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守则》 第1章 第1章 初冬,寅末时分。 天色黑漆漆的,街道上静寂无人,这个时辰,大部分人家都还沉睡在香甜的梦乡里。 但也有一些人家,已经开始为生计忙活起来了。 蜡烛燃起,半旧门板间透出昏黄微暖的光,小小的一家沿街店铺里,青衣妇人挥汗如雨,用力揉搓着案板上的一大坨面团。 柔软的面团在枯燥的揉搓中渐渐变得有劲道,变圆,又变长,最后被揪成一个个小儿拳头般大小的面坨,整齐地摆到案板上。 此时吱呀一声,后门发出轻轻的响动,一个身形瘦削、看去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妇人见到他,手中活计不停,口里忙道“星儿,你怎地又起来了娘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白日念书辛苦,早上该多睡一会儿。” 少年展见星只是笑了笑,脚步不停地走到案板前,拿起一个揪好的面坨按开摊平,一边利落地往里填着菜馅,一边笑道“娘,我不困,这时候安静,我背书还更容易,我现在心里默背着书呢,娘自管忙,莫要吵我。” 妇人又急,又欣慰孩子心疼她,总找许多借口早起来帮她,再要说话,又怕真的吵着了展见星背书,只得带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埋头整治起剩下的大半面团来。 铺子里各样动静响着,案板轻微的咯吱声,灶上大锅热水将要煮沸的咕噜声,一个个带馅的不带馅的馒头自展见星手下成形,和着满屋烟火气,充实又饱满。 妇人手里的活终于完了,站过来接手了捏馒头的活,她的动作要更为娴熟,展见星顺势让开,到灶台那里揭开锅盖看了看水,见已经滚起水泡来,便将锅盖放过一边,另去拿了几格竹制的笼屉,把先前捏好的馒头一个个放到里面,然后要端去大锅上。 妇人一直留意着,此时忙道“星儿,放下我来,那水滚开,仔细烫着你。” 展见星毕竟年小力薄,听了便不逞强,由妇人来将满当当的笼屉捧去蒸起。 第一批馒头将要出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终于蒙蒙亮了些。 展见星走到门边去,抽开门闩,将半旧的门板一块块卸下,搬去外面墙边放好。 他的年纪还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身形又不似一般男孩虎实,身上穿着的蓝色棉布袍子都显得有点空荡,卸门板的活计对他来说也不轻松,但家里没个成年男人,寡母稚子,只得学着早早当家罢了。 长街上飘荡着薄雾,冬日空气沁凉,展见星乍从铺子里出来,不由抱着手臂打了个寒颤,但同时头脑也为之一清。 他站在街边伸展了一下胳膊,对面是家卖油的铺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也正往外卸着门板,见到他,笑道“星哥儿,又起来帮你娘做活啦” 展见星对着外人在表情上要淡漠不少,不怎么笑,但也有礼貌,点头应一声“陈大哥早。” 就小跑回铺子里继续往外搬出桌凳等物。 “这念了书的后生仔就是不一样,一些儿顽皮劲没有,又稳重又勤快。”卖油铺子里的后生娘子走出来,一边往外泼洗脸水一边赞了一声。 “那咱爹要送二弟去学堂你还不乐意。” “呸,你弟弟是那块料吗”后生娘子不客气地转头翻了个白眼,“小弟和人家星哥儿一年生的,这会儿还在被窝里赖着吧就这懒怠劲儿,也好意思说去学堂,趁早别浪费钱了” 就在小夫妻俩的两句争嘴中,又有三两家铺子叮叮咣咣地卸起门板来,街头薄雾间也渐渐出现了行人,整条街从沉夜中苏醒了过来。 展家馒头铺的生意也开始了,这么大早,主要做的都是些左邻右舍的熟人生意,展见星和母亲徐氏其实不是本地人,只有展父是,但展父前年一病没了,为了让展父落叶归根,徐氏带着展见星千里扶棺来到了这大同县,将展父下葬后,一边守孝一边盘了这个小店铺起早贪黑地做起生意来,邻居们见母子俩不容易,加上展家的馒头便宜又实惠,便常来照顾。徐氏与展见星的日子虽因家中缺乏顶梁柱而过得颇为辛苦,倒也磕绊着熬了下来。 日头渐渐升起,展家第一批摆出来的五六十个馒头卖得很顺利,对面铺子的小陈掌柜也来买了四个,笼屉里的馒头一个个减少,换回叮叮当当的一枚枚铜钱,徐氏心中高兴,转头见到展见星坐在铺子门边的一张小板凳上,鼓着腮,认真地举着一个大馒头吃着,更高兴了,又慈爱地劝他“星儿,慢些吃,天还早呢。不着急去学堂。” 展见星唔嗯了一声,埋头继续吃着。 “徐家姐姐。” 身后有人相唤,徐氏以为是要买馒头的主顾,忙转回头,却见摊前站立的是个使赭布包头的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手里抱着个娃娃,娃娃很乖地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呦,是张家妹妹,快坐,可吃了吗”徐氏忙着招呼起来,又是搬凳子又是拿大碗倒了热热的茶水来。 展见星也站起来,过来见礼“张婶婶。” “星哥儿真懂事,我瞧着,似乎比上回见又高了些。” 徐氏笑“是高了点。这孩子不肯长肉,个儿倒不比别人长得慢。” “长个儿好,男孩子都是这样,先长个,再长肉,要是倒过来才不好呢。”妇人张氏附和着,神色间却有些心不在焉,展见星看出她似乎存了话想说,主动伸手“婶婶和娘说话,我来抱一会儿苗苗。” 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没那么金贵,大人忙生计,展见星这样的大孩子帮忙带一带底下的弟妹是常事,张氏抱了这么久的娃手也酸了,就笑着顺势递出去。 两岁左右的女娃娃睡得呼呼的,但递出去的过程里,徐氏留意到孩子的脸色红得似乎有些过头,一惊,道“苗苗怎么了,可是病了” 张氏叹了口气“是呢。昨天她哥哥领她出去玩,摔了一跤,皮肉倒没伤着,可是摔水沟里去了,沾了冷水,回来就发起热来。村子里找余婆开了点草药,吃了也不管用,我怕孩子烧出毛病来,不敢耽搁,大半夜求人套了车往城里赶,谁知这孩子倒会折腾人,进了城刚寻着大夫,她又好了,大夫看了说不用开药,回去捂着好好睡一觉就行了,白闹得家里人仰马翻的。” 徐氏安慰她“宁可是白折腾一场,孩子没事最要紧。” 张氏点头“也是这个话。” 她说着,扭头看了下展见星,见他退回了铺子里,坐着抱着苗苗,稳当当的,便放心转回来,凑近了一点道“徐姐姐,我进城来,趁便也有个话告诉你。你们展家族里那边,又出坏水了。” 徐氏脸色白了一白“他们还想怎么样我和星儿都不回去了,自己在城里找食吃,又不耗费他们一文,难道还不足意” “可不是还不足意,”张氏说道,话语间有些气愤,“他们姓展的,除了大姐夫外,再没一个好人。我前儿听见人议论,说展家大房和三房在那里捣鼓,算着你快出孝了,要替你再寻个人家。” 徐氏脸色更白“我早说了我不再嫁,只守着把星儿养大,他们欺人太甚” “我听他们说的可不像话,不但要你改嫁,还想着把星儿弄回去,说大姐夫这么多年都在外头,家里田地全是他们叔伯操持,星哥儿如今大了,能做些事了,该回去帮忙才是。” 说到改嫁徐氏还能撑住,但听见那些如狼似虎的亲戚竟连展见星都惦记上了,就气得浑身发抖了“田地是他们操持,可出的粮食也都是他们把着,我们一粒米也没吃他们的,如今想把我星儿当牛马使唤,休想逼急了我,我上县衙敲鼓去” 张氏道“徐姐姐,我说与你,你心里有个数就好了。依我的主意,快过年了,你寻个借口,这个年索性别回去过了,虽说到时候离你出孝还有四五个月,可就那些不讲究的,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来,把你扣下,直接找个老光棍卖了都有可能。你不如就在县里呆着,好歹县衙、府衙两层官老爷在上,他们要干这不要脸的事,也得掂量掂量。” 徐氏平复了一下心情,连忙点头,道“好,张家妹妹,这可多亏你了。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若不是你来和我报这个信,我和星儿不知得吃他们多大的亏。” 张氏道“不过两句话,哪里值得什么。别说徐姐姐你为人好,就是不好,为着我大姐,我也不能叫他们称心。” 她毕竟是带孩子进城看病来的,身上有事,话带到了,就说要走,徐氏忙忙使油纸硬包了四个大馒头,又找块布头打了个小包袱,张氏推辞了一下,没推辞掉,也就收了,抱回孩子,胳膊上挎着馒头走了。 展见星走到徐氏旁边,表情很淡薄,眼底压着冷冷的怒意。 他离张氏有一点距离,但张氏说的话,他大半也听见了。 张氏的几个称呼听上去有点奇怪,又是“大姐”又是“大姐夫”的,因为当日展父在家时,先娶过一房原配妻子,就是张氏的姐姐大张氏,大张氏早殁,展父离开家去了南边,在南边做小生意时才续娶了徐氏。 大张氏无子,活着时不讨婆婆喜欢,又被妯娌排挤欺负,在展家很受过些罪,展父对她心中有愧,后来人离了乡,每年四时八节还一直记得给她烧些香火纸钱,临终前并嘱咐展见星,叫他以后祭父的时候也顺便祭一祭大张氏。徐氏遵着亡夫遗言,来到大同后带着展见星去过张家,将这件事告诉给了张家人,让他们不用担心女儿在地底下会饿肚子的意思。 张家人见到他们,知道了展父跑到外地又好好娶妻生子起来,本来心中有怨,但听见这个话,又回转来,觉得展父还算是有些良心,哭了一场,待徐氏和展见星倒是很好,留了他们吃饭。此后近两年间时有来往,听到展家族里又出了什么坏点子,张家人也愿意来给徐氏报个信。 “娘,不必和他们生气,我们横竖在城里,不回去就是了。”展见星绷着脸,说了一句。 展氏一族生活在大同县辖下杜庄乡的常胜堡村里,安葬展父那会儿,徐氏母子也在那里住过一阵,很快因为跟展家大房三房的矛盾而住不下去,避居到了城里,不想,他们竟不死心,如今又逼了上来。 徐氏勉强笑了笑“星儿,你说的是。” 到底有些心神不宁,寡母带弱子,在这世道太艰难了。幸亏星儿是这个样,若是 “跑,快跑” “关门,关门,快关门” “代王来了” 一阵乱七八糟的叫嚷自长街一头响起,瞬间整条街兵荒马乱,行人跑的跑,店家关门的关门,徐氏是外地人,来此的时间不算很长,不解这叫嚷的含义,慌乱又茫然,连声道“怎么了怎么了难道是鞑靼人打进来了” 大同是边镇不错,也是重镇,朝廷在这里陈了许多兵马,照理不该打进城来呀 对面的小陈娘子见她糊涂,一边帮着小陈掌柜咣咣地上门板,一边大声道“徐嫂子,比鞑靼人可怕,快关门罢,回头再告诉你” “哦,哦” 徐氏答应着,展见星暂停了去上学,一起帮忙把家什往铺子里收拾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2章 为了方便做生意,展家馒头铺的馒头在铺子里蒸制,但卖的时候会把摊位摆到门前来,徐氏反应慢了一点,加上要收拾的零碎东西又多,等到那一波人潮过来的时候,就没来得及收拾干净,门板也没上齐。 那波人很显眼,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清场了一样,还来不及跑掉的行人拼命往路边躲,似乎连一根头发丝都怕与他们沾着。 要说行在路当中的这十来个人,看上去也没甚可怕,一般的鼻子眼睛,有老还有少,里面又分了点阶层,最前列最当中的四五个人穿着要更为鲜亮一点,为首的是个胖乎乎的老头,浓眉大眼,不过眼下有些青黑,眼神也有点颓然,他晃着膀子,步子迈得很大,几步迈到了展家馒头铺这里,见到竹匾里还有几个没收拾回去的馒头,抬手就抓了一个。 他身后的三四个人嘻嘻笑着,有样学样,挨个也去抓了个馒头,抓完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徐氏目瞪口呆,不敢阻拦,展见星心中不服,想追上去理论,徐氏忙把他抓住“星儿,忍一忍算了” 她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但从这出行的气派看,显然不是一般人家便是一般人家,他们这两个人又怎惹得起那么一大帮子 展见星被母亲抓着不好动弹,恼怒地握紧了拳头。那些馒头好多是他一个一个辛苦捏出来的,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简直与抢匪无异 大概他的目光怒火太重了,那伙人里其中一个若有所觉,斜过一点身子扭头看了回来。 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少年,与展见星差不多大的样子,他目光跟展见星对上,没有一点当街抢劫的羞愧,眼底漠然,只是勾了勾嘴角。 少年本身眉眼浓黑,鼻梁高挺,是挺堂皇的相貌,这一笑却是邪气毕露,又似带了些挑衅,气得展见星瞪着他,咬牙低声骂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抢馒头的几人组合有点奇特,像是一家老少齐齐出动,后面跟的则是奴仆之流,所以展见星有此语。 “嘘”徐氏怕那些人听见,回来找麻烦,唬得忙把展见星嘴巴捂住。 好在还算太平,没有人折返回来,只是这些人一点不知道爱惜粮食,其中有两人大约觉得馒头难吃,咬了一口,就随手扔到了地下。 徐氏看着好好的馒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就变得灰扑扑的,心疼地抽了口气,但也不敢多说什么,揽着展见星缩在铺子边上,眼见他们渐渐走远,才松下心弦来。 对面的小陈娘子也悄悄探出头来看,直到那些人走出老远了,才敢出来,小跑着到馒头铺前,对着徐氏道“徐嫂子,算你运气好了,你可知道这些人是谁” 徐氏茫然摇头“先前好像听见人叫嚷,说什么大王的” “不是大王,是代王,就是镇守在我们大同城的代王。”小陈娘子纠正。 这一说,徐氏恍然大悟了,太祖爷打下了江山,分封诸子,几大边关重镇里都分了儿子镇守,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大同这里,就是代王。只是这代王府却与别处有些不同,代王朱樨是太祖第十三子,脾气十分暴躁,为此曾犯过被削过一回王爵,后来先帝登位,才把王爵还给了他,但代王的老脾气非但没改,还变本加厉起来,当街抢个馒头什么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这位王爷还有一个吓人的爱好,带着子孙横行街市,袖里藏锤,看见哪个路人不顺眼,就照脑袋给他一下小陈娘子说徐氏运气好,就是为此,被抢几个馒头比起被敲破脑袋乃至丢掉性命是好多了。 代王这样的行径,直是拿百姓当畜生取乐,本地官员参劾他的奏本一本本向京城飞去,这回连赐还他王爵的先帝也受不了了,不好自打脸再贬他一回,但先帝也不是软弱性子,发起恼来更狠,直接下诏令把代王府圈禁了。 这一圈就是八年。 大同百姓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随着时日推转,一年年过去,代王府始终高墙矗立,朱门紧闭,百姓们渐渐忘了头顶上还压了这么尊恶佛,到徐氏来此落脚时,日常还会提起代王的人已经很少了。 如今听说竟是他,徐氏害怕里又生出纳闷来,道“陈家娘子,不是说代王在先帝爷手里被圈了吗怎么还能出现在大街上” 这个问题小陈娘子也回答不上来,不过,有人能。 个身着青衣的衙门皂隶从门前匆匆跑过,小陈娘子是本地人,正好认得其中一个,就拉住了问道“龚大哥,你可知道代王爷一家怎么出来了我们才见他从这里路过,都吓了一跳。” 姓龚的皂隶停住脚步,扭头忙先反问道“代王爷才从这里过去可有惹出什么乱子没有” 小陈娘子道“抢了徐嫂子家几个馒头,别的倒没事。” 龚皂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小陈娘子道“哪里好,你看看,一条街的人都吓得人仰马翻” 又追着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龚皂隶叹了口气“八月里先帝爷不是薨了吗新皇爷登了基,大赦天下,赦到最后,想起还有这么位叔叔来,就下了谕旨,解了代王府的圈禁,也就是昨天的事,今天就唉” 他一包苦水的模样,小陈娘子听了,脸色也跟着不好看起来。 这位代王别的本事不见得怎样,可是真能活,数到如今,已是历经四朝了,熬死了父亲,熬死了侄儿太祖驾崩以后,本来先传位了皇太孙,先帝厉害,起兵从侄儿皇太孙手里夺过了皇位,从辈分论,代王与先帝倒是平辈的,因此代王又熬死了兄弟,直到如今又一个侄儿继了位,把他放了出来。 这一出,好似恶狼出柙,从代王昨日解禁,今天就招摇过市来看,怎么也不像悔改了的模样。 “这可怎么好,好容易才过了几年安生点的日子。”旁边的邻居们伸长耳朵听着,慢慢聚拢来,听见是如此,脸上也都泛起愁来。有些曾亲身遭过代王府荼毒的,更直接露出了惊恐之色。 另一个皂隶插嘴“别埋怨了,我们才倒霉呢,你们惹不起,好歹躲得起,听说代王爷在街面上出现,县尊老大人匆匆把我们派出来,叫我们看着点代王爷,好歹别一出门就惹出大乱子这不是开玩笑嘛,代王爷不来敲我们的脑袋就算不错了,谁敢去管他” 龚皂隶摇头,重重叹气“好了,别说了,说也没用,谁叫我们吃这碗饭呢走吧。” 几个皂隶互相拖拉着走了,背影都一副垂头丧气的衰相,要说他们平日在街市上也算可以横行一二,可是碰见代王这样的大祸害,几个皂隶便只如蚂蚁一般,不够他一捏的。 大同县令给他们下的命令是“看着”代王,不过他们也不傻,听说代王才从这里路过不久,就不着急了,都把步子放慢,免得真追到了代王就不妙了。 但世事难料,皂隶们步子放得再慢,仍是跟代王一家遭遇上了因为他们居然掉头杀了回来 皂隶们一下吓得腿软,差点扭头就跑,慌张里又觉得有点不对。 怎么代王那一家子,看上去也挺乱的 而且中间还少了个最关键的人物,代王本尊。 代王家人也看见皂隶们了,领头的鲜衣男子脚步一刹,拎过未及闪避的龚皂隶来,伸手用力一指“快把这两个乱匪抓了他们胆大包天,害死了我父王” 龚皂隶衣襟冷不防一紧,吓得五官都歪斜了,再一听他的话,脑中更是嗡地一震,只能全凭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 是徐氏和展见星。 徐氏也傻掉了“我,我,民妇” 天降一口重锅,她唬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人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小民家中只有小民和母亲二人,在这条街上卖着馒头,做一点糊口的小生意,断不敢行那般大逆不道之事。”展见星忍怒站出来,拱手说道。 他不知道代王府的人又犯了什么病,但这种天大罪名扣下来,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认的。 徐氏回过点神,连忙跟着点头“对啊,大人,老爷们,民妇、民妇这样的小民,怎么可能敢害王爷这样尊贵的人呢” 皂隶们也觉得代王府人有点神经,徐氏携子到亡夫家乡这里定居,是去衙门上过档的,来历人口清清楚楚,他家男人还死了,就剩下这么贫弱的两口人,就算和代王结过仇,想害,那也没本事害啊。 鲜衣男子音量不减,大声喝道“就是你家做的馒头毒死了我父王,我父王走出去没多久就倒在了半道上,你还敢狡辩” 毒毒毒死 一条街的人都惊恐得停滞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3章 街尾。 代王硕大的身躯倒在路中央,脸面青紫,大张着嘴,脚边滚落着小半个馒头,几个奴仆围着他,哀声痛哭。 一个须发半白、衣着甚为体面的老人家不太体面地瑟缩在一边,不敢动弹赶过来的皂隶们认得他,是城里有名的大夫,姓楚。他供职的医堂正好是在这条街上,看他模样,应该是被代王府的奴仆们匆忙揪出来诊治代王的。 也就是说代王确实没救了。 这样的惊天祸事不是几个皂隶能处理的,龚皂隶连滚带爬,先一步赶去县衙通知知县,余下的皂隶则临时找了绳索来,捆绑住徐氏和展见星,拉扯着他们也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徐氏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她的腿脚软塌得根本一步都迈不出去,完全是靠皂隶的力量在把她往前拉,展见星稍微好一点,跟在后面,不时还能努力扶她一把。 他读了书,比徐氏见识多些,知晓眼下的情形,能去县衙经官断已经算是难得的一线生机了,不然若照代王府人的意思,当街就能把他们母子打死,回头即便是查出来冤枉,又还有什么用。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灭顶大祸陡然降下,他心内也是恐惧茫然交杂,一片不知所措。 在他和徐氏的前方,代王府人抬着代王的尸身,哭嚎声震天,后方,则遥遥缀着些在怕事与好奇心间反复纠结的百姓们,头痛欲裂的大同知县李蔚之在县衙里迎来的,就是这么一支奇特的队伍。 李知县今年四十有五,官场不算很得意,但以举人入仕,在官场中也是浸淫了有十来年了,以他多年为官经验,将双方供词一听,再传了几个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一作证,就知道所谓毒杀完全子虚乌有,代王纯属自作自受。 代王真正的死因,说来只有一个“荒诞”可以形容。 他是被噎死的。 这一点,对代王施救失败的楚大夫可以作证实际上他被从药堂里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没来得及救,代王已经断气了。 “请县尊看代王的喉间,”同样无辜被卷入祸事中的楚大夫努力抑制着发抖的声音,道,“那是” “那就是被毒死的证据” 代王次子即先前拉扯皂隶的鲜衣男子朱逊烁大声道“可怜我父王,去得这么惨,把喉咙都抓破了” 代王府在大同恶名太甚,楚大夫瞬间矮了一截,几乎快趴到地上,也不敢说话了。 朱逊烁得意转头,想指使李蔚之,但被圈了好几年,大同知县已经换过,他不知道李蔚之的名字,便索性含糊过去,“喂,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快让这两个大胆的庶民给我父王偿命” 即便徐氏母子真是人犯,断案也没有这样草率的,李蔚之紧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勉强说了一句“王爷似乎并非中毒” 他不过七品官位,对百姓来说是父母官,可对上代王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微末不值一提,皂隶楚大夫不敢与代王府作对,他一样也有所犹豫。 朱逊烁眼一瞪,上前两步,几乎快挨到上面的公案,逼视着道“怎么,人证物证俱全,你居然还敢包庇他们你这芝麻官是不想做了” 见鬼的人证物证。 李蔚之心内忍不住骂了一句,却不敢说出来。这模棱态度看到展见星眼里使他心凉了半截,他忍不住抗争道“县尊,小民母子向来本分小心,整条街的人皆可为证,今日这馒头,也是代王爷强抢去的,小民家并没有卖给他,怎么可能事先料准下毒,小民守法平民之家,又从哪里弄到毒药” 他说得条条在理,从任何一个角度来探查,所谓下毒都是显而易见的无稽之谈,但不论他多么有理,最终起到的效果只有两个字无力。 死的是个王爷。 太祖亲子,当今皇帝也得叫他一声叔叔。 这样的万金之体,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准确地说,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一个馒头噎死 传扬天下,活活要笑死人。 所以代王不能是这个死法,代王府不论是真不相信还是假不相信,总而言之,必须得找口锅给代王遮羞。 徐氏母子就被扣进来了,他们当然是冤枉的,这堂里堂外上百人,宗室、官、吏、隶、医、百姓无人不知,但于代王府威压之下,又能有多大作用。 天底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冤案多了,并不多这一桩。 啪 朱逊烁直接拍了公案“你要是不会办案,就滚下来,本王亲自来办” 按制,亲王长子袭亲王位,其余诸子降一等封郡王,朱逊烁是代王次子,身上是有郡王爵的,不过他运气欠点,赶上之前两任皇帝叔侄掐架,没空给他选封地,不但他,他的几个弟弟也是这么个情况,有运气更欠点的,将成人或未成人时赶上了圈禁,直接连个爵位都没混上,至今还是个空头宗室。 所以代王府一大家子子嗣,至今全窝在代王府里,不曾各赴封地。 当着这么多百姓下属被如此呼喝,李蔚之也是下不来台,脸面发红,想要发作一二,瞥见自己身上的青袍,又不由瘪了下来这辈子过了大半,穿朱着紫是没有希望了,恶了代王府,这七品官位都不知保不保得住。 毕竟,代王是真的死了。 代王府迁怒于人也不算无的放矢,这口气若是出不去,连他一起迁怒进去 李蔚之心中剧烈挣扎,或者,其实也没有多么剧烈,他张了口,听见自己声音轻飘地道“此案事关重大,暂且,先将人犯收押罢。” 他自觉已做了让步,外面闻讯来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事发得突然,先前没来得及清场,现在再撵人也晚了,众目睽睽之下,当堂判这么个冤案出来,多少有损他父母官的体面,因此想使个拖字诀,压一压再说。 说不定代王府人冷静下来以后,自知无礼,撤销状告了呢。 他这个梦还未成形就醒了,朱逊烁绝不满足于此,并且认为他的态度很不端正,啪地又拍了下公案,道“本王叫你办,是给你颜面,你还敢拖延我父王被匪人毒杀这么天大的案子,是你拖得起的吗现在就给本王拷问口供” 口供先前早已有了,然而朱逊烁的意思,那些通通不作数,他只认照他意思来的口供。 怎么来 拷打呗。 三木之下,没有“问”不出来的话。 徐氏已经瘫倒,展见星挨着母亲,一口气憋着,紧紧咬着牙关,努力撑起身体,试图再要抗辩,但背对着他的朱逊烁已经真的开始“审案”了,他去逼问楚大夫“老头,你说,我父王是不是被毒死的” 楚大夫怕挨打,吓得往后缩了缩,胡乱道“不是是” 朱逊烁断喝一声“想好了说你要是想不好,本王只好问一问你的全家了” 楚大夫一慌神,虚弱地道“是是” 说完了,他深深地埋了下头去,不敢看任何人。 朱逊烁满意了,扭头就指使人“听见了没有还不快记下等下叫他画押。” 被他指中的那个人其实根本不是书吏,不管文书口供这事,但不敢驳他,结巴应着去找纸笔。 朱逊烁志得意满,将下一个目标就放到了徐氏身上,转身指她喝道“你这妇人,还不从实招来,怎么下毒害死我父王的还有没有同伙” 徐氏哪里招得出来,如遇灭顶天灾,慌乱地只能道“民妇没有,没有” 堂上的大老爷显见得靠不住,她趴在地上扭身往外望去,怀揣最后一丝希望地,指望外面乌压压的人头里能有个义士出来说句公道话。 与她目光相接的百姓们目中都是同情,但同情之外,又有意无意地都避过了她的目光,没有人给她更多回应。 她不是本地人,若是本地人遭此横祸,本乡本土同气连枝还有可能鼓噪出点动静来,如今只有两年多的交集,逢上这种破家灭族的大案,别人明哲保身才是正常的。 “还不招来人,上刑” 求助无门,朱逊烁的恐吓倒是马上就来了,徐氏只余了满心绝望,但是感觉到了身侧展见星悲愤发抖的身体,她忽然又于无边恐惧里生出一丝勇气来,砰砰砰地转回来磕头,道,“都是民妇的错,民妇认了,但是和孩子没有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大老爷,贵人们,求你们放过我孩儿吧,给他一条生路” “娘”展见星目中通红,打断了徐氏的话。 他这一声叫极其尖厉,蕴着满腔不平不甘不服,震响在公堂之上,把朱逊烁吓了一跳。 “你喊什么你还不承认是不是臭小子,本王还收拾不了你了,来人,上夹棍” 徐氏唬得要命,急急直起身把展见星往身后拦“别,老爷,贵人,有什么都冲我来吧,孩子小,不懂事,求求你们了,星儿,快,给贵人们磕头赔罪” 展见星昂着脖子不肯,没有用的,他知道,什么老爷,什么贵人,就是要冤死他们,他们这样的小民,在上位者眼里根本不算是人命 朱逊烁眯起了眼睛,从前一直参奏他们家,害得他们堂堂龙子凤孙,丢过一回王爵,又被圈禁一回,一直不放弃跟他们作对的,就是这样耿头耿脑的混账文官们,这小子这点年纪,毛都没长齐,这股子劲倒是勾起了他那些很不愉快的曾经的回忆 朱逊烁冷笑了一声,磨着牙道“夹棍呢要本王再说一遍” 他说着话,目光凶狠地从旁边站立着的衙役们身上扫过,道“还是,你们都是这两个乱匪的同伙意图包庇他们” 这个罪名压下来太重了,虽是无稽之谈,然而从朱逊烁的嘴里说出来,谁也不敢不当回事,当下便有衙役胡乱应着,动弹起来。 很快夹棍抬了来,徐氏倒抽一口凉气,几乎不曾晕过去那夹棍木索并施,是用来夹犯人大腿的,展见星还未长成,夹棍立到他面前,竟比他人还高一截 好在因他身量不足,夹棍想套他身上也很有点麻烦,折腾一阵未果之后,在朱逊烁的首肯之下,衙役另换了一套用来折磨女犯的拶指来。 十根手指被塞进了带着黯沉血色的木棍里,展见星日常做活又习字,手指不算娇嫩,但也丝毫禁不起这样的酷刑,两边衙役才一使劲,他脸色煞白,一声惨叫卡在喉咙里,竟痛到叫不出来。 朱逊烁甚为满意“臭小子,叫你还嘴硬,给本王收紧了,好好拶” 徐氏惨呼着扑上去,被代王府跟来的下人拖开,李蔚之坐在堂上,额头渗出密汗,他应该叫停,应该怒斥朱逊烁,应该 他不敢。 小小少年单薄的背脊挺立不住,伏倒下去,公堂之外的百姓们许多不忍地别过了头去,不少人面上露出怒色,人群里开始起了骚动,那骚动渐渐扩大,朱逊烁被惊动,转头瞪眼道“吵什么,都想当乱匪吗” “罗府尊驾到” “闲人闪避” 宏亮的呼喝声打断了他,几个开道的小吏用力挥开人群挤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身着绯袍,表情严肃的中年官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4章 匆匆赶来的是大同现任知府罗海成,代王突然身亡这样的大案自然会有人去禀报给他,他大吃一惊,听说人都已经进了县衙,不便让代王府人抬着代王尸身再折腾去府衙,忙自己下降到知县衙门来了。 李蔚之府县同廓,平常这父母官是做得束手束脚,很不怎么畅意,此时看见罗知府却真如看见再生父母,并且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怎么早没想起来推锅给罗知府,都是叫朱逊烁乱七八糟的给闹糊涂了 李蔚之一个字来不及说,麻溜地从公案后滚了下来,请罗知府上座。 罗知府是科举正途出身,二甲进士,上升得快,倒比李蔚之这个县令还年轻几岁,今年才三十九岁,他雷厉风行,也不和李蔚之多说什么,直接坐下,就把这桩烫手案子接了下来。 看了一遍之前的口供,把人又都重新审过一轮,罗知府已然心中有数,他得出的结论与李蔚之相同案情清楚明白,代王就是噎死的。 朱逊烁不干了,他十分恼怒楚大夫竟敢反口楚大夫不是坏了良心的人,见罗知府气势不同,不像李知县那么含含糊糊的,就老实又将实情说了一遍。 朱逊烁为此勃然过去威吓他,罗知府倒是心平气和,道“郡王不必着急,此是大案,楚某一人的诊断做不得准,自然还该再行检验才是。” 罗知府随行带来了知府衙门的仵作。 仵作当堂进行验看,他跪在代王尸身前,摸索了一阵代王的头脸,朱逊烁的脸阴沉沉的,过了一阵,忽然见到仵作扳开代王嘴巴,把手伸进去 他逮住机会,忙怒喝道“大胆,你竟敢损毁亵渎我父王的遗体吗” 扑上去要撕打仵作,仵作不敢还手,只是躲避着,手却不曾从代王嘴里拿出来,朱逊烁更怒,呵斥自家的下人也上来帮忙,堂上一片乱象,罗知府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肃静” 乘着众人一愣的工夫,仵作两根手指勾着,掏出来个什么东西,忙护着站起来,小跑到公案前,举着道“府尊请看。” 罗知府凝神望去,却是一小块馒头。 就是这世间最寻常之物,带走了一位亲王的性命,令得他稀里糊涂命丧长街。 仵作详加解释“请府尊看代王爷喉间,那些抓痕正是因代王爷被噎住,窒息痛苦所留下的” 他一行说,一行已有他的同僚提笔记下,以为填写尸格之凭证。 朱逊烁大怒“胡说八道,我父王分明是被毒死的” 代王府余者也有人出声附和,下仆们尤其捧场,朱逊烁声势大壮,故技重施,又往公案前逼去“罗知府,你当着这个官儿,可不能枉顾我父王的冤屈,你需知道,当今皇上见了我父王,也得称呼一声叔叔” “星儿” 徐氏陡然一声惊呼,罗知府进来后,展见星暂时被放了开来,徐氏捧着他青紫渗血的手指,心疼得都要绞起来,回过罗知府的另一轮审问后,就忙把展见星紧紧揽在怀里,恐怕他又遭罪。 十指连心,展见星痛得厉害,原也老实呆着没动,此刻听见朱逊烁狂妄的言辞,却突然挣脱了徐氏的怀抱,往公案前扑去。 众人注意力都在朱逊烁身上,连罗知府也眉头微皱,打算等朱逊烁的厥词放完以后,再行理论,不妨展见星抢到他面前,伸手从公案上拿了个什么,塞到嘴里,腮帮鼓起动了两下,而后就咽了下去。 罗知府回过神来,又不禁失语“你” “小民无礼。”展见星退后两步,躬身行礼,“郡王一口咬定小民家的馒头有毒,毒死了代王爷,现在人人可见这块馒头正是从代王爷喉间取出来的,倘若有毒,小民吃下去,正当给代王爷偿命,绝无怨言。倘若无毒,小民安然无恙,则请府尊还小民母子一个清白。” 他抢去吃下的,原来正是仵作奉上的那块馒头。 说完话后,展见星直起身来,他的面色唇色都发白,额角渗着虚弱的细汗,唯有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满堂目光顷刻间从朱逊烁那边转移到了他身上,连代王府那个年纪最小的少年也看了过来。 少年是先前抢馒头中的一员,不知在代王府中是什么身份,他来到公堂后倒很安静,只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旁观着发生的一切,目光似好奇,又似冷漠,有种很难言说的意味。 现在他这种奇特的目光扫到了展见星身上,从展见星没什么血色的淡唇,到他垂在身侧已经肿胀起来的手指,一掠而过。 罗知府也在看着展见星,他坐着,展见星站着,目光恰可平视,他目中闪过一丝激赏,面上不动声色“这法子不错。郡王爷,你我皆可为见证,且看馒头究竟是否有毒。” 朱逊烁有点目瞪口呆。 他全没把他要污蔑害命的对象放在眼里,精力都用去跟坐堂官打官司了,都没多看过徐氏跟展见星两眼,不想草芥微末之民,被逼到极致后,不认命去死,替代王遮羞,居然反弹出这样的歪门心眼来 这一招似无力的垂死挣扎,却又中了七寸对方“以命相搏”了,还不足以自证清白吗 世间公道两个字,虽然常常糊成一团,但再糊,毕竟还是存在的。 权贵威势纵然如山,压得垮脊梁,压不服人心。 罗知府微微一笑,对着朱逊烁气到黑漆漆的脸,甚有耐心地还向他分析了一下“徐家馒头铺位于街中,代王爷于此夺食馒头之后,走到街尾便倒了下去,耗时在一盏茶之内,倘若馒头有毒,毒发时间便也应在一盏茶之内,郡王稍安勿躁,与下官等一等便知结果了。” 这一等自然不会等出第二个结果来,馒头有毒没毒,本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罗知府当堂做出了徐氏母子无罪的判决。 展见星回到徐氏身边,徐氏搂着他喜极而泣,展见星心头悬着的一口气落下,眼眶也泛红,母子俩向公案叩头拜谢。 公堂外的百姓们发出欢呼声,不少人高喊着“青天大老爷”,激动喜乐之情不下于徐氏母子。 因为代王府这头庞然恶兽在沉寂八年以后,又被放了出来,今日能迫害徐氏母子,明日就能迫害他们,罗知府能扛得住压力秉公执法,令他们也为自己觅得了一线光亮。 朱逊烁的心情就很不好了,眼见展见星搀扶起徐氏来要走,恼羞成怒之下,竟喝令家仆将公堂大门把守起来,不许他们出去。 罗知府皱了眉,朱逊烁却也不怎么把他这四品官放在眼里,道“姓罗的,你为了自己搏个清名,就乱判案子,照你这判法,我父王就白死了不成他们这些草民说了没毒就没毒,那我代王府上下还都认为有毒呢怎么,草民说的话算话,我们这些苦主的话反而不算” 他这就是胡搅蛮缠了,他自己也并不掩饰这一点,指着罗知府道“你等着,本王回去就上书朝廷,请朝廷做主,在这之前你敢放跑人犯,本王就找你偿命” 徐氏不料还有这个变故,腿一软,才缓过来的脸色又白了。 罗知府目光微冷,沉吟片刻,淡淡地道“代王身故这样的大事,不但郡王要上书,本官也是需将始末禀明朝廷的。既然郡王坚持己见,那就请将供词签字画押,本官好一并上呈。” 罗知府先前审问的时候,所有人的供述都被记录下来了,不过代王府那边没有画押,现在这些都要作为证据往京城上报,那自然是要补上这一道手续的。 当下便有书吏拿着供词过去,一个个对照着请代王府人确认画押,确认到最后,书吏“咦”了一声,因为发现竟漏掉了一个。 站在角落里的那个少年因站的位置偏,也因年纪小,竟一直没人过问他,连罗知府也没留神到他。 小吏匆匆走到公案旁,禀报了一下,罗知府点了下头,请那少年出来,补上口供。 少年没动,只是口气平淡乃至有点木呆地开了口“我不知道。” 罗知府扬眉“你怎会不知你看见什么,便说什么。”又问他身份姓名。 少年的眼神动了一下,转向了罗知府,他的眼神也有点木呆,好像在看罗知府,又好像没在看,他说出来的话,更是古怪“我今天第一次出府,不懂你们说的这些。二叔说有毒,就是有毒罢。” 他没回答罗知府的第二个问题,但他能称朱逊烁为“二叔”,显见也是亲王后裔,当是代王的孙辈。 朱逊烁听他们对答,有点不耐烦,但又勉强满意“听见了没有我代王府上下都认为有毒,记清楚了” 罗知府并不以他的叫嚣为意,眉头反而松开了少年的答话看上去随意,甚至有点草菅人命的嫌疑,比代王府其他人好不到哪儿去,但事实上,这是出现的唯一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他至少说了个不知道,而不是斩钉截铁睁眼说瞎话的“有毒”。 书吏很快把这句口供记录下来了,拿去让少年签字画押。 沾好墨的笔递到面前,少年却没接,道“我不会写字。” 罗知府控制不住惊讶的眼神看这少年身量,起码也十三四岁了,不说读多少书,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可是亲王之孙 他忍住了发问的欲望,让书吏只让少年按了个手印,让后将供词拿回来,他亲自代为签上姓名。 他又问了一遍,这一回,少年终于回答了“朱成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5章 在朱逊烁的极力阻挠之下,徐氏与展见星没能走得成,被关进了大牢之中,等待来自京城的最终裁决。 他们进的是府衙大牢,罗知府大约是知晓自己下属李知县那点骨气当不得代王府的压力,怕关押期间出意外,故此考虑周全地把人犯带走了。 徐氏起初十分惶然,拉着展见星寸步不敢撒手,在牢里呆了半天后,渐渐发现他们住的这一段还算安静,左右相邻的两间牢房都是空的,墙壁上那唯一的小窗渐暗下去,狱卒送来了粗粥窝头,量虽少些,凑合也能填个半饱,除此外,居然还有一小瓶伤药。 是罗知府让人送进来的。 徐氏十分感激,忙把瓶子旋开,借着小窗仅余的一点昏暗光线替展见星涂抹,又道“罗府尊真是个好人。” 展见星感受到胀痛火辣的手指被药膏安抚,清凉舒适了些,低声认同“他是个好官。” 药涂好了,晚饭也吃过了,小窗完全黑下来。 徐氏心中又生出畏惧来,她忍着不说,只在黑暗中安慰展见星道“星儿别怕,朝廷总有讲理的人,像罗府尊那样的,会替我们做主的。哎呦。” 她想起来什么,又懊悔道,“罗府尊看着是个好说话的大老爷,早知我应该求一求他,先把你放出去,免得跟娘一道在这受苦。” 展见星道“没事,我陪着娘。” “你怎么好在这里”徐氏欲言又止,声音放低下去,耳语一般,“你一个女孩儿家,进了牢里,将来别人知道,只怕说亲上要叫人挑剔。” 是的,展见星这个少年,实则是个女孩子。 这其中的缘故得从展父说起。 展父当日在家时,上有长兄顶门立户,下有幼弟嘴甜如蜜,他这个二儿子夹在当中就很不起眼,及到娶了妻,拖累得妻子都受妯娌排挤,又因无子,更在家里立不住脚。 展父因此落下心结,他想不通一般的亲生儿女,何以自己这样不招待见,碍于孝字无法怨怼父母,但心中的结又总得寻个出处,最终他便将理由归结到无子头上,生了展见星后,他当时已算中年得女,一方面极为疼宠这个好不容易来的女儿,一方面也有所遗憾,便索性将女儿充做了儿子养,打算等几时得了儿子,再给展见星恢复女身。 他做生意的人,在南边各个府州县到处跑太祖时路引制度极为森严,许多百姓终身不曾离家百里之外,但此后先帝与皇太孙叔侄争位,把天下打得半烂,开朝时建立的那些制度废了不少,小生意人跑来跑去,一般便也没人有空去管。 如此换过好几个居住地,虽非刻意,但除展父与徐氏外,已无人知道展见星的真实性别。其后展父没能等到生出个儿子就病逝了,徐氏伤心了一场,倒想给女儿换回来,因要扶棺行远路,展见星扮作个小子更为方便,就暂没换,再后来,回到了展父故乡,展家那些贪婪的亲族连徐氏都不放过,想逼她改嫁,徐氏哪敢说出展见星实则是个女孩家 就这样,阴错阳差拖延至今,展见星像模像样地仍旧做个小子,还如在南边时一般,找了个束脩低廉的私塾去上。 对于母亲说的“说亲”一词,展见星毫不动容,她出了一会神,倒是低声道“娘,我想读书。” 徐氏不解“你不正上着学堂” 展见星摇了摇头“不单单是去学堂那种读书。”她顿了一顿,“我想去考科举,要是有个功名,就不会这样容易被人欺负了。” 徐氏吃惊,又忍不住失笑“你唉,你怎么好去考呢。” 展见星在黑暗里叹了口气,是啊,她怎么好去考呢。 异想天开而已。 徐氏虽觉好笑,但笑过之后,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展见星的想法。 寡母幼子,天生便似在脸上写了“好欺负”三个字,打从展父去后,她们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好容易逃离了贪婪亲族的纠缠,如今又一头撞进了蛮横的贵人手里。 噩运在头上织了一张网,轻飘却绵密,怎么都逃不脱。 徐氏脸上短暂的笑意消失了,过了一会,她摸了摸展见星的头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地说道“别多想了,等过了这一劫,我们远远地避开就好了,那些都是天上的贵人,想来也犯不着总和我们这样的人计较。” 展见星听出母亲话里的无力,她没有反驳,只是低低地应了个“嗯”字。 日子再差,命还在,就得熬下去。徐氏在黑暗里摸索着把牢房里的稻草及一床破被凑合铺好,招呼展见星睡下。 展见星听话过去挨着母亲躺好,但合眼没多久,又忍不住睁开了。 她睡不着。 不想吵到母亲,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望着黑暗中的一点,琢磨着自己的心思。 功名路是妄想没错。 可是这个念头一经点燃,好像,就熄灭不了了。 数百里之外的京城。 打从先帝耗费数不尽的人力物力,将都城从南迁到北之后,大同这座本来的边镇距离京城就甚近了,代王不幸猝死的消息,在隔日的早晨便递进了通政司里,流转之后,出现在了皇帝的御案上。 宗室的生老病死本来只归宗人府管,可以不必拿到朝堂上讨论,但代王死成了一桩案子,大同知府还接了手,那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的官长便也可以插言一二了。 代王的死,对于代王府来说是塌了半边天,但对于朝廷之上的朱衣公卿来说,就四个字死就死了。 说句更冷酷的话死了还好呢。 这么个于国于民没有一点贡献,毕生以刷新恶棍下限为己任的人,实在很难激起大臣们的同情心。 非得要说有什么情绪,大臣们只是略觉开了眼界。 好赖总是一个王爷,怎么能死成这样呢。 哪怕是玩女人玩薨了,也比被馒头噎死符合亲王的身份罢顺带一提,代王长子就是这个死法,十二年前就荒淫无度把自己搞死了,现在代王诸子孙中年纪最长的,正是在大同县衙大逞威风的朱逊烁。 登基才将三月的皇帝体丰,他庞大的身躯坐在御座上,满脸肉挤着,忧愁地叹了口气“代王叔真是” 下立的臣子们忙纷纷劝他节哀。 要说哀伤,皇帝也没多少,他虽然顾念亲戚情分,但要说这情分有多厚重,那不至于,更多的是觉得颜面蛮无光的。 他才把代王赦出来,代王飞快就给了他这么一耳光。 亲王之尊,领着儿子孙子抢庶民家的馒头,转眼自食其果把自己噎死了,简直活的现世报。 这样也罢了,子孙不甘心,还要污蔑庶民下毒,咆哮公堂,用夹棍刑逼一个十二岁的半大孩子,真是不把老朱家的脸丢光不算完。 “皇上,依臣看,大同罗知府断案甚公,此案中的确不存在下毒的可能。”大理寺卿拱手说道。 刑部周尚书和都察院陈总宪也简单附和了一下,实在没什么可辩的,案情太明白了,周尚书只补充了一句“展家小儿当堂之举,已足可证自家清白,代王爷薨逝虽然令人惋惜,却也无可如何了。” 周尚书不说这个话还好,一说,皇帝低头看了一眼罗知府的奏章,牙根都有点发疼别人家的孩子便有这等急智,代王家的,十来岁了一个大字不识,看他公堂之上的回话,罗海成问他口供,居然只会说不知道,搞不好心智都有点问题 这么一窝亲戚,没一个给他长脸的,个顶个丢人。 皇帝想着,皱眉开口问“这个朱成钧是怎么回事罗海成的奏本上说,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 现领着宗人令职位的是镇国公,他正在场,上前回话“皇上,老臣没记错的话,他应当是已故代王世子幼子,行九,还未出生的时候,代王世子就病逝了。可能是因此咳,失人教导。” 病逝是好听的说法,那位先代王世子,实际是马上风直接死在了宠妾的肚皮上,朱成钧因此变成了遗腹子。 因有这点特殊情由在,皇帝渐渐也想起这回事了,不过朱成钧在案件中牵涉不多,皇帝暂把他放去一边,与大臣们商议起代王案的处置来。 君臣的意见基本差不多,既然下毒说完全不能成立,那代王就是自作自受,被告徐氏母子自然无罪释放。 至于代王府,朱逊烁也写了一封上书来哭诉,将自家的情状描述得可怜无比,好像偌大的亲王府倒要被两个庶民欺负死了,这劲使过头了,皇帝看完,非但生不出同情之心,反而觉得无语。 并且朱逊烁一通很卖力气的哭诉之后,末尾还提到了代王王爵的继承之事,欲语还休地,有那么点毛遂自荐之意。 照理代王逝世,自有世子继位,不过,代王府的情况有点复杂。 当年先代王长子兼世子病逝,正好是在代王被废为庶人的期间,代王自己的王爵都没了,又哪还来什么世子,其后先帝登基,将王爵还给了代王,但随之代王犯过,全家都被圈禁起来,对于代王要求请立新世子的上书,先帝根本懒得理睬,代王府的世子之位,因此一直悬到了如今。 既没世子,朱逊烁作为次子,就有志争取那么一下。虽然他身上已经有了郡王爵,不过郡王与亲王如何好比,封地岁禄护卫统统差一截,将来子孙除长子外,余子又要降一等袭爵,他在大同那样咆哮,其实并非是真的愚蠢狠毒到那个地步,背后蕴含的,乃是想以父亲之横死来勾得皇帝动念亲情,最终以搏代王爵之意。 所以代王才必须不能是被馒头噎死的。 这个死法要坐实了,别人笑都笑不过来,谁还同情他,他也没有借口为父出头,站到代王府领头羊的位置了毕竟按照法理,先代王世子的长子也就是他的大侄儿的继承权才是排在第一位的。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大同府上下碍于所知有限看不出来,以皇帝的高度却是一目了然,所以都察院的陈总宪出主意“皇上,代王薨逝,王爵尚未定下,不如就此缓一缓。” 皇帝沉思片刻,就马上同意了。 才下的赦免旨意,金口玉言,不好马上又收回来,但代王府行事如此癫狂,不给皇家长脸,也不能就此轻纵,皇帝是宽厚之君,对亲戚下不了多大狠手,给个扣住王爵的惩罚就刚刚好。 想来看在王爵的份上,代王府上下也该老实点了罢。 朱逊烁这个小文盲侄儿的存在,皇帝是回到后宫以后,才又想了起来,跟能熨帖他心意的郑贵妃抱怨了两句。 “听皇上说的,代王爷家的九郎还小呢。”郑贵妃觑着皇帝的脸色,笑着解劝,“依臣妾看,孩子应该是好孩子,只是他父亲去得早,没有亲近的长辈悉心教导他,有些道理,他就懂得慢了些。” 皇帝摇头“他那个父亲,不提也罢。” 这口声听起来硬,但郑贵妃揣摩着皇帝的心意,他要是真的深恶代王府,又何必特特提起朱成钧来 可见心里还是顾念着亲戚。郑贵妃因此绝不肯说老朱家人的坏话,只是笑道“皇上觉得九郎的长辈不能教他,那何不派个能教的人以九郎的年纪,想来扳回来也容易。” 皇帝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动。 朱成钧这个小侄儿算起来确也可怜,没出生就没了父亲,出生没两年又遇上圈禁,罗海成记录的供词原话里有一句“第一次出府”,皇帝当时只顾着恼怒这侄儿怎么好似个痴儿,此时冷静一想,可不是吗这侄儿在四面高墙里长大,怎么怨得他没有见识。 说起来,代王这个做祖父的是真不像样,出门就糟蹋地方欺负百姓,朱成钧跟着这样的长辈能学出什么好来,小时抢抢馒头做个小恶霸,大了就该变成个大恶霸,袖锤上街敲击路人又或是强抢漂亮民女了。 皇帝想着,对于郑贵妃的进言,慢慢点了点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6章 困入大牢的第三天,徐氏发起热来。 昨夜降了初雪,牢中没有火炕,取暖全靠稻草和破被,徐氏与展见星抖索依偎着,一夜过来,展见星撑住了,徐氏鼻塞头昏,额头滚烫,却是病了。 展见星忙喊狱卒,狱卒见惯人间磨折,根本不把这一点小病痛放在眼里,过来看了一眼,见徐氏神智还清明,就抄着手懒懒道“叫爷有什么用熬着吧,爷又不是大夫。” 说罢要走。 展见星巴在监栏上求恳,狱卒记挂着回去烤火吃肉,哪里理她,展见星见他真的无动于衷走开,急了,喊道“我们是朝廷要犯,罗府尊都不敢叫我们出事,若在你手里病出好歹来,仔细罗府尊与你算账” 狱卒心硬如铁,求恳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这威胁却不由迟疑了一下毛小子说话硬撅撅的,倒不是全无道理,这对人犯进来那天,罗府尊还特地送了伤药,可见重视。这天落了雪,不是好熬的,真病死了一个,他也难开交。 狱卒心中计量已毕,转头呸了一声“臭小子,死到临头了还给爷找事” 到底不敢真不当回事,一头骂着“晦气”一头去了。 展见星却不知他去向何方,又叫了两声,没人理她,她没办法,只得将就着拿破被把徐氏密密裹起,又不停搓着徐氏手脚,努力多攒出丝热气来。 人力抗不过天,外面雪花渐密,牢里冰窖一般,展见星自己的手足也剩不下多少热乎气了,冻得发疼,徐氏情形更差,开始还推拒着不要展见星挨近,怕将病过给她,渐渐烧得脸面通红,神智昏沉,不知外界了 “娘,娘” 展见星慌了,打展父去后,她和母亲的日子很不好过,但越不好过,她秉性里的倔强越是被激出来,与母亲相依扶持,硬是将家计撑了起来,吃多少苦头她不怕,但倘若徐氏有事,那她的天就塌了。 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展见星用力拧了自己一把。 哭没用。 把自己疼得醒过神来后,她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胡乱张望了一圈,最后仰头望向了墙壁上那个小窗其实就是个洞。 展见星不知道别地的牢房什么样,但大同这里因是北地,为了保暖,普通民居一般都建得不甚高大,牢房也不例外,矮趴趴的一小间,小窗上也有两道栅栏,糊了层又破又脏的纸,另乱七八糟堵了个稻草垫子大约是这间牢房的前任住户干的,窗纸早已不成形了,真正堵住大部分北风不往里面肆虐的,实际就是后塞上去编得乱七八糟漏风透光的草垫。 展见星屏住呼吸,把恭桶搬过来,站到上面,垫着脚去够那个草垫。 她刚把草垫挪开,抓到一小把飘在窗框间的雪在手里,一串脚步声过来了。 这个时候,来自京城的使者也冒着雪抵达了大同代王府。 前来宣旨的不但有天使,还有一位翰林。 这位翰林姓楚名修贤,在翰林院中任侍讲一职,本身的职责是为皇帝或太子讲论经史。 如今他与天使同行而来,身上受命了一项新职责为代王孙朱成钧开蒙。此外代王府如有其他与朱成钧一般失学的王孙,也可一同前来习学。 以他这般的饱学翰林为孩童开蒙,打个比方就是杀鸡用了牛刀。 由此可见郑贵妃揣摩得不错,皇帝嘴上埋怨,心里还是顾惜亲戚的。 不过朱逊烁不能这么想。 听完了天使宣读的旨意,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 这封谕旨里,别说他梦想的代王爵了,连他的封地都扣住了朱逊烁此前有郡王爵而无封地,算来其实也只是个空头王爷,不但如此,代王府其他一大窝王子王孙所涉请爵封赏等暂时也都跟着泡汤,旨意明令他们老实给代王守孝,守孝期间若不老实,再干出欺民害民的事 不记当年耶 当年,哪个当年,被直接削为庶民的当年,还是被圈禁的当年 对着这句威胁随便一想,朱逊烁全身就凉透了。 代王府对着百姓凶狠无匹,但对上更有权势的天家,不是没有畏惧的,不能不怕呀,被收拾过两遍了,就是头猪也该长记性了。 朱逊烁因此心中愤怒不满,却不怎么敢表现出来,他眼珠子瞪着转了两圈,转到了跪在他旁边的少年身上,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伸脚就踹了他一下“九郎,你背后干了什么怎么皇上倒把你记挂上了” 旨意里拢共说了两件事,一件训斥代王府要安分守己,一件就是给朱逊烁派了个翰林当先生。 朱逊烁好赖姓朱,再不学无术也知道楚翰林这个侍讲本来可以给谁讲课,皇帝把他骂了一通,这个他平常都不太记得的侄儿却捞到了好处,这算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狐疑不悦,看朱成钧哪哪都不顺眼,被一同叫来接旨的朱成钧脸色却也不佳,他本来跪着,被踹得歪倒在地上,嘴角下撇,一副甚不乐意的样子。 “二叔,我怎么知道。” 他言辞也不驯服,朱逊烁要发怒“你” 话出口,又反应了过来,他知道楚翰林代表了什么,这养得跟个深闺千金似的小侄儿哪里知道毛头小子本来天天自管玩耍,这下好了,皇帝多事给他派了个先生来,压着他读书认字,他要高兴才是反常了。 朱逊烁心中的淡淡疑虑消去了,天使将他抬脚就踹朱成钧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皱了下眉,催他“郡王,您该接旨了。” 朱逊烁满心不想接,又没真不接的胆子,没奈何,站起垮着脸把明黄卷轴接了。 然后别说懒得再想朱成钧的事了,天使他都憋着气不想理,转身就扬长而去。 前来宣旨的天使是宗人府中一名官员,常年与这些王孙打交道,吃惯了王孙们的脾气,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只向楚翰林道“侍讲,本官的差事了了,这便回京缴旨,就此与侍讲别过了。” 楚翰林拱手点头。 宗人府官员走之后,楚翰林转身再一看,发现朱成钧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偌大的前庭,覆满白雪,只剩了他一个人。 角落里三两个下人看好戏般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来,本该朝着帝师之路攀爬的楚翰林“” 无奈摇头苦笑一声。 朱成钧走在回去正堂的路上。 一个瘦弱的小内侍缩脖拱肩地跟着他,往后望一望,见离前庭已远了,周围也没什么旁人,才忙伸手拍着朱成钧身上被踹出来的那个鞋印,又心疼地开口哈出一团白气“九爷,二郡王踹着您哪了可疼吗” 朱成钧甩手走着,摇头“不疼,我躲开了。” “二郡王真是,自己心里气不顺,发到爷身上来,这也算是做叔叔的。”小内侍没那么平静,很有几分主忧仆辱的模样,气鼓鼓地抱怨,“还不如皇上待爷好。皇上真是个仁德的皇上,面都没见过爷一回,倒记挂着爷,特地从京里派了先生来。” 朱成钧垂着眼睫,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里的讥诮之意让小内侍茫然地住了嘴“爷,我说错什么了” 朱成钧笑着道“当然错了。” 哪里真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 这份所谓记挂,分明是他拐弯抹角哭来的。 当然他一滴眼泪也没流,隔着好几百里,他哭出两缸泪来,皇帝也见不着,唯有把事实借势摊出去,落到所有人眼里,皇帝如果还要点面子,那就不会对他这个快被圈傻的堂侄儿视若无睹,总得发点慈心。 这一招是他跟朱逊烁现学现卖来的,他那天在堂上听到朱逊烁不依不饶说要上书向朝廷“申冤”时,就明白了这个二叔打的是什么主意。 朱逊烁失败了,他成功了。 小内侍不知他想什么,等了一会,不见他解释,知道他的脾性,便也不追问,自己又高兴起来“不管怎么说,以后就好了,看在皇上派来的先生份上,别人再欺负爷也要有些顾忌了。对了,咱们把先生撂在那不好吧先生头回来府里,不认得路,天还下着雪呢。” 朱成钧轻飘飘地道“那又怎么样。” 小内侍担忧“我怕先生对爷有意见。” “不用你操心。” 朱成钧脚下不停,眼看着正堂,也就是为代王丧事匆忙布置起来的灵堂出现在了前方,才道,“我们又干不了什么。二叔这会儿念想落空,正在气头上。等他把火气发完了,就该换张脸了。” 小内侍愣了愣恍然道“爷说得对,二郡王还惦记着王爵呢,那他怎么敢得罪皇上派来的楚先生。对了爷,我刚才躲在一边,听那圣旨半懂不懂的,好像还要在本地召几个品行优秀的少年给爷当伴读,也不知我听没听岔” 已到正堂阶前,满目素白幡幔在寒风中舞动,发出呼啸声响,堂内呜咽号哭此起彼伏,絮絮叨叨的小内侍闭了嘴,及时迅速地换上了一副如丧考妣的面孔。 朱成钧面上的一切表情也消失,变得平板,沉默着走进去,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跪了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7章 “你这是做什么” 在几个人簇拥下走过来的罗知府发问。 展见星愣了愣,她没想到罗知府竟会突然出现,忙从恭桶上跳下来,扑到栅栏前,把冻红的手摊开伸出去“府尊,我娘病了,她烧得厉害,我想弄点雪给我娘降温,没有什么不轨之心。府尊,求您施恩,请个大夫来给我娘看看吧。” 她隔着栅栏跪下去。 罗知府低头,看了看她手心里的一小捧晶莹洁白的雪,赞许地道“是个小孝子。” 转头吩咐身后的狱卒“把锁打开吧。” 狱卒答应一声,上前施为,叮叮咣咣的铁链被一层层解开,吱呀一声,牢门开了。 展见星又愣了狱卒太难说话,可罗知府也太好说话了罢 这就把牢门都打开了,难道打算放她们走 她呆愣的表情落到罗知府眼里,罗知府不由笑了,多问了她一句“本官那日在堂上听你言辞,有些法度,可是有在读书” 展见星小心地点了点头“是。只是小民愚钝,刚刚开蒙,认得些字而已。” 罗知府道“本官观你的言行,小小年纪,机敏奉孝,可是一点都不愚钝。望你不要以些许磨折为事,回去继续好生读书才是。” 从父母官嘴里说出这个评语是极不容易了,但展见星一时顾不得,她只把心思都落在了“回去”二字上,忙道“府尊,我们可以回家了” 罗府尊笑着点了下头“本官才接到朝廷谕旨,代王薨逝之案,与尔等无关,你母子二人,今日起无罪开释。” 也是巧了,徐氏病了的消息报上去的时候他正好收到驿站流转来的公文,才兴起打算来看一看。不然,释放辖下两个庶民之事还不至于劳动他驾临牢狱,亲自告知。 展见星大喜,跪地磕了个头“多谢府尊” 然后忙跳起来,奔到角落里,先把手里已化了小半的雪敷到徐氏额头上,然后努力去扶起她。平日里坚持干活的好处这时就显现出来了,她虽有些吃劲,但撑着也能把徐氏架起来。 徐氏被雪一冰,打了个寒颤,神智回来了些“星儿” “娘,我们没罪,我们回家了” 徐氏迷迷糊糊地笑了“真的吗” “真的,娘,我们回家。” 展见星认真地答着,把徐氏往外搀,路过罗知府的时候,向他诚心诚意地又道了一遍谢。 罗知府微微一笑“别耽搁了,快去寻大夫吧。” 要看大夫,得要钱。 出了牢狱大门,乱飞的雪花打在身上,虽然冰寒,但徐氏意识到真的出来了,精神反又振奋了两分,也不全用展见星搀扶了,自己努力支棱起发软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往家的方向赶。 熟悉的街道渐渐在望,展见星不由加快了点脚步,她心里算得好好的,这条街上就有药堂,家去拿了钱,很快就可以给徐氏看病。 满心劫后余生的激动在看见家门的时候,散了个干净。 展家馒头铺门洞大敞,北风卷着雪花,肆无忌惮地灌进空荡荡的铺子里。 她们几天前被抓走得急,门板没来得及上齐,但地处府城,周围的邻居们又大多和气,就算治安离路不拾遗差些,也不至到只给她们留下一间空铺子的地步 展见星站在几块横七竖八散落在地的门板前,只觉手足冰冷,周身战栗之意不下于那日忽然被扣上“毒死代王”那顶大帽子的时候。 遭贼了 偏偏在这时候 展见星木木地转头看了一眼徐氏,忽然想倒下去算了。 太累了。 怎么会这么难。 可她知道她不能倒,她倒了,正病着的徐氏怎么办 她用力地咬紧了牙关,很快感觉到嘴里漫开了血腥味,她不知道咬破了何处 “星哥儿,你们回来了” 惊喜的叫声从对面传来,小陈娘子探出身来,连连招着手“快过来,到我们家来暖暖” 展见星在这亲切的招呼声中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别慌,还有办法的,找到那个贼就好了。 她搀着一样被打击得不轻的徐氏过去,小陈娘子看出徐氏状态不对,跑出来帮忙,“哎呦”惊叫“徐嫂子这是病了对了,星哥儿,你们能回来,可是没事了” 展见星一一地回答“朝廷查明白了,我们没有罪。天下了雪,我娘在牢里病了。” “这就好,这就好” 把火盆往外挪着的小陈掌柜也很高兴,扬声道,“来,让徐嫂子和星哥儿坐这里,烤烤火。” 展见星扶着徐氏安顿下来,谢了他们夫妻俩后,忙就问道“陈大哥,陈大嫂,可知道是谁偷了我们家我好报官,我娘病着,正等着钱治病,耽搁不起。” 小陈掌柜与小陈娘子对望一眼,面色有些奇怪似乎居然知道,但又不太好说。 展见星扣紧的心弦倒松了点,她没想能这么顺利,原想着有一点线索就好了,忙追着又问一句。 小陈娘子叹了口气“唉,星哥儿,我说了,你别着急生气。我们对门做着邻居,一向处得好,你们遭了横祸,别的我们帮不上,这铺子总是要帮着看守一下的。我们当时从衙门回来,原想着替你们把门板上好,只是没想到,你们展家族里的人来了” 来的是展家大伯和三叔两兄弟,不知本来是来做什么的,但知道了兄弟留下的遗孀幼子遭了难,片刻怔愣之后,却是立即两眼放光,他们原是套了驴车来的,把展家馒头铺本已上起的几片木板叮咣卸下,大摇大摆进去,见什么搬什么,直往驴车上放。 邻居们看不过眼,有人上来阻止,展家大伯两眼一翻“我展家的家什,与你什么相干” 邻居们再说,展家三叔的话说得更不好听“我二嫂是个寡妇人家,应当谨守门户才对,你上来瓜瓜葛葛的,别是跟我二嫂有点什么吧” 这盆污水扣下来,便是心中还有不平的人也不敢出头了,徐氏一日没有另嫁,一日就还是展家的媳妇,膝下还带着展家的儿子过活,自家里的财物纠葛,外人确实不好多插手。 就这样,小半天工夫,展家伯叔两个把馒头铺搬了个空,连地窖里腌着过冬的大白菜都没放过,搬了几颗,架着满满当当的驴子得意地走了。 徐氏身上一阵寒一阵热,牙关打战,自己都分不清是病的,还是气的“这些、这些畜生” 陈家两夫妻不知道展家伯叔为何而来,她心里约莫有数,十有八九是要像张氏说的那样来逼她改嫁,指不定还要把展见星抢走,逼她丢了书本,到田地里去做牛做马。这么一想,徐氏几乎气晕过去。 “哎,徐嫂子,你缓口气,你病着呢,可生不得气。”小陈嫂子忙劝着,又推小陈掌柜,“别干站着了,去拿两串钱,把楚大夫请过来给徐嫂子瞧瞧。” 借钱的话本已滚在了展见星嘴边,只未来得及说出,她眼眶一红,要跪下给小陈娘子道谢。 小陈娘子一把把她拦着“行了,我们门对门住了也快两年了,这点手还能不伸,干看着你娘烧坏了先把你娘的病治好了再说,你家那些家什,回头再往族里要去,你们族老要是肯主持个公道,还是能要回来的。” 展见星咬了下唇,没着声。 她心里知道根本没这个可能,两年前徐氏还在热孝里就被逼嫁过一回,她们不是没有去求过族里,族里只是以家事推脱不管,又去求里老,当时倒是见到了里长,结果才知道,原来展家想把徐氏逼嫁的正是里长家的傻儿子,这儿子不但傻还半瘫,日夜睡卧在床,连口饭都要人喂食,徐氏为了展见星本就不愿改嫁,何况还是嫁给这样的人 争执反抗之间,徐氏差点一头撞死在展父墓前,里长害怕背个逼死节妇的名声,才终于退让,徐氏才有机会避居到城里,靠着安葬完展父留下的最后一点积攒买下了馒头铺这个容身之所,一切从头开始。 这些旧话暂且不提,很快楚大夫被请了来,这个倒霉的老人家也有一份好心,给徐氏诊治过后,只收了药钱,没收出诊钱。 世道虽然严酷,小民处处碰壁,终究也有一点温暖可爱之处。 展见星因此振奋了一点起来,将徐氏在油铺里暂时安顿好后,她冒雪走到对面去,想找一找自己的家还剩下些什么。 很好,非常干净。 除了做面食的案板太大太沉重,驴车放不下没有搬走以外,就剩下四面墙了,看得出若是可以,展家叔伯恨不得连墙皮都铲了一层走。 展见星没在前面停留实在没什么好停留的了,往后面居住的屋子走。 后面的两间屋看上去变化倒不大,这不是展家叔伯良心尚存,而是徐氏惧怕有朝一日连大同也呆不下去,有意识地没添置太多东西也没钱添,但虽然如此,仅有的两三样箱柜也都被打开了,翻得乱七八糟。 展见星没管那些,只去往徐氏床头的炕洞里掏了一把,果然,藏在里面的小坛铜钱也不翼而飞。 她心头麻木得已经觉不出来疼了,又走到旁边自己的小屋,费力移开衣柜,从衣柜后面的墙壁上掏出一块砖来,这屋子有些年久失修,这块砖在她们买下屋子时就是活动的,她有意没用泥巴填牢,日常把徐氏给她的零用钱藏在里面,以备不时之需。 砖块移开,里面露出了一小堆散放的铜钱。 展见星眼睛亮了亮,忙把铜钱取出来捧到手里。别处没什么好看了,她走回油铺,先不顾小陈娘子的推拒,执意把药钱还给了她,然后拜托小陈娘子帮忙照看一下徐氏,她就又走了出去。 她要去县衙。 村里的族老都是没法指望的,想把家什要回来,为今之计,只有去告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8章 展见星的告官之路很不顺遂。 衙门有规定,逢着特定的日子才收百姓状纸,大同县衙是逢三、六、九,展见星含愤而去的这一日一来并不是正日子,二来她也没想起来写状纸。 只好掉头又回去,按捺住心情服侍徐氏,总算徐氏的热渐渐退了下去,她们在牢里呆的时间不长,没吃多少苦头,徐氏病愈后精神很快养了回来。 两日后,展见星算准日子,又拿自己写的状子去了县衙,却被拦在了外面,衙门口的书办告诉她,原来她写的格式不对,要么自己拿回去重写,要么由书办代写。 当然,书办不会白白效劳。 展见星还过药钱以后,倾家只剩了百十个铜钱,又现去买了纸笔,实在再出不起这笔多余花费,只得问明白了格式,自己回去又写。 她下午时再度跑去,谁知衙门口那收状纸的书办已经不在了,问了门子才知道,天太冷,书办大爷说手抖写不了字,已经回后衙休息去了,要想告状,下个日子再来吧。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没办法,只好回去,好容易又挨了两日,再去。 书办虽然娇贵,倒也不是一点活不干,这一次,展见星的状子终于递上去了。 但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县令,要告状的人多了,递状子不过是第一步,递完了排队等通知,什么时候排到了,才能去过堂。 展见星揣着希望,回家与徐氏傻等起来,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际,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难熬不必细说,多亏了邻居们心善,各个伸手帮扶一把才将就了下来。 度日如年间,眼瞧着熬到了十一月上,展见星等不住了,决定去县衙看看。徐氏不放心,想自己去,但一来她妇道人家,见官不便,二来她也不识字,没拗得过展见星,只得在家坐立不安地守望着。 在门口收状纸的仍是那个书办,展见星上前行礼探问,那书办瞪着眼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案面“原来是你小子,你那状子不尽不实,胡编乱造,可是害得我吃了县尊好大一个瓜落” 展见星愣了“小民字字实情,何来虚言” 书办大声道“搬走你家财物的乃是你的叔伯,并非陌生匪人,你如何填的盗匪状格” 展见星辩解道“小民状纸上写明了的,并无遮掩,他们侵门踏户,强占小民家业,岂不就与强盗无异” 展见星的状纸上确实写得明白,但这书办因天气寒冷,当差极是敷衍,按理他有审核之职,不合规定的状子当时就该驳回,但他第二回时却根本没有细看,胡乱收了,呈交到李蔚之那里,李蔚之发现不对,把他叫去骂了一顿。 书办因此心气不顺,也不耐烦与展见星这么个毛头小子多费口舌,直接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衙门口是你巧言令色的地方吗总之,你这状子不该告到县衙来,该去寻乡里的里老评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跑来县衙告一状,你以为县尊老大人那么闲好了,去,去,别站这碍事了” 将近半个月白耗在这里,展见星气得不行,勉强忍着道“既是不准告,差爷当时不说,事后也该告知一声,小民白白等了这么久” 律例其实规定得不错,准告不准告,官府都该尽到基本的告知之责,但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再好的规章,下面人执行起来都能走出七八种样来。书办就完全不以为意“现在你不是知道了等几天就委屈了,告诉你,你告这刁状,没把你抓起来打一顿板子就不错了” 展见星脸都气白了,捏着拳头“好,县衙不管事,我找管事的地方去” 她转身就走,书办在她身后嘲笑“毛头小子,脾气倒不小,你只管去,有本事,进京告御状去” 展见星脚步顿住,霍然转头“你以为我不敢” 书办哈哈大笑“你敢,你去呀” 站在书办周围几个瞧热闹的差役跟着笑成一团,展见星“你” “你过来。” 身后有人扯了她一把,展见星回头一看,却见是个穿公服的眼熟差人,她想了一下,认出是之前代王案时见过的龚皂隶。 龚皂隶把她拽到八字墙那边,开口问她“你家的事,我听小陈说过了。你现今还想去哪儿是不是府衙” 见展见星点头,他叹了口气“别费这劲了,你去府衙是越级上告,府尊大老爷更不会接你的状子。” 展见星愣了片刻,这道理她懂,只是一时气糊涂了。她抿了抿唇“多谢龚叔提醒,那我还找李县尊说理去。我家就是强盗入室劫掠的案由,他凭什么不接。” 龚皂隶忙阻止了她“罢了,看在小陈掌柜的面上,我与你说句实话。你家这案子,衙门接不接在两可之间,县尊要是愿意管,伸伸手也就接了,要不管,打发你找里老去,那也没什么错。”他声音低下去,“为着你家先前那事,县尊觉得失了颜面,所以如今是不会管你的” 展见星眼前一黑。 怪不得 她家就在城里,明明不接也不使人告知,硬拖了她五六日,说不定都是有意的 李蔚之自家懦弱,在代王府威势前露了怯相,他不反求诸己,却迁怒到她头上来了,这是什么昏官 龚皂隶见她直挺挺站着,眼神失焦,一句话说不出来,也有些可怜她,指点了她一句“小哥儿,你还是往你们里老那使使劲吧,破些银钱喂他,你们家那些东西,能要回来多少算多少罢。” 她们早把里长得罪透了,根本没法去寻;何况银钱,家里又哪里还有什么银钱,邻居们接济一时,不能接济一辈子,她和母亲的日子已经窘迫到吃了这顿,下顿不知在何方了 一阵寒风袭来,展见星站立不稳,被吹得往八字墙边趔趄了一下,她茫然的目光顺势在墙上扫过。 设立在衙门两边呈八字状的墙壁就相当于布告墙,官府有什么需要下达于民的律令告示,都会在此张贴。 一眼望去最新的一张上写着 “召年十二至十八者,品学兼优之少年充为代王府王孙伴读” 展见星仰着头,对着这张布告发怔住了。 龚皂隶转头看了一眼,顺嘴道“这是罗府尊让人来张贴的,府衙那边也有。皇上真是圣明又仁慈,听说下旨大大训斥了代王府一顿,连代王爷的王爵传承都扣住了。知道代王府中有些小王孙因为圈禁耽误了习学,竟成了白丁,又从京里派了位有好大学问的翰林老爷来,专门教导小王孙们读书。” 展见星回过神来,向他拱手拜道“多谢龚叔教我。不耽误龚叔当差了,我这便往府衙去。” 龚皂隶有点急“哎,你这小子,敢情我半天话都白说了” 展见星苍白着脸色,静静地道“龚叔误会了,我不告状。” “我去应征。” 大同府县同廓,县衙府衙相去不远,不多久,展见星已经来到了府衙前。 这一片官署前比县衙要清静得多,因大同是边关重镇,防卫比别处都严密些,府衙门前还派有军士守卫。 展见星才往八字墙前站了站,一个身形高大的军士就喝道“兀那小孩儿,这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莫在这里搅扰” 展见星匆忙间一扫,看到了墙上确实贴着一张和县衙差不多的告示,她往军士那边走过去,行礼道“军爷,小民不是来玩耍的,敢问军爷,府尊征召伴读的告示还作数吗” 军士打量她两眼,脸色缓和下来“你是要应征的那进去罢。” 展见星不由意外了一下,没想到府衙的门倒比县衙好进多了。 她不及多想,忙走了进去。 将到仪门时,又被此处的门子拦了下来。展见星把来意又说了一遍,门子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笼着手站起来“跟我来吧。” 展见星心中疑惑,不知是不是风太大,她有些看花眼,怎么觉得她说完话后,门子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亮,好像对她的到来多么喜闻乐见似的 不确定的事,展见星暂也不想了,她自己是抱了孤注一掷的心态来的,默不吭声地跟在门子身后,一路走进了后堂。 “大老爷,有人来应征那个伴读了”才到门边,门子就扬声叫了起来,声音喜气洋洋的。 展见星这回确定自己没有辨错了,门子这句通传里分明溢满了终于逮到个“冤大头”的喜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9章 罗知府正在堂中处理公务,闻言“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目中一怔“是你” 代王之死才过去小半个月,他自然是记得展见星的。 展见星上前行礼“小民见过府尊。” 罗知府摆手令她起来,探究地望向她“你家中出了何事” 伴读之职,不论谁来应征,都不该这个才从代王府虎口中逃生的小少年来,按理,他该巴不得离开代王府八百里远才是。这不合常理的事竟然发生了,那一定是别处生了变故,令得他不得不来。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也差不多了,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此刻问话口气又好,像个和蔼的长者,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但不等流过面颊,她连忙抬手拭去。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沉吟片刻,开口问她“展见星,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躬身道“一来,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二来,祖父母尚在,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无法断绝,倘若将来再生事端,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产,违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无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辩说是搬给展家老两口的。因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财。 走来府衙的路不长,但展见星已经已经把这一切想清楚了,她连遭打击,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荆棘密布无法前行,她愤怒而不屈,脑海中反而破出一条险道。 她决意争取代王孙伴读之位,听来是胆大到荒谬,可是,她已走投无路。 罗知府注视着她,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罗知府道,“这主意是不错,可是你身份与别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对你必然饱含恶意,你不怕吗” “小民很怕。”展见星老实承认,“但代王府要如何对付小民,总是将来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无隔日米粮,不入虎口,也将饿死家中。” 对于罗知府来说,展家发生的事并不稀奇,他为官至今,很知道乡间宗族势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艰难,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苦难又静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处。 展见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胆魄骨气,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同宗叔伯展开绝地反击。 孝吗不太孝,他试图抗衡的是他的亲叔伯,可是要说他不孝那更错,因为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与家。 天下至亲至重者,无过于父母。对父母孝,才是大孝。 罗知府再问“你可有想过,倘若你在代王府中出了事,你母亲余生将如何痛悔”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道“小民觉得,也许不一定会出事” 罗知府见她停住,鼓励了一句“说下去。” “小民是自己胡想的,才听人说,京城的圣上十分贤明,下旨重重训斥了代王府,又按住了代王的王爵暂不敕封。小民因此想,为了王爵,短时间内,代王府的贵人们也应当守规矩些。” “还有呢” “代王府如果积习难改,一定要寻人麻烦,那寻小民的也许反而比寻别人的可能性都要低些圣上才还了小民母子清白,代王府不依不饶,还要报复到小民头上,不是公然违抗圣命了吗小民倘若在代王府中出事,对代王的王爵承继就更不利了。” 说到后来时,展见星的声音渐低下去,因为这纯出于她的想当然,不成熟且很可能过于天真,朱逊烁倘若没有这份理智,就是要疯狂到底,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罗知府却终于露出了明确的笑意。 他和展见星的地位不对等,所能获得的信息量也不相同,据他所知,至少在代王丧期的三年内,朝廷不会考虑批准任何一个代王府的爵位,上书请封也没用。至于之后,看表现。 这是掐准了代王府的命脉来的。 资格最老的代王已经薨逝,遗下的子孙们与帝脉情分既差一截,也没法仗着长辈的身份指戳什么,被贬为庶民的日子代王府尝过,不会想再尝,因此,代王府日后将不得不学会低调做人。 如果学不会,那也简单,封爵别想要了。 罗知府作为代王案的主官,一直很关注此事后续,他自己手里也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所以可以做出这么笃定的推断,但以展见星的稚龄,竟能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差不多的猜想,这份敏锐聪慧,实在难能可贵。 此子尚未长成,头角竟已隐现峥嵘之相。 罗知府按下了心中赞叹,道“本官可以成全你。不但如此,你被夺走的家产,本官也会派人去帮你要回来,当做你解了本官一个难题的报酬。” 展见星来不及喜,先惊了“府尊何出此言小民何德何能而且,这、这就成了吗府尊不要考校一下小民的学问” 代王府中虽尽虎狼恶霸,也是王孙贵族,去与他们做伴读,难道什么选拔的程序都不需过 她满面迷茫,掺着些惶恐,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在这堂中站到此时尚未消去,这么看上去,又是个普通平常的小少年了。 罗知府笑了起来“你问题倒多,不过,你这么些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问题。本官奉旨为代王府中王孙选征伴读,已近半月,展见星,你是个聪明小子,不妨猜一猜,目前征到了几个”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罗知府发出此问,她要还不能悟,就白费罗知府夸她一句了,她脱口道“只有小民一人” 罗知府点了点头“不错。” 王孙召伴读,应者怎么会如此寥寥 展见星难以置信。她以为该抢破了头才是。 有人生来好命,什么也不用做,天生一份富贵等着,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不过忙得一口饱饭,突破固有的阶层是那样艰难,平民少年知道有这个机会,怎会不把它视为晋身之阶,纷来争竞 罗知府将她的疑问看在眼里,解释了一下“你不在本地长大,对于代王府的名声所知不深,但以你自身遭际,当可推出代王府向来行事如何。莫说有些底蕴的士绅人家,便是平常百姓,也鲜有愿意往来者。” 展见星仍觉奇怪,道“小民斗胆相问,便没有不畏艰险,敢于攀高结贵之人吗” “这样的人,其人品可知。本官将这样的人送到王孙身边,日日相伴,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慈心呢”罗知府反问。 话到此处,展见星终于明白了。 给代王孙征召伴读这事,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是个好人家都不愿来,愿意来的都不是好人。 罗知府是个注重官声民生的好官,不愿硬性摊派到那些符合条件的人家去,但那些主动前来的,攀附之心太烈,他又看不上,因此告示贴出去那么久了,一个也没选到。 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罗知府对展见星的前来才会说出“解难”之语。 他不考校展见星的学识,因为并不用在意,王孙自有翰林教导,不需向伴读讨教,但与此相对应的,伴读的人品必须过关。 给王孙的先生由京中派来,伴读则委派了地方官,这两件事都特地绕过了代王府,可见皇帝对于代王府自身有多不信任。 祖父辈代王已死不需多说,父辈朱逊烁等已经长成,脾性不可挽回,再底下稚嫩的孙辈们,也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这一层圣意苦心,罗知府看得分明,才这样慎重。选伴读的旨意实际是和代王案的判决一起下来的,他当天就亲赴牢狱把徐氏母子放了,但这伴读选来选去,选到如今,才只选到了当时差点被冤死的展见星。 人生际遇的无常与巧合,令罗知府都觉得有些难言滋味,他因此最后安慰了展见星一句“不必惧怕,你所猜不错。如今代王府还在举丧期间,总得丧事完毕,才说得到王孙读书之事。本官会派人通知你,你那时候前去,代王府就算原来对你有些愤懑,也该冷静下来了。” 该说的都说了,展见星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搅罗知府的公务能说这么多,在罗知府来说都算纡尊降贵了。 她默默识趣告退,罗知府也没有留她,让门子引了她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10章 “什么不行,我不许” 罗知府那一关易过得简直不像真的,回到家来,得知了消息的徐氏却是大惊失色,立刻提出了反对。 展见星道“娘,我已经和罗府尊说好了,不能再反悔,罗府尊承诺要替我们讨还家什的人说不定都派出去了。” “那些东西大不了都不要了,娘不能让你去代王府送死”徐氏态度坚决,而且少有地气到眼眶发红,拍了展见星一下,“你这孩子,平常那么听话懂事,这回怎么敢拿这样不要命的主意代王府那些贵人多凶恶,你是亲眼见的,好容易逃得了性命,如今还要往人嘴里去填送不成” 展见星没动徐氏本也舍不得拍得多重,她耐心地把自己的分析与罗知府的肯定都说出来,徐氏倒是听进去了一些,却不肯松口“就是不行。星儿,你真去了,叫娘怎么放心家里的东西虽都没了,好歹还剩了这房子,宁可把这房子卖了,娘同你赁屋住,卖了钱把生意重做起来就是了。” “大伯和三叔要是再来捣乱呢我们还有第二间房子卖吗” 徐氏迟疑了一下。 “他们还罢了,只是叔伯辈,我们豁出去同他们闹,未尝没有一点指望。但倘若他们搬出了祖父祖母呢娘能不听二老的吩咐吗”展见星道“娘,有件事您别忘了,我们的孝期快满了。” 徐氏失语。 当年热孝里的那一次逼嫁能逃过,已算是拼尽全力抗争的结果,再来一次,她已出了孝,连这最后一层自保的余地都没了,以死相逼不过是个名头,她总不能真的去死,到时留下展见星一个,她要是被发现了女儿身,又将是什么下场 儿媳都卖得,孙女又有什么不行。抓回去顶多养个两三年,就正是好年纪了。 徐氏想一想,都觉得心里慌突突吓得厉害,忍不住拭了下眼角。这吃人的世道,想活活不下去,想死,居然还不敢死。 展见星安慰地抚了抚母亲的手背“娘,您别怕,我想好了才这么做的。” 徐氏不安“你说得容易星儿,要么我们偷偷跑吧跑回南边去,娘在那边有些打小认识的手帕交,只要能回去,总会有人愿意帮我们一把。” 展见星摇头“娘,我想过,但是没法跑。我的户籍随爹落在了大同县衙里,现在要走,李县尊对我们老大意见,路引怎么开得出来我们身无分文,又如何走那么远路。” 如今路引制度虽说松弛了不少,但从南至北上千里地,孤儿寡母上路,怎可能不依靠路引,她们两年前从南边来大同,是用安葬先夫先父的情由老老实实去开具了路引的,如今别说和李蔚之有隙,就是没有,也难以寻到理由说服衙门。 徐氏听得没了主意,十分后悔起来“早知不听你爹的,就将他在南边葬了也罢了。” 展见星沉默了片刻,道“倘若爹泉下有知,必然也不想的。” 于展父来说,父母虽有偏心,总是至亲,他离家十来年,将要临终之际,如何能不加以思念,有落叶归根之想。此外,他也不放心自己死后徐氏拉拔着独女悬在外地过活,想着父母看在他的份上,总会照拂些他留下的妻女,才遗言叮嘱了徐氏。 怎知,展家老两口原来对他感情就不深,一走这么多年,更早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一般的了。他这份遗愿,是亲手将妻女推入了火坑。 徐氏虽埋怨丈夫,听这么一说,想到展父生前的好处,又忍不住哭起来。 若丈夫还在,她们何至于这么难啊。 如今狼窝和虎口,竟分不出哪个更叫人熬不过。 不论徐氏有多不情愿,罗知府却是言出必行,这事也费不了他多大功夫,他吩咐一句,不过隔天,一群青衣皂隶就哼哧哼哧,赶着辆大车到展家馒头铺来了。 徐氏闻讯出来,看着一车堆得乱七八糟的笼屉桌子板凳衣物等,只来得及欢喜了一下,发慌发怯的情绪就马上涌了上来这可是把女儿赔进代王府才要回来的,将来可怎么办哪 皂隶一边擦汗一边催促“大嫂,你清点一下,要是东西都齐全,我们就回去向府尊复命了。” “是,是,多谢差爷们了。” 徐氏心神不宁地和跟着跑出来的展见星一起清点着,很快发现有些不对 这一车的东西粗粗一看,非但不少,倒好像,还多了些。 徐氏拎起一个小板凳,迟疑地向皂隶道“差爷,这好像不是我们家的物件,差爷是不是不小心拿错了” 看上去像领头的那个皂隶扫了一眼过来,随意地道“府尊没给清单,我们去了展家,只得问他们要罢了。你那叔伯狂妄得很,连府尊的令都敢推三阻四地搪塞,说什么只是他家的家事,哼,这大同上下,什么家事国事,有哪样是府尊管不得的兄弟们少不得开导了一番,你那叔伯才老实了。” 展见星在旁,心里“呃”了一声什么开导,恐怕就是揍了一顿吧 衙门的公人对上小民,有耐性慢慢讲道理才奇怪了。 皂隶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至于这板凳,兄弟们人多手杂的,偶然拿错了一两件不是很正常,你大概点点就是,总不至于为个破板凳叫我等再跑了送回去。” 徐氏有点哭笑不得,只能应道“差爷说得是。” 在皂隶及围过来看热闹的邻居们的帮助下,很快一车家什都被卸下来了,皂隶们手是真黑,足多出了四五样东西,加起来值不了多少钱展家并不富裕,但由此可见他们摆开的威风了,展家叔伯不可能没有争抢,却硬还是叫搬走了,这过程里只怕少不了又挨揍。 徐氏找到了自己日常存钱用的那个坛罐,掂了掂,感觉分量同先差不多,应该尚未来得及被展家人花用,松了口气,探手进去抓了十来枚铜钱,塞给领头的皂隶“差爷们辛苦了,与差爷喝杯茶,别嫌弃。” 皂隶手一摊一拢,十来枚铜钱熟练地滑进了袖笼里,他脸上的笑又满意了些“行啦,我们去向府尊回禀了。” 招呼着几个皂隶,推着大车走了。 徐氏又向邻居们团团作礼“这些日子,多亏了诸位高邻帮扶。如今家里乱,等收拾好了,我专备一席答谢,大家伙一定得来。” “徐嫂子太客气了,街坊邻居的,这不是应该的吗” “徐嫂子,你别灰心,这么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往后就好了。星哥儿出息懂事,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众口纷纭间,也有人好奇问徐氏怎么请动了府衙的人将家什追回来,这可戳了徐氏的心头隐痛,她暂不想说,就只含糊说是写了状子去告,罗府尊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伸手帮了一把。 一时邻居们渐渐散去,徐氏和展见星忙忙碌碌把各样家什放回原位,徐氏看见笼屉丢了半月,比原先脏了数倍,甚是心疼,抱怨道“肯定是你大伯母使过,她一般的妇人家,不知怎地那样邋遢。先时我们在乡下住过几日,我记得她管的厨房灶台柜子都是厚厚一层油灰。” 展见星闻言转过身来,却是微微一笑“娘,你看。” 她手里摊着一张帕子,帕子里摆放着三四件银饰。 徐氏凑过去看了两眼,怔了下,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我从前戴的吗一回乡就被你大伯母抢走,说要孝敬给你祖母,结果隔天我就在她头上看见了。星儿,你从哪里找到的” 展见星对着徐氏身边的笼屉扬了扬下巴,道“先前我搬笼屉下车时在里面发现的,外面人多,暂时没有声张。” 首饰失而复得,徐氏又欢喜又费解“奇了,怎么会在那里面你大伯母再邋遢,不至于把笼屉当首饰盒子罢” 展见星道“我猜,那些差爷们上门替我们讨要东西时肯定不甚温柔,大伯母吓着了,以为从前她抢走的东西也得交出来,她又舍不得,就匆忙拿了想藏起来,被差爷发现,差爷不管那许多,见她心虚想藏,那东西就多半不是她的,夺了顺手一丢” 这事想来有些可乐,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颊边一个小小梨涡。 徐氏一想,大约就是如此,忍不住也笑了“这可真是,你大伯母不知多么心痛。” “管她呢。”展见星道,“娘,如今这些首饰失而复得,我们这个年就好过多了。” 徐氏短暂笑过,又乐不起来了“话是这样说,可你怎么办哪,娘宁可不要这些浮财,也不想你到代王府去。” 但她也知道,事已至此,不可更改了。 她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得罪不起代王府,难道就承担得起对罗知府出尔反尔的代价不成 展见星将要成为王孙伴读这件事,是就此定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11章 办席答谢过邻居们以后,天气就一日冷甚一日了,徐氏纵然满心忧虑,也得承认倘若不是展见星病急乱投医,及时把被抢走的家财要回来,她们很可能就无声无息地冻死在了某个寒夜里。 又一场雪从天而降,一夜间覆满全城,待到天亮开门,百姓们发现半空中纷扬着的,除了雪花,还有纸钱。 代王出殡了。 送丧的队伍浩荡连绵了好几里地,虽不曾从展家馒头铺这里过,也唬得听到传言的徐氏赶忙关了铺门,只怕万一不走运,在这种丧日里撞到代王府哪个贵人的眼里。 只是躲得过和尚,躲不过庙。 徐氏希望展见星去伴读的日子越晚越好,晚到捱过年去,把这事捱黄了最好 但腊月下旬,赶在年根底下,府衙的通知还是来了。 徐氏极不情愿又手忙脚乱地要给展见星收拾书本等物,被来传话的皂隶阻止了“府尊说了,只是去认个人,拜见一下,这马上快过年了,开课要到年后。现在什么也不用带,跟我走就是,府尊等着呢。” 展见星只好匆匆出门。 这段时间里,罗知府也没闲着,挑来选去,终于又选中了一个伴读。 展见星随着报信的皂隶来到府衙的时候,新伴读先一步到了,是个身材健壮的少年,穿着身褐色棉布袍子,衣角洗得有些发白,看上去家境亦是寻常。 罗知府还有一点公务未完,两个小少年老实站在门边等着,乘此时间小声通了下名姓年纪。 新伴读姓许,单名一个异字,五官轮廓略深,相貌俊朗有朝气,爱笑,笑起来则有点憨乎乎的“你今年才十二呀那我比你大两岁,马上过了年我就十五了。” 展见星拱拱手“许兄。” “别客气,叫我名字就行。”许异挺开心的模样,道,“我也叫你名字,见星,你这名字怪好听的,可是有什么来历” 展见星道“来历算不上,只是个巧合” “你两个,快进去,府尊叫你们。” 一个书办走到门边来唤,展见星与许异都闭了嘴,恭敬进去向罗知府行礼。 罗知府摆手令他们起来,然后揉了揉自己写公文写到发酸的手腕,站起身来,并不啰嗦,道“走吧。” 书办忙跑出去命人备轿,许异好奇问道“府尊大人,您亲自领我们去代王府吗” 罗知府点了下头“本官与将要教你们读书的楚翰林是同年,顺道去叙叙旧。” “原来是这样。” 许异恍然大悟状。当下罗知府出门上了官轿,因不愿为小事扰民,没打仪仗,只携了三两个从人,展见星与许异自觉跟在官轿后面,一行人往代王府而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代王府这一整片金碧辉煌的建筑群可以用巍峨来形容,本是仿造南京旧都的皇城所建,后来先帝登基迁都,重起新皇城,据说还派人来看视取过经。 未及进府,才靠近府门外的九龙壁时,那九条神龙形态各异,身庞爪锐,一股皇家威严气象已迎头扑面而来,压得人不由悚然噤声。 罗知府到此也早下了轿,随从一概留在外面,通传获准之后,只领着展见星、许异两人自角门而入。 展见星一路目不斜视,她是被代王府权势欺压过的人,这王府景象再雄伟,也不能令她有什么动容。 许异相对少年心气重点,眼珠子灵活地转动着,偶尔微张嘴发出一声无声的惊呼,他动静小,还算有礼仪,罗知府便也不去管他。 代王府的格局方正大气,宫殿连绵壮丽,路途并不弯绕,但因占地阔大,他们跟在引路的内侍身后,还是走了好一阵子才来到了位于前庭东路的纪善所里。 楚翰林一身褐灰道袍,外披氅衣,抄着手,正站在廊下相候。 展见星和许异两个没大见过世面的脚步不由都顿了一下因为这位先生可比他们以为的年轻了不少。 罗知府今年三十九岁,才说过和楚翰林是同年,所谓同年,乃是指在科举考试中位列同榜者,与年纪无关,十八岁和六十八岁成为同年都是有可能的道理两人明白,只是思绪仍一时走入误区。 这位楚翰林比罗知府年轻了足有七八岁,大约只在而立之间,面容儒雅,目光湛然,袍角在凛凛的寒风中翻飞。 展见星悄悄屏了一下呼吸,她不知道楚翰林现在做着什么官,但她知道翰林是只有进士及第才能做的,楚翰林如此年轻,已经攀过科举高梯,列于庙堂之上,其人之厉害,令她心生羡慕与一丝抑不住的向往。 罗知府加快了脚步,笑着上前“一别五六年,潜德风采更甚啊。” 楚翰林步下青石条阶,迎了上来,也笑道“什么风采,不过闭居翰林院中,碌碌无为罢了,哪里比得正清兄一府父母,为民操劳呢。” “哈哈,潜德潜心学问,时刻备皇上参赞垂询,这要是碌碌无为,天下又还有几个人敢称有为” “正清兄太过誉了。外面风大,都快进来说话吧。” 楚翰林扬手相让,诸人进入了堂中,各自安坐。 展见星与许异没座,只是默默站着,听楚翰林与罗知府两人继续寒暄叙旧。 展见星慢慢听出点头绪来,原来罗知府与楚翰林乃是八年前那一次大比中结识的也就是说,楚翰林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而且还是二甲传胪,经馆选进入翰林院,此后便一直在这清要之地潜心治学,现任着侍讲之职,而罗知府未能考中庶吉士,外放出了京,各处辗转,现为四品黄堂。 侍讲是从五品,严格算来比罗知府要低了三个品级,但其一,楚翰林是京官,他来代王府是临时差遣,本身官职仍挂在翰林院里,那么见外官就不成文地自动升一级;其二,如罗知府所言,翰林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有什么问题,随时可能提溜个翰林过来垂询,乃是天子腹心之所在,这一份近水楼台动辄上达天听的便宜,绝非区区两三个品级所能压过。 所以罗知府在与楚翰林的言谈之中,一点都没有摆出上官的架势,只以同年相叙,十分亲热地说着些别后境况。 两位同年五六年没见,自有不少话说,好一会之后才告一段落,罗知府招了下手,示意展见星和许异上前。 两人恭敬拜下去,楚翰林和善地点了点头“起来罢,不必多礼。” 又向罗知府道“我已让人去请九郎了,他们年后就是同窗了,趁便一处见见。只不知他得不得空。” 搁寻常人家,先生有命,做学生的自该一唤便到,哪有什么得闲不得闲。只是在这代王府里,倒是做先生的要客气些了。 罗知府心里有数,微笑点头不语。 满天下恐怕就数这里的先生最难做,哪怕是皇城内的天子,对自己的老师也要摆出敬重的意思,若有不合礼仪的举止,做臣子的也能谏一谏他。但,与代王府这一窝著名的恶霸们却有什么道理好讲 名声反正是坏透了,从上到下,都不要面子的。 不过,他们今儿来得巧,不一会儿,楚翰林尊贵的学生“九郎”就来了,他不是一个来,还附送了一个。 “先生。” 身量未成,一身白狐裘衣的小少年眉目精细,满面含笑,进到堂屋来,折腰向楚翰林行礼。 楚翰林到代王府来已有好些日子了,但府里一直在办丧事,来往执事杂乱,他一个外人不敢乱走,每日只在安排给他暂住的纪善所里闷坐,对王府中许多人并不熟悉,这个少年他就从未见过,迟疑问道“你是” “先生,我父亲是荣康郡王。”小少年自我介绍,“父亲命我和九弟一起来听先生的教导,日后我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先生不吝教我。” 楚翰林空闲这些日子,于这王府的人口起码是弄明白了,听这一说,就把人跟名姓对上了。 这当是荣康郡王朱逊烁膝下幼子,叫做朱成钶的。 与皇帝旨意中写明了的朱成钧是隔了房的堂兄弟,看二人年纪,十分相近。 楚翰林的冷板凳坐到如今,以为自己应该只有朱成钧这一个学生了,这也不奇怪,王府官员中本设有教授一职,像朱成钧这样因为圈禁就做了文盲的才稀罕,别人不可能都如此。 比如这个朱成钶,楚翰林听他开口这两句话,已知他有文法,并未如朱成钧般失学。朱逊烁作为现在代王府实质上爵位最高的人,先前全然不搭理他,这时不知怎么想的,却又把小儿子送了来。 楚翰林只欲奉旨教书,不想过多涉入代王府内部的争端,便不深问,只道“好,我知道了。” 朱成钶见他态度平淡,并未另眼相待,目中闪过了一丝失望不悦之色。 “先生。” 这一声,却是朱成钧到现在才开口了。 他立在朱成钶旁边,没对比还好,一比朱成钶的白裘衣,他只穿着普通的棉布袍子,话又少,叫完这一声就没了,脸还木,眼皮没睡醒似地垂着,只像个毫不知情识趣的小木桩子,干巴巴往那一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12章 展见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代王出事那一日虽然情形混乱,但她出于一种无用的幼稚的记仇冲动,将代王府那些人的相貌都记下来了,她认得这个九郎朱成钧,清晰记得他还伸手抢过她家摊位上一个馒头。 当时他可不是这一副木桩子样不,也不对,后来过堂,他被罗知府问话时,和现在的模样就差不多。 “来,你们互相见一见吧,这是展见星和许异,等过了年,就陪你们一起读书了。”楚翰林和气的声音响起来。 展见星忙收回了思绪,和许异一起,向两位朱氏王孙行礼。 罗知府此前派人问询过楚翰林,知道他应该只教朱成钧一个,所以就选了两个伴读来,以为凑合够用了他也是尽力了,好人家的诗书子弟,谁不埋头苦读,以备科举哪有空闲来和王孙们闲耍,如今可不是开国那时候了,藩王们伸向军政的手早已被先帝斩断,将他们奉承得再好,也不抵自己正正经经考个出身。 不想,此时忽然多出一个朱成钶来,这一分,一个王孙只得一个伴读,未免就寒素些了。 好在王孙们也不甚介意这一点,朱成钶笑眯眯问了一句“这是罗知府奉皇伯父的旨意给我们挑的伴读吗” 罗知府答一声是,他就好似早已想好般,胸有成竹地伸手向展见星一指“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是个肯定句,没有要和谁商量的意思。 罗知府和楚翰林都不说话,默契地皆不打算管王孙们之间的事。 朱成钧倒很省事,他没吭声,只是看了堂兄挑剩给他的面露茫然的许异一眼,就把目光投到了地上,算是默认了。 “先生,左右无事,我和九弟领他们在府里走走吧。提前熟悉一下地方,我们也认识认识。”朱成钶又很有主意地道。 楚翰林点头“也好,你们去吧。” 朱成钶就微笑着转身拉起展见星的手,展见星有点不习惯,但不好挣开,只得僵着手指随他去了。 朱成钶并没有长久拉着她的打算,出了门后,就松开了,绯红的薄唇轻启“帕子。” 候在门外跟上来的内侍立刻奉上一方洁白的手帕,朱成钶接过来,把自己才拉过展见星的右手仔仔细细擦过,然后就将仍旧洁白的手帕丢到了地上。 目睹全程的展见星“” 有毛病 朱成钶挑剔又嫌恶的目光从她面上刮过“庶民,你胆子很大,害死了祖父,还敢踏进代王府里。” 少年的变脸毫无预兆,恶意更毫无收敛,展见星收起了一切表情她原来也不大有表情,语声平静地道“小民家是无辜的,皇上已经还了小民家清白。” “你无辜”朱成钶嗤笑了一声,“若不是你家那铺子不长眼地开在那里,我祖父怎会那般薨逝遭天下人笑话” 见识过朱逊烁的蛮横狠毒,展见星对这种程度的倒打一耙已不放在心上,并且觉得无可回应,便只抿唇不语。 朱成钶还有话说“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但你既然来了,那就老老实实的,若还敢捣什么鬼,哼,别以为代王府真的拿你没有办法,让你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世上的法子,多得是。” 展见星面无表情。 许异扭脸悄悄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担忧之意。 朱成钶放完狠话就要走,跟他的内侍追了一句“七爷,咱们就这么走了,先生要是问起” 朱成钶脚步顿了一下,语气不耐地向旁边的朱成钧道“我没空,你跟他们随便逛逛去。回来先生要是问我,你就说父亲半途召了我去,听见没有” 朱成钧张了下嘴“哦。” 朱成钶抬脚走了,内侍跟上去,皂靴毫无留恋地踩过被弃在路上的手帕。留下一个鲜明脚印。 “可真会糟蹋东西。” 许异咋舌了一句,又觉失言,忙捂了嘴,看向朱成钧。 朱成钧没什么特别反应,只问“你们想逛哪里” 口气平平常常的。 他看上去比那个朱成钶正常多了,许异松了口气,道“依您的意思吧” 他们两个平民小伴读,哪敢真指定在尊贵的王府里如何逛荡呢。 朱成钧没应声,只是转身走了,他也有个小内侍跟着,小内侍叨咕道“这大冷的天,风刮到人骨头缝里,可逛什么呢。七爷的主意,自己不干,到头来又是九爷受罪,真是的。” 许异有些讪讪,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往展见星身边靠近了点,道“唉。” 小内侍明着是抱怨朱成钶,可这么当着面说,又何尝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展见星面色仍旧平静,非是她格外能沉住气,而是眼下这情况,其实倒比她预想中的要好一点。 不管怎样,总是能留下来,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而且因为见到了楚翰林,她现在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或者说更确定了的想法。 她不能一直指望利用代王府去对抗宗族,那是饮鸩止渴,她必须要自己强大起来。 如何才能强大呢。 她无权可使无势可仗无钱可用,本来是很难、很难的,可是 展见星的嘴角往上轻轻翘了一下,将心中震荡着的激越情绪压了下去。 可是,她将要有一位翰林做先生了。 在代王府中的游玩过程乏善可陈,不是王府景致不好,而是经过了朱成钶那一出,谁还有心情看什么景。 朱成钧在前面走,两个伴读就老实在后面跟着,许异试探着搭了两回话,朱成钧的态度有点爱理不理,但不知道是不是朱成钶离开了的缘故,他的脸色不再那么呆板死沉。 许异此时才发现他并不是个灰扑扑的人,他皮肤其实很白,五官比朱成钶生得浓烈,眉毛尤其乌黑浓密,像分寸拿捏极佳的丹青大家一笔勾落在雪白的面孔上,锋利又矜持,天生一种贵气。 这种气质在他把眉眼嘴角都耷拉下来的时候是隐藏起来了的,此时显露出来,他那种爱理不理都变得理所当然,好像他就该是这样的人,这个态度。 因此许异被他敷衍了答话,竟也不觉得受怠慢。 展见星一直沉默着,她跟代王府有那段过节在,如今虽然被逼急了不得不跑到这老虎嘴里来,也不想多和这些王孙们打交道。 朱成钧也没主动和她说什么话,几个人就这么闷头闷脑又莫名其妙地在代王府里走了大约一刻钟,究竟走过了哪些地方,因为朱成钧全不介绍,展见星与许异便也都不清楚。 至于朱成钶先前所谓“认识认识”之语,自然是一点都没有达成,如果说朱成钶对他们是明的蔑视,那朱成钶就是暗的无视,总之,都没拿他们两个伴读当回事儿。 一刻钟后,几人没滋没味地回到了纪善所。 许异忍不住嘀咕道“其实说得也没错,这么逛一圈,是挺傻的。” 少年们年纪都不大,滋生出的微妙气氛没掩盖,楚翰林看出来了,但他没问,甚至连朱成钶的去向也没管,只笑着就便问了问展见星和许异的功课进度。 许异先答“我学到at孟子a了。” 楚翰林问“哪一章还是全学完了” 许异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先生,我家祖上原是牧民,先帝爷时下令建屯堡守备,征集民夫,我家才得了恩典迁进来的,因家里没有学问上的渊源,我进学得晚,现在才开始学at孟子a,只念到了梁惠王这一节。” 这是才开头了。楚翰林点点头,又问展见星“你呢” 展见星躬身道“只将四书囫囵念过了。因学生鲁钝,许多地方不求甚解,需请先生多加教诲。” 一般学童开蒙,最重要的便是四书,堪称是一切学问之本,展见星在这个年纪能把四书念完,资质就至少不至于鲁钝,所以会“不求甚解”,恐怕问题不在他身上,而在他从前的先生身上。 贫家孩童想找个学问精纯的先生有多难,楚翰林心里是有数的,而展见星不说先生不能教他,只说自己鲁钝,这是尊师重道之举。楚翰林心里喜欢,微笑道“以你的年纪,能如此就算不易了。” 罗知府从旁笑道“你们虽是为王孙们伴读而来,但能得潜德这样的翰林为师,是真正难得的造化,望你们抓住良机,不要自误才是。” 展见星与许异一齐躬身应是,领了罗知府的教诲。 之后,楚翰林告诉他们年后初十前来开课,今天这趟差便算走完了,罗知府被楚翰林相邀留下来用饭,两个小伴读没这个脸面,告退后,就出门回家。 一出了王府大门,许异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好似憋了许久一般。 “以后可怎么办哪。”不等展见星问,许异就主动抱怨,“我爹娘以为王孙们年纪和我差不多,就坏也坏不到哪去,才送我来想搏个前程。现在依我看,他们可够难伺候的。” 展见星礼貌地安慰了他一句“许兄,你的运气总比我好些。” 总是没有被人指着鼻子威胁放话。 许异摇头道“哎,见星,我给九爷做伴读,九爷看上去是挺正常的,可他不得宠啊,你看那个七爷指使他的模样,哪像跟兄弟说话,就跟指使个下人似的,七爷连九爷都照样欺负,以后我们一处读书,他要是瞧我不顺眼了,想欺负我,九爷自己都难保,哪里还管得了我,我不只好干受着” 他看着大咧咧的,倒是粗中有细,这番道理说得并不错。 展见星也无话了,只好道“有先生在,先生总是能做一做主。实在不成,就忍一忍,我们只安心跟着先生念书便是。” 许异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工夫,两人走到岔道口,他就又好了,笑嘻嘻地邀请展见星得空去他家玩。 展见星谢过了,跟他分了手,各回各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13章 且说徐氏在家中翘首已久,终于见到展见星回来,忙把她拉到身前,从头到尾每一分都仔细打量过,唯恐她少了一根头发。 展见星笑道“娘,我没事。” 徐氏哪里肯信,又细细问她在代王府中的遭遇,展见星怕全然瞒着,徐氏倒要更担心,就吐露了一点“王孙的脾气有点古怪。不过没什么,我顺着他,不招惹他就是了。” 徐氏听了忧愁“唉,总是娘不中用,叫你去看别人的脸色。” “我不委屈,娘,我告诉你,代王府的先生可好了,是个翰林呢。我要是呆在家里,怎么找得到这样学问的先生能去跟他读几年书,就是看些脸色也值得。” 展见星说着话,眼睛里闪着光亮,嘴角翘起来,颊边梨涡都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脸颊上这个小涡生得不明显,微笑时都藏着,漾弯唇边眼角,笑意拂过整张脸的时候,才会显现。 这一份真切的开心很难伪装得出来,徐氏因此心里终于松快了些,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道“是吗” 又微微蹙了眉头“只是,将来可怎么好” 哪怕代王府中不是险地,展见星一个女孩子,也不能总去和小子们混在一起,她现在年纪小,还好含混,最多过个两年,就必须得想退步之法了。贫家小户讲不起闺誉不闺誉,可基本的男女之防不能不守,万一坏了名声,可是一辈子的事。 展见星却全然没有考虑这些,努力生存下去才是她的第一要务,而这件事已几乎占满她目前的人生。 婚嫁,离她太遥远了。 “娘,以后我想好了,”展见星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她轻声道,“我不会一直呆在代王府里,那不是长久之计。” 徐氏是巴不得离代王府越远越好,闻言忙道“这才好,星儿,你想了什么法子” 展见星道“娘,我现在有好先生了,我用功跟他读两年,就可以去试试童生试” “什么”徐氏失声,她记得展见星在牢里时说过一回想考科举的念头,但她们都知道不可能,苦笑一番就罢了,如今却 “星儿,那不过是个赌气的话,你如何认真起来”徐氏说着有点发慌,她和展见星相依为命,虽是满心不赞同,也不舍得训斥女儿一句,转头怨怪上丈夫了“都是你爹,我好好的囡囡,哪里比别人差一点了,偏他胡折腾,要拿你当个男娃娃养,如今他一蹬腿去了,把你闹得糊里糊涂的。” 展见星性别错位了好几年,虽说大了点以后,徐氏就悄悄重新教了她,但身上那一点一滴长起来的烙印又哪里容易就消失掉 徐氏疑心,展见星是仍对自己的性别有点认知上的混淆,才会生出这个想头。 “我没赌气,娘,祖父祖母是我们绕不过的一道坎,我们在大同一日,就得受他们管一日。”展见星眼神冷了些,“想逃离他们的控制,只有远远走到他们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也就是说,必须离开大同。 但没有充足理由,很难说服衙门开具路引,问题回到了曾经的难点上。 “我不妄想金榜题名,只求考个秀才就够了。我听先生说过,秀才出游不受离家百里之限,办起路引容易得很,衙门也阻拦不得。只要有了这个功名在身,我们不论是回南边,还是去别地,都不必受困了。” 徐氏道“可这、这不是欺瞒朝廷进考场是要搜查的,万一被发现了” “娘,如今无人知道我是易钗而弁,怕的什么”展见星耐心道,“从前出去玩耍时,我见过衙门那些人怎么搜查考生,不过查一查考篮有没有夹带,拍一拍身上藏没藏书本而已,并不难蒙混。只要我不存作弊的心,很不必担忧。” 此时离开国不过五六十年,科举制度成熟不久,如展见星偶然所见,入场搜检各地都大致如此。 此时的官员们还不曾料到,因为文人进身之阶日益狭窄,科举成为有且仅有一条的天梯,若干年后,作弊花样日益翻新,倒逼搜检跟着严格起来,乃至要考生脱尽帽鞋解开外裳的,堪称斯文扫地而即便是如此近乎要求赤身的搜检之中,考生仍旧能想出作弊之法,只能说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这对徐氏来说仍旧冲击力太大了,她劝道“星儿,你还是消了这个念头吧。那些官们,不来寻我们的麻烦就算不错了,哪敢主动往他们手里撞你倘或被拆穿了,问下罪来,把你敲上几十大板,娘还活不活了” 展见星叹了口气她极少叹气,这一叹,话语里的无奈之意再也掩饰不住“可是娘,我不乘着现在读书,寻一条出路,再过几年,就不说祖父祖母了,官府那边也有着现成的麻烦。” 徐氏茫然“什么” “徭役。”展见星回答,“过完年后我就十三岁了,再过三年,倘若我还不将身份改回来,就得去服徭役了。” 徐氏脸色一下煞白。 她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因为在她心里,她自然很清楚她生养的是个女儿,扮男装至今不过是不得已,从未想过徭役会跟女儿扯上关系。 可只得便宜不吃亏这档事,世上原是不存在的,依国朝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从此直到六十岁,每年都要承应官府的徭役,这役分正役和杂役,繁重不需细叙,逃脱会受重罚,何况逃得了一时,逃得了漫漫几十年吗 前路这样艰难,但展见星并不如徐氏般气馁,她的声音中还含了轻快“娘,没事,只要我在这三年之中考中秀才,就可以免除身上的徭役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大同,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去得,祖父祖母和伯叔们有再大的劲,也不必去理会了。” 这前景描绘过于美好,好似从逼仄窄巷中一转而至开阔大道,徐氏都听得动心了,但她的担忧也不可能就此消弭。 展见星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安慰徐氏道“娘,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先用功读书总是不会错的,期间若有别的变数,我再和娘商量着办。” 徐氏虽然时时埋怨丈夫不该拿女儿当儿子养,然而因着她的宠溺,展见星一日日长大,主意一日比一日正,徐氏作为一个丧了夫的普通妇人,在许多事上倒不觉去依靠展见星了,展见星没有被养成个娇娇女儿,她在话语权上,实则和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丁没有多少差别。 在自己坐困囚笼,拿不出有效主张的情况下,徐氏最终迟疑地点了头“那好罢。” 离年节越来越近,展见星还有一件事要做去向她原来的私塾先生辞别。 这位先生姓钱,打从十五岁开始应试,应到四十岁上,只是个童生,此后自觉年纪老大,羞于再和许多能和他做儿子的童生们一同考试,终于放弃了举业之路,在家中办了个馆,收些学生聊做养家糊口之用。 钱先生连科举的第一道关口都迈不过去,其学问不问可知,不过他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束脩低廉,略贵些儿的,展见星也读不起。 这日,展见星提了些礼物去往钱家,她此前因家中出事,告假有阵子没来了,钱童生膝下的小女儿淑兰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她比展见星小一岁,穿着件红袄,看见展见星,惊喜地放下衣裳迎上来“展哥哥,你来了,家中如今都好了吗” “咳” 展见星还未回答,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来,钱童生站在堂屋门前,瞪了一眼女儿,训斥道“做你的活去,姑娘家家,不懂得贞静少言的道理吗” 钱淑兰是独女,并不怎么畏惧父亲,又冲展见星甜甜地笑了笑,才绕回晾衣绳那边了。 “先生。” 展见星上前去行了礼,然后便将来意说知。 “知道了,你去罢。”钱童生态度很冷淡也很敷衍,听完了就直接撵人。 展见星愣了一下,没多说什么,放下礼物便依令转身离开了。 她与钱童生谈不上什么师徒情分,因为钱童生上课极为糊弄,一大半时间都只让小学生们摇头晃脑地将文章干念一遍又一遍,他自己则自顾打盹。 展见星向他请教文章的释义,十回里钱童生大约只答得上两回,另外被问倒的八回,他倒也有办法应对那就是将展见星呵斥一顿,挑剔她好高骛远,整日瞎出风头。 展见星只得忍,她家贫,就是找这样的先生,都是徐氏分外溺爱她才有机会。 如今要走,她没什么留恋之意。 不过,有人留恋她。 展见星才走到门外不远,钱淑兰就追了出来“展哥哥” 展见星脚步顿住。 钱淑兰跑到她面前,娇俏的粉脸上都是失落“展哥哥,你以后都不来我家了吗” 展见星点点头。 “哦”钱淑兰低了头,手指捏着自己的袄角,缠到了一块。 展见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说话,就道“我要回家了。” 钱淑兰忙抬了头,她想说什么,对上展见星一贯淡淡的表情,忽然悄悄把脸红了,她自己觉出来,跺一跺脚,好似从这动作里获得了勇气,望着展见星道“那我以后去你家找你,你还理我吗” 展见星以为她要来买馒头,就道“你来,我会跟娘讲多送你一个。” 钱童生虽不是个称职的先生,但这时的师道尊严不可轻忽,客气一些是应当的。 钱淑兰感觉展见星和她说的似乎不是一回事,但她也只是朦胧生出些小女儿心思,不曾全然开窍,听得展见星这样说,起码不是要跟她生分的意思,就满足了,再一想会见到“展哥哥”的母亲,又觉得害羞,羞答答地道“不要多送,你家日子不容易” “淑兰” 钱童生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喝道“你还不给我回来” “知道了,爹。”钱淑兰这下有些慌张,忙答应着转身走了。 展见星向外走,钱童生的声音断续从身后传来“爹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少往那小子跟前凑,他家穷得叮当响,谁嫁了他都是吃不完的苦头,你只看人生得好,就迷了眼” “爹,你说什么呢。” “哼,生得好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他家现在还得罪了代王府,能不能挣得出命都难说,你这个傻妮子,什么也不懂” 展见星毫无触动,表情都不曾变,大步只管向巷子外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14章 年节终于到了。 托那包阴错阳差得回来的首饰的福,徐氏和展见星这个年过得比去年还宽裕些,两人打定了主意不回常胜堡村见展氏那一家子,但有孝道掣肘,也不好做得太张眼了,年节消闲不做生意,徐氏便闭了门,只说身体不适,需要休养,并不往街市上逛去。 展见星也不去,乘着过年这几日工夫,她赶着把前阵家里出事时丢下的功课补一补。 屋外仍是隆冬,滴水成冰,不怕冷的孩童笑闹声时时响起,屋里棉帘垂下,徐氏和展见星缩在烧得暖洋洋的炕上,安静地各做各的事。 徐氏专心致志地缝着一个装书的包袋,这包袋展见星本来有,不过徐氏怕她去从贵人读书,原有的那个太简陋了遭人小瞧,所以精心替她缝一个新的。 展见星对此无所谓,她默念完一章,一抬头,见徐氏手里那簇兰草才多出了半片兰叶,便道“娘,这袋子只要结实,能多使一阵就成了,不用做那么细。难得清闲,你多歇一歇。” 徐氏道“那怎么成,你如今大了,身上的物件该体面些了。你看你的书,娘闲着也是闲着,这东西做起来又不费劲,只是娘手笨,做得才慢了些。” 徐氏确实不擅女工,不然不会被逼到开馒头铺了,做馒头看似不起眼,实则是样体力活,和面剁馅,样样都不轻省。 徐氏想了想,又道“星儿,你要是想学,娘教你,娘虽然不精通这些,但你学一点也不坏” 展见星马上把头低了下去,一本正经地道“娘,不说话了,我看书呢。” 徐氏不由失笑,没勉强她,也低了头,继续绣起自己的兰草来。 闲适的日子过得很快,徐氏一共做了两个包袋,一个修竹,一个兰草,刚做好,初十就到了。 展见星早早起来,提着新的兰草绣包袋,在徐氏担忧的目送之中,往代王府的方向走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她在九龙壁前遇到了气喘吁吁的许异。 许异是一路跑着来的,头上蒸腾着热气,很有活力地向展见星打招呼“这么巧,早啊” 展见星回应“早。” 两人会齐了一起进府,他们上回来时已在门房处认了脸,倒无人阻拦,但小厮没拿他们两个半大小子当回事,不想领路吹冷风,只叫他们自己走去,两人只得从记忆里扒拉着上回的印象,摸索着往纪善所走去。 时辰尚早,两人一边走一边聊了起来,许异是个好说话的,展见星没怎么问他,他巴拉巴拉把自己扒了个底掉“上回我好像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家落籍入的是军户,本来我该接我爹的班,做个军丁,这份营生苦得很,要前程得拿命拼,我爹娘舍不得我,听人说罗府尊张榜召伴读,召了好些天都没有满意的,就想送我来碰个运气,万一选上了,我就可以正经跟先生读书了,万一再运道好,能考个进士,以后就不用做军户啦。” 展见星点点头,懂了。 大同作为边镇,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十之七八都是军户,如展家这样的民户倒是极少数。这军户制度是从太祖爷那会儿传下来的,十分简单粗暴,大致来说就是一人从军,全家军户,世代军户,爹死了儿子上,哥哥死了弟弟顶,直到全家男丁死绝,变成畸零户。 这么要命的制度实行了几十年,在卫所兵丁忍受不了出现逃亡之后,终于豁出了一道口子科举。 能金榜题名,就能把户籍从军户转成民户,从此逃脱这诅咒一样的世代军役。 对一般军户来说,这近乎不可能,求学所需的费用就是一大负担,在求学的过程里,还必须保证家中有人在卫所服役,也就是说,倘若许异的父亲不幸出了什么意外,那许异马上就得顶上,没有任何商榷余地除非他已经考中进士。 展见星听得心有戚戚,看来活在这世上,谁都不容易。不过她也明白了罗知府为何会挑中许异,许异的目的比她还单纯,就是为了努力读书来的,读不读得出来且另说,起码不会为了讨好王孙就跟着王孙胡闹,或者直接把王孙往邪道里拐带。 “我想考个秀才,我和我娘的日子以后能好过一点。”展见星也吐露了一点自己的志向。 许异很高兴“那咱们一样,以后一起好好念书” “呜呜” 两人正说得投机,忽然侧后方传来了一阵哭声。 许异“呃” 他奇怪地扭头望去,他们这时刚拐入左路的一条道,只见原来那条正道的后方行来了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利落体面,后面则是个十七八岁的丫头,丫头穿得也不差,但衣裳有些凌乱,捂着半张脸,哭得凄切无比。 妇人使劲拽了丫头一把“快着些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大奶奶叫你去伺候大爷,不是叫你伺候到枕席上去的,这会儿后悔,晚了” 丫头只露着半张脸,也看得出姿容俏丽,她哭着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少废话,什么没有,大爷还能冤屈了你不要脸的小贱人,孝期里宽衣解带的勾引大爷,这会儿装清白,幸亏大爷立身正,马上叫人把你撵了出来,不然名声都叫你这小贱人败坏了” 妇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声音放得宏亮,一串话说得一气呵成,又是这样的内容,远近几个路过的下人都被引得靠近过来,一边听着,一边一眼一眼地往丫头脸上打量。 丫头受不住,哭得要倒在地上“倪嬷嬷,我真的没有,我要去见王妃娘娘,我就是出去,也不能背这样的脏水,这叫我还怎么活得成” “少跟我这儿寻死觅活的,你要是要脸,早该一头碰死了” 倪嬷嬷毫不留情地啐了一口,又下手去拉扯“快走吧你,还想见王妃娘娘,真能做梦,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说一声见,王妃娘娘就得见你大爷人品贵重又心底仁慈,你干出这样陷主子于不孝不义的事儿,只把你逐出去了事,知足吧你。” 妇人一行说,一行拽着丫头的手臂往外走,丫头抗衡不过,几乎是在地上被拖行着,呜呜哭得极惨。 展见星与许异皆不忍视,但心中虽恻隐,他们也知道这不是他们能管的事,许异闷闷地道“我们快走吧。” 展见星默默点了下头,捏紧了包袋带子正要举步,后面忽又传来新的喧哗。 展见星没忍住转头,只见不知从何处跑出一个穿着青贴里的年轻内侍来,这内侍体格甚为强壮,一把将倪嬷嬷搡开,扶起丫头来问道“春英,你伤着哪里没有” 丫头躲到他背后抹泪摇头“哥,先别管这个,我没勾引大爷,你快帮我跟倪嬷嬷说说,好歹,别叫我背了这个污名走。” 内侍忙点头“好” 但倪嬷嬷不等他说话,已先冷笑着道“张冀,别说你现在已经是拨给九爷的人了,就是你还在大爷的外书房听使唤,大爷处置内院的事,也不是你能插嘴的。乘早老实点叫你妹妹出去,大家还能多存一点体面。” 张冀目中闪过愤怒“倪嬷嬷,大爷看着春英厌烦,不想要她伺候,我们做下人的不敢争辩,从此不来污主子的眼便是。但春英说了她没有勾引大爷,嬷嬷不能硬往她头上栽这个罪名。” “我闲的,栽赃她”倪嬷嬷翻了个白眼,“这小蹄子是衣衫不整地被大爷亲自撵出来的,一早上就闹开了,亏她还有脸哭,你不信,自己打听打听去。” 听见这么说,张冀愣住了,迟疑地看向妹妹春英。 他们兄妹卖进府里后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平常能相见的时候并不多,妹妹渐渐长大,他对她的小儿女心思也没有那么清楚,也许,是见多了富贵花了眼,想学别人攀个高枝 “你,”张冀忍不住低声道,“现在是孝期啊。” “哥,我知道”春英哭道,“皇上下了圣旨,叫爷们好生守孝,王妃娘娘为此还召我们去训了话,我又不是疯魔了,哪敢捡这时候做什么” 张冀听了恍悟过来,什么孝期不孝期对代王府里这群王孙们毫无约束力,淫乐个把丫头都不是个事,但如今情形不同,有圣旨诫饬在前,王妃训示在后,春英若违抗不得大爷,被迫成事还有可能,却怎会去主动勾引 事要闹破,填命遮羞的一定是丫头,除非春英不要命了。 “你再能狡辩也没用,大爷犯得着冤枉你一个丫头,必定是你真干了不知羞的事。”倪嬷嬷一口咬定,又道,“张冀,你不服,就直接寻大爷说理去,这会却不要耽搁嬷嬷我办差,你护着春英不撒手,这个样子叫人围看着,难道就光彩了吗” 他们争执的这几句话工夫里,周围的下人已是越聚越多,各式各样的目光努力透过张冀的肩膀往春英身上盯,没一个叫人舒服。 张冀不由犹豫,乘着他软化的这一刻,倪嬷嬷上前拉出春英,脚不沾地地连忙就走,一路还在数落“大爷心慈,又没打你杀你,不过叫你家去,你纠缠个什么劲儿,再闹,惊动了主子,给你一顿板子,那时才是死活凭你去呢” 张冀呆站片刻,咬了咬牙,没有追上去,而是掉头就往来路走。 主角都走光了,这场戏也就没了看头,意犹未尽的下人们窃窃私语着,渐渐散去了。 直到这时候,站在人群后面的一主一仆才被显露出来。 主是朱成钧,仆是跟他的小内侍。 小内侍很不忿,扭头对着张冀的背影道“九爷,这人说是大爷拨给您使唤的,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刚才说跑就跑了,现在您在这站着,他跟没看见似的,说走又走了” 朱成钧似乎有些出神,心不在焉地撩了撩眼皮,随口堵了他一句“哦,那不是很正常” 小内侍哑了“” 展见星与许异原本已要走,但这下看见了他,不好装没看见,只得迎了上去,双双行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15章 朱成钧的态度还和年前一般,爱答不理,但他只要不和朱成钶似的开口就刻薄人,展见星和许异也不在意,默默跟他后面一起往纪善所走。 路上没再碰着什么事,纪善所里,楚翰林已经起来,见他们来,把他们引到了旁边一间屋里,这屋子是专门布置给楚翰林讲学用的,里面已放好了四套桌椅,桌上还摆着笔墨纸砚。 展见星不由多看了一眼,她自己带了一套文房器具,但只是最普通最便宜的,桌上摆的这些一看就不知道比她的好多少倍。 许异也盯着看,楚翰林注意到了他两个的目光,笑道“这是王妃娘娘遣人送来的,与你们使用,盼你们好好读书,陪伴督劝王孙向善。” 读书人,没有不喜欢好文房的,两人听了都觉开心,便是展见星也暂抛了对代王府的恶感,一起拱手遥拜道“多谢王妃娘娘。” 这个时候,朱成钶也来了。 他穿着件猞猁裘衣,轻暖绒毛拥着细白脸颊,仍是一身喧嚣富贵气息,与朱成钧的棉袍形成惹眼对比。 其实朱成钧的棉袍也并不差,比他上次穿的那件要好不少,质料光洁,色泽明晰沉稳,领边袖口都绣着祥云纹样。 只是凡事就怕对比,朱成钶往他身边一站,他就又显得简素了。 朱成钶未语先笑,向楚翰林微微躬身道“父亲怕我晚了,对先生不恭,特意早早就命人唤我起来,不想还是比别人晚了,先生勿怪,明日我一定早些来。” 学生看上去都算省事,楚翰林心情不错,道“你并没有晚,只是他们太早了些,这个时辰刚好,以后都这时来便好。” 朱成钶当着楚翰林很好说话,立刻道“是。” 今日是第一日正式上学,开课之前,学生们要先行过拜师礼,不过展见星和许异只是伴读,不算正式拜入楚翰林门下,便只是随流敬了杯茶而已。 一时礼毕,在楚翰林的首肯下,学生们各自入座,楚翰林刚欲说话,门外大步走进一个人来。 是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头戴翼善冠,穿袍围革带,负手进来笑道“我来晚了,打搅侍讲授课了。” 楚翰林定睛一看,认出来人,离席拱手“大爷。” 朱成钧也站了起来,来的正是他的大哥,先代王世子所出嫡长子朱成锠。 在礼法上,这位朱成锠是代王爵最具资格的继承者,只是因王府行为不端多次出事,几番周折之下,王爵目今空悬,朱成锠身上什么敕封也没有,只得被人含糊称一声“大爷”罢了。 朱成钶慢吞吞跟着站了起来,展见星和许异自然不敢再坐着,也站了起来。 朱成锠的相貌与朱成钧有三四分相像,但气质很不相同,倒更近似于朱成钶,都是一身掩不住的尊荣富贵。他笑道“侍讲不必客气,成钧这小子有些贪玩,开课第一天,我本打算亲自送他过来,叫他好生听侍讲的话,不想,家里出了点事,将我耽搁住了。” 楚翰林平稳眸光不动,实则心里已知道他说的何事倪嬷嬷和春英吵闹的地方离纪善所不远,早有好事的人探听到,回来当个新鲜话儿嚼舌过了。 楚翰林当时没有插嘴,此时也只当不知道,微笑道“大爷客气了,九爷小小年纪,倒是难得一份稳重。” 朱成锠在朱成钧低垂的后脑勺上扫了一眼,本是一掠而过,余光瞥见立他旁边的朱成钶,怔了一下,又扫回朱成钧身上,盯了一眼,皱了下眉,才又舒展开来道“他面上看着还好,其实里头淘气得很,成日坐不下来。若不是因此,也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引了皇伯父生气。” “往后就好了,有侍讲这样的名师,想来这小子总会开窍,若他还像从前一样,懒怠用功,侍讲不要替他遮瞒,只管来告诉我,我必教训他。”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可是,若早有管教的心,幼弟又怎会不学无术到这个地步楚翰林心中想着,面上一丝不露,只道“九爷眼目澄澈,内里自有文秀。” “但愿如此罢。不打搅侍讲了,我家里那事还在闹着,得回去处置”朱成锠欲言又止地,丢出半截话头,又叹了口气,“唉,家业大,人口多,有时管不过来,外人看着不像样,往往以为是我们怎么了,其实哪里是呢” 他说着话,眼神在楚翰林脸上扫着,楚翰林那春风般的微笑却连个弧度都不曾变上一变,只道“大爷慢走。” 他提出告辞,楚翰林随之送客,那么,朱成锠只好走了,带着他的未竟之意。 出了纪善所,朱成锠的脸色未变,但一路不发一语,跟他的内侍察觉到他心绪不佳,大气不敢出,影子一般跟在后面。 朱成锠住在内廷东路一处叫做谨德殿的宫室里,他说“有事”不全是虚言,此时院子角落里跪着一个内侍,正是先前曾和倪嬷嬷发生短暂冲突的张冀。 朱成锠从他身边走过,恍若未见,张冀抬头伸手,想抓住他的衣摆,但见他脚步远去,终究未敢,肩膀颓下,重新跪趴在了寒风中。 内室里温暖如春,大奶奶陶氏正在和丫头理衣服,几件华贵的裘氅在炕上摊得满满当当。 见到朱成锠进去,陶氏忙站起来,笑道“大爷回来了。” 朱成锠往炕上瞥了一眼,没接她的话,只是问“我叫你给小九那边添些东西,把他打扮得像个样子,别出去缩手缩脚的,你给他添了什么” 陶氏有些莫名,唇边原来含着的笑意消去,道“大爷这是什么了大爷的话,妾身自然是听了照办的,赶着年前就给他添置上了,如今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新簇簇的。可是他同大爷抱怨了” 这一句一出,陶氏忍不住呵笑了一声,道,“从前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不也只好受着,如今大爷略看重他些,给他添了东西添了人,他倒轻狂起来了,真是天生的庶出秧子,一些儿禁不住抬举” “你东拉西扯些什么,不是小九说的。”朱成锠冷道,“是我长了眼,亲身瞧见的,他同二叔家的成钶站一起,寒酸得好像个伴读。” “这这有什么问题” 陶氏更莫名了,又吃惊起来,“爷,你不会打算照七郎的份例供着他吧七郎那是亲爹亲娘在,自然凭他怎么花费。我们不过是九郎的兄嫂,肯照管他已是他的福运了,如今府里的艰难时候还没过去,都照七郎那么来,日子就没法过了。” 朱成锠伸手指向炕上“没法过那这些是什么” 陶氏“这、这是” “你不会说这是给爷做的吧,你当爷瞎,连个尺寸也认不出来”朱成锠的语气终于放重,带着寒意,他拿起一件皮氅,举着直接问到陶氏脸上,“又是给你娘家侄子的你侄儿金贵,不过是个千户的儿子,狐皮都穿得上身,爷的兄弟倒挨不着边” 陶氏被问得无言以对。她娘家侄子和朱成钧一样大,比朱成锠就差得远了,这怎么扯也扯不过去。 好一会,辩解出来一句“七郎身体不好,自幼有个弱疾,我侄儿也是,看七郎穿得厚密轻暖,这么保养着,近来似乎好了些,我才想给我侄儿也” “七郎是真打娘胎里坐了病,你侄儿上回来,满府里撒欢,他有个屁的弱疾。”朱成锠张口就拆穿了,转头喊人“把张冀叫进来。” 很快,张冀进来了,他跪了好一阵了,被冻得举止有些僵硬缓慢。 陶氏站在一旁,心中忐忑,想再寻个理由辩解,又不敢开口。 朱成锠没看她,直接把皮氅丢到张冀身上“你把这衣裳给九郎送去,务必当着楚修贤的面送,再说给九郎,天还寒着,叫他下学的时候穿在棉袍外面御风。” 张冀先应道“是。”又忙哀求,“大爷,春英她” 朱成锠恍若未闻,只是低头又翻检起炕上的大毛衣裳来。 陶氏要将功补过,忙冲张冀道“那是你妹子不知廉耻,爷已饶了她的命,你还啰嗦什么好好给爷办差,才是你的出路,只会跟主子纠缠耍赖,别说你妹子了,连你也别想得好” 张冀“可是” 他咬着舌尖,终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主子现在还用他,他还有指望,要是被彻底厌弃,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了,那妹妹就全完了。 这两句话工夫,朱成锠已又从炕上翻出两件裘衣来,一起丢到张冀怀里“这两件,带回去小九屋里,留着给他家常换着穿。还有什么缺的,你再来告诉我。” 张冀消沉地应了声,见朱成锠再没别的吩咐,默默倒退着出去了。 陶氏的目光追着他,心疼得了不得那可是所有衣裳里品相最好的三件了 所谓府里艰难的话,其实不是哭穷,代王府被圈了八年之久,虽说禄米还是按时发放,但暗地里那些收益几乎断完了,陶氏这几件衣裳也是好容易才攒出来的,结果轻飘飘就被截走了。 还是截给那个从来像杂草般随便生长在府里的朱成钧。 陶氏越想越心疼,忍不住向朱成锠道“大爷如今真是心疼兄弟了。” 朱成锠看了她一眼。 陶氏又怂了,音量变小“大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哪个意思,她也说不出来。 朱成锠有点不耐烦,终于点了她一句“你要是想做王妃,从今日起,把你那些小家子心思收收,最好,也学着心疼心疼小九。” 陶氏心中先火热了一下,又反应不过来“啊” “二叔为什么要把成钶送到楚修贤那里,你就从没想过吗” 陶氏试探着道“讨好楚修贤,让楚修贤向皇上说他的好话” “你还不算太笨。”朱成锠终于点了下头,“不过,除此之外,成钶还专门点了展家那小子当伴读,这就是明摆着要给皇伯父看他改过的意思了。哼,二叔看着是个粗人,动起心眼来也够瞧的。” 陶氏道“他动也是白动,爷长房嫡长,才最应该继承亲王爵位。” 朱成锠嘴角勾了一下,又微微摇头“话是这么说,但里面有个此消彼长的道理,他那边一个劲儿往皇伯父面前装样讨好,成钧也是皇伯父圣旨里亲笔提到的,保不准皇伯父哪天就问起来。他跟成钶站一处,却样样被比下去,学问就不说了,只说他自己贪玩,穿戴这些眼跟前的东西也差一截,楚修贤禀报上去,岂不显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苛待了” 陶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爷真是聪明,我先就没想到这些。” 朱成锠道“我想到的也算晚了,听见二叔送了成钶才想到的,他得现搭起一个架子唱戏,我们现成的人,为什么不用往后,你把对你那侄儿的心,移一半到小九身上,听到没有” 陶氏忙道“我知道了,妾身不是不懂事的人,往后我就拿九郎当亲弟弟待。” 朱成锠满意地笑了笑“这就对了,晚一步,可不表示步步晚。” 陶氏又想起什么,试探地道“爷,春英那丫头既是个轻薄胚子,张冀也难使唤了,放到九郎身边不见得妥当,不如” 朱成锠截断了她“张冀我还有用,不需你多管。” 陶氏实是怕有张冀在,那个“有志向”敢勾引主子的丫头又回来,但朱成锠话说得强硬,她不敢相争,只得道了声“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16章 朱成锠出去了。 陶氏有些心神不宁,问身边的大丫头“红云,你说大爷心里是不是还念着春英那丫头不然为什么不肯把张冀一起弄走。” 红云陪笑轻声道“大奶奶,您借着孝期,发作春英的时候大爷吭声了吗没有。不但没有,还顺着认下了奶奶的话,亲自吩咐倪嬷嬷把春英从前庭撵走,张扬得满府皆知奶奶的本意,可没有想闹这么大,丫头犯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从后角门叫她出去就得了。这么一来,春英的名声全完了,大爷哪怕对她还有一分情意,也不会把事做到这么绝。” “这倒是。”陶氏不觉点了头,“我真的也没想怎么样,早起我给大爷穿衣裳,大爷嫌我手脚笨,叫了春英来,我心里有气,借题发挥骂了春英一句,我还以为大爷要怪我呢,没想到他转脸叫人把春英撵了,我看春英那丫头吓懵了,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了。” 红云笑道“奶奶,您点醒了大爷,让大爷灵光一闪想到了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养出这个诚心守孝的名声来,大爷又怎么会怪您呢。” 陶氏更放松了些“不过,大爷到前面去是不是有什么不顺我怎么瞧着他刚才脸色又不好了,可是这事没安排好” “奶奶,那同咱们关系不大,总归春英是撵走了,您再也不用担心她在外书房有个哥哥,一旦上来,里应外合,比别人都难对付了。” 陶氏便又笑了“也是。只是那个张冀,要能一并出去就更干净了,他们这些阉人没自己的指望,对亲戚看得都格外重些,要不甘心再生出什么事来,倒麻烦。” 红云道“他们就是恨,也恨不着奶奶,可不是奶奶让春英到前庭现眼去的。” 陶氏听了,深觉有理,就安心地和丫头理起剩下的衣裳来。 且说前面,张冀送皮氅送得正是时候。 倒不是朱成钧坐在学堂里坐冷了,而是他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楚翰林在进行考校。 先生上课之前,要先摸摸学生的底,两个伴读那天问过了,但他们不过是陪衬,楚翰林只大略问了两句,问两位王孙却问得细致。 朱成钶先回答,楚翰林按照他自己报的读书进度来问他,十个问题里,他大概只能答出来一半,但朱成钶面上并无羞惭之色,他的人生进程中不需要任何考试,能随便学学就不错了,何况,他清楚知道自有人给他垫底。 下一个就轮到垫底的朱成钧,楚翰林知道他失学,但总还抱有那么一丝希望总不至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楚翰林就费了点心思,尽量找最浅显的问题问他,朱成钧的回应只有一个摇头。 连摇了三四遍头,楚翰林有点怔住了,他感觉不太好收场,早知不问也罢了,把王孙问成个摇头三不知,旁边伴读都有点在偷偷瞄向朱成钧了,弄得像他成心给王孙难看似的。 这个时候,张冀的登场等于救场。 楚翰林看见张冀在门外与一个小内侍拉扯着什么,就势停下了话头,转而问道“怎么了进来说话。” 小内侍力薄,张冀这时也推开了他,直走进来,举着皮氅到朱成钧面前,给他看着道“大爷见九爷穿得单薄,怕九爷下学受冻,特特命小人把这件衣裳送来。” 朱成钧撩起眼皮“哦,谢谢大哥。” 声音表情都平板,扭过头,“秋果,你来接着。” 小内侍飞跑进来,接过张冀手里的皮氅,鼓着嘴嘟囔道“这还不是得给我先生上着课呢,非得往里闯。” 张冀完成任务,才跟他一前一后地出去了,这个小插曲过去,楚翰林正式讲起学来。 四个学生,四种进度的情况下,楚翰林选择从启蒙的三字经开始讲起,朱成钶听了有异议,站起来道“先生,这个我早便学过了,我的伴读也学过了,虽然九弟不会,先生不得不迁就他,但叫我们都跟着他一起浪费时间,也不公平吧” 他说着转头,理所当然地转头扫了一眼展见星,示意她帮腔。 展见星“” 她是朱成钶的伴读不错,可她不想卷入他们兄弟相争之间。便只是端正坐着,望向前方的楚翰林,全当没接收到。 但朱成钶不放过她,见她没反应,直接开口逼问“展见星,你说是不是” 这就躲不过去了。 展见星稳稳地站起来,在座位上向他躬身道“回七爷话,小民鲁钝,只知道听先生的话,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 朱成钶细长眼睛眯起,盯了展见星一眼,目光阴沉。 楚翰林淡淡道“都坐下罢。” 朱成钶自己的伴读都未能驯服,再要寻隙,声势上已鼓不起来,当着楚翰林,他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坐下,动作有些重。 展见星并不畏惧,跟着坐了下来。 楚翰林此时向着朱成钧道“九郎,大家迁就你的进度,是体惜你,不过这些前面的内容,我不会反复宣讲,一遍而过,你如有不明之处,可私下再询问我。” 朱成钧道“是。” 这样一说,也算安抚了一下朱成钶的颜面,但朱成钶的表情并没有转晴。 “人之初,性本善” 楚翰林不再去管他,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堂室之内,虽是最浅显的内容,展见星也认真听了,然后跟着背诵,一上午时光倏忽而过。 楚翰林把时间安排得很充实,上午学文,下午习字,只有中午休息一个时辰。 代王府安排了一顿饭食,展见星和许异可以不用回家,就在这里用饭。 至于朱成钶朱成钧兄弟两个,他们本来该各自回去,但朱成钧坐着未动,就要在这里用,朱成钶一看,不知是不是出于较劲,他也不走了,只是脸色很勉强,一副纡尊降贵之态。 两人的内侍忙碌了起来,各自飞跑回去拿膳。 此时楚翰林已回去隔壁自己的屋子里用膳,展见星与许异围坐一起,朱成钶朱成钧各自为政,乍一看,倒也热热闹闹的。 但这假象不多久就被打破,吃着吃着,朱成钶将箸一放,向展见星道“你从没吃过饱饭吗这般吃相,恨不得连盘底都舔干净了。” 展见星“” 她勉力撑着,但生平没叫人说过这么难听的话展家叔伯不是这个刻毒路数,明知朱成钶是有意报复,脸色也因羞耻而瞬间泛白,很快又涨红。 许异嘴巴正塞得鼓鼓的,听了想帮腔又不太敢,只好张着嘴巴呆住了。 他这也算歪打正着,因为他嘴里的食物都没咽下去,朱成钶余光瞥见他,感觉他那一嘴的残渣好似随时能喷出来,一下被恶心得不行,无法忍耐地站了起来。 羞辱过展见星,朱成钶也算出了点气,再不想跟这两个低贱的庶民同屋吃饭,当下冷哼了一声,也不管面前剩余的大半饭菜,嫌恶地直接走了。 等他出了门槛,许异同情地转头道“你别往心里去,你看看我,我娘还总说我是饿死鬼投胎呢,他就是存心找茬,没什么可羞的。” 展见星脸色渐渐缓了过来,低声道“嗯。” 许异身体力行,埋头又狼吞虎咽了起来,抽空含糊地道“快吃吧,这里的饭食可比我家里的好吃多了,嘿,还给家里省了一顿,我娘可高兴了。” 有他带着,展见星也如常起来,说实话,这饭食也比她家里的好,因为油水丰足,一般人家用油盐一类的调料都有数,可舍不得这么放。 一时饭毕,离着下午习字还有约半个时辰,许异趴桌上打了一会盹后,想去恭房,约展见星一起。 展见星也想去,但不便答应,候他去过后回来继续打盹,才悄悄起身出去。 纪善所这一代属于官舍,为王府属官们当值所用,配套的恭房条件因此也不差,她出门在下人的指点下找到以后,发现是独立隔成了几小间,松了口气,又还是有点紧张地解决了问题,回去屋里。 展见星在外面心有顾忌,不敢随意入睡,想起下午是习字课,便又出去接了点水,回来顺便推醒许异。 许异半边脸顶着袖口印子,一拍脑袋“对呀,该磨墨的,见星,还是你想的细。” 从展见星那分了点水,两个人磨起墨来。 磨着磨着,许异想起来自己是个伴读,忙问前面的朱成钧“那个,九爷,我帮你也磨些” 朱成钧半歪在椅背里,脑袋低低垂着,没有任何回应。 许异不解,站起来勾着身子伸长脖子往前斜看了一眼,然后缩回来向展见星吐吐舌头,小声道“睡啦。” 展见星点点头。 磨墨是个挺枯燥的活计,过了一会儿,许异觉得无聊,又小声道“他怎么不回去自己屋里睡呢。” 椅子又冷又硬,他们小伴读凑合凑合罢了,他何苦受这个罪。 展见星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有钱有势也没那么好,”许异小声发感叹,“这里的贵人好些都不开心,还有点怪怪的。” 这“怪怪的”显然是指朱成钧,展见星比许异多见过朱成钧一次,但也很难说得清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性,朱成钧没比她大两岁,身上却似笼着一层迷雾,喜怒哀乐都让人看不分明,馒头铺那一日的鲜活纨绔只如昙花一现,那以后,他无论对着谁,都再没彰显出什么存在感。 想不明白的事,展见星也不去想,终究和她没有关系,她做伴读,也不是做的朱成钧的。 许异自己的墨磨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把朱成钧桌角的墨砚拿到自己桌上,一边替他磨着,一边悄声道“见星,你也替七爷磨一下吧省得他来了见我们都有,独他砚池里空荡荡的,又找你茬。”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点头照做了。 两人正继续磨着,小内侍秋果进来了,他先前好像是被朱成钧支使去做了什么事,这会儿回来,见朱成钧耷拉着脑袋打盹,心疼地“啊”了一声,轻跺了下脚“爷怎么这样就睡了,仔细冻着。” 忙跑到角落里,抱来件皮氅正是之前张冀送来的那件,要给朱成钧盖上,不过他这么一番动静出来,朱成钧眼睫一动,已经醒了。 他抬手将皮氅推开,声音微带睡意,道“不用。” 秋果皱着脸“爷既然倦了,为何还不回去。” 朱成钧一手揉着自己的脖子他这么个姿势窝在椅子里,自然是不舒服的,脖子连着腰背都发僵,他因此语调缓缓地,有一股懒意不去,道“我从前午间都不困,那先生唠唠叨叨的,说了一上午,生把我念叨困了。” 秋果“哈”一声笑了,笑到一半,余光不慎瞄见了门口那边,顿时像被卡住了脖子,后半截笑声都噎在了喉咙里。 朱成钧从他的反应里察觉到发生了何事,他并不慌,手还捏着后脖颈,以一个有点扭曲又不恭的姿势转过了头去。 门边,“唠唠叨叨”的楚翰林一脚进了门槛,另一脚仍在外,目光与他对上,表情一言难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17章 楚翰林甚是无奈,不过王孙学生的不省心他早在来大同的路上已有了心理准备,因此倒也没有对朱成钧背后不敬师长的言论生气,在朱成钶随之到来之后,如常开始了下午的习字教学。 他的主要精力在两位王孙身上,但也会注意一下伴读们的情况,看一看他们的字,纠正一下他们不太正确的用笔姿势。 展见星和许异都很珍惜这样的机会,连忙听话改了,楚翰林见学生受教,心里也满意,回去案前亲书了两页上午讲的三字经,分与他们道“你们若有志行科举之路,字不必出奇,但必须端正,方能入主考官的眼目。先帝在时曾召天下擅书之人,翰林院沈学士的字端方雅致,以此晋身,极得先帝看重。天下学子欣羡,竞相效仿,此风渐蔓延至科考中。我当年,也费尽心思寻了一篇沈学士的文章以为习帖之用。” 楚翰林这么一解释,所给予的就不只是一张简单的字帖了,也是迈进科举门槛的一点点捷径,这种传承绝不是外面的私塾先生能教授的,比如钱童生,他即便知道有沈学士这个人,又到哪里去寻他的字帖呢 展见星站起来,慎重用双手接了过来,许异原没反应过来,见了忙跟着站起,学展见星一般接了字帖。 楚翰林走回前排,朱成钶此时提出了抗议“先生,为何我和九弟没有” 楚翰林和蔼道“你与九郎天生贵胄,不需自挣前程,便也不必受书帖的限制。我瞧你的字,当习的是颜体,就照原先的路子学下去便可。若又喜欢上别的书体,那不妨再多试一试。” 这个回答对了朱成钶高贵的胃口,他眉目间现出自得之色,总算不再多话了。 至于朱成钧,他还没到用字帖的时候,面前宣纸摊着,正在练着最基本的横平竖直。 他握笔如抓枪,楚翰林大半时间都站在他身侧,手把手将他从头教起,纠正指点着他的一笔一划。 朱成钧闷不吭声,看似态度不错,但他笔下暴露了他耐心渐渐殆尽的实情无尽头的横竖撇捺太枯燥,他写着写着就飘了,出来的成果不像“写”,倒像画。 楚翰林发现了就要纠正他,次数多了,他张嘴打了个哈欠。 他这哈欠可能憋了有段时间,动静不算轻,屋里人都听见了。 楚翰林“” 朱成钶面露鄙夷,道“九弟,你当着先生的面怎么这样无礼。” 朱成钧木着的一张脸仰起来,眼角一滴打哈欠打出来的泪,嘴边一块乌黑墨迹,紧挨着嘴唇,差一点点,就进嘴巴里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去的。 费心总不叫人尊重,楚翰林原也有一点不悦,但这一看,却又不由忍笑,干咳了一声道“九郎大约是头一次上学,不太习惯,去洗一洗罢。” 这算是一个小插曲,朱成钧若只闹这一个笑话也没什么,但在接下来的几日里,类似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楚翰林无奈地发现他这个学生可能是真的对读书没有兴趣。 朱成钧看着老实,实则根本坐不住,在屋里呆超过半个时辰就开始神游。唯一的好处是他记性还不错,提问他昨日教的内容,总还能答得上来,但是一到习字课就现形,一笔字好似狗爬,可见根本不曾用心练习。 质上不来,楚翰林只好加量了,规定朱成钧每日回去以后,还要将当日教的内容抄写十遍朱成钶和两伴读就只要写五遍。 连着抄了五六日,朱成钧交上来的功课还是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惰学愚笨的名声是已经传遍了满府,展见星从不随便往外乱走的人都听闻了。 许异有点发愁,背地里跟她合计道“见星,我看九爷也确实没用心,他老这么糊弄下去,他是不怕,我害怕啊,万一先生不叫我来了怎么办” 他和展见星并不是真的来读书,只是蹭了这个导王孙向学的际遇,朱成钧总没长进,他本人无所谓,可许异这个伴读算是不称职了。 展见星安慰他“这才几日,慢慢来,我瞧先生并不着急,不会撵我们的。” “是撵我,七爷早开了蒙,你不愁这事。不过,七爷那样,你也不容易,唉。”许异叹气道。 两个因缘际会进入王府的小伴读日子都不算好过,朱成钧不说了,朱成钶报复心极强,展见星作为庶民有幸选为他的伴读,却居然敢不听他的使唤,跟随他打压朱成钧,朱成钶因此对她展开了持续不断的找茬。 展见星替他磨墨,他嫌墨汁不匀称,展见星替他洗笔,他斥责她把笔毫洗劈了两根,一个砚台,展见星洗过三遍,他还嫌不洁净 展见星就去洗第四遍。她一字不曾抗议,也一字不曾服软。 受再多为难做再多琐事都不算什么,但她的背脊不会真的弯下去,她不会向朱成钶屈服,听他的使唤去指哪打哪。 她是伴读,不是代王府的奴才。 许异给她出主意“见星,要么你悄悄跟先生说一说” 朱成钶这些事大半是背着楚翰林干的,楚翰林大约心里有点数,但朱成钶当面既然若无其事,他便也不好轻易出言调停。 展见星摇摇头“我不能给先生添麻烦,先生在这里也不容易。” “这也是。”许异抓了抓头,“二郡王和大爷总是变着法地往先生面前凑,先生应付他们就够为难的。” 两个伴读在王府里呆了有半月,虽然都秉持本心,不敢乱走乱打听,怎奈朱逊烁与朱成锠这对叔侄的争斗就是围绕着纪善所这片来的,便再埋头苦读,也总有话音往耳朵眼里钻。 譬如他们头一天来碰见那被撵丫头的事,很快就有风声起来,夸赞朱成锠守孝志诚,坚拒女色,但话传了没两日,风声一变,变成了朱成锠沽名钓誉,不惜污蔑无辜丫头。 对了,后面这话是跟朱成钶的内侍说的,也不知有意无意,音量根本没收敛,就在屋外和人这么闲聊,展见星和许异想听不见都难。 再隔一天,跟朱成钶来上学的就换了个人据说原来那个好端端走路,忽然平地跌跤,把腿摔折了。 楚翰林对此不置一词,展见星与许异也不敢深想,只能听着又过几天,满府里换了新词,开始传起朱成钧的愚笨惫懒来。 这倒不假,朱成钧确实不受教,朱成锠那边大概一时还未想出破解反击之法,这话目前便还是传着,从大面上看,总是王府长房那边颜面不怎么好看。 “我觉得九爷不笨,先生教的书他都记得,就是不用心,不想练字。”许异又转回了自己的烦恼上,“想个什么法子能让九爷的字好起来呢” 他没想出来,朱成钧自己“想”到了。 这一日,在连着上了半个月学后,学生们终于迎来了第一次休沐。 这得托朱成钶的福,楚翰林性格温和,从来不严厉训斥学生,但他下手教学不手软,压根没想过要给学生放假主要是因为朱成钧,学成这个样,加练都来不及,还想放假 但这天早上朱成钶没来,朱逊烁亲自来替儿子告了假,说朱成钶用功过度,弱疾犯了,得在家卧床休养一日。 是不是用功过度不知道,不过朱成钶确实有个弱疾,据说是心肺方面的毛病,平时无事,犯了就胸痛咳嗽,严重时气都倒不上来,没得根治,只能静养。 楚翰林自然允了,回过头来想想,似乎也该给学生松一松弦了,于是才宣布这一天大家都休息。 许异欢天喜地,展见星也很高兴,再想读书的学生,听到放假的消息也总是快乐的,两人收拾了东西,一溜烟出府回家了。 徐氏正在门前摆摊卖馒头,展见星放下书袋跟她说了缘故,就捋起袖子站到旁边帮起忙来。 展见星去代王府后一直早出晚归,回家还有课业,与母亲相处的时候少了不少,见她回来,徐氏很是开心,推她进屋去休息,因展见星执意不肯,也就罢了,母女俩一个给客人装馒头,一个收钱,间或絮叨说几句话,气氛其乐融融。 馒头一个个减少,日头升得越来越高,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展见星向徐氏道“娘,你去忙别的,就剩这两笼了,我坐门口看着就行。” 徐氏想了一下,笑着同意了“好,难得你今天午饭在家吃,娘去多买两样好菜。” 从罐子里数了三十余个铜钱,约莫估着够了,串好了放到袖里,徐氏便进屋去寻水洗一洗手。 她前脚刚进去,后脚门前就来了不速之客。 是一对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夫妻,年纪总在四十上下,男人皮肤黧黑粗糙,手脚粗大,周身是劳作的痕迹,妇人则身形粗壮,相貌普通,独一双眼睛灵活,滴溜溜地转着,擦肩而过的行人们有穿戴好些的,她那眼神就要往人身上多溜两圈。 展见星无意一瞥,从熙攘人群中看见他们,立即微变了脸色。 这时候,这对夫妻已经目标明确地走到了摊位前。 中年男人板着脸,冲展见星道“你跟着你娘过,越过越不懂礼了,见着长辈还大模大样地坐着,都不晓得招呼一声” 妇人没说话,因为她的目光已经从行人身上移到了笼屉上,快速地伸手一掀,抓出个白胖馒头来,狠狠一口,把自己的嘴堵住了。 展见星来不及阻止,也无法阻止,她慢慢站了起来,冷道“大伯,大伯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18章 来的正是展家长房两口子,展大伯与他娶的妻子田氏。 田氏嘴堵上了,眼睛没闲着,一眼接一眼地往展见星身上盯。 自去代王府伴读以来,展见星的束脩省下了不说,每天中午还供一顿饭,这对贫家小户也是笔不小的俭省了,徐氏手头宽松起来,就变着法地替她添置衣裳鞋帽。如今时令已将二月,展见星穿着一件石青色夹袍,发髻束在乌绒小帽里,身形挺拔修长,面庞雪白清逸,虽只十二三岁年纪,已有一种初长成的矫矫风度。 田氏看得怔住了,口里的馒头都发起酸来,她直着脖子把馒头噎下去,腾出空来,啧啧有声“星哥儿,你娘俩在城里住着,真像个城里人了,看看你这衣裳,比村头朱老爷家的少爷也不差什么了。” 她说着话,手也过来了,指缝和指甲盖里都藏着污糟,要摸展见星,嘴里不停,“这是绸面还是缎面这么好的料子,你不想着长辈也算了,怎么也不惦记惦记你大堂哥” “你干什么” 却是徐氏洗好了手,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惊得心快从胸腔里跳出来,扑过来赶着把展见星护到了身后。 田氏没来得及摸到料子还被推了一把,手里剩的小半个馒头差点掉了,恼怒地伸手指向徐氏道“我是星哥儿的大伯娘,又不是人贩子,摸他一下还能把他摸坏了” 徐氏眼中这两口子实在跟人贩子没什么差别,展见星年纪越长,她越怕她女儿身暴露,叫展家人坑害卖了,因此嘴上道“大嫂,我一时眼花了,怨我没看清,以为是生人呢。” 身子却牢牢把展见星挡在后面,不叫她上前。 展大伯看出来了,脸色阴沉道“你们连过年都不回家,当然看我们眼生了,别说我们,明儿连爹娘都该不认得了。” 这顶“不孝”的帽子徐氏还是不敢背,勉强挤出点笑容,回道“不是有意不回去,年节时我生了场病,星儿要照顾我,才在城里耽搁住了。” 田氏马上道“那病好了呢也没见你们的影子,娘可想星哥儿了,元宵的时候都还满口念叨,要不是犯了老寒腿,今天就亲自跟我们套车来了。” 徐氏一个字也不信,展老娘根本不喜欢展见星,嫌她总是神色孤清,不吉利可他们刚到乡下时是为着送棺去的,展见星刚丧了父,哪里摆得出什么喜庆脸色来后来偶有见面,已经是闹翻过了,亲娘差点被逼改嫁给瘫子,更不可能和睦了。 “我们少做一日,下顿就不知道在哪儿了,大嫂体谅体谅我们孤儿寡母,”徐氏也不软弱,就道,“再说,我们回去,又费米粮,又要劳动大嫂做活,我心里怪过不去的,不如彼此省些事。” “弟妹,你可别哄我,你都有本事牵挂上府尊大老爷了,还说什么日子艰难的话”田氏啧声,“看看星哥儿这身上穿的戴的,比我们大郎不知好了多少,哪里还像个乡下小子呢。” 徐氏道“星儿拢共也就这一两身能见人的衣裳,如何比得他堂哥,只是大嫂平时忙,不怎么收拾大郎罢了。” 田氏根本不是忙,是懒,不过她并没这个自觉,听了还得意道“那也是。” 但她马上就想到了自己来的真正目的,紧着就道,“弟妹,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府尊大老爷那样尊贵的人物,怎么肯替你包揽事情年前来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我们皮厚肉粗还罢了,爹娘年纪大了,险些吓出好歹来。” 不等徐氏说话,她话锋又一转,“那总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这趟来,也不是要同你计较,不过其中的缘由你可得交待清楚了,从前爹娘可怜你青年守寡,替你找了人家,你闹死闹活地不去,口口声声要守着,如今你可还是展家的儿媳妇,要是跟外人做下了什么败坏门风的事” “大嫂,你胡说什么”徐氏又羞又气,“我岂是那样的人,哪有你这样红口白牙就污蔑人的” 她只以为展大伯两口子是惦记着被拉回来的家什,隔了两个月,见风头过去,不甘心才又来了,不想他们居然生出这样龌龊的猜想 田氏不罢休,逼问道“那府尊大老爷凭什么替你出这个头” “凭我。” 展见星挣开徐氏的手站了出来,冷冷地道。 田氏一时怔住“什么” “是我去求的罗府尊。” 田氏哪里相信,拍着大腿夸张地笑出来“星哥儿,你可真能张口唬人,你才多大,府尊大老爷吃饱了撑得慌来搭理你一个毛头小子” 展大伯原来自恃长房大家长身份,田氏徐氏两个妇人斗口的时候,他没怎么说话,这时出面训斥道“星哥儿,你娘真是把你惯坏了,对着长辈都敢满口扯谎,你娘俩性情孤拐,从前非要搬城里住,家里也依着你们了,现在看却不成,你再跟着你娘还不知学出什么坏来。二弟去得早,我做大伯的不能不管教你,你今天就跟我回去。” 他粗糙的手掌伸过来,居然直接就要抓展见星。 徐氏惊得厉声道“别碰她” 她要扑上去和展大伯拼命,展见星脚下未动,将母亲拦在身后,只眉头皱了一皱展大伯常年做庄稼活的人,力气甚大,这一下抓在她的肩头,她骨头都发痛,但她忍住了不曾呼出来,凝冰般的眼神盯住展大伯,道“大伯要带我走,可以,不过得去问一问代王府。” 展大伯力气一泄,脸色现出惊疑“什么” 展见星口齿清晰,一字字道“蒙罗府尊青眼,将我选为代王府王孙伴读,年前罗府尊肯帮忙将我家被大伯和三叔抢走的财物要回来,为的就是这个缘故,与大伯母刚才泼我娘的脏水毫不相干。” 展大伯与田氏面面相觑,彼此目光都像见了鬼般代王府 代王府 他们住在乡下,消息远没那么灵通,之前衙役下乡去拉家什,说是奉了罗府尊之命,他们满心疑惑,又心痛非常,不敢与衙役相抗,只得任由到手的外财化成一场空。 但心里自然是不甘的,衙役霸道,几乎见什么拿什么,他们还倒赔了家什进去呢 因此一天在家骂徐氏展见星八回,挨到现在,眼见没什么新动静,就又活动了心思,前来哨探哨探了。 展大伯敢伸手就抓展见星,一则是见徐氏态度羞愤,当是真没勾上府尊大老爷的福分,二则他是长辈,就是一时做错了什么,展见星一个侄儿还不只好受着,难道还敢对他怎么样不成抓了这个小的,也就等于挟制住徐氏了,不怕她不听话。 不想,他张口攀出代王府来 “星哥儿,你孩子家不懂得轻重,可别什么都往外胡说。”田氏声音都低下去一截,她不肯相信,但又不由地心虚,补了一句道,“再说,谁抢你家东西了,那不是你家出了事,你大伯正好进城,看你们这铺子大敞着,怕遭了贼,才替你先把东西收着了,都是一片好意。” 展大伯更精明些,愣过之后马上道“你家出那事,不就是因为得罪了代王府官司都打到衙门去了,就算后来把你们放了出来,这仇也是结下了,怎可能还要你去给王孙贵人当伴读。” 展见星冷道“大伯若是不信,这就和我往代王府走一遭,如何” 她的底气看上去太充足,展大伯和田氏不由又对看一眼,犹豫住了。 田氏勉强道“星哥儿,你要么是说瞎话唬人,要么就是真疯了那鬼门关也是人能去得的。” 却是越说音量越低,怕末尾一句叫谁听了去。 展见星道“大伯和三叔只给我和娘留下四面墙壁,左右没了活路,不得不拼一拼罢了。我现做着二郡王那一房七爷的伴读,大伯,大伯母,你们若要跟我去代王府找人印证,现在就去,若不敢,就别总挡在这里了,我们还要做生意。” 她这话说得不算客气,更不恭敬,但她口声越硬,展大伯与田氏越是意识到她可能没撒谎否则那时候怎么使得动罗府尊现在又怎么敢一点都不买他们的账 田氏看看展见星,又看看徐氏,终于忍不住失声“你们疯了” 这件事在徐氏心里始终是个隐忧,她听了气道“还不都是你们逼的” 连徐氏也是这么说,展大伯与田氏终于灭失了最后一丝侥幸。 这下两人的脸色已经不只是“像见鬼”了,而是真见了鬼般。 在一般百姓心中,代王府实在跟鬼门关无异,官字两张口再能压人,总还有个装样子的律法在,还能挣扎上两句,跟代王府则是连这一点点的道理都讲不起,好端端走路上,看你不顺眼就能敲死你,这种横祸,谁能不怕。 现在代王死了,可代王府那一大窝祸害还活蹦乱跳着呢。 田氏手里的小半个馒头都有点捏不住了,拉一把展大伯道“他爹,我们走吧,还有事呢。” 展大伯也有点站不住,不过他惧怕里更生出恼火来“简直是胡闹,我告诉你们,你们自己闯的祸,自己兜着,不许连累到家里来,听见没有家里什么都不知道” 声色严厉地说完,他又瞪了展见星一眼,才转头跟田氏走了。 头也不回,走得飞快。 展见星无语。 她虽有引虎拒狼的念头,也没想到代王府的名头这么好用。 不过徐氏的担心又被勾了出来,因此吓跑了展大伯夫妇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还叹了口气。 展见星听见,转头安慰道“娘,别多想了,我去王府里念了半个月书,不都好好的我谨慎些,不招惹是非就不会有事” 她话音忽然顿住,他们在摊位前争执了这些时候,引了些好奇的路人驻足围观,展大伯夫妇走了,没热闹可看,这些人也就陆续散了,却有两个,还杵在不远处没动,就显出来了。 竟是朱成钧和他的小内侍秋果。 展见星心内顿时讶异,她不知道朱成钧怎么会出府,还出现在了这里,眼瞧着朱成钧跟她对视一眼后,领着秋果越过几个行人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她不及细想,拱手行礼“九爷。” 又小声跟徐氏介绍,“娘,这就是跟我在一处读书的其中一位王孙。” 徐氏惊讶“啊” 便有些手足无措代王身死那一日情形混乱,她已经不记得朱成钧了,慌张里下意识按照平常人家的礼数来招呼道“哥儿长得真精神,快晌午了,就留在这里吃饭吧” 朱成钧看上去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又停顿一下,再然后,他点了头。 徐氏话出口便后悔,觉得自己礼数太粗了,但见朱成钧居然答应,她松了口气,马上高兴起来,转头嘱咐展见星道“星儿,你在家好好招呼客人,娘去去就来。” 她又多抓了把铜钱,怕去晚了买不到新鲜的肉菜,急匆匆地走了。 展见星被留在摊位前,独自面对朱成钧,费解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娘不过随口一句客套话,他还真答应了 他想什么啊 她没话说,朱成钧是有的,还非常利索,先对她道“我都听见了,你打着七哥的招牌在外面唬人。” 跟着就上了威胁,“你替我把五篇大字写了,不然我就告诉七哥。” 展见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19章 展见星平了平气,道“今天休沐,我记得先生没有布置课业。” 秋果插了句嘴“你们没有,我们爷有。”说完小声道,“爷,叫别人代写这个,不大好吧。” 朱成钧没理他,只是看着展见星。 展见星默了下,估摸着是朱成钧那笔字太烂,楚翰林为了督促他,所以独独又给他布置了抄写。她试图讲道理“九爷,先生让你写的应该是昨天教的内容吧那也不算多,大约一个时辰就能写出来了。” “是不多。”朱成钧先认同了她,展见星还没来得及松下心弦,朱成钧下一句歪理就把她气到噎住,“你帮我写也很快。现在就去吧。” “” 硬碰硬不明智,展见星又忍了忍“九爷,我还要帮我娘做生意,实在没有空闲。您自己的课业,应当自己完成才好。” 朱成钧扭头看看摊位“你不就是卖馒头吗我替你卖。” 他说着真往摊位前迈了两步,也是巧了,正好有个行人停下来,问道“还有肉馒头吗来两个。” 招呼客人要紧,展见星本能先回应道“有。” 她要伸手揭笼屉,不料朱成钧抢先她一步揭了,手一伸就要往里抓,展见星急道“入口的东西,不能乱上手” 她匆忙拿油纸,旋即就被朱成钧抢了,他拿油纸去包馒头,展见星想抢回来,又怕争执间把馒头滚落下地,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包出一个丑丑的油纸包来,递给那客人。 朱成钧的纸包弄得丑,但他本人皮肤雪白,相貌英浓,那客人也不嫌弃,还多看了他一眼,才放下钱走了。 朱成钧低头,把桌面的六枚铜钱一个个捡起来,问展见星“三文钱一个他没少给吧” 他居然还算账。 展见星无语地点了点头“对,没有。” “那行了,你写字去吧,我在这里卖。”朱成钧撵她了,然后指使秋果,“那有个凳子,你去搬过来。” 展见星看看他,又看看跑去铺子门边搬凳子的秋果,简直觉得荒诞这叫什么事儿啊 “九爷,我不能替你写课业。”展见星只能重申一遍,“这对先生太不恭敬了。” 朱成钧已经坐下了,他晃了下脚,道“哦,你不写,那你以后就没有先生了。” 这句话算是戳在了展见星的软肋上,她欲待不信不理,又忍不住道“九爷这是什么意思” “七哥不喜欢你,”朱成钧不吝于给她解释,“但是二叔逼着他要你当伴读,他捏着鼻子指了你,心里可想找你麻烦,这个你自己知道吧。” 展见星点头,她不能不知道,朱成钶对她的敌意从一开始就展露出来了,后来对她的为难更是没有断过。 “所以,他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敢拿他说事,就更讨厌你啦。” 展见星冷静下来,道“若我不该提他,我道歉便是,也不能就为这点小事开革掉我。” “你是罗知府奉圣命选进来的,确实不能。”朱成钧先点头,而后话锋一转,“不过,我看见了,你那些亲戚很有意思,还想拉你走,跟你有仇吧” 他顿了一下,似乎饶有兴趣地观察了展见星的脸色,才接着道,“我看你也不想巴结人,偏要冒险到代王府来,就是为了躲他们吧” 他说的全对。 展见星憋闷地瞪着他她早觉得朱成钧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木,果然都是装出来的,他这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比朱成钶还厉害 书读得那么烂,歪门邪道的本事倒是足足的。 展见星在心里攻击他,嘴上回道“一点家事,让九爷见笑了。” 她没否认,朱成钧很明显不蠢,那嘴硬也是无用。 “七哥不能直接开革你,不过,他要是去找你那些亲戚呢”朱成钧歪了歪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觉得他们应该会有话聊。” 展见星“你” 朱成钧笑道“你别想着再去讨好七哥,他那个脾气,晚了。” 这是把她的退路全堵死了,展见星咬牙瞪着他脸上的笑容一个屋里读了半个月书,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朱成钧笑,但感觉并不陌生,因为她的记忆一下被唤醒了。 更久以前,他抢她家馒头时,回头那个笑就是这么讨人厌 朱成钧对她的瞪视毫无感觉,只是催她“你写不写” 展见星心中挣扎,朱成钶再为难她她也不怕,但她不能承受失去失去楚翰林的后果。楚翰林上了半月课,把最浅显的文章都讲得非常扎实,旁征博引只如信手一拈,这份学识一百个钱童生都追不上。 展见星很确定,她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找到第二个楚翰林做先生了。 “我写。” 她终于挤出来两个字。 “那你去吧。”朱成钧马上接上。 “现在不行,我要做生意。”展见星硬邦邦地道。 她气极了,但没有失去理智,馒头事小,却是她和母亲赖以糊口的生活来源,怎可能放心丢给朱成钧。 “我不是说了,我替你卖。” “不敢有劳九爷。” 朱成钧在这时没继续把她逼入死角,想了一下“行吧,那你下午或者晚上写,明天早点去给我。” 展见星被他安排得脸色绷得紧紧的,不想理他,装没听见不肯吭声答应。 但又过一会,她不得不主动说话了“你还有什么事” 她恼得“九爷”也不喊了。 朱成钧道“你娘留了我吃饭,我等她回来做饭啊。” 展见星气都来不及气了,她真是要惊呆了这是什么样的脸皮 威胁完她,还要留下蹭她家的饭 “我们寒门小户,饭菜粗陋,恐怕不合九爷胃口。”她逐客。 朱成钧道“我不嫌弃。”他扭头还向秋果合计了一下,“正好不用回府了,吃过饭,下午再去别地逛一逛。” 秋果难得出来一趟,很高兴“我听爷的。” 好了,一对厚脸皮。 展见星郁闷片刻,身份差别摆在这里,她不能硬行把朱成钧撵走,但眼下又实在不想看到他,便道“外面有风尘,不大干净,九爷到铺子里去歇着罢。” 朱成钧毫无恶客自觉“说好了交换,你替我写字,我帮你卖馒头。” 什么见鬼交换,谁要他帮。 但展见星又寻借口撵他一遍,朱成钧却就是不进去,一时有客人来,他比展见星还主动站起来招呼,问人家要几个,什么馅的,展见星居然抢不过他,只能退一步收钱,而等人走了,他还要看一看展见星收来的钱,确认对不对数。 还张口质问她“一样两个馒头,你怎么只收他四文” 展见星不理他,朱成钧迈步出去就要追走掉的客人,跟人讨钱,她不得不虚弱地道“只有肉馅的贵一文,别的都是两文钱一个。” 朱成钧停了步回头“哦。” 展见星到这时总算看出来了,他哪里是帮她忙,根本是自己想要卖馒头玩,脸上表情没怎么变,举止却分明是乐在其中。 真不知道这些贵人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展见星满心不乐,却也没有办法,朱成钧卖馒头是很认真的,并没给她捣乱,她找不到借口再撵他。 好在剩下的馒头不多,两人磕磕绊绊地卖着,过一时总算卖完了。 又过一刻,徐氏一手提着两条草绳串起的草鱼,一手挎了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见了很高兴朱成钧没走,真的留下了,和展见星站在一处,没吵没闹,这从她的角度看就是和气了。 从前是她太担心了,王府的王孙也没有那么可怕。 朱成钧转头发现了她,没说话,低头往她篮子里望,徐氏忙道“民妇买了两条草鱼,一会和豆腐一起煮鱼汤喝。割了二斤猪肉,做个红烧肉,另有些素菜,炒两个小炒,再来还有一点卤好的腊鹅跟酥鸡,九爷若还有什么爱吃的,民妇再去买。” 这在展家的饭桌上是极为丰盛了,若不是朱成钧来,只有逢到过年徐氏才舍得一下买这么多菜食。 朱成钧摇摇头“够了。” 徐氏放心了“这就好。”见展见星动起手来把桌椅等往屋里搬,便转去嘱咐道,“星儿,那些放着不着急,等会我来。我这里还买了些点心果子,你先去找个盘子装起来。” 展见星知道那肯定也是买来招待朱成钧的,她不乐意,少有地不想听徐氏的话,拖延道“娘,我一会就搬完了。” 她就继续搬笼屉,朱成钧转回头看了看,他对这些活计显然没什么兴趣,站着没动,但他有能指使的人,向秋果道“你也去搬。” “哎。”秋果答应一声,跑上前去动手。 徐氏受宠若惊,她想阻拦,但两手都是东西,腾不出空来,只能连声道“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小哥儿,可麻烦你了。” 秋果笑嘻嘻地道“婶子,没事,这点活计算什么,我站这里闲好一会功夫了,正想找点事做呢。” 于是徐氏感动了她真是多虑了,贵人里也有好人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20章 展见星见母亲的反应,深觉她被蒙蔽,但她怕加重徐氏的忧虑,便是朱成钶那些为难也一字未往家里说过,这时自然不好揭穿朱成钧的真面目,只得把这亏干咽下去,闷不吭声地里外来回跑了几趟,和秋果一起把摆摊用的家什都搬进了屋里。 然后徐氏就催他们“去吧,到里面屋里坐着,一会做起饭来,灶间油烟大,别熏坏了你们。” 展家馒头铺是前店后家的模式,外面临街这一大间不曾隔断,一应做馒头饭食都在这里,赶上雨天,便把馒头摊位收回铺里来卖,因人手少,不供应粥饭等更多附带品种,客人随买随走,倒也不怕灶支在这里熏着了人。 从店铺后门走进去,是一个极小的院子,小到什么地步呢,展见星领着朱成钧秋果,三个身量都不魁梧的少年往里一站,已差不多把这院子塞满了。 迎面两间正房就是徐氏和展见星的居处了,展见星不能把他们往徐氏屋里带,只能带到了自己屋里。 她屋内陈设很简单,炕,木柜,书桌,大件家具就这三样,凳子只有一张,还得现从前面铺面里再搬两张过来,才把三个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张着嘴巴惊叹“展伴读,你家也太穷了吧。” 他话说得直白,但语气没什么恶意,展见星便也不觉得怎样,一边拿了盘子来往书桌上摆点心,一边道“小公公见笑了,我已说了是寒门小户。” 秋果忙摆手“展伴读别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头好奇地看着盘子里的各色点心,有糖糕、花生糖、枣泥酥、五香瓜子等,品相比较一般,胜在用量充足,看上去也还干净。 “爷,你尝尝这个。”秋果兴致勃勃地拈起一块枣泥酥来给朱成钧。 朱成钧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爷尝一口,不喜欢吃再给我。” 朱成钧才接了过去,他咬下一口,过片刻,没给秋果,自己继续吃了起来。 “咦,这个很好吃吗”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块,然后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这点心并不怎么甜,更多的是枣泥本身淡淡的香气。 糖也是金贵的,一般点心铺子并不舍得多放。 展见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钧起先不要,以为他是看不上这些粗陋的点心,不想主仆俩一起吃起来了。 秋果吃完一块酥,毕剥毕剥地开始剥起瓜子来,剥出来的瓜子仁仔细地放到一边。 他眼睛四处望着,又忍不住说一遍“展伴读,你太不容易了,我还没见过谁的屋子空成这样呢。” 展见星道“还好,总是能住人的。” 其实她家没真的贫寒到这个地步,在大同住了两年多,已经缓过劲儿来了,馒头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来,是能攒下积蓄的。 只是有展家亲族在侧威胁,徐氏和展见星总如芒刺在背,攒下点钱了也下意识地没往家里多添置什么,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家什多了麻烦。 这些展见星就不打算说出来了,毕竟家事,跟他们又丝毫不相熟。 秋果过一会儿又道“展伴读,你没钱买些摆件,去折几枝花来插着也是好的。” 展见星不料他还出起主意来了,想来他虽是下仆,在王府却是见惯富贵,这一下被她穷到吓着了。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糖,半边脸颊微鼓起来“没空,也没心情。” 秋果奇道“没空就罢了,怎会还没心情你们读书人不是都好个风雅。” 坐这里也是无事,展见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时,我娘起床,上灶烧水,揉面蒸制馒头,大约卯时出摊,此后直到巳时,边卖边蒸,中间不得一点空闲。” 秋果“卖完了呢比如现在,就没什么事了。” 展见星没说话,只偏了偏脸,以眼神示意前面铺面。 秋果恍悟“哦,对,婶子还得做饭。”他手下不停,已经剥出了一小堆瓜子仁,嘴也不停,追问,“那做完饭呢下午总没事了。” 展见星摇头“要准备明早需要的馅料,洗菜,切菜,和馅,一样样都要提前些备起来,早上那点功夫来不及。” 秋果不死心“还有晚上,晚上难道还干活” “晚上和面。”展见星问他,“你见过府上厨房怎么做馒头吗面要提前和下去,放置盖严让它发一段时间,不是掺了水马上就能用的,做大饼才是那样的面。” 秋果有点结巴了“这、这也太辛苦了,那你们什么时候休息啊” “过年,过年的时候能休息几日,那时候每家每户都会备下许多吃食,也会自己蒸制,不太出来买了。” 秋果终于闭了嘴,手下的动作都停了,满脸敬畏。 他以为卖个馒头只要坐门口收钱就行了,之前朱成钧在外面卖,他跟旁边看着还觉得怪好玩的,哪里想过背后藏着这么多苦功夫。 朱成钧则毫无触动,伸了手,把秋果剥出来的小堆瓜子仁抓起来放到了嘴里,他吃着东西,就更不说话了。 展见星看见他生气,正好也不想和他说话,继续和秋果把话题绕了回去“天天这么多事,做完只想休息了,所以没心情。” 这是因过度劳累所带来的被迫麻木,不只展家如此,许多底层百姓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 秋果是伺候人的,听了能理解这种感觉,点头道“唉,我懂了。幸亏我们九爷事少,像七爷,他身边服侍的姐姐们可辛苦了,他的帕子都不肯用第二回的,擦过嘴就要扔,天天备他身上那些小活计都忙不完。” 几篇大字都不肯写,吃个瓜子还要人剥,哪里事少了。 展见星心内悄悄对朱成钧翻了个白眼,不肯附和。 秋果没察觉,继续剥起瓜子来,又问道“展伴读,你可知道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吗我和爷下午想逛一逛。” 这个问题展见星无法回答他“不知道,我不大出门。” “对了,你没空。”秋果反应过来,“那我们只能胡乱走走了。” 他话是这么说,脸上并没什么失望神色,看上去对乱走一通都很期待似的,展见星一想明白了,圈了八年,难得放一天假能出门,自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高兴了。 怪不得朱成钧还抢着跟她卖馒头,这位爷是真的当成找乐子了。虽然这乐子找得古怪。 想着,展见星的气到底平了一点下来,她的性情在苦难中磨砺得坚韧,但心肠并不冷硬,异位而处,倘若她打出生就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举目只有四面高墙,哪怕这高墙是金子做的,那也不会快活。 这么东拉西扯地又闲聊了一会儿,前面饭食做好了,徐氏过来叫他们吃饭。 徐氏对着朱成钧仍有些忐忑,说话都很小心,但又努力想显得殷勤,她不是想巴结朱成钧做些什么,只是一片慈母心,想着把他招待好了,能让展见星在王府少受一点欺负。 展见星觉出来了,她有心想说没用,她又不是朱成钧的伴读,他管不到她,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出来,只好埋头吃饭。 朱成钧却也不澄清,不管徐氏说什么,他都只管吃自己的,一碗没饱,还叫秋果给他添了次饭。 徐氏不由看得眉开眼笑“多吃些,千万别客气。我们星儿也有这么好胃口就好了。” 天下凡做了母亲的妇人,好像一大乐趣便是见孩子们吃饱喝足,自己家的孩子不能吃,那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也是乐意的。 朱成钧一点也不客气,将满满两大碗饭一扫而空,秋果的胃口也没比他差上多少,主仆俩吃完抹嘴要走,展见星在徐氏的催促下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朱成钧才终于说了句“你娘人不错。” 展见星指望不上他说更多,姑且把这当谢意听了,就点点头。 “展伴读,那我们走啦。” 秋果兴高采烈地挥挥手,颠颠地跟着朱成钧走了。 展见星独自走回来,想一想这半天都觉莫名其妙,而到此事情还不算完还有朱成钧逼着她写的五篇大字呢 帮徐氏收拾了一桌碗盘,又洗了菜,再咚咚切了一阵子,展见星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情愿地跟徐氏说了一声,回屋里摊开笔墨写起字来。 她没有因为不愿意就敷衍,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将五篇大字写完,这时天色刚刚到了黄昏。 这样晚上就不用再费一份蜡烛了。展见星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正这时,前面传来徐氏的叫声“星儿,有贵客找你” 什么贵客 展见星奇怪地应道“来了。” 她站起来匆匆出去,结果,在门前见到了朱成钧和抱着一大枝梅花的秋果。 “展伴读,这个给你摆在屋子里。”秋果笑嘻嘻地把怀里的梅花递出来,“我和爷跑到城外去逛了,发现了几棵野梅花树,就给你折了一枝来。你不拘找个瓶儿还是罐儿装着,放些水,能香好几日呢。” 展见星怔了怔,她的目光从梅花上移到秋果和旁边朱成钧的面上,两个人跑了半日,脸颊都吹得红通通的,却不赶紧回府去歇着,还绕道给她带了一枝梅花。 不管他们怎么想的,这总是一份心意。 贵人一般生着差不多的心肺,也有天真之处,也许不全如她想的那般可恶。 展见星伸手接过了梅花,她动作有些犹豫,因为想到了屋里晾着的那几张很下工夫的大字。 也许再跟朱成钧争取一下,可以说通他,那就不用到那一步了 “走了。”朱成钧叫秋果,然后冲展见星道,“我要的字写好了没没写快去,明早不给我,我就告诉七哥了。” 展见星“” 她才松动的情绪又冻了个结实,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了。” 等着吧,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21章 翌日,纪善所里。 “九郎,这是你写的字吗”楚翰林扬着手里的一叠纸,向底下发问。 朱成钧抬起头“是。” “你还真敢应声”楚翰林都气笑了,把纸拍在桌案上,对这个朽木还顽劣的学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病愈重来上学的朱成钶已经在楚翰林的一扬之间大概看清楚了纸上的字,重点不是纸上写了什么,而是那笔字 “九弟,”他毫不掩饰地讥笑起来,“你在说笑话吧不过一天没见,你的字就一日千里了还有,我可是听人说了,你昨天一天都没在家,早上就溜出去玩了,到太阳落山才回来,以你向来的懒怠,难道回去还会挑灯夜战不成” “展见星。”楚翰林没管他们兄弟间的口舌,只是声音放沉下来,点了第二个名。 展见星早已有心理准备,站起来,身板挺直“先生。” “九郎这几篇字,你能否解本官疑惑” 楚翰林盯着她看,话语中都用上了“本官”的自称,显见已经动怒。 展见星沉默片刻,低了头“学生无话可说,但凭先生责罚。” 朱成钶愕然转头“是你代的笔” 他目无下尘,读了半个月书,也不知道展见星的笔迹是怎样的,只是看出来纸上那一笔工整字体绝不可能出自朱成钶之手,才出言嘲笑了。 展见星嘴唇抿着,神色冷而清,并不回答。 朱成钶面色抽搐他的伴读跟朱成钧裹一起去了,他应该生气,但两人捣鬼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被楚翰林当堂揭穿,于他又不是件坏事,他这心情一喜一怒,一时就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了。 楚翰林在上首站了片刻,目光从展见星面上移到自己手边的字纸上,又默了片刻,出人意料地没有再训斥什么,只是道“你二人弄虚作假,本官便罚你们将这纸上的内容各自重新加罚十遍,不写完不许回家休息,可听见了” 展见星松了口气,这结果比她想的好多了,便道“是。” 朱成钧“哦。” 他一张脸又是呆板状,谁也看不出他想些什么。 朱成钶很是不足,这就完了居然没有狠狠训斥他们。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到午间休息时,站起来哼笑一声,领着内侍去了。 楚翰林回隔壁屋子了,朱成钧转过头来,眼神直勾勾的“你故意的。” 展见星毫不怯让,与他对视“九爷的吩咐,我照做了。” 做出什么结果来就不一定了。总之,她是把五篇大字一字不少地、工工整整地交给他了。 朱成钧日常虽有些古怪,好歹没有像朱成钶一样表现出主动寻衅的一面,许异在一旁便也有勇气相劝“九爷,这个不好怪见星的,您和他的字,咳,本来就有些差别。” 差别大了,展见星的字是他们几人中最好的。 朱成钧不理他,盯着展见星“那你不会仿写吗” 展见星道“先生没教过,不会。” “你也不曾提醒我。” “我起先拒绝,九爷再三相逼,我以为九爷必定考虑过。” 朱成钧不管她的辩解,自顾下了结论“你就是故意的。” 展见星便不说话了,她不长于狡辩,事实明摆着,多说也无用。 朱成钧眯着眼睛看她,心里不知转悠着什么主意,秋果这时候气喘吁吁地提着个食盒进来了“爷,吃饭啦。” 朱成钧才转了回去,展见星和许异的饭食也被下人送来,这争论暂时便告一段落。 而等到饭毕,朱成钧大概是昨天疯跑多了,疲累未消,顾不上再找展见星算账,趴桌上又睡去了。 许异听到他的呼吸渐沉,凑过来小声道“见星,他怎么跑去找你了” 他才是朱成钧的伴读,照理要找麻烦也是找他的才对。 展见星道“他知道我家住哪里。”她一开始也疑惑,后来想了想才明白。 许异恍然“原来这样。见星,你今天直接来告诉先生就好了,现在这样,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嘛。” 展见星心情不坏,微翘了嘴角,道“我不一起受罚,九爷如何善罢甘休。” 许异张大了嘴“你有意如此。” 展见星“嗯”了一声,低头磨起墨来。 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但她想不出来,也不会取巧,以她的性情,就只能合身拉他一起撞南墙,以直道破局。 朱成钧这个午觉睡得结实,直到下午楚翰林进来,他还睡眼惺忪,人歪歪地坐着,看样子还没怎么醒神。 楚翰林无奈摇头,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罚也罚下去了,还这个样,总不能揍他一顿。 展见星与朱成钧的罚写是不能占用正常习字课的,等到一天的讲学都结束之后,两人才被留在这里,饿着肚子抄写。 朱成钶幸灾乐祸地去了,许异想留下来陪着,尽一尽伴读的本分,却被楚翰林撵走“与你不相干,回家去。” 楚翰林深知道伴读左右不了王孙的行为,并不实行连坐制,许异在这与众不同的宽容之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日头渐渐西斜,楚翰林没看守他们,自去忙自己的事,屋内只剩下了朱成钧和展见星伏案的身影,秋果探头看看天色,回来把屋里的灯点起来,然后到朱成钧身边道“爷,你在这里用功着,我去找点糕饼来,我肚里都叫了,爷肯定也饿了。” 朱成钧没抬头,低垂的脸板得没有一丝表情,侧脸轮廓似玉雕成,疏离而缺乏生气,唯有用力抓在笔杆上的手指暴露了他躁郁的心情“去吧。” 秋果就跑出去了。 他去不久,朱成钧的另一个内侍张冀来了,站在门槛外道“九爷,大爷找你,叫你现在就过去。” 朱成钧写字的动作顿了下,丢下笔,没说话,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没有人再理会展见星,安静的屋内,她一个人奋笔疾书,少了干扰,她写得更快了些。十遍还是二十遍她都不在意,只是怕耽搁太晚了,徐氏在家担心。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正心无旁骛之际,先前来过一趟的张冀又来了,这一回是找她。 “展伴读,大爷找你问话。” 展见星惊讶转头“找我问什么” “先跟我走吧。”张冀催促,“大爷立等着呢,路上我再告诉你。” 展见星不能相抗,只得放下笔,拿过镇纸将已经写好的字纸压好,站起跟他出了门。 她此时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出了纪善所后,白天都不熟悉的路在晚上变得更为陌生,庞然的建筑隐在夜色里,她谨慎地跟紧了张冀,一边问他朱成锠相召所为何事。 张冀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口里道“不是什么大事。七爷多嘴,叫人将九爷找人代笔课业的事四处宣扬,传到大爷耳朵里,大爷生了气,将九爷叫回去教训,问出来代笔的是你,又叫传你。” 展见星心下沉了沉,低声道“嗯。” 张冀大约猜出来她的忐忑,补充道“大爷骂一顿九爷罢了,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到大爷跟前,大爷问什么你老实答什么,再诚恳认个错,说下次不会再这么帮九爷了,这事就差不多过去了。” 展见星不意他能说这么多,感激道“多谢您指点。” “不用客气,主子气不顺,我们底下的人日子都不好过不是。” 张冀的声音听上去很和气,他手里的灯笼晕开昏黄的光,照着前方的一小圈路,那光圈渐行渐黯,越来越小,忽然一阵风吹来,它便好似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倏忽一闪,灭了。 展见星一惊,她完全不知走到了何处,天际一弯细细的下弦月不足以足够光亮,前方的张冀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哎呀,”张冀的惊呼声还是清晰的,“采买上越来越不经心了,这样的灯笼也敢送进来。展伴读,你能看清路吗可别跟丢了。” 展见星道“不会。”周围暗归暗,她不需细看张冀,只是跟着还是能办到的。 “那就好。” 又走了片刻,展见星心里生出一点奇异的感觉,这里是大同的第一门第代王府,晚间道上也这么黑吗还是这条路特别偏僻一点她好像也有一阵子没遇到路过的下人了,难道他们也和主子一样,这时候就能歇下 “展伴读,到了,你看,就是那里。” 张冀停了下来,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展见星满腔胡乱思绪退去,下意识顺着看过去 “呃” 脖间忽然一股大力传来,展见星的呼吸被阻断,眼前瞬间由昏暗变为纯粹的黑,她双手努力地挣扎,感觉自己抓中了张冀的手背,然而双方力量太过悬殊,她完全不能撼动他,只能拼命而徒劳地感觉到窒息和剧痛,脑子里憋得像要炸开 为什么 为什么 展见星可能是哭了,也可能是没有,她感觉不到,也无暇去想,满心满意只剩下了强烈的不甘与恐惧。 她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娘怎么办,她娘怎么办啊 娘 咚 一声闷响。 脖间的桎梏撤去,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展见星跌坐在地,张大了嘴疯狂地呼吸着。 咚 又一声,却是栽倒在一侧的张冀有动弹的迹象,站着的那人照着后脑勺又给了他一下,干脆利索,这下张冀脑袋一歪,终于不动了,也不知是死是晕。 “咳,咳” 展见星一时还爬不起来,她喉咙火辣辣地疼,捡回一条命以后,忍不住费劲地又呛咳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终于缓过劲来,捂着脖子,仰起头来看着。 面前站着个高瘦的人影,右手一根木棍拄在地上。 “九爷”她眯了眯眼,感觉眼前仍有些发花,迟疑地问“是你救了我” 人影未答,但出口的声音分明有着朱成钧那独特的漠然“没死就走吧。” 展见星脑子里晕晕的,又问他“张冀为什么要杀我他说是大爷叫我咳。” 朱成钧道“对了,我没救你。” 两个人各说各的,展见星又咳嗽了一声,头疼地改从捂脖子变成了捂脑袋,她眼神黯淡而有些涣散,茫然地向上望着“你说什么” 浅清的月光洒下来,朱成钧看不分明展见星的五官,但能隐隐感觉到她身上那种因受伤而显露出的罕有的柔弱气息,他心念一动,拿木棍去戳了她的小腿一下,道“不许告诉别人我救了你,也不许告诉别人见过我,这里的事都与我无关,听见没有” 展见星迟钝着“嗯” 她要问“为什么”,还未出口,朱成钧又戳了她一下“怎么这样笨你照做就是了。” 他微微俯低了身,从展见星的角度,似乎见他勾起了嘴角,又似乎没有,只听见他道“一顿饭换一条命,总是你赚了。” “回家卖你的馒头去吧。不想死,就别再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