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兵》 第1章 黄金为君门 外边料必是下雨了吧。 污黑的砖缝中先是透出些微的湿气,而后便淅淅沥沥地往里渗水。偌大的监牢原只有三盏豆灯,此刻忽有风吹来,灭了两盏,只剩下最后一星孤光倚着土墙,飘飘荡荡。 他转头望向那风的来处,是通往狱门口的土石阶。阶上的门大敞开着,黄沙御史周兴按着门,点头哈腰地延请着后边的一个人。 隔了很远的距离,半躺在茅草堆上的他微微眯了眼,隐约瞧见一袭宽大的黑斗篷,头上罩着的黑色风帽披落了一半,露出一头长发。 竟是个女人。 那长发柔软,有三两绺落在颊边,于黑暗中隐约衬出那小巧而洁白的脸容。然而更多的他便看不清楚了。周兴擎一盏灯在前,那女人轻移小步在后,极缓又极轻,似是立意绝不惊动这死寂地下的任何一人。但他却听见在她身后风雨大作,在深深夜里呼啸来去,就如这世上的疾风骤雨全都是她引入来的一般。 周兴领着她在每一间囚室前走过。她一个个地打量囚室中的人,多数已经睡着了,少数醒来的,只是睁着眼茫然地回视着她。她没有表情。 她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本是躺着,看见地上的影子,便抬眉瞥了她一眼。 后来他反复地想过,自己为何要去瞥她这一眼也许只是好奇,想看看她的容貌;也许只是被灯火照映下的本能反应;也许只是门外的风声雨声太吵了 这是个年不过十四五的少女。她的肌肤极白,迎着灯火,几乎能照见那纤细薄膜之下颤动的血管;微尖的下颌稍稍抬起,是一个既端庄又不至于傲慢的绝佳的弧度。灯火影影绰绰地穿入她的发丝,在她那双窅黑的眸子里投下幽深的影。 他们的视线只相交了一瞬,他就立刻收回了目光。他已看出这是一位门第很高的千金,举手投足都透露出与他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上乘教养,自己本来绝不该抬头看她的。 他复压低了头,只希望对方不要注意到自己。 少女却好像微微笑了一笑。俄而,他听见她问周兴“他叫什么名字”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却非常柔和。 周兴陪笑道“这个叫刍,是从小生养此间的官奴。” 少女微微皱眉,又微微笑了,“这算什么名字。” 周兴不说话了。见少女仍停在此处不走,当即对牢门里的男人道“你,快起来,连礼数都不省得么” 他低着头,慢慢地站了起来。少女看着墙面上的阴影,轻轻笑道“他很高大。” 周兴忙道“他是胡人嘛,徒有武力而已。” 少女笑道“开门。” 周兴顿了声,摸索着钥匙打开了囚室的门,走进来,拉扯了他一下,又凑到他耳边道“你小子命好” 他尚没有明白过来,便听见少女道“你,跟我走。” 她的声音仍然是那么轻柔婉转,其中却好像自带了不可抗拒的迫力。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周兴走出了囚室的门,少女却也没有多看他一眼,便走在了前头。三人一路沉默地上了台阶,出了牢门,风雨一下子就灌入了他的耳朵里,轰隆隆地作响。 一驾马车正等候在雨中。 少女跟周兴低声说了几句话,周兴便不住地行着礼退回了牢狱中去。一时间,风雨黑暗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少女回过头,对他笑了一笑,“刍,嗯” 他点点头。 “谁给你取的这名字”她柔声问。 他想了想,“过去的狱丞。” 少女笑了,“他是将你当牛羊来养。我不会这样养你,所以要给你换个名字。” 他不说话,她便点着下巴琢磨着,纤长的手指上一弯月亮似的指甲盖,映着雨水晶亮如玉。忽然她笑弯了眼“你的名字就叫赐,怎么样” “赐”他下意识地重复。 “赐,因为你是上天赐给我的东西。”少女认真地看着他。 他静了静,点头,“好。” 少女笑了,抬手披上风帽,往马车走去。他在她身后半步远处跟随,听见她又说了一句 “你的姓氏是秦,扶风秦氏。” 那马车边的仆从这时忽然冒出了头,撑着伞蹚水过来,恭声道“小娘子。” 不愧是秦府的下人,明明有他这样一个生人杵在面前,却还能做到视若无睹。 少女敛了笑容,微微颔首,上了马车。 车仆鞭马,“啪”地一声,在雨夜中听来,既含混又响亮。既而马车缓缓起行,而他站在车辕边,静了一刹,抬步跟上。 车帘摇摇晃晃,车中似有灯,将少女墨发披落的侧颜映在娇软的帘幕之上。雨水如针砭般密密麻麻刺在他身,但他一无所觉,只是跟着马车行走。 忽而车帘被一杆翠玉如意挑了起来,少女瞅着他扑哧一笑“你方才怎不逃走” 他道“您没有吩咐我走。” 少女眨了眨眼,“逃走还须我吩咐吗” 他道“您赐我姓名,我听您吩咐。” 少女静住了。 夜色浓黑,车中的光亮不过能照见男人身侧方寸之地。风雨像在他们两人之间筑了一面墙,她看见他遍身披雨地沉默行走着,雨水从他的发丝间淋淋漓漓地流落下来,滑过那棱角分明如刀削的鼻梁与下颌,单薄的囚衣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胸膛腰腹的结实轮廓。少女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她感到这个男人和她身边所见的那些男人都不一样。 他很英俊,但却不是中原人那种文弱优雅的英俊,而是一种冷漠的、钝重的、野蛮的英俊。他的身上看不到丝毫诗书矫饰的斯文气,在那双浅灰色的瞳仁里,只有一望无际、风沙翻飞的夜空。 他看起来,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挂念。 她的手一分分攥紧了如意,身子不由得往前凑近一些,却见他那双眼瞳若是看得久了、看得深了,隐隐竟泛出秋草般的苍绿色,就像 就像狼的眼睛一样。 “秦赐。”她从口中缓缓念出这两个字。 男人的眼神好像震了一震。 她盯着他“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秦赐道“您是司徒秦家的小娘子。” 她道“你知道司徒秦家有几位小娘子” 秦赐道“不知道。” 少女复慢慢地笑了,仿佛一朵优昙花慢慢地绽放开。这一回,她笑得好像很轻松,雨水在她的眸子里落下了漫天的星星。他稍一抬头,又如被灼烫般低下了头。 “你不用低头,往后都不用。”她笑道,“你认不认字的” “认得一点。”作为黄沙狱里的官奴,他有时要帮狱丞狱卒送信,乃至忙碌时帮他们整理文牍,是以不得不识几个字。 “那你伸手出来。” “什么”他没有听清。 “伸手。” 他虽然不解,但看向她时,她的眼中一片坦然。他也便坦然下来,将右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便递向那车帘下。 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指,然后另一只手在他摊开的掌心上写了一个字。 车马声粼粼,风雨声凄凄,掌心的痒让他本能地蜷了蜷手,当即又意识到无礼而张开。她似是笑了,而后那手的温度便离开了他。 “记住了吗”她问。 他慢慢地收回手,神情未变。 束。 她叫秦束。 “记住了。”他道。 黄沙狱在皇城西边,而皇亲贵戚围绕着宫城,都居住在最南边。马车穿过了大半座城,终于遥遥地望见宫阙的轮廓,而在那宫阙之外,最夺人眼目的,便是大司徒秦止泽的府邸。 秦束在侧门内下了车,院中便有婢仆出来迎接。秦束转头,见秦赐仍直立不动,轻声道“你随衡州去换身衣衫,然后好好睡一觉。过几日再来见我。” 有个小厮已站到了秦赐身边,料想便是衡州了。 秦束身边的女婢道“怎不应声,哑巴了” “阿摇。”秦束微带斥责地道。 秦赐却开口“小娘子。” 秦束好像也很惊讶他会开口,微微笑地“嗯”了一声。 “遵小娘子吩咐。”秦赐后退一步,他的声音听来便遥远了几分。 秦束眸光微静,也不再多说,便往院中走去了。深而又深的宅院,一进的后面还有一进,那黑衣的纤瘦的影,很快就消融在了夜色雨声之中。 “哎,”是衡州探头探脑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秦赐低低地道“我叫赐。” “赐”衡州的表情有些古怪,但立刻又放松了下来。他笑着比划了一下“你怎么长这样高,显得我忒矮”又凑近瞧了瞧,“哎哟,你是胡人怪不得呢” 秦赐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热情,只能道“嗯。” “这下可好。”衡州领着他往偏僻的宅院边墙下走,“你这样孔武,想必能护得小娘子周全。不过还须学些规矩,再学些本事,才能不被人笑话你过去在何处做活赐” 他一怔回神,“在黄沙狱。我生在那里。” “哦生在那里,那一辈子都该是官奴的吧竟叫你遇见我们家小娘子,可真是福分大了” 衡州还在唠唠叨叨,可秦赐已不太留意了。他想的全是衡州方才那句话。 小娘子将他从黄沙狱中领出来,是为了让他保护自己吗 重重帘帷扑朔飞飘,似蝴蝶的翅膀扇动着幽咽的风雨声。 油衣早已解下,衣裳换过,秦束只着一身月白单衣,半倚着几案读书。阿摇一边收拾床铺,一边道“娘子不担心他是个胡人我听闻胡人狼子野心,养不熟的” “胡人好。”秦束懒懒地道,“胡人不姓萧,也不姓温,我让他姓秦,他就姓秦。” “胡人也有父母” “他生在黄沙狱,从没见过生身父母。”秦束将书翻了一页,意思是这个话题该结束了。 阿摇果不再说了。但过半晌,理好了床铺将秦束往床边引,又低声道了句“太子宫中今日递来一帖,道是想开宴请您去。” “东宫那是郑太傅的意思了。”秦束面无表情,“不去,我尚未出嫁,去太子的宴会作甚。” “婢子也这样想。”阿摇道,“郑太傅大概也只是做个脸面,没指望您真答应。要宴请您,那还不得让官家出面才行” 秦束坐在床沿,闭着眼,两手慢慢地揉过太阳穴。这一刻,当她不再笑了,她的神色中才终于显露出疲倦。 “快了。” “什么” “官家的帖子,也快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认得春风意 半月之后,宫里果然下了手书,要请司徒秦府的人一同去华林园飨宴。 秦司徒的妻子本是梁太后的亲侄女,长女又嫁给了今上的幼弟广陵王,这一场筵席,几乎就是家宴了。 “不知今日太子会不会去华林园。”衡州大马金刀地坐在厨房后门口,拿巾子擦着汗,一边挤眉弄眼地道,“若是去了,那才好玩我们家君侯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了,原本不图他什么,想当年,太子阿母那个银样镴枪头的,还给过侯夫人脸子呢”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却没听见人回话,很是无聊,抬眼看去,秦赐已将十五桶水全扛了过来,在院墙根上整整齐齐地摞好,正开始劈柴了。柴刀入木,“哐”、“哐”地响,叫衡州几乎说不下去。 “你啊你。”衡州指着他,半天,却也没有下文。 这日傍晚,司徒夫妇回来了,但秦束没有回来,道是太后欢喜她,让她留在宫里歇息了。再过了半个月,才终于将秦束放回家。 送她回家的是梁太后弘训宫的马车,黑漆面上贴着金箔,剪作金凤祥云模样;马虽看似不起眼,但其实膘肥体壮,又异常温顺,在秦府门口落了蹄,停得稳稳当当。 春天已将要过去了,满城都是翩飞的柳絮。秦束由侍女阿援扶着从车上走下来,便见自家下人都在门口等着迎接她,不由得笑道“这是做什么多大的阵仗。” 迎上前来的阿摇掩口亦笑“大家多日未见到小娘子的玉面了,想念得紧吧” 众仆一时都陪笑起来,簇拥着秦束往门里走。秦束将将扫了一眼众人的脸,却没有看见秦赐。正欲问时,母亲却又迎了出来。 “乖儿,宫里过得可好”侯夫人梁氏虽然年过半百,看去却只似三旬,一袭紫缎对襟长裙,衬着发髻间的一串紫珠步摇,飘逸而优雅。她捧起秦束的手来轻轻拍抚,慈爱的笑容尤为动人。 秦束笑道“蒙太后她老人家照拂,这半个月阿束可是享了福了。” “那就好,那就好。”梁氏笑着,感慨万千,“我阿束本就是享福的命。” 秦束听了这话,只是笑。母女俩的笑看起来一模一样,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听闻秦束从宫中归来,常在省中值曹的长兄秦策、出嫁王府的长姊秦约、便连那终日在外头花天酒地地厮混的二兄秦羁也都赶来家中,同父母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秦策的妻子郭氏刚得了怀娠的喜讯,秦约又还带上了刚出生不久的小王孙,便连那总是严肃着一张脸的老君侯秦止泽都很高兴似的,一家人其乐融融地闹过了中夜,秦束才得以回房就寝。 沐浴的热水已备好,她将全身浸入池中,闭上眼,脑中还始终闹哄哄的,从宫中到府中,似有无数张人面杂乱从眼前飞过。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想起秦赐来。 当初说的是过几日就见他,但这一个月来太忙,竟全然忘记他了。 沐浴毕了,她一手披着衣裳,一手挽着湿漉漉的长发,淡淡对阿摇、阿援道了声“我出去一趟。” “这样晚了”阿摇虽然嘟囔着,却还是走去给她加了一件浅碧纱罗的外袍。虽是春末了,夜中毕竟冷的。 阿援比阿摇要谨慎机警一些,并不多话,只帮秦束将湿发半挽了一个髻,又找来一片飞叶金箔轻轻压住。秦束回眸瞥她一眼,笑了“这样郑重做什么” 阿援笑道“郑重些总是好的。” 秦束走出卧房,走过竹影摇漾的中庭,穿过皎白的月门,便见一池翠绿的莲叶,映着疏枝间筛下的月光,轻轻地拥挤地晃动着。 尚未开花呢,便先挤上了。 她独自地笑了笑,又沿着莲池往后边走去,还未走出这西苑,便见到了秦赐。 他站在西苑的侧门之外,右手上提一桶水,似正准备往回赶的,却因被秦束撞见而不得不停了步子。 秦束朝他走了几步。他如今已换上了秦府下人的青衣,衣袖与裤脚都绑得紧紧的,衣衽却敞开着,似是太热了,胸膛上还淌着几滴汗。头发经了梳理,脸上亦干干净净,那异族的轮廓便愈显得深邃,鼻梁高耸而瞳眸深陷,好像是要将那瞳眸里的光掩藏起来一般。 她着意要盯住他,他却低头。 她冷了声气“我说过,你不用低头。” 秦赐只好抬起头来。 秦束满意了,复打量着他道“一个月了,衡州便让你做这些事情” “他也教我读书。”秦赐平平地道。 秦束挑挑眉,“什么书” “氏姓簿。” 秦束笑了,“好书,这书学来颇有用。” 秦赐不言。 秦束的目光从他的肩膀滑下,看到他提着水的肌肉微张的手臂,道“累不累将东西放了,再来同我说话。” “是。” 秦赐将水桶提去了他与衡州同住的偏房,衡州大呼小叫地迎上来“什么事情挨了你这么久” 秦赐道“我还须出去一下。” 衡州古怪看他一眼,又懒懒收回目光,“去吧去吧,府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少,你要注意着。” 衡州虽然口舌多,但心不坏,也不蠢;一个月相处下来,秦赐似乎能感受到秦束将他交付衡州的用意。 他再次回到西苑那扇侧门边,秦束已不在原地。他往里走了几步过去一个月他从未进入过这里便见秦束正坐在莲池边的石凳子上。 微凉的月夜,也无灯火,她便那样一动不动地端庄地坐着,黑暗中的侧颜弧度清丽,如一尊菩萨,毫无心肝、不言不笑的菩萨。 见秦赐走到她身边,她便展开笑容“一个月不见了。” “是。” “你知道我这个月去了哪里” “我听闻您去了太后宫里。” “是啊。”秦束悠悠地道,“我要嫁人了。” 这话说得十分自然,就好像她生来就是为了嫁人一般,倒叫秦赐无法附和。 “因为要嫁人了,我总有几分惧怕,所以才去黄沙狱里挑人,挑中了你。”秦束微微抬眼,长长的睫毛扇了一扇,“你明白吗” 夜空中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孤月,将秦束未施脂粉的脸映得更加苍白,松松挽起的发髻上那一片金箔泛出暗沉的亮色,有水滴沿着垂落的发丝轻悄地流下她那皎白如月的颈项。她仍是在笑,那沉默的笑容里却并无分毫的惧怕意味,而只似威胁。 秦赐微微眯了眼。 “我不明白。” 秦束凝视着他,慢声“我是说从今往后,我只信任你了。” 她的眼神那么专注,她的语气那么诚恳,反而让一切都好像只是句假话 “我只望你,最好也不要背叛我。” 夜重,风轻,莲叶底下窸窸窣窣,是春水洄流的声音。有花香袭来,却辨不清是什么花。 过了很久,秦赐哑声道“我明白了。” 秦束微微一怔,立刻又笑了。 她一笑起来,便如春冰开冻,春雨入土,一切紧张的,刹那间全都松软了下来。 她笑道“只要你对我忠心耿耿,什么荣华富贵,还不都是手到擒来。” 他似不自然地转过头去,“谢谢娘子。” 她一手拢着衣襟,一手扶着石桌,慢慢地站起来,逼迫他看着自己。 他没有后退,于是两人之间,只隔咫尺,她优雅站起,宛如一株妖异的碧藤在他的眼底生长攀援,而他只是纹丝不动地、冷而安静地站立。 她反反复复地端详着他的眼睛,浅灰色的眼睛,像狼,即使在毫无意味的时候也透出疏离和抗拒 她突然明白了。 他异常的乖顺并不是真的乖顺,狼是不可能乖顺的。 只是他在此处一个月,所做的职事也都和他在黄沙狱做的一模一样,他便沉默地接受了,或许还认为他的人生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在黄沙狱中做官奴,和在秦府里做下人,有什么区别 她要叫他明白,有区别。 她要叫他明白,只要他足够听话,她可以送给他一切。 于是她轻轻一笑,“明日缪夫子过来,你随我一起读书。” 缪夫子是太学里的博士,秦司徒特聘他来给女儿讲学,讲的都是四书五经之属。翌日秦赐到了书斋去才知道,阿摇和衡州也来了,坐在后排陪前边的秦束读经。 阿摇当先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秦赐,竟忍不住低低地“啊”了一声“你换衣服了” 秦束也循声望去。但见那春末夏初的纤润光影之中,安静地立着那个男人,宽袖长袍,绀衣素里,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入冠中,眉目沉静如渊海,却听见阿摇说话的一瞬微微别过了脸,在那如削鬓边的耳根上透出一点微微的红。 缪夫子那颤巍巍的声音正在此时插入“女诫也者,以卑弱为第一,谦让恭敬,忍辱含垢,正色端操,以事夫主” 秦束回过头来,不再看他。 为秦赐换上新装的是秦束的另一位侍女阿援。她探头望了望,便将秦赐往前一推,低声道“你也坐后边去。” 原来今日读的不是经书,而是女诫。 秦束捧着书简听讲,后边的阿摇和衡州两个却是坐不住的,早嘀嘀咕咕了许久,一转头,却发现秦赐也同小娘子一样地认真,手指还在衣袖上比比划划地抄写着。 衡州噗地笑出声,伸手拉他,“小娘子听女诫,你那么用功做什么” 秦赐认真地道“女诫不是书吗” 衡州一愣,阿摇窜出头来,“你甭管他,他有些傻气的。” “他”衡州躬下身子,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道,“他哪里傻了昨日小娘子刚从宫里回来,就和他撞了一面,就这么巧,你说他傻吗” 阿摇顿了顿,又看了一眼那边的秦赐,道“小娘子留他有用。” 秦束在午前学完了书,午后便自在书斋中温习。阿摇留下来举书研墨,衡州告了退,秦赐也正欲走,却被秦束叫住“你留下。” 她站起来,却将秦赐按在书案前,教他坐好,又将笔蘸了蘸墨递给他“抄几个字我看看。” 阿摇凑头去瞧,笑道“小娘子让他抄女诫么” 秦束道“你笑什么,上午你听讲了么” 阿摇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秦赐接过了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只是认字,却不会写字,更是从没拿过这样好的笔,还要写在这样好的帛纸上。他看向摆在一旁的书简,入目正是“夫妇第二”,没法子,只能照猫画虎。 “夫妇第二。”秦束却缓缓地念出了声,“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即使是对着秦赐那惨不忍睹的字迹,她竟也没有发笑,那幽静双眸的深渊底里,仿佛渗出无声的冷意。 不知何时,秦赐终于抄完一节,搁下了笔,却发现阿摇已退下。 秦束坐在他身边,一手支颐,他原以为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这时才见到她双眼微闭,竟似是睡着了。 清风徐来,书斋的阶前竹影婆娑,玲珑的山石,古雅的博古架,淡笔的卷轴,精镂的砚台,而她假寐这一片风景之中,长长的睫毛宁静地披落,雪白的脸颊上点着淡淡的晕影,真如是画中的人物一般。 秦赐今日,虽然是穿了汉制长袍,仪表堂堂,但他心中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走进这幅画的。 因为明白,所以沉默,所以心甘情愿、绝无怨言地守在一个适当的距离里,这是他二十多年人生教给他的最重要的经验。 秦束醒来时,见秦赐早已抄完,正在读书,读的还是那一卷女诫。 她笑起来,伸手便去拿他胳膊肘下压着的纸帛,秦赐一惊“您醒了” 果然是横七竖八,不成体统。秦束将那纸帛折起,收入自己袖中,复抽走他手中书卷,扬了扬眉,“写字写不好,骑马总是会的吧” “会。”秦赐回答。 “去马厩里牵两匹马,我们出趟门。”秦束站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相逢狭路间 秦赐去了马厩,才晓得原来小娘子自己是有一匹马的。 马倌将那匹马牵了出来,是一匹枣红母马,四蹄健壮,毛发漆黑发亮。秦赐一眼看去,便知是匹万里挑一的好马。 然而秦束说了要两匹马。马倌让秦赐自己再挑一匹,他看来看去,最后选择了一匹老而瘦的黑马。 他牵马到秦府后门口,秦束已换了一身胡服,箭袖紧袴,腰悬佩剑,若不是发髻未改,旁人还要以为是位公子。她见了秦赐牵来的马便发笑,却不说话。 秦赐抿着唇,站到枣红马的马镫边,秦束便将手搭上他的手,一跃上了马。 少女的手柔软,甚至芳香,然而只是短暂的一瞬罢了。 秦赐转身,也上马,黑马发出一声无力的低嘶。 秦束时而策马疾行,时而勒缰缓步,秦赐都安静地跟在她后头,配合着她的步伐。时近黄昏,铜驼街上行人已稀,斜阳下的长风将高阁上的铁马吹得呼啦啦作响。拐过铜驼街,通往榖水的一路上尽开着集市,伙计们多忙着收店,上街的郎君娘子们也都掩着巾帕坐上了回府的马车。饭店和茶楼里倒是人声渐沸,直到临河的十余所酒市、茶市、牛马市、乃至伎乐勾栏,欢腾的声音仿佛催动着河中的水波,连那夕阳的影子也迟迟留恋水中不肯去了。 秦束驻马水边,看水上转输的舟船来来往往,民夫民妇在岸边捣衣喧闹,几行燕子低掠着水面飞过,转眼便不见了。 “待入了宫,这些便都瞧不着了。”她轻轻地道。 秦赐没有回答。 秦束安然地叹了口气。她喜欢他的沉默。若换了旁人,即使是如阿摇那样的体己人,也一定会在这种时候回她的话,或者安慰她,或者笑话她。但秦赐,这个无父无母的最低贱的胡儿,却只会沉默。 “你懂得相马,是不是”她复问。 秦赐道“是。” “能挑中最劣的劣马,也是件本事。”她笑了笑,“在我面前,没必要做那些遮遮掩掩的把戏。” 秦赐道“是。” 所谓把戏被拆穿,他也无羞无恼,秦束看他一眼,他却道“燕子低飞,日落有雨,请您小心。” “好,”秦束笑道,“我带你去避雨。” 说是避雨,但秦束却沿着榖水往南直走了不近的距离,到一家花坊前,还走进去瞧了瞧,最后捧出来一函书。 她将那书函扔给秦赐,秦赐接了,却觉沉重得很,再低头一看,函上封套写明是一册花谱。 秦束没有说话,两人便继续沿河而行,直到天空真的阴了下来,也不知是太阳落山了,还是小雨将落了。 两人最后停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宅第前。 雨落的时候,秦束叩响了门上的铜环。过不多时,一名老仆来应门,睁着眼睛看她许久认不出她,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唤道“是秦家小娘子吧快请进来坐。” 秦束带着秦赐走进来,但见一名未戴冠帽的白衣男子正在院中给花草浇水,微挑眉道“都落雨了,少傅还浇水么” 男子直起身来,笑道“养花总要尽心养,全靠天时,如何能有所获呢”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两人引入堂上,见到秦赐,犹疑道“这位是” “这是我远房的族兄,名赐。”秦束介绍道,“秦赐,这位是当朝的太子少傅,三府连辟的大儒,曲阳夏子固你以后读书若有疑难,尽可以问他。” 夏少傅微笑摆手,“抬举,抬举,晚生而已。”又对秦赐道“在下夏冰,年轻识浅,阁下如有疑难,太傅郑夫子才是真正的大儒。” 秦赐明明生就一副胡人相貌,但夏冰却偏如未见,反是满脸恭敬地请二人上座。秦赐并不肯坐,只站在秦束身后,夏冰也由他。 “不知官家近日,身上可好了些”夏冰关切地问道,“听闻小娘子在宫里住了半月,大家都甚是关心啊。” 秦束笑道“官家洪福齐天,自不需我们凡人操心。” “不错,不错。”夏冰道,“天将热了,太子的寿辰也将到了,他也不在意操持,父子连心,便惦念着官家的龙体呢。” “太子寿辰,是七月初九。” “娘子记得清楚。”夏冰笑道。 秦束懒懒地抬了眼,“兹事体大,怎能不记清楚我还听闻太子喜好骑射玩物” “是,太子当年抓周,便抓到一把小弓呢。”夏冰笑容熨帖。 两人又不着边际地闲聊了一会儿,秦束笑着拍拍衣襟站起,“今日叨扰了。其实此来,只是我在榖水边的花市上见到了一本书,料定夏少傅会喜欢的,便觍颜买了来,想请夏少傅赐教。” 秦赐便将那书函呈上前去。 夏冰睁大眼睛道“小娘子这是说哪里话来”他似乎这时候才看见秦赐怀中捧着的书函,“这,这也太” 他激动至极,双手接过书函,稍稍将函套推开一些,便见到函中闪耀的金光,满函沉甸甸的竟全是黄金。他当即又将函套合上,笑道“小娘子当真是雅人,也不知谁家公子能有这个福气,将小娘子娶回家呢” 秦束行礼告辞,一边亦笑“夏少傅这话说的,我若有福气,也是沾了天家的光。” “我们谁不是呢。”夏冰哈哈大笑,一直将二人送出了门。 外间已入夜,且还真的下起了雨来。夏冰忙道“我再去取两把伞来。” “不用了,我们骑马来的,撑伞多有不便。”秦束侧首,幽丽一笑,“夏少傅快回去看护您的花儿吧。” 离开夏府,秦束却似不愿骑马,便牵着马在雨中缓缓地走着。 她的笑容很快就褪去了,仿佛潮汐离开了海岸。秦赐从她手中接过枣红马的缰绳,她亦没有多言。 秦赐已经发现秦束那温柔优雅的笑容是极耗力气的,每回挂上了脸再卸下来,便好似抽去了半天的精神。他有时会想,不知秦小娘子,到底会不会真心笑一次的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见过她真心的笑容,但他知道自己能见到她不笑的样子,大约已是极足珍惜的事。 “你知道,我来找夏冰,是何用意吗”夜色下的水面,升腾起微微渺渺的雾气,将灯火都遮去了。秦束便望着那雾,缓缓开了口。 秦赐在她身后半步处,回答“您要入宫嫁给太子,故特来提点夏少傅。” 秦束心中微微一震,转身,“你倒是颇聪明的。” 这一转身,才见秦赐脱了外袍搁在手臂上,另一手抓着两条缰绳,雨水细细地冲过他的衣袖,露出半截用力的小臂。秦束奇怪地问“你做什么” “我”秦赐不知如何作答,却索性搁置了缰绳,上前几步,抖开外袍披到了秦束的身上。 男子的外袍宽大,他扯出上头一截给她挡在头顶,她稍稍抬眼,便看见雨水流淌过他的下巴,丝丝缕缕,将他的脸庞脖颈洗得如石雕一般。 从来没有男人敢这样靠近她。在冠带簪缨、钟鸣鼎食的洛阳城中,任何男人都不会如此唐突不知礼数。 但她沉默了。 雨水顺着头顶的衣袍边沿坠落下来。夜色伴着雨声,但这又是与初遇他的那一夜所不同的夜色,不同的雨声。 她咬住唇,转过脸去,道“太子有两位老师,一位是郑太傅,一位是夏少傅。郑太傅年已古稀,老糊涂了,这位夏少傅倒是年轻有为,很有前途的。” 他默默听着。 “我姐姐嫁了广陵王,按这辈分,我原不该嫁太子的。但太后和皇帝,看来都有这个意思。”秦束静了很久,又轻声道,“我爷娘他们,也是这个意思。” 也许是冷的缘故,她将身上的秦赐的外袍又揽得紧了几分,但听秦赐道“您的意思呢” “嗯”她一怔。 “您愿意嫁给太子吗”秦赐的表情很平淡,毋宁说是没有表情,但他的眼神里,好像仍透出一丝迷惘来。 秦束笑了。“今上龙体欠安,若有个万一,那便是太子的天下了。不论是为社稷计、为秦家计,我当然只有愿意的。” 秦赐皱了皱眉,没再追问。 两人正走到了河边的一座桥亭,桥上的遮蔽暂时可以躲雨,却也让雨落水中的声响更为清晰。秦束轻轻地呵了呵手,淡淡地道“太子的母亲小杨贵人出身卑微,与皇后素来不睦,太子又是外边那些年长他许多的藩王,或者都是他的叔伯辈,不会服的。我想圣上大约无时无刻不心忧着这些,是以一定要拖秦家也下水,不然的话,他怕秦家会向着广陵王” 在秦赐的沉默中,她说出了从未对人说过的话。然而旋即又生忧心,转头看秦赐,秦赐却也正看着她。 他的目光很坦然,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但她却终竟已经说出来了。 她慢慢地舒出一口气。长夜漫漫,在这河边的浮桥外拴着许多将要远行的船,正在夜雨中轻轻地摆荡。她望着那船,一颗心也好似在左右摆荡,全无着落。 忽而有两只手握住了她的手。猝然的温度让她一惊,几乎就要甩脱他去,却发现那温度是隔了衣料的。他将那外袍的一角贴在她冰凉的手上,又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握了握,低声道“若冷,便回家吧。” 他很快便自己收回了手。她怔怔然凝着他,眸中晶亮闪动,“你带我回家” 他没有接话。 他本就是个没有家的人,又如何能带她回家 她低下头,过了很久,抬起头来,朝他粲然一笑,“嗯,回家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如何见君隔 这一日,秦赐回来得晚,他本不欲惊动早睡的衡州,谁料衡州却尚未吹灯,只坐在胡床上掰扯一根玉米,竟似是在等他。 秦赐怔住。衡州扬头,侧耳听了听外边的动静,小娘子刚刚回府,阿摇并两三婢仆去迎接,虽然声响很轻,但耳朵灵敏的人都能察觉到。衡州复转回头来,看着秦赐身上滴滴答答的水迹,耸肩笑笑“陪小娘子出去散心了” 秦赐顿了顿,“是。” 衡州将玉米棒子一扔,拍拍手,“睡吧睡吧。” 他不多问,秦赐也不便多言,两人各去洗漱,再回来时,衡州已躺在自己的床上,背对着他。 秦赐坐在床沿,过了很久,终于开口“太子是何样人” 衡州受惊似地耸了耸肩膀,旋即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太子便是太子。啊,”他想到什么,“你是问太子的出身太子是官家唯一的儿子,小杨贵人生的要说那小杨贵人,家里不过是个平昌国的佃户啧,官家即位之前,曾经做过平昌王,你知道的吧官家原先中意的是小杨贵人她姐姐,但她姐姐没福分,先去了,去之前,哭着求官家照顾她妹妹不过这小杨贵人也不算没本事,肚子争气不说,还让尚书令去给太子做老师,就是那个,曲阳夏子固那个人啊,以后怕是不得了” 秦赐闭了闭眼。他原是问太子的事,但衡州唠唠叨叨,却说了一圈的小杨贵人。他隐约感觉有一些重要的关节他尚不知晓,却被秦束、夏冰和衡州他们,全都不甚在意地忽略过去了。 “我说你啊,同我们是不一样的。”末了,衡州叹口气,“小娘子若入了宫,我们最多只能在身边照顾她,但只有你,可以从外边保护她,你懂不懂” 秦赐静了半晌,“小娘子聪颖绝伦,恐怕并不需人保护。” 衡州嘿嘿一笑,“上三品门第之中,哪一户的女儿不是聪颖绝伦小娘子都没满十五岁,你若将她想得太高深,就是着了她的道儿啦。” 秦赐没有再说话。过不多时,他便听见衡州的鼾声此起彼伏地传来。 他心中想起的是秦束面对那一川烟雨,淡漠的、认命一般的表情。 皇太子萧霂即将迎娶秦相国家小女成婚的消息,原先还只是高门夫人之间遮遮掩掩的谈资,一夜过后竟在洛阳城中不胫而走。 一时之间,到秦府上来走访探亲的人也多了许多。春末夏初,本是出游的好天气,家家户户的夫人小姐似都想来与秦束凑个姐妹。秦束但以自己身体不适,统统推拒了,便让母亲去同她们盘桓。 书斋之中,水晶盆里冰块浸着荔枝,风一吹,便有股清香飘来。秦束倚着斜榻,懒洋洋地督着秦赐读书写字,经过大半月的练习,秦赐总算已能写出几个像样的字来了。 秦束抖抖他的字纸,啧啧道“让你做太学博士,恐怕是不行的了;会写几个字,好歹不要叫人欺负。” 秦赐为了写出那几个字,实在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额上都冒出了汗水。秦束瞧他有趣,拿出巾帕给他额头细细地擦汗,一边笑道“往后我若入了宫,你要给我写信,可不能请人代笔呀” 她的袖口仿佛透出兰花的香气。秦赐脱口而出“那我也随您入宫去。” 秦束的笑容微微地静住。俄而,她收回巾帕,低声道“你若进宫,那是大材小用了。” “我听闻东宫五率,秩皆五品,未始不能建功立业。”秦赐看着她道。 秦束的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空气都如僵住,连柳花亦不飞了。轻轻地“啪嗒”一声,是秦赐将笔搁在了砚上,站起身来。他身材高大,站起来时仿佛将秦束整个人都包裹在他的阴影里,他对着她,凝着她,专注而诚实的目光里一片灼灼然,像是春风在烧。 秦束慢慢地坐回榻上,平静地道“你是在同我要官” 秦赐不言。 秦束微微垂下眼睑,话音亦重了“这件事,你想了多久了” 秦赐索性转过了头去,又道“我我过去也入军中服过徭役,东宫的侍卫,料想不难。” 男人年纪原比她大些的,但此刻看来,却只像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秦束盯着他,直将他的脖子根都盯得发红了,却突然扑哧笑出了声。 秦赐愕然回头,满以为她生气了,却见她笑得前仰后合,双眸弯弯,眸光澄澈如万里晴空,连一丁点的阴翳都没有。 他万没有料到她会笑得这么开心,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可笑的话。 “东宫五率,你想做这样的官”她捧腹笑道,“那若是太子继位做了皇帝,我跟着做了皇后,你怎么办” 看见秦赐愣住的表情,她便知道他全然没想到过这一层。 她却笑得更开心了。 “你是真的想跟着我啊。”她道。 好像是一句感慨,却被她用轻松的语气说了出来,在那坦荡荡的眼眸里,秦赐甚至看不见更多的情绪。 他低哑地道“我自然想跟着您。” 秦束笑着,没有再说了。 他可能还分辨不清楚,但她已经明白了。 他是相信她的。 而在这世上,如果还有永不背叛的感情,那她也只能相信他,只肯相信他了。 “你啊,不能跟着我进宫。”秦束站起身来,“你要去军中,做一番事业,再来见我。” 半月后,秦束带秦赐去了洛阳城西的军屯。 “你无门无品,本该从疆埸上得功名。”马车停在了军营辕门外,秦束拂开车帘,对秦赐微微一笑,“在这里历练历练,多则三年,少则一年,想必便有拔擢的机会了。” 夏日的太阳已很盛了,秦束微微眯了眼,复笑,“在军中也不可忘了读书习字,有事便给我写信。” 秦赐没有答话。在日头底下,他穿了一身戎装,是秦束特去城中挑选了布匹,就着父亲的旧衣改作的。在闺房的灯下,她忙碌了三个晚上,才草草将这件衣裳做成,她望着他,劲装结束,倒也是挺拔英武;若是升了品秩,朝廷便自然要发下更好的衣装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想那么多。 “娘子。”秦赐忽然道。 “嗯”秦束回过神来。 “” 直到最后,秦赐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也许是什么都来不及想,也许是所想的已然太多,全数挤在喉咙口,到了尽四散了。 那双浅灰色的狼一般的瞳仁里,有些怨恨,有些留恋,有些迷惑,有些不甘,秦束都读出来了,可是秦束也不能径自作答。 她只能笑,“保重。”说完,那车帘便哗啦落了下来,再片刻,马车便起行了。 许是阳光太盛,车轮竟尔卷起了尘土。一声低低的嘶鸣,秦赐转过头,是那匹黑色瘦马,正低垂脖颈蹭了蹭他的甲衣。马鞍边挂着一个简单的包袱,他不像那些高门大户送来从军的郎君们,没有那么多行李可带,便这一个包袱,也是秦束给他置办的。 他伸手摸了摸瘦马的耳朵,那马耳朵便抖了一抖。 “娘子,”马车之中,阿摇一边给秦束打着扇,一边忧虑地道,“这京畿的屯军里,要么是骄横的世家子,要么是不讲理的胡虏,您就不怕他过不了这关么” 秦束笑道“那你也太小瞧他了。” 阿摇嘟着嘴。 秦束一手支着额头,似乎离别也让她有些累了,慢慢地道“骁骑将军黎元猛是父侯的故吏,我已给他去过信了。” 阿摇眨了眨眼。 “那您还说,多则三年” “那是让他安心苦练的说辞。”秦束淡声道,“若他真的要过三年才出来,我可等不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不见篱间雀 秦束回到家中时,正撞见堂上坐着客人,她想躲也躲不开。 “阿束,阿束快过来。”梁氏朝她慈爱地招手,“来见过你的表姨母,常乐长公主。” 常乐长公主萧鉴,是今上的同母妹,极受先帝宠爱,嫁给温皇后的同族淮南温珩,也是素有盛名的清流公子。长公主这回来,还带上了两个孩子,一子名玘,一女名玖,都出落得一表人才。 秦束朝长公主行了礼,便走到敬陪末座的嫂嫂郭氏身边,正欲给自己斟茶时,一只白皙细嫩的手接过了茶杯。她抬眼一看,却是个穿着小厮衣裳的少年人,本就俊秀的脸庞上涂脂抹粉,渗着阴柔的眉眼总是不住往堂上飞飘。他一边斟好了茶,一边妖妖娇娇地道了声“小娘子慢用。” 秦束轻轻一笑,手指轻轻一推,茶杯应声倒地,碎成数片。 “收拾好了就下去。”她冷冷地道。 那少年刹那僵住,煞白的脸上此刻通红,又无措地往堂上望,却见梁氏只是同长公主聊天,并不多看这边一眼。他只好弯下腰去捡拾碎片,再默默地退下堂去。 秦束的神色终于缓和,看了一眼郭氏,后者抿了抿唇,不敢多话。她于是也笑笑,但听得坐在上首的长公主柔声道“前些年我家君侯不在省中,同秦尚书疏了走动,今日一看,呵,时间过得真快连阿束都这么大啦。” 郭氏怀着几个月的身子,一听这话,连忙艰难倾身道“瞧您说的,我们家尚甄时常还说起温侯,道是朝野称赞的贤人,文采高华不说,胸中韬略也是不凡呢” 尚甄便是秦家长子秦策的表字,现在尚书省中供职。长公主听了,只是抿唇微笑,又张望道“不知怎么没见秦二郎君呢” 突然“哐啷”一声,又一碗茶水泼翻在地,瓷盖碗打得粉碎。秦束循声抬头,见是长公主带来的那个女儿,名唤温玖的,正瑟瑟缩缩地道着歉;她的兄长温玘也连忙去收拾碎片,一旁向梁氏、郭氏赔礼。 温玖看上去比秦束还小一两岁,身量尚未长开,身穿一袭水红罗衣,抬手之际,可见大袖边沿绣着细细的金缕,倒是十分阔气。容色娇丽可爱,但此刻却显出怯怯的苍白,神色仓皇地巴巴望着她阿兄,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长公主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还真是小孩子,连一碗茶都端不稳,以后嫁了人可如何敬舅姑呀” 这话风趣,叫梁氏、郭氏都笑起来。秦束心知她是嘲讽自己,也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回头吩咐姑子赶紧收拾,自己上前去牵起了温玖的手,“玖妹妹还小呢,还想在表姨身前多孝敬几年,再去孝敬舅姑不是” 长公主大笑,而秦束又带着温玖行礼道“近日荷花都露了头啦,我带玖妹妹去园子里转转” “去吧去吧。”长公主挥挥袖,“玖儿可不要给阿束姐姐添麻烦。” “嗯。”温玖低低地应了一声。 秦束便牵着温玖下堂去,但听得身后梁氏再次出了声“表姐您有所不知,我家那个不成器的二郎,近日总算是得了个小官,到著作省当值去啦” “著作省好呀”长公主拍手道,“清贵,还闲散,真叫人羡慕。我这个小儿,也不图秦大郎君那般争气,能像秦二郎君这样,我就很满意啦” “瞧您说的,我们家这几个孩子,从小到大蒙您这么多照顾,本来就也该孝敬您的” 牵着的小手又一抖,秦束侧眼望去,温玖已连嘴唇都发白了。 她将温玖带到了西苑的莲池边。莲花确是已开了,但不太多,只三两只白里透着嫣红的花苞攒聚着,宛如美人束髻的头颅,迎风款摆。秦束走到池上小亭中,便有仆妇送上来几盘瓜果。 秦束看着温玖,开了口,“你阿兄尚未娶妻,少不越长,你眼下还不必担忧。” 温玖咬住了唇,别过头去,望着那池上风莲,道“你阿兄也未娶妻。” 秦束微笑,伸手拿一只樱桃吃了,“那你可得叫你阿兄端着了。只要他不娶,你不嫁,我也就可以不进宫了。” 温玖看她一眼,轻轻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天家娶妇,哪里还管那么多长幼规矩,便连秦束的姐姐当初,不都嫁了明明高一辈的广陵王。秦束也并不是想挤兑温玖,只是不知为何,这样的想法好像很顺畅地就脱口而出了。 “我这个二兄,素性不良,长年在烟花巷子里转的。”秦束慢吞吞地道,“你可要想清楚了。” “这个,阿母说过。”温玖道,“但她也说,往后秦家富贵,这门亲事无论如何要攀上。” 秦束笑了,“长公主可是官家的亲妹妹,怎么看也是我家攀你家呀。” 温玖不说话了。 再过片时,堂上来人,道是长公主要回驾了。 秦束将温玖送回去,与长公主又是一番客套,终于将那母子三人送上了回府的马车。 梁氏一面笑盈盈地朝那远去的马车挥着帕子,一面对秦束道“我听闻你给黎将军写了信。” 秦束欠身笑道“阿母真是消息灵通。” 梁氏笑容不改,“不过是一个官奴,还用上你父侯的面子,没的丢秦家的人。” 秦束道“有了父侯的面子,谁还能说他只是个官奴” 梁氏顿住,回过头来盯住了她,“狼崽子是养不熟的,我盼你莫那般掏心掏肺。” 秦束笑得柔软如春风,“阿母真高看我了,我哪里还有心和肺呢” 梁氏冷淡地哼了一声。 秦束却并不肯就此放过,笑容愈加地冷,“说来,您房内养着的那个冯子燕,都能到正堂上来倒茶了,那我养的男人就是封侯拜将,也不稀奇啊。” 梁氏脸色很不好看,但到底还是将牙咬住,大庭广众之下,只是转身往回走,“你又懂什么了” 此日过后,那温家小娘子倒是经常来秦府上找秦束玩耍了。秦束横竖也是无聊,夏日悠长,便与温玖一起,将那西苑的荷花从尚含羞涩的花蕾生生地看到了花瓣蔫软垂落将谢的模样。 秦家的下人见了,都道小娘子同温玖关系亲近,是好事,但只有秦束知道,温玖并不很爱说话,两人在西苑中,时常便只是相对沉默。 温玖大约不是来看她,而是来看秦家二郎的。然而秦二郎秦羁,也是出了名的浪荡不羁,加上现在补了著作省的缺,更是有了冠冕堂皇的名头不回家。温玖到秦府来往了两三个月,竟没有一次能见上他的面。 到夏末时,常乐长公主又带着温家兄妹两个正经上门了一次。这一回,许是凑巧,秦束的姐姐、广陵王妃秦约也正回家省亲来了。 一家子妇人凑了一席,天气要变了,菜色也愈发浓重。长公主任温玖去同秦束坐在一处,自己拉着温玘的手,同梁氏倾身道“我有个好消息,刚一听见,便想着定要说与表妹你知道。” 梁氏瞥了一眼温玘,笑道“什么好事,着您这样高兴” 长公主眨了眨眼,又退回去,笑道“不如让广陵王妃来说。” “哦”梁氏转头看向秦约,“有什么事情,约儿知道,我倒不知道了” 秦约生下小王孙已逾半年,如今神色却仍然透着疲弱,闻言抬首,笑容秀气温雅如一丛墨兰花,“那自然是喜事。阿母您记得我家广陵王殿下的母家、济南宣氏族中,曾有个大名鼎鼎的宣崇山宣中正么” “啊,”梁氏想了想,“就是那个事后母至孝,三十年不出仕的宣崇山倒是有所耳闻,据说他后母过世后,他还守丧三年,才终于出来做了中正官的。” “就是他。”秦约淡淡笑道,“宣中正是感天动地的大孝子,朝野之中,谁不感佩他有一个小女,生得玉雪可喜,品性更是贤良,前些日子,同温小郎君见了一面” 坐在下首的秦束略略抬眼望向温玘,但见后者脸色通红,眼神也望向了别处。忽而,身边的温玖却发出一声轻轻的冷笑。 温玖素来如一只小兔子般柔柔怯怯,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倒叫秦束回看了她一眼。 “哎呀”梁氏拍手笑道,“我懂啦这可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大好事啊”又问秦约,“广陵王太后可同意了殿下又如何说” “殿下自然高兴,温家德望素著,比他宣家也是门当户对嘛。”秦约轻笑道。 梁氏听了这件喜讯,满心欢喜,还叫仆人特去加几个菜。长公主这才开始动筷,作陪的几人也才敢吃东西。 温玖挨着秦束坐,压低声音道“我前些日子同阿母说了,要先考虑阿兄的事情。” 秦束笑了笑,“长公主早已想得周全,是你多虑了。” “当”地一声,是温玖的筷子戳到了漆盘上。她转过头,盯着秦束,那目光几乎是恶狠狠的,“是你同我说的,少不越长,只要我阿兄” “同广陵王做姻戚,可也是了不得的,不比你这一桩婚来得差。谁知道长公主为了一双儿女,苦心孤诣了多久呢。”秦束笑道。 她的笑容密不透风,温玖盯了她许久,也盯不出一个破绽来。 这一晚,阿摇、阿援两人难得地见到小娘子在回房时露出了不快的表情。 本来,即使是在独处的时候,秦束也能平平静静、和和气气的;但阿摇已跟从她快十年了,当见她一个人坐在闺阁后门的门槛上,对着小庭中的一架木香花发呆,便知她今日是有些郁结了。 阿摇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轻声道“婢子听闻,长公主给温小郎聘了宣家的女儿。” 秦束冷淡淡地道“是这样。” “那个温家妹妹,成日价往这边跑,竟也不吭一声。”阿摇觑着她脸色道,“亏得您特意同二郎君说好,让他莫撞过来讨人家的嫌,说不定还能将这婚事往后拖一拖” “我哪有那个好心。”秦束打断了她的话,“二兄与温玖,谁也不欢喜谁,跟我没有干系。”过半晌,秦束却又自己皱了眉,自言自语般道,“这长公主也真是厉害,倒打一耙,叫温玖竟还嫌弃我了” “眼见您马上就要做太子妃了,谁还敢嫌弃您呀。”阿摇轻声宽慰道。 “明知道我要做太子妃了,还巴巴儿去同广陵王结亲。”秦束冷冷地道。 阿摇愣了一愣,她从没想到过这层。“广陵王妃不就是大娘子么,都是一家人,长公主不管怎么着,不都是要同秦家结好” 这话一出,旁边的阿援忽然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可再说。 秦束侧头看她一眼,又转回头去,没有接话。 阿摇反应过来,膝行上前,给她揉起肩膀,慢慢地道“小娘子,您算得太仔细,那些人不知道内情,往往还会不知好歹的。” 秦束闭了闭眼,“你想说什么” 阿摇顿住,片刻,“黎将军那边,还没消息过来。” 秦束笑了笑,“秦赐兴许是真不会写字。” 她这一笑,倒好像是心情舒畅了许多似的。 “太子的生辰快到了,黎将军也忙着秋射的事务呢。”秦束又悠悠然道,“过几日,我们自去城西瞧一瞧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平生竟何托 到六月底,官家又病倒了。 梁太后与温皇后两宫连下数诏,大赦,减刑,免税,复租,复延请天下名医到京城为官家看治。 “前日我家来信,道是乡里减了田租,今年约莫好过一些。”排队禀粮的士卒交头接耳道。 “我家也是。不过这眼见着,今年又回不了家啦。” “铁勒那个小儿,叫什么来着听说他杀了自己的亲兄弟,如今陈兵上郡,可了不得” “我们不过是京畿的守军,那个鲜于歧,在上郡如何厉害,也欺负不到洛阳城来呀” “嘘小声点。” 有人的眼色飘向了后边。秦赐沉默着,一边排队一边低头读书,一切只装作没听见。 “我看他上回射箭时的臂力,肯定是铁勒人没错儿。”过不半晌,窸窸窣窣的声音又起。 “铁勒人就是匈奴人吧我却觉着他长相里还有几分汉人的样子,说不得是乌丸人呢。” “不不不,像他这种我见得多了,一定是西域人,西域” “啧,他可是秦家送进来的,当初秦相国不是随圣上征战南北么很可能就是在路上” 话说得愈加难听,秦赐的脸色却没有变化。终于轮到他了,禀粮的仓吏叫了他的名字,按了他的手印,便让仓曹的隶臣给他发放了下月的粮米。 发粮的活计,过去在黄沙狱里,秦赐也曾做过。狱中有刑徒官奴,也须禀粮,他的任务便是守在仓吏身边,一个个地将称量好的粟米递过去,若有一个不慎,还要被仓吏拿藤鞭责骂。他望了一圈,在这军营的仓廪前,没有见着藤鞭,倒是见着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他的目光滞住了。 秦束正站在粮仓边,一身素白的长衣一无装饰,只一条青色衣带将纤腰轻轻束起。头发亦由青色布帕裹着,半遮了脸,怀中抱着一个包裹,同其他的士卒眷属站在一处,只如一个平常人家的小女子,连出嫁与否都看不出来。 禀粮的仓吏嘿嘿笑了笑,在秦赐的名字上勾了一笔,“找你的,快去吧” 秦赐捧着米袋,迟疑地走了过去,却见秦束那布帕之上的眼睛微微地弯起,像是又在笑他了。 “来散散心。”她道,“顺便瞧瞧你。” 秦赐过了很久,才怔怔回答“谢谢。” 秦束将怀中包裹的青布略略掀开一个角,秦赐便立刻闻见酒香飘出,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已经将青布又合上,笑得慧黠,“我来请你喝酒,可不要让旁人知道啦” 秦赐看着她的笑容,心上的河流仿佛又再次地、缓缓地流动起来,渗到血脉,叫他发痒。一瞬之间他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一瞬之后他却又哑然了,只是默默地将那壶酒从她手中接过来。 “我方才已问候了黎将军。”她转身往外走,他便跟随,“他说你在营中,吃苦耐劳,又好读书,是块好料子。” 他生涩回答“是将军谬赞了。” 她回头,见他一手捧着米袋,一手捧着裹青布的酒壶,看起来倒不吃力,但颇有些滑稽,从那胸口的衣袋里,还掉出来书的一角。她便一伸手将那书抽了过来,“方才在看什么书” 这个动作,便如是在秦赐的胸前拂了一把,明明只是书页扫过,仍让他不自然地转过头去,“六韬。” 看见扉页上的题名,秦束也怔了一怔,旋即淡笑,“看兵法很好呀,我原也觉得这最适合你。古人说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我每回隔了一两个月来见你,你都像是又变了几分似的。” 秦赐的薄唇抿成一条线,眉心微皱的样子,像是有话要说,又像是不愿回应。到末了,他却是看着别处,小声道“那您便常来一些。” 她微微扬了眉,却见不到他更多的表情了。 不觉间,两人已走到了营门口。 秦赐停了脚步,又道“小娘子此来,只是为了送我一壶酒喝吗” “虽然同黎将军也说过了,但还是想告诉你一声。”她深吸一口气,“七月初九是太子寿辰,届时圣上同两宫、太子,都会来这里观射。你若能好好表现” “我明白了。”秦赐道。 他这样直接截断她的话,倒叫她又深深看了他一眼。 秦赐抬头,看见了营门外停着的马车。 “晚上来喝酒吧。”他忽然道。 “什么”秦束愕然。 方才那句虽说得流畅无碍,此时被反问一下却又变得犹豫,秦赐的声音低低的,像怀揣着无法实现的期冀,小心翼翼,波澜不惊,“今晚亥时半,军营西门,是我朋友当值。” 秦束抓住了什么似的,“你朋友” 秦赐轻轻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能有朋友么” 秦束一怔。 她好像还从未见过他笑的。虽然此刻这笑,也不过是自嘲、甚至讽刺罢了,但那双浅灰色的眼眸里转动起来渺渺的空阔星河,倒真是极好看的。 啊,是了她都忘了,他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一个好看的男人。 也许因为她心里清楚自己注定没有选择的权力,所以她有时候甚至忘了这世上还有其他男人。 她看着这个仿佛很陌生的秦赐,冲口而出“好。” 秦束回到家,先是去上房向休沐在家的父亲请安,却恰巧撞见了二兄秦羁。 “那个温玖,纵是订下了婚约,也绝不能娶的。你阿母不晓事,还说什么亲上加亲。”司徒录尚书事、襄城郡侯秦止泽,头发已花白了,双眸却仍炯炯有神,即使正低头吹着杯中茶末,看去微风不惊一般,却仍令堂上仆从连大气都不敢出。他慢慢地又道,“常乐长公主想两面结缘,一头连上秦家、挨着太子,另一头连上宣家、挨着广陵王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她也不想想,这皇帝,能是两个人做的吗” 秦羁倚着榻,翘着腿,将茶碗盖在漆案边沿上哐哐地敲了敲,又从袖中抖出一只白色小包,往茶水中轻轻洒下细碎的粉末,仿佛根本没在听父亲说话。 秦束走过去,将那碗茶端走,一转身径自递给了下人,道“二兄又在服散了” 秦羁笑了笑,也不去抢,只扬着头道“小妹这是见情郎回来了” 秦束皱眉,不搭理他,拂袖坐在了对面。 秦止泽叹口气,“往后阿束进了宫,你们兄妹也不知何时能再见面,你就不要挤兑她了。” 秦羁咋舌,“我哪敢挤兑她她才是您府上最厉害的人物呢。” 秦止泽看了秦束一眼,半晌,又徐徐道“其实宣夫人与广陵王当年虽受先帝宠爱,先帝去后,又还剩下什么呢官家待他表面看来和和气气,但不是一母所出,到底是隔了心肠。当年梁太后与宣夫人两宫争宠,斗得死去活来,嘿嘿你是没见着。”秦止泽啧啧有声地摇了摇头,“长公主是梁太后亲生的独女,官家的亲妹妹,如今却要将儿子往外送,这不是昏了头么约儿当初嫁与广陵王,是先帝做主的,我也没有法子,但你却不同” 秦羁淡淡地哼了一声,“原来您还为约儿操心着呢。” 秦止泽看了他一眼,好像是听不出他的嘲讽,又好像只是冷冷地接续下去“话怎好这样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当然该为约儿操心着。” “您若是为约儿操心,怎么会挖空了心思要将阿束送到东宫去”秦羁的笑容愈来愈冷,“您明知道广陵王和官家不对付,往后与太子之间更不好过,更不要说广陵王和太子本是叔侄,您让自家姐妹嫁给叔侄,丢不丢人” “放肆”“砰”地一声,秦止泽一巴掌拍在案上,惊得茶盏都跳了一跳。 秦束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侍立的仆从,后者会意,立刻都退下了。 “长公主的女儿,我本来也不稀罕,但您这样撇清关系,就好像只有一个女儿似的。”秦羁却好像全不惧怕,又接着道,“您也不想想,皇太子他才五岁五岁啊,您让阿束嫁给一个五岁小儿,也不怕天下人笑话您急红了眼要卖女儿” 秦束低下头,轻轻地揉起了太阳穴。 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起这一桩的,但到底所有人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 只是她自己已经很平静地接受了,为什么大家都还要争个不休呢 秦止泽怒到极处,脸色反而由红转白,胡须抖个不住。片刻之后,他只从那干瘪嘴唇间迸出一个字“滚” 秦羁冷笑“我本就不爱回这个地方。”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襟,便大步往外走去。 一时间,偌大的上堂里,只有父女两人,相对沉默。 到最后,终于还是秦束站起身来,将沉默打破“女儿只是来问问父侯安好,既无他事,便先告退了。” 秦止泽却突然道“我听闻你到黄沙狱中,挑了一个胡人,送到了骁骑营” 秦束静了静,“他叫秦赐。” 秦止泽点点头,复伸手去摸索茶盏,“你二兄看来又要好一阵不回家,你阿母又要同我闹了。” 说起自己的妻子时,他的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嫌恶。 秦束淡淡地道“二兄在著作省待着,也挺好。” 秦止泽过了很久,叹口气,“阿束,你也记恨为父吗” “不记恨。”秦束回答得很平和。 “太子年岁虽幼,但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是有道之君。官家如今虽然龙体欠安,但毕竟春秋鼎盛,太子背后又有淮南温氏,轻易无人敢动摇的。”秦止泽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情绪似终于平定下来,神色间甚至有些怡悦了,“阿束,你要稳住,忍住,再过十年,或者不必十年,这天下便在你掌中了。” 秦束轻轻地笑了一笑。 “父侯所计深远,女儿心中感激。” 秦止泽满意地点了点头,“四个儿女之中,策儿与约儿虽然听话,却应变不足,羁儿虽然聪颖却顽劣不堪;只有你,阿束,”他伸手拉住了秦束的手,复拍了拍,认真地道,“你才是阿父最喜欢的孩子啊。” 夜中,戌时半。 秦赐抱着酒壶,站在骁骑营西门外。那个守门的朋友名叫彭祖,正冲他挤眉弄眼“说好了亥时半呢,你早来一个时辰,是西北风很好喝么” 秦赐不言,只走到他身前去,将怀中包裹略略打开一角,彭祖鼻头一耸“啊呀,这是好” “酒”字好歹被他吞咽了下去,但见秦赐又扬了扬眉,那神态明明冷淡淡,却不知为何让彭祖感觉仿佛在炫耀一般,他不由得悻悻地抹了抹鼻子“有酒有女人,很了不起么” 到亥时半时,便彭祖都有些困意了,秦赐仍旧站着。再过了一刻,他见到了秦束。 她站在营门对面的小丘上,穿着他们初见时那一身黑衣,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还戴着风帽。她望见他,便在数丈远外停下了步子。 他迎上前去,她便又转身往丘下走。 他扫视四周,没有见到马车和仆从,不由得问“您是一个人走过来的” 秦束没有说话。 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只依稀感到,她今回没有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流光暂徘徊 出了西门再往西,便离开了京城的沃土,渐渐可见到远方大片大片的荒地。二十年前乌丸南下,兵锋直逼洛阳,平昌王萧镜率亲兵在此地与乌丸人激战了三日,最后拖到外郡援兵赶来时,已是尸积如山,鲜血沿着地势一直流向了护城河。后来平昌王即位,便在此处设立骁骑营,长年备风尘之警,军营以西,绝无民人,只有风沙吹拂。 秦赐也不知秦束要走到多远的地方去。天上只挂着一钩残月,摇摇欲坠的尖棱几乎刺痛人眼,而她就在那残月清疏的光下走着,不急不徐。 然而他只需要看一眼她的背影,便可以探知她的心情。 “小娘子。”终于,他出了声,“就在此处喝吧。” 秦束一手揽着风帽,回过头。 银月盘沙,寒风吹过她的衣发,将那一双本就清冷的眼眸吹得更加深幽。 秦赐站在一个小小的土包上,抬脚踏了踏地面。 秦束也不言,便默默回走几步,秦赐将包裹揭开,顿时酒香四溢,又将包裹的青布铺在地上,“请坐。” 秦束坐下,秦赐又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两只陶碗,举起酒壶倒出了两碗酒来。 “这数月以来,学习进益如何”秦束忽而起了话头,对他笑了笑,端起酒碗,轻轻地呵着气。 秦赐不知这句话的来龙去脉,只得答道“武艺每日训练,对我倒是轻松;至于读书,尚只读了几本武经兵书” “有什么问题,自可去请教黎将军。当年他在我父侯麾下已经成名,后来父侯留守洛阳,圣上便给黎将军拜了大将,南征北讨,经验丰富。”秦束淡淡地道,“而且他至今尚无妻室,算得上是个公忠体国、绝无私心的人。” 秦赐倒没有想到这一层,想起黎将军年已五十,满面风霜,不由得问“黎将军何以尚无妻室” 秦束笑了笑,“他一介草莽出身,哪个好门品的女儿肯嫁他当然,他毕竟是八大将军之一了,料想侍妾是不会少的。” 秦赐听了,不知为何,心上竟然宽了一些。再想起黎将军时,好像还同他有了一些理解。秦赐想,自己胡虏骨血,官奴出身,横竖也无人会嫁的,这样,也很好。 秦束望着月亮,又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没时间写信与我呢。” 她这话甚轻,然而秦赐却到底听见了,一惊抬头,看不见她的表情,一颗心便沉沉地,像是被一根细绳坠着,摇晃不定,令人焦急。他还未及说话,她已笑着举起酒碗,“不给我写信,要罚你一碗酒。” “是。”秦赐竟也应了,举碗向她一敬,仰头喝干。放下酒碗时,却见她也已喝干,正双眸笑盈盈地凝视着他。 酒是好酒,但不辣,只暖烘烘地上头。秦赐在黄沙狱时喝惯了劣酒,此刻只觉这酒温暾,挠得人心不足。他低头再倒酒,慢慢地道“我不想让您难堪。” “难堪”秦束微微皱眉,好像很不解,“我难堪的事情可远不止此。” “您是说”秦赐看着她。 秦束却别过头去,“不过一封信,谁敢多说一句话你莫要忘了是谁将你从黄沙狱中” 话声陡顿止住。 秦束感到自己也很可笑,总是用那些在人前说惯了的话去要求秦赐。其实这话秦赐是不会吃的,要拴住他,只能用感情。 虽则秦束也不很能肯定,这人到底有没有感情。 他那双胡人的眼睛,灰色的,浅得好像能让人一眼望穿,又深得好像只是一面无差别的镜子,她从那面镜子中分辨不出什么色彩是属于他的,而只能看见她自己。 她向周兴打听过,秦赐的父母是许多年前曾犯上作乱的胡人,关进黄沙狱中不久生下了秦赐,自己则被处决了,秦赐对这一双父母,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他又另有一个养母,是他幼时狱丞指给他喂奶的,后来劳累而死,也没见秦赐掉几滴眼泪。他干活很认真,但不爱说话,不事钻营,其他官奴见他是个胡人,既不敢惹他,也不敢同他亲近。于是他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仇人,就这样在一片空白之中过了许多年。 “我我在黄沙狱中时,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能如此,读书习武,自奔前程。”秦赐却忽然出了声,“我原以为自己会做一辈子的苦活,便像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官奴一样,死在那里面的。” 秦束笑睨他“你感谢我” “我感谢您。”秦赐却答得很认真,双眸沉着而专注地回应着她的注视。 她渐渐恍惚。 “赐。”秦束将空碗抓在手中,指甲细细地磨着粗陶的边沿,静静地念着自己赐给他的那个名字,“赐。” 秦赐转头,见秦束颊上飞起了红云,便那双冷亮的眸子,好像也染了些云雾。此时的小娘子似乎不再那么尖锐而遥远了,她甚至让他有种温柔的错觉。 他垂下眼睑,轻声应道“是,我在这里,小娘子。” 秦束却道“今日,父侯与二兄吵架了。” 秦赐静静地注视着她。 “二兄说父侯卖女儿。”秦束忽然笑了,“其实谁都清楚的事情,二兄又何必说出来呢赐,这种事情,就连你都清楚的吧所以二兄又何必对着父侯说出来呢一点用处也没有。” 一点用处也没有。 “父侯他没有心的,他根本不会在意的。他已经卖了阿姊出去,但卖得不好,他不满意,所以他要再做一桩生意”秦束笑着,喃喃着,又伸手去碰酒壶,被秦赐一把抓住了手。 她抬起眼,秦赐的眸光隐忍,像是在拼命按抑着什么,嗓音沙哑地道“您喝不了酒的,不可再喝了。” 他的手掌很大,抓住她时,仿佛能将她整个人都包覆住。又很温暖,也许是酒的缘故,她好像已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 然而这温暖却让她仓皇失措,一下子抽回了手。 也是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许多本不该说的话。这些话原应该烂在心里的,即使是让一颗心都被染污了,也是绝不该说的。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说,又想不明白他听到这些之后为何只是劝她不要再喝,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直叫头颅里都嗡嗡作响地痛了起来。 秦赐的眸光微微一黯。他自己默默地将酒饮尽了,才再次伸出手来,慢慢地,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这一回,只似温柔的袭扰。 她于是也没有再挣脱他,只是稍带张皇地抬眼。 “不论您嫁给谁,”他倾身过来,凝注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都不会走。” 他那么认真,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眼神中的每一丝波动、每一点暗翳,都是那么那么地认真可是她却早已经习惯了在一个谁都不说真话的世界里活着,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她低下头,身上似因夜风而冷得发颤。秦赐展开手臂,原想拥住她,手掌却最终不敢攀上她那纤细的腰,只是似有意似无意地放在她身后,一个保护的姿势。她既不反抗,也不迎合,只是在冷与热的缝隙之间沉默地忍受着,然后,一件外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夜深了。”他的声音低哑,说的好像也是全无意义的话。 她只点了点头。头有些昏,几乎靠上他的胸膛,但两具身体之间仍有很宽的空隙,他给的温暖并不逾矩。她知道他就在伸手可及的距离里,如一团火焰,永恒地等候着她。这便让她很安心了。 也许这就足够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几乎要在这种安心中睡去,她听见男人深沉的声音“当初小娘子您,为何会挑中我” 她揉了揉眼睛,却道“我若回答你了,你也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秦赐笑了,“好。” 温和的笑,像是在包容小孩子的任性。她没有看见他的笑,只感到他的胸膛微微震动,令她脸色微微发红,“因为你是胡人。” “汉人靠不住么” “汉人门第重重,牵扯不清。你是胡人,身家最干净。” “原来如此。”秦赐道,似乎对这个回答满意了,他没有再追问,只道,“小娘子要问我什么问题” 然而她却已不再回答,双眼紧闭,像是已睡着了。月华如水,苍冷而沉默,他低头看她半晌,抬起手,轻轻为她捋过一丝鬓发。 到破晓时分,秦赐将秦束送回了秦府。 阿摇老早就候在侧门里,见了那两道被月光拖得歪歪斜斜的人影,连忙抢了上前,压低声音狠狠地对秦赐道“你看你都对小娘子做了什么” 秦赐一手环着似睡似醒的秦束,一手提着空空的酒壶,闻言也不反驳,只道“我送她进去。” 阿摇一个小女子,也抱不动秦束,只得站在一旁干着急,但见小娘子又半眯着眼,轻飘飘地笑了“阿摇你来啦” 阿摇见她面色泛红,怕她发热,不由得抬手给她打着扇,一边低声道“您还说呢,大半夜地要出门,总是不叫上我。” “你”秦束笑道,“你总是担惊受怕的,谁敢叫上你。” 阿摇气结,却还是要给两人在前开道,尽量不出声响地将两人引到了秦束独居的小院。 秦赐撑持着秦束到了闺房门口,秦束一手扶着门,摇摇晃晃地站直了,对他笑。 秦赐道“那我便告辞了。”又对阿摇道“劳你费心。” 他转过身,往院中走出几步,却忽然被叫住“赐。” 他停下。 一庭月色竹声筛落在男人挺拔的背影上,四方风起,绵绵不绝,像是宣告着长夏的离去。 秦束便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开口“我想好我的问题了,赐你今夜,喝醉了没有” 过了很久,她听见秦赐回答“没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飞锋无绝影 七月初九,是皇太子的寿辰。届时,天子要带上太子,并内外宫府、后妃公卿,都来骁骑营中观军礼,以为皇太子寿。于是就如秦束所言,骁骑将军黎元猛从年初就一直忙得不可开交。 秦赐本不爱凑这些热闹,营中士卒们说起宫廷内外五光十色的故事时,他都只在一旁读书。但有时候,他却仍然会听见耳边飘来熟悉的名字,让他不得不放下了书。 “我听闻,过了开春,太子便要定亲啦。” “是是,官家好像为他聘了司徒秦府的女儿呢” “你是说秦大司徒、襄城郡侯我怎记得他女儿嫁了广陵王的” “嗨那是大女儿,这是个小的” “有多小” “老六你那什么眼神,再小,也不会比太子小啦” 众人都心照不宣地哄笑起来,秦赐心头微动,不由得朝那边望去。但见一个小兵一手扒拉着铁弓,一边老气横秋地道“要我说这都是命,太子生得好,六岁就能娶亲了,我呢都二十六了,还是光棍一个” “啪”地一声响,是秦赐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他仓促低头,捡起那书,站起身来。 招展大旗之外,是他曾与秦束共饮过的地方,白日看去,只是毫无点缀的风沙旷野。身边士卒来来往往、追打笑闹,他看了许久、听了许久,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耳畔只有风声,呼啸的风声。 他忽然想起五年前,黄沙狱中曾经额外地多发了一个月的粮米,许多轻罪关押的囚犯都被释放了。 那是他对于遥远天家的那点事情,唯一所剩的记忆 “小将军小将军” 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秦赐回头,见是黎将军帐中的一个小厮,不知名字,只记得姓罗。他强自静住自己,道“罗小郎,切莫称我将军。” 对方咧起嘴一笑,“那你也莫称我小郎,叫我罗满持就成。将军唤你有事,请你进帐去见他。”又挤眉弄眼道,“好像是要给你升官呢” 七月初九当日,自凌晨起,骁骑营外的旷野上便起了一排排的大帐。 久病在床的皇帝萧镜,为了爱子的生辰,到底是强撑病体地过来了。今日天气不错,自黄罗大伞底下望去,连沙尘也似平息,能见到最远处那一线脉脉的天际。 “此地可是陛下当年的立功之地,骁骑营中将士日日在此耳濡目染,一定向往陛下雄姿英发。”正得宠的苏贵嫔身软声娇,在下方笑靥如花。 萧镜看她一眼,淡淡笑道“朕如今是老了,不中用了。” 苏贵嫔忙道“陛下龙精虎猛,正当年岁,哪里老了” 温皇后在萧镜身边低头剥着橘子,一边慢条斯理地道“苏贵嫔未曾见过陛下当年勇,陛下就莫怪她了。” 苏贵嫔双眼微微眯起,看向温皇后,而温皇后神色平静,好像全无所觉。旋即苏贵嫔又换上一副笑面“是呀,陛下,妾年纪小,自幼又被拘管得紧,连官兵演武都未见过呢” 温皇后的手停顿了一下,心里清楚她是讽刺自己出身武将之家,但也只轻轻笑了一声“苏家到底是幽燕盛族,虽然未见过演武,但胡人该见了不少吧陛下当年在此地,率三千轻骑破乌丸大军,陛下的样子你虽想象不出,那乌丸人却该是最熟悉的不是” 苏贵嫔脸色顿时白透,正欲说话,被萧镜冷冷地截了进来“晓容。” 唤的是温皇后的闺名,用的却是冷冰冰的语气,也算是一碗水端平的做法了。温皇后也不急恼,只是淡淡一笑,而此时,黎元猛也正携各部军司马上前请安来了。 “今日秋射讲武,六名军司马各领十二精锐弓箭手,每人十二支箭,随部比试。”黎元猛拱手道,“请陛下示下。” “嗯”萧镜的目光一一扫过黎元猛身后的六名军司马,“中靶最多的兵士,赐半年俸米,中靶最多的队伍,赐军司马升秩一级。”他的目光稍稍停顿住,“你的部伍中,还有胡人” 黎元猛转头对秦赐喝道“出列” 秦赐上前一步,屈膝行礼,“末将秦赐,胡虏出身,蒙恩入营,向陛下、太子请安。” “姓秦”萧镜不经意地道。 “是,”这回却是黎元猛接话,“司徒秦府于他有恩,送他来末将麾下,习武报国;他功绩优异,新近刚提了军司马。” “报国”萧镜又看向秦赐,好像这回一定要他自己说话。 秦赐低下头,“是,末将荷国重恩,矢志报国”顿了顿,道,“今日是太子殿下寿诞,末将祝太子殿下,千岁长寿,长生无极” 萧镜一听,笑了,“这胡人,倒挺聪明”对着一旁的太子道,“霂儿,他给你祝寿呢” 皇太子萧霂原本只是眼巴巴地盯着温皇后手中的橘子,突然被点了名,愣愣地抬起头来,声音清脆脆的“什么” 秦赐看着他。 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小小的身子被包裹在褶皱重叠的华服之中,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忽然看定在秦赐身上“你为什么盯着孤瞧” 秦赐低下头,再次行礼,“殿下长寿。” 萧霂笑了,乐呵呵地拍手道“长寿长寿”又转头对侍从道,“快,快拿东西来赏他” 秦赐仿佛听见自己干涩的话音断裂在空气里“谢殿下恩赏。” 秦束与一众贵戚家眷簇拥着梁太后,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大帐之下,一边听着世家贵女们的嬉笑玩闹,一边默默地端详着黄罗伞下的事态。 温皇后与苏贵嫔都是在官家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但太子的生母小杨贵人,却只是坐在下方,一袭流丽的翠衫罗裙,轻轻地摇着纨扇,偶尔望向太子,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当初皇兄临幸她,也不过是为了她阿姊的情分。”秦束身边的长公主幽幽叹了口气,“但她一个佃户女儿出身,就算怀了龙种,在那锦绣堆里,也到底是很寂寞的吧”她顿了顿,又满脸是笑地对着梁太后道,“不过我看秦家小娘子,可是真真儿的名门大户出来的,这还没嫁人呢,气度就已不同了” 秦束只是微微一笑。梁太后看她一眼,梁氏又连忙给自己的姑姑打着扇,一边道“长公主可不要羞煞我家小女子了” 秦束转过头,便见自家母亲在太后与长公主之间,笑得纯良无害、春风得意。她垂下眼睑,淡淡地道“听闻长公主要娶妇嫁女了,不知谁先谁后,日子定下来没有晚辈也好趁着还未出嫁,去给贺个礼。” 长公主面色微微一变,但听得梁太后发了话“温玘也要娶媳妇了吗老身上回只听你说,要将温玖嫁给秦家” 长公主连忙打哈哈“小儿女的事情,也才刚刚说起,不着急,不着急” 秦束笑了笑。背地里感受到一把眼刀子,想是来自温玖的,她也不甚在意。 因为演武要开始了。 这边是莺声燕语,花嫣柳媚,那边是长风呼啸,烈日连营。 每部军司马领十二人试射十二枝箭,秦赐是第六部军司马,排在最末;秦束便托着腮,认认真真地看过了前五个部、六十人的射艺,待秦赐上场之际,她却站了起来。 很远很远的距离,远到看不见他胸膛上的汗水和衣襟上的尘土。他骑着那匹黑色的瘦马,身姿挺拔如山岳,他扬手举起了弓,身边的十二名弓箭手便也都同时举起了弓,铁箭镞迎着日光,尖锐地发亮。 还未开射,四周观战的高门士女们见此阵势,已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本朝尚衣冠、重斯文,在他们的眼中,场上这些无名无辈、为了一点小彩头而竭尽全力的将士们,与圈栏中互搏的野兽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秦束转过身,往里走去,不再看了。 原本柔若无骨地倚在官家膝边的苏贵嫔,这时微微地直起了身,凝神看向秦束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向场上那个胡人男子。 萧镜一边鼓掌一边下场,由内侍和将军们簇拥着去给获胜的兵卒们颁赏。 “秦家那个小女子,倒像很怕我们似的。”温皇后慢条斯理地道。 苏贵嫔没有想到温皇后会同自己说话,过半晌开口,声音黏腻腻的,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暧昧,“那胡儿不仅长得俊,身手也这样好,秦小娘子的眼光不错嘛。” 温皇后竟尔清冷地笑了笑,“秦家的女人,哪一个眼光差了” 苏贵嫔想起坊间传言,不由得也心照不宣地笑了,“但她们母女俩的口味,可真是天差地远。” “冯子燕好歹还有五品门第,”温皇后毫不在意地直接点了姓名,“这个秦赐,可是奴籍的胡虏,也不知秦小娘子看上他哪里。” 苏贵嫔却笑得愈加欢畅了,直拿巾帕掩了嘴,脸上还泛出似有若无的绯红,“那他可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一日的试射结束,次日起便是皇室的围猎游宴,骁骑营的兵卒们只需负责守卫即可。但对于莺莺燕燕的宫眷家人们而言,这些都是男人们的无聊游戏,远不如帐中三姑六婆的闲聊来得有趣。 秦束却也没有去掺和母亲她们。用过晚膳,夜幕甫降,她便已回到了自己的帐中,阿摇见她一脸疲倦,心疼得连把她往浴房里推。 “这里也有浴房么”秦束回头问。 “您将就着些吧”阿摇叹气道,“跟家里虽然比不上,但到底是和娘娘们一样的安置。” 秦束掀开里间的帷帘,便见到一方凿开的小池,内铺了鹅卵石,虽然尚未放水,看去倒是清凉可喜。但她仍不由得皱了皱眉,道“娘娘们难道是这样安置的吗” 阿摇在帐外道“娘子,不瞒您说,宫里可也没有咱家里阔气的,您以后进了宫,可不要叫苦。” 小池旁有几张长凳,放了衣饰皂角等物,角落里还有几盆花草。秦束心中实在不愿在这野地里沐浴,转身便想回去,却突然被人捂住了嘴。 秦束一手抓住那人臂膀,另一手手肘立刻往后一击,却也被抓住了,旋即,一个沉定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是我,小娘子。” 秦束睁大了眼睛。 一瞬之间,就仿佛一只野猫慢慢地、慢慢地,从攻击状态缩了回去,最后,只露出一双微亮的眼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白鹿在上林 秦束平静下来,拍了拍秦赐捂住自己的手。 秦赐好像这才惊觉不妥,立刻收回手去,又后退两步,想低头行礼,又不愿惹她不悦,便是这样僵直地站着。 太久了,一个月,两个月,分别得太久了。他有时觉得自己早已忘记她,待见到她楚楚立在自己眼前时,又会将她的眼色身容分明记起。可是到底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已经知道了她要嫁给什么人。 秦束端详着秦赐的面色,半晌,轻轻地冷笑一声,“你来做什么的” 秦赐张口,想说什么,却笨拙地说不出口,于是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在秦束面前一层层地打开,露出里面的一个小玩意儿来。 那是个小小的木偶,虽然圆乎乎的,但仍能看出是个女孩,双目温柔,嘴角带笑,身上只浅浅雕出一身素净的衫裙。 “我”秦赐顿了顿,“许是木头选得不好,我打磨了很多遍,也不够亮这是送给您的。” 秦束没有伸手去接,秦赐便只能捧着它,等待她发话。 “送我,做什么”她问。 秦赐道“送给您,是为了感谢您。” 秦束挑了挑眉,还未开口,便听秦赐又道“也是希望您能高兴。” 秦束的神色莫名缓和下来,终于伸出手去拿过那木偶,看了半天,道“这是我吗一点儿也不像我。” 秦赐神色微黯,“是我技艺不精。” “我怎么会这样笑。”秦束歪着头微微一笑,举起那木偶在自己脸旁,对着秦赐道,“你看看,我难道是这样笑的吗” 秦赐看着她的笑靥,诚实地道“我是想着您的脸,将它做出来的。” 秦束的笑容静了静,低头将木偶重新包裹起来,“谢谢你,我收下了。” 就在此时,帐外边响起衡州极低的唤声“秦赐,好了没该回走了” 秦束的面色一变“你跟他串通好的” 秦赐却好像没听见般,“我升任军司马,也是沾小娘子的光。从今往后,可能军中繁忙,也可能小娘子入宫了,但我的一切是小娘子给的,所以”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秦束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冷冽,而不复片刻前的温柔。 秦赐慢慢吐出一口气,“我只是知道了小娘子要入宫做太子妃,而太子太子只有” 木偶被摔回了他的身上,又“啪嗒”一声,掉落在地。秦束的浑身都在发抖,她不知道自己竟然还会为这种事情发抖。 她明明已经安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是听不得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你”她紧紧地咬着发白的嘴唇,直到咬出了血色,“你也是来可怜我的吗” 她抬起头,男人比她高了许多,她看见阴影遮蔽了他冷峻的面容,也看见他的喉结滚了一滚。 他道“我是好心” “好心人,”她轻轻地笑了,“你也是来可怜我的。用一个小小的木头人,就以为可以安慰我了吗” 秦赐站得绷直了身子,声音也好似绷紧的弦“不是的您有任何吩咐,我都会赴汤蹈火” 秦束摇了摇头,又笑,“你若真想安慰我”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动到他的手,再往上,是有力的手臂,是宽阔的肩膀,是她仿佛被烫着一般收回了目光,别过头去。 不知为何,秦赐偏偏先看见了她那微微泛红的耳根,让他脑中轰隆隆一片炸响,什么都想不明白了。也就在这一片混沌之中,鬼使神差一般,他伸出手去捉她的手 “您的手好冷。”他哑声,手握得更紧了些,她没有挣开,但身子却又后退了一步,被他拉住,慢慢地,他将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甲上。 明明是铁制的胸甲,却让她感到那么地温暖,她蜷起了指尖,好像能透过这无情的金铁叩响他的心跳。 “秦赐”衡州的声音突然间再次响起,已很焦急了,“黎将军要点兵了,你还不出来” 秦束蓦然冷醒,一把推开了他,“你快回去。” 秦赐看着她,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您遇上了不值得的事,我便可怜一下您也没有资格吗” 秦束咬住唇,侧着身,不回答。 秦赐神色晦暗,微微躬身行了个礼,便快步离开了。 帐外响起衡州责备不停的声音,却没有听见秦赐的回答。料想两人将走远了,秦束才好像忽然丢失了所有的力气,慢慢地蹲下身来,将那只木偶重新捡起。 双目温柔,嘴角带笑。 这或许是她,却到底不是她。 她已再不可能回到这般纯净柔软的模样了。 “娘子”阿摇在内间急急地唤,“苏贵嫔来瞧您了,您若洗好了,便出来吧” 方才这样大的动静,秦束也不信阿摇没有听见。她掀开帐帘,见到以苏贵嫔为首的几位宫里来的妇人正在品茶,脸上笑逐颜开“娘娘们夜中光临,真是令臣女倍感光荣啊阿摇”转头严厉地道,“怎能将那普通的茶水奉给几位娘娘呢” 苏贵嫔掩面轻笑“瞧小娘子说的,您秦家的茶水,哪有一杯是普通的嘛” “娘娘您少待,臣女这就去重点一盏。”秦束笑着,匆匆敛起衣袖去取茶叶,忽而从衣袖中滚落一样物事 苏贵嫔定睛看去,那东西骨碌碌在地中转了几圈后停住,却原来是个小小的木偶人,没有上色,也没有着衣,寒酸得很。 几位排行微末的已憋不住笑,但却又不得不看苏贵嫔的脸色。苏贵嫔睁大了眼睛,啧啧出声“哎呀,这是什么” 另一位夫人连忙接茬“这是百姓家里常有的玩意儿,但高门大户是瞧不上的,也难怪苏贵嫔不知道呢。” 苏贵嫔笑道“我还道是什么,原来不过是个泥腿子下贱东西。” 秦束正低身去捡拾那木偶,听了这话,没有反驳,只是笑笑,便将木偶交给了身后的阿摇。 “平白的不要坏了心情。”她笑道,“吃茶,吃茶。” 另一处大帐中,小杨贵人正在一件一件地卸下自己头上的首饰。 铜镜中映出桃花般的面容,即使不事盛装,也仍因年轻而充盈着清丽气息。自己十六岁时生下霂儿,到今年也不过廿二岁而已。 她清楚自己这张脸与姐姐长得太像,皇帝当年临幸她是为了这个缘故,皇帝如今再也不愿见她,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但是没有关系,她还有霂儿。皇帝后宫虽众,但直到如今,也只有她真正生下了一个金贵的皇太子,那温皇后即使出身名门又怎样那苏贵嫔即使宠冠六宫又怎样她们都没有儿子,百年之后,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这样想着,她又不由得笑了。身后侍婢窸窸窣窣地整理着她的衣饰,她略侧头,问道“高常侍回来了吗” 就在这时,帐帘被虎虎地掀开,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由远及近地炸响她耳边“母妃,你找孤有什么事呀” 小杨贵人的眼睛一亮,然后便见到了自己的亲儿子,小身子团团包在锦袍里,正仰着头质问她。她笑起来,伸手便将萧霂抱了起来,萧霂神色虽有些别扭,但到底没有抗拒。 “贵人。”侍奉太子的常侍高通弓着身子小心道“太子出来不能太久” “我明白。”小杨贵人说着,将萧霂放下来,又牵起了他的手。 萧霂又问了一遍“有什么事” “霂儿你小声点,阿母带你去见一个人。”小杨贵人微微弯腰,低声道。 “什么人” 小杨贵人笑着揉揉他的脑袋,“你的未来媳妇儿。” “媳妇儿”萧霂原还很精明的神色,一时又愣住了,“媳妇儿是什么” 母子俩一问一答,由高通领着,很快就走到了秦家守卫森严的大帐外。虽是夜了,那帐外燃着篝火,方圆数丈却都是敞亮亮的。小杨贵人踱了踱步,最后决定从更暗些的偏门绕进去。 高通为难地道“娘娘定要带着太子走偏门吗太子毕竟是太子” “你懂什么。”小杨贵人低声呵斥,牵稳了萧霂找到一处侧门,便让高通先去通传,片刻便得回话“苏贵嫔也在里边,您若一定要见秦小娘子” 小杨贵人一愣,还未及发话,高通背心里突然刺出一道剑刃来 长剑拔出、鲜血飞溅上天的一刹那,六岁的太子双目发直看得傻掉,而好几道箭矢正从左侧朝他飞速射来,伴着一道夺目的剑光 小杨贵人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尖叫出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宝剑值千金 秦赐原本已从帐后离去,却在半道上见到一名贵人和一名常侍左右牵着太子,往秦束所在的大帐走去。 太子何等尊贵,怎么会亲临外臣女眷的住所身旁还只带了一名常侍联想到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婚约之事,秦赐感到隐约的不安,便悄然跟随在他们身后数步远外。 也正因此,那黑衣人一剑击杀了高通之际,正与秦赐打了个照面。 秦赐想也没想便冲上前去,在小杨贵人的第二声尖叫之前奋力将她往外一推,自己徒手握住了那人的剑刃,另一手反手拔出佩剑往前刺去。那人当即抽剑,秦赐放手后抬起一脚踢在那人胸口,自己向后扑倒在地,正将惊慌失措的太子紧紧抱住,又就地打了个滚,几枝铁箭划破空气极重极响地“笃笃笃”落在他们身侧的地上 “草丛,是那边草丛”一个急急忙忙的斯文声音响了起来,随即众多侍卫也都杂沓赶到。 那黑衣人遭到四五侍卫围攻,即将抬剑自刎,秦赐弹指掷出一颗小石子正击打在他的手腕上,长剑哐啷落了地,那人也立刻被五花大绑起来。 秦束和苏贵嫔等人,不知何时已脸色发白地站在了这侧门口,看着这满地狼藉。 秦赐低下头,见太子已经吓昏过去,脸色惨白,但身上尚且完好无损。秦赐慢慢地舒出一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盯着太子的眼眸中光芒微妙地闪了闪。立刻有人上前从他怀中接过太子,他抬头,却是许久之前曾见过一面的太子少傅夏冰。 他想起,方才指向草丛的声音也来自夏冰。 这时,去草丛里搜寻埋伏的侍卫也已回来,禀报道“回禀少傅,那边草丛确有扰动,但没能见到刺客,想是已经逃走。地上有几枝铁箭。” 叮铃哐啷,是铁箭被陆陆续续扔在地上,女眷们被这声响都吓得后退,只有秦束一动不动,面色冷静“谁也不许走” 一旁吓傻了的小杨贵人似乎被这一声喝得回了神,她匆忙张望四周,见到夏冰怀中的孩子,当即手脚并用地膝行过去,扯着夏冰的衣角嘶声道“夏少傅给我看看,给我看看他” 夏冰却不让,“贵人私自将太子带出来,这笔账还未算呢。”说着,他反而冷淡地笑了笑。 秦束的目光扫视一圈众人,最后停留在秦赐的身上。 许是气力还未恢复,他就半坐在地中心,低着头,铁盔中的发髻略微散了,秦束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的手掌还在流血。 “那是乌丸人的箭。”忽然,秦赐开了口。 “什么”秦束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秦赐以剑拄地,缓缓地站了起来,有女子看见他身上血迹,便忍不住皱了皱眉,道“你又是什么人” “末将秦赐,”秦赐喘息着,目光灼灼,却是直视着秦束,“骁骑营第六部军司马,见过各位娘娘、贵人。” 一张手帕被扔到了他怀里,秦束道“将手上伤处包扎一下,不要污了娘娘们的眼。” 这一句话,让诸位娘娘、甚至小杨贵人,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苏贵嫔更是轻轻地、暧昧地掩嘴笑了。 “是。”秦赐温顺地道,将那手帕往手掌上裹了两圈,扎紧了。 “现在说清楚,乌丸人的箭是什么意思。”秦束又道。 “是”秦赐顿了顿,“乌丸人好用重箭强弩,这些铁箭都是金钢制成,比中原要重许多倍。”他用剑尖挑了挑地上的铁箭,“这在军中,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苏贵嫔冷冷地哼了一声,“此地既有骁骑营的精锐,又有皇帝太子的大驾,照你这么说,那乌丸人可不是狗胆包天了” 夏冰道“将那刺客押上来。” 两名侍卫去拽那黑衣人,却发现这人身子甚沉,根本一动不动了。惊慌之下扯落他头上黑巾,便见到一副宽额长脸、与汉人截然不同的面容,那双眼睛早已紧紧地闭上,嘴角渗出了一行血迹来。 刺客自杀,线索亦断了,但那乌丸人的铁箭,却让每个人的心中都开始响起不同的盘算。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通报 “皇帝驾到” “陛下” “陛下” 见官家下了銮舆,苏贵嫔和一众妃子连忙花容失色地奔上前去哭惨,“方才可吓坏臣妾啦,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狗东西” 萧镜面色却很冷,一抬手,苏贵嫔便不得不止住了话头。再一看,他的身边,原来还跟着温皇后。 苏贵嫔脸上阵红阵白,只能转头去骂那奉常官“皇后的凤驾也到了,怎么不通传呢” “本宫是关心则乱。”温皇后轻声道,神容甚是忧心。她提着衣裾先走到夏冰身边,将皇太子抱了过来。 太子迷迷糊糊间醒了,看见皇后,嘟囔了一声“母后”,便抱紧了她的脖子。 那一声“母后”叫脑中尚且混沌的小杨贵人浑身一震。她抬起眼,愣愣地看了半晌太子,那分明是她的骨,她的血,她的一切,但却依偎在别人的怀里 忽而,一只手朝她伸了过来“贵人方才受惊了。” 小杨贵人匆促地收回目光,见秦束正抱歉地凝着自己,那眼中的关切也不似假的。想起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少女或将成为自己的儿媳,小杨贵人有些尴尬地低下头,自己站了起来,又默不作声地拍拍身上的灰尘。 那边厢,官家已由卫尉郭敞和将军黎元猛两人领着,一一看过了黑衣刺客的尸体和七零八落的铁箭。他越是一言不发,众人就越是恐惧。 “真是有趣,”末了,他慢慢地道,“敢欺到朕的头上来了郭敞、夏冰” “臣在”郭敞、夏冰立刻出列行礼。 “给朕彻查此案”官家将那铁箭往地上狠狠一掷,“几个乌合之众的杂种胡,若没有内鬼,能深入女眷的营帐,还正好寻到了朕的太子别以为死一个就能一了百了郭敞查两宫贵戚,夏冰查东宫百官,一定要将内鬼揪出来” “是” 萧镜本是抱恙出行,经这一番折腾,枯瘦的脸上发红带喘,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病的。终于,他看向了小杨贵人。 “还有你,”他道,“你凭什么带太子私自出来” 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冷得像冰,话语也冷得像冰。小杨贵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近官家跟前过了,但她也没有想到好不容易能见他一次,却是在这样的境地。 她咬着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妾妾是鬼迷了心窍,太想念孩子了” “是臣女的错。”秦束忽然站了出来,“是臣女请贵人来吃茶,贵人大约正陪着太子,便想带太子也一同来了。请陛下责罚” 说完,她便跪下叩头,毫不犹豫。 小杨贵人蓦地抬头看她,又立刻转回头去。 萧镜盯着她,盯了很久。 这个秦束,是他看中的太子妃,怕不正是仗着这层关系,才敢给小杨贵人做担保众人都知道他们是一家,这个顺水人情,倒是送得顺理成章。 但这一切,归根结底,为什么会在秦家的帐外发生呢 闷热的夏夜,站在后头的苏贵嫔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哎呀,这可就麻烦大了。”温皇后忽然温和地出了声,“秦小娘子特意约贵人来吃茶,这样的事情,刺客是如何知道的呢刺客又如何能笃定,贵人一定会将太子也抱出来” “回娘娘的话,”夏冰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这确实很难,不知刺客如何能窥探机先,也或者,刺客是在杨贵人出发之后,才决定跟上来的。” 众人一听,都觉后一种说法似更合理,一时纷纷议论起来。温皇后一边轻轻拍哄着小孩子,一边道“不论如何,都是有内鬼了,还望郭卫尉、夏少傅千万留意。” “娘娘放心,臣等一定彻查到底。” 萧镜环视一圈众人,也觉颇为头疼,不过都是些后宫里不晓事的莺莺燕燕,哪个还真能与北边的乌丸扯上关联得庆幸这只是乌丸人,尚不是铁勒人 不,想到北边,萧镜忽然沉思地侧首,看向正楚楚可怜地依在自己衣角边的苏贵嫔。 他还没想出来什么,温皇后又开了口“你是何人,救驾大功,要让黎将军记下来。” 萧镜循声看去,正见到秦赐,后者一手包着浸血的白色布帕,便那样脱下铁盔,拱手行礼“末将” “骁骑营第六部军司马秦赐。”萧镜截断了他的话。 他走过来,正对上对方那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在那灰色的深处,却又泛出秋草般的苍绿,仿佛雪原上的野狼,沉稳而冷漠。萧镜饶有兴味地勾起嘴角,“你今日试射也拿了头筹,可见功夫不错。” “谢陛下夸奖。” 很简单的回应,似乎这人还没有学会太多弯弯绕绕的繁文缛节。 萧镜赞许地道“难得你胡虏出身,却如此公忠体国,舍身为人,该赏。”他负手在后,踱了踱步,“你想要什么赏赐珠玉,美人,还是功名” 秦赐没有太多犹豫地回答“末将从军入伍,本就是为了拼一个功名。” 萧镜反而笑了“好,好你救了太子,本就该破格拔擢。夏冰,拿纸笔来,拟诏” 骁骑营第六部军司马秦赐,翼赞东宫,舍身忘死,功赏罪罚,经国大义,特超迁赐长水校尉,领长水、宣曲胡兵。 秦束站在外边,看着秦赐行礼领旨,神情默默。 “小娘子,用心良苦。”是不知何时退到她身侧的夏冰,清清淡淡地对她笑了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枯鱼就浊水 皇城西发生的这一切,不多时便传遍了京畿。 这一场刺杀虽然极短暂、又已失败,但其中可琢磨处还真不少。私自带出太子的杨贵人,一无所知被吓一大跳的秦家娘子,忽然冒出头来的胡人小将秦赐 还有那个,不知为何当时正好也在秦家帐中的苏贵嫔。 苏贵嫔得宠多年,骄纵惯了,养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性子,但偏偏这一次,她感到身上窜出恶寒,甚至叫来了朝中为官的两位兄长,私自在内殿中忧心忡忡地商议对策。 “不过是几个乌丸人,我看妹妹也太过谨慎了。”在大鸿胪属下任职的大兄苏礼方非常不以为然,“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呀。” 任散骑常侍的二兄苏义方见天家的机会较多,虑事更深沉一些,“实不放心,便不妨往坏处想。我们兄弟几个虽不争气,但阿父毕竟还在雁门郡镇守,直面铁勒,何等重要,就算真有什么火烧到我们身上,官家难道还能不顾虑着些” “快别提阿父了。”苏贵嫔恹恹地撑着脑袋半卧榻上,“世人都知道阿父养了一队乌丸人做精锐,当初还拿这事邀赏来着,现在竟成了祸根了。” “我看二弟说得对。”苏礼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叹口气,“妹妹,你在宫里待久了,可莫要忘记外面的天地还广阔得很,我们还是有退路的” “退路”苏贵嫔突兀地冷笑一声,“你们送我进宫的那年,可不是这样说的” 苏礼方又叹口气,“你怕什么呢,眼下北边吃紧,那个铁勒小王肆无忌惮,别说不是你做的,就算真是你做的,太子又还全须全尾的没半点儿事,官家看在阿父的面子上,自然也会大事化小” “虽然如此,最好也不要给阿父拖后腿。”苏义方站起来,踱了几圈的步,慢慢地道,“现在官家委全权让郭敞和夏冰彻查此案,郭敞主内,夏冰主外。我看,不如先盯紧了这两人,尤其是郭敞” “这话在理。”苏礼方点点头,“还有,妹妹,你也想点辙儿,让官家别总盯着这边看呀譬如说,那个小杨贵人,我看她的罪名也绝不小” 苏贵嫔不知是无奈还是怨恨地咬了咬牙,“秦束当场就保了她,官家事后也不好追究。” “秦家”苏义方沉吟,“这招倒是很厉害,就要结亲的当口,还给小杨贵人卖了个恁大的恩惠。往后秦束若真的嫁入东宫,还不知道谁听谁的。” “没法子,让秦束进东宫,这还是官家的意思。”苏贵嫔面无表情,偏嘴角又扯动了一下,很是不甘,“依我看,是官家怕温家太强,杨家镇不住,又或者是怕秦家偏向广陵王” “秦止泽那个老匹夫。”苏礼方冷声嘲笑,“两个女儿都卖得一身好价钱,也不知道最后若广陵王与太子火拼了,他心疼不心疼” 这话明明是说别家的,却让苏贵嫔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别过了头去。要说卖女儿,谁家不是卖 苏义方给大兄使了个眼色,后者醒悟过来,连忙转了个话茬“说来说去,妹妹,你那天晚上,去找秦家小娘子是做什么呀” 苏贵嫔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做什么我只不过是想提点她两句总之我没有儿子,她若真进了东宫,那也是我的敌人。” 夏日的尾巴,像是一扫就飞逝去了。 西苑池中荷花已凋残,大片大片荷叶投落翠色的影子,衬得远方天空都如碧色琉璃。秦束就坐在老树缠落的藤萝阴下,不知在想些什么,时不时却会笑一笑。 阿摇在秦束身边伺候着,古怪地看着她那浅浅的笑容。阿摇只知道前几日,从秦赐那边来了信,说皇帝又赐他一区城中宅第,他领受了,但军中事杂,自己尚无暇住过去。那封信写得简单,只是一方木牍上的草草几行字,用木函封住了,缠着草绳,由长水营的邮吏送到了秦府来。 小娘子读完了信,收好,便只淡淡道了句“让你们将军再练练字。” 那邮吏听了,摸不着头脑,也只好领命而去。 阿摇也是一样。不过阿援总说她,胆子粗,心思莽,无论如何是猜不透小娘子那九曲心肠的。此时此刻,阿摇也并不知道秦束那长袖底下还藏了一只小小的木偶人,秦束并不看它,只是用指尖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摩挲着它,就好像感受到了它心脏上的微弱波动。 秦束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清楚自己的用处。就像这世上每一个名门中的女子一样,就像她的母亲、她的姐姐一样,她要嫁人,嫁给门当户对、利益相连的人。也许她就是为了这一件事而出生的,她本来也一直在为这一件事而准备着。 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在扶风老家,二兄带她去乐游原上放风筝。那是个晴好的春日,原野上绿意盎然,嫩蝶乱飞,她牵着风筝的线回头看,便见到广袤无垠的青空,那风筝的翅膀舒展开,便如一只真正的大鸟般,在温柔的天际无拘无束地滑翔。 四周鸟语花香,间杂着游人情侣的喁喁私语,时光仿佛被柔软地拉长,在春日中播下梦幻般的光点。然而小小的她却忽而停下了脚步来,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好像是忽然意识到这一切是与她没有关系的,又甚至根本是她偷来的,她一下子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那风筝也在云层中一跌一跌,最终坠落在地。 那一日回到府中,她与二兄两个便被阿父阿母骂得很惨。她还小,只是被关在了屋子里勒令反省,而二兄则不得不跪在庭院中,阿父不开口,他就不能站起来。 于是她便明白了,那一切确然是与她没有关系的,除非用偷的,否则,永远也不会属于她。 “小娘子。”一名婢女站在数步开外,躬身道,“东宫有信来。” 秦束回过神,看见那婢女身后跟了两名东宫的内官,便摆了摆手。那两名内官上前,将一封信函递给她。 是夏冰写的,不从自己府上、却要从东宫发信,是有意避嫌。她草草扫过,无声地笑了笑,便又原样退了回去,“知道了。” 待那几人走后,秦束终于懒懒地站了起来,敛袖抬手拨了拨树上半已凋残的小花,笑道“备车,我去瞧瞧秦赐的新房子。” 秦赐升任长水校尉后,才真有了些当官的感觉,四个字,便是焦头烂额。 长水、宣曲两营都是胡人骑兵,虽很早便已归顺本朝,有的甚至祖祖辈辈都在中原居住,但毕竟与汉人脾气不同,野性难驯,最不喜欢被条条框框的军令拘管,更不要说不打仗的时候,军中烦不胜烦的其实全是文书活计,叫这些胡人非常不耐。秦赐无功无劳便做了他们的顶头上司,初来乍到之际,副校尉便带头挑事,秦赐知道说是说不通的,便只凭武力镇压。 他在军中摆了三天的擂台,亲自上阵,道是谁能将他打趴下,他就让谁来替了自己的位子。 在此之后,便没有人敢做声了。 虽然在擂台上强撑了三天,但秦赐其实也受了不少的伤,只是面上不显。胡人敬佩一夫当关的英雄,见他如此勇而坚韧,便渐渐地服了气。秦赐也知道汉人治军的严谨方法与胡骑不甚调和,他上表从别处借调了多名文吏过来协助文书,并不勉强胡人要与汉人做完全一样的事情。 如此,直到大半月后,他才终于有了休沐的时间。 这还是他的侍卫兵罗满持告诉他的“将军,明日回家么” “回家”正盘腿擦拭佩剑的秦赐愣住。 “五日一休沐,您都错过三回了。”罗满持好心提醒,“官家赐您的那座宅子,尚未打理,还在那儿吃灰呢” 秦赐闭了闭眼,想起那座宅子,也就自己上任之前曾去匆匆看了一眼,结果什么也没记住。 他没有想过将那座宅子当家,他没有想过这世上任何地方会有他的一个家。 “将军,”罗满持瞧着他的脸色,不由得又道,“您别怪小人多嘴,您是官家钦点的人才,那宅子也是官家亲自画给您的,您若就丢着它不管,官家脸上须不好看。” 似乎这样的解释,更能让秦赐理解。他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明日便回去看看。” 第二日,他带着罗满持并一小队亲兵回城休沐,下马走入铜驼街上那座原本冷冷清清的大宅,却见到几名眼熟的侍女守候在庭院中。 他心中微动,快步上了台阶,便见到一个娇瘦的天青色背影,伊正比比划划地指挥着衡州往墙上挂一幅画“左边,不对,右边,太右了” 秦赐轻轻咳嗽了一声,秦束回过头来,见到他,笑了“你可算回来啦” “哐啷”一声,是李衡州的手力气松脱,那一卷檀香木画轴正正砸中了他的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上客谁家子 秦束在秦赐大宅的堂上坐下来,喝了几口茶。 茶叶是她家的茶叶,下人是她家的下人,秦赐只是敬陪末座,不太说话。 “后厨已经在做饭了。”秦束笑得弯起了一双眼睛,“你这里从未开过伙,收拾了好一阵。” 秦赐道“我往常都住在军营。” 秦束盯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出那种突然飞黄腾达之人特有的疏离感,但却没有,他只是很平静,对她的态度也一如既往。 不,也或者是,在升迁之前,他们之间的疏离感就已经存在了。从他送了那木偶人给她,她却终于将他推开的那一刻起。 她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她是他的恩主,他是她的奴仆,他们无论如何不可能亲近如一。 逾矩是危险的。 所以她笑道“你是不是从未点检过官家赐你的可不止这一座大宅。” 秦赐一怔,“什么” 秦束拍了拍手,便有六名使女从侧门鱼贯而出,各个披戴着宫中发下的衣饰,步履轻灵身姿曼妙,秦赐立即滞住。 “若不是有她们在,你这宅子都要冷清得闹鬼了。”秦束抿了一口茶,将表情藏在微妙升腾的茶烟之中,“宫里来的,手脚灵便,该使唤就使唤,不要辜负官家一番好意。” 那六名使女便向秦赐亭亭行礼。虽是外遣的宫女,容貌却都比城中的普通妇人要秀丽许多,加上姿态端庄,恭顺有礼,一如大家闺秀,叫秦赐一时都不知如何对付。 阿摇扑哧笑了一声“小将军看呆了” 秦束将茶碗放回桌上,“不许叫人小将军,没礼貌。” 阿摇吐了吐舌头,“将军,将军。” 秦赐回过神来,也觉羞赧,先去看秦束,对方却面无表情。他也就定下心来,道“娘子,借一步说话。” 秦束屏退众人,他在沉闷的空气中想了很久,才终于开口,道了一句“多谢娘子。” 秦束笑了,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甚至还想逗逗他“谢我作甚” 不算远的距离内,她那带着笑的眼角眉梢都跳跃着柔暖的阳光,方才那六个宫里来的女子虽然美丽,但却没有一个似她这样生动新鲜。 这样的她,往往会让人让男人放松警惕,而忘记分析她的话语里藏了多少玄机,忘记她其实是个心肠很冷的人。 秦赐道“末将能有今日,都是仰赖娘子栽培。” 秦束的笑容静住了。原来他说的并不是那六个使女,而是自己升迁为将的事。她慢慢将身子往后微靠,道“我也没做什么,是你自己机警,抓住了时遇。至于一朝超迁,是福是祸,也不是我能决定。” “太子遇刺,为何会”秦赐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为何会正好发生在您的帐外” 秦束没有直接回答,却道“你认为那些乌丸人,最可能是谁指使” 秦赐凝着她的眼眸,他不知道自己该说出真正的答案,还是她希望自己说的答案。片刻之后,他垂下眼帘,回答“苏贵嫔。” 秦束笑起来,“那你还不算蠢。” 到午膳做好时,秦束却站起,道是要回府了。 秦赐不明白,她让自己的下人到这里来做了一顿饭,为什么自己却不吃 秦束还将衡州往他面前一推,道“衡州是我多年的心腹,信得过的人,”衡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送给你了。” 衡州顿时张口结舌,连话都说不圆了“小、小娘子” 秦束看了一眼秦赐身后的罗满持,道“你军中伺候的人想必不少,衡州虽然比力气不行,但胜在做事细心,或许能帮衬上一些。” “多谢娘子。”秦赐拱手道,“我与衡州本来没有上下之分,到了军中,我亦不会亏待他的。” 衡州悻悻地想你谢什么谢,谢什么谢 秦束笑着摆了摆手,便敛裾离去了。秦赐走到门边,送她上了马车,直到那马蹄扬起的灰尘亦渐渐散去,也始终一动不动。 衡州在他身后望了望,道“那六个宫女,您如果不想要,也不能还回去。” 秦赐颇奇异地回看他一眼,似乎在问他你怎知我不想要 衡州朝天哼了一声。 “对将军恭敬些。”一直没发话的罗满持这时皱着眉头小声道了句。 衡州一扭头,不理他。 秦束回到家,另一名贴身侍婢阿援便来报说,夏少傅处又来了消息。 秦束拆开那信函,阿援已经先瞧见了,道“郭卫尉动作好快。” “嗯。”秦束懒懒地道,将那信函随手往案上一扔,“苏贵嫔得宠多年,心虚的事做得还少了往大了说,官家这么多年皇嗣单薄” 阿摇立刻捂住了嘴,瞪大眼睛。阿援听了,却只是忧心忡忡地道“那可要叫郭卫尉小心一些。” 这两名侍婢,都是秦束从小使唤的,也差不多是与秦束一同长大的体己人。但阿摇性情爽朗直接,心思粗枝大叶,阿援则聪明细心得多,是以真正关涉朝局家族的要事,秦束往往交给阿援去办。 秦束点了点头,“不错,有空时我要同嫂嫂说一声。” 嫂嫂郭氏,正是卫尉郭敞的堂妹,换句话说,查出苏贵嫔猫腻的人,正与秦家是姻亲。 就在这时,外边有侍女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小娘子小娘子,有事,有急事” “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阿摇掀帘出去骂道,却见那侍女十分眼生,想了想,“你是嫂夫人家的” 那侍女正是郭氏的陪嫁侍婢,这时满面惊惶,隔着帘子便双膝跪了下去,拼命地叩头“小娘子,我家夫人求小娘子,保住郭家”说着说着,竟然泪流满面,“郭卫尉,郭卫尉他我家夫人怀着身子呢,听到那个消息,就昏过去了” 秦束一动不动,冷静地问“什么消息” “郭卫尉”那侍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里怀着无限的恐惧,“郭卫尉今日,就在大街上就在大街上,被人刺杀了” 大兄一家单独住在秦府东边的别院,对着琳琅书阁,有修竹千顷、假山数座,一弯曲曲折折的溪水淙淙流过其间,风景格外秀美些。 郭氏原本怀有七个月的身孕,早已不出门见客了,但此时此刻,她的卧房之外却围拢了许多人,侍女们手忙脚乱地来去,有的手中端着大盆的血水,脸上满面惊慌。 秦束赶来之际,大夫已诊完了脉,说是胎儿保不住了。 郭氏脸色惨白地望着那盆中血水。就在刚才,医婆从她身下取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小东西,她甚至来不及细看就被人带出去了,现在,她只要看见血,就会以为那里面躺着自己的孩子。 秦束走到屏风边,只觉里边气味刺鼻,她不再往前走,只是低声道“嫂嫂,您身体要紧,孩子孩子可以再有。” 郭氏艰难地将眼光转向她,半晌,道“我堂兄是怎么回事” “阿父和大兄会查清楚的。”秦束温和地道,“嫂嫂放心,一定给郭卫尉一个公道。” 郭氏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口气,便是让侍女去求秦束,“保住郭家”。 她是觉得,自家堂兄是为了查刺太子案而暴露在敌人面前的,也就是为了保护太子而遇害的,而秦束早晚要做太子妃,这样忠心耿耿的郭家,她难道不该保 “嫂嫂其实不必叫我。”秦束又笑了笑,神色似在安慰她,又好像带了一丝隐隐的威胁,“家中这么多长辈在。” 郭氏明白了。 这件事,秦束是绝不肯出头的。 也是,这样的局面,搁在谁身上,谁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郭氏虽然从小养在深闺、养就了温良恭俭让的性格,但到底不蠢。她只是有些失望,转过了头去,双目无神地凝着虚空,喃喃道“光天化日,街头行凶这哪里还有王法我郭家我平阳郭氏,虽然不比从前,但也不能也不能这样,任人欺侮” “会报仇的。”秦束道。 郭氏愣住。 秦束其实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 她当然是希望独善其身的,郭卫尉的死,很明显与他刚刚查出的线索有关系,她若这时候站出来,不要说于理不合,简直就是树了个活靶子。自从官家看中了要她嫁给太子时起,苏贵嫔就已绝不可能与她和解了。 但看着嫂嫂的模样,她还是多说了这一句。 “我知道嫂嫂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她道,“但仇还是要报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冷而平静,好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韫儿”一个清朗的声音焦急响起。 郭氏听见,眼中光芒突然微弱地亮了,“郎君” 秦策刚从尚书省下值,便听闻了郭卫尉当街遇刺的惨事,心头不安地赶回家,又在门口听说妻子小产,心急如焚地便闯了进来。 郭韫挣扎着想起身,被他双手按住“感觉怎么样,身上还好吗” 郭韫苍白着脸,“对不住,尚甄”似乎是丈夫一来,她眼中盈盈的泪便止不住了,低低地啜泣道,“我,我一时不慎,没能保住孩儿” “没关系。”秦策握紧了她的手,“没关系孩子没了还可以再有,但是你,你绝对不能出事,你明白吗” 秦束默默地退了出去。 她曾经非常羡慕自己的长兄长嫂。不,应该说,直到现在,她仍然非常羡慕。 但也许这羡慕只是一种本能,因为她根本已不明白缘由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人心岂如水 卫尉郭敞当街遇刺,刺客逃之夭夭,看来是查不出什么线索的;但偏偏,太子少傅夏冰又向皇帝上了一道封事。 萧镜阅后,龙颜大怒,当即召集公卿集议,将那封事的内容公之于众 原来是经过这大半个月的查索,郭卫尉已找到了乌丸人与宫中某位命妇里应外合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全,那一日上朝,本就是着急赶去宫里面圣详说此事的,却正巧遇刺,一同带去的人证两名临春殿的宫女,和物证几封来自雁门的书信,也全部被杀被毁。 临春殿,正是苏贵嫔所居的宫殿。苏贵嫔之父苏熹任雁门郡守,经营多年,麾下有一支以乌丸人为主力的精锐部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而苏贵嫔多年来受宠却无子,视太子为眼中钉,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天家盛怒之下,还是大司徒秦止泽站了出来,说现在北边局势吃紧,苏家势力又盛,不宜打草惊蛇。 萧镜听了这话,不由得看了一眼秦止泽,后者那一张橘皮老脸上神色不动,好像确实是在为天家考虑的。萧镜渐渐平静下来,想了想,又笑了笑,“朕又不打算动苏家,朕只要她一条命。” 此言一出,殿中诸人,都感到心头涌上一股寒意。 数日后,圣旨下。 贵嫔苏氏,居心至恶,戕皇储于王帐,畏罪恐诛,刺大将于当衢,着褫夺封号,送金墉城幽禁。 只此一句,对那雁门的苏太守、或是朝中的苏氏兄弟,却没有半个字的批评。 苏贵嫔,不,苏庶人被送去金墉城的那一日,秦束正好在姨祖母梁太后的宫中吃茶。 弘训宫与临春殿隔得远,原本是不该听见什么消息的,但偏偏这时候宫女仆从们都不安分得很,好像很想往外去看热闹。 梁太后脾气温和,从不打骂拘管下人,要看热闹也随他们去,自己只管招呼着秦束吃茶。夏意已逝,秋意盛了,即使在雕梁画栋的宫殿之中,也仿佛能听见外边的草木萧萧之音。秦束低头双手捧着茶杯,杯中茶叶一根根金黄直立,煞是好看。她忽而轻声道“上回我又跑了一趟医馆,将在那儿服散的二兄抓了回家。” 梁太后闻言,眉梢微微一动,“服散虽说能延年益寿,但在外边服散,终究不雅。” 秦束笑道“服散的人自己倒觉得,寒衣、寒饮、寒食、寒卧,都是最最雅致的事呢要像那谁说的,以天地为袴” 梁太后又是皱眉,又是笑,“快别提了,那得是什么模样尚衡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像话” 秦束微微敛了笑容,又柔声道“我瞧着温家的那个阿玖妹妹,脾气是顶好的,只怕嫁给二兄要委屈了呢。” 梁太后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软脾气最能治人,说不定待成了亲,尚衡就不会往外跑了。” 秦束听得明白,见好就收,换了话题,却恰在此时,有宫人瑟瑟缩缩在外面站着,似是想通报什么却又不敢。 “怎的了”梁太后扬声。 “禀、禀太后,”那宫人扑通一声跪下来,颤声道,“临春殿那边的消息,说是苏贵苏庶人,自缢了” 梁太后的眼皮微微垂落,好像很倦怠似的,“知道了,交皇后处理便是,你退下吧。” “是。” 秦束放下了茶盏,“太后不需去瞧一眼么万一有什么蹊跷” “能有什么蹊跷。”梁太后看向她,笑笑,平静的双眸中也似藏了经年无梦的深渊,“不过是不想去金墉城罢了。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 秦束走出弘训宫时,原本畅晴的天色忽而阴沉了下来,滚滚浓云积在青瓦顶上,那屋脊上的鎏金飞龙便顶着昏沉欲坠的太阳,仿佛即刻就要行云驾雨而去。 她立在白玉阶前,含着水汽的凉风自下吹动她的衣发,簌簌如落花声。 “金墉城,很可怕么”她侧首问身边的阿援。 阿援却被骇了一跳,连连摆手,“婢子可没有去过金墉城本来是本朝建国之初,高祖文皇帝建来避险的要害,是为了战乱之中躲避非常,绝不是给人住的地方。后来历代获罪的宫人嫔妃都被打发到那儿去,婢子听闻,只要进去了的人,就没有能出来的。” 秦束听了,却只是眼帘微垂。 “比死还可怕”她望向东边,临春殿的方向,脑海中却浮起当初苏贵嫔在她面前颐指气使的模样,还有在官家膝下千娇百媚的模样。 苏贵嫔入宫很早,到如今也未满三十,如花似玉的性命,这样容易就能抛弃了吗 不知为何,心思飘飘荡荡的,却又想到一个无关宏旨的问题官家,会为了她伤心吗 “娘子。”阿援忽而低声,“那边,那是不是秦赐” 秦束一怔抬头,却见阴沉沉的天空底下,正有一列军士走过。为首的那人身材昂藏,胳膊间抱着红翎金盔,一身红衣黑甲外罩着宽大的披风,随风猎猎摆荡。那人的侧脸如刀砍斧削般冷酷而分明,一双眼睛深而定,却在这时候回头过来,远远地望见了她。 一瞬之间,他的神色似乎起了变化,连眼神都亮起。但是立刻,他又转过了头去。 “他不是在城外吗怎么进宫来了。”阿援不解地道。 “大约是官家召他。”秦束淡淡,亦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回去了。 苏庶人自缢的消息,是最后才传到皇帝的宫中的。到这时分,苏庶人的尸体都已被运出城去了。 皇帝正与皇太子对坐弈棋,夏冰陪侍一旁。听了宦官的话,皇帝似是手一抖,白子便落在了一个死角上。 太子萧霂盯着那一颗白子,怎么也想不通这是什么招数,夏先生却在这时俯下身来,揽着萧霂行礼道“陛下,我先带太子下去休息。” 皇帝疲倦地挥了挥手。 一瞬之间,夏冰看见皇帝那张虽皱纹密布但始终不怒自威的脸庞就那样垮塌了下去,像是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一股青春的气息全部散逸掉了,只剩下一副衰老的皮囊。 若真会伤心,当初又何必将人送到金墉城夏冰在心中冷笑。他虽然有推波助澜,但做决定的到底还是皇帝自己。其实这些上位者心里都清楚得很,如果重来一次,根本不会有分毫的差别但他们却还是会伤心。 夏冰牵着萧霂走出大殿,转过身,便望见黑云滚滚的天空,极遥远处响了几声闷雷。 秦赐已经解了剑,原在偏殿候着,此刻蒙召走了出来,正与夏冰打了个照面。 夏冰暂且松开萧霂的手,走上前去,笑容温煦可亲地道“小秦将军。” 秦赐不太擅长与这人打交道,点了点头便看向大殿,夏冰明白他的意思,笑了“官家眼下心情不佳,恐怕要先休息一阵,才会召将军入内。” “嗯。”秦赐在来的路上也已听闻苏贵嫔自缢的事,但他也不知自己能发表什么意见,便一径地沉默。 夏冰走到长长的玉墀边沿,不过片刻,雨水便伴着隐隐的雷声从飞檐上“哗啦”披挂下来,溅湿了他的衣角。 “将军此回蒙召,又要飞黄腾达了。”夏冰侧头,微微笑道。 秦赐道“为何” “雁门太守苏熹是苏庶人之父,现在看起来虽然稳得住,但总归是要撤换的。”夏冰抬手,轻轻点了点下巴,一双狭长的眼眸中被雨水洗出微亮的光,仿佛压迫一般盯着秦赐,“然则北边的铁勒,西边的柔然,都不安分,官家必要想办法。召你进宫,便显然是这个意思。” 秦赐听了,却好像根本没听入耳,神色依旧冷冷淡淡,他比夏冰高出半个头,即便面无表情,也好像是居高临下地俯视夏冰一般,“末将寸功未立,不敢肖想那些。” 夏冰笑意更深,“救太子还不算功你可知道,秦家小娘子为了让你立这个功,花费了多少心血” 他抬起眼,满以为这句话能让秦赐大受震动,却见对方仍旧波澜不惊,只那双浅灰色的瞳仁里倏忽窜出狼一样的、仿佛要吞噬他的冷光,却又倏忽暗灭掉。 “我知道。”秦赐冷冰冰地道,转身便走。 萧霂始终在殿门口咬着手愣愣地望着他们交谈,此刻见秦赐走过来,眼神中现出本能的慌张,就要往一旁躲去。谁知秦赐却向他屈下了膝,低头行礼,“太子殿下万安。” “平、平身。”萧霂连忙抬了抬手。 正在这时,殿门开了。 一名恭眉顺眼的小黄门尖细着声音道“官家请小秦将军入殿叙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木末生风雨 殿中的龙涎香气愈来愈浓了。 皇帝已经躺卧在御榻上,明明已初秋,却在方才片刻之间出了满身的汗,老宦官王全在一旁不停给他打着扇。秦赐走进来行礼,帘帷后面的皇帝也仍然一动不动,秦赐便只好始终直挺挺跪在地心。 地上是冷的。黑漆漆发亮的砖,镌刻着秦赐不认识的花纹。他过去二十多年在黄沙狱中做官徒时,也曾到烧砖的官窑里干过活,在昏黑的窑洞里空间逼仄得喘不过气,每个人都盯着那红透的炉膛,虽然明知没什么用,但还是祈祷着这上贡皇家的砖瓦不要有一丁点的闪失,否则的话,又要扣掉至少半个月的口粮。 那个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见过那些砖瓦制成后的模样。 不知道跪了多久,上方的皇帝似乎终于颤巍巍地半坐了起来。王全连忙搀扶,又给秦赐打眼色,让他稍微上前来些。他刚挪了两步,便听见皇帝一把拂开了垂帘,俄而,便感受到两道冷厉的目光直视着他。 皇帝虽然已老了,但那双眼睛,仍好似能看穿一切。 “秦赐。”萧镜叫他的名字。 “末将在。” “你与秦家有旧” 秦赐没想到萧镜会问出这个问题,但好在秦束早已提点过他,便依样回答“是,秦家对末将有恩。” “原来如此”萧镜饶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夏冰说,你与扶风秦氏同族,朕看不像。秦家往上三代,都不曾娶过胡族的女人。” “秦家对末将恩同再造,不以血脉为异,末将感激无尽。” 萧镜点了点头,“你在长水、宣曲两营的治绩,朕已都听闻了。” 秦赐抿唇不言。 萧镜看着他,又道“胡骑骁勇难制,过去那两营,都是交给汉人将领来带。但你精忠可信,朕对你放心,你明白吗” 那目光益盯得紧了,似乎立意要将秦赐的身子压弯下去,但他却只是挺直了背,道“末将明白。” “好。”萧镜扬了扬眉毛,“你回去后,做好准备,过几日,兴许便要出征了。” “是,末将遵命。” 说着,秦赐慢慢膝行后退,萧镜却又颇有兴味地道“你不问要去哪里” 秦赐静了片刻,道“陛下让末将去哪里,末将便去哪里,不问去处是末将的本分。” 萧镜听了,抚掌大笑,“好滑头的胡儿”直笑得咳嗽不止,王全又来轻轻给他拍背,一边挥手让秦赐赶忙告退。 秦赐离开之后,萧镜又连喝了几大口水,才终于止住咳嗽。 “不过是说几句话而已,气力就不支了。”他笑着摇摇头,仿佛想起自己当年金戈铁马的岁月,眼神一时陷入深深的怅惘。 王全一手持着铜匜,弓着身笑道“陛下是太高兴啦,老奴恭喜陛下,收获一员忠心耿耿的虎将” “忠心耿耿”萧镜笑着瞥他一眼,“他不过是会说话而已。朕看他心里,其实对去处清楚得很,才懒得问朕罢了” 秦束走出西阳门时,雨幕将将落了下来,阿援连忙给她撑起了伞。她回身接过伞,道“你先去车边等着。” 阿援应声退下。秦束转头,看见宫门口的守卫正在交接,不远处走来巡视的队伍,领头的人她不认识,许是在郭卫尉死后临时调来的。再过片刻,天色亦沉沉将坠了,她才终于看见秦赐冒着风雨一步步走出宫门。 他仍是一手抱着金盔,但因风雨的关系,身上甲衣湿透了,脸色也略显晦暗。他抬眼,显然是望见了她,脚步稍顿了顿,便吩咐身后的罗满持先走。 秦束慢慢在脸上披挂起笑容,望着他走来,端稳了轻轻柔柔的声音道“我们每回见面,好像总是在下雨。” 秦赐站在她面前,仿佛往她身上罩下来一片阴影,然而风雨声也静了很多。他没有回答,秦束垂眸,看见他纯黑甲衣上流下的水滴,忽想起来自己当初熬夜给他缝制出的那一身衣袍,如今他加官进爵了,也不知那衣袍去了哪里。 她终于又开了口“官家召你有事” “是。”秦赐生硬地回答,“让我准备过几日领兵出征。” “去何处” “官家没有说。” 秦束笑了,“那想必是去雁门了。” 秦赐沉默。秦束瞥眼看他,便知道他肯定也早已猜出了这一层,只是不说罢了。 她顿了顿,又道“你是胡人,官家此时用你,也是没有法子,必须有人去雁门镇压住苏家。不过待你镇压归来,那雁门太守,也依然是汉人去做,官家舍不得给你的。”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但秦赐却有些不耐似的,只道“末将明白。” “你明白”她的话音微微上扬。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莫名的焦躁感,好像自己的手掌被用力地掰开,马上就要失去对掌中之物的控制了一般。 更奇特的是,她发现秦赐也不高兴。 那一双深冷的眼眸微微垂落,长长的睫毛下随风雨游移出淡淡的阴影,将眼中的神色掩藏住了。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倾盆的雨中,脸色透出异常的苍白。 秦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是她有哪一句话说错了吗她咬咬牙,道“官家对你再好,那也只是暂时的,一个初入仕途的外人,借来牵制各方势力最合适,且一旦出了事端,随时都可以舍弃掉”她一边说着,复本能地往他靠近一步,想将手中的伞举过他头顶为他挡雨但立刻又被这本能吓了一跳,动作便僵在了半空中。 秦赐看出来了,却反而后退一步,任自己立在雨中。他望着她,沙哑地道“您对我的好,和官家不也是一样的吗” 秦束怔住,心跳仿佛骤然停滞住,却只能干哑问出一句“什么” 也许是意识到方才的话太过唐突,甚至尖锐,秦赐静了片刻,才又道“娘子不必忧虑,末将末将虽蒙官家青眼,但终究是姓秦的。”他似乎是想了很久,才终于将这一句粗糙的话说了出来,声音低沉,那双灰色的眼底仿佛翻搅着风雨的漩涡,仿佛要将秦束也卷进那漩涡里去 秦束蓦地扬声“你说什么,我忧虑什么” “不是这样吗”秦赐凝视着她,身周风雨呼啸,那眼神里却波澜不惊,“您不是忧虑我会被官家收买,才在此处等我吗” “你你不要不识好人心”秦束脸上阵红阵白,既羞耻、又震惊的模样,落在秦赐眼中,令他的神色黯淡了一瞬。 被他说中了啊。 自己只是想让她放心而已。但原来,她不喜欢听他的保证吗 她喜欢利益的捆绑,局势的忖度,心思的算计,她喜欢始终若有若无地将他控制在掌心,但如果有人告诉她,你可以不必做这些费心的事情,她却不愿意相信吗 “您,只是想告诉我这句话吧”他静静地道,“想告诉我,不要不识好人心。” 您是“好人”,我一直都知道。 您为我杀了人,我本应感激您。 他原想这样说,但又感到过于讽刺了,毕竟他不能知道秦束在设下骁骑营中的连环计时,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他不是一个擅长针锋相对的人,于是只有一径地沉默。 在这沉默之中,秦束的脸色便慢慢苍白下去,直到最后,她又笑了。 笑得温柔美丽,也笑得无情无义。 “不错,你终究是姓秦的。”她一字字地、几乎是咬牙地道,“我望你记住这一点。” 秦赐掩眸,躬下身,朝她行了一个浅浅的礼。秦束的手指攥紧了伞柄,直到骨节发白,片刻前的羞耻和震惊都渐渐褪去,剩下的只是无力。 是她将他一手推了出去,是她为他铺好这条路的。她无从埋怨,而只能相信。 因为如果不相信他的话,她将什么都没有。 秦束离去了。 秦赐站在原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上了秦府的马车,而后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 天亦全然地黑了下来。 衡州撑着伞走到他身后,探头望了一眼,小声地道“这是怎的了” 秦赐回头看他。 衡州缩了缩脖子,“您心里怪娘子冷心薄情,但她到底到底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宫门口,淋着雨等了您这么久,不是” 过了很久,秦赐摇了摇头。 “我没有怪她。”他道。 连绵的雨,直到夜中始终不停歇,淋得人心头懊恼。 “哗啦”一声,夏冰抬手拉上了云锦床帏,隔开了被雨声浇得摇摇晃晃的灯烛光,身下的女人喘了一喘,又如一条渴水的鱼一般仰起了身子,眸光泫然地望着他。 夏冰回头,便见女人一张精巧的巴掌脸陷在海藻般的长发之中,凝着他的眼神绝望而痴迷。 他笑笑,却不愿再给她更多,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开始穿衣。 女人看着他动作,半晌,轻轻地道“你已经很久没来了” 夏冰面无表情地道“官家病重,东宫事情就多起来,何况上回太子险些遇刺,连我少傅府的守备都增加了一倍。” 女人的眼神微微黯淡了一瞬,“上一回,是我中了秦束的套” “不妨事。”夏冰道,“你们是亲家,就当你给她帮忙了。” 女人皱起了眉,仍旧很不快,“可是,可是她险些就将霂儿害死了霂儿若是没了,我看她还能嫁给谁。” 这话不过是女人的气话,夏冰很清楚,便只清冷地笑了笑,“苏贵嫔死了,你不开心么” 女人沉默了。 夏冰的衣衫整齐穿好之后,便又是磊磊落落一书生的模样,回头朝她笑,清秀的眼神里明明不带任何感情,却也让她错觉有一丁点的温柔。 “你不要以为有了太子就万事无忧。”然而从那张薄唇中吐露出来的话语却仍然冷冰冰的,“太子同温氏,可是比同你亲多了。” “可是他也听你的话不是吗”女人似乎有些疲倦了,“他虽然不认我,但只要听你的话,就够了。” 夏冰好像听到很好笑的话,连那狭长的眼眸都愉悦地眯起,“您就这样信任我”他摇摇头,一边往外走,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这可不行啊杨贵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独立苍苔深 秦赐这番淋了雨回到军营后,多少年不曾得过一点小病的身子,竟然发起了高热。 军中药材稀缺,罗满持奉了大夫的处方到洛阳城中来抓药,李衡州却自作主张地跑来了司徒秦府。 秦束正在陪刚下病床的嫂嫂绣花,阿摇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看看小娘子的神色不似不快,便试探地道“小娘子,长水营那边衡州来了信儿。” 秦束将银针轻轻地刺破绣布,淡淡地道“什么信儿。” “说是说是小秦将军生病了。” 秦束看向她。 “就是淋雨了,发高热。”阿摇只觉棘手,这算个什么消息 秦束笑了,却是对郭韫道“你说这些男人,这样的小病也要找女人吗” 郭韫容色苍白犹透着虚弱,却也笑了,“高热倒也不可含糊,让衡州到家里的药房去抓药吧。” 阿摇再去觑秦束的脸色,后者却好像已经放下这件事,开始与嫂嫂言笑晏晏地谈起刺绣的图样来了。阿摇等了片刻,没有下文,只好退出来,对守在门外的衡州道“小娘子约莫不想见他。” 衡州叹口气,“那也没法子,小娘子毕竟比将军尊贵了不止一截,不能轻易劳动的。” 阿摇一边带着他往外走,一边道“小娘子本来为秦赐将什么都安排好了,秦赐照着爬就能一帆风顺,结果却忽然被官家拉了过去,小娘子心里当然不舒服,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那将军又能有什么法子”衡州摊手道,“他总不能抗旨啊。小娘子也不能是这般不通情理的人。” 阿摇皱着眉想了想,“也对,那大概是秦赐说错话了吧。” “我料想也是如此。” 两个人就这样擅自给秦赐定下了“说错话”的罪名,各自安心了。 房中的秦束,却忽而被银针刺破了手指尖。鲜血霎时涌出,她怕郭韫看见不适,连忙另手捂住了,站起身笑道“今日就先这样吧,我不打扰嫂嫂休息了。” “这就走了”郭韫有些失望。小产之后,没什么人来探望她,只这个小姑还是殷勤贴心的。想了想,又道“行,过些日子待我身上好了,我们一同去街上挑衣料吧” “好呀。”秦束挑眉笑道,“去挑几匹多子多福的绸布来,做几件小孩的衣衫。” 郭韫脸上微微地红了,轻声啐道“没谱的事儿,又拿嫂子打趣。” 秦束却更笑了,“我看近日大兄常常回家,兴许就是念着没谱的事儿呢。” 郭韫臊得直将她往外推,秦束也就势告辞转身。待终于走出了这间小小的轩屋,秦束脸上的笑容刹那就褪去了。 迎着雨后初晴的太阳,她低头瞧了瞧自己那被刺破的手指尖。一丁点的血罢了,已经止住,却让她怔怔地瞧了很久。 秦赐过去,都是很少做梦的。 过去的二十多年也许是二十三年,也许是二十六年,他都不记得了就如同一片渺无边际的黑暗,睁眼望进去,只有空虚,无尽的、模糊而无法触碰的空虚。 那二十多年,没有自由,没有休息,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他随着做活的处所茫茫然四处转徙,因为容貌异于常人,没有人敢招惹他,但也没有人敢亲近他。然则这又不能说是孤独因为他其实连孤独的滋味都并不真正明白。 那二十多年,他只是活着而已,仰人鼻息、筋疲力尽地活着而已。 他便这样永不歇息地走啊,走啊,他有时想,也许会就这样,一直走到老死吧当然,这样的日子,也不能说是不好不需与人周旋算计,也不会有忧虑愁苦,不被任何多余的心情打扰 可是忽然之间,在这黑暗之中,却劈开了一道光亮的罅隙 他不由得抬手挡了挡。习惯了黑暗太久,头脑犹在高热之中,昏沉沉不知所之,却先见到了那黎明般光亮里走进来的纤细的身影。 那是小娘子 他动了动唇,喉头却干哑地烧灼起来,叫他发不出声音。 她在他身前停下了。明明是很近的距离,可是他抬起头仰望着她,却感到她宛如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垂着纤细的脖颈,双眸仿佛无感情地凝视着他。 他知道她生气了。 他知道自己那一日的直言惹怒了她,惹怒了这个将他从黑暗中带出来的人,可是内心深处,他又隐隐认为自己并没有错,认为自己也没有必要向她认错。 对她而言,他也许只是一个可资利用的物件;可是对他而言,她却是黑暗人生里唯一的一道光啊。 秦赐朝她伸出了手。 她的眼神似乎慌乱了一瞬,衣袖中的手指攥紧了又张开,终于,他听见她开口“你若是无事,我便”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一下子拉到了自己身上。 秦束只是来看看秦赐的三日之后,衡州又自己闯进了她的闺房,说是将军烧了三日了,请小娘子一定要去看望一下其实她也不晓得自己来了能有什么用处。 秦赐看起来确实很虚弱,高大挺拔的身躯无力地躺在床上,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偏那一双眼睛还很亮,见到她来,便挣扎着要起身。罗满持去阻止他,他却仿如未觉,只是朝她伸手 他的嘴唇还动了动,她能分辨出来,他在唤 小娘子。 她又有些想笑。挥手屏退了罗满持他们,再往前一步,秦赐的手已经近在眼前了。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他还指望能握住她的手吗 不可能的呀。 她的手指在衣袖底攥紧了又张开,雨后明明四处都很冷,偏这间房里,偏这张床边,空气是如此地闷热而滞重,她几乎要怀疑自己也随他生了病。 自己为什么要来呢 明明这个人,就在几日前的雨中,还对着自己说过那样狠心的话。 他说 “您对我的好,和官家不也是一样的吗” 她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可如果这就是真相,她的心为何又会这样疼、这样疼,好像有尖钩利爪在撕扯着,几乎快要撕裂开了 她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勉强地开口“你若是无事,我便” 他却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个重心不稳,便往前跌在他身上。但听他低低地闷哼了一声,却不是疼痛,而是充满了欲望但她根本来不及分辨,慌慌张张地要起身,却立刻被他另一只手扣住了腰明明是生病的人,却还有这样大的力气吗 她的脑中漫漫然地想着,眼神对上了他的眸,灰暗、苍冷、却又仿佛有暗火在烧的眸。 他慢慢地、微微地喘息着,好像有话想对她说却说不出来,便只能任那火从他的眼底,烧到他的指尖,然后是她的指尖。她全身如麻痹般倒在他的怀中,他的怀中是如此温暖、甚至热烫的所在 她之一生,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温度。从来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温度。 她迷恋这样的温度,也许是因为她心里清楚,这温度是不会属于自己的。 永远不会。 秦束垂眸,看见稍稍下滑的被角边露出他汗水涟涟的胸膛,透出粗野的、毋宁说是下等的气息。可是这气息却令她有些着迷,她悄然地挪移过去,直到与他相距仅隔咫尺 她将下巴轻轻搁在那的胸膛上,清楚听见了那底下传来的起伏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一声,又一声,仿佛执意要叩开一扇门,又仿佛一次次往深渊里徒劳地下沉。 她别无选择地闭上了眼。 “小娘子”他也许是清醒了,也许没有,他发出气流般的声音,宛如悠远的叹息。 因为秦束低着头,秦赐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她的下巴在他的胸前,发丝撩得他肌肤微微发痒。 这真是一场温柔的梦啊。 他想。 于是他揽着她微微倾身,在她的发顶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一个极轻、极浅的吻,一个已然逾矩、但也不是全无分寸的吻,一个不会有后续的吻。他希望她不要发现,却感到她似乎颤了一颤,宛如秋天里被风拂动的叶子。 然后他松开了手。 一切只是刹那间事。 秦束手撑着床,慢慢坐了起来,背对着他,长发如飞瀑流泉般柔软披落下来。他便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想,她的背影真好看,二十多年来,他从没有见过任一个女人,能够连背影都是这样地优雅美丽。 “小娘子。”他轻轻地出了声,“谢谢谢谢您。请您,放心” 她震了一震,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尚来不及确认她那眼神中的意味,她已经举足离去。 所有的光都随她而去,于是他,终于再次陷入那沉沉的、无梦的黑暗。 秦赐病愈之后便再次回营,对秦束的事绝口不提。此时北边果然传来雁门太守苏熹串连乌丸人举兵谋反的消息。众臣尚惶惶然不知缘由,萧镜已经下令将朝中苏氏兄弟及其全族送东市枭首,并令长水校尉秦赐领精锐三万,即刻出征。 秦赐出征的那一日,只有夏冰来送他。 秦赐对这个人多少是有些膈应的,他不擅长应付这种心有七窍、满脸堆笑的汉人。然而夏冰特意提了两壶好酒来,他也不能拒绝。 “官家手腕高明,只是可惜身上不大康泰。”夏冰摇摇头道,这话像是一句感叹,“听闻他下旨之后,又病倒了,许是染了秋寒。” 秦赐抿唇不言。 夏冰饶有兴趣地看他,“官家族灭了雁门苏氏,天下滔滔物议,却都说是苏家自己狼心狗肺,将军可知道其中关窍” 秦赐冷淡地道“是官家先灭了苏氏一族,然后苏熹才谋反的。” “不错。”夏冰笑盈盈地道,“在下也是如此作想。那苏熹谋反的消息,朝中诸位大将军都不知道,却是官家先抖出来的,难免蹊跷。官家先放出风声,又以此为由杀了苏氏兄弟,这样一来,那苏熹是不反也得反了。” 夏冰微微眯了眼睛,凝注着面无表情的秦赐“果然将军是个聪明人,否则的话,也不会受秦小娘子如此器重。” 秦赐别过头去,“末将只管战场上的事,至于朝堂上的事,有少傅操心就够了。” “这怎么行”夏冰笑盈盈地举起杯,“战场上的事,归根结底,不都是朝堂上的事吗将军日后是要为秦小娘子出生入死的人,可一定要记住这句话啊。” 秦赐握紧了酒杯,“多谢少傅提点。” “在下也不是无缘无故来提点你。”夏冰将酒杯往他手上不由分说地一碰,自己先饮尽了,“只是毕竟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在下还望将军分清敌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行行即长道 麟庆十三年十月,雁门太守苏熹以郡兵反,并送质乌丸。十一月,长水校尉秦赐率兵三万讨苏熹于广武,大胜,掳其辎重,苏熹奔乌丸。十二月,秦赐与并州刺史皇甫辽并破乌丸援兵于楼烦,斩苏熹以下叛者十余人,班师回朝。 广陵王府,坐落在城西寿丘里,虽距离宫城较远,但临水围了颇大一处园囿,倒是个极赏心的地方,且是由先帝御赐、着广陵王家代代传袭的。寒意已深,洛阳城中的濛濛飞雪,落到此处时却好像格外温柔一些,皎洁点缀在花树池阁之间,宛如人间仙境。 广陵王萧铨,面容严峻冷漠,身材瘦削得仿佛风吹即倒,却最是爱读佛法,此刻正坐在临水小轩之中,对着一庭清幽雪景漫漫然读经,身旁两个侍女一个揉肩,一个捶腿,而王妃秦约就坐在他身侧,由侍女给自己涂着指甲。 “听闻官家又病了”秦约仿佛不经意一般起了个话头。 “嗯。”萧铨漫不经心地应道,“皇兄这也不知怎么回事,过去明明是铁打的身板,就这两三年,突然不济事了。太医给开的药也是时灵时不灵,要孤看,他约莫还是老了。” 敢在众多下人面前说官家“不济事”,大约也只有这个天之骄子能做到了。 秦约听了,也无甚表情,好像已经习惯了丈夫这样的措辞,“宫里人都说,官家是自从苏庶人自戕,就不理事了。” 萧铨一听,睁着眼睛笑了,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一定是、一定是宫里那些嘴碎女人们说的无聊故事吧皇兄怎可能这样糊涂,没见他在苏庶人死后,还雷厉风行地一锅端了苏家” 秦约淡淡一笑,“这个故事,可就不好听了。”她抬起新涂好的指甲,对着水波流动的日光照了照,闲闲地道,“但那苏庶人,当初不是最受宠的么跋扈起来,连温皇后都要让她三分。” “后宫三千,皇兄高兴宠谁就宠谁。”萧铨抬了抬眉,“他总不能去宠温皇后吧”这话像是句玩笑话,可在场却无人笑,叫萧铨有些尴尬,“淮南温氏已是泼天的富贵,总该压一压的。” 秦约好像很好奇地歪了歪脑袋“那官家难道,就没有当真喜欢过哪个女人” “喜欢是喜欢过的,死了。”萧铨拿笔杆子点了点额头,“当年他在平昌国,喜欢过一个佃户的女儿,为了娶她还闹上了朝廷,把梁太后气得”他笑了笑,“那时候,母妃与梁太后也正斗得风生水起,皇兄这么干,不是让自家难堪么” “啊,是小杨贵人的姐姐吧。”秦约慢条斯理地道,“也不知是什么惊天的美人。” “好在她那时候便死啦。”萧铨呼出一口气,“不然的话,今日坐在那太极殿上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这话很僭越了,秦约的眉心跳了一跳,再看向萧铨,后者却一片坦荡荡似地,振了振长袖,一手持起佛经的一端,口中念念有词。 过了片刻,秦约轻轻地道“不过眼看要元会了,皇帝总是要出来面见百官的。何况今年,北边还打了个大胜仗” “那个秦赐,”萧铨目不转睛地盯着经文,“是你们秦家的人吧” 秦约淡淡一笑,“说什么秦家的人,他只是秦束的人而已。” “孤听闻他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几乎是拼了命不要地冲入敌阵,将那苏熹径自一刀斩了,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萧铨想了想,却笑了,“确实是一员猛将,但到底嫩了些。” 秦约悠悠地道“他是初出茅庐的小人物,自然要搏一搏。亲自斩下叛贼的人头,可是夺人眼目的大功。” “这么厉害,他当真只是个黄沙狱的官奴”萧铨的目光越过卷轴,对着秦约意味深长地笑了,“你妹妹可是好眼光。” 秦约那清丽的脸容上,一双含烟带雨的眼眸似有情似无情地睇来,“你这话什么意思可不能随便说。”语气像是嗔怪,又并不重。 萧铨将佛经往案上一推,双眼渗出微微的光,“太子殿下才六岁,秦司徒就想将你妹妹嫁入东宫,难道他们没想过这一层毕竟是青春年少,谁愿意守那个活寡” 秦约端详片刻丈夫的表情,又仿若无意地移开目光,“她入宫的事情,也还不是十足十的。说到底,他们都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萧铨听了,心头微微一动,抬眼但见秦约螓首微垂,一绺发丝滑落在白皙的颈边,贝齿轻轻地咬着唇,好像有些不甘的神色。他推开身边侍女,倾身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腕,柔声唤“约儿。” 秦约的身子轻轻地颤了一颤,俄而被他伸手揽住了肩膀。 “孤知道你心中难受,”萧铨放低了声音哄她道,“但是有孤在呢,谁都欺侮不了你。” 秦约嘤咛一声,依入他的怀中。萧铨轻轻拍了拍她那纤弱的肩,忽然想起“今年元会,萧霆是不是也要回来了” 秦约一怔,“河间王萧霆” “嗯,他过去常在军中,难得见上几回面。”萧铨的声音好像又离她很遥远了,“虽不受宠,但这次平叛他也立了功,说不定皇兄会大赏他的。” 秦约揣摩着他的语气,“河间王年纪也不小了,说不定圣上会给他指婚” 萧铨笑了,低头凝着她道“你看我这个侄儿,若是配你的妹妹,可不比那六岁娃娃要强上许多” 秦赐回到洛阳时,元会刚刚过去,官家特为他再开大宴,令全国上下,公卿百僚、计贡秀孝,皆在会上瞻其风采。第一日上,官家难得地出了面,亲授秦赐镇北将军,一时风光无两。但到第二、三日,官家病卧深宫,秦赐只得独自与众多朝臣官僚们周旋。 满殿光辉,满堂华彩,觥筹交错,歌舞迷漫。秦赐终于撑持下来,待数日宴会结束,走出宫门之际,身边犹是熙熙攘攘向他道贺致礼的人群。 不过是一年而已,他竟已从那黑暗的地底,骤然攀到了光亮的顶端。家家户户团团圆圆的正月的夜,城中处处积雪反射着幽丽的月光,待众人全都散去之后,他抬起手挡在眼前望了望那月亮,刹那之间,竟不知自己该回何处去。 许是因为喝了酒,脚下亦虚浮,像踩在云端,一无凭依。 “将军可辛苦了吧身上的伤还好吗”罗满持趋步上前,小声关切道。 秦赐蹙了蹙眉,“不碍事。” “您别太累着了。”罗满持叹口气,“好在官家准了您十日的假,这一阵就好好休息吧。” “话是这么说,”李衡州从另一旁搓着手迎上前,他那圆圆的脸上红扑扑的,显然是喝多了酒,“将军您也别忘记,明日还有秦府上的接风宴呢。” 秦赐道“我没有忘记。”说着,他便一个纵身跃上了马,姿势利落漂亮。 那匹黑色瘦马早已换了,现下的这一匹,是官家从御苑中特地为他挑出来的,通身黑亮,唯有四蹄如雪,比秦府马厩中的马还要好上数倍。 李衡州上前牵住马辔头,“明日秦家的亲朋全都会来,比今日只会更累。不过好在,总算可以见到小娘子了不是听闻这回,还是小娘子自己操持的筵席呢” 罗满持忽然想起什么,“啊,我们在并州皇甫刺史军中曾见过的那位小王爷,明日也会去吧” 李衡州瞥他一眼,“什么小王爷,那是堂堂河间王他无依无靠,从小就被送到军中历练,这回立了大功,就一同回来了。我们秦家多大的面子呀,他当然会去了” 罗满持挠了挠头,“我记得,这河间王,比广陵王要矮一辈儿吧” “嗯哼。河间王的父亲是先帝斛律夫人所生,有点胡人血统,所以不受宠的,早早就遣就国了。他与广陵王两个,年纪虽然差不多,但河间王还得叫广陵王一声叔。”一说起皇亲国戚那些弯弯绕绕的复杂关系,李衡州就兴奋得唾沫横飞。 罗满持皱着眉,“那你家小娘子,若是嫁给了太子,她该管广陵王叫姐夫呢,还是叫叔” 衡州蓦地哑了。 这个问题好像困扰罗满持很久了,一直忍得他很憋屈。他还想追问,衡州拼命给他使眼色,让他去看马背上的将军。 罗满持抬起头,但见将军的甲衣上已积了一层薄雪,却只是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夜色之下,那张冷郁的脸容上没有什么表情,只透着淡淡的疲倦。 罗满持不敢再说,乖乖地牵马前行。马蹄声嘚嘚地响起,空阒的铜驼大街上,仿佛惊碎了沟渠里泥泞的雪水。 明日,就会见到小娘子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堂上置樽酒 司徒秦府摆流水宴,名义上说是为了给秦赐接风,实际上洛阳城中所有皇亲国戚、公卿僚属无不到贺,乃至那些从郡国各地赴洛上计的地方官员也趋之若鹜,宛然就是另一场元会。 往年都是由秦府主母梁氏操持宴会里外事宜,今年似是有意,让秦家小娘子秦束也出来了。一大清早,先是长女秦约带着姑爷广陵王回门,这便已然给足了秦家面子,直到晌午,登门的宾客犹自络绎不绝。 偌大的西苑里摆开筵席,小池中的衰草经了清理,水波如镜,清寒刺骨,但在那池中的八角小亭上,也请了乐府的伶人来奏琴,合着琴声,在池边的假山前,有舞姬折腰款舞。山石之间架着文火,催融了淙淙雪水汩汩而下,蜿蜒自成一条溪流,又顺流放置酒食,正应了古人流觞曲水的雅意。 “这样巧妙的心思,可真是年轻人才想得出。”常乐长公主萧鉴袖中笼着小小的暖炉,站在游廊上望向西苑中熙熙攘攘,转头对梁氏柔柔笑道,“表妹有一个好女儿啊。” 这话隐隐然将秦约排除在外了。梁氏却仿佛没听出来,只笑道“但我家二郎不争气,以后可要阿玖多多担待啦。” “尚衡”长公主望向苑中,温玖正一个人独自吃着点心,然而片刻后,便有个男子朝她走去,正是秦羁。长公主不由得笑了,“尚衡哪里是不争气的人了” 秦羁走到温玖面前,大咧咧地揽襟坐下,又随手从溪流上取下两盏清酒,推给她一盏。 温玖却并不接,甚至还将目光移开了去。 “长公主在看着呢。”秦羁淡淡地道。 温玖脸色白了一白,飞快地伸出手、几乎是抢过了那酒盏,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一瞬之间,她触碰到了秦羁的手指,滚烫,像指尖上烧着火焰。温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道“你你来之前,在服散” 秦羁却好像没听见。他望了望周遭,便见到温玖的哥哥温玘正带着新婚的妻子同人周旋。他不由得笑了,“那便是宣崇山的女儿生得好一副道学样。” “道学样”温玖从没听过这样的形容,下意识重复,又立刻慌张地道,“那是我嫂嫂你不可胡说。” “你兄长成了亲,下一个就轮到你了。你做好准备,兴许就在这里”秦羁的语气仿佛在调侃,温玖奇异地瞥他一眼这人难道不晓得,自己也是这局中人吗竟然竟然还能用这么轻浮的口吻来调侃自己 但她却只见秦羁的眼底一片漆黑,仿佛藏着一片幽冷的深渊。她还没来得及质问他,他已经起身离去了。温玖默默地坐着,心中一片茫茫然 难道自己要嫁的,就是这样一个男子了吗轻佻,冷漠,说话难听,因为长年服散而身材枯瘦,眼中却射出沉定的冷光难道这就是自己要共度一生的男子了吗 酒盏的棱角刹那刺痛了手心,她蓦然举杯一饮而尽,却又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 忽而,身边递来一张素色的绢帕,一个温和的声音仿佛担忧地道“温小娘子” 她满脸通红地接过绢帕,先捂着嘴静了一会儿,才抬起眼来。原来是个陌生的男子,容色秀丽,狭长的双眸里荡漾着清浅的水波,正关切地凝注着她,见她无事,又放心地笑开“小娘子何必勉强自己呢” 他说的大约是喝酒的事。但不知为何,这句话却恍惚触到了温玖心中最痛的地方,她咬紧了唇,低低地道“帕子我洗净后还给你。” “不妨事。”男子摆摆手,笑道,“在下曲阳夏冰,能结识小娘子,是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这个小小的园子里,似乎每一个人都在说着这样的客套话,可是当夏冰这样说的时候,却让温玖觉得好像是真心的。 “曲阳夏氏”温玖犹疑地停顿了一下,夏冰便即笑道“在下寒素出身,没有什么门品,小娘子可莫笑话我了。” 温玖尴尬地红了脸,细声道“对不住,我、我不知道但观公子吐属,不似一般人物。” 夏冰含笑不答,正在此时,斜刺里忽而响起一道不高不低的声音 “今日大家欢聚,我也有件好消息要宣布。” 温玖认得是表姨梁氏在说话,手中酒盏竟颤了一颤。 这声音虽然温和,但却居高临下,令那游廊附近的人都不自主地停了说话,张望过来。 梁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温玖身边来,牵起她的手,满脸慈爱地笑道“温家的小娘子这就要嫁到我家来啦,三媒六聘都已备齐,我家君侯脸皮薄,我心中欢喜,忍不住先同众位说了。” 梁氏这短短几句话,看起来随意,却正免了明面上的官话,又不需秦司徒出场,便能将这消息传遍了洛阳城。众人闻言都惊愕了一瞬,有些反应快的,立刻就堆起笑容去向秦羁道喜。可怜秦羁还没来得及离开人群,就又被人群围了起来,都借着喜事灌他喝酒。女人这边倒是温吞得多,个个只是捧住温玖的手念叨。 温玖只觉无比尴尬,甚至羞耻,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个夏冰,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温玖踮起脚望了望,没有找见他,又暗中庆幸他不会看见自己这副情状,不由得将那绢帕往袖中攥紧,藏住。 “镇北大将军秦赐到” 礼官一声吆喝,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梁氏立即变了脸色。 “他还晓得来。”她仿佛是在冷笑,低低的一句,只有近在身旁的温玖听见。 旋即,温玖便看见了秦束。 秦束似是刚从后厨那边绕出来,身上却已穿戴得整整齐齐,一袭水绿襦裙系着月波绸的衣带,外披着玄色大氅,修眉联娟,长发如瀑,步履轻移之际,便闻环佩叮咚悦耳。但见秦束一手揽着大氅,领着几名侍女趋前迎接,在见到来人的一瞬,那幽丽双眸中便淡淡地漾出了笑意。 温玖竟从没见过秦束这样的笑,仿佛是将世上所有的温柔等待,全都奉给了眼前的那一个人一般。 秦赐看去是瘦了。 他手中的马缰被下人牵了去,那只手便不知往何处放一般,默默地背在了身后。他今日穿了一身武将的绀青长袍,腰间玉带银钩,佩着鎏金鞘的长刀,明明挺拔英武夺人眼目,却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有些不适似地移开了目光。 秦束端详他半晌,笑道“大英雄,你可回来了。” 也许她心中想的并不是这样的问候,但她说话却总是这样的风格。秦赐也习惯了,他轻轻地道“我来迟了,抱歉。” 身后的李衡州探头唤了声“小娘子” 秦束笑着回应“衡州,你也回门啦” 这话让秦府的仆从们都笑了起来。衡州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还是罗满持捧着一方小匣出来解救了僵局“娘子,这是我们将军给您的一点心意。” “我们将军”,这个小兵倒是忠心耿耿得很。秦束玩味地接过那小匣,掂了掂,便猜出其中大概是金银首饰之属,含笑道“将军客气什么。”转手将它交给了阿摇。 罗满持又道“将军在雁门受了点伤,今晨才”秦赐扬手阻断了他的话头,而秦束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已转身领着他往内走去。 今日难得没有飘雪,人声嘈杂的秦府之中,处处酒席上架着火炉,连积雪都催融了。秦赐便跟着秦束走过两进院落,穿过小桥和游廊,她始终在他身前一步远的距离,水绿色的衣袂如碧波般浮动在他眼底。 “受了伤,便该好好将养。”她目不斜视,轻声地道。 “是。”他竟也乖乖地应了。 她又好气又好笑,回头瞟他一眼,“你也学会应付我了” 他抿紧了唇。 战场上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却都比不过此刻她就在眼前,活色生香触手可及,这般的惊心动魄。 “河间王早已到了。”秦束又道,“我看你们既然认识,不如凑作一桌。” “是。”他答,又抬眼去瞧她的脸色,却只能看见她那绿松石的耳珰,雕琢成水滴形状,正轻轻地、平稳地晃荡,漾出幽幽然的碧影。 拐过游廊上一个无人的转角时,他突然不知何来的冲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脸色骤变,当即“啪”地一下拍开了他。只是瞬息间事,阿摇、阿援与众婢仆已跟了上来,秦束转身便走,这一次,她的脚步快了很多。 秦赐连忙快步跟上,一边道“您您还在生气” 秦束不怒反笑“我生什么气” “上回是我说错了话。”秦赐诚恳地道。 “你知道你错在何处”秦束挑了挑眉。 “”秦赐哑了。 秦束轻笑道“若闹不清自己错在何处,就不要轻易道歉。” 秦赐不说话了。 过半晌,秦束却仿若无心地道了句“我没有生气。” 秦赐一听,心跳仿佛停了一拍,抬眼,却见那耳珰映衬的小巧耳垂上忽然飞上一抹红云。不知为何,他却想起自己那个胆大包天的梦来。 在那个梦里,他吻了她,虽然只是在她那柔软如云的长发上、一个轻如鸿毛的吻,但对他来说,却已是极奢求、极僭越的事情。 秦束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他一眼,心上仿佛也有些干燥起来,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握紧,却不慎将指甲戳进了掌心。 河间王萧霆已在院中的正席上落座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华贵的宗王常服,但因长年在军中历练的缘故,身形不似一般宗室荏弱,而是腰杆挺拔,肤色也偏黑,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秦束将秦赐带到这一席上,萧霆便两三步走过来,很是亲密地拍拍秦赐的肩膀“小秦将军恭喜你凯旋归来,加官进爵” “殿下客气。若不是殿下那日从侧翼掩护,末将哪里还有命在,更不要说今日还能与殿下共飨盛宴了。” 秦束颇奇异地看了秦赐一眼。她不知道原来秦赐也会说这样圆滑的话,更没想到他的脸上也会有这样的淡淡笑影。 那不是真心的笑,但他却也已很熟练了。 秦束抿了抿唇,亦笑道“多谢殿下对秦赐的照拂,你们好好聊,我且去看护一下别处。” 萧霆爽快地道“小娘子说哪里话来,今日我一定要跟小秦将军好好喝上几盅” 秦束告辞了。萧霆望着她的背影,一手抓着秦赐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她为什么要感谢我” 秦赐道“末将姓秦。” 萧霆笑了,放开了他,“你明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秦赐没有接话,只将桌上酒盅斟出满杯的酒,朝他示意了一下,便举杯一饮而尽。 “末将自罚一杯。”他话音淡淡,却不知是否因为酒的缘故,从耳根到脖颈,都泛起微微的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前日风雪中 一场大宴,歌吹不绝,酒肉娱人,宾主尽欢。有萧霆在不停地灌他的酒,秦赐可以不必与其他陌生人周旋,他这才明白小娘子作此安排的用意。 但两人是本次平叛令人瞩目的大功臣,新得了不少的封赏,又是宴会的主角儿,身边自然地围拢了不少贵人,尤其是未嫁的高门千金们,虽然都矜持地不肯上前,但都在暗中偷摸地打量着他们。秦赐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喝酒喝得愈发地拘谨。 “不必管她们。”萧霆对着秦赐举杯,笑得见眉不见眼,“她们呀,都比不上你主家的小娘子。” 秦赐抿唇。 “堂兄这是什么话”一个娇娇俏俏的声音响起来,俄而,一名衣饰华贵的少女便挤了进来,手中捧着酒碗,搡着萧霆的肩膀笑道,“你说我来比秦家小娘子,是比得上比不上” 萧霆一看,怔住,旋即大笑,一把夺过少女手中的酒碗,“你来胡闹什么你是金枝玉叶,能同下臣作比”转头对秦赐道“这便是平乐公主,你还未见过面吧” 平乐公主萧雩,是温皇后的独女,皇太子嫡亲的长姊,秦赐自然是听说过的,只是从未见过面。他闻言只得低头,“平乐公主安。” 萧雩容色明丽,双眸灵动,一看便是锦衣玉食堆中、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说话间自带了不凡的神气。此刻许是偷喝了酒,眼神里浮动着些醉意,看他两眼,便笑道“今日是好日子,让我见到这样的人物,比外边那些娇气文弱的书生们不知好上多少倍。” 秦赐不知如何回应,萧霆打了个哈哈“他脸皮薄,禁不起公主这样盛赞。”又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莫在这边打混,像什么样子。” 萧雩轻轻笑笑,便施施然走了。但经了堂堂公主殿下这一敬酒,周遭的世家女子们也都心思活络起来,一时间三三两两地凑上前与萧霆、秦赐攀谈。秦赐出身低微,萧霆又在皇族外缘,两人都绝非名门良配,但毕竟年轻英俊,也不乏惹得品第低些的小女子春心荡漾。 秦束在酒席间忙碌之际,偶尔瞥见那边风景,便是淡笑。倒是阿摇很不甘心地一甩帕子“他哪来那么大门面,招蜂引蝶的。” 秦束笑道“扶风秦氏,这门面还不够大” 阿摇很奇异地看她一眼,“小娘子您不生气” “生气”秦束奇道,“我为何要生气他是我家出去的人。” 出去的人阿摇还在琢磨着这句话,阿援却先说了出口“您不怕他有别的心思他如今有了名望地位,事事都不同以往” “他若当真有别的心思,我也没有法子。”秦束的笑容敛了几许,轻轻地道,“说到底,我不过是许了他荣华富贵,更多的东西,我也给不了他。” 酒过三巡,到夜深时,多数宾客已经离去,只剩下一些与秦家关系亲近的王侯宗室在了。萧霆已喝得说话舌头都大了,见秦赐竟仍然一派清醒,不由得很不甘心“你是不是耍赖了” 秦赐莫名地道“耍什么赖” “殿下您就别同他较劲了。”忽而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阿束还在别处忙,您若是累了,我先带您去歇息” 萧霆转头,见是广陵王妃,先作了个揖“婶娘。” 秦约不好意思地抬袖掩面,“我也算是秦家的人,到晚了帮忙招呼一下而已。”又对秦赐微微责怪地道“你倒是海量,若是将河间王殿下灌醉了,须不好看。” 秦赐是第一次见到秦束的阿姊,尚且不知如何称呼,先挨了一顿数落,只好低头道“是。”又对萧霆道,“殿下,今晚且先歇息,明日我再陪您喝。” 秦约回头叫来几名仆人,吩咐几句,便让他们带着萧霆往客房去。秦赐微微眯了眼在旁端详,只觉有什么不妥,一时却又看不出来。 待萧霆消失在院落之外,秦约也就离开,并不再与秦赐多说一句话。 秦赐于是独自坐了下来。没有人再来叨扰他。夜风裹着雪片吹过席上的残羹冷炙,更透出刺骨的寒意,让他陡然冷醒 不对。 那几名仆人,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他们不是秦府里的下人。 他们要将萧霆带到何处去 萧霆喝酒太多,实在已沉沉欲睡,那几名仆人架着他到了一处屋中,他看也不看,便往床上躺倒。但听得恭敬的告退声,那几人也离去了。 再过片时不,也许不是片时,而是很久他被人粗暴地推醒“殿下殿下,快醒醒,河间王殿下” 扶着疼痛欲裂的脑袋,萧霆好不容易摇摇晃晃撑起身子,便对上秦赐那一双冷彻的灰眸。 “您不该在这里。”秦赐给他兜头扔下一套衣衫,冷冷地道,“快走,从后门走。” 萧霆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却看见数重软红床帐,再就是床帐外清幽雅致的陈设他的醉意立即醒了一半。再定睛一看,秦赐扔给自己的是一套下人穿的青衣,和秦赐此刻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萧霆迟疑地道“这里是” “是小娘子的闺房。”秦赐的话音冷得像冰。 萧霆眸光一冷。无需再多说什么,他当即换下了外衫,又将发冠和常服用大布一裹,“后门在哪边” 秦赐给他打开了门,李衡州正等在外面,彼也是一脸焦急“我带您去后门。” 萧霆捂着脑袋佝偻着腰便跟衡州走了,走到半途还开始呕吐,让衡州好不烦躁。秦赐站在门口看了半晌,最后面无表情地阖上了门。 面对这盈盈一室少女的幽香,秦赐的身子慢慢地、慢慢地沿着门滑了下来。 自己在做什么 自己在希望着什么 秦束走到自己的房门前,忽然觉出了一丝异样。 阿摇、阿援虽然被自己带在身边,但总也该有几个小婢先来叠被铺床,就算房中无人,也原不该是这样黑漆漆的。 黑漆漆,如一个噬人的洞口,森冷的夜风吹过她的衣袂,将廊檐上的灯笼吹得摇晃起来,映出门里一个静静等待的人影。 阿援“啊”了一声,“谁在里边” “小娘子。”是秦赐沉着的声音,俄而那门开了,秦赐就站在门后的阴影里,“借一步说话。” 阿摇道“你怎么敢” 秦束挥了挥手,一日一夜的忙碌似乎让她的眉宇间透出些疲倦也是奇怪,在见到秦赐之前,这疲倦尚还被她隐藏得好好的“你们也休息去吧。” 阿摇还欲再说,被阿援拉住了,不到片刻,她们都已退下,微雪轻飘的廊下,只剩下秦束一人。 秦赐往后退了一步,给她让开了道。 秦束拢了拢披帛,慢慢地走进来。然后秦赐便关上了门,外间的寒冷一时被阻断,新降的黑暗却让秦束感到无措“你要说什么” 一声轻轻的咔嚓响,秦赐点亮了青瓷灯,灯火莹然照亮了他眼底深深的晦暗,“一个时辰前,广陵王妃让河间王到此处来休息。” “此处”秦束的眉心微微一动,再看向他,但见他神色认真,好像对她投以一万分的关切般,她身上紧绷的气力一时竟全都卸去,“如此,我明白了。” 她往里走了几步,习惯地将披帛同外袍脱下往外一递,却又尴尬地收回了手,自己先将它们挂上了衣桁。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于是她低下头,仔细地、甚至是紧张地数着空气里的呼吸,一下,两下直到他那高大的阴影将她全部覆盖住,既安全,又温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笑君年少意 秦赐站在秦束身后,只半步远的距离。灯火复从他身后投映过来,眼前人的背影也就影影绰绰,宛如虚幻。 那么娇弱、那么纤瘦的背影,却已经承受过太多的背叛了吗 所以,即使听到自己的亲姐姐要陷害自己的消息,她也仍然能如此平静地接受吗 “赐。”似乎是阴影给了秦束一点安定感,她一手扶着围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是你处理了这件事” 秦赐轻声道“我让河间王穿下人的衣裳先走了。” “好。”秦束点点头,却发现秦赐仍没有动,心头不由涌上莫名的焦躁,“你还要说什么” 秦赐却语气阴沉地道“广陵王不愿意您嫁给太子也就罢了,他还想毁了您的名节” 秦束微微一震。手指甲嵌入了围屏雕镂精致的缝隙之中,她想转头,却因已然感受到四周的危险暗涌而无法动弹。 她勉强地一笑,“我知道了。” 这个云端上的世界有多险恶,她尚还不需要他来提醒。阿姊是嫁出去的女儿,若有一日广陵王与太子反目,她势必只能站在丈夫一边。若能先毁了自己的妹妹,至少可以让太子少一些胜算。 河间王夜宿在她的闺房之中,这样的事情若是传扬出去,父母再是不甘,也只能将秦束嫁给河间王了;保不齐还要连累河间王被谴就国,从此她便与京师再也无缘 但也许是因为疲累,也许是因为一如既往的习惯,秦束并不想费口舌去同秦赐解释这么多。 “你做好你分内的事情就行。”她稍稍挺直了背,用尽量冷静的口吻道,“我会留意的。” 这话像是令屋内本就寒冷的空气凝出了冰,一道一道,在破裂的沉默里渗着水渍。秦赐没有接话,秦束感到他似乎生气了但她却不明白为什么。 她总是不明白他的情绪,因为她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于是她只是迷茫地看着地上的阴影,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直到她的背脊倚靠上了他的胸膛。他从身后环抱住她,一双有力的手臂渐渐地、渐渐地将她箍紧了 她这一应的不明白,反过来总会惹得他更加生气,仿佛出不去牢笼的困兽,连嘶吼都不知该对着何处,只能抱住了她,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秦束有些惊愕,但却没有反抗,她的心飘飘然,甚至觉得他带来的这些危险都不算什么。 比起她所熟知的那个世界,他于这个深夜带来的这些危险,至少还是真实的。她只要稍稍放松下来,就能听见他的呼吸,急促的、发烫的呼吸,带着暧昧的喘息和醺醺然的酒气。 他身上这所有简单的真实,即令一眼就能看穿,却还是令她心跳加速地迷恋。 “小娘子。”他的声音低哑,在她耳边宛如雪花拂动,“小娘子,您说,我分内的事情,是什么” 秦束闭上了眼,不回答。 他像是得了默许,薄唇大胆地碰触她的发顶,熟悉的动作里却还是含着近情情怯的温柔,她想她应该推开他的,可是,可是这夜晚太长太冷,只要再一会儿,再一会儿就好 “小娘子。”他像是叹息了一声,“我不知道我今晚为何要这样做。就好像亲手将您推给了太子一样” “你当初在太子的生辰上,怎么没任那刺客将太子杀了呢”秦束闭着眼,轻轻地、仿佛自我放弃一般笑道,“这时候,却来后悔这样的小事了。” “我”秦赐失语。他想说,我若真的那样做了,那您又会嫁给谁呢 可他终竟说不出来,喉咙口像被一团湿黏的棉花堵住,连喘息亦艰难。 不论您嫁给谁您都不会是我的。 我所有的努力挣扎,好像都只会将您往更远处推过去。 秦束终于敛了笑容,低低地、颤声地道“不是你将我推给太子的,不是你的错。” 听到这样的回答,秦赐好像安心了一些,将怀抱更收紧了,还留恋地在她发丝间蹭了蹭。 “我今日,”他哑着声音,像个耍赖的小孩,“喝醉了。河间王灌了我许多酒。” 秦束宽纵地笑笑,“我听闻了你的英勇事迹,还以为你千杯不醉。” “我醉了。”他不满地强调。 秦束的笑容微微地静了,她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鼓起勇气问他的一句话“你今夜,喝醉了没有” 她想自己的脸上一定已通红了,于是仓促地张望四周,却看见乱了一角的床铺,心头更嘭地一下烧了起来。她拍了拍秦赐的手臂,抱着她不肯撒手的高大男人便茫然地抬起那双湿漉漉的灰眸“怎么了,小娘子” 秦束垂下眼帘,明明不知如何应对,却还是能做出一派从容模样,仿若关怀地问他“你是不是在战场上受伤了” “啊”秦赐明显不愿意谈这个,手臂松开了她,她却追问道“伤在何处,重不重让我瞧瞧,明日去给你配置些药。” “无事的。”秦赐扶着晕沉沉的额头,好像终于清醒了一些,复后退了一步,“军中有大夫,早已瞧过了。” “赐。”她端稳了声音,下巴指了指床头,“去那边坐下。” 秦赐一脸的不甘,却还是乖乖去床头坐下了。秦束将软红的帐帘轻巧挂上了帘钩,见他仍无动作,催促道“伤在何处” 秦赐穿着一身下人的短打,她打量着,若是伤在手臂或腿脚,那应该能看出来才是。然而却见他抬手扯了扯衣领,重重往下一拉,锁骨之下的一道深深箭伤便赫然映入眼帘。 他仰着头,自脖颈而下,一道野蛮的弧度,到那伤疤处便断裂掉。那伤口极深,还凝着血块,显然不曾好好包扎过,四周肌肤犹泛着青色。秦束一时挪不开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却又不敢碰触,只轻轻地道“今晨那个姓罗的小厮,说你来迟是因为” 秦赐却伸出大掌握住了她那只手,慢慢地放在那伤口上,灼热的目光专注地凝着她,好像灰色的岩石底里流出的火焰。 他今夜,许是真的喝醉了。 若不是喝醉了,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让她来碰触自己这僭越的心跳 她的手指在他的大掌中仓皇地蜷曲又张开,纤长的、玉管一般的手指,细嫩无比。秦赐的手掌中却生了厚厚的茧,摩擦之际,他竟也心惊胆战,他怕自己若不仔细用心,会将她揉碎了。 便连那深深的箭伤上,也传来陌生的战栗。 “这一箭是在楼烦,被苏熹手下的手射中的。”秦赐沉沉地道,“我当时便将它拔了出来,我是主将,不能让手下看见了泄气。” 秦束轻轻地道“因为你单枪匹马闯入敌阵,所以才会被当胸射中吧” 秦赐屏着气息,“有什么关系,我到底不还是斩了苏熹。” “与你相比,苏熹算什么”秦束不假思索地道。 秦赐一怔。 秦束却也顿了一顿,似乎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中的不妥,转过头去,“我将你从黄沙狱中带出来,给你铺好封侯拜将的道路,不是为了让你在那北边的荒地上送死。” 秦赐的眸光微微地暗了,握着她的手也悄然地松开。 “是。”他低低地道,一边将衣领重新拉好,“官家给了我十日的假,将养将养也便好了。” “秦赐。”她却道。 灯火的暗影里,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你怨我不怨” 她的声音那样轻,轻得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那颤动的声线里,竟好像有一丝慌张的意味。 但他并没有听出那一丝慌张。 他只是略微生硬地回答“不怨。” 她望着他,神色渐渐地回复,直至淡淡地笑了“旁人都说我是个幸运的人,父母宠爱,天家看重,还有你,能为我出生入死。” “您在我面前,不必这样说。”秦赐说,语气虽然恭敬,却也清冷如冰。 那所谓的温柔的一会儿,终究还是过去了。 两人都从方才片刻的沉醉之中抽身出来,虽然狼狈,虽然疲倦,但到底还是全身而退了。 秦束抬手将鬓发捋到耳后,面上的红潮也已褪去,她幽然地一笑,“你今日喝得太多,我让人带你去客房里歇息吧。” 这一夜,秦约与丈夫孩子一同住在自己出嫁前的旧院中,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直到凌晨时分,有仆人来敲门。 秦约当即披上外袍打开门,便见是之前带河间王去歇息的那几人,不由得压低眉宇,隐隐发怒地道“你们过来做什么不是让你们看着那间房吗” 广陵王府的三位仆人俱都哭丧着脸,道“我们将河间王送过去之后,原在暗中盯着的,结果不知是谁来将我们打昏了,直到方才才将将醒来。也不知秦小娘子进屋了没有,眼下已灭了灯” 秦约的神色微微一暗,低斥“滚” 那几人连忙离去了。 秦约站在门口,兀自发了一阵呆。 是谁是谁,看出来了 “要孤看,”床上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你们女人的法子还是太窝囊。孤手下有三十剑客,何事不能为” 秦约勉强地笑了笑。 天光亮时,梁氏、长公主带着温玖来造访。 梁氏笑道“还是你这个阿姊贴心,想着阿束未嫁操劳,让我们来帮衬着些。” 秦约正抱着小王孙在妆台前摆弄一把小金锁,闻言将小王孙交给了一旁的傅母,款款地笑道“阿母想必也心疼阿束的,却来说我。” 温玖道“阿束姐姐还未起身么我方才见有几位客人,已经先去用早膳了。” 秦约端庄地走来,“我们这就去瞧瞧阿束。” 秦束的院落与书斋相连,落雪之后,风竹摇影,声响空疏。秦约走到房门前,示意婢女去敲门,却见那门自里开了。 秦束已是穿戴整齐,一身软红小袄,仍披着昨日那件玄色大氅,只梳小髻的发上点缀着精致的金箔,又在耳旁垂下金丝串联的珍珠耳珰,映出那如月般美好又年轻的脸庞。她只低头含笑地走了两步,便已让一众女子看得呆了。 祸水。长公主心中冷冷地想着,脸上却仍端着笑。 “阿姊。”但见秦束对着秦约柔柔地一笑,“多谢阿姊好心来叫我,所幸妹妹今日早起了,不然的话,岂不要让长公主都看笑话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耿耿雾中河 正月过后,许是严冬难捱,官家竟彻底病倒。 大司徒秦止泽往宫里去看望过几次,面色十分凝重,“想当年,官家带我们征战南北,戎马倥偬,那是何等英武雄壮到如今唉,到如今” 到如今,却只有一副堪堪遮住骨架的皮囊,每日还在迅速地消瘦下去。 二月初,宫里又下旨意,召秦束入太极殿去面圣。 这一回,来的却是东宫的马车。 阿援给秦束重新梳头,长发拢作归云髻,上压着缠枝金步摇,又特意垂落两三缕发丝到鬓边,衬得明珠耳珰愈加明亮动人。秦束本来生就一双含烟带雾的眼眸,在脂粉的映衬下,看不出本来表情,反而更显得冷而清丽。 阿摇一边给阿援帮忙递东西,一边担忧地道“娘子,官家召您,为何却用东宫的车马” 秦束垂眸,淡淡地道,“说明太子也在宫中,等着我呢。” 阿摇张了张口,有句话几乎呼之欲出。阿援看了她一眼,接口道“今日是不是要定下来了” 定下来什么,也不须明讲。空气里漂浮着陈旧的、乃至朽坏一般的味道。 认命的味道。 秦束轻轻地“嗯”了一声。 阿援道“会不会有危险要不我去找” “找谁”秦束微微重了话音。 阿援不敢再说了。 秦束闭上眼。 她想起上月大宴结束之后,秦赐来向她道别的场景。 他如今已贵为四镇大将之一,不再是她秦家的奴仆了。但是他站在廊下院中等待她出来见自己,明明甲衣挺括,身形高大,飞雪濛濛扑上他宽阔的双肩,那模样却依然如一个最卑微的下仆,在等待着主人或有或无的垂怜。 她有时希望他能更自信一些、更骄傲一些,但有时又希望他能永远这样对着自己,永远都不要变。 “末将末将告辞了。”他道。 她微微扬着下巴,点点头,一个充满戒备的姿态。 他们谁也没有谈起昨夜。也许心中还有眷恋的,但到底是被按抑住,于是在这微雪将歇的清晨,他们甚至连话也没有说上几句。 即使她一夜都没有睡成,即使他在门外等了她两个时辰。 但有些话,若终归不可说,便到底不必说了。 妆成之后,秦束扶着镜台站起,由着阿援给自己试穿新衣。到底还是阿摇憋不住,开了口“您费心养着那人那么久,好容易他出息了,可不就得派上用场才行今日官家不召君侯,不召其他秦家人,只召您一个,您就不害怕” 秦束道“往后我入了宫,难道还有其他秦家人陪着我世上的路,原都是一个人走的。” 阿摇哑了。 小娘子平素虽不爱争吵,但其实口舌最是犀利,她根本辩不过,但心里又不是个滋味。待将秦束送上了马车,东宫的使女接了手,她和阿援两个只能站在春寒料峭的路边朝那远去的马车挥手。 “阿摇。”阿援忽然道。 “啊”阿摇还正恼着,回头看她,又不管不顾地说起来,“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当初那胡儿在军营里,小娘子还天天盼着他写信来呢” “我看今日不妙。”阿援却好像没听见她的抱怨,“你快去镇北将军府上,让小秦将军想想办法。” 阿摇一怔,“可是、可是小娘子不是明说了” “小娘子那是气话,不可当真的。”阿援的眼中透出些忧虑,“同样是下人,你看她何时对我们这样过小秦将军这回若不帮忙,那就是狼心狗肺。” 马车从正南门入,粼粼驶过平坦甬道,最后在太极殿前停下。老宦官王全已经等候在甬道旁,扶着秦束下了车,秦束抬起头,见百级白玉墀之上,太极殿巍峨耸立,背后是飞云翻卷之下的重楼飞阁,屋脊上一条金龙昂首挺胸,爪中紧握着金珠,被喷薄的日光一照,几乎令人眩晕。 夏冰也从殿中迎了出来,笑道“秦小娘子到了,官家已候您多时了。” 官家躺在宽阔华丽的大床上,瘦弱得不成人形的身躯深陷在柔软的丝缎之中,身边围拢着人,一侧是温皇后和皇太子,另一侧是小杨贵人。 太子在温皇后的怀抱中,一身锦缎华服,一双圆溜溜的乌黑眼珠仿佛被吸引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父亲瞧。 “来了来了。”王全笑着通报,“秦小娘子来了,陛下。” 萧镜艰难地动了动身子,温皇后忙招手让秦束靠近来。 太子萧霂转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好像不感兴趣一般回过头去。 这也是秦束第一次离太子这么近。她在御床边跪直了身子,手心在袖中攥紧了,低低地道“臣女,向陛下、殿下、娘娘请安。陛下” 她的问候尚未说完,萧镜已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天子的手,瘦骨嶙峋,但却似乎有了不可抗拒的力量。她挣不脱,抑或是不敢挣脱,便由着他,将自己的手,放在了萧霂肉乎乎的小手之上,慢慢地,包覆住了。 “太子年幼,”萧镜一个字、一个字,极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声音,“委屈你了。” 空气里像是裂开了一道噬人的口。 秦束没有料到官家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以为这一切会更平静、更坦然、更冷漠,可是“委屈你了”,这四个字,却饱含着老人的同情,如海水般,柔软又广袤的同情,几乎要让她溺毙。 她用了最大力气来控制住自己的神色,铁石心肠的自己,明明知道这一切只是九五之尊的策略,却竟然还是会被这个老人说出的四个字而逗引得想哭。 啊哭,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她低下头,一手仍牵着萧霂的手,一手撑着地,郑重地叩首,“臣女,谢陛下隆恩。” 萧镜凝望着她,眼神里是一片渺茫无边际的空虚。他似乎还有许多话想嘱咐秦束的,但却因气力不支说不出口,于是便只是定定地望着,目光像是穿过秦束,而看见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站在遥远时光暗香疏影的彼端,朝他毫无芥蒂地嫣然一笑。 因为她离开得太早,所以记忆反而留住了她最年轻最美丽的模样,相形之下,衰老枯弱的萧镜,几乎要抬袖遮住自己的脸容。 后悔吗 如果当初娶了她,而放弃了这个万乘之尊的宝座 温皇后看着病榻上的皇帝渐渐浑浊的双目,心中冷冷地哼了一声,语气却很柔和,拉着萧霂的手按在被褥上“陛下累了吧”说着,便给他掖了掖被角。 萧镜看见了她,又转过头去。 “皇后,早日准备起来。”他慢慢地吩咐,话音里的同情刹那如潮水般退去,而只剩下不留情的指令,“在朕死之前,务必让他们完婚。” “是。”温皇后应声,又哀哀道,“陛下,可不要说这样的话” 萧镜并不理她,而是示意王全,将案上搁置的圣旨取来。 王全将明黄帛书抖搂开,殿中诸人全部面向他跪下伏首 “司徒秦止泽小女秦束,温懿恭淑,明正徽柔,可以辅仁。着入东宫为太子妃,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尔其慎之” 秦束的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寒意透体而过。清平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清晰如响 “臣女秦束,领旨。” “将军,小秦将军我家娘子有事” 阿摇一走入铜驼大街上的这座镇北将军府,便着急得提着裙角小跑起来,罗满持在她身后跟着叫道“你等一等,将军正在待客,待会儿再” 阿摇猛地刹住步子,罗满持险些撞在她身上。从那高堂广宇之中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个衣衫落拓,正朝站在阶上的另一人拱手道别,笑声豪犷。那人一直往外走去,经过阿摇身边时,后者连忙低头行礼“河间王殿下安。” 萧霆并不看她,径自离去了。阿摇这才敢再度抬头,便见初春的疏枝影里,秦赐一身素淡的白衣独立阶前,方才送客时的笑容已经收起,此刻的神色清冷而遥远,眸光只淡淡地从阿摇身上掠过,便转身往里走了。 阿摇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去,“小秦将军,今日我家娘子蒙召入宫,我怕、我怕有什么万一” 秦赐停下了脚步。 汉制的白衣不能遮挡他高大的身形,但却令他的背影,透出些微寡淡的孤独感。 阿摇咽了口唾沫,“来接她的是东宫的马车,让她去太极殿听旨。我估摸着,今日宫中若是有大事,那娘子她回来的路上宫里不让我和阿援跟着去,我们放心不下” “我知道了。”秦赐截断了她的话。 阿摇顿住。 他的声音很冷,冷得几乎让她以为秦赐对娘子有怨。 但她想起自己来的时候,阿援曾说“你不必担心,不管我家娘子对小秦将军做了什么过分的事、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他都得对娘子忠心耿耿的,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即使娘子对他做了过分的事、说了过分的话,他也还得对娘子忠心耿耿呢 阿摇去看秦赐,后者如刀削般的侧脸却冷如寒冰,那双灰冷的眸子里透出的神色,竟与今晨小娘子出门前的眼神,一模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不辞逢露湿 秦束便在一片茫然之中,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入宫的事情,很快了,据温皇后说,大约下个月就可以行册立之礼,让太子接她进东宫去。也是好笑,当温皇后这样说的时候,太子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听得一愣一愣的,皇后问他听明白了没有,他却突然大哭出声“父皇,父皇你不要死” 王全连忙尴尬地道“太子殿下真是感天动地地孝顺啊”又是一番手忙脚乱,好容易才将太子哄住。 马车摇摇晃晃地起行了。秦束扶着额头,原是件好笑的事情,她却笑不出来。她不知道是谁教了太子这样说话,或许不难猜的,但她现在已很疲倦了。 黄昏时分,晦暗的天色迢迢递入车中,几乎令人想要睡去。又到了一日的收梢,可是对她来说,这十五六年来的每一日,全都没有变化。 那些表面看去鲜亮明艳的东西,暗里其实全都发出腐坏的臭气,全都在日复一日往黑沉沉的深渊里堕落去。 秦束扶着额头,隐隐感到些头疼,伸手开了车窗,却见外边是一片她不熟悉的景色 凹凸不平的积水的地面,低矮的土坯房屋一座连着一座,甚至还有不时经过眼前的鸡犬 “这是何处”她厉声,一手已抓住了袖中藏着的短刀刀柄。 前方车帘掀开,驾车的人披着灰衣,戴着风帽,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手一分分松开,“是你怎么回事” 秦赐复收回目光,却没有答话。车帘再次摇摇晃晃地掉落下来,隔断了她的视线。 心头突然涌上空前的不安,她不管不顾地起身掀帘,大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在这里,你要带我去” 秦赐蓦然转身,将她整个人往后扑倒在地 车帘被她重重地压了下去,一道利箭划破空气的轻响,马儿骤然惊叫,失蹄前跌,带着车舆整个往树林中倾翻过去 天旋地转的眩晕之中,秦赐一直牢牢地抱紧了秦束,直到最后将她护在倒塌的车轴与车轸的缝隙之间。 秦束呆住。 秦赐的脸近在咫尺,那双灰色的眼眸底里翻腾起来的深沉情绪,此刻,全部一清二楚地裸裎在她眼前。 然而他却只是低眸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 蓦然间空气中划过“呲啦”一声响,粗糙得几乎震破她的耳膜秦赐拔刀,“叮叮叮”数声连响,便挡下四五枝飞来的箭矢 “不要动。”秦赐沉声道,翻身一跃落地,便挡在车舆之前,与抢上前来的刺客们近身搏斗起来。 秦束再是工于心计,也绝少遇上这样白刃见血的境地,一时将车帘裹紧了身子,只靠着车门发抖。 车边有两名刺客。这两人与上回躲在草丛中偷袭太子的乌丸人显然不同,虽然最初发了几箭,但似乎本就有意近战,两人的剑术密不透风,将秦赐围在中间步步紧逼,而秦赐则只能一点点地后退、后退,直到腰背撞上了车轴。 那两名刺客对视一眼,似是确定了秦赐已无威胁,一人向他要害刺去一剑,另一人则径自剑挑车帘,直刺秦束 “哐啷”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响,秦赐长刀横砍下来,死死地架住了那把剑 秦束脸色惨白地看着那剑锋,就在自己眼底,不过三分之距。 秦赐的额头上流下大颗大颗的汗珠,那双灰色的眼眸死死地盯住对方。 而另一人的长剑,已经刺入他肩胛下的肌肉里。 鲜血汩汩地涌出,那人意欲拔剑,却被秦赐左手握住了剑锋,不容他动弹。 秦束只觉手心渗出的汗水几乎要让她握不稳袖中的刀柄,但她到底是抓紧了,抓紧了,然后抬手朝那剑刺秦赐的人飞掷出去 “啊”那人骤然一声惨叫,短刀竟狠狠地扎入了他的眼珠 他的手脱力地放开剑柄,捂着眼睛踉跄几步,最后还是支持不住跪倒在地,血流披面,惨痛不绝。另一人见此惨状,心上大震,秦赐趁此机会,长刀翻转将他的长剑弹开,再一刀重重劈落 那人的头颅径自飞上了天,又重重落下,鲜血淋漓如雨水洒了满地。 秦赐的肩胛上犹插着剑刃,他低头看了看,便一把拔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打量一番,才慢慢看向地上跪着的那个半瞎的人。 “是谁指使你的”他开口,声音低哑,带着冷漠的血腥气味,刀尖指着地面,犹不断地往下流淌着血水。 “”那人还在犹豫时,长刀的锋刃已逼至眼前,他连忙惊恐大叫“我说,我说是、是广陵王” 连一声轻响都未发出,长刀如月亮般轻轻在他的咽喉上割过一弯血口,那人便砰然一声倒了地。 残阳如血。 四下里不知何时起了风。此处是一片破落的树林,离洛阳城已有些距离了,萧萧的风穿林过叶,振振有声。 秦束的手紧抓着车轴,指甲嵌进了木刺,她不觉痛,却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夕阳之下,秦赐的背影。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杀人。 他的背影森冷,灰色长袍被夕照染成深深的冥漠的褐色,如血锈一般的颜色。自他的衣角不断地流下鲜血,又同长刀上的血汇作一处,默默地渗透入土。 俄而,也许是在天光收束的那一瞬,秦赐动了一动,往前走了两步,将秦束的短刀从那刺客的眼中拔出,又拿自己的衣角擦了擦。他做这些的时候神色平静,并不回头看她一眼,只用那沙哑的声音低低地道“请您再等一等,衡州、阿摇他们会来的。” 秦束轻声道“你的伤” 她想帮秦赐看看伤,他却并不理她,只更加往树林深处走去。秦束心中顿时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慌,好像他即将要把自己扔在这黑暗而冷冽的荒草之间似的,手撑着膝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跟在了他后头。 秦赐蹲下身子在草丛中翻寻着,俄而开始拔草 “你在做什么”秦束不由得问,“这是药吗” “勉强吧。”秦赐冷淡淡地回答,一手攥着大把连根拔起的野草,另一手持刀挥砍着荆棘丛开道,直至找到了一条小小的溪流。 春日的溪水本是潺潺可喜,但因到了夜晚,只有一径地沉默,哑着声音从生满青苔的石头缝间冲刷而过,就好像每个人都会有两面的生命,一面是欢喜跳脱,另一面却是冷清晦涩。四方林木幽静,远的近的都笼着飞灰似的霏微的薄雾,与不知何处的蛩响一同,将这夜愈益地拉长。 秦赐随意地将兵刃丢在岸边,将那一把野草往溪水中冲洗了几过,便脱下外袍,将它按在了伤口上。 秦束注视着他的表情,而他却只是眼神更深了一些。 他仍然不看她。 秦束沉默地走过来,拾起泥土中那把短刀,也放入水中洗了洗,便收了起来。 她也已很累了。这万物倦怠的清夜,与这连飞鸟亦绝迹的死寂的树林,和片刻之前那金碧堂皇的太极殿可说是天壤之别,也可说是毫无区别。 她想休息,她知道今日发生了很多事情,她甚至也知道秦赐在等着她说一些什么,但她却说不出来。 她本来有许多种冠冕堂皇的措辞,在那一个积雪的夜晚过后,便全都失去效用了。 她应该好好地再想出一些法子拴住他的,可是不是现在。 她靠着树干坐下,看着他在溪水边擦拭长刀,衣袍脱下一半,一只袖子绑在腰间,露出伤痕累累的精壮胸膛。不知为何,她觉得安心,安心得几乎可以就在此地睡着 “广陵王,”终于,是秦赐开了口,“为何要杀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与我倾怀抱 “广陵王,为何要杀您” 煞风景的话题。秦束撇了撇嘴,望向别处,“他有野心,不愿让太子平添羽翼。” “杀您就有用么”秦赐又问。 他问得好像很认真。 他好像在学习什么。 秦束远眺着溪流对岸黑黢黢的山林,淡淡地道“广陵王是先帝宠姬宣夫人所生,当年宣夫人与梁太后争中宫嫡位虽然落败,但宣家拿到的补偿也不少,足够他做个太平宗室直到老死。但广陵王自幼骄横惯了,自然不会甘心,且不说那荏弱的小太子了,如今他在京城那大宅子里一住就是几十年,连官家都没法赶他就国 “是以朝野上下,公卿百官,都在观望,广陵王和太子两个,谁的力量更强。”秦束笑了笑,“杀了我,兴许撼动不了什么,但却可以改变朝堂上的风向。何况那样一来,秦家的女婿便只剩广陵王一个,在外人看来,秦家便只能支持广陵王了。” 秦赐微微地皱了眉。 “所以官家一定要您嫁给太子。”他道。 “不错。”秦束笑道,“对官家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争权夺位,而是平衡。若能将秦家挟入局中,至少可稳定人心,暂时不至于大乱。” 秦赐紧紧地盯着她,“那您能不能派人杀了广陵王”他直接地道,“我去也可以。” “不能。”秦束仍是笑,“且不说广陵王何等尊贵,他的母家宣氏已经与长公主结亲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你懂不懂眼下且想不了其他,只求能让我安安稳稳地进宫就是上上吉了。” 秦赐不知道她为何还能笑得出来。这样的她,与一个天平上的筹码,或棋枰上的棋子,复有何异 秦束歪着头,好像从他那双眼睛里读出了什么,眨了眨眼道“这世上,每一个布棋的人,都不过是他人手中的棋子。你若可怜我,可不要忘了,你也不过是我手中的棋子。” 这样残忍的话,却被她用非常轻松、甚至怡悦的语气说了出来。 “末将没有忘记。”秦赐冷了声气,“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秦束倾身过来,凝视着他,追问。 他的表情真有趣。明明始终是冷冷的,但到底还是藏不住吧,从那眼神底里透出交杂的不忍与不甘,好像是令他很痛苦地皱起了眉,方才即使被一剑刺穿了肩胛也不见他这样的。秦束竟有些迷恋看他的表情了,就算是可怜她也好 可怜她,也是一种感情啊。 她曾经因为被他可怜而发怒,但现在想来,那其实是她这为人棋子的惨淡一生里,所能得到的最珍贵的感情了,不是吗 秦束微垂眼睑,声音里像有一道微微开裂的豁口,有些什么东西不经意地坠下去了,“今日入宫,官家下了旨,命我下月便嫁入东宫” 秦赐的面色愈冷,在夜的阴影里,迎着水流的返照,那双狼一样的灰眸阴燃着星星点点的暗火,微弱而决绝地发亮。 这是一种她未曾见过的表情于是她感到慌张了,不知所措地移开视线,撑持着笑道“你不必讲,我也懂得归根结底,我不过是” 男人竟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臂,欺身上来便吻住了她的唇。 像是恶狠狠地一吮,牙尖轻轻一合,竟往她娇嫩的唇瓣上咬了一口。她大惊失色地拼命挣扎,却被他那只手顺势而下反剪了双手 他的吻更深了。带着摧枯拉朽的热度和进退狼狈的痛感,长驱直入,秦束的脸色惨白,眼中却似涌出了泪。 “闭眼。”男人道。声音发狠,像一道命令。 她不肯。张目盯着他瞧,极近的距离里,那双明眸中像含着一片弥漫荒原的雾,湿润,又荒凉。 男人笑了。 是微微发涩的苦笑,他伸出手指,轻柔地触碰她的脸颊,她的眼睫微微垂落,好像被他碰落了淅淅沥沥的冰屑子。 “我就是看不得您如此。”他稍稍放开了她,喘息着抵着她额头,像是有意要将她逼入死角,声音是强硬的执着,“您若不想嫁,谁也不能逼着您嫁。您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带您去,北方也好,西边也好,只要您高兴” “不要说了”秦束嘶声。 秦赐不说了。但他终于已占据上风,凝注着她的眼眸里是一片坦坦荡荡,如大雨洗净的长空,如新火烧尽的原野,如厮杀过后没有尽头的夜。 秦束喃喃“你以为这样,我就会高兴” 秦赐静静地道“您怎样高兴,我便怎样做。” “您怎样高兴,我便怎样做。” 他说得如此自然,如此笃定,如掷金石,往而不返。 他是在诱引她吧手指轻轻地勾上了她的衣带,生着厚茧的指腹一下下、耐心地摩挲着那上好的绸料,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是一个眼神,就令她不得不用尽全力咬紧了牙。 他复笑了,伸手揽住她的腰,低眉之际,便如一幕夜空压落在她的身上,“我很可怕么,小娘子” 她不答。 她在寻索,那个在积雪的台阶下卑微地仰望着她的男人,和这个在深夜的怀抱中故作冷酷地笑着的男人,到底是差别在何处。她必得要寻到那差别,才能有抵抗他的法子 抵抗。 “我却觉得您更可怕呢。”他轻轻地道,像一个想不明白的孩子般嘴唇轻轻蹭着她的头发,俄而是脸颊,是脖颈只是轻微地蹭,就好像如果她不下令,他就一定要忍耐住,而绝不会越雷池一步。 可是她知道他绝不会安分的。 她闭上眼,“我我下月便要进宫了。” 这是一句无意义的重复,但她的语气与前次已经不同。 他抬起了头。 “请您看着我。”他认真地道。 可是她不愿意。 他这么认真,不就是为了冲垮她的世界吗 她在那么长的岁月里竖起来的藩篱、披挂上身的铠甲,在他面前已几乎要丢弃尽了,她觉得危险,而且恐惧,甚至羞耻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 “请您看着我。”他又重复了一遍。 她咬住牙,颤抖着睁开眼。 他的背后是树枝交疏的夜空,他的眼中是流转的星辰。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最终,叹出了一口气。 他坐起身来,展开了双臂,将她温和地拥入怀中。 春夜的草丛中有细微的蛩鸣,映射着星光的露珠轻盈地从草尖坠落。萧萧风过,淙淙流动的小溪声色低哑,从低徊的雾气中迟迟递来。对岸的林木隐约在昏暗之间,新抽嫩叶的树枝沙沙地点头,像是在进行一场秘密而愉快的交谈。 秦束听着秦赐的心跳。现在,这心跳声已不再能扰乱她了。 她想这大约是一场和解了。 她不会放弃一切跟他走,但他也不会离开她,这就够了,不是吗 秦束闭上了眼,静静地道“谢谢你,赐。” 他的怀抱又颤了一颤,却到底将她不言不语地抱紧,像不能落地的承诺。 夜半过后,李衡州驾着马车找来,将秦束接回了司徒秦府。 三月初五辛卯日,立太子妃秦氏。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級;鳏寡孤独者赐谷;诸侯封爵,各有次第,普天同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未央新柳色 皇太子册妃之日,公卿百官都蒙受了赏赐,秦赐也不例外。 他如常地去了太极殿中的飨宴。他是朝中新贵,背后又靠着秦家,不少官员前来巴结,他来者不拒,一概地笑脸相迎,反让对方觉得他莫测高深,更着意来灌他,到最后他已不知饮下了多少盅酒。待回府时,李衡州与罗满持两人都架不住他,还是萧霆一路关照着将他硬拖了回来。 巨大而空旷的宅邸,秦赐不曾回来过几次,此刻见了也只觉陌生,像是见到一个与他无关的堂皇世界,根本不是他该停留的地方。然而堂上挂着的那副画又好像让他想起来什么,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听闻秦家嫁女,嫁妆不仅有黄金珠玉十余箱,还有书画鼎彝,无数价值连城的珍宝玩物呢。”萧霆双手负后,潇潇然道,“相形之下,天家的彩礼反而寒碜许多,只给襄城郡侯送了一个县。” 秦赐回头看他。 萧霆拿下巴指了指堂上那画,“这是郑太傅的老师、龚老夫子的真迹,你可不要怠慢了。” “多谢殿下提醒,请您先回府吧。”秦赐冷淡地道,“藩王与末将交接,多有不便” 萧霆却并不肯走,“你今日也看见太子了那个六岁的小娃娃。” 秦赐不答。他怎么可能没看见 今日是普天同庆,铜驼大街上铺着长长的红绸,盛装靓服的宫婢鱼贯而列,朝中百官与外国使臣皆在道旁瞻仰而秦束与太子两个,就坐在驷马拉的高轩车上,慢慢地,往那深深宫阙中驶去。 那深深宫阙,巍峨千重,将云色映得发青。他们的车驾,将自阊阖门入,经太极殿、式乾殿、嘉福殿,面见太后、皇帝,再出广阳门,到东宫去,接受百官朝贺,再赴太极殿大宴。 秦赐也在那人群之中,卑微安静地仰望着。 “秦家与太子联姻,官家的心病也就去了大半了。”萧霆笑着,笑容却是冷的,“如我所料不错,官家还会拖住秦司徒做顾命大臣,免得秦司徒又想起他的大女儿。” 秦赐低低地道“太子不过六岁,官家已经病重,天下汹汹,成败未可知” 萧霆转头看他,想判断他到底是不是喝醉了,却只见秦赐坐在案前,低着头,粗糙的大手慢慢地抚过案上的书卷。 “不错。小杨贵人出身低微,朝中无援,温皇后却根底深厚,再加上太子对她更有感情,她迟早将小杨贵人排挤出去。”萧霆慢慢地道,“太子妃秦氏处在这两宫中间,不知她又该如何是好” 罗满持给秦赐送上醒酒汤,秦赐抿了一口,声音发涩,“她背后尚有梁太后。” 萧霆笑道“但梁太后已老啦。” 秦赐不言,萧霆复上前两步,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将案旁灯火轻轻挑了挑,“天下汹汹,成败未可知而太子妃,正是这成败之间,平衡各方而不至于生乱,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秦赐震了一震。像是那一夜里秦束的眼神又扫到了他的身上,令他几近窒息 小娘子,她早已明白了吧 她早已明白她是重要的,棋子的重要。 “你该多出外面去看一看。”萧霆悠悠地道,“北边的铁勒,东北的乌丸,西北的柔然,无不是厉兵秣马、虎视眈眈,可怜我们的皇室门阀,还以为最大的敌人只在这四九城中呢孤看那什么温皇后、什么广陵王,识见都还不如太子妃一个小女子” 萧霆摹画出来的世界太宏大,令秦赐一时恍了神。秦赐望向他,“殿下为何同我说这些” “你要保护太子妃,孤要保护这朝局,我们的所求是一致的。”萧霆的眸中泛出冷光,“你不要说孤没劝过你,这世上你若有什么真正想要的东西,便该努力将它抢在手里。” 冷风穿堂而过,秦赐哑声道“我讨厌那样。” 萧霆冷笑,“讨厌也没法子。这世上,凡是有真正想要的东西,任何人都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三月初六,秦束在陌生的床上醒了过来。 她睁着眼睛,看着床顶上重重叠叠、云遮雾绕的金博山。她从秦府搬进了东宫,却觉得一切仍然没有变,她不过是从一个小笼子搬进了一个大笼子,而东宫甚至还不如秦府那般华丽精致,陈设简单许多,只是背靠着帝后所居的宫城,出入方便而已。 身边是小孩子均匀的呼吸声,秦束看了一眼,也许是昨日应酬累得狠了,萧霂睡得嘴边都流出了口水,她不由得想笑,又笑不出。萧霂的性情不算恶劣,若平常心观之,她甚至觉得能有个这样的弟弟也很好但也许这样才更显得荒唐。 他自己能不能意识到这是件多么荒唐的事呢 昨日,当他们一起,坐在轩车上缓慢行经铜驼大街街上的一道道目光,于她而言,都仿佛烙在肌肤的羞耻;可萧霂却很高兴,扒着车栏朝百姓好奇地张望,还频频招手,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是什么样子。 也不知昨日,秦赐来了没有秦束不知道,昨日人来人往,浩浩荡荡,在钟鼓喧阗之中,她没有法子去想他。但她希望他不要来。 这样一场滑稽戏,何必还请他来观瞻她不想看他的眼神,那种杂糅着怜惜与爱慕、为了她纯粹地伤着心、却又还会因为她的沉默而暗揣着希冀的眼神。那种眼神说明,他根本不曾理解过她。 外间忽而响起了吵闹声。黎明中听去朦朦胧胧,但却越发尖细,到得后来,一个妇人猛然掀开了帘子,阿摇在后头又为难又着急“阿姊,阿姊殿下还在睡觉” “还睡什么觉,第一日请安都不省得”妇人转头对阿摇骂道,又回过头来,堆上几分皮笑肉不笑的脸色,冲着帘内道,“太子、太子妃殿下,该起身去嘉福殿请安了。” “鲁、鲁阿姊”萧霂皱了皱眉,闭着眼睛呢喃了一声,又翻个身朝里睡了。 那妇人正是太子的乳母,一般人唤作鲁阿姊的。因受太子依赖,在东宫里长年骄纵惯了,昨日太子娶妇,这新妇却也没来与她道声好,她独自窝了不小的火气,一早上就来明敲暗打“殿下已经有室有家,我便不好进去了,但还请太子妃一定要督着他进宫请安呀。婢子也晓得你们昨日累得惨了,但” “好。”帘内却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恍惚听去,竟还是带笑的,“阿姊辛苦了。” 鲁阿姊愣住。 俄而,她便看见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了帘帷,新晋的太子妃素衣披发,款款地走了出来,下掠的目光见到了鲁阿姊,便漾出柔软的笑意,“阿姊抚育太子,辛苦劬劳,是有功之人。”她抬了抬手,“阿援,将本宫那一对绿松石耳珰取来,赏给阿姊。” 阿摇一听,张口结舌,但阿援只乖乖地去取耳珰了。又将耳珰放在一方精巧小函之中,交给鲁阿姊,还浅笑道“阿姊可得保管好了,这是我们太子妃殿下最喜欢的首饰,从小戴到大的呢。” 鲁阿姊呆了呆,但还算她机灵,立刻便跪下领赏谢恩,匆匆忙忙地走了。 阿摇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啐了一口“这都什么东西小娘子,您也太由着她” “毕竟是太子乳母,不可轻易得罪。”秦束淡淡地道。 阿援道“您是怕她背后有人” 秦束笑笑不答。 又花了不少时间,秦束才终于将不情不愿的萧霂从被子里拖出来、打扮好,带着他往皇帝所居的嘉福殿去。 一路上,遇见的宫人都向他们请安行礼,但秦束也分明地听见了,在自己走过后,她们窃窃的笑声。 她面无表情。 皇帝仍然病卧在床,倒是温皇后,拉着她和萧霂两个,满面春风地笑着,絮絮地谈了很久不着边际的话。 “我们也不想将你拘着,你若想家时,尽可以风风光光地回门归宁。”温皇后淡淡笑道,“何况霂儿年纪小,从此以后,也要让你多操心了。” 秦束笑道“皇后殿下说哪里话来,媳妇不懂的事情还很多,总生怕自己出错处呢。” “你怕什么你可是扶风秦氏养出的女儿,当初官家可是抢着也要聘你做媳妇的呢。”温皇后像在开玩笑,神色却又很诚恳,“总之为人妇道,最重要的,便是本分。”说着,她还轻轻地、若有所托地拍了拍秦束的手。 “是,媳妇谨记在心。”秦束笑盈盈地回应。 内室中似又传出宫婢惊慌的喊声,温皇后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勉强地笑道“大约是官家,我这就去瞧瞧。” “那媳妇就不打扰了。”秦束忙道,一边牵起了萧霂的手。 萧霂正在偷吃桌案上的点心,嘴边尽是碎屑,秦束见了,只好拿巾帕给他擦拭。温皇后见了,满意地笑笑,便提着裙角往内室而去。 俄而,秦束便听见了剧烈的咳嗽声,还有皇后焦急的辨不清内容的吩咐。 “我父皇,”萧霂紧张地抓住了她的衣袖,“他怎么了他会不会死” 秦束一怔,低声道“殿下,不要总是说死字。” 萧霂愣愣地道“为什么这是我母妃教的。” 料也如此。秦束叹口气,不想与他争执,只牵着他快步离开了嘉福殿。 刚刚走出殿门,便见几名长衫长袍的白丁模样的人,正聚集在台阶下议论纷纷。秦束眸光微动,对阿援道“去问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片刻后阿援回来禀报“他们是当初太后下诏请来的外地名医,在议论官家的病情。” “官家的病情”秦束眸光微冷。 “他们说”阿援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凑到秦束耳边道,“他们说官家的脉象蹊跷,像藏着什么什么毒,而且藏了得有许多年了,现在才治,只怕” 秦束听着,眼神微微深了。 萧镜病得已分不清照顾他的人是谁。 模糊的视阈之中,只见到一团又一团清澈的梨花白的光晕,而在那光晕之中亭亭立着一个女子是谁他开口欲唤,却没有声音。 那女子的身形荏弱,衣角随风微飘,仿佛他只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她就会融化在那一团光晕之中,再也不见了 “阿阿芷”他迟疑着,立刻又确凿地,“是你,阿芷,真的是你”骨瘦如柴的九五之尊,蜷在病床上像个孩子般坚持地唤着什么,就好像只要他坚持,那个幻影就绝不会消失。 温皇后冷冷地看着病床上的皇帝。 王全在一旁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却有个不怕死的年幼宫婢小声地问出了口“官家在叫谁吗” 温皇后冷笑,“在叫一个死人。” 那宫婢见了皇后的神情,什么都不敢再说了。 “娘娘。”有内侍在门外通传,“东宫的鲁阿姊求见。” 温皇后神色微微一动,“知道了,本宫即刻便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飞絮落花中 据传,嘉福殿中的官家,已经病得开始反复说些疯话了。因为这一年半载求医问药始终不见好转,皇后发了怒,下旨问罪那些外地请来的名医,却发现他们竟已潜逃;中尉带兵两百,在京郊邸舍里追上了他们,混战之中,乃将他们径自格杀了。 中尉将个中情形禀报温皇后,温皇后也不怪罪,只道那些人是畏罪潜逃,死不足惜。但是官家的病总也要治,只能先让太医署想方设法给他吊着一口气了。 数日后秦束回门,梁氏就特意问起这一桩。是在秦府宽敞的厅堂上,对着吉祥砖雕须弥座的影壁,并一院垂柳扶疏,梁氏掩着纨扇,很忧心地道“流年不利啊,官家这一回,也不知能不能扛过去可怜太子还那么小” 秦止泽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茶,什么也不说。 秦束默默地观察着两人,道“我正打算过些日子去吉祥寺给官家祈福。” “这个好”梁氏道,“我也抄些经书,你帮我一路捎去。” 秦束颔首,“阿母有这份心,想必能感天动地。” “不过,阿束,有一桩事。”梁氏揉揉太阳穴,像是很犯难的样子,“那个小杨贵人,到家里来过几次说是你入宫之后,便没有去见过她,她心里颇是寂寞” “去见她,那也要太子答应呀。”秦束笑得滴水不漏,“我看太子自上回遇刺有惊无险,已经是怕了她了,可不敢去华阳殿。” 华阳殿,便是小杨贵人所居。梁氏听了,点点头,“既然如此,也没法子,太子毕竟有嫡母在。每日也要受课业吧” “前些日子忙碌,课业便停了。”秦束道,“过几日我让郑太傅、夏少傅再开经筵,也免得太子总从不知什么地方学些市井浑话。” 梁氏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秦束礼貌地笑笑。 母女两个又状似亲密地聊了不少,秦束疑惑地道“今次怎不见嫂嫂” 这话却是秦止泽回答的,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你嫂嫂的身子不好,先歇着了。” 这么早秦束将困惑压住,待到午后,便自己去了嫂嫂的小院。 还未走进那月洞门,却先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秦束心中一紧,快步往里走去,便见郭韫苍白着一张脸,正扶着床头不住地咳嗽,一名婢女往她面前捧着一盆清水,她咳出来的血迹便在那清水中不住地扩散开来。 见到秦束,她惨然一笑,却说不出什么话。 秦束屏退下人,自己给她捧着水盆,轻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郭韫凝视她半晌,像是在端详她这些天来的改变,末了,却只是清淡地笑笑“真是抱歉,我没法出门去迎接你” “这是怎么回事”秦束稍稍加重了语气,重复。 郭韫一手捂着心口,另一手拿巾帕捂着嘴,声音也闷闷的,“是我没福气。” “有什么病就治,不要乱说有的没的。”秦束道,“不管怎样,还有大兄在,你不需害怕。” 听见她说起秦策,郭韫却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连眼中亦泛起了晶莹而苦涩的笑意,“嗯是啊,还有他在。” 秦束转头,看见绣架上的绣布上是鸳鸯戏水的纹样,针脚却还停留在她离开秦府之前的地方。可奇怪的是,郭氏已经病重如此了,房中却没有一丝药味,她不由得问“你用了什么药” 郭韫摇摇头,却不回答,身子向后慢慢地靠回枕上去,长发披散下来,更显得脸色苍白如死,“阿束,你你从宫中来,你告诉我,外间传言陛下的病已不治了,这是真的假的” 秦束猛然回头,“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郭韫惨然笑笑,“我只是有一回听见了听见了君侯与侯夫人在说话” “说什么”秦束逼问。 “说”郭韫咬住唇,“说官家的病,早在五六年前就已种下了,如今发作,倒是顺天应人,命数将尽” “种下”秦束道,“种下了什么” 郭韫轻轻地只道了一个字“毒。” 一瞬之间,秦束的心中转过了一万种念头,脸色愈来愈白,眼神却愈来愈深。 郭韫转过脸朝内,也有些不适似的,又停顿很久,才轻轻地开口,泫然欲泣地道“我回来便很不安,告诉了尚甄。尚甄却从此留在了尚书省,说什么也不肯回家” “意思是,”秦束慢慢地道,“大兄他不愿意听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宁愿装聋作哑,想等着风波平息,再回家来” 郭韫虚弱地一笑,“阿束,我我真羡慕你。” 秦束几乎有些焦躁了,“羡慕我什么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郭韫怔怔地道“君侯他们,就算就算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那也是为了你啊他们说,趁如今太子年幼好控制,温皇后对我们家也还算和气,要赶紧做好准备且不能等到太子长大了再即位,那就” “够了。”秦束截断了她的话。 郭韫的双眼微微发红,“所以我真羡慕你” 秦束冷笑。 为了她 她父母弑君可以有一万种理由,但唯独不可能是为了她。 因为她,也只不过是父母手中的棋子而已。 五六年前难道是从太子出生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已经想到了今日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明明阿姊也方才出嫁 秦束袖中手指紧握成拳,涂了蔻丹的指甲刺得掌心生疼,却刺不破,怎么都刺不破,眼中和掌心一样,也像是蒙了一层冰冷的壳,冷而重,几乎要将她的笑面都压得破碎掉。可是她到最后,终于还是挺直了腰,像一幅冷硬的红漆木屏风,对她的嫂嫂图画着温柔安详的故事,“他们大约只是未雨绸缪,没有别的意思总而言之,你须好好养病,不可以思虑过重。” 郭韫已闭上了眼,似是沉沉睡去,已不再听得见她说话了。 秦束给她掖了掖被角,又看了她半晌。 郭韫的这个病,到底是怎么来的是累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抑或也是也是,被“种下”的 也许无人会给她解答,因为这问题本身并没有意义。 躺在床上的,不过是个对秦家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小门户的媳妇而已。 秦束走出房门,对门边侍女道“拿我的手书,去城中不,”想起自己见到的那几名医者,秦束的眸光深了深,她低头从袖中拿出一只香囊,“拿上这些钱,去太医署请个好大夫来,给夫人开药。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请最好的。” 侍女似也很为郭韫忧心,千恩万谢地连忙去了。秦束抬起头,却见到母亲梁氏正立在月洞门外沉默地望着自己,墙影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暗翳。 风动竹响,娑娑有声。母亲没有阻止她,但那目光里,分明写满了心安理得的不屑。 因嫂嫂病重,秦束有意在秦府多留了几日。请来的大夫看诊之后,只道是太晚了,病人是从上一次小产之后便损了血气,却始终拖延治疗,而今心力交瘁,恐怕只能开一些温和的药让她多活几日罢了。 郭韫从那日之后,也没有再说过话,每日只是怔怔地凝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束派人去尚书省找大兄秦策,却不知怎的,总是找不见人影,又或者找见了,却总被他用各种借口遮掩过去,无论如何,就是不回来。 听了阿援回报,秦束冷笑“他是看中了我入宫未久根基未稳,不能用东宫的名头来强逼他一个股肱大臣。” 她过去为何会羡慕大兄大嫂她以为他们会拥有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却忘了他们其实也困在这百丈方圆的秦府之中,无论如何,逃不出去。 秦束是已嫁的女儿,总留在娘家并不合适,陪了郭韫三四日后,总是要回宫了。她最后来看了郭韫一次,后者仍只是躺在床上发呆。 秦束与这位嫂嫂,过去实在并不算亲密,但见她这副情状,心中也有些难受,只得轻声哄道“您再等等,大兄很快就回来了。” 郭韫并不看她,甚至连笑都没有笑一下。 她一辈子安静温柔而软弱,而尚甄也是一样的人,她曾以为这样很好,她很喜欢可她没有想到,软弱的极端是残忍。 只是为了装聋作哑,就可以绝不回家。 秦束望了她片刻,转身欲去,却忽然被郭韫抓住了手腕。 细瘦的五指,根根掐进了她的肉里,秦束仓促回头,却见郭韫死死地盯着她,那双素来是温和平静的眼眸里此刻满是怨毒“还不够吗还不够吗我们郭家,损人折寿地,为秦家赴汤蹈火秦家呢秦家为我们做过什么什么栽赃陷害,杀父弑君,郭家还以为能分一杯羹,真是傻子”她的声音愈来愈惨厉,“都只是因为你都只是为了你凭什么你,你就可以占尽了天下的便宜” 春风将帘帷吹起,撩动之中发出簌簌的响声,轻柔幽谧。仿佛是庭院中停了一只翠鸟,鸣声清脆,在漫天飞飘的柳絮之中,一声声啁啾地唤着春色。更远处,日光透过丝丝缕缕的云絮,透过精雕细镂的纱窗,往房中地面投下优雅移动的光影,那光影在郭韫与秦束之间掠过,又像是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秦束怔怔,一时竟没有想到反抗。 凭什么我凭什么我就可以,占尽了天下的便宜 嫂嫂眼中的黑暗的怨恨是那么清晰也许是这世上最清晰的东西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