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宠白月光》 第1章 素泠 承平五年,隆冬。 烟阳城里,天色一片灰蒙蒙,彩绣坊屋子外头滴水成冰,宽大的屋檐下顺溜着一排粗壮的冰棱,在寒风中映出泠泠微光。 刚下过一场絮雪,可坊里还是早早就遣了小丫头去外头扫雪,免得一会引客的灯笼挂上了,碍了前来寻欢的贵人们的眼。 两个小丫头将将七岁,是坊里前一阵刚买来的苗子,还没正式开始调教,性子存了些活泼,打扫间隙趁着四周不见人影,干脆抱着扫帚闲聊几句。 左边的丫头抓鬏上扎了朵红色的小绒花,被地上的素雪一衬,分外喜庆,她转了转眼睛,用胳膊顶了顶同伴,“你说,咱们坊里最好看的姑娘是谁” 右边的稍微谨慎一点,“前几天不是选出了花魁吗应该是流音姐姐吧。” 流音是前几天斗艺刚胜出的彩绣坊花魁。 “嘁,什么啊,要我说,那个贵小姐才好看,可惜总是生病,把嬷嬷气得不行,要是她去上台斗艺,有那个那个什么事啊。”左边的丫头翻了个白眼,说到名字时,含混了一句。 流音眼高于顶,上次自己在她房间里擦桌子,只不过不小心蹭湿了她的一片裙角,她就让自己脱了衬裤,光着膝盖在碎瓷上跪了半个时辰,简直恶毒至极 柳柳想到这里,就气得不行。一等的姑娘又怎么了又比她高人一等到了哪里还不是要去陪老头子睡觉等她长大成为花魁,流音肯定年老色衰了,到时候自己再好好“款待”她 听同伴提到贵小姐三个字,右边的丫头吓了一大跳,她连忙先前后看了看,见没人才缓了口气,拍拍胸口道,“柳柳你可快别说了,嬷嬷不让我们多讨论姐姐们的私事,特别是她,”她加重语气,“坊里人多眼杂着呢,你也不怕祸从口出” “你怕什么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她真以为自己还是贵小姐呢告诉你紫苏,我娘以前说了,这种情况啊就叫小姐身子丫鬟命”柳柳摆了摆手,可能是说到了兴头上,有点忘乎所以,接下来也越说越偏。 紫苏急得要去捂柳柳的嘴,柳柳笑着偏头躲开,“你抓不住我” 话音刚落,就见对面紫苏面色陡然变得苍白。柳柳张张嘴,下一句怎么了还没来得及出口,就感觉头发一下子被人狠狠卯住,接着头皮一阵剧痛,一道因气愤而变得格外尖利的声音唾道,“小浪蹄子瞎说什么呢没脸没皮的,真把自己当个玩意了” 骂人的女子一身丫鬟打扮,梳着最简单的如意髻,暗红的比甲里衬着水团花的棉布裙,她一手死死抓着柳柳的头发,迫使柳柳偏着头起不了身,一手叉腰,脚下穿的棉鞋厚重又结实,毫不犹豫一脚踹向柳柳的膝弯,“最低贱的洒扫丫鬟也敢随便议论姑娘们的是非了,碎嘴的小母狗。” 紫苏早已经吓得面无血色,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求饶道,“金铃姐姐我们错了,求姐姐饶了柳柳罢,柳柳虽然说话随意了些,但她其实往往口不由心,没有坏心思的” 金铃正是伺候那位“贵小姐”的丫鬟,闻言,她眯起那双较常人更为细长的眼睛,冷笑着问,“口不由心彩绣坊可不需要会惹人心烦的东西,干脆告了嬷嬷,让人乱棍打死算了。” 她说得随意,仿佛人命在她手里是如此低贱的一件玩意,柳柳是又疼又怒,挣扎着呛她道,“你以为你又是谁啊嬷嬷以后还得靠我赚钱呢,你说打死就打死你的主子现在半死不活的,你不赶去伺候,还杵在这里耍横,等那娇气鬼一命呜呼,我看你又能去哪里” 谁不知道那娇气鬼隔三差五就闹得人不得安生,寻死觅活了好几回,早就成了全坊的笑柄,连嬷嬷都暗自咒骂,恨不能一条绳子勒了她的脖子,送她早早归西。 紫苏眼泪都要下来了,拼命给柳柳使眼色,急道,“柳柳你快别说了” 金铃怒极,反而冷静了下来,她锐利的目光扫过紫苏瑟瑟发抖的身子,松手轻轻一推,柳柳站立不稳,朝前一个踉跄,她转过身张口欲骂,金铃根本不给她机会,伸手就是重重的一巴掌。 啪 柳柳被打的跌坐到地上,她捂着脸,盯着金铃面带恨意。指缝的空隙里,五条红痕清晰可见。 “是我错了。”金铃呵了呵自己的手,又看了眼坐在雪地上的小姑娘,干脆伸出手将她头上的绒花拔了,用脚碾在雪泥中,直视着那双几乎要喷火的眼眸,冷冷说道,“对待心比天高的蠢货,就应该直接教训。” 还想彩绣坊靠着你挣钱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说完昂着头,指了指紫苏,“你,去给我把石桌子那的药端来,跟着我走。” 紫苏不敢反驳,低声应了。 跟着金铃绕了几个弯,直到裙摆被雪水逐渐泅湿,终于走到了流水轩那个“贵小姐”住的地方。 之前紫苏不太清楚为什么进了这种地方,还叫什么“贵小姐”,后来才知道,这是别人对流水轩主人的嘲讽。身陷欢场,还拿捏着世家贵小姐的派头,瞧不起坊里的姐妹,简直可笑可怜。 紫苏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听说“贵小姐”原本出生高贵,是天上的清云,只不过受了她爹爹的连累,在朝廷一朝触怒皇帝,清云就跌落成了浊泥,一家老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嫡系女流全部沦为了贱籍,入了花柳巷,做起卖笑的行当。 确实可怜。但是进了这里的女孩,哪个没点有关血泪的故事她垂着眼,对于“贵小姐”几天前再次寻死的做法,不予置评。 正走神,就听金铃道,“把药盘给我。” 紫苏听到这话,马上回过神来,将托盘递给了金铃,金铃看也不看紫苏一眼,“行了,你走吧。” 紫苏应声说是,正打算走,金铃的声音在身后再次响起“别说我没提醒你,在彩绣坊,最重要的就是守好自己的嘴巴,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紫苏头皮一麻,转身再次恭敬应声,“是,多谢金铃姐姐提醒。” 再抬头时,却看不见前方的人影了。 金铃端着药盘进了房,又小心翼翼的关好门,仔细着不发出声音,她拨了拨炭盆,感受下温度,将最后两块银丝炭扔了进去,看着微微闪动的炭火,叹了一口气。 嬷嬷已经不肯再供应流水轩最好的炭火和吃食,就连煎药的人也闻弦歌而知雅意,熬药也开始推三阻四,不愿尽心。 金铃想着心事起身,想要去床边看看主子醒了没有,谁知刚走一步,不期然对上一双冷静至极的双眸,差点没惊叫出声 “姑娘”金铃吓了一大跳,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你,你醒了” 床上躺着的人慢慢起身,同时仔细用绣被裹住自己仅着里衣的身体这身子之前失血过多,可不能再受寒了。 做完这些,甄素泠才轻轻瞥了一眼自己的丫鬟,简短回道,“醒了。” 一梦多年,睁眼醒来的第一时间,甄素泠眼泪簌簌而下,怀疑这是不是又是一场梦。二十四岁的她刚刚不甘心地闭上眼死去,转眼就回魂在十六岁刚进教坊的那一年,她用手狠狠地掐住自己掌心的软肉,直到皮肉都沁出了细线般的血丝,才怔怔放开 不是梦是真的她回来了,回到了一切事情还未发生,还可以挽回的时候 果然,先贤说的十分正确,死生亦大也。死了一遭,什么都看开了,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想到这里,甄素泠垂眸靠在拔步床的床沿,眼中闪过微微冷光,前世也是自己蠢到了家,才被那些小人欺瞒陷害,与程庭朗离了心,辜负他良多,如今她不再盲眼迷心,境况又会如何呢 一想到那傻子为自己付出所有,腆着脸只想看到自己的一个笑脸却还是得不到一句软话的情景,甄素泠不禁眼眶酸涩起来,泪水不由自主地蜿蜒而下,浸进了绣被里。 她怎么那么蠢怎么就这么蠢 金铃并没有立刻发现甄素泠的变化,只是对她回复了自己这件事万分诧异,要知道以前姑娘知道自己寻死未成,醒来都是一副心如死灰,万念俱灭的模样,别说跟自己说话了,十天半个月不开口都是好的,往往不添衣裳就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景色一望望半天,眼泪能流湿几摞帕子,第二天眼睛肿的宛如核桃,嬷嬷训斥她,她也不理,只一味的用沉默抵抗。 如今倒是肯说话了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甄素泠不知怎么就开始落泪,金铃忙掏出绣帕,替主子拭掉眼泪,语速飞快道,“姑娘,可不能再哭了你身子虚,禁不住过多伤心的。” 甄素泠觉得金铃说的颇有道理,她现在的确不能再哭下去了,得保养好身体,等着那个痴心恋慕自己的傻子来接她,前一世就是因为自己太过糟践自个,导致身体夏天虚热冬天阴寒,一点风吹就头疼脑热,吃药像是吃饭一般,甚至连癸水都不准时,每次来都腹痛难忍,这回再不能这样了。 “你说的对,金铃。” 甄素泠点点头,表示赞同,接着她道,“往炭盆再加几块炭,我觉得有点冷。” 她说完,见丫鬟愣愣的,半天不动弹,忍不住加重了语气,“金铃,还愣着干嘛” 金铃金铃听完甄素泠的话,早已经惊呆了这还是她那个喜欢伤春悲秋,默默垂泪的主子吗自己不过是老调重弹,压根没指望主子能听进去,结果主子竟然回复了自己,还说自己说的对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啊哦好,奴婢马上就加炭。” 金铃应了,扭过头才想起房内已经没炭了,一时停在原地,双手不断搓着帕子。 “没炭了”甄素泠靠着床柱闭目养神,张口就来,“去问花嬷嬷讨,说流水阁要二十斤银丝炭,五床厚实绵软的新床褥,要全棉絮的。以及至少十件新冬衣,并且要荣华布庄的老师傅来亲自替我裁衣。” 金铃“” 银丝炭如此昂贵的东西,就算是坊里的一等姑娘,冬日里都是两个人凑合着用的,分例也有严格的定量;至于新棉被,大邺朝的棉花产量本就不高,平时倒也不算什么,现在天寒地冻的,新棉被价格早就翻了五倍不止,寻常人家压根不舍得盖全棉花被,都是棉花掺了丝麻,而十套新冬衣,还要荣华布庄的老师傅亲自来,谁不知道荣华布庄专门是替世家贵小姐量体裁衣的怎么会来一个花坊替你量衣 金铃真想问一句,姑娘你没开玩笑吧狮子大开口不说,这几个要求抠门的花嬷嬷恐怕一个也不会同意 “姑娘”金铃神情奇怪,她咽了一口唾沫,“你要求的这个恐怕花嬷嬷不会那么痛快的同意” 岂止是不会痛快的同意,是根本不会同意。 金铃本以为姑娘听到这话会再次流泪,然后沉默不言,没想到只听见主子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 “同意她肯定不会同意。” “要的就是她不同意。金铃你记住,把我的话原原本本的带到花嬷嬷那里,就说是我说的,别的” 甄素泠顿了一下,那天生冷淡,犹如冷泉的嗓音缓缓流泻开,“你不用管,一切有我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怒火 从前主子只会哭,现在倒是会揽事了。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金铃莫名被震住了,对着花嬷嬷时不觉就把话说了出来,只不过没敢将要求全说完,只说了要炭火。 “二十斤银丝炭哈哈金铃,你确定你的主子真这么说” 坐在一旁媚眼如丝的女子瞥了眼面色不虞的花嬷嬷,抚了抚鬓角,笑盈盈的抢先开口。 金玲弓着腰,说完才刚反应过来,后背一阵汗意上涌,手心冰凉,她垂着眸,嘴上仍然坚持,“姑娘确是这么说的。” 流音听罢无声勾唇,偏过头,眼尾绘着的一朵娇艳牡丹映入人眼帘,殷红牡丹露出一点嫩蕊,似绽未绽,让人想到天色晦暗的河下,女子放灯时朦胧眼神中那欲说还休的丝缕勾缠。 “还真是敢想,张口就来啊。” 花嬷嬷听完流音这话,神色不变,眼皮微阖掩住其中的不耐,坐在绣墩上再次向金铃确认,语气听不出喜怒,“她说,她要二十斤银丝炭” 金铃顿了顿,咬牙道,“是。” 哗啦。 瓷杯猛然重磕在地上,茶盖倒是完好无损,顺着刺耳的裂声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热茶则从碎了的茶杯缝隙破出,肆意淌了一地,接着缓缓升起淡薄的白雾。 金铃一下子屈膝跪倒了地上。 “小娘皮,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她还当她是贵小姐,想要什么随口一说,就有人卑躬屈膝地奉上不过是人尽可夫的贱娼” 花嬷嬷重重哼了声,面色陡然阴沉,扭头吩咐身后侍候的龟公,“去,把十二十三叫上,往流水阁走一趟” 见嬷嬷果真动了怒,连专门调教硬骨头的工具十二十三都使唤了出来,流音眼睛闪了闪,勾唇伸出葱根一样的手指,慢慢抚着身上轻透的薄红披帛,不痛不痒的来了句,“嬷嬷别气坏了身子,妹妹不听话,多半是还没想通,也是,毕竟她曾是人上人,现在却落到这番境地,想必也是郁结于心,难以忘怀,这也可以理解” “流音,之前跟你说的,你好好考虑一下,两天后给我答复。”花嬷嬷并未理会流音,打断她说了一句,起身步伐沉稳地出了门。 流音听这话笑容收敛,一双乌黑瞳仁重新漫上倦怠与不忿,一直盯到花嬷嬷因发福而粗壮的腰身一扭一扭消失于房内,才恹恹道,“知道了,嬷嬷。” 金铃现在内心后悔到了极点,主子不懂事,自己常年待在彩绣坊,还不知道花嬷嬷是个什么脾气吗怎么就鬼迷了心窍,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呢 现在不仅自己要吃挂落,主子也要遭殃。 十二十三的威名在坊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光是折磨人的手段就不下百种,再硬的骨头,再烈的脾气都得被一点点压折了敲碎了,任你跪在地上,像狗一样毫无脸面地乞人笑脸。 主子那种性子,让她如此作态,还不如杀了她 踏进流水阁的那一刻,金铃急得顾不得许多,跪下直接抱住花嬷嬷的腿,“嬷嬷,是主子不懂事,金铃求您了,看在主子姿色出众的份上,饶了她这一次吧,我以后一定看好她,绝不让她再忤逆您。” 要是跟老鸨说什么怜悯之心,简直就是笑话,还不如直接说中她的痛处,还能令她动摇一下。 果然,花嬷嬷听金铃这么说,怒气平复了一些这总是哭哭啼啼的小贱人还没开苞,更没替她把本赚回来,现在就直接收拾了,未免可惜了。 男人嘛,寻欢作乐是常事,但他们又不喜欢女人太过主动,一个气质清冷脾气硬倔还喜欢甩脸子的清妓,总好过一个被调教过后欲求不满的荡妇。后者男人尝多了觉得也就那么回事,令人感觉乏味,而前者,则无比激起男人的征服欲。 花嬷嬷别的不擅长,却精通此道,想到这里,她强按下心中怒火,面色稍霁,只不过还沉吟着没开口。 金铃精乖地发觉花嬷嬷的脸色阴转多云,正松了口气,就听卧房里一道声音飘出,语气随意道,“金铃,你回来了银丝炭呢” 金铃的心瞬间坠沉下去,整个人像是完全泄了气一样委顿于地。 完了。 花嬷嬷听见这懒散又理所当然的话,好容易压下去的怒气登时窜上了天,瞪着眼将金铃一脚踢开,又自顾自地掀了珠帘,几步进入房内,瞅着半倚在床上面色苍白的人,将帕子自身上扯下来,捏在手里把玩,皮笑肉不笑,“呦,醒了” 甄素泠没有像往常那样扭过头不说话,反而平静地回复,“谢花嬷嬷关心,我醒了。” 花嬷嬷挑了挑眉,为了几斤银丝炭,这是转性了 她还没兴师问罪,就听那在床上舒舒服服躺着的人还是如刚才一样理所应当的问她,“嬷嬷,您给我带的银丝炭,棉被和衣裳呢” 花嬷嬷“” 花嬷嬷瞟了眼侍候在角落,微微发抖的金铃,又转过头看甄素泠“你刚才说什么” 甄素泠“嬷嬷你先坐。” 被她不慌不忙的态度感染,等花嬷嬷不由自主坐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人牵着鼻子走了,没等发作,那声音再次响起,虽温和镇定,可话的内容一点都不动听。 “我让金铃去跟嬷嬷说,流水阁缺东西,金铃没说吗”甄素泠说到这里轻轻蹙起眉,秋水般目光里立时漾了点怨,本身雪一样的肌肤,因这怨更是平添了几分闲愁娇弱,“我身子弱,让金铃跟您说,流水阁要一些银丝炭,新棉被以及衣裳。” 花嬷嬷与刚刚赶到的十二十三对望一眼,又斜视着甄素泠似笑非笑道,“说了,银丝炭要二十斤,棉被和衣裳的分量呢我忘记了,正好都在,你干脆再说一遍吧。” 甄素泠似乎没察觉到变化,仍旧平淡道,“除了二十斤银丝炭,还有五床全棉絮的新棉被以及荣华衣庄的十套新冬衣。” 花嬷嬷听完,耐心地再次询问,“就这些,没有了” 甄素泠点点头,“没有了。” “没有了就好,那些东西先不急,”她跟十二使比了个手势,十二沉默着上前。 就在十二伸手打算去拽甄素泠的被子时,甄素泠的身体仍旧一动不动,只自棉被中伸出一只素手压在十二腕上,与十二那双极度淡漠,没有情感的眼睛直直对视,口中却对花嬷嬷道,“花嬷嬷,您钱还没回本呢,舍得直接把我扔进莳花处” 莳花处是彩绣坊专门调教不听话的女孩的地方,再贞洁的女子进去,不几日出来,就能变成娼妇。 这话出口后,十二没有再擅自动手与那一小片白皙肌肤相贴处,锋利的薄刃攀附着冰冷的寒意,顺着肌理缓慢缠绕。 花嬷嬷闻言倒是有些诧异于甄素泠的冷静,但也只是一刹那。甄素泠野性难驯,太不服管教,之前她也想着不太过分的事,都尽量顺着她,保持她这种性格,等到春日各坊斗艺的大日子,就让她正式出坊,那么多王孙公子,转手就是个好价钱。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个丧门星好看是好看,可自从买回来,三天两头的不是哭就闹,哭能哭得昏过去,闹就闹得要自杀,整得整个彩绣坊是鸡飞狗跳,光是请大夫抓药就不知道贴进去多少银子,令她头都大了,不是偶尔看着那张脸能稍稍安慰自己,花嬷嬷真是能后悔不迭,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跟老对头抢了,分明是个祸害 可听甄素泠这么说,花嬷嬷的郁气是一时被堵在了嗓子眼,吐又吐不出来,吞又吞不进去,只能表情难看,冷冷回,“你既然知道,还不乖顺一些提那么多不知所谓的要求,简直可笑。” “嬷嬷,这怎么是不知所谓的要求呢常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嬷嬷想把我卖个好价钱,自然得下一番功夫,投入一些银两,您说对吗” 花嬷嬷冷笑,“现在反倒想通了你也不用跟我玩心眼,自从你进了彩绣坊,花了我多少银子现在还想着忽悠我,说不定到时候我本都回不来,干脆把你好好调教一番,提前出坊伺候客人,天长日久的,倒也能赚一些回来,十二” 十二听花嬷嬷吩咐,不再犹豫,没被压制另一只手瞬间呈爪状快速抠向榻上人的喉咙,谁知甄素泠这个体虚卧床的人速度竟是比他还快些,一道细红如线般自十二腕上射出,飞到半空后变为红色小珠喷溅在人颊上,她仰头翻身利落地朝床里一滚,躲过这记锁喉,转身就用那片极薄极韧的利器抵住了自己的脖子,将众人的反应看了一圈,她目光里仿佛裹了寒冰,沉声喊道,“都别过来,不然我就一刀戳死自己,到时候花嬷嬷你大可找人调教我的尸体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震慑 死是不可能的,还没见到程庭朗,离开这个鬼地方跟他回家一块过日子,甄素泠说什么都不可能立马戳死自己。 不过有时候气势这个东西就是这样,你强他就弱,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花嬷嬷见甄素泠一副横起来不要命的样子,开始还以为是吓唬自己谁说不是寻死好几回,不都是轻飘飘的就救了回来,这会儿说想死,谁信。 可只要十二甫一靠近,甄素泠就毫不犹豫用那三寸来长的利刃往自己脖颈里捅,鲜红的血不要钱似的喷溢而出,又顺着她单薄的白色里衣蜿蜒而下,看着十分可怖。肉眼可见的,花嬷嬷的气势就萎了,沉默了几秒,她呵斥住十二,令他退了回去。 她花大价钱买下的这个丧门星,说什么都不能这么轻易就让她死了,不然,她的损失谁来陪 胸脯起起伏伏,花嬷嬷勉强保持住脸色,好声好气地劝甄素泠,“甄姐儿,有什么话好好说,何必动刀动枪的快把那吓人的东西放下,你身子虚,可别再着了寒。” “嬷嬷说得有理。” 听罢,甄素泠对着花嬷嬷点点头,接着竟然抬手将利刃甩到了一边,又掏出张帕子按着脖颈,整个人放松地跪坐在床上,平视着花嬷嬷道。 那看过来的目光,令花嬷嬷觉得自己仿佛不是逼良为娼的恶鸨,而是个真心关爱可怜女孩儿的良善之人。 花嬷嬷“” 其实我就是意思意思的劝一下,谁知你竟然真的听了 她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让花嬷嬷心里也犯起了嘀咕,这甄素泠,莫不是家里一夕突变,导致脑子糊涂得了间歇性的癔症 她轻咳了声,想让十二先将“发病”了的甄素泠抓起来再说,没想到甄素泠径直开口,“嬷嬷,可否给我一盏茶的时间有些话我想与您单独说。”她顿了顿,“您看,刚才我也体现了我的乖顺,现在您是不是可以给我个机会若是说完您仍不满意,不用十二十三捆我,我自己主动进莳花处。” 花嬷嬷见她言辞清楚,不像是要发疯,又好奇于她不惜自伤也要说出来的东西,沉吟了几秒,“我可以让十三守在门口,十二必须在我身边。” 同时心里嘟囔,谁知道你会不会因为怨愤我,单独相处时做出一些过激之事 甄素泠听完,垂眼沉默了一会,复抬起,乌翼似的睫羽缓缓扇开,自上而下看去睫毛纤长,根根分明,显得多情而缱绻,然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却满是淡漠与无所谓,只是再次点头,“可以。” 遣人离开后,花嬷嬷单刀直入,“好了,想说什么,你现在就说吧。” 甄素泠面对两头随时都会发难的猛虎,可以说是与虎谋皮,然而观她神色却一点不紧张,反而先起身披上一件旧冬衣,然后才打开落灰的妆奁,割开隐秘的夹层,从中拿出了件东西重新坐下,开口便来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嬷嬷,我自幼师从夷光夫人,区区不才,有一点舞蹈的薄底。” 花嬷嬷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想到些什么,再看甄素泠,就像是看到一座闪闪发光的金山般抽了口冷气,夷光夫人大邺朝凡是学舞的舞伎,没有不知道夷光夫人的名号的,她本是先帝的幼女,封号夷光公主,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自小天分出众,身段曼妙,十三岁就以一袭青衣复原了一支在前朝就已失传的碧波曳莲舞,引得草原汗王慕名求娶,却被先帝直言拒绝,双方大战一场,最后邺朝将那些草原蛮子打退了三千里,让他们不敢再进犯。随着年岁愈大,夷光夫人也越发醉心舞蹈,她终生未嫁,自创或复原了许多经典舞蹈,后来她命人不再称其为夷光公主,而是夷光夫人,相传她有三个关门弟子,可不知姓名,没想到,没想到想到这里,花嬷嬷的眼里几乎要放出实质性的光芒,“甄姐儿,你,你” 甄素泠矜持地点头,“我确实是夷光夫人的关门弟子之一,如果嬷嬷不信,我可以为您跳一遍碧波曳莲来证明。” “不不,不用了,我信你。”花嬷嬷笑眯眯地一口回绝,她毕竟活了那么多岁,看过的东西也多,舞蹈这个东西,如同一个人写出来的字,没有天分与有天分的人,跳出来绝对是两个极端,甄素泠完全没有必要在这方面骗自己。 “甄姐儿,你看你,这事你怎么不早说呢,早说了,不就不必遭那么多罪吗” 花嬷嬷一想到甄素泠将来能在春日斗艺上代表彩绣坊一舞倾动烟阳,到时候慕名而来的寻欢客能给彩绣坊带来数不清的银两的情形,顿时心情多云转晴,她转了转眼珠,有些嗔怪道,“以后银丝炭没了只管跟嬷嬷说,嬷嬷还能亏待你” 甄素泠清丽的芙蓉面上还沾着几点割开十二手腕喷溅出的血点子,听花嬷嬷这么说,便冲她微微一笑,见花嬷嬷面色有些讪讪的扭开,从善如流地柔声道“这怎么能怪嬷嬷呢都怪我之前钻了牛角尖,所幸现在想开了,既然已经成了彩绣坊的人,自然也要为坊中姐妹考虑,不如这样,等我身体养好了,嬷嬷挑几个好苗子,我们商量一下时间,在舞坊里互相交流一下经验。” 花嬷嬷现在越看甄素泠越顺眼,人长的清丽无双不说,连说出的话都是那么上道,几斤银丝炭算什么棉被也给了本来她还担心甄素泠自恃高门贵户,就算有舞技傍身也不肯轻易教导旁人,还在犯愁怎么说动她,这下倒好,美人的识时务让她心里无比熨帖,只不过这态度还是拿乔了些。 跟她用商量这个词 花嬷嬷心里这么想,脸上却没表现出来,正笑着想嘱咐她好好休息,没想到对面人将一直握在手中的东西亮了出来,轻声道,“嬷嬷,我话还没说完呢。” 花嬷嬷瞪着甄素泠手中那块玉质通透的蟠龙玉佩,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她惊疑不定地看向依然冷静的甄素泠,“这这是” 甄素泠也不跟她打哑谜,直接说道“这是太子殿下赠我的随身玉佩。”她着重强调了一下随身二字。 见花嬷嬷态度变得微妙起来,甄素泠往花嬷嬷头上及时加了一把火,话语简略但切中肯綮,“家中还未遭逢巨变时,宫中曾有意将我许给殿下,殿下也是点头应允了的,不仅如此,平时在不逾礼的地方,对我也是多方照拂,可惜”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添了几分伤感,停了下来。 花嬷嬷也不打断她,十二一直是背景版一般的存在,因此两人等了一会,见她似乎重新收敛好了情绪,花嬷嬷试探道,“可惜什么” “可惜如今我这样的身份,自是不敢再肖想殿下”甄素泠的语气低落,也多了一丝哀怨,可下一刻,又仿若女儿怀春般羞赧,“可是殿下他,他竟然在我落难后给了我这块玉佩,还说现在有人盯着,因此不方便将我李代桃僵,等他办完事回来了就接我进府。” 太子一月前被乾帝派遣去南疆,办急事去了。 花嬷嬷听完这番话,还在兀自震惊,甄素泠有些心灰意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也不知道殿下是否只是随口一说,毕竟,他说了会派暗卫来保护我,可是到现在,我都没有见到什么暗卫。” 这番做派等于向花嬷嬷敞开了天窗说亮话,太子殿下的随身物品确实是在甄素泠手里,但有没有跟她说过那些暧昧难言的话,谁也不知道,甚至连暗中保护的人也没见到,但要花嬷嬷直接断言甄素泠的话不可信,她也不敢,万一是真的呢可能是因为出了什么差错,导致没见到暗卫,后宅的争斗方法花样百出,极有可能被某个女人拦截了也不一定 短短几秒,花嬷嬷心念电转,再看向甄素泠,面色已经好看了许多,她干脆也直言道,“甄姐儿,荣华布庄的量衣师父向来不为花坊裁衣的,你这个要求不是我不想办,实在是办不到。”十二听花嬷嬷这么说,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对面素衣黑发的女子一眼。 暂且信她也没关系,反正太子殿下最多明年四月就能回来,甄素泠也差不多那个时候出坊。如果甄素泠说的是真的,太子出手一定不会小气,顺便还能卖太子宠姬一个人情,况且出售货物,买主自然越多越好,这样才能待价而沽,哪怕这只是甄素泠找出来的借口,即便没有太子,也有别的爱好此道的王孙公子,她完全可以好好运作甄素泠擅舞之事,到时候干脆哪个财主出价高,甄素泠就归哪个,她也不亏 甄素泠点点头,表示理解她发现在花嬷嬷面前频繁点头,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这我明白,确实是为难嬷嬷了,不过我之前与布庄的主人有些许浅薄的交情,嬷嬷只管带着我的一句话去,保准能请来师傅为我量衣。” 花嬷嬷挑挑眉,嗯了一声就带着十二施施然的起身,嘱咐甄素泠好好休息。十二替花嬷嬷打开门,花嬷嬷正准备出去,可甄素泠再次喊住了她,“嬷嬷稍等。” 见花嬷嬷停住了脚步,甄素泠步履轻盈地上前,与十二擦身而过,凑到花嬷嬷耳边低声说了句,因她声音太小,十二也没有听清究竟说了什么,只是花嬷嬷听完,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她端量着眼前素面朝天的女子,仿佛第一次认识甄素泠一般,“你确定” 甄素泠低下头,脸上泛起一层薄红,声如蚊蚋,“嗯,嬷嬷也知道,以后入了太子府就得靠我自己了,”说到这里,她含混道,“多学一点东西,总归不会有妨害。” 花嬷嬷听完神情了然,她欣赏着甄素泠不好意思的样子,轻拍了下甄素泠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道,“这是好事,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开窍呢。”说完转身走了。 来时如烈火,去时若清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旧事 “主子,你没事吧” 直到确定花嬷嬷走远了,金铃才敢进去,觑着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 甄素泠侧对她站在房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色冷凝,她一手扶着槅扇,一手用帕子按住脖根,凝脂一样的手背上几条青筋隐隐半绽,抿着唇一言不发,似乎精气神一下子被人抽走了似的。 听到婢女询问,她抬眼看了金铃一眼,扬了扬唇,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可还没说出口,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人就朝地上软了下去。 意识消散的前一秒,只听见金铃慌乱的哭腔,“主子” 静。 无比的静。 甄素泠非常享受这种无声的状态,黑甜中的静谧,一点杂音也没有,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用去想,只要安心地享受这份舒适的感觉,好像整个人无限缩小,回到了儿时还蜷缩在母体中那种被包裹着的时候,她可以就这么睡下去,永远也不去想自己醒来后该去面对些什么,就在她于黑暗中畅快遨游时,一张面容端正留着长髯的面孔陡然出现在她眼前,他看着笑得无忧无虑的甄素泠,眼中怒火熊熊,痛心疾首道,泠儿,你此番做派,太令为父失望了 甄素泠登时被吓醒了,醒时额头冷汗涔涔。 剧烈的喘气声引来了在外室更换热水的金铃,她见甄素泠醒了,眼泪将落未落,直接在眼眶里打起转来,“主子,你终于醒了” 还未聚焦的眼神涣散无神,甄素泠闻言下意识的扭头望向发声的地方,愣愣问道,“我,我睡了几天了” “三天了,主子你不声不响地就昏倒了,后来还起了高烧,奴婢简直快急死了,天公保佑,现在终于醒了” 金铃说完,伏在甄素泠床边,替她换下被汗浸透的里衣,然后像是吃到糖葫芦而分外满足的稚童,转了话头道,“主子你可真厉害,只要是你要求的,嬷嬷都给咱们了。你还不知道吧,嬷嬷回去了就遣大夫来替你止血,又让大夫开了一大堆调养身体的药” “银丝炭和棉被也早早送来了,还说炭没了就去找库房的人要,别的地方不知道,流水阁肯定管够。”说到这里,金铃吸了一口气,犹不敢置信,“主子,那可是银丝炭啊这么贵的炭,嬷嬷眼都不眨,说给就给,奴婢还是第一次见花嬷嬷这么大方。” 她佩服地看了一眼甄素泠,再说话时面色都多了几分得意,“绣坊里等着看流水阁笑话的贱蹄子们,眼珠子都快惊掉了。哈,奴婢听说流音的帕子都绞烂了几条,还偷偷去莳花处找十二,跟他攀交情,就为了问你到底是怎么说服花嬷嬷的。” “结果十二理都不理她,扭头就走,把她这个花魁气的鼻子都歪了哈哈哈哈” 主子醒了,金玲的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那张嘴就跟开过光似的,叭叭叭叭说个不停,吵得甄素泠额头突突直跳。 “别吵了,让我自己静一静。”她制止住婢女的话头,闭上眼缓解过于糟糕的心绪。 “主子,你不会又想不开吧之前大夫说你郁气瘀滞的情况好了很多,可见是想开了,你可不能再次钻了牛角尖啊”金铃看甄素泠脸色难看,声音有些急切。 “你先下去,我想休息了。”甄素泠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金铃见劝不动,踌躇了一会,只能忧心忡忡地出去了。 床榻上,甄素泠的睫毛微微颤动,想起血溅甄府的那天,父亲对自己的沉重叮嘱。 她根本就没有寻死觅活过。 接二连三的昏厥与命悬一线,不过是因为在彩绣坊内心压抑,觉得活着生不如死,又苦于不能轻生,只能这样自虐式的折磨自己。 甄家世代书香,七岁时甄尚书曾将她抱于膝上,问她,泠儿以为,何为志士 她抓着父亲的长胡子,清脆的声音毫不犹豫地答,志士应当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 甄尚书摇头,捋着长髯笑道,泠儿不要忘了,明远还有下一句,毫发一为瑕,丘山不可胜,人无完人,太过苛责自己,只会美玉尽碎。 后来父亲触怒皇帝,官兵包围了甄府,十六岁生辰都未过的甄素泠在袖袋中藏了一把匕首,从一群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的人中穿过,疾步去书房寻找父亲,她大力推开书房的门,见到负手背对自己而站的父亲,头一次大声道,“父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虽不懂政务,但与父亲永远是一体。可我作为一介女流,誓死不愿充入教坊遭人肆意轻侮,赧然苟活不如自绝于世,母亲早逝,如今泠儿不孝,要先于您走一步了” 就在她拉开刀鞘,眸中的决绝映在刀匕寒光之上时,甄父开口了。他的背影仿佛一下子佝偻下去,整个人也瞬间苍老了了十岁,他转过身,眼中寂然,一字一句慢慢道,“泠儿,你得活下去。” 甄素泠听罢,睁大了眼睛,目光中尽是惊愕与不敢置信的恼怒。 “父亲” 甄父嘴唇翕动,说出的话语令甄素泠浑身冰冷,听完她整个人早已经麻木,手中紧握住的匕首也因为主人的脱力掉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 显得绝望而讽刺。 甄素泠闭上眼没一会,就又睡着了。她这回做了梦,梦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太子的情形。 皇后娘娘给三品以上的官员下了赏花贴,接各位适龄的女孩儿进宫,用的名头是咏赏夏日繁花,但是各家都心照不宣,太子殿下满了十七,到了该选正妃的年纪了。 不管别人心思如何浮动,甄素泠始终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将进宫之行就当走个过场。她读过四书五经,也背着甄父偷偷摸摸看过诸如西厢记一类绘情说爱的话本子,对张生那种人实在是欣赏不来。她敬佩的是能为社稷请命,为黎民忧心的清流臣子,他要如同爹爹一样,作为帝王的纯臣,一心只为了皇帝,不依附于任何势力,在一众熙攘争利的浊流中自在逆行,上敢谏帝王,下可安民心,她为他红袖添香,生儿育女,两人能够毫无隔阂地谈论大事小情,做到夫唱妇随。 那个时候她还没到说媒的年纪,但是因为自幼读书甚多,已经隐约有了自己的择偶想法。 然而赏花宴结束,皇后却将她叫进了内室,递给她一块玉佩,笑着对她道,“本宫看你是个好孩子,这块玉佩赏你了。” 她一头雾水地谢完恩,又听皇后感叹道,“本宫一直想生个女儿,可惜天不遂人愿,第一眼见到素泠,就觉得有缘,以后有空了,可以常进宫来陪伴本宫,让本宫也能聊以慰藉。” 甄素泠听完皇后的话,蹙眉盯着手中的青绿玉佩,只觉这是一块分外麻烦的烫手山芋。 皇后说完,又闲聊了两句就挥手让她退下了。甄素泠出了宫殿门找了一个引路太监引路,小太监左拐右拐地把她引到了一条僻静宫道上,因为不熟悉宫里的路,等到发觉路越走越偏,根本不是来时的路时,抬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绣服头戴顶冠的太监等在尽头,看上去似乎有备而来。 白衣太监的身材圆圆,很有福相,在那里应该等了很久,一见到她,就挥了下拂尘,令小太监退下去,同时躬身上前,一脸笑眯眯的表情,“奴才安常给甄小姐请安。” 甄素泠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在邺朝一般只有太监总管才能穿白色绣服。 安常不慌不忙,仍然笑着,“奴才是太子身边的随侍,甄小姐是否在仁凤宫收到了一块玉佩” 甄素泠点点头。 安常表情不变,接着道,“还请小姐将玉佩拿出来。” 甄素泠听完,又看安常不动如山的样子,心中恍然,这是太子没瞧上自己,又不想直接与皇后娘娘伤了母子情分,所以委婉行事 被人强行要索要信物,她也不觉羞赧尴尬,只神情自然地从袖中拿出玉佩递给安常,“请问安公公,可以让我走了吗” 安常“甄小姐还请稍等。” 甄素泠听他这么说,微微皱起了眉。还要干嘛 正疑惑,就见安常将那枚青绿玉佩放进左袖,又从右袖中掏出个东西,双手捧着低头呈给甄素泠,态度恭敬,“太子说,这才是甄小姐应该得到的东西。” 安常手上捧着的,是一块通透的蟠龙玉佩,那玉佩下端坠着的明黄色丝绦已经有些褪色,泛着柔和感,一看就是因为主人一直随身佩戴的缘故。 甄素泠看着那枚有如千斤重的玉佩,迟迟没有动作。 因她没有反应,令气氛一时有些僵硬。正当甄素泠想婉辞回绝这份厚爱时,一声轻叹自身后传来,她扭头凝神看去,却只见到竹林中快速略过的一片薄墨灰的衣角。 再回过头,玉佩已经在自己手上,安常人也不见了。 回到家才知道,赏花宴上凡是皇后有意栽培的小姐,在一众下发的繁花荷包中都暗藏了一块青绿玉佩,作为信物。 只是不知道,明明皇后之前赐下的荷包空空如也,为何最后她又被单独赏了玉佩。 那块玉佩后来被甄素泠放在妆奁的机关中积了灰,她也一次都没有再进过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前奏 噩梦受惊,甄素泠一直休养到半个月后,身体才堪堪大好。 阁内因有了充足的炭火,温度仿似春日曛曛,单是穿着单衣都不觉得寒冷,金铃也被这实打实的奢靡享受养的逐渐腐朽,生了懒筋,主仆二人在流水阁里除非必要,几乎足不出户,一个安心养病不多话,一个洒扫侍候兼绣花,将外间任意揣测产生的无数闲言通通摒之脑后,日子过得可以说是快活似神仙。 所以当听到主子说要去外面走走时,金铃第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今日日头看起来不错,替我更衣,出去走走。”甄素泠冲金铃招招手,言语简略。 自从主子醒过来,似乎变得格外有主见了。金铃心下忖度,面上不发一言,应声后乖乖上前替甄素泠更衣。 “怎么是这个” 看着金铃捧上来的衣服,甄素泠皱眉。 金铃没想到自己会错了意,一时惊愕,“主子不是素来最喜欢这般花色了吗” 荔枝色的月白纱格外轻软,堆叠的裙摆走动起来好似层层绽放的白优昙,外面再披上一条雪白的貂绒披帛,乍眼看去犹如清冷的月宫仙子。 一向喜欢如此打扮的甄素泠这次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她看也不看那件仙气飘飘的裙裳,径直道,“换一套。”想了一下,又补充道,“要保暖的。” 现如今一切都没有身体重要。 这可把金铃难住了,翻翻找找半天,才找到一件相较而言分量过得去、可她都有些嫌弃的洗朱色半旧袄裙,又在袄裙外面罩了件十分厚实,但看上去已经有些灰扑扑的象牙白斗篷,全副武装之后,主仆二人这才放心地出了门。 一轮白日在人头上高悬,映晕出朦胧但没有温度的圆形光晕,花园里除了些常青的植株仍顽强挺立,其余皆是一片光秃秃,弯曲的小径旁堆着早已清扫完毕的余雪,前后望去,竟难以寻到一个身影,鸨鸟偶尔一声凄厉的啼叫,令空寂的园子更凭添几分萧瑟。 大概是冬夜太过寒冷,导致前来寻欢的王孙公子也少了大半,客人如织的销金窟竟是迎来了难得的清闲。 “花嬷嬷现在也在窝冬不成” 来回走了一圈,甄素泠感觉后背已经微微冒了汗,她脚步放缓,有些好奇地开口询问金铃。 她音质偏冷,又刻意压低了声音,配着身边琉璃白雪的世界,就算是略带八卦的发问,也给人一种无喜无悲的淡漠疏离感。 金铃平时是个牙尖嘴利的包打听,然而这几天因为日子实在太舒服过于堕落,此时也是一脸茫然,脸上的表情充分诠释了什么是一问三不知。 甄素泠“” 主子好不容易想问个事,自己还不知道想到这里,金铃羞愧地低下了头。 “算了,我们去莳花处,带路吧。” 甄素泠的这句话刚出口,正在这时,衣料的窸窣摩擦声自拐角处隐隐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金铃扶着甄素泠转了个弯,看到了跪在树影下尽力蜷缩着身子,形容狼狈的柳柳。金铃斜视着她,面色恍然大悟。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小贱蹄子啊。” 柳柳抬头,面无表情看了甄素泠主仆一眼,又低下头,一言不发。 见她无视自己,金铃正欲发作,可被甄素泠用手按下,“金铃,嘴下注意些。” 金铃的脸顿时有点烧在彩绣坊待久了,吵架的时候谁嘴里不说点混话,就好像落了下风似的。 听甄素泠这么说,她轻轻点了点头,认真道,“是,主子,奴婢以后记住了。” 甄素泠嗯了声,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左颊上红痕宛然的人,平静地问,“你得罪了谁” 柳柳只当没听到。 “主子,干嘛理会这个心比天高小贱货,她前儿嘴里还不干不净的编排你呢。”金铃看柳柳爱答不理的矫情样儿,气愤下一时嘴快,倒饺子似的把柳柳之前说过的恶毒话一气全说了出来。 痛快完了,她才意识到不好,刚答应过主子的,结果自己又没克制住。不仅如此,柳柳这贱人的话可以说专门往人心窝子里刺,就怕主子听到了心里不痛快。想到这里,复又谨慎地去瞧甄素泠的脸色,见没什么变化,才稍微松了口气。 还好,没听完就受不住。 甄素泠听完抬了抬眼皮,拍了拍金铃手背当做提醒,语气没什么起伏道,“是吗,既然她这么说,肯定也是个有气性的人,那就别白费力气了,走吧。” 听甄素泠三言两句就将自己定了性,又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自己是个不甚重要的物件,柳柳心里的怨愤再难压抑,她目光死死地盯着转过身的主仆二人,冲甄素泠大声叫道,“你以为你真有多了不起吗,别以为花嬷嬷现在捧着你供着你,你就把自己真当个宝了,以后不照样是千人骑万人操的婊子” 甄素泠还没什么反应,金铃听罢却是不干了。她猛然转过身瞪着柳柳,冲她恶狠狠道,“小婊子你说什么呢给我闭嘴”说完还想冲过去对着她左右开弓来几下,但是被甄素泠制止了。 甄素泠直视着那双喷着怒火的眼睛,话音冷酷“流音罚你是对的,眼里的野心藏都藏不住,可是又没什么本事,就这样还想当花魁,”顿了顿,她唇瓣轻启,声音很轻道,“简直笑话。” 她怎么知道是流音那个老虔婆罚的自己 “你懂什么我”柳柳激烈的反驳声刚开了个头,戛然而止。 一个声音地打断她,轻飘飘的、毫不在意道,“我为什么要知道原因,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甄素泠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唇角微微翘起,“你不是想知道花嬷嬷为什么捧着我吗” 柳柳仰着头,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甄素泠,等着她的回答。 可是甄素泠只是垂眸怜悯似的,看了她最后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很快,你就知道了。” 她的话音逐渐消散在不知什么时候再度落下的徐徐细雪中。 “主子,你怎么知道柳柳就是流音罚的”通往莳花处的路上,金铃感觉主子的心情并没有变得恶劣,又实在好奇,忍不住开口问道。 甄素泠敷衍道“猜的。” 彩绣坊未来媚态淋漓,风情万种的柳含情柳花魁,据说小时候经历了前任花魁长时间的欺侮,长大后养成了喜怒无常,睚眦必报的性子,没想到,这传闻竟然是真的。 而前任花魁流音最开始针对她的原因,竟然只是她名字中的柳字与自己的流谐音,流音认为不吉利,因此看柳含情哪里都不顺眼,故意刁难就这么开始了。 不过甄素泠当然不会跟金铃讲这些。 她也无意插手改变别人的人生,自己尚且活的如此艰难,舒适的表象下充满了暗潮汹涌,不知道择人而噬的猛兽何时扑上来张开血盆大口,哪里又来的多余精力去拯救别人 金铃出来的时候以防万一,特地带了伞,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她替甄素泠撑着伞,两人途中路过一片白梅林,白梅正是花期,整株整株的齐齐开放,枝桠上的梅花轻吐蕊瓣舒展着身姿,不因无人欣赏芳姿而萎落,反而在于风旋舞中与坠落的密密霏雪完美的融为一体。静谧的冷雪中,除了脚步踏雪时发出碎玉样的轻微声响,天地间仿佛再无其他声音。 忽有寒风自梅林深处而来,肆意地挤落掉一地的白梅瓣后,又再度扬长而去。而这时,透衣而过的风削减了凛凛寒意来到甄素泠身旁,娇媚的声音也同时出声,“呦,今儿倒是稀奇了,贵小姐倒是舍得出门了” 甄素泠扭头望去,白梅林的旁边是座不知名阁楼的后方,一个靛青衣裳的女人一手扶着推拉式的雕花阁门,半边身子歪倚在门廊边,脚上只着了双轻透的罗袜,正目带不善地看着自己。 似乎非常不待见自己,贵小姐三个字,她咬得格外的重。 随着靛青女人开门的动作,阁楼里被捂着的靡靡之音顺着缝隙隐隐约约飘了出来,还间或夹杂着调笑哼唱的轻柔软语。 “雾娘,是谁啊”空谷莺啼一样的娇声好奇询问道。 被称为雾娘的女人哼了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偏头回里面道,“流音,快来看呐,贵小姐竟然舍得出门了,啧啧,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她说完,想对那即使站在雪中依然绰约多姿的人还刺上几句,谁知一扭头,就看到那人让丫鬟撑着伞,自己一步步径直走上了阁楼。 与自己擦肩而过时,她敛着眼睫毫无表情,肌肤白如嫩笋,足以令许多女子艳羡,可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做工精致却冰雕雪塑的人偶一般,没有一丝人气。 雾娘没防备,被甄素泠身上斗篷带进的冷风陡然灌进了肺,不禁打了个寒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软刀 莳花处看来是去不成了。 甄素泠进去后,才发现阁内还有许多美人,她们或坐或卧,姿态不一,聚在一起,导致整个暖阁里的空气都混杂着靡乱的香气,气氛暧昧难言。见有陌生人进来,一时众多目光都投射过来,充满了意味不明的打量与敌意。 甄素泠佯装看不见这些富有压迫性的目光,双手抄在毛绒绒的手捂中,站的笔直,扭身看向坐在堂上最高处正吞云吐雾的人,淡淡道,“花嬷嬷,您精神头儿倒是好。” 花嬷嬷今儿穿着宽松的烟灰色的襟子,一手斜斜端着一柄玉质烟枪,眯着眼嘬了口,红艳艳的嘴张开,缓缓吐出模糊的一团,白烟顺着空气升了空,倏尔就破碎开来,逃散的不见踪影。听甄素泠唤自己名字,她像是才醒一样,稍稍将迷醉的表情收起,语调仍是漫不经心的,“休息好了身体不舒服就再躺几天,别累着自己。” 这话一出,甄素泠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加不善了,甚至还隐约听见了几声不屑的哼声。 都是做皮肉生意的,谁又比谁尊贵些凭什么你的吃穿用住全一应都是最好的,而我们就得跟别人一起凑合 对于花嬷嬷有意无意将自己捧高后架在火上烤的行为,甄素泠并不是很在意,世家小姐素来不爱夹枪带棒,说话往往绵里藏针,需要仔细琢磨,要不然一个不小心就能把你带到沟里,花嬷嬷这才哪到哪啊。 何况别人的确是“关心”你,只不过场合不太恰当罢了。 她也不跟人打哑谜“我的身体已经大好,多谢嬷嬷关心。既然刚好路过,各位也都在,我看,第一课可以开始了。” 话音落地,众声压的极低,嗡嗡议论,课什么课 花嬷嬷听甄素泠这么说,可有可无的嗯了声,又吧嗒吧嗒吸起了水烟,眯着眼睛并不说话。 老鸨态度模糊,众人一时失了主心骨,想问个清楚,可又不愿自己去做这个出头的橼子,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眼神推诿暗示,可就是没人说话。 最后还是流音接过重任,她上前一步,清咳了声,面色温和,柔声请教道,“甄姐姐说的上课我没理解错的话,是你要充当免费舞娘,给我们姐妹授课” 免费舞娘四个字,令在旁观望的人先是一静,随后反应过来斜睨着甄素泠,纷纷用柔荑捂住嘴,表情愉悦地笑出了声。 甄素泠站姿如松,并不因此动怒,“不错。” 因这话,本来小声压抑的讨论声陡然变杂,许多盘旋在甄素泠身侧的露骨目光中除了抵触,还有怀疑,几乎是在赤裸裸的表示 你你行吗。 流音瞥了眼堂上高椅中的花嬷嬷,见花嬷嬷似乎对下面的情况完全不知,只顾着嘬烟过瘾,她眼神闪了两下,转脸还是柔柔弱弱的模样,“甄姐姐愿意纡尊降贵的来教我们,我们自然只有受宠若惊的份,不知姐姐学了几年舞又专攻何种舞” 甄素泠微微低头,思索了一会复又抬起“大概五年,各种舞蹈均有涉猎。” 她这话一出,整个暖阁的质疑声猛然增大,几乎到了压都压不住的地步,连花嬷嬷都微睁开眼,瞅了甄素泠一眼,眼中一丝诧异划过,才五年 花嬷嬷都这么想,剩余众人的想法只会更不满,就算你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可才学了五年舞,还是杂着学的,凭这半桶水也想来教她们 舞蹈讲究韵和魂,一样的肢体动作,有人做出来柔媚万分,有人就目不忍睹,如今在暖阁里待着的,都是彩绣坊从苗子起就精心培养的,教坊令她们吃穿不愁,粗活也少做,但她们必须自小就学习察言观色的本事以及多方揣摩恩客心理,长大了才好寻个大方的恩客讨他喜欢,从而顺利出坊。 她们到七岁,彩绣坊会有一次摸资质的检验,判断每个苗子更适合朝哪个方向深造,不同的教导嬷嬷会对她的那一种资质好的女孩格外关注,也格外严格。彩绣坊主要教授乐艺与舞曲,流音虽嗓子娇嗲,可对乐感相对来说并不敏感,唱歌只能属于尚可,但她身段柔软,领悟力超凡,这乌央乌央的一群人中她若说自己跳的舞认第二,绝没有人敢认第一,哪怕这样,她也是苦学了八年,专攻媚舞,稳扎稳打练出来的,甄素泠才区区五年,又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本来被着意培养成高门正室的古板女人,流音怀疑她跳舞真的能放的开 想到这里,她面色不变,只声音里掺了一丝为难,勉强道,“那不知道甄姐姐打算教授我们什么舞” 甄素泠还没说话,明面上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雾娘抱胸白眼翻得飞起,看着别处,语气不善。 “流音,你何必做小伏低的还真给她脸了,坊里姐妹学舞动辄就学个八九年,一个不过学了五年的雏鸡就敢夸海口来教我们,自己位置都没摆正,就跑到冬暖阁来放屁” 花坊一般把黄毛丫头叫小雏鸡,刚出生的鸡仔叫声嫩,走路颤颤巍巍,没一点用。 金铃听有人诋毁自己的主子,气的脸色通红,她不好贸然开口,给主子抹黑,只能一直死死瞪着雾娘,心里把这老娘们来回唾了十来遍。 一群皮痒的玩意,就喜欢拜高踩低去捧流音的臭脚。她算是知道了,只要待在彩绣坊一天,哪怕是为了维护主子,她就没法子不说混话。 甄素泠一眼看破了雾娘的色厉内荏,她移回目光,牢牢盯着流音的眼睛,嗓音冷淡又偏偏意味深长,“究竟谁是雏鸡,就要跳完见真章了。” 说完,她抬手脱了斗篷,露出洗朱色的衣裙后,径直走向静默侍候一旁的乐师,“会弹吴音醉吗” 乐师愣了一下,点头。 吴音醉是讲述神女姿态妖娆,欲说还休含情邀恩客同寝的故事,是花坊里最常见的催情媚曲儿,谁能不会 甄素泠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了几步,指着角落一堆大小不一牛皮红鼓,“可有臂力巨大者愿意帮我拍鼓” 无人回答。 花嬷嬷睁开半眯的眼睛,散漫唤道,“十二,你来帮她。” 一声低低的应声后,一个黑色身影自暖阁横梁跳下,沉默着要去拿鼓。 “先等等。”甄素泠叫住他,将乐师与十二聚在一起,对他们简洁地吩咐一番,确定他们弄懂自己的意思,才稍微松了口气。 十二两手托着鼓出去,不一会又回来,回来时双手空空,红鼓不见踪影,周而往返。 这般行为引起了众人的好奇,甄素泠见差不多了,她面对一阁子千姿百态的红软佳人,说出的话里没包含什么感情,只说自己必须说的。 “舞的名字,叫做白梅魂。” 白梅魂一直不语的流音挑了挑眉,名字取得那般高傲却还是以媚音入曲,也就是说,甄素泠要跳媚舞 “流音,她难道要跳媚舞”雾娘不引人注意地走过来,靠在流音耳边,跟她小声咬耳朵。 流音弧度很轻的点头。 “她怎么比得过你我看,就是不自量力。”雾娘的声音里幸灾乐祸的意味不要太浓,流音可是专攻媚舞的,能当上花魁除了那张脸,也是凭借舞姿妖娆,这个总是装模作样假清高的女人恐怕扭个腰都要羞愧难当,还敢选择跳媚舞 虽然有雾娘这么说,可流音心里还是伏着一头焦躁的兽,微微不安,被心境影响,她的眸光也不自觉的很冷。 甄素泠根本不管别人怎么想,她说完就脱了绣鞋与罗袜,直接赤着脚,又从金铃手里接过两个缀有铃铛的脚镯,一左一右套在脚踝上,像来时那般,绷直了脊背,独自一人朝对面空旷的白梅林走去。 脚镯叮铃,伴着漫漫风雪,着一身旧红的人在一片洁白的松软中印下一串秀气的脚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梅魂 白梅林里大小不一的牛皮红鼓被摆成了特定的形状,飒飒寒风卷走虬枝上的白梅瓣在半空中打着旋,令人恍惚看见春日回暖,风吹梨花怒绽,无限慵懒春意的场景。 甄素泠行走间带动一串清脆铃响,一直走到梅林中间才停下脚步,那里放置着一架足以容纳一个柔弱女子躺倒下去的大鼓,她踏上红鼓,走至皮质旧黄的鼓面中间,闭眼侧卧了下去。 这时,吴音醉的调子蓦然响了起来。 流音一眨不眨的盯着鼓中侧卧之人,想看甄素泠会如何去表达这首媚曲。 婉转柔顺的前奏自笛音中缓缓流泻,多情美貌的神女也即将遇见她心仪的郎君。 甄素泠因笛声慢慢睁开眼睛。 流音所看到东西在那一瞬间产生了变化,鼓点轻拍,她见到了一个不受自己控制的虚无幻境。 一抹白梅魂感天孕育,絮雪飘落的某一天,她睁开了双眼。 新诞生的神女眼中充满了懵懂,眨着眼半撑起身子,歪头打量着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她什么也不懂,内心却自然而然产生了一种冲动,这种冲动在她起身环顾四周,无意伸出手接住了一枚落梅瓣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吴音醉音调渐渐急促,即将达到曲子的第一个小高潮。 雪中世界里,红衣精魅似有所感,手臂弧度渐柔,手腕下沉的同时跟玉指间塑出一个令人惊叹的优美弧线,神情也随之一变,再次抬眸,眼中似乎有着似有若无的小钩子,勾的看客心里发痒,她的表情也产生了种难言的魅惑,似乎在希冀什么,却还是说不清道不明,只能陶醉于无边孤寂的梅林与万年沉默的飘雪,一双雪白赤足弯曲,好令身体能舒展的更开,伴随着时有时无的铃铛声,脚步不停变换,旧红衣裙旋出一圈圈肆意的涟漪,复又消散无影,鼓点发沉,与笛声默契地融合在一起,每一下拍击,都仿佛重重地打在人的心膜上。 懵懂天真的神女在靡靡乐音的不断鼓吹中,产生了清晰的、难以向人诉说的羞耻欲念。 咿咿呀呀的乐声伏在人耳边低语,态度暧昧不清,神女面色似抗拒,似沉迷,最后微微垂下眼睫,娇躯发抖,焦虑于自己心中不停生长的难堪恶念,刚想要抵抗,偏过头却看到了那令她朝思暮想的郎君。 一眼动情。 红衣精魅下意识低眸抬袖,半遮住脸不让男子窥伺容颜,自己却又忍不住悄悄探出头去,偷看那个早已令她芳心暗许的恩客,于是乐曲的软语媚声更浓,甚至隐含催促,清冷的精魅被乐音缭绕地动了情,在脑中勾画出一副将来与郎君携手的美好画卷,她不谙世事的一双黑眸中,慢慢燃起了火焰一样的渴望。 决心已下,誓不回头。 调子登时就是一变,乐音缠绵激烈到了极点,咚咚咚咚的鼓点也紧随而后,就像春心萌动的女子在面对情郎时,胸腔中那颗剧烈跳动而无处藏身的心脏。 神女表情热烈,望着郎君所在方向脉脉含情,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似在无声邀请,但又坏心眼地就是不主动开口,只是更加卖力地绕腕作势,玉足在大小不同的鼓面上来回跳跃,柔软身段尽情旋转,殷红裙摆好似花期繁盛的海棠,灼灼逼人,吐蕊燃春。 再次跃回中间大鼓的位置,红衣神女不再前进,反而开始有技巧性的步步后退,仿佛她前面有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似的,然而她媚眼逐渐变弯,表情也像极了偷腥成功的小猫,甚至嘴角都缓缓勾起了一个满意的弧度。 曲调变缓,有人终于入饵了。 恩客伸手想要抓住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妖女,可鬼机灵一个旋身就快速躲过了这场水到渠成的袭击,她脸上的表情还挑衅般的表达着来呀,继续。 情形瞬间颠倒过来,恩客尤不死心,接二连三的出手,却都扑了空,小妖女的身子也越旋越快,就在恩客有些丧气的时候,这鬼机灵竟然再度一个旋身,将全身半倚在恋慕的人腿上,双臂环绕着他的脖子,令本来心情忽上忽下的他一瞬间感受到了心满意足。 美人在怀,神女的眼神缠绵得意,情意如水般轻柔流淌,她忽闪着睫毛,似不安似期待,方才还大胆挑逗,可现在如同乖顺的绵羊,垂头等待着情郎的主动。 一切已经水到渠成。 鼓点与笛声随之而停,舞蹈如同开始那般,余味悠悠地结束了。 直到乐曲结束,流音才回过神般摇了摇头,恍惚的面色渐渐消失,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她左右扭头查看周围人的神色,全都被甄素泠的舞姿所摄,均还一脸梦幻的沉浸其中,包括雾娘这个看得面红耳赤的叛徒 她的脸色刷的一下就黑了。 还不是装模作样心里恶意满满地想着,不就是婊子有情嫖客有意装什么痴心恋慕劲呢,甚至还将买欢行为明晃晃地美化成两厢情愿,情不由衷,呵,惯会粉饰太平。 脏污被藏的一滴不漏,似乎她真是雪中洁白不染的白梅,不过是心眼颇多的贱蹄子耍了次心机罢了。 流音的手紧紧攥着袖摆,面上隐隐扭曲。以往她一直是那个屡屡领先别人,享尽众人羡慕嫉妒的人,风水轮流转,现在她终于也体会到了不甘的滋味。 跳吴音醉的时候,甄素泠是高贵可亲心思多变的神女,下了鼓台,她再度变回面色淡漠,性子沉静的贵小姐。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比别人领先一头。 哪怕甄素泠说她只学了五年的舞,现在也没有任何人再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们完全想不到,吴音醉还可以这么跳。 展示柔媚的身段,脸上神色欲拒还迎,表达出隐隐渴望还不够吗甚至舞乐结束,有人揣摩不准恩客的脾气,只会选择较为保险的做法,半是倚跪在恩客脚下,乞求似的抱住他的腿,抬头时面色柔弱,眼神却欲言又止,挑逗不休。 这个法子是流音独创,她用这招俘获了不少男人的心,令他们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可是现在,流音只觉四周的人好似都在有意无意地拿冷眼瞧她,有了珠玉在前的对比,她们仿佛都在嘲笑她的迫不及待以及不知羞耻。 明明没人说话,她脸色却涨得通红。 红衣美人踏着风雪一路而来,众人不自觉的为她让出一条道路。 难堪的感觉,在甄素泠伏在自己耳边低语的时候,表现的最为强烈,整个人都如同被烈火灼烧般难以忍受。 “现在你告诉我,究竟谁才是小雏鸡,嗯” 偏冷的音质不急不缓地询问,明明语气温和,可流音听了身子却微微发抖,“抱着恩客的大腿,哈巴狗儿似的乖顺,脸上含羞带怯,可心里真的舒服吗” 雾娘不过是个引子,真正对她有强烈敌意的,还是这位以柔媚著称的花魁。 “你”流音猛然抬头,手指指着甄素泠,婉转的嗓音因陡然拔高变得有些尖利。 这跟柳柳态度如出一辙的反应,甄素泠处理起来驾轻就熟,她表情不变,扭过头看都不再看流音一眼,径直走上高堂,只顾跟花嬷嬷低语起来。 花嬷嬷听完她的话,眯眼看着甄素泠,打量她几秒,最终点了点头。 有了花嬷嬷的应允,甄素泠彻底没了顾虑,她看着下面变得十分安静的一群人,宣布道,“以后每个月的月曜日到金曜日,每日辰时至巳时,我会来为大家授课,土曜日与日曜日休息。” 说完她顿了顿,然后语气平淡的接着道,“想要艳压群芳者,可以来找我私下商讨,不过”甄素泠朝她们伸出一只手,五指纤细如玉,“少于这个数不谈。” 五十两这么高 下面一片哗然,有心动者,也有不屑者,她们窃窃私语,均面色复杂难言。 不管众人表面如何,甄素泠已经成功的将她们心中的一潭碧波扰乱,至于结果,只需要耐心等待即可。 重新穿好罗袜棉鞋,披上斗篷,等出了冬暖阁的门,金铃看着甄素泠的侧脸,目带担忧地问道,“主子,咱们还去莳花处吗” 甄素泠穿着单薄的在雪地中跳了一曲,身子刚被温养的好了点,现在怕是已经撑不住了。 甄素泠踩在雪中脚步微虚,面色也有些发白,闻言摇了摇头,“今儿先不去了,明天再说吧。” 明天是土曜日,正好休息。 两人快走到流水阁时,甄素泠突然从袖中掏出个方块状的东西,递给金铃,“回去了把这东西扔到炭盆里烧了。” 金铃不敢怠慢,应了声连忙接到手里来,这似乎是一块被人剪下的绣帕残块,绢面上绣了个骨气洞达的“泠”字。 好端端的,怎么将帕子剪了剩下的又去了哪 金铃仅仅只思索了一瞬,就又将疑惑不轻不重地放下了主子的事情,自己听吩咐就行了,还是不要越俎代庖的好。 同一时间,那缺了落款的绣帕被人自手中抢走,夹在两指间细看,他目光不怀好意地看向身旁沉默不语的人,语调戏谑 “十二,坊里的哪个姑娘塞的怎么还把名字给剪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好戏 夺走帕子的是十三,天生一副笑模样,似乎看起来很容易相处,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坊里人私下里都叫他笑面虎,称十二则为冷阎王,十三曾经在当众行刑的当口,笑眯眯的敲碎了女孩的一口银牙,脸上被吐了血沫子也不恼,迎着女孩仇恨的目光,一寸寸抚摸着她纤细的脚踝,沉迷地感叹道,好嫩的小脚,紧接着却反手就生生拗断了她的另一只脚踝。 女孩如同骤然踏入了捕兽夹的小兽,没防备下迸发出的凄厉叫声深深地刻在众人脑海里,骨头瞬间碎裂发出的咔嚓声也让观刑的众人吓得汗毛直竖,内心不适。胆小者甚至当场小声啜泣了起来。 “你竟然接了,是谁”十三颇有兴趣,追问他。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十二无非必要,几乎不开口说话,最后实在是被缠得烦了,才硬邦邦道,“得还,不是送的。” 十三更好奇了,挑起一边的眉毛,“那就是你主动讨的” 要是是的话,那就更稀奇了。 十二“不是。” 说完怎么都不肯再开口,十三问了一会也觉没趣,将帕子扔还给十二,不再追问,但他以过来人的语气告诫十二,“花坊里的这群娘们,面上一个比一个柔弱,其实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玩玩可以,千万不能生了别的心思,你可别忘了老九的下场。” 十二听完脸上没什么太大变化。 老九以前干的是十三的活,专门惩处不听话的硬茬子,后来他却对坊里的一个妓子动了真情,被那个妓子指使的团团转不说,还暗地帮那个妓子用阴毒的法子害了不少她看不顺眼的人,后来妓子的心越来越大,趁着珠胎暗结,将绿帽子载到一个多年无子的富商身上,富商一连纳了十二房小妾,没一个能下出蛋来,没想到这回无心插柳柳成荫,顿时欢天喜地的将她赎出去当了十三房小妾,好吃好喝的供着,成天拜菩萨祈求苍天赐子,就在妓子即将临盆之际,富商却无意从大夫隐晦的诊断中知道了自己根本没有生育能力,那妓子的肚子是怎么大的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 大着肚子的妓子被富商直接捆了丢到花嬷嬷面前,要讨个说法,而吓破胆的妓子早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奸夫是谁,面对有权有势又咄咄逼人的富商,花嬷嬷一时骑虎难下,最后只能陪着笑脸赔了富商一大笔钱财,又命人废了老九的功夫,当着富商与全坊人的面,将两人绑了,包括那个即将出生的孽种,一家三口完整地沉了塘。 从此以后,花嬷嬷就严禁莳花处的人跟坊里的花娘暗通款曲,一旦抓住,必定重罚。 十二觉得十三实在是有些小题大作,实际情况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半个时辰前。 甄素泠从鼓上下来,十二就站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半举着红鼓微微喘气,他的小臂已经有些无意识的痉挛,额头更是汗意涔涔。 甄素泠瞄了一眼众人,见她们都还沉浸在余韵中,一时半会不会轻易清醒,略略思索了一会,抬脚往十二的方向走去。 本想向他道一声谢选择拍鼓人的时候,是很有讲究的,若是与乐师的节奏对不上跑了音,或者臂力不够强无法坚持急促的鼓点拍击,都会对看客造成影响,影响舞者的发挥。 但是话到嘴边,不知道为什么又说不出口,甄素泠见他额头有汗,沉默着从袖中掏出一条丝帕,又从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摸出一把长约两寸,锋利无比的小金剪刀,将帕子左下角的一小片落款剪了塞回袖袋,又将残缺的帕子递给他,惜墨如金,“擦汗。” 说完,语气冷淡的接着道,“明天记得还。” 对于这种私密的个人物件她向来十分注意,就怕被有心人利用设了套陷害,到时候多少张嘴都说不清。 面对美人难得的好意,十二竟然比甄素泠还沉默,黑沉沉的眼眸里没有一点情绪波动,站着就是不动弹,不接帕子也不说话,甚至还面无表情地往后退了一步。 甄素泠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好意既然被拒绝,她也不想再多说自讨没趣,显得掉份。朝十二微微点过头后,转身就走,变走边将绣帕往袖袋里塞,没想到这时一阵裹挟着雪粒子的飒风忽过,直接将帕子吹向半空,甄素泠心急之下,下意识地抬手去抓,回头却发现绣帕正好被吹到十二脸上,盖住了他的整张脸。 这时耳边的嘈杂声逐渐增多,甄素泠这个时候再去索要帕子肯定会惹人闲话,只得对十二语速飞快地说道,“风急,明天还。” 话音落地,人也走远了。 一场乌龙罢了。十二这么想着,盯着捏在手心的那一团柔软织物,看了好一会,又重新恢复了面无表情,将它塞回了胸前的暗袋中。 本来定好的次日去莳花处,结果甄素泠一回到流水阁,冷热交替下,这副破身子立马犯了咳疾,这可给金铃吓得够呛,一天三顿的雪梨汁配枇杷膏,硬是生生把甄素泠的咳嗽给堵了回去。 同时她再三强调,“主子再不能在雪地里跳舞了,要是再这样不爱惜身体,奴婢就天天服侍主子你吃枇杷膏。” 她这么一说,刚强迫自己喝完一碗枇杷梨子汁的甄素泠,回忆起这两物掺和后的古怪味道,面色顿时一阵难以言喻,于是偷偷去摸果脯的手速度又快了些。 金铃伺候甄素泠压病的这两天,每次喝完了药,都会拿来几样不同的东西给主子冲冲嘴里的怪味,也早了解了她对于梅子的偏爱,尤其是对酸梅脯,更是情有独钟,每天必吃上十几个,那么酸的梅子,金铃光是看着喉头都不自觉的开始吞咽口水,可甄素泠倒是吃的津津有味,一点不怵。 后来金铃怕她吃的太多伤胃,严格限制每日的供梅数量,一旦逮到甄素泠偷摸梅子吃,直接全部没收。 甄素泠的手刚要碰到一颗酸梅,金铃已经俯身端起了果盘,同时轻轻瞪了眼甄素泠作为警告,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只留下甄素泠半倚在床柱上,神情恹恹。 她想吃梅子。 吃梅子可以说是她娴静端方的人生中唯一出格的爱好,舞蹈不算。夷光夫人跟她说过,一旦投入舞蹈中,就要摒弃一切,在那一首乐曲的时间内,你将不再是你,而是任意的什么东西,你不是为了取悦他人,而是首先要取悦自己。她在跳舞时一直将情绪的投入与抽离控制的很好,就连夷光夫人都曾高度夸赞过她是难得一见的“完美”,可以在世家小姐与放纵舞者间来回切换,而且毫无违和感,这一点连夷光夫人都很难做到,她将一生都奉献给了舞蹈,是继承了舞,而不是学习舞。 所以对舞蹈她的态度顶多是敬爱,而对酸梅才是真正的喜爱。小时甄父发现了女儿对梅子毫无节制的偏爱后,对她的管控就相当严格,前世巨变之后,甄素泠落身花坊,也没那个心情寻梅子吃,直到被程庭朗赎出去。 那个时候程庭朗一心只想讨她欢心,给她的衣食住行俱是最好的,但她那时本就心存死志,又因为不听话,在彩绣坊时吃了一番调教,更是厌恶自己到了极点,任凭谁怎么说都没反应,一天到晚枯坐着,不是发呆就是睡觉,浑身防备的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可以容纳别人的好意。 那天程庭朗端来一盘酸梅完全是意外,本来只想让心上人开开胃口,说不定心情能好些,谁知甄素泠却像着了魔似的,开始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吃梅子,这可生生把程庭朗吓的够呛,还以为甄素泠是不想活了,于是这么无所顾忌地吃梅子,说不定这回是想借由果核噎死,他二话不说,立马将果盘掀翻至地,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将甄素泠的双手绑了,制住呜呜挣扎的甄素泠,忙去抠她的喉咙,要给她催吐。 少有人气的甄素泠被程庭朗孟浪的行为气的脸色通红,要是眼神是刀,非礼自己的程庭朗早就被自己大卸八块了。 甄素泠吃梅子有个习惯,喜欢把果核留在嘴里,等到舌头实在转不过来了,才将果核一通吐出来。这个习惯程庭朗并不知道,他只看到甄素泠吃了至少七八个梅子,却一个果核都没吐,这不是想噎死自己是什么 他一手锢住了甄素泠的双手,伸出另一只手要去捏甄素泠的下巴,好教她张开口吐出核,甄素泠不愿让他碰,拼命地摇头,就在程庭朗急得耳朵都红了的时候,甄素泠嘴里的核憋的实在是忍不住了,一时怒向胆边生,抬起一只脚就重重地踢向程庭朗,就在程庭朗茫然抬头的时候,她恶狠狠地瞪着他,冲着他的脸就是一阵突突突,突出了一串话梅核。 吐完核,她喘着气道,“伪君子,放开我” 正想的入迷,忽然听见窗外有些许响动,甄素泠回过神,抬头望去,就看到了柳柳抿着唇站在窗外,与她隔窗对望,动了动唇,似乎有话要说。 甄素泠也不急,等柳柳张口欲说的时候,金铃忽然禀报道,“主子,流音来了。” 唰的一声,柳柳立马蹲到了窗棂下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对方 “甄姐姐好像一点也不吃惊。”流音一袭白衣袅袅婷婷的走进来,到甄素泠对面姿态优美地坐下。 今日她画的妆很清淡,眼尾也不再是浓艳的牡丹,而是一朵清新的素白栀子。 绘面妆。 不知道是彩绣坊哪一任花魁所创,从此以后便流传下一条规矩,只有成了花魁的人,才能绘面,这也是花魁的专属权利。 甄素泠啜了口清茶,抬眼见对方面容恬淡,不由得暗想,鲜嫩欲滴的花骨朵长在美人颊上,不知会令多少人心生羡妒。 反观自己,厚重袄裙裹着,脚下踩着一个热乎乎的暖炉,手里捂着同样热乎乎的汤婆子,跟白衣出尘,仙气飘飘的流音一比,就是不修边幅,身躯臃肿的老妪。 该死的奸商程庭朗,这个时候去什么北疆采购羊毛,没见她被摧残的都要辨不出人样了吗还不赶紧回来给她赎身。 不管内心波动如何,甄素泠的语气仍是不急不缓,将茶放到花几子上后,抬了抬下巴,避重就轻道,“难得今天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不等流音说话,她就径直冲门外唤了声,“金铃,加炭。” 金铃不疑有他,进房间来替这二人加完了银丝炭,正想出去守着,就听主子语气极其自然道,“有客上门,待客之道怎能如此敷衍我昨儿还见了不少梅子之类的爽物,金铃你再去端几盘梅干果脯进来,让客人也好润润喉咙。” 金铃 到底是客人想吃还是你想吃 然而她已经被诓骗了进来,此时的情况又骑虎难下,若自己一会端上的是糕点之类的东西,难免保证流音不会多想,想到这,她暗自咬牙,只能福身道“是。” 金铃决定待流音走后,三天内不给主子供应梅子吃。 甄素泠闻言点头,神色淡然不变她尚不知道自己未来将会度过三天的苦日子。 被袄裙遮着的手指,已经在暗暗摸索,嗯,一会偷偷昧下几个梅子藏进荷包,不叫金铃抓住。 对面的流音脾气极好,一直等甄素泠说完,这才微微一笑,“我为什么来找甄姐姐,姐姐其实心里清楚不是吗” 甄素泠听完皱皱眉,伸手止住流音的话头,“等等” 甄素泠“我们虽为同年,可我是八月底的诞辰。”然后她停住了话头。 流音听完,缓了两秒,明白了甄素泠的意思后,脸色变得有点不自然,“我是四月初。” 甄素泠盯着她,“那你喊我姐姐” 流音完美的脸色终于产生了一丝皲裂,她抽了抽嘴角,从善如流地改口,“甄妹妹。” 甄素泠这才点点头,算是应了。 然后她仿佛想起什么,矜持地捏了个梅子放在掌心逗弄,“抱歉,你刚才说的我没听清楚不知流音姐姐是为何而来” 流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忍。 北疆边境,空刃峭壁,鹅毛大雪。 千尺断崖旁边仅开凿了一条羊肠小道,一行老马驮着重物,鼻孔直喘粗气,马嚼子旁白沫四溅,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步履维艰。 雪道泥泞,每匹驮着货物的马旁边都跟着个人,一长串的队伍,越往后人影越小,直到变作看不清的细黑小点。 三柱是运输队伍里的一个小队长,走在队伍前头。他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头上戴着遮到耳朵的皮毛帽,屏息凝神,格外注意脚下,为了保存体力,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可走着走着,他的视线就不禁飘到了主子身上。 最前面的人披着黑貂毛领的斗篷,牵一匹白马,马儿身无重物,四蹄轻快,时不时嘶鸣一番,冲天打个响鼻。这样严寒的天气,作为带头的马,稍稍不慎就可能失足跌落悬崖,可三柱却看不出白马有丝毫紧张。 马不是一般马,人也不是一般的人。 三柱心里嘀咕,难怪说奸商奸商呢,少爷简直天生的生意料,为了赚钱,不辞辛苦的亲自跑到疆外跟蛮子谈生意,竟然还谈成了,用低价大批买进纯天然卷羊的羊毛,狠狠地赚了那些蛮子一笔,这么一批货,只要平安走过这峭壁,进了大邺境内,价格至少能翻十倍。 不过空刃峭壁易守难攻,早些年还听说有土匪抢道,不给一半的买路钱就直接宰人。荒山野岭的,杀了人往崖下轻松一抛,死的不明不白不说,还一点痕迹没有,在这条道上做生意的行货商人,可以说在用性命赌运气。 想到那些歹人拿着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场景,三柱心慌的厉害,他拼命的祈祷,嘴唇无意识地蠕动平安平安,平安平安,千万要平平安安的过去,老家的翠翠还等着我,走完这一单,就回老家成亲 三柱并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一种鸽子,它叫做福来鸽。福来鸽的种类多种多样,虽然它名字里带一个“福”字,可那是带来噩运的鸽子,三柱就在无意中触发了回家成亲的福来鸽,于是走着走着,少爷突然停下了脚步。 看清前面的情形后,三柱眼前就是一黑。 怕什么偏偏来什么,这么冷的天,呵一口气出去都能成冰坨子往下掉,劫道的还这么辛苦出来打劫,你们就不能休息一两天,窝在家里烤烤火、睡睡觉吗 “你是领头的”为首的魁梧大汉穿着厚棉袄,狂放不羁的粗辫编了一脑门,腰间别着把大砍刀,横在路上打量着最前面的程庭朗。 程庭朗还没开口,三柱被吓的腿已经软成了面条,这些人杀人如麻,不把人命当回事,如今他还想娶亲还能不能留一条命回去都是未知数。 魁梧大汉看程庭朗年岁不过十五六,以为是个黄毛小儿,因此眼中不由带上几分轻视,毛都还没长齐,就敢千里迢迢来北疆发财,也不怕死想到这里,大汉的目光更加肆意,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心高气傲的小崽子,钻惯了女人的裆,就自以为天下第一了这穷山恶水的地,你遇到咱们这帮兄弟,兄弟们正好教你做做人。” 他粗话连篇“今天虎爷就得告诉你,老子的裆是铁裆,你既然敢来钻老子的裆,就非得把你的头钻破不可” 说完他看看左右,众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虎爷捻了捻硬翘的八字胡,“今天爷心情好,不想串葫芦,你在我裆下过一圈,爷就放过你,怎么样这批货嘛就当孝敬费了,兄弟们,验货” 山匪欢呼一声,纷纷抽出寒光凛凛的砍刀,准备欺身向前验货。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原来空刃峭壁新出的一窝耗子是你们啊。” 他语速很慢,话音在呼呼的风雪中被绞得歪七扭八,虎爷没听完整他的话,将刀往旁边狠狠就是一拍,见刀嵌进了石壁,他面色得意,扭头大声道,“小崽子,你刚说什么” 少年视他们为无物,拿出一只哨子,尖利的哨音划破雪空,悬崖下的密林中几只惶然落单的飞鸟登时受了惊,嘎嘎叫着扑棱飞远了。 几乎是哨音刚落,本来空荡荡的峭壁上遽然出现了几抹黑点,不等虎爷一帮人反应过来,黑点就以极快的速度增加,不一会就密密麻麻的“长”出了一大片,仔细一看,禁不住头皮发麻,原来那些都是隔空悬挂在峭壁上的人 他们腰间绑着一根麻绳,足尖飞快,迅速地朝虎爷一群人包抄过来。人影离虎爷他们越来越近,虎爷这才明白自己这是走岔道,碰上硬茬子了。 他瞪圆了一双眼,登时眼睛发红,伸手就抓向少年的肩,想先挟持了这一脸毫不在意的小子,这样自己手上也好有个筹码,谁知程庭朗利落的往后一退,目光厌恶,同时口中唤道,“十三卫” 话刚出口,一支穿云箭以迅猛之势裹挟着风雪而来,虎爷那只手还没碰到程庭朗的衣角,就被一箭射穿,血一瞬间喷涌而出,洒在雪地上,像极了妖艳夺目的花。 先前一群趾高气扬的劫犯被捆成了麻花,程庭朗看着地上一脸不服气的虎爷,重重一脚踩在虎爷的半边脸上,语气平静,“空刃峭壁当初可是绝路,这条小道是我程家先祖耗费人力物力,一点一点凿出来的,当初程家就靠着这条路发家,你凭什么平白无故的来分一杯羹”程庭朗居高临下地看着虎爷,“嗯老崽子” 被称作老崽子的虎爷“” 这小杂毛还真记仇,老子叫他一句小崽子,他非还我一句老崽子不可。 虎爷先前不是混这片的,都说这儿容易发财,他就带着一帮兄弟来了,听说这里盘踞着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山寨,可虎爷从没见过寨子的真容,但他一直很注意,打劫的时候往往小心谨慎,就怕自己在别人的地盘偷食被发现之后串了葫芦,可几单抢下来,屁事没有,他的胃口就逐渐被养大了,没想到今天彻底栽进了阴沟,劫了祖宗本身就是土匪的程庭朗 早在程庭朗说出耗子一词的时候虎爷就该警醒的,他们这行耗子是黑话,意思就是有人抢生意,他当时没多想,结果看走了眼,被人黑吃了黑。 “主子,怎么处理他们”二寨主恭敬的请示。 程庭朗掸了掸斗篷上卷进去的雪粒子“物尽其用,签了卖身契,再扔到工地上做苦力。” “好,我答应了。” 甄素泠点点头,表示同意了流音的话。 流音神色有些激动,“真的” 可她没来得及再开口,甄素泠就打断她,伸出五根手指,称得上市侩道,“先确认银子,再谈别的。” 见此,流音的兴奋稍稍冷却了些,她从袖袋里摸出一包鼓鼓囊囊的银子,递给甄素泠,面色尤带挣扎,“别忘记你承诺的。” 甄素泠得了钱,数了数确认无误后,耐心地点点头,态度颇佳,“这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既然甄妹妹这么爽快,那我还有一个要求。”流音本来都起了身,打算走了,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又坐了下去。 “你说。” 流音的神情和嗓音都很温柔,可说出来的话一点也不动听,甚至有些恶毒,“如果柳柳那个有心机的小贱人来找你,求你教她舞蹈,我希望你能拒绝。” “当然,我也不能断了你的财路,”流音说到这里,低头抿唇一笑,娇声道,“她身无长物,只能向你磕头乞求,相比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小蹄子,我才是更好的被投资对象,不是吗况且” 流音唇角持续上翘,“况且我也不能让你吃亏,这样吧,她来这儿磕一次头我给你一笔补偿,你就拒绝她一次,如何” 甄素泠瞥了一眼窗外,又收回视线,她拈了颗梅子,用帕子半挡着放进嘴里,语气不甚在意,“行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恶狼 得了承诺,流音如愿以偿地走了。 确认流音走远后,像是再也忍不住般,一道身影蓦的起身,双手死死掐住花木窗的边缘,声音怨恨,质问道,“你为什么要答应她” 柳柳蹲在窗户外面听流音说那些话的时候,手指把身边枯草抓挠的不成样子万万没想到,流音这个贱人为了不让自己出头,竟然使出这么多的手腕,莫非自己前世杀了她爹娘不成 甄素泠闻言淡定非常,没有马上回答柳柳,只是以挑剔的目光睨了柳柳一眼,冷冷提醒,“你的手。” 柳柳下意识地顺着甄素泠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乌漆抹黑的一双手,过冷的天气令手指关节处生了冻疮,不止如此,指缝里还残存着许多污泥,只要看了这双手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望着自己的手,柳柳毫无征兆地红了眼眶,眼泪不要钱似的啪嗒啪嗒往下砸。 她一边抽抽噎噎,一边还不忘咒骂流音,“那个贱妇她、她说她想给花草培土,要我替她挖土来,还说、还说荷塘下的淤泥最有养分,逼着我凿开冰层用手去去掏,”说到这,哭腔转弱,声音变得恼恨不已,“死娘们,这么会作践人,怎么不自己去吃几口那烂泥巴” 甄素泠不动如山。还别说,未来翻身后,你真逼着年老色衰的流音吃过养颜泥巴丸,还美名其曰替她调养身体,帮她永驻青春。 柳柳前不久满了七岁,照理说应该是作为未来的花魁候选人开始被培养了,可跟柳柳同一批进坊的女孩儿都学了半个月了,只有她还在为流音跑腿打杂,一切就因为流音在众人面前随意的一指“这个我要了,就当个粗使丫鬟服侍我吧。” 如日中天的花魁与无足轻重的幼苗,孰轻孰重,彩绣坊自然会衡量,柳柳的命运就这么轻易的转了个弯,被轻飘飘地放弃了。 “我恨流音都是因为这条老母狗,我才没了出头的机会,将来我一定要报复她”柳柳说的咬牙切齿。 七岁的女孩张口就是一嘴浑话,内心渴望的也是成为娼妇中的佼佼者,倘若还在前世,甄素泠只会觉得她可笑又可悲,早冷声赶人出去了。良好的教养令她面上不会显露些什么,可仍是极其鄙薄无礼粗俗的蛮妇,现在她听这些话,脑子自动滤过了粗词,吃着梅子态度敷衍,“嗯,的确很惨。” 柳柳的泪挂在颊上,还没有完全落下去,甄素泠下一句就漫不经心的飘来,“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你虽没读过书,可天生就是个适合在欢场逢场作戏的料,这点” 说到这,她故意停下来,感受到柳柳突然加重的呼吸,又恶作剧似的转了口风。 “这点我很欣赏。” 心里的大石猛地落了下去,柳柳轻轻呼出一口气,面上依旧愤愤,“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真的讨厌流音,非常非常非常讨厌,恨不得她去死的那种讨厌” 甄素泠果盘里的梅子没了,兴致也随之下降,她瞄了眼柳柳,将邀柳柳进来好让金铃再拿一盘梅子的想法压了下去。 柳柳性子野身上又脏,一会在自己房里发了疯弄坏了东西可就麻烦了。 因此她就随口接道“哦是吗,那你贴身服侍流音,怎么不一碗砒霜直接灌下去毒死她呢” 柳柳听完哑口无言,看上去很震惊的样子。实际上,她也的确很震惊她是每天在内心诅咒流音去死不错,可要亲自下手杀人,她没那个胆。 甄素泠见她不说话了,也不知嘲弄谁似的,“所以说也没那么恨嘛。” 柳柳咬着牙低头,握紧了双手。 真要恨毒了一个人,下毒算什么生啖其心肺都干的出来。就像甄素泠用乌毒香毒死那个贱女人的时候,贱女人脸上那不可置信样子简直令她心里无比的畅快。 真当她是软柿子了不成。 后来她以命抵命,耳边程庭朗痛苦的嘶吼与哀求犹存,甄素泠闭了闭眼他哀求甄素泠别死,将自己的心意剖开如同赤子,再无一点的保留与隐瞒,然而一次次的隔阂,最终使他们走到了那样的境地,只能可惜了他对她的一番情意。 这回这回绝不会到那般境地。甄素泠在心里默默道。 忆起旧事,甄素泠的情绪猛的低落了许多,也没心情再同柳柳周旋,直接态度不客气地赶人“没事的话,你可以走了。” 柳柳不可思议“你、你刚才说了欣赏我的”她格外强调了欣赏二字。 甄素泠同样望向她,语气冷漠“所以我欣赏你,那又怎样” 她逗猫一样的行为惹得柳柳彻底炸了毛,将心里话一通嚷了出来,“你你难道不打算教我跳舞吗” 前几日全坊都知道了甄素泠是夷光夫人的关门弟子,一舞动人至极。顿时,众人对她的忌惮羡妒又因此提升了好几度。 美人轻轻嗤笑,话语刀子似的卷在柳柳的身上,刮得她鲜血淋漓,“是谁说,我只是个千人骑万人操的婊子的,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了” 甄素泠现在将这些腌臜话说出口,也能做到面不改色了。 反倒柳柳身子微微颤抖,像是被人重击了下,这时她似乎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解释声也掺杂了一丝羞愧,“我我那天一时糊涂气过头了,我来这本来就是为了给你道歉来着的,只是流音突然来了,所以就打断了我的” “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一定会免费教你”甄素泠毫不在意柳柳的道歉,打断她结结巴巴的解释,直接切中要害。 她甚至学着柳柳,同样着重强调了免费二字。 谁知柳柳的反应十分出乎人意料,她扬头自信反问道,“我的资质万里挑一,以后下一任花魁绝对是我,你又凭什么不教我” 能够成为花魁的师父,这是多大的荣耀,柳柳想,甄素泠她又有什么理由拒绝自己又凭什么拒绝自己 “就凭你没束脩。”甄素泠也不知是被柳柳奇葩的脑回路气到了,还是彻底放弃了与其攀谈,她扯了扯嘴角,直接点出这个残酷的现实。 然而甄素泠忘记了柳柳压根没读过书,她听完眼中只有诧异,“什么蜀绣你喜欢蜀绣可我还没学蜀绣针法。” “我的意思是,你没银子。”甄素泠冷冷戳破了柳柳的装傻充愣。 转来转去,还是说到了银子身上,柳柳心知是避不过去了,她咬了咬牙,突然攀上窗沿爬了进来,又扑通一声跪在甄素泠面前,砰砰给她磕头道,“甄姐姐求求你,教我跳舞吧,你让我干什么都行,现在流音处处折磨我,你是我唯一的指望了” “哦是吗” 甄素泠听完她的话,语气稍稍温和,尾音也微微上扬些许,柳柳以为有戏,抬头正一脸希冀地看着甄素泠,谁知眼前人耐着性子接着道,“既然流音可以处处折磨你,你觉得我就不行吗” 柳柳听完,一下子白了脸,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 唯一的指望谁又是谁唯一的指望这世上人总不能被路憋死,只要柳柳想,绝对能找到出路。更何况,就算她真是柳柳唯一的指望又如何老天爷就规定了她必须要救这条养不熟的狼崽子吗 甄素泠目带寒光的从座椅上起身,此刻才显露出她真正的面目,“柳含情,你最大的败笔,就是对女人毫无耐心,觉得她们最蠢笨,最好糊弄,殊不知正是为了针鼻儿大小的事都能计较个没完的女人,也最能将你压制的活活动弹不得。” “你走吧。”她扭过身,不想再同柳柳多说。 柳柳现在还未改名,不知道柳含情是谁,她直接忽略了这个有些异样的名字,向前膝行想要抱住甄素泠的大腿继续哀求,谁知甄素泠躲的更快,肉眼可见,她的面色也变得极差。 “你再纠缠下去,我就让花嬷嬷挑了你的手筋,叫你提前出坊。我记得某些有恶癖的客人,最喜欢这种没有发育完整的,嫩苞似的小女孩了。” 用这个做威胁,柳柳总算有了些怕意,她瑟缩着身子,眼中仍漾着怨恨。见事情没了转圜的余地,干脆也硬气道,“你刚跟流音说的话,我全听见了你就不怕我出去说给坊里的别的姐妹听” 二人偷偷达成了对他人来说不太公平的协议私下里只要教过流音的舞曲,绝不能再教给别人,就算是同样出钱的人也不行。 甄素泠同意了。反正她学的舞很多,足够用。 听柳柳这么说,甄素泠嘲讽道“我倒是无所谓,教谁不是教,可是流音就不定了。如果你敢说出去,她一碗活神仙逼下去,第二天坊里就会多出一具因风寒不治,病殁而逝的尸体。” 说到这,她故意放慢语调,“你觉得又有谁会疑心花坊里一个没名气的女孩的病逝” 见甄素泠是真的不在意,柳柳听完这话霎时面如土色,既怕她真的跟流音通了气,又怕以后甄素泠恨毒了自己,同流音一齐给自己小鞋穿,这样一想,柳柳的身体抖似筛糠,眼泪也真心多了,“为什么你宁愿教流音也不教我我肯定比她更用心更有天赋,我现在没钱,可以后成了花魁,我每个月都从抽头里分一部分钱给你,这样可以了吧” 花坊客人的银子,花娘们会有抽头,一般是花坊八他们二,一等的花娘则可以达到花坊七他们三。 那天甄素泠在花嬷嬷耳边说的就是如果有人愿意出钱,那么她和花嬷嬷五五分。因为这样,花嬷嬷才默许了甄素泠的叫价行为。 柳柳语气里的理所当然令甄素泠厌烦,吃过梅子的好心情也消失的一干二净,她没再理会跪在身下的人,脚下转个弯,就径直出了房间。 一条注定会噬主的恶狼,眼不见心不烦。 晚间,金铃替甄素泠拆掉发饰,服侍她上床就寝后,有些吞吞吐吐地问,“主子,你真不教柳柳啊” 甄素泠看向面色犹豫的金铃,淡淡道,“怎么了” 金铃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想了想又咽了回去,她摇摇头,“没事,主子,你睡吧。” 甄素泠也不追问,点点头,叫金铃熄了灯歇息。 虽然金铃没说,可是甄素泠却像提前知晓般,猜到了金铃今天外出取餐时,在偏角门所遇到的闹剧一般的情景。 悲惨的身世,年幼的弟妹,老迈的父母,几人团成一团抱头痛哭,一方责怪自己无能,被花魁生生压制,没能挣钱贴补家里,另一方则心疼女儿落入了虎狼之地,心啊肝儿的一通乱叫,活像被生生拆散的幸福一家。 这家人的身体里天生就流淌着做戏的血液。 难道当初不是你们主动将女儿卖到的彩绣坊现在又来惺惺作态些什么 前一辈子的用过的招,这头狼崽子如今原封不动的又使了一遍,只不过表演对象从自己变成了自己的婢女。 黑暗中,甄素泠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叠,盯着幔帐慢慢勾出一抹冷笑,她当然会教柳柳,只不过不是跳舞罢了。 柳柳的天分可不在跳舞上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夙仇 莳花处。 不知名的枯黄茎叶攀爬着强行覆盖了整个建筑的外表,不仅隔绝了外界的明亮,还平添几分破败死气。内里墙壁上嵌着几盏芯子细长的油灯,昏暗的灯光如同拉长的鬼影,将墙壁上的惩罚用具隐约的照出冰山一角。 不同于彩绣坊别的地方,莳花处的名字虽悦耳,可那股由内至外所产生的阴暗冰冷,还是会令踏入其中的人发自内心地产生不自在。 逃,快逃。 甄素泠刚进莳花处,身体就极其尖锐地将这个讯息传遍全身,潜意识里萌发的厌恶、害怕以及逃避都在催促她赶快离开,她的身躯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迈出去的脚也随之停在半空。 灰黑色的房屋骤然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黑鳞怪物,自己则变成了它的美味食物,怪物大张着嘴,口涎直流,一双可怖的瞳仁死死盯着她,急不可耐地发出阵阵嘶吼,仿佛要把她一口嚼碎了生吞进肚。 之前被刻意压在心底的阴霾蓦然脱了枷,恶意满满地冲上心头有恶鬼粗暴地倒扯着她的头发,哼着歌脚步轻快,如同拖畜生般一步步把她拖进莳花处,周围聚集着一群看热闹的女人,女人们都面容模糊,不变的是一样的讥讽脸色,一双双手对着甄素泠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见此情景,有人拍手称快,不知道多得意,可面上又幸灾乐祸的发出感叹。 哎呀,这高人一等的“贵小姐”也有今天呐 得罪死花嬷嬷,活该她没什么好果子吃。 啧啧,训狗一样,真是可怜啊 你们说,她出来后会不会变一个人 什么人出来了,就是只会求欢的畜生了。 不,我不是畜生,我最后也没有变成畜生 甄素泠大喊着反驳,轻蔑鄙夷的话语充斥在她的脑海中,她以为自己忘记了,可当再次走进莳花处时才明白缠绕在喉头的剧毒细线一直在狠狠地勒着她的脖颈,这种致命的纠缠令她窒息,也足以摧毁她令她再次崩溃。 前世的她不听话,我行我素,虽然没用银丝炭来激化和花嬷嬷彼此的矛盾,可一味的消极抵抗,最后还是彻底惹恼花嬷嬷,令她放弃了甄素泠。十三得了花嬷嬷的吩咐,将虚弱的甄素泠从床上拽下来,扯着她的头发从流水阁一路拖进莳花处,被无数花娘围观,面子里子掉了个干干净净,在里面受了两个月非人折磨,甄素泠终于变“乖”了,恶鬼只能恋恋不舍地将她放了出来。 从此甄素泠午夜梦回,那张任何时候总是笑眯眯的脸成为了她摆脱不能的噩梦。 程庭朗赎她出去后,除了忏悔自己的晚归,第一时间就是派程家十三卫虐杀了十三这头笑面虎,为心上人报仇解恨。 他以为甄素泠在莳花处被十三糟蹋了,因此性情大变,对她的态度一直小心翼翼,能不提及这件事就不提及,生怕再次刺激到甄素,令她难堪。他并不知道,十三根本没胆子敢侵犯她,然而那些不亚于身体侮辱的精神折磨,能将她活活逼疯。 冷清高傲的贵小姐成了木呆呆的傻子,时常一天一声都不吭,还十分抗拒别人的触碰,尤其是男性。 那次十二去流水阁捉她,两人皮肤相触的一瞬间,哪怕只有最轻微的接触,甄素泠也反射性的想要呕吐,然而当时情况紧急,根本容不得她任性,于是硬是生生压下去了。 明明温度没有任何变化,密集的汗珠却自甄素泠额头不停地往外冒,整个身体也忽热忽冷,打摆子似的抖个不停,唇色苍白,面色似雪。 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难看,扶着她的金铃见了,吓一大跳,“主子,你怎么了”说着,用帕子帮甄素泠拭去额头的汗珠,嘴里嘟嘟囔囔,“早上出门的还好好的,这会怎么就” 金铃还要再说,被甄素泠按住了肩膀,声音虚弱道,“你” 话还没说完,甄素泠突然一手捂着嘴,一手拎着裙角掉头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等金铃追出去后,看到主子扶着偏僻的墙角,正一脸痛苦的在干呕,那种仿佛要把整个心肺都呕出来的架势,使金铃整个人愣在原地。 “主子。”她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哑壳了。 这是怎、怎么了 早上喝的是粥,吐不出什么腥臭污物,甄素泠脚下只有一滩水渍,她长睫忽闪,因为呕吐的厉害,不自觉带出两颗晶莹泪珠,顺着颊边滚落了下来。 金铃一时不敢随便开口,那边甄素泠已经强自压下了心里的抗拒。用帕子擦掉无意识流出的眼泪后,她声音比之前还要虚弱了三分,可强撑着将之前未完的话完整说了出来,“你就在外面守着,我自己进去。” 这怎么能行要是别的长舌妇见了,不得传出些没凭据的风言风语来 金铃刚想反驳,可瞄见甄素泠打定主意的样子,想了想,将话吞了进去。 “是。” 大不了她在外面警醒些,牢牢盯紧了,不管主子想做些什么,都不会被打扰。 莳花处里,看着眼前的女人,十二眼里难得产生了一丝疑惑。 甄素泠来了有一会儿了,昏暗的堪比刑房的房间内,两人相对无言,他忙他的,甄素泠则拿着本有关人体穴位的书,端坐在破旧的木桌子旁边,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看得津津有味。 她到底过来干什么的 十二的这个想法从脑中一闪而过,又很快的消失无踪。 反正跟他无关。 不过,不管她来这里干什么,过了一会,见人仍然没有想走的意思,十二不得不出声,直截了当的赶人,“莳花处,闲杂人等免进。” 木桌旁的女人,不,应该称之为少女,木桌旁的少女听了,目光从书上轻轻移到十二的身上,一泓沉静的秋水明眸忽闪了下,受本身音质的影响,即使声调放柔,仍显得有些冷淡,幸好眸中泄出的些许笑意冲淡了这种冷淡感,“谁说我是闲杂人等” “花嬷嬷准许我有空就来莳花处”她话锋一转,“你不知道” 十二觉得,从那双慧黠的眼中流露出来的,与其称之为笑意,不如说是少女一种故意为之的淡淡挑衅。 他不懂这挑衅从何而来,沉默了一会,再度开口,“那你是来接受调教的” 这本来是一句平常的话,既无威胁意味,也没有刻意的调笑。可就是这句平淡的近似陈述的话,令身体一直暗暗紧绷着甄素泠顿时绷的更厉害了,她深吸了口气,手指猛力攥在手心,拼命告诉自己放松。 她语气努力装作自然的样子,可胸腔中疯狂跳动的心跳,几乎是在时刻说明,她的忍耐已经到了尽头。 “是,不过我是主动要求过来的。”甄素泠咬着牙,竭力保持着淡然。 听罢,十二真的诧异了,沉默着没有再开口,两人间又陷入了僵持。 十二不说话,甄素泠感到十分难熬,明明两人在同一个地方,井水不犯河水,可在她看来,自己跟十二好像处于不同的世界。 她的世界里充满了恐惧,而且是深深的恐惧。 这种来自身体深处的畏惧懦弱,一时半会根本就消除不了,她最多只能压制,却不能根除。莳花处对她的人生来说就是一个污点,一个亟待忘记的污点。 可总是逃避有什么用她还要跟程庭朗成亲,将来还要为他生儿育女,如果因为前世的折磨,从此变得对程庭朗避之不及,那今生又何必要打定主意拖着他不放 那样未免太自私,也太伤人。 她不相信,自己这十几年所接受的诗书之训,还抵不过那区区两个月的折辱,司马公连宫刑之罪都能咽下,专心撰出千古文章,她凭什么就不能克服对莳花处的恐惧,变成一个正常人 以后绝不能因为程庭朗偷偷摸一下自己的手,就扇他巴掌。 夫为妻纲,哪有妻子打丈夫的这样也未免太不像话,嗯虽然他比自己还小上几个月。 想到程庭朗曾经挨过自己一下,甄素泠没有血色的脸颊稍微变得红润了些,转念一想,又禁不住愤愤,这是自己的错吗,那时候他们有什么关系连订婚盟誓都未结下,那就是登徒子,登徒子难道不活该挨巴掌 这么一想,甄素泠又释然了。 她情绪刚刚平复下来,就听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抱怨道,“十二,今天明枝巷的酥饼又被抢完了,我排了好久的队也没呦,有客啊” 十三的尾音上扬,透出几分讶异,他目光在甄素泠身上扫过,就失去了再探究竟的兴趣。对甄素泠他印象不深,只知道是花嬷嬷新买来的摇钱树,他喜欢天生反骨的猎物,越叛逆越喜欢,甄素泠开始还有点骨气,可惜后来被花嬷嬷断炊断粮后,就“屈服”了,那天十三守在门外,也没看到甄素泠刚硬的一面。 他觉得,既然是驯服了的骨头,当然也没必要去啃。 不过他饶有兴味的眼光还是在十二和甄素泠的身上来回扫射,见甄素泠身躯发抖,还以为她是因为跟十二私会被自己发现而羞愧,所以他挑高了一边眉毛,语气相当不客气,“真行啊十二,难怪对谁都不假辞色,原来眼光这么高,行了,你们忙,我走了。” 说完,他冲十二挤挤眼色,示意他办事速度快点,不然一会来人了不好交代,谁知十二蹙着眉,一副不解风情的冷面模样,而甄素泠更是奇怪,喘了几口气竟然直直冲着自己而来,十三见此,笑面上难得生了些疑惑,怎么十二太不懂女人心,所以这是要公然换人 他好整以暇地抱着胸,等着看甄素泠准备怎么办,谁知少女走近了,十三才发现她有些不对劲,仿佛发了疯病般,双目赤红,整个人也不自然的抽搐着,他确信自己从那张清水出芙蓉的脸上看出了刻骨的仇恨。 她恨自己为什么十三不解。 自己得罪过她吗 还没等十三想通,少女已经忍不住喘息着抬起了手 啪 甄素泠一个巴掌狠狠呼到了十三的脸上。 暖阁里乐音靡靡,今儿又换了一曲别的媚曲儿。 花坊里跳的舞,身段要软,姿势要柔,眼神要媚。甄素泠每天的任务很轻松,上午指导一群花娘,下午单独辅导流音。 现如今只有流音一个人愿意掏钱,剩下的人犹豫不决是一个方面,没有花魁财大气粗也是她们需要再三慎重的地方,皮肉生意一行吃的是青春饭,此时风光也要为老了考虑,就怕连棺材本都赌上了结果赔的血本无归,等年老色衰了没有恩客愿意再光临,未来就是肉眼可见的黑暗。 甄素泠也不介意银子的多少,她干这些,纯粹是为了在等程庭朗来接自己的日子里,找点事情打发时间,以及给花嬷嬷表个态,让花嬷嬷知道,她正在慢慢接受现实,不用再去硬逼她。 乐音悄无声息的转换,江南采莲曲的乐调拨动开,轻快活泼的前奏,描绘出夏日荷池里,采莲少女一双玉足点在水面,俏皮明媚的目光频频眨动,就这么轻易地勾走了年轻公子的慕艾之心。 乐曲兀自沉迷其中,暖阁中的人却不为所动,反而有些嘈杂起来。 争执声由小至大,等甄素泠注意到,双方几乎演变为对骂,或者说,是流音单方面的斥骂。 所有人自发地围成一个圈,看热闹不嫌事大,叽叽喳喳的你一句我一句,要是添把瓜子,绝对就是大型八卦现场。 “这是怎么了”乐音暂时停了下来,作为“老师”,甄素泠现在具有一定的震慑力,甫一发问,就有人三言两语的,对她低声将事情讲清楚了。 原来流音旁边的花娘在跳舞时,不小心踩住了她的裙摆,将流音的衣裳踩破了不说,还差点令她摔了一跤,这让流音恼怒不堪,对着花娘就开始教训了起来。 甄素泠听完抬眉,看向包围圈中间面色难看的人,“流音,一件裙子,让她给连夜赶工替你补好,你看这样行不行” 典型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做法。 犯了错,整个人战战兢兢的花娘小心翼翼抬头瞥了一眼流音,又立马低下头,十足的闷葫芦模样。 流音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闪了闪,本来一脸的怒容,慢慢变作微微一笑,她走近缩着身子的胆小花娘,语气亲热,“芸衣,咱们都是好姐妹,我不怪你了,到时候下了课,你帮我把衣服补起来,这事就结了,你觉得怎么样” 名叫芸衣的花娘怯弱的点了点头,细声细气道,“谢谢流音姐姐,我一会就去给你补衣服,保证补的看不出一点裂缝。你放心,我刚才除了七爷两个字,其余的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此语一出,众人听得均是一脸茫然,不知芸衣说的七爷是谁,流音的脸色却蓦然大变。 正在这时,暖阁门口走进来个中年婆子,晃动着粗壮的身躯,踏着鸭子步,快步走到甄素泠旁边向她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不等甄素泠开口就自行起了身,神情十分讨好热忱,“甄姑娘,老奴姓裘,你可以唤我裘嬷嬷,上次甄姑娘不是说想穿荣华布庄的衣服嘛,这不,坊主特地吩咐老奴前来替姑娘你跑一趟,不知姑娘之前所说的凭证是” 经裘嬷嬷这么一打岔,众人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了甄素泠身上,同时心中大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荣华布庄 荣华布庄不是向来瞧不起花娘,不为花娘量体裁衣的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庇护 为了把自己跟她们隔开,花嬷嬷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派个婆子来,当着众人的面看似奉承,实则是拿捏,花娘们脸上嫉妒又忌惮的神色,就是对花嬷嬷最有利的情形。 甄素泠知道,花嬷嬷这么做,无非怕所谓的太子名头是假,那她也不是白被耍的,到时候事情败露,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任她搓圆捏扁也不会有一个人帮自己说话,反而会被看笑话。 只是甄素泠觉得十分可笑,花嬷嬷竟然认为自己会在花坊寻友往来 她跟这群花娘想法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又何谈交往 寻欢作乐的花坊容不下真情。 压下心中所想,瞧了眼裘嬷嬷,甄素泠淡淡道,“还请嬷嬷附耳过来。” 裘嬷嬷立马凑过身子,甄素泠在她耳边半遮着手,轻声说了句什么,接着起身,身姿从容不迫的恢复笔直,隔断了众人按捺不住的好奇目光。 “劳烦嬷嬷了。”甄素泠对裘嬷嬷点点头,裘嬷嬷嬷连声推辞,“老奴不敢,帮甄姐儿你跑腿是老奴的荣幸,哪里来的劳烦一说” 甄素泠嘴角礼貌的上扬少许,又看看金铃,示意金铃给裘嬷嬷一些慰劳。金铃被主子看了一眼,有些疑惑,直眉楞眼地就问了出来,“主子,怎么了” 甄素泠“” 忘了金铃从小在花坊长大,对这些细微之处不甚了解了。 她冲金铃招手,低声吩咐,金铃这才恍然大悟,从袖袋里掏出几粒碎银塞进裘嬷嬷手里,陪着笑脸说了些恭维话,总算哄的裘嬷嬷脸色多云转了晴。 “主子,奴婢今天给你丢人了。”回去的路上,金铃有些沮丧。 甄素泠拍拍她的手,语气平淡,“慢慢来,不急。” 听她这么说,金铃勉强压下心中的情绪,抬头带了些好奇,“主子,你以前的婢女叫什么她很懂你的心思吗” 她是甄素泠进了花坊后无意中救下的,刚死了父母,无依无靠,之后就一直待在流水阁伺候自己。 听了这话,甄素泠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好像在回想一些很久远的往事,半晌才开口,“她叫清涟,与我同岁,跟我的性子也差不多。” “那她现在哪去了”这话一出口,金铃就闭上了嘴。 能去哪被卖到别的花坊去了呗,这张臭嘴,金铃暗暗打了打,什么不该问偏偏问什么。 甄素泠倒是很平静,“大概是被卖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前世她一直没有再遇到清涟,不知道她最终的下落,到最后连清涟的面貌都逐渐模糊了,只有那仿佛涟漪徐徐漾开的妙眸还深刻于记忆中。 清涟受自己影响很深,性子刚烈,让她接客,她说不定会触柱身亡以保全清白。 甄府没有落败前,清涟暗地里向甄素泠请过愿,她有心悦的人,是府上管家的二儿子,不愿作为陪嫁成为未来姑爷的通房妾室,请甄素泠成全。 而现在看来,过去种种都如杯底的剪影,被光阴浸泡的支离破碎,成了一团团黏糊的污物。 金铃见甄素泠不知在思索什么,情绪逐渐低落,她顿时顾不上自己的失落,忙不留痕迹地转移话题。 “主子,你今儿吃的早上都吐出来了,咱们早些回去,奴婢给你做些清淡的饭菜,养养胃。” 甄素泠听她这么说,兴致不由得恢复了些,正要点头,又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甄素泠似想到些什么,稍稍扬唇,语气悠然,“忘了向流音拿银子。银子嘛,当然是不要白不要。” 金铃恍然。 柳柳上回不就跪了一遭流音答应好的拒绝费可还没给呢。 她俩改了路,转而往流音住处走去。途中甄素泠态度自然地问,“金铃,你喜欢什么颜色” 金铃老实回答,“蜜蕊和软烟色,都挺喜欢。” 甄素泠“等荣华布庄来了人,十套衣裳里,我匀出两套给你,就定蜜蕊和软烟色。” 金铃头有点发晕,不敢相信自己刚听到了什么,下意识向甄素泠再次确认,“主子,你刚说什么” 甄素泠耐心的重复了一遍,金铃确定自己没听错,一时连声调都颤抖起来,不知是激动还是吃惊,“主子,那可是荣华布庄的衣裳啊。” 专供贵小姐们穿的,连花魁都奢望的衣裳,自己一个下等婢女穿,像什么样子 金铃有些惶然,甄素泠则泰然地捏了捏婢女细弱的手腕,不满道,“太凉了。” 上辈子金铃对自己这个半路主子忠心耿耿,想方设法的开导自己,独自替自己挡下那些难听的流言蜚语,对她的恩情甄素泠铭记在心,区区两件衣裳又算得了什么 等她出去,必定是要把金铃带走的。 这些想法在甄素泠脑海里过了一圈,可她嘴上并未多言,只尽量把声音放软了些,缓缓道,“你值得。” 金铃听了这三个字,眸色渐渐湿润,鼻尖也吸溜得通红,她准备下跪叩谢,却被甄素泠扯住了。 甄素泠头扭到一边,带了些轻微的斥责,“起来,像什么样子。” 金铃再也忍不住般,哇哇大哭,“呜呜,主子,你放心,嗝,以后金铃以后绝对,嗝,绝对对你忠心耿耿,一步也不离开你的身边。” 金铃哭的很随性,一点也没有梨花带雨的娇弱样子,甄素泠听完,看着她豪放的哭相,表情有些无奈,“两件衣裳就把你收买了” 金铃刚想张嘴反驳,却被甄素泠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嘴,示意噤声。 金铃的一包眼泪就这么憋了回去。 前方拐角的花廊下面隐约有人在推搡争执,骂声不断。 甄素泠不喜欢听壁角,可有时候往往你胸怀坦荡,别人却因此恨毒了你,还想方设法地针对暗害。 为了避免麻烦,她拉着金铃蹲进了树丛,正好避开自花廊处逡巡而来的视线。 金铃压着嗓子,将自己想说的对着身边的甄素泠小声说了出来,“多谢主子,主子的好,奴婢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 甄素泠因她这一句话思绪飘散开来,好她好吗 她的性子明明有些问题。 对一个人越喜欢,在人多的时候就越是表现的疏离冷漠;越憎恨,反而如同小兽似的,恨不得时时刻刻盯着对方,随时预备着狠狠咬下对方的皮肉报复他。 在莳花处遇到十三后,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回避,而是抑制着恐惧健步如飞地上前,狠扇了十三一巴掌,等扇完,恐惧回笼,她才发现自己脚步发虚,站都要站不稳了。 十三被打的偏过了头,回头时脸上毫无怒意,只有愈发加深的笑容。 “一只突然发疯的猎物。”他舔了舔嘴角的血迹,“你憎恨我,为什么” 十三的瞳仁里透出嗜血样的光芒,目光炯炯地打量着甄素泠,那是兽类在确定猎物时,捕猎的标准目光。 残忍,着迷以及疯狂。 甄素泠对上他黏腻恶心的目光,身体撑靠在墙上,灵魂深处则发出了尖利的叫嚣,快赶紧想一个能说服他的理由否则,她又要落到这个以活剥人皮为乐的怪物手里了 “我”她努力组织着言辞,出口的声音却破碎的不成样子。 “嗯你想说什么” 十三轻柔地伸手,想为猎物抚开额边的湿发,谁知甄素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几步跑到了十二身边,站在十二身后冲他大声怒斥道,“我当然恨你我一见你就恼恨,十二因为你不肯接我的帕子,最后还是我硬塞给他的,你这个勾引男人的不要脸的男人” 十二“”事情突然变得奇怪了起来。 十三听她说完一番绕口令似的话,脸色慢慢变得古怪起来,他看了眼身姿板正的十二,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一步,发觉自己的动作后,又赶紧移了回来。 天降一口锅扣在十二背上,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听完甄素泠不靠谱的论调,十二坚强地背着锅,拧眉刚想开口,一双柔荑就自身后虚虚捏住了他的衣裳,在他背后尤带颤抖的,比划了起来。 我,病,求你。 写字的速度很快,力道却很轻,像脆弱的蝴蝶翅尖抚过肩胛骨,了无痕迹。 十二因那力道,心中又莫名浮现了那双带着淡淡挑衅,如同芙蓉花般的眼睛,也不知为什么,沉默了下来。 还没把帕子还给她,不能让她就这么就被十三盯上。 最终,他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道。 “主子,你听,这不是流音的声音吗”金铃晃动甄素泠,示意她仔细听。 甄素泠没有刻意去听,谩骂的声音就影影绰绰的传进了耳朵里。 “贱人,我让你说”“七爷七爷,叫的这么亲热”“小狐狸精,装漏嘴” 流音的声音不复婉转,反而充满了怨气与恨意。 一个声音哭哭啼啼的,似乎说了些什么,流音再次拔高声音,“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小浪蹄子,我宁愿自己受苦,也绝不让你寻了空爬到我头上” 说完伴随着什么东西的撕空声,哭泣声变得断断续续起来,时不时的闷哼一声,似乎并不敢反抗。 金铃小声对主子解释,“她在用针扎人,听哭声,好像是芸衣。” 甄素泠皱皱眉,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就这么倒霉,先是重逢了那头笑面虎,现在又碰到流音在偷偷用私刑处罚别人。 没有惊动旁人,两人只作没看见,悄悄地走了。 本以为倒霉的事已经完了,结果甄素泠半夜醒来,看到坐在床边凳子上一动不动的十二,顿时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见她要惊叫,十二仿佛刚惊醒般,速度极快地掏出个东西堵住甄素泠的嘴,低声道,“保证就这一次私闯,帕子还给你。” 说完身影飞掠,两下三下就不见了踪影。 被塞了一嘴帕子的甄素泠这就是你还东西的态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麻烦 “你今天的状态不对。” 执着细木棒,往流音手臂上轻敲了一下,甄素泠声音冷淡地提醒。 流音自刚才起就开始走神,跳舞也不专心,短短时间内已经错了好几个动作,仿佛是有心事,眉头微蹙,一副有所思的幽怨美人样。 若不是见识过她拿针扎人的狠毒,甄素泠几乎就要信了眼前之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了。 她并不关心流音的所思所想,只是叙述事实般,不带任何感情道,“今天的融入状态很差,提前下课,等你明天恢复了再来。” 流音听完这话沉默了几秒,也没有勉强,抬眸看了眼甄素泠,双手无意识地交叉着,轻轻点头。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金铃的声音,显得有些急促,“哎我说你,怎么一点规矩不懂,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一个声音倔强道,“凭什么流音能来,我就不能” 金铃还要再拦,却被柳柳低头躲过,紧接着胳膊上就挨了她一下,金铃捂住胳膊,气愤道,“没教养的小蹄子,不是说了,主子是不会答应你的吗,你这还犯的哪起子的贱” 柳柳充耳不闻,推开金铃的手直接就往里冲,金铃反应过来在后追赶,可不知道柳柳是吃了什么,卯足了劲的跑,跑的飞快,让她愣是没追上,等喘着气跟进房内,就看到房内只有甄素泠一个人,柳柳神情木然地朝着她走过去,突然噗通一声跪在甄素泠面前,昂起头,脸上涕泪横流。 “甄小姐,求求你教我跳舞吧,以前是柳柳不对,说了太多腌臜话,让你不喜,以后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我、我就是你手里的一条狗,你让我冲东边叫,我绝不朝西边跑,”说着,她抬手抹了一下泪,声音哀绝,“我娘风寒入体,昨儿没熬过去,没了,老爹又不顶事,净爱赌,家里一年到头没个嚼用,可怜我幼弟才四岁,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大冬天的我爹就给他穿了件单衣,冻得他嗷嗷直哭,这不是要活活冷死他吗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以后柳柳当牛做马,必定报答你” 柳柳的神色不复前几日的愤忿,只是流着泪一个劲儿的给甄素泠磕头,求她答应。金铃本应上前阻止,可想到那回无意中看到年幼的柳柳跟家人偷偷见面,脸上现出的那种快乐和满足,瞟了眼主子的脸色,犹豫了。 我不是原谅了她,只是这小蹄子刚死了老娘,哭哭啼啼的着实可怜,也不好这时上手撕扯她,更何况最后答不答应,要看主子的意思,若是不答应,我再轰这小蹄子出去也不迟。 金铃这么想着,随即沉默下来,垂手侍立在旁。 甄素泠耐心地听完她整个哭诉,这才抽空瞧了眼柳柳。柳柳的眼睛肿的跟两个桃儿一样,红通通的,看上去可怜极了,整个人成了一束被秋霜打蔫的柳枝,枯萎,皱缩,毫无水分。身上的活力似乎被娘亲去世的消息也一并带走了,心死如灰,又不得不为了幼弟而苟延残喘。 面对这样卑躬屈膝的柳柳,甄素泠十分稀奇,可稀奇归稀奇,有一件事她仍是万分疑惑,因此直视柳柳,眯着眼睛询问道,“你娘不幸去世,我非常同情。可是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就说过,想跟我学舞可以,必须给现银。你可怜,你娘亲死了,所以我就得教你难道我欠你钱了还是说老天爷规定,谁可怜,我就得责无旁贷地教谁” 旁边幔帐中传来一声轻笑。 柳柳只顾着留意甄素泠的反应,并没有注意到那道微弱的笑声,听完甄素泠的话,她死死咬着唇,拼命摇头,焦急地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以后绝对会还钱的,只是求求你先记账,不要这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甄素泠干净利落地截了话头,“可我只要现银。” 说完,她瞥了眼金铃,对她吩咐道,“把她弄出去。至于你看守不当,一会去檐下罚站一个时辰,好好反思己过。” 金铃低声应了,拖着挣扎不休的柳柳向外走,柳柳见没了希望,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滚烫的温度几乎灼伤金铃的手背,令金铃顿时一抖。 被人挟着腋下往外拖,柳柳不甘心地偏过头死死盯着甄素泠,见她面色依然沉静,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同时她撕心裂肺的叫道,“甄素泠,我恨你我恨你明明你伸出手就能救我的为什么你这么铁石心肠你以后会有报应的我咒你” 后面的话被金铃捂住了嘴,再也听不到了。 柳柳被扔了出去,金铃也去了檐下罚站,屋里只剩下甄素泠。这时,流音掀开层层幔帐,从内室绕出来后,嘴角明显上扬。 她鼓了鼓掌,姿态翩跹如蝶,“真没想到甄妹妹一诺千金,承诺的事完成的令人无可指摘。” 甄素泠没说话。 流音见她不开口,转眸想了想,立即了然。从袖袋中掏出银两,微微低头,将优美的脖颈线露了出来,“两次的拒绝费,请甄妹妹笑纳。” 甄素泠接过银两,表情满意,“你放心,答应了的事,我当然会做到。” 流音勾起嘴角,眼中笑意泄出,眼尾的曼珠沙华沾染上几分笑意,赤红花朵似火一样灼灼燃烧。 甄素泠敏感的察觉到,流音的心情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好了。 “我也不打扰你,就先走了。” 将要踏出流水阁的时候,流音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看着坐在摇椅上悠闲喝花茶的甄素泠,柔声问,“甄妹妹,你觉得,该如何超越一个人” 甄素泠看了流音一眼,“当然是比那个人更勤奋,更舍得吃苦,有朝一日当然可以超过她。” 流音听罢若有所思,冲她微微一笑,点点头,“甄妹妹言之有理。” 说罢就走了。 贵小姐果然是贵小姐,跟她们这些泥泞中爬出来的渣滓想法迥然不同,该怎么压过一个人一头 回去的路上,流音无声又肆意笑了起来,接着表情倏地阴沉下来,追赶实在是太累了,当然是把前面的人给拉下来,然后再一脚将她踢进泥里让她永世不得翻身啊。 她的舞,在甄素泠没来的时候,一直就是彩绣坊第一,当之无愧的头牌,现在她既然已经成了花魁,又怎么能容忍有人踩着自己的脸登顶,接受众人的敬佩和艳羡呢 所有的荣耀,都应该是她流音的才对。 “主子,你觉不觉得流音今儿有点奇怪,奴婢见她那样笑,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心里毛毛的”金铃受完惩罚回来,替甄素泠斟上茶,语气小心翼翼的。 甄素泠毫不在意,“她虽心机深沉,可心眼狭窄,成不了大气候。” 金铃仍然放心不下,“主子,花坊里脏臭的手段多了去了,奴婢也是怕你防备不过来,哪天中了招就晚了。” 甄素泠听完,摸了摸金铃的头,语重心长道,“你也知道花坊里的手段百出,那你记住了,有时候眼见也不一定为真。” 说完不待金铃反应,仰头冲外面叫道,“柳柳” 金铃惊疑扭头,只见之前还哭的肝肠寸断的柳柳,笑嘻嘻地就跑了进来,她抓了两下自己的脸,看了眼甄素泠,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敢轻易开口,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那,等着吩咐。 甄素泠见她这番作态,语带赞赏,“长进了,知道在时候该闭嘴,什么时候该说话了。” 说完,她自袖袋中拿出之前流音给自己的银袋子,从中取了三分之一的分量,扔给柳柳,“这是你该得的,想买什么,就去买吧。”甄素泠看了眼柳柳被冻疮侵蚀的手指,“你现在恐怕最需要一罐冻疮膏。” 柳柳笑着应了,没说买,也没说不买,甄素泠挥挥手,表示柳柳可以走了。 金铃看到这,再笨也明白过来了,原来她们刚才是在做戏为的就是蒙骗流音,好让她痛快掏钱。 只是金铃心中震惊不已,柳柳刚才那歇斯底里的样子,竟然是假的并不是感情的自然流露 她下意识叫住了柳柳,“柳柳,你娘真的死了吗” 柳柳扭过身,脸上笑意未散,她拿着银子用衣服珍惜地擦了擦,语气自然,“真的死了啊。” “那你”那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柳柳歪头看着金铃不理解的目光,理所当然道,“我被他们卖了啊,那他们死不死的,跟我还有什么关系而且”她说到这里,脸上笑意加深,“当初可是为了弟弟那个小臭虫能吃饱饭才卖的我啊,现在那女人凄惨地病死了,我爹又是个夯货,她一直当命根子疼的小臭虫说不准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就得下去陪她了,嘻嘻。” 最后两个嘻嘻,听得金铃毛骨悚然。 反倒是甄素泠,拍了拍她的肩膀,“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金铃,你很敬爱父母,有些人可就不一样了。” 金铃恍恍惚惚的点点头,然后出去了。 她刚出去,一道白色残影逆着雪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速度极快地射进了屋子,叮的一声插进了甄素泠身旁的木柱里。 甄素泠稍稍偏过头,看着这份距离自己不过三寸的“礼物”,看了一会,面无表情地伸手将它拔了下来。 那是一柄寒光照人的匕首,上面别着一张信纸,信上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小猎物,今晚一定要等着我啊。 啊字的后面还画了一个鲜红的,歪歪扭扭的笑脸,那字似乎是有人用指头沾着什么东西写出来的,散发出一种浓郁的,干涸了的血腥味。 甄素泠看完,心中不禁暗骂,这头畜生 骂完,她情绪冷静下来后,唇角缓缓勾出一个冰冷的笑,来吧,都来吧,少一事不如多一事。 至于猎物今晚谁是猎物谁是猎人,还不一定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反杀 十二还了帕子,再无理由顶着断袖的名头让人误会,转头就对十三说清楚了实情。 十三听罢,斜眼看向又沉默下来的十二,摸着下巴感叹道,“我说十二,你可真是木人石心。” 多么完美的英雄救美桥段,结果英雄转头就告发了美人,将柔弱的美人拱手让给一条恶犬。 十二听完,仍旧一言不发。 “那小娘们,有几分意思。” 早就习惯了十二的寡言,见他不理自己,十三也不以为意,只顾眯着眼睛回味,接着语气陡然变作质疑,“十二,对这女人你确定没动心思” 他舒展了一下身体,漫不经心继续道,“你要是喜欢,我就不玩她了,不喜欢的话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十三舔了舔嘴角,眼中现出明显的贪婪之色。说到最后,他刻意放轻语气,执念仿佛由地狱蔓延而上的炙热岩浆,将人瞬息吞没,焚毁的不留一丝痕迹。 这小娘们无缘无故扇了自己一巴掌,那双眼里还有那么强的恨意,有趣。 十三努力回想,甄素泠除了脸,一双手尤其好看,白嫩修长,每片指甲都闪烁着动人的柔粉光泽捉了她以后,自己先拔光她的十片指甲,再一根根折断那纤细的指骨,用她美妙脆弱的哀哀叫唤声来伴奏,到时候,两个人之间再来好好探讨为什么会恨自己的问题。 不出十三所料,十二永远是那句没有感情的回复,“随你。” “随我我调教了她,你就一点不心疼” 得了准确口信,放心的同时,十三的兴致也上来了,故意逗十二。 十二身板挺直,顿了一两秒,“她跟花坊众人并无不同。”为什么要心疼 嘴上这么说,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带有挑衅意味的灵活双眸,令十二一时有些失神。 可惜,今晚过后,那对眸子将不复鲜活,再美丽的芙蓉花,终究也会凋谢。 但不管怎么说,甄素泠还未出坊,想到这里,十二皱了皱眉,一句下手轻点到了嘴边,犹豫好几次,最终也没能出口。 十三确定了新猎物,脸上神情餍足,顾不上跟十二聊天,从百宝阁里随意挑了些趁手的东西,一脸享受地扎进黑暗,夜猎去了。 自己之前为表礼貌而奉上的信,美人肯定已经收到了,现在说不定正缩在床头,杯弓蛇影,害怕的不得了吧 十三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着迷地舔了一下手指,露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容 别怕,他马上就来了。来解救这只可怜的小野猫。 夜色浓透,满天星子下是皑皑雪色,映出一片渺渺清寒,花坊内极静,除了落雪声,沉默有如三缄其口的老妇。 黑影踏雪而过,整个步伐行云流水,来到流水阁门前后,掏出一根铁丝,熟门熟路地撬开落钥,侧身就钻了进去。 十三脸上的笑容在走到美人的闺房门外时,慢慢凝固了下来。 门内没有一盏烛火闪烁,入目处皆是一片漆黑,本该忐忑不安的猎物,竟然已经睡下了。 是太过自信一道锁就拦得住自己,亦或者是没把那封通知信当一回事 无论哪种情况,都让十三的表情不那么惬意起来,深沉的眼眸在夜色下也隐隐现出骇人的红光。 越是恼怒,面上的笑意就越深,他伸出手轻飘飘地一推,吱呀闷响过后,两扇门就这么毫不设防的被打开了。 蓦然融入一片漆黑,人的视觉受到了极大的阻碍,触觉和嗅觉则得到了无限发挥,十三自进来起,姿态仍一如既往的悠闲,如入无人之境,眼前的黑暗对他来说似乎丝毫不成阻碍,迈开腿朝着目的地,不紧不慢地踱步而去。 自进来,他鼻尖就缭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馨淡香,似乎是熏笼里的某种香料燃尽后,遗留下来的余味。 他没太在意,花坊里的娘们,最喜欢的就是捣鼓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再说这味道淡淡的,本身也不难闻,嗅了一口确定不是迷香之类的东西后,就直接忽略了。 反而边走边愉快地想着,一会猎物被吓醒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是放声大哭惊声尖叫亦或者抱着自己的大腿娇声求饶,还是刚烈的唾骂自己,然后毫不犹豫地选择自绝 十三挑眉,怀着未知的期待,脸上兴味盎然。 拔步床上鼓起一个小包包,看形状,猎物似乎侧卧着。十三一步步走到床边,蜿蜒而下的冰凉月光透过花窗,轻柔地流淌至床头边沿,将甄素泠那张姝色的侧脸柔顺地展现在他眼前,睡着了的美人,脸上神情宁静,毫无波澜,整个人和婉的不像话。 一眨不眨地盯了那张脸半晌,十三唇角含笑,将冰冷的右手伸到柔嫩的面颊上,来回摩挲着。他想第一时间欣赏猎物被惊醒后,脸上神情骤变的可爱模样。 温暖的肌肤乍然接触到冰凉的物体,虽在梦中,甄素泠还是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她蹙起柳叶眉,无意识地向绣被的另一边蠕动,寻求热源。卷翘的睫毛因冷意控制不住的微微颤动,一副将醒未醒的样子。 十三觉得有趣,故意将手贴的更紧。 被打扰到一般,困倦的眼睛先是睁开一条小小的缝隙,眼珠儿缓慢地来回滑动,即将再次陷入沉睡的一刻,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一双潋滟的眸子顿时猫儿一样睁开,混合着惊恐的目光,瞪得圆溜溜的。 美人突然起身逃向床里,一头青丝无意中从十三手中穿过,像抚过最顺滑的上等绸缎。 清醒过来后的甄素泠背挨着床帏的里面,神色惊慌,看十三犹如看见了恶鬼罗刹,明白了眼前的情况后,眼角泪花迅速聚集,将落未落的样子尤其可怜,“你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想做什么” 十三品味完美人的惊恐,心里莫名失落的同时,伸手轻轻一捞,就把瑟瑟发抖的美人抓住了。 他用一只手擭住甄素泠的脖子,另一只手轻佻地勾起她下巴,语调随意,“当然是来玩你的。” 甄素泠之前扇巴掌的狠劲似乎只是十三的错觉,如今被自己掐住了脖子,美人怕的只剩下呜呜咽咽的低泣。 毫不挣扎,就已经吓破了胆,这幅逆来顺受,软弱可欺的兔子样没来由地令十三厌烦,他一把推开哭的梨花带雨的美人,不耐烦道,“哭什么你长了嘴只会用来哭吗说话” 最后两个字声音陡然加重,甄素泠身子一抖,似乎再次被吓到了一般,呜咽声硬生生被吞进了肚里。 “你”十三刚说了一个字,头忽然有些轻微的晕眩感,他反应极快,立刻再次制住甄素泠,红光乍现的眸子紧盯着她惧怕的眼睛,沉声道,“你在房里下迷药了” 甄素泠抽泣着点点头,怯弱道,“我怕你就点了点迷香用来、用来以防万一,可是后来我又不敢了,把迷香灭掉了,你,你别杀我”她解释的急急忙忙,十三的迷糊感越来越重,他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手上不自觉地就加重了几分力道,冷声道,“解药,拿出来。” 甄素泠抹了抹泪,“我,我马上给你,解药就在我袖袋,你别急,我这就找给你。” 她在自己身上乱摸想赶紧找到解药,见她那十分害怕被灭口的模样,十三心里腻歪,下意识地松了点手下的劲。 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解药,十三见此,刚想开口催促,抬眼就见面前的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个寒光闪闪的东西,神色冰冷的朝自己胸口刺来 遽然之间,十三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一个肘击打飞了那柄锋利的匕首,匕首转了方向扎进房间的黑暗处,发出“铮”的嗡鸣。伸手呈爪状去抓人,却发现甄素泠早已经从空隙中溜走,跑到了窗前,扶着窗棂躬着身微微喘气。 差点被刺伤,十三脸上不见生气和愤怒,神情反而逐渐兴奋起来。隔着月色,他用欣赏的眼光描绘着甄素泠的躯体,声音暗哑,“我就知道,你可是会咬人的野猫,怎么可能是无害的兔子。” 甄素泠表情冷冷的看着他,轻声呸了一声。 “滚。” 这句话瞬间激发了十三压抑已久的凌虐欲,弱质少女当然跑不过暗夜恶鬼,没跑几步甄素泠就再次被十三卯住了头发。 “乖一点,嗯”十三将甄素泠的头发狠狠绞在手中。令其被迫仰着脖子听自己说话,瞧着她痛苦的神色,语气十分温柔。 甄素泠痛的眼泪直冒,头皮几乎都要被扯掉的巨大恐怖感令她妥协似的点点头,谁知十三还是不满意她的反应。 他再次用劲,丝毫不知道怜香惜玉四个如何写,声音也掺了些暴怒道,“这么乖,那还有什么用” 变态 十三与甄素泠的距离此时不过两尺,少女倔强的神情不甘心地死死瞪着他,瞪的他整个人心情舒畅,正要下手开始享用正餐,就见被自己制服的人,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十三一直心怀警惕,可当时没有及时放手的行为,足以成为他人生中最大的败笔。身着白色寝衣,披散着乌发的冷美人,面无表情地张开嘴,从嘴里快速射出个银白色的东西,朝着十三的面门而来,见状十三下意识就拿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挡,却没能挡住。 那奇怪的东西洞穿了十三手心,直直地刺进他的眉心。被偷袭的恼怒一瞬间大过了一切,十三扯着甄素泠的头发,按她的脑袋朝墙壁结实地怼了上去。 刚撞了一下,手心以及脑袋深处猛然激起的绵密剧痛,令他整个人神情恍惚起来,身体一下子脱力跪到地上,仅仅支撑不到三秒钟,就软成了一根面条瘫到地上晕了过去,彻底不省人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冰火 不知过了多久,十三悠悠醒来,头痛欲裂。 还是同样的卧房,银丝炭静静地燃着,偶尔发出噼啪声,房间内温暖如春,几盏烛火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发现动不了。 自己正面朝地,四肢酸痛无力不说,手脚还被一一敞开,被麻绳牢牢套绑了分别系在四周的几个沉重的物什上面。 身上除了裤子完好之外,上衣不见踪影。 “根据我朝律法”一个女声缓缓响起,她自案几上取了一丸香,轻投进熏笼,轻薄的香氛轰的一声炸裂开来,淡香的味道四散,缓缓盈满内室。 等香味散匀,女声才继续淡淡道,“入室偷窃且欲害人性命者被抓,要处以黥刑。” 黥刑,即在脸上刺字。 “既然你犯了罪,那么自然要有所惩罚。” 甄素泠的额头上随意贴着一张圆形膏药,伤口周围因磕撞在墙上而迸出的大量血液凝固成了骇人的痕迹,她没去管,反而伸出一只素手,自身前摊开的粗细不同,闪着冷冷寒光的绣花针上抚过,依然不紧不慢道,“刺在脸上未免太伤十三公子的自尊,我看不如这样,我帮你在背上刺几个字,好教你有生之年,都能够以此为戒,避免再犯。” 十三听罢,也不挣扎了,他声音懒洋洋道,“不知美人要帮我刺哪几个字” 甄素泠眼角余光上抬,微微一笑,只是笑意未曾到达眼底。 “就刻仁义。” 十三听完不着痕迹地撇撇嘴,就听甄素泠接着道,“以及后面的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 “我看这些品质十三公子恰好都没有,所以刺在你的后背上之后,一定能感化十三公子,使你逐渐成为如琢如磨的君子。” “” 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 在背上刺一竖排这些鸟字,那他以后还见不见人了 “刻在我背上未免可惜,不如刺在美人你的脸上啊。” 十三偏头望着上方的甄素泠,暧昧道。 甄素泠不为所动,“十三公子向来在别人身上喜欢玩这些东西,怎么轮到自己了,就如此抵触” 猎物当然只能任由猎人摆布,可若二者地位颠倒,滋味当然就不那么美妙了。 再也没了闲谈的心,十三奋力挣扎起来,可那麻绳不知是什么搓的,牢固的紧,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甄素泠冷冷一笑,看十三此时的情态,如同在看一只掉进了陷阱的丑陋牲畜,拼命使劲,偏偏挣脱不得。她眼中净是快意,以一个胜利者难得的宽和及包容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过多的挣扎,这绳子是兽畜坊专门用来捆野彘的,野彘你知道吧,几百斤的蠢物都挣脱不了,何况是你” 野彘就是野猪。 重生之后,甄素泠趁着养病的时间,吩咐金铃外出,买了一堆东西以备不时之需,其中就有这捆捆缚绳。 不待十三说话,她语气一转,“还有这香,不仅是迷香,而且有毒,就算逃出去了,没有解药,一刻钟之内,你也必定会七窍流血而亡。” “你要是不信,尽管试试。” 甄素泠唇角勾起,望着瘫在地上的十三,目光中毫不掩饰的恨意迸发。 “今晚我刺完字后,会给你延缓毒香发作的解药。” “只要你有命活下来把伤养好,大可以在一个月后,继续来寻我的麻烦,若我技不如人,自然心甘情愿地俯首被你玩弄,可若是你又输了,那你以后就是我脚下的一条狗,主人可不会喜欢不听话的狗,你明白吗” 甄素泠睇了十三一眼。 十三听罢她的话,眼神加深,努力偏着头与甄素泠对视,少女端坐在堂上,额头血迹斑斑,除了眸中的深切恨意外,面容依旧冷静。那张清冷的,芙蓉花般的面庞笼罩在烛火柔光之中,有一种惊人的美丽。 宛如高贵不可侵犯的洛水神女。 怎么办,十三表情逐渐变得昏昏然起来,他好像迷上这只表面柔弱端庄,实则奸诈狠毒的猎物了。 他还真不信,没有他捉不住的猎物,鞭笞不服的女人。 一个月后啊十三舔了舔牙齿,还真是期待 期待将这只小猎物扒皮抽骨,喝血吮髓。 甄素泠见他神情,就明白他大概在想些什么,内心冷笑,这疯子可不管什么理由,只要有人陪他戏耍,他就能像吸鸦膏一样,沉迷致死。 中了她配出来的毒香,有了延缓的解药也没用,只要不是真正的解药,身体表面似乎全无变化,可一个月后毒素入体,十三想来找自己麻烦,也要看那双腿还能不能站的起来再说。 与其直接杀了十三,还不如让他剩下的日子,沉湎在成为废人的痛苦中不可自拔。 也算是替前世的自己报仇了。 邺朝边境,什木镇。 货已经顺利运进了大邺镜内,众人的心都放松了下来,程庭朗包下了小镇中仅有的两间客栈,供手下敞开了吃肉喝酒,算是犒劳。 “这几天我们在此地好好休整,等风雪停了再走。” 明明只是少年模样,然而在决策方面,他说出的话就是强硬指令,没有人敢有任何异议。 至于如此庞大的队伍,这几天吃喝拉撒所花费的费用是否太多 程家堆金积玉,珠围翠绕,这点花费不过是九牛一毛,正主都不在意这些,几个管事又凭什么置喙 行货队伍在什木镇停留了五天,休整好后再次启程,准备一路卸货,将货物送往每个北方的布庄分铺。 车马劳顿了一旬,走到北方一座名叫风水城的城池边缘时,在岔道处,程庭朗将队伍分成两队,一队继续前行送货,另一队则跟着自己回烟阳城,给主铺补充货源,顺便回家向程母报平安。 他在前骑着马带队,走着走着,冰雪泥泞的路面前方忽然传来的幽幽的铃声,那声音一声接着一声,显得空荡渗人,似乎在驱赶着什么。 听到声音的众人议论纷纷,神色均是一脸苦相,真是晦气,赶尸铃,竟然遇到了赶尸铃。 自尽的人和枉死的人死后往往身上怨气冲天,难以投胎转世,于是就有了用赶尸铃驱散怨气的做法,往往是义庄的守庄人扯一根白幡,用车拉着刚死去的人,在荒郊野外边摇铃边挥幡,嘴里念着往生咒,为的是消除枉死者的怨气,以防死者的鬼魂变成厉鬼来索命报仇。 虽然是有些晦气,可既然遇到了,程庭朗也没打算避开只有一条路,根本避不开。他示意众人将货物拉到一旁,给那赶尸人让出一条路,等他先过去再说。 轮子的嘎吱转动声由远及近,一辆烂木板车从清晨的白雾里慢慢显出身形,诡异又恐怖的铃声飘忽不断,板车上插着根旧白幡,最上面盖着层破草席,草席下面隐约堆叠着许多肢体,随着颠簸的路途一摇一晃,遇到硌人的石头挡路,还时不时弹起来一下。 几只失去了血色,脏污不堪的脚顺着板车的缝隙垂下来,吊在半空中一荡一荡,令人心生不适。 程庭朗看了一眼,正要扭过头,可不知发现了什么,面色骤变。 板车经过他身边时,披着斗篷的小公子上前,伸手就掀开了破旧的席子,在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时,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冻住了。 他盯着赶尸的老头,指着板车上的一具尸体,手指微微发抖,“她她是怎么死的” 那是一具女尸,年龄还很稚嫩,身上穿着艳俗的衣服,额头大片大片的血痂糊了满脸,看起来相当恐怖。 他默默关注一个人多年,怎么可能不识她身边贴身丫鬟的面容,可是,她的贴身丫鬟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出现在风水城 她们不是应该在烟阳城吗是这丫鬟做错了事被主家责罚,还是 程庭朗自北疆一来一回,少说也有四个月,行到偏僻地方,从烟阳城传来的消息都延迟了好几个月,从没有过的心悸,突然狂涌上心头。 老头不知道他的情绪变化,木着一张脸,摇摇头,“不知道,大概是自绝而亡。” 那女尸额头上血呼啦的一个大口子,看着就渗人,况且每天死的人太多了,他怎么可能记得清楚。 “不可能”程庭朗大声否认,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从袖袋中抽出一张银票,手微微颤抖着,对着老头勉强语带诱惑,“你再仔细想想,再想想,想出来了这个就是你的。” 老头浑浊的目光里闪过两点精光,他沉默了一会,最后还是不得不遗憾地再次摇头,“真的想不起来了。” 正要发怒,程庭朗就听到板车上传来些轻微的、不寻常的声音。他和赶尸人同时扭头,却发现叠在破旧板车最上面的那具“女尸”,脑袋动了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闷哼。 程庭朗犹如绝处逢生,欣喜地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将银票往老头手里一塞,沉声道,“这个人我认识,我将她买回安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着重强调了安葬两个字。 老头收了钱,沉默的点了点头。 北风呼啸,程庭朗终于感受到了冬天的凛冽寒意。他的心此刻犹如坠了一块沉重巨石,再也不复与北疆喀荻斯汗王谈成生意时的轻松愉快,反而在隐隐骚动着,那种骚动的感觉,叫不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异样 十三也不是第一次这样明晃晃地偷腥了,花嬷嬷知道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默许。反正十三不会破了雏妓的处子身,只是酷爱一些折磨人的手段罢了,他尤其喜爱调教硬骨头,正好帮花嬷嬷兵不血刃地解决了花娘不听话的问题,这样一来,园子里埋的堆肥少了,花的颜色自然也暗淡了许多。 距离十三离开,已经过去了半夜,莳花处的木桌旁,处于极静状态的十二,有些坐立难安。 一盏细长烛火映出男子垂头沉思的侧影。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到现在都毫无睡意枯坐着发呆,按理说他早应该洗漱完毕睡下了,可身子黏在凳子上仿佛牢牢生了根,一动不动,情绪也有些不大对劲,莫名焦躁,失了魂似的。 到底因为什么呢十二自己也想不通。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有些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是很早之前彩绣坊里不知姓名的生下的野种,这样的存在,每个花坊都有。 花娘意外怀孕,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法打掉肚子里的孽胎,就忍辱含恨地生了下来,被人耻笑不说,纤细的身材也因此发福变粗,不再有恩客垂怜,只能陪笑去伺候些下九流的蛮夫,至于那些生下来的孩子,端看各坊嬷嬷的态度,女孩还好说,娘亲生的美,她很大几率会被留下来,养小猫小狗一样的,饿不死就行,作为以后的苗子培养,而男孩无法为花坊带来赚头,大多被嫌弃,有的被扔到乱葬岗自生自灭,有的直接溺毙在茅厕中,花嬷嬷和别人不一样,她喜欢捡孩子养,不拘男女,十二就是她养的第十二个孩子,因此序号十二。 他的童年在不停地冷酷训练中度过,可以说乏善可陈,不能做到最好的话,对战中就会被竞争者毫不留情地杀死。长大后十二从一众人中脱颖而出,接手了莳花处,与十三两个分别负责监视与调教。 十二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园中芙蓉花大片大片盛开的场景,有了一个想去的地方。 他起身直接利落地翻窗出去,足尖几点,就消失在静谧雪色中。 芸衣自睡梦中惊醒,只见黑夜中一柄刀身锐利的匕首抵在自己脖颈处,冷阎王十二一袭黑色如同索命的罗刹,面无表情地站在床头,“帮我做件事。” 他握着匕首的手离芸衣的脖子稍远了些,声音平静道,“记住,不要叫。” 别叫,就放开你。 芸衣自进花坊起,就不是个硬气的,小时见过不服顺的女孩的鲜血后,越发老实地接受调教,到了年龄就出坊接客,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立时眼泪就吓得掉了下来。 她此时舌头仿佛打了节,原本柔和的嗓音也变得结结巴巴,“十、十二公子,你放心,我不叫,我一定不、不会叫的。” 十二闻言点点头,依言松开了手中匕首。他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就见芸衣已经会错了意,两手哆嗦着宽衣解带起来。 似乎怕自己衣服脱的不够快就会被杀掉一样,十二转个身的功夫,芸衣脱得只剩了件桃粉肚兜,她胸脯半露,凝了一片白嫩如牛乳的肌肤在外,刻意带了一丝媚音软言道,“十二公子,奴家奴家十分愿意伺候公子,还望公子疼惜则个” 说着,一双藕臂探出,想要搂住十二的腰以示柔顺,却被人躲开了。 十二退后一步,看着衣不蔽体的芸衣,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似乎芸衣与房内的一张桌子,一个摆件没有一点区别,声音加重道,“把衣服穿上。” 主动投怀送抱被拒绝,芸衣既委屈又憋闷,她不敢质疑,只能心怀畏惧地穿好衣服,正茫然不知时,床前的黑衣人眸色缓慢加深。 “听说,你是彩绣坊手艺最好的花娘” 芸衣听罢,低头小声嗫嚅道,“穿针引线这种东西,大家都会做一些,雕虫小技罢了公子是听谁说的” 十二避而不答,“这些你不用管,我想要一个东西,你现在就做。” 本以为半夜突然造访的是只偷腥的猫,她也不是什么黄花闺女,陪人颠鸾倒凤一番未尝不可,况且十二生得剑眉星目,自带一股勾人的禁欲气息,令人不由想着若把人带上了床,到时候木头是否变禽兽也未可知 芸衣心痒得很,打算装作半推半就,从了也就是了,哪想到到头来却是自己会错了意。 她脸上挂不住,动作也变得磨磨蹭蹭,不甚专心。 十二不耐烦两个人再这么拉扯下去,一把扯过芸衣将她拽的一个踉跄,按到桌前,径直道,“一朵白绒花,大概这么大。”他比划了一下大小,手指一弹,烛火瞬间亮起,黑衣青年抱胸盯着桌前人的动作,目光炯炯,一错不错。 芸衣被他盯着,那种如同看猎物的冰冷目光令她瞬间浑身僵硬,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十二公子想要什么样式的绒花” 十二不假思索道“芙蓉。” 白芙蓉吗 芸衣若有所思的看了十二一眼,然后垂眸小声道,“公子放心,奴定会努力让你满意。” 夜色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鸨叫。 风水城,医馆。 城内最好的客栈内,医者替病人把了脉,又掀开她的眼皮看了看,见榻上的人连呼吸都微不可闻,捋着长须,沉声道,“伤的很重,自绝的那一刻应该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本就生死一线,现如今又风寒入体,着实不妙,老朽等会先开一张药单,你们照此方抓药,三碗煎做一碗喂其服下,每日三次,五天内若还不能清醒,”老大夫顿了顿,“那还是准备后事吧。” 说完,留下一副药方,摇摇头走了。 听完大夫语带不详的诊断,程庭朗看着床上生死未卜的清涟,心忧如焚。清涟身上较于旁人更加轻薄暴露的衣裳,令程庭朗内心隐隐有了些猜测。透过她程庭朗仿佛看到了同样情形下,仍一脸倔强,不愿屈服的甄素泠,想着自己心上人性子刚直不屈,承受不住磋磨或许一样选择刚烈自尽时,他简直一刻也等不下去。 消息的闭塞让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差人去打听自己在北疆这段时间烟阳城所发生的事情,三盏茶的时间过去,清涟还是没有反应,回来的小厮带来的消息却令程庭朗骤然摔碎了茶盏。 热茶泅湿了斗篷,来不及去擦,他的声音犹如一下子失了真,不可置信地问,“你说甄尚书被抄了家” 小厮低头,“是,两个月前甄尚书触怒皇上被抄了家,甄府的男子均流放边疆,女眷则则,” 他不敢说下去了。 程庭朗攥紧了掌心。两个月前竟然是两个月前了可自己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如今两个月过去,也不知她将自己的情绪强自平复下来后,他语气平静道,“你继续说。” 其实他已经能猜到小厮最后要说的东西了,只不过仍心存侥幸,想借由别人的嘴说出来罢了。 小厮是知道自家公子的脾气的,怕得要死,又不敢不说。唯恐主子发火牵连了自己,只能将声音压的不能再低,“甄府女眷通通”他咽了口口水,“通通充入教坊。” 小厮说完,提着一颗心,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盼着金尊玉贵的少爷别一脚踢过来把自己的腰给踢折了。 等了半天,上面却没什么动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颤动。小厮悄悄抬头瞄了眼少爷,程庭朗这时也正好望过来,定定地盯着他又问道,“充入了哪个教坊打听出来了吗” 小厮摇摇头,羞愧道,“各个教坊每当这时会齐聚一堂互相争抢,想打听出哪个人被哪个教坊买走这些更细致的东西,还需要一些时间。” 程庭朗嗯了一声,转过身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小厮躬身出去,合上房门后心头大石才晃晃悠悠地落了地,他刚往外走了两步,本来安静的卧房乍然传出瓷器的破碎声,以及似乎已经压抑到极点的愤言。 “这王八羔子” 小厮忖度,这话肯定不是在骂自己,不然少爷完全可以当着他给他一脚再骂,当然也不可能是骂少爷自己,那么可能的就只有抄了甄尚书家的 小厮腿一软,哎呦我的主子嗳,为了一个女人。你可少说点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吧。 他装做没听见继续走,可紧接着,屋里又传来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光是听都觉得疼得慌。 程庭朗在屋里站着,一动不动。右脸上一个通红的巴掌印,旁边耳朵则嗡嗡作响。 对自己一点没留情,扇完这一巴掌,悔意尽数倾泄而出,他身子支撑不住般晃了晃,单手撑住木桌的边缘后,口中喃喃,似乎是呓语又似乎是祈祷。 “求你了千万别,”他不忍似的,看了一眼人事不省的清涟就立刻偏过头,语带颤抖道 “别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赠簪 甄素泠对千里之外风水城发生的事毫不知情,她此刻正头疼该如何将十三不着痕迹地丢出去。 无他,金铃身体素质太好,竟然提前醒了。 为了方便行事,也怕金铃被牵连进这堆是非,她给自己的婢女下了使人熟睡的迷香,那本应该使人一觉睡到天亮、雷打也不醒的香,竟突然失效了。 甄素泠默然,看来还是太久没调香,手艺生疏了,同时她向地上口不能言的十三投以轻瞥,还好,这个关键时刻没掉链子。 只是如何应对门外的询问,令她稍微感到了些棘手。 “主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未睡下” 金铃寻着烛火光芒一路缓行而来,轻叩房门,语气担忧。 她夜里迷迷糊糊地醒了,起完夜才发现主子房里竟然还亮着灯,显然还未睡下,等她走近,淡淡的血腥味顺着房门的缝隙飘进鼻子,大冬天的,冷风一激,本来还睡意懵懂的金铃立刻就清醒了。 这段时间主子既不默默垂泪,也不望窗发呆,她表现的太正常,这也让金铃慢慢放下了心,以为一切都在朝好的方面发展,但今晚一盏长明的烛火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又把她的心高高抛到空中,悬吊起来。 难道白天都是强作欢颜,夜深人静的时刻才显露出真正的郁郁寡欢来 金铃已经脑补到了甄素泠因太过压抑,最终坚持不住,整个人骤然垮下病入膏肓的情形。想到这儿她拍着门,焦急的语气里掺了丝强硬,“主子,你开开门让奴婢进去,奴婢不放心你一个人。” 这个时候甄素泠哪敢随意开门,她一边敷衍金铃自己已经睡下了,不方便起身,同时顾不上男女授受不亲,试着扯着绳子去拖拽十三,结果发现以她的弱质之躯,就算憋着一口气,也根本拖不动瘫在地上,宛如死狗的十三。 怎么办 金铃那风风火火的性子,过一会说不定就强闯了,甄素泠不想让她知道这些肮脏事。她看见十三受辱的情形后,十三铁定会将她划入自己的阵营,到时候若十三伺机向她报复,金铃也根本没有自保能力 十三的嘴被破旧帕子牢牢塞住,发不出声音,整个人背上血迹斑斑,额头上的豆大汗珠如雨,顺着脸庞滑落到地下,他看着甄素泠脸上现出犹豫两难的神情时,那张汗涔涔的笑面上薄唇勾起,似乎是在等着看好戏将如何开场。 甄素泠余光瞥见,心情无端更烦躁,干脆又伸腿踢了他一脚。 十三被踢,脸上神色不变,仍旧笑着,只是那笑容里怎么也忽略不了的鬼气阴测令甄素泠内心不适,于是背过身不再看他。 金铃平时都很听甄素泠的话,可这会油泼不进,她拢了拢身上的单衣,有些赌气道,“主子既然睡下了,那金铃就在外面一直替主子守门吧。” 她是真放心不下,哪怕因此遭了主子的厌恶,也必须进去瞧一瞧。 说完这句话,房里房外都静默了下来,仿佛两股力量的无声对峙,谁都不肯先服输,不愿后退一步。 金铃感觉似乎过了一百年那么久,久到她心里都隐隐产生了一种名叫委屈的情绪后,房里终于传来一声,“你进来吧。” 她顿时眼前一亮。 清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甄素泠看着已经冻得脸色苍白的金铃,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还不赶紧进来。” 金铃眼带喜色,首先瞄向甄素泠的脖颈,确定没有瘀痕后才进了房间。进去后她也不管甄素泠,一双眼睛径直在房里可疑的物品上巡梭起来,倒是甄素泠不急不忙,坐在桌旁一边的绣凳上,姿态挑不出一丝错处的啜了口茶。 发现是冷茶后,又将茶盏搁下了。 房里血腥味更浓郁些,但正在慢慢散去,金铃看着三更半夜打开的窗户,眸色暗了暗。 她突然转身走到甄素泠身旁,执起她的胳膊,将寝衣的衣袖一直褪到接近肩膀的地方,见没有任何血痕,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倒是甄素泠,见金铃这么做,满脸不自然,又仿佛在克制着什么,甫一检查完,就将衣裳拉了下来,盖的严严实实。 还好,没有跟自己过不去,可这血腥味 金铃稍微放心的同时,又百思不得其解。 “主子,你能否实话告诉奴婢,你房里的血腥味是哪儿来的”金铃找不到怪异之处,但又不甘心放过这明显的异常,干脆直言问道。 听她这么问,甄素泠脸上现出些羞赧,扭捏了一会,垂着头小声道,“你弯下腰。” 金铃依言弯下腰,耳边附上了一道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 听完后,金铃眼中仍存犹疑,这个原因倒是可以解释,可这么大的味道真的仅仅就是主子说的忽然来了癸水吗 甄素泠叹了口气,整个人看上去娇弱不已,无端透出些哀愁,“我身体不好,这个也总是不准时,时来时不来的,这回一点也没有准备” “不让你进来纯粹是因为”说到这里,甄素泠偏过头耳尖泛红,声如蚊蚋,“你去榻上看看。” 金铃不明所以地掀开绣被,发现床单上印着一大摊痕迹时,她才了然,心里这才差不多信了甄素泠的话。 陡然而至的癸水,这个量的话确实有点尴尬,难怪主子一开始不愿让自己进来查看。 放心下来后,金铃手脚麻利的扯下旧床单又换上新的,这个时候她似乎才意识到天色已晚,主子也只身着寝衣,连忙将甄素泠撵到床边,嘱咐她躺好后又说道,“主子你赶紧睡吧,明天奴婢给您多烧点热水,把手脚都煨着,就没那么痛了。” 甄素泠此时脸色变差了许多,应该是又腹痛了,她勉强点点头,“你也快去睡,别担心,我真的没事。” 金铃知道这个时候,小腹的坠痛一阵一阵的,整个人也没什么精神,她也没多说,点点头后吹灭了灯,就关上门走了。 打发走婢女,甄素泠半倚在床上,望着沉沉黑暗中的某一点,倏地出声道,“带着他,你可以滚了。” 房梁上突然蹿下一道黑影,十二半搂着已经昏迷过去的十三,沉默不语。 跟十三一样的一丘之貉,甄素泠看都懒得看他,一句温和的言语也不愿意给。 十三来找自己,说十二不知道,甄素泠打死也不信,甚至他在这其中肯定有所手笔,是,他是没有义务必须要帮自己保密而背黑锅,可是这不妨碍甄素泠从此记恨上他。 女人的心眼,通常都是很小的。 金铃堵在门外的时候,十二如同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窗外,甄素泠就知道,这一关自己能蒙混过去了。 就算是为了十三,十二也不会拒绝自己。 在她匆忙擦净额头的血,又用头发挡住伤口时,她的癸水恰巧就在那个时候来了,简直是天衣无缝的借口,只不过那量并不是很多,床单上的大堆痕迹,都是十三身上流的血罢了。 现在利用完,十二也没了任何用处,甄素泠一手缩在被子里,暗暗捏着毒香粉,对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十二一动不动。 黑夜中甄素泠一袭白色寝衣,黑白对比的分外明显,而比衣裳更吸引人眼球的,是她凝脂一般的奶色肌肤,那雾一样的眸子此刻正冷冷凝着自己,充满了警惕与防备。 娇弱欲滴的少女,没有坊里花娘的浮华气息,沉稳的不像话,哪怕自己只离她只有几步远,轻易的就能将她扼杀,她仍旧面色不变,眼中的厌恶也有如实质。 这朵幽闭的夜昙没有凋谢,反而在尖刺中葳蕤盛开了。 十二的心仿佛被谁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表面没有任何变化,内里的涟漪却层层荡开,而后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他看着甄素泠,意识到她与她们确实有一点区别。 在守礼慎独的簪缨世家长大,胆子却大得惊人,不知道哪里学的一手调香技艺,让十三折戟沉沙不说,还在背上留下了耻辱的印记。 十二凝视自己时间长了一些,这令甄素泠的面色越发不虞,她冷冷道,“你还不走” 十二没有急着走,将十三安置好后,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又走到甄素泠床前,将那物递出,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我觉得这个适合你。” 那是一朵芙蓉花钗。 绒花制成的发钗枝柄细长,叶片细窄葱绿,顶端的白色花瓣层层叠叠,不显累赘反而十分清媚,黄色花蕊隐在最后一层花瓣中,透出些许娇嫩,整朵芙蓉花泛着微绒的柔软感。 芸衣做完后,他拿着这支发钗兜兜转转,还是来了流水阁,他看着那朵花,觉得甄素泠就相当于这白芙蓉,只不过可惜的地方在于,被十三赏玩过的花,就没有不败落的。 他抱着一种送哀仪的心情,本想将花放在窗外就可,本身带有抚慰性质的礼物,现下却成了对胜者拜贺的朝贡。 甄素泠随意瞧了眼,并不去接外男送的东西,她怎么可能会要。 “这是打算给我送葬” 这句带着挑刺意味的话十二听完生生受着,只是缄默不言。 就在甄素泠等的不耐烦了的当口,与黑夜几乎融为了一体的黑影毫无预兆地欺身上前,她一把毒粉没来得及撒出去,就被卸了手关节动弹不得。 十二做完这些,紧紧捂住甄素泠的嘴,与她对视并沉声道,“今日你能赢十三,是因为他大意了。” 言下之意,等下次十三卷土重来的时候,胜负还未可知。 甄素泠瞪着十二,忌惮又憎恶,瞳孔深处甚至还隐有一丝害怕。 现在情势反转,自己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他若是 十二对这样的目光不以为意,他拿着绒花,坚持将它插进甄素泠的发中,端详了一会,终于开口道,“很好看。” 他是真的觉得甄素泠适合这朵白芙蓉。 做完这些十二替她盖好被子,冲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甄素泠解释道,“关节帮你合回去了,一个时辰后再动。” 他停了一两秒,继续道,“会少些酸痛。” 说完重新扶起半死不活的十三,翻窗走了。 另一边的风水城,花费重金的程庭朗终于打听出买走清涟的教坊名字,他再也等不下去,留下一个婆子照顾昏迷不醒的清涟,叫上一行人后就气势汹汹地往名叫绿绮坊的花坊杀去。 刚出客栈门,小厮急急忙忙的跑来,“少、少爷不好了刚才分队传来的八百里加急信,您快打开看看。” 眼下程庭朗根本没心思应付这些,他忍着不耐烦道“信里说死人了没” 小厮闻言,一下子瑟缩回去“这、这倒没有。” 程庭朗一脚踹过去,“没有还不给我让开” 再晚一会,说不准就有人不在了。 去绿绮坊的路上,他一边忧心忡忡,一边下定了决心,这主仆两人一向亲密,说不准就被卖到了同一处,一会绿绮坊若找不到,他就将风水城所有的花坊都翻个底朝天,他还就不信了,从城南到城北还找不出一个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冤家 流水阁的美人忽然病了。 向花嬷嬷告了病,甄素泠也不在意其他人会怎么想,是不是有意见,这些她通通都不管,反正东暖阁暂时教不成舞了。 无他,有人生气了,正使小性儿。 十二利落的两下子,让她纤细的手腕顿时皱起了圈薄红,怎么看都活似箍着两个殷红的玉镯子,第二天双手隐隐酸痛不说,抬起放下都显得无力得紧,那还教什么舞正好癸水也来了,还不如卧病休养着。要知道夷光夫人的舞,见上一面都难如登天,现在甄素泠免费教授,已经是便宜她们了。 她性子一旦倔起来,想的难免偏激了些,这点甄素泠自己也知道,可是一点没有从那牛角尖里钻出来的打算。 独自卧在榻上,也不知因为小日子的缘故又或是别的,那张素来没什么大变化的面容上难得现出了几分脆弱。 她委屈。 这都多久了,程庭朗那个死人,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对自己痴心一片,自己是他心中的皎皎明月光,看上去宛然高贵,神圣不可侵犯可现在呢人影不见一个,遇见危险还是靠她自己解决的,他说不定还在北疆跟蛮子谈生意谈的正起劲 想到这里,甄素泠内心愤愤,余光一瞥,正好看到被褥上绣着鸳鸯戏水的水粉缎面,顿时委屈更甚,伸手就揪住那缎面,冲着那雄鸳的鸟头处泄愤似的轻锤了好几下。 登徒子,还不赶快来接自己不知道迟则生变吗 现在她的确有几分自保能力,可那是在别人掉以轻心的情况下,随着出坊日子的临近,她的处境就越危险,到时候会面临什么样的境地甄素泠根本不敢想。 花嬷嬷的耐心是有限的。 可若是因为这样就让甄素泠卑躬屈膝的哀求老鸨讨其欢心她做不到。 生来就是副硬骨头,上辈子的硬气因为明晃晃的扎在外面,刺痛了别人的眼,就被生生给磋磨掉了,这一世她将执拗藏在骨血中,完美的隐匿起来,不让任何人得见。实际上她还是她,即使变成卑贱的奴隶,仍咬着牙不肯吐出一句求饶之语。 胡思乱想半天,身体的不适让甄素泠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睡着之前,鼻端嗅进的安神淡香,令她的心情逐渐平缓下来。 调香之技,还是在进了程府之后才学会的。 见她因着彩绣坊的往事心气郁结,时常闷闷不乐,程庭朗从各处只要搜罗来了好东西,都一股脑的送到了她这里,期望讨个欢颜。不管是古玩真品、名家字画、孤本典籍还是外族的一些新奇玩意,程家门楣高耸,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可以说只有他想不到的,没有他弄不着的,甄素泠面上冷淡似乎不买他的账,内心却对他送来的一册孤本调香谱起了些微兴趣。 调香谱是前朝著名的调香娘子荀隐娘所著,世间只此一本,也不知程庭朗是如何弄来的。里面不仅记载了一百五十八种不同香味的香料调配秘方,还有一些植物间互相冲克的忌讳以及如何遮掩特殊植物的气味的方法,甄素泠闲来无事,就自己试着仿制些香出来。 本来她学这个也就是为了打发时间,好熬过这无趣的、没有盼头的早晚,可她学着调香之后才发现,自己在这一道上似乎颇有天赋。 短短时间内不仅能够仿制出荀隐娘的所有香谱,还能无师自通的混出别的香来。而对只有半味香料之差茉芙香与绿明香,她轻嗅后也能轻易地区分二者。 这个消遣,对她打发时间很够用。 甄素泠记得自己明明因为腹痛睡着了,可再次睁眼,夏日微风轻拂过面颊。水晶帘动,发出轻微的珠玑碰撞声,外面水池子里一片墨绿,洗水亭中自己背对池塘而坐,单臂倚在栏杆上,百无聊赖。视线所及之处,园子里各色的花,红的黄的粉的,在日光的照耀下大朵大朵混杂着开放,叶片翠碧欲滴,叶茎笔直有力,一片万物生长,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明明是程府,自己这是又做梦了甄素泠疑惑。 下一刻,甄素泠好像想起些什么,恍然大悟。曾在程府经历过的事,如今又以梦境的形式翻了出来。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娇呼,甄素泠不由自主地起了身,身体仿佛被人控制了般,慢悠悠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绕过花木掩映的地方,眼前豁然开朗。地下是打翻了的托盘,身段纤弱的婢女半倚在程庭朗的怀里,一张俏脸羞的通红,半晌才反应过来般,结结巴巴道,“谢谢谢少爷。” 说完她急忙起身,脚下不知是使不上劲还是怎样,身子又是一歪直接朝地上摔去,程庭朗下意识地抬手,一把将其扶住,两人眼神对上,婢女看着眼前的芝兰玉树的少年,脸色更红,谁都没有率先开口,一时气氛暧昧不已。 一出常见的英雄救美罢了。甚至因为两人的地位差异,往后程庭朗极有可能欠下一段缠绵的风流情债。 甄素泠没什么表情的瞧着这出好戏,内心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就在她转身想走时,情势陡转。 娇俏的婢女绞着手指,尝试性的靠近程庭朗,就在她的手即将勾到主子的衣角时,程庭朗主动将手覆在她手上,同时嘴上淡淡道,“里面是什么吹箭还是毒针” 听完,甄素泠蓦然停下了脚步。 她扭头看去,婢女脸上瞬间羞红尽褪,神情转为狠辣,还未将话说出口,手上动作顿时被程庭朗反手一剪,两人来回不过两三招,程庭朗就将其制服,扔麻袋一样的随意扔到了地上。 他目光如炬,看了一眼滚落至地的吹箭,又将目光转移到杏脸桃腮的婢女身上,不屑道,“嘁,就这点斤两长相,还敢胆大包天地来勾引爷。” 说完,他不知想到什么,又一掀长袍蹲了下去,捏着对面人的下巴仔细看了看她的长相,接着评头论足道,“腿短身长,比例不好,皮肤不够白,眼睛也没她的有神,嘴更是差的远,唔她像五月里娇嫩的樱桃色,令人一看仿佛就能闻到香甜的气息,诱人采撷,你再看你” 甄素泠站在远处听着,脸如火烧,程庭朗说话就说话,后面那些说的是什么东西他言辞之间对自己的狎呢意味令甄素泠难堪不已,下意识地就咬紧了唇。实在听不下去,偏过头对还在滔滔不绝的某人咳嗽了一声,抬脚便走。 话音瞬间戛然而止。 走了几步,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人朝自己大步追来。 程庭朗脸色焦急,追上甄素泠后顾不得身后的细作如何,拦在心上人面前对她语无伦次地解释道,“甄小姐留步,我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那个婢女是别家派来的细作,我跟她什么事都没有,我发誓还有,我只是心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我保证自己完全没有恶意,看着你的时候想着的也不是亲你对一丁点儿也没想,我我再次发誓” 甄素泠听完羞愤不已,心说你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她竭力保持着面色冷淡,可耳朵尖还是烫的厉害。 她的沉默令程庭朗更加慌乱,下意识地向美人伸出手,有心想补救些什么,甄素泠却因他的动作仿佛受惊了一般,一扬衣袖,袖袋里的香粉纷纷扬扬的撒了出来飞扑在程庭朗脸上,迷住了他的眼睛令他泪流不止不说,还呛得他不断打喷嚏。 “登徒子别过来”说完,甄素泠急忙想要离开。 就这样,程庭朗还闭着眼睛,无头苍蝇一样坚持对甄素泠喊到,“甄小姐你阿嚏你别走,听我解释阿嚏” 甄素泠置若罔闻,逃也似的离开了。 走到尽头,甄素泠突然想起有一次听下人无意中说起,他们说程庭朗似乎对凝枝玉琼过敏,一接触这种花,就会浑身起红疹。 而她刚才胡乱撒出去的香粉,恰好就有凝枝玉琼研成的粉末。 鬼使神差般的扭过头,只见喷嚏不断的少年已经哪里不舒服般,如同猴子一样,浑身抓挠起来。 当天晚饭时辰过后,程庭朗再来,已经出了一脸的红疹子,他有意遮住自己狼狈的样子,颇不自然地再次向甄素泠道歉,望着甄素泠的脸色,他试探性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看甄小姐对调香之道见解颇深,之前撒出的香也不同于市面上的任意一种,不如这样,我们合伙开一个香料铺子,甄小姐负责调香,我命人将小姐调的香扩展来来,卖出去得到的利润咱们五五分成,如何” 甄素泠待在程府,吃别人的喝别人的,未免心里不痛快,程庭朗此时的话令她心中微微一动。 调香挣钱 她抬眼瞧着满面红点的少年,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语气慵懒道,“我看之前那个香就很好” 程庭朗听完,眉毛跳了跳,脸上似乎又开始痒了。 他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带上一丝赞美,“的、确、挺、好,”几乎是咬着牙夸赞完那掺了凝枝玉琼的香料,再往下接着说,也就没那么艰难了,程庭朗神情逐渐正经起来,“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当做香料铺的试水香料。” 甄素泠“什么名字” 程庭朗思索了一会,“不若就叫绵绵香,那香味绵而不散,余味悠长,这个名字十分适合。” 甄素泠听完这话,不知为何脸色再次变得不对劲起来,她扭过头不再看程庭朗,冷声道,“慢走不送。” 程庭朗一头雾水,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他有心想问清楚,可甄素泠已经利落地起身朝里间闺房走去了,他若是再跟,就真成登徒子了。 左右踌躇一会,见甄素泠并没有出来的打算,只好恋恋不舍地走了。 殊不知里间卧室里,甄素泠靠坐在绣床旁,揪着床边的络子,脸上神情是又气又羞,哪怕她明白程庭朗其实毫无错处,可还是带着羞赧将其在心里唾了个百十遍。 叫什么不好,非叫什么绵绵香,不要脸 她的小名,就叫绵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妄想 一觉起来,甄素泠莫名心情和缓不少,连腹痛似乎也没那么难忍了。 她环顾四周,金铃不知去哪了,房内空空,一个人影也无,铺着绒毯的地面上贴心地放着一炉火红的银丝炭,将室内熏的暖意融融。 掀开被褥,甄素泠趿着双鞋面缀有珍珠的小巧绣鞋,走至妆镜前坐下,她拿起玉骨梳替自己梳了几下头发,望着镜中人,一边告诫自己这段时间务必提高警惕,同时在脑子内思索如何将流水阁把持住,好不教人趁机钻了空子,不知不觉想的太过入迷,在外人看来就是美人望着镜中的自己,发起了呆。 金铃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番景象,见此,她语气中不禁带上一丝埋怨。 “主子,起了怎么也不唤奴婢一声,奴婢就在外面候着,你身子骨弱,没人伺候着怎么能行。” 她说着,走到架子前取了件薄披风先替甄素泠披上了,又将主子要穿的衣裳找得妥妥帖帖,服侍她穿衣洗漱好后,才想起什么一样,声音平淡道,“奴婢差点忘了,柳柳不久来找主子,说是有事。我怕主子还没睡好,就让她在外面等着。” 柳含情 任金铃在自己的头发上发挥,甄素泠眼眸微垂,两指弯曲,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梳妆台的桌面,懒懒地想着,还是来了,终于憋不住了 “左右无事,不如去看看。” 花窗外,日头渐渐隐了下去,白蒙蒙一片。鸟鸣声时有时无,最近几日都是雪晴天,院子里雪痕渐消,松软的泥土露了出来,像是冰肌玉骨的美人褪去了妆容,骤然现出脸上难看的褐黄胎记。 “不知道会吓走多少老头子。” 甄素泠出来时,柳柳不吵不闹的,一个人趴在窗边上看着外面看得津津有味,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平常景色罢了,并无特殊。 “你在说什么” 听见声音,柳柳偏头看了眼姗姗来迟的甄素泠,神色中带着些令人看不懂的东西,将甄素泠上下打量了番,柳柳又将头扭了回去,不软不硬道,“没什么。” 金铃大概天生跟柳柳不对盘,虽没开口骂,仍是暗暗唾了句,没教养的小蹄子。 甄素泠也不是喜欢废话的人,直接问道,“你今天过来,有什么事” 柳柳拨弄着手指,手上冻疮依旧。闻言她顿了下,接着语气吊儿郎当道,“自然是想问你什么时候才肯教我学舞。” 甄素泠冷冷道,“等你钱够了以后。” 柳柳嗤了一声,转过身,双肘撑住窗沿,背靠在窗棂上直勾勾地盯着甄素泠“就算流音那母狗愿意每次掏钱,我要存够五十两也难如登天,这不过是你的托词罢了。” “是又怎样”甄素泠看着她,怡然不惧。 她不想教柳含情跳舞,也绝不会教她跳舞。 柳含情这样的人,更适合当戏子而非舞娘,何必把天分浪费在别的不合适的地方不过甄素泠的目光在柳柳身上扫了一圈,“我之前说过很欣赏你的天分,你放心,只要你不惹是生非,我保证你在流音身边肯定待不久。” 柳柳有别的用处,就这么浪费在花坊,可惜了。 柳柳听甄素泠语气笃定,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那双上挑的媚眼斜斜望向甄素泠,又虚虚移向高处,“有人自己就是个笑话,还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 她不屑的话语令甄素泠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柳柳也不急着非要学舞了,逗猫似的,语气挑衅。 她知道这死女人瞧不起自己,平素更是把她自己看成冰清玉洁的天山雪莲,一贯的目下无尘,也不过仗着那张脸和花嬷嬷宠着罢了,现在呢雪莲花露怯掉了瓣,再次成为整个花坊的笑柄,这让柳柳心里无比的畅快。 表面冷冷淡淡的,谁承想竟是个夸海口夸到天边去了的主,如今谎言被戳破了,看她还怎么装高贵。 想到这,柳柳也不在乎甄素泠回不回答了,她大发慈悲地提醒道,“听说裘嬷嬷回来的时候可是满面不快,真不知道是谁惹了她老人家” 说完这句,柳柳尤嫌不够,又添了把火“流音好像也有几天都没来学舞了吧怎么说你也算是她师傅,师父病了,做徒弟的也不说来探望探望” 说完,她轻蔑地看了眼不动如山的甄素泠,脸上幸灾乐祸的神色掩都掩不住。 等柳柳心满意足地走之后,甄素泠站在原地好一会,才吩咐金铃,“去,去打探一下彩绣坊出了什么事。” 金铃不一会就回来了,不知听到些什么,她脸色难看,几次想开口,都欲言又止。 甄素泠看着她,“说。” 金铃小心地看了一眼主子,轻声道,“荣华布庄不认裘嬷嬷带去的口信,还说她说她是个得了失心疯的疯婆子。” 甄素泠似乎没料到会这样,微微愣住了,“什么” 金铃低着头,不敢再多言语。 其实外面的话传的比这还难听,裘嬷嬷在布庄吃了瘪,遭人好一番讥讽,说什么花柳巷的肮脏妓子也想穿荣华布庄的衣裳,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她回来心气难平,对装模作样的甄素泠迁怒到了极点,扭头就添油加醋地给众人说了起来整件事的经过。 甚至那句“风帘燕舞莺啼柳,妆台约鬓低纤手”的口信也在坊内疯传,众人拿这事当作愉悦的消遣,肆意猜测着甄素泠究竟是与荣华布庄哪个掌事的有了首尾,这才捎去这么一句香艳迷靡的情诗。 甄素泠见金铃不搭腔,反应过来后身子颤了颤,一手扶住木桌,脸色逐渐沉了下去。 她压抑着怒气,极力平静道,“她们还说了些什么” 金铃咬着唇,磨蹭了一会“她们还说,还说主子前几日分明是装病,为的就是现在不在她们面前丢脸才才向嬷嬷告的假” “住口” 桌上的杂物通通被掀到地下,发出刺耳的震天声响。茶盏被摔碎,里面的热茶汨汨流出,与笸箩里的针线混做一团,染的地上乌七八糟。 那山雨欲来的气势令金铃不敢多言,只能缩着脑袋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既茫然又担心。 怎么会不认呢主子的口信也会出错 甄素泠不知道金铃在想些什么,现在她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恍惚的境地,犹如被人硬生生扒光了衣裳,许多看不清面目的人围着她指指点点,她们恣意的嘲弄轻视着眼前的景象,嘴里吐出的,不外是不要脸的小娼妇,又或者是出卖色相的婊子她觉得难堪至极,只想赶快逃得远远的,可惜自己本身就是一只啼血的金丝雀,锁在牢笼中不得解脱,又哪里来的天高任鸟飞 程庭朗文墨不通,这句诗是他借着前朝诗人之口,写下赠给自己的。 花宴游春,穿着富贵的少年头佩明珠抹额,微红着脸将一纸花笺递给自己,含蓄的许下承诺,小姐以这句诗为凭,荣华布庄自此以后将永远为卿免费裁衣。 当时引得多少贵女惊叹吸气,如今就有多令人狼狈不堪。 她的身子越颤越厉害,许久没掉过的眼泪串成了串,顺着脸庞逶迤而下,坠到地上,不知在喃喃自语些什么,神情潸然。金铃眼见主子状态越来越不对,刚想要上前抚慰,甄素泠突然脱力一般,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什么为自己遮风挡雨,庇护一生,男人脑子一热时说出的话根本就不可信,背叛承诺的登徒子,她绝不会原谅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无惧 一样的病,两样说法,从天堂到地狱不过是一线之差。 她说要穿荣华布庄的衣裳,也是为了间接的传递消息,好婉转的告知程庭朗自己就在烟阳,方便他更快的找到自己,结果现在口信被打回来不说,还遭了人一番轻视。 自觉无颜见人的甄素泠醒来后也不叫嚷哭喊,只伏床自顾自呜呜地啜泣,声音哀而绵,时不时还抽泣几下,似乎有着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委屈,不明经过的旁人见了她泪水涟涟的模样,也感觉心口发堵。 金铃同样是满腹心酸,说的口干舌燥也劝不住美人垂泪,只能叹了口气,尝试性的端来一盘酸梅。 她跪伏在床边,看着满面泪痕的甄素泠,柔声道,“主子,你不是最爱吃梅子了吗奴婢给你端了一盘,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奴婢保证绝不多嘴。” 这话说完,只见本来一味埋头抽泣的甄素泠,泣音慢慢小了下去。 甄素泠抬起朦胧泪眼,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东西,哭的一团浆糊的脑子逐渐变得清明,现丑于人前的没面儿也因为这个似乎能勉勉强强地暂时压下。 盯着盘中的梅子,美人的目光一动不动,甚至都忘了继续抽噎,金铃自然注意到了这点,她将手中的白瓷盘有意左右移动,甄素泠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随着来回频转,惹得金铃唇角忍不住悄悄上扬。 甄素泠看着那盘中躺着的圆胖乌梅,觉得它们此时一个赛一个的可爱,她快速眨动几下眼睛,滚圆的泪珠也因此瞬间跃过长睫,替那张芙蓉面新妆了两道淡淡水痕。 只是明明心动,却迟迟未见伸手。 金铃捕捉到主子眼里的挣扎,露出一个无奈纵容的笑,她拍着甄素泠的背,劝慰道,“吃吧,主子多日不曾食梅子了,今日不妨多吃点。” 吃完说不定就好了。 甄素泠见婢女铺了台阶给自己,不知道又怎么了,泪水再次急急淌下,晕在被面上,湿成了一小块圆形的形状。金铃还以为弄巧成拙,正想补救,就看主子虽慢,但很坚决地伸出手,拈走盘中的一颗乌梅,然后唇齿微动,接着再次伸手拿梅,嘴巴同样动作后,再伸手 她一边吃,还不忘自己正伤心难过,吃着梅子的间隙,还抽空抽泣几下,以显示没有忘记之前的耻辱。 只不过抽归抽,总算不再哭得先前那般如怨如诉了。 吃着吃着,甄素泠慢慢安静了下来,之后就一直乖乖吃着梅子,没再哭。金铃见她这幅模样,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一盘梅子就能解决的事,以后千万别那么多话。 甄素泠努力睁开浮肿的眼皮吃着乌梅,两腮鼓鼓,像极了一条努力觅食,眼睛鼓凸的娇俏金鱼,让人不由得就想伸手捏捏,过了一会她以眼神示意金铃,金铃立即会意,先端来茶水让主子润喉,又递过痰盂。 把嘴巴里的乌梅核一气吐了出去后,甄素泠顿时感觉整个人轻松了不少。这些核仿佛就是心里郁结的症结,现在吐出去了,郁结也就散开了。 哀哀切切地哭过一番,她这才恍然担心起自己的容颜,急忙吩咐金铃拿来铜镜,一照,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掉了下来。 她情真意切哭得太久,嗓子嘶了不说,连一双芙蓉花似的眼睛都高高肿起,撑得眼皮活像吃饱了水的饺子皮,厚重敦实,完全睁开都有些困难。 成了眯眯眼的甄素泠伤心欲绝,金铃见主子又要掉泪,她急忙大声阻止,“主子,不能再哭了,不然连缝都没了。” 甄素泠闻言一顿,然后不管不顾地,又哭了起来。 留着一条缝又有什么用她眼皮如今仿佛坠上了秤砣,这又重又沉的,一时也没办法恢复,还不如哭得舒心了再说旁的。 金铃默然。她白白投入一盘梅子,结果一朝回到了解放前。 等甄素泠哭完,程庭朗已经接连不停地打了十个喷嚏。 连替清涟看诊的大夫都有些不忍心,“公子可是受了寒气医者仁心,不如老朽替公子把一把脉,也好安心。” 程庭朗摇摇头,只顾盯着床上呼吸虚弱的女子,“大夫,能救活她吗” 几天的虎狼之药灌下去,清涟终于醒了,她突然起身的时候,连身边的婆子都没反应过来。 似乎还被噩梦魇着,重伤的清涟闭着眼,充满恐惧地大叫了声不要过来就又晕了过去。 之后也再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大夫捻着胡须,模棱两可道,“不好说,病人虽暂时醒了,可是照顾的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急症,这老朽并不能保证。” 程庭朗耐着性子道,“如果情况好的话,她大概多久能完全清醒” 大夫沉思了一会,终于肯定地说道,“不过半个月,绝对能清醒。” 半个月 程庭朗神情两难,不行,半个月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他搜完了风水城所有的花坊,并没有找到甄素泠的身影,也就是说她跟清涟并没有被卖到一处,如果自己一直等着清涟清醒,她知道甄素泠在哪座花坊还好说,万一她也不知道自家小姐在哪,那就彻底完了。 他等不起,也不敢等。 想到这,他不再犹豫,送走大夫后,唤来小厮,急声询问,“除了风水城,还打听出来有哪些花坊买人” 小厮似乎成竹在胸,竹筒倒豆子一样飞快道,“打听出来了,除了风水城,还有胭霞城,落滨城,锁龙城,以及烟阳城参与了竞争,那批女子应该是被这几座城里的花坊给瓜分了。” 程庭朗眉头紧蹙,这四座城池分别在不同的方位,就算一一找遍,最少也得一个月,想到这里他不禁懊恼不已,商队回来的时候还经过了锁龙城跟胭霞城,怎么就没搜一搜 可惜现在多想无益,心上人现在就在这四座城池中的某一座孤立无援,自己若再不加快速度,最后很有可能领走只是一具尸体,想到这,程庭朗似乎下定了决心,他负手在后,将手攥的死紧,目光沉沉道,“去叫十三卫。” 客栈房间内,十三卫被分成了四队,沉默而忠心地听着主人训话。 “如果找到了她,千万不要唐突佳人,一定要以礼相待;还有,她自尊心很强,这种情况下千万不能流露出可怜或者怜悯的情绪,这会让她无地自容;她出身高门贵户,如今地位陡然落差,一定伤心欲绝,要小心她趁你们不注意的时候寻了短见,还有就是,你们随身携带几包布料上佳的绫罗鞋袜,等救了人出来,也好教她吃饭穿衣舒心一些,最后”说到这里,程庭朗加重语气,“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也不必再回来见我了,直接自刎谢罪” 程庭朗啰啰嗦嗦,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堆,最后甚至直接厉声威胁,十三卫依旧不动如山,沉默的表情如出一辙,只是回复的声音格外整齐郑重,“属下遵命。” 客栈房中,四个纸团摆在桌上,程庭朗带着其中一队,剩下三队分别选出一人来,窗外夕阳西斜,金乌将坠,四人抓阄过后,一只手打开其中某一个纸团,上面赫然写着“烟阳”二字。 “主子,你确定要这样出去”金铃盯着妆镜前的主子,语气奇怪。 “有什么不可以” 甄素泠哭过之后,又恢复成了谪仙一般,高冷而难以亲近。 金铃皱着眉,神情似有些为难,“可以是可以,可是我怕别人会笑话主子。” 甄素泠一身素雪白衣,外面罩着同色的毛绒披风,眼前蒙着根精致的发带,上面还缀了几朵红梅,透过发带,能朦胧地看见前方。肿胀的桃子眼被这发带遮掩的完美无瑕,光凭外表别人根本看不出那下面的惨像,只不过 “只不过主子,我担心坊里那群嘴碎的婆娘会说你是羞的没脸见人才” 甄素泠一想到别人肆意轻侮自己的画面,心中怒火暗烧,少不得再唾了程庭朗一遍,她打断金铃,语气强硬道,“不用担心,错的又不是我,不用怕她们。” 本来就是,她一点错也没有。 是程庭朗自己心甘情愿对她许下的承诺,现在他那边出了纰漏,别人又凭什么怪她不知检点,勾勾缠缠 想到裘嬷嬷带回来的恶心话,甄素泠冷冷一笑,这笔账她先记下来,不管说那话的管事是谁,都别想干下去了。 荣华布庄是程家的私产,得罪了她,就等于得罪了荣华布庄未来的少夫人,等她重获自由,那臭嘴的管事就自个卷铺盖回家种红薯去吧 甄素泠兀自规划着,将自己定义为程家的少夫人时,也一点不脸红。她哭过以后终于冷静了点,程庭朗固然有错,但并不是什么大错,毕竟以后是一家人,有错关起门来自己解决,何必闹得鸡飞狗跳,白白让外人看笑话。等他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再私底下好好教训他,让他清楚地知道什么叫“君子重诺”。 至于现在,亟待解决的还是自己不能与男子接触的心病,需要在意别人的目光做什么。 “去莳花处”治病。 甄素泠说完这句,迈步就想出门,金铃见她云鬓歪斜,忙把她扯了回来,重新梳妆打扮好,又给她头上插了一支钗,这才满意,用比平时更小心的动作扶着主子,两人一块出了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咫尺 “呦芸衣,你说这是谁啊,怎么还蒙着个眼” 与金铃一路走来,甄素泠已经不晓得“偶遇”了多少人。这些人真的吃饱了没事干,也不知在寒风中等了多久,一见到俩人的身影,就犹如闻见腥味的鲨,立马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靠上前来,或明讽或暗讥,总之嘴里就没吐出过一句好话。 非得等耀武扬威一番,见甄素泠“无言以对”后,方才心满意足。连离开时走路的姿势都活像只绰约多姿的老母鸡。 正所谓一朝落难,八方践踏。面对落难的,欺侮者恨不得一拥而上,将遭遇不幸的可怜虫敲骨吸髓,哪里来的什么怜悯善意,花坊里的情义,就是这么真实而廉价。 这回遇见的这两人,还算是好的,总算没一开口就直接说什么荡妇之类的下流话。 透过眼前朦朦胧胧的布料,甄素泠面无表情看着前面挑衅的人,心里则很疑惑,花娘们谄媚地位高于自己的,又瞧不起地位比自己低下的,可同等层次的,同样相处的不得安宁,不是在勾心斗角,就是互相踩痛脚下绊子,彼此斗的不亦乐乎,说到底都是可怜人罢了,又何必这般咄咄逼人,最后又图个什么 她不会瞧不起花娘妓子,也不觉得她们身子肮脏。命由父母,她们被卖的时候才几岁唾弃也唾弃不到她们身上去,只不过沾了尘土的珍珠,总是有些令人讨厌,尤其是无暇的稚嫩沾染上世俗的阴毒之后。 不会瞧不起,但也绝对不亲近。 甄素泠想,其实自己也挺虚伪。 想通以后,她心里腻歪,冷着脸想绕过并不熟识的这两人,谁知一双长臂轻易一拦,就将前路挡死了。 细楚甜腻腻的声音似裹了毒,“何必这么着急走让我猜猜”那声音的主人娇笑着,轻点两下颊,说出的话却十分恶毒,“贵小姐这副模样,不会是勾引男人不成,羞惭地哭瞎了吧” 金铃听完翻了个白眼,撸起袖子摆开架势,正准备一气呵成好骂的细楚掩袖而逃,还没开腔,就听主子冷笑两声,“是啊,为了不见到你这条挡路的狗,我当然要把眼睛蒙上。” 金铃“” 主子你变了。 锋利的讽刺令细楚先是一愣,随即发了怒,她柳眉倒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口不择言道,“好呀,都说落毛凤凰不如鸡,你这秃毛的小婊子,有娘生没娘养,今天不教训一下你,你不知道老娘的厉害” 说完,伸出一双染着豆蔻、指甲尖利的手就往前冲,直接往甄素泠纤细的脖子上掐,金铃见状忙拦住这疯女人,扭头劝主子避开。 “主子小心” 甄素泠表现的却有些反常,她不闪不避,明明蒙着发带,视线却丝毫不受阻碍一般快步上前,还趁隙冲金铃硬声吩咐,“把她的手给我抓好了” 金铃下意识将细楚的手紧紧箍住,刚想向主子禀报,就见甄素泠伸出明显养尊处优的纤手,动作优雅又毫不留情地将细楚的头发攥在手里,接着就是狠狠一卯 这还要感谢十三,是他教了自己这么一招。 金铃看着那少说也有十分的力道,不禁头皮一麻。 乍然间头皮都要被扯掉的痛感令细楚眼泪一下子狂涌出来,她被金铃制住了手动弹不得,只能被迫仰头靠向甄素泠的方向,好让头上的痛麻感减轻一些。 只是被教训的同时她也没闲着,不停地眨眼示意一旁背景板似的芸衣,让她上前帮忙掐架。 芸衣表情怔怔,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窘境不说,目光反而上下端量着甄素泠,最后着重停留在她的头发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眼见盟友是指望不上了,细楚是又气又怨,就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朝这死贱人一通好骂,先解气了再说,刚产生这么个念头,一个巴掌就卷着疾风般重重刮下来,她娇嫩的桃腮上就挨了一下狠的。 这个巴掌又快又疾,细楚被扇的眼冒金星,头都被打偏到了一边。大冬天的,整个人后背经过这雷霆般的一下,立时发起了绵绵虚汗。 这死娼妇是疯了 她还没缓过来,同样的力道,另一边脸又挨了一下。 金铃瞅着细楚脸上那对称的指甲痕暗想,打这么狠,脸盘子一会铁定肿老高,敷鸡蛋都没用。 甄素泠冷眼瞧着细楚的狼狈模样,眼神中满是厌恶,“你就不是娘生的你以后就不会当母亲” 她现在想收回之前所说的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对眼前这个外表柔媚内心粗俗的妓子,她做不到井水不犯河水。 因为细楚无意间触到了她的逆鳞。 甄母因生她难产而亡,她从小就没有母亲,是甄父将她一手带大,幼年失恃是她这辈子都不愿触及的隐秘伤痛,现在却被一个浅薄的妓女肆意谈论侮辱,她绝不能接受。 细楚被扇的哀哀叫唤,最后流着泪求饶才被甄素泠放过,似乎被甄素泠突然展现出的“狠毒”给震住了,甫一被放开,就如受惊的兔子一般逃的老远,低头缩着身子,更不敢再轻易流泪,生怕刺痛已经被打的薄红充血的面皮。 死贱人,这个仇她记下了,等会就去花嬷嬷处告状去。 甄素泠轻飘飘地瞥了眼细楚,似乎能够洞察细楚内心深处的想法,可她并不在意,甄素泠在心里仔细权衡过了,花嬷嬷的忍耐还未到头,自己还有些许放肆的资本,状告到她那,也最多不痛不痒地说自己几句罢了,想到这,她扶着金铃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两人的视线。 见人确实消失的不见踪影后,细楚剜了眼面色柔弱的芸衣,对着她反手就是一巴掌,“刚才你是死人啊我被那两个大小杂种欺负,你不上前帮忙也就算了,竟然还发呆我让你发呆让你发呆” 细楚边说边伸手朝芸衣身上的软肉上狠拧,“难不成你也是个贱货,就等着我破相好嘲笑我” 芸衣一边躲闪着细楚毫无章法的胡乱拧掐,一边赶紧出声辩解,“细楚姐姐,我保证刚才绝不是故意的,我是发现了那冷面娼妇的真面目,这才一时失了神没上前帮你,你不信你不信我愿意发誓” 说着她当真并起三指,盯着细楚肿的像猪头似的脸,神情认真地发起了誓。 细楚见她样子不似作伪,瞅空又掐了两把,这才悻悻停了手,抱胸冷声道,“发现了什么你倒是说出个一二三来啊。” 说完不等芸衣开口,又自顾自地吸了口气,语气十分疼惜自个又兼面色愤恨道,“恶婆娘,下手又黑又毒,我头发根子那儿现在还疼着呢,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一会我就去找花嬷嬷告状,不把她告的屁滚尿流今天老娘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芸衣听罢,眼里闪过一道暗光,她上前压住细楚的手,嗓音柔和地劝慰,“姐姐莫急,这回那冷面小娼妇一定没脸再出来,甚至花嬷嬷还能不能容得下她都要打个问号呢。” 细楚蓦然扭头,表情如同发现了肉块的饿狼,“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芸衣也不卖关子,她以帕捂嘴,咯咯娇笑道,“你说巧不巧,十二前几天托我给他做一只芙蓉花钗,当时我就留了心,这十二是男子,要女子戴的花钗做什么,莫不是送给他的心上人这个问题我一直念着想着,结果今天你猜怎么着,我在甄素泠那小娼妇的头上又见着了那支钗,与我做的一模一样这下他们两人暗中有私情还不是板上钉钉了” 花嬷嬷可是严令禁止莳花处的人跟花娘暗通款曲的,如今这么大个把柄送到她面前,芸衣觉得,自己不利用一番简直是太浪费了。 叫这自命清高的天山雪莲只掉了面子还远远不够,非得让她跌到污泥里,染得一身脏臭才是她最想看到的事。 细楚听完,呼吸顿时急促了许多,她一把抓住芸衣,指甲嵌进了芸衣的肉里都不自觉,一迭声地质问道,“你说真的你确定没看错,她头上戴的就是你做的花钗” 关于甄素泠的头上到底戴没戴芙蓉花钗,细楚已经记不清楚了,恍惚觉得她好像戴了,又好像没有。 芸衣忍着手上被掐的刺痛,笑盈盈地保证,“我确定。” 她可是看了好久才终于敢说出这么一句的。 细楚得到这句保证,畅快的笑了起来,似乎连肿胀的脸都没那么痛了,“哈哈哈,人尽可夫的小娼妇,你也有今天,左勾一个右勾一个的,现在终于翻船了吧” 笑完,她急不可耐的去抓芸衣,“咱们还等什么,走现在就去花嬷嬷处告发她和她的姘头去” 芸衣不急不忙的按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对细楚脸上现出的不满神色,她仍旧是笑眯眯道,“细楚姐姐别急,告状嘛,咱们当然是要告的,忤逆花嬷嬷的命令可是重罪,只不过咱们不能就这么告,这样岂不是便宜了他们我刚才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还请姐姐附耳过来” 细楚半是疑惑半是不耐地凑过耳朵,听完后,她双目绽放出精光,起身重重拍了两下芸衣的肩膀,夸奖道,“好,还是芸衣你聪明,我们就这么整治这个小娼妇” 芸衣跟着点了点头,面上仍一派乖巧。 莳花处。 这段时间十三受伤的消息一点没传出去。 甄素泠早就料到了此时的情境,他被女人所伤,面子上是无论如何都抹不开的,不管他找的什么借口,花嬷嬷都不会疑心,只会适当的让他进行休养。 熟门熟路地进去,她照老样子坐在木桌前,然后开始发呆。 伴着几盏昏暗的烛火,莳花处的气氛依旧阴森,明明还是白天,这里却与光明绝了缘。 屋子的左边有一条漆黑的通道,通道通向未知的远处,偶尔有模糊的声音顺着这甬道飘忽地传来,诡异而渗人。 十二不在,甄素泠望了一眼那仿佛会噬人的通道,又将头扭了回来。 她发着呆,脑子里一会想着程庭朗什么时候来接自己,一会又想着他若是找不着自己又该怎么办,会不会着急上火,一会又干脆想着,找不到自己才好,谁叫他连下人也管教不好,活该不知自己的下落那个讨厌鬼,前世因自己被救出后不言不语的模样,背着她一个人偷偷哭了好几回,泪水跟不要钱似的,简直丢人的紧,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回说什么也不许他再哭了。 思维纷杂,想着想着,哭过以后的困劲上涌,甄素泠不知不觉就伏在木桌上,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 梦中正逢春阳熙熙,少年公子一身烈烈红衣,头佩同色缎带,面上神情意气风发朝自己策马而来。 他勾唇伸出手,要将自己带离苦海。 十二自甬道出来,黑色的衣裳有几处不知被什么给浸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见桌前侧伏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不自觉柔和了些许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见甄素泠眼睛上蒙着个什么东西,十二不自觉地朝那睡熟的人的方向走了两步,然后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又闻了闻,接着慢慢皱起了眉。 身上有血腥味,还是不要靠近了。 甄素泠好梦正甜,一股淡淡的、令人不适的味道钻入鼻腔,令她无意识地蹙起了眉。 十二见状,离她又远了些,可目光仍然没有挪开。 这个举动也只能推迟美人醒来的时间,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没一会,甄素泠还是睁开了眼。 入目处均是一片白茫茫,这令她有短暂的失神,过了一会才想起为了掩饰丑颜,自己在眼睛上遮了根发带。 估摸了一下时间,甄素泠起身计划着回去,谁知一转身就看到了十二跟个木墩一样,站着一动不动。 见自己醒来,他目光炯炯,眼中微小的喜悦一闪而逝,甄素泠有些不解,但也不打算细问,绕过十二准备离开。 也不知今天是不是撞了什么邪,一个二个的都喜欢拦住自己。 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手臂,甄素泠停住脚步,气定神闲地等着这座冷阎王问话。 十二踌躇了一会,才开口道,“眼睛,没事吧” 就这么简短的两句话,他话语之间还停顿了好一会。 甄素泠微微偏头,同样回答的很简短“没事。” 十二听她这么说,似乎在努力找话题,可总是不得其门而入,最后只好干硬地来了句,“这钗,你戴着确实适合。” 其实他更想说甄素泠戴着这花钗,看上去美得不可方物。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最后也换成了闷闷的合适二字。 甄素泠听他这么说,才察觉出些许异样,她立刻伸手在头上摸索一番,接着拔下来一根钗,用手仔细捏了捏,确定这就是那根白芙蓉花钗后,脸色蓦然大变。 这钗她不是给扔到床缝最深处去了吗怎么又被金铃寻了出来,还给戴到了自己头上 甄素泠捏着花钗,脸色阴晴不定,十二自然也发现了一点,他不解地询问身旁美人,“怎么了。” 连问话都是硬邦邦的。 甄素泠以为这钗是十二在外面哪个首饰铺买的,并没有很放在心上,略一思索,就果断地将那钗送回十二手里,面色沉静道,“我今天来,就是为了等你还你这个。” 她语气煞有介事一般,说完也不等十二反应,仿佛身后有恶犬追她,立刻疾步逃也似的走了。 金铃这死丫头,看她回去怎么收拾她 看起来平静的彩绣坊,温顺的外表下正酝酿着更深层次的风暴,而一路餐风露宿的程庭朗,紧赶慢赶,终于在天气稍微转暖的时候,赶到了烟阳城的城郊外。 再过一天,就能进城了。 那天他抓的阄正是烟阳,留下重金和心腹照顾清涟之后,程庭朗与十三卫就兵分四路,快马加鞭的赶往不同的城池,如今就快进城,他却难得产生了胆怯的心情。 她还好吗 自己见到她,又该怎么说才不会遭到怀疑和讨厌 她如今落了难,肯定最忌讳从前的往事,自己跟她虽说没太大的纠缠,可是万一她还记得自己的话,会愿意被他赎身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程庭朗多日未曾好好洗漱的脸上胡茬微现,眉头也皱的紧紧,满面烦愁。 整个人从少年郎一下子变得沧桑了许多。 如果说这些都是小事,烦扰一阵也就算了,等他进城后听到布庄管事无意中抱怨的话,整个犹如吃了一般,完全炸了。 “你说什么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管事极少看到少爷这般风尘仆仆不顾形象的样子,谁不知道程家少爷最重着装风度,每次来铺子查看的时候,都穿的金尊玉贵,一派世家贵公子模样。可现在他被匆匆进城,穿的破破烂烂犹如乞丐的程庭朗拽住了领子,连声逼问。 望着少爷不知为何怒气冲冲的样子,管事只能咽了咽口水,将刚才自个抱怨的话断断续续地再重复了遍。 “我、我说,花坊里的人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想来咱们布庄量衣裳,简直是不不知所谓。” 说到这里,管事的肚子里似乎有吐不完的苦水,一气儿朝主子倒了出来,“少爷你不知道,自从那花坊里的老鸨子找来之后,周围几家布庄可都在嘲笑咱们,你是不知道他们说的有多难听,说什么咱们程家的布庄做衣服做的声名远扬,连妓院的妓子都慕名前来了。嗨,他们不说我还不觉得,这一说,我也觉得不大对劲了,那老鸨子走起路来屁股扭来扭去,一看就没个正形,她在布庄里呆了一会,接下来的几天我和伙计们都闻着庄子里仿佛有股子若有若无的骚味” 程庭朗这个时候没空听他讲这些,一把将老管事扯的更近,急切道,“什么花坊,是哪个花坊你说清楚” 他脑子里隐约有了根线,似乎能将一切都串起来,但还需要更有力的一击,才能彻底将所有的桎梏都打破。 管事的见程庭朗这般着急,心里也不由得泛起了嘀咕,这小少爷莫不是在外面欠了哪个花娘的风流债吧所以别人才找上门来讨要衣裳。 这么想着,管事的立马老老实实将那天裘嬷嬷来的所有经过都说了出来,当程庭朗听到是以诗为口信时,眼睛亮的发光,“那诗你还记不记得快念一遍” 管事的一脸黑线,努力回想,最后勉强回忆起几个零星的字,程庭朗听罢,脸上爆发出无尽的喜色,他一拍管事的肩膀,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就是她她还记得我,她还记得我” 不停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程庭朗突然反应了过来一般,盯着管事神情严肃,“是哪家花坊,那老鸨说了没” 甄素泠果然就在烟阳城里,他马上就能将她接出来了 管事闻言,声音渐小,有些心虚道,“没说。” 不是不说,而是没等人家开口,布庄的人就将那老鸨轰骂出去了。 管事的见少爷面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顿时眼前一黑,完了,他不会是得罪了少爷未来的美妾吧 这女人的枕头风最是厉害了,那小妾将来在少爷耳边随便说点什么,自己肯定地位不保,说不得就得被赶回家卖红薯去了。 程庭朗确定了甄素泠就在烟阳城后,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见管事的再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迈开步子就急匆匆的朝外走,他得快点去接她 结果长时间的车马劳顿,身体又在骤怒骤喜下的刺激下猛然放松,没走两步程庭朗眼前陡然一黑,然后就人事不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