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别走》 第1章 秋夜杀局 九月十三秋雨夜,马蹄踏破凤阳城。 城中家家户户门扉紧闭,听着窗外刀枪剑戟碰撞的声音,无人敢作声,只默念着阿弥陀佛,希望这场乱战不要波及到自家。恐惧的气氛在街巷蔓延,每个人都崩着一根弦,稍有动静都要吓一跳。 年幼的孩子无知,悄悄问爹娘“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大人们面面相觑,有知道的也噤若寒蝉。 无它,身居高位、历经三朝的右相薛肃,反了。外面究竟是何情景,不好说,也不能说。 所有人都在等结果。 “快看,皇宫”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胆大的探出脑袋向外张望,乍见皇城方向浓烟滚滚,火光照亮半边天。 箭矢流窜声和呼喝声都在此刻停了。 正和殿火光中,两个着黑甲的士兵将一人推倒在地,那人爬起来,长戟立刻架在了他脖子上。 他跪在地上,白发披散,阴骛的视线穿过发丝瞪着前方,恨意从眼角流露出来。黑暗里,有模糊的人影动了动。 两道视线在半空相交,如野兽相遇,激烈的撕咬着。 “薛相,好久不见。” 熟悉的声音传至耳畔,跪着的人惨笑了一声,血从嘴边流下,滴落在衣襟,染红了上面的纹饰,那是当朝一品才能穿着的颜色和图案。 此人竟是百姓口中权倾朝野的右相薛肃。此刻他褪去了光环,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是了,没有权力,他就是一个糟老头子。 至少在对面那人看来,这个人如同糟粕,已经没有留下去的必要了。 “萧承启,竖子当诛”薛肃啐了一口。 黑暗里的人冷笑,当啷一声抽出剑来,剑尖指着他的喉咙“不亏是薛相,已经到了这步田地,竟还敢叫嚣。可惜了,今日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由不得你放肆” 薛肃闻言微怔,忽然大笑起来“萧小儿,你莫要忘了你的身份,你不过是被先帝抛弃的筹码,鱼肉尚可饱腹,你连鱼肉都当不得,就是只蝼蚁” 他眼神狠毒起来,嘶声道“当年若不是我扶你坐上皇位,你还在蛮国做你的质子,焉能有今日” 萧承启眼眸被寒意笼罩,他的剑往前送了一分,缓缓道“不错,你说的不错。” “朕不只记得此事,朕还记得,乾元三年,你是如何逼死朕的母妃,乾元十年你接朕入宫后,是如何把持朝政、弄权夺势。这些年你视朕为傀儡,数次欲置朕于死地,桩桩件件拖至今日清算,已经便宜你了。” 薛肃瞳孔一缩。 萧承启眼中讽刺意味深浓,盯着他的眼睛,又道“你知道你败在何处” “你败在贪得无厌、狂傲自大,至高的权力满足不了你,金银珠宝也满足不了你,你还要来碰朕的东西,朕已不是无知孩童,怎会任由你拿捏至于狂傲自大” 他唇角一勾“你的孙儿刚满三岁罢” 薛肃猛然抬起头来,身子一抖,破碎的吼声从喉咙挤出。萧承启看着他脚下一蹬,眼眸充血,在地上疯狂的挣扎。 两侧士兵不敢松懈,着力将他牢牢制住,萧承启却向他们摆了下手,士兵一顿,在短暂的愕然之后,竟双双松开了长戟。 薛肃如困虎出笼,低吼着扑向萧承启,一时空气凝滞,隐藏在暗处的暗卫们都绷紧了弦,却见薛肃势头虽猛,最终只停在了萧承启半步之外,再不能近前。 一柄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从胸口汩汩冒出,顺着剑身淌到地上,殿中徒留薛肃粗重的呼吸声和鲜血滴落的声音。 “呕”薛肃吐出一大口血,双手颤着握紧剑刃,透过血雾,他死死盯着面前的男子,眼珠微凸。苍老的身躯爆发出一股诡异的力量,一步一挪的向萧承启靠近,直至剑刃全部没入身体。 两人只隔着一段剑柄,对视。 “薛相此行孤单,朕很快就送你九族下去陪你。”萧承启心中快意,一字一字的道。 薛肃被刺激得喷出一口血来,面容扭曲至极,但奇怪的是,他的脸上没有落寞,反而有种诡谲的颜色,恨意夹杂着许多不明意味的东西。 “萧小儿你以为你赢了么”他用最后一丝气力强撑着身躯说了这句话,“你永远不会赢” 萧承启的额边似有青筋一跳,薛肃的头已垂了下去。 他看着瘫软在剑上的老者,良久未言,而后手腕一抖,将剑与人一同撇至一旁。 暗卫跪在身侧,俯下头去。 “查。”萧承启吐出一口气,斩草除根的道理永远是对的,为求万全,还需清扫一遍。 暗卫退去,紧随其后的是大批士兵。 火光未消,萧承启迎着光芒步出宫殿,立于丹陛之上,重檐庑殿顶被照得琉璃璀璨,浓烟过处仿佛有瑞兽踏云而去,待烟雾稍散,终见朗朗乾坤。 血腥气尚萦绕在鼻间,然心中一块大石已然落下,这一天,他等了八年,终究让他等到了。 远眺苍穹,他无声的勾了勾唇。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嘈杂的声响中,忽而传来一声环佩之音,他循声望去,见玉阶下,一个女子穿着华彩端庄的宫装,袅袅婷婷的站着。 “皇后”他微怔。 谢柔朝丹陛上的男子微微一笑,理了理宽大的衣袖,行了一礼,深红色的翟衣织着凤纹,层叠的裙摆散开。她像尘灰里开出的一朵牡丹,温柔且雍容,安静的立在那里。 这身衣裳是中宫朝服,她此前只穿过三次,皆是皇家祭礼盛典时才会上身,今日她特意翻出,配上翡翠纱凤冠,穿戴整齐,行至于此。 她知道,今日对他来说是个极重要的日子,多年筹谋一战功成,其中艰辛不足与外人道也,就像当年需要一个人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如今他也需要一个人为他道喜。 所以,她来了。哪怕外朝还乱着,后宫人人自危,她也要站在他身旁。 “来。”晚风送来熟悉的声音,阶上他向她伸出了手。 谢柔微提裙摆,踏过满目疮痍向他走去。 直至离他一步之遥,她停了下来,他的手还伸着,她迟疑了片刻,视线从他的指尖滑上他的眼睛,似乎有些不确定。 手指尝试着触碰到了他的指尖,就像往日那般,萧承启微顿了一下,面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在她的手落下的时候,飞快的把手抽了回去。 谢柔滞住,却不觉得有何尴尬,反而悄悄的动了口气。 这种距离的触碰对萧承启而言已是极限,她心里清楚,因此不会越矩。 两人很快恢复了正常。 “臣妾听闻右相伏诛,特来恭喜陛下。”她福了一福。 萧承启畅然一笑“当与皇后同贺。” 两人对话间默契十足,谢柔笑了笑,听他再次开口,却道“可愿与朕一同等一回日出” 谢柔微笑“只要陛下需要,臣妾定会站在陛下身侧。” 萧承启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怔了怔,依稀又觉得这话耳熟,好似那年两人第一次相见,她就这样说过。记忆陡然被针勾出来,连着绵延的岁月,在脑海若隐若现。 谢柔看着身前的男子,恍惚也与当年的少年重叠起来。 那时她只有十二岁,兄长被右相麾下的将领陷害关进大牢,她走投无路,恰逢新帝即位选秀,让她看到了一丝曙光,便央求兄长的一位友人将她送进宫去,换了身份和年龄,成了秀女。 周围的人都说新帝顽劣不堪,连选秀女这样的事都不按规矩办,地点还设在御花园。 她心下惴惴不安,站在园中悄悄打量新帝。少年时的萧承启一直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为了麻痹右相,使尽了浑身解数。园子里,他持了一把弓箭,翘着脚坐着,对身边右相派来的臣子道,让这些秀女都在头顶上放个果子,他射一箭,谁没哭谁就能入后宫。 在场中人皆变了脸色,众秀女多是家中嫡女,爹娘的掌上明珠,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话音刚落就吓哭了几个。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忍住了,谢柔便是其中之一。她想起关在牢里的兄长,咬着唇生受了一箭,箭啸声响起时,她只紧张的闭了下眼睛,其余动作全部克制住了。 就因着她的勇气,萧承启记住了她。 半夜时分,她惊讶的看着只有一面之缘的萧承启黑衣束身,从窗户翻进她的房间,站在她面前,整个人的气质与白日迥异。 他打量着她,第一句话是“你不是右相的人。” 她点了点头,微迟疑了一下,便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告诉了他。 对于她的坦白,他惊讶不已,顿觉眼前女子极其聪慧,审时度势绝非常人。 “你想救你兄长” 她直言道“是,右相纵然手眼通天,可皇上始终是臣民的天,不是吗” 他笑了“这些年,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想必你对如今朝廷形势有所耳闻,”他说着话踱了踱步,“你怎么确定朕一定能救你兄长” 她默然思忖了一刻,道“奴婢不懂朝堂之事,可除了陛下,奴婢想不出第二人了。” “朕可以想办法救他,不过朕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一怔,抬眼看见他的眼眸,里面有着好奇与审视,个中含义瞬间明了,她俯身拜倒在地“若陛下不嫌弃奴婢资质平庸,奴婢愿服侍陛下左右,效犬马之劳。” 他叹道“你哪里资质平庸了”她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女子。 他弯下身看她,勾了勾唇道“朕的后宫缺一个人。” “陛下的意思是” 他道“前朝后宫勾连密切,皆为右相掌控,朕在前朝筹谋之余,需一人在后宫替朕拔去钉子。你可愿意” 她点了点头,道“谨遵陛下旨意。” “朕无法给你妃嫔皇后的名位,最高的位置需要你自己去取,其中困苦你我共担,”言及于此,他又补充道,“朕不仅可以保证你兄长的安全,待除去右相之日,来去随卿。” “陛下是说奴婢可以离开皇宫”她睁大眼睛,颇为不可思议。 他撇开眼睛,压下了眸中复杂的颜色,道“如果有一日你想离开的话,朕不会阻拦。” 听到这句话,她简直如堕梦中。 但彼时兄长尚囿于牢狱,她也没有细想,应诺下来。自此两人相扶相持,一个在前朝布局,从傀儡变成掌握实权的帝王,一个在后宫谋划,从一介才人一步步走到了皇后的位置。 一晃就是八年。 当阳光突破厚重的云层照在正和殿琉璃瓦上时,她知道那段艰难岁月终于过去了,这个天下是他的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边关来信 看过了日出,谢柔便回去休息了,后宫难得清静,她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 待醒来,贴身服侍的云姑上前打了帘子,笑道“好久没见娘娘睡得这样沉了。” “几时了”她问。 云姑道“已过了巳时。” 见谢柔起身,她捧来一盏茶,道“皇上那边传过话来,说晌午就不过来了,等晚膳的时候和娘娘一起用。” 谢柔接过来饮了一口,想着萧承启连续几日没有歇息,便让云姑嘱咐小厨房做些滋补养神的汤食预备上。 云姑应了一声。 “今日还有谁来吗”谢柔随口一问。 云姑道“僖嫔来过。” 谢柔坐在镜前,梳发的手微滞了一下,这几年后宫乌烟瘴气,右相党羽蓬生,送进后宫牵制萧承启的人也是一茬又一茬,上到后宫嫔妃下到奴才宫婢,皆是心怀叵测。她凭着一点机敏,在宫里打磨熬炼,慢慢打开局面,借机上位,配合前朝除掉了不少压在头上的妃嫔,这僖嫔是为数不多剩下来的人。 她的父亲为中书侍郎,与右相同在中书省,走得极近,右相不除,僖嫔这个人就不能轻易动。 云姑看着铜镜里模糊的容颜,挑了支攒金丝的凤钗,在女子鬓边比了比,道“娘娘准备动手了” 谢柔道“僖嫔的父族被关进大理寺,她着急是应该的,只是可惜了,如果她能安静一点,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我也许会给她一条后路。” “亲情难断是世人常情,若僖嫔果真断情绝义,娘娘更要将她放在心上,尽早除去才是。”云姑笑了笑道。 谢柔叹道“你说得对。”云姑是她入宫后来到她身边的人,她能走到今日,也多亏了她的扶持提醒,她手中好像有一面可以映照出宫里绰绰暗影的镜子,经常一语点破玄机,令她醍醐灌顶。 “娘娘打算怎么安排” 谢柔想了想,道“宫内浣衣局不缺人,宫外生计倒多,这几年她也算安分,就打发她出去吧,晚上我和皇上说一声。” 她处置妃嫔有时先斩后奏,萧承启也没说过什么,何况又是罪臣之女,不值得费心。 “这般安排也好,”云姑微笑道,“等僖嫔的事处理完,这后宫才算彻底干净了。” 谢柔听到这句话,不知怎么怔忡了一刻,她侧过头瞧了一眼窗外的落叶,心里并没有大石落定的舒适感,反倒多了些惆怅。 “娘娘怎么了”云姑看她神色有异,便多问了一句。 “今日是九月十四。”谢柔忽然说。 云姑服侍她已久,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楚,月中是谢柔兄长,辅国大将军谢煊寄书信过来的日子。后宫之事对于现在的谢柔来说,不需太过在意,唯独这个兄长是她一直记挂的。 边疆的书信放在萧承启御案上时,他正处理朝中事务,右相一职暂缺,左相谨小慎微,不敢擅作主张,直接将奏折递到了他面前。一早萧承启连下了十道圣旨,开言路罗列右相罪状,清除党羽,薄徭赋以助百姓休养生息,往日朝上官员多有见风使舵的,背后对顽劣的帝王颇有微词,如今天下尽归其手,才发现宝座上的人杀伐果决,深谙为君之道,从前不过蛰伏罢了。 众官员自此老实下来,心里头那点异动消得一干二净。 奏折批写过半,他才歇了一刻,抬眼看见谢煊的信,习惯性的拿起来,信是用特殊的油密封的,烛火烤炙方能开启。这些年他与谢柔在宫中谋划,谢煊被救出大牢以后独自去了边疆守国门,明面上是镇守将领,暗地里与二人来往密切,帮助他联系朝中将领,筛选出一批可用的,为最后决战做准备。 书信以谢柔的名义寄送,由暗卫传递,信里一般说的是兵将部署的事宜,顺便问皇后安,因此会先送到萧承启这里来。 此举不合人情,却合君臣之礼,谢煊大可将家书与密信分开,但最终选择放在一起,未尝没有让萧承启安心的意思。手握兵权的大将,必与皇帝同心同力。 不过今日的信件似乎与往日不同,捏在手中厚了一些,萧承启启封翻看,第一封是写给他的,另有一页纸写给谢柔。 萧承启怔了一下。 然三人相识多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他无意过问两人家事,遂将谢柔的那封放在一旁,大致的扫过自己手上的。 这封是谢煊的战报,比奏折来得快,言边疆图坦国闻唐国右相动乱,趁机骚扰,东穿横峡取道瓜州,就在右相叛军执旗之日,突袭沙岭边界,幸好谢煊早有部署,只花了一日就打退了敌军,否则内忧外患,朝廷恐怕会元气大伤。 萧承启唇角微勾,心中为谢煊记了一功,转而又注意到战事时间,和右相起势重叠在一起,巧合过甚。 手指在案面上叩了叩,他望着信纸沉思。薛肃死前的话再度响起,委实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但一时又没有头绪,暂且只能静观其变。 太监总管卓海此时走进殿中,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躬身道“皇上,时辰差不多了。”说的是要去皇后宫里用晚膳的事。 萧承启说了句“知道了”,便将谢柔的信重新装起来,信纸是打开的,他随手一放,目光从上面飞快划了过去,信上一行字不经意入了眼,视线倏地顿住了。 “兄日夜期盼,于沙城静待依依归来,此后牧马放歌,揽月听风。” 萧承启皱了皱眉。 坤元宫里,谢柔刚布好碗筷,就听见了太监的唱喏。萧承启携着凉意进来,兀自脱了云龙外氅,一身利落的进了内间。 谢柔退了一步,坐在另一侧凳子上,差人烹茶布菜,边道“朝廷事忙,后宫安宁,陛下其实不必特意来臣妾这里。”萧承启以前就不愿在后宫中浪费时间,才拉来谢柔料理诸事。 这话说得熨帖,全为他着想,但听在萧承启耳中,不知怎么有点别扭,眼前闪过信上的那句话,情绪便有些奇怪。 “谢煊从边疆寄了信,正巧带过来给你。”他定了定心,把话引到了谢煊身上。 谢柔便以为他是因为兄长的缘故才专程过来的,道谢收了信,不再多说什么。 “谢煊在边关打了场胜仗,图坦国后退了数百里,近几年想来不敢轻易来犯了。” 谢柔想起兄长,面上浮现出笑容,道“国无战事是百姓之福,臣妾恭喜陛下。” 萧承启点了点头,又道“朕记得,你们兄妹俩已许久未见了罢” 谢柔应了声,看向他。 萧承启思量着道“此间事情已了,不如朕下旨调他回京述职如何,谢煊在边关也呆了不少时日了,朕想着他也该回来了,至于官职,也可以借着这次战事提一提。” 不料谢柔却道“臣妾谢过陛下隆恩,只是臣妾以为此事不妥。” “怎么”萧承启目光微闪。 “肃清右相党羽还需时日,将领缺口甚大,图坦国刚刚退兵,若兄长此刻离了边关,将营空虚,图坦难保不会闻风而动。”谢柔语气温柔,言辞恳切,宫灯光芒柔软,映着她的眼如晶亮的琉璃,清灵剔透。 萧承启望着眼前的女子,她清醒又聪慧,和往日无甚不同,只是联想到那封信,他的思绪就开始发飘。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想了片刻,他轻咳了一声,决定就信里的事问问她的意思,毕竟两人八年前有过约定,当年可以直说的事,如今也可以。 于是他缓声道“你说得不错,眼下时机不成熟,那就再等等。” “不过,谢煊之意是希望你去边关,与他团” 话刚说一半,殿外隔墙,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尖叫道“皇后”声音尖利刺耳,还伴着狂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萧承启一皱眉,道“何人” 他对这声音陌生,谢柔却熟悉,心下微微愕然,很快又平静下来,那厢卓海已带着暗卫前去查看了。 就在他们出去的空当,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扯着嗓子骂道“皇后你个毒妇,不得好死。后宫冤魂们都会向你索命,我就是死,也要找你算账“ 而后又哀求道“皇上救救臣妾,放了臣妾的父亲吧,莫要听信毒妇恶言” 萧承启眸中一冷,喝道“宫里养了多少闲人,都是怎么做事的” 殿中刹那跪倒一片,卓海动作算快,门外箭矢声响起,女子尖叫一声坠落在地。 “陛下,是万芳斋的僖嫔娘娘,看样子是疯了,不知用了何方法,爬上了矮墙,侍卫们只带了刀,一时没控制住,让她闯了进来,惊扰了圣驾。陛下,这人” 萧承启冷冷吐出一字道“杀。” “能跑出万芳斋,也不是她一人能做到的,不管什么人,都给朕清理干净。” “祸乱宫闱,诅咒皇后,杀无赦” 话音入耳,谢柔心中似有琴弦一拨,抬头看向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心中所思 一顿饭吃得兴致缺缺,想问的话终是没说出口。 回正和殿的路上,萧承启深呼一口气,眉头却还锁着,卓海自幼服侍他,旁人不敢问的他却没那么多顾忌,察觉萧承启神色不妥,便道“大好的日子,皇上怎的愁眉不展,后宫素来人多口杂,偶尔闹一闹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小老儿倒觉得如今天下太平,正有盛世之象呢。” 萧承启闻言回过神来“卓叔越来越会哄朕高兴了。” “盛世还谈不上,总得经营一阵子,内外朝太平倒是不错。” 卓海笑道“皇上说得自然是对的。” 萧承启没再说话,回首看了眼坤元宫的檐角,他忽然问了卓海一句“卓叔,你觉得皇后怎么样” 他说得突兀,卓海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下才道“皇后品性端正,温懿恭淑,自然是好的。” 萧承启点了点头,又道“还有呢” “嗯”卓海一愣,以为他还在着恼方才僖嫔的事,思索道,“这八年间,小老儿看在眼里,皇后聪慧过人,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堪为皇上左膀右臂,皇上不也说,若女子可为官,皇后有卿相之才。” 他笑了笑,接着道“不过要再细说,小老儿可就不如皇上了,毕竟是自家人,皇上应当看得最明白。” 萧承启微怔,话中唯有“自家人”三个字如珠子散落玉盘般弹在心上。 八年间的相处好似历历在目,初时他在宫里没有几个知根知底的盟友,将谢柔拉入乱局纯属意外,他也拿不准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十二岁的姑娘还没长大,虽聪敏但毕竟年轻未经风浪,外朝除了一个兄长再无外力依附,他以为她会是株藤蔓,依靠他生长,但这姑娘咬紧牙关,硬是在波谲云诡的后宫长成了一株青竹,一节一节顽强的攀爬。 其间,他们无数次看着对方倒下再站起来,浑身是伤时,能用的力气不过是递去一个眼神罢了,有时他甚至觉得,她给他的力量,远大于他输送给她的。就像今日的僖嫔,就算没有他出面,她一样可以处理好。 她比外朝任何一个大臣,都更像合格的臣子、盟友。 至于自家人,这个称呼对于他来说,当真有点陌生。 萧承启走后,谢柔拆开信读了几遍,夜里就在枕间翻来覆去没睡着。 实在难以入眠,她坐起身来掌了灯,惊动了宿在外间守夜的云姑和雀儿,云姑忙提灯上前,道“娘娘可是魇着了” 谢柔摇了摇头,雀儿从小跟在她身边,机灵活泼,眼睛也尖,瞧见谢柔枕边的信,道“娘娘是想煊少爷了。” 谢柔对着两人也不避讳,道“哥哥从边关寄信来了,说打了场胜仗。” 雀儿道“打赢了是好事呀,奴婢怎么看娘娘不太开心的样子。” 谢柔捏了捏信纸,道“哥哥还说,他在边关等我过去团圆。” 雀儿和云姑面面相觑,云姑道“煊少爷的意思是要娘娘离开皇宫” 雀儿忍不住接话道“娘娘已是皇后,怎么可能离开这里。” 谢柔没说话。 雀儿瞪大眼睛看着她,看了半晌琢磨出其它味道来,诧异的道“娘娘,您不会真的在想离宫的事吧” 谢柔看了她一眼,道“我还未想清楚。” 她心里头有点乱,每个月哥哥都会寄信,此前却从未和她聊起过此事,突然提到,令她措手不及。离宫的约定她还记得,但那也是八年前的事了。 “我记得有个装旧物的箱子,你们可看到过” 云姑道“是那只黄花梨的” 两人以前收拾屋子见过,便从外间翻了出来,让值夜的太监抬进屋里。 “箱子里都是用不着的东西,若娘娘不提,奴婢都要忘记有这么个物什了。”雀儿抹了抹箱子上的薄灰。 里面的东西确实不是什么宝贝,谢柔却珍之重之的上了锁,打开来,上面一层还铺着纸。 “娘娘有几年没打开过了,怎么今日想起它了”云姑问。 谢柔道“突然想到罢了。”她想,大约是那信里提到的事,勾起了莫名的惆怅。 这箱子里封着过去的日子,后来境况好了,就将这箱子搁置在一旁。例如里面装着用旧了的汤婆子,那时她被前皇后打压得狠,冬天银碳不足,分到手的都是湿碳,全靠煮沸水灌了汤婆子撑下来。还有已故蔺妃给她的山水香盒,不太贵重,却是她在宫里收到的第一份暖意。 她默默的翻着,一直翻到最下面,手碰到了两块软布包着的物什才停下,那是两块护膝。 护膝上的针脚粗糙,棉花都从角落露出来了,谢柔看着它,眼中却有丝柔软。 “奴婢记得这是皇上给娘娘的。” 谢柔点了点头,放在手心里打量。 七年前,她还是个才人,在位的皇后阴狠,表面上对嫔妃们和气,背后却常下狠手,蔺妃当年还是蔺嫔,被诬陷盗取皇后凤印,私藏违禁品,打入冷宫,谢柔与她有些交情,也知道唇亡齿寒易牵连的道理,于是想方设法的救了她,皇后心中忿忿,暗地对她使绊子,罚她跪在佛堂抄三日经书。 夜里佛堂空悚,只有一盏烛火陪她,她尚年幼,跪在冰凉的石地上,说不怕不疼是假的,咬着牙写了没多久,膝盖就疼得受不了。 这时忽听风声呜咽,一个人影从侧面的窗户翻进来,悄无声息的溜到她身边,她看着来人一时惊住。 “陛下。” 十四岁的萧承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心的向外看了一眼,确认周围的侍卫过去,才道“我将看守的嬷嬷迷倒了。” 谢柔无奈的笑了笑,又有点担心的道“陛下,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若让皇后知道” 他哼了一声,道“那老妖婆不会知道的。”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月色下闪着光,犹豫了一下,道“这次的事情辛苦你了,皇后背后有右相撑腰,现在我收拾不了她,不过以她嚣张跋扈的性子,肯定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到时清算也不迟。” 谢柔点头,而后就想劝他回去,萧承启却不肯,还从怀里拿出一副护膝递给她,有点不自然的道“这是我让卓叔赶制的,你先戴着。” 屋里光线暗,谢柔谢过他,没仔细看就收下了。 萧承启又陪她待了一会儿,临走对她说“佛经的事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人手誊写了,你先在这里呆上一日,明晚我再来。” 谢柔觉得他独自行动不大妥当,萧承启不以为然,解释道“旁人来,我不放心。” 这句话,她连同那副护膝记了好些年。 护膝做工粗糙,卓叔自幼伺候他,针线用得极好,这护膝一看便不是出自他手,她第二日对着日光,看着那歪斜的布料,也就明白了。 这件事,云姑是知晓的,而雀儿不知道,她便用了个由头,将雀儿支走,轻声道“煊少爷提到旧约,娘娘心里不快活了” 谢柔对着她,甚少隐瞒心思,便道“哥哥在信里说,想让我离开,我还拿不准。” 云姑想了想,道“那娘娘翻出这副护膝,是舍不得皇上” 闻言,谢柔摩挲棉布的手顿了顿,半倚在矮桌上,她沉思许久,道“云姑,你觉得这些年皇上待我如何” 云姑思量了一刻,直言道“奴婢跟随娘娘八年,有些事情不敢妄言,但奴婢觉着皇上心里是有娘娘的。虽然” 谢柔把话接了下去,淡淡道“虽然我们没有夫妻之实。” 云姑默然。 “这个倒是其次,可云姑”她敛睫道,“皇上并没有将我当作家人。” “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是满意的,我们配合默契,进退同裾,彼此在朝廷后宫事务上知无不言,但这些不是皇后的身份该做的,比起皇后,我更像一位合格的盟友对不对” 云姑听着有丝讶异,这些话谢柔从没说过,也许是谢煊的信真的乱了她的心,才会不由自主的想这么多。 “除了朝中的事情,关于他自己,我都不甚了解。”包括萧承启不能触碰旁人的病因何而来,她一概不知。 “娘娘”云姑不知该说什么。 “所以,就像哥哥说的,我走或留,对于皇上来说,都不重要。”谢柔道。 她表现的很平静,云姑看穿了她心里的症结。 “娘娘,那么你想走么” 谢柔看向她。 云姑道“奴婢认为,娘娘大可不必为难,只需随自己心意去做,其实走不走、呆在哪里都是其次,想不想走才是最重要的。”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铺了满身,伴着烛火影绰摇曳,谢柔想了半晌,微低头叹了口气“我不想走又能如何,云姑,他不喜欢我。” “现在右相已除,他甚至不再需要我了。” 她一贯清醒,无论是斩荆披棘排除异己,还是面对虚无缥缈的感情。八年后,他不再是十四岁的少年,不需要她的陪伴了,他有足够的力量执掌江山。 谢煊比她早一步戳破这层窗户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去留随卿 谢柔用了三日的时间思考离宫之事,她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但在此事上也纠结了好一阵子。她承认自己放不下萧承启,但搞不清楚究竟是感情层面的,还是习惯上的。也许是因为有夫妻之名,相处久了,难免产生依赖。 这几年她忙得没时间去想以后的事,如今闲下来乍一思虑,颇为头疼。本打算给兄长回信,拿着笔也是起起落落,揉皱了好几张纸,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窗外秋雨淅沥,风吹得人心凉。她捏了下发冷的指尖,索性不去想回信的事,在宣纸上练起字来,全当打发时间。 字迹娟秀又利落,收放有度随心而动,第一个便是“和”字,她微顿,将这张纸放在一旁,想着政通人和,百废待兴,倒与眼下的情景相符。两人年少的时候,萧承启偶尔会跟她讲曾祖父文宣帝的故事,他说,曾祖父在时,唐国很强盛,以文治国,极有大国风范,因国库丰裕,四方来朝,十分和乐,他说有一日,他也要做曾祖父那样的皇帝。 又一笔写下一个“悦”字,萧承启最近心情好了不少,两人相识多年,越长大他的笑容越少,她曾经觉得,如果他没有去图坦国做质子,一直在父皇母妃呵护下长大,应会是个爽朗的少年,不一定坐上最高的位置,但一定过得欢喜自在。 她安静思索,蹙了蹙眉,接着落笔,缓缓写下一个“离”,世间常态便是如此,两人都是习惯分别的人,正如她告别兄长进了宫,而他离开家人故土成为质子,前路漫长,再久的离别,熬过去也就无事了。 她怔怔望着,未曾想湿润的笔尖掉下一滴墨,正好落在“离”字最后一笔。颜色浓重,在纸上和心头同时晕开。 离别之苦两人都感受过,她也许该问一问他的想法,倘若他觉得眼下这样很好,希望她留下,那么她就将离宫的事搁置一段时日,尝试着和他好好相处。若是他按旧约所言,并无挽留之意,她离开也无所谓,自此海阔天空,亦是另一种人生。 这般一想,确实不必纠结,离开与留下都有活法。 她的思路顿时清明不少,一瞬之间豁然开朗。 午后,萧承启被公务缠得烦了,来找她下棋,她就借着机会打了腹稿,决定和他聊一聊。 萧承启棋路正酣,连吃了她不少的子,谢柔收敛锋芒,势孤取和,以守为攻维持住了形势。两人连下了多年的棋,对彼此的路数很了解,萧承启看她缩回去,捻着棋子笑了笑。 “每次都这样,朕记得和你第一次下棋,就输在你的示弱上,这么多年,不打算换个打法吗” 谢柔抿唇笑道“打法不重要,结果重要,这也是陛下说的。” 萧承启哑然。一子之后,眼看着女子突围反攻,萧承启皱起眉来,嘴上道“这招倒是百试灵验。” 谢柔微微一笑,手上却是停了。 “怎么了”她离胜局不差几步了。 谢柔道“若臣妾此局胜了,能不能求个恩典” “嗯”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赏赐,萧承启没适应,滞了一刻才道,“好。” 他心想,或许是她有了什么想要的东西吧。于是最后几步棋他也就没再挣扎,由着她顺利赢了。 “说说看,想要什么”他生出点好奇来,扔了棋子问道。 “无论什么,陛下都会给我”她眼眸清亮。 这话怎么说,过去那些年,他在偌大的皇宫几乎一无所有,能给她的他都给了,现在她的话委实有点古怪,但他还是随口答了,道“当然。” “臣妾与陛下初见时,陛下曾说,待大事落定,臣妾可以自请离宫” 萧承启一愣。 又听她接着道“臣妾近日思来想去,见海内清明,宫中风平浪静,所以想问陛下一句,是否还有用得到臣妾的地方” 萧承启脑海突显一片空茫,而后寻回了神思,对她道“若有当如何,没有,又当如何” 谢柔道“陛下若需要臣妾在侧,臣妾自然会一如既往,若不再需要了,臣妾就为自己安排个去处。” 她说得直接了当,世上敢将二选一的问题直接抛给他的,只有她了。可糟糕的是,萧承启没有细想过此事,看到那封信以后,他原想听听她的选择,没料到她会提前一步,先把问题抛出来。 萧承启心中如被一块大石堵住,进退两难。 他想说,需要,这几年他们配合默契,后宫有她更是稳妥,他对她很满意,不打算换掉她。然而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有什么资格留下她呢 这个约定是他先提出来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天子。而且他心病难医,他们八年来没有同床共枕过,她呆在宫里与守活寡并无区别。 她已经为他做了很多,不能再把一辈子搭进去了。他可以不在乎其他人,但总得为她考虑,就算两人不是家人,也是多年来并肩作战的盟友。 想明白了,他暗自攥了攥拳,挑拣着词汇,低声道“你说得不错,如今大局已定,没什么要紧事了。” 谢柔看着他,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萧承启道“正如当年所言,如果你想走,朕不会阻拦。” “”谢柔怔然无言。 晚膳两人没在一起吃,各怀心事的散了。望着萧承启离去的背影,谢柔调整了半天情绪,忽而抓起一把棋子,也不论黑白,哗啦一声丢进盒子里。 雀儿听见响儿,过来帮她收拾,还笑她“娘娘莫不是输了,拿棋子撒气呢。” 谢柔看着混淆在一处的颜色,叹了口气道“嗯,输了。”输得没了脾气,细想也不怪他,以后天下都是他的,少一个盟友有甚么打紧,是她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雀儿,你去叫云姑进来,咱们清点私库,收拾收拾行囊,看看要带什么走。” “娘娘你说什么”雀儿有点懵。 谢柔道“我和皇上说了要走的事,他说去留随我。” “啊” 萧承启心情不大爽利,弃了步辇走回了正清宫。 宫墙边上的灯依次亮起,他在昏黄的光芒里呼出一口气,独自一人迈进空荡荡的大殿,关上门再无声响。 晚上,中书省值班的官员掐着时辰过来送折子,明显感觉到殿中气氛不大对,临进殿,悄悄拉着大总管卓海打听,卓海何等眼力,拿出三分好意,提醒道“您几位快进快出,今儿个能少说话,就别说话了。” 几位大臣大眼瞪小眼,一人道“这怎么行,我还有要事禀报呢。” 卓海微笑道“每日都有要事,除了军机要务,旁的事晚一天也不算什么,您说呢。” 大臣们都是人精,立刻心领神会,连忙道“是这个道理。” 卓海笑了笑,替他们开了门。 殿门开合,大臣们果然听话,只做了日常汇报,而后凝神屏气的退到一旁听吩咐。 年轻的帝王脸色漠然,在烛火下看不出情绪,随意的翻了几本折子,也没说什么,就允他们行礼退下了。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就在几人将将走到门边上,他忽然叫住了他们。 几人麻利儿的滚了回去,见皇帝举着两个折子,声音淡淡的道“这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折子太多,隔得太远,这怎么能知道刚要开口,皇帝“啪”的一声把折子甩到了他们跟前,冷然道“念。” 一人赶快捡起来,低头快速浏览,口中念道“皇后为天下母,入内侍奉今上逾八年,虽恭良淑德,却无所出,徒有关雎之貌,无孝无祀,非国之福泽,应黜封号,撤皇后玺绶,另纳”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已经不敢说了。面前的男子脸色已黑如锅底,阴冷至极,众人哪敢多说,齐齐跪下呼罪。 “谁上的折子” “正议大夫广仁海。” “还有谁” “宗正少卿王习礼。” “一仁一礼,习的仁义礼数都去哪里了” 萧承启心中本就生着闷气,两个折子越看越不顺眼,怒道“后宫安定乃社稷之福,皇后多年来襄助前朝,平复后宫人心,兢兢业业,这些事你们俱不看在眼里,只想着子嗣子嗣,朕还没死呢” 众大臣忙不迭磕头,脑袋都磕懵了,他们谁都没想到萧承启会反应那么激烈,这几年皇家子嗣问题每年都有提,萧承启一般懒得听,此事说完就完了。怎么这次他们还真是撞虎口上了。 一大臣硬着头皮道“陛下息怒,陛下春秋鼎盛,德泽有加,何谈无子,确实荒谬。” “但是”他又咽了下口水,想着既然说到这儿了,不如就着折子说句实在话,便道,“子嗣亦关乎社稷,民间尚有七出之罪,无子,一也,何况皇家。” 说完,打了个寒颤,继续埋头做鹌鹑。 那旁,萧承启胸中仿佛有怒火席卷,刚要破口而出,忽然又自个儿吞了回去。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递眼色,均是不明所以。 萧承启闭了下眼睛,心头倏然涌起无力感,最后撂下一句“有子无子也是朕的家事,皇家子嗣轮不到你们操心,若再有上书议论皇后者,以违逆罪论处。”就将几人轰了出去了。 几人冷汗津津,叩首退下。 待退到门口,一人拉着旁边人的袖子道“这可坏了。” 旁边的人没缓过劲来,道“怎么” 那人道“你忘了,明天上朝,正议大夫还要联合几人一同上奏呢。” 几人同时变了脸,七嘴八舌的道“快快,去知会广仁海那老家伙一声。” 那人又叹了口气道“来不及啦,箭在弦上,谁能拦得住他啊。” “罢了罢了,闹上一回也是好事,谁知道咱们皇上为何不要子嗣,怕不是” “什么” 那人压低声音道“怕不是皇后身体有问题,皇上顾忌着,才不要孩子的。” 众人各自琢磨,渐渐品出些味道来,这些年后宫嫔妃大都不受宠,只有皇后屹立不倒,为皇上心头所系,可就这么着两人也不要孩子,说起来,好似确实有点门道。 “那咱们就让广仁海探一探” “不错,若真是皇后的问题,咱们就得尽臣子的义务,哪怕皇上怪罪,也要直言进谏”那人挺了挺胸膛,道。 众人皆表赞同,点头称是。 而背后的正清宫中,萧承启一夜无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自有去处 “娘娘,他们太过分了”翌日,雀儿气冲冲的跑到谢柔跟前言道。 谢柔方给谢煊回了信,正倚在案上剪花枝,闻言笑道“怎么了,谁惹我们雀儿了” 雀儿气道“娘娘还说笑,今日朝上都闹得不成样子了,那些大臣胡言乱语,说什么皇后娘娘犯了七出,不能绵延皇嗣,于社稷无功,还说娘娘身子骨不成,命中无子,这都是什么话,明明是皇上“ “雀儿”云姑打断了她的话,摇了摇头。 雀儿也反应过来了,但仍不能消火,道“娘娘,他们说的太难听了,还撺掇陛下选秀呢。” 谢柔将手里的花细致的放进花瓶里,边道“难听就不听,也不是第一次了。” “可这是头一次大臣联名上书,奴婢听说有近半数呢。” 谢柔听到此处,眼里也不由现出一丝诧异,又听云姑道“是大臣们太清闲了,往日有右相在,大臣们有事做,现在最大的敌手没了,就有闲情逸致管皇上的家事了。” “不过奴婢猜,皇上已经帮娘娘教训过他们了。”她笑了笑,这般道。 谢柔一直望着花没说话,良久摸了摸细软的花瓣,似乎思忖着什么。 “娘娘不生气吗”雀儿嘟囔着嘴,唤她。 谢柔笑了笑,道“有什么好气的,去外间准备茶水罢,皇上快下朝了。” 雀儿应了一声,好奇的道“皇上会来么” 谢柔道“会。”总归两人相处多年,他做的事、说的话,她都熟悉,甚至他的语气她都能猜到,前朝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关于她的,他不会一言不发。 果不其然,萧承启下了朝直入坤元宫,开口就道“今日外臣们说的事你不必在意。”正所谓君子相交便是如此,他不想她难受。 谢柔也知道他会护着她,但她眼下不太需要。 萧承启瞥着看她脸上的神色,见她没有不虞,放下心来。 又过了一会,却听女子温声道“这件事本没什么,不过臣妾可以不在意,陛下却不能不在意。” 萧承启一愣“嗯” 谢柔微微一笑,道“臣妾并不觉得诸位大臣有何错处,反而觉着他们所言甚是在理。” “” 谢柔早就想得明白,在雀儿提起此事不久,她便有了定数,大臣们此时发难,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个契机,她整理思路,道 “从古至今皇后无嗣,便是德不配位,轻则黜落,重则驱至冷宫贬为庶民,陛下若能正视规矩,大臣们定能安心。” “何况后宫空置总不是办法,选秀也该提上日程了。”她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人,等着他说话。 萧承启脸慢慢发僵,她说的话还是那般完美,可就是刺耳又刺心,轻易便能让他坐立难安。 她这是什么意思 谢柔也不急,坐看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就在她以为他要有所表示的时候。萧承启抿了抿唇,道“你想借此机会离开” 谢柔面不改色,柔声道“陛下,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 “臣妾想,以皇后的身份出宫必然不易,陛下不如使个由头,让臣妾消失在众人面前,到那时也就无人在乎臣妾的去处了。” “至于选秀,”她接着道,“花开独枝终究不如花团锦簇,且能帮助陛下稳固朝政,一举两得。” 萧承启心里百感杂陈,怎么听着她是去意已决 “你真的这么想”这么想离开皇宫。 谢柔道“陛下,这是最好的法子,不是么” 萧承启看着眼前的女子,一时语塞,无从回答。 他觉得近日自己不对劲,她也不太对劲,她像一枝花张开了自己的刺,非要刺中他不可,以前她绵里带针的态度是对着右相派系的,现在好像调转过来对着他了。他猝不及防,竟有些难以招架,昨日夜间,他翻来覆去的想过,觉得自己眼下的状态属于“怅然”,大敌已除,宫里没有几个人能与他分享喜悦,只有她一人站在他的身边,岁岁年年的陪着他。 然而有一日,她忽然不肯了,就像要好的朋友、手足,决定离开一样。归根结底他是舍不得她的,同甘共苦多年,情谊到底深厚,与旁人不同。 既是朋友,是不是更应该尊重她的决定 他想了又想,终是把自己心里的那点不舒服强压了下去,努力作认真思量状,道“你思虑周详,就按你说得做吧。” 谢柔沉默,一面觉得无奈,一面又感到失望,因着不管她说什么,他就像在心里竖了一堵墙一样,无人能进去,她数次提出离开,甚至甘愿自贬出宫,他竟然没有丝毫挽留。 他根本从未想过和她好好过日子,连尝试一下都不愿意。 今次借着朝臣发难,谢柔做了最后一次试探,他答应了她的要求,她彻底淡了留下的心。 甚好。 萧承启走后,谢柔也不耽误,立刻嘱咐云姑将各府适龄小姐们的画像送进宫。 雀儿在她眼皮子底下转了好几圈,急得上火“娘娘,你真要替皇上选秀” 谢柔道“自然是真的,选秀每三年便有一次,之前咱们也选过几次了,这次没什么不一样。” “可是娘娘你怎么办” 谢柔道“我想过了,等新晋嫔妃安顿好,我就离开,去边关找哥哥。” 云姑和雀儿互看了一眼,转过头担心的望着她。 谢柔笑了笑道“我没有说胡话,也没有和皇上置气的意思。这几年我也累了,每天都绷紧了弦,要时刻想着应付前皇后,千方百计的撤掉挡路的石头,还要注意前朝的风吹草动,真的累了。” “皇上没有将我赶出去,是我自己想歇一歇。哥哥说,边关风景很美,虽然时有沙尘,但夜里晴空万丈,可见星河明月,他在边关还买了一处马场,春日长了新草,我便可以去玩了。” “皇宫只有方丈大小,不及边关山河万里,游览过才不枉此生。” “至于皇上,他不打算留我,应该有他的想法,缘分两字强求不得。” 云姑和雀儿蹙了蹙眉,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前几天谢柔面上还有几分黯淡,今日好似全看开了。 “只要娘娘开心就好。”云姑叹了口气,只能这般道。 谢柔淡淡一笑“说什么都尚早,且一步步来吧。” 云姑和雀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余下几日几人各自忙碌,开始着手选秀女的事情。 宫廷的诸位画师手速很快,第一批画卷到手是五日之后,随着选采的消息传开,前朝议论后宫的声音小了一些。 “都是些老狐狸,”雀儿抱着一摞卷轴,忍不住和云姑念叨,“说白了还不是为了自己,一开选采,良家子皆可入宫,谁家的姑娘登上枝头不为娘家说话也就是咱们娘娘好性子。” 云姑笑了笑,瞅了一眼窗前的谢柔,低声道“娘娘脾气是好,不过这么久以来,娘娘何曾让自己受过欺负” 雀儿睁大了眼睛,道“你的意思是” 云姑道“我将娘娘的话想了几遍,才想明白,娘娘这是以退为进呢。” “以退为进可是选采是真,出宫也是真,怎么叫以退为进呢” 云姑笑得颇为神秘,道“别急,你且瞧着吧。” 雀儿一脸懵懂,不知其中深意。 窗边,谢柔将手里的画卷翻来覆去的看过几遍,看得格外仔细。 “今年适龄的姑娘们,家世模样都不错。” 云姑探过头也看了一眼,微笑道“是呢,想来放在宫里很能养眼。” 谢柔笑了笑,抽出其中几卷给两人看,道“我看着户部尚书的嫡女,眉清目秀,雅致不凡,像是个识大体的。还有礼部侍郎家的,书卷气极浓,身姿窈窕,观之可亲,也不错。” 雀儿凑上前去,认真的打量了片刻,道“奴婢瞧着就不好,都没有娘娘好看。” 谢柔笑了“在咱们这宫里,模样是最没用的。”长得再好看,皇上都不喜欢。 雀儿道“也不知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她心里嘟囔,以前宫里美人也多,皇上一眼都不看,最好这次也一样。 谢柔眉梢微挑了下,道“咱们说的都不算数,改明儿我拿着去给皇上瞧瞧,让他自己选。我也想听听,皇上是个什么喜好。” 雀儿越听越窝火,云姑却从里面听出了其它意思,和谢柔相视一笑。 “从前宫里的,都是右相的人,皇上自然看不顺眼,娘娘选了皇上也不说什么,这一批秀女都出身清白,皇上可选的余地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娘娘是得听皇上的意思了。” 谢柔笑了笑道“是这个道理,若是皇上拿不定主意,我再安排也不迟,总得选些个姿容品行都不错的放在皇上身边,咱们才能安心的离宫。” 云姑闻言笑而不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选秀伊始 谢柔带着雀儿走近正清宫时,萧承启正大发雷霆,卓海站在门口迎候两人。 谢柔听着里面的动静,问卓海道“皇上怎么生了这么大的气” 卓海不动声色的笑了笑,道“这几天皇上的脾气都是如此,小老儿也不敢劝,还得娘娘来才能平息。” 谢柔眼角微动,只报以微笑,什么都没说,安静的站在门口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没有一盏茶的工夫,里面奏禀的大臣就踉跄着退出了正清宫,当前一人头发花白,穿着正四品的官服,他迎面和谢柔撞上,老脸突地一变,赶快行了个礼,匆忙欲走,后面跟着的几人也是一样。 谢柔扫过几人衣角,在擦身而过时拦住了他们。 “几位大人慢走。” 几人硬生生的停住了脚步,低着头互相交换了好些眼神才开口“娘娘有何吩咐” 谢柔却是转头对卓海道“现在已是深秋,天冷风凉,几位大人的衣裳沾了水,怕是要受寒的,劳烦总管帮忙打理一下。” 卓海应了。 衣角上的大片水渍是方才萧承启砸落茶杯溅到的茶水,众大臣心中惶然,根本没注意到,没想到皇后细心,竟关怀至此。几人脸上皆红了红,纷纷告罪谢过。唯有当前四品朝臣哼了一声,道“不劳娘娘费心了,老臣回去换。” 另外几人脸色大变,暗地里拽了他两下,然而那老臣太倔,瞪着眼睛吹胡子,也不知道哪来的气性,没个好脸色。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雀儿在旁边已经拉下了脸,谢柔却不以为意,没有丝毫气恼的道“随大人心意就是了。” 那老臣嘴上“呵”了一声,梗着脖子一揖即走,几人见拦之不住,只好飞快的收拾干净,追着走了。 雀儿看着离开的老臣,气得跺脚“娘娘,你管那些外臣做什么那个正议大夫广仁海仗着年纪大,都欺负到娘娘头上了,娘娘好心好意,老匹夫还不领情” 谢柔截下她的话“能进殿议事的,都是皇上的肱骨之臣,雀儿你慎言。” 雀儿早就看广仁海不顺眼,趁着周围没外人,由不得多抱怨几句“娘娘,就是他要求皇上罢黜您的,您不出口气也就罢了,怎的还关心他,要奴婢说,最好这人受了寒出不了门,没力气嚼舌根才好呢” 谢柔闻言,拍了她手一下,笑道“就你心眼小。” 雀儿撇了撇嘴道“奴婢心眼就是小嘛,只能装下娘娘您。” 谢柔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点了下她额角。 雀儿叹了口气,忍不住又道“娘娘,你看到那些大臣真的不生气吗” 谢柔笑了笑道“我是个人,自然也有脾气。” “那您还关心他们。”雀儿碎碎叨叨。 谢柔默然片刻,笑道“雀儿,我从前和你讲过很多打仗的故事,你记得吗兵书里有两个著名的战役,一个写在百战奇略里,名曰和战,一个写在孙子兵法里,叫远交近攻,宫里和战场不一样,但道理是相通的。” “伪作和谈,可以麻痹对方,远交近攻,可以分化派系。如今我和和气气的对群臣,不只可以麻痹他们,还会显得这些人太过咄咄逼人,日子久了他们自会有所收敛。而这些外臣中,除了广仁海性格倔强,其他的人立场并不坚定,未尝不会为我们所用。” 雀儿听得惊讶又佩服,琢磨了好久,道“娘娘,您真厉害。” 谢柔又是一笑,她早有了打算,离开是不假,但走也要走得舒心踏实才行,眼下这才是第一步。 扶着雀儿的手,两人一起踏进正清宫。 日光数缕,攀上窗棱一跃而下,落在她的肩头,温柔灿烂。 萧承启在奏折堆里找到了帮手。 因为方才太过气愤,他把御案上的折子推了个乱七八糟,太监管事们只能帮忙摆齐,但没法再罗列分类,军机要务农桑治水,全混在一起,结果越看越窝火。 他兀自生着闷气,谢柔来得正是时候。她福了福,冲着他笑了一下,很自然的来到他身边帮他收拾桌子,打开折子一个个看过去,须臾片刻就整理好了。 萧承启看着她柔和的侧脸,心里的火儿不知怎么就渐渐熄了,只觉微光柔暖,岁月静好。 “若是大臣们和你一样就好了。”他忽然由衷的感叹了一句。 谢柔道“皇上为何这样说” 萧承启叹道“那些大臣只会为难朕,右相势力刚刚瓦解,战乱才平息,北方大旱南方水患,每一件事都需要投入精力,可这些大臣每日就围着朕转悠,盯着后宫的事不放,问大事一概不知,推卸责任,说朕的家事倒都是头头是道。” 谢柔笑劝道“皇上的家事也是国事,臣子们议论后宫是职责所在,皇上不要怪罪他们。” 萧承启皱眉道“朕知道,所以只能言语上吓唬一下,不能真将他们治罪。” “若大臣都像你一样善解人意,朕的烦恼肯定能少上很多。” 谢柔弯了弯唇角。 “皇后今天来找朕是为何事”萧承启问。 谢柔道“为了帮皇上解决一些困扰。” “哦”萧承启随口应声。 谢柔让雀儿把画卷捧上来,眨了眨眼道“让朝臣们噤声的最好办法,不就是按照他们说的做么,选秀已经提上日程,等新人们进了宫,他们自然也就不说话了。” 萧承启微怔。 “臣妾选了些合适的,皇上请过目,若皇上也觉得不错,就选个黄道吉日,让秀女们进宫面圣吧。” “”原来她的来意和朝臣们并无二致 萧承启迫不得已被压在椅子上翻画卷,翻了一半,他扔了卷轴,无奈的道“皇后,这些女子长得都差不多,有什么好挑的” 谢柔抿唇笑道“这选的是您身边人,皇上可得耐着性子好生看看。”言罢又拿起画卷递到他眼皮子底下。 萧承启心中升起几分烦闷,深呼一口气,惫懒的接过来,过了一会,指着其中一卷道“你看这个女子。” 谢柔一愣,侧过身瞧,只见画卷上女子身姿婀娜,长着一双细长的凤眼,观之妩媚。 他喜欢这样的谢柔心想,却听萧承启皮笑肉不笑的把话说了下去“这幅画笔锋流畅,着墨处浓淡得宜,你看裙摆的纹路画得多仔细,辛苦画师了,朕都不知宫中还有这等绘图高手。” “” “还有这幅,形神兼备,眉宇间神采奕奕,怕是真人都没有画得好看,朕前日得了书画大家冯申子的大作,这画可以与之一比啊,皇后你记下画师的名字,朕即可封赏。” “皇上”谢柔打断了他的话,微嗔道。 萧承启故作不解“怎么” 谢柔道“以后这些女子是要在您身边伺候的,总要挑些欣赏的、喜欢的才是。” 萧承启收了笑,道“那如果这些女子朕都看不上,皇后打算怎么办” 谢柔道“臣妾自会另选一批,直到皇上选到满意的为止。” 萧承启看了她一眼,倚在椅子上道“那你别费心选了,朕一个都不会喜欢,你我相处多年,应知朕的想法,后妃不过是牵制前朝的手段,长相身段不重要,只看家世。” 谢柔耐心的道“从前选秀为右相所把持,选进宫的人是右相派系的,如今臣女们都是良家子,必定忠心侍奉皇上,臣妾觉得家世重要,皇上喜好同样重要。” 话说到这份儿上,谢柔站在皇后的立场上,考虑细致周到,萧承启无可反驳,但他就是心里不舒坦,。 “皇后最知道朕的心意,做事最妥帖,你就帮朕选了罢。” 谢柔蹙了下眉,一时未语,正欲开口,萧承启紧接着扔出一句,似气似恼“就参照你自己来选,朕看着就挺好。” 谢柔心头一跳,面上却不露分毫异色,笑言道“皇上说笑了,世间女子千千万,哪能都和臣妾脾气秉性一样,若真是这般,岂非太过无趣” 萧承启被噎了一下,眉头抬得老高,半晌才深呼吸恢复正常。 谢柔面上挂着柔暖的微笑,说完了话,礼数周全的退了出去,雀儿跟在后面。 “娘娘”雀儿欲言又止。 谢柔停下来,摇了摇头,余光看向身后朦胧的窗纸,仿佛有人影依稀回首,视线既断且连,沉默无言。 半晌转过身,她浅浅一笑,笑容中有着意外的笃定,雀儿细看了半天也看不透。 宫殿檀木椅上,萧承启心生烦闷,把那些画卷又翻过来覆过去看了两遍。 卓海悄无声息的候在一旁,看他脸色阴晴变幻。 “卓叔,你也来瞅瞅。”萧承启招呼他。 卓海近前一步,看了几卷,道“皇后娘娘选的都是美人。” 萧承启皱眉道“美吗”他怎么不觉得。 卓海道“皇后娘娘姿容绝丽,眼光自然也不会差。” 萧承启听罢,还真的多看了几眼,认真体会了一番谢柔的眼光,末了还是觉得眼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他叹了口气,道“光看这些人脸,朕就觉得都不如”不如她。 谢柔毕竟是他看了八年的人,好歹能辨清眉眼,而且让人感觉舒适。 其他人哪怕和她脾性一样,终究是不同的,这次选秀委实无聊至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千挑万选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始选秀,从各府画卷送进宫,到秀女登记入册、请入宫中,只用了短短一个月,皇后一手操办,效率奇高,处处妥当,朝野上下惊异之余,对皇后都多了几分敬重。 朝会散去时,正碰上秀女们入宫,虽走的不是一个门,但也能瞥见惊鸿之影,大臣们不免聊起此事。 “听说令嫒也在选采中,下官早闻贵府管教严格,家风端正,令嫒知书明理,秀丽非凡,想来中选的机会很大。” “大人过誉了,犬女自幼性情散漫,还不知能不能入皇上的眼,倒是侍中大人的嫡女,当年便是凤阳城有名的才女,若论诗书礼仪,犬女是拍马都赶不上令嫒的。” 两人互相谦虚过一回,侍中大人文宣又道“皇上有几年不选秀了,今年适龄的贵女极多,听说正议大夫广大人的小女儿也进宫了。” “哦,竟有这等事”另一人讶然,转而笑道,“那这宫里啊,就热闹咯。” 两人不禁拂须而笑。 他们话里提及的广大人,正心不在焉的和中书省官员们喝着茶,几人原本在谈论北方的旱情,说着说着就拐了弯,聊起选秀来。 广仁海是最先提议开选采的,话题绕不过他。一个官员就打趣道“别看广大人吃着茶,心早就飞到宫里去了。” 另一人笑道“可不是,大人也别急,选秀尚需安排,过个日就有消息了,令嫒肯定能选上。” 广仁海闻言却不自得,反而紧皱眉头,道“你们懂什么,皇上选秀是为江山社稷,选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后宫充盈,子嗣充盈,这才是社稷之福。” 众人哑然,纷纷笑应道“大人说得对。” 一人又言“不过此次确是托了皇后娘娘的福,选秀才能顺利进行,说实话,咱们皇上甚少在后宫事务上花心思,还得要皇后出面才行。” 旁人听着都觉得有道理,独独广仁海板起了脸,冷哼道“这本就是一国之母分内之事,有什么的何况皇后多年无子嗣,便是德不配位,理应惩处。” 一人“哎”了一声,道“这也没这么严重吧皇后打理后宫一向尽职尽责,对待外臣也极客气周到。” 广仁海当的一下把茶杯撂在桌子上,道“不生孩子就不对,民间有民间的规矩,皇家有皇家的责任。” “不是已经选秀了么” “选秀又能怎样,皇后生不出嫡子,后宫平白添事,不行”广仁海怒道。 众人无话可说,他们大多数人都不觉得皇后罪过大到必须贬黜,但也不觉得广仁海有何错处,只待选秀之后再行商议。 “咱们只盼着朝廷都和顺就好了,不过要我说,等秀女们入了宫,若最后真的变了天,这后宫别乱了才好,”一个大臣低叹着,知道广仁海为人板正,说不过他,于是有意岔开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好了,不说选秀了,咱们喝茶。” 众人打着哈哈,各自低头吃茶,唯有广仁海眉头始终不展。 坤元宫,谢柔换了身衣裳,见卓海从外面进来,还差人捧着不少物件,说是皇上送来的。 “娘娘近日辛苦了,皇上念着娘娘的好,特地差小老儿将缅地进贡的云纱锦缎,还有岩山的血燕窝送过来。” “皇上何时到”谢柔问。 卓海道“皇上公务繁忙,说选秀的事交由娘娘全权负责,皇上这次就不阅选了。” 谢柔和身边伺候的雀儿、云姑都愣住了。本朝秀女入宫,内监嬷嬷们要筛选过一遍,把体态家世合格的人送到内殿,由皇上和皇后阅选,选中的入册,不中的放出宫,还从没有皇帝不参与的时候。 这不合规矩,而且会让前朝的大臣们心生不安,最重要的是,好不容易平息的议论,恐怕再生波澜。 谢柔很快就想好了应对之策,道“劳烦卓叔和皇上说一声,此事由臣妾做主也不是不能,但若选了不合适的人,皇上可不要怪臣妾眼光不好,毕竟未来这些妃嫔比臣妾陪伴皇上的时间要长。” 卓海笑了笑,将话收下,道“记住了,小老儿这就回禀皇上。” 雀儿看着人走出去,对谢柔道“娘娘,昨儿皇上还好好的,怎么今日连殿选都不来了” 谢柔道“皇上在和我置气呢。” “娘娘您也是,历朝历代都是皇上开选采,后妃没一个开心的,到了您这里,还要上赶着,这不是找不痛快嘛。” 谢柔不语,身侧云姑却心领神会的道“现在不选,以后也要选,还不如趁着离开前确定了后宫诸项事宜,娘娘才好安心。” 雀儿怔然片刻。 谢柔对着镜子抚了抚衔翠的钗珥,同两人道“走吧,咱们先过去,在前殿等皇上。” 三人便接连出了坤元宫,一路上有嬷嬷禀报秀女安置的事,递上名册给谢柔过目,名册里已经有不少划去的名字,剩下不到一半用朱笔勾出来,一行标注姿容体态、姓氏家族,十分详细。 “画卷皇上与本宫已经看过了,你们将这几位重臣之女放在前列,一次七人,再检查一遍。”谢柔叮嘱。 嬷嬷们道“娘娘放心。” “你们仔细些,不必心急,本宫在这里等皇上,什么时候皇上来了,什么时候开始阅选。”谢柔施施然坐在椅子上,先上了两盏龙井,一盏自己喝,另一盏留给萧承启。 众人各司其职,眼见日头攀上碧瓦,萧承启那杯茶换了三次,他才出现在殿门口。 脸色并不好看。 谢柔走下座位向他行礼,萧承启撇开头,也不管她,自顾自落座了。 谢柔没放在心上,只道“既然皇上来了,臣妾就请秀女们进来了。” 萧承启闷声哼了一下,不知情绪。 当然这里也没他发挥的余地,秀女们早就准备好了,由管事太监一队队带上来,殿前刹那花枝招展,虽是深秋时节,然而美人如画,就多了许多旖旎春色,连谢柔一个女子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 两人同坐在位子上,一边是越看越有意思,另一边是越看越无趣,形成鲜明对比。 萧承启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从前他作蛰伏之态,如傀儡一样被右相操纵,不得已才开了两场选秀,每个棋子都是摆好的,他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到了现在,他陡然发现自己还是个傀儡,只不过拿着线头的人换成了群臣,道理却都差不多。 怎么回事他今儿个越想越不爽,尤其在谢柔差卓海传过来那句话以后更甚。 “皇上还记得与臣妾第一次相见时的景象么”谢柔将他的脸色看在眼里,寻了个空子悄悄问他。 萧承启微怔,点了点头道“朕记得。” “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他问。 谢柔弯唇浅笑,道“看到这些秀女,臣妾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幸好皇上用了箭矢测试,未与右相同殿阅选,否则以臣妾构撰的家世,也许无缘入选。” 想起御花园中初见时的情景,萧承启嘴角勾了勾。 那日她穿着一身青碧的宫装,发上簪着一根玉雕的木兰,旁人被他的阵仗吓得直往后躲,只有她站在原地未曾移动,为了方便顶果子,还将发髻往后梳了一些,动作不显眼,但足以让他记住。 回忆的滋味不差,眼前的选秀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眼神飘过去的时候,他还注意到秀女们的宫装,竟都是青色,他倏地明白谢柔为何提过往之事了,分明是劝他把心思放在选秀上。 “皇后。” 谢柔看向他。 萧承启挥了挥袖,让太监把眼前的秀女先带下去,而后将心里话在唇齿间咀嚼多次,终是问了出来,道“为何你如此重视这次选秀哪怕朕没有主动提出来,甚至并不愿意,你还要坚持。” 谢柔顿了一下,道“皇上,从前右相选秀是为稳固他的地位,如今放在您身上也一样。这一点臣妾和皇上曾经说过的。” 萧承启道“此事朕后来思量过,其实哪怕没有外力,朕亦能掌控朝政,这点底气朕还是有的” “可是臣妾要走了。”谢柔认真的道。 萧承启滞住了。 “总要有人在陛下身边的,不是吗” 原来是这个理由,所以她才说,未来这些妃嫔会陪他更长时间。 他阖了阖目,思索了很长一段时间,方缓缓道“这些秀女进宫可以为政事之需,不过朕确实不需要无关紧要的人伺候,也不打算再选新的皇后。” “八年来朕看在眼里,不会再有比你做得更好的人了,你费尽心力,朕在秀女堆里,也找不出第二个和你一样的人。” 谢柔怔忡非常,转眼在他的眸子里看到了异样的光彩,似有心又似无心,她不确定那是什么,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打着鼓膜,声音越来越清晰。 “所以,随你心意选吧,朕不在乎这些人。”他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有心无心 阅选结束,云姑送走了管事嬷嬷和确定入宫的秀女,转回坤元宫。见谢柔眉眼弯弯,在窗下侍弄花草。 “娘娘看着心情不错。”云姑道。 谢柔心里反复念着的,是萧承启对她说的那番话,涩然中带着一丝半缕的甜意,但这些心思不便让旁人知道,于是她道“大事落定,我也好松快几日。” 云姑笑言“娘娘怕是一时半会闲不得呢,还要安排妃嫔们的居所,按位份赐礼,往年阖宫请安,礼数也少不了。” 说起位份,谢柔想起另一桩事来,轻蹙了蹙眉,道“这几件事倒是其次,只不过这次的位份皇上要我来定,此事于礼不合,违背祖训,切不可传扬出去。” 云姑也敛了笑,迟疑了一下,道“可是位份如何来定皇上是不会招人侍寝的。” 往年萧承启为了掩人耳目,让右相放松警惕,用了许多法子蒙混过关,妃嫔们误以为侍了寝,实则是萧承启暗地做了手脚。 中间还闹过几次笑话,一些妃嫔为了争宠,假装怀上龙嗣,她们本以为最后可以通过嫁祸他人,或者流掉孩子来结束骗局,顺便谋取利益,结果却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们不知道萧承启从来没碰过后宫的任何一个女子,因此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招数在萧承启面前是何等的可笑。 然而这一回的情况和从前不同,这些妃嫔不是右相的棋子。 “云姑,你可知道为何皇上明明不愿意选秀,但他没有极力反对,或者干脆惩罚那些逼迫他的臣子”谢柔直起身来,道。 云姑回“是皇上尊重娘娘。” 谢柔摇了摇头,道“不,是他在内心深处,同意我的说法,朝廷的事千头万绪,就算他可以处理好,也需要过渡期,他不能为了选秀的事得罪群臣。” “他是护着我,也尊重我的想法,但他从未失去过理智。”萧承启是怎样的人她见过他很多面,年少时他压抑本性故作顽劣,隐忍坚韧绝非常人,素日莫看他嬉笑怒骂仿若凡人,但做事自有法度界限。 她没见过他歇斯底里,也没见过他爱恨无度,就像选秀一事,说到底是他忍了。忍臣子、忍她,然后做好准备,去忍无关紧要的妃嫔们。 谢柔不喜他的隐忍,却无可奈何,如阅选那日脱口而出的直白言语,他说得太少。 不够,还不够,他们的缘分终究还欠火候。 谢柔眉心漾起一丝涟漪,而后她想了想,道“本次入宫的秀女不多,我记得是十二人,先按照家世来定位分,以后的事看皇上的意思罢。” 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安静的完成自己的事,然后一步步退离这座皇宫,以静制动,以退为进。 云姑大抵是清楚她的意图的,于是颔首回应。 又听谢柔补充了一句“正议大夫的小女儿这次也入选了,你去内库里翻一翻,将那冰篆文织相思雀的绨素屏风送给她,其他人的就按惯例择选。” 云姑一愣,道“奴婢记得那是十二扇双面绣的屏风,又用了紫檀木雕花,娘娘都舍不得用,当真要送出去么” 谢柔笑了笑,道“放在内库里不用也要积灰的,不如送出去。送到别人手里,它自然就发挥作用了。” 云姑顿了一顿,渐渐琢磨出其中意思来,微微一笑道“是了,拿了人的,终有一日要还。娘娘是对此女有所期许” 谢柔微点了下头,不过也没多说,只笑着道“去吧,也多留意一下这些姑娘的性子礼仪。” 云姑道“奴婢晓得。” 谢柔看她走出去,继续剪起了枝子,花盆里的花半开未开,数一数有十三朵,她的目光定在花蕊上,终是去掉了一朵,凑成十二之数。 不知她走后,这宫里还剩下多少人 日子一晃就到了请安的时候,各宫妃嫔安顿好住处,整理了妆容前往坤元宫。云姑和雀儿对此也很上心,天还不亮就掐好了时辰将谢柔唤起来,一早就在正殿摆好了阵仗。 “时辰也太早了,雀儿你看看,外面是不是还挂着星星。”谢柔无奈的被按在铜镜前,少之又少的抱怨起来。 雀儿精神头却很好“娘娘,今儿是大日子,奴婢认为除了封后赐册宝的那日,就数今天重要。” “怎么说”谢柔问她。 雀儿笑道“凡间不是有句话叫风水轮流转么,以前娘娘都是要向前皇后请安的,少不得被苛责刁难,如今娘娘是皇后了,秀女甭管什么位份,都得向您跪安,奴婢想想就开心。” 谢柔哑然,接着道“那按你的说法,我还得拿出几分气势吓一吓她们” 雀儿一吐舌“奴婢确实是这么想的。” 谢柔一脸好笑。 “等妃嫔们到了,您晚一点出去,先考量一下她们的耐性,说话的时候多吓唬她们几次,好让她们以后温顺一些。”雀儿小嘴叭叭不停。 云姑奇道“雀儿,你这都是哪儿学来的招数” 雀儿道“还不是和前皇后学得。” 云姑倒不这么认为,笑了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不过下马威还是要的,娘娘是皇后,就算以后要走,现在也要立住了,只是光做表面工夫未免差了点意思。” 谢柔从镜中看她,端详了一刻,两人都是极聪明的人,想到一处时只需视线相交,心里头的想法也就都明白了。 她倏尔一笑,道“如此,就把中宫不稳的消息散出去吧。” 雀儿倒抽口凉气,叫道“娘娘您这是要做什么” 谢柔笑道“傻雀儿,你不是要我吓唬她们、考量她们的品性么,若我不出题,她们怎么作答” “那如果这些人生了坏心,都不尊敬娘娘了,后宫岂非大乱” 谢柔无所谓的一笑,道“这一批秀女的心思怎会相同,我瞧正议大夫家的就挺好。” 雀儿跟着谢柔的时间很长了,可总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谢柔一番话又把她说糊涂了,可旁的话她也问不出来,于是只好闭了嘴,等什么时候琢磨出来再说。 转眼天边泛起鱼肚白,宫里逐渐热闹起来,各宫的妃嫔迈着莲步,依次踏入坤元宫,环佩玎珰,珠翠环绕,各有各的美好。 雀儿打定主意要找茬,借着上茶的机会,把所有人的衣裳收拾扫过一遍,查看有无僭越,要不是谢柔发话,她能再来第二遍。 众妃嫔宫婢几乎都是第一次面见皇后,十分拘谨,站在座下一动不动,她们都听说过皇后其人,乃是圣上登基至今“宠爱”最久的女子,后宫妃嫔换了好几遭,只有这位屹立不倒,而且节节攀升,从才人到皇后平步青云,连带着兄长也提了数个阶品,成了镇守国境的大将军,但凡用脑子想想,也知道这位皇后必是手段高明的主,自然无人敢造次。来了坤元宫,大抵就是想瞧瞧皇后的性情,心里好有个底。 其中当然也有苦恼的人,例如正议大夫广仁海的女儿广芸,她深知父亲与谢柔的隔阂,心头不免打鼓。 “姐姐,你头上怎的有汗”离她最近的怀化将军之女苏葳如小声问她,有提醒之意。 广芸自幼被板正的父亲训惯了,性子胆小,碰上大事更是怯懦,她咬了咬唇,道“我我有点不舒服。” 苏葳如却看穿了她的想法,目光微动,轻声安慰道“姐姐,听说皇后娘娘为人温婉娴静,定不会为难咱们的,何况娘娘不是还送了你绨素屏风,定是看重姐姐。” 广芸唇都咬白了,强撑着摇了摇头“你不懂,此次选秀就是朝臣迫皇后的,若中宫有何不妥,皇后娘娘恐怕会先来找我算账。” 苏葳如睁大眼睛,道“姐姐说什么呢,就算广大人和娘娘有龃龉,那也是前朝的事,管姐姐何干” 她不说还好,将话说直白了,广芸更是畏惧,虚汗如雨,几乎将妆都弄花了,广芸的婢女察觉不妥,低声道“主子静心,皇后面前不可失仪呀。” 广芸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苏葳如悄悄塞给她一方手帕拭汗,她没来得及用,就见云姑从屏风处站了出来,紧接着扶出一女子,众人一凛,忍不住抬头看去。 入目先是一截皓腕,带着冰玉做的镯子,称得皮肤如晴日里的雪。其后是黑红色的宫装,纹饰古朴,凰鸟梧桐枝,闲云两三朵,那凰鸟虽是金线织就,却不觉得晃眼,自带娴雅气度。最后才是正主容颜,众女子皆是家族明珠,自诩才貌绝顶,但看女子一眼,却不禁都屏息了一瞬。 那是介乎清雅与柔媚之间的容貌,双眉婉约似江南细柳,眼眸含着万千种风情,柔情似水又矜持安静,望之可亲,琼鼻朱唇如工笔画上精心一笔,极准极妙,多一分少一分都差之千里。她的美不张扬,可通身上下都在阐释世间美好。 怪不得被圣上捧在手心上,苏葳如看得尤其仔细,心中叹了一声。 短暂的停滞后,众位妃嫔回过神来,一齐跪下行了大礼,礼数很是到位。 “诸位妹妹有心了。”谢柔素手微抬。 妃嫔们谢恩起身。 两方初见,妃嫔们又谨慎自持,问什么就答什么,要不就是奉承着,无人有错处,雀儿盯得泄气,云姑抿唇笑她。 谢柔提点了不少宫里起居行走的细节,众人应诺,又喝了一盏茶,今日的拜见就算结束了。 广芸一直提着一口气,听到可以走了才松了松,没想到刚站起来,就被皇后叫住,她吓得腿都软了。 “皇后娘娘”她攥着手帕,垂着眼睛支吾。 谢柔微微一笑,道“本宫见你面色不好,是身体不舒服吗” 广芸一愣,万万没料到谢柔这样仔细,她慌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嫔妾本就内火旺,容易出汗,是嫔妾失礼了。” 谢柔道“那就好,本宫这里有些杭菊,你带回去用吧,宫里若是缺了什么,只管来和本宫说,当然其他妹妹也一样。” 在殿中有观望之意的妃嫔们听到这里,心里才踏实,这才全部退出去。 广芸见人走光了却更慌了,宫里妃嫔们都是一天进来的,皇后不留别人,只留了自己,是不是要趁机责难真是越想越可怕。 她抬手胡乱的用帕子抹了抹下颔。 “咦”雀儿忽然轻讶了一声。 广芸怯怯的看向她,眼中疑惑。 雀儿道“原来您喜欢木兰花,巧了,我们娘娘也喜欢呢。” 广芸方意识到苏葳如递给她的帕子上绣的是木兰,她惊得脸色惨白,和皇后喜欢一种花不是不可以,但在宫里,大家心思敏感,难免会说她僭越,雀儿在这个时候直截了当的指出来,怎么听都像是有意的。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喜欢,这个是别人给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连忙语无伦次的道,眼眶都红了。 谢柔三人哑然失笑,明明她们什么都没说,广芸脑子里却好像能延展出无限的剧情,怕不是戏本子看多了 谢柔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轻声安慰道“木兰是高洁的花,喜欢它自然是好的。” 广芸咬唇。 谢柔打量她,略微思忖后又道“纯婕妤,你既喜欢木兰,可知道木兰花还有一层寓意是什么吗” 广芸一愣,嗫喏道“嫔妾不知。” 谢柔微笑道“寓意勇敢无畏。” 广芸怔住。 谢柔坦诚的看着她,道“本宫留下你,并不是因为和你的父亲有何不快。” 广芸支吾道“娘娘您” 谢柔摇了摇头,问道“那日阅选本宫就注意到你了,你是想进宫的对不对” 广芸脸上一红,她原先不大想入宫,可是她在家里没什么存在感,不受长辈们喜爱,嫁人恐怕也挑不到好的夫婿,她想了很久,觉得还不如进宫换个环境,既能帮一帮父亲,也能让自己喘口气,然而她自己的性子太软弱,尚未经一丝风浪,就吓成这样。 谢柔道“本宫想,广大人个性正直,教出来的女儿也一定品性高洁,所以选了你进来。” 广芸乍一听闻,愣着说不出话来。 “宫中事务繁杂,人心多浮躁,本宫与诸位妹妹还不太熟悉,看不准每个人进宫求的是什么,只有妹妹心思剔透,本宫一眼望到,就知你心怀善意。” “宫里生活既简单也艰难,本宫今日就算与妹妹结个眼缘,多聊一句,希望未来妹妹擦亮眼睛,好好照顾自己,也替本宫照顾好皇上。” 广芸单纯但不愚钝,皇后的话前一句没什么,后一句听起来怪怪的,她心头生出些异样的感觉,抬头看向谢柔。 视线短暂的相触,可见一片真诚。 皇后似乎没打算责难她,而且说的话出自真心她的心头好像没那么沉重了。 捏着手里的帕子,她抿紧的唇松了松。 出了坤元宫,广芸就对身边婢女芳绡道“我觉得皇后和父亲形容的不太一样。” 芳绡道“皇后看起来很温柔呢。” 广芸点了点头。 “姐姐。”宫墙边上,一个声音插进话来,对她叫道。 广芸一看,竟是苏葳如,她不禁诧异了一下。 苏葳如亲密的挽住她的手道“怕姐姐出事,便等在这里了,皇后可有为难姐姐” 她满脸关切,大有亲近之意,广芸和她相处时间不长,是在选秀当日认识的,此前觉得她人还不错,偌大的皇宫只有她经常宽慰自己,还与自己聊天,但方才出了帕子的事,让她不安,对她的亲近多少有点膈应。 “没事。”她摇头道。 “可我怎么看着姐姐脸色不对呢” 看到苏葳如越发好奇,广芸缓缓推开了她的手,轻声道“你当真要听” 苏葳如微怔。 广芸从小就被正直的父亲教导,凡事说开了比较好,她短暂的想了片刻,觉得这一条在宫里也是适用的,于是鼓起勇气道“我且问你,你方才为何要给我这方帕子,你可知皇后娘娘也喜欢木兰花” 苏葳如睁大眼睛,惊讶的道“真的吗,怎么这么巧。” 广芸轻声道“你你真不知道” 苏葳如道“我确实未曾听说过。” 紧接着她蹙眉道“皇后娘娘难道因此叱责你了,不过是个花罢了,怎的这般” 广芸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道“不是的,皇后娘娘没有为难我。” 苏葳如呼出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姐姐又在担心什么” 广芸噎住,兀自懊恼“这总之这样不好。” 苏葳如道“好好好,妹妹知道了,听姐姐的就是了,只盼着姐姐不要怪我。” 广芸见她态度端正,不好在说她什么,于是点头作罢,任由她拉着往回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谣言四起 “你们听说了吗,后宫要变天了” 深秋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时,皇城里私语声蓦然多了,关于后宫的传闻在宫婢之中渐渐传开。她们时常聚在隐蔽处谈论此事,各宫妃嫔眼线都不少,贴身侍婢们得令在外探听一二,回宫就把事情和主子说了,诸妃嫔脸上异彩纷呈,各自怀揣心事,静观其变。 偏巧皇后在这个节骨眼上又突然病倒了,随即坤元宫宫门紧闭,连每日请安都免了,众人讶然之余,对谣言里的事更信了三分。 过了不久,好像整个皇宫里的人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国之君萧承启困在繁重的国事中不知端倪,等话传到他耳朵里,离谢柔告病已经过去好几日了。 “皇后病了”他从层叠的奏折中抬起头,诧异的问卓海。 卓海道“云姑说受了风寒。” 萧承启皱了皱眉,难道是后宫那些妃嫔不安生把她闹病了 “去查查这次谣言是怎么起来的,后宫再有嚼舌头的,按规矩办了。” 他下了令,卓海却没动。 “怎么” 卓海苦笑了一下,道“陛下不用查了,皇后说此事是她放出的风声。” 萧承启一呆“为何”然而话刚出口,他忽的就顿住了,以他对谢柔的了解,她从来不会做无用的事,突然把这个消息放出来肯定有她的想法。 想想之前,她认为后宫充盈对他有帮助,便立刻着手选秀,这一次没准也是如此。 是为了他吗念头转到此处,萧承启有些怔愣。 “陛下,小老儿觉得皇后娘娘在为您筛选合格的妃嫔。”卓海适当的提醒了一句。 萧承启一点即明,确实是为了他,妃嫔虽说是前朝的助力,但归根结底是要陪伴君王的,阅选无法看出一个人的品性,谢柔就选了这种方式来测试她们,谣言便是她抛给各宫嫔妃的一道题。 临走前,她竟还在为他筹谋,这不禁让他生出无限感慨,许多滋味混杂在一起,从唇齿间漫开 这就是他亲自选中的女子,八年来难以代替的所在。她曾说要与他并肩同行到最后一刻,好像真的就这么做了。 “走罢,去坤元宫”去看看她。 心潮涌动,他扔下折子,怀着莫名的情绪踏上玉辇。 “皇上,中书省的大臣们还在等着您的朱批呢。”卓海道。 萧承启摆手道“不着急,这些大臣每日都来见朕,一时半刻见不到又能怎样,反倒是皇后病了很久,朕都没去询问过,实在不妥。” 卓海笑了笑,躬身道“陛下说得对,皇后娘娘一心记挂您,怎么着也要有所回应,让娘娘宽心。” 萧承启觉得他说得很对,民间人士都晓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虽不至于涌泉报之,但礼尚往来还是要的,此举方是君子友人相处之道。 “娘娘见到陛下定是十分欢喜。”卓海补充。 萧承启点了点头,担着玉辇的奴才们心领神会,脚步都快了一些。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他们被挡在了宫门外,连萧承启都进不去。 门前只有云姑一人得了信儿迎候,迎面一句话就是“娘娘卧床养病,怕病气传给皇上,嘱咐奴婢告诉皇上一声,今日娘娘不好见皇上,等病好了,亲自去向您问安。” 萧承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脸上僵了僵,咳了一声道“朕身强体健,无碍。” “可是皇上,奴婢出来时,娘娘喝了药刚睡着。” “”这回没话说了,总不能闯进去,况且他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只是被这么一挡,心头好像有个装满气的袋子被扎破了,分外难受。 这时忽见云姑笑了笑,变戏法一般拿出一件黑色裘衣捧到他面前,道“娘娘不方便见陛下,但托奴婢送上这件衣裳。” 萧承启一怔。 “眼瞅着快入冬了,娘娘说凤阳阴冷,她自己病也就罢了,只是皇上要好好保重龙体。裘衣的里衬是娘娘亲手缝的,外面用的是貂绒,不太厚重却保暖,皇上回去试试。” 萧承启看着上面均匀油亮的黑绒,脸色便缓和了,眼里浸出暖意,道“辛苦她了。” 云姑微笑着行了礼。 萧承启最后向宫门瞧了一眼,重新登辇回去了,卓海接过裘衣跟在旁边。 回到正清宫,卓海把衣服放在一边,把大臣领进来说话,萧承启一向以国事为重,少有分心的时候,今日一双眼睛却总往裘衣上飘,也不知在想什么。 好不容易挨到大臣们禀报完事情、说完废话,萧承启也懒得留茶,快速把人清走了。 “小老儿瞧着几位大人似乎还有事。”大臣们一步三回头的情景卓海看在眼里,有意对萧承启道。 “他们就是叨叨,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非要说一个时辰。” 卓海又问“那陛下要用午膳吗” 萧承启却道“不急。” 然后拿起裘衣道“我试试。” 原来念的是这件事,卓海微笑不语。说起来谢柔还没给萧承启做过衣服,只做过香囊之类小件物什,也怪不得萧承启看重。 裘衣精致,比宫里的绣娘做得还好,瞧不出走线,绸面里衬还绣了暗纹,穿在身上十分服帖,大小也正合适。 “娘娘的手艺真好。”卓海夸了一句。 萧承启“唔”了一声,认真的摸了摸衣服上毛,触手柔暖,和她的人一样。 “卓叔,你说皇后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朕送衣服了” 卓海骤闻此语,微微愕然,随即念头在心间一转,便道“这不娘娘要走了,肯定是想多为皇上做点什么。” 萧承启将这句话收在心里琢磨了几回,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帮朕选秀、寻个由头测试妃嫔、给朕送衣服,她这是准备走之前把后宫料理妥当,让朕放心,”萧承启低声道,“可是你说她所为何来” 卓海耐着性子强调了一遍“皇后在意您。” “不错,她确实将朕放在心上。” 卓海一怔,眼睛微亮,正要开口又听萧承启大为感慨的道“仔细想想,看来是朕往日理解偏差,就像卓叔所言,朕与皇后有八年情谊,说盟友、朋友未免不近人情,反倒是家人一词最为贴切,少时相伴手足情浓,就是如此了。” “”卓海哑然。 “听说皇后把绨素屏风送给了纯婕妤,你去库里找找有没有合适的礼物,明日给坤元宫送过去,最好是皇后路上能用得着的。”萧承启认真思量道。 卓海望着眼前的男子,久久无言,暗地里少不得摇头叹气。 另一头坤元宫中则一片热闹,云姑一推门就听见雀儿连声说着“不玩了,不玩了,奴婢再也不要玩这个了” 又听谢柔哄她“好雀儿,我让你七步,算了,八步如何,你想怎么下都好。” 雀儿都快急哭了“娘娘,奴婢不会下棋,您让我八十步,我也还是输。” “您看这棋盘上,”雀儿噘着嘴哀声道,“我用得是黑子,还是先下的,现在全剩下白子了。” 云姑凑过去瞧了一眼,噗嗤一声笑出来“可不是,再等一会儿雀儿就要把自己输给娘娘了。” 雀儿把手里的棋子丢了,戳她的腰窝“坏云姑,一让你下棋你就跑,还说我呢。” 云姑笑着躲开了“娘娘喜欢跟你下。” 关上了自家的门,雀儿什么都敢说,当下就道“才不是,娘娘您这哪是喜欢雀儿,分明是欺负雀儿嘛,皇上就在门外,您若是想下棋找皇上就好,何必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拉着雀儿下呢。” 谢柔笑了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和皇上下棋没意思,以后等咱们走了,也是他下他的,我下我的,长路漫漫,总不能我左手和右手玩,肯定是要拉上你的,现在你不得习惯一下么。” 雀儿一脸哀愁。 谢柔看着她觉得好笑,捏了捏她的脸蛋,道“来吧,再来一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雀儿倒在了矮桌上。 云姑给两人沏了茶,一边拿起针线绣花样,一边和谢柔聊天。 “娘娘窝在坤元宫里躲清静,可知道外面已经闹翻天了” 谢柔捻着棋子笑道“当然,不闹才怪。” 云姑叹道“只是消息到了各宫,还没什么反应。” 谢柔道“快了,我这厢又是生病又是将皇上挡在外面,怎么看都像是生了皇上的气,各宫就等着这天呢。” “娘娘英明。” 谢柔眼中清亮,笑了笑道“不是我厉害,是人心本就如此。老鼠不会在白天出来,阴翳的小人也不会在白日里作恶,而且他们的忍耐都有限度,拿食物勾一勾就会忍不住探出头,到时咱们一盯一个准。” 云姑道“娘娘把什么都想全了,奴婢自愧不如。” 谢柔道“你呀,就哄我罢。” 说着话,手下又吃了雀儿五个子,雀儿急得按住自己的棋子道“奴婢可不比娘娘能一心二用,外面盯着妃嫔们,棋盘上盯着奴婢,不行不行,这步不算数,娘娘说好要让奴婢八步的。” 谢柔一时失笑,只是说出的话不好收回,于是认命的道“好好好,随你,好不好” 雀儿这才满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深夜有诡 谢柔没有猜错,宫里有异心的人很多,就等着时机成熟来挖她的墙角,病了十日之后,坤元宫中初见端倪。 将将入冬的夜里下了一场雨,天气一下子就冷了下来,雀儿去内务衙门拿银丝碳,挑了几块生火,其余的放进内库里存好。这几日宫里的人忙着应付各宫问安的妃嫔,精力没放在内务上,等雀儿再去取碳的时候,发现数量少得很快,她自个儿还在琢磨是不是用多了,转头却被云姑拉住。 “前后不过数日,怎的能用得这么快,你仔细想一想,从衙门拿了多少回来,每日用量就算没数,也能估算个大概吧” 经云姑这么一提醒,雀儿立时明白过来,默算了一阵道“剩下二十五块,我估摸着少了四五块。” 她随即睁大眼睛道“你是说咱们宫里有虫子” 云姑点头道“对,银丝碳在宫里没什么稀罕,可是在宫外却能卖上好价钱,这东西是定额的,各宫有份例,想拿的人权限不够,所以胆子还不太大,只能每日一两块的拿,偷偷送出去。” 雀儿皱起眉来“咱们宫里的奴才都是跟着娘娘有几年的老人了,他们怎么敢” 云姑道“以前不敢现在却敢了,娘娘最近不怎么管后宫事务,久病不出,大有失宠的迹象,他们偷偷窃了银丝碳就是试探,等探清楚了,就会更猖狂,然后想个法子离开娘娘投奔其它主子,这种事在宫里也是见怪不怪。” 雀儿气道“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云姑沉吟了一下,道“以后再去取碳烛、膏沐或是器玩一类的物什,你不要亲自去,差使下面的太监宫女去,只盯衙门不盯人,他们见无人为难,胆子肯定就更大了,必能露出马脚。” 雀儿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云姑又嘱咐了她两句,只道面上的功夫还要做好,切不可打草惊蛇,雀儿记在心里,自此愈发谨慎。 那些奴才很快就尝到了好处,左一块银丝碳,右一丛茶叶,偷得东西越来越多,谢柔看时机成熟,故意让雀儿装作大意的样子,忘记将私库上锁。 “你知会卓海一声,将卓远借来,我有用处。”谢柔对云姑道。 卓远是萧承启暗卫之一,以前曾经在她身边当过差,是两人都很信任的侍卫,谢柔让他装扮成内监的样子掩人耳目,进坤元宫呆几日,萧承启猜到她要做的事,因此并无质疑,只让卓远传了一句话过来。 “皇上说,后宫久不闻肮脏事,娘娘先保重自身,其余闲杂人等都无需太在意。” 谢柔心头一软,道“替本宫谢过陛下。” 卓远施了一礼。 私库有三日没锁,卓远就在隐蔽处盯了三日,云姑和雀儿按照从前列出的清单,钻进私库无声无息清点过一遍,心里就有了数。 雀儿忍着气和谢柔道“娘娘,宫里果然有蛀虫,而且很会盘算,少了的东西都不太显眼,很多是几年以前的旧物,若不是有意清查,根本察觉不到,那些奴才可真有主意。” “宫里贪婪的人多了,终究不是正途,他们拿咱们抓就是了,”谢柔转而问道,“这几日有谁进过私库吗” 卓远上前一步道“不少人经过屋子眼睛会往里瞟,只有一个小太监偷偷进去过,这几年娘娘宫里的人换了一拨,奴才不认识。” 谢柔道“雀儿,你把之前去衙门取过东西的人都叫来,让卓远认一认。” 雀儿领命,出门将宫婢太监召唤起来,只用了半柱香的工夫就转回来了,卓远眼力好,立马瞧准了。 “第二排左数第三个。” 雀儿补充道“娘娘,那是负责清扫内院的小路子,银丝碳和茶叶他都经手过。” 听见自己的名字,太监小路子不禁颤了一下,根本无从掩饰,看来是第一次犯事,心里委实不安。 谢柔让其他人退下了,独留下他。 小路子抖成一团,哆哆嗦嗦的跪下行了大礼。 “你可知道,为何我没有在你盗窃私库的时候就将你扣下”谢柔唇角多了些冷意。 小路子不敢说话。 谢柔道“因为我想知道我的东西去了哪里,本宫入宫多年,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这类勾当,可自从本宫当上皇后,开始整治后宫,这条运送赃物的路就被切断了,眼看着死灰复燃,本宫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小路子吓得脸都白了,连连叩首道“奴才不敢,奴才也是被人撺掇,才起了大不敬的心思,娘娘饶命。” 雀儿一挑眉道“那你就是认了” 小路子满脸是汗,磕的额头都青了,道“娘娘饶命,求娘娘开恩,奴才什么都说。” “是商婕妤的奴婢心荷找到了奴才,说她有门路可以运出宫去,也是她对奴才说,拿一些无关紧要的旧物,娘娘不会怪罪的。” 没两句就引出一位后妃侍婢,众人微怔了一刻,雀儿率先反应过来,指着他鼻子骂道“不会怪罪我看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吧,没准想的是,娘娘失了宠,根本没心思管事,这才胆大包天为所欲为” 小路子的心态似已崩塌,只想立刻将事情甩出去“真的是心荷,奴才将包裹埋在花园里,心荷取了就送出宫去,奴才只拿一小部分钱财,其余的都归心荷。” 雀儿还待再骂,被谢柔拦了下来。 “空口无凭,商婕妤进宫不久,本宫也不能贸然让她戴上一顶管束不严的帽子,你既口口声声说是心荷指使,就要拿出证据。” 小路子一怔。 “怎么接头是你的事,本宫只要心荷。”谢柔道。 小路子懂了,神情反复变幻,然后咬着牙道“娘娘娘,奴才”必须把这件事扔出去脱罪,一个宫女罢了,至于连累商婕妤就顾不得了,这般想着,他应了下来。 抱着诱饵,小路子来到预定的地方将东西安置好,卓远则直接藏在了树上,如轻巧的猫,凝神屏息的隐在树叶之中。 傍晚时分,月亮尚未攀上梢头,一个圆脸宫女出现在视线范围,她左顾右盼小心翼翼的靠近藏赃物的地方,将一小包东西拎出来,正要起身,一个身影从天而降,剑鞘按在她的肩头,将她往下一压,小宫女脸色霎时惨白。 “心荷姑娘,咱们坤元宫走一趟”卓远淡淡言道。 那圆脸宫女果然是商婕妤宫里的心荷,她听到“坤元宫”三个字已然僵住,惊恐的咬着唇瓣,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卓远一路押往谢柔宫中。 谢柔正在殿里等着她,看两人进来,便对云姑道“唤商婕妤来。” 心荷抖成了一团,听到自家主子的名号慌作一团,立刻抢上道“娘娘,不管主子的事,都是奴婢自作主张,都是奴婢的错。” 谢柔捧着一盏茶撇去浮沫,没说话。 商婕妤携着冷风快步而来,脸色亦是苍白至极,进了屋子,眼睛飘过心荷的身影,慌张的望了谢柔一眼。 谢柔撂下茶杯笑了笑,温和的道“这个时辰还劳烦妹妹前来,是本宫的不是,只是眼下出了些事情与妹妹宫里的人有关,本宫不好擅作主张,便叫你来一同听一听。” 她指着身边的椅子道“妹妹坐。” 谢柔用词柔和,笑意挂在嘴角,仿若是招呼她来喝茶的,可商婕妤心里有数哪敢坐下,她把手缩进袖子里攥紧,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道“嫔妾站着就好。” 谢柔注意到了她的不安,也不为难她,笑了笑,目光转向心荷,问道“最近心荷时常出入御花园,妹妹可知道她是去做什么” 商婕妤嘴唇抖了抖,心荷红了眼,爬到她脚边道“皇后娘娘,是奴婢胆大包天,支使小路子做了不干净的事,奴婢触犯了宫规理应受罚,只求娘娘莫怪罪主子,主子她什么都不知道。” 谢柔不动声色的睨了商婕妤一眼,目光微晃道“倒是个忠仆,按你这么说,商婕妤确实是一概不知,一切因你而起。” 心荷垂眼点了点头。 “偷盗本宫私库,私相授受,偷运宫中物品出宫倒卖,你初入宫廷恐怕对宫规还不熟悉,云姑你和她讲讲。” 心荷一抖,便听云姑道“姑娘记好了,这其中一件单拎出来都是要杖责八十的,三罪并罚,宫里怕是没有姑娘容身之地了。” 主仆两个说话是一样的委婉,可但凡脑子清楚的人都听得出来,皇后这是不打算放过心荷,决定下狠手了。心荷呆了一下,眼泪随即落了下来,但她不敢哭出声,只哽咽着叩首。 云姑见她认罪,也不多再问什么,对门外侍候的人道“拉出去。” 如此干净利落、不留余地的处理方式,不说心荷呆住了,就连商婕妤也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她曾听闻皇后性情温柔,为人聪颖,却不闻她手段如何毒辣,此番乍一见,刹那推翻所有认知,心脏都要从胸口蹦出来了,她慌了神,半跪在心荷旁边,伸手拉住她。 “皇后娘娘,念在心荷初犯,求你开恩,嫔妾与她从小一起长大,虽为主仆实则有手足之情,此次是嫔妾管教不严,皇后娘娘若要处罚心荷,就连嫔妾也一道惩处了罢。” 谢柔根本没有看两人的神情,她看得是商婕妤的右手,自打商婕妤踏进门来,她一直把手收进袖子里藏着,直到拉住心荷的瞬间才伸出来,那只手包着白布,像是受了伤。 她脑海里将私库丢失物品的清单过了一遍,想了一个来回,在一个名字上停了下来,再联想眼前所见,似乎确定了什么事情。 她故作诧异的“咦”了一声道“妹妹的手受了伤,切不可用力。来人,扶商婕妤起身。” 商婕妤惊了惊,赶快把手重新收进袖子,唇瓣最后一点血色也不见了。 心荷被拖到了门口,商婕妤嘶喊了一声,也跟着扑到了门口。 场面一时有些失控,还有一些凄凉,只是在场的人都在宫里呆久了,心肠都不大软,没人会为做错事的人求情。 眼看着商婕妤和心荷哭成一团,依然拉人的拉人,半点不放水,谢柔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就在商婕妤重新回过头求她的时候,她终是开了口,却道“既然舍不得,为何不说实话” 众人皆是一怔。 “娘娘”商婕妤瘫软在地。 “把她手上的布解开。” 雀儿得令,利索的抓住她的手,将布拿了下来,细致的看了看,复命道“娘娘,商婕妤手心有道伤口。” 商婕妤咬紧牙关,努力辩解道“娘娘,嫔妾削了个果子,无意中被划伤,因觉得不雅观才不外露,难道这也有错吗” 谢柔笑道“商婕妤,你若低头好好看过伤口就不敢这么说了。这道印子很深,边上还有轻微锯齿的痕迹,是不是” 商婕妤她颤抖的伸出手瞧了一眼,整个人僵住了,雀儿怕她有小动作,按着她的手。 “娘娘,商婕妤的伤口确实和平常见过的不大一样。” 谢柔道“自然,因为她碰过本宫私库里的东西。” 众人闻言大惊,商婕妤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眸,怔然望着她。 “你知道我为何如此确定吗,”谢柔接着往下说,“因为那样东西太特别了。” 雀儿罗列了清单,但里面东西的模样只记了个大概,听到谢柔这么说,她微微赧然,道“娘娘您说的是哪一件” 谢柔道“五年前,皇上送给本宫一个番邦制作的物件,只需按一下,那东西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看着很有趣,可唯一需注意的一点,就是那物件在变化时不能乱碰,否则会被尖锐的部分划伤。” 商婕妤怔愣无言,在她话音落下时颓然瘫在了地上。 “五年”她喃喃自语,谁人会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物件,丢在架子最里面五年未动的东西,皇后竟然会记得,甚至连伤口的模样都记得。 “你为何” 谢柔淡淡一笑,道“皇上送给本宫的每一样东西,本宫都记得。” 何况是那件东西呀,那年他宝贝般的捧来给她瞧,却不小心伤了她的手指,她尚不觉疼痛,年少的他却有点着急了,忍不住挡了一下,于是两人的手无意中碰在了一起。 那是第一次,她的指尖上有了他的温度。 她记得,一直记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幕后之人 商婕妤望着自己的手无话可说,谢柔让太监放开了心荷,心荷跌坐回商婕妤身边,两人俱是满面惶恐。 “商婕妤,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商婕妤苦笑了一下,道“娘娘明察秋毫,不是都猜到了么,嫔妾还有什么可说的” 谢柔道“宫里的奴才偷运妃嫔手饰出去售卖是为了赚钱,商婕妤最近很缺银子” 商婕妤笑了,神情涩然,话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于是坦言道“皇后娘娘,嫔妾是庶女,哪有不缺钱的时候呢。” “你若需要钱,大可来和本宫说,本宫可以从衙门预支银两给你,偷窃是下下策,你是宫里的嫔妃,难道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商婕妤怔怔看着她道“身份嫔妾怎么会忘记。皇上多少年才选一次秀,嫔妾就是为了摆脱庶女的身份,出人头地,让我娘和妹妹的日子好过一点,才央求父亲将我送进宫来,可他不愿意,他说只有嫡女有资格光宗耀祖,庶女进了采选是败坏门风。” 谢柔知道还有后话,就静静听着。 商婕妤眼角显出一丝水光“为了这个名额,我在他的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才让他松口,可他这个人也是真的狠呐,我娘身份卑微,他不喜欢我们母女,所以也不希望我崭露头角,我原以为进了宫,做了皇上的人,他会有所收敛,对我娘好点。” 她摇了摇头,冷笑了一声道“然而他竟没有半分怜悯和顾忌,前不久我娘病了,他连大夫都不请,他是要活生生耗死我娘” “我得知消息,心急如焚,将我仅有的首饰托人带出宫变卖了,让人请个大夫救我娘,只是我娘病得太重,我手里的钱实在不多,所以” “所以你就盯上了坤元宫。”谢柔沉声道。 商婕妤道“是,我托人带首饰离宫已经违反宫规,若将缺钱的事宣扬出去,难保不会被人抓住把柄。小路子是我在御花园遇见的,他几次三番向我投诚,无意中告诉我,皇后娘娘的私库旧物封存甚少开启,而且眼下娘娘又处在风口浪尖上,许久不管后宫事务,嫔妾于是就动了歪心。”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可惜了” 谢柔淡淡道“可惜什么,是可惜你被抓住了,还是可惜用错了方法” 跪倒在地的商婕妤怔忡片刻,面向她缓缓磕了个头。 谢柔不禁叹了口气“商婕妤,本宫理解你的心情,但不能原谅你的做法。今日本宫也不瞒你,和你说句实在话。” “你耳闻的那些传言,是本宫散出去的,私库的锁也是本宫让人打开的。” 话音弗落,商婕妤脊背骤然僵硬,她的手抖了抖,指甲扣进砖缝里“娘娘” “只不过本宫怎么做是本宫的事,这不该成为你触犯宫规的理由,”她说着话,心里有了安排,“念你初入宫廷不懂规矩,孝心尚存,本宫这次只罚你闭门思过半年,其余的罪由两个奴才担着,只一次,下不为例。” 商婕妤听了半天,一味地愣神,皇后所言不合常理,本以为她不会轻易放过她,既然布了局,势必要收网的,然而皇后竟然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这是为何 她咀嚼思量,正犹豫着开口谢恩,又听谢柔幽幽道“云姑去知会后宫的嫔妃们来坤元宫一趟。” 商婕妤脸色再度白了下去,皇后还是要杀鸡儆猴 云姑快步而出,商婕妤被雀儿扶了起来,她腿脚发软,半边身子缩在椅子里,眼看着太监把小路子和心荷拖出门架在长凳上,她咬着牙,将求情的话搅碎吞回去,皇后已经格外开恩,她若再不知好歹,没准会惹怒她。 殿门大敞,众人看得一清二楚,外面行刑的架势摆好,夜里的风蹿进领子,趴在凳子上的两人打了个寒颤。 “娘娘,是否行刑”雀儿问。 谢柔目光极亮,犹似天外清冷的月色,她闻言拂了袖,郑重的坐在主位上道“等人到齐。”而且,她有意看看谁会第一个走进来。 墙外宫灯飘摇,脚步声渐渐响起,众人盯着门口,见两个女子带着宫婢现身,走近了方看清楚,是苏葳如和广芸二人。 谢柔在后宫摸爬滚打多年,心思细腻,从不轻信一个人,商婕妤说了这么多,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说得绝对是真的,或许七分真三分假也未可知,她心底另有怀疑,需要人来印证,正思忖着,就有人把她要的东西送来了。 她打量着苏葳如,视线从她的脸滑到发髻上,淡淡的笑了。 “商婕妤,你和苏昭仪很熟” 她问得突然,商婕妤一愣之后惊出了一头汗“不不怎么熟。” 谢柔余光触到了她略显躲闪的目光,不置可否的弯了弯唇。 苏葳如拉着广芸并肩而来,广芸先开了口“皇后娘娘,嫔妾听说宫里出了事,只是娘娘还病着不宜太过操劳,身子要紧。” 她说的是心里话,那天和谢柔短暂的相处,虽然没说上几句话,但第一印象烙在心坎里,她潜意识就觉得皇后是个温柔善良的人,畏惧之情去了大半,也敢说话了。 谢柔回了句“多谢妹妹”,便请她们坐下,苏葳如挨着商婕妤,商婕妤不太自在的低下了头,这一幕也被谢柔收在眼里。 一炷香的工夫,满宫妃嫔都聚在了坤元宫,没人敢说话,生怕触了霉头,只是心里都不由得叹了一声都说皇后在风言风语中病倒,一蹶不振,这哪儿像啊,终究是和右相过过招的女子,绝不会那么不经事。这不一出手,就要把后宫掀翻,来个杀鸡儆猴了。 谢柔今儿也懒得寒暄,等人到齐了就开打,也不堵着受刑人的嘴,任由两人惨叫冲天,妃嫔看着地上的血都捂起鼻子来,似是不忍看又似反胃。 谢柔伴着惨叫声说开了,一字一句的道“本宫病了有些日子,对后宫疏于管理,这是本宫的失误,今日有劳诸位妹妹跑一趟,就是要聊聊此事。各位应清楚,家有家规,宫里也有宫里的规矩,规矩这种东西,是白纸黑字上写的,是老祖宗们定下来的,并非需要什么人盯着,而是要入眼入心,若宫里每个人一举一动都需要人盯着,后宫和牢狱又有何区别” “你们眼前这两个奴才,以下犯上,将手伸进了坤元宫的私库,说轻了叫品德有亏,说重了便是无视宫规。本宫本不愿大动干戈,但想着诸位妹妹宫里保不齐也有蛀虫隐藏在暗处,不如趁着今日说清楚了,该办就办,该管就管,也好过日后出了差错亡羊补牢。” 谢柔环视众人,道“诸位妹妹意下如何” 妃嫔们被血腥气冲得头昏脑涨,心说阵势都摆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赶快离座跪下,齐声道“娘娘英明,嫔妾谨遵旨意。” 谢柔满意的点了点头“妹妹们请起。” 众人起身坐回原处,皆如坐针毡,只一心盼着刑罚赶快结束,两个奴才被打了六十板子,已经疼晕过去了,有胆小的妃嫔第一回亲眼目睹受刑,掩着嘴直作呕,眼睛忍不住悄悄望向皇后,却见清雅无比的女子没有半分不适,在一地血色里自带强大的柔光。 她们这才有了深刻的认识素日常见的温柔不过是表象罢了。 待刑罚全部结束,场中鸦雀无声。谢柔最后提醒了一句,才允许她们退下。苏葳如和广芸是第一个到的,却是最迟离开的,谢柔留下了苏葳如。 当着众人的面,谢柔只道新得了一件好物,猜她会喜欢,特意请她看看,然而等人走光了,她的笑便隐去了。 苏葳如面上保持着镇定,对谢柔福了福道“不知娘娘因何故留下嫔妾” 谢柔一笑,伸手将自己头上的碧玉簪摘下来,插到她的发上,苏葳如唇边笑容一凉。 “你看看你,出来得这么着急,三对头饰竟忘了一个。” 苏葳如心脏咚的一颤,解释道“嫔妾担心娘娘有事,因此出来得急了。” 谢柔笑了笑,眸中却无端生出些寒意“这话也对,不过苏昭仪你今天确实太心急了。” 苏葳如摇头道“嫔妾不懂娘娘的意思。” 谢柔道“你不是因为担心本宫而来的,而是想看看商婕妤有没有把你说出去,你心急了,对不对” 苏葳如作愕然状“娘娘你在说什么”不只是她惊疑,云姑和雀儿也一脸茫然。 谢柔声音轻缓,却不容置疑“商婕妤对本宫说了一番话,看似无懈可击,实则不合常理,小路子想要离开坤元宫没错,但此前他和商婕妤完全不认识,商婕妤也说了,两人是在御花园碰见的,既然如此,小路子为何紧盯着她不放,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上她,还将本宫私库的事告诉她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本宫用他这个饵来钓鱼呢。” 苏葳如怔住,碧玉簪的寒气紧贴着头皮,让她发麻。 谢柔的话还没完,继续道“此为其一,其二,小路子指认心荷速度奇快,纵然是想尽快脱罪,但他难道不知得罪本宫和商婕妤是自断后路么,本宫这里且不说,商婕妤为了进宫在她爹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心心念念要出人头地,可见其心坚韧,小路子指认了她身边的人,就是毁了她,他难道不怕商婕妤找人报复他宫外的家人么” “回答这两个问题也很简单,苏昭仪想听听么”谢柔径直道。 苏葳如唇无血色,硬撑着看向她道“什么” 谢柔道“有人收买了小路子,替他解决了后顾之忧,并想借他的手和本宫的手除掉商婕妤,一劳永逸。” “这个人一定很关心她的下场,所以大有可能忍不住先迈进坤元宫。” 屋子里霎时万籁俱寂,雀儿惊愕的掩唇。 苏葳如脸色不好,不过她很快就找到了破绽,道“娘娘机敏,可光靠猜测是不能算数的,方才第一个踏进来的除了嫔妾还有纯婕妤呢。” 谢柔一抬眉道“苏昭仪可千万莫提纯婕妤,从你的发饰上就可知是你第一个出门的,拉上纯婕妤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你知道为什么所有人的衣衫发饰都很整齐么。” 苏葳如咬着后槽牙不说话,谢柔则目光灼灼,接着道“因为满宫嫔妃都是来看戏的,而你,不是。” 苏葳如胸口起伏了一阵,似乎在想对策“嫔妾娘娘可能不知道,嫔妾和商婕妤很熟悉,当然关心她,而且若是嫔妾想要除掉她,直接将盗用私库的方法告诉她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谢柔闻言笑了,苏葳如一颗心直往下坠。 “所以你真的很聪明,舍近求远才能洗脱嫌疑,商婕妤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在害她。” “将首饰送出宫去换钱这个主意是你出的对不对,商婕妤觉得你是在帮她,不忍心让你被怀疑,因此她告诉本宫” “她和你不熟。” 苏葳如浑身冰冷,如堕寒窖。 她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所有引以为傲的计谋都像是过家家,被人一眼看穿,并着脸面一同扔在地下。 更可怕的是,皇后手里没有任何人证物证,所有的证据都来自她们说的话。 这个女子是怎么坐上后位的,她今日才真正明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记忆深处 苏葳如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走出坤元宫,皇后不知何原由放过了商婕妤,也放过了她,她一路走一路想,怎么都想不明白。 走出宫门,抬眼见广芸在等她,她微怔了一下。 广芸在寒风里等了她许久,脸颊冻得冰凉,看她出来迎上前,瞧了她片刻,问道“皇后娘娘找你有什么事吗” 苏葳如心里不舒坦,听她提到皇后更是难受得紧,实在装不出平日的亲近之意,她调整了一下呼吸,道“无事,娘娘方才不是说了,要给我看样东西。” 广芸点了点头没多问,更深夜浓,她甚至没有看见苏葳如手里绞烂的帕子。灯烛映着人影,飘散在宫墙之中。 坤元宫寝殿,云姑和雀儿差人收拾干净院子,伺候谢柔卸下满头簪钗,乌发铺满肩头,云姑照例为她梳发,篦子拿在手里却有些出神。 谢柔问她所为何事,云姑轻声道“娘娘,奴婢不明白,您为何放过罪魁祸首。” 谢柔道“若按你的意思呢” 云姑并不避讳,直言道“这两人心机深沉,下手狠绝,尤其是苏昭仪,心肠恁的狠毒,依奴婢看,这种人应该趁早除掉以绝后患。” 谢柔点头道“你说得对,只是你忘了她们为什么能进宫了。” 云姑一怔。 谢柔拢了拢头发,道“苏葳如的父亲乃是怀化将军,镇守西南,屡立奇功,右丞叛乱时,西南也在动荡期,若非苏大人在一线督战咬牙抗下,朝中形势更为严峻。还有商颖商婕妤的父亲,别看他在商婕妤口中冷漠顽固,不通人情,可在朝中他是户部尚书,掌管土地贡赋,身居要职。还有广芸其父就更不必说了” 她一连说了十二位妃嫔的家世,几乎倒背如流,云姑越听越是静默,记得这些是为什么,她们都清楚。 “娘娘是为了皇上才忍耐的。” 谢柔望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叹息,说了这么些话,她眉头微蹙,原本没什么,但云姑言简意赅的把核心意思提出来,她听完忽然莫名有点委屈。可不是,她都是为了那个人,这八年来兢兢业业为他筹谋,如果最初是为了自己和哥哥的利益,想交换筹码,那么后来就是真的习惯了站在他身边、为他着想了。 他也习惯了吧,他在前朝打拼,有个女子在后宫替他稳固人心,隐忍而温顺的配合他的步伐,他们很默契的配合了八年,无论做什么都成了惯性,对于她的忍耐和退让,放在他眼里,或许和“尽忠职守”没什么不同 是该离开了,只有离开,他们才有机会重新审视这段关系。谢柔望着窗外的月亮躲进云层,这般想着。 翌日,谢柔让小厨房做了糕点和汤食,带着雀儿去了正清宫,顺道把昨晚的事情和萧承启说了,萧承启早被朝臣烦得不行,后宫的事正好拿来调剂,再加上雀儿眉飞色舞添油加醋,直把萧承启逗乐了。 但笑归笑,朝中大臣教女无方的印象却搁在了心里,他琢磨着怎么提醒一下这些老臣收敛一些。 谢柔看到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后宫是后宫,前朝是前朝,皇上不必过于忧虑,那些朝臣都很精明,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能猜出个大概,不用皇上提点,自会约束自己和家人,若他们连这点眼色都没有,也坐不到现在的位置。皇上是惯会辨人的,手下自然也无一人愚钝。“ 萧承启道“你说的不错,不过朕不喜后宫乌烟瘴气,要辛苦你这些日子整顿清楚,如果实在有不知好歹的,出手就是,不必太留情面委屈自己。” 原来他也是体谅她的,可就是这样才更让人无奈,谢柔一时说不出话来。 站在君臣的角度他是一位关怀下属的帝王,站在朋友的角度,他给了她爱护和尊重,哪里都没错,甚至比任何人做得都要好,世上不曾有一位帝王给皇后这样大的权力,在后宫可以只手遮天,就算干涉前朝政事,也不会有丝毫不满。 但她不愿一辈子做一个男人的朋友,就算名分是皇后也不行。 可惜他不懂,也不愿往男女情分上多想,否则她也许可以和他谈一谈。 罢了,她还是先动罢,若她没有动作,他们两个恐怕再相处十年二十年,还是老样子,他也永远不会懂她想要什么。 “臣妾会谨慎处理的,只是未免朝臣非议,后宫忐忑,皇上也时常去后宫走走。”她这样说。 萧承启心中不以为然,他下定决心将这些女子当花瓶摆设,多搭理一下都心烦,更别提走动了,只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他没有表现出来。 谢柔接着道“管束后宫妃嫔是臣妾的本分,但眼下时局不同,臣妾想着提拔几位能干的妃嫔协理六宫,皇上觉得呢” 萧承启的笑容渐渐淡去,他知道她下一句会说什么,从谢煊那封信递进皇城,两人每一次见面,她皆会提及此事。 她是在为自己安排退路,聪明如她,不需他出面,后面的每一步,她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回回听见,他心头都会烦躁,很想直接打断她,问她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个,为什么急着离开,或者为什么要走。但他不敢问出口,他没有资格。 盟誓走到尽头,他必须兑现当年的承诺。 “后宫事务你熟悉,你看着办吧。”他压了压心头的乱麻,如是道。 谢柔应了声。 忽然相顾无言,萧承启脸色明暗变幻,手上随意捡了本奏折看,谢柔自觉的站了起来,留下小厨房的糕点,告罪离去。 快踏出殿门时,她似想起什么,回首柔声道“朝中事物庞杂,皇上保重龙体,糕点若凉了,就让膳房热一热。” 萧承启微怔,再抬眼时,她的裙角已消失在门边。 卓海见谢柔离开,就从门外走进来,提醒萧承启有外臣在等着,萧承启没说话,只望着糕点愣神。 “不如,皇上先用些点心再见几位大人吧。”卓海也回过味来,皇后来得及时,萧承启确实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他是有胃疾的,只不过回宫调理了数年,犯得次数比幼时少了。 萧承启阖了下眼睛,叹了口气只有她记得。 为什么她能记得所有关于他的事呢,而且一记就是八年记得他的喜好,他的习惯,也记得他的顽疾。 那些年,图坦国大半时景都是冰天雪地,他做质子时饥一顿饱一顿,没到那里多久就熬坏了胃,后来他也习武,可是武功不能除掉一个人的病根,以至回国后经常犯病。 右相只想要一个听话的傀儡,却懒得管傀儡的死活,八年前祭祖,他被强行压在风雪及膝厚的皇陵拜祭,以示孝道,七七四十九天,大臣们妃嫔们都见风使舵,无人愿意和他一起拜祭,只有她一个人装作心机争宠的样子,陪在他身旁。 夜里他胃疼得厉害,她一次次起身灌汤帮他暖胃,隔着纱帐说“皇上不喜旁人近身,嫔妾将他们打发走了,在外间陪着皇上。” 她就坐在椅子上陪着他,他睡不着,她就说些幼年时候的趣事分散他的注意力,等他睡了,她就伏在桌子上休息片刻。 他不记得当时他们聊了什么,只记得那一晚,他手里的汤婆子一直是暖的。 从回忆里抽离,他吃了一口点心,那东西是他喜欢的,然而入口却尝不出味道。 他吃得苦恼,卓海自然看在眼里,笑了笑,道“皇后娘娘的小厨房做出来的东西,味道一向不差,皇上若不喜欢吃这个,娘娘知道了,肯定立马给您送其它的。” 萧承启摇了摇头。 卓海颔首,停下了话。 萧承启靠在椅子上道“皇后今日不是来给朕送点心的,她是来和朕告别的。” “她说,等六宫安定,她就离开。” 卓海想了想道“皇后娘娘是想问问皇上的意思” 萧承启却道“不,她是来通知朕的。” 卓海无法再说什么,却见萧承启撇开头望向窗外,皇城里的天四四方方,天穹浮云千万俱不属于任何人,云雾平整,只有一抹雀鸟飞过的痕迹。 他闭了闭眼,感受胸腔里气息的浮动,许久过后,他道“卓叔,朕心里不舒服。” 卓海一怔,年轻的帝王很少向他人袒露心事,唯独对着他还会多说两句,但这毕竟是他和皇后两个人的事,局中的人看不明白,局外的人说不清楚,他虽从小看他长大,在这件事上却委实不好多嘴。 “陛下,小老儿也不晓得皇后的事,但有一点还是知道的,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皇后有意离宫,不如就让她离开,也许等人走得远了,您自然就明白了。” 明白究竟为什么不舒坦,看清这个女子在他心里究竟是什么地位。 萧承启心头混沌,沉默着出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协理六宫 谢柔不喜拖沓,既然决定了,与其日夜思考,不如说做就做。她让云姑给纯婕妤广芸递了信儿,叫她来坤元宫一趟。广芸彼时正和被贬至才人的苏葳如刺绣,听到传唤赶忙放下手里的花样往外走。 “娘娘突然传我,可有什么事吗”广芸犹豫了一下,问道。 云姑只道“是好事。” 等到了坤元宫,广芸才知此话不假,确实有好事落在她的头上,谢柔竟打算提拔她协理六宫。 广芸先是不可思议,而后便战战兢兢的拜下道“娘娘三思,嫔妾无才,论品德品阶皆不能担此大任,还请娘娘另择他人。” 谢柔虚扶起她道“纯婕妤不必妄自菲薄,本宫已和皇上知会过了,将你的品阶提一提。至于性情品德,本宫也很放心你,满宫姐妹里,就属你心思剔透,做事认真。协理六宫在旁人眼中是个美差,但个中辛苦,只有做的人清楚,本宫知道妹妹不怕辛苦的,是不是” 广芸脸上红了红,皇后一贯会说话,说出口的事情很难让人反驳,她要是再推辞,就不是谦虚而是害怕辛苦了。 皇后用心良苦,她咬了咬唇决定应承下来,宫中寂寞,虽然没有家里那么压抑,但是也十分清冷,皇上从不踏入后宫,众妃嫔连争宠的机会都没有,还不如她自己找点事做。 “嫔妾愚钝,还请娘娘不吝教诲。”广芸拜道。 谢柔笑了笑道“只要妹妹肯学,本宫绝不藏私。” 广芸望着她的笑容,心下一暖。 因着这日天色晚了,谢柔没交代什么,只简单介绍了一下六宫诸事,广芸仔细听着,越听越佩服,宫中杂务很多,皇后竟然都记在心里,怪不得这么多年以来,皇上离不开她,前朝因为子嗣的事吵得再凶,皇上也护着她。 贤内助当如是。 谢柔说完,并没有多留她,只嘱咐她把自己宫里的事安排妥当,每日抽半天的时间到坤元宫来。 广芸点头跪安。 皇后的意思很快传了出去,后宫眼红嫉妒得人甚多,背地里风言风语不少,广芸一开始听闻心里颇不是滋味,多亏谢柔耐心疏导,才渐渐安心,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做自己该做的。 谢柔没有看错人,广芸学得很认真,她不是个悟性奇高的女子,但贵在肯用心,坚持做一件事的时候很有韧性。后宫女子大多将心思放在皇上身上,然而她好像不是。 谢柔问过她这个问题,因为她知道无论是萧承启还是皇宫本身,并不能分给女子多少温情,宫里繁花似锦但也路途坎坷,不是每个人都能熬出头的。 广芸思量许久道“娘娘,嫔妾并没有期待得到陛下赏识,皇上高高在上,离嫔妾太远了,嫔妾够不到,也没有那样的野心。何况娘娘待嫔妾犹如亲姐妹,娘娘和皇上又是鹣鲽情深,嫔妾看在眼里羡慕还来不及,怎么会去破坏它。” 谢柔好奇的问“那你进宫来想要什么” 广芸面上赧然,低头道“嫔妾以前不清楚,后来看到娘娘就想明白了。嫔妾想多学些东西,像娘娘一样端庄得体、勇敢大气。” 谢柔一怔,抿唇笑她“怎么好端端的夸起本宫来,难不成是想少算几本账册” 广芸也跟着笑起来,却摇了摇头道“娘娘有所不知,嫔妾从前在家被规矩压得喘不过来气,小时候就因为走得快了,脚尖露在裙子外面,就被父亲责骂了一顿,出门也不敢和外人说话,生怕多说一句被父亲责怪嫔妾父亲那个性子您也知道的。” 谢柔无奈,广仁海的古板她确实也领教过了。 “倘若嫔妾不进宫,以后也是要嫁人的,也许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从未见过的男子,嫔妾想父亲能看中的人,一定会是那种和他一样规矩的男子,嫔妾不想日复一日守在家宅里,有人说皇城的天高不可攀,也规矩逼仄,可总比家宅望出去的要大一些吧” 广芸顿了一下,道“况且嫔妾遇到了娘娘,教我勇敢,给我机会去做我从前从没想过的事,嫔妾真的很开心。” “这些都是嫔妾肺腑之言。”她说完,赶快又加上了一句。 谢柔抚了抚她的手道“本宫知道。” “嫔妾希望以后有娘娘一半勇敢聪慧就好了。”广芸喏喏的道。她觉得一定是皇后的性子太完美,才会让皇上这样喜欢,言语里不禁传达出了无限仰慕。 谢柔微笑不语,心中叹息,不忍心戳破美好的假象,不只是广芸,天下所有人都觉得她和皇上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只有她自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那个对她很好很好的男子,从未将喜欢二字说出口,皇宫里的日夜,他们秉烛夜谈,畅聊国事,却没有一丝风花雪月的影子。纵然很多人说她性子好,有才有貌,像眼前的广芸一样夸赞她,可那有什么用呢 对着外人,她什么都不能说。 “皇上对本宫很好,一直都是如此。”她说。 广芸笑了笑,道“娘娘是有福之人。” 谢柔弯唇笑了一下,无意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重新和身前的女子讲起记账的事,广芸被数字吸引,也安静了下来。 算完每宫的支出,两人又算起衙门的收支,有专门的款项拨给正清宫,里面罗列了很多项内容,和其它宫里的不一样,广芸多问了一句。 谢柔指着后面几行字道“皇上时常夜里批奏折,灯烛用得多,因为灯罩是琉璃做的,所以不能用一般的蜡烛,需要从内务衙门购置芯烛,银碳也要备双份的。” “膳房里采购的食物,这几项你记一记,皇上有胃疾喜好吃甜软的,因而膳房糯米、糖料几种进购的多,”谢柔解释道,“这些东西原本不是中宫来管,但为了防止意外,都经由本宫的手了。” 两人心知肚明,所谓意外,指的是右相。 “娘娘真细心。”连吃食用度都记得,这是得有多在乎一个人才做得到啊。 “常听说娘娘心灵手巧,想必皇上爱吃的,娘娘都会做吧”广芸道。 谢柔淡淡一笑“以前会做,现在手艺不如从前,就不做了。”其实不是因为手艺有何变化,而是她发现萧承启分辨不出来点心是她做的还是小厨房做的。 想想他一个男子,每日国事缠身,怎么可能在意这样的微末小事,可她偏偏就心怀期待,期待久了,发现自己是自作多情,也就不再去做了。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多到让人麻木。 “这些账册和记录你拿回去慢慢看,有不懂的随时问本宫。”谢柔最后叮嘱了一句。 广芸怔了怔道“娘娘,这不合规矩。” 谢柔道“你看的是摘录的备份,小心收好就是。” 广芸于是将册子收了起来。 这几日广芸满心满眼是谢柔交代的事情,除了去坤元宫问安,就是留在自己的寝殿翻书抄写,一连数日足不出户。 苏葳如得知广芸即将有协理六宫之权,暗地里气得眼红,只不过表面上没有显露出来。她用了探望的由头,每隔一两日就去找她聊天,广芸为人单纯,见她来得勤,又很关心自己,说得话就多了一点,六宫账务什么的虽然没提及,但其它不太重要的事倒说了不少。 苏葳如还嫌不够,悄悄翻起那摞广芸看过的册子,广芸见状伸手拦了她一下,苏葳如趁势抱住她的胳臂道“姐姐,这些册子里记载的都是杂事,皇后娘娘能让你带回来看的东西怎会有六宫机密,妹妹好奇,就让我看一眼嘛。” 她说得在理,广芸一时找不到辩驳的话,于是放开了手,只道“看归看,可千万不要和旁人说。” 苏葳如道“那是自然的,若谁人都来看,那还了得” 广芸见她乖觉,遂不多言。 苏葳如没有选让人警惕的内容,只单挑出一本彤史来,皇后很小心,近期的记录一概没有,全部是三年以前的陈年旧册。 她随手一翻,就从朱红色的笔墨里望见那些年宫墙里的嫣红翠柳、琉璃雪色,里面的人名封号不停变化,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断断续续从未消失,那就是当今皇后谢柔。 手指发紧,她将纸攥出了些许纹路。 然而当她看到彤史中皇后一连几日侍寝的标注时,忽然又笑了。 “咱们的皇后娘娘可真得皇上宠爱啊。”可惜再有盛宠,也生不出儿子,那金碧辉煌的皇后宝座,没有一子半女支撑,就像飘摇的芦苇,随时会被前朝后宫的非议压倒。 广芸随口道“是啊,满宫的妃嫔,皇上也就对皇后娘娘亲近一些,你我只有羡慕的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葳如心底不是滋味,她冷笑了一下道“自然羡慕,若有一日皇上能将宠爱分给我们一些就好了。” 广芸闻言却不以为意,摇头道“我不想争宠。” 苏葳如看着她,无声的笑了笑,心底却只浮现两个字 蠢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准备出宫 萧承启已经有好几日没有踏实睡过觉了,半夜睡不着的时候他就望着帐帷发怔,实在躺不住就起身批阅奏折。卓海眼见他日益“勤奋”起来,也是没了辙,只好吩咐下边的人打起精神伺候,晚上千万别打瞌睡。 故而近日正和殿得奴才私下讨论的事都是皇上今天睡了么大伙儿都盼着皇上好好睡觉,哪怕闭眼休息会儿,他们还能跟着打个盹呢,再彻夜点烛不眠,皇上撑得住,他们这些奴才却要倒了。 只可惜萧承启真的睡不着。 熬了几日,卓海觉得不行,又偷偷遣人去请皇后,没想到皇后那厢正在整理六宫事务,闻言只嘱咐小厨房多做几盏冰糖燕窝送去,完全没有亲自出马的意思。 卓海看了眼回禀的小太监,又回头看了看伏在御案上拼命干活儿的萧承启,徒留一声叹息。 “皇上,要不咱们晚上去皇后宫里用膳吧”卓海换了个思路,小心试探。 萧承启答非所问“嗯,皇后的协理六宫的事都交代好了吧” 卓海一愣,只得顺着他道“皇上若是不放心,不如去看看” 萧承启道“听说前几日纯婕妤宿在了皇后那里” 卓海不知这话该怎么接。 两人前言不搭后语的说了一阵,萧承启到底也没说要不要去皇后宫里,卓海无计可施,站在一旁闭了嘴,过了好一会儿,萧承启从书卷奏折中抬起眼,似是犹豫了好久,才开口对他道“你说,皇后出宫带的东西是不是都收拾好了” 卓海一怔,察觉到他的语气和往日不同,有点迷茫恍惚,更多的是踌躇和不确定。有一瞬他仿佛看到年少的萧承启,刚刚经历丧母之痛的孩子,被硬拽着装进北上的马车,从高高在上的皇子变成蛮地不值一文的质子,那孩子拼命咬牙把泪水吞下,转头却满是迷茫的问他我还能回来见母妃吗 不管过了多久,终究还是当年孤苦伶仃的孩子。 卓海心疼他,不想逼迫过甚,那么多年里,萧承启不曾体会亲情,何谈更深一层的依赖和爱慕何况他的心病远不止“不敢触碰他人”那么简单,在蛮地的时候阴影太多了,他能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用尽全力。 卓海也曾问过他,为何不告诉皇后这些事。 萧承启抿紧了唇,只反问他说了又能怎样 说了他也不能留下她,皇宫这个牢笼里已经有了他这个囚徒,她有机会离开,他有什么资格将她扣下 卓海眼眶有些发红。 “卓叔,你派一队暗卫先行一步,去北边探探路,北方酷寒路不好走,选些平整少冰雪的道路,马车走得也能顺利一些。再选一队紧随皇后,将人保护周全。”萧承启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平静。 卓海应道“小老儿这就去办。” 萧承启点了点头,放下奏折,又抽出一卷黄绸来。 卓海愣了一下,上前帮他研墨“陛下要写圣旨”也不知萧承启想到什么了要亲自撰写,一般圣旨都由皇帝口述,大臣代笔,然后拿给他确认,很少有皇帝自己动笔的时候。 “给皇后的,她需要。”萧承启道。 卓海明白他要写什么了,是废后的旨意。趁着大臣们借由子嗣一事对中宫发难,萧承启要下一道废后的圣旨,给皇后离开皇宫的机会。 其它的政务都可以由别人来代笔,只有这件事情他不想。 写圣旨在平日来说是件很简单的事,眼下做来却让他难受,笔有千斤重,每一个字都要想很久很久。明黄色印着龙纹的绸布,和当年立后的诏书一模一样,可心境却是天地之别。 出神间,手好像不听使唤,兀自写下了四个不应该出现在废后旨意上的字温良恭淑。温是温柔如水的温,良是宽仁善良的良,恭是恭顺谦和的恭,淑是淑懿敬慎的淑,皆是世上形容女子最美好的字眼。 也是记忆里的她。 他还记得当初立后时的诏书也是他自己写的,这四个字他选了好久,不是他书读得少,只是他想选得更准确一些,方能符合她的品性气质。 她是在他和右相面前接的圣旨,前皇后刚刚倒台,右相暗自气得咬牙切齿,两人却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他们心里有数,只要掌握了后宫,前朝收网在即。她就穿着正宫的华服,端庄的行了礼,抬起头来笑容漫进眼眸,晶亮的仿佛天外星辰,她的眼睛会说话,说的话只有他听得懂,他也跟着她露出笑容。 那时他满心快意,想的是那老匹夫终于要栽跟头了,自己选的姑娘终于可以和自己并肩作战了。那个姑娘却在右相离开后对他多说了一句,她说 “皇上,臣妾会一直陪着您,绝不会让您孤身一人。” 他当时怔了怔,只像往常一样道了声“多谢”。谢她愿意花那么长的时间陪他成长,谢谢她始终站在他身后给他力量。 她浅浅的笑了。 往事如烟,他以为承诺的“一直”是永远,没想到和右相势力一起消散在这宫城里了。 人非要到分别的时候,才会想起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句话,有时候是一个笑容。睡不着的时候,昔日的片段浮光掠影般在脑海里闪现,想抓住几缕仔细看看,竟发现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也好,他想,他毕生能抓住的东西太少,谁都不会和谁生死不离,比如抛弃他的父皇,撞柱而亡的母妃,还有那些冷眼旁观的兄弟,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更不能来要求她。 她需要的,他就给。她不想要的,他不强求。 他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广芸觉得最近坤元宫的气氛有些古怪,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了,但就是感觉和以往不同,这一点在伺候的宫婢身上体现得尤其明显,像雀儿,好像收敛起了活泼性子,和旁人说话都少了,云姑更是时常不见人影。广芸好奇问起,谢柔将话说得模棱两可,广芸也便不敢再问了。 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勉强将六宫事务记熟,谢柔后来叫她来多有考校之意,广芸脑海里绷着一根弦,很努力的消化复杂的账务,最终也算是磕磕绊绊的过关了。 “对不住,嫔妾愚钝,欠缺的太多,还请娘娘责罚。”虽然通过了考校,广芸仍然满脸通红,攥着手帕告罪。她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不及谢柔万分之一,辜负了她的信任。 谢柔温柔的笑了笑道“已经很好了,半个月的时间很短,你能做成这个样子,已经非常厉害了。” 广芸听到夸奖,脸颊更红,这次是兴奋居多。 “只不过协理六宫,除了日常账务杂事,最重要的一点你更要花心思去学。” 广芸问道“娘娘指的是什么” 谢柔一笑,道“识人。” 广芸微愣。 “宫中生活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本宫没有什么大道理,只有一句话赠予妹妹,那便是看清自己,看清旁人。有人学会了,过得潇洒自在,有人没学会,只能兀自苦恼。” 广芸将这话细品了一番,颇觉在理,而后又怯生生的问“娘娘有此感悟,定是融会贯通了” 谢柔摇了摇头,却道“本宫修行不够。” 广芸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又听谢柔接着道“也许妹妹比我悟性高,过不了多久就会了。” 广芸想着,娘娘这也太过自谦了,却不知谢柔说的是实话,宫里大多数人都是可以认清的,唯独那个男子,她怎么都看不透。 “嫔妾学识浅薄,还请娘娘多多指教。”广芸道。 谢柔却再度摇头道“你以后不必再来坤元宫了。” 广芸满脸不解。 “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本宫对你说的话么” 广芸回忆了一下,迟疑道“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皇上”其实那一日两人说了不少话,可只有这句印象最深,因为谢柔说这话的神情和今日一样奇怪。 谢柔点了点头,道“请妹妹尽力而为。” “那娘娘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广芸敏感的问道。 谢柔语带宽慰之意道“妹妹不要多想,本宫身子弱,前一阵子生病未大好,还要歇一歇。六宫事务庞杂,本宫顾不过来,因此找了你这个帮手。” 广芸随即轻呼了一口气,道“那就好,娘娘方才吓坏嫔妾了。”她说完笑了笑,眉眼清澈,谢柔看在眼里,觉得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无论前路有多少险阻,都充满希望。 她亲自送她出了坤元宫,广芸拉着她的手又絮絮的说了好些话,谢柔微笑听着。 在广芸走后不久,谢柔亲手将坤元宫的门合上了,雀儿本要来帮忙,却被她拦住。 “娘娘”雀儿唤了一声,眼睛竟有点发涩。 “您舍不得是不是” 谢柔摸了摸她的头发,淡淡笑道“傻丫头。” 五味杂陈,化成一声轻叹。看着宫墙顶上的琉璃瓦,她想,等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她或许已经离开这里、离开他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冷宫旧事 废后诏书颁下的时候,满宫哗然,谁都没想到不久前还风风火火整治宫闱的皇后,会被皇帝厌弃,封号地位一黜到底,直接将人打发到冷宫去了。 冷宫是什么地方进入那个地方几乎意味着再无翻身的可能。后宫众人或诧异疑惑,又或嗤笑冷眼,都缩在自己宫里看热闹,只有刚晋封为修容的广芸是真的难受极了,她听到消息打碎了手里的茶盏,顾不得旁人如何看她,跪在正和殿门前欲为皇后求情。 但不想正和殿的烛火着了整夜,却根本没打算放她进去。初冬天寒,广芸身子骨熬不住,不到一个时辰就倒了下去。 “主子,您这是做什么呀,皇上圣旨已下,不可能收回的。”婢女芳绡急红了眼。 广芸掩着唇咳了两声,面色苍白“娘娘对我恩重如山,她出了事我不能袖手旁观,别人怎么做是她们的事,我不能没有良心。” 芳绡跪在她身边劝道“主子,您再这么跪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而且您在正和殿跪着,皇上若怪罪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广芸心里也畏惧,然而皇后音容犹在脑海,温柔教诲点滴入心,皆是皇宫中最温暖的所在,她想起两人相处的画面,心底突然生出许多勇气,支撑着她跪直身体。 看着殿门,她浑身发冷,从前母亲说皇宫是最寒凉的地方,她还不信,哪怕进了宫,她依旧不以为然,因为她亲耳听过、亲眼见过世间最美好的感情,御座上的两人伉俪情深,是六宫乃至世间之表率。 可是这一切都在一张废后诏书下化为乌有,她还记得谢柔谈起皇上时,眉眼温柔如水,所有的叮咛和嘱托都是关于皇上的。 那个人怎么能辜负这样一个女子 “皇上,皇后温柔仁慈,多年来侍奉您左右,尽心竭力,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宽恕娘娘,从轻发落”她不能面圣,就只能在门外说,芳绡替自家主子吊着一颗心,额头上冷汗如雨,跟着叩头。 广芸心中焦急,见怎么说都无人回应,只得道“前朝争论皆因嫔妾父亲而起,但那是一人之言,不能以偏概全,还请皇上三思。” 芳绡闻言一愣,欲哭无泪的拉住广芸,心道,娘娘是疯魔了么,竟然连老大人的面子都不顾了,这要让大人知道,怕是要背过气去。 不过说了这么多,殿中终于有了动静,只见朱门开合,卓海走了出来,道“娘娘,这外头天寒地冻的,您小心身子,皇上知道您的来意,也清醒着呢,这不,让小老儿带句话出来。” 广芸抬眼,眼眸还未亮起光芒,就听卓海把话接了下去,道“圣旨已下,没有收回的先例,娘娘请回吧。” 广芸一怔,满脸无措。 卓海叹着气摇了摇头,嘱咐旁边的小太监们再有来正和殿的,不管是哪个宫里的,直接打发回去。 奴才们纷纷应诺。 等再回头,广芸已经踉跄的站起往回走了,卓海摆了摆手,重新关上了殿门。 殿中,萧承启负手而立,望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卓海进来时脚步很轻,没有惊扰他。 “皇上,都准备好了。”他说。 萧承启默然。 此刻的谢柔并不知道正和殿前发生的事,她正带着云姑和雀儿躲在冷宫里烤红薯。 冷宫荒凉,几人围炉却不寂寞。离了小厨房,她也没让暗卫大张旗鼓的送吃的,只塞了几块红薯进来。起先雀儿还嚷嚷着辛苦,等红薯烤完了,吃得最快的却是她,云姑笑她没出息。 三人嬉闹如常,烘热了这片冰凉的天地。 “娘娘,咱们今晚离开吗”雀儿抱着膝道。 谢柔道“嗯,等太阳落山的时候。” 雀儿点了点头。 云姑比雀儿要细心一些,问道“皇上派遣了暗卫来接应” 谢柔点头,她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安排的。 按理说圣旨颁下,她们就可以离开皇宫了,但谢柔和萧承启不约而同的想到了更妥善的处理方式,那便是先到冷宫来一趟,让六宫耳目看到,然后再商议离宫事宜。 两人没有见到对方,但想法竟一模一样,她带着简单的行囊进了冷宫,萧承启的信紧跟着就传了过来,他让她等,等暗卫把一切安排妥当。谢柔自己也想等一等,只不过盼的人不同。 她以前来过冷宫,那时候没有人和她作伴,她被关在屋子里天天数地砖,前皇后指使手底下的庄嫔,派了个奴才在外叫嚣,仗着冷宫无人,每日变着花样骂她,她那时心态还不错,听着恶言恶语,全当听戏,只是夜深人静时难免寂寞。 上一批关在这里的妃嫔已经去世,只留下铺满枯草的院落,夜里的风吹过,晃动草木的声音仿若耳语。冷宫里有很多传说和故事,大抵都和这些绝望的妃嫔有关,她们关进来是正常人,日子久了就疯魔了,有人接受不了从天上掉进地狱里的差距,有人是眼看着希望渐渐熄灭而痛苦,她们到死的都没等到心上人接她们回去,九五之尊并不在乎身边围绕的是哪种花。 谢柔没有这么凄凉的心境,却也希望有人带她离开这里。 萧承启是在一个雨天来接她的,他来得急,身上都被绵绵细雨打湿了,小太监在后面举着伞追着他跑,一路追进了冷宫,他进了屋子,环顾四周,看见她的时候目光一滞,脸色比她还白几分。 “你还好么”他皱着眉问。 她点了点头,其实心里温柔得一塌糊涂,她想她比那些妃嫔好多了,想等的人就一定能等到。 他说,你受苦了,总有一天他要把欺负他们的人都送下地狱。 没过多久,欺负她的庄嫔就受到了惩罚,庄嫔死得时候眼睛瞪得老圆,谢柔虽然不怕,但心里有阴影,年少的萧承启竖起一掌在她眼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若是害怕,就看着我,别看她。” 谢柔一笑,与他玩笑“陛下处事越发干脆,嫔妾觉得与其怕个死人,不如怕陛下。” 他难得笑得开怀“我全当你在夸奖我了。” 那时的少年还没有如今的威势,喜怒哀乐在她面前展露无遗,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越来越像个合格的君主,少了几分肆意,就连他们之间的称呼也从“你我”变成了“皇上和皇后”。 时间越久,越是小心翼翼,她也越发像一个可有可无的盟友。 谢柔望着窗外的草木,安静的思量。 她在冷宫里等了一天,雀儿红薯都吃了三个,外面园子里依然没动静。 这次身边有陪着她的人了,然而想见的人却没来。 连云姑都觉得奇怪,她们都已经准备离开了,皇上竟还不曾露面,未免显得太过冷漠了些。 “娘娘。”云姑唤了她一声,想说“别伤心,莫在意”,可事到如今,怎么可能不在意。 谢柔却只是笑了笑。 最终萧承启没来,来的是暗卫卓生和卓远两人,卓远一身利落的黑色短打,腰上配着短刃和,率先向谢柔行了一礼,道“奴才奉陛下旨意送娘娘离宫北上。” 是熟人了,但出了这道宫门,她就不再是皇后,念着众人一路辛苦,谢柔微福了一福,道了声“多谢”。 卓远和卓生齐齐怔住,赶快道“娘娘不可,奴才们怎敢受娘娘的礼。” 谢柔道“以后我便是普通百姓,与皇宫再无瓜葛,这个礼是应该的。” 两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茬。卓远和谢柔相熟,更是莫名从她话里听出了其它味道 怎么觉得,皇后娘娘有点火气啊。 两人也没敢多说,打了个哈哈将话题绕过,直接将出宫的细节和谢柔说了,然后问她“娘娘还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吗” 谢柔道“我印象里没有其它的东西了,不过出宫前也劳烦你再跑一趟,代为检查私库和宫门,以防疏漏。”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卓远立刻领命。卓生则带着谢柔三人上了角门的马车,往近郊长亭走去,周围树影重重,看起来寂静无比。 “娘娘莫担心,陛下派了一队人马护送娘娘,皆是暗卫里的好手,等卓远回来,咱们便可以出发了。” 谢柔淡淡道“皇上想得确实周到。” 提到皇上,卓生闭上了嘴。他也察觉出不大对劲的地方了,据说临近皇后离宫的这半个月,皇上根本就没见过皇后,好歹多年夫妻 这时云姑的声音响了起来,道“娘娘,皇上会来吗”云姑和雀儿亦是越等越觉得诧异,掀起马车的帘子往后瞧,心里也有几分焦急了。 谢柔却笑了笑道“会来的。”神色一改冷宫里的模样,变得无比肯定。 云姑和雀儿皱了皱眉,连卓生都回头看了她一眼。 谢柔话说半句,没有解释,原本的火气被强大的气场覆盖,让人轻易便能相信她说的话。卓生也被她神情所摄,不由好奇起来。 事实证明,皇后出了皇宫,依然是厉害的女子。不到半个时辰,后面就响起了马蹄声。 萧承启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长路告别 拽着缰绳,萧承启停在了马车旁,他穿着一身便衣,后面只远远坠着四五个暗卫,看去行色匆匆。 看着马车上的女子,满腹言语突然都消失不见了,萧承启口中发干。 谢柔打帘下车,裹着披风袅袅婷婷的站在马前,问他“皇上特意追来,是有什么话想和民女说么” 萧承启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道“你忘了带它。”张开手掌,露出细长的匣子,匣子里是个刻着木兰花的白玉簪子。 谢柔道“多谢陛下。” 萧承启张了张口,准备说些什么,谢柔的下一句却已经跟上,道“外面天凉,陛下出宫不妥,还请陛下快些回去罢。” 萧承启懵了。 谢柔保持着得体的笑容,萧承启背后的卓远悄悄向卓生竖起大拇指高,敢这么跟陛下过招的只有皇后娘娘了。 他是知道来龙去脉的,皇后让他回去检查私库和宫门,他当然不只要看这两处,看着看着就查出了疏漏,桌上那匣子不正是皇上赏赐给皇后的么,于是他心头一动,立刻拿着东西往外走,然而走到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皇后的意图,这分明是故意落下的吧皇上的赏赐不就是皇上送的东西,皇后是想让皇上再送一次 亏得他脑子灵活,没将这东西直接送出宫,而是拐了个弯送到了正和殿。皇上一瞧,果然坐不住了,换了衣服就奔出来。 卓远觉得,自家陛下被牢牢地捏在皇后手心,就像风筝一样,飞多远,那根线还在皇后那里,这么一想,他心里服气的不得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萧承启早就坐立难安了,那簪子纯属点燃火石的那把火。出宫的时候,他攥着匣子心头空茫,脑海里有声音催促着他追出去,也有声音将他按在椅子上。 半个月不见并不是他冷心绝情,而是不敢,怕见了她会做出违背诺言的事,会想让她留下来。他近日脑中混沌,开始看不清两人的关系,离她出宫的日子越近越不清晰,这种感觉让他莫名的不安,乃至见了她,因着思虑不清,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谢柔似乎没想等他,转身就欲重回车上,萧承启心中一急,叫道“等等。” 谢柔站住了,她心里有气,更是无奈,现在两人见一面,都要她千方百计的设计,他为什么就不肯往前多走一步呢那个曾经在夜里翻窗而来的少年又去了哪里 然而谢柔终究心软,不忍心这般囫囵告别,就对他道“陛下,我们去亭中说话” 萧承启正有此意,于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同走进了亭子。 “陛下,您穿得单薄,不如我们长话短说”谢柔道。 原来她不是想赶他走,她还是关心他的,萧承启冻僵的心思好似活络起来,勇气也多了一点,道“北上路途遥远,你还是第一次出远门,朕来送送你。” “多谢陛下,”随后话锋一转,谢柔向他眨了眨眼睛道,“不过陛下小瞧了我,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萧承启一怔。 “我十二岁那年,为了救哥哥,跟着流民一路到凤阳,那才是我走过最长的路。” 萧承启无言,这段过去他大体是知道的,只是此时此刻提起,别有意味,她曾经跋涉千里来到他的身边,现在同样要这般离开,一来一去,酷暑寒冬,中间隔着八年岁月,那是和他一起打拼的光阴。 打开了话匣子,谢柔顺势说了下去“陛下,您知道吗,我刚来凤阳的时候很忐忑,拿不准自己有没有机会进宫,也不知进宫以后能不能实现心中所求,那时皇上对民女来说,就像永远触碰不到的穹顶,我拼尽全力也许都无法靠近。是您给了我机会,让我站在后宫最高的位置上看风景,救家人、救自己。” 那个女孩子所求不多,原本只是想救兄长一命,是少年的出现,给了她梦想,过往画面早已刻在她记忆里,并着感情日渐沉淀,她没有说过,却直白的存在。 “你做得很好,是你给了自己机会。”萧承启低声道,他觉得自己没有她说得那么好,他什么都没给过她,包括正常的夫妻之情。 谢柔目光温柔,摇了摇头道“陛下,世道纷杂,没有人可以独自成长,何况一个女子。”她曾设想,假如不是面前这个男子,她的日子还会这样好过么答案是不会。从小在蛮国长大的他,虽然早早在心里竖起了一道墙,却也曾为她打开一道窗,那些年他的守护和包容,她都看在眼里,所以哪怕他现在不愿意走出来,她也愿意等。 缓缓的,心头被密密麻麻的情愫围绕,她抬起眼,认真的看着他,说“这些年,我过得很快活,因为有陛下在我身边。” “这句话藏在我心里很久,陛下来了,我想说给您听。” 萧承启霍然看向她,握拳的手忽而紧了一些,听她狡黠的笑了笑道“幸好等到了。” “你”萧承启心脏咚咚的跳,突然口干舌燥。 谢柔似感受到了他内心波动,没有就番话说下去,没有逼他,只道“这些是民女肺腑之言,陛下若不喜欢,可以当作没听到。” 这怎么能作假呢,萧承启一颗心早被眼前女子揉得乱糟糟一团,不禁气闷。 谢柔在心里无声的笑了笑,真是个傻瓜呀。 “陛下,以后山高水远,民女不在您身边,您要照顾好自己。” 萧承启点了点头,半天憋出一句“你也是。” 谢柔没说话,起身庄重的行了大礼。 她说“民女愿皇上福寿绵延,一生平安。” 雪白的披风迤逦在地,像盛开的木兰花,他看着她,眼中发涩。 夜幕四合,她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身走下石阶,茫茫天际忽然飘起细小的雪花,落在两人脸上,化出小水珠。 她先前估计得不错,这场离别果然是在初雪时到来。可惜她最想听的话,依然没有听到,不过没关系,他来了,就好。 意料之外的是,在即将踏上马车的时候,背后的男子再度出声叫住了她。 有点踌躇,又有点不安的问 “你会给我写信吗” 他踏出长亭,肩上落了一层薄雪,目光明灭的问她“你可愿意” 她想起两人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也曾这样开口询问,那时他几乎一无所有,但望来的视线却格外坚定。 那细微的改变,可是因为她么 “好啊。”她这样回答。 卓海赶到时,两侧的暗卫已经点亮了手里的灯,宽敞的驰道漆黑一片,几盏灯像浩瀚星海里的星子,在风雪里摇摇晃晃,指引着宫城的方向。 萧承启就站在路边,头发和衣衫上都铺满了雪花,卓海不知他站了多久,只是远远望去,形单影支,周身气息比以往更清冷些。 他将黑色的裘衣披在他肩上,萧承启方如梦初醒,回头看了他一眼。 “陛下,回宫吧。” 萧承启沉默着点了点头,重新上马踏入宫城的阴影,晚上的雪下得要更大了一些,寒气袭人,他忍不住伸手拢了拢裘衣,突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格外的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路上见闻 马车一路驶出凤阳,天光从云层钻出来的时候,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凤阳郊外。谢柔将帘子拉开条缝隙,见两侧的树林一眼望不到尽头,松柏还是郁郁葱葱的样子,雪落在枝头晶莹剔透,和皇城里的景致完全不同,一时看得出神。 “小姐,外面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的”雀儿问。 谢柔抿唇道“久不出宫,我都忘了城外是什么样子了。” 雀儿笑道“那小姐这一路可有的看呢,我听说再往北树林越来越少,有大片的沙海,风吹过会送来驼铃声,日头落下沙丘时,天外还能看见飘浮的楼台城廓,可有趣了。” 云姑在凤阳长大,是头一次听说如此玄妙的东西,雀儿这么一描述,勾起了她的几分好奇“雀儿,你这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我怎的没听说过呢,飘浮的楼台城廓又是什么” 雀儿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知道咱们要去沙城,我就偷偷的问了边关来的人,他们都这么说。” 云姑讶异道“那岂不是和蓬莱仙境有的一比” 雀儿笑道“可不是吗。” 又道“若真有仙境,咱们就骑着骆驼去追,万一能追到呢,还能去仙境里瞧瞧。” 前面的话听着还有点谱,后面这句就跑偏了,众人闻言笑起来,只当她天真烂漫。 “姑娘,沙城外的沙漠属于图坦蛮国,你若当真骑上了骆驼,怕不是要追进敌人大营里去了。”卓生此刻回过头来,也笑呵呵的逗她。 雀儿立刻皱起眉来道“按你这么说,到了沙城只能看看关外风景,连骆驼都不能骑了” 卓远微笑着接话道“骆驼虽不一定能骑上,但是马匹却是有的,属下听说大将军在边关新设了一处马场,等咱们到了就能看见。” 雀儿道“那马场是不是很大” 卓远道“本是战事所需,设在了开阔而隐秘的地点,场地似乎不小。” 雀儿这才开心了一些。 “雀儿姑娘会骑马”卓远问,云姑也向她看过去。 雀儿吐了吐舌头,神秘地道“我可不敢班门弄斧,这里有高手在呢。”说着看了谢柔一眼,两人相视而笑。 卓远和云姑皆是一怔,忽见倚在窗边的谢柔直起身,轻声道了句“停车”。 卓生赶忙靠边停下,谢柔拉紧了披风,从车中探出头来,对他道“给我两匹备用的马。” 卓生和卓远眼中闪过异样的光彩,依言从马车后面牵过来马匹,刚要说点什么,被谢柔止住道“今日无雪,又有太阳,我下去跑一圈,若是冷了就回到车里,你们不必管我。” 两人便没敢再说什么,眼睁睁看着谢柔带着雀儿身姿潇洒的上了马,一挥缰利落的跑远了。 众人一时目瞪口呆,一时又是佩服,谁都没想到往日温柔端庄的皇后还有这样一副好身手,看她骑马的样子极其熟练,必定是从小练就的。 卓远赞叹半天才想起来,谢柔可有一个将军哥哥呢,同是将门出身,兄长马上行军如此厉害,妹妹又能差到哪儿去 “陛下肯定不知道吧”卓远叹道。 云姑笑着摇了摇头,陛下见过规矩、端庄、聪慧的皇后,但不曾见过灵巧、潇洒、自由的谢柔。纵马奔驰的女子变成了一道鲜活靓丽的风景,连发丝都系着清风。 “我们跟上去,但不必跟得太紧。”云姑对卓远两人道。 “怎么”卓生本意尽快赶上去。 云姑道“小姐和皇上告别之后就再没说过话。” 两人一怔,经过云姑这么一提醒,还真是如此,出来那么多个时辰了,加上向他们借用马匹,总共就说了刚才三句话。 卓远想明白了,不禁感慨道“还是你们女子细心。”卓生跟着点头,看来和他想的一样。 云姑微微一笑,道“我跟着小姐的时间不短了,自然是能察觉的,小姐心里不快活,就让她放放风吧。” 两人口中称是。 谢柔看着身侧的树影在余光中掠过,跑得速度快了也不觉得寒冷,凉风吹拂脸面反倒意外的舒服。她很久没有骑马了,记忆里最近的一次还是在幼时,兄长谢煊决定去投军,两人在山坡上赛马,她那时年纪很小,骑的也不是高头大马,自然跑不过他,兄长率先到达坡顶,站在夕阳的余晖下等她。 她好不容易到了那里,他还笑她动作慢,她气得向他的头顶扔了把草,兄长和她玩笑,说头上戴草的都是要卖掉的孩子,她这个妹妹心狠,要卖掉哥哥。她知道哥哥是在故意逗她开心,双亲早逝,哥哥是她唯一的亲人,他若投军,两人怕是半年才能见一面,他怕她难过。 “我去军营给依依挣一个将军回来,到时候就再没有人敢欺负咱们了,依依也能选个好夫婿。”哥哥在马上弯腰,摸着她的头道。 她那时还没想过找夫家的事,只觉得他说的很遥远,不过他一片心意她却是收到了。 “知道为何让你这个女儿家学骑马吗”他忽然问她。 谢柔忘记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哥哥说“不对”。 “你看,骑上马跑得就快一些,别人想抓你也抓不到,傻妹妹,你学会了骑马,就有了自由,以后如果不喜欢在夫家呆着,就自己跑出来吧。” 她听得一愣,反问他不应该大将军亲自上门接她走么,哥哥挑眉道“鞭长莫及,我怕你等不及。” 如今她骑在马上,莫名叹气,怎么好像都让他猜中了,她真的从“夫家”跑出来了,而且是那位名义上的夫君送她离开的,没有挽留,更没有追上来。 思绪千百转,她知道自己又想多了,在宫里心态还算平和,说好了留与不留都有各自的活法,临到分别的时候却还是不甘心,幻想着他能多说点什么,万一万一要是他开窍了让她留下呢,或者追上马车,再多问一句能不能留下。 也许她心思摇摆间就应了呢。都说女人的心是海底的针,这男子的心她也摸不透,到底他还是没想清楚。 也罢,就像哥哥说的,她应该要自由一点,不能总困在过去的回忆里,未来的路且行且看吧。 迎着风要跑了一段路,谢柔心情好多了,等再回马车上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也轻松了不少,云姑三人心里舒了口气。 众人走走停停,从凤阳北上,穿过了不少村落和小镇,半个多月以后终于进了一座规模大一些的城邑,卓远决定在此地修整一下。 城里人烟密集,叫卖声不绝于耳,看起来很是热闹,马车穿梭在人群中往客栈行去。 然而还未到地方,马车却在路中突然停下了。 谢柔听见外面传来嘈杂的叫嚷声,似乎有人拦在了车前,不多时卓远的声音响起来道“小姐,城中有流民在乞讨。” 谢柔蹙了下眉,这里离凤阳还不算远,城中交通便利,街市繁华,怎的会有那么多流民她一边想着,一边道“暂且不必管,绕过去吧。” 等到了客栈,她才对卓远道“你跟着流民去看看,给他们些钱粮。” 拿着包袱的雀儿闻言怔了怔,不由问道“小姐,为何刚才不直接给了,也不用跑这一趟了。” 谢柔道“城中流民何止一二,若当街暴露钱财,难免不会被流民围困。” 接着她又对卓远道“这些人应该会呆在一起,你仔细打听一下他们的来历和去向。” 卓远领命离去,卓生在短短时日里又对这个女子有了新的评价,她考虑事情实在细致周全,而且他隐约感觉到,她询问的目的似乎并非单纯出于善意。 云姑和雀儿显然也意识到了,进了屋子,雀儿向云姑挤了挤眼眉,云姑摇了摇头。 卓远回来得也快,他说“那些人有的是因家乡受灾举家避难,有的是从边关而来,总之是从北方过来的。” 谢柔默然。 卓远沉吟片刻,脑筋转得很快,接着道“小姐不用担心,属下会写密函告知陛下。” 谢柔没说什么,卓生那厢恍然大悟,谢柔心里还是念着陛下,不自觉的站在皇上的角度来看问题,否则不会去问流民动向的,果然是惯性使然么 谢柔点了点头,看上去也刚反应过来自己的状态还停留在皇宫里这回事,显得有几分惫懒。 她确实是魔障了,需要改变一下自己的习惯,尽量少想这些有的没的,也少想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一封信 谢柔虽然打算放空身心,但答应萧承启的事还是做了。 第一封信并着纷飞的大雪一起递到正和殿前,萧承启彼时正冷着脸教训失职的大臣。 几个中书省的官员跪在地上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味地擦着冷汗,近日朝中事情其实不太多,他们原本可以安生的过几天好日子,没想到北方几个省入了冬旱得愈发厉害,投下去救灾的银子没听见一点响儿,等下面层层禀报上来,省内已经出现大批灾民,更有聚众闹事的,底下的官员心里叫苦,捅到了皇帝跟前,萧承启闻讯大怒,认定众人失职,揪着几人不肯放过。 朝中大臣都知道萧承启最近火气旺,上朝时冷着脸,处理政事手段也比以往激烈,因此谁都不敢招惹他,偏巧赶上这么一档子事,更如同火上浇油,烧得众人像坐在油锅上一样。 正兀自绞尽脑汁想应对的法子,侍卫带着信件突然出现,打断了萧承启的怒火,萧承启接了物什,许久没言语,几个人不禁战战兢兢的掀起眼皮悄悄打量,惊异地发现方才还满脸阴霾的皇上,脸色多云转晴,虽有意克制表情,但唇角却似上挑了一下。 众人讶然之余,老泪纵横,心道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仙人施手拯救他们,眼见转机就在面前,几个老滑头飞快交换了个眼神,又将方才探讨的计策说了一遍,并诚恳的表示会努力平复灾民怨情,不让百姓失望。 原本这番话也是试探居多,全看萧承启愿不愿意给他们机会,没想到萧承启摩挲了两回手里的信纸,竟然点了头,此事就这么猝不及防的过去了。 临出门,几人依然如堕梦中,有好事的人抻着脖子往后瞧了一眼,想再确认一下自己看错没有,却见萧承启神情放软,与不久前判若两人。 那人眼珠子都要瞪圆了,嘴里喃喃道“奇了怪了。” 萧承启懒得管这些大臣,只盯着手里的信一字一句的看着,信不长,很快就看完了,他迟疑了一下,问了侍卫一句“还有么” 那侍卫也是暗卫之一,闻言一愣,如实回禀道“没了,就这一封。” 萧承启皱着眉“嗯”了一声。 侍卫见他无甚吩咐,就退出去了。 萧承启兀自又将手里的信看了两遍,谢柔在信里提到了几座城的名字还有一路的景色,寥寥数语,却也十分生动,萧承启仿佛能透过字迹看到女子的笑容。 出宫以后她似乎过得不错,这个判断让他微微怔了一下,心底冒出一些奇怪的酸涩来,而且她在信中没有问他的境况,准确来说是根本没提到他萧承启意识到这点,一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提着,怎样都放不下,最后沉重的吐出一口气来,把信件放在一边。 卓海进来的时候,萧承启正准备往外走,说是要去御花园散心,卓海自然跟在了后面。 御花园里的梅花开了,为了讨个喜庆种的都是红梅,只是萧承启在皇宫住了多年,再好的风景也赏腻了,因而这一趟确实只为纾解心情,没什么可看的。 但是从卓海的角度看,萧承启一双眼睛是在瞅梅花的,于是他道了句“今年的梅花开得不错,小老儿让他们折几支放在屋子里。” 萧承启心情欠佳,瞥了一眼道“宫外的肯定比宫里的要好看罢” 卓海一怔,道“陛下,这倒不一定,宫里这几株选的是最好的品种,又精心培养,外面的怕是比不上的。” 萧承启皱眉道“宫外何止有梅花,要什么就有什么。” 他这话说得不是个滋味,卓海半天没反应过来,不知他为何而纠结,后来才顺藤摸瓜猜出点苗头,谁在宫外面皇后啊。皇上是觉得皇后喜欢外面的风景,将他抛到脑后了这么一想,他瞬间眼明心亮,劝道“宫外宫里风景都不错,这得看个人喜好,有人喜欢外面的草,有人喜欢宫里的花,不能一概而论,陛下要是想知道,还是问问本人比较好。” 萧承启轻哼了一声。 不过他显然劝到点子上了,萧承启没再盯着梅花,终于挪动步子,顺着碎石子小路往前走了。 卓海无奈的笑了一下,只道皇上硬生生闷着不说,这是何苦来哉看来他当真是老了,搞不懂年轻人的心思。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亭子,萧承启不想这么早回殿里面对政事,就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摆弄常年放在桌上的棋子,卓海知道他要散心,可这心散得反而让他这个陪同的人揪心。 自家皇上怎的这般辛酸 “陛下,后宫有不少会下棋的妃嫔,就算您不喜欢她们,叫来打发时间也好。” 萧承启道“不必了。”后宫女子大多贪婪,有一次就想要第二次,所以他一次都不想搭理。 卓海只得看着萧承启自己和自己下棋。 下了有半个时辰,两人听到一阵歌声,萧承启手上顿了一下,卓海也没太在意,宫中想以歌声争宠的不在少数,不知哪个妃嫔打听到了他们的行踪,在御花园准备和皇上偶遇,卓海看萧承启皱眉不语的样子,就知道他打算晾着此人,下棋也好,唱歌也罢,他都是不打算理会的,卓海也就没有多事,任由那俚语小曲儿唱了一遍又一遍。 在唱到第五遍的时候,萧承启下完了一盘棋,扔了棋子对卓海道“以后御花园让侍卫守紧门,不要什么人都放进来。” 卓海领命。 “今天朕网开一面,给她个机会,不是喜欢唱歌么,就在御花园里唱一百遍,不唱完别回去。”他冷笑了一声,补充道。 卓海躬身行了礼,打发小太监去看着,这段小插曲就算过去了。 然而到了这天夜里,萧承启才发现,这首曲子没有那么简单。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竟然再次听到了这样的俚语,下午御花园里的小调就像是个钩子,把记忆里的什么东西勾了出来。 那是一座黑漆漆的宫殿,他身前还有一个女子,看侧影似是早逝的母妃,她正在整理他远行的衣裳,一边抚摸布料,一边哼着不知名的曲子,他咬着牙站在黑暗的角落,浑身冰冷,听不进去任何声音,然后他拽着母妃的衣角道“我不想走。” 母妃揩了眼角的泪,转身就去求父皇和右相,他在门口等着,然而没等到旨意,却亲眼见到母妃在和右相争论一番后,当着父皇的面撞向缠龙的金柱,脑海里的歌声戛然而止,满眼的血色冰凉,从梦境延伸到真实的世界,他第一次在梦境里冷得发抖。 门外寒风凛冽,吹得窗棱发出呜咽,萧承启抱着绣了龙纹的被子霍然坐起,全身已在刹那间被冷汗浸透了。 “陛下”卓海听见响动,在纱帐外问安。 萧承启眼睛里布满血丝,心脏在胸膛里突突跳跃,他抓紧身下的绸面,嘶哑开口道“下午是谁在御花园里唱歌” 卓海已觉不好,心里咯噔一下,道“是新晋封的文婕妤。” “即刻削去封号位份,软禁宫中,若再敢胡乱唱歌,就不必留着了。” 卓海接旨,连夜处置了文婕妤,复命时他望着满脸沉郁的皇帝,关切有之,更多的是深深的愧疚,他跟随萧承启数年,竟然在此事上有了疏漏,那俚语和萧承启母妃家乡话是一样的,萧承启当年年纪小不大记得,但禁不住一遍遍唱出来,这和反复提醒没有区别 怎会这么不小心 他一边苦恼着,一边禁不住想道要是皇后在就好了。皇后不在,后宫竟有种失控的感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客栈偶遇 皇宫里的事谢柔是不知道的,他们一行走走停停,从一家客栈去到另一家,沿路卓远偶尔消失,看来是去调查流民的事,谢柔也未加约束,由着他去查。 这日他们落脚在吴城,看着大批衣衫褴褛的流民坐在街边,卓远和卓生心生警惕,驾车远离他们,流民居无定所,满怀愤懑,很容易会被一点小事激怒,打架斗殴常有之,聚众抢劫也有可能,很难再将其称为良民。两人有武艺在身,但贸然出手会被官府盯上,不利于隐藏身份,所以还是避开为好。 当然世人中也有关心这些民众的人存在,他们和流民擦肩而过时,就看见一个身着蒲青色长衫的男子半蹲在流民中询问着什么事,只是不晓得为何,几人说了几句话,那些民众情绪有些激动,推了那个男子一下,男子姿势不稳,差点撞上马车的轱辘,卓远一把扶住他,那男子略显狼狈的直起身道了谢。 等到了客栈安顿下来,几人发现,这个男子竟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地方,吃饭的时候都是邻桌,那个男子也没想到会那么巧,端着茶水走过来,先和卓远打了招呼道“在下谭清远,方才多谢壮士出手相助,说来咱们也是有缘,这一路上见了不止一面。” 谢柔几人都怔了一下,谭清远道“在下从凤阳出发北上,恰与诸位同路,我曾见过这位公子在破庙里向流民分发钱粮。” 他指的是卓远,谢柔明白过来,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想来公子亦是心善之人。” 她的话语轻柔,模样又是万里挑一,谭清远不曾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不禁多看了两眼,又知太过唐突,很快收回了视线,只冲她微微一笑。 谢柔客气地颔首。 “在下要去兖州,不知各位要往何处去”谭清远好奇的问道。 谢柔不方便和他多说,含糊的道了句北面,谭清远听到她的回答就已明了,知趣的没再继续问下去。 回了屋子,谢柔意外收到了萧承启的回信,是卓生亲自送来的,信里面提醒她一路小心,还细致的写了几个赏雪的好地方,其中一处好像离此地不远,她就问了问卓生是否知道具体位置。 卓生道“就在城外三里,陛下定是去过,否则不会知道那地方的。” 谢柔抿了抿唇,据她所知,萧承启自从进了皇城就再没出来过,这些景致也许是他被押往图坦国时意外知道的,对他来说凄凉大于美好,可信中他确言语轻松,浑然不觉有什么异样,若不是她习惯细想,还真的会被他哄开心。 所以当卓生问她要不要去赏景,谢柔叹着气拒绝了,想想这条北上的路年幼的他也曾走过,纵然打算少想他一点,她还是难以克制的心疼起来。 只要事关他,难过、欢喜都变得容易,她放下信不知该说什么好。 傍晚夜色深浓,她将信放在枕边睡了过去。 这一晚她睡得并不好,夜间客栈外响起一阵喧哗,她被吵了起来。隔壁的雀儿和云姑也惊醒了,穿好衣服守在她门外。 谢柔走了一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拉开门见雀儿一脸惊疑的道“小姐,外面流民闹事,刚才那位谭公子冲出去了。” 卓远和卓生还记着自己的职责,首要是保护谢柔,因此没有像谭清远一样去查看,但他们也留了个心眼,找人打听了事情始末。 说是吴城主官原定要在今日开仓放粮,就因为这一句话,引来了不少流民入城,然而话说出去了,到了时间却没动静,流民向官府讨要说法,官府被缠得烦了,就将他们囫囵打发了,流民心里本就有气,听完更觉得吴城主官不作为,有意戏耍他们,于是带着锄头铁锹冲进了衙门。 结果事情越闹越大,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谢柔从二层窗户看下去,一眼就看到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谭公子,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他极力克制场面,但流民完全不听他的,一个铁锹过去,险些落到他脑袋上。 雀儿和云姑也看见了,掩唇轻呼出来。 谢柔秀眉紧蹙,未觉此人多么勇敢,而是觉得他有些鲁莽,这时却听谭清远在临近衙门的地方喊了一句“开门让我进去,在下兖州刺史” 站在楼上的众人神情变幻,一脸不可思议。 “卓生,你去看看,必要的时候帮他一把。”谢柔陡然出声。 卓生没动“小姐,此人与咱们无关。” 谢柔道“此人有官职在身,兖州是沙城所在地,虽与沙城两治,但也是重中之重,他若今日伤在此地,事情就棘手了。” 卓生理解了她的意思,飞身下楼,从乱民之中揪起了谭清远。 “大人,您这样是进不去的。”他边说着,边拽着他的衣襟从墙头翻入了衙门。谭清远猝不及防,再回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院子里,他来不及向卓生道谢,直接向赶来的官员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在场诸人看到他手里的印鉴亦是愣住。 卓生看到几人说上了话,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小姐,确实是一州刺史,看样子他是准备借调人手解决此事。” 他想了想又问“小姐,咱们要离开吴城吗” 谢柔无法猜测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也算不出流民会闹到什么时候,城中人心惶惶,现在看来短时间内是解决不了的。 她望着很快走出衙门重新面对流民的谭清远,一时拿捏不定。 “咱们还要北上,以后不会总碰到这样的事吧”流民可是从北边来的,雀儿不禁担心地道。 卓远和卓生脸色不太好,他们心中也有同样的担忧,这个时节北上怎么看都是个不妥的决定,也怪暗卫行事偏差,流民一事没有着重考量,若是陛下知道了,怕是会难安。 谢柔摇了摇头,既然已经决定了就没有反悔的道理,只是她不愿影响到萧承启,就对两人道“咱们的处境先不要告诉皇上,先静观其变。” 卓远和卓生只得领命,而后分出一人去查探境况。 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卓远回来满脸凝重,对谢柔道“吴城关闭了城门,咱们出不去了。” 谢柔无奈的想早知道听萧承启的话去城外赏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夜不安枕 因为那曲子,萧承启夜里时常惊醒,他并非脆弱之人,但那曲子委实戳中了他的痛处,俚语像锁在脑子里一般碾转反复,过往的片段如刀片一般割着神经,令他每日不能安枕。 卓海比他还要焦急,皇后不在,偌大的皇宫里竟找不到能帮忙的,他连着愁了几日,直到纯修容广芸亲自登门。 广芸很客气的福了福,对卓海说清自己的来意,她在家中学过调香,知道有几味香料可以助人入眠,兴许对皇上有用。卓海觉得这是个办法,只是需要问过萧承启的意思。 他拿过香料盒子,就回了正清宫,萧承启初时是拒绝的,卓海想了想,灵机一动的道“皇后曾经点明要纯修容协理六宫,想必对她的人品手艺十分信任,皇上不如试试看,若用得不好,随时停了也罢。” 萧承启听到皇后二字,似乎顿了一下,最后果然同意了,卓海感叹了一番自己最近越发会抓重点,而后手脚利索的把香料放上了。 广芸得了信儿,立刻提了糕点前去谢恩。 入宫数月,这还是她第一次踏入此地,也是第一次看清萧承启的样子,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任何一位妃嫔,后宫每个女子都在看花数砖独守空房,无人不同。但她并不气恼,也不觉心酸,因为在她心里,皇上始终是皇后娘娘一个人的,除了娘娘,谁站在皇上身侧都不般配。 “嫔妾参见皇上。”广芸端详着萧承启,恭谨地行了礼。 萧承启冷漠的点了点头。 广芸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小太监,对萧承启道“嫔妾听说皇上近日睡得不安稳,就做了几道点心汤羹,都是安神的,嫔妾厨艺不佳,还望陛下不要嫌弃。” 萧承启疏离地道了声“好”,言简意赅到让人尴尬,广芸心中也很忐忑,但想起关在冷宫里的皇后,她就忍住了,今天她不是为自己来的,哪怕再畏惧也要把该说的说完。 她看着小太监把东西放到萧承启面前,瞧准时机道“嫔妾听皇后娘娘讲,皇上喜吃甜的,珍珠丸子和芙蓉糕还是娘娘教我做的,陛下尝尝,和从前的味道是不是一样” 萧承启闻言一怔,终于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皇后”他记起来了,皇后临走之前和这个女子确实关系不错,白天结伴而行,夜里抵足同眠,连他的膳食口味她都告诉她了,当真是无话不谈想到此处,他皱了皱眉。 广芸看到萧承启蹙眉,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萧承启厌恶她提到皇后娘娘,可是话已出口,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是,皇后娘娘和嫔妾说了很多事,娘娘关心六宫,也关心陛下。” 萧承启捏着笔,听她的话,谢柔似乎将和他相处看做一项任务在完成,六宫是她职责所在,他也是,所以教广芸协理六宫,顺带着连他也一并交接了,这算什么道理 广芸完全不知萧承启的想法,只埋头继续道“皇后娘娘宽仁,待嫔妾很好,皇上与娘娘有多年情义,对娘娘的性情最为了解,嫔妾不知皇上因何故与娘娘产生嫌隙,但希望皇上看在过往情义上,让娘娘回到后宫,重新侍奉皇上。” “你哪只眼睛看见朕与皇后生了嫌隙”萧承启听到这里,突然冷声打断了她的话。 广芸一呆。 “皇后性情不用你来告诉朕,你又如何知道她是不是想回坤元宫,你是她什么人,要代替她来说话”萧承启又道。她的心里话很少跟他说,和他相处也似乎远不如和广芸这般亲近,何况她主动提出离宫,从来没说过想要留下来,广芸今日来,是奉皇后的命令接近他,还是向他示威,说皇后和她关系更好 广芸整个人已被说懵了“陛下嫔妾不是” 萧承启抛了笔,坐在椅子上,脸色虽没有变化,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在生气,广芸也搞不懂为什么好好说着话,萧承启反应会那么大。 “你走吧,以后没有要事不必再来。” “”广芸一脸莫名。 她提着食盒回到自己宫里时,都没明白问题出在哪儿,芳绡看她神情不对,紧张地问她是不是说错话了,广芸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觉得没有。”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正常,只是想让皇上开恩放了皇后而已。 芳绡也跟着想了几个来回,猜测道“那就是陛下真的厌弃了皇后,否则怎么会那么生气” 广芸顺着这个思路想,似乎有可能,她越求情皇上脸色越差,也许是真的不喜她提到皇后娘娘罢。 “主子,你以后别在为皇后求情了,至少最近不要。”芳绡提醒道。 广芸艰难的点头道“好,那我等等看,什么时候皇上心情好了我再说。” 于是最近外朝后宫都噤若寒蝉、小心谨慎,生怕说错话触了霉头。 当然除此之外,也有胆大的人动了歪脑筋,想在浪尖上搏一搏。 “主子,现在去找皇上,是不是不太好”铜镜前,苏葳如的婢女嫣儿对她道。 苏葳如对镜梳妆,眼角流露出一丝不屑,将木兰簪子插进发间“所有人都以为皇上厌弃皇后,我却不这么觉得,若是不喜,怎会恼火气恨他必然是在乎的。” 嫣儿咬了咬唇“可是” 苏葳如断然道“没有什么可是,皇后在冷宫中,正是咱们用手段的时候,后宫现在有十二人,以后会有更多,我不要在这宫里关成疯子。” 她理了理自己的青色衣摆和发饰,铜镜照出来女子婀娜的身形,隐约和皇后有几分相似。她想,有这几分像就够了,足以让皇上抬头多看她几眼。 今日正清宫里只有小太监伺候,小太监贪财,私底下拿了苏葳如的银子,趁着卓海不在,大着胆子将她放进了宫中。 萧承启近日很少休息,看折子看久了头疼,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小太监进来禀报时声音又小,他没怎么入耳,随意应了一声。 再睁眼时,就看见面前跪着一个青衣女子,她梳着发髻,乌发上简单的装饰着一朵木兰,银丝穗子垂下来,如弱柳扶风,清新温柔。 他怔了一下,竟恍惚看到了记忆里的谢柔。 “陛下。”女子唇角翘了翘,轻声唤道。 声音却将他从记忆里一下子拽了出来,不是她。看清了来人,他眼中微寒,盯着那朵木兰花缓缓道 “你这一身倒是简单清爽。” 苏葳如没想到萧承启会主动和她说话,而且听起来像是夸赞,她一时喜不自胜,抬眼看向他,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就听萧承启忽而冷笑着丢出一句 “不过你听说过东施效颦么” 苏葳如的话卡在嗓子眼,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萧承启暗含嘲讽,言语不带温情,也不留余地,紧接着吐出一字道“滚” 苏葳如踉跄地走出正清宫时,天外飘着大雪,阴沉的颜色压得人喘不过来气,她仰头看着厚重云层浑身发冷,一步一顿的向前走去,长路的尽头宫宇零落,荒芜人烟,只有一座紧闭的冷宫。 她望着破落的檐角,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疼痛从一点蔓延至全身,逐渐锥心蚀骨。 为什么她不懂,谢柔明明已经不再是皇后,被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冷宫,皇上还是没有踏进后宫半步,甚至对她们这些女人越发不屑一顾。她是名门出身,自诩家世相貌不落人后,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总能拔得头筹,便连入宫一事也比他人更加顺遂。 她曾对父亲说,女儿吃惯了山珍海味,享遍绫罗绸缎,这一辈子都应如此,那些世家公子们她看不上,要嫁就嫁人上人。父亲闻言拊掌大笑,夸赞他的女儿有野心有魄力,就应入宫去享那荣华富贵。 于是她心里的傲气就在父亲的注视下一层层的摞叠起来,乃至入了皇城,看见了后座上的皇后,她都觉得那位子总有一天会是她的,只要她精心筹谋,就会像历代后宫宠妃一样,从最低处爬到至高的位置,俯瞰天下,至于那个谢柔,不过是与皇上认识得早罢了,世间男子无一不是喜新厌旧,有了新人,哪还记得住旧人 事实也正如她所想的那样,皇上抵不住前朝的压力,又似厌弃了皇后,一纸诏书将她贬入冷宫。她得到消息的那日,心里的快意难以用言语来形容,最大的绊脚石没了,后宫自然就要由厉害的、受宠的人当家做主,广芸无用,其它的嫔妃也没有脑子,她们都不会是她的对手,只需搞定皇上,未来六宫就是她的天下。 可是今日萧承启的所作所为,无疑向她泼了一盆冷水,不,那不是水,是淬了毒的利刃,他像当日的谢柔一样,将她自以为聪慧可人的脸面撕碎,扔在地上践踏,什么自尊、什么面皮,仿佛均不在他眼里。她连杂草都不如,就算是杂草都有人来关照修剪,她什么都不是 可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那个谢柔究竟有什么能耐,哪怕不在皇上的身边,依然能牵动他的心,依然将这后宫牢牢把持在手中,若她的力量如此强大,始终让皇上念念不忘,那么她有没有可能复位一念及此,她的心头就像被开水浇过一样难受。 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怒火混杂着嫉妒将她头脑烧得发烫,她忍不住走向冷宫,饥渴的想要看见一个凄惨的、最好是疯掉的谢柔,只有这个女人足够悲惨,她才会好受一些。 然而等到了冷宫门前,她的心又被滚烫的水泼了一遍,往日无人理会的宫门竟被侍卫层层把守,那不是普通的侍卫,而是御前一等侍卫,她被拦在了宫外。 侍卫冷眼看她,打发她回去,他们眼神里的疏离和警觉再次刺激了她,她暗地将手帕扯烂了。 为什么要派那么多贴身侍卫看守一个荒芜的冷宫,这是不是皇上的态度,他在为皇后留后路是了,一定是这样的。皇后在冷宫过得舒坦,就必然有机会东山再起。 不可以,她要想办法彻底解决这个女人才行。 “嫣儿,正清宫侍卫里有你的相好是不是”回去的路上,她缓步而行,忽的问道。 嫣儿脸色一白,跪倒在地“主子,奴婢有罪。” 苏葳如停下脚步,垂眸看她“你怕什么,我只问你有没有” 嫣儿咬唇点头。 苏葳如笑了“真好。” 嫣儿不解其意,苏葳如眸中渗着血丝,从发髻上拿下那支木兰簪子,缓缓插进嫣儿发间,簪子从她头皮上划过去,疼得她瑟缩了一下。 “今天晚上,你叫他来咱们宫里一趟,我有事要交代,若办好了,我就将你许给他,宫婢满八年可申请离宫,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嫣儿,你觉得怎么样” 嫣儿一怔,也顾不得疼痛,叩头谢恩。 苏葳如笑得开怀,将手里撕碎的帕子扔了,今日之日多烦忧,不可留,她想,只有杀了那个女子,她日后才能睡得安稳。 这年十一月的寒冬,冷宫着了一把大火,火光映红了皇城的半边天,所幸看守宫门的侍卫反应及时,这把火才没有烧到其它的地方。 满宫上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惊住了,唯有苏葳如当夜睡得最踏实,梦乡里那张她厌恶的面容终于湮灭在火焰之中,皇后的宝座金灿灿的发着光,仿若触手可及。 第二日起来,她特地打扮了一番,依然选了一套青绿宫裙前往冷宫废墟,打算“关心”一下皇后,刚到门口却撞见了满脸仓惶的广芸。 她正求着侍卫让她进去。 苏葳如觉得好笑,但面上却装得一副焦急样子,走上前扶住广芸,道“姐姐,这些侍卫恁的可恶,皇后娘娘若出了事,他们怎么承担得起他们不让进,哪怕是闯,咱们也要闯进去。” 广芸心里很乱又很慌,听了苏葳如的话,颇觉在理,就要强行闯过去。侍卫们一愣,赶快挡在两人面前,道“两位主子请回,此间已经有太医来问过诊了,皇后娘娘并无大碍。” 广芸闻言气急,冷宫里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还如何住人,他们必定是在搪塞她“娘娘哪怕没了位份也是后宫的主子,你们照看不周,竟也不让旁人问候,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让开” 侍卫连着剑鞘横在胸前“这是皇上的旨意,若主子强行闯入,便是违抗圣旨,这可是掉脑袋、诛九族的罪过,还请两位主子三思。” 这话已然十分严重,广芸被吓到了,在门前顿住。苏葳如冷眼旁观,听到侍卫的回答,瞳孔却微微紧缩起来,她隐约察觉到不合常理的地方,侍卫失职,皇上为何毫无表示,以他看重皇后的程度,不应该只是如此,况且冷宫大火,几乎烧成了废墟,皇后怎会只是轻伤 这些事情都不正常。眼见没有办法进去确认,她撇下广芸独自回了寝宫,重新召来了嫣儿,让她去给侍卫递信。 口信很快就传了回来,那侍卫极其小心,只说了四个字,却再度点燃了苏葳如的恐慌,他说“宫内无人。” 苏葳如愣了一瞬,而后恐惧的尖叫一声,将桌子上的茶盏摆设全部扫到了地上,瓷片碎了一地。 “去,去送信给我爹,我要杀了那个贱人”原来冷宫就是搪塞众人,皇后还活得好好的,她分明是牵着皇上的心,离开了宫城 贱人 广芸无法进入冷宫,无奈的在宫墙边徘徊踱步,芳绡劝不住她,看她眉头紧锁兀自发愁。 “皇上当真绝情,竟不管娘娘,不行,我要去求见皇上,否则娘娘性命难保。”广芸言罢就欲前往正清宫,芳绡一惊,直接抱着她的腿跪下了。 “主子,不要再去招惹皇上了,他对冷宫走水不闻不问,根本就是不愿理会皇后,如果主子现在去求情,一定会祸及自身,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老大人和夫人啊。” 广芸惶然,心里却更急躁,她明白芳绡说得对,可是皇后娘娘怎么办,她急红了眼眶。 “主子,侍卫们都说皇后无碍,也许当真无事,与其去找皇上讨公道,不如查一查这场火从何而来,主子有管理六宫的权利,不求旁人也能襄助皇后。” 广芸一怔“你的意思是” 芳绡道“奴婢听说冷宫不备灯烛,若果真是这般,又岂会轻易走水” 广芸闻言悚然而惊,呼吸一滞,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思量,因着芳绡的话,她脑海里生出无数猜测,每一种都是可怖的,难道有人要害皇后娘娘 “火从何处燃起”她赶快问。 芳绡道“奴婢听见侍卫说,冷宫西南角烧得最厉害。” 广芸越发肯定心中所思,因为西南角最偏僻,如果是皇后自己不小心,绝不会从角落起火。她不再迟疑,绕过长长宫墙,向荒凉的西南角走去。 冷宫西南方位连着三条小路,枯木垂下枝条,遍地是枯黄的杂草,她看了一遭,随手在草丛中拨了两下,想看看有没有脚印一类的痕迹,手里的木棍却碰到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勉强能看出是个织物。 芳绡弯身将那东西捡起来,包在帕子里蹭了蹭。 “主子,你瞧。”她讶道。 广芸定睛一看,竟是枚落满灰尘的璎珞,样式颇为简单。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她蹙了蹙眉,喃喃自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城中有恙 谢柔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而且不只来错了地方,还救错了人。 那个叫谭清远的兖州刺史进了官府,确实借调了人手,可那几个下人都不大靠谱,面对流民,还没出手腿就软了。谭清远被围在中间,脸色很差,他极力从人群堆里钻出头来,对诸人信誓旦旦的保证会放粮,然而估摸那些流民早就被糊弄过,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围观很快变成了群殴。 “这位大人当真是边关刺史么”楼上几个人都皱起眉来,先不说为什么谭清远身边没随从跟着,处理个事情竟然把自己搭进去了,按理说边关情况要比这件事复杂得多,他怎会一副经验不足的样子 谢柔没有其它法子,只好让卓远卓生继续帮下去,因为如果此事不解决,他们谁都没法出城,总不能让兄长谢煊千里迢迢从边关调兵过来。 卓远从人堆里捞起谭清远,这次他没有把他往官府里送,而是直接躲开了流民,悄悄提上了楼,谭清远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捂着眼睛叹气。 “多谢小姐救命之恩。”甫待站稳,他就踉跄地向谢柔行了大礼。他已然觉得眼前的女子不是一般平民百姓,遇事冷静,身边又有武艺高强的侍卫护着,没准是哪位官家的明珠也未可知,何况她救了他数次,这个礼是该还的。 谢柔这回认真打量了他一番,客气地道“大人不必多礼,小女子受不起。” 谭清远摇了摇头。 “大人心怀慈悲,有意整治吴城乱象,小女子很是佩服,只是虎落平阳有心无力,不知大人打算用何种方法解决城中困境”谢柔沉吟片刻,决定问一问。 这个女子太会说话,明明是他能力不够,她反而先替他开脱了,谭清远闻言脸上发红,惭愧地道“小姐心如明镜,下官确实是想帮忙的,奈何身边没有得力的人可用,而且吴城长久安定,突然碰到这种事,官员毫无经验,官差质量也不高,做起事来束手束脚,很是棘手。” 谢柔点头道“我明白,强龙尚且压不住地头蛇,何况大人一人独行,这样罢,我将身边的这两个侍卫暂时借予你,他们武功不错,也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谭清远连连摆手道“这怎么行。”他看得出来,这几人都是她的护卫,若借给他,她该怎么办 谢柔笑了笑道“大人不用担心,借给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们一行急于出城北上,流民之事不宜拖延,否则必生变数,北上之路就更艰难了。” 谭清远一怔之下,不再推脱“那就劳烦两位壮士了。” 卓生卓远自然是任由谢柔调遣,便和谭清远打过招呼。怎料谭刺史没有立刻行动起来,而是犹豫地皱了皱眉。 卓远问“大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谭清远一时赧然,支吾道“其实下官还没想清楚下一步怎么做。” “”众人无语。 谭清远红着脸解释道“下官本想放粮,但流民太多,府中余粮不足,若以武力镇压,又怕激起民众反弹,为难之处百思不得其解。” 他这么说着,心里生出惭愧之情,离了自己的管辖范围,与兖州状况迥异,他竟然举步维艰,作为官员而言,无论在百姓眼里还是朝中大臣眼里,都称不上合格,这让他脸皮发烫。至于为何要跟眼前的女子说这些话,他自己也不清楚,大抵是被这女子气场所摄,觉得她不像是一个困守闺阁的女子,也许自有眼界和手段,是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谢柔本意并不想掺和这件事情,让卓远两人插手已经算节外生枝,只是看谭清远为人正派,言辞恳切隐有求助之意,她便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想想过去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多帮上一次忙应该也无碍,于是她默默将眼下的局势分析了一遍,对谭清远道 “小女子不及大人身居要职,善于处理大事,只有些浅薄的见识,若说的不对,还望大人海涵。小女子觉得大人可以换换思路。” 谭清远一愣,立刻整理衣衫向谢柔鞠了一躬,道“还请姑娘不吝教诲。” 谢柔微微一笑,道“不敢。我看大人已将最关键的两步想到了,放粮和镇压之法都不错,只是方向不对。” “怎么”谭清远问。 谢柔道“放粮不一定要盯着官府,城中存粮的还有商贸大户,让官府出钱粮他们自然心疼,但若将矛头指向大户人家,他们自然就愿意出力了。” 谭清远听完顿时眼睛一亮,可不是嘛,没粮就去有粮的地方借,借不到城外的,就借城里的,确实是个好主意。 “再者,历来法不责众,流民一路辛苦,不过是为了吃上一顿饱饭,如果贸然动武,会寒了百姓的心。大人应当去流民中了解过,这些人同出一村一镇,有领头之人,大人不如将这些人召集起来,借助他们的力量平息众人怒火。” “可如果领头的人反抗不听召令呢” 谢柔摇头道“强硬抓捕与怀柔之法两相配合,他们不敢不从。” 女子眼力非凡,说得话又是一针见血,一句比一句有道理,谭清远由衷佩服,推敲一番后,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他生于凤阳,长于兖州,述职游历途中见识过不少风土人情,可不曾见过这般特别的女子,外表看起来那么温柔娴雅,但是内里眼光胸襟不同反响,这是哪里来的仙子 他越深想,越觉得女子可贵。 雀儿站在谢柔身边,好奇的注视着他,看到他激动的神情,不由和云姑笑了起来,这个男子大概是被小姐惊住了,若他知道小姐“曾经”的身份,恐怕会吓晕过去吧 那个曾站在最高处的女子,哪怕离了宫城,也是会发光的。 那厢谭清远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向谢柔连连道谢,又道“下官冒昧,敢问小姐芳名” 谢柔淡笑道“免贵姓谢。” 谭清远点了点头,看她的发饰尚未出阁,确实不适合告知名讳,可他对这个女子颇有好感,只待北上同路慢慢了解。 谢柔一夜未眠,终于把事情交代清楚送走了谭清远。 窗外流民一直在闹,客栈里也是乌烟瘴气,几人不敢轻易出去,就呆在房间里喝冷茶等消息。谢柔心里记挂着外面的情况还有卓远两人的安危,没心思休息,等喝了半盏茶才觉得身上有点不对劲,她以为是天气太冷的缘故,也没在意,加了一件貂皮的外罩,靠在椅子上继续等。 云姑细心,最先发现她的不妥,讶道“小姐脸色怎么那么红”她忙探手轻触了一下谢柔的额角,指尖所及竟是一片滚烫。 谢柔似是受了风寒,突然发起烧来了。 谢柔这时才迟钝的意识到身体冷得不像话,和寻常的寒凉不同。此前她从不觉得自己身子骨虚弱,在宫里,最苦的日子也有萧承启帮衬着,当年还是才人的时候,什么好物都分不到她头上,可萧承启总会偷偷塞给她几盏燕窝、几根人参或许久居深宫真的把她养叼了,只一夜没睡,少了一盆炭火,自己就倒下了。 云姑扶她到床上躺着,说什么也要让掌柜的送热水滚炭上来,然而掌柜的也被流民闹事波及,储藏炭块的地方被洗劫过,损失不少,他正在苦恼,实在没法顾及到所有住客,只承诺会尽快制备,具体时间不敢保证。 云姑无奈,紧急召回了卓远,让他帮忙找个大夫。卓远看着面色憔悴的谢柔,第一个想法都不是找甚么大夫,而是写信递出城,把娘娘近况告诉皇上,不能再拖了。 这次北上,情况复杂,对娘娘的负担太重了,若这样下去,不知会发生多少不可预料的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那些心事 谭清远到底是掌管过一州事务的,打通了思路以后上手很快,再加上吴城官府眼见祸水东引,终于没有再推脱责任,事情到了翌日午后已经逐渐平息。 谭清远回到客栈听说谢柔生病,便和卓远商量将人接进吴城主官徐绍辉府中,流民还不稳定,借住在徐府至少可以清静一些,好生休养,府中也方便请大夫,诸人也可安心。 谢柔病来如山倒,昏沉不能做主,几人就替她拿了主意,利落的将人送进了徐府,徐府知道他们是谭清远谭刺史的友人,自然要给面子,当天就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给谢柔看诊。 “最近北方天寒,姑娘舟车劳顿,再加上忧思过甚,感染了风寒,不过不是什么大问题,歇养一阵子就能好。”大夫一边说着,开了几副药交给雀儿。 雀儿谢过大夫送人出门,迎面撞见等在外面的谭清远,她念及大夫方才说的“忧思过甚”,没好气地瞪了男子一眼道“都怪你。” 谭清远话还没问出口,就被噎住了,但转念想到流民闹事,是自己处理不好惊扰了谢柔,便觉得谢柔生病有自己的原因在,心里愧疚难当,主动向雀儿说要煎药恕罪,雀儿也不和他客气,伸手就把药包塞进他怀里。 云姑看见了,唤了雀儿一声,走过来拦住谭清远“这等小事怎敢劳烦刺史大人,交给奴婢就好。” 谭清远道“姑娘助谭某良多,谭某无以为报,只能做些微末小事来报答。” 云姑道“刺史大人客气了,只是如此做来,小姐醒了会过意不去,也会怪罪我们这些下人不懂礼数。” 谭清远摇头,坚持要煎药尽心,云姑拗不过他,眼睁睁看着他走远叹了回气。 雀儿轻哼了一声道“还算这个人有点良心。” 云姑却转过头瞪了她一眼“你呀,傻” 雀儿鼓了鼓两腮,道“我这样做有什么错,那位大人总不能光嘴上谢恩,不拿出实际行动罢” 云姑点了她额头一下“说你傻你还顶嘴,你支使一个不相干的人作甚,你没注意到他看咱们小姐的眼神吗” 雀儿愣了一刻,眼睛瞪得老圆。云姑叹息着摇了摇头,重新进了屋子。 谢柔蜷在绵软的被褥里,身上依然一阵阵的发冷,隔着纱帘可见模糊人影,过了一会儿,云姑将熬好的药端进来放在她的床头,轻声道“小姐,该喝药了。”她被扶着起身,勉强喝了几口,觉得嘴里和胃里都是苦的,连吃蜜饯都不管用。 “先放着吧。”谢柔推了碗,说什么都不喝了,云姑没想到自家小姐那么能吃苦的人,不怕打不怕罚却怕喝药,尤其生了病竟娇气起来,怎么劝都不管用,她只好收了碗,想着等什么时候谢柔舒服一些再用。 谢柔再度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没过多久就陷进梦境里。 她梦到自己穿过长长的街巷,回到了那座皇宫,雨水正顺着树梢落下,打在伞上,皇城的甬道有太监在奔跑,身后跟着太医,她一眼望去,就忆起了往事。 急召所有太医会诊,自萧承启上位以后只有一次,那次有人在他的膳食里下了毒,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但却勾起了他的胃疾,让他痛如刀绞,比起暗杀更像是一种惩罚。谢柔赶过去的时候,萧承启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太医们想要给他诊脉,然而萧承启素来不让任何人碰他,哪怕一个手指头都不行,他颤抖着摔了床边的青铜花樽,让太医不要靠近自己,一个人咬牙躲在床角。 谢柔看着他的样子,心头酸楚,问过太医止痛的法子,她转身去熬了药端来,站在榻边唤他,萧承启闭着眼睛没有回应。 谢柔轻声道“陛下,太医们都退下了,常言道诊病需要望闻问切,但想来以他们的资质,不用靠近陛下也能看准的。” “嫔妾拿了药,里面加了甘草和饴糖,一点都不苦,陛下试一试好不好”她又往前挪了一点,柔声劝说。 萧承启听到她的话,疲惫地睁开眼睛,兴许是她的身影温柔,比冰冷的太医好上许多,他没有那么反感和抵触,在缓了一阵子之后,向她靠近了一点。 她跪坐在床榻边,看着他的眼睛道“原来陛下怕苦。” 萧承启微怔。 年少的她弯了弯眼眉,道“嫔妾也怕,所以嫔妾熬的药,一定是不苦的。” 她说得平平淡淡,其实没有什么,但萧承启的神情明显软了下来,他忍了忍痛感,对她道“多谢,其实你不必来的。” 她摇头“这是嫔妾的本分,而且事关陛下,怎能不来” 萧承启似乎好了一点,撑着一股劲起身将药喝了,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她看着憔悴不堪却对她始终客气的少年,问道“若嫔妾病了,皇上也会来看嫔妾的,对吗” 萧承启不假思索地点了下头,谢柔抿唇笑了,她知道他肯定会来的,哪怕不是生病,是被罚了、被后宫的嫔妃欺负了,他也会第一时间赶到,安静的陪着她,然后转头将那些招惹她的人都惩罚一遍。她这么问,好像只是出于一种安全感罢了。 在宫里,虽然身边有很多人服侍,可她总觉得只有她和他才是相依为命,脆弱和痛苦的时候,她很少能求助身边的云姑雀儿,更无力求助远在他乡的哥哥,只能看向他。 押在佛堂抄书的时候,关在冷宫里的时候当门扉开合,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他们彼此将对方照顾的很好,以至于产生相依为命的感觉。 就像此刻她病倒在陌生的吴城,朦胧的梦境里还会梦到他一样,她很想睁开眼睛时也能见到他。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想有个依靠,会不停地怀念记忆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想他们过去在一起时所有的欢喜与难过,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曾说,他会来到她身边,无论什么时候。 她想着念着,心里揪成一团,于是慢慢将脸埋在了褥子里。 云姑在外面守着,看到她的动作,以为她病得难受,便关心道“小姐,你还好么,是哪里不舒服” 谢柔半天无声,忽的唤了一句“云姑” 又是一阵缄默和停顿,云姑等着她说下去,却听女子轻声道“云姑,我梦到他了。” “我好想他。” 她忽然很想很想他,在某个不经意的刹那,突如其来,如山风海浪扑入心怀。 皇城里起了风,男子伏案书写,檀窗未关,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翻动宣纸,他刚要按住,突然滞住了。 胸腔里心脏的位置,猝不及防的跳快了几下,他抬手放在上面,感受这丝奇怪的跃动。 卓海帮他关上了窗,看着男子悬笔在半空,怔然而立。 “陛下,怎么了” 他皱了皱眉,长舒一口气,道“不知为何,朕的心跳有点快。” 卓海道“不如叫太医来瞧瞧” 萧承启摇头,他觉得自己身体无碍,那种感觉不是生病,是有什么系在心口牵动着他。他想了一圈,朝堂政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应该不是,其余的 他一顿,对卓海道“这个月皇后是不是还没给朕寄信” 卓海笑道“陛下,这个月刚过去一半啊。” 萧承启道“可上个月的信是十号来的,已经晚了五天。” 卓海没想到他算的那么清楚,刚想说也许有事耽搁了,就听萧承启眉头紧皱吩咐道“卓叔,去叫暗卫进来,朕要问问他们皇后到了哪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暗流涌动 结果萧承启没等来暗卫,卓海倒领着另一人走了进来。 那人不像一般朝臣着官服,来见天子竟穿着一身靛蓝色的腾云纹长袍,腰间束了金丝蛛纹带,坠着冰玉做的玉佩,看去随意又贵气。 他施施然行了礼,嘴上却略显懒散地道“臣给陛下请安,臣这些日子想您想得睡不着觉。” 萧承启和他是相熟的,听他胡言乱语,微微怔了一下,随后笑骂了一声也没怪罪“朕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那人摸了摸鼻子道“这不是路上难走嘛。” 卓海在旁边也忍不住笑着插进话来“可见白小侯爷路上确实辛苦,又挂念皇上,进宫都来不及换上最华丽的衣裳,这在往日是见不到的。” “卓叔您越来越会笑话我。”被称为白小侯爷的男子,哈哈一笑接了话,方才还沉闷的正清宫忽然就活跃了起来。 要说这白小侯爷也是一位传奇人物,他头上原本还有一位正经侯爷,也是他的亲爹,但这位侯爷老早就投靠了右相,被视为右相马前卒,萧承启意欲除之,这时白府嫡子,也就是眼前的白衍小侯爷察觉到了天子意向,当着右相的面果断投靠了萧承启,他老爹瞪得眼珠子都出来了,声称要和他断了父子情分,白衍小侯爷没在怕的,决裂之日,背着行囊堂而皇之住进了城中姑娘最多的万花楼,他爹气得跳脚,进退两难之际,彻底不管他了。 然而更让朝廷文武没想到的是,白衍虽然表面不靠谱,实则是个顾念亲情的孝顺儿郎,右相反叛之日,他爹欲一同逼宫,依然是这位小侯爷带着兵马亲自堵了自家的门,拿着大刀立在家门口,指着自家爹叫道“今日您若想踏出这个门,先把您儿子变成尸体” 他爹气得喘不上来气,白衍也不管,接着吊儿郎当地道“不然您瞧着,我自尽也行,咱们速战速决。”他爹用颤抖的手指了他半晌,愣是没吐出一句话来,当场晕了过去。白衍顺利接管了府兵,顺手反锁了家里的门,助萧承启将凤阳外的叛军清扫干净。 等他爹醒过来,战事已然尘埃落定,天下尽归天子,他爹捂着胸口吐了两盆血,在漫长的煎熬思考之后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那看似不孝的嫡子,对于情势的把握是何等清醒,他旗帜鲜明地反出家去,是为了给白府留一条后路,倘若右相倒台,皇上看在他的面子上会留自己一命,白府纵然没落得好处也不至于被重惩,白衍哪里是要气死自己,分明是救了白府上下啊。 那天,白衍满身染血的回来看他,白侯爷硬气了一辈子,在他面前终是放软了身段,他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将白府和武昌侯的爵位一并交给了他,自己如同隐居一般去了郊外种菜。他也没料错,萧承启确实因为白衍的功劳放过了白府,武昌侯也成为了右相党羽唯一一个逃过大劫的人。 众人感慨之余,纷纷对行事清醒又果决的白小侯爷竖起了拇指。不只是朝臣,萧承启也很欣赏白衍,白衍此人做事踏实、性子又活泼,不像其他臣子一样在他面前战战兢兢,两人一来二去就混熟了,朝中众臣还真只有这么一个被萧承启视为友人的,所以他胡说胡闹,萧承启从未怪罪。 此番白衍入宫是为了复命,右相倒台以后,谢煊从边关寄信,言图坦国有侵扰之意,萧承启觉得时间上有巧合,怀疑与右相有关,遂将白衍指派了出去,白衍带着暗卫一路暗查走访,经历数个月的搜证,终于有了眉目,这才快马加鞭的返回凤阳。 他拿出一封信件和几本账册递给萧承启“这东西是在濮阳查出来的。” 濮阳县就在边关兖州,是个商贸县城,非战时和图坦国有往来,边关百姓靠着交易混口饭吃,萧承启纵然不喜图坦,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唯独战时必须遣返商队、关闭城门,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 萧承启一目十行地看着,白衍在旁边解释“在图坦国来袭之前,右相对县令提前下了指示,要他们不用闭城。县令以为图坦主攻谢煊所在的沙城,就听了他的话,照旧做生意,结果被图坦人钻了空子,伪装成商队进城了,如果不是谢煊反应迅速,两城距离只有二十里,兖州就要毁了。” 萧承启皱眉道“兖州刺史谭清远几个月前进京述职,为何没说这件事” 白衍道“想来因为濮阳损失不大,谢煊和谭清远也不知右相曾私下给县令送过信,所以没有禀报。” 萧承启食指敲了下桌子,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这么看,右相在通过濮阳的商队和图坦联系。” 白衍点头道“臣觉得八九不离十。而且图坦野心勃勃,没了右相,很可能在扶持其他人作为联络人,尤其北方大旱一年,流民四处漂泊人心不稳,图坦就像饿了许久的野狼一样在关外转悠,看到国内局势,大有可能咬上一口。” “你这个形容倒是贴切。”萧承启淡淡道。右相薛贼临死前曾经诅咒他永世不得安宁、永远不会赢,也许就是仗着背后有图坦国的缘故才这么说的,他说得也没错,坐上他这个位子,每时每刻都是在查缺补漏,要控制臣子的野心和懒惰,还要管顾黎民性命,当然无安宁可言。 “臣从北方来,眼见多起流民聚众闹事,不少州县都在紧急处理。” 萧承启顺势问道“哪个地方闹得最严重” 白衍想了想道“云州,听说已经闭城了,算到今天差不多五日” 萧承启点了点头,心里开始盘算怎么和云州刺史、县令清这笔账。 “陛下,派出去的暗卫回来了。”正在这时,卓海进来回禀。 白衍是知道皇后谢柔离宫的事,萧承启没有避讳他,直接让人进来了。 暗卫名叫卓云,一向是外派主力很少进宫,萧承启看到他也觉得意外,却见卓云脸色极差,噗通一声跪下磕头,萧承启本就记挂着谢柔安危,卓云这般神情令他突然生出不安来,一颗心直往下坠。 “卓远递信,五百里加急送进凤阳,皇后娘娘困于吴城被流民惊扰,身子怕是不大好。” 萧承启脸色大变。 白衍也反应过来,补充道“皇上,吴城好像在云州诶” 萧承启听得瞳孔缩紧,握着御案边的手指骨节发白。 白衍眉梢一挑,偷偷和卓海交换了一个眼神,卓海笑而不语,对他点了点头。 白衍瞬间了然,决定加上一把火,装作可惜的模样“流民闹事北方异动,也不知乱局里一个女子撑不撑得住,身子不大好是怎么不好,难道” 萧承启已然听不下去了,整颗心如滚了油一样火烧火燎,哗啦一下站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心头牵挂 白衍知道萧承启和谢柔之间的往事,一半是听卓海说的,另一半则是亲眼所见,世人常说旁观者清,这两人的感情好似旁人比他们自己要看得明白。说起来,他还有点羡慕,八年雷打不动的陪伴,世上少有,他目光所及,自己的爹娘没有做到,朝中诸位大臣也没几个能做到的,男子身旁总有妾室伺候,新晋的舞娘丫鬟来了又去,感情单薄的像一张纸,随意涂抹废弃。 唯独萧承启不同,他身边始终只有皇后一个人,这一点放在平民百姓身上都是要写进戏本子歌颂的,何况放在天子身上当初他那么果断地投靠萧承启,大抵也有一部分这方面的原因,他愿意相信一个看重情意且用人不疑的皇帝,而不是阴险毒辣只求利益的右相。 不过这次回宫让他惊讶的是,往日看起来很在乎皇后的皇上竟然放她离宫了,这一去就是边关千里,仿佛打算彻底分开,他一时不解,路上就问了卓海一句,卓海也不瞒他,对他道 “小老儿并不认为这是皇上真实的想法,只是皇上看不清自己的心意罢了。” 白衍闻言默然,又听卓海道“小侯爷,您点子多,若能劝上一句,就帮小老儿劝一劝吧,至少让皇上好受些。” 白衍没想到卓海会求到自己头上,此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他拿不准,只能先应下,等见了萧承启再做打算。 机会来得也快,白衍从流民一事上竟找到了可以插上话的地方,作为臣子和好友,他决定尽尽心力,哪怕是为了多一个千古佳话戏本子可以看呢。 注视着神情明显焦急起来的萧承启,白衍计上心头,对他道“皇上,情况还需再探,您身在宫中,着急也无用,不如多派些人手过去,一则探查实情,二则保护谢姑娘。”最后三个字,他特别强调了一下。 萧承启果然在意了,眉头紧皱看向他。 白衍又用手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道“唉,皇上赎罪,瞧臣这记性,谢姑娘已经和皇上无关了,再派宫里的暗卫去实在不合适,皇上要是担心,不如臣亲自跑一趟吧。” 萧承启一滞,整个人像架在火上一样难受,白衍这话说得其实没问题,可他咀嚼一番,就觉得处处是问题,什么叫“与他无关”,什么叫“不合适” 他想了片刻,肃然道“皇后是从宫里出去的,朕理当护送她安全到达边关,这是我二人的约定。” 白衍口才极好,脑筋灵活,顺着他的话就接道“臣明白,皇上与谢姑娘相处多年,友情深厚,臣其实也一样,臣早就将谢姑娘视为朋友了,往年中秋过年的时候,姑娘还常赐礼给臣。” 萧承启听得刺耳,想也不想就挥袖道“不一样。”这怎么能一样呢,谢柔对他和白衍,怎么会一视同仁 白衍奇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友人之间的情谊不分高低,这有何不同” 萧承启怔住。 白衍等了半晌,看他愣着没说话,就对卓海道“卓叔,你叫几个武艺高强的暗卫在宫外等我,我即刻启程。” 卓海心如明镜,当场就要应下,却听萧承启断然道“等等。” 白衍和卓海都没动。 萧承启站在原地,似乎陷入纠结,像个焦虑至极的困兽一样来回踱步,他揉了揉额角,等了足有一盏茶工夫才道“你先退下吧,此事不用你管。” 白衍抬了下眉毛“陛下” “让朕好好想想。”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冷,下颚角紧绷着,右手无意拿起的宣纸已经被揉成了一团。白衍看他的样子,知道自己不好再说什么,识趣地闭了嘴。 “那微臣告退了。”走之前,他向卓海挤了挤眼睛,卓海送他出了门。 等再回来,卓海看到萧承启还是那副样子,一动不动的看着空无一物的窗棱,不知在想什么。 那天晚上,萧承启一个人去了坤元宫。 谢柔走后,这是他第一次回到这座宫殿,宫里漆黑一片,没有人为他点上一盏灯。他浸在黑暗里,坐在两人常坐的位置摆了一盘棋。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突然想来看看,按道理讲,他应该立刻派人手去吴城照看谢柔的,可是他没有那么做,他很清楚那一刻自己想的并不是派出暗卫,而是 想亲自过去,亲眼确认她的安危。 那是一种奇怪的悸动,脱离了所有熟悉的情绪,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没有人能告诉他那是什么,就像一个不可解的命题,如同有人问他,假如当年没有离开皇宫,和父皇的感情会不会很好,是不是可以做到兄友弟恭这都是无法假设的,因为他没有经历过。 那么谢柔呢他一直将她看作盟友,也觉得她像自己的家人,然而如白衍所言,朋友可以有很多,两人之间只要聊得来都可以称之为朋友,至于家人,卓叔陪他长大,也是他的家人,可谢柔在他心里确实和他们不一样。 她很温柔,会在他恼火难受的时候陪伴他,只要看着她的身影,他会不自觉的舒服起来,甚至觉得欢喜。她不在的时候,他会想她,想知道她此刻在做些什么,有没有和他一样念着他,就连每月一封的信件,他都在算着日子期盼。 他以前和卓叔说,因为是友人家人的缘故他才会挂念。卓叔欲言又止,只是摇了摇头,跟他说“陛下,如果白小侯爷和小老儿离京远行,您可会每日惦念” 他下意识觉得不会,只不过没有当面说出来。如今再细想,确实如此。 捻着棋子,他一遍又一遍的回忆过往,那些不经意的片段突然在黑暗里变得异常醒目,月光照在棋盘上,更似照进心底,将边边角角映得通透。 他阖目再睁眼,抬头间仿佛见到了记忆深处的女子,她坐在自己对面,托腮浅思,轻柔地开口“皇上怎么不继续走了臣妾等着呢。” 他看着虚无的影子,勉强勾了勾唇“因为朕想不明白该怎么走。” 她似微怔,想了想,言道“陛下处理国事总能当机立断,惩治右相亦懂得争取良机,提前部署,为何此时会犹豫” 他唇抿紧,缓缓将棋子握在掌心。这番话她曾经和他说过,在春日繁花之下,棋盘之上,那时他只笑了笑,紧接着就落了子,可眼下,他几乎要把棋子捏碎了。 是啊,为什么面对谢柔,他总是拿不定主意,总是那般迟钝,不能像对国事一样多深想一层、往前多走一步 “因为朕害怕。”怕猜错了自己的心,搞砸了两人的关系。 那个女子仿佛听到了,她认真的想了想,对他道“陛下,若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当年皇上一无所有,尚且有一腔孤勇,如今也有的,对吗” 他眸中微涩,就在电光石火的刹那,心头动容,然后他面对空荡的黑暗点了点头。 迎着悄然落下的细雪,萧承启终是走出了屋子,在坤元宫前站定,他满腹牵挂无处安放,只得默然回首 你离开皇宫以后,天寒地冻,我一个人下棋,一个人吃饭,这宫里再无人点灯等我,再没有人能和我并肩前行,六宫如此冷清,竟找不到一丝暖意。 都是因为没有你在这里。 他抬手按住心口的位置,寒夜里胸膛有火热的气息慢慢苏醒。 卓海悄然走进,在他面前佝偻着身子,叫了一声“陛下。” 他无言,许久过后,闭了闭眼,一字一句地道 “卓叔,朕没有皇后了。” 若想念汇成江河溪流,源头与尽头都是那个女子。 他要把她找回来,就像从前一无所有的少年。 他还想确认心底的感觉,想知道那份悸动究竟是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欲言又止 正月未过,萧承启突然下旨南巡,沿运河前往江南行宫,众臣哗然,皆是一头雾水。听说过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却没听说过寒冬腊月去南方的,南方冬季阴冷是个人都知道,何况朝中还有流民赈灾一大摊子事情等着天子处理,怎么看这次南巡都不合时宜。 可不论众人上了多少封奏折,萧承启都原封不动的按下,一句解释都没有,诸如正议大夫广仁海那等规矩的大臣,受不了皇上的态度,终于决定直言进谏,罗列了十二条不可去的理由铺满御案,苦口婆心的劝阻,可惜萧承启言简意赅地说了句“知道了”,依然我行我素。 等广仁海再集合众人上书时,萧承启已经离宫远行了,广仁海一时气闷,连带着责怪了广芸一顿,说她身为嫔妃未尽规劝之责,广芸收到信件亦是无奈,皇上的行踪从来不和她们这些后宫女子说,她又有何法子 天子南巡之事,很快传到了谢柔耳中,只是并非出自萧承启的信件,而是徐府主母魏氏告诉她的。 谢柔多年不曾生病,此番病倒身体适应不了,料峭寒冬在榻上躺了近一个月,幸好徐府主母心善,对几人长久停留并无微词,每日还让厨房准备药膳给谢柔。谢柔心怀感激,送了她一块上等的翡翠作谢礼。魏氏推脱不得就收下了,偶尔家中无事,也会陪她品茗聊天,全当消遣。 关于朝廷的只言片语,就是两人闲谈时提到的。 谢柔听完,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似乎突然空了一块。这个月她去的信晚了一些,久久等不到回信,她以为他在忙,没想到是去了南方,南方素来闲适养人,或许他厌倦了朝政想去躲个清静吧。只是两人一南一北,好像离得更远了。 既无信件,她便向卓远问了问萧承启的近况,卓远看着她仿佛欲言又止,憋了半晌,方回了句“皇上挺好的。” 谢柔无话可说,只道“那就好。”两人的对话就这般戛然而止,卓远嘴角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 这日魏氏又来找她,远远望见谢柔穿着滚了银狐毛的斗篷在廊前赏雪,素白的天地婉约勾勒出女子身姿,如工笔细描般清丽,虽生了病略显憔悴,但仍然有一种难言的气度,魏氏当家多年,两相比较也自愧弗如。 对于谢柔的家世,魏氏多少有点好奇,只不过谢柔口风紧,半点不曾透露,她也就没有多问,但唯一肯定的是,这个女子应当尚在闺阁,没有夫家。 这么一个姑娘,正是桃李年华,想想都觉得可惜,魏氏暗自摇了摇头。 “妹妹今日好兴致,看样子病是大好了。”她收回思绪,向谢柔走过去。 谢柔转过头来,微笑道“还要多谢姐姐照拂。” 魏氏道“我也没做什么,府中厢房多但少有人住,如今才算多了些人气,我还盼着你多住一阵子呢。” 谢柔笑了笑。 魏氏将手里的食盒交给雀儿,接着问“眼下时局不安,妹妹打算继续北上吗” 谢柔道“北方家中还有兄长在等候。” “是了,可惜你的兄长不能沿途照顾你,”魏氏叹道,“不过幸好你身边侍卫武艺了得,又有谭大人陪同,路上应当无碍。” 谢柔听她提起谭清远,蹙了蹙眉,她原本无意多言,但着实不想他人误会,于是多解释了一下,道“我与谭公子并非一路。” 魏氏一怔,因着她看谭清远对她很是热心,一直以为两人相熟,没想到并非如此。只是她为人热心,眼观六路脑筋活络,除了熟知外头的消息,也有意帮人牵线搭桥,谢柔很合她的眼缘,她就打算多聊聊。 “到底是我搞错了,见谭大人关心妹妹就以为你们同行,只是女子出门行事多有不便,有个男子跟着也不错。北方流民闹事,若有谭大人的身份在,妹妹当可少些忧虑。” 谢柔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但她兀自将他二人捆绑在一起,还是让她有些不舒服。魏氏说了一会,好似也感觉到了她的抵触,很聪明的没再说下去。 见她收住了话头,谢柔放了心,本以为这个话题自然而然过去了,未料一转眼,看见谭清远目光复杂的站在长廊之中,身边还跟着一个引路的小厮,方才两人的话,不知他听去多少。 外男一般不进住有女眷的厢房院落,谭清远往日很规矩,除了她生病进府的第一日站在门外等候,其余时间都不靠近此处,最多的心意用在了做药膳、递吃食上面,不过谢柔都没收,却不知今日他为何突然前来。 谢柔早已练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尤其在外人面前一贯淡定,反观谭清远脸色变了不只一次,时红时白,仿佛内心天人交接。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谢柔不经意的一句话,传到他耳朵里,酿出三分羞惭七分难过,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有点过激了,毕竟两人才认识一个月,可仅仅是月余相处,他已经记住这个女子了,有些人相识一辈子仿若路人,有人交谈几句便心生好感。 谢柔于他无疑是后者,他还想着争取同路北上现在看来,人家姑娘从没有这个想法,是他多想了。他一时纠结,但又忍不住靠近她,勉强调整了一下呼吸,他道“我来是想问问姑娘你打算何时走,好做准备。” 谢柔客气地道“此事我已让卓远卓生安排了,多谢谭公子。” 谭清远一滞,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最后颓然点了点头。 魏氏左瞧右看,也察觉出了两人别扭的状态,分明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的模样,她暗地里叹了一回,仔细琢磨,又重新打量了谢柔一番,如果一个女子对一州刺史尚且这样冷淡,那么她的身份或者家世有可能更高 如此一想,她微吃了一惊。 谭清远却没往深处想,似还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无法自拔,谢柔看着他亦觉无奈,正要开口将他打发回去,东厢房外忽然一声爆响,一队侍卫慌张地冲进来,对魏氏道“夫人不好了,流民冲击了府衙,刺伤了徐大人。” 魏氏手一抖,帕子落在地上“你你说什么,流民不是早就安顿好了么” 那侍卫陡然之间也说不清楚,只叫魏氏和谭清远赶快去处理。 两人来不及别过谢柔,就快步走了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突发意外 魏氏和谭清远一走,带了大批的侍卫离开,这里面也包括卓远卓生,直到黄昏日落众人都没回来,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下谢柔和一些下人。谢柔喝了药,靠在窗边看了一会书就去睡觉了。 雀儿替她放下帷帐,出屋去找云姑聊天,两人在外面守着她,谢柔半睡半醒间,还能听见细微的声响。入夜时分,她从梦中醒来觉得口渴,便唤了一声雀儿,平日里雀儿宿在外间,应是能听到的,不料今日她并未答话,谢柔想许是她太累了,也就没再叫她,自己靸了鞋子去倒水。 清水入喉,她缓过神来,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从窗缝看出去,新月未上枝头,还不到下人们休息的时辰,雀儿云姑二人歇得早已是古怪,怎的徐府下人们也如此安静 “雀儿”她又唤了一声。 还是无人回应,她眉间起了波澜,雀儿竟似不在这里,太奇怪了。 凭着性子里的那份机警和细致,她放下了茶盏向外间走去,仿佛要确认一般看了一眼,那里果然无人。转瞬之间,她想到了无数种可能,呼吸微滞,轻手轻脚的开了柜子摸向行囊内侧,抽出一把带鞘的匕首。 将之紧紧握在手里,她有些后悔为何让卓远两人离开徐府,哪怕留下一人也是好的。 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雀儿和云姑现在怎么样,她只能假设最坏的情况,或是愤怒的乱民闯进了徐府,或是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 真相很快浮出水面,回答她的是一声凭空突响的箭啸,箭矢穿透窗纸,直落在她方才躺过的床榻之上,谢柔睁大眼睛,半是惊惧半是不解,但已经没工夫细想,她捂着唇掩住轻咳,躲进里间反锁上了门。 徐府进了外人,不会是乱民,如果是毫无组织的流民,不会那么安静,也不会用弓箭直接射杀一个人,这分明是冲着她来的,下一步刺客没准就会持刀闯进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恐怕只有刺客从外面腾挪进房中的须臾一瞬。 谢柔毕竟不是一般女子,短暂的慌乱后努力镇定了下来,环顾四周,她果断地将桌上的桂花油洒在屋子里,又翻出了火折子。 无论刺客是谁派来的,此处都无人能救她,她要自己想办法逃出去,还要通知卓远二人回返,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最明亮的当属火焰,她听着外间的动静,在门扉被踢踹开的瞬间,点燃了帷帐。 火混着油星爆燃,外面的人被火舌惊住,也给了谢柔喘息的时机,她将手里剩下的油全都倒在了门窗上,但凡有人闯进,身上一定会沾上油渍,而她只要躲在这个屋子里,时间越久对她越有利,浓烟和火焰都有可能被卓远他们看到。 她从未离火那么近,一时呛得喘不过来气,烟幕中她不知拖延了多久,有黑衣人闯入被火缠上,打乱了后面人的步伐,但更多的黑衣人不惧火焰闯进来,她听到他们叫了一声“在这儿”,整颗心缩了起来,也顾不得窗棱烫手,她用尽力气往外一推,跌到了外面。 箭矢几乎贴着她的肩过去,划出了细长的口子。 自八年前入宫以来,她还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威胁,究竟是谁知道了她的身份,又千里迢迢来杀她 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抽出剑指着她,刚要刺下,突然听到园子外面人声鼎沸,他看了谢柔一眼,倏地眯了眯眼睛,仿佛于刹那间改变了策略,一把抓起了她。 谢柔眼前一黑,再醒来已身在颠簸的马车之中。 外面传来打斗声,料想卓远两人应当赶来了,只可惜刺客人数众多,个个身怀武艺,所以暂时无法脱身。她心里比刚才要好受一些,至少她没有横死在徐府。 倘若她死在徐府,云州和兖州主官都会受到波及,而远在沙城守国的兄长一定会很难过,幸好刺客只劫未杀。她在遍地哀凉中找到了一丝曙光,下一步就要想办法活得久一点。 肩膀疼痛难忍,她倚在车壁上,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来寻找突破口。劫持人质一般都是用来威胁他人的,刺客定是想到了她更多的利用价值,故而将她劫走而非就地格杀。与她有关的无非两人,一个是哥哥谢煊,还有一个是萧承启。 前者镇守边关,与图坦国战事息息相关,后者关乎一国存亡。若当真会威胁到他们,她还不如现在就自尽的好。 可她并不愿意就此离去,兄长与她分开八年,与他相见是她的心愿。至于萧承启,两人拥有的回忆良多却少了她最想要的那部分,她舍不得。 原来危急关头,还是意难平。 她很少落泪,然而眼下身在逼仄的马车中,心头无数思虑翻腾,终究红了眼眶。马车的门窗锁着,她只能凭声音判断外面发生的事,然后用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去撬侧面的窗户,一下接着一下,没有用却能多给她一点力量。 她不想轻易放弃,因为她还有想见的人。 匕首砍在窗棱发出闷响,正在这时,马车突然撞上一块石头停了下来,马车边打斗的声音再度响起,谢柔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 她低头握紧手里的匕首,看着鲜血从门缝中滑落,听到锁链被砍断的声音。她想,若开门的是刺客,那么她就要搏一搏,总好过一直被关这里。 车门在下一刻霍然洞开,外面果不其然站着一个浑身浴血的黑衣男子,只不过不是方才劫走她的人,她正要有所动作,却见那男子望过来,一双眼眸在暗夜里仿佛透着光,他胸膛起伏一刻,一伸手,将脸上的一层易容撕掉。 谢柔呼吸陡然一紧,怔怔看向男子,那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 男子恢复真容,眼里流露出的疼惜之色更加明显,他的嘴唇有点颤抖,眼睛却不曾离开她。 “别怕,”他喉头微动,低声对她道。 “不要怕,我来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衣襟尚浸着血,却一心只顾着去哄她。 谢柔手里的匕首“咣当”一声落在舆板上,眼泪忽然决堤,控制不住的落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