,不急这一时。” 萧辉心急又无奈地看了黑魆魆的铜门“无论如何,随你去往长安总好过日后被逼嫁河东要自在逍遥。” ┉┉ ┉┉┉┉ ┉┉┉ 又是一年雪后春,旧岁除去新历来。 大业的习俗,过了元宵节才算出了年,而萧徽与太子的大婚定于二月初八。从幽州至长安,遥遥千里路,二月出头的婚期已是十分紧张。皇室娶亲又是太子大婚,自不能由男方亲自登门迎亲。 或许受上皇压力所致,也或许是李氏皇族对这门亲事由衷地重视,早在正月里皇帝发旨,遣礼部尚书与太常寺两司官员与一千御林精骑赴往幽州迎接大业的太子妃。 石苔间的黄素馨迫不及待地抽出细长的枝条摇曳于风中,幽州东早而春晚,翠绿的叶脉上还覆盖着夜里绵绵如絮的细雪,皎洁的雪清新的绿,掩不住早春的生机。 萧徽的丝履踩过石砖缝隙间的嫩绿,钿钗礼衣的袖沿扫过垂花的珠帘,她已拜别过韩国夫人及她的双亲,迈过萧宅那座高高的门槛便正式启程赴往长安。 萧幼薇最终没有选择与她随嫁长安,拾起剪子绞了一头乌丝遁入了道门,所有人皆为她的决绝吃了好一惊,韩国夫人直接被气倒在榻上自此不起。萧辉直叹息她想不开想不开,唯有萧徽微微一笑。 “娘子”尚宫搀扶着她,随着她驻足的动作看去,了然地宽慰她道,“娘子虽是远嫁日后双亲亦是能入宫掖探望娘子的,不必过于伤心。” “不。”她垂首低低笑道,“我是高兴。” 她终于回去了,回到了她生长了二十年的帝京长安,回到了属于她周旋厮杀的战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玖】 辽东的风从东北而来,刮过冰封千里的雪原,扫过庞大绵延的北岭,狂啸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之中。苍穹之上,目极处一点黑影盘旋回环,骑马的萧辉在眉骨处手搭凉棚,嘿了一声“好隼子,飞得这样高,捉下来训一训定是个极品,少不得让那帮混小子羡煞了眼。” 萧瀚思懒懒驭马稍稍落在其后,不以为意道“从没见过你熬过鹰,难道你还藏着这手好本事” 萧辉傲然挺胸道“民巷里有句土话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当年小叔是熬鹰的一把好手,地字营里那只白毛雄隼就是他亲手出来的,年年帮着小叔他在春猎中夺魁。他熬鹰时我见过,不就是比谁的耐得住等得了么,小爷难不成还会输给一个畜生” 萧瀚思笑骂他道“这一只看着就品相不俗应是只海东青,在靺鞨、室韦这种鸟被奉为神物,就你那点一沾椅子就火烧屁股的耐心还想着训它省省吧,留点力气回去陪你票狐朋狗友去吧。” 被戳穿了底,萧辉也不恼恨笑嘻嘻地一折马鞭“哥子啊你现在骂我,到时候进了太学可别求着我偷酒给你喝。” 百来人的送嫁队伍踏着清脆铃声和缓地穿过尚未融化的冻土原,出幽州过燕州,悠悠地往遥远地长安而去。新嫁娘的辇车缓慢,拖慢了整个队伍的行程,但好在时间尚算充沛,即使这桩婚事背后有多少的违愿与妥协但毕竟是件喜事,所有人都愉悦地谈笑前行。 萧辉与萧瀚思的说笑声夹着风从榫眼缝隙中钻入萧徽舒适和暖的辇车中,太子妃的车辇仅次于当今皇后的规格自然隆重又奢华,缭绫蜀缎轻丝软玉,华美的珠玉晶石处处点缀,宝香轻烟缓绕,连挂在外头的风灯都是罩着晶莹剔透的琉璃,里头燃烧着不灭的明灯。 独坐其中的萧徽怀念又感慨地环顾着一切,李氏无疑是个风度从容宽宏的皇族,再多的不满至少不会表现在排场与台面上。她抚摸着金丝暖炉,忽然响起那场她梦境中的葬礼,数以千计的长明灯煊煊赫赫地透夜亮着,现在她都似乎能嗅到御街边树木被烧焦的味道。 她出席也主持过其他皇族的葬礼,但是都没有她梦中的奢侈铺张,庄周梦蝶似真还假,但从萧辉他们口中听道,今上也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对她的骤然死亡表现得极为心痛与震惊,以大业开国以来所有公主从未享有过的规格厚葬了她。 这种厚葬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一种炫耀与宣扬,向天下及世人正式宣告永清公主的时代已经随着她棺椁落地而逝去。 不幸的是她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还极为顽强地以一个崭新的身份卷土重来。萧徽抱着手炉幽幽地想,上苍是真见不得李家那几口人好过吧,尤其是与她势不两立的太子侄儿 “你回来了,你终究是要回来的” 梦中的叹息没来由地在她心头闪过,孤楼之上俯瞰着她灵柩的人是谁呢,是萧裕吗萧徽想不到其他的可能,大约他从黄泉归来接她一缕亡魂,但终究阴差阳错失之交臂 胡思乱想了半日,车辕噔噔响了三下,萧辉兴高采烈地在外扬声道“三娘,你闷坐了半日应是累了吧,要不随我们走走。瀚思说前方穿蝶峡中有处海眼冻有三尺厚,下头游着红鱼,冰塘雪鲤煞是好看哩” 尚宫们诚惶诚恐地将他拦到三尺外“公子,娘子贵为未来的东宫妃怎可轻易下辇,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 “你们这些宫嬷嬷好不不通人情,”萧辉横眉竖目瞪起眼来,“东宫妃如何,便是圣人他们跋涉千里难道中途不带下车歇息望风的吗我大业民风开化万国来朝,女子毫不逊男子几分。当年上皇能着胡服训汗马,如今我三娘怎就不能与我等下车辇赏雪鲤” 这萧辉平时不着三不着四,讲起歪理来头头是道,萧徽忍不住嘴角抖抖,隔着帘子轻声问道“金姑姑,是快到穿蝶峡了吗” 金尚宫忙不迭地与车躬身道“回娘子的话,微臣惶恐对此地地形不熟,容微臣先往问过礼部大人们再来回话。” 萧徽将要道好,一匹白马自队列前方小跑而来,来者轻甲薄盔,腰束白羽一尾,正是此行护卫的御林军校尉崔嵬,二丈外他既跃下马背,遥遥朝着萧徽车辇拱手道“殿下,末将崔嵬。行程已半日,前方三十里外即是穿蝶峡,再往前约要入夜才能抵达下一个州郡,末将请示殿下是否暂行休憩一番再动身启程” “穿蝶峡么”萧徽捧着手炉于掌心反复摩挲,闭上眼回忆了片刻后道,“不作停留,加速前行,务必在天黑前赶至赤云郡。” 诸人皆是一怔,他人尚是不解,崔嵬已是干脆地答个喏,翻身上马原路疾驰而回。 萧辉嘟嘟囔囔地牵马而回,萧瀚思一看霜打茄子的他便知是碰了软丁,提着鞭子挠挠他的背打趣道“我说你会被尚宫姑姑给骂回来吧。” “不是尚宫,”萧辉悻悻地骑上马,“是三娘” 他将萧徽的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萧瀚思与崔嵬的反应一般先是一愣随即目光移向隐隐已露头角的苍白峡谷,凝视良久后迟疑道“此处临近靺鞨,快开春了,难保不太平,早走也是好的。” 萧辉茫茫然地看着前方安静祥和的峡谷“不太平你是说会有猞猁之类的猛兽出没” 萧瀚思努力遏制才使自己没有赏他一个白眼,双腿一夹马肚,奔起马来“你当此处是江南,还有什么冰塘雪鲤。辽东这地方,就是个胖头混沌都能给你冻成冰棍儿走吧” 官道于峡谷中蜿蜒蛇行,两壁山崖陡峭如刀,石壁上遍布着一道道风雨削刻的裂痕,北风晃荡荡的吹过偶尔卷下一两块碎石,咚地一声砸碎在地,四分五裂吓得人心惊胆战。 崔嵬领百来精锐兵卒在前开路,不知是否碰巧,他与那位太子妃娘娘所见相同,此处并非久留之地。与生长在深闺中的世族小姐不同,他是领兵征战过的人所见更深,一眼即识出此地易攻难守,山谷之上是绝佳的伏击点,无论火攻还是投以大石,他们这队兵力单薄,多是妇孺的迎亲队伍都非对手。 况且开春在即,东北那些饥饿了一整个冬日的游牧骑兵们难保不会越界掠边。 大业国泽百年,文皇帝以仁德治世,开创恒古以来罕见的四海万国来朝的辉煌盛世,盛世之下却始终有一二不如意之处。这其中一处就是与靺鞨室韦等族的兵戈之灾,在崔嵬等武将眼中这兵灾即是大业国史和所有士卒的耻辱。文皇帝时年年征战年年兵败,一到早春那些蛮夷便骑着马在边境烧杀抢掠,直至先帝在位时出了几位得力武将,数度讨伐苦战才换来今日勉强算是和平的局面。 先遣的斥候飞速返回,道是前方无恙,崔嵬才稍稍放松下警惕。峡谷虽易设伏,但上方若稍有动静便能听得一清二楚,来回盘桓了片刻他定了定心下令道“起行” 一路畅通无阻,车辙驶过的轱辘声有条不紊地穿行过狭长的谷道,萧辉张望着缩了缩脖子“这儿比别处似是冷些。” 萧瀚思驾着得得马蹄声“书上记载此地为古战场,曾经突厥与燕国交战百日,最终突厥大胜燕军败走,突厥追击至此坑杀燕军近万人。白骨成山,十年不化。” 萧辉猛地打了个哆嗦,离得他近了些,疑神疑鬼地左右看看小声道“你听啊这风声里是不是有哭嚎声啊。” 萧瀚思憋着笑正想一本正经地调侃他,尖锐的鸣钲声贯穿峡谷,激荡起伏喋喋不绝。两人霍然变色对视一眼,同时拔出腰间长剑,萧瀚思想也未想道“去三娘那” 御林皆是纷纷拔剑竖枪,铮铮铁戈擦过砂石,整齐得让人更为心慌,肃杀之气一时间散步开来。内廷中走出的尚宫们何曾见过这般场面,虽不至于吓得惊慌失措但各个面如土色,竭力镇定地簇拥在萧徽的车辇旁。萧氏兄弟二人赶来时,已有士卒来报“殿下,斥候探到峡谷前方出口有不明兵马激战交戈,此刻已往我方前来。请殿下速速下车避难,以防敌袭。” 须臾,萧徽的声音徐徐传来,不见波澜“多少人马” 那士卒立时道“斥候所见,应有百人以上” 萧徽迅速在心中算到,御林千骑人数优越,但若真是碰上劫边,靺鞨的铁骑精湛强劲胜于这一行迎亲队伍。 鸣金声愈发急促,年轻的兵士急吼道“请殿下退避” 萧辉亦是急道“三娘快下车我们护你后撤先退出峡谷再说” 如是奇袭定有备而来,萧徽再三思定,决然道“避无可避,迎战。” 滚滚马蹄声扬声而来,车马已行至峡谷中道,此时后退已然不及,崔嵬握住下柄高喝道“迎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拾】 震天的厮杀声借着风力冲上九霄,紧张不已的萧辉咦了声与萧瀚思面面相觑“人还未见影,怎么就打起来了” 萧瀚思死死盯着前方,握剑的掌心渗出薄薄的细汗“说不定是对方的诱敌之计。” “不一定。”软厚的缎帘掀起一角,萧徽面沉如水地眺望者崎岖的甬道,“你们仔细听。” 回荡在山壁间的声响不仅有对冲的嘶喊声,还夹杂着隐隐的刀俎入肉声惨叫声,如是演戏为免这演技也为免逼真得惊人。 与他们同样抱有疑惑的还有崔嵬,他骑马逡巡在列阵的枪兵前时而蹙眉,以他出征沙场多年的阅历几乎是顷刻间分辨出向他们而来的是两拨人。一队且战且退,一队追逐不休,两者实力相差不多所以才战况激烈,胶着不前。 他果断地做了一个决定“全军后退” 以他们的处境,无疑是能拖一时便拖一时,最好是等到两败俱伤。他无心乘机捡漏,但敌我未明能保一时生力便是一时。大业的车马无声无息地缓缓向后撤退,萧辉心跳得快冲出胸腔了“萧瀚思,你怕么” 旁边的人晦涩地咽了口口水“还好。” “我从没杀过人啊,”萧辉懊丧地看向手中剑,“至多猎过两只野兔,打过几条鱼。” “你闭嘴行不行”萧瀚思忍无可忍地低骂道,“要么闭嘴要么大可放开了嗓子吼上两句,也好速战速决省得担惊受怕” 萧辉倏地闭了嘴,闭了没须臾他想到什么回过头去,看着聚精会神盯着前方的堂妹愣了一愣“三娘,你出来作甚,快快躲进车中。你且放心,有兄长们在绝不会让那些蛮夷动你分毫” 口号喊得豪气冲天,萧瀚思禁不住嘴角一哂,笑得十分勉强。 萧徽认认真真地回答他“与其在车里坐以待毙,不如出来兴许窥得时机趁机逃跑。” “有道理”萧辉恍然大悟,“车辇再快快不过靺鞨铁骑啊。” 他一通插科打诨倒是让凝固住的气氛稍稍松动了些许,萧徽抓着帘钩还想说些什么,崔嵬的呼喝声伴着枪戟齐齐划过披甲的利声扬起“列阵” 未知两方交战的局面终究是以一方不敌退入峡谷而打破,纷乱的马蹄声奔跑声与兵戈相交声向他们潮涌而来,乌泱泱的人马拐过转角乍然出现在他们眼帘之中,短刀真珠战袍,结成的数条发辫,所有大业人脸色几乎都暗上了一暗,萧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恨恨道“果然是靺鞨人” 围守在萧徽车辇边的宫妇们几欲快吓得昏厥了过去,她们虽是禁庭里的女官但无一不是出身望族,北方蛮夷的恶名远扬,落入他们手中无疑是生不如死。金尚宫咬了咬牙,将腰间别着的匕首抽出,颤颤巍巍地捧到萧徽面前跪下“娘子,若我等无能护着您的安危,请您” 萧瀚思眉头一紧“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尚宫眼眶发红,咬紧牙龈将话说得直白“娘子贵为太子妃,是未来的天子妇,若是被靺鞨那群畜生辱没我大业与陛下颜面何存” 萧徽看了看匕首,又看看金尚宫,将匕首拾起认真地掂了掂“虽是个把玩的玩意,但勉强算是趁手。” 她的口气不像是准备用它来自尽,而是打算同周围士兵一同上阵杀敌般。 百十步前,退战的靺鞨人已快接近崔嵬携领的前锋,眼看一排烁烁寒光即将刺入他们阵型,马声嘶鸣一黑衣男子纵马跃出朝大业车马高喊道“我乃粟末部都督,与你们业国云武将军萧裕是挚交,如今为奸人所迫不得已率部叛逃出我国投奔业帝,还望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崔嵬迟疑一霎,稍稍按下两旁枪戟,回喊道“你有何证明” “你们大业人真是麻烦”那男子为前后夹击极是焦急,狠狠一挥马鞭,“你再耽搁,黑水部追上,此地便要成为我等葬身之地了” 崔嵬仍是将信将疑,然而短短交谈间追杀粟末族的虎狼之师已猛攻而至,箭簇如雨纷纷而至,崔嵬大喝道“举盾” 迎亲的御林军不过千余人,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很快一排盾阻将箭雨挡下,只是可怜了被追赶的粟末族人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对方弓兵的屠戮之下,一时间死伤惨重,那男子发狠道“你们业人果然胆小如鼠不值得信任儿郎们提起刀来左不过埋骨此地也不辱没祖先的英明” 他一声令下顿时山呼盈天,劣势之下竟反倒士气大涨,破釜沉舟之刻却听背后有人应道“既是萧将军故交,便你一臂之力” 黑水部的骑兵已经追杀了一天一夜,从辽北到辽东,本欲在此一鼓作气彻底斩草除根,不料峡谷中从天而降一群武装整齐的业国军队。有了业军加入,本来势弱的粟末部如虎添翼,重新杀入敌阵。 沙尘漫天,血水混着泥土在地上汇成涓涓细流,正当业粟两军逐渐显露优势之时忽有人发现了藏于峡谷后方的车辇,一根伤痕累累的手指直指向萧徽她们所在处,嘶哑破碎的话语弥散在风尘里“强攻那里。” 本来被业军小心维护的车辇霎时暴露在了所有人眼中,密不透风的防护网宛如撕开了一道裂口,所有的黑水骑兵霎时凶猛地扑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官与宫娥们。 “保护殿下”崔嵬声嘶力竭地呼喊道。 奈何绞成一股的黑水骑兵宛如一道利矢直刺向他们的“心脏”,破了口的阵型再难成合围之势。为了保护萧徽,本就人数占劣势的业军分成两列,大队人马正苦于拖住敌军未果,另一列围合在妇孺四周,刺眼的刀光乍然就到了眼前,猝不及防间热血已飞溅在了萧辉的面颊上。 他尚来不及回神,手中的长剑已刺入了一人的心脏,搅动拔出,所有的一切全然都是身体的本能。再然后,脚下已多了一具热血犹温的尸体。他的脑中一片茫然,小叔在时他总喊着要上阵杀敌,可这一日到来时他只有巨大的恐惧包围住了他。他看着从手腕上流下的血液,差点没吐了出来。 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却是坚定如山“别怕。” 是谁在同他说话,他迷迷糊糊地想着,那声音有点像三娘可是口气却与曾经握着他手教他射箭的小叔一般无二,他没有时间去看身后之人又重新提起了手中的剑。 被捏住七寸的业军已然慌乱了阵脚,对核心守护不利所带来的代价是惨痛的,本来一边倒的局势重新扭转了过来,逐渐又倾斜向势不可挡的黑水部。风声悲鸣,似万千枯骸迎风齐泣,恰在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完了”时,大肆屠戮的黑水骑兵骤然收缩了队形,一声响亮的击缶声后他们略是一迟疑,业粟两军掐准了时机,胜败全在此一搏 黑水部败退了,劫后余生的众人看着满地零落的尸骸与血河无言以对,他们并未有多少得胜的喜悦,更多的是对突然而至的翻盘的莫名不解。 萧辉拄剑倚着车辕,吐出口血沫,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好似从地狱重回了人间。一方素色香帕放在了他手心里“擦擦吧。” 他举着帕子怔怔地抬头,眼前少女只着了素色襦裙,稚气犹存的眉眼宁静而平和,他竟差点没认出她来,良久喃喃道“三娘” “嗯。”她一笑,柔柔怯怯,白骨鲜血绘成残酷的背景,将立于其中的她衬托的鲜活又纯净。 萧辉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把帕子往怀中随意一揣,连连将她往车上推“去去,你怎么下来了刀剑无影的,”他后怕不已地边推边打量她,确保无虞后才安下心来,他虎着脸绷着做兄长的威严,“你是大业的太子妃,与东宫同尊,若有个万一怎生是好” 经历一场无妄之灾,为免再起风波,短暂的休憩与沟通后崔嵬率领队伍与粟末部首领阿科桑分道扬镳,崔嵬表示会替粟末部传信往长安,说明今日状况看今上是否愿收留他们一部,毕竟没有入关凭证,阿科桑他们亦无法继续跟随崔嵬他们去往赤云郡。 ┉┉ ┉┉┉┉ ┉┉┉ 孤鸦立树而鸣,参天的古树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屹立在渐深的夜色里,一棵连着一棵,未醒的毒蛇蛰伏在泥沼下的洞穴里,偶尔被惊醒朝着徒步走过的行人马匹咝咝吐了吐蛇信。 “为何今日不乘胜追击那一行业军明明是护送那些个业国娘子们,根本无心恋战差一些,就差那么一些,我们就可以斩获阿科桑那个叛徒的狗头” 月白光下有人忿恨地一捶树干,粗糙的树皮簌簌地从他拳下落下,树前的人眺望着藏青的天幕,极远处有一二鬼火似的光点来回逡巡,他屈起布满刀口的手指,指向那里“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吗” “我知道不就是支援来的业军吗我们又不是没有打过业人” 那人轻轻摇摇头“那不是普通的业军,是大业东宫旗下的天字一号营。此军身经百战,是业军中的精锐,而你我长途奔袭已是强弩之末,若不及时撤退很有可能被他们行成环围之势,瓮中捉鳖。” 数十里外,赤云郡,平乐山下。 “殿下,崔嵬一行已入云城内,阿科桑及部人与他们分别后西去苍狼山,并未尾随他们。” “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拾壹】 强忍着激战的疲倦,一路跋涉不懈,迎亲队仗总算赶在天黑城门落闭前入住进云城会馆中。 虽是边塞,但为赤云郡府的云城,会馆布置得精巧细致,然而再是温馨舒适疲于奔波的众人皆是无心细究,兵士们需要休养生息,禁中的女官们则须平复心情。 金尚宫等人侍奉着萧徽沐浴更衣,与她卸下钗环时指尖微抖,忽然掖袖深深跪伏在地哽咽道“今日微臣斗胆奉刀与娘子实乃大不敬,请娘子治罪。” 萧徽慢慢揉了揉耳垂,看着镜中尚显稚嫩的面庞,心不在焉道“嬷嬷是为大业体面着想,情急所致,哪里来的罪责。” 她话声轻巧,风轻云淡得听不出一丝不悦,金尚宫犹是踟蹰,萧徽一笑欠身将她掺起活泼道“嬷嬷再跪下去就是折煞三娘了,即便嬷嬷不言那时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这样吧,我初入禁庭处处生疏,于太子殿下与两位圣人皆是仅有耳闻未谋其面。您若真是关照三娘,不妨与我说说他们,也好我有个准备。” 离开萧家的这些日子她沉下心来想了许多,今上是个善良而懦弱的君王,她的死倒真不一定与他有关。撇去皇帝,最有可能的就是太子与韦后。要说熟悉,自她的母皇特赦回京之后的这几年也是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她所见的太子仅仅是他愿意呈现在她面前的模样,她的敌人有许多,他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十年房陵流放初初回到朝中哪里来得及树立根基。这或许便是她沦落到千刀万剐下场的缘故,大意与轻敌。 既然从头来过,不妨看看别人眼中的那几位,最重要的还是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太子她殷殷切切地看着金尚宫,眸光里闪动着新嫁娘的羞怯与担忧,压着嗓子问道“阿嬷,你说东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好相处吗” 究竟是年轻的女孩儿,大难不死之后想得最多的仍是从未见过的那位夫君,金尚宫看她真不在意白日所发生的一切便宽怀了心思,欠身而起捏起银梳继续与她打理“微臣原是在中宫殿下侍奉,与东宫见面并不多。但太子日日晨昏定省风雨无阻可见是个仁孝忠厚之人,近年来不是代天授命出使他国就是领兵巡勘边疆,又可见深受陛下器重,前途无量。这样的郎君,娘子自可依靠,无须忧愁。” 萧徽略有些失望,皇后的人自然拐着弯子将太子夸上天来。他是太子,未来大业的帝王,还有比这无量的前途吗她抚过鲜嫩得恍似能掐出水的面颊,以前醉心于政事不多注意,现在发现女人真是十分吃年龄,十三与二十之间不过七年,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与金尚宫又聊了一些关于今上与皇后的闲杂。 禁庭里的人深知该言与不该言,何况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位主子,金尚宫的话每每点到为止,再问亦无意义,最后她双颊飞霞、欲语还休地细声问道“阿嬷,你说殿下会喜欢我吗” “吱呀”轻微的声响从某处传来,萧徽分了下神,金尚宫却未在意笑吟吟地观量着她的模样“娘子的样貌即便是搁在宫掖里也是千里挑一的精致貌美,太子殿下宽和良善,与娘子必成佳偶。” “”听口气李缨与女人相处得还不错,萧徽心里头哀嚎了一声又颇为忿恨。犹记多年前他从房陵解禁回京,为表善意她特意从公主府中挑选了十名能歌善舞的貌美女子送入东宫。不料那小子不识好歹,不仅将人原封不动地退回,翌日上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她明嘲暗讽,称她蓄养男宠,败纲坏纪 朝上她嫣然一笑不与争锋,她的拥趸借此还洋洋洒洒地上奏折吹捧了一番她作为姑母对小辈的宽容大度,那浮夸言辞她估量怎么着也能恶心得东宫里那一位三天吃不下饭。 再日后,太子眼看到了加冠的年纪,已封为国母的中宫从自己殿内选送了两位宫女教导他开蒙之事。拒绝了萧徽的不轨企图乃情理之中,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清高寡欲的太子殿下冷冰冰地将人亲自领回了中宫。萧徽暗自吃惊的同时费神琢磨了一下,左思右想着一直以来李缨对她冷若冰霜的态度,不会她灵光一闪,他不喜欢女人吧 今日听金尚宫一言又不尽如此,果然是她轻看了这个太子侄儿,宫掖之内人人千千面面,何况东宫之主。他欲承李氏一脉辉煌帝业,必是要从上皇与她手中夺取那半壁江山,怎会以真面目示人。 萧徽心思重重地嗯了一声,金尚宫观察她的颜色,问道“娘子打探了这么多,可见是对太子殿下怀有期望的吧娘子且宽心,太子殿下俊美高华,是多少深闺梦中人呀。” 拿起掌镜遮住半边脸,萧徽羞然道“托嬷嬷吉言,愿殿下不负妾身吧。” “吱呀”那声奇怪的声响又再次响起,这次清晰了一些近了一些,萧徽疑惑地扫了一眼房间。整个会馆被崔嵬率兵围成了个滴水不漏的铁桶,若有人行刺还未近身便已被箭弩射个对穿,绝对是痴人说梦。 金尚宫毫无所觉地与她整理明日行妆,绿水铺设好了寝具请她登床,一日拼杀确然劳累。入眠前,萧徽靠着引枕从卧柜里抽出金尚宫递与她的匕首。握柄处缠着的金丝猩红点点,一路飞溅到弧芒锋锐的刀尖,她拿着素帕轻轻拭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尸体与血液的温度。 她用帕子仔细将匕首擦净放在触手可及的身侧才重新躺好,闭上眼来。 疲倦与困意很快席卷而至,龙首原上的疾风吹入她的梦境,明宫的银瓦玉墙衬着杏花天影于池波中潺潺徘徊,凉滑的雨丝沿着伞骨四散滚下,一滴落在了她的鼻梁,随即被人轻轻擦去“永清,你是公主怎能哭呢” 她仰起脸来喃喃“我既是公主,为何哭都不能哭” 无人回应她,空洞的风贯穿着旷无一人的明宫,她孤身一人站在雨中,落英在涓流中零碎。一束萧声蓦然隐约而至,婉约清灵,牵引着她步步向前 ┉┉ ┉┉┉┉ ┉┉┉ 萧徽骤然醒来,醒时萧声犹在耳侧,涣散的眼神逐渐聚拢成一点,侧耳聆听了半晌她确定那萧声真实地存在于郎朗沉寂的夜空之下。青纱帐外烛火黯然,守床的绿水与惊岚似是已乏极沉睡,连着外墙巡逻的金执吾们的披甲声都已消失不见。 会馆静如坟茔,更显得那萧声空灵而清晰,似是察觉她醒来突变得更为急促,萧徽将匕首揣入中衣内,捡起凭几上的狐氅裹于身上悄无声息地走入庭内。檐下一盏宫灯已燃得烛殘光微,鬼火似的浅光照得四方鬼蜮,她警觉地止步于檐下,半身侧隐在廊柱之后寻觅着萧声来源,过了半晌她朝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轻声问道“是你吗” 萧声顿住,好似等她上前,萧徽踯躅片刻望向无星无月的夜空“你既来了,为何鬼鬼祟祟不现真身莫非装神弄鬼习惯了” “嗖”,萧徽本能地向后一跃,几乎顷刻间她反应过来,这副身体与曾经习武的自己差之千里。这一个愣神,冰冷的箭锋已破空直刺向她毫无遮挡的额头。 一声脆音,一枚铜钱打偏了飞矢,利气擦着她的鬓角钉入了旁边的门楹,入木三分。眨眼从鬼门关走了个来回的萧徽贴着墙面极轻地吁出气来。她不敢动弹,敌暗我明,这一箭明显是冲她而来。 她欲以静而待动,等候第二箭来时循声揪出来者潜伏的位置,许是察觉出她已心生警惕对方再无动静。 “吱呀”,萧徽第三次听见这奇异的声响,她敏锐地从柱后旋身而出,追去之时却是被庭院里凭空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她攥紧匕首低喝道“谁” 那人身着黑衣头戴骓帽,若不仔细分辨俨然与夜色融为一体,他静静地挡于萧徽路前“你不怕死吗” 她怔了一怔,心思流转极快“方才是你救了我” “不是。”他否决地果断。 “哦”萧徽亦不失望,“那劳烦尊驾让让路。” “让你如何,莫非你还想单枪匹马去缉拿行凶人。”男子嘲讽着她的自不量力。 萧徽软软哎了一声,与他一板一眼地讲道理“正应怕死我才要去喊官兵来呢,你倒是让一让呀。” “不让。”男子周身气息乍然变得冷冽非常,袖口隐隐折现寒光。 若是再向前一步,萧徽丝毫不怀疑她会立时毙命于他掌下。这人真是古怪,既救了她又以性命要挟她,简直匪夷所思。横竖想不通,双方实力悬殊萧徽衡量之下选择妥协,裹了裹长氅小声咕哝“不让追也不让喊人那要做什么呀” 男子沉默一瞬,隔着骓帽似是看她一眼,冷冷道“回去睡觉。”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拾贰】 旭日东升,霞色飞染层云,一瀑流光异彩万千。 “祥云东升,是个赶路的好气象啊。”绿水搀扶着萧徽登车而上,过了赤云郡便远离了蛮横的靺鞨等国连着她在内的诸人皆是掩不住的盈盈喜色,“娘子,我听崔大人说接下来的路途总算能安下心来了,昨儿可真是吓人。” 昨夜发生的一切她们丝毫未觉,萧徽浅浅扫了一圈委身入了宝车内,鹅梨清甜的香气攀附着袖沿氤氲而起,揉了揉眉心仍是缓解不了心中不解。她闻萧声而出,那萧声分明是故人所奏,可既是故人又为何要对她下毒手尔后在重重禁军护卫下来去自如的黑衣人又是何人 当然,她与那名陌生男子的对峙以她乖乖回房入睡而告终。他执意阻拦而她技不如人,亦是莫可奈何。 她果真还是对此行报以轻心,毕竟东宫妃这个好位子,贵如五姓泛如其他门阀怎会轻易地拱手让于萧家呢。至于太子和韦后,她漫不经心地叠着帕子,论理应是他们嫌疑最大,可若真是他们为免又太堂而皇之惹人猜忌。 长安尚有数百里远,而龙首原上明宫内的风却已悄然刮到她身上。 今日不如往昔,她一无尊荣在身,二无权柄在握,更无幕僚心腹可与之谋划部署。她定定地看着手中叠成本奏折样四四方方的绣帕,又沿着一道道褶子将它重新铺开。 纵然未至长安却已知前途荆棘遍地,即便心智如旧但她也无法预测此行将通往何方结局,压了压略有忐忑的胸口。无妨,不过从新来过罢了。 出赤云郡后众人希冀果然成真,一路顺遂再未起波折。畅通无阻过了双云、双木二关,萧徽百无聊赖地依着车围挑起帘沿看着沿途光景,如此往复地看了两日,忽一日她命人请来了萧瀚思与萧辉两兄弟。 穿蝶峡一战后萧辉少言少语了许多,萧徽喊了他两前来也不如往日嬉笑着要扯她下去看花看景,规规矩矩地与萧瀚思一并站着“三娘” 萧徽稀奇“怎么了,四哥今儿不高兴么” 萧辉扯一扯嘴,倒是萧瀚思笑了起来回她道“这小子那日头一次杀人,吓破了胆,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呢。” “呸你才吓破了胆”骂起人的萧辉终于鲜活昂扬了起来,气势汹汹地与他辩道,“不过杀几个靺鞨人,将来我还要随小叔一样上战场立战功拜将封侯的” 萧徽拍手赞道“兄长们抱负宏伟,不愧是我萧家儿郎。既是要做将军上战场,对我大业地形自要熟稔在心。我且问你,现下我们身在何处” 她冷不丁一问,萧瀚思与萧辉皆是一愣,他二人对视一眼,萧辉先行答约“前日入双木,今日再行三十里应至京州。” “三娘看书上道京州之内官道唯有两条,一是往安西都护府而去,二是通往洛州” “这”萧辉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下,点头道,“好像确实如此等一下,洛州” 他两一问一答间萧瀚思逐渐明白过来萧徽的用意,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冷冷看看随扈的女官黄门,与萧徽道“三娘且等着,我去问问崔校尉看看我们这一路到底要向何方而去” 跋涉至此,问与不问都为时已晚,怪只怪萧徽成日闷在车中未能及时发现行程古怪。大业有东西二京,西京长安为帝京,而东都则是陪都。依大业百年祖制,封后与迎娶东宫妃此等国婚定是在长安明宫内举行,可是崔嵬率领的迎亲队仗竟然直接让他们送往东都。金尚宫等人对此毫无异议想是一开始就已知实情处心积虑地欺瞒她。 若说不恼怒萧徽究竟凡人如何能不恼怒,这不仅是对她的羞辱亦使整个萧家颜面无光。真是好打算,就说她的太子侄儿如何轻易地就妥协了呢,原来还有这么一出等着她呢。 萧瀚思去得快回得也快,回来时直接将崔嵬领到了萧徽的銮辇前,应是片刻前萧瀚思声讨过他,此刻他立于车前径自沉默。 “崔校尉,行至此我也无心与你问责,毕竟你只担任护卫一职。我只有一句话问你,太子现在何处” 如果等她抵达洛阳紫薇宫,大婚典仪上只有她一人那真是里子面子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 萧徽闭上眼匀气,亏得自己当初善性,看着戴王一家在房陵凄风楚雨地挨着,年年还从自己府上开支里拨出一笔银钱送过去,结果养出了只机关算尽恨不得将她拆骨吞腹的白眼狼 崔嵬面露难色“请殿下恕罪,末将非太子亲从,如何能知殿下他的行踪” 你是崔潜之子,崔潜又是力挺李缨的老骨头,他既派你来迎亲怎会不知他行踪萧徽心里冷笑,迭声的质问在嘴边打了个转却最终咽下腹中,她轻声问道“我听兄长们说,此行我们去往东都,不是去长安吗” 崔嵬耿直,听罢沉默一瞬也是如实回道“是,殿下。” “哦”萧徽拖了个长得听不出喜怒的尾音,她仪态万方地坐于辇车中“方才只是纳闷,劳烦崔将军来解惑耽误了行程,请复行吧。” 萧辉怒气冲冲想说什么,被萧瀚思悄然扯住衣袖,待崔嵬走后萧瀚思看看两边不敢直视的女官们讥嘲地撇撇嘴“三娘,可要我回幽州去” 他们远离本家,势单力薄,如此奇耻大辱定是要通报族中人与之商议,向皇帝讨一个公道。 “万事且等到洛阳再说,”萧徽淡淡道,“上皇深居东都,我等晚辈既已来了自是要去给她老人家请安的。” 仪仗复行,萧瀚思与萧辉骑马同行,萧辉咬牙道“太子他们简直欺人太甚这哪是迎娶正室的样子,分明连纳妃纳妾都不如纳个良娣好歹还要在东宫摆桌酒吧,竟是连明宫的宣德门都不让进” 这一回萧瀚思未在阻止他的口无遮拦,同是年少自然亦是气盛,他胸中愤懑不比萧辉少上半分,他低低道“此事非同小可,回头歇下还是要立即写信发往家中,同时再给长安的叔伯们道明此事。三娘年纪小又是女子,在这无依无靠,我两身为兄长自当要为她撑腰。” 萧辉点了点,迟疑着反问道“如何撑腰” “”萧瀚思无言地看了他一眼,思量片刻后断然道,“大不了,这个大婚不成了” 大不了她不嫁了,萧徽与萧瀚思想在了一处,与他不同的是,她想看看若是她拒绝成婚今上和上皇对她和萧家会容忍到何种地步。不容她做如此揣测,今上且不提,她的母亲在晚年之后变得更加心思莫测,但有一点她是看得出来的,她对先皇抱有着愧疚。这份愧疚让她选择了宽恕了与谋反牵连的戴王,更将江山还给了李家。她不能确定,到如今这份愧疚会不会让她还会选择保全自己的母族,和她这个从未谋面的侄孙。 ┉┉ ┉┉┉┉ ┉┉┉ 仿若担心她突生悔意,中途返道,接下来的行程骤然紧凑上了许多,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向着千湖环绕的洛京奔赴而去。 萧徽抵达洛阳那日,二月初二,虔化门外恰好开了第一枝桃花。雨丝飘零,轻曳成鲛纱似的烟雾,万象山的紫微宫仿佛拱立于渺渺云端之上遥不可及。。 萧徽恍若隔世般眺望熟悉的从檐重殿,喃喃“紫云东升,天家气象不过如此。” 金尚宫与她撑起伞“娘子这边走。”她笑道,“娘子第一回来紫微宫,这紫微宫与明宫一般为将作大匠所造,又称千湖之宫。但若是与明宫相比,还是欠缺了两分雄浑之气。” 她说到一般突然噤声,萧徽莞尔一笑“紫微宫也好明宫也罢,日后都会常住,尚宫说是吗” “是是。”已失言一次的金尚宫未敢再多言。 她不言,萧徽走了两步驻足看向另一个方向的遥远宫殿“不去拜见上皇吗” 与她们引路的高品内侍常春笑道“上皇今日抱恙,未能接见殿下,但特意嘱咐臣下传喻于您远道归来,当如汝家。”常春笑得褶子累起,“上皇的意思是请殿下尽管将此地当做是您幽州的家宅,不必拘束亦不必害怕,明日她老人家好转便设宴于您接风。” 此话倒令萧徽稍稍宽下心来,她的母亲做久了皇帝于臣于子女总是少不了端着高而远之的帝王架子,满是帝王的骄傲与尊严,对待子女哪怕是备受宠爱的她都是亲切中透露着疏,令人敬而远之,她的母皇从来心意不可测,即便是眼下看重萧徽她然后在她心中究竟她与萧氏与太子他的李氏一脉孰轻孰重,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有时萧徽猜测,那位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皇心中亦是动摇的吧。她能说出这般话说明还是把萧徽她当做自家人看待的。未来的夫婿不可靠,这偌大的宫廷内唯有上皇暂时是她唯一的靠山与往之向前的信心。萧徽思绪万千,为自己无法估测的将来,也为风雨飘摇的萧氏。 去了安顿的宫阁,萧徽立于栈道上怔忪不语,宫阁四面环水,唯有扁舟摇楫可往其中,阁外花树从林,由宝珠镶嵌的望月阁三字在繁茂枝叶间粲然生光。 湖水如镜,花丛树木映在池面。几盏宫灯湖面悬于岸边枝头,那稀疏的灯光映在水里,围绕着湖心岛。片片相连的臃肿阴云缓缓地移过湖面,云片的空隙倾泻下丝丝缕缕的微弱日光。淡墨开来的阴云层叠而起,结成丝绦状的云河,将浩然天穹截成两端。云絮随风移过,逐渐消失在极东之处。蒙蒙雨雾于湖面上汇成一层银色的薄纱,将天将地将江河将山岳草木皆笼罩在一层飘摇的虚无之中,水风贴合着湖面拂过,撩动着才露湖面的细荷一角与栖息其上的幼蜓。飞蜓薄翅一振,穿过雨雾,昂扬地飞向高空之中。 与长安来的女官们相比,常春不止殷勤上一分两分,扶着萧徽上船时他指向湖心岛“殿下可能不知,此处是永清公主也就是您姑母生前所居住处。上皇爱怜殿下,特意将此殿拨于您。”他觑了觑萧徽神色,挨近了小声道,“上皇知道殿下您委屈,但请您安心,她老人家已命人寻到太子,等候殿下您已久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拾叁】 寻到太子 萧徽饶有兴味地品咂着常春的话,此人侍奉上皇快二十年了,与慕容同为她的左膀右臂。这一句话短短数字里外都含着几层深意。除了表明上皇对她这位远道而来太子妃侄孙的关照与上心,同时也委婉地提点她即便她未来的夫婿接受了这桩李萧的联姻,但两人婚后相处可能并不如她想象得平安如意。 何止是不愉快,想必那位东宫殿下心中应是十分郁卒吧,思及此她心里莫名地舒坦上了许多。 隔世重回仍然住进这座小小的湖心岛中,萧徽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有此,望月二字乃她出生后父皇亲笔所书,本应赐做明宫中她的闺阁名。后来她的母后与父皇道此女是他二人掌中珠,望月怎堪与之相衬她的父皇欣然同意,遂将她寝宫改名令月。后来她常伴母皇居于紫微宫,母皇悼念她的父亲,便将这座湖心岛命为望月阁。 这大概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妻子对于那个英年早逝的夫君唯一一点温情与留恋了。 阁中一物一什与她匆匆离去前往长安时没有丝毫变化,就好似她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午休,醒来后刚刚从窗下的玫瑰榻慵懒地起身。弓箭画卷秋泓剑,每一个她熟悉与爱不释手的物件都纹丝不动地归于原处,安静地等着她这个主人再度拾起它们。 常春小心地引着她绕过金尊琉璃鼎,絮絮叨叨“这望月阁在紫微宫中算是用工顶顶精巧别致的地方了,上皇将它赏赐给殿下您可真真是用心良苦啊。” 用心良苦四字被他说得意味深长,萧徽回视而去,常春眼神闪烁片刻后先行恭敬地低下头去,她这才笑了起来“劳你替我托话于上皇,上皇厚爱萧徽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殿下客气了。”常春忙躬身道。 萧徽微微颔首“此处暂且无事,若有所需所求我会让嬷嬷告知于你。” 出了望月阁常春立于舟头噫吁叹息,与旁人道“这个殿下看起来不简单。” 小黄门懵懂,常春砸吧下嘴回头看看渐行远去的望月阁“老奴我跟着上皇几十年,其他本事没有识人辨人却是一等一的好眼色。那殿下刚刚一眼瞧得我发了一手冷汗,我琢磨着有点像”他琢磨了半天,忽然没了下言。 “师父” “不可说不可说,可能天意如此吧。”常春喃喃,深深叹气,“也可能是我老糊涂了吧,永清殿下走了有快半年了吧那孩子是我看到大的,你说这人啊有个什么意思啊。” ┉┉ ┉┉┉┉ ┉┉┉ 不必立即去拜见上皇,这于萧徽来说算是个好消息,她太了解她的母亲了,精明强干胜过天下所有男子。奔波千里而来,她需要将自己调整到一个良好的状态不能漏出任何蛛丝马迹,尤其是要瞒过她身边那个有些本事的术士玉清子。 萧徽缓缓拔出架在台上的秋泓剑,出鞘刹那隐有龙鸣清啸,剑身通明如裁水为波,映出双清灵透亮的瞳眸。她倏地又将剑推回鞘中,那厢金尚宫在殿中稍作打点后而来“殿下,时日方早,您有何打算臣等也好做安排。” 殿外雨声渐密,穿林打叶沙沙作响,浓云翻滚阴沉沉地压下半边天色,惊蛰将至洛阳的雨也密集起来,萧徽聆听了会雨声道“沐浴更衣吧,我累了。” 阴雨绵绵总是助眠,加上连日马不停蹄地赶路,萧徽确然已是十分劳累,她蜷缩在偌大的沉香床上睡得昏天暗地,细纱织雪一浪堆入一浪,隔开殿中无声燃烧的一朵朵烛火。底下人见她熟睡至深轻易不敢打扰,许是回到了熟悉久违的环境中萧徽睡得十分香甜惬意,以至于她几乎忘却了数月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她还是那个执掌半壁朝堂,自由无拘的永清公主。她只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醒后等她睁开眼 萧徽猛地睁开眼,天已然黑透,重重纱帐内幽深静寂,一个黑影悄然无声地立在她床头。她几乎吓得险些要蹦了起来,下意识地往枕下一摸,空空如也。 眼角瞥到那黑影手中把玩的一柄微光,她骇然地后挪了挪“你谁” 那人不答不应,兀自将匕首在指尖转得飞快,锋芒闪动下一瞬好似就要割向她的喉咙。梦中濒死前的刀光剑影再一次浮现在萧徽眼前,才睡醒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凌乱,她一把抓住瓷枕,那人一怔,却见瓷枕太沉萧徽一抓未抓起 她沉默下,那人似是嘲讽地低笑了声,她脸面一热想也未想双手抱起瓷枕。可这一次,陌生男子未再给她机会,匕首飞快刺向她的手腕。她本能地向后一缩手一松,瓷枕重重砸在床上,一角磕在她膝头,痛得一双大眼睛里顿时泪雾蒙蒙。 “”男子默然看着搬起枕头砸哭了自己的她,突然朝前走了一步。 萧徽心一惊,咬牙呵斥道“放肆你可知我是谁此处又是何处你若再敢向前一步,我保证你会被碎尸万段” 那人终于开腔说了第一句话“那你是谁” 他一开口,萧徽一愣仿若在何处听过一般,慌乱之下她并未来得及细想,定下心神冷冷道“此处为镇国永清长公主故居,而我乃她嫡亲侄儿,当今上皇的侄孙你若冒犯我,碎尸万段尚轻,株连九族未可” “原来如此,”帐中昏暗他背光而立实难辨认样貌,他弯下腰来贴近了她似是想将她看清了些,呼吸声近于耳侧“除此之外呢” 她被逼到角落里,抿紧唇角瞪大了眼睛道“没有之外” 这句话似乎大大得罪了他,几乎是一霎时她感受到了来自男子冰凉冷漠的杀意。 “娘子娘子”金尚宫终于听见了响动寻来,“可是有事吩咐” “来人啊”萧徽立时应声呼喝,却见眼前一花纱帘骤然大动,人影已然不见。等金尚宫赶来时仅见她一人怔怔坐于床上,被褥凌乱瓷枕还掀在一旁,她忙勾起两边帐帘,跪坐于榻边拿帕子给她拭汗“娘子可是做了噩梦了这雨天气闷,睡得这样久定是不服帖的。” 萧徽坐着发呆,半晌气败地点点头“嗯,梦见我一人在宫里再也见不到阿耶阿娘了。” 她是太子妃,还是个注定了不受宠的妃子,决不能说出一个人出现在她寝帐内这种话授人以话柄。只是她心惊胆战地看着突然陌生起来的望月阁,当年由将作大匠亲自画好图纸交由她审验而后由她督造,因为此处四面环水她认为没有必要,故而建造之时没有留下任何暗道。 那人来无影去无踪,很显然是从她不知道的通道进入殿中,一想到住在这里不知多久她禁不住一阵阵后怕。 金尚宫以为她小小年纪离家千里太过思念父母所致,心疼地轻轻拍着她的背“娘子啊,进宫的女子都是这般的,你要早日适应宫中的生活才是。日后太子、上皇和两位圣人才是你的亲人啊。” 萧徽伏靠她臂膀枕着她的肩悻悻道“嬷嬷说得道理我都知晓,只是我仍然害怕” 金尚宫忍俊不禁道“娘子贵为东宫妃,有太子与两位陛下给您撑腰,有何可怕” 正是有太子“撑腰”才可怕啊她甚至开始怀疑,那男子是否为太子指派来玷污她的名声,好理所当然地退掉这门婚事。不过若真是如此,那她也敬他李缨是个人不惜给自己戴上绿帽子来拒婚,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士了 因受了惊吓与睡了许久,至夜里她都忐忑难安,本想干脆唤来守夜的绿水拿本书打发时间,一想到明日要去面见上皇最终按捺下来逼着自己入睡。睡前,她摸了摸枕头下的匕首恨恨想到,再若让她见到那人非得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不成 再若她蓦然扑开被褥坐了起来,惊疑不定地回想在云城那夜出现在会馆中的男子。怪道她觉得那人声音耳熟,原来两人早已狭路相逢过如此想来,那人从会馆便一路跟随她到了洛阳,更甚至还潜入宫中伺机欲行不轨。若说那时在云城相会是偶然,但这紫微宫可不是一方小小会馆,说是戍卫三千、密不透风皆不为过,而这人不仅轻而易举尾随她入宫还能无知无觉地偷渡到这四面环水的湖心岛,若说宫内无人接应简直是天方夜谭 萧徽瞳眸亮得像要燃烧起来,恨得咬紧牙根,恰时绿水听到帐内响动轻声问道“娘子可是要喝水” 她木头一样杵了会,噗咚又直直躺回了床上,拉起被子遮住脸“不用。” 这个千刀万剐的李缨,她气奈何当时睡得迷糊没能留下什么证据,这个哑巴亏也只能她暗自打落牙齿和血吞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拾肆】 次日一早,常春携旨再度登上湖心岛,经通报后入了望月阁笑容可掬地给萧徽请安“娘子气色上佳想是昨日睡得不错,”又将她周身装束略一打量,顿时笑容更浓,“娘子眼光甚好,上皇近些年就爱红裳绯衣,此番打扮定是很得她欢心。” 萧徽微笑不言,论对她母皇投其所好,天底下她称第二莫有人敢称第一。光凭幺女就能得宠为免也太天真了些。 紫微宫依山而建,群峰环簇,上皇所居的常朝殿位于早朝的乾阳大殿后侧,两殿齐平,大有与之比肩的意思。雨后天未彻底放晴,旭日半隐半仙在云层中,稀薄的晨光浮动在淡淡的雾气中,殿檐相连,玉树玲珑,好似个人间仙境样的地方。 道旁的冬青延展出了新枝,翠绿的叶片轻轻拂过萧徽的肩头,留下两滴露水。她仰头看看两侧的白墙斗拱,视线凝结在高处的某一点。那一处高台之上依稀立着一道袍袖翩然的身影,她望去的那一刻,他也似乎低头在看她。只不过离得太远,辨不清他五官。 可是光是一眼看到那人穿着的道氅,她就已猜出了他的身份,大业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国师玉清子。萧徽八岁入道,住于宫观之内,宫观的主人就是玉清子。说来好笑,虽然她自幼寄居宫观但与此人打过的交道却是寥寥可数。在她的记忆中,玉清子要么是闭关要么是炼制丹药,除却祭天之类的重要典仪轻易不会露面。 与之对视了片刻,她即收回了视线,交叠在腹部的双手轻轻捏了捏。大业的朝局复杂得超乎常人想象,世家、布衣、术士甚至面首都掺和在一起,互为抵角又互为助力,明面上你争我夺暗地里血雨腥风,真是妙不可言。 天街杳杳,萧徽走得不急不慢,这条路她走了许多年走过无数次,这一次的心境却和以往大不相同。以前,她是这座宫殿的主人,而现在她则是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嫁到这里。要说一点惶然都没有那是假的,她一步步拾着台阶而上,数着自己的心跳,直到朱红的高槛跳进了她眼帘。 走在前头的常春忽然哎呦了声,纳闷道“太子殿下都到了这样早。” 萧徽心头和眉头同时一跳,她掖着手立在殿前,心里头嘀咕,黄鼠狼登门没安好心,怕是摆了道修罗场等着自己。 女官慕容很快领着宫娥从殿中迎来,见了萧徽与昨日常春一般见她先是稍稍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三娘子到得巧,太子殿下亦是刚来,上皇着你呢。” 常春与她引荐道“这是上皇跟前的得力人慕容姑姑,以后殿下若有事吩咐也可找她,保准比找老奴好用。” 萧徽朝着慕容微微颔首示意,以一己之力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这个女人她从未认为会是个简单角色。与她这个女儿相比,慕容陪伴她母皇时间要长久得多。 常朝殿内燃着厚重的龙涎香,因着才入春气候尚寒,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铺着厚实的毡毯,穿着罗袜踩上去如同踩着云朵般绵软舒适。两旁的帷幔一层合着一层,将殿宇裹得暖和而昏暗,深处有一宝座。萧徽不敢直视,低垂的视线里仅能窥见一角明黄身影,苍老而和蔼的声音响起在前头“一路劳累,昨日可睡好了” 萧徽立即跪倒,郑重其事向前行了拜礼“萧氏三女,萧徽拜见上皇,上皇千秋万寿,如海如山。” 上皇含笑着命人搀扶起她来“听声音就知道是个柔顺乖巧的孩子了,这是太子,你两此前应是未曾见过的。” 萧徽仍旧是恭顺地垂着头,朝之行礼“殿下。”要说人到晚年大约心肠确实会变得柔软,她暗自叹息,她杀伐果决的母皇现在也变得和普通老人家一般爱与子孙做媒凑鸳鸯。 地板上铺了毛毡,看不见李缨的倒影,萧徽突然想到她好久未见过这位侄儿了。即便是在死前,她似乎都没有好好地看过他几眼,竟是连他的样貌都记得不大清了。印象深刻的便是瘦得惊人,应在房陵吃了许多苦,刚回来时哪里像个王孙公子,和爬出地狱的饿殍骷髅似的骇人。 想想她脊梁骨上冒了层白毛汗,而太子受了她的立马半天没有回声,上皇淡淡道“太子。” “嗯。”嗓音没有任何温度,却直白地表现出主人的孤高与傲慢,仿佛受了她这一礼是多么大的恩赐一般。 萧家的女儿相貌从来不差,只是这三娘子美得不胜纤弱,唯独通身间从容不迫的气质与她的姑母肖似。这点很好,上皇在宫中见了许多强势凌厉的女子,大概是强极必辱,以至于永清早早得逝去 “你别怕,近前些来坐下,与我好好看看。”上皇的声音中透着欢喜,对她这个太子妃显然十分满意。 萧徽糯糯应了个是,莲步上前向二人又行一礼后方落座,稍稍抬起脸来婉然笑道“来时父亲托三娘代族中上下向上皇您问好,他日双亲再亲自来向您请安。” 却见上皇看到她时眼眸中极快而分明地闪过一丝愕然,萧徽一怔,上皇凝视着她的面容半晌笑了一笑,纵然鬓色花白依然可寻得一丝当年艳光“太子,你永清姑姑可是煞费苦心为你挑了这一位太子妃啊。” 这一句极是意味深长,萧徽茫然地看向太子,两人的视线恰好撞于一处。没有波澜,没有惊艳,没有喜恶,就似寻常地看见一个陌生人般,毫无意外。她却是稍感意外,当年从房陵出来瘦如骸骨的孩子长得这样高了不仅身如傲然松柏,英挺的长眉下一双眼眸似浓墨点过,幽黑的深邃中又裹着一点极深的寒芒,实际上他的面容比声音温和上许多,甚至在看向她时隐约带了一丝浅笑。 那是笑容吧,她不太确定,更不能确定那丝笑意里是否还含着讥诮。 对上皇李缨还是十分恭谦的“您说得极是,永清姑姑的心意孙儿深感为怀,这位表妹确为倾城之貌,便是长安五姓门中千坊之内也未能寻到如此美色。”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明知她未去长安而被送往洛阳受辱,还挑着字眼羞辱她,萧徽心里头将李缨这个小儿刺得千疮百孔,她羞然“殿下谬赞,世间女子万千三娘不过其一而已。”她话锋忽地一转,“真若如此说,殿下贵为太子,幸而三娘只是倾城而非倾国貌了。” 换做从别人口里说出这句话一定会被人讥笑不知天高地厚,然而萧徽神情单纯语气稚嫩,令人真要发难反倒会显得计较。李缨一下下按着食指上的断戒,悠悠道“太子妃是说有意祸国只是苦于无祸国之色” 萧徽讶然看他,心念交错一瞬她惶然垂下头,弱声道“三娘并无此意” “好了太子,你不能看你未来的太子妃善性便咄咄逼人欺负她。”上皇倚着宝座与她解围,慕容在旁替她轻轻敲打着肩臂,说了两句她便似已困乏起来,眼眸半闭半睁,“你们阿奶我年事已高了,小辈的事不愿也不适宜去插手,但身为长辈还是期盼着儿孙和睦顺遂。你们即将成婚,日后当是要相敬如宾,太子妃执掌东宫将来执掌后宫须气度豁达,驭下亦要有方;而太子即便忙于政务也要善待妻室,毕竟太子妃是你的脸面也是大业的脸面。” 不轻不重,给两人都是一番点拨。一面似是教导萧徽应宽宏大度,实则让她勿要太过柔软,使人欺压到头上;而太子呢,就差耳提面令于他勿要冷落萧徽了。曾执掌江山的上皇能为这对小儿女下这番心思,也是用心良苦。 李缨一哂,两人余光不约而同飘到对方那又霎时收回,齐身道“儿孙谨记上皇教诲。” “我乏了,你们下去吧。”上皇歪靠在宝座上,梦呓似的道,“慕容,去将国师给朕请过来。” “喏。” ┉┉ ┉┉┉┉ ┉┉┉ 出了常朝殿,萧徽默默随于李缨之后心思徘徊在上皇初见她的那刹眼光,是妆容出了差错还是她话中有哪里不对,不过一句客套的问候罢了。寻思间走在前方的男子突然驻足,她一时未查险些懵头懵脑地撞了上去。 “你盯着我做什么” 萧徽悄悄向后退了一步,小声说“那殿下看着我做什么”这人脑袋后还长了双眼睛不成,背对着也知道她在看他 李缨转过身来,这几年来他着实拔高了不少,原先的永清与俱是男子的百官同处一朝从为有过矮人一头的局促感。说到底那时她手握的资本雄厚,高贵的出身与立足的高点给予了她足够的自信与骄傲。而现在她不再是这里的主人而是一个外来者,萧徽面对着已然超过自己许多的李缨竟是生生被他压得矮了三分。 他识破了她那点的心慌,又是逼近了一步,阴影当头笼罩在了小小的人儿上方。乌黑的发顶有两个小小的旋,大业有一说法女子头生两旋旺夫兴府,然而那副身子骨娇小得可以说是脆弱,他伸出掌去虚虚拢在那单薄肩头皱起了眉,这哪里像宫廷里那些妖俏丰润的女子,分明还是个孩子。 萧徽被他盯得发憷,屏气凝神地看着他平摊的手掌悬在她肩上,莫不是恼羞成怒一掌要劈晕了她。她小心提防着眼神游移到他食指上的赤金戒,戒身斑驳,首尾相衔处霍然断开,一道深入骨肉的伤口斜穿而下。她暗自一惊,这伤痕若再深上几寸便会彻底劈开手掌,可见下刀人是奔着要他性命而去的。他李缨贵为太子,怎会落下如此伤口 陷入深思的她没有发觉那只手掌慢慢向上移动,在她一折即断的颈后逗留了片刻,而后萧徽脑袋一沉,有什么重重压在了她的头顶,不屑的一声哼笑“真矮。” “”萧徽一窒,不假思索地反抗着挣开他,涨红了脸道,“请殿下慎重” 像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样,她远远地站看,双颊鼓起尤是怨怼地看了他一眼嘟囔了句“我才十三岁呢。” 十三岁是她想提醒李缨的,二月初八即在眼前,长安也好洛阳也罢,大婚已是木已成舟之事。大业国内一般等女儿及笄才行嫁娶之事,但皇族里外,皇室的儿女富贵已极却又往往短命。想她八岁便有吐蕃求亲,十二三岁下降和亲的公主数不胜数。可对方是李缨,虽说不太现实,但她是半点不愿与他发生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洞房花烛夜,是萧徽走向太子妃之位的头一道门槛,想想就很头痛。 “十三岁”李缨很快就将手从她头顶挪开,负于身后望着紫薇宫周围浩渺群山,千湖百泊如星如珠点缀其中,日光冲破云层粼粼洒下美不胜收,“十三岁本宫已经上阵杀敌了。” 言下之意是说她十三岁还一事无成十分不长进吗萧徽气得牙痒,奈何这具身子实在不争气,找不出个强有力的证据来反驳他。总不至于指着他鼻尖怒斥他“本宫十三岁之时已经与户部尚书谈笑风生,协领鸿鹄寺接待万国使臣了” 她不能说,说了下一瞬就会被这位太子爷冠以妖邪之名,要么再经历一次千刀万剐要么被玉清子丢入炼丹炉中烧个骨灰无存。 真惨,她凄怆又心塞,郁郁寡欢地看了他一眼,不愿多说一句话来让他找到话头更为得意。 李缨察觉到她的沉默却并不愿放过她“太子妃今日有何打算” 萧徽只想快点将这烦人孩子打发走,一板一眼地如实已告“来时尚宫交代回去要修习婚仪,司衣尚宫要来取尺寸修改礼衣。”大婚在即,做新娘的往往要比迎娶那方忙碌上许多,何况是国婚一举一动都涉及到皇家脸面,千万不得有失。其实萧徽已将典仪步骤背得滚瓜烂熟,连金尚宫都惊讶地捧赞她是命中注定要做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对此她能如何,她只能报以无奈苦笑。 李缨道“走吧。” “去哪”萧徽发怔。 “望月阁。”李缨留下三字,自行而去。 如果说比洞房花烛夜还要糟糕的,或许就是她的敌人变得比她想象中的更为深不可测了。 ┉┉ ┉┉┉┉ ┉┉┉ 舟船上两道身影一头一尾相距数尺,回来得突然栈道上未有宫娥相迎,李缨先行下船,侧身瞥向裙裳厚重的萧徽,微微抬起袖来,她稍稍向后避开一些“萧徽不敢僭越。”说着提起裙摆小心而轻盈地步下船头。 李缨微微撇了撇嘴角,未露出不悦之色,沿着石子道径自徐步往岛上而去。萧徽看他闲情逸步方向并非望月阁,腹诽数句默默跟随上去。 “你与家中人都是自称姓名的吗”李缨冷不丁问道。 萧徽迟疑道“双亲与兄长姊妹皆唤我三娘,殿下若愿意也可如此唤我。” 李缨看了她一眼,萧徽无辜地眨了下眼,他漠然道“宫中死得最多的便是自作聪明之人。” 萧徽喏喏称是“萧徽不敢了。” 一前一后,两人彼此再无交谈,李缨看上去仅是信步闲庭随性而至,每走约数十步便在某地停留片刻。这里一草一木一灯一瓦萧徽都是烂熟于心,有些花木还是她亲手植下。大约人无完人,她种植的本领着实不高,十棵树能活一棵便是上天开眼。随着李缨于岛上转悠了半天,她惊奇地发现她离开时差不多一命呜呼的忍冬竟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不仅熬过了寒冬更是势头喜人。 “你喜欢花”李缨清淡着嗓音问道。 萧徽抚摸着结出骨朵的枝条,缓缓放开“尚可。” 其实她对花树并无特殊爱好,若说喜欢也是因为她的母皇所好,母女二人闲谈提起也好能答上话来。人人都说她永清仗着二圣宠爱活得恣意嚣张,殊不知为了这份宠爱她煞费了多少苦心。父皇爱山水书法,她便自幼随着书圣草圣日夜苦练;母皇喜茶道园艺,她便驱车登门向茶圣求教取艺,又寻来各品牡丹精心养育。 李缨话并不多,问完此句后又是漫长的沉默,萧徽数着时辰走得脚酸腿软忍无可忍开口,可怜兮兮道“殿下司衣已等候已久了。” 他沉默,看了下日头“走吧。” 又是走吧走吧萧徽看他是没打算立即走人,只好垂头丧气地跟在他后面慢吞吞地踏入望月阁。 阁中金尚宫等已早得了消息,领着众人齐刷刷地向二人跪拜行礼“拜见太子殿下,拜见太子妃殿下。”那阵仗好似她已是嫁做他妇,成了这大业未来的女主人。 李缨淡漠道“退下吧。” 众人飞快地交换了眼神,应了个喏,退出主殿外时金尚宫还细心地阖上了排门。 许是回到自己地盘,底气足了许多,萧徽镇定自若地立在殿中,看着李缨巡视般地从画筒走到琴架,止步于秋泓剑前。并拢的五指轻轻滑过剑身,停于剑柄处。秋泓剑为精铁淬成,看似薄如裁纸实则分量不轻,没有修习过武艺的萧徽手无缚鸡之力,莫说舞剑光是抬起它就要费好一番力气。而于李缨这并非是个难题,不费吹灰之力地他便单手提起了细剑,食指一顶,剑身出鞘,弹起清越的撞击声。 “你看。” 萧徽尚未知晓要看何物,璀璨流光已破风刺来,直取她咽喉。那一剑快得惊人,便是曾经的她都无把握能全身避开。下颚处贴着刺骨清寒,剑尖微微挑起她的脸,对上那双寒星似的眼眸“你不害怕” 她默然许久,吐了个颤巍巍的字“怕。”她真是怕极了,不是怕李缨会杀她,而是他的喜怒无常与阴晴不定,谁人相信大业的太子竟是个疯子 剑尖未从萧徽颚下移开,反倒闭紧了半寸,他无情无绪地看着她,似审视又似单纯地对视。许久,剑光一抖,长剑已然入鞘,他淡淡道“太子妃是本宫正妻,自是不应畏惧本宫的。” 她松开不知何时攥紧的双手,手心已被她勒破却不觉得痛,就在刚刚那一刹她宛如回到了上一世濒死前的情景。她是真的怕了,没有人不畏惧死亡,更没有人愿意重复死时的惨痛。她惨白着脸看向李缨,蠕动着嘴唇“殿下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了。” 一出口就是哽咽地哭腔,李缨怔愣了一下,他将剑架回原位“你的胆子为免太小了些,我是你的夫君难不成还会当真伤害你” 他一回头愕然在原地,萧徽闪动了下眼睑,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而下,直直坠落到纯色的地毯上,晕开小小的水渍。她无声地哭泣,止不住的眼泪连成珠串将上辈子的委屈和这一时的惊恐尽情地泼洒而下,哭得畅快淋漓。 李缨从未见过如此能哭的姑娘家,眼见着萧徽慢慢蹲在地上抱着膝默默流泪,他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孩儿仅仅十三岁,半大不小的孩子,从小被家中人捧在掌心里呵护长大,从未经历过外界的风雨。 她是永清的侄女,却与那个自傲自满的公主截然不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拾伍】 他对阵过杀人如麻的敌将,也面临过凶恶残暴的猛兽,却鲜少孤身面对一个姑娘家的泪水。她哭得他头痛,不知从何说起“别哭了。”半天酝酿出冷冰冰的一句,她根本不理他小小地缩成一团,早前工整的妆面哭得稀里哗啦一团糟。 萧徽本意只想示弱卖个惨在李缨跟前讨几分同情,哪想越哭越是满腔酸楚,自己可真是惨啊太太平平小半辈子,一时疏忽葬送了荣华富贵不说还沦落到须得看李缨这小儿脸色过活。太惨了,一想以后的日子她哭得愈发悲痛欲绝,不能自已。 一双手蓦地将她提起,晕头转向着她人被搁在了贵妃榻上,猞猁毯子一软,李缨在她旁边坐下,递了方帕子过来淡淡道“太子妃仅次于皇后,一言一行皆是天下女子楷模。”他生硬地补充了一句,“你的宫嬷嬷应教过,寻常时不得流泪。” 萧徽低头抽噎,既未应他的话也未接那方帕子。李缨沉默,两人并肩坐着,一高一矮,咫尺的距离却如同隔了千山万水。 哭是一件费力气的体力活,萧徽哭得乏了寻思着差不多也该停风收雨了,忽而下颚被轻轻掂起,柔软的棉麻在她的脸颊上一下下擦拭,李缨的目光为浓密的睫毛遮住,看不清是何神色,她嘶了声“疼。” 下一瞬他迅速地松开手,扔烫手山芋似的将帕子扔到她怀中“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萧徽看着手里的白帕,委屈地小声道“我还未及笄呢。” 李缨站了片刻,坐回原位“太子妃年纪轻轻千里远嫁确实可怜。”他的语气里却没有多少可怜的意思,萧徽敏锐地感觉到此刻的他变了,他扶着膝盖,是军中养成的笔挺坐姿,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太子妃来时家中可有教诲” 萧徽一脸茫然,捏着帕子过了会轻声道“父亲曾在三敬堂中与我道要敬天敬地敬君,母亲则叮嘱要与孝顺二位圣人和” “和什么”他转过脸来似是很认真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萧徽睁着黑亮的眼睛,无比真挚地看着他“与夫君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他看着满面稚气的少女语塞,原先备好的满腹审度与问稿竟是无从问起。他的眼神越过她落在殿内无声奢华的呈设上,不禁想起它曾经的主人,流有萧氏血脉的女子都有一副妩媚倾城的面容,但令人胆寒的不是美色惑人,而是这张美人皮下精于算计的心肠。 李缨闭了闭眼,将那张已经黯淡逝去的容貌从脑海中驱逐而出,可一睁开眼萧徽姣好的面容清晰地映入视线中,他终于过来今早上皇那句话中的用意,他永清姑姑果真是给他挑了一个很好的太子妃 他牵起一个略显生硬的微笑“泰山丈母教导有方,太子妃聪慧应是有所感悟,既是如此本宫便也不再多言,只有几句话说与太子妃。”他顿了顿,敛去笑容,乌黑的眼瞳里浮动着薄薄的寒意,“太子妃嫁与本宫便是本宫的妻子、李氏的儿媳,娘家再尊贵于你也是臣子之列,这一点本宫希望太子妃时刻铭记在心;还有,大婚在即二位圣人已在来洛阳的路上,那二位皆是仁厚心慈太子妃不必担忧难以相处,只是皇后娘娘出身五姓韦氏素来着重礼仪规范,今日这般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不要再出现了。” 萧徽被他说得一怔一怔的,半晌怯怯地道了个好,看他停顿许久犹犹豫豫问道“还有么” 这胆子是真的小,李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奈地暗叹一声,缓和了语气顿了顿后道“此外上皇今日的教诲太子妃也要记住,宫中不比你萧家内宅,太子妃首先要学会的便是坚韧,坚而有力,韧而不折。懂么” 萧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嗯” 她的眸子十分清澈,明净得宛如池中春月,泛着柔软暖和的光泽,男人们大抵都拒绝不了这样的目光,盈盈一笑间就化开了心底的冰雪。李缨注视了她须臾便挪开了视线,起身道“本宫与太仆寺卿约了去马场,便不留下用午膳了,太子妃自便即是。” 萧徽随他而起,好奇问道“殿下好马吗” 李缨状似无意地瞥了她一眼,她讪讪道“我即是要嫁入殿下,多了解殿下总是好的。” “不必了。”李缨淡漠,出望月阁时他忽而回首,顿了片刻缓缓道,“萧徽萧徽地叫着绕口,以后我便与他们一般叫你三娘吧。” 萧徽愣了一愣,笑着露出细细的银牙“好的呀,殿下” ┉┉ ┉┉┉┉ ┉┉┉ 好什么好午膳后,萧徽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寝殿里抓着一个美人靠郁卒地得捶了好久,从东滚到西又从西滚到东。再三羞辱她也罢,今儿竟然还摆起夫主的架子训斥她她前后活了二十载,何曾如此低声下气地被人一条接着一条教训 金尚宫送茶点进来时被她凌乱的模样唬了一跳,赶紧放下漆盘将她拉扯正形状“我的好娘子你怎滚成这样这若是叫人瞧见传入上皇耳中,可是要吃罚的” 萧徽披散着头发恹恹地趴枕上“嬷嬷,我觉得殿下不是很喜欢我,”她眼巴巴地看过去,“是不是因为我是萧家的女儿,我听说”她声音轻如薄烟,“殿下和永清姑姑不太和睦。” 金尚宫替她理好滚了一身的长发,叹气道“永清公主已是故人,身前事身后了,太子殿下是储君自有储君的气度,怎会因此牵连到娘子身上。”摸摸她光洁的额头,“太子殿下只是秉性孤僻不爱与人交际而已,他与别的王孙不同,是吃过苦的人,这样的人心地比寻常人坚硬可也比寻常人更知冷暖。娘子敬慕殿下,朝夕相处下殿下早晚会识得娘子一片热忱的。” 果然还是曾经自己对李缨了解太肤浅,听金尚宫所言李缨应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萧徽默默思量,从今日的试探看他对她防备甚深。有一点他说得不假,她嫁了他,日后如何打算暂且不提,她若想在这大业宫中立足他确实是她的重要依仗之一。躺着想了一会,她倏地一下坐了起来“嬷嬷,给我准备笔墨。” “娘子是要练字” “不,写信。” 东都的太仆寺与长安不同,独自坐落在西北城郭处,衙署外有一阔近百亩马场,四面以大幕为幄。时值初春,马草尚未成形,细细密密地发了一层青茬,踩过去尚是坚硬粗糙。 不远处一骑白影快如闪电地驰骋着,从已微微汗湿的鬓角来看已跑了不短的时间。马是良骏,高额狭腰宽臀,疾驰这般久通身无汗,仍是蹄落有声。终于那人速度渐缓,驭马得得地沿着边缘回到处。 太仆寺卿李重已等候多时了,见他尽兴而归笑着迎上去“殿下感觉如何” 李缨纵身跃下,拍了拍壮实的马身,毫不犹豫地夸道“好马。” 李重略有得色道“此马是臣等引进了西域高凉国神骏,总共十匹,公母各半。我等精心挑选了种马相配,只待成功产下马驹驯养。” 李缨略有诧异“为何要配种” 李重摇头道“臣等知道纯血宝马自是上品,但这等神骏本身繁衍困难,外加西域与我大业水土迥异,生下幼驹多半夭折。即便繁衍成功,以这样的速度,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征入军内。” 李缨闻言颔首“李卿所言即是,当今我大业虽国富力强但虎狼环饲,文宗帝打下的江山基业已被他们垂涎已久。”他眺望着广袤的草场,眉宇紧蹙,“马无好马,将无良将,当真堪忧。” 李重默然,而后道“殿下深思远虑是我大业之福,”他感慨道,“说起良将,当年萧裕萧将军若非战死,今日我大业周边局势或许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李缨神情微妙地变了变,而后道“萧裕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一员大将,但我看萧家几个后辈亦是出众,不逊色于他。” 李重笑了笑,看向他“听殿下口气,看来对太子妃殿下很满意啊。” 李缨冷道“何以见得。” 李重神秘一笑,见他神情不愈便再未就这个话题说下去“殿下大婚可准备妥当了” “有何准备。”李缨不以为然。 “我说殿下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李重看着一路跑来的小吏止住了话,待他气喘吁吁奔来皱眉问道,“何事如此紧急” 小吏向着他二人行了礼,而后转向李缨从怀中取出一封杏色花笺裁成的信函“殿下,宫中有急件呈于您。” 信笺非一般公文所用的模样,精心裁成鱼形,再看到的那一霎李缨才舒缓的眉头又叠了起来,李重笑得更微妙了“驿寄梅花,鱼传尺素,此乃家信,殿下快看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拾陆】 染成杏色的薛笺,比绢纸轻薄,又厚重过熟宣,李缨拆出一角,神采飞扬的小楷跃然而出。纸上字迹寥寥,李缨一目扫去尽收眼底,一丝错愕转瞬即逝。避嫌远立的李重等了不过须臾,便听见李缨道“再去看看其他宝驹。” 李重忙趋步跟上,那鱼信一看即是出自女儿家之手又来自宫中,执笔人不言而喻。凡人皆有好奇之心,太子一早受上皇所召与太子妃会面在皇城中已不是个秘密。既才见面又为何写信李重多少有些好奇。 然阅信后的李缨面色如常寻不出端倪,指间已无信笺踪迹,看来已落了个化为齑粉的凄惨下场。李重暗叹,永清公主的死对大业两都各方局势产生了极深的撼动。因着她亲信三千,扎根于朝中的势力深厚,那种撼动至今未能完全显现出它翻天覆地的力量。随着那位萧家太子妃的到来,所有酝酿在汹涌暗流下的冲突逐步走上明面与激化。 生不逢时的太子妃,李重惋惜地想到。 ┉┉ ┉┉┉┉ ┉┉┉ 那日起,来自望月阁的书信踏着开朝的太平鼓声准点送入东宫之中,日复一日如水落江河、石沉大海,依旧未掀起一丝涟漪。飞鸿传书不断,大婚事宜有条不紊地同时进行着,二月初六帝后驾临东都万象山。 一帝一后甫一入宫,未顾及奔波劳累而做停留直往常朝殿拜谒而去。太子大婚乃举国庆事,多少冲散了宫中徘徊数月的黯然阴云,连着上皇痛失爱女的伤痛似乎也因此淡去了许多,素不受待见的韦皇后竟也得了她两分笑意“皇后可见过太子妃了” 韦皇后端然笔直地跪坐一旁与之奉茶,谦卑地欠一欠身温声道“回母后的话,妾身方至紫微宫,尚未来得及去见太子妃。但此前见过太子妃的画像,委实是个乖巧可人的姑娘。” 垂帷外的皇帝与之相和,夸赞道“萧氏名门,育出的女儿自是德才兼备。” 上皇斜倚在榻上搘额养神,闻此言欣然笑了起来“永清的眼光不错,给太子挑了个恭和娴美的佳妇。我已天年不愈,只盼儿孙美满,若能再抱一抱重孙儿那便是再无所求了。” 韦皇后将砂壶放下,轻重得当地捏着她的腿“上皇仙鹤延年,两个孩子一般年纪自是情趣相投、琴瑟调和,说不准年底啊就有好信了。” 这句话说到了上皇心坎中,眼角细纹轻轻迭起,心悦意得地笑了起来“若如皇后所说再好不过了。好了,你去瞧瞧太子妃吧,那孩子孤零零一人在这宫中你为婆母大婚前总要叮嘱抚慰几句。”她慢慢拾起韦皇后沏好的茶在指尖摩挲,却未置于唇间,“皇帝留下,我们母子多日未见,有些体己话要说。” 韦皇后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伏地拜了一拜,呵腰膝行退出帷帐。账外,帝后两人对视一眼,皇帝微微摇首示意无妨,韦皇后压了压唇角无奈而去。 常朝殿的门轰然阖上,微尘在斜行而下的道道光线中肆意起舞,藻井下浪潮似的回旋着合门的声响,一浪低过一浪,泯灭于迫人的寂静里。皇帝绷紧着身躯端坐在宝方格上,许多年了,当他独自面对这位“母亲”时总是不能如一位君王般泰然处之。 即便他登基为帝,坐上大业最高的宝座,可在他的潜意识中他并不是这个江山这个天下的主人。他竭力想说服相信自己已经与他的父皇一般,成为了大业的帝王,可是夜夜噩梦中他仍是一遍遍地重复被流放前他所遭受的鞭刑,一道接着一道,当着他父皇的面当着整个明宫数千张面孔,彻底击碎了他身为皇子的尊严与骄傲。 “知情不报,理当处死” 那日上皇森冷的话语同这关门巨响般不断回放在他耳畔,放于膝上的双拳不由握紧,上皇不悦的询问声清晰地将他从记忆中唤回“皇帝在想什么” 他从恍惚里惊醒,忙道“母后恕罪,儿臣方才琢磨太子的婚事,想着是否还有疏漏之处。” “太子婚事自有礼部与太常两司谋划,再不济还有我这个老朽盯着,”上皇口吻严厉,“皇帝为一国之君何须为此类琐事烦心”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知错”皇帝焉焉垂下脑袋,不敢再多置一词。 上皇面上笼罩着层薄薄的寒霜,叱骂道“人人都说你无论秉性容貌皆肖似你父皇高宗,然而父皇尚有勇气披甲上阵,挥剑杀敌而看看你韦后一句,你可敢言个不字” 皇帝心里苦笑,皇后贤惠事事以他为先,从未忤逆过他,两人患难多年从未有过口角之争。 上皇怒其不争未再搭理他,殿宇空得慑人。地方一旦空旷起来便显得寒凉,纵然常朝殿内铺设了地龙与毛毡,皇帝跪坐在那始终感到一股冷意如跗骨之蛆黏于周身,帷幕轻动,一帘藕色划开阴影,在他眼睑下鬼魅般闪过。 他惊一惊,再抬头时身着宫装的女子怡然端着盏热气袅袅的紫砂,稍稍弯下腰来双手递与他“陛下,陛下赏赐与您暖身驱寒。” 紫砂盏中浮动着清透碧色,一目到底,没又办法杂质。茶是万里之外南诏特贡的细茶,高山之巅遗世独立的一株茶种,由一名十三四的南诏少女以樱唇采摘,一片片轻轻衔下,故此茶名为衔春。 皇帝只闻其名,却从未见其貌,而今见之竟是冷汗淋漓,霎时汗湿了里衣,双手抖得近乎痉挛。 “陛下。”慕容柔声催促。 皇帝闭上眼,狠狠一咬牙夺过紫砂盏一饮而尽,胸腔剧烈地起伏,喘息声宛如濒死的野兽般粗重绝望,左手紧紧揪着衣襟突然后悔方才未能与皇后多说上一句 苦熬漫长时间,慕容婉然笑道“陛下上皇已经安歇去了,您快起吧。” 猛地一抽搐,皇帝茫茫然睁开眼,昏暗的大殿里层层帷帐无风垂立,正对着他的宝座安静地半隐在虚弥的微光里。他骤然瘫坐了下来,虚汗一层接着一层恍若从无底的深渊里挣扎逃生了出来。 “陛下” 他抬头,女官不苟言笑的眼眸里此刻含着怜悯与温情,她向了他伸出手,皎皎皓腕,不盈一握“您受苦了。” ┉┉ ┉┉┉┉ ┉┉┉ 八尺宽的沉香木架立于妆台之后,横杆上晾着一匹垂及地面的青色鸾纹钿钗礼衣,司衣领着一众女史围着礼仪进行最后的查看与修整。惊岚端来茶点布与案几上,韦皇后回头看看礼衣笑与萧徽道“这礼衣是本宫着办的,大婚一生一次,本该与你商议才是,可是那幽州深居东北,婚期定得又急促,便没征得你意见。你瞧着可还喜欢” 萧徽谦然道“娘娘亲自督造自是万中无一之物,”双眸轻弯,一泓春水,“三娘喜欢。” “你这孩子,明日便是我李家媳妇儿,还一口一个娘娘可不生分。”皇后起初第一眼看到萧徽亦是出神,但相谈几句愈发觉得她温柔恭顺,着实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与太子一般叫我母后便是了。” 这一日,萧徽尚未入宫起就不断给自己做心理铺垫,直到此时此刻她仍不住心头抽搐了一下,看着自己曾经的嫂子张口娇怯地唤了声“母后”。韦皇后欢喜不已地携起她的手,连声应着好好好,她仔细端详着她,欲语还休终是摇摇头笑叹“好模样好出身又是好性情,怪道上皇如此钟爱,有此太子妃是太子的福分。听尚宫们说,你与太子见过了” “母后谬赞,三娘惶恐。”萧徽羞然,垂眸抿唇道,“太子殿下虽少言但对三娘照拂周全,很是关切。” 皇后轻轻唉了一声“我的孩儿我最是清楚,你不必与他美言。太子少时坎坷,生就一副孤僻冷清的心肠,当初是我谏言陛下让太子去前线磨炼,没成想回来后更是少言寡语,连我这个为娘亲的偶尔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她忧愁而希冀看向萧徽,重重地握了握她的手“以后怕是要为难你了,多陪伴开导太子,人心非铁总有回春时。我在此便是要多谢你。” “母后倒叫我惶恐了,”萧徽采着一口糯米似香软的嗓音,“三娘既为太子妃,陪伴夫君解其烦忧乃是本分。” 她话道一半,突然明间外内侍扬声通传“太子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拾柒】 一众人等俱是一愣,韦皇后错愕万分,与同样讶异的萧徽对视一眼道“太子怎生现在到了快,速速将他拦下” 不用他言,明间外尚宫已惶恐地跪挡在李缨脚下“微臣斗胆请殿下止步,这新婚前夜殿下是是万万不可见娘子的啊” 皇后深知自己儿子的秉性,隔着十六开碧海清波屏风皱起眉来“太子不应为大婚做准备,来此所为何事” 碧纱外一袭玄色身影孤身长立,朝着里厢稍稍做了个揖“儿臣得知母后驾临东都,特意前来与母后请安。母后与父皇自长安来舟车劳顿,可还安好。” 韦皇后绷紧的容色缓和些许,仍不免责备道“太子的孝心本宫收受了,但于婚前贸然闯入望月阁惊扰太子妃还是不成体统。去吧,有什么等到明日你们二人好生说说。” 女史纷纷忍俊不禁地窃笑了起来,外间的身影稍显得局促,默然驻足了会道“是儿臣唐突,儿臣即刻便去。”他顿了顿,“太子妃年轻,还望母后多加教导,明日大婚莫要出了差错。” 留下的这一句话不似对韦皇后所道,更像是对萧徽所说。真是个不解情趣的男人,萧徽悄悄地嗤之以鼻,她还以为他被自己的一腔热忱所打动,来安慰婚前焦虑的自己,哪想是专门跑来叮嘱她明日别在大婚上给他丢脸。 “这孩子如何说话的,”韦皇后怔了一怔,宽慰萧徽道,“他一贯如此不通人情,你千万莫放在心上。他既然择立你为太子妃,自然是中意于你。我看你们是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然而”她轻巧地话一转,“这夫妻相处便如冷热之道,一方强硬一方自得势弱,你说可是呢” 她笑望向萧徽,萧徽不避不让轻轻答了个是,细声细气道“太子顺应孝道,心系二位圣人,正是人情通达,三娘怎可为此不悦呢母后且放心,”她微微笑了起来,“太子乃大业储君,手掌万民,三娘为太子妃自当协理东宫,鼎力襄助郎君他无后顾之忧。” “真是难为你小小年纪了。”韦皇后欣慰地笑了起来,“太子妃贤德,是他的福分。” 萧徽赧然地低头一笑。 考虑到她明日辛劳不多久留皇后便体贴地离去,霎时间偌大的望月阁内清净了下来,萧徽慵懒地依着妆台把玩着红玉玛瑙梳,疑惑道“嬷嬷,自我入紫微宫面见上皇那日起就心存疑惑,上皇与母后她们见了我神色颇异,你说是我多生错觉,还是哪里出了差错” 与她散发的金尚宫手下一停,良久后长长一声叹息“娘子在闺中大约未曾见过那位殿下几面,娘子的面容其实与公主颇有几分相像的。这也不足为奇,毕竟娘子与她是姑侄,血脉相连啊。” 萧徽怔了一怔,随手取来桌上铜镜,晕开的光线里映出尚显稚气的五官。十三岁的女孩子还没张开,骨架子略显单薄,怎么看都与曾经簇拥于华服盛妆里的自己大不相同。想想也是,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时候的永清在锦绣荣华里浸染了太久,大约骨子里都已经透着一股权势的病臭味。她看了那张面容太久,久到再见萧徽这张尚未沾染世俗的纯然脸孔时竟没有察觉出多少异样。 怪不得上皇与韦后会是那种神色,她盯着镜子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得刚进来的绿水与惊岚一脸莫名,绿水问道“娘子找着什么乐子了” 金尚宫只字不提方才所言,与萧徽认真道“臣方才所言娘子听过就罢了,娘子是上皇侄孙,说到底是与上皇相似,这也是上皇疼惜娘子的缘故之一。” “我明白。”萧徽乖巧地捧起花茶喝了两口,如果说曾经永清的那张脸多么招人忌恨,那么故人再见到相似的面容时就会有多么地害怕。 ┉┉ ┉┉┉┉ ┉┉┉ 一夜恍惚着一闭眼便过去了,天未亮萧徽被惊岚与绿水连拖带拉地从绣榻上拽起,将人摁入香汤中惊岚念念叨叨“昨夜说得好好的,让娘子早点歇息,今日怎还睁不开眼来。” 萧徽苦闷,想了一夜心事如何能合眼,再者这大婚于她毕竟前生后世都是头一遭,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沐浴后便是盘弄妆面,这是项极为繁琐的过程,萧徽一见那一尺高的义髻与一排宝相花插梳、卷草银钗和双凤步摇顿时骤然变色,喃喃道“撑不住啊这是。” 金尚宫将头油抹上,用梳柄假意敲了敲她的手背以作警示“今日是娘子一生之喜万万要谨言慎行。” 萧徽如同砧板上的鱼肉般靠在凭几上由她们打点,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太子殿下那边情形如何” 绿水笑道“听嬷嬷们说殿下要于清晨亲自猎上一只鸿雁,于迎亲时送来,此刻怕早已起了快一个时辰了哩。” 听到李缨比她还惨,萧徽多少得到些安慰,她幽幽叹了口气,从幽州萧宅带来的两个婢女情不自禁地看了对方一眼,趁着金尚宫去箱中选取手环时绿水俯身与她耳语道“娘子可还是对此桩婚事有心结夫人来时托奴婢在今日此时与娘子道,娘子虽是萧家人但今后也是太子妃,太子是娘子的夫主与依靠,昔日种种如过眼云烟,娘子当务之急务必保全自身为上。” 昔日种种过如云烟萧徽暗中惊讶,是指她永清的死还是萧徽本身尚内情她尤未可知不论哪种,都令她本已沉重的心情雪上加霜。理智上,萧家审时度势借着萧徽与太子修好是明智之举,然而这对已经死去的永清而言无疑等同于一种背叛。又或者萧徽这孩子不愿嫁给太子是别有隐情,她禁不住想到,莫不是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故而才对这次的联姻不惜以死抗争。 这绝对不能让李缨及韦皇后知道,给他们发难的机会,萧徽迅速盘算着,可所有设想到了今夜的洞房时便轰然崩塌成了尘埃。洞房花烛,临到此时她才发觉再无当初决定入宫时的轻描淡写,这是一道躲不过去的槛。即便自己已经明铺暗设给李缨做了许多铺垫,但是一想到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就觉得他不是一个会因为这具身体只有十三岁就不会下手的菩萨心肠。 有种不如再死一遍的绝望感,只不过这次是她自己将自己推入了坑中。 “娘子怎么发了这么多汗,”金尚宫一回头惊讶不已,“快快擦净了,要不然才上的初妆又要重来一遍”她忍不住笑着替萧徽擦拭额角,“娘子是太紧张了吧。微臣也曾送嫁过几位出降的公主,有年长如长泰公主的,也有如娘子一般年轻的安乐公主,不论年长年幼女人到了这一天大抵是免不得紧张万分。娘子定要放轻松,否则只会越怕越乱,一乱就要出岔子。”她想了想,“你就当是从这个宫走到另外一个宫阁,只不过这路上有点长人有点多罢了。” 紧紧握着自己双手的萧徽闻言忍不住看她,金尚宫仍是那个金尚宫,她轻声问“东宫远么” 金尚宫嘴角笑意悠长,轻轻按着她的肩“东宫的路并不远,而娘子将来的路却才开始。” 整个上午在忙碌繁复的梳妆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午后太鼓声响彻整个洛阳城,大婚应吉时而起,无数人涌入望月阁中,簇拥着萧徽起驾去往上皇及二圣所在的乾阳殿受封,受封后便是被送入东宫之中行婚礼。 曾围观也曾操办过其他公主皇子婚事的萧徽临到自己才觉得头大如斗,沉甸甸的博髻与钗环如山一样压在脖子上,每走一步都仿若拖着千斤前行,真可谓是步步生莲,想快都快不得。 今日的紫微宫是从未有过的喧闹与喜气,大业历来封后封妃几乎都在长安皇城之中,于这座同样古老的宫殿册封太子妃还是头一遭。朝臣们有序而拥堵地立于乾阳殿中,在百官的拜礼萧徽一一向上皇与帝后行礼受太子妃册印,李缨不声不响地立于她身边,沉默地进行着每一项典仪。她十分想在此时此刻看看他的表情,奈何受制于沉重的服冠,连头都抬不起三分。 乾阳殿受封完后她当即被送入东宫,洛阳的东宫她几乎从未去过,连在何处她都记忆生疏。轿辇颠簸得她昏昏欲睡,靠着金玉厢壁险些没彻头彻尾地睡了过去,噔的一声响,她如临大敌地赶紧正襟危坐。 坐直的那一霎,有人掀起了流苏帘,逆着光她瞧不清人影只当是左右女官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搭去,宽厚的掌心微微发凉,指节处有粗糙的茧痕,最明显的是掌心处的伤口。她本能地一缩手,可是那只手不容逃脱地牢牢紧握住了她,以一种几近强横的力道将她搀扶而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拾捌】 乾阳殿钟乐声依旧,太子大婚乃国婚,钟鼓齐鸣丝竹乐响三日不绝,宵禁不禁,今上更是圣恩浩荡大赦一日以贺国婚。东宫内拥满了乌泱泱的人头,相对外朝却是别样安静有序,渺渺熏香自两道的莲花扶风灯中绘成烟丝浩渺,瀑雨似的铜钱、彩花纷纷洒下。 萧徽晕头转向地在众人的唱和声中被牵引着一步步向殿中走去,前方的人着深青大袖冕服,下围绣着的藻、粉米、黼、黻纹饰随着他徐缓的步伐在她视界里微微晃动,朱袜赤鞋踩过各色彩花,玉佩相撞碰出清越的响声。她诧异又茫然,按照她背得滚瓜烂熟的步骤,此时此刻理应由女官搀扶她入东宫,大业祖上有鲜卑的血统,故而即便是太子妃也要象征性地在坐帐坐上一时半刻,与李缨行礼之后才由他牵引入洞房。 可他竟独树一帜地省略掉了前两项,亦未牵上同心结径自上手将她拖出轿辇,左右女史们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携着太子妃越过马鞍、门槛,入了主殿。 礼部的司仪官目瞪口呆,再往下坐帐似乎也没有了必要,总不能让堂堂太子殿下陪着她在低矮的帐篷里一并坐着,岂不是笑话。萧徽觉得自己已然是个笑话了,诚然这场婚姻她从开始就未天真地抱有和李缨相亲相爱的希望,但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当着大业上下的面给她难堪,真当她是泥菩萨心肠 一场大婚郑重其事开始,经历了隆重漫长的过程,却因李缨猝不及防的举动草草省略余下步骤,礼官硬着头皮地唱和完祝词将两位新人送入了洞房。再是草率,合卺酒终究是要喝的,尚宫捧来双杯紧张地手腕微微发抖,心惊胆战地怕太子殿下再有出格之举。李缨拿起了双耳同心盏,没有饮下而是将之递给了萧徽。饿了一日盏都快站不住的萧徽腿肚子打颤,她腹诽着李缨,冲他柔柔笑道“谢殿下。” 李缨不置一词,沉默地一饮而尽,前世的永清是个千杯不醉的酒量,这一世量也差不到哪里去,她很是豪爽地将合卺酒仰头灌下。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饮酒,酒入愁肠勾起她的一二唏嘘。兜兜转转,她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嫁给自己的侄子,虽然前世两人也相差不到几岁,可辈分就搁在那他李缨再是目中无人,嚣张跋扈,敢在她面前得意 “太子妃” “萧徽” 聒噪的呼唤蚊蝇般在她耳边嗡嗡不绝,她怒拍了一下桌子,那“桌子”柔软舒适没让她拍出万钧气势来“放肆”软绵绵的声调,比平常还要甜腻上几分,她努力瞪起眼来,可是瞪了半天始终瞧不清眼前的人。她霍然倒在了喜床上,毫无形象地用大袖遮住脸颊,嘟囔道“好晕” “”李缨无言地望着案上的空壶,有这么一种人明明不擅酒力然而只要让她沾上了一滴瞬间就撒不开手。你不让她喝,她抱住壶不放,你若再要抢她便抹眼泪抹鼻涕,声泪俱下地控诉他,好似他对她施行了多么残忍冷酷的暴行。一壶暖房酒,直接被萧徽牛嚼牡丹似的地全然灌了肚,李缨看着滴酒不剩的银壶撇了下嘴角,即便壶中放了什么也为时已晚了。 不幸中的万幸,他这太子妃醉后的酒品尚好,喝醉了就乖乖在床上躺好,许是残留了一点羞耻心她还掩耳盗铃地将脸埋在枕头里,留他一个才升格为夫主的男人对着被她踹得凌乱的铺褥默然无语。 天色已暗,帝后在乾阳殿摆了宫宴招待文武百官,李缨身为太子自是要前去应和,等他周旋完踏夜而归,床上的新妇双颊红润,抓着枕头仍是睡得香甜。他无声地立在榻边看了一会,缓缓脱下外罩衫,刚在床沿坐下,一双眼睛蒙蒙睁开,无神地看着她。 歪着脑袋看他的萧徽好似没有完全清醒,鼻音囊囊的“殿下” 他嗯了一声,她仍是懵懵懂懂地看他“殿下为何在这里” “”他屏气了片刻,认真地观察了一会确定她没有装醉方淡淡道,“这是你我的寝宫,我自然在这。” 萧徽眨巴眨巴眼,哦了一声,仰起身来看着帐顶“殿下,我想哭。” 不知这是他第几次无言以对了,李缨在她身侧躺下,一天下来他的疲惫不比她少上几分,学着她样子看着帐顶他漠然道“太子妃后悔嫁给本宫了” 醉了的人总是比较迟钝,萧徽没有察觉身边人散发出来的冷淡气息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觉得自己很可怜。” 李缨嘴角一扯“嫁给一国储君,成为未来皇后很可怜” “你不懂,”萧徽悲秋伤春地扯起丝被拭了拭眼角,“做皇后远没有从前的我过得快活,皇后多惨哪。”她一一与他详解,“名义上身为国母统率后宫,为了个贤后名声辛辛苦苦为自己的丈夫纳妃纳妾开枝散叶,若有怨言便会被言官上书善妒失德,你说多憋屈啊。” 他饶有兴味地支起身,看着那张板着的小脸“太子妃想这些为时过早,东宫之中现下只有你一位,”隔着近一尺的距离,他都能闻到她呼吸间进出酒气,“应对你一个,本宫已很头痛。” 萧徽霎时睁大了眼睛,很不服气地也转过脸来面对他一字一句道“娶到我,是你的福气。” 李缨抽抽嘴角,躺下“看不出来。” 萧徽哼了一声,困乏地打了个呵欠,重新闭上了眼喃喃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酒多伤身,太子妃若是不想侍寝,与本宫直言便罢,”恍惚间李缨的声音从极远处飘入萧徽耳中,他不以为然道,“虽说此前与你同龄嫁入皇室的不乏有之,但太子妃太年轻本宫是下不去手的。”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她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手背安然地沉入梦乡之中。 ┉┉ ┉┉┉┉ ┉┉┉ 萧徽醒在无限懊丧中,殿内很静,燃烧了一夜的红烛已融成一滩泪山,同她心里绵延不绝流淌的泪水与悔恨一样。千算万算她万万没算到萧徽的酒量,浅得令人发指,一个大意就将自己灌醉了。醉了不可怕,可怕的是醉在了身边人面前。她抓心挠肺地回忆着昨夜自己的一言一行,不太确定有没有说漏嘴,譬如道出这具身体里的本尊是他去世不久的永清姑姑。 应是没有吧,她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如是李缨知道想必此刻她早已被一剑扎死在了床上。这一眼过去她一个激灵,整个人如醍醐灌顶彻底清醒了过来“殿下” 细幼的声音再无昨夜半点豪放,李缨黑沉眸子在她脸上打了个圈淡淡道“今明后三日不必去上皇及父皇母后那请安,太子妃不必醒得如此之早。” 话里的意思是她吵了他好眠真叫人为难,萧徽活了这么多念头,挂名的男宠不少,但是同床共枕的还真没几个,就算有那也是掩人耳目。她惆怅地想,毕竟豢养男宠是长安盛行的风气,她二十未嫁再无一二男人总令一些人多生口舌,最重要的还是应对她的母皇。天下父母心大抵都一样,她的婚事从来令上皇拿捏不定,以她的身份嫁高嫁低都不能成,上皇清楚她与萧裕之间的来往,更是急着想将她嫁出。以前房相家倒是有个合适的公子,于大理寺任职,品貌俱佳,结果她永清还没想着法子拒绝,那位公子一听便断然婉拒了,甚至不惜辞官跑路表明决心。 皇帝女儿是把双刃剑,娶之门楣光鲜自不必说,但君臣之别注定这桩婚事与夫妻间的不平等。永清乐见不用自己出手便了结了这桩婚事,但被公然拒婚到底颜面有失,她为此郁卒地在道观里闭关一月,出关时声称看破红尘散尽府中男宠。 稍一挣扎,她默默重新躺下,悬于帐顶的宝珠散下轻盈的珠光,朦胧地笼在她面颊,干干发了会呆,李缨淡淡问道“太子妃昨日不累吗” “”昨日才在他面前丢尽了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萧徽讪讪道,“劳殿下惦记,尚可。” “本宫看也是。”李缨淡淡一句刺来。 这种程度的唇枪舌战对于萧徽百炼成钢的脸皮造成不了伤害,她厚着脸皮虚情假意道“殿下辛苦,昨夜劳您多有照顾了。” 他平静地闭上眼“照顾太子妃确然劳累,光拆一个义髻便废了不少功夫。” 萧徽倏地毛骨悚然,这么说他还替她宽衣解带了她保持镇定,不露痕迹地迅速扫了自己一眼,顿时松了口气,中衣犹存,尚好尚好。 “太子妃在担心什么”温热的吐息拂过她面颊,方才还睡于一旁的人悄然间近在咫尺,赤金戒口擦过她的脸颊,略有些疼痛,“大婚当夜发生什么不是应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拾玖】 仰视他的脸庞小得支手可覆,掌心往下再移几寸,便是要害咽喉,李缨凝视着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你很紧张。” 在他双眸注视下萧徽咽咽喉咙,移开目光,淡淡的霞晕飞上面颊“殿下离得太近了。” “我们是夫妻。”李缨的口吻喜怒难辨,“宫中嬷嬷应教导过你闺阁之事。” 换作从前的萧徽兴许在此刻已羞愤而死了,纵使是萧徽也稍稍吃不住倏然变了个人似的李缨,不动声色地向下蹭了蹭,侧过半边脸涩声道“教过” 何止嬷嬷教过,来前她母亲湘夫人还特意挑了一夜与她同住,尽心尽力地向阐述了男女间的奥义。为公主时永清没少去过长安城中贵妇小姐们秘会之地,那是处极隐秘的场馆,里头蓄养了长安中各色才色兼备的男子。后宅的女人们同前朝百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她们是软刃柔刀亦是消息流通的舟船,永清自己不狎妓但少不得与她们宴饮作乐。那时候她满心里只有一人,几乎是以一种稚气的执着秉守底线,其他同游的夫人们只当她眼光过高,府中又有得意人,所以才瞧不上风月场中的倌儿。 全天下人大概都没想到,骄奢淫逸的永清公主至今对床笫之事仅仅是纸上谈兵,毫无经验可言。 索性已经走到这一步,萧徽一咬牙彻底豁出去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若能暂时打消他的戒心勉强也是值得。她没有再多言语,只是顺从地躺在他身下,垂下的睫毛蝶翼般轻轻颤动。良久,李缨没有任何动作,萧徽怄得快吐血琢磨难道还要自己去主动邀宠。深深提了口气,她心下一横,伸出双臂揽向他“殿下” 双手才伸出即落了个空,躺回了原位的李缨淡淡道“收回你那视死如归的神情,本宫说过不会碰你。” 好容易扼腕痛下的决心眨眼变成了个笑话,萧徽终于按捺不住恼羞成怒地扯起被子猛地盖住脸,李缨听着她的呼吸声一起一伏良久才从被褥传来低落的声音,像只受伤的小兽“殿下不该戏弄我。” 酝酿了半天就酝酿出这么一句软绵绵没有力道的责问,着实令他失望,他还以为她有多大出息呢。轻轻一哂,揶揄的话才要出口,他看着俨然裹成一团的被褥默然一刻,拍了拍她“三娘。” 里头的人似乎对这个称呼出了下神“殿下何事”话音里仍带着丝丝恼意。 李缨平平道“我冷。”又道,“亦困。” “” 静寂片刻,一支细白的手伸了出来松开被角,萧徽的小脸满是赧然地探出,喏喏道“殿下恕罪。” 她大方地匀出大半给他,自己小小地缩在一角分外可怜。可怜,是女人的刀刃之一。不管有心或无意,她运用得恰到好处,若非这柄刀刃对准的是他,李缨倒是十分欣赏察言观色懂得示弱的她。 两人静对无言地躺着,萧徽度日如年地数着更漏声,从未如此期盼过天亮地到来。李缨依旧是不言不语,她更加忐忑不安,如果今夜他有所妄动至少可以证明起码女色会是他的软肋。可他的耐心好得惊人,今夜的一举一动她都揣摩不到背后的目的。仅仅是单纯的戏弄她,还是试探她的底细。 伴着沙沙的时计声她愈想愈困,不久李缨耳边再度传来平稳绵长的呼吸声,方才还如临大敌地与他对峙,现在就毫无防备地熟睡过去。他看着流泻着柔和光芒的宝珠,若是演戏那这应是个不亚于永清的好对手。 ┉┉ ┉┉┉┉ ┉┉┉ 不必早起请安于新妇可谓是体谅有加,即便昨夜什么也未发生,与李缨斗智斗勇了半宿萧徽困得倒头睡到天光大亮。无人敢打扰她,唯一一个有此胆量的人一清早便消失不见。 内殿无人,啾啾鸟鸣蹦跳在枝头,新发的桃叶上滚下一粒露水,洒于窗上。萧徽轻轻蘸了蘸它,在绡纱上撇了个漂亮的之字,自娱自乐地看了下得意地笑了起来。她是个很善于苦中作乐的人,再艰难的时候都会找到抒缓愁绪的办法,若非如此也不会那么快地就接受重生而活的事实。 “娘子昨日可还安好”替她绾发的绿水问得含蓄,未出阁的姑娘自己反倒飞红了脸。 萧徽拿着钗头比划,看着镜中梳起发髻的自己叹气道“没有以前好看了。”女人爱臭美,胸壑中装了再多的算计与谋划都少不得给妆容分出一亩三分地。十三岁恰是含苞待放的年纪,梳起妇人髻总显得格格不入。 金尚宫接过绿水的梳子,将才堆起的髻发打散含笑道“微臣与殿下换个灵蛇髻便不显得老成了,”玉梳挑着发丝灵巧地穿梭着,金尚宫看了一眼喜床,低声道,“绿水所问殿下不必害羞,待会上皇与皇后娘娘亦会遣人来取验红帕,殿下先行嘱咐我,也好让微臣过会打发了她们。” 到底未经人事,萧徽红着脸摇摇头,金尚宫反倒是松了口气,安抚她道“殿下宽心,您年纪尚幼,太子殿下此举乃是爱惜于您。上皇与皇后皆是通情达理之人,自会体谅您。” 上皇是否通情达理她持保留意见,但韦皇后,萧徽拿起口脂轻轻点了点唇,容她小人之心地揣测一下,应是不愿看到太子与她这萧氏女有所纠缠不清。 梳理完毕后不久两宫的女史同时到达,先是向她拜贺了新婚之喜,又呈上两位的赏赐,这才往内殿而去。果真如金尚宫所言,勘验过帕子的女官们并未露异色,将帕子放回原位后又向萧徽恭贺了一番才各自离去。 萧徽不明所以地看向寝榻,了悟过后顿时哭笑不得,那两位真是煞费苦心,一夜无事还挂记着余后两夜。转念一想,上皇最不屑于内廷琐碎,这般作法想来不是她的主意,倒更似韦后作风。不过,她握着羊毫若有所思,上皇虽无意但她身边那个慕容却非一盏省油省心灯。 “太子妃又在写信” 桌案后冷不丁响起一个消失已有半日的声音,萧徽早已瞧见他晃过竹帘的身影,却还是抚着胸口惊魂未定道“殿下吓了臣妾一跳。” 他眯眼看她,嘴角衔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他生得俊美,可惜即便是笑,都让人有种被一眼看穿的通体冰冷“太子妃昨夜多有辛劳,今日当多休憩才是。” 萧徽清楚地听见一旁伺候笔墨的惊岚的窃笑声,她面上发燥稍稍挂不住,当机立断抬手让人退下,与李缨软软嗔怪道“殿下为何总打趣臣妾”心里头连连哀嚎,这个李缨看着不苟言笑,怎么什么惊世骇俗之语都敢往外冒。 李缨疏懒地笑了笑,看向她的行帖,没什么感情地夸赞了一句“太子妃行书落笔很有古时风骨。” 不提书法还好,一提行书萧徽眼睛眨了下,巴巴地看向他“前些时日臣妾与殿下写了那么多书信,殿下为何不回给臣妾”她黯然将笔晾起,“殿下是嫌弃臣妾聒噪吗” “确实有些。” “”萧徽终于有些明白这小子为何独身至今,完完全全一点都不讨女人的欢心甜言蜜语不会也罢了,虚以委蛇都不会吗她简直匪夷所思,这出戏空有她一个独角演技再好也难以维持下去,强自调整好心态轻声道,“臣妾知道了” 李缨好整以暇地坐于一旁“若说聒噪是有些,但也勉强能打发些无趣时光。本宫只是好奇,太子妃所写那些的用意何在。”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是形容与李缨说话的感觉,上一句他堵得毫无还口之言,下一句却主动抛出话头来让你接住,萧徽不假思索顺势而下“太子与臣妾算是民间所说盲婚哑嫁,彼此从未接触了解过对方。”她有条有理地阐述,“臣妾将平时自己所学所好所喜一一写于殿下,便是想着” “便是想着我能投其所好,得你欢心。”李缨幽幽道,“不仅于此吧,太子妃还极其用心地写了自己不喜不好的衣食百物,这是提醒本宫不要在不意间触你逆鳞,惹你不喜” 萧徽默然,小声辩驳“殿下何必将臣妾说得如此不堪,臣妾明明每次都于信中期盼殿下能予以回复,告知臣妾您的喜好,可是每每都是石沉大海。” 李缨笑了笑,他不排斥她这点小女儿的心思与把戏,却也没有配合的必要,挪去镇纸他仔细观量了一遍她的随笔,视线凝结在纸面顷刻“太子妃幼时所从何师” 萧徽多少已了解他素不按常理出牌的作风,敛敛神答道“随兄长们在家塾中读书,塾中先生为父亲在乡邻所请的老学究,非有名之士。” “萧氏家塾中请的自是名师,”李缨淡淡道,“但与太学中的博士们相比,想是火候仍欠少许。本宫看太子妃勤勉好学,东都太学乃文皇帝一手建立,其中不乏丹青、书法和经史类鸿儒博士。太子妃若有意,本宫可举荐你入太学进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贰拾】 青竹葳蕤,秀颀的枝叶在桌案上摇曳下斑驳的光点,一圈连着一圈,宛如萧徽千回百转的心思。李缨的意思何其简洁而明了,大婚在东都举行也罢了,甚至连长安他都不愿意带她回去。于情于理她应是愤怒的,可所有情绪堆积到了极点她竟不过是微微的失望。大业太子的手段也不过如此,连直面她这个敌人的勇气都没有。 “殿下是要丢下臣妾吗”她直愣愣地看着他,那双以幽黑遮掩住所有情绪的眼眸里究竟藏了什么样的打算,将她抛下就能一了百了吗这种想法为免太天真了些,“那殿下会留在东都吗” 李缨捏着她的笔墨,面容不形于色“开春在即,西域诸国急于与我大业通商,陛下已将此事交付于我。三日后我便要启程往安西都护府而去。” 她轻咬着下唇,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地趴伏在案上,蛇髻上衔着的碧珠滑过一缕凌凌光彩。碧珠雪肌,美得脆弱鲜明,她枕着自己的手看向李缨“殿下能带臣妾去吗” 李缨倏然冷下了脸,指间的雪花宣顷刻四分五裂“太子妃僭越了。” 他携着冰冷的怒气拂袖而去,萧徽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片刻后金尚宫端着绣篷步入书房跽坐一旁,忧心忡忡问道“殿下与太子说了何事,怎惹得他动此大怒。” 萧徽摆弄着松石镇纸,唔了声“嬷嬷,太子殿下要留我一人在东都,我不愿意想与他一同去往西域,他便生气了。” 金尚宫将绣线穿好针,直摇头道“出使西域乃国政,殿下不该任性妄言,”她压低了声音,“您初入宫闱可能不知,太子殿下最忌女子干政。” 至于其中缘由她未点破,萧徽欣然明了,自是因着永清的缘故了。 她可怜巴巴地看过去“可是哪有新婚三日便将新妇丢下的道理,”她裹了裹帔帛悻悻道,“东宫如此之大,我一人呆着很是害怕。” “您有微臣还有绿水她们陪同,哪有害怕的道理,”金尚宫笑她的孩子气,“太子殿下去西域不过一段时日,您若寂寞便多去常朝殿走动走动陪上皇说说话,另外延庆公主此番也从长安来到紫微宫中,她与您年岁相当,想必有话可谈。” “延庆公主” “正是,她是太子殿下的胞妹,尚未出降,为人可亲深得二位圣人的喜爱,”金尚宫笑吟吟地将针线递与她,“殿下是想绣帕子还是荷包” 萧徽捏着银针,针尖在光斑下熠熠生辉,略加思索后道“绣个松竹傲雪的帕子吧,差不多赶得及。” ┉┉ ┉┉┉┉ ┉┉┉ 李缨言出必行,当日午后韦皇后携着众女史泱泱地来到东宫,她满面歉然地替自己的儿子向萧徽赔不是“那孩子从小古怪,油盐不进的性子今日竟来与我道太子妃有心进学,让你留在东都太学修习,我大业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此等先例,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萧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殿下是为儿臣考虑,毕竟以儿臣现在的德行辅佐殿下尤是吃力,母后千万别责难他。” “你还替他周全”皇后连连叹气,“如此出格之事我怎能不斥责他,可太子一意孤行,他父皇气得到现在滴水未进直骂他是逆子。”皇后无奈地长长叹息,爱怜地看向萧徽,“太子妃孤身嫁来,想必心里很委屈吧。” 皇后来时萧徽便知是为李缨做说客的,她同不同意无关紧要,既已成定局何不大方地展示一次自己的“贤良淑德”“太子以国事为重,父皇与母后应是欣慰才对。东都太学名师济济,各方大家汇聚一堂,能得他们的教导指点是儿臣之幸”她低下头寥落地笑了笑,“倒是儿臣之前不懂事与殿下置气了。” “你是个乖孩子,新婚之期舍不得自己的夫君是人伦常情。”皇后颇感欣慰地笑看着她,“若说错也是太子的错,丝毫未体谅太子妃的心情与难处。你放心,此去西域时日不长,待他在路上想通了些我让他亲自与你道歉。” 萧徽忙道“母后言重,我与太子是夫妻,夫妻间哪有对错之分。” “是这么个道理,”皇后真切地笑了起来,目光落在刚描了花样的绣篷上,“太子妃在做女红” 萧徽腼腆地点头“闲来无事打发时日而已,母后若不嫌弃,儿臣与您绣上方帕子随身带着净手也好。” 皇后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这花样怕不是绣给我这个老人家的吧。”见她霎时羞红了脸,知她面嫩皮薄便不再打趣,“今日的事委屈太子妃了,过两日太子要去往安西,我与你们父皇也要摆驾回长安。你在紫微宫中有上皇照拂我自是放心,但若有一二不顺心之处尽管写信与我道来。你嫁入我们李家便是我们李家的媳妇,我看你同看延庆她们是一般无二的,你在家中与你阿娘如何,便与我如何。” 萧徽绽开笑颜“儿臣知晓了。” 与早已在意料中的韦皇后相比,上皇的表态显然才是萧徽所在意的,然而一日过去常朝殿始终未走漏风声半点,甚至连慕容的影子都未见到。萧徽对着烛火一针一线地走着,留在东都非她本意,如果可以她自是更愿意回到明宫之中,毕竟长安才是大业朝堂的核心也是她经营了二十年的根基所在。但今日李缨一出口,她便知回到长安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 他对她这个太子妃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已表明,直至今日终于彻底向她坦明,他娶她只是权宜之计,从头到尾他就没打算接纳她。既是如此,她干脆将计就计,激怒他让她留在洛阳之事再无回转之地。 “咝。”萧徽看着指尖涌出的血滴,气馁地将帕子摔进笸箩中,盯着烛火气浮气躁了会她重新捡起帕子绣了起来。她急躁了,陡然失去一切当然迫不及待地夺回手中,可是敌强我弱,准确来说现在的她除了太子妃的身份完全没有任何依仗在手中。好在她还年轻,好在她还有机会从头开始 “殿下休息吧,您已对着针线一整日了,身体不消说眼睛也受不住啊。”绿水劝她道,“您花样都描好了,剩下的活计奴婢们来做就是了。” 萧徽估摸了下进度摆摆头“每个人的绣工同字迹一样,针脚走线于细微处自有差别。太子心细如发,一针一毫皆不能有错。” 惊岚盛了碗甜汤搁在案头,拿着扇子轻摇,低声不平道“殿下对太子可谓是用心良苦,而太子却对殿下这般心狠,大婚才几日就将殿下丢在洛阳。新婚分居两地,日后该如何是好殿下要不要传信于大人,想想法子。” 萧徽尚未开口,绿水已先行哼了声抢白道“快将这些胡话收回肚子里早说了千八百回了,这儿不比幽州处处须小心谨慎,方才那几句给有心人听去要给殿下带来多大难处。” “罢了罢了,”萧徽放下帕子端起甜汤来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留在东都也好,少时在家中跟着那几位先生读的书少,他们教得也浅薄。有机会得以与天子门生一同瞻仰四海大家们的风貌学识,天底下多少学子求之不得。”她微微一笑,“有上皇在,东都与西京没什么区别。” 抛却其他,她私心里是能离李缨多远便离他多远最好。这小子古里古怪的,饶是她在朝堂里打滚了这么多年几次也有招架不住的吃力感,不是出招狠毒也不是行事老道,而是一惊一乍。既然他剑走偏锋将洛阳的东宫变成她的冷宫,那她不妨以静制动。他此举不用她出手,言官们的奏折自然雪花片似的飞入皇帝的龙案上。 她锱铢必较地精打细算着,算来算去觉着这一场博弈还是自己赢得多些,最起码博了个贤妃的好名头。虽然也没什么用处就是了,她恹恹地想着,看了眼时计“太子殿下还未归来吗” 绿水与惊岚对视一眼,绿水小心道“太子晌午前出宫后便再未回宫,听常德说是接了韦大人的帖子去他府上赴宴去了。” 常德是东宫的总事,太子的贴身近侍宝荣便是他一手出来的,如说李缨的行踪再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 萧徽针线一顿“韦大人韦庭芳” 不容她心思一动,她可清楚记得当初在提议太子妃人选中,与萧徽最是旗鼓相当的候选人便是韦庭芳的孙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贰壹】 初春月令,虫声悄啾,高高低低孱弱得一拉即断。洛阳的东宫常年无人居住,一旦入了夜,空旷得感受不到人气。萧徽透过一层一层的镂花窗,看着游走在黑暗中各个殿室的点点星火,意兴阑珊道“你两出去吧,过会我自行安歇,若有事我会唤你们。” 绿水与惊岚道了个喏,反手关门时绿水探出脸道“娘子不要多想,您已是太子妃,这是谁也不能改变的事实。” 虽说她关心的不在点子上,萧徽仍是笑了笑“我明白。” 娶她是太子及韦氏的暂时妥协,韦家子弟怎可眼睁睁地看着将来的后位落入萧氏手中。太子妃已立,萧徽很确定在不久的将来韦皇后一定会以为李氏开枝散叶的名义让李缨纳妾纳妃。夜渐深,她不觉困倦涌动的思绪愈发使灵台清明,索性扔下劳什子的绣帕快步走至妆台前,捡起黛笔在铜镜上兴笔写了个韦字。 韦氏目前在朝二品以上有两人,一个韦庭松在长安任户部尚书,另一个则是刚刚调动到洛阳政事堂中任中书令。户部乃六部核心之一,掌各部开支与大业各道银钱米粮盐铁调动,至于韦庭松其人萧徽与之打过几次交道,他原是户部侍郎接替告老退任的房濡升为尚书,比之八面玲珑的房濡为人老实缜密上许多,国库每一项开支进出不论大小务必亲核,事无巨细皆会入账。萧徽好几次想找机会捉他短处参他一本都未能得手,她是小人之心,但也因户部实为紧要,落入韦氏之手于她行事极为掣肘。 一个韦庭松卡在户部令她如鲠在喉,而韦庭芳此人年事已高也正因此才调入东都担个闲散中书,但她从未看轻此人。不折不扣的一只老狐狸,她笃笃地用笔敲击着铜镜,又写一个李字,她想了想又擦去换了个缨字,徐徐在它与韦字间连上一条线。 韦氏是皇后的娘家,情理上自是支持身为太子的李缨在皇帝百年后登基为帝,但是她犹疑不定地在缨字上划了个圈,李缨本人很反感女子干政那是否也意味着对于同样为外戚的韦氏也心存芥蒂呢如果是她,她不禁把自己换到做永清时的思路,坦诚地说那时候她是打过储君那个位子的主意。她的母亲既然能做女皇,为何她不能可是她同李缨的情形又不太一样,李缨是大业正统皇室,顺理成章的嫡长子。可她如果想登上皇位,不可避免地需要借助母族的力量就像上皇一样。萧氏不能倒,这是两代母女秉持不变的理念。 铜镜里她的面容在灯光下微微扭曲,一个荒唐但在某种程度上又合理的念头荒草一样在她脑子里疯狂成形,指尖来回在两字之间的那条线上来回描摹,终于她摁下手指一点点擦去若有还无的细线 “太子妃在做什么” 萧徽这回实实在在地倒吸了口凉气,条件反射地立即去“毁尸灭迹”,然而来人的速度比她更为敏捷,电光火石间攥住了她的手指。女人的力气在这种情形下往往不够看,李缨轻而易举地钳制住她挣扎的手腕,将人往怀中一圈与铜镜隔开。 瞄见了她指尖的黛笔,他扬起个讥诮的笑容“太子妃夜深无事,对镜梳妆” 萧徽喘息急促,平静了片刻后干干道“臣妾从小听说杨妃夜妆的逸闻,心向往之已久,今夜心痒便东施效颦一次,让殿下见笑了。” “哦”李缨平平的声调中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牢牢圈着人他颇有深意地看向铜镜,“即是效仿杨妃夜妆的美闻,为何太子妃见了我惊慌失措一脸心虚呢。” 啪的一声高高爆起一粒烛花,铜镜浮着柔和的光,尚未擦去的缨字清晰呈现在二人眼下。寝殿静得唯有交融的呼吸声,李缨缓缓松开她“太子妃写的是本宫的名字” 萧徽踯躅了下,瓮声瓮气地嗯了声,又听他问道“那旁边出去的是何字” 千般说辞万般借口纷纷闪过,她尴尬别过去脸,细声道“越人歌。” 李缨沉静若定,舒展袖摆泰然在榻沿落座,疏冷道“越女误国,致吴王弃江山万里,太子妃贤良淑德还会熟读此曲” “”定是在韦后那受了教训才特意来用原话揶揄她,萧徽见他未发现其他字迹暗松了口气,懒得与他争口舌之利,端坐于妆台前逐一卸下钗环,“臣妾以为殿下今夜不来了。” “此处是你我寝殿,我为何不来。”李缨冷淡道。 萧徽回眸,神情忐忑“我以为,殿下还在生我的气。” 李缨平静地注视着她一眼,兀自径合衣躺下,双手叠于腹上,良久拍拍身侧“太子妃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萧徽乖乖走过去站于榻边,李缨稍稍睁开眼,令道“躺下。” 她千般不愿万般不肯地磨磨蹭蹭侧躺在他身侧,丝丝清寒从沾着露水的绯红罩衣上传来,他好似一人在茫茫夜色里走了许久才走到她面前。萧徽别有用心地悄悄嗅了嗅,没有预想中的酒气与香粉味。她并不介意李缨纳选侧妃,但如果那个人选是韦庭芳的孙女就另当别论了,她在东宫尚未站稳脚跟,李缨又对她芥蒂颇深,再来一个劲敌俨然是雪上加霜。 “你在想什么”李缨闭目道,“不要否认,敷衍亦无用。” 萧徽抿着的唇角忍住翘起“我在想殿下将臣妾安置在东都是否别有他意” 良久,他道“太子妃在试探我” 她咻地噤声,嗫喏着“臣妾不敢。” 李缨终于睁开双目,侧过去的视线无声逡巡在那张面庞上,五官无一不精细,处处透着少女的清新妩媚。他恍了恍神,皱眉伸出手指摁下她活泛的眼睛“深宫之中要想生存下去,头一件须谨记的便是收起好奇之心。” 萧徽本还想问他是不是来与她道歉的,但听他话中有话于是沉默下来。 出其不意,李缨道“两年为期,太子妃若有长进,本宫亲自将你接回长安。” “殿下当真吗”她轻声问。 “当真。” ┉┉ ┉┉┉┉ ┉┉┉ 两年之期,萧徽仰着头坐在竹帘下瞭望着蟹壳青色的高空,几只从远方度完寒冬归来的鸿雁拉成一条长线,不慌不忙地飞向故地。李缨离开东都已有半月,时日不算长萧徽起先还热情高涨地日日去往书信,后来见他委实没有与她郎情妾意的念头便无趣地将日日变成了隔日,再从隔日变成了两三日。那方没绣完的帕子在那晚“交心”之后就消失不见了,索性她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念头,干脆利落地将之抛诸脑后。 李缨信守诺言,走后不出三日上皇身边的女官慕容登门造访,不无恭谦道“上皇有旨,命我送殿下入太学就学。鉴于殿下身份特殊,对外仍是以萧家娘子相称,殿下可有小字” 她沉吟了下,道“盈缺。” 慕容稍是一怔“殿下的字倒是意蕴非浅。” “满则亏缺则盈,父辈望我时时自警”萧徽盈盈一笑,“如此便以萧盈缺之名报上名册吧。” 慕容颔首,又道“太学中男子居多,顾及殿下安危上皇有令殿下仍是住于东宫中,但一月内只须去太学十五日,每日晨起暮归,于殿下来说可能辛苦了些。” “在家塾中读书时日日须早起,”萧徽笑道,掖了掖臂上帔帛,“况且已有半月休假与寒窗学子比较已十分轻松了,听闻慕容姑姑过两日要去往长安了。” 这些日子萧徽风雨无阻天天去常朝殿给上皇请安,大半时候上皇多称病免去她的晨昏定省,她仍是每日虔心于殿门外纳福问候,一来二去倒是与慕容相熟了起来。有李缨的例子在前,萧徽已深刻领悟到从不同的身份与角度重新认识一个人,往往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至于慕容,迄今为止,真要说她对永清与现在自己的不同,那便是少了几分刻意维持的距离与疏远。 慕容伴着她往虔化门走去“劳殿下惦记,前些日子北方凌汛河水暴涨,长安又连下了几日的雨,永清公主陵宫所在山体受雨水侵蚀,砸碎了甬道。上皇为此辗转数夜,放心不下便派微臣去督查工部修葺的进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贰贰】 从别人口中说起自己的陵宫总有种难以言述的违和感,萧徽掖了掖斗篷挡住寒峭的风“上皇当真非常疼爱永清姑姑啊。” 慕容见她眉间有愁色,敛去稍许笑意,禁不住向望月阁处投去一瞥随即收回,叹道“上皇与殿下一样,从永清公主遇害那日起思念至今。永清公主是上皇最小的女儿,她的猝然离去给了上皇太大的打击。这可能也是太子殿下留您在这儿的缘故,您与太子是夫妻,同心同德。太子殿下襄理国政,在上皇跟前尽不到的孝心由您来代替,于您和他还有上皇都是两相得宜,您说呢” 自个儿思念自个儿,这般说辞倒是新鲜,萧徽憨然一笑,不好意思地低头踢了踢鞋尖“不瞒慕容姑姑,原先殿下让我留在东都,我既是莫名又是不高兴。今儿听你一席话茅塞顿开,”她摇摇头,很是怅然与惭愧,“到底还是我太年轻了,不懂太子的用心良苦。” 慕容笑了起来,点了梅花的妆既有女子的婉媚又透着淡淡英朗“您尚是年轻又方嫁入宫中,能有此宽和豁达的心境已实属不易。”下马碑前一车一马等候已久,她道,“上皇听闻了您素日里的喜好为您择了丹青、书法与经史三位博学鸿儒。今日臣陪您先去与三位博士见上一面,他们三位皆是蜚声天下的大家,自会用心指点于您。” 丹青书法与经史,萧徽稍一转动思绪便能猜到是哪三位了。书法经史那两位必是同样出自太原王氏族中的王羡与王危,他两一个字圣一个书痴,在文人学子间颇为有名,虽涉业不同但常有人爱将这两兄弟比做一块分出个高下。王危此人于史书经传研究确然颇深,百家典籍无不信手拈来,每年保和殿上群儒雄辩他总能拔得头筹,然而于萧徽看来,王羡无论人品还是学识终究高王危一等。无他,王危其人心胸狭隘,但凡有人在他面前高看王羡两眼便遽然色变,提步便走。故而止步于书痴远不及圣人高度,当然,他那面宽体盘的相貌也是萧徽看不上他的重要原因之一 至于教授丹青那位,萧徽摸摸鼻子就能猜到非吴道玄莫属。那是个十足的怪人,大业乃至四海无数人以千金之价求他笔墨,奈何鲜少有人得偿所愿,在门客对他的描述中,此人常年盘踞于庙宇宫观之内,从早到晚对着满壁神佛涂涂抹抹,一刻不歇。曾经的永清附庸风雅,遣人携重礼求他一副山水,结果那个幕僚不仅空手而归,还诚惶诚恐地传来吴道玄一句话“不卖俗人。” 永清当即愕然,那幕僚也是个惜才之人,生怕她雷霆震怒之下命人砍了吴道玄,忙与他开脱“殿下息怒,古往今来但凡笔墨书画有大成者皆各有性情,那吴道玄醉心画道完全不通人情,您无须与他计较哇。” 她兴致阑珊道“罢了。”计较什么啊,她本来求画也只是一时兴起想讨她母皇欢心,既是求不来她自能寻到其他寿礼,再者吴道玄与那神棍玉清子关系匪浅。怪人与怪人之间,大概总是惺惺惜吧,她悻悻地想。 未曾想到,他竟然会屈尊收她为徒教授画工,萧徽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他吴道玄到底是个俗世中人,推脱不去上皇御令。 萧徽梳理着关于那三人的记忆,在绿水的扶持下上了马车,俯身就入时她忽然瞥见常朝殿的方向遥遥走来一行人,为首者素衣白袍飘然若仙,她道“那是” 慕容看去,淡淡笑了笑“殿下初来不识此人,他乃司天监监察,玉清子。”唇角闪过一抹复杂笑意,“臣斗胆提醒殿下,远离此人。” “为何”萧徽好奇地又看了愈行愈近的白衣人一眼。 “搬神弄鬼,蛊惑人心,非君子之道。”慕容点到即止,“殿下请上车吧,时辰不早了。” 慕容骑马在侧,萧徽独坐于白玉香车中,风灯伴着哒哒马蹄声时而敲打在黑檀车壁上叮当作响,一声细微而清脆的撞玲声隔帘传来,萧徽侧耳聆听,过了片刻又一声铃声飘来,因拉出了距离轻微得几乎难以捕捉。 应是玉清子领着道童从旁走过了,她默默猜到。对玉清子若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他应该算是她前后两辈子见过无法揣摩的人了,年轻而又神秘,更深得她母皇罕见的信任与宠爱。起初她以为他同张氏兄弟一般凭借出尘的谪仙风貌博得母皇欢心,毕竟能靠脸吃饭也是种本事是不。 直到某一日,她为自己的轻薄认知付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代价。她迅速地将那段不愉快的记忆从脑海中第一百二十次抹去,眼下她最好奇的是慕容对玉清子的态度。同样是宠臣,车外那位长袖善舞的女官竟是公然对她这个远谈不上交心的太子妃表示对玉清子的厌恶。 是对她的一再试探,还是对玉清子得宠的嫉恨 似乎两者都有一定可能,但以慕容的处世为人又似乎都不太可能。 慕容,玉清子。两个一样不好对付的角色啊,她无声地叹下一口气。 ┉┉ ┉┉┉┉ ┉┉┉ 西立国子监,东有太学。 东都太学乃文皇帝辟百亩良苑,立孔孟老子三尊,建广厦楼阁为士族子弟读书修习之地。与国子监一般,太学设祭酒掌事,余下各科各有掌印主事。本来无论太学或是国子监皆仅录选男子,而自上皇主政后少数官宦贵胄家的娘子亦可就读其中。 萧徽入学时各处讲堂已是书声琅琅一片,清风徐来扫折万千紫竹,竹声飒飒绵延成海将千声百语尽数淹没。她立于文皇御笔钦赐的坊门下,濯濯清气迎面拂来,灵台豁然开朗,慕容见她止住只当心怯,劝抚道“娘子莫怕,几位博士都是好相与之人,若您真是怯生日后得空还可去找两位公子开解心怀。” 她愣愣,又惊又喜“两位兄长也在此处就读” 慕容笑道“正是如此。” 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即便萧徽并未因独处宫中而寂寥落寞,但能见到熟悉的面孔还是能得到少许的安慰,至少与外界总算有了联系的渠道。 慕容见她面露惊喜会心一笑,道“此刻两位公子正在书舍中听讲,殿下还是先去拜见座师,叙旧来日方长。” 萧徽温从地点头“姑姑说得极是,理当如此。” 不巧的是,她们来时王羡正于淡墨堂中指点学生笔法,王危倒是一派和煦地等候在斋厅之中,与慕容互相行礼后看向萧徽,腆着大肚笑容可亲“萧家女郎,名门之后自是风范不俗。你其上有几位师姐师兄,若有不懂或难处请教他们便是。” 萧徽温温敦敦地揖了一揖“喏。” “是个乖巧孩子。”王危满意地点头,与慕容道,“劳慕容大人回禀上皇,某自会好生提点娘子。” 慕容颇为恭敬地回礼道“先生言重,上皇有言先生您只管将娘子当普通学生教导,不作二般。”一席话令王危笑容更甚直道自然自然,她顿了顿又道,“来时不巧,羡先生正在授课,今日仓促怕等不及他了。请先生转告一声,来日娘子再与他敬茶拜师。” 王危哼了一声“此人目中无人惯了,到如今竟是半点礼数不通”于萧徽前他勉强压下怒色,愠然道“也罢,今日你先随慕容大人拜见其他先生,这一盏敬师茶改日再上不迟。” 出了博闻斋,萧徽回首看了看那立于门前目送她们的王危,慕容见状问道“娘子认为这位先生如何” 萧徽想了想,憨然说“危先生,挺有趣的。”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没什么长进,真是挺有意思的 慕容噗嗤笑出了声“臣倒以为这位先生是个性情中人,娘子这边走。” 喜怒形于色之人自是好打交道之人,帷帽的垂纱随着萧徽轻慢的步伐轻晃,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隐匿在林叶深处,隐约可见一角墨黑屋瓦浮于翠色间。 慕容远远看了一眼,哎呀了一声,道了个不好,面带苦笑地与萧徽道“今日是真不巧,怕是教习娘子丹青的博士也不在学舍。” 与对王羡言辞中隐隐不满不同,慕容更多是满满的无奈,想是吴道玄的臭脾气已是众所周知,任是她也莫可奈何。 徐步走近,乌舍之下果然门扉紧闭,参差不齐的栅栏外却是立了一个垂髫孩童,白衣白裤,额心一点吉祥痣鲜红可爱,他毕恭毕敬地朝着她们鞠了个躬,双手呈上厚厚的一封信笺“我家先生与好友出游故而闭门谢客,听闻娘子前来特书信一封命我转交娘子,请娘子明日再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贰叁】 千沙关外万里黄沙如海,西北天山上皑皑雪顶与当空烈阳交相辉映,干燥的风卷蛇行过沙棘矮丘,一尾金额阔目的蜥蜴从不知名动物的骸骨里钻出,张望两下又嗖地消失在了漠漠尘沙里。 “殿下晚来一步,前两日千沙关百年难遇地降了一场雪,黄沙白雪堪称奇景。”朗朗晴空下两个年轻人立于高耸的城墙上,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奇长,说话的人年岁略长,高额细目,鼻梁微微勾下,“不过殿下也来不早就是了。”虽然样貌并不卓然出众,但他一笑起来总让人有种奇异的亲和感,大抵那个家族中的人有种轻易让人放下戒心愿意亲近的天赋。 否则,当年那位公主殿下也不会拥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拥趸,李缨双手撑于城墙上不由想起紫微宫中那张无辜纯善的面庞,忽而笑了一笑。 萧幽温文尔雅“臣可是有所失言” “不,本宫只是想起了太子妃而已。”李缨眺望远方,好似想透过万里黄沙背后看向那一座座格局各异的城楼,“本宫若未记错,你与太子妃是同胞兄妹吧。” 说起已经出嫁的妹妹,萧幽神情柔和许多“如殿下所说,三娘乃我胞妹。说来惭愧,唯一的妹妹出嫁我这个做兄长的未能出分毫力,容臣斗胆问一句,三娘可安好” 新婚伊始便被郎君弃置东都怎么也谈不上一个好字,怕是已经成了大业各州各城街头巷尾的笑闻。李缨转眸过来看着萧幽,深邃瞳孔里沉淀着审视的通明“本宫认为就目前而言太子妃处境适宜,副都护认为呢” 萧幽轻轻皱起眉,随即缓缓展平“殿下自有殿下的道理,三娘既嫁与殿下自然但凭殿下吩咐。只是,”他退了一步朝着李缨深深合袖一拜,“太子妃自幼在双亲捧持中长大难免不通世故,或有骄纵失礼处还请殿下看在她年幼的份上宽恕则个。” “萧卿言重了,”李缨虚虚将他一扶,“太子妃是本宫妻室,本宫自会善待有加。况且,萧卿你未免看轻了你的妹妹。”言辞一转,他的目光重回到远处绵绵沙壤,“陛下遣本宫前来与西域三十六国商榷通商之事,可是方才听你口气中尚有犹豫,可是此事出了什么变故” “殿下慧眼如炬,”萧幽笑容苦涩,看向遥立西北的天山,“殿下想必已知,西域以天山为界,分东西两方。天山东者诸国因地理临近,素来与我大业亲和,至于西远之地靠近波斯来往便少上许多,这也情理之中。故而此番通商,主要还是与天山以东的鄯善、龟兹、婼羌、西夜等十国协通。本来在殿下来前臣已先发与朝中使臣一一走访了这些国家探实口风,只等殿下来正式与之会晤。孰料我安插在其中一国的线人探到消息,那国国主突生悔意更连带其他小国望风使舵,恐怕殿下此行要多生事端。” “那一国可是鄯善”李缨容颜冷漠。 萧幽吃惊地看向李缨,点头道“是,西域虽称三十六国,但那是自文皇帝时传下来的说法,如今历经数十年吞并和合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寥寥几国,鄯善便是其中大国之一。” 李缨目似寒潭“副都护可是还有话未说尽” 萧幽鼻梁绷得笔直,沉默须臾后道“臣请殿下恕罪,臣未言尽的便是鄯善毁约的缘故。一是有人曾见到一行突厥人暗中进入鄯善王宫,鄯善王因此才动摇想法,但此说法只是道听途说未能落实,臣才未禀告殿下;还有一缘故”他面色为难,低声道,“鄯善国王曾替他的王长子向上皇求娶永清公主,上皇当时既未应允也未断然回绝,总之留了一丝余地。也因这丝余地,鄯善国是西域诸国间最为亲近臣服我大业,可不想” 他未说下去,事实已是难堪地摆在了所有人眼前。上皇退政,永清薨逝,曾经的锲约与牵连轰然崩塌。在突厥人的见缝插针下,鄯善国陡生异心,突厥在北,鄯善在西,若是两者联手于大业无疑是一个悍然强敌。李缨霎时间一一理清了其中利害关联,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被西域人奉为神祗之地的天上,冷冷一笑“一个公主而已,没有了永清还有别的公主,若真如此影响两国邦交,此国必不将长久,想那鄯善国君不至于如此愚不可及。” 萧幽一怔,顿生满面愧色“是臣愚钝。” “副都护为此用心颇深不必言愧,万事如何且待本宫与诸国国君会晤后再做后算,”李缨言罢拂袖而去。 萧幽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旋梯之下,他慢慢踱步到墙沿,幽州寄来的信虽已焚毁在炭火里,但纸上字字历历在目。失去了永清公主的萧家风雨飘摇,不仅要攀牢上皇这株参天大树,更想暗中搭上太子的船舷。面对喜怒无常的太子,东宫中的三娘处境要更为艰难吧。 “殿下,东都信又至。”宝荣双手呈上杏色鱼笺。 立于地图前的李缨一言不发,宝荣暗叹一声照例将鱼信搁置案头,无声地呵腰退去门外侍立。从紫微宫中寄来的信虽然间隔逐渐拖长但却从未停歇过,但到了太子这儿无一不是石沉大海,下落不必言明可想而知。宝荣双手揣在袖中,盯着庭间无精打采的几株海棠花,再艳美的花朵得不到关照早晚都会无声无息地衰败而死吧。太子不是怜香惜玉之人,真是可怜了那位小小年纪的太子妃 过了片刻,瘦长的手指捡起了鱼形信,李缨盯着右下角小小的一朵桃花,鬼使神差地置于鼻下嗅了嗅,果然是不出意料的桃花香。他轻轻一哂,被丢到太学中最难伺候的三位博士手下竟还有心思鼓弄这些,除了执着过人到底还是对他存了一些鬼祟的心思。 不得不承认她鬼祟的心思倒也精巧,每一封信上必定在不起眼出绘上两笔时节的花草,同时熏上相应的香气。日复一日,信笺上的丹青愈来愈精致,好似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逐渐进步的画工。李缨反复地看了看鱼形信,薄薄一笺,受了再三的打击话也变得少了些。依旧是走到矮柜左下的抽屉,他将弯下腰来却又顿住,他重新审视着它,抽出裁刀挑开了火漆 ┉┉ ┉┉┉┉ ┉┉┉ 宁祥殿内,金尚宫替萧徽换下外衫“殿下今日去太学可是顺利三位先生好相处吗” 更换了衣裙,萧徽斜倚在榻上抱着软靠休息摇摇头道“只见了王危一位博士,其他两位都有事在身。不过无妨,跟着学些字画史记难为不到哪里去。”她眼巴巴地看着金尚宫,“只是一早上没吃喝,嬷嬷我饿了” 金尚宫笑着直摇头“殿下在东宫中如此也罢了,若出了东宫” “知道知道我知道的,”萧徽拖着她的手撒娇,“我想吃甘露羹和七返糕再加一碗五色馄钝最好不过了。” 端着漆盘进来的惊岚直咂舌“殿下进这么多一会还用午膳吗” “就当是午膳用了呗。”萧徽反手将软枕往脖子后一塞,眸光轻斜落在漆盘中,愣了愣,“这是什么” 惊岚眉开眼笑,故意往身后藏了藏,神秘道“殿下猜猜是什么” 殿下年轻偶尔无状罢了,宫婢也不懂规矩就是她们尚宫的失职了,金尚宫刚皱起眉来,萧徽懒懒地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凉州来的信吧。” 惊岚咦了声“殿下如何知晓的那殿下可知是谁来得信” 萧徽笑了起来,唇红齿白,嘴角噙着小小的得意“看你那样子就知定不是大兄所书,算日子殿下差不多到了凉州有数日了吧。” 惊岚惊奇地将信递上,依偎在榻前替她松腿“殿下真是聪慧,一猜即中。”她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皇天不负有心人,殿下一番苦心总算得到回应了。嬷嬷,您说是吗” 金尚宫也是叹息劝慰道“微臣说过太子殿下绝非无情之人,两小夫妻未曾谋面初见冷淡也在情理中。”她劝着笑了起来,看了看四周,“这宁祥殿啊怕是住不久了。” 萧徽执信掩唇而笑“承嬷嬷吉言了,”转头催促惊岚,“都说要饿了,还不去弄些吃食来。” “她哪里知道做什么七返糕,微臣去吧,你留下侍奉殿下。”金尚宫起身而去。 惊岚跽坐在垫上见晃动的珠帘逐渐停下,悄声道“娘子打发走金嬷嬷可是有话嘱咐奴婢” 萧徽悠悠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阿娘与绿水与你交代过,我们是我们,金尚宫是金尚宫,即便是上皇的人都莫要交心。”她漫不经心地将信拆开,“莫要轻易给人捉了短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