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国师》 第1章 01 早过了夜禁的时辰,阖宫上下,只有含章殿灯火通明。香尘跪在鸾帐前,殿中静的只能依稀听得到灯芯火花哔剥的声音。火光燃着,忽的熄灭,香尘没由来的心一惊。她抬头往鸾帐看去,从中伸出一只素白的玉手,招她过来。 香尘眼眶微湿。她压下这股子酸涩,走上前去。 “娘娘。” 病中的陈妃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好颜色,近来更是严重得进不了食,骨瘦如柴,形容可怖。 “几时了”她问。 “将子时。”香尘答她。 陈妃半阖着眼“定安呢” “奴婢让帝姬回去先歇着了。”香尘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多一份重担压在心头。陈妃自陈家倒台后就大病不起,拖了这么三四年,任凭谁也知道,她这副身子早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拖不下去了。 “替我叫她来。”陈妃有气无力,“我还有些话要叮嘱她。” 香尘应了是,让身边的宫人去将小帝姬请来。 没多久,宫人挑着宫灯,将披着斗篷的定安带来。陈妃眠于病榻,勉强睁开眼。 将九岁的定安朝着她跑来,睡眼惺忪的模样,没有旁人脸上的愁苦。 “娘亲。”定安跑到她床榻边。 “嘘。”陈妃看着她,“叫我什么” 定安这才回神,规规矩矩改口“母妃”。 陈妃让她到自己身边。 “让她们退出去吧。”这一句是对香尘说的。 香尘会意,打发殿里其他人去外面候着。她行礼也准备退下,陈妃叫住她“你留着就是。” 等只剩下她们三个,陈妃让香尘将自己扶着坐起来。她抬手摸了摸定安迷茫疑惑的小脸,早已平波无澜的心忽生悲戚。 她的定安还太小,小到远不理解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定安。”她轻咳几声,“我时日不多了,不管你能不能懂,娘亲与你说的话,你要一字一句记在心里,可好” 定安眨眨眼睛,看了眼旁边的香尘姑姑,不明白那句“时日不多了”是什么意思。 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 “后院藏着些银两,是我昔时的陪嫁。我早知有今日,所以分文未动。这宫里,说白了认的不过两样东西,一是权,二是钱。”陈妃已经很少一气说这么多话,她微咳两声,香尘取来青瓷盏给她,却被推开。 定安懵懵懂懂,但也心感不好。她软软唤了声“娘亲”,陈妃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看着她的眸中满是温柔。 “陈家倒台,这么多年来我荒废在这深宫中,已无心活下去。”陈妃抚摸着定安的脸颊,隐有眷恋,“可你不同,你还有以后。这些钱你拿着,去找谢司白。” “谢司白”定安重复着这个拗口的人名。 “青云轩谢司白。”陈妃道,“我于他有旧恩,他自会帮你。怎么打点人,怎么买通消息,你与他一一学来。” 这些话里十有八九定安都听不明白,但强烈的不安铺天盖地压制在心头,连喘气都觉着沉闷不堪。 她望着陈妃“娘亲” 那番话早已耗尽陈妃为数不多的气力。她还想说什么,却是咳嗽起来。香尘忙扶着她躺下,陈妃握着定安的小手,用了下力,最后还是松开了。 “你回去吧。”陈妃道,“明早还要去国礼院上课,免得睡迟了误了时辰。” 定安怔怔的“明天是除夕,不用上课。” 陈妃愣了下,旋即笑起来。她的视线移到头顶的鸾帐“已是除夕了吗” 这句话不知是对谁讲的。 陈妃让香尘将定安送回去。香尘替定安披好了斗篷,茜红色羽纱面白毛里子。定安长得有七八分像少时的陈妃,穿戴齐整衬得唇红齿白,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帝姬,走吧。” 定安被香尘领着去。她时不时回头张望,鸾帐已然放下,再看不见任何人。 香尘眼中隐有泪光,她强忍着复杂心绪,将小殿下带去偏殿安置。 要走时定安抓住她的手“香尘姑姑。” 香尘叮嘱她“帝姬要记牢了娘娘和您说过的话。” 定安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惴惴难安“娘亲她怎么了” 陈妃一直在病中,定安早是习以为常,于她来说“母妃病重”这四个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左不过几天见不着而已。她理解不了什么是“不好了”,也理解不了什么叫“天人永隔”。 香尘沉默片刻,只是温声道“殿下早点歇着吧。” 定安不肯松手“我想去和母妃一起睡。” 香尘什么都没说,倒是一旁自小照料定安的静竹上前来,哄着她道“夜深了,娘娘也就寝了,殿下也好好歇歇,明早就能去见娘娘了。” 定安问“当真” “当真。” 香尘没说话,也说不出什么。她看着静竹安顿好定安,才转身去了。 定安惦念着陈妃,迟迟不肯睡去。她自幼生长宫中,还是头次觉得夜这样漫长,好像怎么熬夜熬不到头。至后半夜她撑不住睡去,梦里净是些光怪陆离的事,不着边际。将近凌晨时,陈妃入了梦,言笑晏晏的,眉宇间再不见病中的孱弱,立于一侧,和她说了些话就走,定安去追,却是怎么追也追不到。 定安从梦中惊醒,静竹提着灯盏过来,只见她泣不成声。 静安吓一跳“殿下这是怎么了” “我梦到梦到娘亲她”定安话还没说完,外头先响起丧钟,听声音很近,一下一下,响彻整个宫闱。 定安脸色煞白。 陈妃殁于寅时。 定安被带去主殿时,门口跪着很多人。陈妃戴罪,含章殿早就是实际上的冷宫,鲜有外人踏足。定安讷讷看着她们,一瞬间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 香尘拦在门外,一夜过去她整个人憔悴不少,眼睛也哭得红肿。她没让定安进去。只是对静竹说“带帝姬下去吧。” “可是” “这是娘娘的命令。”香尘仿佛苍老不少。她矮下身子,注视着定安,那目光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定安看不懂。 “殿下,还记得昨日的话吗”香尘问她。 定安点点头,张口想要复述,香尘却“嘘”了一声。 “记得就好,一样一样来。”她轻声的,一字一顿,“不要着急。” 香尘知道自己横竖是活不了了。她是陈妃从陈家带来的,其他几个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只有她活了下来。现在陈妃去了,呈报上去,上面那位的意思是不入皇陵,随便找个去处埋了,生前留她至此,已算是情分。而香尘作为半个“罪臣”,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小殿下。 “时辰到了,早些安置吧。今天除夕,要忙的事多,拖晚了对谁也不好。”乌纱描金帽,葵花团领衫,来人是内侍打扮,说话声音尖细,多少带着些不耐烦。 偏偏死在今天。 这是未尽的言下之意。 香尘起身,面上是赴死的从容。她知道争论什么也没用了,旁人的不敬是不敬,生前已是油尽灯枯,死后又能怎么样,被人指着后脊梁说的日子远远多着呢。 香尘让静竹把定安带走,定安不肯,扯着她袖子“香尘姑姑” 香尘摸了摸她的头。那内侍又在催促,她收回手,最后看了定安一眼。 “香尘姑姑” 香尘随那内侍进了主殿,定安想伸手抓她,却被静竹拦着,怎么也抓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远去,像极了梦里的光景。 陈妃去的平静,连出殡都不曾,更不谈谥号丧葬之礼。有传闻她被送去了后山安葬,有传闻她被接出了宫。先时东宫谋逆案,牵一发动全身,风光一时的陈家因而覆灭,两代当家人先后被斩,有好心人将他们的尸首收在南山。陈妃据说也葬在了那里。 事实如何,不得而知。 总归是人死如灯灭。 定安坐在偏殿。傍晚下了大雪,遮天蔽日,白白一片将皇宫整个的盖住。除夕夜,宫里一派的热闹。于礼她应当去皇后和太后宫中问安,但许是陈妃刚过世,倒被人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也没派人来催。 定安缩在墙角,晚膳一口未用。静竹怜惜她,偷偷用自己体己让小厨房蒸了她最爱吃的山药枣泥糕。陈妃去了,半大响静都没,皇上太后对定安也不闻不问。后宫皇子皇孙少说二三十,谁能顾得上谁。帝姬是真真失了依仗,往后难过的日子多了去。宫闱之中的人惯会捧高踩低,这么些小玩意儿,如若不是静竹出了自己的体己银子,只怕也捞不回来。 “殿下,多少吃点吧。”静竹劝道。 定安不响,她摩挲着一只褪色的半旧香囊,那是闲时香尘替她绣的。 静竹叹了声,让殿里其他两个小宫女出去,半俯下身子安慰她“殿下若这样,娘娘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 定安抬眼,漆黑眼眸深不见底“在天之灵” 静竹一愣。只怕小殿下还不能理解殁了是什么意思。 “母妃会回来吗”定安问。 静竹沉默下,摇头。 “香尘姑姑呢” 静竹没说话。 定安已是知晓答案。她攥紧了那只香囊,转过身赌气似地背对着静竹。 静竹去哄她,却发现定安咬着唇,吧嗒吧嗒在掉眼泪。 “我要好好歇一觉。”定安也不顾外衣没换下就钻进了尘帐。 “睡醒了,娘亲她们就该回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02 陈妃还没有如所愿回来,定安就先是病倒。 她高热不退,梦里说胡话,净是在喊陈妃。正月沐休,太医院就剩下五个人当值,其中一个留守太后的寿康宫,剩下四个偏偏有事被支走。陈妃去得悄无声息,定安在宫里无依无靠,根本托不上人帮忙。静竹无法,一面派人去医署门口守着,一面衣不解带照料着定安。 一连三天,迟迟不见好转。 “不是说今天就回来了吗怎么还没请过来”静竹急得失了往日的从容冷静。 小宫女唯唯诺诺“是回来了,我去请,结果在门口被秋菊姐姐拦下了,说是她们娘娘这些天身子不好,头疼脑热的,要先请了去看。” 秋菊是建章宫静妃身边的大宫女。静妃一儿一女,娘家又手握兵权,正是最得宠的。而定安只不过是个两三年见不到皇上一面的小帝姬,孰轻孰重一眼分明。 静竹一怔,问道“你看清了当真是秋菊” 小宫女点头“这还有假。” 她们这些新来的不知道,静竹这个早就跟在陈妃身边的“老人”却一清二楚。想当初陈妃进宫,宠极一时,是与静妃平分秋色。论起家族权势她们倒旗鼓相当,若论姿色恩宠,却是陈妃更胜一筹。后来陈家倒了,陈妃风光不再,静妃扶摇直上,又有一儿一女加持,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要说这次这样凑巧,静竹是断然不信的,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静妃还对陈年旧事耿耿于怀,连个小孩子也不肯放过。 静竹心凉了一半。那小宫女不是个会看眼色的,接着道“我还有一事要和姑姑说。” 静竹强作镇定“什么事” “尚膳监那边。”小宫女迟疑道,“帝姬的例份少了两道菜。我今天上午去和他们理论过,他们反咬嘴说是我们乱诬蔑人” 静竹一个头两个大。事情接二连三,这是早在陈妃微时她就想见过的。深宫自古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帝姬年岁小,不受宠,又没有外祖家撑腰,哪还不是人人见着都要踩一脚的。 “这些小事就莫要拿来说了。先去把太医请来,眼下帝姬的身子最要紧。”静竹道。 小宫女忿忿“可是可是他们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 静竹还不及回答,殿里传来些动静,像是定安醒了。 静竹压低声音叮嘱道“这些话你莫要在殿下面前提及,听到了吗” 小宫女不情愿地点点头,静竹方才掀帘进了殿中。 “殿下。”静竹迎过去,“好些了吗” 定安好歹是清醒了过来,虽然余热未退,算不上大好。 定安坐在褥子上,怔怔看着静竹,目光空洞呆滞。静竹吓了一跳,心想莫不是这一烧烧傻了吧。 “殿下” “几日了” 静竹愣了愣。 “离母妃她们不在几日了”定安嗓子微涩,说起话来费劲极了。 定安这副模样与往日大不相同,静竹惴惴,答道“有四五日了。” “快要头七了。”定安自言自语,说完看向静竹,“是这么个说法吧” 静竹觉得小殿下一夜之间像是长大了许多。 “青云轩,谢司白。”定安一字一句念出这个陈妃让她记下的名字。 静竹没反应过来,微微滞了下。 “你可知道这个人”定安看她。 青云轩在甘泉宫,是皇上为国师特建的住处。国师一制大魏开国时即废除,十几年前新皇上位时重设,任青云观道长谢赞为国师,重用至今。至于谢司白静竹久居深宫,含章殿素来与外无所通信,已是不清楚。 静竹如实回答。 定安道“母妃嘱咐过我。你这就拿了我手牌,让人去青云轩,寻一位叫谢司白的人。” 静竹点了点头,问“寻来说些什么” 定安也不知,想了想“报上母妃名号即是。” 静竹应了声,交给其他宫人去办。定安怏怏无力待在床榻上,静竹服侍她用膳,她勉强喝了两口就喝不下。 静竹摇摇头,叹道“这也不是个法子,太医请不来,好歹殿下自己争气些。” 定安垂着眼眸,安安静静的模样。她忽然说“我昨夜又梦到了母妃。” 静竹一愣。 “母妃和我说了好些话。”她抬眼,目光悠远,不知在看什么,“我要好好活着才是,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她没头没尾说完这些,也不管静竹听没听懂,就先回去休息了。静竹心里沉重。先前陈妃在时虽说也好不到哪里,但有香尘打点着,倒也勉强过得去。往后的日子如何,谁能说得准。 手牌发出去,几日不见消息。 与此同时监门里对含章殿的克扣越来越过分。先前还只是膳食被扣下两道,后来银炭香炉一应之物也开始缺斤短两。反正这小帝姬孤苦无依的,没地儿告御状,连带这些人也懒散怠慢。 太医也仍未请来。 向来好气性的静竹都不禁发了脾气,私下里恼道“说是头疼脑热,都几日了还没看好人不放出来,要等沐休结束,至少还要四日。” 所幸定安底子不差,渐渐好了些,可遇着凉气还是会咳嗽,迟迟未得痊愈。静竹听着她咳嗽声阵阵,着实揪心不已。 定安见她失态,轻轻扯了她衣角一下,糯糯唤道“静竹姑姑。” 静竹自知失言,忙是住了嘴,可到底意气难平。 “静竹姑姑。”定安忽的问了句,“母妃在时,也是这般光景吗” 静竹一愣。 不等她答,定安已是低下头去。手里的书本是国礼院夫子教导过的,如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再等等吧。”她说,也不知是在安慰谁,“再等等。” 天色渐暗,祭祀大典结束,群臣逐一散去。国师谢赞立于观月台上,昨夜才下过雪,底下虽然今早派人清扫过,放眼望去仍是白茫茫一片。 他一言未发,直至人走得差不多,他才看向身边的少年。少年左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唇红齿白,眉眼生得极美,比女子还要秀气。他里着银灰色滚边刺绣白裳,外面罩了件雪衫,端的是风清月白,举手投足间,足已见得日后风华。 “昭明。”谢赞唤他。 谢司白,字昭明,是国师最得意的弟子,时常带在身边,深得皇上恩宠,因而名冠京中。 谢司白抬眸,停下手中的笔。 “你也累了有几日,今天无事,早些回去歇息吧。”谢赞道。 谢司白没有立即回答,只问“先生呢” “皇上有事要与我相议,我晚些回,也不过一两个时辰。” 谢司白答了是,谢赞先走了。谢司白一直等着谢赞随宫人离开,才让人收拾起台中物件,往青云轩去。 宫人掌灯在前面引路。雪地铲过两遍,铲出条路来,不至于深一脚浅一脚。周遭暮色四合,临近青云轩,已是完全暗下来。 身边的小厮接过灯盏,引着推开了门。青云轩有规矩,虽然建在宫中,但宫里人轻易不得入内。踏进门槛,那小厮才道“这些天可是累坏了。” 又是朝贺又是祭祀大典的,青云轩新起不久,正得皇上重用,连头十几年得宠的御前门也比了下去,但凡这些事,全权交由青云轩去做。 而谢司白作为最得力的弟子,自是要负责周全。 谢司白瞥他一眼,轻描淡写“慎言些。” 那小厮嘿嘿笑着“公子未免太小心了,反正也没什么人在,说的也不是僭越的话。” 旁边另一个僮儿故意呛他“你自己不觉得,若让有心人听到,保不定日后是个祸患。公子常教导慎言慎行,你记着点。” 两人争锋相对地斗嘴,谢司白懒得理会,径直越过了他们。那二人见状,住了嘴,忙是快步赶上来。 檐下风灯忽明忽暗,进了屋,外间有个小厮靠着墙打盹。回来的两个戳了戳他胳膊肘“醒醒了,什么时候就先睡上了。” 小厮备好热水,谢司白洗了手,先前睡着的那僮儿给他讲起这些天青云轩的事。另几个斟了茶,递上汝窑制的天青茶盏。谢司白接过,却没动。 耐心听完那僮儿说的话后,他略一扬眉“就这些” 僮儿点头,迷迷怔怔的,脸上还印着睡时趴在木桌上的印子。谢司白放下茶盏,那僮儿后知后觉想起些什么“对了,还有一事。” “什么” “前些天公子刚走,就有个宫里打扮的来送了张手牌,说是要找公子。” “手牌呢” 僮儿赶紧翻出来呈交上去。 汉白玉做的手牌,雕工精致,镶了金边,应当是宫里那位皇子帝姬的。 谢司白翻过来,背面刻了十六二字。 “十六” 旁边一小厮答“我记得宫里排行十六的是位帝姬,只不过不大常听说她的事。” 谢司白不以为意,正要把手牌放回去,那僮儿补了句“他们还留了话,问说公子可还记得含章殿的陈妃娘娘” 陈妃。 谢司白自小记忆力惊人,若不然也到不了今天的位置。他很快想起旧年间发生过的事,收回了动作“并州陈家的那位” “正是。听说前不久没了的,连个动静也没”真是可怜。 谢司白盯着那手牌,目光清寂。 旁边人道“现下这是何意” 谢司白没说话。 他自然是明白的。 谢司白望着那手牌,漫不经心道“还说什么了吗” 僮儿想了想“倒是问了公子何时有闲,想见上一面。” 这未免也太胡闹。大魏虽不比前朝不大讲究男女大防,民风开放不少,可这终归是在宫里,规矩是要比外面严一些。 在场的几个都以为谢司白定是要拒绝的,没想见他把玩着那手牌,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没有立即做出答复。 良久,他放下那手牌。 “好。”他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03 过了初十,才得到青云轩的回信。 静竹原本不抱希望了。帝姬在宫中没什么分量,自来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因而冷不防听着这消息,静竹稍有些不可置信“你可听清了” 那内侍点头“听清了。傍晚黄昏后,帝姬在景轩门等着即是,谢公子自有安排。” 定安年岁尚小,不如静竹想得那么多。她露出多日来第一个笑容“那就好。” 娘亲的嘱咐也算完成了一半。 而静竹却是另一番想法。 私下没人,静竹问定安陈妃娘娘都嘱托了什么话。定安记性好,一字一句地原话复述。静竹问“旧恩娘娘可有和殿下说明是什么旧恩” 定安摇了摇头。 静竹心下忐忑,总觉得这事不会那样简单。但走到眼下这一步,与其在不见天日的深宫任人欺凌,倒不如赌一赌,说不准有转圜的余地。 一直等到半下午,静竹服侍着定安穿戴好。虽然碍于种种,陈妃殁时未得大办,定安仍是素衣示人,不饰华彩,清清淡淡的模样,也算暗地里尽一份孝心。 打点好,正要出门,偏偏这时有宫人进来道“十五帝姬来了。” 她话音刚落,外头就有行礼的声音。静竹动作一顿。这十五帝姬小字清嘉,乃静妃所出,比定安年长两岁,运道却大不相同。清嘉自小就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又有兄长母妃护佑,除了皇后身边的十三帝姬,宫中就数她最风光,真正集千恩万宠于一身。 含章殿久来无人踏足,陈妃去后更是门口罗雀,怎么偏生这个时候来了。 静竹不及多想,那清嘉就踏进偏殿来。小姑娘模样生得不错,锦衣罗裳,云鬓凤钗。她是承了静妃的嗜好,样样都要珠光宝气,远胜他人一头才算好,即便是来才刚丧了主位娘娘的含章殿亦不例外。 静竹看得心里发堵,但又想着娘娘去了就是连皇上都不过问,怪不得其他人这般。 定安微垂下眸子,站在一旁,看不清神色如何。 要知道在国礼院时这位皇姐可没少拿她取乐子。 清嘉笑吟吟的,生来带着些趾高气昂的派头。她瞥了定安一眼,随意道“几日不见你了,可还好” 这话问的。 定安轻声道“尚可。” 清嘉不喜她这副畏手畏脚的模样,不过她头次踏足含章殿,对这里好奇极了,顾不得去理会定安。清嘉四下打量着。陈妃在时静妃是一步也不准她来这儿,清嘉自小顺风顺水惯了,还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静妃越是不让,她越是稀奇。正月忙碌,好不容易得空,听闻了含章殿娘娘的事,她就先往这边来。 清嘉扫视一遍,不免失望。这里地方倒是大,帷幔尘帐一应却都是旧年之物,眼见着有些年头,金银饰器也少得可怜,捉襟见肘的,寒酸破败,还不如想的好些。 清嘉难掩眼中的轻蔑。她收回目光,扫了眼旁边的定安“夫子的功课你做了没” 定安点点头。 清嘉大咧咧坐在榻子上,露出鞋面的忍冬花纹,极好做工,蜀绣一带的手艺,上面分别缀着明珠,熠熠生辉。 她懒洋洋道“我近日忙得很,都没什么功夫翻看。妹妹既然闲着,不如把我的那份也做了如何” 旁边的静竹心下涩然,很是替定安委屈,但她一介宫人,除了忍着也是无法。 定安却像是早已习惯了,没多大反应,只是道“这怕是不大好,若是被夫子发现了” 清嘉把玩着案上的青玉茶盏,不等定安说完,她就先是不耐烦地打断她“有什么不好的妹妹与我的字七八分相像,随便糊弄一下,夫子老眼昏花的,怕是也不会知晓。” 定安咬着唇,心中自是不愿,嘴里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清嘉见她这样,心满意足。她又在含章殿待了会儿,让定安陪着自己玩叶子牌打发时间。好不容易把她盼走,静竹问身边人“几时了” “酉时三刻。”宫人答。 晚了快半个时辰。 静竹安顿好殿里的事,才引着定安去约定好的地方。天已黯淡,稍稍下着细雪。私下赴约,没敢乘轿子。景轩门地处偏僻,少有人途径,路上没铲开,定安走得很辛苦。最后静竹抱着她行路,才算到了地方。 可惜已无人应约。 定安打量着周遭白茫茫一片“他们回去了吧。” 静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她半俯下身子,正想说什么,有一宫装打扮的内侍不知从何而来,走上前,先向着定安行过礼,才压低了声音问“可是含章殿的静竹姑姑” 静竹一愣,应了是。 内侍道“请姑姑和殿下随奴才这边来。” 定安静竹两个面面相觑,但还是跟着去了。景轩门外停着辆马车,另有一马夫打扮,不似宫中人。内侍作揖,迎着定安先上去。 定安心下不安,攥紧了静竹的手,静竹也是头次遇到这副状况,想打帘子往外看,却被那内侍拦下“姑姑不可。” 静竹问“敢问现下是去哪儿” “青云轩。”内侍答道,“只不过要绕个道,公子不希望被旁人看见,望姑姑见谅。” 静竹自是不敢不见谅。 七绕八拐,好一会儿还不见停。定安惴惴,强忍着才没开口说要回去。 这当口,马车停了。 先前那内侍从外面接了灯盏,方引着看向定安“帝姬,请吧。” 外头天寒地冻,定安裹着件银白镶白毛羽缎斗篷,静竹怕她冻着,特意取了手炉给她暖着。定安就这样一副打扮跟在提灯引路的内侍身后,亦步亦趋。茫茫冬夜里,夜晚的清辉平添寒意。 虽没人说,定安却晓得这就是娘亲口中的青云轩。 “公子在亭中等着帝姬。”至梅园,内侍停下,似要让定安自己进去。 定安踌躇,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看静竹。静竹道“帝姬自幼不离人,我陪着她一道去吧。” 内侍面露难色,静竹再三请求之下,他还是放行了。 静竹陪着定安进了园子。正是季节,红梅映着雪,相得益彰,一簇簇的,甚是暗香浮动。 定安看着不觉有些呆了。 近前,临水建着亭子。有两僮儿在烫着火盆烧酒,细闻焚的是百合草。又走了一段,定安才看见亭中的白衣少年。 定安脚步微微一顿。 静竹察觉,小声问她“殿下” 定安摇了摇头,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身边静竹的衣角。 走近些,灯盏方才映见那人的面容。 定安稍一怔。 少年正执笔在写着什么,似是听到她们脚步声,他不紧不慢停下笔,抬眼看来。 真好看啊。 定安一时语塞,平日夫子教导过的词一句也想不来,只觉得眼前这人比她母妃还要好看。 静竹也难得愣了下。 “殿下。”谢司白并未行大礼,仅仅是客气地唤了她一声。定安被他看着,不知怎的有种异样压迫感,下意识往静竹身后躲了躲。 谢司白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小姑娘许是母丧,打扮得很是素净,看不出一点帝姬的派头。模样倒是生得好,玉雕粉琢,真真地惹人怜爱。宫里几个得宠的帝姬谢司白因着公务都见过,平心而论,单是相貌,都比不过这一个,可惜将养得胆小懦弱,上不得台面。 谢司白道“递手牌来的岂不是帝姬缘何这样怕我” 定安不想被对方小看了去。她强迫自己松开攥着静竹衣衫的手,上前效仿夫子拜见名士时的样子,盈盈一摆朝他作揖,只她年岁尚小,做起这动作滑稽可笑,只让人觉着可爱。 “谢公子。”她学着其他人这样叫他。 谢司白觉得她还挺有意思的。 他存了几分逗弄她的心思“帝姬有何事定要见我一面” 定安嗫喏。 谢司白年岁不算大,笑容清浅,一派的温润如玉,她却莫名感到压抑。 定安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磕磕绊绊把先时陈妃告给她的话讲给谢司白。 谢司白略一扬眉,似笑非笑“陈妃娘娘怕是要所托非人了。我远离宫闱,青云轩又自来与世无争,何谈什么打点人买通消息。” 定安原以为按照陈妃说的去做即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手足无措,看了眼身后的静竹,静竹也是没了主意。 “可是,母妃” “帝姬。”谢司白打断了她。 定安怔了一怔,重新抬眼看去,那谢司白早已敛了笑,漆黑眼眸静静望着她,其间深不可测。定安稍有些不寒而栗。 “陈妃娘娘于我有旧恩不假。”他道,“可我已尽数还了她,如今我与娘娘两不相欠。若帝姬执意要我帮你,也不是不可,只是” 他一顿,定安被他看得慌了神,不觉后退一步。 谢司白笑了,在火光映衬下眸中潋滟,美的仿似摄人心魂的妖物。 “只是帝姬可有想好,要用什么来还”他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04 定安眨了眨眼睛,想起陈妃的话,糯声道“我母妃留了银两给我可行” 谢司白委实被她这话逗笑了。这次的笑与先前大不相同,眉眼间皆是笑意,隐约竟晃见些许温和,如云破月般。 定安看得一怔。 “你若承情,日后做我的弟子,以先生称我,我护你在宫中周全,你可愿意”他没再称她帝姬。 定安回过神来,一时没明白他话中深意。她转头看了眼静竹,不知所措。 谢司白在旁看着,笑意盈盈,也不出声催促。 静竹也是踌躇不定。谢司白虽看着年岁比她还小些,周身气度却是不可同日而语。静竹只觉这人不可估量,不知该应还是不该应。 “帝姬想好了”他问。 定安懵懂无知,只怔怔地点了下头。 谢司白似是早料到她的回答,没有多少意外。他望向定安“我这里有约法三章,你须得记好,如有违背,今日我所说的话皆不作数。” “公先生请讲。” “第一,你只可入夜来见我。”灯火跃动,映在他漆黑眸中,“第二,平日若是见到我,你只当不认识。” 定安一一记下,见他迟迟不说第三个,她按捺不住,先问出口“第三呢” “第三。”谢司白垂下眼睫,收敛了笑意,“凡事你不可问我为何。” 定安一头雾水。 这算哪门子规矩。 谢司白抬眼,眸中早已是一片空寂,什么也看不出来“记好了” 定安迟疑着应声“记好了。” 谢司白笑了下,从案上取下一本册子,交由定安。 “我既为你先生,日后见面便不以帝姬称你。”说着,他一顿,“你小字定安” 定安应了是。 “那我唤你定安。”这两个字由着他说出来,不知怎么的,比旁人好听百倍。 “你习过字了”谢司白又问。 定安点头“在国礼院与夫子习的。” 大魏自来设有国礼院和国子监。皇子帝姬均在国礼院授课。 “这册子你回去抄十遍。”谢司白道,“不可假手他人,定要亲为。五日为限,你抄好自有人来取。” 定安愣了下,刚要问“为何”,话到嘴边才想起他方才说过的第三条。 “可是”定安看着那册子,有点犯难,“若是我完不成如何” 谢司白风轻云淡“真有心不会完不成。” 定安愁眉苦脸,谢司白没管她。交代完这些事,他道“夜深了,帝姬请回吧。” 定安按原路折返,还是先前送她的内侍来接她。内侍道“小人名叫吴用,帝姬若是有事寻小人,到景轩门说一声即是。” 定安稀奇“无用” 吴用嘿嘿一笑“公子取的,不是有句话叫无用大用吗” 早过了夜禁的时间,回去的路上却出奇安静。静竹心惊胆战,生怕遇见巡夜的御前门侍卫,结果一直到景轩门,路上均空无一人。 等从后门回到含章殿,静竹才松了口气。 守夜的两个小宫女在门口,皆是静竹心腹。 定安先进了殿中,静竹留在外头,细细问过殿中情况才放心。其实陈妃既死,留下定安没什么威胁,应当也不会有人时刻盯着含章殿的动向。静竹不过是先时跟在陈妃身边,谨慎惯了。 定安翻着谢司白给她的册子。上面大半是她不认识的字,笔画又繁复,她不知道有什么必要须得抄十遍。 静竹备了些宵夜进来,是些易克化的吃食,可惜定安没什么胃口。 静竹替她挑了挑灯芯,放下剔子,方问她“殿下觉得,那位谢小公子”说到一半停住了。 定安抬眸,水灵灵的大眼睛明澈干净,不染杂尘“什么” 静竹说不上来。 单论他认帝姬为弟子这事,胆大妄为,简直是闻所未闻。可由他做来,反倒令人议论不出什么好歹,自然的仿佛从来如此。 也不知陈妃娘娘定下的这一步路,到底是对是错。 静竹叹了声“没什么。” 静竹在外殿守着定安睡了一夜。第二天赶早起来忙活,含章殿除了几个还过得去的,剩下个顶个爱偷懒。毕竟含章殿现在这光景,没有油水可捞,向上的心思淡了,自然就得过且过。静竹忙着让他们洒扫尘除,到了该伺候帝姬起身的时辰,小宫女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静,静竹姑姑。” 静竹蹙眉“何事慌慌张张的” 小宫女知晓静竹素来不喜人失态,略略调整好呼吸,才答复“有位掌事公公在外求见。” “掌事公公”静竹狐疑。 “说是尚膳监的掌事公公。”小宫女说完,畏缩一下,“不会是为着先前那事来的吧说来也是他们先不占理的。” 静竹道“那倒不至于。” 底下人小打小闹而已,这样有身份的人不会不顾体面。怕就怕是静妃授意而来的 静竹勉强定下心神,先安排她去伺候帝姬起身,才携了两个宫人就往前堂去了。 堂中那人着团花领窄袖衫,打扮气度与那些小内侍截然不同。静竹心下恻然,面上却带笑迎过去“常公公。” 常敬任尚膳监掌事已有几年,含章殿虽不得宠,但也与他素无恩怨。大掌事们个个人精儿,即便与冷宫妃嫔也不交恶,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往后的事谁说的准。克扣膳食的多是底下那些眼皮子浅的小太监所为。 也不知他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正想着,那常敬先作揖“静竹姑姑。” 静竹吓了一跳“公公何须行此大礼。” “多是我照看不周,底下出了那些子孽障。”常敬痛心疾首,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不过静竹清楚,这些人常年在大主子面前侍候,惯会做戏,当不得真。 静竹已是明白七八分,只面上不显,故作疑惑“这是何意” “前几日我手下那几个孽障怠慢了帝姬,我已是好好处置过他们,今天来就是为这事向帝姬赔罪的。还望姑姑海涵。”常敬挑明了话头,一招手,庑廊下几个内侍端着案托上前来。 静竹受宠若惊。没明白过来这待遇缘何一夕间翻天覆地。 难不成是因为那谢小公子 她镇定下来,笑道“都是些不懂事的,哪能怪到公公头上,帝姬也不是计较的人。” 两人周旋片刻,常敬赔过罪要告辞,走时静竹叫住他“我尚有一事不明,还劳公公解解惑可好” “姑姑有话请讲。” 静竹不再和他绕弯子,只道“这两天日头忙,我原还指着哪天空闲去说一说,也不知是哪位贵人先替我开了这个口” 她话音刚落,常敬笑起来“这本是我分内之事,姑姑不必多虑。” 这话圆的不显山不露水。 静竹也笑“是我多虑了,公公请回吧。” 送走常敬,回去的路上静竹细细思量。那天帝姬与她说过后,她想法子找了以前相熟的小姐妹问过,要说那谢司白谢小公子不是不有名,只他师父清尘道长更胜一筹,他有今日多是仰赖道长深得皇上宠信,名声权势不过镜花水月,这也是静竹先前会迟疑的原因之一。 如今看来,谢司白怕是比她想得还要不简单。 静竹将这事告诉了定安。 定安倒不多介怀,横竖两道例菜的事。 用过早膳后,定安就去书房完成谢司白布置的任务。一上午专心致志,也才刚好抄完半本。 静竹看得心疼,进来添茶时道“这么抄要抄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况且再几日殿下就要去司礼院上课,哪还有这功夫。” 定安停下来歇一歇,手捧着茶盏“等再抄一抄,孰能生巧,也就快了。” 静竹道“不若我替殿下写如何索性那位谢小公子也不认识殿下的字。” “这如何使得。”定安自小乖巧,从未做过如此叛经离道之事。 静竹叹了口气,也没法劝。 这样一连三日,足不出户,好说歹说抄了七遍,剩下也不急着赶,倒是国礼院那边先开课了。 静竹服侍着定安早起。按理来说皇子帝姬均应晨昏定省,陈妃卧床不起后皇后就免了定安这礼数,表面上说的是让她多陪陪自己母妃,其实宫里人人皆知,多是因为皇上不愿看到她才如此。 这样唯一的好处是比旁的帝姬皇子每日能多睡半个时辰。 用过早膳,静竹替她打点好一应之物,还贴心备了些茶果糕点,好在路上吃。定安尚在母丧,里面穿着荼白月桂纹小褂月白中衣,外头披着件半旧的银白斗篷,素净齐整,站在廊下,远远与地上白雪融为一片。 “娘娘的事殿下切记不要和任何人提起。”静竹走时叮嘱她,“若有人来问,也只做听不见。殿下记好了” 定安还不大清醒,迷迷怔怔,静竹说一句,她应一声。 静竹送她上了轿子,随行的是个叫司琴的宫女。 将走时,定安想起什么,忽的抓住静竹的手。 静竹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皇姐的功课。”定安道,“我忘记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05 从青云轩回来后,定安一门心思扑在谢司白布置的功课上,完全忘了还有清嘉这回子事。 到了国礼院,夫子果因这件事好生教训了清嘉一番。这国礼院夫子是当今圣上潜龙邸时的太子太傅,皇上继得大统,夫子告老还乡,却是被皇上亲自请留国礼院。夫子年近花甲,秉性刚正不阿,又有这层身份在,平日里对自己门下学生一视同仁。因而清嘉虽得帝宠,在这儿却当不了免死金牌。 清嘉面色很是不好,夫子让她伸出手,她撇着嘴不情不愿,最后象征性打了两板,才让她坐下。 清嘉自是怪罪定安,愤愤不平地瞪着她。定安不敢言语,越发低下头去。 好不容易熬至下学,清嘉先出去了。定安磨磨蹭蹭跟在后头收拾东西。因着陈妃,定安与宫中诸位皇姐皇兄的关系算不上亲近,有几个清楚前因后果的,更是脸上挂着笑,早早等着看好戏。 她慢吞吞出了仪门,清嘉披着件桃红羽缎白毛里子的斗篷,站在仪门外头,十分的显眼,身边还跟着两个素日与她交好的帝姬。 定安放慢了脚步,候在外面的司琴先迎上前。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的清嘉已是气势汹汹走过来。 司琴忙是挡在定安面前要给清嘉行礼。清嘉骄横惯了,哪顾得这是什么地方,一脚把司琴踹开,抬手扇了定安一巴掌“贱人,你害我。” 幸而清嘉年纪还小,这巴掌算不上特别重,未见血,只是肿起来。 定安垂着眼,不言语。 清嘉见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就更来气了。她对着定安拳打脚踢,重重将她推搡着摔倒在地。清嘉身后的宫女想要上前来拦,顾于身份又不敢,只能劝着。司琴护主心切要扑过来,但被另外两个帝姬挡住,过不去,只能在旁边哀求。 清嘉骂道“应的时候一口一个好,哪知背地里玩花样。真跟你母妃一样,都是惑人的贱胚子。” 清嘉出生后陈妃就不大活动了。她没见过陈妃,这些说辞自然是从他人口中听来的。 定安原是默默挨着,直至清嘉骂到了陈妃。定安忽的抬起眼,漆黑眼中带着极深的寒意,冷冷向着清嘉看去,不言不语,却莫名地令人不寒而栗。 饶是清嘉也略略怔愣一瞬。 不知怎的她心底陡然升起了些惧意,这感觉太陌生,才浮起些就被压制下。 清嘉冷哼一声,放开了定安,居高临下道“今日暂且饶过你,以后莫要在我面前耍花样。”说着转身离去。 清嘉忽然偃旗息鼓,另外两个帝姬不明所以,彼此看了看,也只好跟着去了。 她们走后司琴上前来扶起定安,定安脸上被抓到一道,不深,却看着扎眼。 司琴吓得流下泪来“殿下” 她素来陪着定安来上课,清嘉帝姬虽总不待见定安,但多是些小打小闹,今天这样还是头一遭。 定安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个笑容。她声音一如既往软软的,很是乖巧“无碍,我们回去吧,静竹姑姑该等急了。” 司琴哭得止不住眼泪,扶着定安上了外头停着的轿子。 快到含章殿,定安将司琴叫到身旁,小声吩咐她“将才的事不必对静竹姑姑说起,只道雪天路滑,是我自己贪玩摔了一跤。可记好了” 司琴一愣“殿下” “静竹姑姑操劳的事够多了。”定安说着,目光却不知在看什么地方,“何必用这些小事惹她烦恼。” 静竹早在含章殿候着定安,却迟迟不见归来。她刚要派人去探听情况,定安就到了。 她这样一副狼狈的模样,静竹吓一跳“殿下这是怎么了” 定安浅浅一笑,略有几分抱歉“适才我贪雪玩,想着多走几步,不小心滑到了,不关他们的事。”她眸中清亮,天真烂漫的样子,仿似全无影响。 司琴记着定安先前的话,诺诺应了是,不敢多言。 静竹扶定安下来,细细检查过她的脸颊,只是些皮外伤。 静竹松一口气“阿弥陀佛,幸好没伤得太严重,若是留了疤,奴婢即便死了也无颜去见娘娘。” 静竹替定安除下雪具,递了手炉给她“快暖暖。” 定安接过来。静竹让人从小厨房取来温在灶上的红枣羹,定安不大有胃口,不过还是很给面子地吃了几口,方才道“夫子布置了功课,我先去书房习书了。” 提起功课,静竹想起早上的事,压低声音问她“十五帝姬可有为难殿下” 定安笑了笑“左不过骂了我一顿。” 静竹心疼得紧,定安漱了口就往书房去,却被她拦着好说歹说上了药膏才算罢。 定安一走,静竹面色一凛,转而看向身后的司琴“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也不用再瞒我,一五一十讲了罢。” 建章宫。 殿中熏着苏合,烟雾缭绕。静妃居于上首。她容貌姣好,但在六宫粉黛中算不上出众,而且年纪大了,眼角细纹遮掩不住。好在气度是出众的,头戴银鎏金镶宝累丝西王母挑心,着云龙纹金织衫,配一玉华彩结绶,端的是光彩夺目。 静妃与底下的妃嫔说着闲话,一着翠绿宫装的女子疾步上前来,不知为着什么事,凑到静妃近前,低低与她言语。 静妃听罢略一挑眉,不动声色地扶了扶发上凤钗,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不过是她们姐妹打闹着玩,没注意分寸罢了。定安那孩子可有什么事” 那宫女道“倒是无碍。” 静妃懒懒挥了挥手,宫女退下。底下相近的嫔妃也都各自听到些风声,心下不管作何感想,面上倒是一个赛一个真诚“小孩子打打闹闹,都是常有的事,算不得什么。” 这话打岔一会儿,又回到其他人。她们絮絮说了好些话,有的没的。静妃听得乏了,半阖着眼,不大动弹。几个有眼力价的见状先引身告退。等陆陆续续都走完了,静妃敛起面上与世无争的笑,倏地睁眼“清嘉呢” 宫女道“帝姬一回来就进了偏殿,现下关着门,不让旁人进。” 静妃冷哼一声,手上的茶盏咚的一声砸在案几上,出奇地响“她哪是不让旁人进,分明是怕我寻她的事儿。你去把她给我喊来,她若不来,你就和她说她父皇新赏的琉璃盏也不给她了,就扣在我这儿罢。” 宫女应声,忙是退下了。静妃烦得头疼,揉着额角,同身边人道“这孩子可真不让我省心。” 宫里人的心肠都是九曲连环,说一句,后头跟着一百句的道理。偏生她这么一个娇娇儿,直愣愣不会转个弯,哪有生气就直接上去的,不管不顾,若是被有心人抓了把柄就糟了。 身边素心道“帝姬年纪尚小,如此也是正常的。娘娘多说些,下次迂回点行事也就罢了。” 说着殿外传来声响,新换了桃红绣长枝花卉锦缎裙衫的清嘉急急跑来,连带着发上珠翠流苏也一摇一晃。 “母妃使诈,那琉璃盏是我求了父皇许久的,怎么一句话说不给就不给了。”人还未至殿中,声先传了来。清嘉嘟着嘴,甚是不满地嚷嚷。 静妃掀掀眼皮看她一眼“我还没说你,你倒先吵吵起来了。今日的事若是有人捅到你父皇面前,我看以后还有这样的好事找你。” 听静妃提起这件事,清嘉心里发虚,说起话来也略失了底气“是她先不对的,我不过讨回来,何错之有” 静妃懒得听她们小孩子间的琐碎,只让着素心屏退了旁人,方才道“你错不在此,我何尝是因为这个说你。” 清嘉撇撇嘴,不说话了。 静妃接着道“我往日是如何教你的这般行事,生怕别人抓不住你把柄。你现在年岁尚小,即便真捅出去还有说辞,若是再大一些,也是如此吗” 这清嘉是自小被骄纵关了的,父兄宠爱她,又有个得势的外家,天骄之子,哪能听得进去这些。 清嘉稍有些不耐烦,发起牢骚来“那定安不过是个连外家都没有的小贱人,我倒不信她能泛起什么浪。往日我教训她,也不见母妃说什么,今日是怎么了絮絮叨叨,真扫人兴。” 静妃被她气得心口疼。她扶着额“罢了,同你也说不清,你只需听我的,让人备了礼去一趟含章殿,做做样子即可。” 往日再怎么,没闹到明面来,静妃又素来不喜陈妃母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这一次闹得大,那定安再不得宠也是宫里帝姬,这事若是传出去,不定坏了清嘉名声。 清嘉自是不愿意,哼哼唧唧的耍起赖来,想让静妃免了她。 静妃却肃了脸色,厉声道“怎么,我说的话你如今是当耳边风了改日是不是连我这个娘也不大认了” 清嘉闻言一惊。她院还当静妃是说说而已,没往心里去,哪见是当了真。 这一下清嘉不敢再敷衍,应过命后,她方才退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06 虽是当着面好好答应了静妃,清嘉退出殿中却是越想越气,连带着也恨起定安来。若不是为着这个罪魁祸首,她何至于被最疼她的母妃这般说教。 是以走到一半,清嘉道“我乏了,今朝就算了吧,赶明儿再去。” 她身边宫女待要劝他,清嘉先发了难“谁都不准劝,劝一句我割你们舌头。也不准到母妃面前说,若说了,可没人保得住你们。” 这些人素日是跟在清嘉身边伺候她的,哪能不知道她的脾气,一个个摈弃凝神,作壁上观,没人敢劝。 清嘉这才心满意足,半路上就打道回府。 定安对这一番周折全然不知。 她一回去就在书房临帖,中途未曾歇息。那帖子是夫子新教的,上面的字大都不难,不比谢司白给的那份,十个字里六七个不认识。 定安专注着手上的力道,一笔一划,不偏不倚,仿佛全神贯注,浑然不觉外头的事。等临到“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那一句,却忽的吧嗒一声,纸上有水珠氤氲开。 定安慌忙用手拭了下眼角。 也并非完全无动于衷。 若陈妃还在,她尚且能哭诉哭诉,尽管抵不上什么用,好歹是安慰。 如今才真正是孤立无援。一个人是一个人,再怎么样母妃也回不来了。 乌木镂刻青花的屏风外侍立着伺候的宫人,闻声要进来,定安不愿被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先说道“替我取杯茶来。” 宫人应声,托了盏青花纹瓷盏。定安已是平复。她接过茶盏,目光扫到窗边,外头渐渐黑了下来,她临帖临得太入神,未觉时间过得这样快。 宫人点起宫灯,橙黄色的绢布,映出的光也是暖色的。 “几时了”定安问。 “约莫酉末时。” 定安将剩下几个字临完,换了谢司白让抄的书卷。 静竹挑了帘子进来,宫人立于门口。静竹问“殿下写完了吗” 宫人摇摇头。 静竹进去,定安专心致志,全然未察觉。静竹不出声,只安静地在旁边替她研磨。 定安写到一半才发现身边多了个人。 定安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很是讨喜“静竹姑姑。” 静竹见她在抄经文,叹了口气“这要抄到何时去。” 定安反而不甚介意,垂下眼帘“也快完了。” 静竹打量着小殿下,心中涩然。方才司琴将仪门的事统共和她讲了,定安有意隐瞒,不过是图她心安。 况且就算她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静竹用剔子挑亮灯芯,备了些瓜果茶点,不再打扰定安,先出去了。 定安直抄到夜里去。这些天她没怎么停过,连着指尖也磨出一层细细的薄茧来。静竹越发心疼,几次劝了她歇歇,定安却是不为所动。 第二日照旧到国礼院上学。 定安前一天熬得晚,堂上总打瞌睡,夫子多次敲打她,惹来不少笑话。 下学走的时候,清嘉没再来找她麻烦。 这是约定的最后一天,赶在晚膳前,定安将将抄完最后一遍。静竹松口气“可算是完了。” 静竹将散落在案几上的书稿整理起来。定安问道“谢先生这两日可有留话” 静竹摇头。那日过后再无谢司白的消息,就仿佛当夜的事从未发生过。 定安稍有些失望。至入夜,她正在房中用功习书,静竹悄声进来,同她道“殿下随我去一遭吧。” 定安初时还不明白,片刻即反应过来“是先生” 静竹点头。 定安换了身衣裳,就跟着静竹去了景轩门。与上次一般的途径,仍旧是四下无人。静竹这才明白这是谢司白有意安排,不再担心若被人撞见该如何。 同那夜一样的地方,只是不在梅园,换在了书房。 临近轩窗,少年倚在窗边,闭着眼,像是在思绪什么。他没穿白衣,而着艾青道袍,银白细线滚边,腰束白玉云纹革带,少了初见时几分遗世独立的清冷,多了些年少易慕的好颜色,尤其屋中置了两盏纱灯,越发映的他眉目如画。 定安独自被送进来,见他不声响,她手足无措,也不敢出声惊扰,只好盯着面前的黄花梨六扇仕女图屏围发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问她“你喜欢这个” 定安吓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是谢司白。 她支吾一声,谢司白觉得有点好笑“坐吧。” 定安这才近前来,将自己抄好的一沓手稿呈递上去。 谢司白瞥了眼,笔法拙稚,并非刻意而为。他当即明白这全是定安亲力亲为。 “你倒是个好耐性的。”他似是而非说了句,定安听不明白是褒是贬,索性不说话。 谢司白又看了看她。才短短数日,眼前的小姑娘形貌未变多少,性情却是愈见沉稳。可见丧母之事对她影响颇大。 谢司白将手稿收下,敛眸时不经意瞥见她脸上的印子,稍一怔“你的脸怎么了” 听他冷不丁提起这个,定安也是愣了下,才道“雪天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碍事。” 谢司白似笑非笑盯着她,定安不知为何。 谢司白道“你可认得我临的是什么帖” 定安看一眼,摇了摇头。 她尚且连四书五经都没认全,如何认得这个。 “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谢司白看着那帖,许是灯光的缘由,神色晦暗不明,“皇上最喜欢的一副。” 定安也随着看去。她与她父皇没有多少感情,仅见过的几面也是在家宴祭祀这种大礼上。陈妃从来不露面,她人微言轻,每次都排在最末,远远地看过去,她父皇冠冕龙袍,仪表堂堂,同她遥不可及。 “你临来给我看。”谢司白忽然这么说。 定安微怔“现在” 谢司白点头。 定安虽然为难,但还是照做。乌漆案几上早备着砚台笔墨,她提起些袖口,勉强伏案临帖。谢司白在她身后盯着看。定安略略紧张,几次下笔不稳。 “你的手。”谢司白看出些什么,用手中书册轻轻拍了下定安的胳膊,“受伤了吗” 定安“嘶”了声,笔下力道一重,黑漆漆地印在纸笺上,漏洞百出,无力回天。 定安住了手“也是前些天摔着了,不打紧。”她说的声音很小,软软糯糯的。 谢司白让她临帖就是为了试探她。他望着定安的眼睛,隐带着笑,不怎么真切“当真” 不知怎的,定安在他面前自来是矮上半分,总不如应对静竹她们那样轻松。 定安嗫喏“是。” 谢司白唇边噙着抹笑,似是而非看着她,语气淡漠“不必瞒我。” 定安心一惊,没由来地觉着发寒。 她瞒不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将仪门的事大致讲给谢司白,隐去了种种无关痛痒的细节。 谢司白听罢没有多少意外,甚至连同情怜悯都欠奉。 他垂眸重新看向临了一半的快雪时晴帖,懒洋洋道“十五帝姬乃静妃所出,深受圣上宠爱,大事小事带在身边,与你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定安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讲不出。 他说的是事实。 “千恩万宠。”谢司白笑起来,重新抬眼,眸中海晏河清,已是半分波澜不见,“帝姬想不想也试一试” 定安一愣。 谢司白敛了案上的从帖,定安还没回过神来。 “这帖你拿回去。”谢司白道,“总共二十八个字,你一个一个练好了,下次来我再考你。” 就这样 定安怔愣愣的,伸手接过。 直至上了马车,她仍是晕晕乎乎,不知来这一趟是为何。 定安走后,门外名叫春日的僮儿进来替谢司白添茶,上好的碧螺春,是开年的新茶,连宫里皇后的景仁宫都不定有,他这里却早早备下了。 谢司白这一日过得并不清闲。前不久颍州东窗事发,中山王锒铛入狱,京中一朝老臣牵连其中,这烫手的差事派给了青云轩,明里暗里无数势力,稍不注意则玉石俱焚。他师父谢赞这宠臣的位置不容易坐,若不好反成了弄臣。谢司白自然跟着受累。他昨天才从颍州赶回来,忙过府中旁的杂事,到了晚上又要抽空见定安。 “要我说公子何必着急着往这处赶,歇一歇才是正理。”春日委实心疼他家公子,多嘴说了这么一句。 那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小殿下,正是多事之秋,忙得紧,由着她等个一两天也无妨。 谢司白不语。他换过案上的帖,将先前定安的手稿取来递给春日,细细叮嘱了他些许话。 春日听罢,道“公子未免太上心了点。” 谢司白扯了下嘴角,笑意不达眼底“要栽培她,自是不能吝啬。”说完他想起什么,垂眸瞥一眼春日,“仪门的事是怎么回事” “仪门”春日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青云轩虽在宫中,却甚少牵扯宫闱之事,更何况是这种小事。 谢司白蹙眉,语气稍冷了些“我不是让你看着她” 春日语塞,呐呐的,不敢辩驳什么。 谢司白冷声道“若不行,让秋韵换了你来。” 春日见他起了意,忙道,“是属下不利,定然不敢再犯。公子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春日不是办不到,若他当真无能,也留不到谢司白身边。他只是对这一次谢司白的决定颇有异议,谢司白想在宫中培养自己人,大把现成的人手,偏生选了个小孤女,在宫中无权无势的,要她事成,不定费多少功夫。 他的心思谢司白不是不知道。 “春日。”谢司白掀开杯盖,茶放得三分烫,是他自来的规矩。 春日艾艾应了声。 “贺若弼的典故你可听过”谢司白慢悠悠的,一派的风轻云淡,说出来的话却大相径庭。 春日摸摸发凉的后脊。 “再起僭越之心。”他道,“就回定州守园子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07 定安回去,夜已至深,静竹伺候她洗漱完,定安捧着谢司白写得那张帖,看得入神。 静竹反而纳闷“就说了这些” 定安点头。 真是奇了怪了。 “难不成还真认了个先生”静竹发牢骚。原想着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过又是这些细碎。 定安却不以为然“先生这样做,定有他的道理。” 何况他是母妃临终时嘱托的人。 静竹想说什么,张张口,想了想还是作罢。 “王羲之。”定安念着谢司白方才说过的名字。 国礼院的夫子也曾讲过王羲之的兰亭序,只她们年纪尚小,并不是很能理解其中意味。 寿康宫。 天将亮时,太后已是醒来,常年伺候她身旁的习秋早备好一应盥洗用具,手脚利落地服侍她起身。昨夜又下了场大雪,窗外白皑皑的一片。太后对着铜镜略扶了扶发上凤钗,姿态懒散,全然看不出先帝时杀伐决断的贵妃娘娘的气势。 “怎么又落了雪。”她看了眼窗外,闲闲说了句。 “想是今年倒春寒来得迅疾吧。”习秋道,“再两日,出了正月,也该渐渐暖起来了。” 太后不言语。 习秋备了些易克化的吃食,在旁帮着布菜。太后却没什么胃口,少吃了些就挥手屏退了。 用过早膳身子乏累,太后躺在临窗的黄杨木雕刻百花纹罗汉床上歇息,身上盖着一缠枝芙蓉纹的薄衾,两个小宫女一左一右替她捶着腿。 殿内朱漆小几上放着一错银瑞兽纹黄铜香炉。宫中人人皆知,邵太后喜熏香,有心人四处寻来异香,炉鼎几乎一年不断。今天燃的香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既有檀香的味道,又有些甘松的香气。 太后觉着好闻,身上也轻快不少,她掀掀眼皮,问道“今天点的什么香” “娘娘可喜欢”习秋在旁道,“是大昭寺静觉师父送来的,说是叫安定散,有凝神静心之效。” “安定散”太后道,“听着倒是新奇玩意儿,是她有心了。” 大昭寺建在宫苑后山,为宫中女眷祈福上香所设,掌院的主持法号静觉,人称静觉师太。太后上年纪后专心礼佛,与静觉一道往来密切。 提起这香,习秋想来一件事,说道“昨儿我去大昭寺里头替娘娘进香,静觉师父说她不久前托人寻得一件宝物,据说是正德年间虚云法师亲手抄录的妙法莲华经,验了真身,想着找时间送给娘娘过目。” 一听这话,邵太后睁开眼“虚云法师的传世之宝,这年头可是不多见了。可是真物” “说是请人验过了,不差分毫,应当不是假的。” “那还等什么,送来与我看看。” 习秋见她这副心切的模样,笑起来“静觉师父心细,听说娘娘这几日身子不大舒坦,不敢来叨扰。娘娘要急着看,我派人说一声,让她送来就是。” 习秋打发了小宫女去大昭寺,不出多时,那静觉师父就乘了宫轿来。她着一领缁色道袍,素净打扮,与周遭花枝招展的小宫女截然不同。 她迎入殿内,行过大礼,殿上太后让人扶着坐起身来,问她“那妙法莲华经可带来了” 静觉双手合十又行一礼,方才让身后跟着的小尼姑将东西呈上来。 这宝物价值连城,就是万两黄金也难寻得一片的。乌漆描金掐丝盒子内放着三四碟。太后小心翼翼取出来,一片片看过,方道“是真的,这虚云法师的笔法,我是再熟悉不过。” 静觉笑道“连娘娘这行家都说了是,定然就是了。” “你啊,早已不知找了多少人验过,不过用这话来和我讨个巧罢了。”太后笑吟吟的,却一点也不反感,语气中颇有些亲近之意。 太后赐了座。静觉道“听说娘娘身上近来总不大爽利” 听她提起这茬,邵太后不以为意“老毛病了,一落雪就犯困,不知请了多少名医神医的也是没法。其实也不打紧,等天气暖和些自然就好了。” 静觉略一颔首,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太后聊起闲话来。这静觉虽是出家人,却有趣,又是投缘,因而邵太后素来爱同她讲话,好逗逗乐子解解闷。 说着说着,静觉想起什么,笑道“我这儿近来有一宗奇事,说来怪得很,我至今仍不得解,甚是想不通。” 太后接来定窑五彩茶盅,拨了拨茶叶子,很感兴趣“何事” “我那大殿里,近来不知着了什么道,隔三差五地就多一叠地藏经手抄本,每每还供错在罗汉像前,真叫我哭笑不得。” “还有这种怪事”太后来了兴致,“莫不是寺里出了顽皮的小尼姑,专来煞你这个师父的风景。” 静觉笑着摇头“要真是就不足为怪了。那抄本我是看过了,笔法稚嫩,屡有错字,不过倒是一笔一划挺认真。要说来,符合年岁的只能是宫里哪位皇子帝姬,可我寻思不大可能。若如不然,哪个小太监小宫女也说不准,但也少见这样诚心的,因而才百思不得其解。” “这倒是怪了。”太后放下茶盅,“你怎么也不曾去查一查” 静觉苦笑“这不是查不着吗” “那手抄本可还在” “自然在的。”静觉道,“娘娘可有意” 太后笑了笑“不过觉得有这样的七窍玲珑心也是个人物,想寻来见一见罢了。” “那我这就命人取来同娘娘过目。”静觉说罢就叮嘱了身边的常随。大昭寺离寿康宫不远,折返一趟也不费事,顷刻那抄本就被拿了过来。 太后翻着看了看“写得是诚心诚意,片刻不见怠慢。” 静觉接话“所以才稀奇。” 太后挥了挥手,让近身旁的习秋将抄本收起来,因笑道“你倒真是个没用的。这抄本我先收着罢,左不过比你寻人快些。” “我如何能与娘娘比的。”静觉忙道。 随后静觉又同太后讲了些旁的话打发时日。太后久坐已是困顿,眉目间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倦意。静觉向来擅长察言观色,见状也不多声响,借口他言便先行告辞。 这一桩事暂且搁下了。习秋命人去寻,几日不得信。倒是太后惦记着,时不时过问一句。 习秋道“娘娘怎么这样在意” “有什么在不在意的。”太后反是不以为然,“不过是在这宫中,各样的人都见多了,觉着这一个罕见罢了。” 巧立名目的有,汲汲营营的有,踩低捧高的有,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有。 这样的却还是头一遭。 又几日,习秋方道“娘娘,人找到了。” 一连几日音信全无,邵太后原本心思淡了,都快忘了这事,听她一说才想起来。 邵太后放下手里的紫檀佛珠,抬了抬眼皮,饶有意味。 习秋挑了帘子,边扶着邵太后坐起,边道“说是含章殿的那位小帝姬抄好了让人悄悄放进大殿里的。正好有两个当值的宫女识得她们殿里的人,所以才认了出来。” 含章殿。 邵太后眉头动了动“陈家的那个” 立秋答道“是。前不久方去了的,留下那小帝姬一人在。” “是个可怜的。”邵太后这话几分真假难辨。她久在后宫立足,什么都见惯了,连带着心肠也硬起来。 历来的争斗不过四个字,成王败寇。陈妃也怨不着旁人。 邵太后摩挲这白玉手柄上雕刻的梅花纹“那经文” 习秋接话“自是抄给那位的。” 这倒让邵太后稍稍为之动容。 “殿里情况还好吧”邵太后问了句。 习秋踌躇未语,邵太后懒懒觑她一眼“有什么话不能讲的” “娘娘应该也清楚。”习秋道,“不得宠的帝姬,又少了母妃,能好到哪里去。前几日我倒是无意中听小宫女议论了几句,说是含章殿的膳食总被克扣份例,正好常公公来送娘娘的药膳,我多嘴说了他几句,也不知现下是个什么光景。” 邵太后打趣她“你倒会背着我做好事。” 习秋回道“我是乘着娘娘的恩荫,自是为娘娘积福。” “你啊。”邵太后笑着摇摇头,“还有旁的吗” “那自然是多了。”习秋正了神色,“前不久在仪门,不知为着什么,清嘉帝姬把那小帝姬教训了一顿。” 说着习秋将听来的话细细讲给邵太后听,那清嘉是如何的声色严厉,如何推了定安,又如何携了人离去。说得绘声绘色的,煞有其事。 听她说完这些,邵太后面色一沉“教训上有皇后下有夫子的,何时轮得到她一个帝姬来教训自己皇妹” 习秋知道这话戳到了邵太后的隐伤,不敢再多言。 当今皇后是邵太后的亲侄女,邵太后本来就因着这层关系素来不喜谋得头筹的静妃,加上先帝在位邵太后尚不是贵妃时,曾被宫中妃嫔谋害得失了位小帝姬,如此这番触了逆鳞,愈加怒不可遏。 习秋劝道“娘娘早已不大管宫中的事,何必为了这个生气。早知如此,倒不该把这些事翻出来。” “我是不大管宫里的事了,才一个个的冒出头来。那清嘉平素在家宴上见她,就知不是个好相与的,谁知如此张扬。熙宁自小也是被宠着长大,怎么不见像她这般轻狂可见是那静妃教坏了的。” 熙宁乃皇后所出,位居十三,亦是太后放在心尖上宠着的人。 习秋见太后当真动了怒,也不便再劝什么,噤了声,立于一侧。 等渐渐平息些怒气,太后取了案上成窑五彩小盖盅,呷了口,方才道“你今天抽空去含章殿看看,若是那孩子真是个有造化的,就让她来见见我。” 习秋一怔,迟疑道“娘娘这是何意” “那孩子到底是我皇家的血脉。”邵太后慢条斯理,“她父皇念着旧日的恩怨不大理会她,我这个做祖母的自是不能也如此。如她真是个玲珑心肠,我虽与她来往不多,找个机会抬举抬举她,倒也免了被那些小人轻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08 殿中银瑬三足瑞兽纹火盆中燃着银炭。前几日落了最后一夜的雪,方始大晴,拨云见日的,终于透了些暖意来。 定安仍在书房临帖。她这几日有空便待着习字,旁的一句话也不多说。静竹见了叹口气,心下不觉添了对那谢小公子的埋怨。 静竹提了攒盒进屋,将盒中吃食取出,缠丝白玛瑙碟子,一样四色,是陈妃留下的旧物。静竹在案前布菜,金乳酥,桂糖糕,全是定安幼时爱吃的小玩意。 定安闻到香味,停下笔,这才回过神来“静竹姑姑。” “殿下可算是肯理一理我了。”静竹同她打趣,“我当真以为殿下眼里只剩那帖子,旁的一概不见。” 定安知她是在调侃自己,稍有点不大好意思。 定安停下来歇歇手。静竹往炉上滚了水,另烫了壶茶来,年前剩的六安瓜片,配着将才的点心用,最是解腻。 定安捧着茶盏,案上吃食没动几口。静竹同她说起话来,净是些有的没的。可巧窗外檐下有啼鸣声,一阵阵地传了来。定安先听到的,静竹正要说什么,定安朝她比了个嘘声动作,笑意盈盈道“姑姑,你听。” 静下来,静竹也听到几声。她惊喜“打哪儿来的燕雀,今年开春这样早,我记得去年这时候,娘娘还说”她话说到一半,忽的止住,忐忑地看向定安。 怎么偏提起这茬。 定安抬头望着窗檐,没回神,面上表情怔怔的。静竹心里蓦地难受起来,笑着打岔“也快到季节了,等量了衣裳,园子的花开好了,殿下也出去瞧瞧,不必总闷在屋子里。” 定安知她好意,笑了笑,没说话。 这尴尬的当头,外面有问安的声响。定安看了看静竹“这个时候谁会来” 静竹也是不知。她安置好定安,方才出去看了。没一会儿,有个小宫女进来,喘着粗气道“殿下随奴婢换身衣服出去吧。” 定安一头雾水“何事” “习秋,习秋姑姑来了。”小宫女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利索。 定安当然知道习秋。习秋是太后身边第一得意人,家宴时常见到。她虽是个下人,说话却委实比一些嫔妃还有分量。 这样的人怎么会来含章殿。 定安不及细想,随那宫女回偏殿换了身衣裳。月白折枝海棠小褂,双平髻,旁的修饰一概从无,未免素净得过了头。 到了前殿,果见一着铜绿迎春花样式宫装的妇人侯在里头。打扮不算矜贵,但气度不凡,颇为得体。 静竹先迎出来,暗里同定安道“那位是习秋姑姑。” 定安进殿,习秋顾于身份向她见礼,定安慌了下,忙是迎她起身“习秋姑姑不必多礼。” 习秋笑吟吟地应了声,心下却暗自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那陈妃习秋早以前是见过的,放在后宫也是极难得的好颜色。十六帝姬肖母,还未长成,算不得十分惊艳,可到底是个玲珑剔透的小美人。她自小跟着陈妃不得宠,因而既没有清嘉的颐指气使,也不如小时跟在太后身边的熙宁举止典雅,介于两者之间,默默无闻的,倒是剑走偏锋惹人怜爱。 习秋闲闲与她叙着家常“殿下今日身子可还好听闻前不久病了一场,娘娘身上不大爽利,也没注意着来看看殿下。” 一旁的静竹暗暗咂舌。果然是太后身边的得意人,说起话来四平八稳,滴水不漏。 定安倒没想见她会提起这件事,稍一愣,才答道“尚可,劳她老人家惦记。” 习秋对定安印象极佳,觉着她文文静静,不大是个爱出头的。如今太后日益年迈,身边跟个这样温婉的可人再好不过,免得折腾起来惹得四下不宁。 习秋让常随的小太监取来太后赏下的东西,多是些器皿玩物,不仅是定安,就连昔时见惯场面的静竹也愣了下。 “娘娘也知前遭那事儿,虽于礼明面上宽慰不得,私下总是体恤殿下的。”习秋道。 定安迷迷怔怔,一时没明白指的是什么,倒是静竹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才后知后觉是为了她母妃的事。 定安心里五味杂陈,却还是跪下来谢恩。 习秋忙是将她扶起,笑道“殿下要谢得自个儿往太后娘娘跟前去谢。” 定安转瞬明白过来,软糯的声音带了些讶异“太后娘娘要见我” 习秋看她这样,笑着摇摇头“叫太后娘娘是生分了,殿下称她老人家皇祖母即是。” 定安回不过神,习秋让静竹替着定安备轿。静竹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忙应了声,三步并作两步出了殿。 寿康宫。 殿中燃香,正当黄杨木长背椅,绘的是八仙过海的景。年老妇人倚在塌上,盖着条夹缎薄棉芙蓉锦衾。定安平素都是远远照见,还是头一次离得这样近。她怔怔望着殿内,习秋轻唤她一声,她才回神,跪下行了大礼。 太后见她这痴样,笑了起来,连带着整个人也变得和善些“定安” “皇祖母。”定安垂着头,不大敢看她。 邵太后朝着她招了招手,定安未觉,旁边习秋含笑轻轻推她一把“小殿下,太后娘娘在叫你。” 定安方才反应过来,起身上了阶矶。邵太后常年熏香,身上也染了些淡淡的檀香味。定安紧张,手心积了层薄汗。 邵太后倒是打量她。小姑娘生得极好,有她母妃两三分的模样。太后与陈妃素无恩怨,况且陈家早已倒台,威胁不到邵皇后的地位,她也乐得卖个恩情。 邵太后细细问了好些体己话,吃穿用度,定安一一作答。邵太后见她乖乖巧巧,虽有些怯懦,举止还是得体的,更加多了些喜欢。她让习秋取来一掐丝洋漆锦盒,递予定安手上。 定安不解,邵太后笑道“你打开来看看。” 定安依言打开,其间放着一叠抄本,正是她先前交由谢司白那里的。 定安一怔。 她怎么也没想见会在这里看到。 邵太后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见她是当真惊讶,全无作假造作之意,连最后的戒心也烟消云散。 邵太后拍了拍定安的手“你是个好孩子,这份心意你母妃定能收到。” 定安却只是垂眸看着那盒子,不知在想什么。 邵太后看她不说话,以为是触了她伤心事,未多在意。她看了眼习秋,习秋会意,将一早备下的锦盒呈上,里面放着一镂空凤穿花鸟纹玉佩,和田白玉的成色,极为罕见。 邵太后道“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一点小玩意儿,你将就戴着玩吧。” 太后说的轻巧,定安却知这礼物贵重。她忙是要退回,习秋笑说“这是娘娘的心意,殿下就收下吧。” 定安无法,只好是谢了恩。 晚膳太后留她一道用了。至晚些,太后身子乏累,才让人送她回去。 定安则如堕雾中,始终不觉真切。坐上了敞轿,她摸着那节玉佩的纹路,想着先生前不久同她说的那句“千恩万宠。帝姬想不想也试一试”。 她自是不敢奢望什么千恩万宠的。 含章殿前尚亮着灯。习秋携着定安同去,没让静竹没有跟来,只要她派了个小宫女一道。静竹心里明白这一去是为着试探小殿下,心下惴惴不安。先前她送着定安上了轿撵,别时想要叮嘱几句,可念着习秋在,最后也只得按下不提。 因而定安走后静竹始终坐立难安。她又是担心定安说错话冲撞了太后,又是担心这其中另有曲折隐情,小殿下涉世未深周转不来。好不容易等外面有了响静,她忙是掌灯迎出去。送定安回来的是邵太后身边的张公公。静竹命人打点了谢礼,拜过恩,方才扶着定安下来。 进了偏殿,静竹除下斗篷,压低声音问她“太后娘娘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召见殿下” 定安摇了摇头,将手里的玉佩递出去交由静竹过目。 静竹一愣“这是” “太后娘娘赏我的。” 竟有这等的好事。 静竹万分惊讶。 “是先生。”定安垂下眼帘,“我先前抄的手稿,在太后娘娘那儿。” 静竹怔怔,一时也愣住了“那位谢小公子” 定安点头。 联系了前因后果,静竹大致猜出些许,叹道“倒是神了。” 定安却不说话,只敛眸,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那副玉佩。 静竹见状,方道“这是破天的福分,若得了太后娘娘眷顾,殿下往后也不必再受那龌龊气,怎么殿下看起来反倒不大高兴似的可是遇着什么事” 定安笑了下,眉梢眼角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与轻快。她软声道“怎会。许是皇祖母宫中的香有凝神养性的功效,我待了半日,有些发困罢了。” 静竹没有多想,只亲自服侍着定安歇下。等熄了宫灯,剩下帷帐外的一盏,影影绰绰看不明了。 定安在榻上,直听着静竹的脚步声远去,她摸出垫在枕下的半旧香囊和一只昔年陈妃总佩戴身旁的荷包。定安借着晦暗不明的光看着那物,细细摩挲了一遍,将两样东西捧在怀中,稍感安心些,方才沉沉睡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09 是日,定安前脚刚被习秋请了去,建章宫后脚就得了消息。 静妃端着定窑白瓷盏,用茶盖撇去上面的茶沫子,她还没怎么样,身边素心就先来报“帝姬把自己锁在殿里发脾气,砸了好些东西,一直到现在也没用膳。” 静妃委实为这个女儿头痛,她揉了揉额角“是我娇惯她坏了,没点气性,竟往那小处去计较。罢了,我亲自去看看。” 临近海棠苑,隔着有一些距离就听得里面又是摔东西又是责骂宫人,好大的阵仗,直将阖院闹得人仰马翻。静妃住了脚步,越发觉着头痛。她让旁的人先下去,才同素心道“派人去坤宁宫和国礼院一趟,就说帝姬病了,太医说要在殿里静养几日才行。” 素心迟疑“可是” 定安才刚受了太后召见,清嘉就这般,不定会惹来多少非议。 “若不然呢”静妃蹙眉,眼中有些许戾气,“本宫岂能放着她这样出去见人。” 素心不敢再多言。 静妃扶了扶发上银鎏錾花玉兰簪,命素心一干人等在月门外候着,才绕过照壁进到苑中。 有两个宫人守在门外,见静妃要行礼,静妃抬手止住“你们退下吧。” 待人走后,静妃才上前推开门。当中就有个红锦鲤白底瓷瓶砸了过来,擦着她险险落在身后,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静妃惊魂未定,这一下当真是恼了。她呵斥道“大胆” 清嘉听着这声音,才惊觉进来的静妃。静妃平素虽然惯她,但不比她父兄那样事事迁就。清嘉对她仍有几分畏惧,如今她先做了道,气焰矮下一头,也是不敢犟嘴。 “不过是些小事,你就意气不顺的,传出去要旁人如何看你”静妃看着满屋狼藉,愈加拧起眉头。 清嘉眼眶红了一圈,委屈极了“母妃就知责难我。我是不忿,往日皇祖母对我不冷不热的倒罢了,凭什么十六能得了好。” 她就是气不过。清嘉在宫中自来是独一个的,连九五之尊都宠她不及,就是皇后正经出的熙宁也比不得。更何况如今邵家式微,静妃在的林家样样拔得头筹,除了名头低一等,静妃早暗地里是这宫中当仁不让的正宫娘娘。唯一不称心的只有邵太后从不拿她当回事。邵太后乃皇后的亲姑姑,事事为着她考量,自然看排在后头的静妃不顺眼。现下清嘉还没盼来太后对她另眼相待,反是横竖比不过自己的定安先入了那老祖宗法眼,清嘉自然越想越意气不平。 静妃冷笑一声,没什么心思宽慰她,只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她前不久死了娘,能造多大浪,若不是你给了她这机会,何至于此。由着她自生自灭罢了,你偏要整那么一出窦娥冤,罔替人做嫁衣裳。” 清嘉本就烦郁,被说了这一顿,更加赌气,撒泼似得哭起来,直哭得静妃心烦意乱。 “你有什么好气的。”静妃扶着额角,被她吵得耳朵疼,“往日我多让你亲近太后,是你自己犯懒不愿去,怨得了谁你且认了吧,况她不过得了些小玩意儿,上不得台面,怎可与你同日而语,莫要再做小家子气,使这种小性儿。” 由着静妃这么一说,清嘉方才止了啼哭,心头稍稍受用些。 静妃见哄住了她,松口气。她用脚踢开殿中琳琳琅琅的一地碎片“幸而当时我让你去了含章殿一趟,如若不然,倒真是被太后有了说头。”宫中人尽皆知因着先帝时的种种,邵太后向来不喜太冒头的女子。清嘉虽是当众教训了定安,事后做了补偿,也只算她脾气太直罢了。 谁知静妃说完,清嘉想起什么,面色稍稍一白。 静妃瞥见她神色,略一怔,眉心突突的,有不好的预感“你又怎么了” “孩儿孩儿不曾去过含章殿。”清嘉压低了声音,结结巴巴说。 静妃心一沉,连看着清嘉的眼神也凌厉起来“我那日不是同你说好的吗不过是做做面子的事,你怎么也做不来” 清嘉撇嘴“母妃虽是那样说,可人家不愿意嘛,总归是那十六的错,我又凭什么同她做面子” 她不仅不认错,反倒是找起旁的借口,说得有模有样,当真一点点也不知事。静妃只觉气血上涌,连站也站不稳。她扬起手来,但僵持片刻到底没忍心落下,只摔了旁边一道粉彩镂空转心瓶那素来是清嘉最爱的一样。 “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竟也学会了阴奉阳违哪一套好好好,你当真是被我宠坏了。” 静妃一叠声说了三个好,可见气急。清嘉也是头一次见她这样,吓得连哭都忘了,怔在原地。 “若是不愿用膳那便是不饿,你且自己待着吧。”说罢静妃一甩袖子转身走了,留下清嘉一人在殿中闭门思过。 太后召见定安一事很快在宫中传开,引起轩然大波。素日门庭冷清的含章殿突然客满盈门,有些过往没少欺软怕硬专克扣殿中份例的,也是赶来赔礼道歉。静竹倒不恼,也不发难,该怎么应对仍怎么应对,波澜不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反是身边小宫女忿忿不平“往日捧高踩低的,如今来这儿做脸子。姑姑脾气也太好了些,要我说对这等小人自是不必客气。” 静竹瞥她一眼“胡说什么他们做散工的没皮没脸惯了,你我是帝姬的人,如何能比的。快去干活,这话莫要再说,免得被小殿下听了去,我看你好瞧的。” 小宫女撇了撇嘴,怏怏走开。 定安攀在槛窗上,春风拂面,少了前几日怎么也挥之不去的凛然,多了些温润。她手里捧着那帖子,阳光懒懒照到半个偏殿来,她微阖着眼,默念着帖上的字。 含章殿素日死气沉沉,不说外头,就是殿里的也没几个有精神头。今日却大不相同,院中宫女内侍,皆是忙的忙,张罗的张罗,同她问安也不再一味的敷衍了事。定安看得好笑,静竹进殿来要替她更衣去上早课,见她这一副样子,忙是过来放下窗罩。 “这当口风大,殿下才好不多久,没得坐这里,也不怕再复感了风寒。” “我瞧着他们倒与往日里不同。”定安站起身来,一面由着静竹替自己换身衣裳,一面笑说道。 静竹将宫绦系好,随口说了句“哪能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殿下得了赏,他们上赶着来,想着落个好罢了。” 平日都是个顶个懒散,干个活能推脱三遍的主儿。 定安一怔,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要我说,那位谢小公子当真是个了不起的。”经此一事,静竹倒对谢司白再不敢小看,“一局棋走到了死路,也是硬生生叫他给盘活了。” 定安笑了笑,却是没说什么。 乘轿撵去了国礼院,上头的人比下面要端着,自然不如此处没个体面。况且定安才得了好,大多持观望态度,倒是没几个主动来递帖。一日风平浪静,甚是无碍。唯一有恙的是清嘉告了假没来,这对定安来说反是好事。 至日头下学回了含章殿,陆陆续续有十二监里头的宫人求见。赔罪的,请安的,送礼的,讨眼熟的,好不热闹。定安自来不会处理这种事,全权托给了静竹,自个儿躲去书房用功。 等静竹一件件处理好了,方才姗姗来迟,笑说“殿下倒是自己跑这儿来躲清闲,留我同那些人周旋。” 定安见她,笑道“姑姑能者多劳,不为过。” “殿下从哪儿学来了这些浑话,净是打趣人。”静竹也是笑着摇摇头。她一早让人在小厨房煨了百合银耳粥来,定安不喜甜食,没喝几口就放下。 静竹清点起单子,定安从旁看了一眼,似笑非笑“人人都说得了势是好的,原是如此,我也算是见识一番。” 她虽这么说,话里却没多少欣喜,反而凉薄得紧,不大像她这么个年纪该出口的。 静竹一惊,忙住了手“殿下这是怎么了” 定安没看她,只是盯着那堆收在墙角的各色锦盒“可是各监司送了来的” 静竹瞥了眼,点头“总不过是那些人。” 先前病时受到的种种冷遇,忽然隔了很远,让人生了疑心,恍惚着像是不曾有过。 定安心下不起波澜,目光静静的。静竹以为她年纪小,心中难免有龃龉过不去,于是开导她“殿下也不必想这些。不过是些讨生活俗人,要来就让他来,要去自让他去。殿下做好自己的,无需介怀。有句话不是叫做宠辱不惊殿下不在意了,那些人行事又有何妨。” 定安笑起来,眉眼弯弯,一点晦涩也不见“姑姑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大懂。” 静竹看她这样,哪能不知她这样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静竹无奈地摇了摇头,半是心疼半是怜惜“殿下未免太懂事了些。” 定安不以为意,笑了笑,没再接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10 自那日过后,邵太后又陆续见了定安几次,每次不过闲闲坐一坐,说说话。上了年纪的人喜静,不大爱闹腾的活计,定安又是跟着陈妃在含章殿静惯了的,一向耐得下心。若有时邵太后说着话睡去,她也不惊扰,仍是坐了一边,或看书或习字。邵太后爱极了她这性子,越发的与她投机。 定安一夕之间从无所依傍倒成了邵太后中意的孙女。阖宫妃嫔眼热归眼热,到底是定安身后无人,即便宠一些也无伤大局,没人为着这个给她暗中使绊子,反而上赶着同她交好。往日门可罗雀的含章殿一去不返,定安并不因此生了倨傲之心,从前如何,现在仍是如何。 久了连邵太后都怜惜起她“不过半大的孩子,行起事来却是稳稳当当的,也从不与人交恶,受了委屈仍是自己扛着,不露半点风声。” 习秋道“小殿下自小跟着陈妃,冷脸子是受够了的,因而养成了这副性子,倒是可怜。” 只有一次,是皇上来寿康宫,恰巧定安在这儿。皇上见着她的面,倒是愣了下“你是哪一宫的” 这话问得唐突,近乎是无情。上首的太后抬了抬眼皮,处变不惊,只伸手让习秋扶着自己坐起些,慢悠悠道“你越发糊涂了,她可是你的十六帝姬。” 定安跪下来行礼。永平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免了她的礼。 许是闹了这出岔子,皇上没再多待。他走时连一眼都没看定安。 皇上走后,邵太后将定安叫到自己身边,抚着她的手,说了些体己话,方才问“好孩子,你可怨你父皇” 这话也只有太后能问出口。 定安说不出违心的话,她迟迟不语,最终只是低下头去。 邵太后难得动了些恻隐之心,她没再说旁的,赏给她些小玩意儿,就让定安先回去歇着了。 定安一走,邵太后靠在榻子上,手中捻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面上平静,看不出心中所想。 “那孩子,当真是像极了陈妃。”邵太后悠悠道,“若真是放得下的,何须如此。” 习秋素来体恤太后心意,如今也是摸不清这门道,迟疑着问“娘娘是觉着那小殿下” “同她有什么关系”邵太后笑了笑,用手支着额角,“她可怜见的,被迁怒至此,才是真正无辜。” 说着,邵太后略略睁了眼。习秋未语,殿中清静,依稀闻得见与寿康宫相近的大昭寺传来阵阵诵佛声,清音悠远。 “无辜,这宫里又有几个无辜的。”邵太后笑起来,无端端记起些从前的事。那些事她自成了太后就再没想起过,也不知现在是怎么了。 习秋替她加了件遍地金花样子的夹衣“娘娘好好的,怎么又说这样丧气的话。到底年岁大了,安心静养即是。他们如何,自有他们的福分。” 邵太后拍拍习秋的手“就你是个肯体谅人的。罢了,今日之事你替着本宫打点下,莫要将这事传出去。宫中一个个的虎视眈眈,别被她们抓到了又来横生枝节。” 习秋应了是。 回去的路上定安心神不宁。路过长街,尚且还远,有宫车辘辘的声响传来。宫人们停下行礼,直等着那声音从巷口远去了才起身。定安甚是好奇,问了句“那是什么” 静竹不在,司琴上前一步来同她解释“那是鸾驾,应是陛下召见哪位娘娘了。” 定安想起刚才的事,略垂下眼睫。司琴没跟着进殿,不知先前的事,以为小殿下是想起陈妃娘娘触景生情,不敢再多言。 定安这日是格外的沉默,除了习字就是小睡,也不同旁人说话。静竹知她定有心事,私下拉了司琴问道“方才去寿康宫,可遇着什么事” 司琴摇了摇头“太后娘娘有规矩,小殿下在殿里侍奉,我们自来是不入内的。” “那是有什么人在了” 她这么一说,司琴倒是想起来“陛下来过,可没多久就去了。” 正是这一庄了。 静竹心下明了,面上却不显露本分。她细细叮嘱了司琴一些话,才让她下去。司琴走后,静竹又去小厨房命人温了碧粳粥与一二清淡小菜,放在攒盒,提着进了偏殿。 定安靠在葱绿撒花的锦缎软塌上,身上只穿着一件月白暗银莲纹的薄夹衣。这样的天气倒是不畏寒。她正捧着那张从帖看,听到门口声响,将帖子叠起垫在引枕下,抱着双膝坐起来。 “殿下好用功。”静竹笑她,才忙忙将吃食摆了一桌。 定安看得茫然“不是才吃过了吗” “殿下各样都尝了几小口,哪能吃得饱。现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殿下多吃些不为过。”静竹边说着,边并退了殿中其他人下去。她给定安斟了满满一盏的碧螺春,道,“外头新贡的,正是好滋味的时候,殿下尝尝。” 定安没什么胃口,不过先前没怎么吃,现在倒是觉着有点饿了。她用玉箸夹着尝了鲜,就着那碟萝卜条将就着吃下小半碗粥。 静竹等她吃完,服侍着她漱口。差不多到了就寝的时候,静竹先替她铺了床,才提着灯在外榻坐下。 “殿下有没有旁的话要对我说” 定安闻言掩下手中的书卷,只露出一双眼来,黑白分明的眼眸,明澈清晰,一尘不染。 她问“姑姑听说了什么” “没听说,只不过小殿下今日倒比往日寡言些,我想着定是有事发生。” 定安笑起来,左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她本粉雕玉琢生的可爱,这一笑更是云开雾散, “姑姑。”定安用书册掩在自己唇边,没有接这话茬,反问了另外的问题,“母妃当初为何要进宫中。” 静竹愣了愣,没想到她会提这茬。 定安微垂下眼。陈妃在时从没和她说过先前的事,定安自懂事起含章殿形同冷宫。既然如今不复相见,当初又如何会在一起。 静竹安慰不得,手下抚着描红梅的纱灯罩子,片刻,勉强笑了下“殿下是难为奴婢了。我自来娘娘这处,娘娘已是一宫主位。若是香尘姑姑还在,许是能讲讲从前的事。” “静竹姑姑来的时候,这里是何等光景”定安抬眼看她。 何等光景 静竹想着,恍然间又回到了当年。含章殿还不是人人厌弃的地方,宫人们争破了脑袋抢着要进来,都说在含章殿得一道差,胜过外头数百年。漂亮话都说尽了,曲终时人方见得散。有门路来的大多走了,除了静竹几个死心塌地,旁的多是无法才留下。 静竹不觉伤感,她眼下隐约泛了泪“当年光景,自然是好的。” “那为何又成了现在这般” “君恩莫测,不过有时聚散。” 有时聚散。 定安默念着这四个字,可她年岁到底小,虽心性早熟些,也不能尽体会其中深意。 “殿下可恨娘娘” 定安惊讶“为何这样讲” “不恨就好。”静竹替她把裙摆敛好,说的却是另外的话,“我原担心殿下见过了外面的模样,生了比较之心,难免会责怪娘娘不争不抢,安于一隅。” “怎会。”定安怔怔,“怎会。” 她母妃定是见过了盛世的景致,因而见过了,不稀奇了,也就不想争了。 许是如此罢。 与静竹说了这些话,定安心下好受些,也不如先前郁结心头。静竹服侍着她歇下,一日无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11 定安原以为太后会因着这件事心生隔阂,渐渐远了她,没想见邵太后反是更加宠她起来,有的没的总会叫她到寿康宫一趟。只是自那日后,定安再没在寿康宫见到过她父皇。 倒是她时常会在国礼院遇到清嘉。清嘉病好后也不知为着什么缘故,性子收了些,不再同以往处处针锋相对,但到底免不了素日的冷嘲热讽。有时半道上轿撵撞了,清嘉也总是趾高气昂的一个。定安从不与她争,只默默退让。清嘉偶有言辞间的厉色,不及要害,定安亦是不曾理会。久而久之清嘉找她麻烦的心思淡了不少,也懒得再关注她。 这些事旁人不知,跟在定安身边的司琴却是一清二楚。看得多了,连她也觉着小殿下的脾气好得过了头,不免劝道“十五帝姬也甚是欺人,殿下好性子,也该稍稍去太后娘娘那儿提点一二句,免得再像前一朝在仪门那样。” 定安道“她收敛不少,我又何必惹起事端。” 司琴压低声音,语气中尚有忿忿不平“十五帝姬虽是好过从前,可,可总还是拿捏着殿下。若如愈演愈烈,失了分寸该如何是好。十五帝姬不是那等那好相与的人” “嘘。”定安喝她一声,遂又笑起来,“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当心被旁人听了去,拔你舌根子。” 司琴也自知失言,作势掌了嘴,不敢再多话。 定安回去将这事告给静竹,要她多提点下殿里其他人。静竹听罢恼道“越发没边了去,这些嘴边没个把门的东西,我去好好说一说她们。” 定安忙是拽住静竹的衣角,声音软糯糯的,半是撒娇地为司琴开脱“我和姑姑说这些,不是要你教训她。我倒觉得司琴姐姐不差,不过是不得章法,姑姑容我这一次,不必罚她,只与她讲清楚就是了。” 司琴尚比定安大了不知多少岁,小孩子都懂得道理,偏偏她们一个个糊涂。静竹无奈“殿下是个好心肠的,只这样的人留在你身边,多少是个隐患。” 定安笑了笑“我觉着没那么严重。况且司琴姐姐是在微时留下照顾我的人,我如何能舍了她去。” 这倒是个正理。 静竹冷静下来,没那么恼了,想想定安的话也有道理。她拍拍定安的手“殿下放心,这些事由着我来,我自有分寸。” 定安点点头,很是信她“那就有劳姑姑了。” 含章殿才得了好,底下人往日受气惯了,如今扬眉吐气,个个的自觉要胜过昔时百筹,行事作风自然张扬起来。抱有这种心态的不算少。静竹平日要忙的事多,没功夫管,一时搁下了也想不起来。定安提了这一茬,她方才如梦初醒,好好约束了殿里的小宫女小太监,让他们克己守礼,莫要去外惹是生非,违令者罚月例事小,赶出去事大。渐渐的门风清肃,整治了好些心怀不轨者,不在话下。 出了正月,天气果真转暖。又月半,后花园的花七七八八冒出了芽。定安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每日从国礼院回来,若不然到寿康宫见见太后,若不然独自在书房临帖。先时那个会问“母妃会回来吗”的小姑娘似已是许久之前,早就不见了。 静竹心下恻然,但也说不出什么。花朝节前定安量了身,这小两月她长高不少,好些衣裳都要重制。邵太后闻得让习秋加了点银两贴补她,命多做几件样式新奇的,不过都是一色的素净,同旁的帝姬郡主不大一样。明眼人知道她这是暗地里为陈妃尽孝。 “花朝节殿下可要去园子里头逛逛花都开好了,皇后娘娘主事,京里好些世家贵女也进宫来同赏,殿下与她们好好玩一玩,也是个机缘。”静竹一面替定安收拾起衣裳,一面絮絮说着。 昔日陈妃不得宠,这些活动定安大多不到场,即便到了也是孑然一身,鲜少有人理会。如今倒是与往年光景不大一样了。 定安闻言却是兴致缺缺,半掩着书卷,似睡未睡“这样好的风光,独自一个细细赏去了就好,何必定要往人堆里凑。” 静竹见她这样扫兴,调笑道“殿下近来说话老气横秋,若不明白的听了去,还以为是个七老八十的。” 定安打趣“你这话是揶揄,我听见不怪你,旁人听到若是多心,看饶不饶你。” 静竹笑着摇摇头,不再与她拌嘴逗趣。她收拾了案上的东西要走,才刚跨出门槛一步,身后定安唤她“静竹姑姑。” 静竹停下来“殿下怎么了” “也无事。”定安笑了下,才踌躇着问,“青云轩可有消息” 静竹摇了摇头。定安垂下眼睫,笑道“那无事了。” 自拿回帖子后,谢司白再没与她见过面。先时有约法三章,定安不好贸然去青云轩,况且去了也是无言。先生说过的话她每一句都记得,只她到底是忐忑的。当初应的时候她浑浑噩噩,尚且不谙世事,现在过了这两月,懵懂间也明白了些人情世故。先生于她是大恩,她自是清楚,却不知他这么费心是为了什么。当真是为了母妃的旧恩但先生说,那旧恩他已是还过了的 定安不觉想得出神。 静竹知她心中忧虑,开解道“谢小公子许是忙着吧,我前不久才听说轩里委派了件大事,怠慢不得,应是这般缘故。” 她说完,久不见应答。静竹看过去,小殿下正盯着檐下叮当作响的铁马,心不在焉,也没听到她先前的话。静竹见状不再打扰,出去时贴心地掩起门扉。 定安看了会儿书,又去书房临帖。二十八字的快雪时晴帖她临得滚瓜烂熟,字虽比不得从帖,相比于抄经时却好上不少。许是练得多了,她渐渐也琢磨出些门道,尽管微乎其微。 写到“王羲之顿首”几个字,静竹进了书房,快步走到定安身边,悄声道“殿下。” 定安停笔。 “青云轩那边来了人” 静竹话还不曾说完,定安眼睛一亮,难得多了些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欢喜神色“是先生” 静竹怔了怔,方才点点头。 定安将笔搁在几上珊瑚红釉小笔山,让静竹快些服侍自己换了衣服。她眉宇间有着难掩的雀跃,与先前的死气沉沉对比明显。 才见了两次,小殿下已是对谢小公子这般信任。 静竹心下多是不安的,但也不敢多言,只能应了声,让宫人去备东西。 定安换了艾绿折枝绿萼纹刺绣小褂,白绸竹叶暗纹中衣,外搭着浅绿蜀绣印花披帛,发上不佩饰。 第三次走这路,定安已是轻车驾熟。只不过这日去的早些,暮色渐沉,还未到掌灯时分。 谢司白在竹亭中习字。一月未见,他似长高了些,穿着月白衣衫。定安这才恍然间惊觉谢司白不过才比自己大九岁,尚不及冠,但心量才学已是望尘莫及。 先生在她这个年纪,又该是什么样总不会像她这般无知。 定安莫名有几分挫败。 正想着,她走到近前。谢司白停下,抬眼朝着她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12 先生的眼睛是极好看的。 形若桃花,不笑时眼眸潋滟,冷冽清隽。笑起来又仿佛另一个人,雪化开了般,温润如玉的陌上公子。 定安一面懵然想着,一面见了礼。谢司白打量着她,若有所思“长大了些。” 小姑娘的打扮还是一色的素净,眉眼倒是相比上次见面略略长开了些。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一副模样。 定安同他说起邵太后的事,谢司白并不意外,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像是早就料到会如此。 定安道“我知是先生从中周旋,多谢先生大恩。” 谢司白笑起来,目光却是盯着案上的书帖“我应你的当然要做到。” 定安还要说什么,谢司白漫不经心补了句“况且你算我半个人,自是不必再受欺辱。” 定安一怔,有种陌生异样的感觉,是从前未曾有过的。 定安略低下头,眼眶稍有些湿润“先生” “帖临得如何”谢司白打断她,问起了旁的。 定安愣了下,答道“尚可。” 听着就不怎么有底气。 谢司白另铺了澄心堂的纸来,将笔蘸饱了墨递给她“写给我看。” 定安接过,立于案几前,当真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谢司白站在一侧,静静看着。 二十八字很快写完。 谢司白垂眸看她“国礼院的夫子不教书法吗” 定安摇摇头“夫子只讲经典策论。” 谢司白略扬下眉,方道“再写一遍。” 定安也不问为何,只是照做。她刚下笔,谢司白握住她的手,横竖撇捺,教她如何使力道。他态度是极坦然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狎昵之意,注意力全然放在笔端。 倒是定安微怔,心神不觉被他牵着走。谢司白身上有种浅浅的草木清香,很好闻,这样近的距离,根本忽视不了。 也不知先生用什么香来熏衣。 正神游,谢司白用另一只手敲了她额头一下,语气淡漠“留神些。” 定安不敢再大意。她专注起来,仔细着手上的动作。 谢司白道“运墨有明暗、浓淡、深浅之分,不单是写出来而已,要留心着每一笔的劲道。”说着,折锋轻过,一笔勾勒,他停下来,“方是可成。” 定安哑然,看着由他引她写下的字,惊叹不已。 她自己练着索然无味,原来其中竟有这些曲折门道。 谢司白将笔还给她,取过旁边案托上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白帕子略擦了手,说道“你回去再练。” 定安应声,低头盯着那副帖,呐呐道,眸中明澈“先生可要我用这二十八字取悦父皇” 就像邵太后一样,投其所好。 定安总算跟着他学来一手。 谁知谢司白嗤笑一声,没有作答。 定安问“应当如何做” 谢司白垂眸,波澜不惊“等。” 定安动作一顿,懵然不觉“等也是如先前那般吗” 谢司白抬眼看她,眸中有不真切的笑意“你可知道上上策不在多周密,而在做得水到渠成” 定安听不明白。 “用过的再用第二遍,只会漏洞百出。”谢司白没有与她过多解释,“你不用清楚,安心等着就是,我自会提点你。你只需记着,这不仅是皇上,也是你母妃生前最爱的一副帖子。” 定安愣住了。 谢司白笑着觑她一眼“陈妃娘娘没有对你说过” 定安茫然地摇摇头。 可见是恨极了,索性连曾有的情分也付之一炬。 定安怔怔“这帖子” 谢司白敛回目光,同她道“陈妃娘娘得宠时,风光一时。如今的颖嫔尚不及她当初一二。陈妃娘娘喜欢王羲之的手笔,陛下就不惜动用影卫军替她一一寻来,快雪时晴帖的原帖正是其中一份。” 定安惊讶,又觉着荒谬。这光景她自是不曾见到过的,因而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当年的陈妃盛宠至极是何等模样。 定安重又看向那副字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鼻子微微发酸。 “后来呢”定安问。 谢司白道“什么后来” “那原帖现今何处” “不知。”说着,谢司白忽然升起些逗她的心思,道,“我原以为帝姬知道的,毕竟最后经手的是你的母妃。” 定安不知他是故意打趣她,见嫌疑到了自己身上,张张嘴,百口莫辩“我,我并不知” 谢司白见她这样,无奈地笑了笑,没再继续为难。 说了这些话,口干舌燥的,近边无侍奉的人在,谢司白亲自沏茶。定安诚惶诚恐,想着他是先生,这般于礼不合,要起身,谢司白先瞥她一眼“你坐着就好。” 递来的茶盏印着青花缠枝的纹路,定安捧在手里细细摩挲,不舍得喝。 谢司白没注意她的小动作。 亭中一时静下来,天边星河黯淡,隐隐有鸟鸣嘲哳声响,已是掌灯时分。 定安想着什么时候告辞合适,目及远处的谢司白忽然道“帝姬可有想过是为了什么” 定安怔愣一瞬“什么” 谢司白敛眸看她“你来找我是承你母妃的遗命,讨得太后皇上欢心是因为我的安排。帝姬自己,仿佛从无主意。” 他看得出来。若换做别人,得了如今的际遇,不定高兴得如何是好。偏生这位小殿下不为所动。她倒是自以为瞒得很好,还朝着他谢了大恩。这是谢司白也不曾想到的。 正是这一点意料之外,令他对她生了好奇。 定安也没想见他会说这个,她回视着谢司白,点漆黑眸干净剔透“也不是。” 谢司白挑眉“也不是什么” “也不是先生说的那样。” 起初懵懵懂懂,不过承了她母妃临终的话,后来后来倒多了点心甘情愿。 “我自也想得到皇祖母厚待。” 谢司白风轻云淡“可殿下看起来并不热衷。” 定安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可惜她语拙,词不达意,说不出心中所想。 最后磕磕绊绊化作一句话“我只是,总不大安心罢了。” 谢司白微微眯了下眼睛,饶有兴致“为何” 定安斟酌着措辞,谨慎答道“皇祖母抬举我,是大恩,得之不易,我受之有愧。” 谢司白轻笑了下“你觉得太后为何要这般抬举你” “除了那叠先生让我抄的册子外,左不过是静妃娘娘。”定安垂下长睫,她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一如谢司白初时见她般,却又好像不一样,“皇祖母最疼爱的是熙宁姐姐。” 她知道的。 邵太后这么做,除了几分真心,更多的是拿她作幌子,在宫中牵制静妃清嘉一头,免得日后以下犯上,冲撞到熙宁和皇后。 谢司白审视着面前的小姑娘。她垂着眼,乖乖巧巧的,眸中却是死一般清寂,未免平静过了头。 谢司白心弦一动,忽然觉得自已也有判断失误的一日。 她并非真的不谙世事,不过是,哀莫大于心死。 还是这样小的年纪。 “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帮你”谢司白问。 定安缓缓抬起头看他“先生帮我,是要我帮你。” 谢司白笑了,却不达眼底“哦怎讲。” 定安摇了摇头。她只是有这个感觉,但并不分明具体如何。 “你倒是个通透的。”他的话模棱两可,定安捉摸不透其中深意。 谢司白笑着摇摇头,点到即止。 他起身“今日到此为止罢。” 定安行过礼,先出了亭。 她独自走过一截,终于还是停下来,回头向着亭中看去。谢司白留在那里,一袭白衣,丛丛绿竹掩映,他仍是提笔习字,一如她来时,仿佛刚才说的话做的事,全是她凭空臆想的错觉。 定安静静在原地看了会儿,方才离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13 天渐暖了起来,碧空一尘如洗,一气儿洗净了初春的雾霭蒙蒙,方是大晴。 不久就到了花朝节。 历来有例,宫中花朝设群芳宴,京中凡有脸面的世家子弟皆会入宫赴宴。一早定安才刚起身,寿康宫就有人来催。定安乘着轿撵而去,到时邵太后身边已有一人,约莫比定安大个三四岁,身量稍长开些,一张鹅蛋脸,眉眼生得精致,活泼伶俐又不失温婉,上身穿着藕荷色遍地莲金枝缠纹小褂,下着月白绸缎暗纹刺绣襦裙,发上簪着镶蓝宝石鎏金蝶恋花步摇,年岁不大,足有几分光彩。这正是她那位十三皇姐熙宁。 前几日早听说熙宁去了国公府小住,原是赶在了花朝节前回宫。 这熙宁同清嘉一样,自小千恩万宠着长大。不过和清嘉那副骄纵的性子不同,熙宁被皇后教养得落落大方,待人亲近,并不恃宠而骄。且熙宁的功课在国礼院向来是极好的,诗词歌赋也甚为精通,因而小小年纪名满京都。既有父兄疼爱,又有太后怜惜,还颇得盛名。在这深宫后院十个里个都是羡慕她的。这样遥不可及活在云端的人,实非定安能及。 定安愣了一下,熙宁也看到了她,笑着迎出来“十六妹妹。” 定安要见礼,却被熙宁扶起。熙宁道“同我这般客气做什么快些进来吧。” 定安虽与熙宁同为帝姬,往日却不多见。一来定安自小不上坤宁宫里请安,二来国礼院分级,熙宁长她几岁,不同窗,偶尔只能在仪门远远照见一面。除此之外就是在佳节欢宴,可熙宁是极得人意的,同她交好的不少,与定安这样落单的自是不一样。 所以她冷不丁示好,定安稍有些受宠若惊,唤了声“皇姐”,才随着她进到殿内。 邵太后倚在百花纹罗汉床上,看着两个可人儿携着手进来,很是赏心悦目。她笑道“你十三姐姐早闻得你是个体恤人的,前几日她去了她舅家,也是不得好,日日惦记着想回来见见你,如今才真是遂了愿。” 定安羞赧地略略低下头,熙宁笑吟吟道“往日妹妹不大爱出门,我倒有心,甚少见得,如今托了皇祖母的面,方能同你好好说些话。” 她一句话将从前种种一笔带过,轻轻巧巧的,也不使谁难堪。定安对她大感几分亲近之意,暗想,怪不得这宫中提起十三帝姬,竟是没一个肯说不好的,除了她身份放在那里,多是她为人如此的缘故。 熙宁温言细语同她说了些话,又让自己身边的大宫女取来一镂空雕忍冬纹红木锦盒,递给她“不过些小玩意儿,是我在国公府时随手画了花样子给妹妹们玩的,你若不嫌弃,我这儿还剩了一份,送你给解解闷。” 定安打开,里面一式放着几样纱绢宫花,镶珠嵌玉的,做得很是精致。 定安忙是推拒。她自己一清二白的,受了礼,如何还得上。 熙宁似是看出她的心思,笑道“你只当是个不打紧的玩意,收下就是了,又不是多贵重。” 定安从来跟着陈妃清心寡欲,对这一应之物其实并不上心,不过她念着熙宁的好,最后还是收下了。 邵太后见她们相处融洽,眼中是藏不住的满意。 略略坐了会儿,时候差不多到了,熙宁同定安一道往大昭寺去祈福。花朝节自来有旧例,要去花神庙拜花神,但是宫中不设庙,只好上寺中代替。 大昭寺中人不少,多是宫中嫔妃,都为着这一日特意打扮了来,胭脂水粉,光彩夺目,隔着老远都闻得见阵阵香风。 定安跟在熙宁身后在殿中上了柱香,她望着大殿中供奉的佛像,想起陈妃和香尘,不觉出神,心中升起些感伤。 熙宁见她久不出声,回头看了眼“十六妹妹” 定安双手合十,在佛像前拜了一拜,才跟着熙宁出去。 熙宁也不追问她刚才的事,只说些有趣的话逗她开心。这又是她的一宗好了。 她们正走着,迎面遇到一梳着宫髻的年轻女子,锦衣华服,珠翠满头,何等意气风发,连走路都带着风,与旁人格格不入。只她身形稍稍臃肿,像是怀有身孕。 熙宁脚步慢了一下,带着笑微微屈膝“颖嫔娘娘。” 定安也效仿着行一礼。 颖嫔这才看见她们,她扶了扶发上金簪,笑道“两位帝姬安好” “尚可,不劳娘娘惦记。”熙宁一如既往地有礼周到,但是声音中多少透出些冷淡来。定安素来不与宫中事,不明白其中纠葛,索性沉默不语。 颖嫔倒不介意,她笑着看了熙宁,眼睛一转扫到旁边的定安,微眯了下眼,而后才对着熙宁道“殿下这几日不在宫中,我着实念得紧,若是功课不忙得了闲,你也好常来我这处坐坐,你父皇若是见了你,定然是喜欢的。” 熙宁面色冷了冷,作揖后方告辞。身后隐隐传来颖嫔的笑声,定安听得云里雾里,但多少知道熙宁是心情不好了,忙追过来,静静陪着她,倒不多言。 两人走了好一截,熙宁回过神来,一转头见着定安在身后,用帕子掩着唇,没忍住笑出声来,再不见先前的阴郁“我总是这样不好,一想着自己的事倒会忘了身边的人。你既跟不上,何不出言说一声。” 定安见她终于笑开,心下松了口气,摇头道“我不碍事。” 她们乘了轿撵。熙宁恢复了风轻云淡的模样,从她脸上再看不出端倪。定安觉着这位十三姐姐当真厉害的紧,比色厉内荏的清嘉高上许多,清嘉完全不配与之相提并论。 路上走着,迎面来了一队车驾。熙宁扫一眼,即道“那是敬国公府的肩舆。” 定安久不通人事,认不出来,一脸的茫然“姐姐如何见得” 熙宁打小身边个顶个人精,少出定安这么个小迷糊,倒觉着新奇。她笑道“京中车驾皆有定例,你看那舆顶用银,盖帏用皂,定然是三品官员以上例程,况且那舆沿绣着花团锦簇,以兰花为主,据我所知只有敬国公府才会用。” 定安听罢,越发佩服起熙宁。 熙宁见她这副表情,道“不过是些小伎俩,妹妹不大出门,自是觉着厉害,等你在皇祖母处待久了,也便知道这些来了。” 定安点点头,却没大往心里去。 从大昭寺出来,她们直接去了坤宁宫。定安不行晨礼,并不常涉足皇后这处。坤宁宫大得出奇,因循而制,每一处都有一处的典,轻易冒犯不得。定安从中走几次险险错了道,熙宁无奈,只得握着她手,才堪堪进了主殿。 花朝佳节,阖宫上下贵人云集。这当头她们遇着定安最不想看到的一个。静妃戴着九翟冠,鎏金凤穿点翠珠,前后缀珠宝钿花,又身着金织云龙纹大衫,珠光宝气,衣饰华贵,少有人能比之一二。 她见着定安她们,面上没一点意外之色,只停下,笑意随和“二位帝姬安好今日打扮得好生俊俏,趁这个机会好好玩一玩才是。” 熙宁恭恭敬敬向着静妃行了礼,全无先前对着颖嫔时的疏离冷清“静妃娘娘。” 定安也硬着头皮见礼。因着清嘉,定安自来对静妃也是隐有畏惧。 静妃让身边人赏了她们好些金叶子,是真正的大手笔。熙宁与静妃熟稔,因笑道“娘娘还当我们小孩子似的。” “玩意儿而已,拿着玩吧。况且你们如何算不得小孩子”说着,静妃眼眸一转,看向熙宁身边的定安。这还是静妃第一次有机会好好打量她。定安生得好,单论相貌就是熙宁也不及她,俨然像极了静妃最不愿提起的那个人。 尽管心里这么想,静妃的表面功夫向来做得滴水不漏。她笑道“十六生得好俊,阖宫里没一个比得上你,怨不得太后娘娘这般疼惜你。这可是难得的福分。” 定安垂着头,诺诺应答。 静妃看她小心翼翼,言行举止多有怯弱之情,与身边落落大方的熙宁完全比不得,心下多了些讽刺。凭她陈妃当日何等风光,连自己的女儿也保不得,还不是养成这一副模样。虽这样想着,情形之中又莫名有了点兔死狐悲的意味在。 “若得空,你们可以去找清嘉玩。这孩子面上不爱说,心里总是盼着你们的,毕竟是亲姐妹,外头得如何近,也比不得。这话说得可对”静妃笑吟吟转了话题。 熙宁应了是。静妃安置好她们,先离了院。熙宁站在后面,直目送着静妃离开,才问定安“你觉得这宫里哪位娘娘最好看” 定安一怔,没想见熙宁会同她说这种事。熙宁看她这副表情,笑起来“你真当我是那坛上供着的泥娃娃,一言一行都框住了不得动弹我私下自也是有这些玩乐的。” 定安越发喜她这性情。她想了想,回道“宫里娘娘我见得不多,硬要选,选不出头一个。” 熙宁循着静妃远去的方向,意兴懒懒“我倒觉着静妃娘娘是头一个。” 这倒是奇了。 皇后与静妃向来面和心不和,连定安这个远离是非的都隐有耳闻,缘何熙宁会这样说。 不及她多想,熙宁敛眸,又成了先前那个温文尔雅的皇姐“走吧。母后应是在等着,我们赶最后一趟倒是不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14 定安并不常见皇后的面,仅有几次,印象均是极佳。皇后不比静妃打扮张扬,反是素色典雅,颇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她待人也和气,多是以德服人,少见坤宁宫有什么骇人听闻的异事。且皇后心向太后,常日礼佛,殿中设佛龛,素来供香,一进其间没有寻常宫殿的胭脂气,只有淡淡的檀木香气。 定安随着熙宁到时,明殿尚有几个衣饰雍容的命妇在。熙宁与她母后关系甚为融洽,说了好些逗趣的话,直笑得邵皇后锤她,掩唇与底下人道“原是我照顾不周,教出这个没王法的,成日说这些浑话打趣人。”皇后虽是自贬,语气大抵是欣慰的。熙宁年岁还小,也不是越沉稳越得人意,像这样娇憨明艳,既没丢礼数,也不失动人。 底下命妇顺着她心意道“小殿下正是好玩的年纪,娘娘若拘着,反倒多不好。” 话是这么说,羡慕也是真羡慕。熙宁生养得落落大方,处事得体,不拘泥小家子气,相貌气度更是万里挑一,这样的人,即便不是顶着帝姬的名头,日后也是个颇有好造化的。 聊了这当头,定安被冷落在一边。皇后见着,让她来自己身边,同人笑道“我们那一个年岁是大了些,还不如这个小的心性稳妥,又善解人意。太后娘娘甚是宠她,就连我时常也忍不住想,这样的可人儿得造多大福才能得来。” 命妇们自是又谈起定安的好。定安没当过这一头,懵懵懂懂的,不如熙宁应付自然。话毕,皇后让她们两个小的先离开,出了庑廊,熙宁道“妹妹若无事,日后也可常来坤宁宫向母后问安。” 定安糯糯应声,想着这当是皇后娘娘的主意。 这事暂且按下不提。她们乘轿撵去了芳园,司琴一应留在园外候着。园中早有一等年岁相差不大的贵女们迎在其间,或赏花,或品茶,或从诗词歌赋直谈到哪一家铺子的脂粉最正宗,莺声燕语,再热闹不过。 远远的,还没留神,定安已在其间看到清嘉的身影。花团锦簇中独她一人艳上三分,正经海棠红色的交领绣牡丹小褂,茜色撒花的披帛,发上簪累丝金凤,珠光粲然的,尤其属得耳上那一对红珊瑚宝石耳坠最是夺目。 清嘉身边向来不会少人。她捧着盏茶盅,闲闲不知说着什么。 熙宁也是这场面的佼佼者,况她处事比清嘉周到,同她交好的不计其数。一开始她还留意着定安,后来人多了,杂七杂八,渐渐也顾不上了。定安不习惯这种场合,在场的又大多面生,索性乐得自在。她想寻处安静的地方待着,可是到哪儿哪有人,走走停停着,误入了小道,再走着,竟是出不来了。 这不怪定安误事。芳园之大,素日里便是常出入其中照看园林的工匠,一不留神也要迷了道,何况她这么个不常来的。 园中花陆续开了,百花之盛,有极难得的品种,夭红金边为上上,另有红素绿素。定安走在其中,却全无欣赏的雅致,只觉“乱花渐欲迷人眼”,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愈发失了去路。 又走了一阵,才隐隐约约听见些声响。定安以为是芳园的宫女,她循着过去,拨开虚掩的丛木。然而眼前没有旁人,只有一个十四五的少年,不是定安的兄长们,是个生面孔。少年穿着蓝色绣祥云纹窄袖长衫,同色银线蟒纹腰带,腰间配着一块通透白玉,端的是英姿飒爽,意气风发。他手里拿着一尺长的弹弓,不知在瞄准什么。 定安见认错了人,趁着对方还没发现自己,正想离开,那少年却忽然抬头,朝着她在的方向看来,冷声喊了句“别动。” 被这声音一唬,定安吓了一跳,那少年拿着弹弓对准了定安身后,手一松。 定安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但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定安睁开眼,往后瞧,才见着一条碧绿的小蛇顺着旁边的树干掉下来。定安这才真的被吓到了,她指着那竹叶青“这是” “所以才叫你别动。”少年走过来,也不避忌,伸手拿了那条死蛇,作势要凑到定安面前。定安忙是挥开,双腿微微打颤,失了往日的冷静,如今倒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少年见状,笑起来,眉眼好看的紧,心思也是真的坏。“我倒想你是个英勇的,原来也不过如此。一条死蛇而已,怕什么。” 定安怔怔,半晌才挤出一句“那蛇有毒。” 少年不甚在意“有毒就有毒呗,又死不了人。”说罢,他瞥一眼定安,“你是涣衣局的小宫女无端端闯来这里做甚” 像定安这样大的小宫女均是会进涣衣局,等在教习嬷嬷手下几年,年岁大些,才会放出来到各宫侍奉。那少年这样说,可见是懂得宫里规矩,并非是一时进宫赴宴。不过他光顾着年纪,倒忽略了定安虽然衣饰素淡,但到底不同于宫人。 定安嗫喏“我,我恰巧误入罢了。” 好在少年没有计较,只是将那条青蛇随手扔在一旁。定安过了那怕的当头,反倒生了好奇,用手碰了碰那条死蛇,滑溜溜的皮,身上颜色是极鲜艳的翠绿。 少年见她这副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略带些嘲讽“你这倒不怕了” 定安用他先前说过的话回应“一条死蛇而已。” 少年觉着她是个挺有趣的,没再多说什么,拎起那条蛇,用脚踢了踢土,将它放进去。 定安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少年懒洋洋的“看它可怜,送它一程,入土为安吧。” 定安忍不住腹诽,真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定安看他做这事做的入神,轻手轻脚转过身,想着悄悄溜走,结果没走到一半却被人提着领子逮回来。少年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不满道“你在哪个嬷嬷手下未免也太不懂规矩了吧,我都还没走,你跑什么。” 定安只好问“公子还有何事” 少年冷哼一声,这才稍稍满意。他瞥了眼定安,声音小了些“你领着我出这园子吧。” 定安傻了眼,感情这一位也是迷了路。 “愣着做什么”少年见她这表情,略有些恼怒,强辩道,“我不过是懒得看路,你莫要乱想。” 定安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在前头引路。她也不记得来时的路,乱打乱撞的,久了连那少年都觉察出什么,问她道“你不会也不识这路吧” 定安张了张嘴,最后憋出来一句话“我也不曾说过我识路” 少年一怔,继而却大笑起来,一巴掌拍在定安肩头“早说嘛。” 定安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少年却兴高采烈,这会子热切起来,同她显摆道“宫里头园林之事皆有仪制,一丈之远皆会有一亭台,如今才刚过了一个,你沿着亭子走总能出去。” 定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刚要佩服,想起什么“那你缘何出不去” 少年冷不防被她摆了一道,一时语塞,半晌哼了一声“要你多嘴。” 定安知他逞强,没多计较。他们弯弯绕绕走着,走了会儿倒是歪打正着,渐渐听到些人声。绕过丛林,果见不远处水榭边有人,远远看着娉娉袅袅,应是入宫赴宴的贵女们。 定安在其中瞥见熙宁。她正要往前边走去,却被人从身后提溜着领子拦下“不准出去。” 他语气凶巴巴的。 定安觉得这人可真怪,不过转瞬她倒是琢磨出点什么。他定是怕被水榭边的贵女们知晓迷路一事,才拘了她也不让去。 定安素来好脾气,想着忍一时,也就没再出声。熙宁她们望着这边走了走,少年拽着定安藏身梧桐树后。定安身量小,没留意被他扯了一把,差点摔倒在地。 熙宁走近了些。她这样的年岁还没完全长成,却已是明眸善睐的美人,尤其一举一动,足以见得日后风华。 少年看呆住了,连会被发现的危险都忘得一干二净。熙宁来近前采了朵芍药,放在鼻下轻嗅,与旁人调笑着说了句什么,引来阵阵笑声。不久她们相携着离去,少年仍是迟迟没缓过神来。 定安不明所以,不解风情道“人都走了,你还要不要出去” 少年回过神,讪讪摸了摸头,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定安作了一揖要和他分道扬镳,少年叫了她一声,问道“你还没告我你是哪个嬷嬷手下的。” 定安一愣“你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只不过是觉着她挺好玩的,意气相投罢了。可是他说不出这话,信口胡诌了个“你拿了我短处,我自然是要看着你点,免得你到处张扬。” 定安无奈“我何必张扬这个。” 少年不管,就是不肯撒手让她离开。 定安自然是不能实情相告的。她想了想,道“涣衣局有个叫宝香的嬷嬷,我在她手下做事,你若不放心,尽管叫她来看着我。” 少年蹙眉,还想问什么,不远处又有声音传来。他回头去看,定安得了空,趁机先走了。 这一次少年没再喊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15 出了这处,路变得熟悉起来,定安不费吹灰之力按着原道绕了回去。到时熙宁正好在寻她,见她安然无恙回来,才堪堪松口气“我见你这么长时间不在,还以为去了哪里,险些要派人去找。” 定安道“我闲着无聊,随处逛了逛,让姐姐担心了。” 熙宁笑道“原是我的错,一忙起来就顾不得你了。你平日不多参与这类场合,有好些事情不清楚,难免束手束脚。” 她们正说着,莲花池那边忽的传来惊呼。熙宁算是半个东道主,耽误不得,忙是赶着过去了。定安个头太小,挤不进去,在外面看也看不分明。她听到身边不知哪家的贵女道“听说是有人落水了。” 池边筑着地台,不至于没留神踩空了摔进去。 这话一时间引来种种猜测。 定安对这些逸闻并不感兴趣,但她记挂着熙宁,也是暗自留着心。她隐约瞥见熙宁身边站着清嘉,毕竟那身石榴红太显眼,怎么也不好忽视。离得远看不究竟,但眼见着清嘉是不太高兴的。定安心里咯噔一声,没由来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幸好莲花池不深,不多时落水的人就被打捞上来。不过那姑娘不识水性,惊惧过度,竟是昏了过去。熙宁差遣着宫人送她去别院静养。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定安被挤着到了角落。 熙宁处变不惊,倒是很快镇定下来。她处理完这事,就让芳园的宫人将诸位贵女先请去兰苑吃茶。人三三两两散开,暂且算是被安置住。定安跟着走在最末一个,熙宁见了她,方道“妹妹跟着我吧,倒省了我再去找你。” 定安只好止住脚步。清嘉也在旁边,她脸色本就不好看,见了定安更加阴沉下来,冷哼一声“你也在。” 不等她拿定安撒气,熙宁先是道“十五妹妹还是先回建章宫歇一歇吧。” 清嘉也是在气头上。她很是不服气,正要犟嘴,熙宁冷笑“若如不然留下来跟我回一趟坤宁宫也好,你惹了这乱子,看看母后要怎么说。” 到底还是清嘉理亏在先,被熙宁这么一通抢白,她反而说不出什么。 清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最后气咻咻地一个人先走了。 把这刺头送走,就是熙宁也松了口气。她语气软下来,看了眼定安“你别理她,她这副性子,迟早够自己受的。” 定安很是感念熙宁的这份体谅。 熙宁要回坤宁宫,定安只得也跟着她一同去。中殿上错银云龙纹三足香炉中换了沉香,余烟袅袅。先前的那些命妇早散了,只有皇后一人位居上方。她紧拧着眉头,就是熙宁来也不见好转。 “你们先下去。”皇后一早得了消息。她屏退了跟前伺候的小宫女,方才看向熙宁,“我听闻芳园里头出了些乱子,发生了何事” 熙宁道“是孙家二姑娘落了水。” “现下如何了” “已送去了玉锦阁,派了太医跟着,应是无事。”熙宁答得井井有条,丝毫不见乱了方寸。定安看着暗生佩服。 果不其然,皇后眉头也稍稍松解了些。她叹口气“幸好有你在园子里跟着,要不然不定乱成什么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芳园的地台快有两尺多高,园里都是有身份的,也不至于哪家的姑娘爬上去寻乐子,那孙二姑娘好端端怎么就落了水” 提起这个,熙宁稍一踌躇。 皇后见状心里猜了个七八分,声音冷下来“莫不是那十五又如何了吧”听这语气,倒像是清嘉经常这般惹是生非。 “听说孙二姑娘和十五妹妹起了些龃龉,十五妹妹一时不察,才错手伤了那孙家二姑娘。”熙宁垂眸,话头点到即止。 皇后脸上显现出微妙的隐怒,这神情看着很是奇怪,素日的端庄典雅全然烟消云散,且面孔微微扭曲起来,竟是有点可怖。 定安垂下头,心有戚戚。 许是定安也在的缘故,皇后没说什么严重的话。她静默了半晌,开口时已恢复了常态“你们先回去吧,也不必声张什么。那十五且先让她回建章宫去,今日就不必再出来了。”提起清嘉,皇后语气透着藏不住的反感与疲惫。毕竟宫宴出了这档子事,旁人看了首当其冲是要怪罪她这位中宫娘娘处事不周,至于静妃还要排在后一个。 熙宁应了是,方携着定安离开。 另一边清嘉被送回建章宫,正躲在自己殿中发脾气。静妃失了往日的好气性,懒得再去看她。殿中燃着安神香,素心替静妃揉着额角,静妃道“她以前小些,再骄纵也有说法,现在眼见着一日日大起来,怎么还这么不知趣。” 素心不敢言语。 静妃问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听说和小少爷有关。” 素心口中的小少爷是静妃的亲侄儿林祁,林家正经的嫡子。许是前些年战事告紧的缘故,涂炭生灵,现世报报到了这一辈,正房夫人迟迟无孕,其他院也三年才得了一个女孩。后来经一得道高僧的点化,吃斋念佛又茹素三年,方才有了这么个独苗儿。毕竟是本家难得的亲侄子,静妃自也是宠着的。静妃所生的九皇子与那林小少爷差不多大,性情投契,因而常常叫了他进宫来。清嘉年少不避嫌,亦常常处之。 静妃眉心一跳,挥开素心的手“哦怎讲。” 素心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今儿芳园人多,又都是贵客,未免冲撞,侍女皆是不得入内,只有园中几个嬷嬷在。我方才派人去将她们找来,具体说了什么也是不知,反正她们听见了小少爷的名讳。” 静妃听着,倒是笑了起来,向后仰靠在大红金线蟒引枕上“我说这娇娇儿平素不是个肯给好脸的,也只有在她表哥来才肯伏小做低,原来如此。” 素心想起什么“娘娘前不久不是才说,家里有意孙家的姑娘,正想借着花朝宫宴暗中相看相看” 大魏不比前朝,自来尚晚婚,林祁不过才十四五岁,远不到成家立业的年纪,有这话多是未雨绸缪,提前做打算。 静妃也记起这茬“是这事了,那丫头肯定是听了去,才有这一出。” “那娘娘的意思是” “你还不懂她小孩子心思罢了,不定是被她兄长教唆着看了两处戏本,自比了崔莺莺,这才要寻了个张生来。她在宫里也不常见外人,林祁那孩子相貌气度又是百里挑一极难得的,才让她生了这些小心思。”静妃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眸中稍一黯。 素心小心翼翼唤了声“娘娘” 静妃摇摇头,笑起来“无事,我只是想起来,我初初遇见陛下那年,也才刚十一二。这日子过得真快,若不想一想,都快忘完了。” 那年的牡丹开得极好,宫中得了少有的几样浅金品种,邀来入宫观赏。她那天穿得是新作的衣裳,正因嫡姐独自得了一盒样式新奇的宫花而生闷气,一路没有好脸色,跟在她阿娘身边,走着走着走散了,她一拐角,就看到不远处花下的少年。 静妃想着,觉得眼眶微微发涩。她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坐起身“这次的事倒也不能尽怪她,原是我没有看顾周到。不过该罚还是得罚一罚,让她长长记性也好。前不久十六那事,训过她一顿,她可不是安生了几日多大的人了,还幺五幺六的不着调。” 素心替清嘉说着好话“殿下不过是心底单纯,为人爽利惯了,没那么些小心思而已。陛下怜惜她,不正是怜惜这一样” 静妃点头“这话说得在理。” 到底是自己的心头肉,由着素心这么一开解,静妃气消了好些。她道“让人备了礼去玉锦阁看望看望那位孙家的二姑娘,且好生说一说,看看这话怎么圆,免得往外传离谱了,谁也不安生。” 素心应了是,心下自有几分筹谋。 静妃把事情过了一遍,暗暗有了盘算。不过眼下还有个难关,她想着不觉头疼起来,揉着眉心“这些我倒是不怕,再怎么着,宫外横竖还有阿兄他们在,能帮着筹算筹算。最难的是宫里那位。” 清嘉没多久才经了仪门一事,正是记了一笔,邵太后本就不喜她,现下又有了这事,指不定怎么发难。 素心知她说的是邵太后,也没法出谋划策。 “罢了罢了。”静妃道,“容我好好想一想,这话怎么说才是能过了这一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16 出了这档子事,赏花吟诗的雅兴也减去不少。下午稍晚些,贵女们就陆陆续续乘着车撵离了宫。 花朝节,宫中历来要在晚上设宴。 定安回含章殿歇了歇,没多久到了开宴时分。她换了身衣裳,毕竟这样的场合,不好太过素净,静竹在她发上又簪了支珠花才算罢。 定安到时已是来了不少人。按例先敬着太后皇上入了座,其后是阖宫妃嫔,再下来才排得上皇子皇孙。定安同往常一样于最末落座,她横竖是习惯了的,不觉得有所谓。邵太后见了,低声同身边习秋说了句话。习秋派了个小宫女来,请定安过去到太后身边坐。 定安一怔,抬眼时视线不经意触及到太后。太后笑意温和,朝着她略一颔首,不知情的只怕当她真的是疼惜这位皇孙女。定安心下惴惴,由司琴扶着起了身,跟在那小宫女后,一时间俨然成了众矢之的。旁人有羡的有妒的,也有消息滞塞,因而大惑不解的。清嘉没来,素日里几个同清嘉要好的皇姐坐在不远的位置,看向定安时的目光灼灼,应是不大服气。 定安耳观鼻鼻观心,一概视而不见。 殿中夹道两边设有案几,最首是皇后,皇后之下紧跟着就是静妃。静妃珠光争辉的,一如往常打扮得招摇夺目。眼下她正低头与皇后絮絮说着话,从表面来看气氛甚是和睦,一派其乐融融。其后是妃位,早上才见过的颖嫔也在,德妃下首即是她,这分明越了仪制。 定安亦步亦趋,终于走至太后跟前,这距离是从未有过的漫长。她恭恭敬敬拜首行礼,谢了邵太后恩典。上首的永平帝见定安,神色不咸不淡,略略说了几句场面话“皇祖母疼你,你也要好好敬奉她老人家才是。” 邵太后伸手扶起定安“好孩子,过来坐吧。”说着就笑吟吟和她寒虚问暖起来。这样一番亲切举动,更加眼红了不少人。 熙宁也在太后身边,趁着旁人不察,她悄悄冲定安眨了眨眼。定安轻笑了下,不敢同她一般造次。熙宁坐这个位置实至名归,是有底气的。定安则不然。 看得出来,永平帝很喜欢熙宁的聪明伶俐,同她说话说得最多,言辞间颇见亲近,与方才面对定安时大不相同。定安在旁微垂着眼,像是浑然未觉其中的亲疏分别。倒是太后体恤她,见吃得不多,问道“这几样不合你胃口” 定安冷不防被点了名,回过神来,忙是摇了摇头,声音软糯,答道“我只是想慢慢吃。” 太后素来喜她乖巧,听了这话笑起来,觉着小姑娘可爱,越发疼得紧。她让习秋布了几道甜腻些的点心给定安。定安谢了恩,仍是小口小口进食。 用过膳,殿里气氛正酣。太后和定安闲闲说着话,多是她问,定安回答。问着问着,不知怎的,邵太后话锋一转,竟是提起了白天芳园的事。她漫不经心的抬了抬眼皮,仿佛也是不经意才想起了这茬“我听说上午园里出了些意外可是有这么一回事” 太后在这当头提这件事,明摆着是借定安之口讲给皇上听。因而她声音虽算不上大,殿中却是微妙地静了一静,底下人谈笑的谈笑,吃酒的吃酒,私下里却各个门清,仔细留意着上头的动静。 定安突然就被放在了这风口浪尖上,她愣了愣,怔怔看着太后。 永平帝闻言也是扫她一眼,神情淡漠“什么意外” 太后要拿她当刀子使,她是不得不当。定安其实明白,不回答得罪太后,回答了得罪静妃,这两难之地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虽早知如此,定安还是稍有点难过起来。她嗫喏一下,照实回答“有家姐姐不小心落了水。” 果不其然,永平帝一听这话面色当即沉下来,他不着痕迹瞥了下面的邵皇后一眼,似在责备她办事不周。邵皇后敛眉不语,做足了恭顺的好姿态。倒是旁边的静妃稍稍歇了笑意,轻觑着定安,不紧不慢把着手里的青花茶盏。 永平帝接着问“是怎么落的水” 他同定安说话与先前对熙宁判若两人,语气生硬得如同审讯犯人。定安到底年纪还小,心里委屈,眼中不觉积了水雾。她不想被人看到,只垂下头,轻轻吸了吸鼻子,才低声回答“听闻是和十五姐姐逛园子时不小心失足跌进去的。”她没在近处,这般语焉不详也说得过去。 永平帝拧起眉头。底下人见状纷纷停了说笑。好好一场家宴竟是僵持起来。 永平帝看向静妃“怎么回事清嘉呢她怎么没来。” 静妃放下茶盏,这才起身回话“十五她自知悔过,躲在殿中不敢来见人。” 这话无异于火上加油。然而不等永平帝发作,静妃就接着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们那个年纪,正是最皮实的时候。臣妾一早让人去问过了,是她们几个女孩子一道在水边,孙家那孩子贪玩,非要爬上去赏莲,才不小心失足落了进去。定安她不在那当头,自是不清楚,才说的严重了些。” 她一番话有理有据,不仅是替清嘉撇清了干系,联系上前面说的那句自责的话,反让人怜惜起她年幼懵懂来,而且还不动声色把定安推了出去,绵里藏针地暗示她言辞陷害。可谓一石三鸟。 永平帝的脸色略转好了些。他轻瞥一眼定安,不痛不痒说了句“清嘉也是,年岁一日日长起来了,行事合该稳重些。你仔细教养着才是。”这话明里是提点静妃,言下之意却是护着清嘉。 事发当时太后并不在场,这话头再提下去倒显得她这个皇祖母不近人情。邵太后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她不急着再发难,只抬手扶了扶发上的华胜,似笑非笑望向静妃,四两拨千斤“难为十五有心了,我原觉着她素日是个跋扈的,想来是经了仪门一事,性子收敛了不少。” 静妃神色未变,心下却是一沉。这事已经过了许久,若太后想要告状,足有一千个一万个机会。她偏偏选在这时候发作,摆明了不让她轻易脱身。 永平帝见其中还有文章,也不好开口贸然替清嘉说话,只恭敬道“母后指的是哪一样莫不是那孩子冲撞了您若如这样,倒真要叫她好好罚一罚。” 邵太后笑了笑“这倒不至于,那孩子见我还算恭敬。只是前不久我听说她和十六在仪门前起了争执,十五掌掴了十六。”说罢她抬眼,风轻云淡的,“静妃,可有这事” 孙二姑娘那事无人对证,又一早打点好了,静妃早有应对的法子。她最愁是定安这事,十六就在场,也不好叫人空口白牙编了别的由头。邵太后深谙其道,所以才醉温之意不在酒,明的是提芳园,其实正等着静妃说这一句,由此引出仪门来。 静妃咬碎了银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吞。她勉强笑着“是有这事。她们姐妹间玩玩闹闹是常有的事,十五不过一时气恼,多是小孩子争端罢了。” “玩玩闹闹”邵太后敛了笑,坐起些身子,眸中隐带了薄怒,“本宫先前只以为是十五那孩子脾性过了点,指个教习嬷嬷给她,教几天规矩也就好了。没想见原是有你这么个宠她的母妃在旁纵着,也不怪她养成了这样一副目中无人的性子十六与她同为帝姬,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十六犯了错,再怎么样也轮不着她一个皇姐来教训。更何况十六这孩子乖乖巧巧,别说是犯错,连多说一句话也是兢兢战战的。你们遑论着她在这宫中无依无靠,才是摆脸子欺负她罢。” 到底是邵太后老谋深算,棋高一着。她这话一出,静妃不敢再强辩,知道多说多错,只得顺势跪下来,诚惶诚恐“娘娘所言极是,多是臣妾照看不严,才这般纵了她。” 永平帝神色不定,晦暗不明地盯着静妃,隐忍着怒气。下面人各个屏气凝神,生怕这当口触了霉头。 邵皇后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在旁静静揣测着圣意。眼下她见永平帝的神情,体恤他心意,这才肯出声圆场“她们姐妹年纪小,难免有些分歧争端。便是十三和她兄长这样好的,也时不时闹一场别扭。不过吵归吵,清嘉动手总归失了她帝姬体面,连累着定安也不得好。要臣妾说,就让清嘉好好同她妹妹道个歉,尽尽礼数。等风头过了,臣妾另指一位教习嬷嬷来,也拘一拘清嘉这性子。” 她这话说得在理,且既顾了太后的面子,又成全了永平帝的心思,轻而易举成了这场纷争里最大的赢家,还不费吹灰之力就博得了贤良的名头。静妃有苦难言,面上还得承情。 永平帝的神色果真和缓了些,看向邵皇后时也多了几分满意与温柔“皇后所言极是。母后以为如何” 邵太后做这个局不过是为了皇后,自然肯给她体面。她闲闲地拨了拨茶盏中的茶叶“那就依言如此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17 一场风波就这样化于无形,太后淡淡提点了静妃几句,让她多多留心些,免得再出什么岔子,旁的倒没再说。 酒过三巡,席上又恢复了平静,不久教司坊的乐手来奏琵琶月琴,皇上听了会儿,有公事在身,就先走了。太后也没多待。皇后忙是挽留“这梨花酒才刚烫上,母后难得出来一趟,也不多喝几盅。”亲近之意溢于言表,旁的人是再没胆量与太后玩笑,独独邵皇后这一个而已。 太后笑道“本宫在,都拘束得紧了。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话说得好听,底下一个个的却都盼着我早点走呢。也罢,我早些走了,也该你们趁这个机会好好玩乐玩乐。” 皇后也笑“母后这话说的,真让臣妾无地自容。” 被摆了一道的静妃没什么好心情,悠悠转着粉彩御制诗文画杯盏,冷眼旁观她们做戏。 习秋扶着太后起身,下面人要行礼,邵太后摆了摆手,懒洋洋道“难得的好日子,都免了吧。”她说着,又转头和颜悦色叮嘱了定安,要她也早点回去歇着。定安诺诺应声,心下五味杂陈。 两位大头走了,在场的或多或少松了口气,也不再端着。场面热闹起来,连皇后也跟着高兴,不觉多吃了两盏酒。 旁边的熙宁早就不耐烦了,私下轻轻挠了挠定安的手心。定安回头,不明所以。熙宁笑她是个小傻子,低声问她“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定安点点头,熙宁向皇后请了意,方才领着她离开。 凉亭铺陈着幔帐一应之物。定安趴在暖亭的阑干上,夜里风大,不比白天暖和,她觉着自己眼睛酸涩,用力眨了眨,将还流出来的泪都眨干净了。 熙宁没察觉她的低落,只用帕子捂着脸,笑说“你可有瞧见静妃娘娘那脸色清嘉妹妹这一次真要遭殃了。” 这样的话熙宁说得,定安说不得。 定安微阖着眼,眸中清寂,不辨神色。 “不过静妃娘娘也算是厉害。”熙宁托着脸,“三言两语就拨得风轻云淡,若是母后”她说到这里停下来,笑容也浅下去。 定安回头,神色疑惑。先前风大,她没听清熙宁的话。 熙宁笑笑,没有说下去,只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丛丛白莲,在宫灯掩映下,飘然多了些仙气“这是什么时候,那花儿就开得这样好了。我记着往年这时才刚刚冒出来。” 她就这样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定安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再晚些夜宴既散,她们也各自离去。 回了含章殿,静竹掌灯将定安迎进去,替她除去厚重的外衣,方笑吟吟问道“殿下这一日早起天没亮就出了门,真真的玩了一天,可是称心” 定安在人前是一刻不敢放松,如今到了静竹面前,才堪堪松口气。她笑道“姑姑竟是打趣我,要我说,不去最好。夫子教过一句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是不是这么说” 静竹服侍着定安梳洗“我听说芳园出了些事,可有连累到殿下” 定安一怔,盯着铜镜,说不分明。原是与她不相干的,现在 定安不欲让静竹担心,按下不提,只笑起来,含糊其辞“一点小事罢了,也没闹出什么乱子。姑姑不用担心。” 静竹不觉有恙,问起她旁的事。定安细细讲了,到最后她道“十三姐姐真是极好的,我见到她也是觉着亲切。” 静竹替她梳发的手稍一顿,定安察觉到,微侧过头,黑漆漆的眼眸中隐有不解“姑姑” 静竹笑起来“没什么。我只觉得,一个人若真真挑不出一点错处也是件可怕的事。” 定安听了这话,稍稍怔住了。静竹替她梳过发,将象牙梳放到一边“殿下也别把我的话太当真,但到底多个心也不碍着什么,毕竟在这宫中,谁又靠得住谁。” 定安点了点头“姑姑的意思我省的。” 静竹替她整理好里衣,扶着她起身“殿下不嫌我啰嗦就是。” 殿中一早收了火盆,天虽不大寒,入夜仍有凉意。静竹细细替她掖好了被角,正要放下绡帐,定安想起什么,问她道“姑姑知不知道宫里有一位颖嫔娘娘” 静竹停下动作“殿下好端端怎么问这个” “我和皇姐今早上到大昭寺,下来时碰见了她。那位娘娘皇姐似乎不大喜欢她。” 静竹笑道“多是坤宁宫的旧事,殿下不用介怀。” 定安眨眨眼,很是好奇“是何旧事” “那位颖嫔娘娘曾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大宫女。”说着静竹停了停。颖嫔得宠也才有两三年,她刚从坤宁宫出来时,宫里人人都传,这位新得宠娘娘,眉眼是有几分像年轻的陈氏。不过谣传究竟是谣传罢了。 定安不曾见过陈妃盛时的容貌,陈妃病后容颜其实折损不少,眉目也变得温润,因而定安不觉着有什么,只诚心诚意道“颖嫔娘娘长得真美。” 静竹不禁苦笑,却也不好说其他。她定了定心神,方道“殿下早点歇着吧,明早还有国礼院的早课要当紧。” 第二日到国礼院,定安远远的遇着建章宫的肩舆。她照常让司琴先停下来,等着过了再去,却不想对面也是停了下来,迟迟不动。 司琴不明所以“殿下” “皇姐是在等我过去罢。”经了昨日宴上一事,定安早知会有这一遭,倒不算意外。 司琴想起先前仪门的事,心头发怵,生怕重蹈覆辙,低声道“若不然殿下先回去吧,告假一日也没什么。” 定安垂下眼“告假一日行,告假千日可行” 司琴愣了愣。 定安笑了一下,似是安抚她“司琴姐姐不用担心,皇姐她顶多说我几句,在这种地方,她不敢做什么的。” 清嘉素日任意妄为可以不在乎这些,静妃却不一样,清嘉才犯了事,总不会在这当头故技重施。 司琴还想说什么,定安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小殿下年岁不大,却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司琴自知说服不了她,只好作罢。 肩舆一直到近前才停下。清嘉穿着件并蒂莲刺绣纹桃红小褂,看上去与往日没有多大不同。她睥睨定安一眼,皮笑肉不笑,“妹妹今天来得好晚,你平素不都是第一个到院里去的吗连夫子都曾因此夸过你,怎么现在不了可见是平步青云,不稀罕再做这样的戏了吧。” 她牙尖嘴利,一字一句都为着使定安不痛快。定安不欲同她争锋,只敛目“今天起晚了些。” 清嘉像是听了什么好玩的话,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你自来不用上坤宁宫请安,本就比我们能多歇半个时辰,如今说这话,可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清嘉早上起不来,有静妃代为周转,也是一早就免了礼,可去可不去的。她现在这么说,无非是鸡蛋里面挑骨头,样样不让定安顺心。 定安一早听惯了这些冷言冷语,索性一言不发,好过多说多错。清嘉越发来了气,冷哼一声,撇过头“妹妹还是记着些吧,我们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若顾得上给我穿小鞋,我又如何会不知。”说来说去还是为着昨天宴上那事。 太后借刀杀人,旁人却不这么想。定安不欲多争,垂着眸任她评说,尚不分辩一二。清嘉是小孩子气性,觉得定安往日吃了她苦头,才刚好些,就迫不及待地反咬她一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自然是生气。 清嘉这一顿冷嘲热讽,说完稍解了气,先走了。司琴被静竹暗地里敲打过,不敢再说那些没分寸的话,学着定安刚才的样子握了握她的手。定安见状回头,朝着司琴笑笑,让她不必在意。 她是这一样好,无论清嘉说得多难听,总是不往心里去,也不担忧着抑郁成疾之类事。也难怪先生夸她“耐性好”,都是领受出来的。 定安迟迟几日没再见谢司白的面,谢司白也不闲着,将将往颍州去了一趟。中山王一案尘埃落定,余下的琐碎全由着他们经手。善后处理妥当,他才返回京中。 谢司白奔波一路,谢赞却懒在轩里品经论道。谢司白入宫见他,他正下着棋,饶有兴致左右手互博。看到谢司白,他气定神闲道“我是操劳过了头,也该捡回本行,好好休养生息,这些事自然要交给你们这些后生去担忧。” 谢司白知他是玩笑话,轻笑着摇摇头。 “颍州都处置妥当了”谢赞这才提起正事。 “应无遗漏。”谢司白做事是要比旁人细心百倍,答他话仍是这般的谨慎,断断不会说错一个字。 “说来那中山王也是我故交。”谢赞不知想起什么,眼神悠远,“当年我见他,他尚也风华正茂,新领了封地,意气风发的,离京时大摆了筵席,说着日后要做东道主请去颍州吃桂花鱼,谁能想到如今境况。” 贪墨就算了,他是当今圣上胞弟,纵是罚也不过小打小闹。可偏偏是卖官,还暗里与氐族有了往来,这两项是皇上最容不下的。 谢司白不以为意“身在那个位置,风口浪尖,不知收敛,也怪不了谁。” 谢赞回过神来,看向他“这一去应当见了不少事吧。” 他这话是触人隐伤。 谢司白微微敛眸,声音淡漠,眸中不见任何情绪“纵是见着了什么,也不会比我过去见得更多。先生何须这样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18 谢赞一听他这话,即是明白他七八分的心思,拾起一枚白子“你心急了” 谢司白不语。 “棋要一步一步下,时机不到,借到东风也是枉费心思。”谢赞将白子落下。方才黑白子旗鼓相当,白子甚至隐占下风,如今一步通,全局通,情势大为扭转。 谢司白轻蹙了下眉头,不过转眼又恢复了往常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先生若是无事,我先告辞了。” 谢赞盯着棋局,头也不抬,浑然陷在这棋谱当中“好生歇着去,过几日还有忙的。” 谢司白作一揖,转身离开了。 秋韵侯在庑廊间,手中捧着件荼白外裳。下午起了大风,天色也骤变,凄冷冷的,眼见要有一场大雨。 秋韵要给谢司白披上,谢司白摆了下手制止了,只问“春日呢” “还没回来。公子上次说完他,他现在勤奋得很,不敢再怠慢。”秋韵答道。 谢司白不多意外,毕竟是谢赞替他教出来的人,若不知数,也不能跟这样久。 入了回廊,暖阁里放着几盆兰花,谢司白脚步微顿,秋韵道“前不久花朝节,宫里新裁了芳园的花,依院送来几盆,我就让冬雪养在了暖阁里。” “花朝节。”他忙得瞻前不顾后,算一算日子,也差不多是了。 傍晚果不其然下了雨,晚上却放了晴,月亮高悬在夜空,亮得疑心是点了灯。春日终于回来了,他到书房,将这几日宫中的事一一讲给谢司白。末了不免发起牢骚“都是些小姑娘家鸡毛蒜皮的琐事,听着真当无趣。我倒求了公子,若下次有旁的差事,把我支了去可好。” 谢司白瞥他一眼,轻描淡写“几日不见,旁的不论,你嘴皮子功夫长进不少。” 春日嘿嘿一笑,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公子教导的好。” 谢司白不语,闲闲拨着兰花叶子上的水珠,春日见他在想事情,躬身行了礼,方退出阁外。 春日以为是琐碎,不大上心,谢司白却从不这么认为。多少事情的起端都是从宫里先透出来的,当今圣上虽然比不得三皇五帝英明盖世,也不是个糊涂的,宠着谁护着谁,除了从自己考量,更为着前朝的安稳。静妃就是最好的例子。这么些年感情自然是有的,但更多出于利益。林家拥兵自重,又有爵位在身,皇上待静妃自也是相敬如宾。静妃是个聪明人,她素来张扬,正是因为再明白不过, 能教春日的谢赞都教了,教不会的,也就教不会了。谢司白没有提点他这一层,只自己一人静静想着。 另一边,定安习过字,就去寿康宫陪太后用膳。天气一日比一日暖起来,穿得也渐渐单薄了,太后不再像落雪那几日食不下咽,多少有了些胃口,再加上有定安在旁边哄着,将将能吃的下一碗饭。喜的习秋道“我往日好说歹说的,娘娘就是不肯劝,小殿下一来就全好了,看来娘娘不是不听劝的,只是要看劝的人是谁罢了。” 定安不敢托大,笑呵呵的不说话,邵太后抚着茶盖,随口打趣道“你跟着我也有十年了,两个老东西,相看两相厌,只有这些小辈在跟前,才是心情能好一些。” 习秋也笑“我就说呢,原来娘娘是嫌我了。”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甚是融洽。太后没再提花朝宴上的事,定安自然也不会提,就像从来不曾发生过,倒不会成了两人间的隔阂。 稍晚些,太后乏了,定安请过安就先告退。傍晚时下了场雨,潮气中隐隐夹杂着寒意。司琴取了件银白滚边绣竹叶暗纹的薄披风,给定安遮上。 地湿路滑的,轿撵走得比往常慢上不少。等到了含章殿,远远见着有人掌灯在门口等着,近了才看到是静竹。 定安知她有事,一进照壁,定安问道“姑姑有何事” 静竹掌灯在前引路,没有说话。直进了偏殿,她方道“殿下随我去一趟吧。” 定安喜上眉梢“先生回来了” 谢司白这一次去颍州不比前一遭,走时是派人来递了信的,免得定安心里七上八下,总是忐忑不安。 静竹比了个嘘声动作,才点点头。定安如今一日比一日得宠,含章殿的境遇也不同从前。静竹心细,怕被什么人盯上,因而事事谨慎,求个心安。 “殿下小声些,随我换了衣服,我们从后门出。” 定安也知静竹心思,忙是住了嘴,只是眼里泛着光,欣喜异常。 静竹派了两个心腹守在门口,叮嘱她们些许,同旁人只说帝姬在书房用功,不便打扰。 定安换过衣裳就跟着静竹从后门去了。她照旧在青云轩见到谢司白,谢司白脸上没有前几次的疲倦,定安虽不明就里,却也猜到他手上忙着的事告一段落,很是为他开心。 谢司白看她一眼,似笑非笑“花朝节玩得可好” 定安摇了摇头,坦言道“我不喜欢。” “为何” “人多。”定安回答,“不清净。” 她这话说得活像七老八十,不该她这个年纪有的。 谢司白果然被她逗笑,他轻轻拍了下定安的头“你还记得你来见我的第一晚说过些什么” 定安眨眨眼,不清楚他问的哪一句。 “你要真想从我这儿学走那些东西,这般可不行。”谢司白隐了笑,望向她。 定安以为他在责怪自己,垂下头,糯糯道“人一多,我总是处不来。” “有何处不来”谢司白道,“如今有太后给你撑腰,不比从前。” 定安咬了下唇,愈发低着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是习惯了,深宫之中从不缺的就是人,她跟在陈妃身边,习惯了不起眼,习惯了独自一人躲在暗处,如今要被推到台上,手不是自己的手,脚不成自己的脚,一折戏唱不到半,下不来台。 谢司白没有再逼着她,而是转了话题“这几日有什么事发生吗” 定安简单将一些重要的事告给谢司白,讲到花朝节在芳园遇到的那个少年时,她顿了一下,想了想,还是说了。 谢司白听着定安的描述,笑起来“你不知他是谁” 定安点头。 “你是在含章殿里神隐惯了,外头的事才一概不知。”谢司白道,“你可知道静妃有个亲侄子林家小世子,若我没记错,今年才十四,常跟着九皇子进宫小住。” 定安怔怔地听他说着这些,迷迷糊糊的,完全不清楚。 “没猜错的话,你遇着的人应当就是他。” 定安很是佩服谢司白“先生知道得真多。” 她是出自真心,谢司白却是笑道“是你与世隔绝得太久罢了。” 这样一个人物,便是涣衣局的小宫女也人尽皆知,只有她这么一个整日躲在含章殿用功的才是闻所未闻。 “孙子谋攻篇有一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要想在宫里立住脚跟,了解清楚才是。”谢司白抬眼,眸中清寂,看不出什么。 定安似懂非懂,不觉生出些黯然来。她比不上先生,入不了先生的眼,像她这样不中用的,若不是得了她母妃的造化,八竿子也挨不着青云轩的边。 定安是把自己比到了地底下,耸拉着脑袋,说起话瓮声瓮气。 她的小心思谢司白如何看不出。谢司白望向她“倒不必妄自菲薄,你若真是个无能的,我也不会做你师父。” 定安先是愣了愣,转瞬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夸她,眉梢眼角止不住雀跃起来,连带着眸子也亮晶晶的。谢司白看着稀奇,他不过随口一句,对她却是千重万重。 定安又说起了花朝宴上的事。听罢谢司白反问她“你如何看” 定安抿了抿唇,黑漆漆的眸中一片的清明。她糯声道“皇祖母在一日定是要保我一日。”话里还藏着隐去的半截是,可若是有天她去了,剩下她一人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道理定安一早就懂。但她从不怨恨,便是这样说着,语气中也没有丝毫的不忿。她是太过通透了点,年纪小小被摆在这个位置上。 谢司白心头一动,不动声色问她“你恨那位皇祖母吗” 定安摇了摇头,回答得果断“是有点委屈,但是我不恨她。” 谢司白扬了下眉毛,饶有意味“为何不恨” “皇祖母虽是利用我,但也真待我好过。一码归一码,没道理分不开。” 谢司白笑了“这话谁教给你的” “母妃对我说的。” 提起陈妃,定安还是免不了心生黯然。她在静竹她们面前还想着掩一掩,到了这里,反而不藏了。 谢司白看着她,眼中不起波澜“陈妃娘娘将你教养得很好。” 定安眨了眨眼。这算是夸奖吗 “你放心,她在一日你受用一日,她若不在了。”谢司白垂眸,长睫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眼中分辨不明的情绪,“那就是我在一日护你一日。” 定安一怔,也说不出什么感受,只觉着心安,沉沉落了地似的。她很用力地点点头,就像要用这力道证明自己心中的可信。 该交待的都交待过,末了谢司白又让定安临了那张帖,仍是差强人意。 谢司白不甚在意“不着急,要练好不在一时,你只慢慢写着就是。” 定安应了是,踌躇着迟迟不想离开。谢司白见了,打趣道“怎么,想留在这里” 定安慌忙摇头。她自是不敢如此奢望的,不过是觉得觉得 “若是能在白日里见到先生就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19 话一出口,定安就知自己僭越了。她低下头,踌躇不安,像做错了事一样。 谢司白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着她,黑漆眼眸沉静似水“为何这么说” 定安见先生没有责怪她的无礼,不觉松口气。她回答“我,我只是觉得,白日里的先生定然与夜里的先生不大一样,所以想见一见罢了。” 谢司白笑了,微觑着她“这有什么不一样的。” 定安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司白不再为难她,只将一册书卷交到她手里“背熟了,我日后慢慢考你。” 定安接过,懵懵懂懂的“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谢司白收回手,没再看她,淡淡道,“我总归是你先生,也该教你一些正经的学问。” 定安记好了,点点头,才将书册小心翼翼收起来。 花朝宴惹出的风波渐渐平息,清嘉气头消了,不再一见着就有的没的刺上两句。定安仍时不时到寿康宫请安,熙宁回了宫,亦是常到这处来。熙宁同定安投机,相处得久了,竟是连素来与她交好的另外两位帝姬也比不上。况且熙宁念着她岁数小,又丧母,在宫中不尴不尬的位置,因而格外地怜惜她几分,去哪儿玩总不忘要带着她。 久了,连静竹都叹道“十三帝姬待人真真是一丝怠慢也无,从前我同殿下说的话,如今倒是小人之言了。” 定安笑着打趣“姐姐是一样有一样的好,看不完的,等再过一段时日,静竹姑姑怕是要将她比过我去。” 静竹被她调侃得说不出话,因笑道“殿下也是一日赛一日的,越发鬼灵精怪起来了。” 静竹自小照料定安,这些玩笑话她说得,旁人说不得。定安与她亲近,自也不会计较。 寒食那天下了小雨,雾蒙蒙地笼了一层,整个皇宫都染成了凄迷的景。 定安早起习过帖,就站在庑廊下,一声不响望着外面层层的宫墙。往年这个时候,位高的嫔妃有资历省亲祭祖,位份低的只能圈在宫里和人吃几盅酒解闷。陈妃介于两者之间。她身份尴尬,陈家有罪名在身,明着祭奠不了,私下陈妃总是让人备些吃食放在案头。定安总记得,她母妃这一日是一定要在阁楼上看整天的雨,有时定安来闹她,她搂了定安絮絮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多是陈年的旧事。定安听着听着困得紧,眼皮子一搭,终于熬不动了,就趴在陈妃怀中睡去。她总想着后头时间还多,不理解什么叫“不在了”,不懂得什么是阴阳两隔,陈妃那时对她说的话她都是一知半解不往心里去。到了今年,风水轮流转,让人放了吃食在案头的成了她,无言凭吊的也成了她。 静竹自是明白小殿下的心思,早早打点了含章殿的宫人。她见定安在庑廊下衣着单薄,取了件月白迎春刺绣纹的披风,出来替她掩上。 “这儿风头大,殿下要看雨,进殿中也不迟。” “无碍。”定安望着细细的雨幕,没有回神。转头风向变了,雨水夹杂着寒意扫进廊下,定安伸手接出其中的一两滴。 真冷。 寒食当天下午就放了晴,只剩檐上的积水滴滴答答落下,惹得铁马铃铎叮当作响。 熙宁来寻定安出去,定安怏怏的,不大提得起精神。熙宁哄着她“国礼院好不容易放了假,又是极难得的晴天,妹妹懒在殿里不大动弹,倒是辜负了春光好意。” 静竹知道定安触景伤情,怕还没走出来,若是能跟着熙宁出去转转也是好的,遂应和道“十三殿下说得极是,殿下出去走走罢,现下正是大好的时候,再过个把月天气热了,反而没了这个兴致。” 她们这么一左一右的,定安耳根子软,经不住连哄带劝,只好跟着熙宁去了。她们是到后山顶上踏青,轿撵走到一半,熙宁嚷着停下,要和定安一道爬着去。可还没到半山腰,两人体力不支,已是气喘吁吁。 熙宁停下来,兴高采烈地指了指远处“妹妹你看。” 定安顺着看过,一时也愣住了。后山地头高,即便是半山腰,都能望见很远的地方。除了阖宫宫殿檐角,还能望得见皇宫外的些许景致。 熙宁微喘着气,问她“你可出过宫” 定安摇了摇头。 “宫外不比宫中处处奢丽,却极是热闹。”熙宁同她讲着,“若得了机会,我带你去市井上转一转,那上面有好些小玩意儿,虽不金贵,但大抵都是宫中没有的。” 她是时常到外家小住,说起这些信手拈来,看上去熟门熟路,实则一大半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 定安不知隐情,听她讲着这些,只是羡慕,因而心生向往“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熙宁笑她“你是在这宫中困久了罢,当真以为这里就是全部了吗” 定安痴痴望着望不断的尽头,想的是另外一宗。 原来皇宫之外是那样的一个世界,若她母妃不在宫中,也许也许会是另外的景致。 可惜怎么样也不能从头来过了。 定安暗自伤神,熙宁不察,只和她絮絮说着些闲话。歇了一阵,两人乘着轿撵继续往上走。后山草木繁盛,花却开得稀疏。她们在山顶凉亭子里歇下。底下是刚好的,一上来还有些发凉。宫女们各取了件衣服来添上,熙宁的是件茜红海棠银线暗纹绡衣,定安仍是件素净的,一浓一淡,甚是相宜。 “我原想着既是踏青的日子,山上应当暖和些,没想到还是这样冷,何况又起了风。”熙宁望着随风拂起的幔帐,说了这一句。 她身边的大宫女碧春笑道“上头自来是比下面凉的,殿下昨儿不才在书房里读书,读到一句高处不胜寒吗” 虽不暖和,好在碧春她们准备的周全,在亭中生了火盆,又一早备下各色的茶点吃食。定安向来是个体恤人的,同她解围道“园子里的花再看也看厌了,不如来山上看看松柏也是好的。” 熙宁调侃她“你这话说的,我都不知是在打趣我还是体谅我。” 站在山顶往下看,最好的就是“一览众山小”的气势。定安撩起幔帐,望着远处重重叠叠的树木,近边上有一条道开外,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 定安指着问,熙宁正在,她回头看了眼,方道“那是官道。” “官道” “出了皇宫,坐着马车一路走,沿着官道就能离开。” 熙宁话音刚落,外头一阵悉悉索索的响静,像是什么东西落了下来。熙宁让碧春出去看看,片刻碧春回来,道“是隔壁的马场,几位殿下在打马球,不小心将绒球砸到了这里。” 熙宁来了兴致,问说“有哪几位在” “八皇子,九皇子,还有” 她没说完,外面先传来一声“熙宁” “是阿兄。”熙宁欣喜,一下就听出她阿兄的声音。八皇子赵衷乃皇后头生子,永平帝尚未立太子监国,但八皇子的声誉在朝中向来极高,且又是皇后嫡子,不出意外,他日继位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熙宁从幔帐出去,定安跟在她身后。不远处有一十四五岁的少年在马上,穿一身窄领窄袖的红白骑服,身形挺拔俊秀,执玉勒,居高临下望着她们笑。 定安在皇后的坤宁宫遇见过赵衷几次,只她素来不是个喜欢亲近人的,两人虽是兄妹相称,实则不过泛泛几语的交情。 赵衷先客客气气向定安问了好,才问熙宁“你怎么在这儿” “殿里待着闷,陪十六妹妹出来转一转。”说罢熙宁一顿,“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下月浴佛节,父皇在宫中设宴,你也知道我马球打的不好,只能临时抱佛脚,让九弟他们陪着我练练。”赵衷翻身下马,把疆绳递给旁边的宫人。 “我说你好端端的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原是如此。”熙宁笑道,“既这样,我和十六妹妹闲着也是无趣,倒不如去瞧瞧。” 说着她回头看向定安“八哥哥自来文韬武略,夫子夸完父皇夸,少见他这一样露怯,我们可要好好看一看才是。” 赵衷与熙宁一向亲近,听她这样没遮拦的打趣也不恼,只笑了笑,无奈道“你这滑头,莫要把十六妹妹教坏了。”语气中无不透着亲昵与纵容。 他们虽都对着定安讲话,两人经年累月的默契浑然天成,定安再怎么样也只像个局外人,她索性一言不发,全权由着他们决定。 熙宁让碧春她们把东西都收了,就先携着定安的手往旁边的马场去。路上她与她阿兄说说笑笑,时不时照顾着提点定安几句,不至使她太闲静。赵衷性子生得温文尔雅,比他妹妹还要会体恤人。定安看着不觉心生仰慕。 若她也能有这样一个兄长就好了。 近马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走近了看,除了外头等着侍候的宫人,另有几个少年,与赵衷一般大,在场上尽情地驰骋纵横。这样衬着,倒显得定安太小,与之格格不入。 “好大的阵仗,为了你一个,都陪着来了。”熙宁探头看去,说道。 赵衷好脾气,笑说“陪我事小,多是找个借口凑一起打马吃酒,我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定安不常出门,场上的人除了静妃所出的九皇子赵承外没几个认识。熙宁耐心,一个一个同她介绍“那银白衣裳的是陈国公府上的小世子那着绛纱袍的是平王府的小郡王还有那位” 定安一一看过去,迷迷糊糊的记不分明。她本不是会留意这个的人,但想着日前先生说过的话,还是强打着精神去记。说着说着,熙宁就点到了最后一个“还有九哥哥旁边的那个,你应当知道他” 定安顺着望去,场上的少年原是盯着对手,不知怎的,像是得了感召,忽然侧过头来。少年好模样,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凤眸潋滟,总带着与旁人与众不同的倨傲。 定安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心里咯噔一声,没有寻常女儿家的想法,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20 那少年正是前不久见的那一位,先生所说的静妃亲侄子,清嘉亲表哥,林小世子林祁。 少年冷不丁瞥到她,也是一怔,继而像是明白过什么来,冷冷地移开了眼。 场上正好结束一局。九皇子赵承先下了马,笑嘻嘻迎过来“十三妹妹。”说完一顿,才看向定安,“十六妹妹。” 皇后与静妃势如水火,八皇子和九皇子却要好得紧。 熙宁与赵承也是相熟,笑着略略说了些闲话,方问“清嘉呢今天也没闹着要跟你来。” 赵承倒没想着要在他们面前护一护自个儿亲妹子的颜面,摸摸后脑勺,说道“她这几日被禁了足,母妃不让她出来。” 熙宁笑出声来“十五妹妹那脾气,也是能圈得住的只怕在殿中闷坏了罢。” “母妃说她年纪不小了,做事还这么没轻没重,罚了她抄书。她是闷坏了,求了我几次,但母妃在气头上,我也是无法。”赵承说完,忽然想见定安也在,略有几分尴尬。 清嘉和定安的事他隐约知道一二,不过他素来对定安没有恶意,也不大情愿参和小姑娘家的纠纷争执。 熙宁却还在笑“她那脾气,是该好好治一治。” 一旁的八皇子赵衷向来心思细腻,他见起了风,道“这里风头大,你们不若进亭子里看,也好挡挡风。” 熙宁点点头,握住了定安的手。亭子里有几个下场来休息的世家子,熙宁与他们相识,落落大方的,并不拘泥。定安就不一样了,她一到人多的地方就不自在。其中一个瞅见她,笑问“这位是” “我十六妹妹。”熙宁的语气甚是骄傲,“她年纪小,怕生人,你们收敛些,惹哭她我可是不饶的。” 定安听得心里发暖,悄悄攥紧了熙宁的手。 场上的少年陆陆续续下来,换了赵衷几人上去。林祁下马,由着宫人接了马缰,引着下场。 他对着熙宁倒是和气,没有同定安说话时的不冷不热,只不过眼神有点飘忽不定,像是不大敢直视熙宁。 定安只把这归功于她十三姐姐太好看的缘故。 熙宁反而不以为意。 林祁与熙宁说着话,定安在一旁缄口不语,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没一会儿,碧春上前来,凑在熙宁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熙宁惊奇“母后这个时候派了人来可说为了什么” 碧春摇了摇头。熙宁同定安道“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定安点头。熙宁先走了。 定安因着之前的事自知理亏,略有些心虚,仍是缄默不语。林祁终于得了机会,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宝香嬷嬷真是让我好找。” 定安“” 她那时光顾着脱身,哪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 定安眨眨眼,糯声辩解“我不知道你是谁,自然不敢据实相告。” 林祁蹙了下眉,斜着眼看她“你不知道我是谁” 他这话倒没有托大的意味,是实打实的匪夷所思。 定安是个实诚孩子,只点了点头。 林祁盯着她看了两秒,像是醒悟了什么“你是十六帝姬。” 定安又点点头。 “同清嘉打架的那个。” 这话从何说起。 定安只得小声解释“我没有和十五姐姐打架。” 林祁全是从清嘉那里听来的,自是先入为主。在他的印象里,十六帝姬形容可怖,骄横刁蛮,又力大无比。清嘉是受了她的欺负,还被恶人先告状。 林祁打量了定安一眼,小姑娘身量没长成,和她十三姐姐比明显还是个小包子,连清嘉也比她个头高一些。再论性情,她是乖乖巧巧连句话也不大敢说的人,与清嘉截然不同。平心而论,就知道那些话中有几分真假。 定安见林祁在看自己,也抬头看他。她眼眸黑漆漆的,夜色般浓重,不大比得上熙宁那样熠熠生辉,仿佛平静得过了头。 林祁不觉一愣。 定安奇怪“林小世子” 林祁听她这么叫自己嫌弃极了,皱眉道“你唤我名字即是。” 定安怔了怔,这和夫子讲过的礼数不一样。她是闷头读书读得痴了,其实这样半大的孩子,凑在一处去,哪在意这样多。 定安怏怏改口“林祁。” 林祁的表情这才稍稍好看些。 这当头熙宁回来了,林小世子敛了方才的神色,又变回了之前那个如沐春风的少年,仿佛先前的事从未发生过。定安在旁看着目瞪口呆,心想这人变脸的速度实在是令人望尘莫及。 熙宁笑道“你们背着我在说什么好玩的话怎么我一来就不说了。” 她话音刚一落,场上准备就绪,新开了一局。熙宁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忙着看她阿兄,没继续问下去。赵衷先前虽是把自己说得惨,实则有一半都是自谦罢了。他马球打得不如另外几个世家子出彩,但也差不到哪儿去。熙宁前头损她阿兄损得厉害,现在却替他提着心,眼睛是一刻也不离场。 定安就看得索然无味了。她不常参与这类活动,云里雾里的,不明白这么些人骑着马就为了追一颗毛球有什么意思。 不过好在定安耐心是极佳的,就算不喜欢也不会声张出来扫人兴,只是默默地出神发呆。 林祁留意到她,轻呵一声,声音听着愉快不少“看不懂了吧” 定安眨眨眼,又眨了眨,不明白他有什么好高兴的。 熙宁也听到了这话。她回头看向定安,略有些歉意“我光顾着自己开心,倒还忘了你。妹妹是不是看着无趣不如我们去其他地方走走吧。” 定安摆摆手,不想因着自己而耽误了熙宁。熙宁笑道“原是我拖着你出来,你若是看着没意思,我能得了什么趣儿。”她做事一向利落,说着也不顾定安如何,就让碧春她们收拾着离开。 林祁的幸灾乐祸垮下来,砸了他自己一头。他就这样生生看着熙宁准备离去,也不好开口挽留。 反是定安道“可我们前不久才同八皇兄说了要看他的,他还一局没个着落,我们就先走了,总归不大好。” 林祁暗暗瞥她一眼,隐有些感激的意味。定安疑惑,不理解他的意思。 熙宁细想也是,就让定安留着陪自己看过一局。等一场结束,赵衷从场上下来,熙宁和他告了别。赵衷清楚熙宁的性子,拦了拦“你们上来得着急,也没想好要玩什么,不如仔细想想,定了主意再说,总不能只晾在一边看风景吧。” 熙宁听着觉得在理,看一眼定安,问她“你有什么想玩的” 定安摇了摇头“姐姐拿主意罢。”话说完,她看见一边的林祁盯着她,似有所求。定安蹙了下眉,越发是大惑不解。 “有了。”熙宁眼睛亮了亮,“正好的天,又是应时,不如我们放纸鸢去,也恰巧有送晦气一说。” 定安欣然应允。赵衷道“你们要玩,刚好我那里昨儿刚新扎了几个好的,这就让人去取,倒不劳再费事。” 熙宁巧笑嫣兮“难为阿兄能替我想一回,那就多谢了。” 不多时纸鸢就被送了过来,定安挑了个仙鹤的,她正端看着,旁边探过个人来,定安见是林小世子,顺口问他“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林小世子下意识嗤笑一声“这些小姑娘玩的东西,谁要玩。”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定安不识他性情,信以为真,遂没再开口提议。林祁吃了个哑巴亏,巴巴地不肯走,但是左等右等都没再等来定安邀请他,他又不是个会主动的,只能眼看着她们议定下来,方是让宫人扛着一应之物到开阔些的地方去。 半山腰一早有了人在,她们走近了看,是宫中另外两个帝姬,也在捯饬着各样纸鸢。熙宁同她们交好,说着几个人玩到了一起。 定安往日不怎么玩得惯,从前也只跟着陈妃放过一次,因而另外三个人都陆续放了起来,定安的却迟迟起不来。 熙宁一面跑着一面给她拿主意“你跑快些,手里的线也要持着力,看好风向才行。” 定安琢磨着她的话,往山头上跑。等涨了风,后面替她托风筝的宫人放手,纸鸢终于扶风而上,与其他人的立在一处。这当头定安手中的线忽然被风刮断了,还没起多高,就遥遥落下来。 熙宁安慰她“也没事,你再去拿一个就是。” 定安道“我想拿回来再试试,总是没放上去的,若不然倒成了心事。” 熙宁没阻拦她。看那纸鸢的坠下的方向在不远的林子里头,她们其他人接着玩,单单定安带着司琴往那边去了。站在山腰上看那林子倒还不深,等进去了才越走越远,不见归路。司琴不放心,劝道“再往里头走就远了,横竖一个纸鸢,殿下喜欢那样式的,让工匠再扎一个就是。” 走了这么会儿,定安也不敢往下走了,她正准备应好,忽然看见方才的仙鹤纸鸢挂在树头上。定安眼睛一亮,伸手指了指,跑到了树底下“就在那儿。” 定安仰头望着挂在枝头的彩色纸鸢,纸鸢挂在矮枝上,其实落得不算高,但对她的身量来说还是有点难度。她踮着脚尖试着去拿,却够不着,她只得唤司琴来,然而叫了两声却是无人回应。定安正要回头,枝叶忽然抖了抖,樱花纷纷扬扬落下来,落满她周身。 定安一愣,循着声音抬头看去,恰好对上一双同样在看她的眼,那人眸中清冷潋滟,枝叶间细碎的阳光落进其中,星星点点的,平白让定安想起咏怀八十二首中她最爱的一句,“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先生。”定安喃喃着,不可置信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21 谢司白将随手取下的纸鸢递给她“这是你的” 定安没有接,只是半天反应不过来,怔愣望着眼前不真切到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 谢司白微觑着她,见她这样一副表情,轻笑道“可是见到了白日的我与以往有什么不一样的” 定安这才回过神,她慌忙接过那纸鸢,被打趣得害羞起来,只嗫喏着问道“先生怎么在这儿” “这话我才要问你。”谢司白道,“清苑是划给青云轩习剑的地方,又地处偏僻,往常甚少有人闯进来。” 定安这才注意到他手负长剑,惊奇道“原来先生会使剑。” “皮毛之术而已。” 定安暗自惊叹,也不想青云轩不比别的地方,处理的事情危险至极,若只是寻常文弱书生,如何能胜任。 谢司白问起她刚才的话,定安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说完才问“也不知道司琴姐姐去了哪里。” “我让她在外面等着,出了林子你就能找到她。” 谢司白送着定安往林子外走,定安还没在大白日里遇到过谢司白,故意慢吞吞地磨磨蹭蹭,时不时歪头看他一眼。谢司白清楚她心思,却也不提,只是静静陪着她一路。可惜这段路还是太短,不多时就见了光,到了尽头。 谢司白停下,定安回头望向他。先生穿着件干净到一尘不染的白衣,长身玉立,由着林中苍苍郁郁的古树相衬,恍惚间不似人间之态。 谢司白微垂着眼眸看着她,定安依依不舍地招了招手。 她抱着纸鸢迈出林子,果见司琴在外候着“殿下” 司琴接过定安手中的纸鸢。定安回头,先前的位置已是空无一人。 回去后熙宁她们早已放去了风筝,只在山脚下的凉亭稍作歇息。熙宁见定安姗姗来迟,笑着问她“怎么去了这样久” 定安糯声回答“没找到,只能仔细寻了会儿。” 熙宁见她果真带回来个断了线的纸鸢,不禁笑她死心眼,方道“你回去让人绞好了线,重新放一遭,图个好兆头罢。” 之后闲聊片刻,也就散了。 天气一日暖似一日,越发热起来了。其间下过几场雨,也不过是正午就放了晴。定安现下整日与熙宁厮混在一道,渐渐的比往常放开了不少,与以往相比也多了些笑容。 静竹见了喜上眉梢“殿下这样小的年纪,合该多笑笑的。” 熙宁掐了掐定安的脸颊,笑嘻嘻“不光爱笑了,也是胖了些。” 定安偏开脸,不同她们计较。静竹让人取了芙蓉饼来,是做成了花样子,放在掐丝白玛瑙的碟子里。熙宁看这芙蓉饼和自己往常见的不一样,新奇道“这是什么” 静竹笑道“不过是寻常的芙蓉饼,奴婢做成了幼时吃过的模样,讨个巧罢了。” 熙宁拿了一块,细细尝着,眼睛亮了亮,赞不绝口“要我说,这一道比尚膳监的高出不知多少,花香犹在,甚是可口。监里的糖腻子放得太多,我是不大爱吃的。” 静竹被她夸得不知如何是好,笑着说“既如此,奴婢让人多放一屉子,殿下走的时候也好带了去。” 熙宁也笑“那倒有劳姑姑了。” 静竹从前尚未入宫时家中是专做扬州点心的生意,店面虽不大,吃穿是有余。后来乡里遭了灾,家中五个孩子养不过来,才托人送了她入宫,这一别相逢再遥遥无期。静竹小时跟着家里人帮忙,学了点手艺,从前在宫中也是有些名气,陈妃式微后,其他宫少不了想要她过去的,静竹却都一一拒了,跟着陈妃在这不是冷宫胜似冷宫的含章殿,一待就是数年。 定安原先是不知这些的,有一次不经意听香尘说漏了嘴,才知道有这样一宗。 定安听着熙宁夸赞静竹,说道“姑姑的手艺,自是旁人比不得的。” “是是是。”熙宁笑话她,“谁不知道你最宝贝的就是静竹姑姑,旁人说一句就不得了了。” 她们有的没的说这些玩笑话打发时日。 熙宁喜动,性子外向,时不时跟着她阿兄参加些诗会文会,她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不少说辞除旧破新,立意别具一格,不下男子,因为无人敢轻慢她。她同定安要好,也领着她一道去。定安虽也喜诗文,不过她不是个爱出风头的,多是默默听着,不怎么搭话。 林祁与九皇子八皇子都很要好,又常在宫中小住,亦是常客。定安刚开始还不大敢和他说话,慢慢熟了些,知他这人面冷心热的,不是个难相与的,倒是能闲谈上几句。 清嘉得知定安也去了,自是不依,在建章宫生闷气。傍晚九皇子赵承回来,她揪着他不放,嚷着下一次也要跟他们同去。 赵承虽然宠他妹子,还是略有点头痛“你去做什么你忘了之前那一次的事母妃近来气头还没消,你若再犯了旧案,我可保不住你。” 他说的还是早之前。因为林祁也在,清嘉闹着要一同跟去,结果在诗会上被熙宁大出风头。清嘉心里不忿,偏生她不喜这一样,说不出什么独到的见解,只得眼睁睁看着熙宁出尽风头,却是无法,最后寻了个由头发了场脾气,惹得众人不欢而散。 清嘉撇撇嘴“我定不会再如此了,阿兄信我这一次。” 赵承叹口气,明显不抱什么希望“当真” “当真。”清嘉信誓旦旦,“我这一次早有筹谋,不比从前。” 赵承被她缠得没有办法,只得同意。 下一次联社,赵承果然带着清嘉一道去了。清嘉穿着件葱绿撒花小褂,碧绿绸面襦裙,梳小鬟髻,戴鎏金镶银蝶恋花缀玉石步摇,颈上一翡翠镶金璎珞圈,金彩珠光的,反是她年岁小,压不住这些贵重之物,总生了轻浮气。熙宁一点也不意外清嘉会来,笑吟吟道“妹妹这一身,我远远地照见,就知道是你。” 熙宁衣着素淡,无意争春,相形之下倒是没了那些累赘,更添美貌。定安年纪小了些,尚不在她们比较之列,况她有母丧在身,也是清简无华,只将清嘉贵重之处愈加衬得厚重几分。 与八皇子九皇子恰好相反,熙宁与清嘉一向不怎么投契,见了面虽不至于冷脸相向,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清嘉看熙宁衣饰素简,暗暗地觉着胜过她,面上也是按捺不住笑意,趾高气昂道“早知姐姐在,我就不来了。” 她这话说的就是为了给熙宁添堵。熙宁扬了扬眉毛,却是不甚在意。 诗论时,清嘉抢着坐在林祁身边。那原是定安的位置,定安不欲与她争,乖巧移了下一位。熙宁知道她受委屈,握了下她的手。定安抬眼,与熙宁相视一笑。 清嘉对着旁人颐指气使,多是爱答不理,只对着林祁一个殷勤热切的。甫一落座,清嘉就道“我前几天新得了四句,也不知好不好,听闻哥哥说要联诗社,才拿了来,不如表哥替我辩一辩” 林祁小时和清嘉走得近,常带着她聊猫逗狗地四处游玩。长大后明了些事理,反倒不比从前亲近,相处时也多有避讳。因而清嘉这样说,林祁坐立不安的,只拧着眉,不耐道“你又不是不知,我一向不善作诗,不如你问子明罢。” 子明是赵承的字。 清嘉还想说什么,熙宁先笑道“妹妹初来乍到,不懂诗社的规矩。既然写了诗,那倒让我们一起品一品,光为难小世子算什么。” 她这话算是替林祁解了围,林祁不动声色松口气,向着熙宁投去感激的眼神。熙宁却是置若罔闻,仍盯着清嘉看。 清嘉清楚熙宁是故意为难她。她原也不是个会作诗的,不过这次有备而来,找了个人代笔,联了几句,倒不介意她发难。清嘉冷哼一声,大大方方将纸笺摆出来,挨着红漆小几一个个传着看过去。前几个赞不绝口,连赵承这傻孩子也大感意外,他不以为自家妹子是另有隐情,反而道“几日不见,当是刮目相看啊。”只把他妹妹比作吴下阿蒙。 转到了定安和熙宁这一处,定安与清嘉一处习字,一眼就看出这非清嘉手笔。熙宁如何不知,也是笑出了声。 清嘉不满,气冲冲问道“姐姐笑什么” 熙宁反是好脾气“没什么。不过是看着妹妹的诗,忽然想起昨夜我看的一本书,里面有个故事甚是有趣,才禁不住笑了出来。” 清嘉果然上了当,一怔,忍不住好奇道“什么故事” 熙宁天生讲故事的好手,娓娓道来“是老早以前的一则逸闻。说是魏见匈奴来使,自惭形秽,找了当时有名的美男子崔琰来相替。那匈奴来使回去后,被问起,来使答说” 清嘉不知有诈,迎身撞了上去,急切问她下面的话“说什么” 熙宁看着清嘉,笑起来,明眸皓齿的,眼中隐有狡黠的光“他说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22 她话音一落,围坐案上的几个少年没忍住笑起来,前仰后合的,十分不成体统。定安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稍稍偏过头,掩去眸中笑意。只剩下清嘉一个,愣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脸色红红紫紫,精彩纷呈。 赵承笑归笑,担心重蹈覆辙,他忙是安抚道“熙宁不过说笑,妹妹别往心里去。” 清嘉又是羞愧又是委屈的,她瞥了眼身旁的林祁,林祁也是笑得东倒西歪,情难自禁。 “你们,你们。”清嘉当即红了眼眶,好在她没有当场发作,只一甩袖子离了席,走时还不小心撞翻了一对美人肩的联珠瓶。赵承止了笑,赶紧追出去。 熙宁看着清嘉拂袖而去的背影,笑道“你看你们,笑得那么大声,十五面子薄,又不是不知道。” 这事总归是成了一件笑谈。连静竹她们也有所耳闻。 司琴道“谁不知道十五帝姬是哭着回去的,路上迁怒到身边人,罚那小宫女跪着回了建章宫。”话里还有未完的话也不知她身边的人是倒了哪辈子霉,由着她这样作践。 静竹却不像司琴那样幸灾乐祸,反而暗含些许忧虑。定安捧了帕子擦脸,见她这副表情,糯声问道“姑姑” 静竹接过她的帕子,忧心忡忡道“十三帝姬有皇后撑腰,自是不怕什么,怕是怕十五殿下不敢与十三帝姬交恶,反是回过头来记恨殿下。” 这并非不可能,况且清嘉一贯做派如此。 定安宽慰道“我横竖没说什么,十五姐姐再怨也怨不到我头上去。” 静竹将帕子打湿,又叫人托了玫瑰胰子来给她使“殿下不如问问谢小公子,看看他如何说。” 定安记下,等着下次去青云轩,她方是提起这一茬。 谢司白将手中的书册掩下,笑着看她“你觉得如何” 定安想了想,据实相告“十三姐姐言辞犀利,又引经据典,况且那是事实,我” 谢司白略一扬眉,方知她心意“你很是佩服” 定安点头。 谢司白倒不急着说教,只道“你可知道那则逸闻的结局” 定安摇了摇头,饶有兴致的模样。 “魏武闻之,追杀此使。”谢司白记性好,几乎是原话,“捉刀人乃英雄。偏偏是这一句葬送了他性命。” 定安一怔,心头突突的“定安愚钝,先生的意思是” “你那位姑姑说的不错。”谢司白敛眸,望向定安,一字一句下了定论,“十五帝姬年纪小,倒还不至于追杀此使。不过这梁子结得既不漂亮也无必要,一时的意气之争而已。所以要我说,你的那位十三皇姐,只是小聪明罢了。” 定安听得一愣一愣。她望向谢司白,不无憧憬“先生真厉害。” 谢司白被她这样盯着,不免失笑“这就厉害了” 定安用力点点头,眸中亮晶晶的“我见过的人中,先生是头一个。” 谢司白看着她,小姑娘是诚心诚意,半点做不得假,不比旁人说这话总夹杂着种种利欲熏心。 谢司白轻笑,伸手拍了下她的头“那你就跟着我好好学罢。” 关于诗社的闲话传得多了,太后也有所耳闻。她虽厌清嘉平素为人,不过还是敲打了定安和熙宁两个。尤其是熙宁,太后对她素来寄予厚望,言辞间难免严厉了些。 “她再怎么样不好,也是你的皇妹。你年纪大她一些,何必用这些事嘲笑她。她丢了脸,又何尝不是你们丢了脸。” 熙宁自知理亏,只乖乖受教,不敢伶牙俐齿地出言反驳。 “定安也是。”太后说着看向定安,“你常跟你皇姐待在一起,这样的事合该劝着她,怎么反倒是助纣为虐。” 她这话就说得有些牵强附会。定安知是迁怒,不敢多言。熙宁私下朝着定安吐了吐舌头。 等从寿康宫出来,熙宁道“皇祖母也真是小题大做,这又不是什么伤体面的事,况且是十五她先逞强做了假,反倒怪起我们来。” 定安想起谢司白的话,说道“即便如此,也没必要与她这样争锋相对。若惹急了她,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熙宁笑起来,一丝惧意也无,反是意气风发“这有什么她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况且还有母后和皇祖母在,她能如何使绊子。” 定安听着稍一怔。 姑姑说得对,皇姐有皇后和太后撑腰自是不怕,并不比她,无人相护。 熙宁一时未察觉她的心思,到了岔路口,两人告了别,分道扬镳。 定安因着与熙宁相投,连带着也多多在皇后面前露起脸来。不过皇后没有提让她和其他姐姐妹妹一道晨昏定省的事。定安清楚,她父皇那边一日不松口,就是皇后再有心也说不得什么。因而只在平常时不时去问安,算作礼数。 日头渐渐暖了,隐约间都闻得蝉声。这一日定安从皇后宫里出来,游廊外的桂花开得正盛,微风轻抚,阵阵馥郁,浓稠得化不开。不经香的人见了,唯恐避之不及。 定安自花下过,瞧着大抹大抹的白,很是新奇。她停下来,身后的几个宫女也是驻足等候。定安仰头看着,阳光从缝隙间镀进来,星星点点的刺眼。 正当时,轿撵在离定安不远处停下,定安身后的宫女纷纷跪下行礼,定安回头,来人是要去坤宁宫请安的颖嫔。颖嫔穿着件玫红织金蝶恋花蜀绣罗裳,头上琳琳琅琅簪着金钗。如今天气暖和,换了薄衣,她的肚子愈加显怀,虽姿色尚在,整个人看起来却厚重不少。颖嫔让人扶着下了轿撵,笑吟吟打量着定安“殿下才从娘娘那儿出来吧” 定安依着礼数行了礼,糯糯唤了声“颖嫔娘娘。” 纵是听过了七七八八的传闻,定安对眼前这个明艳过分的女子也生不出半分恶感,不过也不多亲近就是了。 定安站在花树下,碎光明明灭灭落在她脸上。她玉雪一般的人儿,年纪还小,眉眼没有完全长开,只是有那么一瞬,如同晃见了故人。 颖嫔愣了一下神,兀自望着她,喃喃说了句“真像。” 她声音太小,定安没听清,眨了眨眼睛“颖嫔娘娘” 颖嫔回过神来,笑吟吟道“帝姬一日比一日漂亮了。” 定安道了谢,好奇地打量着颖嫔的圆滚滚肚子。颖嫔见她看自己,难得好脾气地笑起来,不似平日里咄咄逼人的倨傲“殿下要不要摸一摸” 定安抬眼看她,眸中澄净“可以吗” 颖嫔笑道“自然。” 定安小心翼翼把手伸过去,正逢肚子里的胎儿胎动,定安吓了一跳,赶忙收回手“他好像动了。” “那看来他是喜欢殿下喜欢得紧,旁人在时他一般只睡觉,不大爱理人。”颖嫔这话说得不知是真是假。 定安信以为真,眉梢眼角有雀跃的神色。 颖嫔毕竟怀有身孕,站会儿觉得发虚。她道“日头高了,殿下还是早点回吧,免得热着。” 定安应了声,同她道别后方是离去。颖嫔站在身后看着她,旁边的小宫女上前来相扶,颖嫔忽然出声,语气中不无嘲讽“宫中皇贵妃一衔空缺良久,静妃娘娘深得帝宠多年,你猜猜,陛下为何始终不晋她位份” 她冷不防说这些,那小宫女愣了下,慌忙摇了摇头。 “我猜,许是留给那位吧。”颖嫔讥讽地收回视线。自己如何得宠,如何拔得头筹,如何走到这一步,她再明白不过。“只有死人才会永得垂怜。” 她说起旧年宫中的隐讳,小宫女静若寒蝉,一句不敢多言。 “走吧。” 说着她先往正殿去了。 快到了浴佛节,俗传为释迦佛生辰。立国时就十分尊崇佛教,因而也相当重视这一圣礼。宫中一早准备着东西,经幡、祭器、香台、典籍,概为一应之物。且太后皇后皆是虔心礼佛,底下人不敢有所怠慢,阖宫上下皆是早早打点起来。 就在这当头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颖嫔自受宠时就恃宠而骄,往日请安虽是散漫,至少还会到。入了四月,许是身子渐渐重了,越发懈怠起来。这一次说是出了花疹,一连几日都不曾到过坤宁宫露面。 颖嫔一向独来独往,宫里与她相好的没几个,多的反而是眼中钉。阖宫嫔妃来请安时,不知谁提了这话茬,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道“颖嫔姐姐是好福分,我们这些人羡慕也羡慕不来。只是这花疹一事,说到底不是什么严重的,皇后娘娘素来宽宏大量,岂会为这一点小事责罚她。她这说辞未免可笑了点。” 另一个嗤笑道“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颖嫔姐姐仗的是什么,你还不清楚吗”说着比了个大肚子的动作,惹得下面没轻没重的小宫嫔笑个不停。倒是位高权重的,个个作壁上观,当做没听见,索性不去触这个霉头。 皇后却是气定神闲,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底下人说什么归她们说,总是波澜不惊。谁不知道颖嫔是皇后宫里出来的,也就皇后性子好,容得她这般屡次三番地以下犯上。 皇后端着茶盏,慢悠悠地用茶盖子拂去顶上一层茶沫“颖嫔妹妹身子重了,她的毓庆宫离坤宁宫不近,来回一趟也够折腾,各位妹妹不如体谅体谅。” 连皇后都息事宁人,下面自说自话着也就淡了。 正偃旗息鼓的这当头,原是袖手旁观的静妃忽然笑了,她扶了扶发上的华胜,懒洋洋道“娘娘宽宏大量,又这般体谅人,若换了臣妾,这等不服管教之人,只怕要让她好好学学规矩才是。”她语气虽是平常,话里却带了刺,直将往日里众人敢想不敢说的摆在了明面上。 殿中霎时一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23 皇后完全不为所动。她笑得贤良,挑不起一丝的错处来,四两拨千斤回敬了静妃的话“妹妹这话讲的。说来进宫这样久,你我算得上宫中的前辈,若不给她们后来的做做榜样,一天天净是拈酸吃醋,如何是好。说到底我们不都是伺候皇上的,颖嫔妹妹受累了些,也是替我们分担了过去。” 静妃笑道“娘娘雅量,臣妾自叹不如。” 话中刀光剑影,隐见机锋。便是底下不识相的小宫嫔们也察觉到不对,一个个住了嘴。 静妃将手中的青花茶盏放下,起身款款行了一礼“时候不早,建章宫还有些事,就不打扰娘娘了。”说着先离去。 余下的也走的走散的散。 等殿里人都退去,皇后才起身,白露扶着她进了正殿,一早备下了安神茶,皇后端着呷了口就搁回去。身边没有旁人,白露道“静妃娘娘近来越发的神气了,往日还拘着点,不关她的事不大理会,如今是怎么了” 皇后垂着眼帘,不以为然“还不是为着先前诗社的事。十五不得好,她这个母妃坐不住了罢。是她自己教养出来的,文不识墨,女红也做不出个样子,性子跋扈嚣张,怨得了谁。” 白露没应声,只递了条湿水的帕子递过去。皇后擦了手,白露蘸了玫瑰膏露,细细替她擦着。皇后抬眼看了她,见她欲言又止,方问“你有什么话就说了罢,在我面前不必拘着。” 白露道“奴婢愚见,不敢多言。” 皇后笑了声“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从府里到宫里,还有什么话说不得的。” 白露道“奴婢是觉着,静妃娘娘不是个会意气用事的人。若说是为了诗社的事,咱们帝姬历来是要压十五帝姬一头的,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过,往日如何不见她发作。” 皇后闻言,稍稍愣了下。 “多个心总是不为过的。静妃娘娘和娘娘相安无事这么多年,怎么保证她现在不会起了异心。”说着一顿,白露压低了声音,“娘娘莫要忘了陈妃的前车之鉴。” 立了夏,虽算不上大热,也是闷起来,殿里所饰之物皆换作单薄。 到了浴佛节这一日,按照大魏自来的传统,历来要去大觉寺进香积功德。永平帝虽奉了清尘道长为国师,祖宗规矩破不得,也是要随宫中女眷一并去的。太后自来虔心礼佛,对这日甚是看重,早早命人打点齐整,不似平常的装束,换了翟衣,深青织如意安康福寿纹,发簪戴凤冠,明珠垂饰,珠花璀璨,整个人端的是雍容华贵。 一大早各宫嫔妃都到寿康宫来请安,太后格外疼的熙宁与定安坐在近前,往下才是皇后一等。清嘉在一旁,看着上头的两个人,暗自咬牙切齿,可惜太后当头,她多是有些畏惧,因而不敢造次。 日头渐渐久了,仍不见有皇上的消息。邵太后的脸色不觉阴沉下来,她掀掀眼皮看了眼身边的习秋“你去问问,怎么回事” 眼见着太后是动了气,下面原是碎碎叙着闲话的妃嫔们也噤了声,各个屏气凝神,不敢言语。 习秋应了是,派人出去查看。不多时那小太监进殿来,回禀道“乾清宫那边人说,陛下一早就往寿康宫来了,半道上遇着毓庆宫的宫人,听闻是颖嫔娘娘动了胎气,眼下不大好,半路折了回去。现下人仍是在那儿。” 这话一出,底下人神情各异。素日与她不想好的小宫嫔们眼中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资历稍长些的垂眸敛神,不为所动。下首的皇后轻蹙着眉,静妃则似笑非笑,抚着手中青花缠丝的茶盏,静默不语。 颖嫔仗着恩宠一向是胆大包天,没想着也有和太后抢人的一天。 太后怒极反笑,一叠声说了三个好“到底是皇嗣贵重些。我们这些人自然是比不了的。” 她虽是这么说,明白点的都听得出这话里的怒不可遏。就连与太后素来亲近的皇后都一言不发。太后起身,不再等永平帝,传令让阖宫嫔妃先行大觉寺。 路上定安与熙宁与太后共乘一撵。太后闭目养神,手中捻着一串碧玺佛珠。熙宁有心想讲些玩笑话同太后取乐,太后却意兴阑珊,回的乏倦。久而久之熙宁也不大说话了,只与定安一处翻花绳玩。 走了不知多久,听得外面嘈杂了些,熙宁悄悄掀起一角帘子,同定安道“这就是官道。” 定安凑过去也是悄悄地往外望了一眼,太后睁眼看了看她们,不紧不慢道“熙宁,休得胡闹。” 熙宁只好把帘子放下,朝着定安扮了个鬼脸。 大觉寺香火自来旺盛,不过宫中贵人来寺中礼佛,早已清点一遍,四周戒备森严。 定安陪着太后在佛像前诵经冥思,大觉寺的玄正大师乃本寺主持,太后因着佛理与他相熟。玄正双手合十行礼,问安后,他让身后的小沙弥前来,依样递上两串开过光的小叶紫檀佛珠给熙宁和定安。 太后笑意清浅“主持有心了。” 佛理高深,玄学精妙,定安和熙宁两个年岁小些,没什么定力,待在堂中皆是昏昏欲睡。熙宁悄悄拽了下定安腰间系着的四合如意宫绦。定安正上下眼皮打架,冷不丁被这么一拽,清醒过来,回头见是熙宁,才堪堪松了口气。 熙宁用口型同她说“要不要出去”。 定安迟疑,往邵太后的方向看过去。熙宁却已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带着跨出了经堂。 两人一气儿地跑到堂外槐树下才停住,定安道“皇祖母” “不用怕。”熙宁做这样的事做惯了,邵太后疼她,横竖不会追究。 她们在寺中闲逛。佛门净地,宫人侍卫一干人等轻易入不得,均在寺外留守,偌大寺邸,除了不远处隐隐约约有梵声传来,清音袅袅,周遭是一片的寂静。她们在宫中自来是不缺人跟着的,要寻见这样一处的清静地方不容易。 转到罗汉堂,堂中供奉塑金十八罗汉像。熙宁盯着其中一个“不是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这一个像怎的塑得这般凶悍。” 定安跟在邵太后身边,时不时听静觉讲经,比熙宁清楚些,说道“这是怒目金刚,降妖除魔,自是不必慈眉善目。” 正说着,但见一个青衣小沙弥端着木托盘,上面放着些描画经文的经幡。熙宁新奇,拦了他下来,问他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小沙弥眼睛盯着地上,不敢抬头,说起话来也瓮声瓮气“是许愿的经幡,往上提了字,挂在树梢即可。” 熙宁笑吟吟“可是灵验” 小沙弥不敢妄语,双手合十道“心诚则灵,这个要看各人的缘法。” 熙宁对这模棱两可的说辞不屑一顾。定安却盯着树上琳琳琅琅挂满许多的经幡,不觉入神。熙宁问她“妹妹想写” 定安点了点头。熙宁让小沙弥寻了笔墨纸砚来,一式各两份。熙宁趴在红漆方几上写了几个字,折起来递给那小沙弥。定安则先写给了陈妃和香尘两个,而后是静竹,她再提笔,刚写下一个“谢”字,熙宁探过来“你怎么写得这样久。” 定安慌忙用手盖住自己的几行字。熙宁撇了撇嘴,似有些不满她瞒着自己,不过也没说什么。定安没再写下去,只将经幡细细折好了,才交由小沙弥。 她们出了和苑,眼见着前寺的诵经差不多快要结束,准备往回走。路上又碰到个小沙弥,比先前那个年岁小些,慌慌张张,险些撞到了熙宁,很是不成样子。熙宁拦下来,呵责道“寺中有贵人在,你这般成何体统。”她这副模样倒有点皇女的架势。 那小沙弥慌忙行礼,熙宁脸色稍稍好了些,这才问他“有什么事” 小沙弥答道“外头有个叫白露的姑娘,叫我进来禀报一趟。” 白露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熙宁与定安面面相觑,心中惴惴不安起来,隐有不好的预感。 熙宁强作镇定“那倒是情有可恕。说了是何事” 小沙弥不敢回答,只念了句“阿弥陀佛”。 熙宁厌他装模作样,不再问下去,一甩袖子自己去了寺门前。在一众的带刀侍卫中,果然见白露在。定安身量小,走得不如熙宁快,等她赶到跟前,只听得白露颤声对熙宁说“颖嫔娘娘她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