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归之喜》 第1章 一 谢家的大姑奶奶大归了。 谢家的大姑奶奶又大归了。 不到半日的功夫,消息已传遍了京城大大小小勋贵世家,再半日,连街口打更的都已经晓得,谢家又有姑奶奶大归了。 姓谢的当然不止一家,有姑奶奶的当然有千千万,可说到大归,又说到“又”字,便是三岁的女娃娃都晓得那说的是东楼谢氏。 谢家连着三代,大归了三位姑奶奶。 先康王妃,谢家如今主事人谢瑾的祖姑奶奶,与康王和离,大归。 先定国公夫人,谢瑾的亲姑姑,与定国公和离,大归。 还有就是今天这位,南廉侯夫人,已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四年前便请封了世子,与南廉侯和离,大归。 如若当个后宅八卦看,大归这事儿轮到哪家,也都不是好事情。虽不是被休弃那样影响子嗣名声,但对娘家未出阁的姑娘也不是一点影响没有,从此以后难免在议亲的时候有些为难。 不过,这是东楼谢氏。 从本朝开国到现在,东楼谢氏出了五个进士,两个大学士,一位帝师,世世代代的书香门第,累积数代,耕读传家。提起东楼谢氏子弟,便是最挑剔的学士也要赞一声锦绣珠玉。 家风严谨,方正清洁,品貌出众,谦谦儒雅。各家的主母只要想起年轻时候的谢瑾,少不得要扼腕一番,怎么让柳尚书家那个除了敦厚温婉无一长处的女儿得了这桩姻缘。 大概再往上追溯,怕是各位祖母们的心情也一样。 谢老大人手执笏板斥退康王的风姿在各家祖母太夫人的心中如同青春记忆不可磨灭。 说到底,长得好,是极其占便宜的事情。 康王世子下午到了谢府,谢瑾正吩咐总管谢云晚上去接大姐归家,见康王世子遮遮掩掩的模样,冷哼一声。 赵顼和尴尬地咳嗽“我也没想到大姐这样的年纪了还这样强硬。” “你那是没想到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谢瑾自然板不住脸,实在是跟这个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啧,那是你现在在这里说风凉话,换了是你,怕也劝离不劝和。” 世子赵顼和同谢瑾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不比其他人。 谢瑾的祖姑奶奶同老康王爷和离的时候,康王世子才两岁,被祖母带回谢家养着。说是人老了怕寂寞,其实是不放心新进门的后母养嫡孙,世子在谢家养到十四岁,又因这位祖姑奶奶进宫求了贤静太后,得先皇亲封世子。 这位曾经的康王妃大归后在谢家住了快二十年,寿终正寝。下葬的时候康王世子的父亲,也就是如今的康王披麻戴孝为母亲来送,惹得世人唏嘘。 那套“归家女何得子息香火”的说法,在老康王妃这里可用不上老康王妃是带着朝廷节妇的荣耀和离的,任谁也不能拿她说什么不是。 “倒是寒蝉少不得要让皇贵妃费心。” 赵顼和见他说起谢寒蝉,也不免一声叹息。 “这你倒也不用担心,想来皇贵妃那里已经有了计较。” 谢瑾拿眼瞪他“你做的好事,你自己同皇贵妃说去。” “二郎,你不能看我死。”他想起那位的性情,不禁一哆嗦。 谢家女子的性情如同谢家男子的品性一样,都是世传的。 谢瑶环是谢瑾亲自从南廉侯府迎回来的。 南廉侯世子一路护送,恭恭敬敬扶着母亲从马车上下来,并十分小心不让舅舅发现自己的存在。 奈何他人高马大,在一众女眷之间,也委实难以让人忽略。 谢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父亲跑得倒是快。” 他预备了十八套骂法要给大姐夫上课,结果南廉侯借口西疆战事紧急,签下和离书就出发去西疆行营。 南廉侯世子程子允缩了缩脖子。 舅父谢侍郎,写得一手好文章,长得一副好皮囊,另还有一样骂的一口好朝堂。 永茂帝早朝一大乐事,就是看长得如同谪仙一样的谢瑾,穿着工部侍郎的朝服,与各家推诿扯皮出工不出力以及连钱都不肯出的侍郎们对骂。 朝中三大喷子,首辅大人李宗用地位超脱,轮得到让他出面怼的人实在有限,其风采早已是朝堂传说。都御史王耕常在年末集中火力,且骂人都附带奏本,一骂查一个,一骂押一个,骂起来各家心中冷汗不止,生怕被御史台盯上,年都过不了,哪有那么多心思欣赏。 只有舅父谢侍郎,喷起人来战力惊人之外,一举一动仍然风采卓然,上回骂京都营造疏浚不利,骂完了拿大表妹绣的兰草手绢擦汗,竟然带动了朝中风气,人人都拿着块兰草手帕装风雅。 永茂帝感叹,看谢侍郎这样的人吵架,那也是令人愉悦之事啊 前提是,被喷的对象不是自己。 程子允低头做鹌鹑状,他记得,李首辅正是舅父授业恩师,仿佛王大人,也是舅父的房师来着 真是师承深厚啊。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回去将你母亲的嫁妆单子清对好了,交于你舅母。少一样,我让清吏司去你家查账。” 这是公器私用啊舅父 程子允低头再低头“谨遵舅父教诲。” 谢瑶环一边扶着儿子的手往里走,一边冷哼“让清吏司去干什么,就该让王大人弹劾他南廉侯府家风不正,替人养儿子、帮人养外室烂泥糟践。” 程子允差点将舌头咬到。 亦是家学渊源啊 谢寒引十分懂事地与表兄交换了眼神,立时上前给大姑姑见礼。 “大姑姑,房间都收拾好了,还在您原来的住处,阿柔正在布置装扮,您可要去看看。” 谢瑶环摆摆手,坐到椅子上吩咐儿子“回去跟你媳妇说,该办的事情办妥,该发卖的人发卖。” “是。” 谢寒蝉进了正厅,正见着表兄一脸愁苦,瞧见她来了,如同见到了救星。 “阿柔” 谢瑶环这才缓和了脸色,甚慈爱地招手让谢寒蝉到她身边。 “阿柔辛苦了。” 谢寒蝉微笑着向姑母行礼“姑母可要先歇一歇,一路也劳累了。母亲还在宫里同皇贵妃回话,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谢瑶环叹了口气“难为你母亲了。”又冷了一张脸盯着亲生儿子,很是将程子允盯得心里发毛。 “都是你父亲惹的好事连皇贵妃都惊动了。” “姑母不必多虑,都是家事,母亲平日若是进宫,与娘娘多说一会儿话,那也是有的。”谢寒蝉说着,将姑母的手挽着,“姑母且去看看我布置的是不是合适,我有一瓶花,不知道放在哪里好” 南廉侯是连夜出逃的。 被自家夫人拿剑架在脖子上逼着签和离书,他曾以为开国以来自己是独一份。后来想想,也不尽然,前两位谢家的姑爷好似也有这样的待遇,瞬间觉得很有体面,语重心长与长子说,子詹要是真娶了寒蝉,说不定能逃过谢家姑爷的传统。 程子允在心中嗤笑。 那是你没见过阿柔理事的样子。 他出了谢府的门,想到家中一团乱,顿时觉得头顶上乌云密布。 谢寒引略沉痛地拍了拍他肩膀“大表兄,不是兄弟我不帮你,实在是前姑父这事儿做的也太匪夷所思了。” “谁说不是呢我也想不到我爹居然是这样一个人物能在我娘眼皮子底下,替人养了十年外室。” 京都的八卦消息传得比军报快。 南廉侯替属下养了十年外室,这事儿一传出来,立马轰动了。 十年前,北荒战事起,南廉侯跟着老肃王出征,下属的东山营统领是勇毅伯的独生爱子,刚请封了世子,成亲方四个月便出征,竟战死在了北荒。这个统领在婚前便养了一个外室,已生了一个儿子,本想着等拿了战功回来,无论如何也要将人领回家中,却不曾有这番变故。南廉侯当时还是世子,与勇毅伯家的世子既有同窗之情,又有同袍之义,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自然是知情人,便一直接济这个外室以及私生子。南廉侯虽将事情告知了老勇毅伯,但老勇毅伯是什么人物,坚决不认有这样的孙子,言明儿媳妇不管生男生女,都不会让外室和孩子进门。 南廉侯一时头大如斗,只能继续接济这对母子。 未曾想,这个外室却是个心大的,眼看着进门无望,却将主意打到了南廉侯身上。 南廉侯不过喝了一杯水,便差点多了一房妾室,南廉侯府几成洛都全城笑柄。 前朝从民间选妃,本意防止外戚坐大,却不想前朝后几任皇帝都是命数不长的,太子均长于妇人之手,或朝堂有权臣势大,或后宫有太后垂帘听政,若是遇上能读书明理后妃的还好,像是那位著名的端裕太后,既目光短浅又睚眦必报,只知道敛财弄权,却全无胸襟手段,将几大士族得罪了个遍,几乎就是破国倾覆之祸。 而大秦大秦乃是西北豪族出身,女子地位本就极高,承袭祖制,既有女子为官,也有女户当家,男女大防绝不像前朝一样严苛,因此,大秦女子活到像那位外室一样的要靠着男人度日的,真是极少数。大秦太祖发妻曾领兵守城,调度城防拒敌于京都城门外十日,太祖长姐、先常阳大长公主自幼在军中长大,披挂上阵打下过南江六城,死时三军送葬,将军抬棺。 加上太祖深感无知妇人毁全族,故令各地设女子学堂,幼女必须读书,切不可学什么弱柳扶风、无才是德的做派。曾与发妻语“千万别学的跟前朝那样的风气,女子无才,那是要亡国的。” 大秦女子深感太祖开明,倒是在各地女子都设了画像祭拜,女子学堂又收养孤女,延续几代下来,几成民间女子神主。 当然,亦有如谢寒蝉的曾祖父、谢家老老大人这样敢于直言的诤臣是不怕拆太祖台阶的。 “陛下倒是想要那等柔弱可怜的女子入宫,也得看看皇后答应不答应。” 开国皇后微微一笑。 手下三万娘子军亦点头称是。 老老大人可不怕太祖皇帝给小鞋穿,要知道当初太祖是在谢氏族学启蒙,那是实实在在挨过老老大人父亲、谢寒蝉的高祖父的的板子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二 谢寒蝉下午出门,乘马车到侯府,逢着大表嫂正在理事,便到日常待客的小花厅等着。世子夫人身边一等的丫鬟墨痕让人支了暖水炉子,点了一支桂花香。 “你且去忙,不用招待我。”把披风解下交给自家的丫鬟,抬头望了望花厅,“这里将将好,也不冷,大表嫂那里怕是离不得你,快去吧。” 墨痕告了声罪,让翠痕留下,自己赶忙去了前厅。 谢寒蝉坐在软榻上,背后靠着迎枕,她随身自带着两本闲书,都是养花侍草的集子,刚看到养牡丹一节,大表嫂张氏进来了,见她这样形态,没好气地掐了她一把。 “表嫂这是见不得闲人。”她一脸陈述事实的表情,让张氏更气了。 “你少在我这里装委屈,这一大摊子的事儿,桩桩件件都要人拿主意,别的都好办,上一辈儿的事情我可处理不了。” 谢寒蝉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勇毅伯世子那个外室如今还在府里押着,外室之子被南廉侯托给了肃王府,勇毅伯府摆明了不管这事儿。 “伯府有伯府的难为。” 勇毅伯府的世子夫人当年拼死生下遗腹子,之后和家人断绝关系也不肯再嫁,生生把伯府门楣撑了这么多年,满京都谁不知道她性烈如火的脾气。 人在家中坐,突然这么大一个屎盆子扣在头上,没有打上南廉侯府已经算是很有修养了。 老勇毅伯自觉亏欠儿媳妇,当年眼看着要绝嗣都没认下这个私生子,又怎么会现在再给她添堵。 谢瑶环大归,张氏一个儿子媳妇,怎么好管到公婆的事情上,只能不尴不尬拖了这几日。 谢寒蝉放下手里花本,抚了抚袖口“表嫂也不必烦恼,姑母早就做了安排,只是归家太急,倒是忘了说明白,姑母说,让我给表嫂陪个不是。” 张氏吁了一口气。 婆母既然这么说了,那便不用她烦恼。她给谢瑶环做儿媳妇这几年,从来未曾受过刁难,也没立过规矩,连人都没往她房里塞过一个,寻常人家那些婆媳相斗的事情,更是再没有的。母亲都说,她是真正嫁得好。 “你婆母出身谢氏,身份清贵不用说,难得的是为人大气爽朗又极正直,待人风光霁月,绝不是口蜜腹剑之人。我年幼时闺阁相交,对她这点最是佩服。” 她忙就让着身子“母亲这是哪里说的话,倒让我惭愧,实在是” 谢寒蝉按住她“大表嫂就不要谦让了,姑母说,让您有空便去谢家坐一坐,夫妻恩断,子女可不曾义绝。” 张氏连称不敢。 谢寒蝉话带到了便预备回去,却见墨痕匆匆进来,向张氏通报,说是程子詹回来了。张氏大惊,连声“如何使得”。 “这可如何是好,二弟这混不吝的性子” 谢寒蝉咳嗽一声,接过披风向表嫂行了个礼“表嫂忙,我尚有事情要办,就不多叨扰了。” 她步出花厅,正见着程子詹一身风尘,手里提着长枪,从马上一跃而下,眉目间煞气逼人,却更显得他容貌出色。 程子詹完全继承了谢家人的好样貌。 “走吧。” 拍拍一时也看呆了的小丫鬟,将连帽戴上,遮住了大半面庞,谢家大姑娘稳稳地绕过花厅,从侧门上了马车。 谢寒引骑马护着妹妹一路到了左卫营,听得里面好大一阵喧闹。着小厮一打听,说是他家大哥谢寒雨正下场同兵士们摔跤。 谢家几辈子没出过武将,这位考上武举时,阖族老少比中了进士还兴奋,通通表示以后再有人说他家全是书呆子,就把谢大郎亮出去打一架。 等人通报进去,谢寒雨提着刀,一身的劲装从左卫营里出来,谢寒蝉提着点心盒子交到他手里。 “大哥这是赢了” “王爷不在,赢了输了都是走个过场。”他总不好真跟手下争彩头。 谢寒蝉才不信。 他大哥要是不争强好胜,能在八岁就把程子允打得避而不见 “大哥还是悠着点,我那未来嫂嫂可是说了,成亲的时候不能脸上带着伤。” 谢寒雨被妹妹取笑,全不在意。 “小狭促鬼。” 进了军营,排山倒海的热浪袭来。四周士兵们仿佛被人钉在地上,长大了嘴望过来。谢家大姑娘依旧神色自若地跟在兄长后面,倒让偷看的士兵们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这帮兔崽子”谢寒雨冷哼,“得加练。” 又看了眼自家妹子。 罢了。 他家妹妹三岁上就视吃苦药如无物,面对族学中扭打成一团的毛头小子也能安静习字,哪里会理会这些眼光。 别人夸谢寒蝉沉稳端方,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她不过是全不在意这些事情罢了。 “人我是给你找到了,不过这小子油盐不进,阿柔可别出手太重了。” 推开小院的门,这是军营中一处小书房。 霍庆之正在念书。 童声朗朗。 谢寒蝉听了一会儿,这个年纪便读礼记,十分不容易了。 “书读得很好,歹竹出好笋啊。”谢寒引真诚赞了一句,“比大哥强。” 谢寒雨不搭腔。 不与二弟争口舌,是他一贯的美德。 不过一会儿,下了学,教书的先生出来,见他们在院中,倒是吃了一惊。 “见过将军。” 教书先生是营中参尉陈锋,当年曾中过举人,北荒祸乱,全家人死光了,他在京中应考躲过一劫,在考场枯坐三日,出来弃笔从戎。 这些年军营子弟多有赖他启蒙教书,可恨是一个个都无心向学,难得碰到的肯读书的,简直欣喜若狂,恨不得倾囊相授,教出个状元郎来。 霍庆之低头一揖,向几人行礼。又看见素面朝天的谢寒蝉,愣在当场。 他曾见过一次谢瑶环。 盛怒之下仍恪守礼仪,仪态端庄,与自己母亲相比,其大气雍容,确实不愧能让义父退避三尺。 谢寒蝉向他点头“你义父是我前姑父。” 霍庆之嘴角微抽。 这关系介绍得十分简单明了。 听说谢寒蝉来了,程子允也放下手中公务,往书院来。进门看见谢家两兄弟如同门神一般守在面前,顿时生出不妙的感觉。他伸头望了望里间,被谢寒雨拽住“你怕什么,那小子难道还敢对阿柔无礼” “我是怕那小子被阿柔吓死” 这是什么话 谢寒雨绝不赞同。 他家妹子是多端方大气的女孩子,怎么会同一个小孩子计较 谢寒蝉当然不会同一个小孩子计较。 “我听大表兄说,你姓霍。” 霍庆之立直了脊背“是。” 他四岁的时候,老肃王做主,将他收入霍家军营抚养,勇毅伯不认这血脉,肃王府却不会眼见着麾下子弟流落在外。 他自幼被义父收养,带离母亲身边,让他好好习武读书。 他以为他以后会成为霍家的家将,日后上阵杀敌,不负老肃王的庇护和这一身血脉,无论如何也要让勇毅伯府晓得,就算不为家族所认,他仍能支撑门庭,不让父亲蒙羞。 直到母亲哭晕在他面前。 “现下有两条路让你选。”谢寒蝉拨了拨杯中茶叶,“第一,你将你母亲接回去,为人子女尽孝乃是本分,我谢家绝不为难,程家也会继续一应供给。你可继续在霍家军营过日子,又或者,选择从文从武。” “第二,你母亲由我谢氏带走,从前一应仆从院落都将没有,你还需缴纳供养费用。我谢家有女子族学,安排她学一门手艺,或是在族学中教授技艺都可以。我听闻你母亲从前是绣娘,很有一手湘绣的技艺。她若是勤恳劳作,或许还能养活自己,只是你不免背上不孝的名声。” 霍庆之再次愣住。 单刀直入,绝不迂回。他见惯了自己母亲那样,从不将话讲明白,偏要说得极漂亮,让人去猜她心思的女子,一时有些不适应。 谢寒蝉见他愣住,却不催促,将他的课本拿起来。 十一岁多的男孩子,身量虽未长成,却也看得出教养很好。 “为什么” 这个女孩子只大他几岁,却仿佛身姿如松,一双眼睛看向他,既无不屑也无愤怒。 他甚至做好了下跪求情,求谢家放过,他愿意做牛做马偿还的准备,也做好了一辈子抬不起头,被谢将军赶出去,一辈子做个无为之辈,不出仕也不参军的准备。 这些都是他作为人子应该承担的罪过。 谢寒蝉用茶盏暖着手。 “你母亲虽然有错,想来前姑父也有做得让人误会的地方,怕是这些年有求必应,让你母亲想错了心思,若不是以为前姑父对她有情,应是不会做这等无脑之事。我姑母与姑父和离,不是因为他差点被人算计丢了人,而是夫妻多年却要从外人口中得知此事。前姑父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没把救济个把女子当作一件大事,我姑母却觉得夫妻间信任全无,这与你母亲存在与否,是毫不相干的,因此,我谢家对你和你母亲,没有恨意。” 她说的清清楚楚,面色清正,话语诚恳,乃是将他当做一家的主事人那样交涉。 谢寒蝉说得口渴,抿了一口茶水军营中能有什么好茶,怕不是去年的陈货,她竟然也喝得下去。 “况且”她放下茶盏,望着书院中挺立的柏树“我绝不相信,霍家老王爷养过的孩子,会是不辨是非的人。” 霍庆之心中一松。 连日来的苦楚烦闷和莫名委屈,忽然变成眼泪。 他狠狠地用袖子揉了眼睛。 “小子选第二条路。” 谢寒蝉微笑。 “你看,我就说,老肃王教过的孩子,绝不会不辨是非。” 谢寒蝉出了军营,便请谢寒引去南廉侯府接人。 程子允护着她归家。 “这都是我母亲的主意” “姑母的意思,将那女子送去族学,且不必为难这孩子,亦无需让他缴纳供养费用。”谢寒蝉如实回答,“姑母说,毕竟,前头的勇毅伯世子,是为国殉难的。” 程子允点头。 知母莫若子。 他母亲从来是说一不二的人,哪来什么选择给人。 “阿柔比我母亲心狠。” 选第一条路,看着毫无惩罚,依旧生活优越,但从此之后,霍庆之于军营仕途都不会有多少建树。以这女子依附他人而生的性情,便是他日后成家,也不会安宁。 选第二条路,送亲生母亲去吃苦,既要背上不孝的名声,还要辛苦劳作以供养母亲生活,可是既然是她母亲做错了,自然是要受罚的,为人子,该承担的,也应承担。 “以我的脾气,这女的还是受点罪的好。” 切不可以为自己能予取予求,需知是会翻船的。 谢寒蝉扶着丫鬟的手上了车,却忽然回头往军营的方向看去。 “阿柔” “无事。” 她低下头,进入车中。 谢寒雨觉得头上的汗都要滴下来了。 “王爷什么时候来的” 全军营竟然无人察觉。这要是换了什么敌人进来他想想都后怕。 这群兔崽子是真该下狠手了。 霍震骁解下披风,随手搭在椅背上,一身的深色常服,拍了拍霍庆之的肩膀。 “去,下去打一场。” 霍庆之刚刚忍回去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霍氏没有流泪的儿郎。”他沉声道,“你父亲征战北荒,杀苏特族头人近百,死时纵然愧对妻子老父,愧对你们母子,也不曾流泪。” 他收回目光,望向校场。 “听闻你姑父已经去了西疆行营” “前姑父。”谢寒雨立时纠正,十分耿直,“我家姑母的脾气,您该听说过,我们小辈儿,可不敢乱认亲戚。” 霍震骁轻笑。 谢氏女子的性情,他早已有所领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三 谢寒蝉回家时,姑母谢瑶环正带着自己的小徒弟习字。 “阿柔回来了。” 姑母笑眯眯地看着霍南玉提着裙子,一溜烟跑到谢寒蝉身边,便笑了起来。 “这丫头跟你倒是真的有缘分。” 小姑娘额头上缀着颗黄豆大的东珠,衬得她的眼睛像是春夜的星星般明亮。 谢瑶环没有说全。 大秦跟谢寒蝉最有缘的不是这个小姑娘,而是她唯一的哥哥。 霍震骁与谢家的大小姐是有些渊源的。 谢寒蝉的身上,盖了肃王妃的戳子。 谢家大小姐出生在深秋,谢老夫人正和娘家的嫂子说话,听见外面有蝉鸣,便给孙女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娘家嫂子把“寒蝉”二字念了两遍,忽然笑起来“你家孙女这名字倒是让我想起一句话。” “一句话” “前朝有个词人,写的词极好,有两句你也会唱。”娘家嫂子颇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外头飘落的银杏叶,“那人当年也颇好三变词章。” 谢老夫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回过味,后悔不迭。 “我哪里想得到她家表外甥儿子的字,一表八千里的亲戚。” 老夫人最不善这些家长里短的亲戚关系,夜里十分发愁地小声跟丈夫商量,要不把孙女儿的名字改了 “胡闹,哪有这样避忌的” 谢老太爷一锤定音,就叫这个。 等进宫谢恩的时候,皇贵妃听完,当时脸色就变了。 “人家避之不及,你们倒往上贴。要是陛下听了传闻,看你们哭都哭不出来。这孩子八字这样好,宜男,多子,天家想不惦记这事情都难。” 皇贵妃私下里于无人处对自家母亲难得地生气抱怨。 天家很早就听说了这件事,对此只是大笑“人家说谢阁老方正秉直,朕这回是真见识到了。” 皇贵妃只能代父亲谢过。 一时传开,便有人来同谢老太爷打趣。 谢老太爷秉着一贯的严肃回答“您多虑了,等我孙女长大,怕已经为人父了。” 大家一想也是,虽说男孩子大一些好,霍家却是早娶妻早生子的家训,不留下子嗣来不能上战场,遂也无人再提。 然而,这许多年,种种变故累积下来,霍家世子后来成了肃王的这位,居然一直都未曾婚配。 谢寒蝉的名字就再被提起来了。 六七年前,谢寒蝉十四岁刚及笄,来插钗梳头的是魏国公夫人,与柳氏是手帕交。 魏国公夫人给她戴的是一根鎏金缠丝海棠花发簪,衬得她肤色白皙,面庞圆润端庄。 “你家这个姑娘,倒真是能当得起那家的王妃。” 柳氏心中就咯噔一下,回头找夫君商量,是该给丫头定亲了。 “急什么,霍家的人怎会拿着个名字来逼迫我们,你这是什么作派再者,他就是来求娶,我难道不会回绝吗” 谢瑾与谢老太爷是一脉相承的方正秉直。 “那可是亲王。”柳氏忧愁道。 而且还是五代单传死得满门孤寡的亲王。 要说死得满门孤寡,倒也不尽然,其实,还剩着一男一女。 大秦开国以来唯一以军功封王的异姓亲王,北荒肃王霍飞,民间编的话本子那就是武曲星下凡,神勇无敌,战功赫赫,威名远播。 大秦立国,便封其为肃王,世袭罔替。 天大的恩宠也得有命享,肃王一脉也不知道是杀孽太重还是如何,从来子息单薄。据说霍飞年轻时候征战伤了身体,于子嗣上极是艰难,到了五十才得了独子。 虽然子嗣不兴,肃王府却从不娇惯孩子,男儿十五便从军,十八便上战场,代代以武传家。 上一代的肃王世子,尚的是先帝最宠的敬和长公主,与今上一母同胞,这位公主生有一子一女,如今肃王府剩下的主人,便只有这两位。 柳氏极忧伤地跟谢寒蝉的姑母,谢瑾的大姐谢瑶环商量,谢家大姐叹气“你也是多虑,霍家的长辈就剩下天家了,且不说陛下那里早就知道这个典故,单是这几年给霍家那位相看的,不是勋贵出身便是皇室宗亲,总不会找到谢家。” 柳氏想想也是,便开开心心给女儿相看起夫婿,又请了大姐来商量,刚定了几家人选,却听闻北荒起了战事,宫里急宣柳氏,皇贵妃屏退了左右,与柳氏一番长谈。 出来之后柳氏便偃旗息鼓。 原本摩拳擦掌的各家命妇,也都没了声音。 谁敢与天家抢人 南廉侯的次子程子詹从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私下里和哥哥程子允说,这是拿阿柔终身做赌。 “实在不行,我卷了阿柔私奔,你们将我逐出家门就是。”他撇嘴,“总不能让阿柔嫁过去便守寡。” 南廉侯暴打了他一顿,直接扔去南江,安排他当刷马小兵。 “把你的脑子给我刷清醒了再回来。” 霍长亭殿前领旨,扎在北荒打了整整三年,从未满十八岁打到二十一岁多,少年郎长成将军,终于大胜,将塔拉人赶到沧河以北。 天家笑呵呵地把外甥招到御书房说话。长亭啊,你知不知道皇贵妃家那个侄女,和你名字是一对的女孩子今年十七了。 霍震骁字长亭。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 他想起母亲曾经的玩笑,你们的名字合起来,是句好词。 “是一句好词,只是,写词的人,命途多舛。” 母亲又笑说,谢家那个姑娘,真是个有胆量的孩子,她见了你爷爷都不哭呢老肃王的脸,于京都中小儿止啼一事上,那是颇有声誉的。 少年将军带着满身的血腥气跪在地上。 他不同意。 霍家只有守寡的媳妇,没有和离的夫人。 御书房里跪了一地。 永茂帝气得手抖,直接拿奏折砸他。 “你以为有几个贵女,既能匹配上你,又不怕你家这天命的煞气” “皇姐嫁给你父亲,先皇为什么迟迟不肯你自己心里没数” “这次命好,没死在战场上,你要是死了,霍家要绝后你让朕用什么脸去见你父母,去见老肃王” “你还敢嫌弃人家谢家有和离的姑奶奶你这话说出去,康王能追上门打你的脸定国公世子能在街上拦你的马” 霍震骁额头贴在地上,一动不动。 赐婚的旨意终归没有下来。 他这一仗的军功全没了。 天家当时便在皇贵妃处砸了一套天青瓷器。 御书房里的话自然没传出去。 太监刘安冷汗直冒,亏得霍震骁是先禀报军情,天家先摒弃了左右,只留了他与两个心腹。 刘安正想着,永茂帝又砸了个粉彩茶碗。 皇贵妃劝他,孩子自己不喜欢,总不好造一对怨偶。 “哪回赐婚,也都是两家都有意思,再由皇家出面锦上添花,乐得做这好事。两个孩子从未见过,脾气秉性都不相知,便是我们看着寒蝉,但总归是要长亭自己乐意。” “去给谢瑾传话让南玉去谢氏读书” 霍家的小郡主霍南玉当天便被送到谢氏族学。普通的女子学堂自然不适合她去念,谢瑾大手一挥,直接让谢寒蝉带着她念书。 “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柳氏白了他一眼。 于揣摩上意一途,谢侍郎也是既有家学又有师承的。 “你看我也没用,这是阿柔自己的主意。”谢侍郎十分知道妻子的心思,但是女儿自小便与别的孩子脾气不同,决定了的事情,从不改变。 柳氏差点要说天家这是司马昭之心若不是路人皆知,她女儿怎么会嫁不出去。 便是上吊也有断气那天,这口气从谢寒蝉十四岁到现在还没停。 天家又怎么会跟别人讲道理。 霍震骁那次回来不到半个月,北荒情况有变,连夜又去了北荒。临行来辞,永茂帝赶苍蝇一样将他赶出书房,便由总管太监刘安服侍着喝药,见皇贵妃来了,很是得意地装着不小心把药倒进案头那盆兰花里。 “是长亭把人送去的” “亲自送的。” 永茂帝哈哈地笑。 “是你那侄女教课” “是。” “你哥哥一向有趣臭小子没说话” “没有。” 永茂帝如负气顽童,从鼻子里哼出声“瞎了眼的臭小子。” 皇贵妃笑了笑,与永茂帝形容起霍南玉的求学生涯来。 “跟着寒蝉学养花草,这两日在整理暖房,把兰花月季都搬了进去。寒蝉绣花,她就在旁边描花样子,旁人竟然都不理会,只跟着寒蝉一个人” 她想着一向方正大气的侄女身边多了个闷不吭声的小尾巴,忍不住笑起来“倒真是还没过门就开始养小姑。” 永茂帝哈哈大笑“守臣倒是有个能看家的媳妇儿。” 霍震骁小名守臣,天家之下,无人能这样叫他名字,多是称一声王爷。 他将目光移向案头,言官弹劾户部侍郎谢瑾,家风不正、教女无方、与肃王私相授受永茂帝冷笑。 “清河汛期,工部要银子修缮河防,户部要银子安置流民,谢瑾上书,要工部结清去年欠款,怕是得罪了一堆人。” “北荒紧急,长亭领军出征,开场斩了卫所逃兵三十六人。南廉侯奉旨督办军务,五城兵马司着太仆寺检点,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马未动贪腐先行” 永茂帝深吸一口气。 兵部尚书老臣苏永续今年已经七十岁,伏在殿上顿首不起,求彻查军中贪腐。 肃王前脚刚领了差事,后手便将逃兵所属都指挥使给斩了,马、步军各守备、把总人人自危,两个主事被革职查办,便是这样,都杀不住伸手的蠹虫。 蠹虫不仅出在兵部,在户部、在工部,乃至三司六部各路按察使都指挥使,没有人不想捞一笔的。 他如何不想查 查了谁去打仗谁去领军谁去堵住北荒这个绞肉战场 骄兵悍将谁能压服 荣国公不顾六十之龄求马革裹尸,他便是肯,那把老骨头也熬不到边境。 他的亲外甥、肃王府唯一的男丁,才十八岁不到便上了战场,一个后人都没有。战事打了三年才稍停,他满心欢喜地要给外甥指一门亲事,竟然有人大肆宣扬谢氏家风不好,弹劾两人私相授受,逼得他外甥为了他的脸面,为了谢家大姑娘的名声,不肯接旨。 接旨便坐实了这弹劾是空穴来风。 便是这样,霍震骁在北荒一呆又是三年。 谢寒蝉依旧三年无人问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四 霍南玉这三年多来,在谢氏女子族学读书,是十分认真的。 她名义上是谢氏族学的学生,实际是跟着谢寒蝉念书,口里称的是姐姐。 这几日她兄长归家,谢寒蝉便放了她几日假,小郡主却丝毫不敢懈怠,在家中抄写背诵,又按照功课铺开宣纸作画。 霍震骁见得有趣,问她平日还有什么功课,她便一一向兄长陈述。除了读书习字,琴棋书画,还要学农事家务。她已经能看得懂府中简单的账册,还能当家理事。 “真是厉害。” 霍南玉却皱眉“谢家姐姐才厉害。” 她不过能看得懂账目罢了。 谢寒蝉十岁便掌管谢府庶务,连柳氏的嫁妆也是她打理。更厉害的是,她掌着谢氏女子学堂。收纳子弟,扶助弱女,授学技艺,一应事务都是她打理。 谢寒蝉是真正有兴趣经营这些事务,也把这些事当作课业布置给学堂女弟子们。她教霍南玉,另教她如何打理花草,修枝剪叶,兴致来了也一起拿着鸡毛掸子收拾书房。 “还有呢” 也教礼仪规矩,身姿仪容,也要学女红。 “不是都是谢家姐姐教习,只是我们都想跟她一样,走路那么好看,拿笔也那么好看。”小姑娘十分认真地介绍,上回他们一起去西山游玩,一路上有好多女孩子都盯着谢姐姐不肯挪开眼睛。 “有多好看” “就是就是那么好看。”小姑娘于容颜形容上,是家传的不擅长,“教习们私下都说,谢姐姐身形姿容是最好的” “可是他们也说,我们是学不了的,让我们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 霍震骁目光闪了闪。 他一直知道谢寒雨有个很好的妹妹,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妹妹也被教的很好。 “阿箩可要与我去营房玩” 霍南玉睁大了眼睛点头。 他便让人备了马车。 “谢家姐姐还会骑马。”霍南玉十分渴望地看着他的坐骑墨点,墨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霍震骁失笑。 “阿箩也想学骑马” 霍南玉大大地点头。 “好。” 他将妹妹抱上马背,小姑娘一边害怕,一边咯咯地笑。 “好高呀。” 墨点矮了矮脑袋,打了个响鼻。 自李皇后殁,皇贵妃便统理六宫,威仪日重,命妇求见可不是容易的事。 徐锦小心地引着谢夫人。 “娘娘正同贤妃说话,还请夫人在此稍等。” “劳烦徐公公。” 徐锦连称不敢。他是皇贵妃的心腹之人,为人内敛严肃,早年曾经跟谢瑾念书,论起来还要称柳氏一声师母。 小宫女上来斟茶倒水,十月秋凉,柳氏拢了拢茶盏,端在手里取暖。徐锦已吩咐了去拿件披肩来,东西还没拿回来,里面已经发话请谢夫人入内。 皇贵妃年轻的时候对这个弟妹是不喜欢的,觉得她颜色形容与自家弟弟相去甚远,甚不相配。当时她还是太子良娣,长公主就笑她,说她是瘌痢头的儿子自己的好,自然看什么人都配不上谢家大郎了。 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长公主也已经不在了。 “阿柔带着南玉读书,有三年了” “是。” “她从小就是个心志坚定的孩子。小时候不愿去官中女学,只在家中读书,我还怕耽误了她。” 谢氏女子族学是老康王妃开设的,不收朝中贵女,只给平民百姓家的女子读书。谢寒蝉四岁上,皇贵妃本想让她入官学,她却不愿意,只在家中跟着兄长们念书。 “阿柔是想做女官” 大秦除了内廷女官,也有在朝中为官的,不算女将,文官最高是三品,任副都御史。要做女官,光靠女子族学自然不够,皇贵妃是以有此一问。 大秦女学虽兴,但读书走科考路子的却不多,朝廷开女科,专录女子。若要循着科考之路往上,而不是女科录取,那便更难。如今的副都御史蒋彬当年与男子同考,由内廷女官监察,贤静太后亲临考场,殿试亦是同录,真正是杀出大秦第一位女传胪,老人家今年六十多了,在御史台坐镇四十余年,是十三道御史中年资最长的一位。 京中好事之人爱编排才女美女,当年曾赞誉蒋大人是天下第一才女,被蒋大人嗤之以鼻,并参此人不务正业。 女学中确有这样的风气,言女子读书,为将来相夫教子做准备。 “女子一生,难道读书便是为了提高身价嫁个好人家花楼女郎,也教琴棋书画,将其待价而沽,此种自轻自贱的想法,臣,绝不苟同。” 蒋大人是有大抱负的女子,老康王妃还在时,蒋大人曾来拜会,谢寒蝉被她抱在怀中,老康王妃问她,可愿收个关门弟子。 “您是说这个女娃娃”蒋彬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谢家也要出个女官吗” “不过是跟着你增长见识。这个孩子性情有些不同别人,我怕她日后艰难。” 蒋大人教了她五年,但没有给她弟子的名份。 “切莫学那些人沽名钓誉,你只要搭上是我弟子的身份,日后便不断有人来同你较量,事事要同你争先。我朝设女学是为女子开蒙,不是为了争奇斗艳。若只是为了闯出个好名声,以后好嫁人,那还是不要读书,学学管帐理家,学学人情世故,比学诗词歌赋有用。” “人从书里明道理,无论男女。会写几个词句,联几个句子,便是才思胸中无有天下,眼睛便只能看到院墙。” 她是谢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儿,谢家的女儿是注定要顶着压力而生的。 即便不同京中贵女交往过密,谢寒蝉仍然常会在各种场合碰见要同她一较高下的女孩子们,春日冶游,秋日赏菊,时常有人拿了彩头设局,要与她诗文相交、书画论友。 甚至有人说,三大女子书院,官学、鹿鸣学院、徽山书房三年一次大比,各科目的第一名都不作数。 因为谢寒蝉不在其中。 谢寒蝉关起门,依旧在谢氏女子族学教授最简单的课程。 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 晚间读书,幼童们念,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她跟着唱,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 她坐在案前,让霍南玉和这些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一起识字,认认真真教习。书院极敞亮,四下里挂着纱幔,天光映入前院,拿着书站在院中,举手遮住阳光,望向天空,看呆了一群小姑娘们。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族学外堂往西,是教习们的住处。 闵芳有些不安地抱着手,这是她第一次见谢寒蝉。 “姑娘要我做教习” 谢寒蝉微笑点头。 “我们族学之前教针法的胡大娘媳妇儿生了,告假一个月,这期间,便请闵娘子代课。若是教的好,后面,便请你帮胡大娘分担一二。” 闵芳局促地捏着手指。 “谢氏的女学,都是贫寒人家的女孩子,也有要当门立户的女户,不必教的多精致,只是自己能学一门手艺,以后能养活自己也是好的。” 谢寒蝉让人给她递上单子,上面是她的束脩,还有一应开销明细。 “若有问题,可与王大娘说,大娘是族学的管事。” 闵芳看到单子上儿子名下出的供养,哭了出来。 “我儿我儿才十二伯府不认他,他如何能赚这样一笔银子姑娘可不是要逼死我们母子求姑娘可怜,我想见见侯爷。” 她不敢求谢瑶环。 谢瑶环一身的傲骨天成,站在她面前让她气都不敢喘。到了这里,她先被谢寒蝉与谢瑶环有六分相似的面容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侯府的千金,后见她为人和善,不似谢夫人那样威慑,又问了别人,才知道是谢家的姑娘。 她听侯爷提起过,谢家大小姐,是很温和明理的人。 “十二岁” 谢寒蝉坐在闵芳对面的软榻上,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 “十二岁,侯爷的长子,我表兄程子允已经去了南江大营。十二岁勇毅伯府遗腹子不到十岁,日日混在营房,骑射一日不敢落下。” “闵娘子当年做外室,是说过甘心情愿等世子回来的。世子没了,侯爷敬重世子为国征战,接济你们母子,闵娘子却不甘心了。如此说来,闵娘子对侯爷的情意,倒是胜过了对世子。” 闵芳不敢说话。 她不知道有的女子,不用对她冷眼相看,便能让人瑟瑟发抖。 她一声一声地说,语词极慢,却不容置疑。 “闵娘子若是不愿意在这里劳作,也可以。”她顿了顿,“我听说闵娘子还有一家亲戚,是你兄长,不如,我将你送回兄长家。” 闵芳大惊。 她若是能得兄长庇护,当年何至于自去绣楼做绣娘。她绣得十个指头无一完好,却连一分钱工钱都没见过,全被嫂嫂拿走。若不是兄长顾忌自家是良籍,她早就被卖了。当年做了外室,兄长尚不敢上门,世子过世,他上门来打秋风,幸亏是侯爷将他教训了一番。 “不姑娘我我愿意在此劳作。” 谢寒蝉点头。 “闵娘子,你既在此教习,便不用担心你兄长寻来。不过,你也需守我族学规矩,否则,我族学也不会保你平安。” “你应该庆幸,你的儿子虽然只有十二岁,却在霍家老王爷跟前养了一段日子,是个十分懂事的好孩子。” “否则,只一条谋害当朝侯爷,你便会入罪,且顺理成章带累你儿子。” “那那不是毒药。”她满脸通红,下药的人倒比旁人还羞于启齿。 谢寒蝉有些皱眉地望着屋外的小姑娘。 “闵娘子,你以为你拿到的是什么药” 闵芳霍的抬起头,吓得脸色苍白。 谢寒蝉不再理她,起身出门。 霍南玉笑眯眯地骑在马上,前头牵着马的,是威震八方、武功盖世且英武非凡的当朝肃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五 谢寒蝉一边安抚着小姑娘“会骑马了”、“军营好热闹”之类兴奋的情绪,一边命人在茶轩中摆上点心果脯,拿着谢侍郎同款手绢给她擦了汗,再摸摸她后颈,让自己的大丫鬟红缃带着她去内室打理。 “出了这么多汗,不可吹风。” 霍震骁但见她一脸诚恳对自家妹妹嘱咐,却觉得这话是冲自己来的。 而他居然不能辩解。 谢寒蝉平日在族学起居的是一处小院落,院中种着红枫,用来当做书房的小花厅平日用竹帘和纱幔遮着,正能见着院中风景。她特意在廊下辟了一处小茶轩,如今这样天气坐在这里,煮一壶茶水,正是刚好。 她刚吩咐停当,回头一看,这位王爷完全不当自己是外人地坐在她平日的座位上,手里还拿着她抄的字。 “字很好,文章却与谢侍郎不似。”谢侍郎笔力雄浑,常常被天家委以书碑文的重任。谢寒蝉的字很好,却只写白话。 于夸人一事,霍家的人确实没有天分谢寒蝉想起,好似当年长公主也这样说,真是个好姑娘,性情却和皇贵妃不似。 “家父是学士字。” 她没有做官的想法,写一手好文章做什么。 “这些是给女童的帖子”俱是最简单的习字,想来是启蒙用的。 “是。谢氏女学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能识文断字、能明白道理便可,以后看顾子女,打理家事够用,目的便达到了。” 官中设女学,分两种,一种是贵女习所,自五岁入学,出嫁方退。一种是普通人家女子习学,九岁入学,十二便可退。谢家女子族学收的是普通人家女孩子,但自五岁入学,出嫁后亦可继续念,只是要在族学中任教习或捐助一个女童读书。 “老康王妃心善。” 她讲起族学,脸上有别样的光彩。霍震骁垂下眼,一张张看她的字。字迹方正圆润,于法度外另有风流。 “谢小姐无意为官” 他曾以为,她会跟蒋大人一样。 “我这样的性情做官,怕是不妥。” 他未及回答,外面已有人进来通报,南廉侯府的人到了。她看完信,又递给霍震骁,霍南玉也收拾停当,由红缃带着出来。 小姑娘絮絮地伏在她怀里与她说今日的事情,说着说着便靠着她睡着了。霍震骁一边看着信,一边将披风搭在妹妹身上,霍南玉却翻了个身,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不放。 “北边的毒药” 炉上的茶水到此时,刚好可以饮用。谢寒蝉将手里的茶盏放下,把从闵芳那里拿到的药瓶交给他。 “侯府已着军中大夫验过,药是北边的不错。” “哪一族” “颉墨族。” 霍震骁冷冷地将手中小小的瓷瓶放下“颉墨族被灭了几十年。” 是他霍家灭的。 北荒之人,只认强者,颉墨族被灭了,那是技不如人,这是北荒几百年的法则。颉墨族大统领的脑袋被霍飞挂在北荒王庭的旗杆上,无人敢收尸。颉墨族人或被杀,或被充作奴婢,或被迫迁往极北之地不敢露头。 “我听说,颉墨王族中人叫这种毒作春雨,男子若是服了,大多死得十分不光彩。”这是颉墨王族的秘药,颉墨最后一代王好男风,很是将这药发扬光大了一把。“我还听闻,颉墨王有一位男后。” 霍震骁眉毛都不动一下“没有立后,只是封了大祭司,节制后宫。” 谢寒蝉微微一顿,陡然有种噎了一下的感觉。 虽然不常见,但这确实是一个在她谈论这些不符合闺阁标准的事情时毫无异色的人。她侧着面庞看着他,偶然捕捉到他脸上的微笑,忽然领略到这笑容是冲她刚刚的停顿来的。 “我听闻,肃王爷性情冷峻,不苟言笑。” “我也听闻,谢家的大小姐性情端方,最守规矩。” 可见,传闻并不能作准。 日头渐西,日光渐深,院中枫树迎着夕阳,似乎泛起来光泽。 正是赏枫的好时候。 霍震骁记起,那也是这样的时节,天家气得将他赶出书房。 “总有你后悔的一天。” 他不后悔。 那个从容地向母亲请安的女孩子,并不适合做肃王府的女主人。 皇贵妃到玉泉阁时,永茂帝正在看折子。西疆行营上了密奏,刚刚八百里加急送到。 “查清了” 皇贵妃欠身回话“寒蝉亲自查的。” 永茂帝想到这里,皱紧了眉头。 大秦开国,戎然、羌人、月石等原北荒王庭八部十六族向来民风彪悍,桀骜不驯,每日为了水源草场打生打死,虽说北荒是向大秦称臣的,却没有一日听调遣,时时还打着进贡的旗号要封赏。太祖爷大笔一挥,将肃王的封地定在北荒十六郡,霍飞大笑说这是打着白条给的食邑。大约太祖自己也不好意思,又将河西八郡封给了肃王还没影儿的世子,让他老子先代收着。 肃王收着白条,带着大军去北荒,也不论道理,直接灭了颉墨等三部王族,镇得其余十三族暂时不敢动弹,这才一步一步勉强拿下了北荒。 如此细算下来,霍家竟然是除了周王之外,食邑最多的亲王。 按说就算是有再大的情分,像是霍家这样功高盖世的武将,经历四代君主,也应该飞鸟尽良弓藏了,不说削兵权,十分不该仍将北荒王庭交给肃王一脉镇守。然则,大秦历代的君主,没有一个有这样的想法。 君王自己不会打仗的时候,自然惧怕会打仗的臣子。 君王自己能征善战的时候,恨不得手下都是精兵良将。 “如前朝那样,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早晚也如前朝那样,被人包个囫囵。”永茂帝教导才三岁的儿子,他是太祖亲自教养的,自然也是一样的想法,“不要听那些迂腐文人、言官清流的鬼话,他们是无事也要找出事情来的,党争,攻讦,内耗,前朝的例子要记在心里。” 霍长亭离家六年,霍家没有主事的人,小郡主霍南玉一向养在宫里,永茂帝便让皇贵妃代管南廉侯府的小儿子与霍南玉是指腹为婚的亲事,皇贵妃与谢夫人是亲姐妹,没有比她更合适的。 北荒战起第五年,肃王霍震骁斩了塔拉族大统领脑袋,塔拉人称臣,大秦开国以来,北荒第一次称得上大定。 兵部尚书于殿前叩首,有生之年得见北荒兵事休,乃是不世的功勋。 这不过才一年,大秦从北荒抽出手来料理西疆,战事迫在眉睫,南廉侯府便出了事。 谢夫人和南廉侯和离。 永茂帝惊怒交加。 “这是撕朕的脸皮,挖朕的根基。” 要不是南廉侯见机得快,此时程子允就要袭爵了。 “人虽然已经押在当场,却撬不开嘴。这内宅的事情,守臣却是插不进手,你家的姑娘倒是好本事。” “哪里是她有本事,不过是扯着陛下的大旗好办事。只是陛下想让长亭与寒蝉多多亲近的心思,怕是白费了。” 永茂帝摆手。 “守臣这个臭小子,娶媳妇不见他积极,办公务倒是跑的勤快。罢罢罢,孩子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他在密奏上批了几笔,“这个臭小子,就算后悔,怕都不会露出一丝一毫,让朕看笑话。” 谢侍郎觉得自己一定已经被御史言官弹劾出了窟窿。 恩师李宗用将他叫到家里,一番开解。 “陛下是明白的,这些折子,都留中不发。” 谢瑾一点都不怕事“本来就是陛下惹的事情,自然陛下要拦在前头。” 当朝的首辅大人哈哈大笑“读书人和勋贵之家搅在一起,自然是要被弹劾的。只是你未免也太不在乎。倒是你闺女委屈了,替陛下外甥家里挡灾渡劫。” 谢瑾摸了摸胡子“我家闺女更不在乎。” 他家女儿,自南廉侯府遇事到现在,敢第一时间带人围了那外室的宅子,敢借着由头绑了肃王府的老嬷嬷。 什么传统礼仪,什么风评名声,对他家女儿来说算什么。 谢侍郎从女儿会讲话开始便十分地忧心,将来怕是要有第四位和离的谢家姑奶奶。 至于女儿如何莫名得了个端庄有礼的评价,他那是难得在人生中有一件事觉得如此心虚。 谢氏寒蝉,是谢家最不讲规矩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六 九月初五那日,谢寒蝉如常送霍南玉去南廉侯府,先去看她寄养在那里的鹦鹉。自长公主没了,霍南玉便由皇贵妃抚养在宫中,她读书以来,若是肃王在府中,有时也在自家小住。 那只鹦鹉吃了点霍南玉自家中带来的点心,不到半刻便脱力而死。谢寒蝉将她袋中糕点全部喂了程子詹养的金鱼,俱是一样死法。 若是换了旁人,可能还不会这么快想到北荒。老康王之事,当初是蒋彬揭破,谢寒蝉从蒋彬读书那么多年,又是谢家的女儿,若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倒真是白活了。当下不动声色,立即让人请了谢瑶环来护在霍南玉身旁,又让大表嫂身边的丫鬟借着给程子允送衣物的由头,夹带着密信交给霍震骁,自己则亲去了肃王府,借口郡主不适要找乳母,半路将人捆到南廉侯府看管。 同一时间,南廉侯在闵芳处,水刚入口,觉得闵芳神情不对,将水洒在袖子上,装作衣服脏了要回家换。他回到府中,听谢寒蝉告知前事,立时想到闵芳今日异状,马上向妻子坦白。谢瑶环大骇,立刻要派人去围乐宅子,被谢寒蝉拦下,只让南廉侯再去闵芳处。幕后之人本以为事败要遁走,不料南廉侯去而复返,正犹豫之时,谢瑶环亲自跟去“捉奸”,与南廉侯大吵,此人不知侯府中情况,不敢擅自做主,却被谢寒蝉将宅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事情查到了勇毅伯府。 南廉侯与谢瑶环和离,立即去了西疆行营,得天家之令,代替肃王暂管西疆之事,扣下了勇毅伯。 “勇毅伯既然不知情,为何要扣下他” 程子允作为知情人,十分不解地且极为谦逊地请教表妹。 他向来搞不清这些弯弯绕绕。 “勇毅伯世子夫人是白蛮贵族出身。”谢寒蝉坐在茶轩中,慢条斯理地给炉子上加了块炭火。 白蛮女子既忠贞又烈性,对待婚姻爱情,往往比大秦女子更加决绝。 按照南廉侯的说法,这几年,勇毅伯也在暗中接济这对母子。 闵芳说药是从白蛮商人手中拿到的,谢寒蝉便起了疑心。 她尚没有这样的人手查探,霍震骁却不然。从白蛮商人查到了勇毅伯府世子夫人,明面上看是有了结论,谢寒蝉却觉得不妥。 “我想,如果我是世子夫人,要报复前姑父这么多年多管闲事,药,只会是通过闵芳下给侯爷,目的,不过是让侯爷出丑丢人,既不会是春雨这样的毒,也断不会牵扯到小郡主。” “要让小郡主死于南廉侯府,并与南廉侯爷是同样不堪的死因,小郡主还是南廉侯未来的儿媳妇,恐怕,其居心不在于让侯爷恶心得多一门妾室。” 一旦南廉侯府与肃王府翻脸,勇毅伯便是唯一能够主持西疆战事的主帅,到时候便会领兵出征。而作为勇毅伯的儿媳妇,勇毅伯世子夫人,怕是十分明白,老勇毅伯的身体,撑不了多久。 “归根到底,这药的真正来源,才是问题。” 一个白蛮女子,如何能够得到已经被灭了几十年的颉墨族的秘药又如何能够使唤得动小郡主的乳母 “你为什么能肯定,是小郡主的那个乳母干的” 谢寒蝉懒得与大表兄讲话。 如果是霍震骁,必不会问这样的蠢问题。 “大表哥今日倒是有时间听这些事情” 程子允嘿嘿的笑。 “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告诉子詹,金鱼都是你毒死的。” “这又是何必呢。”她叹了一句,“小郡主出生在北荒。” 有问题的不是糕点,而是装糕点的袋子。 春雨这种毒,无色无味,末代颉墨王用这玩意祸害的人不少,却也怕别人对他用同样的东西,因此特地填了一点香料进去。 当然,这种香料,人是闻不出的。 “大表哥要是闲着,就帮我把这两匹狼青带回去,如何” 豢养在营所的那两条纯种的北荒狼青趴在谢寒蝉脚下,乖巧异常,她却有些头疼。 这两个家伙,几天来在她家吃的牛肉,怕不是有两车。 霍震骁骑在马上,身后金吾卫簇拥,将勇毅伯府围得水泄不通。 世子夫人昂首受缚被押着出门,她的儿子已经被送去勇毅伯身边。 她冷笑,肃王好大的威风。 “说我毒害南廉侯,你有什么证据” 霍震骁自马背上高高地看着她。 “有个人提醒我,谢家先祖有位夫人,就是曾经的白蛮族族长之女。” “所以,要查你真正的身份,只需要等你的父母到了就行。” 他不需要更多证据。 谢寒蝉在两天前,就已经派了人去白蛮请人了,今天下午就到。 世子夫人的脸,瞬间苍白。 “我一直都很奇怪,按照那位夫人的脾气,如果真的是早就知道闵氏之事,难道不是应该跟我谢家的姑奶奶们一样大归回家吗”谢寒蝉整理着手中的干花叶,新鲜花叶用上好的棠花纸夹着,成了形状,便可做成书签。 红缃领着小丫头们在外面翻晒毛皮。冬天要到了,需得早做准备。 和父母闹翻,独力抚养遗腹子,是多么令人敬佩的行为。 然而,那不是白蛮女子的做派。 “白蛮女子,若非深爱,从不守节。若是深爱,也从不原谅。”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需要他们再去追查。天家命刑部接管案子,又压下了南玉曾经差点中毒之事,免得别人过多揣测,坏了南玉的名声。 “阿柔,你老实告诉我,霍震骁这小子跟你是不是早就暗中有来往” 否则为什么霍震骁这么听她妹妹的话连营中这两只视作宝贝的狼青都能送来这玩意到了北荒,比最精锐的斥候也不差。 谢寒蝉收拾花册的手顿住了。 大哥到底是不是谢家的孩子难道跟勇毅伯世子夫人一样,早换了人她看着兄长与父亲有七分相似,跟自己有三分相仿的脸好吧,是谢家的相貌没错。 “大哥,你脸上有伤呢。” “什么”谢寒雨连忙凑到铜镜前,哎呀,糟了 谢寒蝉一向睡得很安稳,尤其今日。 她今天做了许多事情,劳师动众收拾屋子到自己满意,整理花册集子,习字。 她睡得熟,便翻了个身。忽然一把抽出枕头下的匕首,向罗帐外刺了出去。 手腕轻松被人握住。 寒气逼人的匕首依然还在谢寒蝉手里,她以前没有这样的习惯,自从得到这把匕首,反倒是突然养成了。 匕首底部刻着两个小字,长亭。 这是他的匕首。 她护着他的时候,他在背后看着她。 像是如今这样的眼神,仿佛有些冰冷,仔细看却眉目柔和,眼底如星月灿烂。 她护在他身前,看周围的死卫一个个死去,却没有退缩,只将匕首握得紧紧的,将他拦在身后。 他想问她,你能刺中谁呢,能帮助谁呢,假如他都没有办法了,她又能做什么 然而他没有问出口。 他只是握着她的手,拉在身侧。 而她很冷静地跟他说,她会在死前杀了他。 “你放心,我死之前,一定先杀了你。” 茆御人的死士狞笑着围了上来。 他一时有些恍惚,却想起自己握着的手,是这样柔软。 她的手干干净净,和他自沙场上练出的一双杀人的手截然不同。 “吓到你了。” “没有。” 谢寒蝉微笑“我只是想出口气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七 霍震骁右手轻松从她手里拿走匕首,见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力气有些大,马上松开了抓着她的手腕的左手,从怀中取出一枚夜明珠,看向她的手腕,红了一圈。 “抱歉。” 她打量他的装束,标准的夜行衣,脸上倒是没有蒙着罩面。这样被人不客气,还要道歉,看来他自己也觉得愧疚得很。 这愧疚约莫,不是从今日开始。 她拿过厚厚的披风,搭在肩上,起身走到案旁,点燃了灯火。 红缃自然是在外头守着,不过看这人如入无人之境的样子,大约不必担心自己的丫头会醒过来。 要是大哥知道,少不了要打一架 她一边想自己心思,倒是没关注到霍震骁的面色有异。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过来” 这一副和衣而睡的样子,怕不是早料到了。 “王爷明日就要去西疆,今日定然还有些事要交代询问。” 霍震骁拿起她放在书案上写了一半的字,抄的是些孩童常念的诗句。 “你对北荒王庭似乎很关注。” 谢寒蝉点头“家母六七年前从宫中回来之后,我便不得不关注。” 这是冲他来的。 霍震骁透过烛光看着她,肌肤洁白无瑕,眉间带着笑意,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他知道,她是真的不曾在意。 “你不像是个认命的人。” 谢寒蝉给自己倒了杯水,握着瓷杯子。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的夫君会像是父亲那样,是个读书人,虽然有些方正迂腐,但和自己能举案齐眉。又或者是几位姨表兄那样的世家子弟,家教良好,品味一流,懂得生活情趣,虽然风流却不滥情,哪怕有小妾,也尊重妻子一如姨父尊重姨母。 三年前,永茂帝在他拒绝赐婚的时候,曾经将谢寒蝉宣进宫去,原原本本将霍震骁的话说给她听。 霍家没有和离的夫人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因为这句话有些气不平,可是居然没有。 “王爷说的很对。” 她这样回答永茂帝,引得天家哈哈大笑。 “倒是一对” 霍震骁十分清楚地知道,在她挡在他身前那刻,他便知道,她是一定能够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将自己安排得妥当的人。哪怕他死了,她也绝不会守在肃王府,做一个符合众人期望的肃王妃。 霍震骁临走,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在她案头。谢寒蝉仔细看,是个做工精美的短鞘。 她手里这把匕首自拿回来,还未曾找到合适的鞘匣。 她那时只想着,若是这人就这么死在这种地方,未免太窝囊太对不起他家的凶名在外。 若这些人还想折辱于他,那就让她先把他杀了也好,省得受那样的罪。 “放在鞘里吧,那把匕首。” 霍家的子弟,学万人敌,也学匹夫勇。做肃王府的护卫,且不说别的,有一个算一个的都不是吃素的,个把江洋大盗也都是单独就能拿得下的,肃王甚至还是天家的第一代禁卫统领。 要谢寒蝉说,她还是不够了解霍家人,要不然那年他重伤之下被人围攻,她绝不会挺身而出。 这人就是死,都会拖上一百个垫背的。 大哥白天问她,阿柔跟霍震骁是不是暗中一直有来往。 当然没有暗中来往。 她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在十四岁那年,她曾经差点杀掉过一位当朝的亲王。 北荒大漠深广,夏日水草丰茂,冬日风雪酷寒。北荒王庭在前朝势弱时亦曾年年进犯边境,当年镇守西北的就是大秦赵氏一族。 陇西豪强善屯兵,建堡垒,来犯的北荒骑兵不善应对高墙深壕,劫掠平民百姓却是常有的事情。 肃王一脉能杀的北荒这些骄横的蛮族不敢抬头,要说起来,还是因为霍飞从小长于草场之上,为人最擅骑兵之术。他是在马上养大的男儿,自然也在马背上养儿子。 霍震骁三四岁开始学骑马,五岁能拉硬弓,七岁能在皇家围场杀狼救主。要说武艺,当朝武将无人能出其右。他从小就是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脾性,永茂帝很是以逗这老成持重的外甥为乐,诸如派他去干个挂名的巡城御史专管皇室宗亲,或让他在书房跟着听大臣们唾沫星子直飞,又或者在大冬天给他下个“去猎两只雪雁来”这种难以完成的任务,无一例外折羽而归。 他未满十八岁时带着霍家仅存的几个老将上了北荒绞肉场,在北荒大漠中,看着满天低垂的星星时,想起尚在襁褓便没了母亲的妹妹,也只是握紧了手中长刀。 迄今为止,能让霍震骁跪在地上求的,也不过就拒婚一件事而已。他的额头抵在地上,想起被那个女孩子用匕首抵住喉咙的时刻,心中忽然有种无法言说的冲动。 是个从不动摇的人。 即使面对刀光剑影,也敢立在他身前。 谢寒雨真的有个很不错的妹妹。 永茂帝再生气也没有失去判断力。 “小子,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不合适。” 她那种性情的人,做个王妃,多么可惜。 草原上翱翔的鹰,要看的是高山峻岭的风景,怎么会栖息在树上。 “臣当年出征北荒,曾得赖谢小姐高义庇护。臣不忍折其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八 谢寒蝉夜里还是做了个梦。 她十四岁的时候,兄长谢寒雨中了武举,谢家阖族老少兴奋到开祠堂禀告先祖,家中出了个武曲星。 大秦未立国的时候,各家的人在谢家族学读书的占了当朝半壁江山。谢老太爷的祖父,打过太祖的手板,罚过贤静太后的功课,过世的时候太祖亲至吊唁,下葬的时候教过的文武百官皆来送殡。 什么举人秀才,什么大儒文士,谢家几代人,本家连着旁支,哪房没有几个读书的天才,科举的高人。 谢家,榜眼探花状元郎也是出过的。 谢家男儿,不中举人都不好意思和兄弟们同桌吃饭。 论读书,不是谢家的人骂人,满朝文官家里,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当做过对手。 论到领兵打仗嘛 听说过破天荒吗 这就是啊 谢氏族长激动地领着全家放了三天的烟花,散了八条街的红包,听说全族一致同意要给柳氏颁个“教育有方、育嗣有功”的牌匾来,谢瑾差点翻脸才阻止了族老们的激动之情。 在谢家,会念书有个屁用谢寒引如是说。 因着回族中祭祖,柳氏将谢寒蝉也带回了族中。 她回家的时候,柳氏已经停了给她议亲的心思,族中的姑母们不晓得内情,纷纷向柳氏打听起来,强力推荐自家各内侄外甥乃至夫君的那些弟子们,柳氏又不好明说姑娘已经定下,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谢寒蝉手一挥,指挥小丫头们收拾了她的花本集子,禀告母亲之后,前往城外谢家的庄子上躲清闲,其实每日都顶着个斗笠到处看人物风情。 山边田野姑娘小伙子们唱着歌劳作,她兴致勃勃地拿着笔墨记下来。山间不常见的花草树木,一一跟人请教名称用途。庄子上的小姑娘们未满年岁不能入官学无人教导,她命人查清了人数,亲自上阵教她们念书识字。早上起来在新设的学堂里,带着一群丫头片子念“鹅鹅鹅”,一字一句的模样,让人见了就挪不开眼。 “我三四岁时读的故事,到十四岁还记得很清楚。反倒是七八岁上念的书,全都不记得了。” 红缃撇嘴,小姐忽悠人的时候永远这么真诚。 她家小姐也就是无心仕途,不然再出一位女传胪也不是不可能。 谢瑾的父亲,谢寒蝉的祖父在她七八岁的时候就很感慨,谢家终于出了个秉持先祖志向的后人。 谢寒蝉最大的兴趣,是教书。 霍震骁被谢寒雨送来西北,谢寒蝉正教到笔画。 她已经让族里请了寡居在家的旁支堂姑来接手教习,堂姑这几日便要搬过来。 霍震骁这样的身份,以及现下的光景,怎么也不适合暴露在人前。 谢寒雨做主,将他挪到庄子外的山中一处小温泉别院上将养。 这些事当然都是瞒着柳氏做的,谢寒雨因此很觉得亏欠妹妹,人家的兄长都是给妹妹遮风避雨,他却要自家才及笄的妹妹担风险要是知道她妹妹已经被天家定给了霍震骁,打死他也不会将人送到这里来。 “杀戮太多得罪人了。” 谢寒蝉听他这样解释,便没再问,也没多说。横竖她还有十来天便要跟母亲回洛都,犯不着问他们这些事。 谢寒雨将人托付给了妹妹,便十分心安理得地留下一队护卫,自己先行离开了。 这事也不能怪谢寒雨心大,实在是从他妹妹懂事以来,家中一应杂事他捣鼓出的那些烂摊子闯下的祸事无一不是谢寒蝉给他收拾善后的,在他看来,人已经送到妹妹这里,帮手也留下了,便不会出什么乱子万一有乱子,霍震骁又不是个死人。 谁会知道霍震骁差点真成了个死人。 “王爷是得罪了什么人” 谢寒蝉晚间听了庄子里管事的回话,让他们不要惊动官府,只将门户紧闭。又觉得自己幸亏是个喜欢跋山涉水,又十分注重健康的人,换了一般的闺秀这么从山下半夜爬上来,怕是半条命也要去了。 谢家的护卫当然不能跟肃王府的相比,但胜在这里十里八村都是熟人,万一出个把生面孔,保准上午刚露头下午就会被发现,这也是谢寒雨敢把人送到谢家来的原因。 霍震骁靠在软榻上,这时他还不知道宫里已经透过他们亲事的口风,只当她是谢寒雨的妹妹。十四岁的姑娘,半夜里摸上来,鞋子全脏了,脸上还带着细密的汗,实在不是闺秀们会有的做派。他有些奇妙地,从眼前姑娘的脸上看到一种生机勃勃,完全不同他曾相看的那些名门贵女。 这是谢家的姑娘满大秦都知道的那一家谢氏女子。 他听了她的话,明白她不会这么无缘无故发问,略略思索便有了计较。 “有生人” 她点头。 “谢小姐不必惊慌,这些人不是节外生枝的人,你还是尽快回去。” 他不欲多说,谢寒蝉却不理他。 “王爷匆匆从军中回来,若是没有露了行踪,那么能伤你的人,必然是亲信之人。” “王爷是想将计就计,引着对方出手好当场拿下,只是,王爷有没有想过,此人既然对王爷十分了解看重,又怎么会轻易相信王爷受了重伤” 霍震骁握了握放在手边的长刀,刀柄入手冰凉。 “他们只有这个机会,不管他们信不信。” 他唤了护卫进来要将她送下山,护卫的脸色却十分不好。他沉吟了片刻,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递给她。 “只能请姑娘在此等候了。” 谢寒蝉收下匕首,端坐着不动。等护卫出去了,一脸不赞同地看着他“刘奎将军是肃王府的亲卫头领,这样的行事,他却不在王爷身边。” “刘将军昔年斩过克列族头人的脑袋,不是我肃王府的家将。”他咳嗽了一声,谢寒蝉替他倒了杯水,瓷杯入手透着暖意,“战事既起,他便要坐镇军中,岂可大材小用。” 谢寒蝉抽出匕首,寒光一闪,看清了上头刻着的两个字。 长亭。 “家兄虽然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王爷受了这样的伤,却还丢下您自己先走,想必是有王爷的严令。” “王爷看重家兄,唯一的理由,只能是我兄长出自谢氏,而谢家在北荒驻军中,毫无根基,不会与这些人勾结。” 霍震骁静静地看着她。女孩子目光中没有好奇和担忧,只是冷静地陈述着。 谢寒蝉亦回望着这位肃王。 “王爷为何秘密从北荒入京可是要向天家陈情此人是不是只有天家才杀得” 霍震骁闭上眼。 实在是敏锐得有些可怕。 他受了重伤,被送来的时候已经昏迷。谢寒雨咬牙将他送到谢家。 他想,是不应该将谢家扯进来。可是从北荒行营往洛都这一路,不能惊动官府,不能大事声张,还要相对安全,谢寒雨要找这样一个地方,实在也只有谢家合适。他本来想着这里离谢家的庄子还有小半柱香的路程,那些人冲着他来,绝不会凭空去找谢家的麻烦他却没有想过,谢家的女儿是这样的性情。 还是牵扯了旁人。 不,从他选中谢寒雨做这个传信的人开始,就已经将谢家拉下了水。 “我在御前请战的时候,就料到不光有北荒的敌人,还有身后的刀子。” 他慢慢地说着,有些疲惫。 自老王爷过世,霍家已经十几年无人在军中掌权。北荒这个泥潭一样的战场,没人真正想将他打理干净。三司六部,到底有多少人指着北荒年年有的战事吃饭,是算不清的。 军中那些积年的军将欺他年幼,以为他只是仗着祖辈英名,敢直接违抗军令。他暗中查过前线卫所,粮仓竟然快空了,底下的兵士穿的衣服,薄薄一层夹棉,数九寒天,冻得站都站不住,何来战力,再去看兵器,陈旧生锈,护甲一只手能击穿。家中几名老将气得要杀人,被他拦住。 要杀,就要杀个干干净净。 最后查到了先皇长子豫王头上。 勾结茆御人,年年进犯,逼得朝廷拨下大笔军资,克扣军饷,冒领军功,安插人手。 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到了这样的地步,居然没有人往上报,是何等的手眼通天,沆瀣一气。 他留下几位老将坐镇北荒大营,暗中将一干人全监控起来,自己带着证据亲自回洛都,这些人竟然能得到消息,敢在半途截杀他。 杀他的,居然还是他父亲身边跟了多年的侍卫,自离开霍家,便在北荒管着卫所军资。 “王爷不该再入军中。” 那人临死只这样说了一句。 霍家几代人在北荒杀出来的威名,肃王府治军的铁腕,与皇家的关系,只要他在军中,几年便能将一切查得清清楚楚。 外面有了动静。 厮杀声不绝。 谢寒蝉没有再问下去。 她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会有这样的伤心。 打斗声近了。 霍震骁握住了长刀,半支起身体。 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抵上他喉咙。 他想,他这辈子最狼狈无力,最惊愕愚蠢的时候,就是这一刻了。 “王爷还是在这里等着为好,以王爷的伤势,就是出去了,也只是给大家添麻烦。” “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差也就是两败俱伤。” 她很是理所当然地制止了他。 “若是敌人杀进来,最不济,我还能先杀了王爷,保证不让您折辱在这些人手里。” 一个霍家的儿郎,应该有这样的尊荣。 谢寒蝉从梦中惊醒,恍然自己又梦到了多年前的事情,手指摸到枕头下已然入鞘的匕首,有些安心,便又入梦里,沉沉睡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九 谢氏女子族学的教习除了谢寒蝉自己,要么是族中有才学的长辈女眷,要么是曾在族学读书的学生,朝中女官多在官学任教,与另外两大私学相比,谢氏女子族学委实是又小又破又普通。 这么多年下来,统共也只有一位外聘的女教习,乃是一位潜修在家的女道士温素月。 谢寒蝉在茶轩中点燃了香,这是她自己调的木兰,加了松果,闻起来不太甜腻。 温素月幼时便有才名,成年后不愿嫁人,发愿出了家。她向来说自己来任教是被骗的,本来是极悠闲的日子,却要来这里带孩子。 “我不想嫁人,嫁人要洗手作羹汤,我做不来。我也不愿意伺候公婆,在妯娌间打转,操持内宅,那样太磋磨性情。我又不想做尼姑,做尼姑要做早课,我起不来,还要剃头发,我那一匣子的发饰那么好看却不能用,多可惜。” 温素月跪坐在炉边,颇有兴致地看谢寒蝉烤甜饼。拿糯米粉和好,夹着蜂蜜揉成团,蘸着油,压在烧热的铁板上,烤到两面金黄。旁边的茶炉上烧着茶,是程子詹从南边带回来的新茶叶,带着兰花香味。 “你倒是又会吃又会做,我看你就是马上嫁人,也没有问题。”温素月试了试新茶,配着刚出的甜饼,十分满足地喟叹。 “温姐姐说笑了。” 温素月放下茶盏,挑着眉毛看向族学的主家女儿。 “我可没有说笑,我母亲可是说了,若不是那家当年可也是想向你家求亲的。我的小弟与你年岁相当,虽然不是什么惊世的人才,但胜在我家家风极好,没有纳妾的传统,亦能包容我这样古怪的脾气,且你能与我合得来。” 谢寒蝉洗了手,让红缃拿着剩下的面饼,带着小丫头们自去烤了吃。她看着院中的红枫,今日有微雨,洗得枫叶鲜艳艳的。 “做朋友当然合得来,做姑姐,做亲戚,那是另外一回事。” 温素月不置可否,只看她手边放的册子,随手翻了翻,里面夹着一页花签。 “怎么又开始读左传”温素月手指点到“夫人姜氏归於齐”一句,心下了然,“女子大归,可不是好词。” 言大归者,不反之辞。女子不容于夫家,只能归于母家,或被休弃,或被归家,归不复来。 也只有东楼谢氏将大归当个喜事来办,连带着大秦立国多年,女子归家,也不再多受人白眼。 “好不好,日子都是要过的。” 谢寒蝉快要二十岁了,即使是大秦女子出嫁较前朝普遍迟一点,她也已经是老姑娘。她考虑过,过几年也出家做女道士,或者,她不喜欢清修的生活,那就在族学中做个女教习,等年纪大了,若有合适的弟子,就将族学交出去,自己去别处再看看山水。若是身体不好,年纪再大,将积攒的嫁妆省下来,应该是不讨人厌的姑奶奶。再不济,白蛮还有姑姐楼。 人总有归处。 “我们家说大归,可不是说女子归家。” 温素月刚要说话,红缃匆匆进来。 “蒋大人来了。” 谢寒蝉楞了一下,丢下书本起身去迎接。 蒋彬下了轿,一身的女子三品大员官服,头上戴着女学士冠,在整个大秦,都是独一无二的。 谢寒蝉走得很快,身上的环佩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蒋彬远远看着得意门生,微微点头。 “便是这本领,也不愧她能骗一个端庄的名声。” 蒋彬身边的魏嬷嬷低头忍着笑。 大人最喜欢这个弟子,却也最喜欢拆她的台。 谢寒蝉给她行了礼,老大人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看来前几日的事,未曾让她太过烦扰。引着老大人到茶轩,温素月到了课时,与蒋彬见了礼,往课堂去了。 蒋彬不是第一次到女学,却是第一次见她烤糖饼子。谢寒蝉用模子印了花样在饼上,端上来,好看又好吃。 “您尝尝,还热着呢。” 老大人轻拍了她一下“你倒是惯会自在,外头天翻地覆的。” 蒋彬坐镇御史台几十载,手下按过的状子,查过的官员,拿下的人物,整个朝堂没有比她更多的。 积年老吏最难缠。王耕大人虽然火力凶猛,论到断案,还是蒋彬更胜一筹。 朝中或还有地位相当的人能同老王大人打打机锋,说不定也有愣头青敢梗着脖子跟老王大人争一争,若然已经到了蒋彬手中,那就别想再翻出天。勇毅伯府的事,不过是几天的功夫,便有了结果。 “看着各方都满意,真是难办。” 蒋彬瞪了谢寒蝉一眼,小丫头年纪越大,越口没遮拦。 她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将这样一件案子,看似合情合理地了结。 “你倒是说说,哪里说不过去。” 说不过去的事情多了。 “那位真正的勇毅伯世子夫人,在生孩子的时候,香消玉殒。现在的这个,是她的庶妹。面貌原就十分相似,又被人特意装扮过,若不是母家来人,怕是分辨不出来。” “那么,是谁安排了这样的事情这个庶女想取而代之,是谁替她遮掩周全您查到的是,这个庶女的母亲乃是流散的北荒颉墨族人,那么肃王府那个乳母呢” “肃王府在这件事中,没有出现过。”蒋彬阻止了谢寒蝉继续说下去。“丫头,记住,这件事里与肃王府毫不相干。” 谢寒蝉微笑。 “所以说,案子是滴水不漏的,但是,在我这里,没有结束。” “八年前,长公主有孕,自己早就预备下了人。但是未曾料到,驸马战死,公主受了刺激,怀胎七个月早产,当下只能从北荒临时再寻人。长公主产后虚弱,不过几日便过世了,小郡主还在北荒,身边只有长公主的丫鬟嬷嬷,以及这个乳母。因她照料得当,小郡主十分依赖,便一同回了洛都。再过一年多,老肃王也过世了。霍震骁袭了肃王之位,殿前领命,不满十八岁便上了战场。这么多年,小郡主养在宫中,宫里也曾筛过她的来历,并没有异常。” 洛都没有人比谢寒蝉更清楚这些事,霍震骁夜里亲自来,便是同她交底。 天家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攀扯肃王府,明面上案子查得如何,他不在意,但这是他的亲妹妹。 北荒,春雨之毒,康王府,谢家,肃王府。 谢寒蝉在纸上写下这些词,一样一样地画圈,然后,在圆圈的重叠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从来宫中选人,都是在适合的人中,再选一个彼此合适的。 肃王府的女主人,要与皇家关系紧密,且出自西北豪强,不能在北荒军中太有背景,但也不能与勋贵之家毫无关系,单单这些,便去掉了一批适龄的女子。 霍家几代人丁单薄,却是立有四十无子才能纳妾的规矩。因此这女子除了性情沉稳,善于决断,身强体健,且要母族善于生养,于是又去了一批人。 霍震骁除了祖传的孤寡满门,样貌品行身手都没得挑。虽不是程子詹那样看花了小姑娘眼睛的漂亮,但身上那股子阳刚杀伐之气,绝不是普通勋贵子弟能比的。天家眼光毒又极偏心,样貌普通一点的贵女,考虑都不考虑,生怕委屈了唯一的亲外甥。 一桩桩看下来,谢寒蝉无一对不上,真是最合适不过。 “有人希望我不要嫁入肃王府,更有人不愿意肃王一脉在北荒之外,再领西疆战事之功。” 蒋彬明白她的意思。 “阿柔,若是纠缠下去,你与霍震骁那小子,可是分不开了。” 谢寒蝉轻笑。 “大人多虑,霍王爷是个有板眼的人。” 蒋彬摇摇头。 男人的心思,比女人难猜多了。 “大人这是有感而发”谢寒蝉眼中晶亮,听说老大人这两日查案子未归家怕是家中老夫又生气了。 蒋彬一口茶呛住,剜了她一眼。 “这个没规矩的丫头,早晚有人噎住你。” 谢寒蝉呵呵地笑。 “案子自然是这样报上去,你想知道到底是谁算计你,那就自己去查。我老了,有事自然是弟子服其劳。” 蒋彬扶着她的手站起来“既然别人惦记你,你也别让人失望。堂堂正正,还回去。” 谢寒蝉微微屈膝,轻轻眨眼。 “谨遵大人教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十 永茂帝放在手中的折子,看向蒋彬。 “卿家是说,要让皇贵妃家的侄女参与此案” 蒋彬微微躬身“陛下,肃王有军务在身,已经离开洛都去了西疆行营。皇贵妃虽打理着肃王府,到底不适合出面。谢瑾的这个女儿,当日便已经掺和进来,且也一贯是陛下看好的肃王妃人选,既然已经深知内情,倒不如让她领个差事。” 永茂帝偏着头,心中明朗。 “听说,谢寒蝉是蒋卿家的弟子。” “跟着念书罢了。这个孩子,无心仕途,是臣看走了眼。” 永茂帝想起自己跟着谢家老大人念书的日子,颇感慨。 “老大人的端方持重,倒是没给谢瑾传着,都给了这个丫头。” 蒋彬含笑,知道这就是答应了。 “陛下这是偏心,这个孩子,可不光是谢老大人一家的性情如此。” 永茂帝一愣,继而想起柳尚书的父亲,先户部侍郎柳大人,感叹起自己真是眼光好。 “皇贵妃家的女孩儿,都是很好的。” 蒋彬没有说话。 这就更偏心了。 谢寒蝉十四岁上被天家内定了当外甥媳妇,外出赴宴多有不便,拿她打趣的有之,看她不顺眼的也有之,还有巴不得她出点丑,好取而代之的。 霍家虽然死得只剩两个人,但想把女儿嫁入肃王府的,并不在少数。爵位不显又无出色子弟的没落勋贵之家,想要飞黄腾达重获天家青睐的宗室,还有就是先皇后李氏。 李氏出自陇西,也是累世耕读的人家,李皇后家的侄女李微芳是个有名的美女,在官学中是夫子们交口称赞的人物。李皇后在时,就不止一次和天家提过,家中有个女孩儿,样貌德行才学都是一等的。 “外戚插手军权,陛下怎么会答应。” 皇贵妃这么说的时候,可没有想到陛下看中的是自己家侄女。 李微芳比谢寒蝉还小一岁,如今已经定亲。早几年在春游宴上和谢寒蝉曾经当面遇过,很是有一番故事。谢寒蝉因此被自家表姐,柳氏的侄女柳城霜狠狠教育了一顿。 “人家明是冲着你来的,你倒是沉得住气,仿佛不知道一样。几代的诗书人家,没见过你这样连对个对子都不上场的。” 谢寒蝉因笑道“不过是对对子,表姐也想得太多了。” 柳城霜点着她的脑袋,恨铁不成钢。 “你是心太大还是缺心眼儿” “我是怜香惜玉。” 谢寒蝉拿着手里的案卷宗,津津有味就着新腌好的梅子研看。梅子用冰糖泡透了,再用桂花入香气,摆在冰窖里镇一下,拿出来吃,既鲜且甜。 她几岁上就跟着蒋彬学判卷断案,又跟着祖父学写条陈,闺阁意趣之事,确实不是她的兴趣范围。写出来的文章,平白如话,谁都能一眼看懂,实在不是个华美溢彩的风格。 谢家大小姐为人一如文字,赞一声朴实无华,足够了。偏她样貌生得好,既有谢氏祖传的美貌,又继承了柳氏的平和,一坐一起之间,不似女儿家形容,倒像是苍松一样挺拔。 她便是懒着靠在迎枕上看书,也常常让人看呆了目光。 柳城霜大怒,要捏她脸皮,打翻了盛梅子的盘子。 “唉唉唉,我的梅子” 柳城霜出嫁,她去观礼,她家二哥与程子詹两个神仙一样的人物去拦门,院子里的小姑娘都羞红了脸,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偷瞄。 东楼谢氏的男儿,自大秦立国招摇至今,出门是要防止被人拿木瓜砸死的。 再后来,除了想要和她一比高下的,更多了些想当她手帕交,想拿她当未来小姑子的。 谢寒蝉更少出现在这些场合。 三年一度的女学大比,邀请各家女眷前往观赛,她蹲在族学中领着一众小丫头们念之乎者也,柳城霜气得又来捉她。 “躲什么清闲,倒让那些小丫头都说你在避忌李微芳。” 李微芳是那一年的魁首,听说弹琴作画都极出色,实在符合人们对才女的期许。 “你这才出嫁一年,倒把别人都喊作小丫头。” 谢寒蝉架住表姐要打她的手腕,顺势把了个脉,云淡风轻让表姐家的丫鬟去通知表姐夫来接人。 “一个多月了呢,保重身体冷静点,可不能动气。” 柳城霜张口结舌。 表姐夫是荣国公家的长孙,一路快马赶来,乐颠颠将还云里雾里的表姐拿回家去,第二日送了厚厚的礼到谢家门上,感激她把脉之恩。 如今,柳城霜的长子已经三岁,常口齿清晰地做老成状要他娘亲冷静点,将他亲娘气得仰倒。 “你这是随了谁的性子” 柳氏的父亲,谢寒蝉的外祖父,柳尚书想了想老父严肃又沉稳的脸,抱起曾外孙淡定地跑了。 蒋彬狠狠一拍得意弟子。 “这么编排你曾外祖父。” 柳尚书的父亲乃是蒋彬的授业恩师,蒋彬得中庶吉士后入翰林院,三年后散馆,逢着蒋彬生产,不好任编修,他又内举不避亲力荐蒋彬任职御史台,对蒋彬既有为师之情,又有知遇之恩,蒋彬早年收下谢寒蝉,除了老康王妃的面子,也还有这一层关系在。 谢寒蝉长于庶务,早些年打理母亲的嫁妆和家中的产业,一应账册簿子、人情往来全都应对妥帖。到了十四五岁,因着天家的想法,柳氏很是为女儿着急了一阵子。却不想,自家女儿跟没事人一样,又习惯于及早谋划,竟然连着霍家的事情也一并关注了起来,她既然早早准备着,就比平常人更多一分了解,再与霍南玉相处这些年,霍家内宅的情况摸得七七八八。如此,才有了蒋彬向天家请旨之事。 “您让我进刑部的大牢问话,大理寺卿没同您争执” 御史台自几代前立,大秦开国后,改旧制,不设御史中丞,乃设副都御史。大理寺与御史台向来不对付,王老大人背后常骂大理寺,办事拖拖拉拉,驳回比谁都快,条陈背的熟得很,真有涉冤案的却查不了贪腐。 “若是连这个人家都干了,还要御史台做什么。” 蒋大人不愧是御史台镇台之宝,一句话就让王老大人没了火气。 “怎么能拆自己人的台。” 朝廷上下监察御史以上官员约有百名,除都御史外,左右副都御史、佥都御史各负其责。年底,六科给事中并十三道御史拿着各自的弹劾举报名册在御史台会合,几十张严肃得苍蝇都不敢爬上去的脸全部集中起来,实在是令人闻风丧胆。 要说监察弹劾一锤定音盖章定论,那是王老大人。但要说侦缉断案判例入罪,那是蒋彬的专长。因此,大理寺也没少在背后骂蒋彬“妇人心肠堪比蛇蝎”。 蒋大人又有外号,叫“专治百官”。 蒋彬的女儿当年嫁给了吏部韦侍郎的次子,听说侍郎夫人很是为自己儿子哭了一场。 “有这样的岳母,我儿从今后就再没有逍遥快活吃花酒的日子了。” “胡说,你儿子什么时候也没有吃过花酒”侍郎怒吼,“要有此事,亲家能查不出来还能把女儿嫁过来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总之,蒋大人在御史台四十余年,除非她不查的事情,否则没什么是查不明白的。 “您这是抓我的闲差,我好好的教书着,偏要帮您审人。” “谁让你是未来的肃王妃呢,你不出面,霍震骁那个小子能甘心” 蒋彬一语道破。 没有比她更合适来当这个见证的了。 霍南玉的乳母关在刑部大牢,因是重案,永茂帝令三司会审。 “十分嘴硬,已用了刑。” 谢寒蝉跟着蒋彬进了牢里,牢头衙役都是心里有数的人,躬身回话。 “底子干净,来历明白,北荒的秦人出身,却能拿到颉墨的秘药。” “白蛮那边的消息,勇毅伯的这位世子夫人,是裴家的庶女,在嫡姐出嫁前,已经报了亡故。” 看起来如泥牛入海无迹可寻,人是有的,却没有线索。 谢寒蝉坐在乳母曲氏对面,面前的人身上血迹斑斑,刑讯下手不轻。曲氏一脸的淡漠,毫不在意身上的痛楚。 “贵人要问什么” 谢寒蝉手里握着取暖用的玉炉,这是她进来之前蒋彬塞给她的。刑部大牢面北,阴冷潮湿,冬天里若是无人关照或有人特别关照,冻死个把人也是有的。 “问了你也不会回答,我又何必多费口舌。”谢寒蝉反问她,“曲嬷嬷不想问问,南玉近日如何吗” 曲氏微笑。 “郡主有您护着,不会有事。” 她当然是认识谢寒蝉的。 谢家的女儿,内定的肃王妃,带着郡主读了几年的书,她作为乳母,怎么可能不认识。 “曲嬷嬷当年在北荒生养,那个孩子,若是活到如今,应该和南玉差不多大了。可惜,三岁上得了风寒,死在了肃王府。” 曲氏低着头“孩子福薄。” 谢寒蝉挑了挑眉毛“昨日,我已经着人去了墓地,刑部开棺验尸。你猜怎么着坟是空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十一 “先康王当年战败,于乱军之中伤重昏迷,被颉墨族的一个女子救了。这女子是颉墨族的大祭司之女,以药物控制了先康王,并生下一双儿女,男的,就是颉墨族末代的大祭司。颉墨族被老肃王灭了,康王不得已现身想要救下儿女,这才有了我家曾祖姑奶奶抱着节妇的封号与丈夫和离之事。” “大祭司被肃王斩于当场,康王被押送回京,自尽而亡。太祖与先康王一母同胞,便不再追究子女。” “其中隐秘,虽然隔了数十年,听起来仍然觉得惊心动魄。” 谢寒蝉起身,在曲氏身前站定。 “狼青嗅得出味道,但嗅不出来历。” “样貌可以改变,出身可以编造,卷宗可以修改,习惯可以隐藏。” “只是,你们不应该用春雨之毒。” “春雨之毒,润物无声。先康王当初被这药所迷,在颉墨族浮沉二十余年,临死,将药方交给了自己的夫人,万望她提防自己那个逃脱了的北荒的女儿。其中,便有用狼青追溯之法。” “你,或者你背后的人倒是很了解这段往事,知道我必然能够找到你,算着我会顾忌着你可能是老康王之后,不敢动你。” 曲氏的一双手被狼青撕咬得几见白骨,此刻忽然不顾伤势,要抓向谢寒蝉。 “你胡说外祖父与我外祖母是真心相爱,我外祖父是为我们而死,是你们谢家逼死了他” 她为锁链所束缚,不能再向前,一双手腕磨得血肉模糊。 “我说过,样貌可以改变,出身可以编造,卷宗可以修改,习惯可以隐藏。可是,曲嬷嬷,你骨子里的血脉是变不了的。你到底是不是康王之后,自己心里清楚。不过,是与不是,又有什么重要的” 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妇人。 “你到底是被人利用的蠢物,还是为人豢养的爪牙,于我而言,都没有意义。” 是真是假,她没有兴趣探究。 背后有什么人,算计什么事情,她也不想弄清楚。 曲氏疯了一般向她扑来。 “你懂什么你们这些人懂什么谢家的人,霍家的人,都该死” 谢寒蝉依旧站在原地。 “我当然不会懂得你的心思,我也没有必要懂得。”她的声音冷如玉石,深蓝的通裾外罩着件同色的披风,腰间佩着白玉禁步,“你的孩子究竟在谁手里,或者早已死了,那又与我有什么干系” “你要证明你是大祭司的后人,用什么毒,或有什么信物,证据,都不重要。你背后的人算计着时间让你生育,从而进入肃王府潜伏这么多年,却让你因为对谢氏的恨意这么不谨慎地毁掉了,你以为,最想让你死的是谁” 她既是来表态,也是来诛心。 “你敢违背外祖父当年遗训” 老康王当年曾要儿子全力寻找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康王爷也确实曾托请老肃王在北荒寻找,只是这几十年过去了,毫无消息。 “你还是没弄明白。”谢寒蝉往后退了一步,脚下踩着泥土,鞋面上还是纤尘不染,“无论你是不是康王后人,你既然卖身为仆,又毒害主人,按照秦律,当是什么罪责便是什么罪责。便是康王府,又能怎样” 下给霍南玉的毒,不单是给小姑娘的,也是给她预备的。 事发前,她去肃王府自曲氏手中接走霍南玉,曲氏送给她的,是一模一样的糕点,用同样的袋子装着,袋子上没有毒,只有香料的味道。 她身上沾着气味,狼青见了她如见了猎物一样兴奋,若不是霍震骁亲自带着来,可不是要当场给撕碎了。 “康王府欠谢家的多了去了,就算真的是康王府借我的手收拾了你,不过是让他们再多欠一回罢了。” 谢寒蝉出了刑部大门,面前长街上,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正打着响鼻。马背上坐着一个白蛮女子打扮,腰间佩着金色弯刀的姑娘,见了她,从马上一跃而下,身姿矫健得很。 “我当你一会儿就能出来呢。”她抱怨。 裴韵,白蛮贵族裴家的长女,谢家祖上的那位白蛮祖母便出自裴家。裴氏世代是白蛮的巫医,除了首领与祭祀外,是白蛮地位最高的家族。 “既然是办案子,总要问个明白嘛。”谢寒蝉让她挽着胳膊,慢条斯理地在街上一起走着,“怎么是你来了我以为会是你妹妹来。” 裴韵挑了半边眉毛十分不屑“这样的人也配我妹妹来看。” 她虽然是裴家长女,但于医药一途实在没什么天分和兴趣,反而是妹妹裴沐,不仅天资过人且有耐心,早早被家中长辈当接班人培养。 谢寒蝉的医术便承自白蛮如今的大巫医,裴韵的祖母。白蛮女子尊贵,子女从母系而尊,像是庶女谋害嫡女这种事,简直不可想象。 “首领奶奶和大祭司都决定要把人带回去,按白蛮的规矩是要点天灯死的。陛下却不允许,也不知道为什么。” “既然是在大秦出的事情,自然要在大秦审清楚了。况且,你想,当年是谁助她金蝉脱壳,死而复生,难道这人,在白蛮就没有别的布置或是说,你这位远房的表姑姑冒名顶替,是怎么一路从白蛮来了大秦,这些,难道就不令人生疑” 裴韵皱着眉看她“阿柔,你怎么像个大秦男人似的说话。” 谢寒蝉笑起来。 “你是说与你讲话的礼部官员” 裴韵点头,她实在很不耐烦这些中原男子文绉绉咬文嚼字的姿态。 “一地有一地的风俗,你自己要揽这样的差事,就别怪人家礼数太周全。” 裴韵咕哝,她只不过不想在族里处理公文,趁着机会跟着大姑姑出来历练罢了“与这些心思重又喜欢打机锋的人说话,你也不嫌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十二 白蛮地处西南,善用香料驱虫,又素来喜欢麻食,家家都爱种些麻椒。大秦自北荒大定,源源不断有各类牛羊肉入洛都,也不知道谁先开始用麻椒佐料烹饪,去了膻味不说,还十分适合冬天用。 谢寒蝉着人用麻椒吵香,磨碎了洒在羊肉上,带着裴韵烤着羊腿。 “你这吃法真不像个大秦女人。” 她一边用着茶,一边看向好友“你刚刚才说我像个大秦男人。” 裴韵耸耸肩,这不优雅的姿态由她做起来,倒是十分恰当。 “要我说你就是生错了性别。不,生错了地方。你要是在白蛮,我看族长能笑出声来。” 谢寒蝉敬谢不敏。 “我可受不了白蛮的气候。” 白蛮潮湿闷热,多瘴气毒虫,自来山高险峻,物产虽丰,却不好耕种,野物也多,捕猎却不容易。 “还是你这里好。” 白蛮在洛都有自己的行馆,不过裴韵每次来洛都,都不乐意在那里住着。她十分钟意谢寒蝉在女学的茶轩,以及在谢府的院子。 裴韵看着红缃把羊腿切好了,放在盘子里,拿芭蕉叶垫着送到她们面前,便迫不及待吃了一块,十分满足地按照谢寒蝉的推荐,喝了一口茶解腻。 “你这里呀,最好的就是这个茶轩了。” 谢寒蝉于吃喝享受上,向来是不遗余力布置经营的。 人要把自己打理清楚了,才有时间研究些别的。 倘若连饭都吃不上,哪里还有空考虑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你可不是能闲的下来在我这里度日子的,单是让你去教小姑娘们读书写字,你便嫌烦得很。”谢寒蝉很是知道她的脾性,让她带着白蛮的藤甲兵去猎象打狼,都是不怕的,说到提笔写字,是一万个头疼。 “那是你不知道物尽其用。你这女学开个骑射课,我保证第一个报名当教习。” 谢寒蝉放下手里的筷子,拿起旁边晒干的果脯。 “寻常人家的女儿,学不起骑马。” 养一匹马得要多少工夫,要有人喂养洗刷,有人打理掌钉,有人照料看病,还要有马场,能跑马射箭她没有人手,族学也养不起。 “你没有人手,肃王府有啊。” “怎么好意思叨扰别人。” 裴韵嗤笑“我看你借肃王府的人手拿人抓人,倒是很好意思。” 她在白蛮接到消息,吓了一跳。传信的是肃王府的亲卫,她爹还以为肃王在西疆要借调人马,也吓了一跳。末了,竟然是这样的事情。她娘亲,如今的白蛮族长气得把冯家的主母叫到族里大骂一通。 “我倒不知道,我们白蛮有女儿这么有本事,敢谋害嫡亲的姐姐。” “当年我就说你脑子不好使,非学什么秦人女子贤良淑德,你夫郎去一趟北荒带回来个人,你竟然还主动帮你夫郎纳妾,你看看白蛮上上下下,有哪个女儿活得像你这么憋屈” “德言工容,那是什么东西你是到大秦读书读傻了” “不对,大秦尚且还有谢家撑着脸,我看你怕不是东栾王庭的那些莺莺燕燕托生的自己骨头都没了,还指望男人给你体面吗” 据她爹说,她母亲把冯家主母关起门骂了一个多时辰不带重样。 裴韵缩了缩脖子。 母亲年轻的时候,好像是跟王耕老大人读书的来着 “裴族长确实是白蛮女子的表率,天下女儿的楷模。”谢寒蝉十分真诚地赞扬,被友人投以“你怕不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眼神。 “做族长我娘当然是没的说,要说当母亲你见过哪个母亲,女儿才三岁,就丢到赛场上与人摔跤的” 谢寒蝉淡定地提醒她,羊肉要凉了。 “族长这也是为你好,否则你将来文不成武不就,摊上是你当族长,白蛮可不就要完了吗你看,裴沐就没有这样的待遇。” “你真是应该生在我娘肚子里,我娘能马上就把族长之位传给你,然后带着我爹游山玩水去。” 谢寒蝉微笑着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茶叶普通的很,茶盏却难得,是她小时候跟着舅舅烧出来的一窑中,唯一能用的一个。 “白蛮女子嘛,疼爱夫郎那是有传统的。” 像是裴韵的母亲,白蛮的族长,对自家夫郎那多维护,当年死都不肯接任白蛮王庭首领之位,非要嫁给裴韵的爹。白蛮王庭的首领可不是族长,那是要统帅整个白蛮五部的,且在每部都有一位走婚的夫郎。 裴族长才不舍得自家夫郎受气。 因此,像是勇毅伯世子夫人那样,能隐忍多年不发的,才显得不正常。 裴韵正色道,冯家那个妾早就死了。 “冯家主虽然糊涂,可老太君不糊涂啊。来历也查了,确实是当年从北荒带过来的,但是要说是颉墨族的后人,证据却不足。” 谢寒蝉点头“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当然都好查,霍震骁说颉墨族的大贵族都死光了,可还是漏了康王这一支的后人。可见,有人当年救下了他们。” “是老康王” “不是。老康王被霍震骁的爷爷当场就拿下了。” 在肃王军中,能插得上手,还能在肃王眼皮底下把人藏起来 她忽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拔出随身带的匕首,匕首上两个小字看起来有年代了。 这人怕不是,心中有些知道。 谢寒雨见到妹妹吃了一惊。 再见到后面清一色带着金刀,身材高大健美的白蛮女护卫,他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你你你这是西疆行营你怎么过来的” “骑马。” 她指了指身后日行千里的名驹,通体雪白的马儿骄傲地抬头。 谢寒雨默了一默。 他当然知道是骑马来的,还是有名的霜月驹。这马好像是那年北荒进贡,然后被朝廷赐给白蛮族长的 看也知道是裴韵的手笔。 除了她,也没人能随便调动白蛮的母夜叉卫队不是,是金刀卫。 “裴韵不放心我一个人过来,让几位姐姐护送我罢了。兄长莫要大惊小怪,还有你这些兄弟,这么看着金刀卫,在白蛮,是要被打的。” 谢寒雨赶紧闭上嘴,狠狠瞪着亲卫们让他们也赶紧低头。 不与二弟争口舌,不与小妹辩黑白,这是他一贯的美德。 “你要见王爷王爷正在和几位将军看山形图。” 谢寒蝉摘下风雪兜帽,一圈白绒绒的毛皮边,衬得她面容格外鲜艳。 “他的营帐我也没想去。哥哥歇在何处” 谢寒雨叹了口气。他妹妹说得这么光明正大,他连一句“男女有别”都说不出来。 不与小妹辩黑白不与小妹辩黑白 “走吧,去我那里歇一歇。老张,请这这几位母不,金刀卫的姐姐们去喝酒。” 为首的金刀卫阿南一竖手掌“不用了,你们大秦的酒,没意思。” 然后,常年跟在自家将军身边担当迎客官重任、见多识广的老张,顺利噎住了。 阿南撇撇嘴,中原男人真没见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十三 西疆行营尚未开拔,行营距离洛都有两日路程,谢寒蝉连赶了两天的路,沾了一身尘土,便拿出谢侍郎同款手绢,自将炉上刚刚送来的热水匀了些在杯中,倒在手绢上,擦了擦双手。 她这马术还是老南廉侯教的。前姑父听说她来了,十分殷勤地带着儿子程子詹过来,送了一堆的吃食。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谢寒蝉不怎么挑剔地从桌上一堆古怪的零食中挑出一样能吃的,南江的腌鱼干,闻了闻,居然还是上好的胭脂鱼腌制。程子詹一双桃花眼盯着自家表妹,十分警惕。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好歹也是领了天家的差事,我总要十分尽心吧。” 程子詹才不信。 他自幼就被表妹坑害惯了,对谢寒蝉这云淡风轻的神情那是非常熟悉。 “我娘还没消气” 他有些可怜自家老爹。 谢家三代的姑奶奶,没有一个是吃回头草的。看来他爹下半辈子是要打光棍了 “前姑父托你来打听”谢寒蝉实在看不下去谢寒雨的营帐,一边动手收拾,一边与二表兄闲聊。霍震骁治军严厉,军中片纸不得带回外营房,兄长看来根本没怎么住过,大约都在内营房宿着了。 满桌的灰尘。 谢寒蝉略叹气,她今晚是要住这里的。 “你说话能不能婉转点,什么叫托我打听,我自己想知道不行吗” 谢寒蝉似笑非笑看着他,直盯得程子詹头皮发麻。 “前姑父要是想赔礼,大可不必。” 况且,拿咸鱼干货来讨好人可见得,程子詹确实是南廉侯亲生的不错。 二表兄自幼生的一副好皮囊,但于女子心意,却是半分都不解。勋贵中有胆子大的贵女,什么假装偶遇,什么投其所好送,还有借着兄弟与程子詹交好,常常在他面前晃悠的,全都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谢寒蝉觉得自己想得有点远了,拿起鸡毛掸子走向二表兄。 程子詹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未等他借口还有公务躲开,表妹已经笑眯眯地把鸡毛掸子递到他手里。 “有劳二表兄了。” “你干嘛不让那群母不是,是金刀卫来帮忙再说这边也有女将家的老嬷嬷在” “或者二表兄能帮我去请她们来” 程子詹看了看自己的身板,考虑了下金刀卫在外的凶名,再看看表妹。 谢寒雨那话怎么说来着 不与表妹辩黑白不与表妹辩黑白 谢寒雨从外面回来,正见着自家表弟提着一桶水在擦窗框上的灰是的,他那有名的漂亮蠢货表弟,在擦灰小妹从五六岁就能指使着两个表兄替她抬桌子搬板凳去女学读书,想来这种洒扫的事也没少做。 “王爷还不得空闲。”他向小妹说道,“要再等等了。” 程子詹瞪着谢寒蝉。 “你见我们王爷做什么,阿柔,我可提醒你,大战在即,动摇军心是大罪”话没说完,被谢寒雨一把捂住了嘴拖出去。 谢寒蝉摇摇头,将书案上的墨化开,取了笔,就着桌上的纸默写起来。 这几日不在族学,虽布置了功课下去,回去后总还是要补上的。 族学的收益不多,除了产业中的田舍庄子,另外就是她前两年用盈余买下的小铺面。老康王妃过世前,将嫁妆分了一部分,专用于族学经营,谢寒蝉接手后,觉得坐吃山空是绝不可取的,因此 盘了铺面,租给族学中出去的女户,又开了白蛮香料铺子,退了学或仍在学的女学生均可将绣品等拿去铺子寄卖,再与族学分成。 若是单靠学生们给的束脩,族学早就关门了。 她神情专注,不觉天色渐晚。军中有与她相熟的女将也来看她,说是已经安顿阿南等人在她旁边的院子休息。她道了谢,点上油灯。再过一会儿,霍震骁便到了,见她靠着油灯写东西,皱着眉头坐在她对面。 “这不是明珠蜡烛,熏眼睛。” “我知道。” 谢寒蝉其实是个极其讲究,又十分能将就的人。她既能分辨各色墨块好坏,能研究到底用梅花蜜搭配炙肉好还是用蜂蜜涂了再烤更香,也能随随便便就着冷茶啃馒头。比如,兄长着人给她送来的饭菜,食材口味且不谈,卖相又不好,贵女们哪里会吃,她却能仿若不觉地撕了半个馍馍,就着鸭子汤填饱肚子。 霍震骁依旧盯着她。碎发在她面庞上微微轻晃,晃得人心中着痒。她一抬头,火光映着洁白的面容,一双眼睛带着笑意,明亮若星辰。 “这就好了,我不写便是。” 她果然将笔放下来,搁在砚台边上,将纸拿起来轻轻吹了吹,放在一边。 “我二表兄竟然耐得住不来当包打听。” 霍震骁抬了抬眉毛,想起程子詹被自己派去清点粮草时那一脸的不甘愿。 “军中有差事给他。” 谢寒蝉瞅着他一脸的公事公办模样,了然地点头。 “二表兄是不是说了一堆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大道理” 霍震骁默了默。 “王爷倒是十分不在意这些事情。”谢寒蝉直视着他,“按王爷当年的说法,是为了避忌别人说我们私相授受,为了我的名声着想才拒婚。可是,按照王爷能深夜来访孤身赴会的气势,我不觉得王爷是会顾忌这些东西的人。” “天家说,王爷嫌弃我家三代都有大归的姑奶奶”她偏头看向他。 男子面上七情不显,心中哭笑不得。 皇帝舅舅从来是个拿捉弄他当有趣的脾气,连这样的话也告诉她。 “王爷真是如此想” 便是如此问他,也并不是真的质问。 是不是,她自然是清楚的。 “我姑娘所来何事” 谢寒蝉手指敲了敲空白的宣纸,不再追问。拿出他的匕首,上书“长亭”二字。 “我听说,这把匕首是老肃王给的” 这是他抓周时拿到的,也是父亲遗物。他本来不应该给别人用,但给了她,也并没有想着要收回来。 “将军治军,承自老肃王。这军营里里外外,看起来还有我这样的女眷能进出,实则一举一动都有人在监察,军营内外分明,岗哨几无死角,要说有人在老肃王的眼皮子底下把当年康王的女儿救走,我是不信的。” 她学自蒋彬,承外祖父教导,朝中法典故则无一不通。老肃王治军条陈及旧年奏折条陈,她早已读了个遍,即使是霍震骁,也不见得就比她记得更清楚。 霍震骁自来知晓她容颜极盛,但从未如此刻一般清晰地知道。承自谢侍郎的五官自然是出色的,但她既不是皇贵妃那样艳若桃李,又不是如同自家二哥那样暖若春阳,她是稳如磐石的性情,有像松柏一样的性情,自有一股从不退却的气度。 “康王那个女儿,是我爷爷亲手放的。” 他不想欺瞒她,也没有必要。 既然问心无愧,如何不能对人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十四 太祖起兵陇西,家中尽皆托付文穆皇后,皇后生了长子,恰逢着婆母因难产厌恶幼子,就将康王与长子,就是后来的太宗皇帝一起养了。因此,康王虽然是太祖亲弟弟,却与皇后情同母子一般。康王在北荒陷落,文穆皇后大怒,亲自领了女将赴北荒寻人。 后来颉墨族灭得那样彻底,和文穆皇后也有关系。文穆皇后在北荒所见,颉墨族势大,烧杀他族营地淫辱妇人,劫掠他族幼儿养成娈童,将砍掉的头颅堆成高高的山峰,其中不乏十岁以下孩子。文穆皇后是何等嫉恶如仇的性情,大战到最后,皇后坚决不同意颉墨族投降,硬是领着女将们将颉墨族屠了干净,三岁以下孩童全部流放极北之地。 太祖皇帝对妻子最是维护,生怕妻子有损,让自己最出色的贴身护卫,当时才十五岁的老肃王跟在皇后身边。康王在颉墨族现身,谁也不敢处置,只有老肃王天生是刚正不阿的性情,亲手捆了康王到文穆皇后面前。 文穆皇后抱着康王大哭一场。彼时康王被药物控制了十几年,早已精神不济,只记得自己还有一双儿女在北荒,便向皇后求情。大祭司早被老肃王亲手砍了,只剩一个女儿方才五岁。文穆皇后实在不忍心康王失望,霍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肃王去俘虏营提了人,太祖皇帝发话,不可带回洛都,便由霍家在北荒寻了一户人家托养,十几年下来,女孩子出嫁生子,一如常人,又过了一代人,才放松了监视。 谁也没有料到,会有人专门去接触这个女儿的后人,日日挑唆教养,还能收拢了颉墨族残存的势力交给他指使。这人对霍家、谢家都十分清楚,花了多年布局,在洛都和白蛮都布下耳目。 肃王世子与长公主伉俪情深,世子出征北荒,死于战场。长公主早产,他们安排了曲氏进入霍家。 白蛮裴族长的夫郎来自冯家,冯家主母懦弱,夫郎到北荒行商,在马场救下一个北荒女子,纳为妾室,养育了一个庶女。他们花了心思,让庶女李代桃僵,掌握了勇毅伯府。 这样长线养下的细作,是不应该如此暴露的。霍震骁再入北荒大军,豫王倒台,此人没了大笔的钱财来源,霍震骁明摆着将要入主西疆,他再不能忍耐,有了南廉侯府之事。 “白蛮的香料是很出名的。”谢寒蝉夸了一句。 冯家就是白蛮最大的香料商。 本来,一环扣一环,从香料来源到人物来历,明面上都无懈可击。查到底,也不过就是勇毅伯府与南廉侯府的后宅恩怨罢了。 可是,也没有人能想到,曲氏会对谢寒蝉如此嫉恨,要将事情栽赃到她身上,非要在谢寒蝉来时发动。 谢寒蝉的习惯,吃糕点要先煮茶,茶水未热,霍南玉等着无聊,才会去喂鹦鹉。而且,若不是谢寒蝉在侯府,便是被人发现了霍南玉的异样,也绝没有这样快动作,更不会知道如何分辨毒性。 “冯家虽然是白蛮最大的香料商人,但若说这些香料的性情用处,再没有比大巫医更清楚的。” 栽在这里,她怕是已经成了别人眼中钉。 裴韵拨了二十个金刀卫给她防身,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是,等着她来发现这些关节,天家是不是也太看得起她了。她不过一个谢氏女子族学未来的山长而已 霍震骁看出她心思,只能说一句“为尊者讳”。 “那就是了。”谢寒蝉了然,总不能让陛下指着太祖夫妇的画像大骂他们给后人留烂摊子,也不好明白查探打草惊蛇,暗中查访又不能尽力,且,能确定和这股势力没关系的,只有霍家跟谢家罢了。 天家虽然对臣下信任有加,但也不是盲目相信。 甚至,在天家的心目当中,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要马上就将人挖出来。大战在即,阵前查案,便是她二表兄说的“动摇军心”。 “天家真是用心良苦了。” 既要对谢氏有所交代,又要让霍家毫无后顾之忧上阵,谢寒蝉确实是做这个“明白人”的好人选。 霍震骁仿佛能看见自己那个皇帝舅舅一脸得色大笑的样子。 永茂帝确实在书房大笑。 谢寒蝉借口了解案情,将出身北荒大军,此次编入西疆行营的将领名单都列了出来,又将其女眷家属也单列了一份名册,其间关系盘根错节,看得人头大。七大姑八大姨的,左右算一算竟然都是亲戚。 蒋彬眼睛一亮,调动巡军御史将当年的贪腐案卷宗再开。其中,竟然牵扯着当年霍震骁在北荒战事时砍掉的三十六名逃兵中几人的名字,还有五城兵马司两名副指挥史。涉事之人处于紧要之职的,被兵部悄悄以各种名义明升暗降调离前线,并监管起来。 “你这个学生有意思。” 蒋彬欠身谢过天家夸奖。 “人情往来,世家关系,都是学问。这个孩子倒是不拘泥得很,难为还这样细心。” 身居高位的人往往容易忽视小人物,既不在意他们的生死,也不关心他们的喜怒,更不妨说所谓的尊严。贵人们常将奴仆婢女当作私产,上司官员们视鞍前马后的下属为无物,这样的想法,迟早是要出事的。 就是这些小人物,既自卑又自傲,一时的忽视,他们往往会将你记恨在心,一旦找到机会,便是怎样也要踩你一脚,将你踢入深渊。等到你发现的时候,或积毁销骨,众口铄金,或沉疴难返,无药可医,于是再无回天之力。看前头姓李的那个诗人,何等的天纵之才,也就不给大内面子,才有流放的下场。 谢寒蝉很是明白这些道理,她又善于管家理事,查了父系,又对照母系,妻族,甚至七拐八绕的儿女亲家,下属的管家,生意的合伙。 永茂帝看她列的条陈,一句废话都没有,实在比朝中一些满篇颂扬,通篇表忠心的奏折要好很多。永茂帝是个最不耐烦看花样文章的人,啰啰嗦嗦看下来找不到重点,耽误正事儿。 王耕老大人接过永茂帝递给他的条陈,胡子翘了翘“这是柳老大人的风格。” 谢瑾虽然秉持了谢家一贯的美貌,遗传了祖上优良的基因,但在文字上,却是个激昂的风格,不然如何能位列朝堂三大喷子。 “谢家那个二小子,如今在做什么” 蒋彬拱手回话“尚未散馆。” “我记得是个谢侍郎一样的人物那就再练一练。”永茂帝摸了摸胡子,让刘安叫了今日当值的传旨内侍进来吩咐,“张诚那里还缺些人手修史,让谢寒引跟着。” “是。” 修史最磨耐心,让年轻人去去火,也是好的。 “兵部既然已经办了,那就继续追下去。线不要断了,面却不能再大。”永茂帝说完,忽然换了副面孔看向蒋彬。 “我听说,谢家的丫头这几日将南玉托给了蒋卿家” 蒋彬想起谢寒蝉那个一脸正直严肃,实则偷懒耍滑的脸,偏偏她说的十分在理,她找不到理由反驳。 “读书怎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可是您当年说的。我小时候不过跟着兄长去老家盘桓几日,您丢给我一箱子的功课呢,可不能因为年纪大了,便手慈心软。” 蒋彬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也有被人说“手慈心软”的一天,立刻决定得发愤图强再创一番佳绩。御史台这几日被她整治的犹如铁桶一般,几十个严肃得苍蝇都趴不上去的监察御史们脸上这下子连个蚊子也叮不进去。 外面都传言,今年年底御史台有大动作,各个都想法设法打听起来,生怕年底一把火被烧了。 永茂帝也听了这些传闻,很是保持了沉默。听说今年女科考试被御史台盯上了,看来蒋大人已经无法容忍女科这几年逐渐沦为京中贵妇“好儿媳榜”的风气了。 做帝王嘛,臣下如此努力,他自然乐得清闲一些。 他早就受够了几个大长公主每到女科开考就提前来探风的做派,生怕自家那些孙女落于人后。 天家也有天家的难处啊 谢寒蝉自西疆回来,第一件事是把自己里里外外打理清爽。又让红缃去给管家传话,年底将近,让各庄子管事店铺掌柜准备准备,该归拢的归拢起来。今年谢瑶环的嫁妆也一并交由她打理,规模大了许多。她想来想去,往日回话的花厅可能嫌小了些,便想着要挪到隔壁的片山房去。 红缃一边替她梳头发一边感叹,姑娘真是没有一日得闲的。 “家事,族学,还要担心肃王府的事务。姑娘也不怕掉头发”红纹在旁撇嘴。姑娘刚回来便拿起书册来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考科举呢。 谢寒蝉喝着红枣茶,拿手上的笔杆轻拍了她。 “人除了闭眼那刻,哪有能闲下来的。” 谢家养女儿是讲究往富贵里养,向明理处学的,因祖上与白蛮有亲,幼年都还要去白蛮住一段日子。柳氏心疼女儿,谢寒蝉身边的丫头都是她精挑细选的,除了红缃,还有红缦,红缨,红纹三个。红缃贴身伺候,红缦管着银钱账册,红缨管钗环首饰衣服,红纹管笔墨书砚,当年她去白蛮,只带了红缃与红缨,如今常常后悔,应该一并带去,保管都能历练成红缃这样波澜不惊的性情。 “这还不容易,回头我请阿南给你挑选两个得力的金刀卫,到你家任个护卫什么的,把你这些丫头都调养调养。” 谢寒蝉想了想,婉拒了裴韵的好意。 让金刀卫来给她当护卫,实在也太大材小用了些。 倒是族学,若是能聘上一位来教导些,就算只是强身健体也是好的。像她这两日奔波,换个身体差点的,能累倒下 她正想着,将手里的红枣茶放下,不意看见红缃替她收拾明日要用的教材,一时想起,霍南玉还在蒋彬那里读书。 小姑娘的兄长托她带了许多小玩意,茆御人的木马,西昌国的香薰炉子,都放在她随身的行礼中,也一并拿了出来。 “姑娘,这个也是给小郡主的” 红缃拿起一根镶红宝石的海棠花簪子,默默看向她家小姐,这明显不是给女童用的款式。 谢寒蝉大大方方地摇头。 “不是,那是送给你家小姐我的。” 谢家曾经在白蛮学过几日的,和未曾在白蛮经历过的两个大丫鬟,一同被自家小姐梗在了当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十五 前朝四大王庭,东栾,西疆,南江,北荒,因前朝乱国而灭,各地割据,渐渐不尊号令。其中,南江王庭最早纳入大秦疆域,常阳大长公主嫁了当时的白蛮族长唯一的嫡子,奉太祖之命镇守当地,南江王庭遂变为白蛮王庭,常阳大长公主府也就顺理成章变成白蛮王庭所在。世代首领由澜沧、雪山、黑玉、永昌、昆西五部共推,各部均有夫郎一人,居于当时的公主府。 这次西疆之战讨伐西北茆御人,白蛮也有协防之务。裴韵是白蛮五部中澜沧白蛮的女儿,澜沧白蛮历来在五部中居首,自大秦立国以来,几代的族长更都出自澜沧白蛮。祖上那位娶了大长公主的白蛮族长的嫡子,便是澜沧白蛮出身。这次出征协兵,便是她家姑姑领头。 裴韵也想上战场,不过她尚未婚配,按照白蛮的规矩,还没资格打这样的仗。也所以,来往朝廷之事便交给了她这个身份尊贵又尚无职务的人。 不过,任是什么身份尊贵的族长之女,到了谢寒蝉这里,也是被她抓了差,来给小丫头们讲白蛮风俗。她自己在一旁,画着山水图,都是她当年在白蛮玩过的地方,时不时插上一句。小丫头们听得眼睛晶晶亮,纷纷发问。 “谢山长,白蛮都是女户吗” “不是啦,白蛮是女子当家,要有也是男户啊。” 谢寒蝉点头,白蛮确实有男户。也有软弱的家主,比如冯家那位,是夫郎当家做主。 她想了想,忽然开口“我听说,大长公主当年可没有别的夫郎。且,若是按白蛮族的规矩,儿女从母姓,那当年常阳大长公主,可以算是入赘的呢” 谢寒蝉如此说,吓得裴韵一把捂住她的嘴。 “快点别说了你,你这都是什么歪七扭八的道理自己乱糟糟也就算了,不要教坏了小孩子,也别带乱了我” 谢寒蝉无辜地看着她,用眼神表示“我没说错”。 “啊啊啊你们大秦的女人真可怕啊大长公主是战神啊,什么入赘啊,住口啊你”裴韵抱着脑袋,企图将歪理邪说驱逐出去,她的偶像,常阳大长公主,绝不是入赘的女郎 “那你怎么解释大长公主的女儿从父姓” “” “而且嫁妆归于女儿继承”就是那几万女兵亲卫,也就是现在的金刀卫。 “” “我听说大长公主的驸马可是独生男儿。” “” 裴韵十分愁苦,向金刀卫阿南求助,被阿南投以“你是不是个傻子”的关怀。 “韵姐儿,我们白蛮可没有入赘的说法。你被谢小姐带到什么沟里去了”阿南十分疑惑,“我们白蛮可没有规矩说男儿一定要困在家宅,你父亲可管着土狼兵呐你怎么来了大秦两天,学的这套男尊女卑,女尊男卑的道理切不可与族长知道,知道了要把你腿打断的。” “”谁来理解她这柔弱细腻的少女心 深秋最难不过阴雨连绵。 连日的秋雨细细密密织着水雾,片山房隐在一片竹林中,中间湖石叠做假山,面一方池塘。池塘边有回廊,通入主厅。厅中挂着谢老大人手书的两幅对联,桌上放着石雕。夏日是个纳凉的好去处,冬天里,将屏风拉起,隔绝风寒,又是个读书取暖的宝地。 东楼谢氏几代耕读,家中藏书极多,片山房连着书院,谢寒蝉幼时也常在此跟着祖父学些女孩子不常学的课,因此也将片山房布置得极精细。 谢老大人精于堪舆之术,又喜研前人金石碑刻,在工部任职时,常苦于水文地理集注之乱,花费数年时间勘误典籍,注解经文。老大人又常说,天下部族兴衰,人群迁徙,多年积累,已不知沧海桑田山移水易。 “只是这一辈子,怕是没机会全都看一看了。” 谢寒蝉跟着老大人爬过山,下过谷,去过东海之滨,游学之广,一般的男子也是赶不上的。趁着轻舟,顺着清河而下,到达鲁州,绘沿途地形,这是谢老大人当年交给谢寒蝉的一项功课。如今,拿来画谢氏产业分布图,实在是大材小用得很。她在片山房盘桓了几日,单靠姑母的嫁妆册子,将现有房契田产并铺面全部绘成图册,再派人拿着图册一一查验,田产是否增减,铺面是否扩大。又将五年的账册拿过来,让红缦带着几个掌事的丫头,跟在账房后面查账。 其增收入库,以及库房点检,凡此之事,皆是几个丫鬟平日就做惯的,并不为难。她也很难得有兴致的,教霍南玉验算之课。 霍南玉眼看着谢寒蝉左右各放两个算盘,双手打得飞快,一会儿便结了一本册子,脸都垮下来了。 “姐姐要我学这个” “啊,不,我只是一时技痒阿箩不必学这个,但要学会看账本,亦要能临册绘样。你看,我们平日里学过画花草,这也不是很难” 连日的阴雨结束,裴韵到族学时,正见她在教小姑娘画房子、做样式,简直是要被她气死。 “我说,人家西疆打起来了,你在这里倒是悠闲得很。” “我又不会打仗,知道了又能如何。” 她会骑马,不会射箭,会管事理财,不会行军演练,这些事,自然有行家去做。 人嘛,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比较好。 谢寒蝉这几天除了打理家中庶务,也忙着给小丫头们编教材。男子的教材虽有成例,但女孩子要学的还是略有不同。除了四书五经,也要学女红礼仪。她正想着明年是不是能跟军中的女将打打招呼,来教授些健身强体的操课,忽然看见霍南玉正身姿矫健地跟阿南在屋檐下踢毽子。 微微一笑,非常欣慰地向小丫头点了点头。 “将门虎女啊。” 裴韵一脸不可思议踢个毽子,你从哪里看出来“将门虎女”这四个字这女人又在算计人了 “下手轻点啊,人家还是小姑娘呢。”裴韵略同情地看着还一无所知的小姑娘。 谢寒蝉顺了顺毛笔,继续写她的教材“你刚刚说,你母亲让你干什么” “书房的山长和我母亲曾是同窗,知道我最近在洛都,又则他们书房有劳什子建院多少年的庆典,我不好不去。可是我一个人去” 也实在太无聊了。 谢寒蝉收了笔,轻轻晃了晃纸,将墨风干。 “我若去了,以谢氏女子族学现任山长的身份,是要坐在尊长席的。只是我谢氏族学实在规模太小,与徽山书房这样的大学院相比,不免自惭形秽。” 信了你的邪还自惭形秽 “算我求你,大不了我明年派人来你们这里教骑射行了吧” 谢寒蝉一脸正直“你要来襄助办学,我自然是欢迎的。但是韵姐儿,你怎么学了四仪馆那套讨价还价的做法我等女儿,要大气一点,要顾全大局。” “我自带良马”嫌她出手不够大气就直说。 “良马固然是好的,但什么人在什么地方,还是要合适才行。比如我这样的身份,就不太适合出现在这些场合,就如同良马在我族学,怕是要被养坏了。” “我自带良马,再私人捐你个骑射场行了吧”是啦是啦,她都包啦。 谢寒蝉继续一脸正直地看着她“韵姐儿一片诚意,我实在是不好不去啊。” 她从案头拿起一份帖子,上面赫然是徽山书房的落款。 “唉,正是徽山书院也给我谢家下了帖子,如此,倒是正好与韵姐儿相伴呢。” 裴韵一口老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十六 族学的笔墨书斋叫竹里斋,其名源自族学门外那一排青竹。 谢寒蝉每月会到书斋中半日,看看女孩子们的货品卖的如何。卖的最好的,当然是那些做工尚可的香囊,其次是些手帕扇子。 竹里斋的招牌是她请温素月写的,温素月虽然是个居家修行的女道士,却也是个少有才名的贵女,一笔簪花小楷圆润遒丽,写大字却狂放不羁。谢寒蝉自己的字,既没有女子气,亦少有侠士运,实在只是骨架均匀,工整有力。 “写成这样更不容易。你这种字,大约我到四十多岁,能写得出。” 温素月摇头。 既无火气,又无锐气,不似少年人,亦不是酸儒匠气,适合拿去当初学字帖,又适合抄经书。 温素月既然是个女道士,偶尔也是会帮人占卜解卦的,卦摊子就放在书斋的二楼,因竹里斋是谢寒蝉一手布置的,温素月极喜欢其中舒适清净,倒比谢寒蝉来的还勤快。 二楼临街一面的窗户少见用的是冰裂纹样式棂花,既透光又看景,以隔扇落地,可开合。谢寒蝉素来喜欢简单大方的陈设,家居陈设一律无多余棱角,房正中置一方书案,案上放一把玉如意。深秋湿寒,煮茶的小炉以陶制成,中间放着炭,下面垫着水盘。炉上一把提梁壶,正咕噜噜吞吐热气。 温素月眼看着自己一角被谢寒蝉一子打了个劫,气眼堵死下不去了,将棋子丢入罐子。 “不下了,下来下去,都是输。” 她的解卦摊子生意相当不好,不过是遵着师父的教诲应景。每每逢着谢寒蝉也在,都是要厮杀一番的。 “你这棋风真是不像女子。”温素月略抱怨,“这不按棋路的走法,要是换个风格稳健的,怎么会上你的当。” “我这几手路数,不过因人而异。况且,又有谁规定了,女子的棋风就该如何呢” 温素月语塞。 谢寒蝉也放下了棋子,透过窗户看着外面,街上人流川动。 洛都繁华,来往各色商旅,各国使节,各王庭朝贡,蔚为壮观。隔一条街的泰融坊专卖异域商品,生意甚好。 高鼻深目的波斯商人,穿着裘皮的吐蕃使者,皮肤黝黑的海域异人,谢寒蝉静静地观望着。 太平之相呢。 大秦立国不到百年,百年前,前朝哀帝荒淫无度,好大喜功,偌大国土不过十几年便分崩离析。 太祖皇帝龙章凤仪,乃是一代开疆拓土的帝王,一生纵横捭阖,于豪强割据中杀出一条血路,今人言,自古以来用兵几无出其右者。可便是太祖皇帝,既有天纵之才,也有大时运大气运加身,更有名臣良将辈出。征南江,平东栾,花了二十几年,才将前朝疆域在名义上尽收囊中,他的四个兄弟,一个姐姐,乃至自己的妻子,俱是常年征战沙场的悍将。 太祖过世时,三个嫡亲的儿子,长子战死在了东栾国土,次子于征战中落下顽疾,另有幼子尚才十岁,实在不足为任,选来选去,还是立了次子。太宗皇帝继位不过五年便病逝,因无子嗣,立了自己亲手带大、一母同胞的弟弟为皇太弟,是为高宗。高宗有头风之症,临朝常与贤静太后共治。 盛世不易有,长治更难得。 先帝虽然身体不好,于政务上却不曾有一日倦怠,开海市,兴边贸,令周王赴江南主持船舶司,清查田亩,休养生息。今上继位后,改元永茂,承先祖之愿,励精图治,任贤用能,到如今,历三代四位帝王,才有这四海承平万邦来贺之象。 至霍震骁安定北荒,天家于北荒设都护路,与西域三十六国通贸易到如今,大秦第一次真正看到了极北之地的边界,源源不断的马匹、羊毛、肉食送入洛都,丝绸、茶叶、瓷器能安全通关,从西域经沙漠,往到传说中的谷占国,换到调料、宝石、黄金。 而西疆茆御人不甘心如从前在北荒的失败一样,依仗天险,依靠高原,俯冲中原平底,死守着西疆走廊,劫掠商贩,阻碍商贸,打杀边城百姓,诸君夜不能寐。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大秦没有忍气吞声的习惯。 西疆之战,不在威慑,在杀灭。 “临阵对敌,观其情势,击其不备,杀灭有生,断其辎粮。” 霍震骁最推崇的不是像他祖先霍飞那样勇猛杀敌,而是像太祖一样的用兵风格。练兵备武也好,以战养战也好,这样的战事,若无天家支持,无世家相助,难道仅靠奇兵便能胜了 为此,她的哥哥,两个表兄,从一年前就带着士兵们上了玉昆山,练的就是在高山之上行兵作战。 而这些事,在这一片太平景象中,就如同这小沸的茶炉上袅袅升起的水雾一般,不过只是淡淡散去。 温素月拿起书院的帖子“你要去赴宴” “我现在是族学正经的山长了。” 老山长谢瑶环日前正式宣布交班,她这个“未来山长”自然接任,过程十分和谐。 “你姑母难道是料到有此一事,实在是嫌烦,这才在这当给你” 谢寒蝉挑眉“怎好如此编排长辈” 温素月向来知道她这外表恭顺有礼,内心从来不拘的脾气,难道还有什么是她谢寒蝉不敢想不敢说不敢干的 “我听说李微芳也去。” “是吗” 温素月瞪了眼睛想看她表情波澜,只看到她发上别着一支红宝石海棠花簪子,衬着谢寒蝉如云的黑发,显得面庞更加白净。 “不是中原的样式呀”也不是白蛮。 温素月自认在发饰研究上是颇有建树的。大秦女子发饰讲究富丽,纹饰精美,雕琢仔细,融金刻玉,讲究色彩鲜艳浓烈。白蛮饰物繁复,多以银饰为主,且重灵巧细致。这根簪子,用料不经雕琢,金簪未有纹路,倒像是北荒的风格,只觉古朴奔放。 和谢寒蝉奇异地合适。 温素月斜靠在软榻上,摆出一个女道士的姿态,掐指算了起来。 “我算了算,你今年,红鸾星动呀。” 谢寒蝉将棋盘上的白子拣出来“那你算卦的时候有没有算出来,我这红鸾星动了有六七年了” 温素月笑出声。 “六七年前谁给你算的” “钦天监。” “” 徽山书房能与官学并称,当然有着自己的底蕴。单是这依着徽山而建的院落,从山脚看去,连绵数栋,各院之间又有独门院户,就不是谢氏女子族学小小的几进破房子能比的。 依着裴韵的脾气,直接摆出她白蛮族长嫡长女的身份,骑上通体雪白的骏马,再带上十八个金刀卫随行,一路开到徽山书房门口进去便是。像是谢寒蝉这样拿着参会当郊游,竟然带上书院女教习、出了名脾气古怪的温家女道士来赴会的,实在很涨他人志气。 谁家贵女出门,身边没有三四个丫鬟陪着。 谁家山长来贺,两手空空如也。 便说她裴韵待过的官学,送来的是书画大家冯道子的山水图,适合传家镇宅。竞争对手鹿鸣学院,送的是半人高的白玉树红宝石梅花树雕件,那叫一个金玉满堂。 谢寒蝉拿着帖子,认认真真和迎客嘉宾见礼。她虽年纪不长,却占着山长的身份,被迎到了尊长席。报上贺礼,乃是族学女弟子们一同手作的木雕,纹路花样均十分质朴。 “我想到了族学缺钱,未曾料到你竟然这么抠门。”裴韵不由叹道。 谢寒蝉将手藏在袖中,做老学究状。 “量入为出嘛。我又不能如你一般,送这样的礼物。”谢寒蝉看了眼门外白蛮的礼物,盘算着这样四匹骏马她明年得拨出多少口粮来喂养。 尊长席上的嘉宾是李微芳。她是山长的亲自教导的学生,又是先皇后李氏的内侄女,此时任尊长席的知客嘉宾,谢寒蝉倒想不出有谁比她更合适。 “谢山长有心。” 李微芳躬身为礼,让身边穿着徽山书房礼服的女学生将贺礼接过去,与其他书院族学的放一起分别陈列。 知道些典故的几位老山长都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们,透露出隐隐的八卦之心。 李微芳的礼仪是没得挑的,在样貌上也是李氏女子通常有的明艳大气,与先皇后李氏有几分相似,如今在书房中任职,教授音韵和琴艺,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人才样貌,在年轻一代中,已经算是独领风骚的了,几次大比下来,便是官学那几个眼高于顶的贵女,对李微芳的学识,也是十分佩服。 偏偏有个谢寒蝉。 于诗词歌赋不见华名,于琴棋书画毫无亮色,论到才名,实在讲不出六艺哪一门。但能画天下山川地势图,跟着谢老大人注五江经书,既长于典籍勘校,又善于往来文书,且,是个如同谢瑾一样能引动洛都风尚的人物。 像是此刻,满屋子的贵女们相聚,本是一派百花齐放颜色各异的景象,偏此人立在厅堂中,一身青玉通裾,腰间别着翡翠蝴蝶琉璃双珠坠,头上簪一枝牡丹碎玉步摇,好似一株墨竹一般,满室的光辉似乎忽然就被她一个人夺去了。那一身的清静疏朗,甚至能让人忽略了她承自东楼谢氏的好样貌。 不到明日,怕是这一屋子的女孩子便要纷纷学起来了。 有这样的风度气质,却只双十不到的年纪。 李微芳轻轻握了握拳,不自觉地在谢寒蝉入座后,放松了肩膀。 尔后轻轻在心中自嘲。 这样用尽全力去应对,本就是落了下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十七 尊长席也不是那么好入座的。 女学随大秦立国而兴,绵延至今,已经出了几代的人物。算一算,如今这几位出名的族学的山长,俱都是第二代的女学弟子,竟然都还曾有同窗之情。因此,不要说她,就是她家姑母来了,在这一众的山长中,也是只能敬陪末座的小字辈。 谢寒蝉此刻颇是同意起女道士的观点,姑母果然是为了躲懒,在这当口,把山长之位正式移交。温素月见机得快,直接跟着裴韵去了白蛮的贵宾席上落座。谢寒蝉却是没这个福分,必须得一一行礼。首先要拜见的,自然是地主,徽山书房的老山长了。老山长六十多岁了,出身淮阳卢氏,嫁入定国公府,与先定国公夫人、谢寒蝉的祖姑母是妯娌,相处甚好。后来谢夫人大归,也未曾减了情谊,与谢家多有来往。谢寒蝉向她行了礼,转过头,赫然发现一屋子的长辈都将目光放在她这尊长席唯一的妙龄女子身上,那表情似乎均有些感慨岁月不饶人。 这些能在尊长席上入座的贵妇人,都已经快是祖母辈的人物,虽都培养了得力弟子承继,却均不如谢瑶环有魄力,直接将山长之位交给这样年轻的孩子。 那可是谢氏女子族学。 谢寒蝉十分恭顺温柔地要给各位长辈行礼,头个揖还没做完,被脾气直爽的祭酒大人抬手免了。 “行了行了,等你这一圈儿问候完,庆典都结束了。” 祭酒大人是荣国公夫人,与蒋彬是同年,亦是超品的命妇。听她说话,旁边的几位俱都笑起来。有他们带头,各位山长自然都免了她行礼。 “礼仪规矩是给不知道规矩的人学的,学了方能知敬畏,你这丫头,礼部倒是有个缺,你愿意顶,我去举孝廉。”谢寒蝉看去,是一位慈眉善目,身材略矮的老妇人这是岳川书院的林山长,和谢寒蝉的祖母是同窗,老人家刚刚打趣完,见她身边只有一个红缃,便又笑起来。 “谢山长果然是一个弟子都没带啊。” 像是这样的场合,各家都会带上出色得意的弟子,一方面大家都年纪大了,总要有人搭把手扶一扶,另一方面,总要让子弟们互相认识认识,当然,也存着炫耀攀比的心态。谢氏的弟子都不是贵女,除了族学课程,尚有生计要顾,且因所学与普通女学并不相仿,便是来了,也没有太多益处。其他私学中,也有带了弟子来撑场面的,只是这样的场合,若是心志不坚,有生怨怼的,有生迷惘的,也不在少数。 谢寒蝉拱手行礼“您平时都叫我阿柔,这样一喊,我以为我姑母又偷偷跑来了。” 老山长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这个丫头赶紧入座。” 谢寒蝉低头应是,在一众长辈们的注视中,丝毫不乱地在次首席上坐下。 “那是谢寒蝉” 与李微芳一起的知客嘉宾看着尊长席,忽然皱眉出声。李微芳点头,目不斜视,倒让她无从搭话,只能在心中冷哼一声,装得真像。 到底是要嫁人了,换做前几年相见,李微芳怕不是要拿出看家本事来。前几年的中秋诗会,又不是没见过她李微芳如何为难人家。要她说,李微芳这个人,最擅于假装和睦,心胸不见得多宽广,仗着家族之势扬名,遇到别的人,譬如今日跟在祭酒大人身边的那几位,还可以一战,遇到谢寒蝉人家根本不在乎那些虚名,直接承了族学。不过 “便她如今是正经的山长,坐在次首,也不合适吧” 这样的问句倒让李微芳露出几不可见的冷笑。如今一些新贵,家族传承不长,自然不如老牌世家知道得多。旁边这位,家中是科举出身的寒门,一出口便露了底细。如此女一般,不太明白就里的女弟子,心中既有疑惑又有不忿。 谢氏女子族学委实是太小了,小到大约世家族学一个学院的规模。这样的族学,即使得到邀请,也是列席靠后,甚至,以谢寒蝉的年纪,她至多只能担任知客嘉宾。 这样的疑惑,被自家尊长看出来,少不得低声提点。 “不要比较,谢寒蝉代表的是谢氏女子族学。” 李微芳心思微动。 她做知客嘉宾,当然不会弄错席次,只是到底,抵不过内心声音。抽空回头一看,赫然发现满场的师长们,都在看着那个紧靠着官学的祭酒大人,安然若素地坐在次首的女子。 她心中略涩。 少年时,意气相争,如今看来,天家不看好她,也是有道理的。如今她已定亲,与那人再无可能,反而能心平气和地评判。 若换做她是否能一样泰然处之,一样面不改色 大概是能,只不如谢寒蝉这般自在。 知事嘉宾前来相请,卢山长与官学祭酒大人互相谦让了一下,领着众人前往前厅。众山长彼此都依坐席而序,跟随相往,只谢寒蝉,依旧紧随着祭酒大人。 徽山书房几百弟子,以年资自左而右肃立台下,观礼者立于礼坛两侧。卢山长鬓发半白,梳得一丝不苟,身着黑色红边大礼服,头顶金丝嘉冠,手执白玉板,板上有女子官学印鉴,乃是官学发给各地女学山长的信物凭证,谢寒蝉也有一方,刻谢氏女子族学,落的是国子监款。 老山长神情肃穆,领众弟子躬身,拜圣人像,拜太祖与文穆皇后像,拜先贤像,而后知礼嘉宾带着弟子吟诵女学总训,场中众人亦肃穆随唱。 人之为人,乃由腹有诗书 得益先贤,启我女子蒙学 博学慎思,须得不穷不倦 明辨笃行,应当经世致公 各专一事,终一身而不改 虽非圣贤,亦可致我大秦至善 卢山长向祭酒大人一礼,祭酒还礼,祭礼结束。卢山长舒了一口气,到底年纪大了,腰板再挺得直,时间久了总是觉得疲惫。李微芳欲要上前,却被卢山长以眼神止住了。她看向立在台侧,居于次位的谢寒蝉。 “可否请谢山长接续” 台上台下俱有些窃窃,众人将目光投向谢寒蝉。谢寒蝉按下心中略微的讶异可无人与她说,加了这样的环节。 她略一沉吟,便躬身应是,上前半步,向台下一礼,依旧是神情安然,钗环静默,裙裾不动。有年资极长的贵妇人心下了然,微笑着互相示意,俱是向前半步。 卢山长所念,是谢氏女子族学第一任山长、谢家的那位老康王妃所作,得文穆皇后懿旨,为天下女学总训。而谢寒蝉此时所念几句,并未列入总训之中,只作谢氏女子族学自训。然而,除了谢寒蝉,如祭酒大人,几位超品的国公夫人,创立最早的世家族学山长,俱都肃立而诵,一字不错。 人之为人,非由阴阳定立 得益尊长,开我女子心智 身心道艺,不求美衣饱食 行健致远,不可怀抱娇脆 若择一事,忠一生而不悔 虽未兼摄,亦可明我大秦至美 谢氏女子族学确实太小了,三进的院落,学生最多时不过四五十人,教习十来个,不教贵女,不重科举。然其历史,比之官学、鹿鸣学院以及今日庆典的徽山书房,都还要长上一些。 天下女学皆出于东楼谢氏,这世间第一座正经行弟子礼、正式开堂授课的女学,便是谢氏女子族学。 此间能吟这下半段者,其年幼时,都在谢氏女子族学开蒙,均被谢氏老康王妃打过手板、罚过功课。这杂句的后半段,大半生过去了,仍片刻不曾遗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十八 早朝期间,因女科大考之事,礼部与吏部吵了起来。 吏部拿出近年女官考绩,对女科出身的女官表示不满,认为她们“不过是图个好名声”,为政绩上,只能说不功不过,且因年纪、身份等限制,加之连年有人生产,实在不适宜在要紧的职务上安排。女科大考之后,不宜直接授职,若有想要为政者,应同男子一般参加科考。 礼部认为,女科乃祖制,行运近百年,其间女官人数积累下来,已然事事都有成例遵循。且若说女子政绩不显,难道说朝中男子百官,科举出身的,就没有尸位素餐的人了吏部此举,是动摇女学根本,要步前朝后尘的。 大佬们当然是不会出面参与这种对骂的,要是论到尚书们出面,战事就要升级了。现如今,只是考功司仪制司各出一名郎中,力陈己方见解罢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位正好是夫妻二人。官职相当,且为同年,一位为女科状元,科举时取二甲,一位是同榜探花,被老丈人榜下捉婿,成婚几十年,于公针锋相对,于私相敬如宾,堪为后辈楷模。 谢瑾身为当朝三大喷子之一,像这种场合他也是不便参与的一面倒的镇压有何意义不能棋逢对手的骂仗,没有激情。谢侍郎自矜身份得很,宝剑不能随意出鞘,出鞘要见血的王耕老大人如是说。 谢瑾虽然神游九天,然则从表面上,那是一丝也看不出。外人见得,谢侍郎端的是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加上生得太好,颇是其人玉立如画,连御史台一干蚊子都叮不进面皮的御史们都为之感叹。 蒋彬老大人目光毒辣,瞥见后辈同僚形态,心中默笑。 要说这装相的功夫,自家那个不记名的小徒弟是青出于蓝。 争论接近尾声,各家大佬就要出来收拾残局了。工部尚书咳了一声,示意自己要开腔,不料王耕老大人忽然抢话,倒是将这位老好人尚书吓了一跳,心说我最近没得罪这位,为何要截我台词。 “陛下,臣以为,两位郎中说的都很有道理。朝中吏治虽清平,却不可不防患于未然。臣这里有六科给事中并十三道监察御史同递名单一份,已加盖御史台印,承陛下鉴。” 群臣一片抽气。 完了完了,今年在这里发难啊 永茂帝本来拖着下巴的手一滑,啧完了完了,听夫妻相声听出大事来了。 王耕老大人傲立群臣之中,后面是蒋彬为首的御史们,此刻有志一同地躬身回话。 “臣请陛下鉴。” “臣兵部给事中某,参兵部郎中中饱私囊,以次充好,于关禁中获巨利” “臣汝南道监察御史某,参安平府” “臣御史台” 最后,蒋彬抬头,看了眼面色沉凝的永茂帝,深深一揖。 “臣,御史台副都御史蒋彬,参女子官学祭酒,女科风气日坏,令官学、私学、族学女子读书,只知风花雪月,只求才情才名,不知经世致用,不求兼济天下,有违总训。” 女学祭酒梁大人,荣国公夫人,蒋彬同窗,已满头银发,仍旧姿态优雅,面容平和,仿佛被参奏的不是自己。 两位老大人互相看了一眼。 自蒙老康王妃开蒙,得谢家老老大人教诲,得如今的柳尚书之父倾囊相授,而女子能立于朝堂,能与男子争论治国方策,其中艰辛,不过只有彼此能懂。 “臣蒋彬恳请陛下,于今次科考重开秀才科,搜天下男女茂才,臣愿担举荐之任,承连坐之责,以正风气。” 女子官学居于国子监旁侧,荣国公夫人每日公务结束便从侧门出去,过朱雀大街,往东,便到荣国公府,老人家将门虎女,身体强健,行动比同窗蒋彬利索多了。 因此,她会被老友堵在国子监门口,实在是个意外。今日不过突然想起来,要与国子监祭酒讨论下女科考试的事情,难得从大门出入,竟然被御史台给逮住了。 年底嘛,哪家愿意看见御史台的人呢总不是好事。况且,她这不是才被参了一本吗 “你也太护犊子了。”荣国公夫人觉得自己没有将来人打出去,那是修养太好了。 “你们这几个老东西,联手把我这小丫头放在火上烤,难道还不允许我反击一两下” 蒋彬伸出手,在火炉旁取暖。她粗粗算了算,这几个老狐狸加起来三四百岁了,竟然在这里和小姑娘耍心眼。 “怎么就是你家小姑娘了,我的长孙媳妇是她亲表姐,要算起来,阿柔这孩子,喊我一声祖母也并不算错。”荣国公夫人气势十分强盛,不甚雅观地斜眼看着身着学士服的三品大员,“怎么,你要低我一辈儿” 蒋彬笑骂“就防着你们这些老不修的占我便宜,才没收徒弟。” “你岂止是放着我们占便宜,你要重开秀才科,是要给那个丫头多选几个对手吗” 秀才一科,不考五经帖诗,考方略策问,是最难的一科,其擢才得中者,资历在进士之上。但因拔擢峻严,且有举荐连坐之规,已经三十余年未曾开过。 “天下女子有能者,哪就只有她一个人了。”蒋彬静静地看着好友,“那孩子,志不在朝堂,何又何必勉强女官们去学一个无心此道的人。” 冬日的第一场雪,在徽山书房的庆典后到来。 裴韵哆哆嗦嗦窝在谢寒蝉的茶轩中,不过隔了一条澜沧江,洛都居然能冷到这个地步。想她白蛮王庭所在,四季如春,常年用不着狐皮虎裘。谢寒蝉友情赠送柳家舅舅出品陶制火炉一个,供她夜间回使馆驱寒。 “你倒是不怕冷” 谢寒蝉当然不怕,她身上这红锦面白狐狸毛内里的披风防寒保暖得很,加上贴心丫鬟红缃给她塞了个拿棉花包的严严实实的铜制怀炉,那是半点都不怕冷的。 既然下了雪,谢寒蝉便停了课,带着族学的小丫头们出去打雪仗。霍南玉身手矫健,领着自己这边几个人大杀四方,结果冲的太猛,双拳难敌四手,被对面的同窗们合力打败,极不服气要报仇,被谢寒蝉拉回来,分别将人丢给红缃红缨去料理干净。 这女孩子在她这里几年,性子日益放开,在外人面前仍旧羞涩,到了熟人面前,却是全无忌惮。一路和红缨叽叽喳喳,表示刚刚自己应该直捣黄龙将对面领头的丫头先拿下。 谢寒蝉想了想,和裴韵商量。 “我看小郡主是个练武的材料,不好在我这里耽误。可否帮我问问,金刀卫中有没有年龄大了,想找个安稳行当,例如说,我们族学武教习的” 裴韵十分鄙夷的将她望着“你从哪里看出来这丫头是个练武的材料” “从她家哥哥。” “你哥哥也不差,我怎么没见你是个练武的奇才” 谢寒蝉气定神闲“我有两个哥哥。” “” 裴韵摸了摸自己下巴,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福至心灵“你对人家哥哥到底怎么想的” 谢寒蝉笑了笑。 她能怎么想。 “你现在可是公认了这代女学的领军人物,普普通通嫁人也就算了,那可是肃王府。要是真嫁进去,难道你还能跟从前一样的意愿,要走遍天下,推广谢氏女子族学这种教化方式” 谢寒蝉奇道,我怎么就成了领军人物 裴韵嫌弃她道,别学中原男人说话。 “四仪馆那个小令史,一口一口的矢口否认,官腔打得一套一套的,拖拖拖就是不让我把人带走,不然我早回去了,还在这里挨冻。你可别在这里装大猫,就那天庆典上那个场面,谁看不出来啊” 外面早就议论纷纷了。 徽山书房建院庆典上,谢氏女子领众人吟诵族学自训,这是老一辈认定的女学头领人物。只谢寒蝉还在这里仿若无事发生一般,装什么大尾巴狼。 “我不是女学中人。” 谢寒蝉如是说。 裴韵语塞。 确实,谢寒蝉不是女学中人。她一直所愿,也不过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建几座如族学这样,能收容平民女子早点入学,能在传统教习外,增设工商农事的学堂罢了。 “女学怎么了”裴韵不忿,“我也上的女学啊。” 她在官学混了好几年,曾是有名的混世魔女。 “没什么不好。”谢寒蝉递给她烤得熟透的番薯,“当初女学设立时,农商工事,山川地理都是有开设的。只是” 只是开起来容易,教起来难。肯学的,能学的,一代不过几个人,逐渐,仍旧以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礼仪规矩为主,虽亦学四书五经,要习君子六艺,可到底,女孩子十六七岁嫁人,生子,耽于家务,能学精着,太少了。 择一事,专一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等之难。 她三四岁起,由祖父亲传,学画山川,学计量土方,学屋梁建造,谢老大人一身的本领,若他不是大儒,此等工匠之师,又有谁多看两眼 父亲谢瑾,长于治河,澜沧水务便是在父亲手上建起来,十几年海清河晏,两岸太平,因此才能年纪轻轻力压众人,就工部侍郎之职,掌天下营造。真以为他爹是靠脸立于朝堂吗也太小看天家了。 而这世道对女子,本就是苛刻的。就算是文穆皇后,贤静太后,于社稷有大功绩,少不得也有人说是牝鸡司晨。女人能相夫教子,吟些风花雪月,做些红袖添香的事情便好了,治国理政,打仗领兵,自有男子上前。男人们这么想,这么要求夫人子女,逐渐地,女学就变了。女学考榜一出,各家的太太夫人仿佛选媳妇的标准就这么定了,一个个相看起来,比才艺,比样貌。因此才有前几日那一出。 老人家们看不惯眼下风气,有心整治,想要立个典范,她知道,她明白,她亦能体会其中苦心。 可是,她无意于以身领军,开疆拓土,那不是她的志向,这样的事情,亦不是靠一个人,几个人的能力,便能完成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十九 朝廷要重开秀才科,这是件大事。吏部、礼部,国子监祭酒、女子官学祭酒,以及此次被授了监察之职的御史台台主王耕老大人,齐聚一堂。 “不好办呐。” 秀才科拔擢严峻,其才分上上,上中,中上,中下,不第五等。虽不考经帖,但方略五道又有哪一道是和经学文理无关的便说上上,需得文理俱高,而对其文理标准之高,需“通五经才可考”。既要求文章顺透,说理清晰,用典适宜,更要求对策得当,即“可行之、可验之、可传之”,要文章明白,鞭辟入里,不得铺张陈述,更不能天马行空,乃非因一时一事而议论,也非因一人一物而成理。因其举荐若不第,则举荐州县之长、核实之官员,皆要受罚,时之举人,均惮方略之科,遂无人肯报。 大秦最后一个正经秀才及第的,便是李宗用李大人。如今内阁中,除了李大人,皆是两榜进士出身。李大人快四十岁方才因擢才应试,一举成名,在朝堂立三十年不败,位居三大喷子之首,与其秀才科的出身不无关系。 而现时,秀才之名已由县学生员承袭,再开秀才科,其人员搜罗,录取,任用,虽皆能循古法,但其评判,既怕过于严苛,又怕失之于宽。 谢寒蝉读过李宗用当年的卷子,李大人秀才及第,拿的是“五经皆通,问义十条通八、对策通五”的成绩,取得中第,直接送到了吏部为官,她与温素月感叹,当年的考官真是相当严格啊。 温素月翻了个白眼当年的考官是谢寒蝉的曾祖父。 谢寒蝉的高祖父,五经精通,问义二十条精通,对策精五,是前朝末代的秀才科魁首。因其并未曾在朝中任职,蒋彬这一辈儿的人,谈到这位的时候,通常都尊一声谢老先生,毕竟若真要说起来,那还是在前朝任的职务。谢寒蝉的这位高祖父后来弃官回家教书,陇西各世家子弟,连太祖在内,都从老先生读书。 谢寒蝉的曾祖父,一般称一声谢家老老大人,是首任的国子监祭酒。李宗用本来二十来岁打算去考进士,因被这位老老大人一张卷子考倒在国子监的大门内,愣在家中闭门苦读了十几年,才去应了秀才科试,便是这样,也不过得了中上的评价。李宗用因而极看重秀才科的名声,便有一点不是,他也能挑出一百般不对来。 此番秀才科重开,李宗用那叫一个关注,从陈文到条例,从拔擢到评选,亲自拟了四五种方案,商讨数日,方才定下。又因是男女同录,女学这边荣国公夫人着各地官学呈上的初选名单,竟然被李宗用划得只剩八个人。 “十六七岁,女科大考后嫁人,读五经,能读出什么来”李宗用端着茶杯,有一下没一下抚着盖碗,十八岁以下的女孩子,几乎全部被划掉了。 蒋彬抬头“老身也是女科大考后嫁人。” “你怎么不说你是正经考了科举的况且,有几个人能跟你一样,开蒙于谢氏女子族学,有谢瑾的祖父,谢家的老老大人给你们讲学,还有老康王妃教养” 蒋彬默然。 若是五岁入学,读十年书,能通二经,已经是难得。若是九岁入学的普通人家孩子,读个六七年便嫁人,操持家务,何来通五经之说。 再看看李宗用设的预考科目,含方策、经义、书画、算学、工造五项梁晴觉得,这八个人中,差不多也只有三四人能通过。 “我们秀才科取人本就严峻,这样的事情,各位应该早就料到了。”李宗用十分不经意地炫耀起自己的经历,引得吏部和礼部两位大佬侧目好一个不要脸的李宗用,这富炫得真是恰到好处。 真正的喷子,从来鄙夷人于无形。 “这便再加上李微芳一个,温素月一个,也才两人。”李宗用沉吟片刻,“谢家的丫头呢梁大人不是还特推了她一把吗” 荣国公夫人梁晴没好气地怼回去“你自己的徒孙辈,你不知道谢寒蝉未曾在官学读书,谢氏女子族学她自己就是山长,她不推荐自己,我们难道还能自己添上去逼人考试她要是给你交白卷怎么办连坐自己啊” 李大人冷哼“看你们女子官学没落就是太教条了。你不会让谢瑾推荐我还不信她敢连坐自己父亲。再者,这样的小辈儿都压不服,你这个女子官学祭酒,我看退位让贤算了。” 那是你的弟子又不是我的荣国公夫人怒目而视。老喷子一扯到自己的心头肉,立马甩开道貌岸然前辈学者的风范,倒是在这里大放厥词了。偏偏她实在骂不过不是技不如人,实在是女子官学实力不强,她没得好举例的。 蒋彬眯着眼睛看向首辅,糟老头子没安好心。她咳嗽了一声,引起几位大佬的注意“下官要提醒一句,若是强逼着人来考试,也在下官的监察范围之内。” 李宗用摸了摸胡子,啧啧,看这护犊子的劲儿 “若是不愿来考试,这谢氏女子族学的推广,可就没她的份了。” 蒋彬苦笑“何德何能,让首辅大人如此记挂我家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那点心思昭然若揭,何用他惦记况且,李宗用淡定一笑,他还有个内应。 谢寒蝉拿到秀才科预考说明,瞬间就将目光锁定了在面前装作品茶的亲爹。 “父亲大人这考试的项目,可是参考了我前几年设的我们家女学的考试” 几年前,准确来说是她十四岁全面接手了谢氏女子族学的教学之后,便将工造与算学分开,算学主学计算,工造主学营造,将农桑水利事宜,一并纳入工造之中。族学教授得不深,不过方便普通人家的女儿学会计算测量,以便日后当家理事罢了。 谢瑾作为本朝最年轻最常开火的大喷子,此刻十分乖觉地用着点心,打算假装不关自己的事。然而等谢寒蝉拿出自己拟的条陈,并将预考的目录拿出来比对时,就算是脸皮比刚修缮的大理寺狱的城墙还厚,谢瑾还是忍不住有点心虚。 “父亲是被李大人抓了差吗” 贴心女儿给自己台阶,谢瑾忙不急地就着台阶下来“为父这也是没有办法。” 秀才科偏废太久,李大人又敝帚自珍,反复强调“我当初才中第”,又说“虽然我自问才学不如当初老谢大人,不敢为秀才科评判”,但是“作为本朝唯一一个还在任的秀才及第者,决不能堕了威名”,换言之就是要加、大、难、度,他想了想,自家女儿早年列的那些条目,可行可读,只要稍加改动,将内容换深了一些,便是李大人要求的选拔“各科皆通”的标准,便做了回文抄公。 至于题目方面 出题的是六部大佬,他这个工部侍郎也只是略微贡献了一点小小的智慧。 谢寒蝉叹了口气。 “您其他的抄了也就罢了,只是工程营造之事,往小了说,家中置业装饰,铺面田庄盈利,往大了说,或是海防河工,或是农垦营造,或是盘点计利,乃至于军事修筑,别说女子,便是如今君子,也有不屑为之的。” 谢瑾默了一会儿,时下风气确实如此。 “女儿觉得不妥” 谢寒蝉摇头“几位大人要的是像李大人当年那样,考即得用的人才。秀才科没有观政之期,若是不能,便无需将就,免得误国误民。” 谢瑾哈哈大笑。 这回答,果然是谢氏的女儿。 礼部终于跟白蛮扯皮结束,裴韵如愿在寒冬降临前,将这位冒名顶替的勇毅伯世子夫人带回澜沧,临走给谢寒蝉留下话,明年开春一定将马场之事办妥。谢寒蝉叮嘱她,需得是自己愿意,且非是当年的金刀卫最好。 裴韵嫌她啰嗦,但到底记下了,回去便与自己的父亲提起此事,倒是让她亲爹,冯夫郎大加赞赏了一番。 “既然是学强身健体之术,若是当战之年的金刀卫,一则,怕浪费勇士,二则,也怕太过年轻的教习,压不住手底下的功夫。”复又嫌弃起自己女儿,“看看人家,做事有条有理,你倒好,整天咋咋呼呼,连选人用人都没个章程” 裴韵忙不迭后悔,赶紧堵住耳朵。 冯夫郎长叹一口气,这个女儿一点都没传到妻子与自己的长处,带兵打仗一点不含糊,于庶务却是少有耐心。 “谢家那个女儿,要是个男孩子,倒是刚好抢来与女儿当个夫郎”他如此与自己的妻子,裴韵的母亲抱怨,得到妻子安抚的一笑。 “这又有什么,可以做姑嫂嘛,谢瑾那个二儿子好像还没定亲,长得也是文质彬彬,要是合适,倒是可以抢一下。” 夫妻二人竟然认真商量起来,完全没觉得抢个女婿之类的事情有什么问题,把在边上堵着耳朵听话音的裴韵目瞪口呆。 白蛮巫神在上她裴韵双十年华的大好女儿,白蛮各家家主夫郎眼中的乘凤快媳,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嫁不到夫郎要靠抢的女孩儿了还是说,她与她爹娘隔阂至此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二十 谢寒蝉这日正给小姑娘们讲衣料。白蛮扎染的靛蓝,布料紧密结实,冬天用来棉袄极好。西疆产的长丝绵,又光又亮,产量又大,实比黑云东海部落的白光棉更适合在洛都使用。 “虽然说便宜无好货,但也不是所有东西都这样。同样是路途遥远,运输艰难,都是加在价上的。” “东栾王庭的绸缎固然好,但东栾的鱼米更好。米粮,绸缎,瓷器,器物虽美,却抵抗不住皇朝的铁骑。” “自古以来,大江大河都是人居集聚之所。前朝修运河,以润州为重点,贯穿东栾,前朝运河修了一半便覆灭了,先皇即位后,任用治水之臣,改前朝一意孤行新凿河道的做法,利用现有河道,沟通连接,疏浚加固,淤田增亩,免军中苦战而残疾者徭役,免自愿修河者丁税,许各地富甲巨商漕运便利,耗费二十余年,将东栾百越水系连通,又新增可耕之农田,两岸种桑种稻,田亩均归官府经营,至此东栾百越之地如一马平川,无能反抗皇朝。” 谢寒蝉拿着毛笔,在铺贴平整的宣纸上描绘江河地形。 顺着玉昆山一线,有三条江河顺势而下,分别是清河,海江,澜沧。 清河过高原顺势冲击,多年来河床日益抬高,经前代大能疏浚,已能通航。 海江气势浩瀚,江面辽阔如海,经白蛮,急下平原,分流分支之多,无愧海江之名。 澜沧所经皆峡谷,不利通航,沿途更有异国番人袭击,常阳大长公主开府白蛮,镇西南各族,杀得泊国不敢来犯。谢瑾在白蛮任间,修堰口,固坝堤,旱季节流,雨季蓄洪,西南黑蛮国国内大乱,国主被杀,叛者为免大秦得知消息,竟然伏击大秦使臣。消息报到白蛮王庭王庭,首领大怒,截澜沧主流,黑蛮旱地千里,不到五六个月便跪地求饶,白蛮土狼兵进驻,灭了作乱的黑蛮叛军,仍立大秦承认的国主一脉为继。 画到玉昆山,谢寒蝉的手顿了顿。 西疆与北荒是截然不同的风光。 西疆玉昆山上下几千尺,山脚绿洲星罗密布,直接西域各国,是众多商人盘桓歇脚必经之处。而清河所过之处,水草丰美,牛羊成群,自来是西疆与北荒的绞肉场。 茆御人卡在西疆之北,北荒之西,扼玉昆之险,乃大秦之患。西疆各部族民风彪悍,善养马,善骑射,在高原上作战,无往不利。茆御李氏,前后五代人,与前朝正面对敌,前朝无奈,以公主和亲,开互市,通商贾,以怀柔政策对待。 大秦没有这样的好脾气。 不服便杀到服,不臣便打到称臣。 大秦有这样的硬骨头,当是因为陇西豪族出身的缘故,既在西疆与北荒的接壤处,怎可能是什么善男信女。如霍家,生于陇西极北的玉川城,常年左击茆御,右抵颉墨,当年玉川城破,全家老少被屠得只剩霍飞一个遗腹子,也不曾低过头。霍飞之母出于大秦皇族赵氏,时正在母家待产,死后留下一男婴,便是霍飞,由赵氏养大,与太祖是正经的表兄弟。 后来,霍家的血脉就成了一个无法解的魔咒。一代一代报效大秦,一代一代死得几乎只剩幼儿,一代一代由天家抚养。只大秦立国后,才有过三代同堂的光景那也不过,几年而已。 霍家的子孙,于大秦是护国神军,于西疆和北荒,是破家灭国的杀神。 “怎么不画了” 一人忽然出声,谢寒蝉笔下一停,往课堂外看,竟然是父亲的顶头上司,老好人工部尚书,后面还跟着蒋彬。 谢寒蝉屈膝为礼,看课时已经结束,小姑娘们都拿着笔正依葫芦画瓢标注各地特产,便令下课。迎着两位大人走过去。工部尚书摆摆手,到她作画的山川地形图边上,仔细地看了。 “是照着堪舆图画的” “是。” 老尚书拿出水晶放大镜,沿着线条标注看了一遍“你祖父画这堪舆图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打下手。哦,这里的线长了一些,这是海江支流的源头是你祖父后来校正水经时发现的谬误” 谢寒蝉点头。 工部尚书看了半晌,收起放大镜。 “你祖父承的校勘图集,有部分已经由各地工署证实,有部分尚没有,为何你讲学,要用这没有证实的” 这已经是指责。 谢寒蝉拱手“因为这是学生自己去过的地方。且,学生亦有以红线标注,表示还有争议。” 尚书大人点头。 “是个治学的样子。”老尚书背着手,忽然问她,可知今年清河何时封河。 谢寒蝉思索了一下道“前两年十月底,清河已入凌汛,均比往年提前十天。今年春天,清河开河,元月中,乌海段解冻,朝廷有司沿途记录,日期比往年推后了十日。今年十月,清河凌汛与去年日期一样,十一月已有大片流凌自乌梁海段沿河而下,到如今,清河应该已经全线冰封,玉昆段,玉川段,乌海段” 老尚书从袖袋中拿出一个信封,抽出来打开,交给谢寒蝉。 “你再看看。” 谢寒蝉不明所以,信封上盖的是工部都水清吏司的印鉴,但却是陇西道监察御史呈上。 “乌海段河面冰封,而上流未曾封绝沿途冰坝冰塞已然成型,虽有管河郎中疏浚填埋土方,竟不能如往年止” 谢寒蝉心中电光火石,瞬时将目光落在自己所画的图上。 “大汛。” 老尚书眯着眼。 “何解” “乌梁海段清河冰封期,自来较上游为早,去岁寒冬,玉昆段冰封较往年为早,虽有冰坝雪塞,未见水量暴涨。而今岁,乌梁海段已封绝,上游却水量充沛,冰塞严重,冰坝必然增厚” 冰蚀水侵,冰塞水涨 谢寒蝉顺着玉昆山脉往下,往西域之路上,是茆御人与大秦军队厮杀之所。 若有人于上游设坝,暗中稍作截流 她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白蛮之法的反用。 “都水清吏司已验算近年清河水量” 老尚书点头“你父亲已经想到此处,并着各司查记。只是,有两条支流,因所验之法不同,还未出结果。” 这就是老尚书来找谢寒蝉的原因。 跟着谢老大人注过书的孩子,这时候不用,什么时候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二十一 工部都水清吏司灯火通明。 四十张算盘分四排摆开,陇西道、洛南道、河南道、鲁州道四道监察御史均至,身后各自堆了一摞一人多高的沿河州县水文纪录。 都水清吏司的河防科及算房人手已然不够,已从户部刑部抽调。 工部许尚书带着谢寒蝉到都水清吏司时,各部已验算近半,沿河土方河流降水均已出明细,代为主持验算事务的是户部尚书,见他回来了,将手中厚厚的水文册交给他。 “有劳计相。” 户部度支、刑部比部两司,专司天下财支核复,这还是头一次接触水文精算,虽是隔行如隔山,但一理通而万法通,经连日验算,各地水量储存、土方开凿、河防耗费均有了详细。如今,四十人分坐堂中,各人手边账册均已勾对完成。 谢瑾看着女儿来了,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却被顶头上司拦住。 “一起看山川图。” 巨幅的山川地理图展开在侧,其上标注密密麻麻,是各处山川高低,河流宽广,坝体,水库,河防工事,物资囤积处,以及山岩石质。 清河之害,中原苦之久。清河水量变化极巨,经流处,高原土质疏松,下游亦无连通之大湖,河床高悬,泥沙淤积。 要治水,先治沙。谢老大人带着谢寒蝉在陇西郡、会宁郡、平凉郡三处,细细筛过沿河土壤,泥沙沉腻细致,极易耕种,因而河畔人群聚集。入海处,河心处,有沙洲暗丘,河道难行。欲要植树固沙,却发现高山之上躲着无地的苦人,沿河之处均是有钱的富户穷占川,富占水,老话不会错。 夏季雨大风急,山上无有树木固沙,泥沙入河,清河不清。一旦决堤,清河夺海口,泛泾河、津河,赤地千里,无有生人。 四十本账册排在谢瑾面前,面前摊开两册,是清河最主要的两条支流,位于上游的孟江、金沙河,也是清河最凶险最大的两条支流。 孟江和金沙河的上段均不在大秦真正控制的地界,而在陇西道西北,关外党羌所属,而党羌为茆御人附庸,素与大秦不睦。 谢瑾拿起册本,只觉如有千斤之重。 “老尚书当年去过这里。” 工部尚书拿起细木棒,指向孟江与清河交汇处。 “再有两日,霍震骁的大军,就要到这里了。” 谢瑾叹了口气。他想起老父亲说的话,记得自己在澜沧江上指着白蛮王庭首领对峙,坚决阻止她截流澜沧之事。 “以水代兵,伤天害理。我谢家修水,是要造福大秦子弟,不是让你截流下游用的。” “你白蛮的人是人,黑蛮便不是” 白蛮的首领让人绑了他扔到棚子里。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黑蛮挑衅大秦国威,谢大人何必起丈夫之仁。黑蛮中自有国主一脉之地供水不截,我白蛮也会出面救济,不用你操心。” 黑蛮叛军不过五六个月便败了,败在千里大旱。 他看了眼女儿,在女儿的眼中看到一片平和。 谢瑾拿起账册,交给女儿。 “你来算。” 在场众人,这是唯一一个真的去过两江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跟着谢老大人,取过水样、试过石质的人。 那时她不过七八岁。 谢寒蝉想起祖父,六七十岁的年纪了,在清河边尝泥土,敲石岩,绘地形,一连半月宿在河边。 她走到最前面,相对地放着最长的两张算盘的桌子中央,这是户部搬来的,为核总之用。 “请念。” 谢瑾与老尚书均翻开账册,红笔为入,黑笔为出,增减同报,变化为记。 “永茂二十二年” “下游水纹,记以白鹤石梁,石鱼眼高” “合金沙河,积其深广,得算二千一百三十尺湍缓不同,盈余可补,计九百二十尺,以丈计方,补石三千雨量筒得算积水高三寸一钱” 一心二用却能心无旁骛,这是谢寒蝉从小就有的本事。双手翻飞,细白柔长的手指飞一样拨珠进位。度支和比部来的都是行家,先还有不屑之意,此时见谢寒蝉飞归法用起来不假思索,斤两互换不用念诀,便知是行家。待到真正打起来双手算盘,一进一增,一出一减,两边核验之下,一月的水量变化及石方测算便可平,均是站了起来。 便是这一手功夫,在两司当个主事,那都已经是绰绰有余。 立在堂中来友情压阵的户部尚书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支比二司每年为选人,头发都要掉光了。普通账房先生那是用不得的,必须是各州府县算学出身,才能拔擢。然而,所谓数者,“一、十、百、千、万,所以筭数事物也。小学是则,职在太史,羲和掌之。”虽说是“职在太史”,但如今,算学归国子监。而明算出身,仅授从九品下。 于是乎,别人学四书五经,他们学历代算经,孙子五曹九章海岛,缀术缉古数术记遗三等数,谁也不比谁念得少,出来了,别人寒窗十年,中进士,授京官,自己当个算官,最高就是个博士,谁乐意学。 为了给算学増人,两司也算用尽了脑筋,早几年度支就上奏“国子算学博士及助教,各加一千九百一十七文。”,也没见肯报考学习的人多加。 “听说你们秀才科考试,要考算学”户部尚书斜眼看见来给得意弟子撑腰的李宗用,“是该考了。前几年录的进士,到户部历练,下拨多少银子,能买多少粮食,都尚且搞不清,你们国子监怎么教书的” 户部尚书不是国子监出身,对着李宗用一顿喷。难得有机会给人吃瘪,好开心啊 李宗用哼了一声。 “那又不是我们秀才科出身,你找明经进士算账啊。”老头子心思一转,十分警惕地望着户部的大佬,“别想,考也不会给你去度支当郎中员外郎。” 两位大佬互瞪,户部尚书显然没有李宗用的脸皮厚,很快败下阵来。 “那你考算学干嘛” “谢瑾列的条陈里有。” 听说是谢家这个丫头的族学考试中规定的当然了,李宗用才不会去揭穿。 户部尚书捋了捋胡子。 “如今的科举,确实要改一改了。蒋彬虽然是个蛇蝎心肠,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你这么编排自己嫂子,不怕她打上门来吗” 户部尚书冷哼“此地就你我二人,漏出去就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就是我说的,难道我还怕你扣我俸禄又不归你管。” 户部尚书大怒,糟老头子果然不要脸到底了。正要理论,忽然听得场中一阵嘈杂,凝目望去,竟是老好人许尚书在发火。 两张算盘,一计进水,一计出水。以陇西道、洛南道、河南道、鲁州道四道河段为分算,计清河入海口水量,测三年水文变化,得三年流量变化。 若以各地测算,从两年前起,孟河及金沙河入河口水量均有所降,但并非未曾有过。但若以谢寒蝉用谢老大人几年前测过孟河上游水速及河宽、河床高低来算,在未有大旱大雨的情况下,除非上游有新的湖泊形成,否则泥沙沉积的速度也不应变缓。 上两年,由于封河提前,上游水亦提前封闭,水缓之下,下游冰坝虽大,但未曾引起大灾,还道是天象所佑。而今年,陇西道陇西郡水量剧增,初冬来临以后,下游河段,陇西道平凉郡内首先封冻,河道泄水不畅,上游来水中有一部分蓄存在河槽之中。在近十日内,上游水量在本已封闭的情况下,竟然再度增加。 谢寒蝉算了算,这增加的量,竟差不多能与过去两年减少的水量持平。 换言之,上游有人在截流清河。 “姑娘以泥沙堆积的速度反推水量增减,未免有些”河防科主事还要说话,被许尚书一声喝断。 “此法乃是当年谢老大人传下,你既然没有去过两河,便不要开口。”许尚书声如洪钟,从谢寒蝉身边走到谢寒蝉身边,“好一个抹不平。” 这两相比较得出的,是按照三年前的河水位置测算出的水量,以及按照去岁的水位算出的水量。 “你们算出来,银两可平,土方沙石可平,唯独水量流量算不平。可为何以谢姑娘的方法算出,便能平那么,多出这样多的水去了哪里有人私自开湖囤水若有,屯粮的产出在哪里多出的泥沙堆出的土地在哪里若有,沿河的官员的眼睛都瞎了还是你们监察御史瞎了” “冰坝既成,丈其规模,河防要下拨银子修葺,修出来的能挡多高的水位能拦多大的河汛你们说,能挡,监察御史说,银子都用到了实处。而如今,多出来的水用什么来挡清河决堤,不用天家免我,我拿着绳子吊死在工部的大门。沿途的监察御史,州县官员,一个也别想跑了,史书上记着。” 谢瑾闭上眼。 “以水为兵,伤天害理。” 这是报应。 谢寒蝉轻轻拉了拉父亲的胳膊,谢瑾睁开眼来,看见女儿的笑容。 “若是大人信得过,请派人与肃王联系,从此两处往上寻找,应能找到开挖的河流。” 她指着一处山川谷底“两河沿途岩体坚硬,唯有这两处,岩质偏软,计算工期,一年之内要挖出这样的湖泊,估计只有此两处能得。” 她轻轻握了握藏在袖袋中,随身携带的匕首。 “父亲不必忧心。” “人算虽不如天算,但人定胜天,却未可知。” 女子目光晶亮,如宝石流彩,让人不禁感叹,此间女儿竟有如此勇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二十二 冬日的寒风,将洛都吹得缩起了往日夜间的灯火。 大雪封住了谢府门前的路,五城兵马司早就派了人将上朝的路都打扫干净,宫中的雪也一并扫了。各坊市则由住户自己打理,邻长里长也互相喊着招呼人。又有京兆府尹驱街道司及条狼氏清除污水堵塞,一片忙忙碌碌。谢寒蝉吃过早点出门,行到竹里斋,女道士也已经到了。 “路上可好走” 温素月拿起熏香勺,往随身带的手袋上扫一下,搁在铜盘上。 “我要去考秀才科了。” 谢寒蝉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打趣她“你不是无心仕途吗” 温素月大笑。 “我只是不想做个摆设女官。” 做文抄公,做文书公,不是坏事。若循规蹈矩,在各部混资历,混到年岁上来了,也能任个好职务,管管女子礼教,教习音乐舞蹈,数十年如一日记录公文往来,传令杂务,这些都是要有人去做的,但温素月不愿意。 “那你想做什么” “出使。” 温素月自信一笑“你别忘了,我在你族学中,教授的是四方习俗。” 谢寒蝉当然没有忘记。 温素月于各族风俗人情,礼仪历史,衣饰传统都有极深的研究,精通六族语言,一眼便能辨认各方工艺来历。 “大秦还没有过一位女出使,行人司也没有过女行人。” 大秦以礼部主客司主管诸藩朝贡接待给赐之事,鸿胪寺管朝贡礼仪教习,又在翰林院下设通译馆,主管四方文字翻译教习。以上各部,均在京中任职,偶有外设所部,并不多。唯有礼部行人司,专职奉使之事,出往各国,宣旨封赏。初设时,孝廉与秀才科出身皆可为行人,后因孝廉举才不应行人之职,而秀才科已绝,定行人出身需得进士,以通达国体不辱君命。特有太宗旨意,如为出使国外之人,需得仪表出众,礼仪周全,不可有一丝输差,且经鸿胪寺、四仪馆甄试,能代表大秦威仪。 正因出使需常年奔波在外,自女官设置以来,行人司默认了不用女子。一则,女子体格多不如男子健康,二则,女官在外易受质疑,三则,女子若有家室,多不愿远行。 “我则不然。我是个女道士” 是个颇有资产,年岁已长,且未来也不会有家累的女道士。 “道士能当官吗”谢寒蝉疑惑道。 温素月白了她一眼“开国第一辅臣还是和尚呢。” 这倒是那位的画像还挂在浩波阁呢,大约是不忌讳的吧。 谢寒蝉细想来,若论身份样貌才学,竟然没有比温素月更适合去当这大秦第一位女出使的人了。 “有啊,你自己啊。”温素月挑了个梅子扔进嘴里,这样不文雅的动作,竟然也不让人觉得粗鲁,“若是你愿意一起考秀才科,我倒是觉得,往北荒的女出使,你可以当一当。” 谢寒蝉摇头,她可不适合。 她的人生愿望,不过是当个山长。 温素月自然是知道她的想法,人各有志,当然不能勉强。 “秀才科初试我是不能送你去了,今天以水代酒,祝你高中。”谢寒蝉拿起茶杯,向温素月举了举,女道士疑惑起来。 “为何不过就是下个月的事情。” 谢寒蝉摸了摸头上的发簪“有些家务事要处理。”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女儿要同行这件事,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是公务,你去做什么” 谢瑾的书房里,谢寒蝉拿着堪舆图,手上还捧着个烤桔子。 “去见霍震骁。” 谢瑾一脸的“女儿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差点背过去。这么出格的话偏偏他女儿说起来一本正经公事公办,仿佛在说明天要去与女伴游玩。他有心表示一下为父的威严,拿出什么有损家风、女儿家怎能如此不顾闺誉的说法,想了想长子的名言,默默又把话咽了下去。 “你见他做什么” 谢寒蝉放下堪舆图,敛了敛袖子“亦是公务。” 前日工部校验完毕,以谢寒蝉测算之量,拟应对之策,除加固河堤,凿冰通航,另有最重要一条,在于严防上游来水增加。许尚书将奏折交到天家面前,永茂帝急令快马送信到前线,让霍震骁大军派出斥候寻找截流湖泊,务必在河水再增前拿下关隘。又着许尚书以工部尚书加右都御史,总理河道,赶赴金沙河、孟河,着谢瑾以工部侍郎领巡河御史职,赶赴平凉郡急应凌汛。 古来治水不过疏堵二策,用水之法亦如此。 扒河堤,开闸门,是疏,围堰湖,截水流,是为堵。 行此事人倒是十分有板眼,深知放水过快反而会加快下游冰解,未必能达到阻塞之效,留足了时间让水留在河槽土壤之中,再经冰冻封结,等到上游亦封动,冰花下行,且已有之冰花在下游阻塞回流,方才能形成更大的冰塞,彻底破坏沿河坝体。 “开凿岩体,虽有工部之人同去,但孟河四周地形复杂,祖父当年所绘图册,经这些年,未可知是否有不实之处。” 且,如若拿不下关隘孟河水量巨大,经流险峻,冲力极强,如今驻扎在孟河下游与清河交会处的大军,被上游开闸放水一冲,河堤一旦溃败,便会成为鱼饵鳖食她可不信这些人懂这样的用水之法,竟然不知道要在河堤上做手脚。 再则,她实在很难不将此事与前姑父那一桩联系在一起。 “俱是为了西疆战事而起,难道还分个彼此吗” “可是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谢寒蝉笑眯眯看着自己父亲。 “我又不是去军中服役,我是去找人。” 大雪封住了山路,冻结了航段。孟河之上,浮冰频现,派出的斥候不敢强行上山了,这样爬上去是要死人的。虽说冬季行军本就不利,但若非此时,待到来年春季,水草丰茂,地上多有沼泽,茆御人仗着天险地利,便更难打了。 傍晚时分,营地中炊烟冉冉升起,军士们燃了篝火,照亮驻扎之地。这一带高山峻岭,草皮稀疏,是玉昆山的余脉。 孟河之滨唯有边防驻扎的巨象关,扼守东西交通要道,此处离孟河有五里路,这一日夜间,军中接到洛都急令,同到的,还有谢寒蝉画的四张图,三张像。 霍震骁将四张图挂在帐中,着侍卫们掌灯,照得透亮。 “这是何意” “是水路图。” 准确来说,是孟河流域图,山川岩石质地图,孟河泛滥后可能淹没的地形图,以及疏散图。 “这样详细” 谢寒雨贴上去研究了一番,果然是他家妹妹的手笔,连花草树木矿石产出都画上了。 “陛下急令,要进山寻找堰湖,务必控制在手。” 光影交叠,年轻的将领脸上一片肃杀。 霍震骁同时拿出三张画像图,这是谢寒蝉凭着记忆画的。 “着巨象关守将,立刻全城寻这三人。”他顿了顿,“这是谢老大人注水经时,用过的向导和船夫。” 工部召集人手还需时间,谢寒蝉却不打算等了。温素月来送行,附赠连夜亲手赶制的西疆各族风土人情摘要,另有四仪馆出品西江各族常用对话集。 “多谢你。” 温素月望着连入城中的大道,道路旁,积雪覆盖,难以消融。 “你还赶得上过年吗” “大约赶不上了。” 谢寒蝉立在马车旁“来去再快,也要十几日的路程。” 温素月向她一揖。 “此去路远,还望贵女珍重。” 谢寒蝉亦回礼。 “族学之事,也望姐姐科考之余,略费心。” 温素月大笑。 “却是你要做这第一个女出使了。” “这怎么能算,我只是去看看祖父画的图要不要修改罢了。” 是日,谢寒蝉遵天家令,出洛都往西疆,协助西疆大军,精绘大秦版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二十三 人世慌乱不堪,道路难行,万难安睡。 工部先行官员与她们同往,一路虽说不上风餐露宿,但也绝非舒适。谢寒蝉虽然是坐着马车,但不过隔风不隔寒,红缃每天给她烧好了怀炉放在身前,这才能让谢寒蝉伸出手来绘图册。 谢寒蝉此时十分感谢裴韵推荐来的两名金刀卫,虽然年纪都已四十上下,却比红缃等年轻人更有耐力,连日奔马也未见疲乏。 “辛苦两位刀卫。” 两人连称不敢。 她们本来是到了年纪,打算入族学做个教习,但因谢寒蝉此行,重新披挂上阵充当保镖,行程虽然有些紧,却不许拼杀,并未太过劳累。 只是,她们毕竟是行伍出身,如谢寒蝉这般大家出身的女子,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旅途上竟如此坚韧,却让人意外。 工部先行官员每到一处便沿河堤锥探取土,谢寒蝉持永茂帝特赐的行人司令牌节制州县主管及各级河工,每天立在岸边的草棚里和几位官员分析土质,并以陶罐存储。 “河工虽贵,但为生民计,从不敢废。”前朝大能说的话,被高悬在工部河防科。谢寒蝉观察着堤土沉积情况,往纸上做着记录,与先前工部验算之账目一一比对。 各朝各代虽都对清河河堤有修缮,但因所辖疆域、工艺、办法不同,堤坝也有极大不同。如孟河堤坝,浮沙多而石料疏,未建双堤,而清河下游,由于前朝大能主治,花费数十年连接各段堤防,加之多年来用束水攻沙、集清冲洗之策,清河河道已趋于稳定。 谢老大人曾说,清河之苦,非太平盛世不可解。 “即便有大能,若无国力相助,何能解此祸患。” 谢寒蝉深以为然。便是前朝的大能,生平也只能主治清河中下游,对中上游的泥沙不断沉积之况并不能解决。 “人定胜天”,可不是一个人能做的。 行到陇西郡礼县,人困马乏,领头的工部官员决定在礼县稍作休整,并将一路查验所得集结成册。 红缃大大松了口气,她虽然也是正经在白蛮练过的,但是接连这么多日子奔波,也快撑不住了。 “小姐今日睡个好觉,我去给您做点好吃的。” 这几日谢寒蝉都是啃着胡饼过来的,难为她还能点评说“今日的胡饼有些硬”。 “那感情好,温素月给的册子里说,这里产的面食不错,有种猫耳朵汤,你且问问看驿站的厨房,可有这样吃食。” 红缃笑着应了,帮谢寒蝉收拾起笔墨摊子,转身关门出去,正要往厨房去,不防迎面来了几人,俱是甲胄在身。两位金刀卫本能地站起来,手按在刀柄上。 这些不是普通的侍卫,是真正杀过人见过血的悍将。 “谢寒蝉何在” 为首一人,有一双狭长的眼睛,面如冠玉,一点不把金刀卫的阻止放在眼里。他甚至在心中想,到底是个大小姐,出门还要带着婢女护卫,可惜了这些女将竟要充作看家护院。 木门开启,听到喧哗的谢寒蝉走出来,拍拍颇受惊吓的大丫鬟,让她“多去烤些糖饼子”。 越过为首之人,她看到在其中一个略有些局促不安的老汉。 “老人家可还认得我” 老汉抬头,辨认了一会儿“是谢家老大人的孙女柔姐儿” 谢寒蝉微笑默认,又看向颇是不甚友善的为首的将领。 “我是谢寒蝉。” 来人愣了愣,抱拳为礼。 “宁和时。” 巨象关传来消息,已找到当年随着谢老大人测绘的人。 “有位福老汉已经过世,一身识路辨认的本领都教给了长子,谢寒雨已经带人进山搜查。” “未必能寻到。” 山中寒冷,若有冰湖堰塞,那更是凶险无比。 “若是找不到,还有什么解决之法”来传信之人坐在上首,很是有质问的味道。 谢寒蝉面色平静看着上面这位贵客,心想霍震骁真是好大的面子,连这个出了名桀骜的卫国公世子都能指派得动。 宁和时这是第一次见谢寒蝉,卫国公一脉向来居于东南,这次被调入西疆战事,他虽然诧异,但还不至于想不通。可是领命从前线带信过来,还要当面向这个女孩子报信,他就有点恼怒了。 军国大事,何能托付这样的女官甚至,连个女官都还不是。 谢寒蝉站起身,拿起笔来,着红缃将驿站的炉火烧得更旺一些。手中笔走龙蛇,墨迹浓淡不同,不多时,孟河流域便粗略呈现。 宁和时盯着她所绘图画,微微放下成见。可下一刻,谢寒蝉的话,让他差点骂粗口。 “若是找不到,则世子一路行来所见,都不复存在。” 他冷笑起来。 “谢小姐真会说笑。” 谢寒蝉摇头“我从不说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二十四 宁和时的名字,取自“教化流行,风雨和时”之意,卫国公夫人生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宁和时是最小的一个。因出生时风雨交加,老卫国公口占一句,得此名。 说起来,宁和时的脾气不好,在小一辈儿的勋贵圈里,那也是广为人知的。大凡大家族里,幼子脾气不好,那大多是娇宠出来的。宁和时不一样,他脾气不好,是被四个姐姐烦出来的。 卫国公夫人四十多岁才生了这个幼子,长子都已经有了儿子,怀孕的时候颇是不好意思。宁和时落地,卫国公并兄长全都征战在外,卫国公夫人又精神不济,因此是被嫂子和四个姐姐带大, 也不知道他小时候经历了什么,宁和时对女人向来都是不假辞色,到了这个年纪仍然不肯议亲,加上他天生女相,乃至于私底下竟然有断袖的传闻。 当然了,还没人敢不要命去当宁和时的面说这样的话,传说早几年曾有脑子不太清楚的世家子弟不长眼调戏过他,后来这人在床上躺了大半年 “陈力就列,不能者止。” “世子还是认为我开玩笑” 宁和时冷哼,他对谢寒蝉已经算是用尽了耐心。 “大军行到巨象关,为天家旨意所阻。虽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主帅决定停下来,等工部人到。” “冬日在西疆作战,昼夜温差极大,将士士气受挫严重。我军重兵驻扎之下,敌人闻风而逃,贻误战机。” “而这一切,均是工部一道奏折引起的。” “我听闻,是谢小姐所致。” 宁和时说话从不和风细雨,只会单刀直入“谢小姐是否有此之能,事情是否到了这样的地步,宁某一介武夫,不便评论。但是,你已然接下这样的差事,即使不可为也应为之,而谢小姐这样轻飘飘一句话,让人如何能心安又如何能让人心服” 谢寒蝉点头。 “世子说的没错。”她诚恳地看着他,宁和时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心发作,却不知为什么,并不像往常看见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那样恼火。 或是,那副越来越详细的山川图所致。 谢寒蝉停下笔。 “世子领兵打仗,可有败过” 她问得直接,宁和时反而愣住。 世家贵女,特别是东南的世家,几乎没有女子会这样说话。 她们习惯旁敲侧击,话中有话,既喜欢揣摩他人心思,也喜欢让别人揣测她们的心思。 “败过。”他吃过败仗,在东南对百越残部用兵,在海上对战海匪,或不敌,或小负,最狼狈时,差点丢了性命。 “是准备不充分还是心中没有丘壑是能力不足,还是非战之罪” 宁和时心有所动,并不言。 “我即便随着祖父注水经,隔了三年不来,也不敢说,河道未曾变化。即使沿途有司年年有水纹记录,可谁也不敢肯定来年是否天象大变,原是丰收的地界会颗粒无收。” “若有冰雪之灾,地动,山体塌方,逢暴雨,泥石乱流,移山填海,也不是不可能。” “世子将治水想得太简单了。” 杀来打去,抢夺的是什么不就是栖身之地吗争一口饭,争一碗水,争一口气息。 女子没有指责的意思,她只是告诉他,这不是一个人有决心便能办成的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固然是勇气,可是,知道一千种可为,却要从这一千种里选出最好的一种,才是谢氏治水的方式。” 宁和时想起来的时候,霍震骁的交代,让他“多听多看,勿要干涉水务专人”。 “谢氏治水,自有规矩。” 霍震骁说,谢家与他人不同,治水强调的是顺天时,应天命,顺势利导,应和天理。 “宁世子多在东南,陇西此地,不同东栾王庭,山清水秀,鱼米之乡。” 陇西的人,活得辛苦,活得豪迈,才有大秦这祖上传下的傲骨。 宁和时正要说话,外面却有人说话,是工部主官。 “谢小姐,都准备好了。” 她向宁和时行了礼“世子可要与我们同去” “嗯” 她微笑“冬日泛舟江上,煮些茶水,看看风景,可是件风雅的事情。” 神他妈泛舟江上。 这他妈是泛舟江上 宁和时冷着脸尽量保持他作为卫国公世子的良好修养和风度气质,并且尽量忽略时时涌上心头的不适感。 然后 “啊啊啊啊啊要撞了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左边左边快转啊啊啊啊啊” 不大的船上,宁和时的侍卫宁重尖叫声突破天际。 谢寒蝉淡定地坐在里舱,跟着宁和时来的侍卫,出身宁氏,也是一等一的好水手,在海上经过大风大浪。霍震骁不派别人,派着宁家的世子过来,也是因为宁氏善于水战之故。可要说到江河中撑船,规避旋涡暗流礁石,那还是要看吴老汉等人。船家吴老汉在清河讨生活四五十年,州县中招募的也都是好手,眼见又一块浮冰自上流忽然分崩,吴老汉一个撑杆,船打了个转,堪堪避开。 “军爷莫怕,坐稳了啊” 宁重趴在船边吐得昏天暗地,这他妈幸好是自己一个人跟上来,要是给那群小兔崽子知道老子晕船了,三十年老娘今日倒绷孩儿 贼老天的,一世英名啊 宁和时暗运了翻功,压住胸口烦闷,看看贴身侍卫领班,撇了撇嘴平日里上海船也没见过这幅熊样。 当然了,海船大这小船不知道多少倍,他们也不是远海航行,虽然浪大风高,也不至于转着圈进海里。 打量起在外面吆喝着取水探沙的吴老汉。这老头儿一路畏畏缩缩,平地走路还能跌跤,未料到上了船如同变了个人,真是一身的好本事。 “清河出好汉,世子也不必妄自菲薄。”谢寒蝉看穿他心思,“江流中的好船家,若到了海上,不见得也是好舵手。” 吴老汉是礼县人,当年跟着谢老大人测绘,因年纪大了,女儿又嫁到了巨象关,早已跟过去享福,平日也替人掌船摆渡,运送货资,是这清河之上有名入水如龙的好汉。这趟请他出山,是到江心取水沉沙,这江中时有大块浮冰顺流而下,若不是有这等地头蛟龙,简直是找死。 行到江心洲上,泊住了船,宁和时先出了舱门,这一片沙洲在江心中央,覆着厚厚的积雪。他刚要回身去扶住谢寒蝉,女孩子已经轻快地踏上泥土,脚上雪靴沾满了泥水。 卫国公世子站在雪地里,轻轻放下了胳膊。 利落地拿出工具,又利落地开始记录江心洲上水石纹刻的大小姐,和宁和时所见过的任何贵女都不同。 寒风呼啸,吹乱了她的额发。女孩子面目极美,水气氤氲,沾湿了眉毛。 茫茫的江面上,蒸起雾气来。身后,那女子仍旧是初见时那样的声音,如同冬日里暖阳般,让人生火煮水。 “都先喝完姜汤去去寒吧。”她快活的声音,仿佛刚刚没经过这样一场旅程,又向吴老汉说话,“老人家一别快有四年了,您这身本事,一点没见消退啊。” “咱们是吃清河饭长大的,就这个,还不抵当年谢老大人遇到的那回泥石流呐。” 老人家爽朗地带着船工门唱起号子。 “数九寒天入清河来” “船行三门峡,过了鬼门关” “大姑娘小媳妇儿跟着情郎来” “艄公我哟嗬来把船儿搬” 宁和时端着姜汤,未及喝下,忽然地,坚决地转过身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二十五 姜汤入腹,大家都暖了起来。谢寒蝉靠在水纹石上,一笔一笔记着,偶尔转头问两句。随身带来的十二个水沉落入江中,过了半个时辰拿出来,根据长度不同,自上而下逐渐水少沙多。 “祖父当年炸这横江石,倒是留了个天然的取水处。” 谢寒蝉笑着跟吴老汉讲话,宁和时站在清河边,听得清楚,不由多问了一句。工部主官早就吐得七晕八素,勉强才颤颤巍巍坐在带来的木箱之上,虚弱地向这位卫国公世子答话“我听说,当年老大人九死一生,保下了礼县。” 吴老汉已经将船打理妥当,带着几个水手正在歇息,闻言重重点头。 “您看看这横江石便知道了。再看看两岸,那年山崩塌江,您看看这左边山上,早先可没有那么稳当。” 礼县水石不是天然形成,乃是当初一处横江石。约莫十几年前,谢寒蝉才五六岁,谢老大人带着她穿江过海,走到礼县,逢着了塌江。 礼县多山而石质坚硬,两岸山上出石料,本有官办的石料场,后来因老大人上书,离着清河太近不易开采而停办。可是不知道哪一年开始,有人传说,沿江的石料更值钱,便有人大着胆子铤而走险,篓背筐抬,屡禁不止。 那年雨下的极大,江水涨得快,忽然一天,吴老汉正在江边,看着半拉子山头就塌入江中,紧接着,江也塌了。吴老汉拼命掌着舵逃上岸,回眼一望,整个河堤直接坍塌陷入清河,堤上的树木,房屋,人家,一瞬间就没了。 两岸山塌地陷,迸发泥石流,横江石从山上倒入江心,阻住江水,幸而礼县是双堤防江,谢老大人带着人,靠着土方填埋,山石堆砌,硬是将潮水拦在堤外。 清河水漫涨平堤,谢老大人带着吴老汉等人登上横江石,埋上开矿用的,将石头炸开,谢寒蝉就在江边,看着祖父登上小舟,雨水打湿了祖父的胡子。 “阿柔莫怕,祖父去去就回。” 吴老汉如今说起来这件事,都不由自主要打个哆嗦。那响起,他们差点被水浪掀入河中。老大人因受了冲击,回来后吐血。谢家的大小姐柔姐儿扎在腾出来的县衙客房里,伺候了大半个月,请了白蛮的大祭司赶来,这才救回一条命。 “老大人是个好官。” 老汉掷地有声地对着宁和时说。陇西的汉子,有什么说什么,老大人是一条好汉,更是个好官。 好人本来该长命,可惜老大人经此一事,再也将养不回来,几年功夫,人便没了。 吴老汉说起来,长叹了一声。 工部主官默坐半晌,硬撑着站起来,郑重向清河水面一揖。 谢寒蝉没说话,只是摸了摸祖父亲手立的水石。那上头记着的第一道刻痕,就是祖父划上去的。 “江河变换,岂是人力所能止。” 宁和时听闻此言,竟未能回答一二。 红缃看谢寒蝉回来时脚上全是泥水,身上也未曾好到哪里去,差点晕过去。 “姑娘是要让奴婢担心死。” 她急起来,狠狠地在水汤中多加了点活血化瘀驱寒的药材,颇是让谢寒蝉吃了点苦头,辣出一身汗。等她穿戴停当,已经是晚膳的时间。谢寒蝉到了饭厅,只见了宁和时端坐在饭桌旁,平日同桌的工部主官以及宁和时的侍卫头领宁重都不见了。 旁边还有一桌,是他带来的侍卫和其他先行官员,主桌倒只有他们两个。 “这是怎么了” “晕船。” 谢寒蝉回想起下午吐得恨不能趴在地上不起来的那两位,非常好心地没有再问都是要脸的。 军中不甚避忌男女,宁和时平日也曾与女将同桌,今日见着谢寒蝉一身打扮,恍然记起来对方是个名门的贵女,嘀咕了一声,不自觉将椅子往远处挪了挪,尽量离对方远点。谢寒蝉见他不自在,扬了扬眉毛,让红缃也坐下。 “还有一道菜呢,奴婢就来。” 谢寒蝉心知今日让自家丫鬟担心的狠了,一边就着猫耳朵汤吃着胡饼,一边称赞红缃今天的糖饼子不错。红缃仍旧黑着脸,不打算让她家小姐糊弄过去。谢寒蝉见丫鬟不搭理她,轻咳一声,指着红缃又端上来一道油煎的杂鱼,好奇问她,这是哪里来的。 “可不像驿站有的。” “是吴老汉送来的。” 吴老汉说,柔姐儿到礼县来,他们沿河的渔家水户,没有不感激得想来拜会的,可是柔姐儿是女儿家,又是大官的贵女,他们这些人太粗鄙了,怕冲撞了。又则,也不知道怎么感谢,想来想去,记起来当初柔姐儿在礼县时,曾夸过这里的鲜鱼最难得。 “难为他们还记得。” 谢寒蝉搁下碗筷,想起那些死在了水里,跟着祖父搏命的汉子。她记得当初县衙是有抚恤的,祖父也赠了银两,说起来,若不是祖父征召,他们未必会跟着去。 就像吴老汉说的,他这些年不愁吃喝,颐养天年,快活得很。 “但是冲着老大人的恩义,老汉这条命,交给姑娘了。” 宁和时见她情形,恍然也想起回来时吴老汉的话。 “跟着老大人治水的,当年只剩下这三位了” 谢寒蝉轻轻摇头。 “不止,不过,不合适。” 吴老汉的邻居马二,精壮的汉子,潜下去摸河石比平常人能长一倍时间,去年刚得了个儿子。 死在滩涂上的崔家兄弟,有个幼年的小弟,刚刚十八岁,如今三兄弟只剩下这根独苗。 冒杀头罪名开府库出借的那个县官早已升任,如今似乎在湖州为官。 守堤坝几天几夜不下来的老乡正,好像已经快八十了。 宁和时不自觉也放下了筷子,看着面前那碗鲜杂鱼。 “谢家一直关注这些人” “他们信我祖父,豁出命舍身保家,谢家能做一些,便做一些。” 谢寒蝉笑了笑。 这里的县学,无偿收教当年治水之人的后人,学费都是谢家出的。 宁和时轻轻扯了扯嘴角。 军中也有此例,厚养殉难将士家人。他倒是不知道,谢家也会这样做。 “谢小姐还需几日” 他是问她,还需要几日才能定下方略。 谢寒蝉抬头,目光坚定“明日即可出发。” “哦” 她看着门外,此时已经天黑了。远处有灯火亮起,不知是哪一户人家。 “我曾想过数种方案,也曾想过利弊百般,今日这一碗鲜杂鱼,倒是让我明白些道理。” 谢寒蝉拿起碗筷,夹起一块鱼肉,自得其乐地吃起饭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二十六 天光将灭,官道上飞奔而来一队人马。冲到巨象关面前,为首之人亮出令牌,守关兵士赶紧搬开路障打开城门。 大雪随即落下,掩住了路上行迹。眼见得将要出关,宁和时一勒缰绳,看向队列中身形最小的一位,厚厚的披风,遮住面庞的风雪帽下,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 “驻军不在城中,你可要先休息半日” 谢寒蝉知他好意,出了巨象关,再想寻个歇脚的地方,可就没有了。军营中其他不论,沐浴换洗可是极麻烦的宁和时人长得女相,心思却也细,不愧是被四个姐姐带大的,于女子生活上,考虑得比别人多些。 “不必,想来打发我兄长去和程子詹凑合凑合,还是能强抢一处营帐的。” 她连红缃都扔下,狂奔一日,可不就是为了今日能赶到军中。要说红缃如同生离死别一般拉着她不丢手,撕心裂肺说“小姐怎么能不带上红缃”,她就觉得自己仿佛是戏本里移情别恋的负心薄幸男儿。 宁和时别过脸,于无人见处轻轻一笑,竟不比出了名美貌的程子詹差到哪里去。 他幼年有赖四位姐姐拉扯,少不得被指使着做这做那,大嫂又是个喜欢紧张的性子,但凡他哪里磕了碰了,便大惊小怪。 家中姐妹多,他对女孩子就越不耐烦,女孩子总是有许多事情要指派他,要求他,比如说,沐浴要用什么样的花,比如说,喝水要配什么样的杯子,又比如说,不可受寒,不可长途奔波,不可长时间劳累。 他有时候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只知道姐姐们虽然也是将门出身,却因着母亲的教导,各个都是活的极精细的人。 像是这样打算把自己兄长赶出去霸占营帐,是这几天来,他头一次在谢寒蝉身上看见和姐姐们有所相似的地方。 可其实,若是真的是姐姐们来了,不用她们出声,大概他也会自己让出来。 这不过是一句玩笑罢了。 “看来谢兄从小也没少吃姊妹落挂。” 谢寒蝉有些惊讶,有人竟然也回她一句玩笑。 宁和时想了想,翻身下马,到旁边的酒铺,向掌柜买了两坛这里的特产孟河烧。几名护卫与谢寒蝉都莫名地看着他。宁和时略尴尬,总不好说是想着晚间,可以给那两个注定要挤在一起的表兄弟的。 “走。” 夜间,谢寒蝉终于赶到西疆大军驻扎地。 军营禁卫森严,即使是卫国公世子亲自带人,也还有诸般手续要办。 谢寒蝉在营帐中立着,脱了毛皮厚重的披风,长发披在肩上,睫毛上还沾着水雾。霍震骁掀开门帘,一股寒风吹入,谢寒蝉抱着披风缩了缩脖子,回头正见着这位王爷。 铁甲在身,长刀在手,像是刚赶回来。 “宁世子辛苦。” 宁和时拱手称“不敢”。 “工部的官员及吴老汉不日便到,谢小姐是跟我们一路快马赶来的。”他刚要多说两句,却觉得说不出口。 谢寒蝉是什么人,哪里用他多向霍震骁赘述。而显然,霍震骁特地来此,也不会是问候他的。宁和时沉默片刻,向主帅一礼“末将手续已经办完,先告退了。” 谢寒蝉微笑着送这位卫国公世子离开“宁世子辛苦。” 宁和时身形微顿,微微侧头回礼,见着女子已将目光转向这里的主帅。他几不可见地摇摇头,拎起带来的两瓶孟河烧,隔空抛给霍震骁一瓶。 “王爷若是得闲,督促女客温酒驱寒。” 尔后,放下帘帐出门去。 霍震骁接下瓦罐装的烈酒,看向谢寒蝉,此人正向宁世子道谢。 呵 男人之间有些话,真是不用说透。 只是,这真是个不宜出门的女人。 “你先行赶来,不是为了喝酒吧” 谢寒蝉眨了眨眼睛,驱散了睫毛上的雾气。 “我想知道,我大哥带人上山,有没有收获。” 谢寒蝉打量着大营,这是军中议事之处。谢寒雨见着妹妹,一脸的“我爹怎么能让你来这里”的表情,考虑了半晌,没出声。跟着谢寒蝉来的一位金刀卫已经先行休息,宁和时的侍卫们由宁重带着,将谢寒蝉一路搜集的水文资料全部搬运到大帐中。 宁和时再出现,已经换了一身冬日常服。 霍震骁见他来了,便让谢寒雨通报近日情况。按谢寒雨所说,四批斥候在山上寻了三四天,根据谢寒蝉画的山势走向,在福老汉儿子的带领下,终是于大山深处发现党羌人踪迹。 “初步估计,他们并不是挖掘了湖泊,而是利用此处地形,引水入洼地,湖在深山,有的地方结了冰,有的还未上冻。” 谢寒雨粗中有细,标注相当准确。按照他探得的,正好是一处低于山体许多的深幽峡谷,是天然的蓄水处。 “再往上游,就是党羌人的腹地,我们很难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进去。” 霍震骁作为主帅,自然不会亲自探查,但是这几日连接着,都在和谢寒雨研究,他对此地地形和党羌人聚集的情况都十分了解,便问谢寒雨“依你所见,有几分把握,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把闸门所在控制住” 谢寒雨深吸一口气“几乎没有。” 党羌人生于高原,又喜山地放牧,世代在此绝地生存。这一代地形极其复杂,要不是福老汉的儿子常年在山里打猎,知道许多根本没在地图上标记的羊肠小道,他们怎么可能摸到那么远的地方。 斥候探查是一回事,真要大军压境,行兵打仗,那又是另一回事。 辎重怎么运,将士怎么行进,若是如今日一般降雪该如何处理,这可不是几个精于夜行的斥候能解决的。 “阿柔怎么想的” 谢寒雨敲敲桌子,唤回妹妹的神志。 “行军作战,我不懂。” 她不懂这些,天家亦未曾让她参与这些事情。她来,是有恐于上游开闸放水,下面无法应对,天家更希望,她能将如今的地形图再绘出来一份,以做留存。 说到这湖,像是如能抢回控制权,那这湖是留是绝,都只是大秦自己的事情。 然而大秦,并不想只做中原的霸主。 历代的大秦君主,从来不满足于中原王庭。 谢寒蝉看向肃王殿下。 “我来的路上,去了礼县,重绘了河域图。” “这个人,我是说,主持这场水患的人,未必不知道以水为兵究竟有何恶果。” “他虽没有给自己留活路,可是参考之法本身,却不是死局。” 上游囤水,旱季可救济百姓,雨季能蓄洪防涝。谢瑾在澜沧水务上,学先代大能,炸山石凿绝壁,四六分洪流,无坝而灌溉千里。每年,于冬春枯水农闲时截流岁修,穿淘石体,保证河防坚固耐用,内河无砂石淤积。十几年间,澜沧未曾再进犯白蛮王庭。 既无水患,又有明主,天时又好,王庭连年丰收,不再有打冤家、猎活人之举。 “此人,用谢家治水之法反为水患,却只学了形似。”她说起自家的事情,比谁都有自信,“谢家治水,再如何反其道而行,万变不离其宗,是顺应天时天命,以人力所能及,助天时河道之顺畅。” “因此,我请王爷观这三年来水纹记录,以及如今清河河沙。” 她将随身携带的沉水罐取水纪录拿出来,密密麻麻是沿途各县河沙探查纪录,河防工事取样。 “若说,能留下此湖,且加以改造,则孟河多年淤积沉沙及下游日益抬高的河床,因蓄水沉沙、调节分洪之法,将有极大缓解。而若如此人所愿,一旦水闸开启,关闭上游来水阀,加上炸冰层,巨象关居于山中,位置极高,没有太多影响,而下游礼县等,一概不得救。” “因清河水涨,乌梁海段清河冰封已成,清河不得及时泄洪,冰坝压来,堤坝不保不过一瞬间的事情。且近日连降积雪,若融冰加速,槽蓄水量的急剧释放,亦能形成凌峰。” “而,若党羌境内此等堰塞冰湖全部放入孟河,则清河经流的茆御人地域,也将被凌汛吞没。” “因此,我有一说。” “此役,茆御人是友,党羌人是敌。” 谢寒蝉说完,将行人司令牌拿出来,交给霍震骁。 “我临走,天家有话让我带给你。” “天家言,让你好好想想,什么是万世之功。” 霍震骁不言。 他此次攻打西疆,临行时天家曾说过一样的话。 大秦要立国,需建万世之功。 何为万世之功 开疆扩土,征战沙场,算不算万世 修桥铺路,种田治水,算不算万世 “自古及今,无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臭小子,给朕记清楚,朕,不能只做百年的明君。” 霍震骁长刀拍在案几上,沉声说,茆御人不可为友。 谢寒蝉凝望他,少年将军脸上的神情告诉她,这事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王爷仍决定死战茆御人” 霍震骁轻笑两声。 “阿柔,你太低估我了。” 他忽然如此叫她,吓煞了旁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二十七 谢寒雨很自觉把自己东西收拾收拾,往程子詹帐中一搬,顺便踢了表弟一脚,让这个漂亮蠢货睡远一点。 “王爷跟我们阿柔,到底什么关系” 谢寒雨有点心虚地缩缩脖子。 能有什么关系 不就是赐婚没成功的关系吗 “你少在这里嘀嘀咕咕,有本事自己去问阿柔。” 程子詹脸色一僵,很有骨气地表示“我不去”。 “我又不是闲得蛋疼。”他转向桌上放着的那壶孟河烧,“宁家那小子怎么突然送酒来了” “同病相怜”谢寒雨揣测了一下,看自己表弟一脸茫然,叹了口气。 表弟以后要娶个世情通达的媳妇儿才行啊。 因耐心与程子詹解释,宁和时家有四个姐姐。 “我们阿柔可跟他的姐姐们不一样。”程子詹说道。 宁家四位姐姐,那叫一个声名远播,各个都是精明厉害又能折腾的主儿。要说宁和时被姐姐们管束多年得了厌女症,他都是相信的。他们家阿柔可不是这样,阿柔可从不折腾人。 “子詹啊” 以后你一定要娶个厉害的媳妇儿啊 谢寒蝉自然是宿在自家兄长的营帐,金刀卫娄家大姐在营帐中已经支好了软铺,打算晚上守一夜。 “委屈您了。” 娄教习用白蛮女子特有的爽朗声音说,这有什么。 “我们打泊国人的时候,比这个苦多了。” 谢寒蝉自来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就着兄长提来的热水略为清理,换上红缃替她准备的厚厚的常服。赶路那套衣服,且不说脏了很多,本是有防雨防雪作用的,不适合平时穿着。她刚安置下来,却深刻感受到连日奔波的后果,腰酸腿疼。 娄教习经验丰富,知她这是劳累过度,忙给了她一瓶药酒要帮她推拿化瘀。谢寒蝉想了想,这时候推开,明日估计是起不来了,她本就是个会医的,拿出随身带的针,倒出半碗孟河烧浸泡,在灯火上一烧,给自己扎起了针。 “药酒我还是明日再用好了,多谢娄教习。” 娄教习盯着谢寒蝉扎针的手,十分叹服。 “谢姑娘要是在白蛮,大祭司定会开心得跳起来。” 这一路上,谢寒蝉没喊过一声累,也没叫过一句苦,单是这一点,娄教习就觉得难得。她接触的大秦女子不多,但也没有几人是眼前贵女这般,能吃得了这样苦头的人。 便说是连日骑行,不是女将,也不是勋贵家庭的女儿,从小也没有习武,有几个人能忍得住这样的劳累。 “我小时候,也是在马背上颠簸惯了的。”谢寒蝉笑着跟娄教习解释,“祖父常在外游历,身边带着我,我还坐过牛车。” 有一年,他们带的马匹半路病死了,找不到车,也一时买不到马,那一路,换过牛车,也坐过骡子。祖父说,真是难得的机会,能学圣人骑青牛。 女子族学有训,祖父执行得很彻底。 她幼年跟着祖父到处跑,也遇过各样事情。老大人走险滩绝地,入江河暗流,下过深洞寒潭,谢寒蝉因此练得一身攀山越岭的好本事。 柳氏心疼女儿,曾想过要让几个儿子陪着谢老大人出去,未料谢寒蝉自己倒是兴致勃勃。 等老大人过世,谢寒蝉就不再到处奔跑。倒不是顾忌着单身女子的身份,而是她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十四岁,母亲说,你以后会是王妃。 她知道那不是说笑的,这是天家的意思。 若是做了肃王妃,就要安于内宅,打理肃王府事务。肃王家中虽然人口简单,但是肃王位高权重,肃王妃身份尊贵,她就是想到处跑着测绘描图,谁敢让她去。 她在族学中整理见闻,将这些年所见所得讲给小姑娘们听,她发现女孩子其实并不是都只关注着钗环首饰,只是很多女孩子从出生开始,就只能接触到这些。 可若是想如高祖那样开学讲课,难道拼着能读些书就行了有什么人是不需要四处历练,便能一朝登坛讲学著书立作的 女学推广本就是难事,她想先办一个有模样的出来,才能再行推广。凡事,若是自己都没有个方向,怎么让别人信服 因此,霍震骁说他们不合适,她是十分赞同的。 霍氏需要一个能在内宅主持大局,能够繁衍后代,能够教育子弟的王妃,而不是她这样,可能一两年不着家,也可能抛头露面为了多收几个平民子弟算计着族学资产的谢氏女儿。 既是如此,他们早就彼此心知肚明。 可再没有出现过,比她的身份更合适的人或许,当初李微芳也曾在天家考虑之内,却不知道为何没有入天家的法眼。 或许,对天家来说,肃王妃还有更重要的一条,是不能与未来的天子,毫无亲缘关系。 皇贵妃不会永远是皇贵妃,大皇子也不会永远是大皇子。 谢寒蝉的一声叹息,隐没在夜里。 清早起来,发现兄长已等在门前,手里提着早点。 “尝尝这边的油面” 谢寒蝉无不可地跟兄长一同用了早饭,末了问了一句,程子詹呢 “另有差事。” 兄长如此说法,便是她不应过问的意思。 “工部的人,算脚程下午便到了。”谢寒雨说了一句,又问她,可是真的要随他们进山查看。 “路不好走,且你不会武,若碰到风险,我可能顾不上你。” 谢寒蝉知道这不是恐吓她。 同时,她也不是那种不知道天高地厚拿着自己跟同行伙伴的命不当命的鲁莽之人,她惜命得很。若是凡事只要不怕死便能做成,这世上又还有什么难事。 “工部的人也不跟去” “不跟去。他们会绕道而行,跟着另一队出发。我也不瞒你,肃王爷也说了,若是你问起来,可以告诉你。” 她昨天睡下的时候,好似还没有解决的办法,这么一夜,就有办法了 术业有专攻,这话是没错的了。 她猜不透霍震骁要做什么,但若是他认为自己最好不要去,那便不去。 “既然军中有安排,我当然是听调令。” 谢寒雨舒了口气。 要来说服妹妹,他可是一点也没有把握。他家妹妹认定要做的事情,还很少不会想出办法做到底,偏偏霍震骁笃定得很。 旋即,谢寒雨又十分狐疑“阿柔,你跟霍家那小子默契倒是不错。” 谢寒蝉赞了一声“这油面倒是很好吃”,转向一脸八卦兼十分严肃的兄长“这会儿倒是不叫王爷了” “那要看什么情况,我可没打算把自己妹妹嫁到肃王府。” “怕我守寡” “呸呸呸呸呸呸我们王爷智勇双全长命得很。” “那你为什么反对他为人差劲,负心薄幸” “他连个负心薄幸的对象都没有” 谢寒蝉摊摊手“那不就得了。” 也是谢寒雨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确实没什么可反对的地方。 不对谢寒雨倏然反应过来,好像被小妹顾左右而言他糊弄过去了。 他是不是跟程子詹待久了,脑子也变简单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二十八 极冻的高原上,草木植被都比别处坚韧。 看起来千百年不曾变过的山脉,其实每天都可能有新的变化。谢寒蝉伸手点了点覆盖着冰雪的枯枝,来年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发芽。她习惯着要拿出绘图本子画两笔,发现自己并没有随身携带,正自嘲越来越依赖红缃,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去,来人黑衣玄甲,面容刚硬,一身的简练肃杀,腰间佩着长刀。 “王爷安好。” 在这高山上,她难免有些呼吸不甚顺畅。兄长提来当地特有的药草汤要她喝下去,苦不堪言。不过疗效倒是不错,她特地多要了些草本,打算回去再研究研究。 “这里没有雪莲花。”她曾听说,孟河沿岸,玉昆山余脉中若于雪线之上,可见雪莲花。 “雪莲不是此时开放。”霍震骁见她起身,扶了她一把,随即放开。“也不是在此地。” “我知道。”她不过是有些可惜。 有些地方,一生可能只能去一次,比如这巨象关外,若不是随着大军,怎么可能深入到这样的地方。 “王爷军中也有能测绘之人,若是能于军用之外,再标注些杂事就好了。”比如草木矿产,土质泥石。 “历来有之,不过不够姑娘标注得仔细罢了。”又忽然说,雪地不宜久视,还是回去吧。 她便与他同往回走。走了一段,谢寒蝉忽然停住。 “王爷此战回去,可想要什么封赏” 霍震骁定定地看着她“此战回去以后,我去向天家求情,许你婚配自由。” 他说的认真,面上七情不动,想来已经考虑许久。 谢寒蝉觉得有些冷。 “王爷上一次拿军功换了拒婚,这一次要拿军功换我婚配自由我这分量还是蛮重的。” 她调侃一句,对方并不应答。 “金沙河那里,王爷不需担心。金沙河水量不如孟河大,如今又是枯水期,只需炸冰疏浚,以金沙河防之固,能安然渡过峰汛。” 工部开了库存,火药不要钱一样拿去炸冰坝,乌梁海沿线有不少海子能用以泄洪,只要孟河挡住了,下游便能挡住。 她迈开步子往回走,横竖今日红缃便要到了,到时候再烧个怀炉,应不会冷了。 “姑娘不应该困于内宅。” 她在他面前,咫尺之处,他一伸手就能拉住她,可是他不能。 “我亦想过此事。” 谢寒蝉没有回头,只是往前走,身后自然有人跟上。 既然谈开了,她也多说了两句。 “朝中女官,如蒋彬大人这样,已到极致。若不是蒋大人出身世家,能用得动众多仆妇支撑内宅,又有夫家宽厚,有个开明的婆母支持,何能升任到如今位置。” 即便先一辈儿的女官们勉力支撑,女官如今口碑并不好。 蒋大人曾笑说,若真心要为官为任造福一方,女人,是不能当女人的。 “便是如今,开秀才科取茂才,温素月欲要担任出使,也是舍弃女子自身身份,方能为之。” 她少年时曾困惑,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何朝廷于女子进学为官如此宽裕,可女子们仍然还是多归于内宅,女学教育虽然各科皆有开设,为何仍旧只以诗书画为主流。 “王爷是个好归宿。” 他心中似有雏鸟啄壳,啄得他内心柔软处钝痛。 谢寒蝉半侧过脸,长发遮住面庞,看不清表情。 “而我不是个好选择。” 傍晚时分,营房中开始戒严。 宁和时被请到大帐中时,发现几位老将,前锋营统帅,各路将领,以及火炮等辎重附属营属将,都已经到齐。 唯独不见谢寒雨。 他心下疑惑,向霍震骁一礼“王爷。” “宁世子入座吧。” 卫国公一脉担任左路统帅,仅居于霍震骁之下。等他入座,霍震骁令左右展开布阵图,上画各路大军行进走向。此次霍震骁冒险,将大军兵分三路,趁着夜色掩护行动。 军中幕僚长宣读各路军使命,读到一人,便出一令,众将依次受领。 读完,各军统领均等主帅说话。 霍震骁立于当中,看向众人。 “夜间奔袭本为兵家大忌,然,诸位自北荒随我战了六年,六年间,还未学会夜战的,早已都死在了北荒。” 霍震骁高声言“大军指向已明,各部众人自领职责,此战,许进不许退。众将谨记一字,速。” “谨遵王爷军令。” 众人散去后,霍震骁独留下宁和时。 “宁世子现在可知陛下为何令卫国公军入西疆” 宁和时喟叹“王爷竟然打算顺流而下,趁着枯水期直接打入茆御人王庭。” “程子詹已经在玉昆山,练了一年的高山水兵。此次,我将南廉侯这支队伍交给宁世子,请宁世子善加运用。” 宁和时默然,忽然开口“末将推测,谢将军是去了冰湖所在” “是。”霍震骁微笑,“谢寒雨领着斥候队已先行出发,我给他的命令,是务必拿下阀门,若是拿不下,便直接炸了。” “那冰湖” “党羌人以为握着上游冰湖阀门,就可令我大军不敢逼近,可见其自知实力不如,绝不敢硬拼。党羌敢在茆御人上游设此冰湖,说明他们也绝不是真的对茆御人言听计从,未尝没有威慑茆御人之意也所以,谢小姐日前曾说,可向茆御人严明此点,让茆御人施压。毕竟,鱼死网破,大家都没有好处。” 谢寒蝉确实如此说过,宁和时当日也在场。这是谢寒蝉测了下游近两年来水纹变化,泥沙沉积情况后,希望能够保留下冰湖的缘故。而霍震骁认为,既然敌人并非铁板一块,那便应当各个击破,这是两人立场不同造成的分歧。 谢寒蝉以治水为民为目的,而霍震骁要为大秦驱除敌患,大家都是要达天家“建万世之功”的宏愿,没有谁对谁错。 “不过,谢小姐也早就给过另一种方法。” 霍震骁双目微垂,仿佛能见谢寒蝉目光凛凛。 “谢寒蝉先期送来的石质图可不是装样子吓唬人用的。”霍震骁将谢寒蝉那日来信取出,递给宁和时。霍震骁早就按信中所言,派了亲信,领着几十名工匠,由谢寒蝉所推荐的第三人,也就是当初跟着谢老大人在礼县治水时那位累世于礼县开山炸石的好手,去了山中。 “炸山阻水,另辟去路,水势自然如前。” “此处有一废矿坑,乃昔年礼县不可采石后,从礼县移去的人采矿的地方,这也是我所荐之人如今在巨象关的缘故。一旦凿穿,便是天然的蓄水处。谋事之人约莫从未想过,一山之隔,竟是如此处所。” 她在之前送来的信中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不变的道理。 “谢氏三代治水的底蕴,累积数十年,谁要学,那便得从根本学起。” 宁和时看着信上写得条理分明的语句,将如何开山凿石,如何保证泄洪,如何计算水流之量,写的一清二楚,那如同版刻一样工整的字体,就如同谢寒蝉本人立在眼前一般。 大军夜间开拔。 谢寒蝉半夜被惊醒,娄教习冲着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摇摇头,示意她凑过来看。谢寒蝉从营帐帘缝中窥见,门外有人把守,将营帐看得严严实实。远处,暗夜中似有一行行军列,然而偌大的军营,除了队列行进声,竟无一丝异响,连兵器都未发出碰撞声。 娄教习放下帘,拉着她返回内间。 “姑娘此刻不可出去。” 娄教习神情肃穆,她也是头一回看见肃王麾下行军。如此大的动作,竟然能做到悄无声息,肃王治军之严,可见一斑。 红缃亦紧张兮兮攀着谢寒蝉“小姐可是答应了这次不会把我丢下。” 谢寒蝉哭笑不得。 “我不会跟着去。” 这是打仗,又不是游玩,她跟着去做什么。 她只是,点上一盏灯在帐中。 女子柔和的身形映在幔帐上,让有心人知道,她晓得他们离开了。 夜色掩去了所有人的神情。 程子詹跟着宁和时一路,往下游而去。主力由霍震骁亲率,将会正面击破茆御人城防。 这位肃王从来没有自己端坐后方指挥的习惯。 行到分别处,宁和时向霍震骁抱拳为礼。 “此去若是得胜归来,末将想叨扰王爷一杯水酒。” 他说得没头没尾,只望向营地中。 霍震骁头也没回,在空中挥了挥手,策马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二十九 军营中留下职位最高的,乃是霍家自家一位老将。老人家管着后防勤务补给,同时也管着传令。 老将自然是知道她与霍震骁那些纠葛,很是用看待孙媳妇的眼神慈爱地关照她衣食住行,有意无意跟她说些霍震骁的少年往事。 前线不时传来战报,有好消息,有坏消息。军中自有规矩,来往书函信报,每日往洛都发去。 谢寒蝉未曾多作停留,将此处山形地势等测绘完了,便向老将辞行。 “姑娘是要去党羌人领地”老将提了一口气,他可是听过霍震骁六年前在陇西,是如何被谢寒蝉按在屋内,不许出去死斗的。当然了,老将觉得谢姑娘这么做没啥问题,换是他也会先拦住自家王爷虽然大可能是拦不住。 “我还没有那么大胆。” 她笑说,从此地往金沙河,其实也不远。 “家父在平凉郡治水,我打算去跟他会合。且工部主官一时半刻是不能走的,这些水纹资料还需我代为送回。” 老将欲要挽留,见谢寒蝉说得公事公办,便知不可强留。谢寒蝉带着两个金刀卫和红缃,来时还算是轻装简行,回去却带了一大堆瓶瓶罐罐,因是公事,老将也派了小队亲卫同行。 她一路行去,不如来时慌忙,对照着祖父留下山川图,再细作描绘,每日过得极充实。等到金沙河沿河之地,有司已派人加固河防。她顺流观测,每日计算,约莫过了半个月,终于见到了在督促河工的父亲。 平凉郡在北荒境内,一马平川的草原,有逆向而来的清河支流在此汇集。 “你这一箱一箱的,连泥沙都带过来了。” 谢寒蝉见着父亲,连日奔波,消瘦了不少,只那周身遗世独立的风采一点没折损,在清河岸边随着北风一吹,反倒愈发仙风道骨起来。 “我还以为我家乖女要亲自去山上。” 谢寒蝉陪着父亲,拿着罗盘测向。 “大秦之地广袤,若是毕其功于一役,我以后还有机会再去看的。” 她如此解释。 “霍家小子果然还是用了先前送去的计策” “是。” 炸山改道这样的工程,便是谢寒蝉敢提,工部也断不敢擅用。方案拿出来,递到永茂帝面前,饶是永茂帝如此胆略,也琢磨了半晌,最后才拍了板,又令跟随工部往巨象关一路探查,如若沿途河流情况有变,立刻着霍震骁停止炸山之举,改向茆御人派遣使者。 “那湖若能保住,清河上游泥沙之患,将会大大缓解。” 她略可惜。 “军国大事,让懂的人去考虑。你父亲是个工匠之臣,你也只是个教书匠,霍家的小子倒真是天家的亲外甥,这脾气秉性,和天家有七八分相似。” 谢寒蝉未回答,用锥取河岸泥土,放在鼻子前嗅了嗅。 “来年开春,应不会有凌汛为患了。” “得亏肃王将塔拉人灭了,否则哪能这样轻松便在平凉郡做这样的河防,又怎么能如此方便这样募集人手开渠分洪。” 谢寒蝉眼看着远处河里,一处巨大的冰坝被炸开。不一会儿,有人提着一篮子鱼,远远地喊“谢大人,今日又有清河鱼吃。” 她笑了笑“父亲刚刚还喊人家叫霍家的小子。” “一件事归一件事。”谢侍郎道貌岸然道,“冲着他耽误我女儿这几年,叫他一声霍家小子,为父叫不得吗” 谢寒蝉叹了一口气“父亲还认为,女儿终会嫁给霍震骁” 谢瑾略有愕然,张了张嘴,没再做声。然后,他拍了拍女儿的背“我家女儿,不嫁人也可以。” 永茂帝一边吃着燕窝粥,一边看着战报,脸上尽是笑容。皇贵妃刚刚哄睡了儿子,进来看见他如此神情,便应着景向永茂帝道贺。 “臭小子真是胆大得很,自己正面强攻军阵,让卫国公家那个小子带着人,绕过清河,从后方偷袭王庭,尔后围城打援。” “谢寒雨也是个能干的,当真炸了上游闸门,吓得驻守下游闸门的党羌人当时就降了。这工部的人还是有些本事,硬撑着那样地险要,带着兵士抢修了两日,又将上游闸门修复了。” 皇贵妃听着,并不多言。 永茂帝放下战报,长舒一口气。 “许尚书大约不用吊死在工部大门上了。”永茂帝笑着问,“你家女孩儿真不打算当女官若想去,朕可以开个后门,不用考试。” 皇贵妃假咳一声“陛下,我家这个侄女若是想做女官,当初就进官学了,还会进谢氏女子族学吗” “这倒是说起来,南玉这几天让你家姐姐费心了。皇姐要是还在世” 永茂帝与过世的长公主感情极深,每每念及早逝的胞姐,便忍不住怜惜自家外甥女。 皇贵妃连称不敢。 “本要接进宫来,可南玉说她每日有功课要做,因此,只能放在臣妾家中,让臣妾的大姐代寒蝉管几日。” 永茂帝自然知道缘故,谢家大姐谢瑶环是前任的谢氏女子族学山长,前任的南廉侯夫人,管一两个女孩儿,自是不成问题。他想到肃王府,又冷了脸“连乳母都能安插进去,真是好大一局。” 皇贵妃亦是后怕。 若不是侄女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性情,这件事,还没有那么快了结。 “白蛮那边倒是会做人,把人带回去,说是按族规处置。”永茂帝很快转过思绪,“不说这些。” “皇姐这两个孩子,南玉长得像皇姐,脾气倒像她父亲。长亭长得像朕用情太深像极了皇姐,刚毅勇敢又像老肃王” 皇贵妃亦是叹息。 霍震骁委实是个孤单的孩子。 少年父母双亡,妹妹幼小,后又失去祖父,为了支撑门楣,为了天家,常年在军中磨砺,身份又太高,同龄人中罕有能与之平等相交的霍震骁连知交好友都没有,只有同袍和属下。 这样的孩子,若是真动了心,不知是怎样的光景。 永茂帝又看了皇贵妃一眼“这小子这次回来,朕,还是给他做个媒” 皇贵妃自然知道永茂帝在说什么。 “陛下如此看好臣妾的侄女,本来是好事。只是”她端起旁边的红枣茶,细慢啜了两口。 “只是,你怕那小子矫情,又拿着军功和我讨价还价” 私下里,永茂帝有时也自称“我”,不过是涉及家事,或是在极为亲近的臣子和后妃面前聊八卦的时候。 永茂帝想了想,确实是有这个可能。 “若是你家女孩儿自己提亲,那你看” 皇贵妃重重咳嗽一声,这是真被呛住了。 “陛下怎么有女子自己去提亲的道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三十 遮天蔽日的风雪中,茆御人的王庭所在,被霍震骁捣了个对穿。 霍震骁亲率大军,于正面决战,攻打茆御人最重要的重镇,扼守玉昆山的昆吾城。霍震骁以众多小股精锐骑兵直入军阵扰乱敌军阵型,步兵配和绊索,后有弓箭手杀灭,对付机动性极高的茆御骑兵,是再合适不过。北荒军在常年与北荒各部族的战斗中总结出的战术和克制对方骑兵的方法,在西疆也得到了最大幅度的运用。 茆御军全部力量被吸引在前线,王庭中仅有一万多的禁军。宁和时和程子詹绕过前线,从王庭后方临清河一面杀入王庭中央城池,茆御人反应不及,慌乱中被重火炮轰塌了城墙。南廉侯一马当先杀入城中,生生活捉了茆御王,后方王庭既毁,前方军队立时溃败,茆御大皇子率部回援,被霍震骁趁乱斩杀当场。 霍震骁早就说过,此战,不在威慑,在杀灭。 他并不是那种穷寇莫追的人,指挥各路军连消带打,对残余的茆御人军队死咬不放,杀得这些人只能放弃城池,改钻入各处绿洲。 邻近的西疆和北荒的部族早被霍震骁打得服服帖帖,谁也不敢趁乱分一杯羹。结果霍震骁此时向这些部族传出消息,茆御人控制的草场绿洲等,除了茆御王庭所在,其余大秦均不收取,谁有本事谁去抢,抢到了便是。 这消息如一声惊雷,炸得西疆更加乱作一团。 西疆除了高山便是沙漠,草场大多控制在大部族中。 草场水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牛羊马匹,意味着人口,通商。西疆也曾有过称雄一时的强国,譬如茆御人,就传自从前的强国西昌。 而西昌古国,在前朝时就衰败了,不就是因为最大的经流河西昌河改道,没入地下成为暗河吗 如今茆御人实际控制住的雪山沿线,被霍震骁给灭了,竟然还放出消息,说是草场任人各凭本事自取就算是再晓得霍震骁是个什么算计,他们也着实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 不多时,各部族便在西疆便杀做一团。 霍震骁在这里坐收渔人之利,以大军威慑,令各部族不敢上前,以草场诱惑,令其自相争夺。那边,永茂帝在洛都大笑,在朝堂上称赞外甥。 “此一役,保五十年太平。” 李宗用趁机上前,言如今秀才科再开已准备妥当,请天家定下吉日开始初试。永茂帝大笔一挥,定在下个月初十。 “正好肃王回来了,一同选选人才,看他那里有没有要的。” 众朝臣俱是面面相觑。 这是要从秀才科中,选通西疆的人才了。 永茂帝瞧着朝臣心思各异,颇是感慨。 便是这大秦立国以来第一个出使西疆的名号,也够人瞩目了。 他想到那暗中算计霍震骁的人,心中愤怒,却不能显露。刚要说话,却是礼部的老尚书有本启奏。 “臣有本启奏” 谢寒蝉刚回到家,便被柳氏拿住,带到庄子上的温泉狠狠泡了个透。 要说老实人发火最可怕,她家娘亲年轻时候能把谢瑾谢侍郎拿捏得稳稳当当,自然不会是什么没主意的女人,只不过平和惯了,又疼爱女儿,不太管着女儿出行罢了。 然则这趟,女儿办这样的差事,竟然还敢跟着长子那个愣头青跑去西疆前线。柳氏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儿子是个好武会武的,自家女儿可没有那种本事。 “母亲多虑了,哥哥那武状元,在这乱军当中,可没有太多用处。”惹得柳氏又是眼眶一红,愤愤地打了她手背一下。 谢寒蝉心想,父亲大约是预料到母亲会如此盛怒,才没有跟她一同回来,而是跑去跟许尚书会合。 谢寒蝉半靠在迎枕上,给自己挑了个冻梨吃。她这一趟出去,手指粗糙了不少,被红缃耳提面命用上好的玉容膏养了三天,又泡了这么久的温泉,刚刚才感觉柔和点。不过她自幼也不是个藏在深闺娇养的人,小时候跟着谢老大人到处跑,练字画,打算盘,手指上甚至摸得到薄薄的茧子。 这时候不得不夸赞起谢氏祖传的好皮相,这么折腾也不见她姿容有损。 她正给族学功课列着科目,打算多加一样游学经费,忽然红缦进来通报,说是表小姐来了。 “表姐她不是在家带儿子吗” 谢寒蝉迎出门去,表姐柳城霜正带着儿子年哥儿进了庄子,站在院子里一脸怒容看着她。谢寒蝉摸摸自己脖子,估摸着不够表姐砍的,便转向一脸严肃周正的年哥儿。 “年哥儿长高了这么多呀。” 年哥儿一点儿高的小人儿,礼仪周全地给她行礼。 “见过表姨。” 柳城霜可不吃她这套,让奶妈带着儿子去庄子上玩耍,一把拽住表妹往屋里走。 “我倒不知道,谢家是要有个女出使,你不是一心做教书匠吗” 谢寒蝉微笑应对“这次去陇西,正是想到这事。” “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要是说自己是去看肃王,我倒是支持你。” “可不是说笑。” “嗯” “我想扩大下女学规模。” 柳城霜皱眉。 “怎么突然有这个打算。” 按她看,谢氏女子族学如今虽有总院,又在陇西老家设了类似的学堂,可教出来的女孩子,没有一个是入朝做官的,亦没有能亮出来做招牌的人物。 “按如今的标准,我们族学的女孩子,学的都太过匠气了。” “你若是有意,不如自己去考秀才科,考出来往族学一坐,现成的活招牌。” 柳城霜一直不明白表妹的想法,外间族学用大儒做招牌的多了去了,谢氏女子族学若是考出个状元,还怕没人来入学吗 “谢氏不缺这些招牌,也不需要向世家子弟亮身份。” “嗯” “朝中若论女官高位者,有几个不是谢氏出身” 谢寒蝉不甚在意地如此说,端起茶汤,轻轻闻了闻茶香。 柳城霜一时无话。 谢寒蝉一点没有夸大。 若论高位女官,有实权在手的大员,从蒋彬到梁晴,再看各家老夫人,女学山长,有几个不是从谢氏走出来的。 谢家,谢氏女子族学,会缺高门大户,豪强勋贵的弟子吗 谢氏女学,既重文论,又重理学,于女子开蒙又早,如此的教化,若只是局限于贵女之中,那再过多久,普通女子仍只能仰望这些有家人支持的贵女。 这样盘根错节的同窗关系,加上贵女们错综复杂的亲戚血缘,于谢氏,于朝堂,都不是好事。 老康王妃看的明白,早早建议太祖夫妇开设平民女学;“既然已设女学,天家何不再进一步。” “且,以族学规模,若一直接纳贵女,则几代后,设立女学之初心便不能为继。” 老康王妃曾如此跟谢寒蝉说,那时她还幼小,尚不懂得人间疾苦。 过这些年岁,她亲手经营族学后,终于能明白老康王妃的意思。 仅靠女官,是不能扭转天下女子处境的,女儿立世,若从高处凭空拔起,根基不稳,确实难以为继。 老康王妃死后,谢氏女子族学再没有收过贵女。 从族学中走出去的,或是哪家酒楼的女掌柜,或是哪个私塾的女教习,或是绸缎庄中精明能干的老板,甚至也有能带领工匠烧制官窑的女儿家,几代以来,竟无有一人当女官。 谢寒蝉觉得这就足够了。 “现在就是时候了” 柳城霜叹息。 她常常觉得,少时那个沉静地读书的小表妹,如果是个男孩子,将会是多么夺目的儿郎。为此,她也曾惋惜过。可如今,她不觉得可惜。 若不是女子,谢寒蝉又如何能成为这样的人物。 “是。” “那你打算从何做起多收些学生便够了吗” “西疆既定,我估摸着,会有不少前方将领家的女儿们回来。倒不是要跟官学私学抢人,可我这里,又有白蛮的金刀卫,又有马场,还能学医术,绘图,我想,应该也算是有些吸引力吧。” 柳城霜略作思量,忽然一拍手“你不会是打算从教习军户女子开始吧” 谢寒蝉微笑。 柳城霜愕然半晌,有心指着表妹骂她异想天开,却终是放下了指着她的手。 “算了,家中祖母做女子官学祭酒,孙媳妇掺一脚,帮你做教习,应不为过。”她看向仿佛十分讶异地表妹,一气之下狠捏了她两把,“少做这无辜的表情,你不就是算准了我会有兴趣吗” 谢寒蝉呵呵地笑,摸摸自己被表姐捏得生疼的胳膊“这怎么能说是我算准了呢” 门外忽然一阵喧哗,红缃正要斥责,却是红纹气喘吁吁进来了。 “小姐小姐我们家皇贵妃娘娘,要册封皇后啦” 柳城霜瞪大了眼睛“你,你再说一次” “是是二少爷打发了人来,请您早点回府,说今日早朝,礼部奏请的” 谢寒蝉紧皱着眉头,放下手中的冻梨,长长地沉默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三十一 李皇后殁了有三年,皇贵妃一直摄六宫事,礼部奏请立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谢寒蝉一回家,柳氏忙拉了女儿来参详。 “礼部自有章程典仪,您跟着走便是。” 柳氏横了女儿一眼。 “旨意要等你父亲回来再宣,算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虽有礼部监管着,但这节骨眼上你父亲不在,家中各样事情我哪里顾得过来。反正你差事都差不多交了,这纳彩备仪的事情,我可都指望着你帮衬。再者,虽说册立皇后,是前朝大学士持节宣旨,我们命妇还是要在场的,你倒是不用练习礼仪,可小郡主还要你指点。” 谢寒蝉自然知道母亲说什么。小郡主霍南玉近日都住在谢家,由谢寒蝉的姑母谢瑶环亲自看着功课,她回来后,霍南玉极兴奋地跟她汇报自己的学业进展。谢寒蝉一一问过,又让金刀卫娄教习两位带着霍南玉去扎马步,美其名曰先学先练。 “明年,我可是要在女子族学开这课程的,你是肃王的妹妹,哥哥是个天降的战神,妹妹也不会差。” 霍南玉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每天劲头十足练把式,几天下来,竟然有模有样只是,完全不是时下贵女们兴学的那些。 柳氏十分忧愁,自家女儿这些规矩礼仪明明是最好的,为什么教学生却是这样的手段,柳氏因此大是生出对不起皇贵妃的感觉娘娘当初把霍南玉交过来的时候,是个多么害羞文静的小姑娘啊。 “母亲这话说的,等礼部都准备停当,起码也要有一两个月的时间。” 谢寒蝉是做如此想的,既然皇贵妃立后,后宫少不得有一批人要动位份。这前前后后准备,从封号到礼仪,说两个月都是紧迫的。 尤其,迫在眉睫,还有秀才科选材之事。 “说到这件事,你二哥正有事找你商量。” 谢寒蝉眨了眨眼睛“二哥不是被天家派去修史了,怎么有空回来” 柳氏嗔怪她“你这丫头,你父亲不在家中,这唯一的男丁不是你二哥又是谁早间礼部请奏得允,天家便宣了你二哥引进宫说话,如今,正在片山房等你。” 谢寒引坐在片山房,就着天光看书。他自成年后不常来这里,听说已经被妹妹改成了回事处,这还是头一回仔细打量。 谢寒蝉是个惯会收拾营造的人,她不喜欢屋中摆设家具太多,摆设也都是古朴大方,桌上仅放着个白瓷梅瓶,插着一把梅花,另设了长榻,榻上放着矮几,矮几上是个棋盘,谢寒引盯着那黑黢黢的陶罐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棋子好像还是他送的。 “二哥” 谢寒引一回头,望见谢寒蝉自外面进来,身上披着白狐狸皮的外袍,头发上似乎还沾着些雪花。 “下雪了” “并不大。母亲说二哥找我,我便先过来了。”她解下外袍,交给红缃。不一会儿,红缃已经把煮茶水的陶炉点了起来,给他们兄妹沏了茶,便退守在外间出去。 “早上天家宣我入内,你已听母亲说过了吗”谢寒引在长榻上坐下来,看谢寒蝉也落座,忽然开口。 “听说了。” 谢寒引扶了扶茶杯,温热的触感让人略微心安“自从李皇后过世,娘娘被册为皇贵妃,摄六宫事,其实大家都知道陛下的意思。只是这个时候立后天家言,等皇贵妃立后的事情定了,也要把你的事情定一定。” 谢寒蝉十分清楚所谓的“定一定”是什么意思。 “天家这回是打算直接下旨了。” 谢寒引告诉谢寒蝉,这是天家要他转告的。 “让你在家中,安心准备,其他事情一概不用多加理会。” 谢寒蝉都能想象得到,等新后册立,再来一道这样的旨意,谢家会被多少人盯着。幸亏,谢氏女子族学是不收贵女的,不然,又有多少人想把家中的女孩儿塞进来。 “阿柔” 二哥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来。谢寒蝉轻轻咳嗽一声,给兄长和自己都续上茶水。 “我本来打算明年,带着女孩儿们,去陇西游学两个月的。” 谢寒引沉默。 他这个妹妹,于朝堂虽然没有兴趣,却对教化之事有着自己的执着。 “妹妹何不考制举” 谢寒蝉看了他一眼,谢寒引底气不甚足“秀才科取了茂才后,天家将于明年开制举,从当朝进士及秀才科中选材。”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如今诸多人盯着秀才科之事,一些进士出身的官员,以及六年不中走拔选为官的举子都颇是不服气。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端看李宗用老大人对着进士科出身如此自矜身份,便晓得三十年未有的“秀才”们,将会遭到朝中各科各房如何待遇。天家决定开秀才科的同时,就已经下旨“如今秀才科既开,选此次制举,秀才科及拔选之官员,尽可参加”。 制举不限身份,太常博士以下、不是现任监司与馆阁官员可参加,身家清白的布衣也可投牒自荐,但需要两名官员推荐作保。 她家妹妹没有女子官学出身,未曾参加女学大考,是个地地道道的“布衣”,按规矩是不能参加贡考的。 但若是制举,要两名进士以上出身的大臣的推荐信还不简单他家就有两个他家老爹以及他本人。 谢寒蝉叹息。 “二哥,若我真的去考试,则要入朝为官,还不是不能一心经营族学。” 她取了几个棋子,在棋盘上做那玄玄棋经里的小游戏,摆了个明珠出海的题目,谢寒引惯是与她做这样的小品来玩,便取了白子来挣脱。 可今日,不知为何,平日里普通便能解开的小题,他竟然一次次走错这些烂熟于心的定式。输了第五次,谢寒引将棋子一落,不再摆棋。 “阿柔,你若不愿,我去替你打一顿肃王。” 谢寒蝉笑出声来。 “大哥都尚且不是对手。” “啧” 谢寒蝉想着,今日才诓了表姐来做苦力,如今,倒不知道等这一趟军功都封赏完,她的族学能不能办起来了。若以后不能当这个山长,那便只能再劳动姑母谢瑶环,反正她已经与南廉侯和离,正是闲得很。或者当了肃王妃,她可以在军中开设女学 她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过是不是愿意嫁给肃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三十二 临近除夕,柳氏早就吩咐人将里里外外都打扫了,只等谢瑾回来便能过年。因谢瑶环今年大归,家中比平日里还热闹些,譬如南廉侯府的三公子,几乎每日都来跟母亲问安。 谢家大归的姑奶奶,从来没有一个在娘家是抬不起头来的。 谢寒蝉回来后,除了在庄子上歇了几天,都在族学中批阅学生的作业,还要给教习们结算年资。等到这日,族学终于要放年假,谢寒蝉便领着小丫头们,将族学内外都清理了,还给每个人都写了春联让她们带回家。小丫头们得了春联,十分高兴,又有家中长辈感谢她教导,送来自家腌制的年货,将院子都堆满了。 今年亦有到了年纪不再念书的,向谢寒蝉来辞行。谢寒蝉照着规矩,将女学生的课业册子画了结业,族学留存一份,官学那里送一份,女孩子自己留一份纪念。 她又问那女学生以后是什么打算,女孩子说,家中已经定了亲,准备开了春便嫁过去。 “是个什么样的人” 女孩子羞红了脸,忸怩着说,家中经营小茶铺。 “山长若是得空,等夏天了,来喝碗凉茶,他家凉茶是很不错的。” “好呀。” 谢寒蝉多送了她一副方便笔墨袋子“给你带着,嫁过去了,还能记记账。等你嫁人,我也给你添妆。” 女孩子道了谢,往门外走,一回头,恍然自己在族学已经念了这么多年书,想到日后,忍不住掉了泪。 “辜负山长栽培了。”她心中有十分的惶恐,“我实在愚笨得很。” “说什么傻话。”谢寒蝉安慰她,“我记得你算学学得极好,也懂陈设布置,就是嫁了人,以后自己做老板娘,这些也都是有用的。只要有用,又怎么能算辜负呢。” 她将学生们都送走了,自己一个人在族学坐了很久。红缃替她温了酒,支了炭火架子,上面烤着酥脆的油煎杂色花馒头。 “姑娘,下午还有各家掌柜来回话。”红缃踌躇了一会儿,上前提醒。 谢寒蝉点头“我知道的。” 她略思索,又问红缃“我记得你比我大两岁。” 红缃一听就知道她家姑娘要说什么,虎着脸甚不善“姑娘若是又要提让我嫁人的事情,那还是别说了。” 谢寒蝉摇头“那你还打算在我身边一辈子吗可我自己,都不知道再过几日,会是什么光景。” 红缃是家生子,父母都在庄子上做管事,早两年便看中了父亲身边管事家的儿子,可是红缃是谢寒蝉身边一等的大丫鬟,且她自己舍不得小姐,就推说没看中。 几年下来,那边按说早该另外婚配,可不知为什么,竟然没动静。谢寒蝉心中有了数,也就把这事记在心中。 “世上的人,总还是以女子嫁人为有了归宿。若是想要独立于世,大多只能像温家姐姐一样修行,且还要母家得力。我既然舍不得你做道士,自然是要替你打算。你只说,那小子等你这两年,你就真没意思” 红缃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甩手去了后厨。 谢寒蝉笑起来,想着回去后,要跟母亲说这件事,便坐在茶轩中,给自己倒满了梅花酒。 门外传来脚步声,红缦匆匆进来,说是外面来了马队。 “说是卫国公世子的人。” 谢寒蝉裹着厚厚的披肩,让红缦撑着伞,往外头走。出了门一看,领头的还是熟人,是宁和时的侍卫宁重,脸上还带着伤。见她出来,忙上前见礼“谢小姐安好。” 谢寒蝉略讶异“宁世子已经回来了” 宁重摇头“我等不过先遣回京奏报,大军起码还有半个月才能回来。” 谢寒蝉往他身后看,马队上是大大小小的箱笼。 “这是” “是程家二少爷托我们世子给您送来的。” 谢寒蝉往其中一箱查看,上面写着单据,都是茆御风情书籍,以及茆御人常用的摆设物件,还有哄孩子的玩具。 “我们世子说,茆御王庭收缴的那些虽然更贵重更精美,但都要送入公中,程少爷就拖着我们世子在街面上寻了不少。” “还有些首饰衣物,是程少爷托您转交南廉侯夫人的。” 谢寒蝉轻笑,没纠正他,那是前南廉侯夫人。她看了眼单子,这些东西说是二表哥给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这送礼的风格,还夹带着什么野味腊肉,差不离是前姑父的手笔。 “有劳世子了。” 谢寒蝉让红缦点收,将放在族学中的那些占了大头的书籍等单搁起来,不太多的首饰衣物则装在马车上带回府。谢寒蝉待要招呼宁重等喝杯水酒,宁重一抱拳“不敢叨扰谢小姐,我等还要回去向世子复命。” 红缦目送着马队远去,呼出一口气。 “二表少爷真是,衣服首饰送到家里不就好了,还送到族学来。” “送到家里,怕不是会被姑母给扔出来。”就这样送东西的风格,姑母一眼就能认出来是谁的礼物了。 红缦得抿着嘴防止自己笑出来。谢寒蝉搭着她的手往回走,忽然想起宁国公家中,竟没有立长子为世子。 年三十还有两天,谢瑾终于是回到了家中,脸上胡子拉碴,平添几分忧国忧民的气质,让柳氏这看惯了夫君好相貌的人,都忍不住心中动摇。 “这趟差事,夫君受苦了。”她亲自拿了热手巾给谢瑾擦手,又吩咐下人准备热水,服侍谢瑾清洗换衣。等都收拾停当了,谢瑾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这才有回了家的实感。 “天家体恤,进宫回了话便让我回来了,你可准备好了,明日便来宣旨册立皇后。” 柳氏应声“早就准备了,都是阿柔亲自办的,你可放心。” 谢瑾拿着手巾一顿“阿柔回来,可说了什么” 柳氏摇头。 “只听寒引说了,年后便要赐婚,让寒蝉在家中静候旨意。” 谢瑾望着窗外“女儿自己怎么说” 柳氏没说话。 谢寒蝉这几日一切如常,正帮衬她打理年节宴席。 今年家里多了谢瑾大姐谢瑶环,走亲访友的范围也比去年有所变化。譬如南廉侯府,如今当家的是程子允的夫人,那许多礼节又要变化。 柳氏心中感慨“当年若是早早就定下” “不说啦,且过个好年吧。”谢侍郎放下热手巾,拉过自家夫人“辛苦夫人啦。” 第二日,礼部正式来宣旨。因是立后,不用宫中天使,而以礼部官员持节而宣。谢家开了正门,设案焚香,谢瑾带着阖家老小拜谢天恩。 礼部来的也不是旁人,是谢瑾的同窗好友,亦是谢寒雨未来的老丈人,如今任礼部左侍郎的黄珏。等宣旨结束,黄珏笑着跟他讨酒。 “国舅老爷这杯酒,是该请的。” 作为本朝三大喷子,谢瑾冷哼一声“少来这套,选日不如撞日,今天便请你喝酒。” 黄珏哈哈大笑“我可还要回去复命,喝醉了殿前失仪,你不参我,蒋大人也不会放过我。” 谢寒雨尚未归家,黄珏没看到自家女婿,倒是看见了在人群中立着的谢寒蝉,心下一笑“也许,过不了几日,我又要来宣旨,到时候,你可以两顿酒做一顿请嘛。” 谢瑾捧着圣旨不好开喷,只拿眼睛瞪他,黄珏干笑一声,忙着说自己还有事,带着人走了。 谢瑾呼了一口气,亲自捧着圣旨去存放。谢寒引要跟去,被谢寒蝉拉了拉袖子留住。 “二哥明日可有空” 谢寒引不明所以“明天是除夕,自然有空。” 谢寒蝉在心里盘算着,她答应了要带着霍南玉去放烟火,可是出去外面放烟火,到底还是麻烦得很。平日里这样的事情,都是谢寒雨打头,而如今大哥尚未归家,那就只能捉二哥的差了。她把自己的打算跟谢寒引说了,给他安了差事。 “大表嫂那里,我已经说好了。霍家那边,二哥不用担心,一早,我自己去接小郡主。” “等吃了晚饭,二哥把程家三表弟接上,一起就在府中放烟火。” 谢寒引盯着妹妹“你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姑母的三儿子,也就是霍南玉指腹为婚的对象。 “没什么。只是,小儿女早些相处,总比日后盲婚哑嫁好。” 谢寒引嘴巴微微动了动,他想到了自家妹子的婚事,倒不是盲婚哑嫁,可越是知道,越觉得难。 过了半晌,谢寒引忽然说“姑母会不会生气” “会吧。”她回答道,不差这一样了,“我还带了前姑父给的衣服首饰给姑母,至多,挨姑母两句骂呗。” “阿柔,若是真不愿意” 谢寒蝉打断了兄长的话。 “哪里有什么愿意不愿意。” 是的,她愿不愿意,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自十四岁起就在问自己,谢寒蝉,你可愿意。可是归根到底,她的那些理想,在天家看来,又有什么要紧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三十三 霍南玉牵着皇子一起去给永茂帝请安。皇贵妃所出的大皇子,年前刚满了四岁,正是话多而活泼好动的时候,小小的人儿装扮得隆重极了,有模有样说着祝词,将永茂帝逗得哈哈大笑。 霍南玉今天穿的一身银红的袄子,领口袖口都用狐狸毛装饰,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各围着两串珊瑚珠,额前挂着拇指大一颗明珠,永茂帝瞧着,恍然想起,这明珠是当年胞姐遗物。 “阿箩今日要出宫去看烟花” 大秦每年除夕夜,天家都会领着众嫔妃到城楼上观看烟火,以示天下同乐。霍南玉当然是有资格跟着一起登城楼的,今年也是一早就被接进宫中,由皇贵妃亲自给她换了新衣服,在双颊上描了金桃纹样的花钿。可她早早就禀报,说是跟谢家姐姐约好,今天去谢府看烟花。 “是。” 永茂帝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要说有什么还不够完美的,不过就是子嗣不多。先皇后李氏多年只生了一个女儿,在六岁时没了,李皇后因爱女过世悲痛欲绝,就此一病不起。而和皇贵妃一样是潜邸老人的贤妃也育有一子,才八个多月,只能由乳母抱着来请安。 他并不是个看重女色的帝王,也不认为儿子特别多就是好事,在让后宫孕育子嗣一事上,永茂帝向来是十分谨慎的,那些想用手段诞育皇子、想母凭子贵,在永茂帝这里根本行不通。 “既然是看烟花,你可多穿些再去。”永茂帝吩咐着,“去,给郡主备几箱子工造局献的烟火,不用太大,小姑娘能放的便可。前几日西疆送回来那些,朕记得有几块皮料子不错,皇贵妃吩咐了给小辈儿们做了披肩,如今可做好了做好了就拿出来给郡主挑选。” 又转向皇贵妃“你可有什么东西要顺便赏下去” 皇贵妃笑说早就准备了。 宫中赏赐诰命及官家女眷是有成例的,这都是常年形成的规矩。皇贵妃赐下谢家的,是宫中制的绢花首饰,另赐了柳氏贡缎。 皇贵妃是绝不会给自家人多优待的。 近晌午,谢寒蝉在宫门外见到了裹得如同雪球一般的霍南玉,小姑娘扑过来,显摆起新得的披肩,谢寒蝉伸手一摸,确实是块好皮料。 “那可不怕冷了。” 小姑娘随着她登上马车,靠在谢寒蝉身上“皇帝舅舅还赐了烟花。” 谢寒蝉自然是看见了,跟在霍南玉身边的,是徐锦。作为皇贵妃的心腹,徐锦从来是个谨慎内敛的,见谢寒蝉走过来,忙低头行礼。 “给姑娘问好。” 谢寒蝉欠了欠身“那我先拜个早年。” 徐锦连称不敢“东西都收拾了,刘总管和奴婢都亲自点过,里面是十二色烟花,有玉兔报春、金蛇腾舞,另准备了手拿的烟花棒等,供小郡主拿着玩。” 谢寒蝉向他道了谢,便上了马车。 徐锦在雪地中目送着谢寒蝉的马车远去,叹了口气。旁边跟着小内官不敢多问,倒是听见徐锦自言自语了一声。 “这样的女儿家,也就是谢家能养得起了。” 柳氏准备了一桌子的零食蜜饯,都不如谢寒蝉让人架起的炭炉吸引人。 谢寒蝉让人切了新鲜的牛羊肉制成串,放在石板上烤,又准备了兔肉,做拨霞供。热气腾腾的铜锅飘着香气,炭火上,牛羊肉烤得流油,拿梅花蜜一淋,诱得人食指大动。 谢家向来不是拘谨严肃的家风,午饭吃这个,长辈们也没有意见。谢寒蝉自己带着红缃下了厨,烤了胡饼夹着腊肉。 “你这一顿,年夜饭可怎么吃法。”柳氏嗔怪,不许她们吃太多肉食,谢寒蝉却说不妨事。 “准备了茶。” “茶与饭同吃,当心伤了脾胃。” “这个不妨事,吃了肉,过一会儿再喝便是。”这是白蛮那边裴韵派人送的茶叶,拿大叶茶做成团,用时掰下一块,消食去腻最好。谢寒蝉拿茶叶跟菽姜同煮,给每个人都倒了一碗。 柳氏便不再说她,女儿是懂医的,既然说不妨事,那边无碍。柳氏坐在谢瑶环旁边,谢瑶环给她倒满了梅花酒“你就少操些心,难得是过年,且让孩子们自己玩耍。” 既然是过年,大人们也就准了孩子小喝米酒。 霍南玉捧着瓷杯轻轻试了一口,很快便喜欢上这甜甜的香味。不过大人们也只准她喝这样一小杯,喝完了脸上红起来,汤锅里兔肉一涮,很快便熟了。谢寒蝉调了甜瓜酱,蘸着吃刚好。 因南廉侯府中此刻无人,程子允的夫人张氏带着八岁的小叔子直接到谢府过年。张氏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谢家的姑奶奶们,几代以来也都是大归了还有儿子媳妇上门尽孝的。便看康王府和定国公府今日早上还都特地派人来祭拜,便知道在谢家这里,归家的妇人见儿子也好,阖家用饭也好,都是天经地义的。 程子俢跟霍南玉一点都不陌生,两个人一边吃着胡饼,一边叽叽喳喳想去挑选等会儿要放的烟花,被谢寒引一手一个拽回来,虎着脸吓他们。 “年夜饭都没吃,想到哪里去” 然则谢寒引这张太出色的脸吓孩子真是没什么说服力,一对儿小玉人笑嘻嘻告饶便要偷跑。 谢寒蝉斜看了一眼,轻轻咳嗽一声,两个小的立刻肃立当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气得谢寒引笑起来。 “这两个猴精,真正看人下菜。” 谢寒蝉淡淡地看了一眼两个孩子,两人便立刻端端正正坐在席上,礼仪周全得宫内天使都挑不出错。 “跟着你,别的没学到,这装样子的功夫,倒是一日千里。”谢寒引恨恨地说,他今日担负着烟火官的重任,竟然见不到小鬼们来巴结他,因此甚是觉得自己做兄长的威严受损。 “二哥这话不对。”谢寒蝉面上笑着,“要说装样子的功夫,谁比得过父亲呢” 谢侍郎不妨自己被提到,瞪了一眼女儿,端起酒杯来“这回我先起个头,输了的罚双倍。” 谢家是诗书传家的人家,这样的年节,大家聚在一起,常常也是唱诗相合。有时候也行酒令,每年输得最多的、最先被抬下去的,总是谢寒雨。今年谢寒雨不在,便轮到了谢寒蝉垫底。 “阿柔还是不擅这些游戏。”谢瑶环笑起来。 谢寒蝉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她确实不擅长这些游戏,双陆投壶,五木骨牌,酒令诗钟,她都玩的不太好。 “阿柔在闺阁玩耍的时间太少了。”谢侍郎惯来维护女儿。 谢瑶环深叹了口气,想起老父亲在时的光景。谢寒蝉每日画那些工程营造图,河川走向图,背水经辨泥石,等年纪稍大,跟着谢老大人四处游历,几乎没什么机会与同龄女孩子玩耍交际。再大一些,谢老大人身体不好了,谢寒蝉便闭门在家。 柳氏亦想起来自己祖父在世时候,谢寒蝉一点小就跟着祖父读书练字,后来,是老康王妃说,不能把孩子教成柳尚书这样脾气那是君子立世之道,不是女子所向,老康王妃便托了蒋彬来教导。 女儿一日日长大,柳氏是极骄傲的。同龄女子中,论诗才敏捷,论书法风流,女儿都不是最出色的,可女儿从不与人比较这些。 她自去研究族学教课,帮着女孩子们安身立命,和看起来古怪的女道士温素月交好,与白蛮的女子们一同骑着马走山道。 柳氏温软地看着女儿,又看向谢瑾,这样的女儿,做父亲的要给与多大的包容和信任。 还不止如此,若不是有谢家几代的姑奶奶们,以如此刚烈决绝的方式撑起谢家女儿的姿容,谁能容得下这样的女孩子。 可是这样的女儿,在婚事上,是不顺的。 甚至,是不符合世家对女子的要求的。 晚间的烟火照亮了谢府的花园。 谢寒蝉早就让人在花园的亭子中间摆了火炉,谢寒引带着霍南玉和自家小表弟到花园中央,将准备好的烟火在地上排成一字,一个个间隔着时间点过去。这是谢寒蝉的主意,她早看过烟花种类,这样点着,此起彼伏,不会撞在一起,还能在空中叠放。 霍南玉笑着拍手,被鞭炮声吓到了便扑在谢瑶环怀里,谢瑶环忙替她捂着耳朵。 烟火中,谢寒蝉一个人站在花园通向片山房的路上,远远望着他们。她想,这样的烟花,可真是好呢。 一朵花落在她面前。 谢寒蝉猛地抬眼,光影忽明忽暗,交替升起的火光中,谢家的院墙上,有人静静地立着,长刀拿在手上,周身杀伐之气不减,刀削一样刚硬的面庞上似乎带着些尘灰烟火。 她想,府中的守卫是要让大哥整治整治了,又想起来,似乎那些警戒守备的事情,就是这人的老本行,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捡起那朵花来。花朵入手新鲜,不见干涩,应该是一路放在琉璃瓶中养护。 是朵雪莲。 她再抬头时,那人已经不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三十四 年初一,行正旦朝会仪,永茂帝于乾元殿受百官朝贺,后至奉先殿祭典祖先,再带着后宫妃嫔向老太妃问安。一早上的仪式折腾下来,任是个大人也折腾不起,何况是孩子们,但皇贵妃仍然让大皇子向肃王拜了年才回去,留舅甥两个说话。 “西疆这一事的处置,极好。” 中原乱起来了,异族便会打进来,异族乱起来了,中原便能向西域通商。 霍震骁这一次最大的收获,是终于完全控制了丹山马场,再不畏惧位于马场西侧的茆御人劫掠。 “臣已经着沌河马场送来良种马驹,沌河马吃苦耐劳,能在苦寒之地负重,但跑速不快。丹山马场有西域大渝马时代改良,跑速极快,体型健美,若能和二者之长,对大秦骑兵,将是极大的好事。” 永茂帝听得连连点头。 茆御人常年在西疆纵横,不过仗着西疆各部族之间没有城墙阻碍。霍震骁打骑兵,采取近敌不冲锋的方式,远处弓箭骚扰,以拐子马侧击,一旦敌军出现混乱,便立刻便骑兵骚扰为追杀打击。这是跟北荒多年交手中得出的战法,只是常年以来,中原养马不易,亦没有速度够快的良马。 霍家本就是马上出身的好汉,驯马养马自有一套。霍震骁敢这么说,那必然是有根据的。 “沌河那边的马虽然不错,朕还是更希望能养出像霜月驹这样的良种。” “霜月驹虽然日行千里,但是繁衍不容易,非精粮肥草不吃,养起来消耗更大。水草丰美处,牧民们愿意养牛羊,而不愿养马,也是因为马本身吃得多消耗得快,马粪还坏土壤。既然丹山马场能作为官家养马之场,不如请太仆寺多劳动些,主理丹山马政。”霍震骁向永茂帝进言。 永茂帝呵呵地笑“依朕看,不如你先照着沌河马场,打理出个眉目来。” 霍震骁一点不为所动“西疆战事已了,南廉侯那里,足够镇压已经乱了的各族。只要不让他们拧成一块,大秦选哪一部做亲邻友邦,哪一部做敌手练兵,还需拿个章程。臣这里,还要回北荒守卫。” 永茂帝拧起了眉毛“北荒风平浪静,无需你多操心。你先操心操心自己的事情,朕听说,谢家的女孩儿可是立了功的。” “是。” “既然立了功,你说说看,朕应该怎么个赏赐。” 永茂帝十分严肃地看着自家外甥,后者完全不为所动。 “谢小姐的功劳,工部已经有奏折呈上,至于怎么赏赐臣以为,雷霆雨露均是君恩,陛下心中自有圣裁。” 永茂帝抬手丢出去本杂书,擦着霍震骁的脑门飞过去落在地上。 “臭小子,跟谁学得这套冠冕堂皇道貌岸然” 霍震骁依旧恭恭敬敬立着,脸色都不带变一下。 “小子,成全别人是好事,只是,我并不认为你是那种会拘着夫人,不让她有所作为的男人。” 霍震骁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臣不是如此狭隘之人,但肃王府需要一个安稳的女主人。陛下觉得谢小姐才智过人,心志坚定。而臣觉得,她应该有比做一个肃王妃更大的成就,臣不想最后成怨偶。” 永茂帝摸了摸手边的把玩玉件,摆在手心摩挲了一会儿。 “回去吧,等着封赏。” 霍震骁心中沉沉,低头称是。退到一半,忽然被永茂帝叫住。 “你妹妹还在谢府,赶紧接回来,晚上进宫吃饭。今日老周王妃进宫,你们作陪。” 霍震骁没有到谢府接人。 谢寒蝉既然知道他回来了,便将霍南玉收拾得妥妥帖帖的,再带上没放完的烟花,让二哥谢寒引送回了肃王府。她自己可有的忙,因是年初一,家中要祭先人,还要走亲戚拜年,她忙的分身乏术。 到了下午,周王府忽然派人送了年礼和帖子,柳氏看了半晌没得要领,让人从片山房请了谢寒蝉到南园说话。 “年礼是往年都有的,只是,这周王府今年怎么突然送了帖子来说是年节间设了宴,请我们家前往。” 周王府是大秦地位最高的亲王府,这是太宗当年做亲王时的封号。 朝中如今人人皆知的这位老周王妃,乃是当年太宗的皇贵妃。太宗皇后病逝后,以这位皇贵妃摄六宫事,未及封后,太宗便驾崩了。这位皇贵妃在高宗继位的同时,便自己下了懿旨降自己为周王侧妃,免得高宗继位后有人以此兴风作浪。 周王妃此举,是经过考量的。她当时跟高宗说,我不欲有人拿我做文章,一来二去绕什么议理,又要逼你给我上尊号,又要追封你哥哥,前朝那个兄终弟及的弟弟,不就是这么给逼迫的吗说不定有人哪天脑子热了,等我死了,想起还有一位先皇的皇贵妃在,打着我的旗号说你得位不正,想必先帝泉下有知,也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将这些人脑袋都砍了。 先帝高宗为太祖幼子,多年来亦得这位皇贵妃照拂,哪里肯答应。但这位皇贵妃脾气大,主意也大,坚决不肯受皇贵太妃的封号,最后折衷,封这位皇贵妃为周王妃,是大秦位列第一的命妇。因太宗一脉没有子嗣留存,先帝做主,将亲生儿子过继给太宗继承香火,又命他称老周王妃为母亲。 谢寒蝉略一思索,便有了眉目“看来卫国公世子回了洛都。” 老周王妃出身卫国公宁氏一脉,是如今的卫国公的姑母,宁和时的姑祖母。周王自先帝出继之后,便谨遵圣意奉养老周王妃,也是正正经经与宁家认了亲戚的。 柳氏恍然大悟。 “就是前几日帮你表兄运了东西回来的那位宁世子” “是。” 谢寒蝉忽然想起一事,便向母亲笑道“说起来,卫国公家中,是有两个爵位要继承的。” 柳氏点她脑袋“这事我也想起来了,确实是。要说当年,卫国公竟然没让长子继承自己的爵位,也是足够人笑一笑的了。” 大秦是有女爵的,卫国公夫人本身就是一品的辅国公,祖上的爵位传到宁和时的母亲,如今的卫国公夫人这一代,只剩下一个女儿,便承袭了爵位。除了常阳大长公主,这位可算是勋贵中地位最高的女将了虽然卫国公夫人一天战场都没上过,但不妨碍她是一位女国公。 本来,女子继承爵位也不是什么新闻,不过,听闻这位卫国公夫人是个极正统淑女又厌恶打打杀杀的性子,少年时被逼着练武功,练出了阴影,对于让女儿继承爵位,她是想都没想过。因此,长子一出生,卫国公夫人便非常坚决地立刻上书请求传爵,用“终于解脱了”的口气对自家相公说,下一个男孩子便继承你家的爵位。 然后,卫国公夫人连生四个女儿。 在快绝望的时候,终于老蚌生珠,养了幼子。这回轮到卫国公欢欣鼓舞他都已经准备强迫其中一个女儿去练武传家了四个女儿与妻子是一样的性情,拿兵器都手抖的性子。卫国公此次也是立刻上书,立了宁和时为世子。 柳氏可不像女儿般,她是不由得不多想的。 “你与宁世子这一路上,可是相处得很好” 谢寒蝉回想了一下,除了初见面时不甚友好,这位宁世子对自己,还算是颇多照顾,便点了点头。柳氏马上开始浮想联翩,回房便与丈夫说起了私房话。 “这个宁世子,是不是看上了我们阿柔” 谢瑾虽然从来都认为女儿是最好的,但他还是保持了一贯的中立“阿柔虽然长得美,人品好,才学高,且不是一般闺阁女儿性情,但这才几天,就能让人不顾得天家的意思,来向你女儿投帖子了不说别人,就说老周王妃,若论到心如明镜,论到会审时度势,这天底下,还有比得过她老人家的人吗” 柳氏这才放下心。 天家的意思,等皇贵妃册封大典结束,便要下旨赐婚。这时候若是女儿与别人有瓜葛,那就是明摆着抗旨不遵,是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霍南玉一边跟兄长形容昨天吃的烤肉和拨霞供,一边嫌弃自家王府的摆设。 “又冷又硬,一点儿也不好看。” 她习惯了族学中和谢府内古朴大方又颜色温和的摆设,对于自己家这些线条冷硬、处处透着行伍人气息的陈设大是不满意。 霍震骁随着她闹腾,开了母亲的库房,任她在里面找。找了半天,小姑娘泄了气。 “母亲的东西都太华丽贵重,不适合我这样年纪。” 霍震骁好笑起来“母亲是公主,用的都是宫中敕造,自然都是华贵为主。” 霍南玉瘪瘪嘴,忽然又缠着哥哥“那我们今天也吃烤肉吧,谢家姐姐说,兔肉也可以烤着吃,撒盐粉,香料” 霍震骁抬起眉毛“今日不行。” “为什么”霍南玉一张粉嫩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 “皇帝舅舅今天请吃饭。” 永茂帝设的虽然是家宴,但皇贵妃仍然按照惯例,将老周王妃的位置排在最上首。毕竟,即便是贤静太后在时,老周王妃也从来都是命妇中第一人。 今日周王陪着老周王妃进宫,旁边还坐着宁和时。他生来比普通女子更秀美,但因身材高大,举止从容,从不显得女子气。 霍震骁牵着妹妹进来,向老周王妃行礼问安,老周王妃笑眯眯给小辈儿们都包了红包,里面都是八分一个的金豆子。发到后来,拿了最大的一个,递给永茂帝,永茂帝哭笑不得地接了过去。 “从我记事到现在,皇伯母每年都如此。” “我今年可是给陛下多加了分量的。” 又笑眯眯塞给霍震骁一个。 “今年可得把亲事办了,你母亲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生了你好久了。” 霍震骁接过去称谢,转身落座,看见宁和时,互相遥举酒杯致意。 老周王妃是个最豁达的性子,转过头又问永茂帝“我听说,女科被人给参了参得好。前几年我就说了,就我家孙女这样的学识,居然女科大考还能列在甲等榜,当年文穆皇后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风气。” 周王咳嗽一声,被老周王妃瞪了一眼“你咳什么” 周王与永茂帝虽然不是一母所出,但也是感情不错的兄弟。见他吃瘪,永茂帝忍不住笑起来“宗室之中,皇伯母是唯一一个不跟朕打听女科的卷子,也不跟朕打招呼说要把孙女的名次往前提一提的。” 老周王妃爽朗一笑“本就是个虚名,何至如此。不过,今日倒是真有一桩事情要求陛下。” 永茂帝和皇贵妃交换了个眼神,见皇贵妃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便向老周王妃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我们宁家的爵位的事情,陛下是晓得的。大的继承了辅国公的爵位,小的二十多了还是个不近女色的样子,我这娘家侄子又是个怕老婆的,他老婆又是个宠孩子的,一向不忍勉强。我想来想去,还是请陛下帮忙,朝中可有勋贵家女孩子,年纪十六七,性情温雅娴静的,正好配这个小子的坏脾气。” 宁和时的手顿了顿,轻轻放下了酒杯。 永茂帝大笑“这有何难皇婶是不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 “那倒还没有,因此才设了宴席,请朝中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们都去我那里玩一玩。”老周王妃拍了拍侄孙宁和时的手,“只是,还想请皇贵妃帮忙相看一二,毕竟我也久不在京中活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三十五 老周王妃歇在床边,让丫鬟给自己捏着肩膀。过了会儿,心腹魏嬷嬷进来,屏退了左右。 “世子爷回来之后,并没什么异常,进了屋仍同往常一样,睡前还练了会儿剑。” 老周王妃睁开眼,脸上闪过一抹不赞同。 “这才不正常。若是心里没鬼,依他的脾气,还不跟我当场闹起来。” 老周王妃没有孩子,向来是把娘家弟弟的孩子当自家儿孙看的。宁和时这趟回来,帮着程子詹给人送礼,她便留了心眼,打听起他这趟在西疆的事情,宁和时只捡着轻快的说,说到宁重在河上吐得七晕八素,而谢家的姑娘却面不改色,这本是当笑话说给她听的。可是老周王妃是什么样的人物,就算如今八十的年纪,眼里也不揉沙子。 傻孩子说起人家姑娘,面上带着笑,眼里还有自己都不晓得的欣赏。 不多日子,谢家姑娘在西疆治水的事便传到她这里,她暗暗叹息。 这样不寻常的女孩子,自然是招人眼的。 老周王妃辈分极高,地位尊崇,她做过文穆皇后的儿媳妇,当过皇贵妃,看过贤静太后如何反杀了高宗原配的路皇后上位,她从来也不认为女孩子就应该困守内宅。 可那是什么人那是天家看中的外甥媳妇,是宁家能招惹的 所以她请了陛下金口玉言,要定下个十六七岁、勋贵家的姑娘。 宁家要想安安稳稳在永茂帝一朝立着,能继续一府袭两个国公爵位,还能掌着东南沿海和关外三省的兵权,就必须永远和永茂帝站在一边。 “你打醒了精神,把宴会给我办好了。”老周王妃嘱咐着魏嬷嬷,“我估计,谢家的丫头不会来,但也防着万一,不可出什么意外,让有心人算计了去。” 老周王妃在太宗过世后,毫不犹豫自降身份,既免去高宗后顾之忧,又全了兄弟群臣的情意,还能得到一位皇子当儿子,今日,她也能果断灭了侄孙的想念,不管这小子到底只是欣赏人家,还是佩服人家,或者钟意人家,那都不能任其发展下去。 柳氏很快便得了消息,这次老周王妃设宴,皇贵妃也会到。 “老周王妃要给侄孙选媳妇。” 谢瑶环正往棋盘上落子,闻言抬起头看向弟媳妇“宁世子他不是不喜欢女色吗” 柳氏尴尬咳嗽。 大姑子这直言不讳的性情,几十年也没变过。 “男孩子小时候,不都有个讨厌女孩子的年纪,大了就好了。” 谢瑶环十分赞同地点头“确实。想子允小时候上书房,对女孩子那叫一个不假辞色。” 老周王妃的宴席还有一段时间,倒是女科的初选近在眼前。因此,虽然在正月里,各部仍然忙得脚不沾地。考官们自然刚过年初三就被宣进了宫筹谋,贡院也被清扫了出来。 要说优哉游哉,还是要数温素月。谢寒蝉惯常去竹里斋打理事务,碰见正在看书的女道士。 “你怎么不在家中温书” 温素月靠在迎枕上,手上拿一卷三变词集,手边放着炒好的瓜子。素色天光的花窗透着光亮,谢寒蝉拉开窗户,外面的雪已经停了,路上有人出来清扫。 “我家中在过年,侄子侄女甚吵嚷。”她放下书,“谁能想到,是正月里初选。我以为,起码要到二月。” 谢寒蝉跪坐在软垫上“可我看你只看这诗词集子,也不是个备考的状态。” “题目都在天家的脑子里,看书又有什么用。” 初选的科目虽然是李宗用李阁老定的,考题却是天家亲自出的,其中方策一科是当堂出题。 换而言之,临时抱佛脚本来就没用。 谢寒蝉一边看着账本,一边分出神来烧煮茶汤。水既沸,放入姜片,橘子皮,再对着散茶冲泡。 温素月看着有趣,拣起一杯来尝“这是哪里学来的法子” “自然是西疆。温姐姐说的不错,西疆的吃食都很新奇,用砖茶煮的奶茶,也别有风味。” 温素月道“你这去做苦工,按功劳大小封赏,能直接拔擢个官位。其他职位不论,若是女子官学祭酒,你也没兴趣吗” “温姐姐说笑了。”谢寒蝉端起一碗茶汤,她今日打算在竹里斋用午膳,红缃正在后堂忙活,因温素月也在,又着人去街上买些熟食菜式,“女子官学祭酒需有大贤德,我这诗词一路就过不了关。” “你哪里是过不了关,你不过觉得女孩子们斗诗文很无趣罢了。” 谢寒蝉也不反驳她,只伸手在纸上写着什么。温素月低头看去,是族学的课时安排。 “你拉你表姐,就是为了往军户女子中伸手” 谢寒蝉点头“收学生嘛,总要让人信得过才行。只是我也不擅长这体教之事,军中倒是有不少女将,现成的人选。” 温素月嗤笑“你本就背靠着肃王府,那才是极大的资源,怎么,不让霍震骁给你推荐两个合适的教习” 谢寒蝉搁下笔“肃王军中都是正当年的女将,且北荒自有女子教习学堂,怎么好伸手。” 她想收的,是那些不再在军中任职的军户人家的女儿,这些女孩子多上的是平民上的女子学堂,学的也是与别人一般无二的课程,军户人家也更乐意培养儿子从军,而不是女儿。其中有志向从军的,大多是些独养的女儿,或是父母均亡于战场的孤儿。 “这事儿霍震骁知道” 谢寒蝉诧异“他知不知道,和我有什么干系” 温素月咳嗽一声“算我多嘴。不过,等我考完,你也该寻个合适的新教习了。” 谢寒蝉轻笑,向温素月举杯“看来温姐姐胸有成竹,那我就先祝你早日得偿所愿了。” 到秀才科初选这一日,洛都是满城的轰动。 且不说上一位秀才及第的如今是谁,就说秀才科的人选在人前一亮相,竟然没有一个长得稍差点的。 温素月站在人群中,完美拉住了各方的目光温家出名的不嫁人的女道士,长得貌美,能入秀才科初选,她年纪又比诸位通过女科大考、定过品次的女学出身的闺秀们更大一些,除了貌美,还另有清秀端雅的风格,让人想不注意都不行。 各州府推荐,族学担保的,一共五十名秀才科待选,有贡生、监生,也有旧有才名但屡试不第的举人,随主考官进贡院,搜捡,落锁,连考七日。女考生参照着蒋彬当年考科举的例子,由皇贵妃率领女子官学祭酒主持,由宫中嬷嬷搜捡。 七日考完,待选各自回去,经誊抄,再由主考们同阅男女卷。 谢寒蝉拿着试题,比普通人还要晚一些。她忙着跟柳城霜打点族学扩建之事,柳城霜也依仗着荣国公府的便利,很是宣传了一下族学,各家女将都说是个好事情,也有几户报了名,准备把女孩子送来念书。 因此,一直到阅卷结束之前,她才看到了这一期秀才科考试的题目,其中营造科目便令人头皮发麻。 这题讲的是,朝廷现在有一大块马场,要在上面建马政所,你打算怎么建。上面讲了一下马场在哪里,要求如何,其他全凭个人发挥。 这哪里是单考营造,这不单单是考西疆马政,题目要答得好,那么便既要熟悉养马之策,又要对西疆地形、矿石产出、各族势力有充分了解,还要清楚晓得现如今西疆的局势变化和丹山马场可能面对的危险。 李老大人果然是用上了十二分的功力啊 不对,这题应该不是李老大人出的。 谢寒蝉正思索,柳氏却来了。 “母亲何事找我” 柳氏摸了摸她的脑袋“过几天的宴席,你可去” 谢寒蝉摇头“母亲和姑母去便足够了,年下我正忙着,表姐那里也有事务。” 柳氏看了眼她手上的卷子,颇有兴致“这题目出的难。” “母亲都觉得难,可见真的难。”谢寒蝉恭维了一句,被柳氏打了一下。 “你这丫头。有空琢磨这些,不如帮我想想,给老周王妃送什么礼物。”柳氏自然也是认真念过书,还跟着自家老父亲读过几年经史子集,但要真个儿说起营造,那是万不如女儿精专,毕竟,谢寒蝉连谢氏女子族学扩建,都能自己一个人拿主意,定图样,工程和建造也能自己监管。 谢寒蝉便放下试题,开始帮母亲拿主意。 “若是我说,老王妃当年在宫中,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了,送礼不过是个形式,既然是帮宁世子相看,带什么礼物都不重要,只要符合老周王妃的身份就行。” 她指了指柳氏手上的单子“我看这个如意就不错。” 她说的是一柄青白玉如意,用一块整玉雕琢,雕菩提树叶纹样,刻双鹤和鸣、松鹿延年图案。 柳氏点头“我本来还犹豫,是这件还是另一个鎏金香炉,如今看,倒是这个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三十六 族学过了正月十八便开学,谢寒蝉立在门前迎接学生和教习们归来,每见一个给一个红包,得一声问好。 丫头们也带了节礼来,鸡蛋腊肉五谷杂粮都有。谢寒蝉着红缃收拾,一回头,看见霍庆之送他母亲闵芳回族学。小小少年长得极快,依然比其母高了许多。 霍庆之深深向谢寒蝉一礼“山长别来无恙。” 闵芳在族学,开始时不肯做工,由于其吃住是族学供给她的,而不是以前南廉侯无偿让她居住那一套,因此还要交租。霍庆之每日在军营中做两份小工,按月给供养,谢寒蝉让他每月将钱由其母转交,连交了三四个月。 闵芳私下里曾怪过儿子,按她想法,死活不交钱,难道谢家还能逼死他们母子。可霍庆之说,谢家不会逼死他们,至多也就是以后,他永远只能做一个小兵。 “母亲是要逼死儿子吗” 闵芳哭了半宿,终于受不住,自己开始做工。她是绣娘出身,所做针线也均在竹里斋出售,虽然搁下了多年,但到底不是小丫头们。开始还不觉得,等她自己上了手,所卖钱财竟不算少。可能是手中有了钱,人也自信了许多,虽然仍是弱柳扶风的样子,总归不再天天哭哭啼啼。 谢寒蝉亦收了他们送的节礼。 “我听说你要去西疆历练” 霍庆之郑重回话“是,义父让我先去跟着程家二哥哥刷马。” 谢寒蝉笑起来“那可是个好差事。” 闵芳忍不住又要流泪,可她十分惧怕谢寒蝉,忙掩饰着向谢寒蝉告退,去了后院做活。 “我这里也有一份差事,本来想请你来做,既然你要去西疆了,那便算了。”她本来想着,族学如今也扩大了经营,马场那里尚无人打理,倒是可以让霍庆之来做,也算减轻他的负担。没成想,孩子是自己有主意的,要去西疆历练。 这时候去西疆,可不是像她二哥程子詹那样去刷脑袋,这是要开马政的。 细想起来,他既是霍家北荒军中出身,又有南廉侯府照应,加上是勇毅伯世子的儿子,竟然在合适不过。 “这主意是谁给你出的”这样的安排,不会是霍庆之自己要求。就算他想到这样一层,也不会自己提出来。 “是王爷。” 谢寒蝉将手中铜暖炉翻了一翻,果然是这人主意。 因是头一日上学,今日也不讲学,只是各科的教习检查功课。少不得有背不出课文被打手板的,有作业尚未做完被罚了的,还有支支吾吾说可能不能念了的。 谢寒蝉一一询问,一天忙下来,到了傍晚,方想起今日还约了温素月去看扶木人的歌舞。晚膳是来不及吃了,红缃准备了糕点让她垫一垫。 出了门,温家的马车已经到了,温素月掀开门帘,露出一张素净的脸。她今日穿的还是道袍,只是没有佩平日的高顶道馆,换成了常冠,用一条青灰色的绸带束着,颇是减了几分平日的清冷。 “你这刚刚连考七日,倒是气色不错。” 温素月白她一眼。 “我好歹歇了两天,才缓过气,莫要再与我提初选。” 听闻李微芳考出来便病了,因此被李宗用大人划了个待定,就是说不管她考得如何,暂不列等。 “我如今觉得,跟着你们天天在族学种树养花还是颇有作用,起码,我还能出来看歌舞。” “那日后带着女孩子们上山采药材,可就拜托温姐姐了。” “” 泰融坊临一条街,是扶木人聚居之地。扶木人向来能歌善舞,冬日里常有月鼓之舞出演,唱盘索里,舞姿轻盈秀丽,是十分值得一观的。 她们在二楼的包间定的位子,一进门还碰见了熟人,也是秀才科初选中的几位,不过俱是男子,为首一个亦是世家子弟打扮,着月白长衫,看温素月出现,颇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什么人都来看舞。” 温素月正眼也不瞧他,只和谢寒蝉进了包间。包间布置颇为雅致,中间一张圆桌,插着一束腊梅,盛放四碟点心,四碟瓜果。旁有陶炉煮水,亦有小份的散茶、叶茶、砖茶可自己选。谢寒蝉看了眼桌上点心,便让红缃取了自带的梅花酒温起来。 “不试试这里的茶” “吃这样素淡的点心,再用茶,怕败了胃口。倒是喝点梅花酒,香甜可口。” “你呀真是没人比你活得讲究。” 丫鬟们给她们倒了酒,便到外间守着。两人坐定,谢寒蝉才有空询问。 “刚刚那位” “赴京初选的人当中,也分着世家子弟和寒门子弟。这位,大约就是世家中最出色的,哦,除了我。”温素月毫不谦虚,给自己剥着花生。 “你自己是这么说,我看人家,可不太服气。” 温素月轻笑“不服气又如何,难道就能强过我了吗所以说,裴韵的话有时候很对,大秦的男子就如同大秦的酒一样,没意思。世间往往,男子自知不如女子,反而要折辱于她,迫害于她,方才能显示出自己这乾纲振奋的样子,殊不知,若真是有气量有本领的男儿,哪里会与人做这样的意气之争。他若有本事,正选时殿前辩驳一试,就别怕遇到我。” 谢寒蝉放下酒杯,刚欲说话,外面正板一响,奏的是巫乐,鼓声与玄鹤琴响了起来。扶木族舞谢寒蝉见过一次,是随着柳氏进宫时觐见时,宫中有扶木舞者进献。扶木舞讲究鹤步柳手,尤重气息步伐,她此刻观楼下的舞者,虽不如宫中讲究,却生动有趣,颇为活泼。 温素月专研各族风情,平日里碰不到什么人讨论这些事情,唯有谢寒蝉自有涉猎广泛,在这些事上,颇能讨论一二。 “这场说的是什么” “是扶木一个民间故事,有个叫书生上京赶考,家乡的妻子在家等候,却被逼着改嫁”温素月便讲解起这出舞的来历背景,又指点她看换景换乐间起承转合,末了嘲讽她一句,“我平日里看你什么都能对答如流,怎么,看这舞道,倒是看不出好坏了” 谢寒蝉只是喝了半口酒,没回答她。 扶木国临近周王封邑,前几年册立世子,进京求封,便是周王的人护送。使节到了洛都,还闹出一件事。扶木为大秦属国,上奏朝廷的国书向来是用中原文字和扶木文两相对照的,坏就坏在了扶木文的那一份上。因其请封的世子不是扶木王的儿子,而是弟弟,引用了太宗皇帝兄终弟及的典故,若做大秦文写,其意是不差的,只说太宗无亲生子嗣,而在扶木文写的国书中,竟用了“后继无人”的语句,被四仪馆在两相对照的时候发现,当即给驳了回去。要知道,虽然太宗并无子嗣,但自高宗令子出继,太宗一脉已然不是“后继无人”,扶木这是犯了大忌。 扶木使者当时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本来是来求封的,谁也没有想到会获这样的滔天大罪,差点跪在地上向礼部尚书告罪。要知道,大秦对属国向来赏得重罚得更重,若是这趟获罪,他自己丢官事小,连累世子不能册立,或引来如同黑蛮那样的大祸,他就真是扶木的千古罪人了。 后来,还是周王出面宽恕,向永茂帝言“撮尔小国,不必挂怀,勒令回去多读书便是”,这才免了重罚。 谢寒蝉看的那次扶木舞,便是这一次了。 “扶木的贵族,没有不会中原文字的。有的还极为出色,其朝中大臣,书写启奏,都是汉字,也有科举,考的也是四书五经。他们朝中有好多大臣,还曾到大秦游学,多的有十年,少的也有三四年,若不能精通中原文字,连入朝的资格都么有。我听说,他们的史书也是中原文字写的,平民是看不懂的,乡间用扶木语,扶木字,但扶木字如果要能表意精准,还必须配上相应的中原文字才行。” 谢寒蝉点头“温姐姐说的详细,我听闻,后来扶木又换了一位世子” 温素月赞赏地给她剥了个桔子“扶木的使者那一次前回去之后,扶木国中立刻发生了极大的动荡。原本的左领相等被流放,册立的世子不过一年便病死了,后又立了另一位,是当今的扶木王过继了自己哥哥的儿子后,再重新立的世子。” 两人相视一笑。 这是扶木王扯着中原朝廷的虎皮,在立威杀人。那份有问题的扶木文国书,到底是什么人拟的,又是怎么能通过扶木人朝中这么多精通中原文学的大臣之手,到了大秦,这还真不好说。 是挑衅,是利用,是顺势而为,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天家竟然没有与他们计较。” 温素月眼看着底下舞群盛放,轻轻拍手“周王说的对呀,撮尔小国,不必挂怀。” 谢寒蝉垂下眼。 不,这不是大秦赵氏的风格。除非,天家有意如此 她想,她应该找个人问问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三十七 净街的鞭子打了一路,从皇宫到周王府上,沿途有禁军把守。皇贵妃出行,用的仍是她原来的仪仗,只是守卫更加森严。 老周王妃领着阖家在门口迎凤驾,皇贵妃身着霞帔,头戴镶宝石金凤簪,在徐锦的搀扶下入正厅,柳氏等命妇在旁跪拜,等皇贵妃发了话,方才起身。 “今天只谈家常,我是来赴皇伯母的宴席的,不能把你们拘谨了。”皇贵妃吩咐着,让年轻的姑娘们自去玩耍,又向老周王妃说道,“我今日可是跟天家告了假的,咱们也凑一桌,打叶子牌。” 周王妃少年时便和当时是太子良娣的皇贵妃相处不错,因笑道,早就准备了。 “就在临水的暖阁,暖阁连着花厅,姑娘们在下面玩她们的,中间还烧着地龙,一点不会冷。” 皇贵妃心情也甚好。 难得有这样多的年轻姑娘们聚集,且都是洛都中数得出名字的出色人物。 “我听说,男孩子们今日在外院聚集,说是要去打野味回来。”周王妃凑趣,将自家子侄们的消息也告诉了皇贵妃。 “男孩子多动动是好事,这样,我添个彩头,”她将手上的玉镯抹了下来,“今日谁家的儿郎赢了,这就归他,随他是送给母亲也好,姐妹也好,心上人也好。” 老周王妃笑起来“您这样一来,我这个主人家倒是不好不设个彩头了。今日也让女孩子们出去比一比,若是赢了,我也有奖赏。” 她拍了拍手,着人拿了一套红宝石镶嵌的头面来。 话传到外面,在座的都是勋贵家的姑娘,不由得意动。要说谁不晓得今日是给宁世子相看,于是心中有打算的,都自告奋勇,也跟着男孩子们出去打猎。那没有心思,或是本身不善骑射的,便在院子中坐着,或是玩投壶,或是打双陆,亦有弹琴作画的,一屋子的馨香,看的皇贵妃心情也好起来。 “年轻人多,就是好,看我们这人老珠黄的,与女孩子们,可不好比。”皇贵妃感叹着,私下问起柳氏,“阿柔果然没来,她这几年愈发的不游了。” 柳氏轻咳一声“她今日有授课,带着族学的小丫头们去山上挖冬笋了。” 这时节去挖什么冬笋也不怕在山上下不来皇贵妃刚张了张嘴,就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指望柳氏能约束自家侄女,那是不可能的。就谢寒蝉那能把黑说成白的嘴,怕不是最后柳氏也被她忽悠去了一起挖冬笋。 她忽然想起,自家大姐今日也没来,便装作不经意一样问,大姐谢瑶环呢 “押着子詹去给阿柔他们当保镖。” 柳氏淡定道。 皇贵妃深吸一口气。 “这回倒是晓得,要带保镖了” 花厅中,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在弹琴,琴声甚悦耳。皇贵妃侧耳听了一会儿,周王妃笑着说是她家的外甥女。 “原来是安远侯家的姑娘,倒是弹得有几分金戈铁马的味道。”皇贵妃称赞着。 老周王妃也笑眯眯地说,这姑娘是不错。 “说是给宁世子一个人相看,我倒觉得,这半拉子勋贵圈的姑娘小伙子都来了。皇贵妃就发发善心,若是有人求到您面前来求赐婚,您就一并办了吧。” 周王妃如此说,皇贵妃看了看眼下光景,外头不少夫人们都已经互相在交换着信息。 “这还用我成全吗,这北荒和西疆都初定,上战场的都回来了,可不是要开始相看了。” 皇贵妃淡淡地笑,理了理手中的牌。 自家的侄子,如今还没完婚,等开了春,便要办亲事。 再加上侄女儿谢家这一年要办两桩喜事了。 程子詹百无聊赖看着自家嫂子带着自家弟弟,以及未来的郡主弟媳妇,几个人大惊小怪地围在竹林底下找笋芽,娄大姐在雪地上平了块地支了个箩筐,在地上撒点吃食,带着新入学的几个军户人家才五六岁的小丫头们一声不吭潜伏在旁边的山坳里,观察着她们设的陷阱。 这个天这么冷有傻兔子会出来还能被他们逮住吗 “那不是捉兔子的,是捉鸟。”另一位教习常大姐抱着自己的金刀在胸前。她是教弓马骑射的,乃是金刀卫有名的百步穿杨的好手,因女儿嫁到了洛都,便也跟来了。 “我知道是捉鸟。可是我这么大个巡游先锋,就来这里抓鸟儿,您不觉得浪费吗” 他一个前锋大将被差遣来做这些事,真是太屈就人才了。 常大姐撇撇嘴。 刚认识的时候她是狠狠被程子詹的外貌惊到了,这是怎样的神仙人物,真不愧是谢家的大姑奶奶养的儿子啊这要是在白蛮,大姑娘小媳妇儿能为了多看他两眼打起来。这过了一个时辰嘛 常大姐叹气,要是哪家姑娘嫁了这样的夫郎,得长着什么样的玲珑心肝才能把日子维持下去啊 底下传来一阵欢呼,程子詹定睛一看,竟然真有傻不拉几的鸟落在箩筐下面觅食,被扣了个严实,小姑娘们欢呼雀跃,一起挤上去要看猎物。 “这是饿傻了吧”程子詹咋舌。好吧,这法子确实过了几十年还是这么好用,他小时候也是被自家哥哥带着在后院这么玩。 “不管怎样,捉到活物了。” “” 谢寒蝉穿着防雨的鲛皮雪靴,靴子里厚厚地垫着熊皮,怎么也不会冷。她拿着根竹杖在地上探着,以保证每一脚都能落在实处。她自己探过的地,才会让年纪大一些的姑娘们跟着走,其他年纪小的,都让娄教习带着,在山下平地玩捉鸟放鸟的把戏。挖了大约半个时辰,她便带着姑娘们往下走,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程子詹闲着,便指挥小姑娘们将半筐的冬笋交给他。 “二表哥也活动活动,外面天寒,当心着凉。” 知道天冷你还让我出来受冻 程子詹扛起篓子,一同往山下走。看到军户家的小姑娘们在娄教习的指导下,拿着弹弓打放飞的小鸟,一时技痒,也拿了个石子要去丢,被谢寒蝉拦下。 “二表哥,和孩子们显摆技艺,很丢人的。” 小孩子们打鸟,是打不中的,不过是练练手力眼力,玩玩而已。这要是给程子詹一个石子扔出去,那真是能打死鸟的,到时候小丫头们肯定哭成一片。 程子詹讪笑。 “我说你这族学背靠这样一片山林,平日里不怕有什么野兽跑下山来” “这不过是个土丘,只是稍高一点罢了。而且,族学在这里开的时候,这山上的猛兽就被老肃王带着军队筛了一遍,这些山上的猎户每年也都帮我们清理一遍。” 谢氏女子族学当年设立的时候,由老康王妃带着各世家的贵女们念书,安全问题是早就列在了头等大事,山后另有院墙防护,每年也都有人修缮。 “猎户” 他远目望去,还没发现有什么人烟。 “不是这座山。那家猎户的女儿们,几代都在族中上学,去年,她家的小女儿报了名,到军中去了。” 她正往下走,却突然被程子詹抓住胳膊往身后一护,金刀卫的两位大姐也忽然都抽出了金刀。 微风拂过竹叶,林中瑟瑟沙沙。 “走” 程子詹快步跃下,与教习们分别抱起几个年岁尚小的丫头,往族学中送,谢寒蝉手一挥,让大一些的快步跟上。张氏也不是弱质女流,拿起手边竹杖,让弟弟带着人先回去。族学自有护院,都是南廉侯府中老人,听着声,拿着护具就冲了出来。 “詹哥儿,是个什么” “可能有人打猎,惊扰了别的山头的猛兽跑来这里,还不知道是什么。” 娄教习是惯常在山林中打探的,寻到下风嗅了嗅,脸色都变了。 “老虎。” 谢寒蝉舒了口气。 “是兽还好。”若是人就族学这点人手,是防不住的。 程子詹啧了一声。 “好什么呀,百兽之王,还是饿了一个冬天的,凶得很。”他握紧了刀,心中有些后悔,今日出来,应该把大哥和宁和时拽上。宁家这个世子别的不说,那身风里来浪里去的武艺是没得挑的,很靠谱。 程子詹却不晓得,自己觉得“十分靠谱”的宁和时正是这事的罪魁祸首。 隔了一座山头,宁和时一箭射死了冲进林里的鹿,正要入林再追,被同来的人拦住。 “世子,入林危险。老王妃还等着我们回去。” 他抿了抿嘴唇,比女子还秀丽的脸上一片的阴沉。 “罢了,回去吧。” 他们正清点猎物往回走,忽见另一队人面色苍白地回来了。 “怎么了” “碰见硬点子了。”带队的是安远侯长子曾睿广,“追进了山里,碰到老虎。那老虎好像受了伤,我们本想拿下,队中的女孩子受了惊吓,我们便先回来了。得通知巡卫营,山中有虎,离城还这样近,附近还有一座族学,恐伤人。” 宁和时点头“既然如此,便回去吧。” 他忽然想到什么,抓住曾睿广“你说的族学,是不是谢氏女子族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三十八 深山中,一队极精悍的北荒军由霍震骁亲自带着,行动处悄无声息。 两小队人马从后面包抄,后方是峭壁。 一会儿,前方有个白点在雪地上快速移动,眨眼功夫近了霍震骁身边。这是霍家亲卫统领刘奎将军的三儿子刘危,也是军中最擅刺探的斥候。 “王爷,这群人一共四十个,十来天前从东北方向入的洛都,明面上是做毛皮生意,我收过他们卖的皮货,收拾的很干净,确实是从关外带回来的。” 霍震骁骑在马上,深黑的斗篷遮住了头脸,手上勒着缰绳,腰身挺直,便是冬服宽厚,也掩不住他蜂腰猿臂。 “怎么被你们盯上的” “东北远威海跑到洛都,十万八千里,成本太高,普通的皮货商,根本不做这样的生意。而且远威海做毛皮生意的,哪有不带着卖点人参的。再者,老烟袋那天看他们皮毛不错,上去讲价,看他们喝的是咸奶茶,就觉得有问题,远威海好像没这个习俗吧。咱们跟北荒的人打交道那么多年,是不是北荒的再看不出,那也别混了。” 刘危说的老烟袋,是亲卫中另一名好手,能咬着烟袋攀在绝壁上,烟灰都不会掉,是以得了这么个绰号。 霍震骁冷哼一声,正洋洋得意的刘危立刻做鹌鹑状躲到一边儿去,引得其他人窃笑。别看刘危连他老子都不怕,摸进茆御人王庭都没虚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小就怵霍震骁这可能跟他被霍震骁按在地上打了一整个童年有关。 “既然摸清楚了,就抓人。” 北荒太平久了,有些人就搞不清楚状况了。 他说过塔拉族永世再不许过沧河之界,就算如今塔拉族已经臣服,但在他准许之前,仍然不可。 更何况 霍震骁看了眼正由人牵着,静默无声做出狩猎前准备的两条狼青。这本来是带上山来寻人的,睡也没料到竟然还被它们闻出了“春雨”的味道。 在这种时候,还敢带着颉墨族的东西入洛都,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动手。” 他长刀一挥,几队人马同时攻入,院墙内传来刀兵相交之声,夹杂着塔拉族人的怒骂,不停有刀斧划过血肉的声音,骨头断裂的声音。 再过片刻,声音逐渐消失,刘危押着人从里面出来,绑成粽子,嘴里塞着防止自杀的布条。其中一个,已经被刘危敲掉了两颗牙,扔掉了藏在牙里的毒药。刘危架起他来,拉起披散的头发向霍震骁示意,确定在脖子后面有用药水洗去的刺青痕迹。 “王爷,是这个,塔拉族那些千人队头人就是这个刺青。” 霍震骁驱马上前,墨点蹄声清脆。 “看来我对塔拉族太仁慈了,应该像先人对颉墨族一样,杀光了才行。” 头人面上全是血痕,用不太纯属的中原话骂了起来。 “姓霍的,你不得好死。你跟你的姘头都不得好死” 寒光一闪,长刀“噌”地出鞘,砍在塔拉人手臂上,引起他的惨叫。 “嘴巴放干净点。”刘危一脚踢弯了他的膝盖,将人踩在地上,脸挨着冰冻的地面。 狼青从院子里准确地叼出存着的毒药。 “你们塔拉人,也是北荒有数的好汉,跟颉墨族的余孽混在一起,不嫌丢了你们祖宗的人吗” 霍震骁翻身下马,查验起狼青叼出来的东西。 “这玩意,你们打算对谁用” 没有人回答他。 霍震骁挥挥手,刘危领得命令,收队将人带回去。 “交给你了,晚上,我要听到答案。” “是。” “等等”他忽然回头,盯着刚刚那个头人,“你刚刚说,我的姘头” 谢寒蝉站在院中,匆匆赶来的宁和时等人见她安好,都松了一口气。若是因为她们惊扰了猛兽,导致这些族学的学生受伤,那他们怎么也心中难安。 “族学人手不够,我也不敢这时候送孩子们回家,便都拢在茶轩中躲避,有护院守卫。” 她很自然地向来的人介绍起情况来“程家二表兄已通知了巡卫营,正往这边赶。” 原本程子詹仗着艺高人胆大想进林子搜索,被娄教习拦住了。娄教习多年在山林中生活,深知密林中捕兽可比别的地方难得多险得多。 “地形我不甚熟悉,也不敢冒进,且没有搜山的狼犬,那虎可是受了伤的,比一般时候更凶残,一旦咬死了不放,密林当中,人是很难打得过畜生的。” 宁和时便牵过自家用来打猎的细犬“我这里带着。” 娄教习看了眼,摇摇头“这犬应该没见过虎,已经被老虎的气息吓怕了。” 两只平日里威猛高大的细犬这时候夹着尾巴,若不是训练有素,早就趴在地上了。 “这可难办。”宁和时踌躇起来,既进不去,又不敢走,难道要等巡卫营过来用火器这一时半会儿,也调不来人。 族学的老门房匆匆地跑进来“山长,外面来了一队凶神恶煞的人,领头的说是程二爷的朋友,带着两只好大的狼。” 谢寒蝉挑了半边眉毛,看向程子詹,程子詹自己也是一头的雾水。 “我可没有养狼的朋友。” 谢寒蝉忽然笑了起来“那是狼青。” 走到门外,果然见着那两只在她家蹭吃蹭喝好几天,牛肉吃了两车的饕餮货。领头的谢寒蝉没有见过,宁和时却不陌生,这是当初带着他们从后方包抄进茆御人王庭的北荒军中人,刘危。 “我说子詹兄,你看我们这两只,帮忙抓个老虎什么的,合不合用啊” 程子詹嘿嘿地笑。 “当然合用,这可是狼青。” 族学后院的山墙,本是依山而建的,十天半个月,便有人检查一次。因是年节,刚刚开学,还未及去查看,此刻众人所见,山墙外面不知道被什么人垒了高土,因地上有积雪,能看得出虎爪印。 狼青在地上嗅着,很快在山丘下某处刨了起来,里面竟是三只死掉的幼虎。 “这群人在山里发现了这只虎,打伤了它,又趁它受伤不敢露面,进洞杀了这虎的幼崽,把幼崽的尸体埋在族学里,再从外面垒高土堆,方便老虎进院子,也算是用心良苦。” “所以说,也不算是宁世子你们惊扰了这家伙。” 谢寒蝉微笑“看来还是冲着我来的” 刘危点头称是,被程子詹一巴掌打歪了脑袋“少来这套,你们王爷知道连累了人,自己不敢来,要你来顶缸” “怎么说话呢,我们王爷公务繁忙,刚抓了一队凶徒,正在亲自审讯。”刘危抖了抖手。他向来觉得自己是个心狠手辣的,谁晓得王爷比自己还狠,逼起供来时就地取材,因材施教不对,这词不对反正那么大个块头没在他们王爷手底下挺过小半柱香,这让他产生了极大的危机感他可是将来要继承他爹的衣钵继续当肃王府亲卫统领的人,怎么能在这种事情上不如他们王爷在行呢 “那个,谢小姐,族学的孩子们我们都安排了人手送回去了,这抓老虎还是有点风险的,要不,您也先回去”他往宁和时看了下,“有劳宁世子留下来搭把手” 谢寒蝉点头“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程子詹作为保镖,自然是护送着自家嫂嫂和小弟以及未来弟妹一同回去,留下宁和时跟刘危在场。他们人刚一走,刘危便不再掩饰,打了个唿哨,四周里出现全副武装的军士们。 “搜山,杀虎” 皇贵妃早早在周王府得了消息,不动声色地继续在牌桌上摸牌。等到各家的消息都传了回来,外面不免起了骚动。 老周王妃摇了摇头。最应该着急的柳氏还端坐着,其他人倒先慌了。跟着曾家出去的姑娘吓得面无人色,正被自己母亲搂在怀里。老周王妃叹息,就这样的养气功夫,外面的姑娘们,也确实少了些历练。 “慌什么,世子亲自带着人去的,又有巡卫营增援,能出什么事情。” 不一会儿前院有人来报,称是霍震骁的部下。一进来,身上甲胄齐全,身后还背着硬弓,一双手上全是老茧刀口,脸上还带着新旧伤痕。一见到皇贵妃,立刻跪下行礼。 “叩见娘娘,老王妃。” “你是霍王爷手下” “是。王爷去了谢府接小郡主,要末将先行来报,他已调了火器营去族学,请娘娘放心。” 皇贵妃点头“辛苦你了。” 众人听到霍震骁插手,竟俱是舒了一口气。老周王妃暗叹,方才说宁和时已经赶过去了,大家都还是一样的担心忧虑,到了霍震骁这里,却都十分的放心,这样明显的差距,不知道那孩子自己,能不能明白。 霍震骁不是那家的世子,他是肃王,无论这些人是否承认,他和普通的世家子弟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老周王妃想着,便着人请来报信的将领下去休息,被婉拒了。 “末将尚有他命,老王妃见谅。” 他一告退,花厅里那股子肃杀的压力便消失了。 皇贵妃拍了拍柳氏的手“该你了。” 柳氏回神“我听他意思,肃王是上我们府里了” 皇贵妃掩着嘴咳嗽一声这听话听音的本事,是自家弟弟的真传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三十九 霍震骁身上带着血腥味儿,他亲手割了塔拉族头人的耳朵,一刀一刀在雪地里活剐,遍地血流成河。他闭上眼睛,仿佛那些血就消失了,可脚底下的黏着感,拉着他回到现实当中。 他仍然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肃王。 霍南玉被谢瑶环送了出来,他的小妹妹脸上红扑扑的,一点没有害怕的意思,絮絮地问他,哥哥为什么我们今天这么早回家呀。 “我采了冬笋,谢伯母让人料理好了,还给我们配了火腿,晚上我们可以吃冬笋火腿汤。谢家姐姐说,要记得放些瑶柱,很鲜美的。谢家姐姐最会弄新奇的吃食了,上回还带我们吃过竹荪,放在拨霞供里涮,鲜极了。” 霍震骁沉默地听妹妹说话,整了整她脖颈上的毛皮圈,向谢瑶环致谢“有劳您照顾。” 谢瑶环回了一礼“肃王辛苦。” 她听说山上出了虎患,吓了一跳,正要清点家丁,让人去族学,那边就已经有肃王麾下送她儿媳妇和小儿子回来了,小郡主跟程子修两个争先恐后跟她汇报情况。 “来了一个跟二哥一样漂亮的人,二哥喊他宁世子。我想,估计就是跟二哥一起打仗那个卫国公家的世子了。肃王没来,派了人来的。还有两头大狼” 儿子说得正激动,外面通传,说是肃王派人来接小郡主。 谢瑶环心思通透,知道人家这是故意避开了自家的侄女才来,不由叹了一口气。 这男女之间的事情,除了当事人,谁也说不清。大秦甚少盲婚哑嫁,但也不是没有最后成了怨侣的。便是如她自己,就算前夫从无二心,不也有自己没办法原谅的事情吗 霍震骁带着妹妹向谢瑶环辞行,后面便有两个嬷嬷过来接过霍南玉的学囊,又扶她上马车。肃王府自从曲氏被抓,宫中特派了两个老嬷嬷来负责霍南玉的生活起居。霍南玉刚上了马车,便听见街口传来马蹄声,她掀开帘子,见是谢寒蝉回来了,小脸一亮,奋力挥手致意,霍震骁轻瞄她一眼,小丫头缩了缩脖子,装作淑女状,小幅度摇晃着小手。 谢寒蝉勒住缰绳,在他们面前停住,旁边的程子詹先跳下马来,欲要帮着自己表妹,一只手已横过他面前抓住马笼头抢了先,他只能用半路收回手,装模作样给自己理理衣冠。 谢寒蝉很是利落地下了马,先向自家姑母问安。 “今日的事情,劳王爷忧心了。明日族学休息一日,小郡主不必来上课,不过功课不能落下,还请王爷多多督促。” 霍震骁将缰绳交换给她“本是肃王府连累你,何来辛苦。” 她只是微微欠身,又转向霍南玉身边的嬷嬷“郡主今日劳动颇多,回去后还请嬷嬷费心调养。” 两个嬷嬷都是宫中出来的,对谢寒蝉的身份知道得很清楚,便冲她是皇贵妃的亲侄女,也不敢拿乔托大,口中连声称是。 霍震骁便与她告别,翻身上马。 马蹄声再度响起,而他刚刚靠近时,那一身的血腥气味在谢寒蝉的鼻子里环绕不去。 谢瑶环等人走远了,方才一手拽住了侄女的胳膊“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他们肃王府连累了你” 谢寒蝉心中暗叹一声,姑母这脾气能忍到现在已经是拿出了十二万分的修养了。 “姑母不如问问二表哥我也是刚刚知道,原来王爷派来的那个刘参将,跟二表哥是一道打过仗的交情。” 程子詹一个激灵,从小被祸水东引出的直觉告诉他要糟,正要转身逃跑,被自己亲娘拧住了腰侧软肉。 “少给我来这套,一个都别想跑。” 肃王府出动亲卫拿人,拿的还是这么一队异族,五城兵马司各家的头皮都炸了,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最为紧张,事情出在他们地界,他这一个城防不严的罪名是逃不了的,立刻便拖着关系求到了刘奎面前。霍震骁顺势让刘危借了东城兵马司的地方问话,或许是之前霍震骁当众刑讯的手段镇住了这帮塔拉人,刘危很快审出口供。 “他们是塔拉新任统领的王叔的人,那个新任的统领与这事倒是没什么关系,这一行四十多个人,伪装成皮货商,只说让他们进京后,在什么地方等着,时候到了自然有人跟他们联系。谢小姐的事情,倒是他们自己节外生枝。这群人听说谢家要封皇后了,又打听说谢小姐是您未来的他们不敢明着来,怕惊动了官府,所以想了这么个主意,伪装成是意外的样子。” “带来的东西,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上面的人让他们万不可打开,要交到联系的人手里。不过他们已经待了一段时日,并没有人联系他们,按照约定的时间,都过了好几天了。” 霍震骁皱着眉头,将口供给了刘奎“接着审,不要弄死了就行。我要进宫一趟,刘叔多看着点。谢小姐那里,加派人看着。从前我们只是远望着,如今看来,不够。” 刘奎点头“末将晓得。不过,王爷若是这么不放心,不如将人娶回来。肃王府的守卫,末将可以打包票,滴水不漏。” 霍震骁瞪他一眼,起身着外袍。 等这位冷面阎王走远了,刘危才敢给自己亲爹竖起拇指。 “姜还是老的辣啊,您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 刘奎一巴掌拍在儿子头上。 废话。 你老子什么时候都是你老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