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亳地葛生》 第1章 薄地葛生 亳地葛生 第一章 小商贩曹百里带着他的货物,步行二十几里,来到了周庄。现在正是早春时节,远远望去,一树粉色的杏花突兀地开在绿色的大地上,绿色的是麦苗,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周庄,被大大小小不规则形状的麦苗地块包围着,这时的麦苗争先恐后地朝上伸展叶子,仿佛去抢夺温煦阳光的拥抱,远远望去,满眼绿意。就在周庄的东头,四间红墙黑瓦的房子,孤零零地离开村庄二十丈开外,躲在这树杏花后头。曹百里走乡串户做生意,就是靠这棵杏树来记住周庄。这棵杏树长得跟后面的房子差不多高,树冠宽大,现在正开出一树繁花,把后面的房子遮盖在花影之中。 快到树下的时候,曹百里前后左右望了望,看到房子斜后方的水塘,塘埂上有个孩子正用树枝挖着什么。他记得这个孩子,去年他经过周庄的时候,小家伙跟在他后面问:“亳州城大不大呢?”“这里到城里要走多长时间呢?” 曹百里带着炫耀逗他说:“城里有长街,还有高楼,州属街上春天还有玩肘搁的、唱大班会的,都是好玩的。你听人说过亳州有‘七十二条街,三十六条巷’吗?今年州属衙门里差人画了地图,标了街道,地图上亳州共有一百八十二条街道!你说亳州城大不大?你跟我去城里,当我家孩子吧。” 小家伙嘟起小嘴,不屑地回答:“我爹会带我去的,等我再长大一些,能走得动很长的路,我爹就会带我去城里了,你又没有我爹高,还没我爹有劲儿,我才不当你家孩子呢。” 曹百里继续逗他:“你原来就是我家孩子,我生意忙,没时间带你,从小送到他们这里抚养,等你长大了就要跟我回家的。” 小家伙将漂亮的大眼睛眯起来,长长的睫毛像上眼睑垂下的珠帘,昂着头对着曹百里:“你是个大人,也要撒谎,不害羞。我爹爹个子高,我大伯、二伯、五叔都没有他高,我也个子高,和我一样大的男孩女孩都没有我个子高,我爹是双眼皮大眼,我也是双眼皮大眼,你看你,个子这么矮,还是单眼皮,还说我是你家孩子,你看我,哪里像你了?” 这小小的孩子,说起话来一句是一句的,曹百里看着喜欢,就问他:“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咱俩就算交个朋友,将来你要是到亳州城里,还可以找我。” 小家伙将头回正,张开大眼睛看着曹百里,一本正经地说:“我叫葛生,今年五岁,你往后再来周庄,也可以找我。” 就这样,曹百里也算和小小的葛生有过交往,时隔了一年,他再次经过周庄的时候,看到水塘的塘埂上有一个孩子,觉得像葛生,就从三间红墙的房子旁边拐过去,远远地就喊了一句:“葛生” 葛生正在用树枝挖塘埂上的一种“茅根草”,他知道,这种草从地面上看,也没有什么比其它草特殊的地方,但挖到地下就不一样了。葛生下劲地挖开塘埂边缘的土层,露出茅根草白白的根来,一节一节的,像孩子胖乎乎的藕节胳膊,只是细了点。把上面的土去掉,葛生就直接把茅根草的“白根”塞到嘴里,咀嚼几下,就咽进肚子里。对于饥饿的葛生来说,甜丝丝的“白根”,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听到有人叫他,葛生停下挖掘,坐到塘埂上,他脚上穿着去年的鞋子,脚趾已经长过鞋头,把鞋子撑得上下裂开,露出四个脚趾头在外面,裤子,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裤子,膝盖以下都是露在外头的,只有一些又破又脏的粗布围着胸口到屁股下面一圈,两只胳膊也是裸露在外面,在杏花开放的早春,料峭春寒里,葛生的胳膊和腿冻得红红的,停下挖掘后,他用一双带着冻疮结了痂的手,交叉在胸前,不停地来回搓着大臂,好让自己的胳膊感到温暖一些。 “你可是卖铜壶、铜铲、铜勺子的?这些东西我家里都有,”葛生又用双手来搓膝盖和腿肚子,一边搓一边问曹百里,“就是缺哪件,我也没钱买。” 曹百里放下担子,他的货担里装了各种铜制的生活用品,除了铜制的暖壶,锅铲,勺子以外,还有诸如铜制的酒壶,酒盅,茶盏,洗脸盆,香炉等等,这些铜制的生活用品,是他从亳州城北门外的打铜巷里,一家姓葛的铜匠家里买来的,他把这些挑着,步行走过一个个村庄,卖掉一件能挣三到五文钱,靠着他这样常年在外面行走卖货,一家人也能平安生活。听到塘埂上的孩子说话,曹百里确认了他就是葛生,去年他来的时候,葛生五岁,今年,葛生应该六岁了。 曹百里蹲下来,面对着葛生,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心里翻滚出一片酸楚:六岁的葛生,瘦得皮包骨头,小脸黑黢黢的,上下嘴唇以及牙齿上有许多泥土,露出来的胳膊和小腿脏乎乎的,一双小手像刚扒了泥塘的鸡爪子,皮肤褶皱皴裂,这和去年他看到的那个可爱男孩简直天差地别! 看到葛生搓腿和胳膊取暖,曹百里知道自己的货担子里有一件他留着晚上取暖的大棉袍,和一大块自家捣了柿子树的叶子染出来黑绿色的粗布,在刮风的时候,曹百里就用它来包住头。曹百里在棉袍和包头布之间犹豫了一会,最后拿出这块布,披到葛生肩膀上,然后问他:“你可是饿了?” 葛生咽了一口唾液,也不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曹百里把自己兜里带的锅盔拿出来,掰了葛生手掌那么大的一块递给他。这锅盔是亳州城特有的食品,一般人做不出来。每天早上,永和街那家专卖锅盔的店铺里,两个大师傅把大块的面团反复揉,下劲揉,一直揉到面“熟”,然后将面做成一个大圆饼,在圆饼的表面撒上喷香的芝麻,放到平底铁锅上,用文火干炕。炕锅盔和揉面一样,也是个技术活,性子急的火大了,外面炕糊了,里面还没熟透。这浑圆的圆饼直径超过一尺,厚度超过一寸,紧实干硬,活像古代打仗时候兵士们的盔甲,因而取名叫做“锅盔”,也有人说是曹操觉得这个做军粮能顶饿,方便士兵携带,发明出来的吃法,总之,这“锅盔”是实打实的小麦面粉做出来,由于干硬紧实,一个成年人吃上巴掌大的一块,就能算得一顿饭了。 人在饥饿面前是没有尊严的,一个人,为了吃饱肚子而做的所有事情,即使是坏的事情,也是能够被原谅的。葛生接过曹百里递来的一块锅盔,把锅盔拿在手里,眼看着曹百里,眼神里满是疑问。曹百里赶紧跟他说:“我兜里还有许多,这一点是送给你吃的,你快吃了吧。” 葛生才拿起锅盔,咬了一大口,嚼了几下,嘴里干干的,他俯下身,用小手从水塘里鞠了些水,吃一口,喝一口。那吃相,是一个饥饿了很久的人才有的样子,想着他小小年纪,又饿又冷地在塘埂挖茅根吃,曹百里心里感到不舒服。 等了一会,看看葛生将最后一口锅盔就着河塘的水咽下去,曹百里才问他:“你爹爹呢?” 葛生披上这大块粗布,身上暖和了许多,又吃了一块结结实实的面饼,身上也多了力气,听到问话,就回答到:“我爹爹出去帮人送货,也不知道怎么了,好长时间都没回来,过年的时候也没有回来,以前过年的时候他都会回来的。” 曹百里又问:“你奶奶呢?” 葛生手指着麦苗地里,稚嫩的声音里一点也没有悲伤:“在那里,过年前就埋到那里了。” 曹百里顺着葛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一块麦苗地里,有序地排列了一些坟头,中间的一个是双坟头高高隆起,以这个双坟头为中心,向东南方向和西南方向一座座坟头排列开去,有的坟头是紧挨着的,有的两座坟头之间留了空位,离开中心双坟头向西南方向的第二个坟头,也是一个双坟头,这个双坟头,显然是一个旧坟一个新坟,而葛生手指的正是那座新坟。曹百里懂得一些墓葬的规矩,一眼看出了这是一个家族的坟地,这种墓葬的形制叫做“抱子葬”,以某一个家族的长辈开新坟地,葬在正中,或者是夫妻合葬墓,或者是单个人的墓地,以这个坟墓为中心,他的长子、媳在左边,次子、媳在右边,依次类推,儿子辈结束后,孙子辈继续一左一右排列…… 这种墓葬从坟堆上看起来,就像祖上先人伸出双手,抱着他的子孙一般,所以叫做“抱子葬”。曹百里看了坟头,知道应该是葛生的爷爷先前去世入了坟地,年前葛生的奶奶去世后,埋到家族墓地早就规定好的地方,和她的丈夫团聚去了。 曹百里又问道:“那你娘呢?” 葛生裹紧刚才曹百里给他披上的粗布,回答道:“我娘在家里,可她不是我亲娘,是别人去年说给我爹爹的。我娘死了,也埋在那里,”他指着那一片坟地,在葛生爷爷奶奶坟头的右边,空出来一棺地,再往右是一座小小的坟头,葛生手指着那座小小的坟头继续说:“我爹说,我的名字就是纪念我娘取的。” 曹百里:“你的名字是纪念你娘取的?” 葛生背诵起来: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荆,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曹百里虽然也认得一些字,也会把买卖的货品和钱数记录下来,但葛生读的这个,他却不能完全听得懂,他只记住了第一句:“葛生蒙楚,蔹蔓于野”,这一句里有葛生的名字,他也不好意思让一个小孩子给他讲解这些句子的意义,心里想着“我把这一句记下来,回家到朱公书院里问问先生,先生一定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 葛生背诵完,歪着头看着曹百里,脸上带着笑容,眼神里闪亮着喜悦的光芒:“我爹说,我娘长得可美了,她的脸比我家门前开出来的杏花还好看,她的手指比葱白还要白还要细,她的声音比杏树上的鸟儿叫得都好听……”说到这里,葛生眼里的光芒忽然就熄灭了,脸上也没有一点笑容,低下头,慢慢地说:“我把我爹说的这些话说给现在的这个娘听,这个娘听了就不高兴了,奶奶死了以后,她把家里的一些衣服烧掉,不给我穿,早上和晚上不给我吃饭,有时她嫌我中午吃得多,就拿荆条打我……” “这个可怜的孩子!”曹百里心里想:“死了娘,爹爹又出去做事了,爷爷奶奶已经死掉,剩下一个后娘,不知道怎样虐待他”,想到这里,曹百里用手梳理着葛生乱蓬蓬的头发,跟他说:“以后可别傻,在你晚娘跟前,可别提你亲娘的事了,你在她面前说你亲娘长得好,她肯定要生气打你,你爹爹又不在家。” 葛生:“嗯,我以后也不说想我娘了,等我爹回来以后,我跟我爹再说。” 曹百里看葛生瘦骨嶙峋的样子,实在可怜他,心里想:“如果不是我家里孩子多,真想把这孩子带进城里,让他不挨饿不挨冻。可有什么办法呢?我那老婆虽然长得没有杏花开出来那么好看,但她一两年就生一个,现在自己家里已经有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了,家里有六张嘴等着我吃饭,我哪里还敢管别人家孩子的闲事呢?” 和葛生说话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曹百里必须要走了,他要到村庄里挨家挨户叫卖他的铜器,这些是他一家人口里的粮、身上的衣啊!他站起来挑起担子,对葛生说:“我要走了,你要是哪天饿的不行,就到城里去找我,我叫曹百里,住在城里北门大街中间的曹巷口。” 葛生站起来,忙着将身上的那块粗布解下,举手递给曹百里:“曹伯伯,这块布还给你。” 曹百里:“你披着吧,要不然又挨冻了。” 葛生:“曹伯伯,你还要走远路,晚上天冷,我不怕,我晚上在家里有房子住,过几天,天就暖和了,我就不冷了,你拿着吧。” 曹百里:“那就放在你这里,我到秋天或者冬天来,你再还给我,过几天,天就暖和了,我也用不着了,你披着吧。” 葛生谢过曹百里,一个小小的人儿站在塘埂上,望着曹百里挑着货担,从一树杏花下走过去,走向周庄,然后淹没在家前屋后的榆树、槐树或者柳树之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苦难童年 第二章 葛生看着曹百里走进了周庄,想起了后娘给他安置的活来。他早上没有饭吃,本来不想早起,躺在床上不动弹,人就不会感觉很饿,这还是他大伯周开宝跟他说的:“人是一盘磨,睡倒就不饿”。可太阳出来没多久,他后娘就躺在被窝里喊他:“葛生,去地里挖点个荠荠菜晌午下锅,小荆条篮子要是挖不满,你晌午就不要吃饭了。” 葛生听说午饭用荠菜下锅,想到喷香的荠菜用油炒了,下到面条锅里,他就一骨碌翻身下床,不管是好面还是杂面,擀成面条下锅,配上刚从地里挖来的荠菜,葛生盼望着自己哪一天能饱饱地吃上两大碗,然后靠墙坐在房门外,晒着暖暖的太阳,心满意足地拍着自己鼓鼓的小肚皮……想到这样的情境,葛生爬下床,也不洗脸,就到外面找了一截树枝,到厨房里拿切菜刀将树枝的一头削成铲子的形状,然后拿着这树枝,到田野里挖荠菜,走到池塘边,葛生感觉眼前有好多亮亮的小虫子飞来飞去,握着树枝的手一点劲儿也没有,人一步也不想往前走,于是就势坐到塘埂上,用手里一头削成铲子形状的树枝,在塘埂上挖“白根”来吃…… 现在他肚子里有了食物,人也精神起来,到地里不停地挖荠菜,不到晌午,挖的荠菜就把他手里的篮子装满了。葛生提着小荆条篮子,篮子里装着满满的荠荠菜,一蹦一跳往家里走着,嘴里还哼着: “黄花菜,开黄花, 黄家小女给婆家, 又陪箱子,又陪柜, 又陪花鞋十八对 敲锣鼓,放鞭炮 婆婆家听着好热闹……” 葛生大伯家的两个女儿也在地里挖荠菜,听到葛生快乐地唱着歌儿,年龄大的那个就说:“葛生,今天你娘给你吃饱早饭了吗?有劲唱歌子呢。” 葛生:“大姐,晌午我娘要擀面条,我要吃饱饱的。” “葛生,你要是饿很了,就偷偷到庄子里去,莫找你大娘,来找我和你大姐,我给你偷东西吃。”大伯家的二女儿说话声音小小的,但足可以让葛生听得清清楚楚的。 葛生回应了一声“唉”,就挎着他的小篮子,在池塘边上,连篮子一起放到水里,用手将荠菜搅搅,提着滴答着水滴的篮子,快步走回家,进门后看到他的继母果然在擀面条,葛生也不要等吩咐,将曹百里给他披的这块头布解下放到里屋,就出来坐到灶膛前面,用打火石打着火,填上麦草烧起来。 葛生眼看着水烧开,面下进去,继母盛到了碗里,放在锅台上。他家的粗瓷碗大能盛,继母总共盛了两碗,一碗满满的,里面有稠稠的面条,另一碗不到满碗,里面除了浓汤就是荠菜,只有不多的几根面条。葛生自己端了那碗不满的,三下两下,捞完了里面的菜和面,喝了两口汤。这时,门前的母鸡“咯咯答”地叫起来,葛生的继母郑氏知道是母鸡生了蛋,怕鸡蛋被别人拾去,放下饭碗,到鸡窝里拾鸡蛋。葛生看到继母的碗里还有许多面,自己匝匝嘴,实在想吃,他就用筷子从继母的碗里挑了两筷子面到自己碗里,不等郑氏回来,几口就把面吃完,呼噜呼噜地喝着汤,他这样并没有瞒过他的继母,郑氏拾了鸡蛋回来,一眼就看到自己碗里的面少了许多,一股怒火瞬间爆发了,她随手从灶膛前面拿起一根大拇指粗细的柳树枝条,劈头就向葛生打来。 葛生偷了继母的面,心里害怕,看她回来之后,只低着头喝汤,不敢抬头看人,没躲开这一下,树枝条从肩膀上斜斜地落下,落在葛生端着碗的小手臂上,没有衣服的小胳膊上,立时腾起了一道紫色的印痕,葛生疼痛地将双手往后一缩,饭碗掉到地上摔成了两半,面汤撒了一地。看到饭碗被打破,继母郑氏更加生气,举起树枝又打了起来,一边打一边骂:“你个死孩子,你自己怎么不栽倒地上断两半死了?我招呼你吃喝拉撒,你还要败坏东西打烂碗,我到你家过了什么好日子了吗?你爹把我弄到这里来,几个月的连个人影子也见不到,家里的活我一个人做,还要养活你,你还跟我置气,偷吃我的东西,砸我的碗,看我不打死你。” 葛生的胳膊和腿上都现出了紫色的斑痕,疼痛使他大哭了起来,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谁能来救他。娘已经死了,埋到土里,无论他曾经在那个土堆上怎么叫她,她都不会回应;爹爹几个月没回来了,爹爹也不要我了吗?是我做错了什么事,爹爹丢下我再也不管我了吗?葛生双手抱在胸前,耸起肩膀,头低到手臂上,大声哭喊着:“爹啊,娘,娘,娘……” 继母郑氏更加恼怒:“我招呼你吃,招呼你穿,就暖不了你心,我不如你娘好看是不是?我不如你娘对你好是不是?你娘对你好,你去地里叫你娘来招呼你,来做给你吃,不要让我这个没用的人来管你……”继母郑氏又用树枝条打了葛生几下,由于太用力,不太粗的树枝条断成了两截,她拿着手里的半截树枝条,嘴唇颤动,手也有些抖动,她自己看着断了半截的树枝条,再看看葛生,小人儿衣冠不整,抱着头大声地哭泣,两条胳膊上树枝打过的地方,现出紫红色的条形斑痕…… 郑氏沮丧地把手里的半截树枝条甩在地上,自己退后两步,坐在板凳上也抽泣了起来:“这开了春,地里一堆子庄稼活,你爹爹生死没有音讯,我要怎么办?要是没有你,我大不了遮了脸,迈迈步,再走一家,跟上一个管他丑俊的男人,总有个饱饭吃,可我带着你,能上哪家?你说你好歹是条命,跟我在这家里,就我们娘俩,我总要弄到东西来给你吃,吃多吃少、吃好吃孬的不说,我总要把你养活,不能让我们俩饿死在这屋里啊……”郑氏抽抽泣泣地嘟囔着。 葛生慢慢地止住了哭声,他听着郑氏哭腔里说出来的话,就像戏台上穿着黑衣服的老妇人唱出的戏词一样,他能听清楚这唱腔里的词,也能懂得郑氏说出来的意思。 葛生抬起头,脸上流过的眼泪,被他自己用手和胳膊揉擦过,因而面颊上显出两块他本来皮肤的颜色来:那嫩嫩的肌肤,白皙又好看,和没经眼泪洗过的其他地方的黑污有天差地别。葛生看向他的继母郑氏,看到她的脸上有两行泪,泪水从眼里流出来,经过高高的颧骨边缘,顺着面庞流到嘴角,郑氏不停地说着话,嘴唇张张合合,泪水就像找到了家一样,都从嘴角那里向嘴里去,葛生并不恨他的继母。 过年以前,葛生的奶奶带着他去地里挖胡萝卜,那时候,奶奶的身体还很好,奶奶会唱一些哄孩子的儿歌,还会说好些关于葛生亲娘的事情,所以就算是天寒地冻去地里挖胡萝卜,葛生也不怕冷,也要跟着奶奶一起去地里。多数的植物在这个时候都枯萎死掉了,地里的胡萝卜叶子躺倒在土上,经过霜打后,萎靡地贴着地面,奶奶用抓勾刨一下,翻过来就有几个胡萝卜,葛生就在后面帮着奶奶拾萝卜,奶奶看着葛生冻得红红的小手,心疼地说:“葛生哦,不叫你来地里,你非要跟来,这天多冷哦,冻手就把手抄在袖子里,不要拿出来了哦。”奶奶说话的时候,常常在句子的尾部带上个“哦”字,她说这个字的时候,总把读音拉得长一点,音调带着一点转折,先是上声,然后转调到阳平,葛生听到这个字,就觉得奶奶说的音调里,满满的都是爱。 葛生将奶奶刨出来的一个胡萝卜拿在手里,一边剥着萝卜上面的土,一边说:“奶奶,我身上有火力,不怕冷,我帮你拾萝卜,你就能快点回到家里了,家里暖和。” 奶奶叹了一口气:“也不晓得你爹爹几时才回来,这大冷天的哦。” 葛生听到奶奶说天冷,就说:“奶奶,天不冷的时候,把萝卜刨回家,天冷就不要来刨了。” 奶奶:“冰冻响,萝卜长。胡萝卜不怕冷哦,冷天在地里也可以多长大一些哦,天不冷的时候,刨了就可惜了哦,这样现吃现刨,也新鲜,咱回家里切成丝,用盐码码,做萝卜饼子,好吃的很哦。” 萝卜饼子当然好吃了,奶奶做的萝卜饼子,面皮子薄薄的,一层一层重叠着,鲜艳的萝卜丝夹在面皮子之间,又好看又好吃,葛生想着就直咽口水。就在葛生咽口水的时候,奶奶想往前挪一步再接着用抓勾刨萝卜,但一脚踩在了刚才刨起来的一块土上。这里本来就是沙土地,土壤经过霜冻,土质更加疏松,奶奶踩到的那块土在脚下散开,奶奶的一只脚就像踩到了坑里,整个人没平衡好,失去了重心,斜斜地向旁边栽过去,倒在了霜打后的胡萝卜叶子上。 葛生并不知道奶奶摔一跤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只知道自己经常摔跤,磕膝盖都磕了好几次了,栽倒了,爬起来,就没有什么事了。人又不像家里的饭碗,饭碗磕掉了一块,碗就缺了一个口子,那个碗以后就是个豁子碗,来了客人,都不能用它盛饭。人要是摔倒了,胳膊、腿磕破了皮,哪怕磕掉了肉,过不了多少天,又长好了,人还是完完整整的。所以葛生看奶奶摔倒在地上,他并不觉得是多大的事情,只是用手拉住奶奶的手:“奶奶,我拉你,爬起来吧。” 奶奶慢慢地拿起抓勾站在那里,葛生看着奶奶把抓勾举了一下,并没有举到刨地的高度,就颓然落下,人拄着抓勾站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动弹,过了一会儿,人又斜斜地倒在地上。 这下葛生有点怕了:“奶奶,起来啊,我拉你起来啊……”可是奶奶用眼睛看着葛生,任凭葛生怎么用力,也没办法把她拉起来。 葛生看到奶奶嘴唇在动,自己就蹲下来,贴着奶奶的脸,才听清楚奶奶说的话:“去--家里--叫--人--来--哦——” 家里只有葛生的继母郑氏。 奶奶一生养育了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大儿子周开宝娶妻生了五个孩子,早早就和父母分开家单过了;二儿子周开贵娶妻生了三个孩子,也在周庄自己顶门立户单过日子;三儿子周开福八岁的时候生病夭折了;四儿子周开禄就是葛生的爹爹,娶了大官家的女儿做妻子,却在生产葛生的时候,难产而亡,过了四五年以后,周开禄才又娶了郑氏做填房;五儿子周开喜去了一个孙姓的村庄给人当了上门女婿。先前,周开禄死了妻子,独自一人带着刚刚出生的葛生,奶奶只得住到他的家里,去年秋天,周开禄娶了郑氏,婚事办完后一个月,周开禄跟人出去做生意了,奶奶还是住在四儿子周开禄的家里,和葛生以及葛生的继母郑氏住在一起。 葛生的家,离开周庄有二十丈开外,孤单单地坐落在一棵大杏树的后面,葛生跑回家,叫上郑氏到地里,但他和郑氏两个仍然不能把奶奶弄回家里,郑氏又让葛生跑到村庄里,喊大伯周开宝和二伯周开贵。不多时候,葛生看到村庄里的老老少少都围拢到他家的房门外面,大伯周开宝和二伯周开贵都呆在他家的屋子里,平素不经常见到的五叔周开喜也进了他家屋子里。葛生从没见过家里有这些人,他想找奶奶问问怎么回事,可是大伯、二伯和五叔都聚拢在奶奶睡觉的床前,葛生好容易挤进去,奶奶却连看也不看他,眼睛闭着,嘴张着,吐的气多,进的气少,葛生喊了几声“奶奶”,奶奶也不回应他。 到了晚上,家里仍然乱哄哄地,有许多人跟葛生说话,葛生也记不得他们都说了哪些话,实在太困了,他就蜷到厨房的草堆里睡着了。 葛生被哭声吵醒的时候,太阳都出来了,他看到自己一个人睡在地铺上,旁边的被子都叠好放到一边了,就赶紧穿上衣服出来。家门口,一些人正在搭棚子、摆桌子、放凳子,屋子里,葛生的大大娘、二大娘带着许多年龄大大小小的女人们,坐在地上夸张地大声哭,年龄大的妇女们哭起来就像葛生继母那样,带着舞台上唱戏的唱腔,一边哭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但又比葛生继母哭的样子更夸张,人的身体都前仰后合地,不时还会有人把头低到地上。 这样的哭声持续了好几天。葛生知道“奶奶死了”,有时候他也会站在他的姑姑、堂姐们旁边,听着她们的哭声,自己也感到很难过,但更多的时候,他则是找和他同龄的孩子们玩,这几天,来他家的孩子多,葛生和他们一起玩累了,就去厨子们那里找东西吃。直到一大帮人将装着奶奶的棺材放到挖好的坑里,在上面封好土堆,那个土堆离埋着葛生娘的土堆只隔了几步远,葛生才懂得“奶奶死了”的真正含义,这意味着,将来无论葛生如何思念,如何呼喊,奶奶也和娘一样,不会从那堆土里出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继母郑氏 第三章 葛生并不恨他的继母,奶奶下葬后的第一个夜晚,亲戚朋友都已经离开了他家,门外面的院子里也打扫干净了,临时搭起来的棚子也都拆掉了,家里又回复了往日的模样,只是家里缺了他的奶奶。 冬天的黑夜来得早,冷飕飕的风吹到纸糊的窗户上,总有些细碎的声响,这声音虽然并不大,但已经足够让葛生觉得恐惧了。平时,葛生都是和奶奶睡在一起,到了现在这样天黑的时候,他已经在被窝里,依偎着奶奶,听奶奶给他讲牛郎织女之类的故事,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就是天光大亮。可今天,奶奶已经被埋到那堆土里,葛生看着那堆土,离埋着他娘的那堆土并不远,奶奶也和娘一样,再也不会从土里出来了,现在面对着冬夜的黑暗和恐惧,葛生到哪里才能有安全感呢? 继母郑氏秋天的时候才嫁过来,来到家不到一个月,葛生的爹爹就出门做生意去了,临走时说:“十天半月的就回来”,可一直过了两三个月,他却连一点音讯也没有,葛生奶奶去世这样的大事,也没有人能联系到他。家里没有爹爹,没有了奶奶,葛生只有这样一个并不很熟悉的继母郑氏可以依靠,他想到郑氏的屋子里去,但又不知道郑氏的态度,只好搬了一个小板凳放在郑氏的房门口,自己坐在板凳上,上身靠着门旁边的墙壁,双手抱在胸前,也不发出一点声响。 院子里有什么东西没放好,这时忽然倒下去,发出“扑通”一声的声响,葛生吓得一激灵,身子靠紧墙壁,用眼神在黑暗里往客厅的大门方向看去,风吹在门上,仿佛也有什么声响,葛生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外面推搡大门,这更增加了他的恐惧,他想躲起来,可是,面对这无边的黑暗,小小的他能躲到哪里去呢?就在葛生恐慌无措的时候,继母郑氏的门开了!郑氏走出来,看到自己房门口的葛生,只说了一句话:“你今晚上到这屋里,跟我睡吧。” 葛生一直记得这句话。 对葛生来说,这句话就是给一个溺水的人伸过来的一支竹篙,让人一把抓住,再不敢放开。 之后的长长黑夜,葛生都是在继母郑氏的屋里睡觉。虽然葛生不敢像依偎在奶奶怀里那样,靠着继母睡觉,但就算在继母床上的另一头,葛生也感到踏实和安心。 过年的时候,爹爹还是没有音讯,开了春,家里的余粮接近吃完了,继母手里的钱也不多了,郑氏的脾气也一天天地坏了起来,她先是凑了一张小床放到自己的屋里,这样她和葛生虽然在一个屋里,但葛生就不再上她的床睡觉了,然后郑氏开始去地里种菜,带着葛生拾柴,教葛生认识可以挖来吃的野菜,照看好家里仅剩的两只母鸡,把母鸡生下的鸡蛋一个个攒起来,如果没有鸡蛋,她们娘俩连一把盐也换不来…… 继母郑氏一直让葛生和她住在一个屋子里,葛生心里怀着感激,就算有时候,继母发脾气吵他、骂他、打他,葛生也不恨郑氏,就像今天,葛生挨了郑氏打,胳膊上的几道印子肿了起来,条条伤痕都不敢去触碰,碰一下就觉得火烧火燎地疼,葛生也还是不恨郑氏。看到郑氏坐在那里一边抽泣,一边唱歌般地说着自己面临的困难,葛生心里感到后悔:“我为什么要贪吃这几口面条呢,惹得继母不高兴?今天本来并不饿,我已经吃了城里来的曹伯伯给的锅盔了,因为自己贪吃,挨了打,真是活该。” 葛生的家独立在周庄之外,也没有人知道这母子俩现在,一个站在地上哭,一个坐在小板凳上哭。过了一大会,葛生慢慢止住了哭泣,看看他的继母,郑氏由于抽泣哭诉,脸色煞白,人也显得憔悴虚弱。葛生觉得现在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贪吃造成的,自己吃了锅盔,又吃了面条,继母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锅台上放的一碗面还没有吃,于是,葛生用衣角擦擦自己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把这碗面端给郑氏,带着哭腔怯怯地说:“妈母,不要生葛生的气,葛生小,不懂事,你吃饭吧。” 葛生的话,戳到了郑氏的痛处:是啊,孩子小,还有我一个女人家,我们两张嘴,活一天,就要吃一天啊!别人家的女人孩子都像房檐下窝里的燕子,等着大燕从外面飞回来,衔来食物,可我娘俩,要靠谁呢? 郑氏不禁怨恨起自己的命运来了! 谁不是爹生娘养的?谁生出来没有爹娘疼爱着?郑氏在娘家小名叫兔苗儿,她爹给她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家种的豆子地里,以及田边地头,长满了这种当地人称作兔苗儿的草,兔苗儿虽然是草,但等到它长大长高了以后,就会开出好看的花朵来,这种草对生长的环境几乎没有要求,只要有土壤,到了它生长的季节,它就会蓬勃地生长起来,热烈地活过一季,这是郑氏的父亲给她起兔苗儿这个名字的原因。生在一个不富裕的农民家庭里,能像兔苗儿草一样,不管在什么样的境遇中,都能好好地活着开花结果,就是苍天给兔苗儿最大的眷顾了。 兔苗儿长到九岁,他的父母就开始给她们七八个兄弟姐妹谋生活的出路了,兔苗儿被送到一个大户人家当丫头,同着中人说好了条件:头一年管吃穿住,以后每年有一千文钱的工钱,长大后每年再给加一些,到婚嫁年龄以后,家人可以带回家自行婚配。兔苗儿在大户人家当丫头到了十七八岁,因为有几分姿色,被大户人家的老太爷用了手段,收到房里做了小,兔苗儿的父母知道时,木已成舟,只得收了人家的一点好处,把女儿舍给了人家,再无瓜葛。兔苗儿当小妾不到半年,那个糟糠老头子就死了,老头子的儿子们各自分家,顶门立户单过去了,兔苗儿在家里又没有孩子,谁也不愿意收留她。老头子的儿子们一商量:“这女人年龄轻,放在家里早晚不是事,趁早把她卖了,还能落几个钱。”怕兔苗儿的父兄们生出什么事端来,多方打听,才将她卖到百里以外的周庄,卖给了葛生的父亲周开禄。 兔苗儿从老头子儿子们的嘴里听到的是:他们给她寻了一个好人家,那家的男人二十出头,人长得好,还识文断字,家境也好,家里住着四间浑砖到顶的大瓦房,要不是他前妻死了,现在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人家这样的条件,还不会同意呢。兔苗儿从其他人那里听说,那男人还专门到家里来看过她,看过她长相模样之后,同意像娶大姑娘一样,办个正正式式的婚礼。这样,兔苗儿到了周庄,给周开禄做了媳妇,周庄的人只知道她姓郑,周开禄的兄弟姐妹们叫她“四弟妹”或者“四嫂子”,周庄的其他人叫他“禄儿媳妇”,周开禄用毛笔写了字,教葛生:“继母郑氏”。 郑氏初到周庄的时候,心情是快乐的。周开禄和那个糟老头,简直是天差地别,那个老头子说起话来,声音黯哑,语调拖沓,嗯嗯唧唧地带着一堆语气词,好容易才说了一件事,中间还要停顿个三两次,周开禄可不同。 郑氏是坐在一辆带棚的马车上,经过从凌晨到深夜一整天的颠簸,走走停停才到达周庄的,一个女人和她坐在车里,一个男人赶车,那女人是周开禄的大姐周开枝。周开枝坐在车里,告诉郑氏赶车的是周开禄,自己是姐姐,然后将家里的各种情况慢慢地说给郑氏,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赶车的周开禄大声说:“大姐,这路旁边有一片树林子,你们下来松闲松闲,我给马儿喂些草。” 这是郑氏第一次听周开禄说话,她听到一个好听的青年男子的声音,那声音饱满而浑厚,语调不疾不徐,语气听着亲切还略带着询问的口吻,但几句说完后却语意坚定,不容置喙,这些话里没有多余的废字,干净利落,就把意思表达的清清楚楚,而且还暗暗地照顾着车里两个女人感受。人有三急,这长长的道路上,女人如厕的问题是何等大事?不懂人事的男人不会主动考虑女人的问题,那些孟浪的男人不会给女人们掩饰,而周开禄,给马儿喂草要休息,多好的说辞!但他说的“路旁边有一片树林子”,大姐周开枝和郑氏都心领神会。只这短短的几句话,郑氏就听得心旌摇荡,之后的一整天,大姐周开枝说的话,都成了背景音,她总在盼着周开禄能多说几句话,若不是周开枝在跟前,她早就想一把扯了盖头,探出头去,看看她的男人——周开禄。 最后也没挨到家,郑氏趁着路上吃午餐的时候,从车棚的布缝里偷偷看了周开禄,果然像那糟老头的儿子们说的,人长得好!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脖子,宽宽的肩膀,瘦窄的腰身,哪一样郑氏都喜欢。郑氏在大户人家也住了十年,并不是个没有见识的女人,她眼里的周开禄,阔肩略略下沉,腰腹紧致内敛,后背笔直俊挺,头颈恰到好处地立住,不前不后,给人一副挺拔俊朗的感觉,既没有那个糟老头子弓着腰一脸巴结的下作像,也没有老头子儿子们那种下巴抬起来之后的傲慢样,郑氏兔苗儿从九岁开始,在人家做粗使丫头,十九岁就成了死了男人的半扇子人,如今能遇到这样一个英俊郎君,怎不让她不停地谢过天,谢过地,谢过沿路的游僧庙神……直到在心里谢过那个糟老头子的儿子们。 入了洞房后,感觉到周开禄用手拉着她,郑氏就趁势靠到周开禄的身上。这时入秋不深,天气只有些凉爽,两个人的衣衫并不厚,隔了衣服,郑氏感受到周开禄宽阔的胸膛,那里肌肉紧实,完全不像那个糟老头子皱皮塔拉地包着骨头。郑氏靠着这样的胸口,感受着周开禄深沉的呼吸,沉浸在自己的想入非非里,若不是被周开禄按着坐到婚床上,她自己是一定不会从周开禄的身上主动移开的。那是个多么好的夜晚啊!当一双坚强有力的大手攥紧她的肩膀,当她感受到耳边颈项上不规律的呼吸气体流过,当她臊红的面颊感受到深情的抚摸…… 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夜晚啊! 在郑氏浑身战栗灵魂出窍的时候,她仿佛听到周开禄幽幽地喊:“曼儿……”,那时候,郑氏根本没有余力来弄清楚周开禄呼喊的真实意思,她仿佛觉得周开禄在说“慢点儿”,最后她就靠在周开禄结实的胸口睡去,一觉睡到天亮,那是郑氏永远忘不了的幸福的夜晚啊! 郑兔苗儿心里欢喜,她在大户人家生活过十年,比一般的乡下女人要懂规矩,识大体,她孝顺爱戴婆婆,敬重体贴丈夫,对丈夫前妻撇下的孩子——五岁的葛生,也是格外地照顾,幸福生活的大门已经打开,郑兔苗儿仿佛已经望见前面铺开的平坦大道。 可新婚只十几天,周开禄就决然离开家,出门谋生活去了。郑氏没有能说得出口的理由留住他,周开禄说话做事情,看起来四平八稳,但总是意志坚定,说到做到,郑氏到家里的这十几天,已经从婆婆的态度上感受出了这一点。周开禄出门做事情的理由充分,他家虽然有几亩薄地,但现在秋收已过,不能在家坐吃山空,这样,家里就留下婆婆,郑氏和葛生祖孙三代,妇孺老少一起生活。 周开禄离开周庄,再无音讯,进入寒冬以后,婆婆又意外去世了,家里就只剩下郑氏和葛生了。婆婆活着的时候,郑氏试图从老人家那里打听一些关于葛生亲娘的事情来,每每她问起来,婆婆总是一脸无奈的样子,话无非就那几句:“小四儿也没跟我说她叫个啥名字,我就只晓得她姓个姓是个稀有的,她来家里也没多少天,难产,都是老妈子和丫头伺候着,我也偎不上边,请了大夫也没中用,生了葛生人就没了。”,婆婆总还要说几句,诸如“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孩子要是不孝顺娘就太没有良心了”之类的。 等到婆婆去世以后,就剩下郑氏和葛生娘俩在一起生活,葛生害怕天黑,想和郑氏住在一个屋子里,郑氏何尝不是这样?家里是四间堂屋,中间开门,东西两头是住人的卧房,中间开门的那两间放家堂条几,兼做厨房,周开禄离开家以后,她自己住在西头的房间里,葛生和奶奶住在东头的房间里,虽然一到天黑就不敢出门了,但有葛生的奶奶在,她还有些依靠。葛生奶奶的丧事就在自家院子里办的,灵柩就停在堂屋的客厅里,事情一办完,亲友人等一离开,郑氏就陷入了对孤独和黑暗的恐惧中,幸好,有葛生和她住到一个房间里。 郑氏和葛生住到一个屋子里,睡觉前,她就和葛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郑氏慢慢地从葛生那里知道:葛生的亲娘是一个大家闺秀,长得又好,还会写诗、弹琴、画画之类的,纵然葛生把他的亲娘说得如天仙一样貌美,郑氏也没有在心里生出醋意,她自己心里明白:“和一个死人置什么气呢?”可郑氏从葛生那里听到的一个名字,让她顿时崩溃了!原来,周开禄教葛生写字,葛生最早写会的字就是“曼”字,周开禄离开家的时候,告诉葛生“曼儿”就是他亲娘的名字,而且反复交代葛生要记住。 “曼儿”是葛生亲娘的名字!郑氏回忆起她和周开禄在一起的夜晚,现在她知道,在那样的情境下,周开禄口中喊出的是“曼儿”,周开禄拿钱买了她来,只是为了给葛生的亲娘做一个替身! 郑氏开始暴怒,除了她自己带来的,郑氏把家里剩下的所有的女人用品都砸烂烧掉,把周开禄的衣裳用品都堆到东头屋里,把门封上,她对葛生也开始喜怒无常了起来,一方面,在这个远离村庄的孤零零的房屋里,好歹葛生可以给她做个伴,她离不开葛生;另一方面,想到葛生是那个叫“曼儿”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郑氏每每心里生出恨意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二伯弃女 第四章 郑氏哭的时间长了,感觉自己鼻子周围的皮肤发麻,双手的手指直往里抽,眼前好像飞过好多个暗影影的小飞虫,人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自己知道,现在接过葛生递给她的碗,马上把这碗面条吃掉,是最正确的选择。那些难过哭泣后的晕厥,都是有人疼有人爱的女人的特权,她们知道自己昏厥以后有人会关照,便会任性地由着事情往那个方向发展,可是现在的郑氏,自己就算是死到了这个屋子里,除了六岁的葛生,还有谁会知道呢? 认识到自己再哭一会就有可能晕过去,郑氏自己止住了哭泣,擦干眼泪,把葛生递给她的碗接过来,端在手里:“按说我命不好,没出生在好人家,自幼爹娘就把我送到人家当丫头,挨打受气遭人白眼,原指望跟了你爹,这往后就有了好日子过,可现在你爹把我弄到你家来,就撇在这里,我也没处诉苦。你总该跟我不一样,你好歹是大家闺秀生出来的,就算你娘没了,你总该有个姥爷舅舅之类的,就是他们都不管你,在你爹这里,你也是个男孩子,又是头首无长的,第一个孩子,你周家总该有人来管你,总不能让你小小年纪,跟我这样一个没本事的女人一起吃苦。” 葛生已经停止了哭泣,他看着郑氏把碗接过去,听着郑氏话说的恳切,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爹爹什么时候能回来,会不会像村子里有的人说的“或许没到外头了,回不来了”,葛生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葛生听着郑氏说完,站到郑氏跟前:“妈母,我爹爹没回来,家里有我哩,我很快就长大了,我长大了挣钱养活你。” 郑氏刚来的时候,别人让葛生叫郑氏娘,葛生小嘴蠕动了半天,最后叫了一声“妈母”。这个称呼其实不是周开禄教的,周开禄只写了字教葛生“继母郑氏”,但小葛生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愿意叫郑氏为“娘”,他觉得郑氏是继母,又不是他亲娘,于是,就自己想了这么一个词“妈母”来叫郑氏。 郑氏听了葛生的话,心里五味杂陈,也不去吃她的面,反问葛生:“葛生呀,我又不是你亲娘,你长大了,可真会养活我?” 葛生:“我是男子汉,说话算数,将来我长大了一定养活你。” 郑氏心里感到一点欣慰:“可是,你看现在,我们娘俩可管挨过今年五慌六月?” 葛生:“妈母不要怕,咱家门口的杏子熟了,也能吃。” 郑氏苦笑了一下,自己起身将面条倒回锅里,点火加水热了热,自己盛了一碗,给葛生又盛了半碗,两人相对着吃起来。 吃了饭,人也有了力气,郑氏对葛生说:“你离我近点个,小板凳往跟前凑凑。” 葛生“嗯”了一声,将自己坐的小木头凳子往郑氏跟前靠了点,也不敢靠到郑氏跟前,略略留了一点距离。 郑氏说道:“我打小在家里也没做过多少农活,后来在人家做事,烧水做饭、打扫收拾、洗衣服、端茶倒水这些,我都会做,可我没种过庄稼种过菜,现在是大春上天的,我也知道该种东西了,种些啥呢?你爹爹也不知道怎样了,咱娘俩总要有东西吃啊。” 葛生一边用手轻轻地揉着胳膊上的印痕,一边接上郑氏的话说:“妈母,我大伯和大娘都会种,我们到大伯家里问问他们,可好?” 郑氏:“好,你领着我去大哥大嫂那里问问去。” 葛生站起来准备出门,郑氏又把他叫了回来,郑氏用洗脸手巾给葛生擦擦脸,又找了一件周开禄的短褂子,穿到葛生身上,用一条带子从腰间系着,整个看起来,就像葛生穿了一件儿童长袍的样子,然后郑氏才拉着葛生的手,两人向庄子里走去。 葛生家住的孤单,到村子里玩,也是葛生非常快乐的事。村庄里有和葛生年岁相仿的一些孩子,孩子们见面后是不需要大人介绍的,他们有自己独特的交流方式,不论贫穷富贵,一见面很快就成为朋友,可以在一起快乐地玩耍起来。 以前,葛生的奶奶还在,葛生的父亲也常常在家里,他们都会带着葛生到村庄里玩,那时候,葛生穿着他娘给他留下来的衣裳,这些衣裳通常都是绸布的面料,虽然旧了些,但还是比其他孩子粗布面料做的衣服,看起来显得光彩夺目,村子里的孩子们通常都让着他。奶奶去世以后,葛生到村庄里玩的机会越来越少,他若是去村庄里玩了,错过了饭时,郑氏就不再给他饭吃了。而奶奶去世后的这段时间,过年前后的冬天里,郑氏上午睡懒觉,不知道几点起床,家里的饭也没有个准点。更为可怕的是:如果葛生到村子里和孩子们玩,天黑了还没回家的话,郑氏就早早地栓了门,葛生回来晚了,在门口喊很久,郑氏才会给他开门。人在黑暗里,孤独地站在门口,等门开的那段长长的时间,使葛生感到无比恐惧,所以,他宁愿不到村庄里来玩,也不离开他自己的家。 葛生带着他的继母郑氏,来到了周开禄大哥周开宝的家,周开宝住在周庄靠东头。在门口,郑氏小心翼翼地喊:“大哥、大嫂在家吗?” 小葛生从郑氏的手里抽出自己的小手,一步就跳进周开宝的家里,周开宝家的大女儿、二女儿都在家里,看到她们,使葛生觉得很快乐,拉着手就“大姐”“二姐”地喊,两个女孩都很待见葛生,大姐拉着葛生的手说话,二姐转身去屋里给葛生找东西吃。周开宝也在家里,看到门口的郑氏,他自己往屋子的一堵墙后影了影,保持着自己和郑氏既能互相看见对方,又不至于两人呈现面对面聊天的状态来。 在这里,成婚之后的女人会说:“小叔子是虎狼,大伯子赛阎王”,意思是说:在多兄弟家庭里的婚后女人,丈夫的弟弟——小叔子,在嫂子犯下不孝敬公婆等严重错误时,可以代替公婆,动手教训这个不懂规矩的嫂子,有的女人仗着新婚里丈夫对自己的喜爱,肆意妄为,等到挨了小叔子一顿揍,娘婆二家一理论,挨打活该,才懂得“小叔子是虎狼”这句话的厉害;而丈夫的哥哥——大伯子,是不允许和弟媳妇随意说话的,所以在家庭里,如果见了面,大伯子都会板出一副冷脸,装作威严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吓人的五阎王。 郑氏看葛生和两个姐姐拉拉扯扯地玩在一起,不知道说事,自己只好开口问:“大嫂在家吗?” 周开宝闷着声音回答到:“老四媳妇,葛生大娘去老二家了,你找她就去老二家里找吧。” 葛生听见郑氏叫他的名字,不敢过分耽搁,接了二姐给他削好的一块红薯,拿在手里,和大姐、二姐告了别,出了门,就把另一只空着的手伸给郑氏,让郑氏牵着他,一起往周开禄的二哥——周开贵家里走去。路上,葛生把手里的红薯给郑氏咬一口,自己咬一口,等到周开贵的家时,这块红薯正好吃完了。 在郑氏停留在门前的时候,葛生先进到二伯的家里。二伯家住的三间堂屋没有打隔扇,从中间的门进去,整个屋子里都一目了然,葛生看到二伯的女人,他叫二大娘的,正躺在床上,头上包了一大块布;大伯的女人,他叫大娘的,坐在床沿上,正说着话;葛生的二伯周开贵,站在离床不太远的地方,低垂着头颅,一声不响;而床边的地上,赫然躺着一个新出生的婴儿!葛生看到了这个婴儿动了动胳膊,极其细小的手指头往手心的方向蜷了一下,但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葛生心里想:“刚生下来的孩子,不都是大声地哭吗?这小人儿怎么不哭呢?” 看到葛生娘俩,葛生的二大娘招呼说:“老四家里的,进来说话。” 郑氏也知道二嫂的产期临近,正巧今天自己来这里碰上了,一边走进屋,一边说:“我来看看二嫂咋样了,这还是来迟了……大嫂也在这里啊”,郑氏这样说,让周开宝和周开贵的媳妇都不知道郑氏来这里的目的,特别是周开贵夫妇俩,以为这个四弟媳妇有心,专门来探望孕产妇的。 葛生看着二伯周开贵头低得更低了,冷冷的脸几乎和地面平行,也不和郑氏打招呼,大娘从床沿上起身,过来招呼郑氏也坐到床边。葛生看见郑氏的目光停留在地上的婴儿身上,满脸都是疑问的表情,而此时的葛生,也正有这样那样的一大堆疑问,他迫切地希望自己的继母郑氏赶紧问一问二伯和二大娘。 就在郑氏坐在床边,满脸狐疑地看着地上婴儿的时候,葛生听到坐在被窝里的二大娘说话了:“她命不好,托生在我们这样的家里,早早的去,重新托生到一个富贵人家吧。” 然后是坐在床边的葛生大娘说:“你也是心狠,这活咋咋的孩子,就不拾起来了。” 葛生的二大娘又说:“我要像你那样,孩子稀,三四年的生一个,那也都能养得起,你看我,孩子稠,上下两个不隔属相,这连着有了五六个,实在是养不起啊!若是不管不顾把她留下,将来她要怎么活人呢?她要是个男孩子,好歹有条活路,像我们家老四,送给人家唱戏班子里,他也能进了高门大户,娶个大家闺秀来家里,给盖了房子,留了孩子;还有我们家老五,舍去给人家做个养老女婿,他是个大男人,到人家里就顶门立户,当家作主,有儿有女过日子。你说她是个女孩子,我们将来能给她觅个什么活路呢?给大户人家做丫头,舍给人家做个童养的媳妇,哪样不是眼泪泡饭吃?唉,与其等到看她受苦,不如现在不留下她。” 葛生看到继母郑氏脸上的惊愕,慢慢变得平静,最后又有一些痛苦的样子,痛苦的表情在郑氏脸上纠结了一会,葛生看到郑氏弯下腰,伸手去摸地上那个倒霉的孩子。 然后是葛生大娘说:“光着身子在地上多一会了,现在不中用了。” 葛生又听到几个女人说了一些话,而他的二伯周开贵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自己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屋子里,头低着,看着地面,刻意回避着放着婴儿的那个地方,也回避着屋里三个女人的目光。这时候,葛生听到门外有孩子们跑过的声音,他知道,大伯家的两个小些的孩子,和他年龄相差不大的堂兄弟,以及二伯家的几个孩子,比他年龄大些小些的,可能都在外面玩,葛生对堂兄弟姐妹的兴趣,显然比对这些大人们高,听到门外孩子们的声音,立即跑出门去找他们玩,跑到门口,回头跟郑氏说:“妈母,等会回家的时候叫着我”,然后就没影了。 葛生不知道大人们还会说些什么话,但郑氏临走的时候,真喊了葛生一起回家,这在以往是没有的。回家的路上,葛生问:“妈母,地上的那个小孩子到哪里去了?” 郑氏回答道:“你二伯把他丢到南地里,喂狗了。” 葛生又问:“我奶奶、我娘死了,都挖个坑埋起来,埋到土里,她为什么不埋到土里?” 郑氏冷冷地回答他:“小孩子没长成,是不能埋到地里的,这样好叫她不恋这无缘之家,早早地转世投胎。” 葛生继续问:“那明明是一个孩子,我二大娘为什么看着她在地上活活地冻死,也不把她拾起来?” 郑氏:“孩子多了,个个都要吃饭,拾起来也养不活。” 葛生:“那不能不生她吗?” 郑氏没找到合适的词来给葛生说明白,“不能不生吗?”,是啊,能不能不生呢?可是,千年百辈子,这里的人都是这么活着,他们像兔子一样,繁殖力超强,没有人知道怎么才能不生,生下来的太多,少了几个对他们也无所谓,好比兔子,它们生来是食物链的底端,死亡一些也不影响它们的群体生存,但是,对于那一个注定要被狼吃掉的兔子来说,世界对它公平吗?就像周开贵家里刚刚丢弃的女婴,她是周开贵夫妻众多孩子中的一个,她的出生是不受欢迎的,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地呼吸一下这人世间的空气,就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放弃了生命,这对她,公平吗? 郑氏不知道怎么跟葛生解释“不能不生她吗”?想到了兔子,就跟葛生说:“冬天你大伯二伯他们逮兔子,也逮到好些个,这些兔子被人吃了,还会有好些兔子活着,春天来地里吃草。” 郑氏说的这些很管用,葛生立刻顺着这个话题说开去:“妈母,我们也喂个狗,等到冬天我就长大了,带着狗去雪地里逮兔子,逮到兔子,回来家给你煮煮吃。” 郑氏从葛生的二伯周开贵家出来,就一直想一个问题:二嫂是一年生一个孩子,大嫂孩子稀些,也已经生了四五个,自己跟了两个男人,到现在也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难道是自己有什么毛病吗?她回想自己跟了那个糟老头子,总共夫妻生活不过三两次,还是各种拧劲,出不完的蘑菇相,后来老头子生病,她贴身伺候,和老头子睡在一起,但没有夫妻之实。想想自己跟了周开禄十几天,也是没有怀上孕,觉得自己跟不是个女人似的。 郑氏忽然自言自语地说:“还好,我没怀上孩子,不然现在没有人养活,说不定要和二嫂一样,活咋咋地看着她死去,扔到南地里喂狗呢。” 葛生说着逮兔子的话,听到继母郑氏这样说,忙回答道:“不要她死掉,葛生很快就长成大男人了,我来养活她,我来养活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短工赖毛 第五章 郑氏今天和葛生一起去了周开禄的两个哥哥家,她忽然意识到:老天爷给她留下葛生作伴,真是对自己的眷顾。自己来到周庄人生地不熟,又没怀上孩子,婆婆死了,丈夫外出无影无踪,如果没有葛生,她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离开村庄二十丈以外的地方,要怎么活呢?如果没有葛生,在这个村庄里,谁还会跟她来往呢?想想自己因为葛生父亲、葛生母亲的事,迁怒于孩子,这时候突然感到有些后悔。是不是人总要亲眼看过死亡以后,才能悟出人性中的味道呢?反正,郑氏看过了周开贵家丢弃婴儿之后,对葛生的态度就不像之前那样阴晴不定了。 第二天,葛生又跟着继母郑氏一起去了二伯家。郑氏把家里聚起来的鸡蛋全都拿上,用小篮子盛着,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拉着葛生,直接去了葛生的二伯家。葛生在二伯家吃了一个带汤的荷包蛋,汤里面放了红糖,鲜甜鲜甜的,他把那汤喝得一滴不剩。葛生看到二伯给继母拿了一些种子,他听着二大娘给继母介绍:诸如冬瓜、南瓜、豆角之类的,要几月几的种上,如何管理等等。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葛生的日子都好过起来,不管贫穷富贵,不被人厌弃地活着,对葛生来说,就算生活在福地了。 这一天,春深花繁,葛生和继母郑氏一起到地里翻土种菜。地里还有奶奶种下的白菜,经过了整个冬天,现在都开出明灿灿的花来,葛生回想起当时把菜苗一棵一棵移栽过来,奶奶跟他说的话:“白菜顶百菜,有了白菜,就像有了一百种菜,冬天人就能过去了”。可不是吗?奶奶离开后,白菜成了他们的日常食物,粮食不够,就多放一些白菜,煮成菜糊糊,一直吃到春天,吃到哪怕挖些野菜,诸如荠荠菜来调换一下胃口,任由没吃完的白菜在地里长出菜苔子,开出金黄的花朵来。 葛生摘了几支白菜花拿在手里,大声说:“白菜开花真好看!” 周开宝的妻子正从地头经过,听到葛生这样说,就接着他的话说:“要是没等到开花,白菜就被你吃了,可就看不到好看的花了。” 葛生:“大大娘,明年我们种白菜,不吃了,都留着开花,这花多好看。” “种白菜可不是来看花的,都留着开花给人看,那人就没有菜吃了”,周开宝的妻子又跟葛生的继母郑氏说:“禄儿媳妇,人家种白菜都是为了吃菜,你家的白菜留着给葛生看花了”,说完笑了一下。 郑氏也跟着笑了一下:“幸亏没吃完,留着这些,要是菜长得好,都吃尽了,也就看不到这些花了。” 葛生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没等到现在,都吃完了,咋知道平常吃的白菜还能开出这么好看的花呢?”在这广袤的平原大地上,诸如周开宝、周开贵家的女人,都普通的像一棵日常吃的白菜,她们生养一个又一个孩子,她们扎根在土壤里,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可她们一样也能开出灿烂的花朵,装点绚丽的春天! 对人恩情最大的,莫过于高天厚土! 草长莺飞的五月,葛生就吃到了自己和继母郑氏一起种的蔬菜了。葛生看着种子埋到土里,不几天,就冒出芽来,在春雨的浸润下,一天一个样儿,蓬勃地生长起来,舒展开叶片,然后成为自己碗里的食物,虽然这些没有白面馍馍顶饿,但有了这些菜吃,人就不至于成为饿殍。 箭杆白菜,韭菜,苋菜,依次成为葛生嘴里的食物,再后来,南瓜,丝瓜,笋瓜参加进来。冬瓜和豆角今年长势特别好,收获的时候吃不完,继母郑氏把冬瓜切成薄片,把豆角用开水焯了,然后一起晒干,做成干菜,留着冬天的时候吃。葛生听唱戏的戏文里,有说赈灾放粮的段子,他搞不明白:这厚厚的土地里,种点啥都能长,人都有两只手,哪怕像自己家里,只有继母郑氏一个女人,和自己一个六岁的孩子,在田头地边、家前屋后种点瓜菜,也能有东西吃,咋会饿死人呢? 小麦成熟的季节一到,葛生看着继母郑氏的脸上笑容多了起来。小麦是去年秋天葛生的父亲葛开禄种下的,经过漫长的冬长,春秀,到了夏天,果实饱满,等人收获。葛生家里种的是五花头小麦,这小麦从秋天种下,到夏天收割,经历了四季,具有四时中和之气,为五谷之贵,小麦磨成的面粉,周庄人叫“好面”,相比较红薯、薥秫之类磨出来的“杂面”,每天能吃上一顿“好面”饼子,是许多周庄人的愿望。 葛生家的小麦在盼望中成熟了,葛生和继母郑氏马上也能吃上“好面”饼子了。可是,离收获越近,葛生发现继母郑氏越为难,是啊,他们母子两个,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要用镰刀一刀一刀把小麦割下来,捆成捆,扛到打谷场上,用滚子压出麦粒,然后晒干,再收回家盛到大缸里,用穴子穴上…… 这些活,他们母子两人怎么能胜任呢?在漫长的农耕社会里,每到播种收获,需要干重活的时候,男劳力的作用就被无限放大,使得中原沃土上的农民,一辈一辈都渴望多生出儿子来。 “葛生啊,你要是已经长大了多好啊!”继母郑氏看着地里成熟的小麦,无奈地说。 “妈母不要怕,葛生是男子汉,葛生有劲干活。”葛生昂着头看着郑氏说。 “你看你个小人,三个馒头一折子高,还没有一笆斗麦子重,你的那点劲儿,够啥呢。” 这边葛生和郑氏说着话,远处麦地里,葛生的大伯周开宝家正在收割小麦,看到葛生母子,周开宝和他的妻子两人放下手里的活,往这边走来。 葛生迎着他们说:“大伯,大大娘,我说我有劲干活,妈母嫌我个子矮,没有劲。” 周开宝:“葛生长大了,就有劲干活了,”然后转向郑氏:“禄儿媳妇,你莫犯难,我家麦收了,我和你二哥来帮你家收。” 郑氏把葛生拉到脸前,隔了葛生和周开宝说话:“就怕过两天下雨,趁了这两天晴的好,能收了最好了。” 周开宝:“我家和老二家今年种的麦都多,三两天的也收不下来,收麦都是赶天,最怕打到雨地里。要不这样子,我给你觅个短工,来帮你收麦,你看可好?” 郑氏:“我又没有钱,雇短工给不上工钱,咋行呢?” 周开宝:“咱这片收麦,也有雇短工不给工钱的,直接拿粮食顶,收一百斤麦,短工拿十斤……” 没等周开宝说完,郑氏就接上话:“这个好,这个好,雇一个人来收,收一百斤给他十斤带走,不要工钱,这个好。” 周开宝:“你家地多,除了上人分的,小四刚来家盖房的时候,又买了三亩地,小四要是还不回来,你早晚的,也要雇个人干活,这麦收完了,还要犁地点豆子。” 第二天,干活的人就来到了,葛生听大家叫他“赖毛”,赖毛连家门都没进,就直接跟着郑氏到地里,收割起麦子来。赖毛是个五短身材,个头跟郑氏差不多高,脖子短短的,头和肩膀几乎挨到一起,腰粗肩厚,手指头也是短短粗的样子,和葛生的父亲葛开禄比起来,葛开禄手长腿长脖子长,这个赖毛长得真是不咋地。但赖毛干起活来不惜力,挥舞的镰刀,在日光里闪闪发亮,成片的小麦一点一点倒下,就算到了日中,他也不休息,吃过郑氏送来的午饭,脱掉身上的汗坎,戴着草帽,光着上身,继续干起活来。赖毛弯着腰,脊背对着太阳,汗水在阳光下晶莹闪亮,一滴一滴,从他晒得黢黑的皮肤上,慢慢滚过,滚落到地里…… 葛生看着继母郑氏,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赖毛脊背的汗珠上,心里想:“割麦子的人要是我爹爹该多好啊!要是我爹爹淌这一身的汗,我早就拿汗巾子帮他擦掉了。妈母看他干什么呀,这人又不好看,我爹爹的脊背比这个人好看多了。” 天黑以后,赖毛就在葛生家山墙外头,铺一张草席露天睡觉,为了防止蚊子叮咬,他用一条被单蒙头盖脸。白天干了一天的体力活,晚上倒头就呼呼大睡,一觉睡到天麻刺亮,起来就下地干活,早饭和午饭都是郑氏送到地里吃。葛生有一次夜里醒了想解手,看到继母从屋子门外面进来,睡意朦胧地问:“妈母,我们家里不是有桶嘛,你咋出去解手呢?” 郑氏不耐烦地回他:“天热,屋里放个桶,有味,晚上要解手,出门外边去。” 葛生不敢反对,只好出门去解手,他看到赖毛在屋外面的地上,蒙着头,打着呼噜,睡得正香,回屋里看到郑氏从床上猛地翻了一下,侧着身子,背对着自己睡觉,葛生困意袭来,躺下就睡着了。 之后,一到有重活干的时候,赖毛就来了。到播种小麦的时候,周开禄离开家已经一年整,这一年里,音信全无,有人开始猜疑周开禄人或许没有了,郑氏的心里,也越来越绝望起来,她觉得周开禄再回到她身边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翻土犁地种小麦,全靠赖毛来干活,种麦季节不像收麦,天气开始凉了,赖毛不能像夏天一样,在屋外露天睡觉,郑氏打开她家东头的屋子,那里面放着周开禄的衣裳和用品,郑氏把这些东西归拢好,让赖毛在这屋子里睡觉。起初,郑氏完全相不中赖毛,有周开禄这样的丈夫,凭样貌,凭才学,无论哪样,赖毛根本也入不了郑氏的眼,但赖毛来做过几次活之后,郑氏的想法慢慢转变了。周开禄是在他们新婚刚刚过了半个月的时候离开家的,郑氏只完整地做了十五天的女人,二十岁的她,正值青春妙龄,却守着活寡过了一年,她需要一个男人!而她的丈夫周开禄,极有可能像村子里有些人说的那样——人已经没有了!整个周庄,都是周姓同宗,郑氏不敢对任何周开禄本家的男丁露出不贞洁的念头,周庄的男人,谁也不会对郑氏有非分之想,只有那个来家里干活的短工赖毛,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对郑氏关心一下,这就如微风细雨,让处在感情沙漠里的郑氏,一点点感到了滋润。 赖毛出生在渔船上,他家的一条旧船,是他父母和兄弟姐妹们全部的生活依靠,一家人常年漂泊在涡河之上,船首先是他们的住房,一大家人蜗居在船舱里,吃饭睡觉都在船上,然后,船还是他们的工作场所,生活来源全靠一家人齐心协力在涡河里打渔,然后船开到亳州城,把鱼卖到北关大街的干鱼市。随着他们兄弟姐妹们年龄不断增长,老大赖毛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家里没有房子,也置办不起一艘新的渔船,和父母弟妹们住在一个船舱里,越来越不方便,赖毛就选择上岸来给人家当短工。赖毛二十岁刚出头,虽然个子不高,但是胳膊粗、腿粗,干活不惜力气,人又老实,不多说话,到哪家干活都颇受东家好评,只要有人给他介绍活,不管是到西寨外卸货,还是到东寨外装船,他都愿意干。农忙季节,到乡下帮活,季节性强,收入也多些,赖毛非常愿意做。 赖毛不声不响地出力气干活,只想快点攒些钱,买不起城里的房子,至少可以在乡下盖两间半截砖头的房子,再不济也要置一条小些的渔船,好让自己有个窝:男人没有个藏头住家的地方,哪个女人肯跟你啊! 赖毛第一次到葛生家干活,是一年中天气最炎热的时候,午月里,一天的午时,熟透的小麦杆,金黄酥脆,镰刀一触碰上去,发出清脆的“刺啦”声,赖毛右手拿镰刀一带,一长溜的麦子就温顺地倒向他的左手。正午的阳光晒得赖毛皮肤黝黑,但赖毛知道:正午最毒的太阳底下,麦子最好割,也最好脱粒,多挣一斤小麦,到城里就能换五文大钱,每一个铜板,都是赖毛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希望。 葛生常听到继母郑氏对短工赖毛的夸赞,说他不言不语能干活,也看到郑氏一天几趟地给赖毛送绿豆茶。从架子上摘下的新鲜豆角胖乎乎的,在锅里炒一下,加点水,头一天刚刚收下的小麦,连夜磨成面,也不过罗筛,在黄盆里和了,用双手拍成饼子,贴在锅边上,葛生眼巴巴地馋了许多时,继母郑氏只给他留一块饼子,半碗菜,却给赖毛盛了一大碗豆角菜,上面放了三大块饼子。葛生从赖毛那里,只听见过一句话,赖毛跟继母郑氏说话的时候,总是把头低下来,弯着腰,眼看着地,声音又低又粗,只说那几个字:“谢谢东家”,干活临走时,带上他的报酬,一大袋子小麦扛在肩上,艰难地低一下头,还是那句:“谢谢东家”。 秋天犁地种小麦的时候,赖毛又来到葛生的家里干活,这次来干活,和午收的时候,有许多不一样了:夜里睡觉,赖毛不再像那时候,铺一张破席睡到屋子外面的墙根底下了,而是睡到了自己家里的东头屋。东头屋的那张床,在葛生的记忆里,是奶奶曾经睡在那里的,床头放了一个矮柜,柜子上有一个箱子,箱子外面画的有好看的花,葛生不知道那花叫什么名字,只是对那个箱子十分的渴望,只要奶奶在葛生面前打开箱子,一定会拿出好吃的东西给葛生,或者是一把杏干,或者是一块糖瓜,甚至还有老字号德胜隆的果子等,现在,奶奶早已不在,奶奶的床上,睡了干活的短工,箱子里面也没有了好吃的东西。其实,葛生只是听说赖毛睡在那张床上,他也没看到过,晚上葛生睡觉的时候,赖毛干活才刚回来,早上葛生一睁眼醒来,赖毛已经去了地里干活,葛生在西头屋,在继母郑氏的床对面的墙角,睡在一张小凉床上,他关心的主要的事情,是自己每天的两顿饭,和喂饱的五只母鸡每天能收几个鸡蛋。 麦子种上以后,过了许多天,赖毛又来了。葛生这次听到他和继母郑氏说了许多话,意思大体是:天干不下雨,小麦要是不浇水,就出不了苗,这次来帮活,浇水两天,不收钱,自己种的麦,要是长不好,人就算没信誉了,只要管吃、管住,这次干活不要钱,明年收小麦,还要用他来干之类。葛生也见到大伯周开宝、二伯周开贵都到地里和赖毛说过话,但后来都互相点头致意,然后,谁也不到离开村庄二十丈开外的葛生家,只有葛生跟着赖毛提手垫脚,递个东西什么的,葛生的继母郑氏殷勤地送水送饭,铺床叠被之类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继母失节 第六章 这个夜里,郑氏兔苗儿再也睡不着觉了!隔着青砖砌成的二八隔墙,赖毛粗重的呼吸声,就像春雷阵阵,轰击着她的神经,一声,一声,劈在她寂寞难耐的心坎上。 天气凉了,要给葛生做一身棉衣,孩子长得快,家里剩下的旧棉袄拿出来,放在葛生身上一比,只到葛生的肚子眼,小肚子都露到了外面。无论怎样,她都得给葛生做一身棉衣,否则,恶晚娘的骂名就会罩到她的头上,何况,布料是葛生大伯家送来的,棉花是葛生二伯家送来的,她如果不能让葛生在冬天里穿上棉衣,周开禄的弟兄们一定不愿她的意。 这个夜里,月色分外的好,郑兔苗儿本来是在自己卧室里,凑着油灯给葛生做棉袄,针线活在她,是行家里手,看看窗外月光明亮,她就熄了油灯,到中堂屋里,打开门,凑着月色缝起来。夜越来越深,头一场苦霜过后,乡间的夜晚便是万籁俱静了,这时的村庄里,连一声狗叫也没有,郑兔苗儿听到了东头屋里的粗重的呼吸声,心绪一下子被扰的纷纷乱,再也没有了睡意。把棉衣缝好,理理平,放到床上葛生的脚头前,再躺到自己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眠,坐起来,在屋里走了几圈,葛生沉睡在梦里,一点也没有醒来的可能,找不到一个人说话,心里仿佛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想窜出来,压也压不住,顶得她六神无主…… 苦熬到了丑时,郑兔苗儿想到了干活,她想到葛生的棉裤还没做,明天需要一些棉线,而家里纺线的机子在东头屋里。 进不进去把机子搬出来,就着月色纺棉线?郑兔苗儿在赖毛睡觉的屋子门口,站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赖毛呼吸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搅得七荤八素,最后,她准备放弃了:“等明天赖毛下地里浇水去,我再把机子拿出来吧。” 郑兔苗儿准备回自己屋里,到床上躺着了。她沮丧地长叹一口气,肩膀略略往后靠了靠,不料,赖毛儿住的东头屋里,由于时间久没有人住,门有些下掉,插栓已经对不上插孔,门只能关上,而不能从里面上插栓,被这轻轻一靠,竟然发出轻轻的“吱呀”声,门开了! 赖毛可不是葛生,这门开的“吱呀”声虽然不大,但足以让他从梦中醒来,他睁开眼,看到葛生的妈母,手足无措地站在他的门口,赖毛搞不清郑氏的想法,于是略略眯缝着眼,装作睡觉没醒的样子,一动不动地躺在被窝里,静静地看着郑氏,看她下一步做什么。 赖毛第一次来这家里干活,是被葛生的大伯葛开宝交代过的:干活的东家是他兄弟,自己弟弟不在家,家里就弟媳带着六岁的侄子,让赖毛小心人言。后来,周开宝看赖毛干活稳重,遇到问题来找他商量,也不和郑氏搭话,才放心下来,周开宝也不和郑氏搭话,遇到事情,都是使了他老婆,或者是他女儿来跟郑氏说,除了当时葛生的奶奶去世,在葛生家院子里办丧事,其他时候,他也没进过葛生家的门。 在赖毛的眼里,郑氏无疑是个漂亮的女人,同样是自己做的衣裳,郑氏穿在身上,总比其他乡下女人的衣裳合体,衬托出她好看的身材。赖毛在地里干活,按当地的规矩,东家要给短工送两顿饭到地里,郑氏做出来的饭食,比赖毛干活的任何一个东家的饭都好吃,就算乡下田间的普通蔬菜,郑氏做出来的味道,赖毛吃着,觉得比自己家里煎的鱼还要好吃。可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家的男人竟然丢下她,不管不顾,自己到外面谋生,常年累月地不在家,赖毛不止一次在心里为郑氏感到不公平。 赖毛自己也搞不清,午收过后,自己为什么专门打听着周庄,看周庄有没有人家需要短工,当他得知葛生家要雇人种小麦时,就赶紧来到了周庄,他表面上虽然还和以前一样,不吭不响,但心里总有靠近郑氏的想法,他心里也知道:周家在这里是大姓,族里有祠堂,家门有管事,周开禄也随时可能回家,他若是和郑氏有什么瓜葛,周姓族人得让他脱一层皮。但这些,仍然不能阻止他在心里对郑氏的渴望,这一次,哪怕是不要工钱,赖毛也要来郑氏家给麦子地浇水。其他的理由都是说给别人听的,赖毛心里知道,他就只想在郑氏家里住上一夜,吃三顿郑氏给他做的饭食! 现在,夜静更深,葛生家的房子,离开村庄足有二十丈开外,西头屋里,只有六岁的葛生甜蜜地沉睡在梦乡,这个女人竟然打开了他住的房门!赖毛心脏狂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一动不动,在被窝里,猜测着郑氏下一步的举动。 “吱呀”一声的门响,把郑兔苗儿的魂都吓掉了,她张皇失措地站在门口,脑袋里“嗡”的一下,头发根都竖起来,她双臂夹紧腋窝,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在胸前晃荡…… 三四次呼吸之后,她才回过神来,本能地扭头看向床的方向。月色照不到的床头那里,郑兔苗儿看到赖毛一动不动,心里对自己说:“谢天谢地,幸亏赖毛没有醒,不然我开短工的房门,这事要传出去,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了。” 郑兔苗儿心里想离开这里,赶紧地回到自己的西头屋,可她的脚却牢牢地踩在赖毛睡觉的东头屋地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她闻到了屋子里浓重的男人味道,使她心里一直想压着的,那种莫名其妙想喷涌出来的东西,一下子又蹿上来,从胸腔蹿到大脑,仿佛要冲开她的天灵盖,弥散到漫天的月光里。 郑兔苗儿仿佛被勾魂鬼牵引住了,两脚不受大脑指挥地,往前面走了几步,凭着窗子里照进来的月光,她看见床头前的地上,放着那张小小的纺棉线的机子,她站在床头,离赖毛的头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她听到赖毛特别粗重地吸了一口气,她想去拿那个纺线的机子,可人弯下腰,手在够不到纺线机的地方,却停了下来,使得整个人的身体就像倒伏在床头上一样。 动物繁衍的本能,战胜了赖毛心里对周庄势力的恐惧,他一把掀开被子,伸手搂着腰,将郑氏按住。郑兔苗儿来不及反应,就陷入在五雷轰顶一样的懵傻之中。 郑兔苗儿张着嘴,却不敢发出声音,现在是在赖毛睡觉的房间里,是她自己主动进来的,又不是赖毛到西屋里强迫她,西屋的葛生还在那里好好地睡觉,这事要是张扬出去,郑兔苗儿知道周庄的规矩:妇女不守妇道,与人私通,家族要开祠堂,审明事实,如果证据确凿,那女人会被家族活埋。郑兔苗儿想抗拒,但身体却不听指挥,手也使不上劲,她好容易攒了力气,想推赖毛一把,赖毛却已经像一滩烂泥堆在床上。郑兔苗儿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无数条尸虫啃咬一样,她不知道如何摆脱困境,只是将自己的身体蜷曲、折叠,在被子上,在赖毛的身体上揉搓,尽管她越来越用力,但丝毫也不能改变那种被尸虫啃咬的感觉,直到赖毛又活跃起来。 郑兔苗儿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像轻盈的云朵,在明亮的月光下自由地飘起来,那些啃咬她的尸虫,仿佛就像故事里说的“见光死”一样,瞬间,统统消失了,她感受到五脏六腑的熨帖,就像当初自己和周开禄新婚时一样,郑兔苗儿脑子里是她日夜思念的英俊男人周开禄…… 当这一切结束,两个人安静地躺在被窝里的时候,郑兔苗儿又想到了周家的家规:“我能怎么办呢?要是葛生他爹死到外面了,我破了脸面,也管跟了你走,虽然不好看,但也不犯法,可现在他又不知生死,我是他周开禄的女人,要是今天的事情被人知道了,你少不了挨上一顿狠打,我十有八成要被家门里活埋了,要是我不在了,他们把葛生送了人,这几间大瓦房就是他们的了。” 赖毛一骨碌翻起身,边穿衣边说话:“不要叫他们知道,我听人说,你男人死到外面了,咱以后慢慢想办法。” 赖毛的衣服只有一条夹裤和一件薄袄,里没有衬衣,外没有罩衫,穿起来倒省事,两下就穿好了,然后人跳下床,摸到鞋子,拿过来穿上:“不要叫周庄的人知道,你等着,我初一夜里再来。”不等郑兔苗儿回复,赖毛就急匆匆地开门,一路小跑离开了周庄。 郑兔苗儿听到村庄里有几声狗叫,自己穿好衣服,搬个小板凳,坐到门前的月光里,仰着头,看了一会月亮,自言自语地说:“又没有个响声了,离开周庄该有几里地了吧?月亮下去,明天太阳还是一样吧?”然后关好门,回到西头屋里,看看葛生睡得正香甜,自己也上床躺下,刚刚躺下去,就有困意袭来,就这样,一觉睡到大天亮。 葛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好日子才过了半年,继母郑氏又像过年前后那样,脾气阴晴不定起来,自己不知道哪句话说错,或者继母郑氏吩咐的哪件事,他做的慢了,就会挨一顿打,而且,最为严重的是:本来一天只能吃的两顿饭,现在也没有了保证,天气渐渐冷了起来,田地里要做的农活也少了,继母郑氏早上睡懒觉,常常睡到近午时,早饭根本就是没有的,晚饭也是有一天没一天的,郑氏和葛生一样,人都是干瘦干瘦的。 饥饿是葛生最大的敌人,春天夏天和秋天,就算家里的饭不应时,也还有老天爷怜恤,树上摘一把绿绿的榆树钱子,或者是成串的槐树花,地里掐一把嫩嫩的野豌豆苗,找几颗圆圆的马泡子,还有好吃的香不香…… 这些都是老天爷爱育生灵,自然生长出来的,葛生靠这些,过了春夏秋,也填了家里吃不饱的空,很饿的时候,偷地里的农作物果实,也能弄一些吃的,比如:快要成熟的小麦,连着半截麦秆摘下,找一片低洼地,生起火来,将麦穗烤到半熟,然后用手搓掉外皮,尚未成熟的麦粒,嚼到嘴里,又香又有嚼劲。火是个非常好的东西,虽然生火很麻烦,但葛生已经掌握了用火石生火的技巧,周庄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经常聚在一起,除了烧麦粒吃,用同样的方法烧毛豆,用胶泥裹了烧红芋,还能烧他们活捉的麻雀、青蛙、草鱼等等,有了这些食物的填补,葛生度过了第一个没有爹爹周开禄的春天夏天和秋天。 可是,冬天来到了,万物渐渐凋敝,树上不要说诸如杏子、桑葚等果实了,连叶子也一片一片落尽,只剩下难看的树皮,包裹着枝仰八叉的树干,地里的庄稼都已经被人们收获了,葛生想获得食物越来越困难,继母郑氏一天天的不死不活的样子,嘴里说些葛生听不懂的话,做着莫名其妙的事情,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她随手拿起一样东西,就会打到葛生的身上,如果一下子没打到葛生,她就拿那个东西往她自己身上狠狠地打几下。就这样,葛生即使饿到眼前飞那种亮闪闪的小星星,也不敢向继母郑氏要求做饭吃。 最困难的时候来到了!这年的天气冷得早,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分,地上的雪已经有一尺那么厚,门被大雪封住,出不了门。早早地,继母郑氏就让葛生上床睡觉,这样,既省了晚上的一顿饭,也避免了葛生去玩雪把衣服弄坏了。 天不黑的时候,葛生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半夜,他也不知道是几时了,肚子饿的咕咕叫,在床上翻了几个骨碌,还是没睡着。这里的老人们常说:“小孩子不害假病”,意思是:小孩子表达出来的,都是最真实的感受,有病就会蔫了,病情一减轻,立刻就会活蹦乱跳地玩起来,睡觉也一样,瞌睡的时候,不管在哪里,倒头就能睡着,不瞌睡的时候,马上就欢腾着找玩的东西了。 半夜的时候,葛生睡饱了,他觉得躺在床上难受,自己蹑手蹑脚地穿上棉袄和棉裤,光着脚下了床,他害怕自己发出太大的声音惊动了继母郑氏,也不穿鞋子,悄悄地开了西头屋的门。葛生想到外屋去玩,这样就可以不影响继母郑氏睡觉,而且外屋有锅灶,灶台后面还堆着一堆麦秆草,坐到草堆里面,腿和脚也不会太冷,而且麦秆草堆里,偶尔还能捡到几粒麦籽儿,这也可以充饥。葛生赤着脚刚走到外屋,就听见东头屋里传出了继母郑氏的声音,这种声音很是奇怪,又像哭,又像叫,有点像春天里,蹲在房脊上的猫发出的叫声,但比那个声音小得多,如果葛生在西头屋里,隔了中间两间外屋和两堵实墙,根本就不会听到这声音。 葛生觉得奇怪,他转回去到西头屋里,在黑暗中摸摸继母郑氏的被窝,虽然被子放的好好的,但被窝是冰凉的,根本就没有人睡在那里。葛生不理解:“妈母不喜欢和我睡在一个屋子里吗?为什么夜里会偷偷去东头屋里睡了呢?她是不是每天夜里都是这样,我睡着了,她就去那屋?今天要不是我半夜醒了,还不知道呢。” 带着这个想法,葛生又回到外屋,站到东头屋的房门口,耳朵贴着房门,他想听清楚:“妈母到底叫什么呢?” 葛生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能了解,继母郑氏到底做了什么事,葛生不敢发出响动,静静地在房门外面听着继母郑氏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突然,继母郑氏发出一声音量大许多的“啊”的声音,这声音在葛生听来,觉得凄厉无比,他想到:“爹爹不在家,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妈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我要救她!”然后,葛生果断地推开门,大声喊道:“妈母,妈母,不要怕,有葛生在,有葛生在。” 映着雪夜的微光,葛生模糊地看到他的继母郑氏,正躺在床上,床上好像还有一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寒夜挣扎 第七章 郑氏兔苗儿蠢蠢的心里,又害怕又渴望,又想拥有又想拒绝,赖毛临走时说好了的“初一夜里来”,到了初一早晨,她早早地就睡不着觉了,起来打开堂屋的大门,鹅毛大雪纷纷扰攘,她心里想:“老天爷也不叫我这样做,下了这么大的雪,赖毛一定来不了了,他要是今晚不来了,我以后就雇别的人收种庄稼,只错了那一次,我自己不说,这事就烂到肚子里,没人知道了。”可到了傍晚,郑兔苗儿还是天不黑就让葛生去睡觉,自己在锅灶里升起小火,一边自己烤火取暖,一边顺便烧了一锅又一锅开水,她用热水把自己身体擦洗了一遍,不停地添加热水泡脚,直泡到身上暖洋洋地,反正睡不着觉,郑氏兔苗儿将家里的物件规整规整,就着热水,把家具门窗擦拭干净,平时不怎么进去的东头屋也收拾一遍,拿出葛生奶奶在世时候睡觉的厚被子,把床铺好,几次进了西头屋,都看见葛生睡得香香的。郑兔苗儿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是个孩子多好,啥也不用想,上床就能呼呼地睡着觉。” 下雪的冬天,夜好长啊!郑兔苗儿觉得像半辈子过去了一样,可这一夜还没等到鸡叫:“天怎么就不亮呢?”村庄里传来了狗叫,这叫声一点也不真实,就像梦境里的声音,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郑兔苗儿把耳朵贴近堂屋门,听着外面,雪已经停了,也没有一丝风,细细的脚踩上积雪的“噗嗤”“噗嗤”声,由远及近,快要到她家的房门口了。“赖毛真的会来吗?这么大的雪夜,路上走多困难啊!他从哪里来呢?离这里最近的村庄也有三四里地,如果是从集上来,尺把厚的雪地里,夜晚要怎样走十几里、二十里地啊!如果他真是冒着这么大的雪来了,我今晚就留下他,这大雪天,也没有人会到我这里来,我只把葛生看好就行了。” 不等踏雪声到门口,郑兔苗儿就打开堂屋门,果然,他看到赖毛一脚一脚地走过来,每一脚踩下去,雪都漫过小腿肚子,然后再艰难地把脚□□,再走下一步…… 郑兔苗儿蹲下来,把堵住门的雪往两边扒,眼看着外面,赖毛终于一脚踩到郑兔苗儿扒开雪、露出的地面上,摇摇晃晃地靠在郑兔苗儿身上。 赖毛二十出头,和葛生妈母的那一回,是他人生的第一次体验,仓惶离开周庄之后,他回到自己家的大船上睡了两天。在当时,一个男人做的最缺德的事就是“敲寡妇门,扒绝户坟”,葛生的爹爹不在家,自己趁虚和人家的女人睡觉,给人家男人戴绿帽子,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多丢人现眼,何况那男人是周庄的男人。周庄别的什么都不出名,就是女人能生,远近闻名,那个村庄里的女人,个个都生五六个、甚至七八个儿子,不消三四代,一个家族就枝繁叶茂地壮大起来,其他的族姓,若是和周庄发生了冲突,打起架来,用周庄人的话说:“哼哼,两个打一个,我们家还剩一些携衣裳的呢”,若是周姓族人知道了赖毛做下了这种事,那不把他打死,也要打个胳膊残腿瘸的。 但这些仍然不能斩断赖毛的冲动,之后的二十天,他天天盼望着这个月快过去,好容易等到初一,老天又下了一场大雪。赖毛顾不了这些,他用草编了一个大大的窿窝子,套在鞋子的外面,这样既防滑,又增大了脚落地的面积,穿上窿窝子,从十几里远的市集上,他现在干活的那人家里,天刚黑的时候就向周庄出发,茫茫的雪夜里,赖毛迷失了方向,在田野里艰难地走着,至少多绕了十里路,终于看到了葛生家门前的那棵大杏树。 就在郑氏兔苗儿和赖毛颠凤倒鸾的时候,郑氏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六岁的葛生在夜里醒来,看到了这一切! 听到葛生喊“妈母”的时候,刚开始,两个人都愣怔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应对,不过,略一愣神,郑氏就清醒过来,她就势将赖毛推到床里面靠墙壁的地方,用被子将他蒙起来,自己装做把被子掖到肩膀以上,完全将赖毛遮住,然后侧着身子躺在床上,面对着葛生,说:“你咋不睡觉?天还没亮,你起来能做啥?” 葛生到床跟前,就想看看床上的那人是谁,他问道:“妈母,你可是害怕?我听到你喊才进来的,你床上的那个人是谁呀?” 郑氏不敢正面回答,一边说话,一边脑子转动:“不是的,葛生,你听我说,我睡觉,睡到半夜里,你奶奶托梦给我,说今天雪下得大,天气太冷,她在那里感觉冷得慌,叫我把她原来的厚被子拿出来,给她老人家暖暖热,这样她在那地里就不冷了。你刚才听我说话,就是我跟你奶奶说话呢。” 葛生的小手探到郑氏的床前,郑氏伸出两只手,将葛生的手攥在手里揉搓。葛生听到郑氏说起奶奶,立刻问:“奶奶在这里吗?奶奶在这里吗?” 郑氏低声说:“你奶奶去年就死掉了,她现在是鬼了。”然后忽然声音大起来:“怪不道人家说,小孩子十二岁之前,天眼没关上,能看到阴间的事,还真是的,你刚才是不是看到我床上有个人?” 葛生疑惑地答道:“是啊,我看到有一个人,骑在妈母身上,想欺负你……” 不等葛生说完,郑氏就接上了:“真是的啊,我都没有看见有人,我是大人,当然就看不见了,你是小孩子,能看见阴间的事,你刚才肯定是看到鬼了,你奶奶找我说话,肯定被你看到了。” 这样一说,葛生心里害怕了起来,葛生家住的离开村庄远,孤零零地杵在村庄的东面,离周姓族人的家族坟地却比较近,平时,葛生和村子里的大小孩子们在一起玩耍,总是能听到一些诸如:黄鼠狼穿了谁家孩子的衣裳,成精作怪了;天狗吃了月亮的时候,坟地里的鬼魂会出来唱歌;老妖怪半夜里进到村庄里,听到谁家的孩子哭,就会把那孩子的手指头当作果子吃掉…… 等等,一些关于鬼怪的故事。一个个乡下漆黑的夜晚,特别是爹爹出门、奶奶去世后的这一年里,家里只有葛生和他的继母郑氏两人,葛生对未知的黑暗有多恐惧啊! 听到继母郑氏说,自己看到了奶奶的鬼魂,葛生心里害怕了起来,也不敢再到被窝里找了。看着继母郑氏正握着自己的小手揉搓,葛生顺手就拉一下:“妈母,我们回屋里睡觉吧,葛生一个人睡不着,葛生害怕——” 郑氏把葛生的手丢掉:“你去睡吧,嗯,”她又干咳了两声,继续说:“昨晚我开堂屋门,雪地里,兔子没地儿躲,竟然跑到咱家里来了,我关上门,用棒槌敲死了,等天亮了,我煮兔子给你吃。”郑氏把赖毛打的一只野兔子,说成是自投罗网,进了家门送到嘴里的傻缺,赖毛在被窝里听着,觉得郑氏瞎话编的有鼻子有眼,自己都要相信了。 葛生听到有兔子肉吃,马上高兴起来:“好啊,好啊,妈母,葛生现在就好饿。” 郑氏突然恼怒了起来,大声地斥责道:“你就知道吃,睡,你可能省点心,帮点忙,让我歇一点?家里没柴禾了,你可知道?拿什么煮兔子,劈了你的胳膊当柴火烧吗?”说着,抬起手,对着葛生的小脸就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巴掌,这样根本不能平复郑兔苗儿心里的怒气,好好的夜晚,叫这个不长眼的孩子给破坏了,思绪到了这里,郑氏的心情马上就从阴郁转向了暴风骤雨,半个身子探出被窝来,就向床头前的地上摸东西。 郑氏的这种阴晴不定,葛生领教过多次了,当她语言这样凌厉的时候,是摸到什么东西,都要打到葛生的身上的。平时,在家里,她摸到一把扫帚,或者树枝,或者烧火棍等等,葛生都是做好准备,挨她几下,哭一阵,郑氏也不至于一直打下去,今天,葛生看到郑氏在床边摸来摸去,最后摸到了靠墙放着的一把大铁锹。 这把大铁锹非常的锋利,葛生爹爹没离开家的时候,带着葛生在河塘边,葛生看到了一条黑鱼,葛开禄用这把铁锹一投,就把那条倒霉的黑鱼钉在了岸边,半个身子都被切断了。看到郑氏摸到了这把铁锹,葛生知道这把铁锹的厉害,他也知道他的继母郑氏,摸到了这铁锹,就会用这个打他。恐惧攫取了幼小葛生的全部思想,求生的本能让他没有多余的思考,只是转身就往外面跑。 和他料想的一样,郑氏见到葛生逃跑,举起的铁锹够不着打他,就用力将铁锹掷出去,在葛生的身后,只差一点点,锋利的铁锹就砍到了葛生的身上了! 今天,继母郑氏更疯狂了!“如果我在家里,她会不会把我打死?”铁锹在葛生的身后落下,落到了屋里的一个小板凳上,那个板凳的一条腿生生地被劈断了!这更增加了葛生的恐惧,现在,他只想从郑氏的眼前逃离开,或许,到了天明,继母的脾气就又好起来了呢? 葛生穿着棉袄、棉裤,光着脚丫子,打开堂屋的门,就往外面跑,巨大的恐惧,使脚下寒冷的感觉也减轻了多半。雪太深了,一脚踩下去,需要用手帮忙,才能从雪里把脚提出来,就这样,葛生双手着地,上半身匍匐在雪上,半爬半走地离开了家。 开始的时候,葛生还能听到郑氏在他身后咆哮的声音,他就加快了速度,想快快地远离这声音,后来,这声音渐渐地模糊了,变成了在雪地上的回声,葛生回头看看,还能看到自己家屋前的那棵大杏树。这里离自己家还是太近了,要离开的更远些,葛生这样想着,又往前爬了一会,他现在回想起继母郑氏说的话:“等天亮了,我煮兔子给你吃。”兔子洗剥干净了,剁成小块,放到锅里用油炒一炒,放上水,炖它半个时辰,那多好吃啊!下雪的时候,本来就是村庄里男人们带着狗逮兔子的季节,去年冬天,葛生的大伯逮了两只兔子,还送了一只来,让继母郑氏煮给葛生吃,那味道多香啊!葛生在雪地里,想着,想着,就流了口水。 继母郑氏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回想起来:“你就知道吃,睡,你可能省点心,帮点忙,让我歇一点?家里没柴禾了,你可知道?拿什么煮兔子,劈了你的胳膊当柴火烧吗?”最后的一句,反复在葛生的脑海里响起:“家里没柴禾了,劈了你的胳膊当柴火烧吗?”葛生觉得,以他继母郑氏阴晴不定的性格,当她暴怒的时候,家里没有柴火,她真的会劈了自己的胳膊当柴火烧。 葛生现在想去找些柴禾搬回家了,可现在大雪覆地,足有一尺厚,哪里能看到柴禾呢?离周庄很远的地方,有一片树林子,葛生夏天的时候,跟村庄里的孩子们一起去那里玩过,“对,树林子里一定有柴火。”葛生想到这里,就准备自己去那个树林子里了,可是,当葛生从雪地里站起来,四面张望,想看那个树林子在哪边的时候,他傻眼了:葛生看到自己站在天和地的中间,周边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白茫茫的雪地,一眼望不到边! 葛生看不到他想去的那个树林子,更可怕的是,他也看不到自己的家,以及他大伯二伯住的周庄了!现在,茫茫的雪地里,他失去了方向,不知道往哪里去了,而且,站在雪里,他的脚开始钻心地疼了起来! “谁来帮帮我?”葛生开始哭起来,弱弱的哭声,被淹没在皑皑的雪野里,没有一个回声。 “爹呀,你在哪里啊?葛生脚疼——”可是,那个离开家已经一年零两个月的周开禄,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书不捎,信不通,人没影,丢下小小的葛生,孤零零地在这苍天大地之间。 “奶奶,你不是刚才跟妈母说话了吗?你来看看葛生啊,葛生没有劲儿走路了,走不动了,葛生到哪里找柴禾啊?”葛生哪里知道人世的险恶,人心的狡诈?继母郑氏编出的一番瞎话,他全部当成真,当时,听到继母郑氏说他见到鬼,葛生还有些害怕,可现在,葛生一心盼望他的奶奶,在这时候,以鬼魂的方式出现,哪怕只是用手摸摸自己的头,葛生都觉得幸福无比了! “娘啊,你在哪里呀?你要是有鬼魂,来救救葛生吧,我冷,我饿,我脚疼……”葛生哭到自己实在没有力气了,本来就营养不良,晚上临睡的时候,又没吃晚饭,被吓的爬了那么久的雪地,又在寒冷的雪地里光着脚,哭了这么长时间,葛生已经快要虚脱了!人有些站不住,他想趴到雪地上歇一会。 就在这时,葛生听到了一个从没听过的声音,那声音好温柔,好好听:“葛生,来,我带你去找柴禾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侥幸活命 第八章 听到这个声音,像有一团火在葛生的心里燃起来,使他浑身都感到了温暖,人也有了力气,他重新站起来,看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 葛生看着对面那个女人的长相,和他的继母郑氏有一点点相似,觉得很奇怪,心想:“妈母怎么会来找我呢?就是我出去玩,她也不会去找啊。”于是,疑惑地问: “你是我妈母吗?” 对面的女人笑盈盈地看着葛生,冲他摇了摇头。 葛生也摇了摇头:“你不是我妈母,我知道,你不是我妈母,你比我妈母长得好看,你笑的样子真好看。” 对面的女人笑着,亲切地冲葛生招招手,好像是让葛生过到她那里的意思。 葛生一边向前,一边说:“你穿的衣裳真好看,我在哪里见过这衣裳的。” 葛生努力地向那个女人走过去,可他无论怎么努力,他和那个女人的距离也没有缩短,葛生想伸手抓住那个女人的手,可怎么也够不到。葛生实在太累了,一点劲儿也没有了,可是,对面的那个女人让葛生感到无比的信赖,葛生想:“只要我能抓住她的手,她一定会把我抱到怀里,我就能暖和了。” 对面的那个女人不断地用慈爱的眼神看着葛生,用微笑的面容鼓励他,不停地用双手引导着葛生“来呀,来呀,到这里来”。 葛生也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他感觉自己身下的雪地上,好像有一堆柴禾,他用手扒了几下,果然有一堆枯枝。“嗯,我拾到了柴禾,回家去,妈母就不会把我胳膊劈下来当柴禾烧了吧”。葛生又下力气,将一片雪都扒开,拉出一些枯枝,堆在旁边的雪地上,自己试了试,根本没有力气把这些柴禾抱起来,葛生实在太累了!刚才,有人引导他,才勉强爬到这里,现在,那个引导他的人也不知道哪去了,葛生心里一松,两只手在胸前交叉,抄到袖子里,蜷着身子,倒下来,睡着了。 郑氏恼火葛生,在那个不该醒的时间醒来,又到了不该到的地方,还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恼怒中,打了葛生,她把铁锹扔出去,只是想吓吓葛生,让他不敢再来到这个屋里,她是看好了葛生往外屋跑,她才把铁锹扔到里屋的小板凳上,还劈断了一条板凳腿。看到葛生出去了,郑氏认为葛生不过是害怕挨打,跑到门口躲一会,等看到自己不生气,不骂他的时候,肯定就乖乖地回家了,这么冷的天,大雪封门的,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呢?过一会,就会回到他的床上,好好地暖被窝了。 郑氏和赖毛上半夜都没有睡觉,葛生离开家之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困意袭来,两个精疲力竭的人,都沉沉地睡着了。 大雪过后,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村庄里的人们多数都窝在家里暖被窝,只有几个年龄稍微大一些的老伯,天亮以后就起床,拿着铁锨之类的工具,沿着人们必经的道路,一点一点把雪铲掉,在路当中铲出一条路眼儿来,这样,等村庄里女人和孩子们出来的时候,大家都有一条不宽的路可以走了。 有一个老伯铲雪,铲到村头那里,无意中看了看地里,他觉得有些奇怪,“那个是什么东西呢?”正嘟哝着,看到葛生的大伯周开宝,也拿了一把铁锨出来,就指着那里说:“开宝,你看看那里,那地儿是你家的坟地,你看那里好像有个红的什么东西?” 周开宝看过去,果然,在他家坟地那个方向,白雪铺满的地面上,仿佛有一团红的什么东西:“真是的,我过去看看。”周开宝用铁锨拄着,大步走过去,到了那团红色东西的跟前,他惊呆了! 那是他弟弟周开禄唯一的儿子,他的亲侄子周葛生!小小的葛生,身体像一只小狗,蜷曲在一起,躺在一块干净的土壤上,旁边有些枯枝堆着,枯枝的外面,厚厚的雪就像围成的天坑,葛生就在这一小片的坑底里躺着。 周开宝以为葛生会“被冻得没有了”,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在野外露宿一夜,就是大人,也不一定能活下来,何况葛生只是个孩子!他扔掉手里的铁锨,弯腰就把葛生抱到怀里。周开宝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痛苦地把脸贴到葛生的脸上,但他马上惊讶地感觉到:葛生的脸虽然凉,但这是在屋外冻得凉,而不是没有生命的冰!周开宝还不放心,他把葛生的手从抄着的棉衣袖子里抽出来,抓在手里,这手是暖和的! 周开宝欣喜万分,抱着葛生就往村庄里走,沿着刚才他来时踩过的脚印,一边走,一边骂:“歹毒的恶女人,这么小的孩子,快被她折磨死了,老四不在家,就没人管得了她了吗?” 几个铲雪的老人,都是周姓族人,看到葛生在坟地里被抱出来,心里都不是滋味:“都说晚娘恶,晚娘坏,这样大雪天,把孩子撵到坟地里睡觉,也算万恶到顶了吧,我们长了几十岁,也没见过这样的,开禄在外面死活不知,就留下葛生这一支香火,这样下去,早晚让她给虐待死,不行,这样的女人要管管,走,找族长去。” 周开宝把葛生抱到自己家,他家最小的两个孩子还赖在被窝里没起床,周开宝吼了一声,叫他两个爬出来,然后就把葛生放到热被窝里,周开宝把事情跟他的妻子、他的大女儿、二女儿说了,一家人都气到不行。 周开宝最大的这两个女儿,平时都隔三差五地帮着照顾没有娘的葛生,葛生对她两个也亲热,大姐、二姐地亲亲热热地叫着,大姐坐到床边,轻轻地喊:“葛生,葛生,醒一醒,醒一醒,睁开眼,睁开眼看看大姐。” 屋里面火盆里还有火,葛生在被窝里也感到了暖和,他伸了一下胳膊,又伸了一下腿,突然,钻心的疼痛从脚下袭来,使他大哭起来:“大姐,大姐,我脚疼。” 葛生大姐赶紧掀开被子,来看葛生的脚。由于一直是赤着脚,葛生右脚的小拇脚趾头,已经被冻掉了,现在被窝里暖和,血液一流通,鲜血就顺着断了趾头的地方流出来。 葛生大姐和二姐都哭了起来,葛生的大伯周开宝又开始骂郑氏:“万恶的婆娘,小四怎么娶回来一个这种货色!” 听到父亲骂郑氏,葛生大姐和二姐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就往葛生家里去,周开宝自己是个大伯子,不好对弟媳妇怎么样,心想:叫两个丫头去闹闹她,也给葛生出出气,因此也不拦着她俩,任由葛生的大姐和二姐去郑氏那里。 葛生的这两个堂姐,以前偶尔听说郑氏打葛生的事情,本来心里都有气,今天看到葛生这么可怜,都恨不得要把郑氏撕吃了,两个人气冲冲地就往葛生家去,周开宝的媳妇不放心两个女儿,怕万一发生冲突了,郑氏大撒泼,自己两个女儿都是没出阁的小闺女,再吃了亏,就在远远的地方跟着,顺路还喊了葛生的二大娘,周开贵家的媳妇,妯娌俩一起往葛生家走。 葛生夜里逃出门的时候,还没忘顺手将家里的大门带上,郑氏觉得葛生等一会就要回家,不能把门从里面插上,所以,等葛生的两个堂姐来到的时候,家里的大门一推就开了,两个女孩进来以后,一边大声责怪,一个推开西头屋子的门,一个推开东头屋子的门,两个人一起找郑氏。 当两个女孩进了大门,大声斥责的时候,郑氏和赖毛都被惊醒了。太阳已经出来了,照在雪地上,光线折射进屋里,显得特别地亮堂。当葛生的堂姐推开东头屋子的门时,郑氏和赖毛两个人,一个站在床上,一个站在地上,赖毛把棉袄套到了身上,还没有扣扣子,棉裤没来得及穿,下半身还是光着的,郑氏慌张中,衣服拧了劲,她一件衣服还没穿上,浑身赤着。 两个女孩像见了鬼一样,尖叫着,逃出葛生家,就往村庄里跑,还没到庄子里,迎面碰到了她们的母亲和她们的二婶娘,葛生的两个大娘弄明白事情之后,怒不可遏:“怪道她把葛生撵出来,大雪天的,睡到坟地里,原来她在家里,偷人养汉子!大妮二妮,回家叫人,打死这两个不要脸的。” 葛生的两个大娘来到葛生家门口,赖毛正好和她们擦身而过,两个女人没来得及拦住他,等到村庄里的男人来到的时候,赖毛已经逃出了很远,不在人们的视线中了。从此,周庄的人们再也没看到过赖毛,即使是他们派了人,到周边村庄和集镇里打听,也没有赖毛在哪里干活的消息,总之,赖毛从此就消失不见了。 郑氏兔苗儿是没地方跑的,她当初给那个老头子做妾,家里是得了好处,就相当于签了卖身契的,所以,老头子一死,老头子的儿子们就把她卖掉,卖给了周开禄,她现在只有周开禄家这一个归宿,老头子的那些儿子们绝对不会收留她,她自己的父母已经将她卖掉,老家的兄嫂们也断然不会接收她,自己又没生个一儿半女的,天底下,谁会收留她?谁会可怜她?谁会听她说一句辛酸的话呢?那些漆黑的孤单夜,那些从没有做过的地里活,她的苦累,没人心疼啊! 葛生的两个大娘将郑氏堵在屋子里,一人一句地数落她:“你到周家来,家里哪里对不起你?你没出一分力气,这浑砖的大瓦房你住着,你看家里,锅碗瓢盆哪一样不是好东西,你使着,雕花大床你睡着,缎子被面你盖着,整个周庄,哪个女人有你这样荣华?地里重活你做不动,哪一季都给你找短工,一庄子老少帮你有多少?你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可有脸还活着了?” “葛生虽然小,孩子多懂事啊,你浇个菜,他跟着你舀水,你做个饭,他跟你添火,摘菜、扫地、收东西,借东西,孩子都知道干,你说你的心可是让狗吃了?你不要脸跟野男人睡,怕孩子看见,你把孩子锁到那头屋里不行吗?你把他撵到雪地里,在老坟头上睡了一夜,脚趾头都冻掉了,你这样作恶,不怕死后,五阎王给你下油锅,打到十八层地狱里去吗?” 自从葛生的两个姐姐进门之后,郑氏兔苗儿就处于蒙圈的状态里了,脑子里是一团浆糊,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起初,她恨自己:“晚上的时候,本来太累,只想迷糊一小会,然后趁天不亮,就把赖毛撵走的,怎么就睡着了呢?怎么就睡过了呢?怎么就到太阳出来了呢?”后来,她又开始恨赖毛:“这个没有刚火的男人,敢做不敢当的孬种,事情既然做下了,要死要活,总该两个人在一起受着,可他倒好,溜的比兔子都快,一句话都不留下,自顾自地逃跑了,也算我瞎鼻子、烂眼,跟个这样的窝囊废上床,活该死了没人埋,死后还要下拔舌地狱。” 等到郑兔苗儿听说葛生在坟地里睡了一夜,脚趾头都冻掉了之后,她真心实意地在心里忏悔了:“我千不该,万不该,为了那个破玩意不值得的男人,把葛生骂的跑出去。可是,我以为他跑出去,一会就回来了啊,我不知道他自己跑到坟地里去睡觉了,我要是早知道这样,夜里不睡觉,也要把他找回来。混蛋周开禄把我弄来,扔到这里不管不问,在周庄,我就葛生这么一个亲人啊!” 从梦中醒过来,到现在,郑氏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葛生呢?葛生在哪里?我看看咋样了?” 葛生的大娘更气了:“你少装样了,你听到葛生没冻死,你心里不舒坦可是?现在要看葛生,你早死哪去了?这冰天雪地的,孩子夜里没在家里睡觉的时候,你哪去了?你顾着和野男人快活了!” 村庄里的老老少少,一层一层围了过来,葛生家门前,虽然没有人铲雪,但被这么多人一踩,地面也平整了不少。众人义愤填膺,女人们恶狠狠地咒骂着郑氏,一些男人们胡乱地议论着:“这女人偷汉子,我们周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这女人他妈的眼瞎吗?开禄是个啥样的人?能文能武,要长相有长相,要本事有本事,这不就出去一年,她就在家里偷人,要偷也找个像样点的呀,那个赖毛短短粗,歪瓜裂枣的,长得可像个人样?一句话都说不清楚,就他也给开禄戴绿帽子,你说这可有天理了?” “还不是这个女人浪,是个公的她都要,幸亏她家没喂狗,估计公狗她都不放过。” “最气人的是,她虐待孩子。你可知道,葛生是在坟地里被找到的,大雪天的,睡坟地里一夜,都没冻死。” “是的,刚才我们几个还去他家坟地里看了,你说可邪乎:平地里雪都一尺多厚,就葛生睡的那一小块地方,一点雪也没有,他正好睡到一个土坑里,旁边还堆了一些枯草枯枝子,要是睡到雪窝里,早该冻死了。” “开贵也去看了,他说那个坟头,就是开禄前面的媳妇,就是葛生亲娘的坟,葛生睡到他娘的坟头上一夜,没冻死,那是他娘的鬼魂看着护着呢。” “任谁说没有鬼魂,我都不信,哪家上人不照看自己的孩子?就算死了,埋了,你看,要不是葛生亲娘保佑着,葛生不都死过了吗?” “可不是嘛,你看千年百辈子,谁不给自己过世的祖上先人上坟?有一回,我在城里,有人问我可要信教,信一个什么神,我才不去信呢,世上信那个神的,有千千万万人,那个神哪里管得过来?我只信我自己家的上人,只供奉自己的祖先,你想想,谁不保佑自己家的后世子孙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活埋郑氏 第九章 郑兔苗儿现在感觉,自己就像被人扒光衣裳,站在高处,任人围观,她的尊严,被所有的人踩在脚下,没有一个人不骂她。她想到了死,可是现在被众人围堵着,死也死不掉,这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吧! 郑兔苗儿就直接靠着墙瘫坐在地上,屋里挤满了人,门口也都是人,她感觉到有雪团砸到脸上,也有菜叶子之类的砸到头上,满耳朵眼乱哄哄的,各种恶毒的咒骂、奚落,一些不堪入耳形容她的下流话,灌入她的神经里,早就没有了疼痛的感觉了,也没有了羞耻的感觉。郑兔苗儿心里反复念叨:“就当我是案板上的一堆肉吧,谁想割多少,就割多少,零刀子割就是了,不就是一个死嘛!反正我也活过了二十年,也经历了三个男人,死掉也不亏了。” 周家宗族里问事当家的人,起初是听人来报告说,郑氏如何如何虐待前人的孩子,觉得这女人心眼坏,要给她点教训,不然,以后孩子跟着她,还有很多罪要受,当家的几个人才叫着来齐,准备一起到祠堂里商量一下,怎么处置郑氏,这时又有人来报告说,郑氏败坏门风,和短工赖毛一起,被捉奸在床。 族长脸色一黑:“这还商量什么,埋了她。” 族里临时召集了一些人,在祠堂里开了个小型会议,大家一议论:“我族里虽然有这样的规矩,但从来还没有一个人受过处罚,这个不守妇道的郑氏,就拿她立个例子吧。” “郑氏又没有个子嗣,就是活埋,也不能埋到周家的坟地里,离庄子远远的河汊子里,有一片乱死岗子,就在那里执行家法吧。” “不能便宜了她,把她的外衣脱下来,只穿内衣拉出去,冻得差不多了,再埋。” “今天下午就把她埋掉,不然,到晚上谁看着她?要是让她自己上吊死了,岂不是便宜了她?” 就这样,最后大家意见一致:今天下午就把郑氏活埋,扒掉外衣,只穿内衣,从雪地里拖到河汊的那片乱死岗子,埋过以后,不留坟头,将来谁也不知道她埋到了哪里,等夏天涨上水,淤泥一起,就不再有人知道有她这个人了。 午饭的时候,葛生大伯家也是一团忙乱:他家本来孩子就多,大哭的,小叫的,两个大些的女儿今天看了不该看到的东西,都躲到屋里不出来,周开宝照顾了葛生一会,祠堂里就来人叫他去议事,等周开宝媳妇骂够了郑氏,回到家,葛生在被窝里睡着了,她自己家最小的小孩子,衣服也没穿好,冻得流着鼻涕,还拉了一屋子的屎,没擦屁股,坐的板凳上、床边上也都是屎…… 周开宝的媳妇忙着给小的穿衣,打扫和刷洗,这些还没做好,她家的另一个孩子,从葛生家里回来,嗷嗷叫地喊着饿,要吃饭,葛生也醒了,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他还没吃过东西,听着大伯家他的哥哥们喊饿,他也小声地说了一个字:“饿”。 周开宝的媳妇骂骂咧咧地喊年龄大的两个女儿,叫她们出来帮忙干活,家里这么多人,弄饭吃,也是个大工程啊! 吃过午饭,周开禄的大姐就来到了。刚出了事,周开宝派人去叫他姐姐回来。他们家兄弟姐妹多,周开枝是长姐,虽然是女孩,嫁出去多年了,但兄弟几个遇到大事,总会去请大姐来家出个主意。去年,周开枝和她的四弟周开禄一起,从百里之外,把郑氏接回来,重新给四弟周开禄组成了家庭,大家眼看着葛生的母亲难产而死之后,周开禄就像半个死人一样,机械地劳作,机械地生活,只和葛生才能多说几句话,娶了郑氏之后,这一切都有了好转。谁料到新婚半个月之后,四弟周开禄说是出去挣钱,从此就没有了音讯,到今天,人已经消失一年有余了,现在郑氏竟然做下了这种事。 大姐来到之后,兄弟姐妹都聚到大哥周开宝家,给人家做了上门女婿的小五也回来了,她们家兄弟五个,姐妹两个,兄弟中的老三未到成家年龄夭折了,老四现在人不知所踪,剩下的都聚在周开宝家,大家开始讨论起来。五弟和二姐周开叶都极力赞同家族的处罚方案,赶紧地把郑氏处理掉,省的全家跟着丢人现眼,二哥周开贵一声不响,大姐周开枝提出自己的看法:“郑氏做出这种事,是她自己作死,也怨不得别人。只是,老四不在家,郑氏终究是老四的媳妇,老四没说同意不同意,现在我们要是当家,做了决定,将来老四回来了,心里不悦意,人已经死了,我们到哪里还他的人去?” 周开宝连连点头:“就是的,上午在祠堂里,我就没敢直接应声,老四前面的媳妇死了,现在又娶了个媳妇,要是我做主同意的,直接处死了,将来老四怪我,我可有办法让她活过来?” 老五听了很生气:“就这样的女人,有她还不如没有,我四哥还会护着她?如果我四哥在家,早就一刀劈了她,还省的这大雪天的,还要去那么远,挖坑埋她。” 葛生吃饱了饭,在被窝暖了大半天,现在有了精神,听到大家议论了半天,才明白是在讨论要不要把他的妈母弄死掉,葛生从被窝里爬出来:“大伯,不要把妈母弄死掉,妈母死了,就没有人给葛生做饭吃了,也没有人晚上和葛生睡一个屋里,我害怕。” 葛生的两个姑姑都围过来,查看葛生的伤口,嘴里“乖乖”“孩子”地叫着。 葛生说出来的话,也使大家陷入了思考:是啊,好歹郑氏在,也可以照顾着葛生,要是郑氏没有了,谁来照顾葛生呢? 葛生的二伯周开贵是不敢开口的,他自己家的孩子稠,活活的孩子生下来,都放弃了,他哪敢再说收养葛生的事情? 葛生大伯家的情况也差不多,五叔和两个姑姑,都需要人家家里同意才行。要是哪家孩子少,收养一个还行,她们兄弟姐妹,每家都是多子女,多一个孩子,就多一个负担。 商量了一会,葛生的五叔和二姑也不言语了,周开枝和周开宝的想法占了上风,他们兄弟姐妹在一起,避开葛生,统一了意见:给郑氏一个大大的教训,让她受些罪,有个怕矩,但不要处死她。这时族里来人叫周开宝去祠堂,他家定了意见,族里就可以执行家法了。 最后,周开宝的意见也得到了族长的同意,半下午的时候,族里当家主事的人都到了葛生家。这是初冬,尽管雪下得厚,但太阳一出来,雪化的也快,铲过雪的地方,和有人一直走过来走过去的地方,都见了路,人们就在葛生家门前的烂泥地上,挤挤攘攘着,都等着来看热闹,连旁边村庄里也有人过来围观,他们好像是来看一出大戏,不管是杀人,还是虐待人,过程越复杂,被虐的过程越长,越符合他们的胃口,越能得到他们的叫好。 郑兔苗儿知道自己是没有活着的可能了,她借着要上厕所,只和两个女人一起,到了西头屋,那里是她的卧室。卧室里那张雕花大床上,曾经有过她对未来幸福生活最美好的向往,可是,郑兔苗儿知道,从今以后,这些都不是她的了!她打开箱子,拿出自己最好的衣裳,从夏天的衣裳,到冬天的衣裳,对看着她的两个女人说:“我死不怪你们,死后变成鬼也不来找你们的事,你们让我穿上衣裳再死吧。” 农村的女人,大多都胆子小,无数个夜晚,她们都要生活在广阔无垠的黑暗里,谁能不对未知的事情产生恐惧呢?何况,她们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关于恶鬼的太多,所以对死亡和鬼怪都怕得要死,听了郑氏的话,她们也不为难她,只在一旁,看着郑氏一件一件地穿上衣裳。 郑兔苗儿把夏天的薄衫穿在里面,把秋天的夹衣穿在中间,外面穿上冬天的棉衣,对着镜子,整理整理装束,镜子里,她是个好看的人啊! “明天我就是鬼了”,郑兔苗儿对自己说。 两个看着她的女人面面相觑,心里又增加了一点害怕。是啊,换做是谁,你面前活生生地站了一个人,没病没灾的,明天就要变成鬼了,这句话想想就让人觉得恐惧。其中一个女人小声地说:“这跟我们俩可没有关系,我们俩是被派来看你的,你穿衣裳,我们也没拦着你。” 该来的总会来的,郑兔苗儿换好衣裳,打扮好自己,就听到门口的声音变小了,房门外不再像上午一直以来的无序嘈杂,仿佛有个大锅盖,一下盖住了满锅沸腾的开水似的。 “开开门吧,我收拾好了,该咋着就咋着,这样活着守活寡,跟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我自作孽,死了谁都不怪,变成鬼,也离这里远远的,与你们这周庄再没有瓜葛。” 之后的事,在郑兔苗儿的意料之中,无非是哪个人说了些“郑氏辱没家门”之类的话,然后宣布活埋。 负责看郑氏的两个女人,按要求来脱掉郑氏的棉衣,两个女人听过了郑氏变成鬼也不来找她们的话,只脱了棉衣,里面的夹衣和夏衣都没动,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劳力,过来拖了郑氏就往门外走。 大家都不知道葛生是啥时候过来的,这时候,突然堵在门口,大声哭喊着:“你们不要把我妈母弄死掉,你们不要把我妈母弄死掉……”马上就有人过来,把葛生抱到了一边,人群里只能听到他大声的哭喊:“不要把我妈母弄死掉……” 郑兔苗儿闭上眼睛,脑海里回想起她和葛生相依为命的种种画面来,“人为什么总要经历了生死,才能明白生命的可贵,才能明白世间的美好?如果让我重活一遍,我一定好好待他,绝不让这次的事情再发生了。”今天闹到现在,她只听人们说葛生的脚趾头冻掉了,她还没看到葛生,现在,葛生居然来给她求情!“可怜的孩子,出生就没有了娘,这一年来又没有爹来照顾,又遇到我这个坏心眼的后娘,受了多少的罪,我死之后,老天一定要派个好人,好好地照顾他,不要让他再受罪了!” 郑兔苗儿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画面:她针线做得不好,挨打过脸;面发的不好,挨鞭子抽过;老头子的大儿子烦她,用脚踹飞过她;给老头子做了妾,不挨打受气了,可没多长时间,老头子就死了;跟了周开禄来到周庄,那时候多好啊,是的,那时候多好啊!郑兔苗儿脑子里都是自己的陈年往事,身体就交给别人,随别人处置了。 等到了乱死岗子,早有人挖了个浅浅的坑,有人把郑氏推进去,不等别人按她,郑氏就自己坐下,脸朝上,两手交叠放在肚脐眼上,闭上眼睛躺好。做事的人已经被交代好,象征性地往她身上覆了几铁锨土,只盖了腿和小肚子,胸以上都露在外面。 看热闹的人并不过瘾,有些人急吼吼地喊快填土,有的人还自己用手抓了土往郑氏的脸上扔。 郑兔苗儿在坑里躺了许久,感觉到自己腿上和腹部有被压的力量,觉得自己离死就不远了,偏偏这时,她听到有人说:“由于继子葛生求情,郑氏死罪可免,现在已经给了她教训,事情就到这里了。” 然后,看热闹的人们不情不愿地慢慢散去,葛生和他的姑姑大娘们,来把郑氏弄起来,带回到家里,也没有人跟郑氏说话,把郑氏送回到了离开周庄二十丈远的、孤零零的几间浑砖瓦房里,大家都各回各家。都是庄户人,谁家没有一堆家务事等着做?何况,郑氏做的事情本就是丑事,连累着兄弟姐妹们都丢人。 门外看了一天热闹的人,也都慢慢散去,离开时,许多人还带着遗憾和不满:“这样的女人,还留她活着,真是没道理。” 立刻就有人接上这个话:“这女人,但凡是个人,还有点脸,也就自己死了,哪里死不掉?半截绳头子也吊死了,水缸里也沁死了,不然,可能出门见人了?族里饶了她的命,是因为她男人没在家,这事总要等他家男人回来,恶心一下,再处理最好。” 远的、近的,亲戚邻里,恨的、骂的、叹息的,看热闹的,在天黑之前,统统都离开了这里,家里就只剩下葛生和他的继母郑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寻踪父母 第十章 周开宝兄弟姐妹们以为,是他们到族里说了话,才免了郑氏的死,其实,并不完全是。 周庄虽然是一个族谱,全庄子都是本家,但依然有贫富之分。庄子里最富裕的一家,他家有门路,到城里做了生意,每年都给家族祠堂里捐一大笔钱,因而在家族里说话就有分量。说起来,那人和周开宝还是爷爷辈亲兄弟,周开宝不知道,那人在午饭的时候,找过了族长,他家说的话,是救郑氏小命的关键所在。 过了后天,是个好。周庄人办喜事,都是经过阴阳先生算过命,合过八字的,而这家的孩子结婚,就请人算过了日子,定在大后天,这个日子适宜婚嫁,是个好日子,当地人就叫做“好”,还有三天,他家就要敲锣打鼓地娶儿媳妇,戏班子都请好了,提前两天——就是明天就到庄子里来了,连着要唱三天大戏。他家有这样的大喜事,哪能让郑氏破坏了气氛?要是今天庄子里活埋死了人,明后天的唱戏娶媳妇,他家觉得有些晦气,因而向族里求了情,理由和周开枝周开宝姐弟们一样,“开禄毕竟不在家,处死人家的媳妇,总要人家的丈夫同意。” 这家请的戏班子老板,人们都叫他老马,老马就是周庄附近村庄的人,早年出门学戏,后来自己组了戏班子,在颍州府、归德府一直到开封府一带跑生意。老马今年四十多岁了,自己早就不上台,专门到处联系着接活收款,和物色招收新人等。戏班子里面老老少少十好几口人,赶着两辆用槐木做成的太平车,驮着他们的服装道具等家当,跟着老马走南闯北讨生活。 老马到了周庄,和东家搭上线,商量好唱戏的时间、地点、内容等,就赶紧找周开禄。周庄有年纪的人都知道:当年周开禄七岁,就跟着老马离开了村庄,到十九岁上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就带着即将临盆的媳妇,和十几车的家俱财物,手里还有大量的现钱,盖了房子,雇了佣人。前年老马的戏班也来周庄唱过戏,来到这里,周开禄就把家里的两间堂屋腾出来,给他的戏班落了脚,省得老马一行人露天搭棚子吃睡了。 这回,老马也是想找周开禄,把一个戏班子的人都安顿在他家。唱戏的人,走南走北,对住要求不高,有个地方藏头就行了,哪怕就一间房子,大家集体在地上打通铺,男人一边,女人一边,能过夜就行,况且,上次来这里时,周开禄家能腾出两间房,男女各一间,这就更方便了。 请戏的东家告诉老马:周开禄不在家,家里就他女人和一个小孩,让老马先跟周开禄的大哥周开宝说一声。 周开宝也在娶儿媳妇的那家帮忙,同宗同祖的,有人家娶媳妇,近门的男人女人,大多数都会到场帮忙,搭棚子,搬桌子凳子,洗碗,洗菜等等的,什么事情都不做的,到时间就去东家吃饭菜席,也算帮了人场。饭菜席开的桌多,能显示办事的东家人缘好,混得开,交友广泛,是大大的排场。 老马一见到周开宝,伸手揖了一揖:“开宝,我又来给开禄找麻烦了。” 周开宝马上接到:“太客气了,当年,要不是你把开禄带走,教他学本领,他哪能有恁大的本事,没要老的操一点心,就自己盖了四间大房子,你来到这里,不找他找谁去?” 老马用手比划着说:“说起来,日子过得真快,十八年过去了,我那年在这里,我还在台上唱着呢,看到开禄的时候,他才这么高,只有七岁。” 周开宝:“我记得呢,你从台上下来,后来就跟我爹说‘这小孩大眼嘟噜地,灵气的很,跟着我,我保证他能唱出来’” 老马:“是的,是的,你娘开始还有点不愿意,你爹是一口就答应了的。” 周开宝:“家里条件不好,兄弟姊妹们多,总要找些门路,都在家里,靠种那几亩地,不行啊,”周开宝顿了一下,用手象征性地推老马一把:“你看,尽顾着和你说话了,还是先把大家都安顿下来,你们在这里几天呢,有空再说话。” 老马:“也是也是。” 周开宝:“我带你们去开禄那里。” 其实,周开宝很希望老马的戏班子住到葛生的家里,昨天发生的事情,冲击力太大,把郑氏和葛生送回家以后,大家都离开了,不知道葛生她们娘俩如何面对,周开宝心里也害怕:万一郑氏自己上吊死了怎么办?别的人都只是看热闹,可周开宝跑不掉,在兄弟们中,他排行老大,万一郑氏没有了,葛生就要由他来照顾,这是责无旁贷的事,自己也没法推出去,否则在周庄,面子也不好看。乡下的人们都知道:养一个男孩子,终归要给他说人娶媳妇,将来麻烦的事情还多着呢。昨天晚上,周开宝不放心,晚饭后,差了他媳妇去葛生家看看,他媳妇回来跟他说:“葛生来开的门,看了郑氏睡在被窝里,脸朝里,也不搭我的话,怕是嫌霉的慌,就安置了葛生,有事来找大伯。”今天早晨,周开宝又差了大女儿去葛生家看看,也是风平浪静的,他才略略放心一点。 现在,如果戏班子住在葛生家,他家的房子反正有空,一帮人在那里吃喝睡的,热闹几天,缓缓郑氏的情绪,或许昨天的事就过去了。老话说:“过日子,比树叶还稠呢”,这日复一日的生活,只要人一天不死,就得吃喝拉撒,日子总得过吧。 周开宝把老马的一班人带到葛生家,葛生可高兴了,从昨天下午回家到现在,妈母都躺在床上不起来,葛生平时在家里,也多数都没有晚饭吃,昨天中午在大伯家里吃了饱饭,晚上不吃没问题,可到了今天早上,妈母还是不起床。没有早饭吃,葛生就按照“人是一盘磨,睡倒就不饿”的教训,在床上打歪歪,也不起来,到中午了,人实在是饿了,正愁着怎么办,大伯周开宝带着老马一行人来到了他家。 大伯把老马和周开禄的渊源告诉葛生,然后说:“你不是经常问我,你爹和你娘的事情吗?你爹又不跟我说,我哪里能说清楚?你问老马,你爹七岁就跟着老马离开家,他的事,老马比我知道的多。” 葛生虽然跟着父亲长到五岁,但他更想念的还是他的母亲,那个在周庄如传说一样的人物。葛生被大伯周开宝从坟地里抱回家,村庄里又多了许多关于葛生娘的传说,所有人都说:“是葛生亲娘的阴魂不散,惦念着葛生,才在大雪夜里,把孩子领到自己的坟头,睡到没有雪的土地上,保全了性命”。 葛生相信人们说的是真的,没有人比他自己清楚,当时的夜里,他看到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穿着很好看的女人,一路领着他到了柴禾堆那里,联想到人们说的“从葛生娘的坟头上抱回来”的话,葛生确信,在冥冥中,他的娘亲一定在哪里保佑着他。可是,“我娘是谁呢?她从哪里来的?”葛生多想搞清楚啊!“现在家里来的这个老马知道这一切,我肯定要向他问清楚。” “老马,老马,我爹爹小时候真的跟着你吗?”不等老马他们安顿好,葛生就急不可耐地问。 “就是的,你爹爹跟着我的时候,就跟你现在差不多高。” “我爹爹跟着你去干啥呢?” 老马摸着葛生的头,笑着回答说:“你说能干啥,跟着个唱戏的,还会学剃头不成?” 葛生扯着老马的衣襟,生怕老马去做事,不耐心回答他的问题:“那我爹爹学会唱戏了吗?” “你爹爹聪明,就跟你现在一样,机灵的很,学的可快了。” “那我爹爹也会上台唱戏吗?” “会呀,你爹爹长得高,十一岁就上台唱戏了……” 听到老马说上台,葛生立刻就接话过来:“那我爹爹可是唱雷宝童的?” 老马嘿嘿笑了两声:“真不是的,你爹爹上台次数也不多,他到是唱过王宝钏。” 葛生听奶奶讲过《金镯玉环记》的故事,脑子里影影绰绰有个公子名字叫雷宝童,长得又好,又会写诗,听说爹爹唱过戏,他就认为自己的爹爹应该是扮演像雷宝童一样的角色,可他没听说过王宝钏,就只好问老马:“王宝钏是干什么的?也是长得好,会写诗的公子吗?” 老马笑得声音又大一些:“不是的,王宝钏是个女的,守着寒窑,在家里等丈夫回来。” 这大大出乎葛生的意料,在他看来,自己的爹爹葛开禄相貌堂堂,高大英俊,一定是在台上扮演那些风流公子,怎么会扮演个女人呢?这不符合逻辑:“不会的,我爹爹怎么会扮演个女人呢?你骗人。” “我没骗你,你爹爹那时候上台才十一岁,个子矮,唱个女人还差不多。” “那也不行,我爹爹会长大长高的呀,怎么能唱女人的戏呢?” 老马看着葛生着急的样子,拉着他坐下来,慢慢地说:“你爹爹是我从小带出来的,我看他脸盘长得好,想让他学男旦,就是男的化了妆,唱小姐的戏,谁知道他眼看着个子往上窜,十一岁的时候,跟人搭戏正好,要是他长到十四岁,戏班里就没有公子比他高的了,还怎么搭戏?幸好,他后来离了戏班,不唱戏了。” “我爹爹上台演女人,唱小姐的戏,嘻嘻,等我爹爹回来的时候,我一定问问他,这可是真的?老马,你跟我说说,我爹爹后来离了戏班,不唱戏了,又去了哪里了呢?”葛生拽着老马的衣襟,生怕他走了,再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你个小东西,你爹见了我,也是要叫一声师父的,你就叫我老马?” 葛生点了点头,十分认真的回答到:“嗯,你是我爹爹的师父,我该叫你什么呢?” 老马:“叫师爷爷” 葛生依然很认真地回答:“我要叫你师爷爷,你就是个很老很老的人了,我爷爷是很老很老的人,他都到那边大地,钻到土里睡觉去了,不回家来了,我不能叫你师爷爷啊。” 老马捋捋葛生的头发:“好吧,好吧,你就叫我老马,你看,大家都叫我老马。” “我爹爹后来到底干什么去了呀?” 老马拉着葛生的手,一边往灶台走,一边说:“葛生呀,你莫急,咱们先弄午饭吃,吃了饭,我们还要去搭台子,今天晚上就开锣了。你看,我要在这里唱三天,今儿个,明儿个,还有后儿个,我慢慢地跟你说,可好?” 葛生仰着头,目光里带着恳求的神情:“嗯,你莫骗我,一定要把我爹爹和我娘的事情告诉我。” “你爹和你娘的事情,可不是一会半会能说得完的。你去,问问东屋里,你妈母,是出来和大家一起吃饭,还是等我们出去以后,她自己在屋里吃饭?” 老马并不知道昨天周庄发生的事,像这种家丑,谁愿意跟外姓人到处宣扬呢?葛生听到过要弄死他妈母的话,但后来,他的大伯告诉他,是因为郑氏没带好葛生,害得葛生冻掉了小脚趾头,所以家族里要处罚她,只是吓吓她,不是弄死这样严重。后来,葛生的姑姑们帮葛生包好了脚趾,找了大孩子的棉鞋给葛生穿上,天将要黑的时候,葛生才从大伯家回到自己的家,他看到自己的继母郑氏,穿着衣裳,躺在东头屋的床上,葛生想找她说话,却看到郑氏用手指着西头屋,脸色如死灰一般难看,葛生只好在西头屋自己的床上睡觉了。葛生偶尔也听到有人说到赖毛这个名字,但葛生根本就不懂得,赖毛和他的继母郑氏有什么关系,人们说偷什么的,难不成赖毛偷吃了家里藏着的石榴了? 葛生按老马的要求,去了东头屋一趟,回来跟老马说:“我妈母说,你们不要管她,她自己会弄东西吃,她让我跟着你们吃饭睡觉。” 吃完饭,老马带着他的人,拿着他们使用的物品,到村庄里娶媳妇的那家门口布置场地。葛生对戏班里的所有道具都感到新奇,他穿着不合脚的大鞋,跛着脚,一步不离地跟着老马,老马他们放下的东西,葛生都想摸一摸,看一看。葛生看到一个人拿着两根木棍敲了几下,觉得好玩,等那人把木棍放下后,他就走过去,按照刚才那人的样子,将大的那根木头拿在左手,小的那个拿在右手,模仿着刚才那人的样子,一下,一下……地敲出声音来。 葛生听到旁边的一个人说:“老马,你看看,老话说的可有错?门里出生,不会也三分,你看开禄家的孩子,一上手,那个梆子敲的,不快不慢地,是要吃这碗饭哦?” 老马停下来手里的活,看向葛生,他听着葛生敲出来的声音,脑子里涌现出了当年周开禄学戏的样子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陌路相遇 第十一章 其实,老马对周开禄的事情,也只是知道:十二岁那年,开禄带了一个比他年纪略小的男孩子回来,两个人玩了一天,后来他就和那个男孩一起离开了戏班,说是谋到了好的差事,之后就多年不见,直到前年老马来周庄唱戏,问了周开禄,才得知,那个男孩是某个官员的公子,周开禄跟了那个男孩去到他家,给男孩做贴身书童,自己也跟着读了一些书,那个官员就招了周开禄为女婿,后来,就有了葛生。 老马知道的,都是周开禄跟着他学戏时候的事情,诸如:胆大包天,夜里在乱坟岗里睡觉都不害怕;口风紧,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烂到肚子里都不会说;跟人打架,不管打得过打不过,到死都不服输;喜欢学武戏,不喜欢学文戏;从来都不哭,想家就自己坐到没人看到的角落里,闭上眼睛不吭声……也就是这些,周开禄并不把自己岳父的姓名官职等的都说给老马听,关于葛生的亲娘曼儿,老马才问不出任何独家消息呢。和所有人一样,只要问到这个问题,周开禄总有办法将话题扯开。老马认为,或许是周开禄心高,觉得自己做了富家翁的女婿,总要仰仗着女人才能获得一切,说出去并不光彩,所以才刻意回避着。 其实,老马想的并不对。 周开禄到了十二岁,学戏已经满五年,他背过的折子已经有十几出了,师父老马虽然已经让他登台,但常常会说出:“开禄,你莫吃那么多的饭了,吃饭多,长得快,你看你,要是再长高,小姐的衣裳就穿不了了”,或者是“开禄,你说你要是不能上台唱戏了,将来该咋办呢?你这样长下去,不出两年,就不能上台了啊”,诸如这样的话,这些话都让周开禄听了不舒服,他心里想:“又不是我要唱女人,你非要我学这个,个子长高了,还是我的错吗?我总不能把自己腿砍掉一截子。” 乡下人请戏,多数都在冬天,万物凋敝,农事了了,即使是那些家里办喜事的,也多数会把日子定到冬天,这样不违农时,也有时间大操大办,何况“又娶媳妇又过年”,是非常吉利的事情。所以,冬天里戏班生意好,而到了麦收时节,生意就很不如意了,老马他们为了生计,这时只能到城市里找活干,城里的富人多,老马他们的生意才有着落。 那年的午季,周开禄跟着老马他们,来到开封府,唱过了一家,联系好的下一家,要等十几天才开工,他们住不起客栈,就到城外找了一座破庙住下,一边学新戏一边等。这庙的后面不远,就是乱葬岗,新坟上还有黄土,旧坟上已经爬满了荒草,偶尔有几座坟,前面立着写有字的墓碑,远看过去,一大片各种坟头。乱葬岗的尽头,是一片很大的水面,总之,从老马他们临时休息的破庙开始,再往这边,就再也望不到任何一间民房,甚至没有高大的树木,只有坟头突出来。 那天傍晚的时候,天色刚刚有些擦黑,周开禄吃过晚饭,独自一人离开破庙,坐到靠近乱葬岗的路上,背靠着一棵不高的楮树,仰着头看天。他今天心情不好,下午的时候,老马叫他背一出戏,还是女人的角色,周开禄心里有抵触情绪,但他并不说出口,也没有人愿意倾听他的想法,所以,晚饭后,他就一个人远离大家,安静地坐在路上。 十二岁的周开禄坐在路上,背靠着一棵拳头粗的楮树,闭上眼睛,想他的心事。他唱过的那些戏文,戏里都是公子小姐的故事,家庭出身大多是王侯将相,出门有小厮,进门带丫头,很少要为生计担心。可是,自己为什么就生在一个乡下农家,而且兄弟姐妹一大帮,自己完全体会不到,像戏里主人公那样,被父母捧到掌心里的疼爱,从七岁开始,他就被老马带出来,无论自己想不想,出来这五年,总共也只回了两次家,谁能懂那个七岁的孩子,他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的情怀呢?好容易熬到能登台了,现在已经开始被师父各种嫌弃,嫌弃自己个子长得高,将来不能上台。 “不能上台,我还能干什么呢?”周开禄心情很差,“难道我这五年做的功课,都是无用功吗?如果要推倒重来,重新学一个行当,我宁愿不做这个职业,这个被人轻贱被人取笑的行当…… 但是,我能做什么呢?”葛开禄独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最后一缕天光也悄然离去,苍穹辽阔高远,满天繁星闪烁,远处近处都响起了蛙鸣,微风拂过,左手边和右手边的天空,迥然不同,左手那边向远处看去,天顶有暖暖的红晕,那是天地之间最动人的人间烟火,是城市街灯在云天之上的招摇,而他的右手边,一眼望去,是无尽的黑暗,星光照在离他近的坟头上,高高低低,像一地蠕动的怪物。 远处传来马蹄声,周开禄本能地站起来,循声看向马蹄声的方向,借着星光,他看到一匹马向自己这里走来,马上好像并没有人,周开禄猜测:要么是一匹无主的马,要么就是自己戏班里拉车的马跑出来,总之,要先把马抓住再说。 周开禄站到路中间,迎着马走来的方向,向前跑了几步,根本没费什么劲,就一把抓住了马缰绳,那匹马立即停了下来,喘着粗气,慢慢地从一侧躺倒在地上。这时,周开禄才看到,在马的肚子上,还有一个孩子! 周开禄赶忙走上前,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那个孩子从马的肚子上拉下来。那个孩子也不说话,两只手和两只脚大大的分开,只从鼻子里发出重重的喘息,人瘫倒在地上。 周开禄蹲下来,仔细看着这个孩子:年龄十岁左右,个子比周开禄自己要矮一点,是个男孩,衣服的料子手感不差,像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周开禄把他从马上拉下来的时候,他一只脚踩在马蹬上,一只脚悬空,身子趴在一侧的马肚子上,两只手死死地拽住马鞍,周开禄使劲地掰开他的手,把他从马的身上拉下来。 和周开禄想的一样,这个孩子确实不是一般小老百姓家的小孩,而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这孩子祖父是开封府人士,名叫施景功,祖上本有余荫,到他这代做生意发了大财,施景功只有一个儿子,名叫施瑞年,赚了大钱的施景功一心想让自己的独生儿子当官,他先是花钱给儿子施瑞年捐了一个贡生,到国子监读书,然后又花了大半家产,倚靠了京城的某个一品大员,最后给儿子施瑞年谋到了一个县令的官职。施瑞年这时已经过了三十岁,先后娶了一妻三妾,膝下也只有一个儿子施茂和一个女儿曼儿,施茂就是周开禄从马上拉下来的那个小孩。 施瑞年当初外出读书,儿子施茂是在老家跟着祖父施景功长大,直到施瑞年在县令的位置上稳定下来,近几年才把施茂接到自己身边,这一次,施瑞年是告假回老家,他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茂儿和曼儿,回到了开封府老宅。 回到老家,施茂高兴的不得了,在这里,施家虽然家财万贯,施瑞年也在南方某个县里当了七品知县,但他家只有施茂一个男孩,祖父施景功对施茂那是千依百顺,时时捧在掌心里,虽然父亲施瑞年也十分疼爱施茂,但跟着祖父,施茂觉得更自由。 趁着父亲去了开封府拜会同僚,施茂缠着家里的伙计,带他出去骑马玩,祖父施景功架不住施茂的央求,只好让他出去骑马。为了安全起见,除了一直跟着施茂的小厮,祖父施景功又安排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长工,跟着他俩一起出去,反复吩咐那个长工:“务必看好小少爷,确保平安,不要骑出去太远,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家。” 施茂骑在上面,长工牵着马,小厮背着吃食果子和水壶跟在后面,街上人来人往,马不能跑起来,施茂觉得不尽兴,于是,三个人,一匹马,出了城门。施茂打算在城外不远处的一片开阔地上,跑几圈,就回家。施茂自己骑在马上溜了一圈,长工和小厮都在那儿不停地称赞,说少爷骑马骑得好,被人一表扬,施茂心里得意,将手里的马鞭一挥,打在马的屁股上,马儿撒开腿就往远处跑,长工和小厮赶紧奔跑着跟上,跑了二三里地,路边有一户人家,这家人今天中午刚刚办过喜事,下午还有很多人在门前热闹,其中,有个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个炮仗,正用一支香点燃,扔出去。施茂骑着马,马开始快跑的时候,他还有些害怕,跑了一会,现在他已经坐稳马鞍,回头看到长工离自己还有两节地远,跑得气喘吁吁,心里想把马停下,等一等他,但施茂并不知道怎样才能把马停下,虽然现在,马已经放慢了些步子。 正在施茂不知道怎样将马停住的时候,路边的那个孩子把手里点燃的炮仗扔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扔到马的肚子下面,一声爆响,炮仗在马肚子下面炸开,裹炮仗的纸皮和里面的土块崩起来,近距离地炸在马的肚子上,那马匹被这一炸,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像离弦之箭,瞬间跑出去很远,长工和小厮都已经跑到精疲力尽,现在是完全跟不上了。 施茂在马上,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马停下来,只能趴在马鞍上,任由马儿狂奔。回头看不见长工和小厮,甚至已经看不见城墙,和城里的高楼了,施茂开始害怕了起来,他大声地叫喊,但叫喊并不能让马停止,反而让马跑得更快,施茂想到自己身上带有一把短刀,心里想:“我把这马杀死,它就停下来了,过一会,长工就能赶过来找到我,我和他们一起走回城也行,不然,这马不知道要把我带到多远去。”想到这里,施茂用一只手抓紧马鞍上的扶手,腾出一只手,抽出他的短刀,对着马的肚子就扎了下去。施茂今年十一岁,力气还没长成,这一刀扎进去不足一寸,距离杀死一匹马,还差得很远,但马受到这样一击,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疼痛使它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前面的两蹄悬空,一下把施茂甩到一边,如果不是施茂反应快,另一只手丢掉短刀,双手抓住马鞍绳,肯定要被马掀翻在地。施茂一只脚踩在一边的马镫上,另一只脚悬空,双手紧紧抓住绳子,整个人在马肚子的一边悬着,那马受伤负痛,不管大路小路,抑或是农田,不论方向,死命地狂奔,一直跑到天色暗黑,一直跑到靠近乱葬岗的破庙附近,才遇到了在路上的周开禄。 周开禄把施茂从马肚子上拉下来,看到施茂躺在地上,也不说话,就主动说道:“我叫周开禄,你是谁?” 施茂一路受到惊吓,胳膊腿都已经麻木,现在仰面躺在大地上,半天也缓不过劲来,模模糊糊听到周开禄说话,也没听真切对方说的是什么,他定了定神,凑着星光看看周开禄,那是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衣服的样式跟自己的小厮差不多,施茂以为他的小厮跟了来,自己现在没劲,懒得理他。 周开禄问了一声,没听到回答,就在靠近施茂脸的地方蹲下来,他用手在施茂的鼻子上试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不会是死了吧?” 施茂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力气,由于周开禄蹲在他的脸旁边,这句话他听得真真的!施茂只是个孩子,他竟然以为,跟从他的小厮,可以快到跟得上马匹,一路追过来,现在就站在他的跟前! 施茂把周开禄当成了他的小厮,听到这样一句:“不会是死了吧?”施茂非常生气,心里想:“你个狗东西,天天跟着我,我把好多好吃的都分一些给你,你那手伸过来,不摸摸我,还说我‘不会死了吧’,难不成你心里天天盼着我死掉?我要死也把你个狗东西带着。”想到这里,施茂开口说:“我死过了,是个鬼了,你也是个鬼。” 周开禄听到这孩子说的话,觉得奇怪,心里想:“有钱人家的孩子,想法跟人都不一样,你是个鬼,怎么还能说话?莫不是想吓唬我,怕我趁黑打劫他”? 想到这里,周开禄咧嘴笑了一下,他没笑出声音,施茂也没看到。周开禄在自己心里说:“想吓唬我,那你就错完了,周庄前面就是坟地,打小我和三哥就不怕鬼,再黑的天,都敢到坟地坐着,鬼啊怪啊什么的,有什么可怕?你就坐到坟头上,随便骂,随便踢,鬼怪也不能把你咋着了。这小家伙说自己是个鬼,想吓我,哼,没门!” 周开禄想好了主意,慢慢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说:“我也是个鬼,我就在那里住。”他用手指着不远的乱葬岗,星光下,施茂看到了一个个坟头,顿时吓得毛骨悚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曼儿曼儿 第十二章 施茂顺着周开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乌压压的一大片坟头,在只有星光没有月亮的夜里,看起来尤其瘆人,施茂感觉自己头皮发麻,头发根直竖,刚才经历过的恐惧都被覆盖,现在的恐惧上升到了新的高度。这下,他才认真地辨认了周开禄:不是,他不是我的小厮,我的小厮没有他这么高,也没有他站得这么直。 他不是跟着我的小厮,那他是谁?莫不真的是个鬼吧?这黑更半夜,是个人,谁会在这里呆着啊?! 施茂吓得说话都变了腔:“我是人,不是鬼,我不是鬼,你莫抓我——” 只这一回合,施茂就败下阵来,大声地求饶,周开禄觉得不过瘾,他今天本来心情不好,现在遇到了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就想多玩一会:“我是鬼,但我是个好鬼,我不害你,你跟我去那里玩一会,可好?” 施茂大叫着:“我不去,我不去,你自己去吧”,就往自己的马身上靠,那匹马受了重伤,又长途奔跑了那么久,现在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根本给不了施茂什么支持。 晴朗的夜里,繁星闪耀,离周开禄和施茂不远的地方,一个坟头上冒出了蓝盈盈的火点,一跳一跳地烧着,周开禄知道,这就是人们说的“鬼火”。对于其他人来说,看到“鬼火”,一定会吓得快跑离开,可周开禄不然,他从小就见过:人要是遇到“鬼火”,你越是跑,那火越是追着你,你要是去撵,还撵不上,周开禄和他三哥会用一种篾片做的匾子,对着那火盖上去,那火就灭掉了。 施茂看到“鬼火”,像普通人一样,吓得魂不附体,他把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躲到马的肚子和两条后腿之间,牙齿打颤地喊:“鬼火,鬼火……” 周开禄从跟前的楮树上掰下几个细枝,一边将树枝拿在手里编结着,一边走向那闪着“鬼火”的坟头。施茂眼睁睁地看着周开禄,看他轻轻地走到“鬼火”跟前,将手里编成一圈的树枝高抛,然后落下来,罩住那团“鬼火”,“鬼火”立刻就灭了,然后,周开禄拾起树枝编的圈,又走回到这里。 周开禄从坟头上走回来,往施茂的身边走来,快到跟前的时候,施茂大叫着:“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周开禄不想再吓他了,慢慢往施茂身边靠,嘴里小声地说:“你不要怕,你不要怕,我不会害你的,我不会害你的…… ”一点点地靠近,直到手摸到了施茂的肩膀,慢慢地,施茂平静了一些。 施茂问:“你真是鬼吗?” 周开禄想起戏里有人变成鬼,然后来帮助人的故事,就随口胡乱编些话说:“我和你一样,我也是人,但是,我能联通人和鬼神,你刚才也看到了,我能让鬼听我的话,你看那个鬼火,我让它灭了,它就灭了,今天晚上,就是鬼给我捎的信,说有一个孩子落难,叫我到这里等着,来救你。” 施茂赶紧说:“是鬼跟你说的,我今天会到这里来?” 周开禄:“你说呢?要不然,这黑灯瞎火的,我到这里干什么呀?” 施茂:“你是专门到这路上,等着救我的?” 周开禄:“有神仙给我托过话,说我是你的救命星,要我来保全你。” 施茂:“神仙跟你说的?” 周开禄:“是的,要不是神仙说的,我也找不到你。对了,你说说看,你是谁,为啥来到这里,我看看你是不是神仙让我救的那个人。”人在害怕的时候,跟他说什么他都信,何况施茂只是个孩子,周开禄自己觉得好笑,按戏里的词编故事哄人,对方还真的信了他。 施茂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家里的情况说给周开禄听,最后说:“我从城东门出来,马跑了好长时间了,现在这里是哪儿呀?” 周开禄安慰他:“你就是我要救的那个人,你叫施茂,对吧?神仙托话给我,说你受了难,叫我在这条路上等你,你不要怕,只要有我在,你都没事。” 施茂感受到周开禄手掌的温暖,心里闪过不知道在哪里听来的话:“只有人才会是热的,鬼都是冰凉的”,恐惧感慢慢地消失了,他从马的旁边移开,坐到靠近周开禄的地上,听周开禄和他说话。 “这里是北门外的五里庙,从那边走不多远,就能进城”,周开禄用手指着天边泛着温润红光的下面说。看着施茂不害怕了,他也在地上坐下来,问道:“你家是在城里吗?你咋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了?” 施茂把下午骑马遇到的事情仔细地说了一遍,之后又说:“也不知道跟着我的那两个人哪里去了。” 周开禄:“跟着你的人,是你的兄弟吗?” 施茂:“不是的,跟着我的两个人,小的那个是我的小厮,跟着我两年了,是个笨家伙,我不喜欢他,大的那个是我爷爷家的长工,能干活,有力气,跑得也快—— 可跑得快又有什么用呢?不还是没跟上我,把我一个人丢到这里。” 这时候,夜已经深了,老马没看到周开禄,出门来找他,老马喊了一声:“开禄”,夜静,声音传得远,周开禄听到后,回了一声:“哎”,然后和老马一起,把施茂带回到破庙里。 说清楚事情的原委,老马跟两个孩子说:“现在都夜里了,今晚施茂就在这里凑合着睡一夜,明天早晨,早早地送他回家。” 躺下以后,周开禄又问施茂:“跟着你的是长工和小厮,你兄弟咋不跟着你呢?” 老马他们睡觉,只在地上铺一张席,人并排躺在那里。施茂在这里,也只得这样,他脸朝上,睡在周开禄的旁边:“我也想要个兄弟跟着,可是,我没有兄弟,我家就我和我妹妹两个,姨娘倒有三个,可孩子只有我和妹妹两个。就这,也比我爹爹强,我爹爹就他自己,别说兄弟,连一个姐妹都没有,我好歹还有个妹妹。” 周开禄不能理解:“你家怎么能没有兄弟呢?你看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兄弟五个,我还有两个姐姐。” 施茂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你兄弟姐妹那么多呢?” 老马还没睡觉,听到这里,转过来到施茂和周开禄的旁边:“我唱了半辈子戏,戏里有各种不一样的人世。这万物讲究个平衡,有道是‘财旺人不旺,人旺财不旺’,讲的就是你们两个小鬼的家庭,开禄家人丁兴旺,兄弟成群,可家境不富裕,兄弟们个个都奔波劳碌;施茂家里富裕,有钱有势,但财旺人不旺,父亲是独苗,到自己了,还是独苗。你们看,这苍天大地,冥冥中,安排的多么合理。” 周开禄还是不解:“‘财旺人不旺,人旺财不旺’,你说的好像有道理,那是不是没有人家,财也旺,人也旺的?” 老马:“如果那家财也旺,人也旺的,老天自有安排,通常会父子、兄弟骨肉手足相残,不然,就是有七灾八难的,遇到各种难过的坎。是吧,这世间,哪有那种万全万好的人呢?” 周开禄觉得老马说的有道理,就不再吭声,施茂又累又乏,困意袭来,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施茂率先醒来。这唱戏的人,通常晨昏颠倒,这时候还都没起来。施茂叫醒周开禄,两人一起出去,先看看施茂骑来的马,那马躺在路边上,已经死了,于是,两人决定步行回城。 一路上,两个人互相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周开禄十二岁,施茂十一岁,施茂叫周开禄哥哥,周开禄叫施茂弟弟。好容易走回到施茂的爷爷——施景功的家里,两个孩子是又饿又累。 施景功的家里正乱作一团,昨晚天黑了以后,不见施茂回来,老爷子命令家里的下人一齐出去寻找,找了半夜,总算从守城的兵士那里打听到:“看到一个孩子骑马,一个大人牵马,还有一个孩子跟在后面,出了东门,在城门外开阔地带骑马。” 今天和平素一样,城门夜里也没有关,但没有人看到这三个人回来。 施茂的父亲亲自带着人,举着火把,骑着马出城寻找,找到鸡叫头一遍的时候,找到了跟着施茂的那个长工,他一个人在路上走,嘴里“少爷”“少爷”地喊着,声音已经嘶哑,使得他叫喊出来的声音,听着十分的凄惨。施瑞年问了原因,也没怎么责骂那个长工,带着人,沿着路继续寻找,直到天光大亮,也没见到施茂的影子。 施瑞年垂头丧气地带着人回到了父亲的家里,经过一夜的折腾,人已经精疲力竭,回到家里,看到自己的父亲施景功在堂前大声地拗哭,老人本来已经年迈,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惊吓,几个丫鬟伺候着,感觉着老人随时都能背过气去。 施瑞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蹲到父亲施景功的膝下,手抓住老人的手,说:“爹爹啊,都是儿子没教育好那个逆子,他不懂事,乱跑出去,让您操心,您莫要难过了,您老要是身体有个好歹,儿子就真的没法活了。” 施景功也拉着儿子的手:“都怪我,过分地惯着他,他要出去骑马,我就答应了他,也没多派几个人跟着他,也没交代下人,不许他出城……我施家三代单传,就茂儿这一根独苗,要是茂儿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到那世里,怎么跟祖上先人交代?” 施瑞年自己心里难受,但还是要劝慰父亲:“爹爹,你先莫难过,说不定茂儿自己到哪里玩了,他玩好了就自己回来了,他都十一岁了,又在县学里读过书,就算马惊了,带着他跑得远一些,他总能自己找到家,自己回来的。” “对,对,等会茂儿就回来了,门外面不要断了人,你们在门外面瞅着去,还有,茂儿在外面跑了一夜,肯定饿坏了,你们快去准备着茂儿喜欢吃的东西……” 施茂和周开禄一起,好好地回到家里,上上下下,一家人都高兴的不得了,问明了缘由,施瑞年要重重地感谢周开禄,给他十两银子做为谢礼,让他带着回戏班里去。十两银子,是一个壮年劳动力,干三年的活,才能赚到的钱。 但施茂却死活也不同意。 经过了昨夜和今天,施茂对周开禄佩服的不得了,晚上在乱葬岗,施茂见证了周开禄胆子大;两人一起回家的路上,施茂又感受到周开禄办事有方法。施茂和周开禄聊天,听周开禄说他和自己的兄弟在一起,如何如何胆子大,不怕鬼,不怕人,也不怕事,施茂就产生了想把周开禄留下来当兄弟的想法,尽管施茂有丫头小厮伺候着,但这些人不能平等地和他交流,在施茂看来,都不算朋友,而周开禄,是可以和他平等交流的朋友,另外,还有一层原因,施茂心里真正地认为:周开禄是老天派来救他、帮助他的人,所以,无论如何,施茂都要把周开禄留下来,留下来陪着自己。 昨天跟着施茂的那个小厮,估计是因为胆小,怕丢了少爷回家挨打受罚,人已经不知去向,施茂也正缺一个跟随他的人,施瑞年给周开禄说了条件:跟着施茂,在学堂里做伴读,在家里陪他玩,生活上照顾施茂,在施家管吃、管穿、管住,另外按照当地的成年长工算工钱。周开禄一口答应下来,这样,周开禄就和施茂一起,跟着施瑞年去了他任上的南方县城,一晃过了六年。 周开禄跟着施茂,在县学读了书,在家里临摹学习了施茂的字体,常常可以偷偷地帮施茂写文章,抄书籍,也不被人发现。施茂从小在家人的呵护下长大,但凡有一点风险的事情,家里都不让他去做,这就形成了内向、略显自闭的性格,遇到难一点的事情,他只要不愿意做,就有人帮他做,而他觉得困难的事,多数都是周开禄帮他搞定,六年过去,在学问上,周开禄写诗做文章,已经超过施茂,施茂更是离不开周开禄了。父亲施瑞年不在的时候,他就直接叫周开禄大哥。 施茂的妹妹曼儿,比施茂小两岁,比周开禄小三岁,今年刚刚十五岁,初懂人事,在她哥哥这里,看到周开禄长得英俊潇洒,又能诗会文,心生爱慕,常常偷偷跑到施茂这里,躲在暗处,偷听施茂和周开禄谈论文章。 其实,自从第一眼见到曼儿,周开禄就已经对她动心,只是自己不敢高攀,等他发现曼儿对自己一往情深的时候,他就暗中寻找机会。 那一次周开禄和施茂在书房聊天,他隐隐感觉到曼儿在帷幔后面,周开禄给施茂提议:“我陪你骑马去荷塘,摘些莲子回来,然后,以荷为题,来联句,可好?” 施茂从小就爱骑马,当然很高兴。周开禄准备了盛莲子的竹匾,带了褡裢装了一些铜板,还有一些带在路上的吃食和水,出门时,周开禄故意将褡裢放在显眼的位置上,然后和施茂一起出门。 出了门,没走多远,有一家茶楼,周开禄对施茂说:“我把褡裢忘家里了,你在茶楼里且坐坐,我回去拿,很快就回来。” 周开禄急匆匆地回到施茂的书房,和他预想的一样,曼儿在屋里,正看着他丢下的褡裢着急。周开禄从外面回来,看好了这里没人,进屋就将房门从里面关上,背靠着门,柔情蜜意地喊:“曼儿——” 曼儿情窦初开,身不由己倒在周开禄深情的怀抱里,两人郎情妾意,陷入了爱河,周开禄精心设计了下一次两人私会的时间地点,然后拿着褡裢先离开,等他走过一段时间,曼儿才回到自己房间里。 施茂在茶楼里吃点心,自己并没带钱,只好等周开禄来,等了足有一顿饭的功夫,周开禄才来到,老远就说:“我把褡裢掉桌子底下了,找死都找不到,急死了,好容易找到了,你该等急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葛生蒙楚 第十三章 自古道“家贼难防”,自从有了那一次之后,周开禄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和曼儿单独在一起,虽然在县太爷的家里,防范森严,但防得了外人,却没能够防得了住在家里的周开禄,没能阻止两个年轻人相爱。 过了半年多,等曼儿的母亲发现端倪,木已成舟,周开禄已经将葛生种在了曼儿的身体里。 施瑞年虽然愤怒之极,但也没有丝毫办法,这种事情绝不能传扬出去,施瑞年只得对外公开,说自己看中了周开禄人品好,不嫌他家境贫困,招了周开禄做女婿,择日简单操办了婚礼。施茂不知道周开禄和曼儿的款曲,以为这样,周开禄将来就能一直住在自己家里,还为能留住周开禄开心了许久。 施瑞年和曼儿的娘商量:“若是曼儿成婚不足八个月就产子,定会招人议论,不如让周开禄带曼儿回老家产子,孩子半岁以后,再接他们回来,这样山高水远,也可以遮人耳目。”曼儿的娘也只得答应,他们让周开禄带着银钱先回周庄盖房,只是让曼儿在那里生孩子住上半年,也不用盖的多么气派,等房子盖得差不多了,二月的时候,周开禄就来接曼儿去周庄。 谁料世事弄人,曼儿跟着周开禄离开家不到两个月,施瑞年夫妇放心不下女儿,派了人送些初生婴儿的用品,送东西的人回去禀报:曼儿难产死了。 施瑞年只有一儿一女,得知女儿死讯,异常悲痛,只将曼儿去世的原因归结给周开禄:他的曼儿年龄尚小,是周开禄先毁了曼儿的清白,再害了曼儿的性命,若不是周开禄将曼儿带回老家周庄,在这南方的县城里,有知名的大夫救治,断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于是,施瑞年派了人将曼儿的贴身物件悉数取走,还给周开禄留下话:“今生莫要再见到,只要见到,一定杀死他,给女儿报仇。”从此,周开禄和施家,再没有来往。 那时候,正是春暮,花儿草儿都得了阳光雨露,一起比赛似的往上生长,万物欣欣向荣。曼儿就在这样美好的季节里,难产不治,生下了葛生,自己一命呜呼了。周开禄伤痛欲绝,起初,他不能接受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他失去了曼儿,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有人告诉周开禄,杀死孩子,曼儿就能复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孩子杀死,可是无论怎样,曼儿都不能回来了。 埋葬了曼儿以后的第十五天,周开禄还是没从恍恍惚惚中清醒过来,天刚刚放亮,他就静静地坐在曼儿坟上,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别人劝慰他的话,他一句也听不真切,就算把孩子抱到他的跟前,也不能让他增加一点精神,相反,还会让他神经病一样地大喊:“掐死他,掐死他”。周开禄在曼儿的坟上坐着,这新坟只起了十五天,可是,葛藤已经爬了上来,那些疯长的葛藤,从坟地旁边的荆棘丛伸出来,爬到了坟上,它们的生命力多么旺盛啊! 周开禄看着这些葛藤,轻轻地念起了《诗经》里的句子: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荆,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 周开禄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些句子,他向清风,向大地,向地上的葛藤……一遍一遍地询问:“我的爱人埋葬在这里,谁能陪她一起安息?”然后,他又向黄土下的曼儿发誓:“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我要来到这里,和你相聚在一起”。 快到正午的时候,阳光晒得周开禄神志模糊,他听到仿佛有轻轻的雷声响过,悠悠地轰炸在他的头顶,那雷声里,仿佛还有人说着话,周开禄强打精神,努力想听清楚,但无论他怎么集中精神,还是不能把注意力专注起来,零零碎碎地只听到一些字:“带好他------儿子-------葛生-------延续---------我命”。 雷声消失了,周开禄抬头看看,正午的阳光照的人眼晕,他突然明白:“是曼儿,曼儿要我照顾好她的儿子,曼儿给儿子起了名字叫葛生!对,就是的,葛生,葛藤生长在野外,不要人照顾,有土壤就能活下去,我的孩子从出生就没有娘,将来不知道要受怎样的磨难,如果他就像葛藤,向阳而生,顽强成长,有土壤就能活下去,也是曼儿的心愿吧!葛生是曼儿生命的延续,也是我的命,我要替曼儿守着他。” 自此,周开禄就在家里抚养葛生,两岁上就教他念诗,三岁时就教他写字,葛生会写的第一个字是“曼”,记住的第一首诗是“葛生蒙楚”。 葛生长到五岁,周开禄存钱已经不多了,母亲年迈,葛生幼小,周开禄需要出门挣钱谋生,家里需要一个女人来照顾母亲和儿子,周开禄才在姐姐的帮助下,娶回了葛生的继母郑氏。 郑氏虽然和曼儿相貌有些相像,但在一起生活了三五天,周开禄就感到厌烦了:曼儿腹有诗书,爱好高雅,加上年少单纯,天真烂漫,无比的可爱;而郑氏,语句粗鄙,动作夸张,过分地殷勤挑逗,都使周开禄心里反感,他借口出门做生意挣钱,不等新婚满一个月,就离开了家。 周开禄将家里剩下的钱当作本钱,到亳州城里寻找商机。他先在北小寨流连了一天,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第二天,他过了灵津渡桥,来到涡河南岸,沿着人声鼎沸的顺河街,一路西行。 不停地有小贩向周开禄兜售,“镰刀、铲子要不要?”“竹筢子、扬场掀,可要一样?”“卜楞鼓、花棒捶,看一看啦,看一看”…… 那边小吃摊上有人大声叫卖:“糖糕,粽子,牛肉馍,吃到嘴里不用嚼;锅盔,煎包,丸子汤,吃到嘴里喷喷香,来来来,里面坐,上茶……” 街道北侧平坦的河滩上,是一片热闹非凡的游乐场所,有三家露天的戏园子,戏园子四圈用秫秸杆扎成围墙,里面摆放着木凳茶座,听戏的闲人,在里面磕着瓜子,聊着天,戏台上唱着周开禄熟悉的曲调……这地方,十多年之前,周开禄来过,那时候,他还不能登台,每当像现在这样开戏的时候,他就站在台口的一处布帘子后面,仔细地看着听着台上的人,渴望着自己将来也能站在台上,给人们唱上一出…… 造化弄人,周开禄已经厌倦唱戏很久了,听到熟悉的锣鼓点子,他摇头苦笑了一下,心里想:“除非谋不到出路,我都不会再干这个了”,转而又想:“我现在还能唱小姐吗?呵呵,要是改行当,还要从头学,打死也不再干这个了”。 周开禄继续前行,经过了耍杂技的,玩魔术的,耍猴的,玩木偶戏的,还有算命的,相面的,看手相的,还有那种利用手法骗钱的押黑红宝的,大头唬的…… 河岸码头里停泊着许多商船,卸竹器的,卸山货的,装药材的,装百货的…… “好一派繁华的景象!若是逢了端午、中秋,这里该是多么热闹”!周开禄想着,在这样商贾云集的亳州城,以自己的条件,不管是出力气,还是要文化,能文能武的,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赚钱养活葛生总不是难事。 周开禄信步走到里仁街,街道两旁的铺面,几乎全部都是药材贸易的商行,一家家高门大户,看起来就是那种名气很大的大商铺,有一些商人,操着南腔北调,各地方言,在商铺里讨价还价……周开禄心想:“我一直都听说,亳州中药材贸易遍及全国,但自己从来也没来看过,今天看了里仁街的药材市场,才知道,传言果然不虚。” 周开禄问了几家药商,这些家大多做天南地北的大宗交易,或者是做那些贵重细药的生意,和他们生意来往的外地客商,大多住在山陕会馆,徽州会馆,河南会馆或者江宁会馆里,跟他们这样的商家做生意,通常需要资金实力雄厚。周开禄摸摸自己的口袋,自己没有那么多本钱来做这样的生意。 周开禄又在里仁街周边或远或近的其他街道上看了一天,纸坊街和花子街,都有几家小药商,生意规模不大,需要的成本也少,这个符合周开禄的心理预期。考查了两天,周开禄才和其中的一户孙姓商家慢慢地谈好:孙家出三分之二的本钱,周开禄出三分之一的本钱,周开禄出力管上货卸货,周开禄还管记账、算账,从外埠买回来的药材,送给大药商,获得的利润,两家对半分成。 药商孙老板,是纸坊街老家老户干药材生意的人,亲友朋友,都在亳州城里,他家干药材的商铺,是前店后房,老婆孩子都住在店铺后面的房间里,谈吐之间,周开禄看着孙老板人非常地可靠。 孙老板看周开禄带着现银,举止稳重大度,人又识文断字,老家就在离城二十多里的地方,对他也产生了信任,当晚,就让周开禄住在他家前面的店铺里,只等明天跟大船,一起出去收购药材。 周开禄找到了赚钱的门路,也结交了生意的伙伴,自然十分高兴。孙老板交代十五岁的儿子打理店铺,安置自己的老婆好好照看家庭,然后就和周开禄一起,舟车步行地辗转着,十好几天才到了目的地。出发时,从北关的码头上了船,孙老板问:“开禄,你也不给家里人捎个信吗?我们这一去,可要许多天才能回来。” 周开禄轻松地回答他:“没事的,孙哥,我们这一趟,来回路上,加上中间停留的,最多也就两个多月,不耽误我们回来家过年,等过年回家,挣了钱,再跟他们说。” 两个人都对未来满怀憧憬,做事认真仔细,不怕苦不怕累,翻山越岭,走村串户寻找他们的货物。 在乡间还好,山野村民不晓得掺杂使假,买卖都很顺利,到了集镇上收购,学问就大了,一些二道贩子用相近的野草掺杂进来,等级上也会出现以次充好的现象,这时候,周开禄就退到后面,让孙老板来验货收货。 有一次,一个小贩子看孙老板和周开禄一根一根捡去夹杂在药材里的野草,就劝他们说:“你们也不嫌累,这么认真做什么?这一堆药材里面,有几根野草,别人不懂的,又分不出来,再说,就是药材里有几根草,又不会吃死人,还能增加重量,让你们多赚钱,有什么不好的?” 孙老板也不看他,语言冷冷地回答他:“你当亳州的药市千百年都兴旺,靠的是什么?全靠一辈一辈干药的人实诚、厚道,讲信誉,才挣下亳州药行的千年基业,我们亳州人做药材生意,价格高低是讲的,药材真假是良心,绝不会为多挣几文钱,就卖了自己的良心。再说了,药是治病的,少了一点成分,药力达不到,人家就治不好病,掺假在里面,不是谋财害命吗?” 周开禄一路跟着孙老板,学了不少干药材的知识,心里也感激孙老板,凡是遇到搬运等出力气的活,他都一力揽过去。周开禄的文化水平对于做生意,那是绰绰有余,记账算账都清清楚楚,孙老板也觉得放心,两个人很是投缘。 坐上回程的大船,周开禄心里盘算着:“葛生该等我很久了吧?也不知道郑氏这个晚娘,待他好不好,好在有我母亲在,还有我大哥二哥家,她也不敢怎样虐待葛生吧?等我回到亳州城,一定给葛生买一些好吃的,好玩的,让他快快乐乐地过新年。” 命运又跟周开禄开了一个玩笑,眼看还有十来天就回到亳州了,周开禄和孙老板心里高兴,晚上船停在码头时,沽了几斤烧酒,邀请了船家一起,在船舱里点了蜡烛,就着炒熟的花生,在一起猜拳行令,喝起酒来,结果,几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地在酒桌一圈的船板上睡着了,其中一个人睡着了翻身,将喝酒的小桌踢到了外边,桌上的蜡烛滚出去,引燃了船舱的布棚,然后,整个一船的干货药材,迅速地烧起来,燃起熊熊的火焰,等岸上有人发现,往船上泼水的时候,周开禄才从梦中醒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永失父爱 第十四章 周开禄被人一桶水兜头浇下来,一个机灵从睡梦中醒来,翻身坐在船板上,他感觉自己的脸火烧火燎地疼,来不及去关注,屁股下面有个木棍之类的东西,就烫到他只能跳起来,人还没站稳当,脚下的船板“咔刺”一声断了一块,凭着年轻,身体好,周开禄本能地抬起落空的这只脚,往前面大跳一步,前面是一片火海,这一步就跳到了火焰里,瞬间,热浪包裹了周开禄的全身,让他失去了思想和判断。 码头上有一个人率先看到这船起火,这人从自己家的船上拎了一只木桶跑过来,舀了一桶水,奋力朝船上泼去,但一桶水根本救不了这熊熊大火,这人正准备舀第二桶水,却看到船头的火焰里有个人,这人就扯着嗓子喊:“跑,跑,跑,几步就掉河里了”。 周开禄一步跳进火海里,在烈焰包裹了他的瞬间,听到有人喊“跑,跑”,他咬着牙,迈开腿向前跑了三步,第四步,人就掉到水里了,岸上的那个人看到周开禄落水,把手里的水桶扔给他,大声喊:“往这边,往这边”,然后和其他赶来救火的人一起,将周开禄拉到了岸上。 大船里的货物被烧光了,孙老板和船工们都没逃出来,整个船,只剩下周开禄一人,虽然脸上被火烧伤,但毕竟保全了性命。 现在的周开禄,口袋里的钱都换成了药材,在大火里烧掉了,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一些铜板,身上却多了一些伤痕,大火给他脸上和手上都留下了印记,更让他难过的是:船里其他人的尸体弄出来,经过这样一场惨烈的大火,根本就分不清谁和谁了。 周开禄认不出哪个是孙老板的尸体,只得央求当地人,草草地把几个人埋在一起,用木头立了一个墓碑,然后,自己孤单一人,没有钱坐车乘船,只能步行,往回走。 在路上,周开禄想了很多:自己回去如何和孙老板的家人说呢?两个人一起出去做生意,现在人家钱也没了,人也没了,家里人指不定要怎样?自己若是有钱,也可以帮他们,但现在,自己已经没有一点存钱,家里只有几亩薄地,活下来还行,想过得好都是奢望,更不要说帮助别人了。周开禄想到自己两手空空,衣衫破烂,狼狈地出现在家门前,葛生和郑氏都会很失望的眼神,自己越发难过。 步行回家的第一天,周开禄走了足有一百里地,兜里剩下的几个铜板,他只能买了最便宜的杂面饼揣在怀里,饿的时候就啃几口,渴了就在路途上找个沟塘水渠等,敲开冰层喝点凉水,夜里就找沿路村庄周边的庙宇、窑孔、牛棚之类的睡一觉。多天以后,他口袋里剩下的铜板没有了,他努力省着吃的饼也没有了,原来那种带着饼喝河沟水走路的办法也不行了。一文钱都没有,没有任何东西吃,勉强又走了一天,离亳州城只有不到两百里了,饥饿、劳累、身上的伤痛一起扑过来,耳鸣、眼冒金星,鼻子一呼吸就发麻,两只脚抬起来就感觉飘……好容易一步一步挨到了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在村头的一个土墙边,周开禄再也支持不住身体,摇摇晃晃地靠着墙倒下去…… 恍惚中,周开禄还有一点意识,他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周庄东头那棵大杏树,树上开着花,他光着脊梁爬上去,摘了黄黄的杏以后,肚子贴着树滑下来,小伙伴们跟在后面,一齐喊“拉油”,下来后,就能看到肚子那里的表皮被摩擦掉一层,现出一道道浅红的痕迹来,然后,就有酸酸甜甜的杏进入肚子里…… 那种酸酸的味道,刺激着周开禄舔了一下嘴唇。然后,他眼前就出现老马的脸了,和戏台上那些画着红的白的花的脸,之后就是施茂内向懦弱、无欲无求的脸孔……对,周开禄终于看到了他想看到的面孔了,曼儿,他的天真烂漫的曼儿,就在不远处,背对着他,站在那里,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周开禄伸手抓了一下,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昏死过去多久,等周开禄醒来的时候,他看到身边有两个成年男劳力,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大块白面的馍馍。饥饿能使人失去所有的尊严!此时的周开禄,脑子里没有爱情,没有风花雪月,没有诗书,没有人格尊严,只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人手里的馍馍。 那两人中的一个说:“看来是饿很了,给他吃一口吧,也算救人一条命。” 另外一个人就对周开禄说:“我给你馍馍吃,你吃过要帮我做一件事才能走,”这人说着话,眼睛还和旁边的那人做一个会意的交流,眼神交汇后,两人会心地笑一下。 周开禄此时,只想得到食物,他的胃肠已经空空地熬了很久,听了这话,用力地点点头。这样,那人把馍馍给了他,又给他端了一大碗凉水,一边吃一边喝,等周开禄手里空空的时候,他感到自己从死亡线上又回来了。 吃完后,这两人就带着周开禄一起,去了这村子里看起来房子比较好的一家,其中一人告诉周开禄:“这家跟我们有过节,我们想教训教训他,但他家男人力气大,你到他家里,把那男人抱住,摁倒地上最好,教训他一下,我们就赶紧走,不要耽误。” 虽然做这样的事,超出了周开禄平时的底线,但现在自己吃了人家的东西,答应帮人家做这一件事,正应了那句“吃人家的嘴短”,也不能食言,心里想:“我看着他们,我抱住,让他们出出气,打几下,要是打人家太很了,我就放开,阻止他们。” 到了那家,周开禄先进门,那家的男人不知道周开禄是干什么的,正准备询问,回头看到后面一个人,大惊失色,转身弯腰就准备抄家伙,周开禄伸手抓住那男人的一条胳膊,自己整个人扑上去,抱住那男人的腰,就在那个男人用另一只手来掰开周开禄双手的瞬间,给周开禄馍馍吃的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半尺长的快刀,一刀扎进了那家男人的胸口,反手把刀抽了出来。 事情发展的太快,完全不在周开禄原来想象的范围内,他抱着那家的男人,看到鲜血从那男人宽阔的胸口喷出来,虽然周开禄从小就胆子大,也看过船上被烧的无法辨认的尸体,但他还没见过杀人,更何况像这样:一刀直插胸口,迅速拔刀,鲜血四溅,人刹那间就瘫软在他怀里!周开禄蹲下来,把这人放在地上,伸手把他胸口流血的地方捂住,想让他少流些血。 周开禄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救这人活命,双手捂住刀口,脸上身上都被喷上了鲜血,嘴里嘟哝着:“这咋办?这咋办?这咋办?” 在周开禄企图捂住刀口救那男人性命的同时,那两个人已经将那男人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统统杀死了!他们在屋子里乱翻,找到值钱的东西都装到一个□□包里,吃的,穿的,用的,都装上,最后,他们中的一个人,拿了这家男人的大棉袍子,扔给周开禄:“穿上衣裳,走,你杀了人,还在这里等着官府来抓你吗?” 周开禄站起来,看看自己满身的鲜血,两只手上的血直往下滴,虽然时间短暂,但他已经认识到:“上了贼船了!现在这个样子出去,任何人都会把我当成杀人犯,如果,如果不是我抱住了这个男人,他拿起家里的农具,或许不一定能被杀死,我真的是杀人帮凶啊”! 周开禄只好披上那大棉袍子,将这家的门从外面关上,和这两人一起离开这村庄,三个人急行几十里,周开禄将身上带血的衣裳脱下来扔到河里,找了那两人打劫来的衣裳换上。 那两个人本来就是贼匪,干着打家劫舍的营生,他们沿着大河还有一个老巢,有共同的头目指挥,互相掩护,抢劫来的财物就拿来享受。头领已经有了两个女人了,给女人们弄了房子,东宫西宫地养起来,他们把刚加入来的人排在一起,周开禄就站在里面,一个头目给他们训话:“你们在家里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跟着我们大头领,将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要什么没有?女人,有!银子,有!大房子,有!有风险?当然有风险,自古道‘富贵险中求’,不把脑袋系到裤腰带上,哪里能成大事?我们能成多大的事?我们大头领是天纵奇才,有洪福齐天,你们跟着大头领,将来定能做人上之人……” 周开禄在县令施瑞年家待过六七年,他听了一半就懂得:这些人做的事,不仅是打劫杀人,还是谋逆,这要被抓住,定会被诛灭九族的,自己进了这里,就不可能好好的活着出去了,现在的自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着这些人干,要么死。若想逃离,那是办不到的,这些人心狠手黑,就算你逃回家,你的家人也会被连累丢了性命。 “可我还不想死!在船上,大火没烧死我,在路上,侥幸没饿死我,就说明老天还眷顾我,要留我于人世,或许就给我指着这一条路呢”。于是,登记名字时,周开禄说自己姓张,因为脸上有烧伤的斑痕,所以就叫张麻子,由于周开禄能写会算,在匪窟里,也得到提升,后来就当了一个头目。周开禄知道自己做的事有诛灭九族的风险,因此绝不吐露自己的真实信息,他从七岁离开家,在外面多年,说话口音也掩藏起来,从此,世上再没有人知道周开禄的消息了。 可他实在太想念葛生了!那是曼儿在这个世界上,给他留下的唯一念想,在他离开家一年多以后,周开禄实在忍不住,在初冬大雪消融后,穿上大棉袍子,戴上大毡帽盖上半个脸,露出另一半有疤痕的脸,快马加鞭,飞奔离开了匪巢。 在这群人中,独自离开是不被允许的,虽然周开禄在匪巢已经一年了,但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如果他独自离开被发现,也要受到处罚,大头领会认为他要逃跑脱离匪巢。更重要的是:如果这里的人知道了周开禄去的地方,知道了他的家庭,那葛生、葛开宝、葛开贵他们,都不安全了。 周开禄装做外乡人,拼命忍耐了这么久,不回来看葛生,也不给家里任何消息,自己心里是何等的煎熬!过了这么长时间以后,他觉得总可以偷偷地去看一看葛生了。虽然这样,他仍然不敢大意,趁夜色离开了匪巢,先向相反的方向跑了十几里路,然后折转马头,绕了一个大弯,直接向亳州城里飞奔。周开禄心思缜密,他怕自己骑一匹快马回老家太招摇,万一被人发现了行踪,会给葛生带来风险,所以先到城里,用南方口音住了一家客栈,把马匹寄养在客栈里,到第二天午饭后,自己装作生意人出去谈生意,出了北门,在北关的街道上,找了一家估衣店,买了一身半旧的棉衣换上,将身上的衣裳卷好,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从屋子后面,扔到一户两层楼房的屋顶上。 周开禄想去纸坊街看看孙老板的家人,现在,他手里有几两散碎银子,他准备偷偷地丢一半给孙老板的孩子,另一半带回家,给葛生留着。到了孙老板家里的店铺,由于面部火烧的疤痕,孙老板的儿子也没认出他来。周开禄看孙家店铺生意比去年他来看的时候还好,孙老板的儿子穿着崭新的衣裳,从容地和客人谈着生意,这让周开禄心里减轻了一些负疚。 离开纸坊街,周开禄又逛了几条街,他准备从白布大街向河底走,沿帽铺街下去,从那里过了桥,再快步行走一两个时辰,就能到家了。现在他经过的一条街道,路旁的商户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周开禄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反正他准备要天黑以后才回到周庄,现在时间还有富余,就放慢脚步,看看里面到底是干什么的。 原来这是一家打铜的铺子,门店里一个男人坐在小凳子上,左手扶着一个铜制的、类似脸盘的东西,右手拿着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周开禄觉得这个挺新奇,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在那里看着那人一锤子一锤子敲。 打铜的男子和周开禄年龄相仿,看面相,就是那种忠厚老实的人,这人低着头敲打他手里的活计,看周开禄停在那里,就招呼他:“可是想买个啥?进来看看。” “我不买,就看看” “不买也没事,这有小板凳,坐那里歇一会,坐着看。” 这人给了周开禄非常好的第一印象,周开禄也没客气,将小板凳朝一旁挪挪,挪到一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下来,看了一会打铜,又拿着旁边货架上摆放的成品铜器看。 “老葛,今天弟妹不跟你置气了吧?”一个男人大踏步走进来,周开禄撇了一眼,觉得有点眼熟,忙低了头,装做认真地挑选铜器,把带火烧疤痕的半边脸朝向外面。 “曹百里,你不是要过两天才来拿货的吗?怎么今天就来了?”打铜的男子也不站起来,看样子,他们之间应该是很熟。 “老葛,我跟你说件事,就是弟妹跟你闹的那事。” “桐儿她娘胡扯呢,她落了那个病,不能再生了,又不是她造成的,还不是为我生了桐儿,才落下的病?说啥我也不撇下她。我说‘我俩就这一个闺女挺好’,她非说葛家得要个男孩,你知道的,去年她要我休了她再娶一个,我没答应她,这几天她又生出新花样来了,她要我娶个小,再生儿子,你看我这小家破业的,再养一个媳妇,要再生一堆孩子,我哪里养得起?”老葛停下手里打铜的活计,跟曹百里说起了话。 曹百里接着他的话说:“我就说嘛,你抱一个男孩来家里,你媳妇不就满意了吗?” 老葛:“你说的好容易,哪家有男孩子,随便就送给人了?” 曹百里抢着话说:“就是春天我跟你说的那个小孩。从出生就没有娘,爹出门到现在一年多没影了,说是死在外面了,今天我经过他庄里,他晚娘也死了,他大伯要送他学唱戏呢,我就赶紧回城来跟你说,你要把他领回来,再合适不过了,那孩子小名都像你家的孩子……” 老葛也忙着接话:“小名叫个啥?” 曹百里:“叫葛生,就是你姓葛的那个葛字,葛生,葛生,葛家生的,可不就是你家的孩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开禄弃子 第十五章 曹百里把周开禄当做老葛店里的顾客,他看了周开禄一眼,一眼看到他脸上火烧的疤痕,加上周开禄面部结疤后有些变形,这样子脸形的人,特点太明显,很显然,曹百里觉得根本没见过这个人,之后就径顾着和老葛说话,完全忽视了周开禄。 周开禄开始时觉得曹百里有些眼熟,听老葛喊他“曹百里”,又听他说了一些话,想起来他就是走村串户卖东西的,一年至少要到周庄两次的那个货郎。周开禄怕和曹百里呆在一起时间长了,会被他认出来,正准备在曹百里忙着和老葛说话的时候,悄悄离开这店铺,脚还没迈出门,就听到曹百里说“叫葛生,就是你姓葛的那个葛字,葛生,葛生,葛家生的……”,周开禄立即停下步子,转过来,又取了一把铜制的暖壶,拿在手里,装作看的样子,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耳朵上,他想听清楚曹百里和老葛说的每一句话。 老葛说:“真的吗?葛生没有了爹娘,他家谁做主,可同意把孩子送给人?” 曹百里:“葛生现在有大伯,他大伯当家,我今天从那里经过,正有一个戏班子在那个庄子里唱戏,他大伯想让葛生跟着学戏,你明天要不去问,葛生再学了戏,被人带走了。” 老葛:“春天的时候,我听你说,那孩子有个晚娘,晚娘待他受气,那晚娘年纪轻轻的,怎么会就死了?” 曹百里看旁边有个小板凳,就拿过来,在老葛的身边坐下来,叹了一口气,说:“这葛生,我是亲眼看到的,原来多好看的一个小孩,自从他爹离开家,他奶奶去世了之后,他那个晚娘就虐待他,穿的破破烂烂,一天三顿没吃饱过,孩子瘦的跟个麻秸秆一样,还常常地挨他晚娘打。我知道你想抱一个男孩养,我就觉得葛生来你家最合适,这一回,我是想着让你去领回来这孩子,才跟多个人打听,然后又去了葛生家里,看了葛生,才知道了一些事。这人呀,千万莫做作孽的事,人在做,天在看,恶人自有天收,老天早晚要给她报应的。” 老葛问:“老天爷报应葛生的那个坏晚娘了?咋报应的?” 曹百里:“那个女人除了心眼坏,虐待孩子,还偷人养汉子,做丢人败德的事,她为了野汉子来家里睡觉,大前天,就下大雪的那天夜里,把葛生撵到雪地里,孩子好可怜,那么厚的雪,在雪地摸迷了,后来摸到了他亲娘的坟头上,睡了一夜,早晨才被人发现,小脚趾头都冻掉了,要不是他亲娘的坟头上有块土地没有雪,一夜,就冻死了……” 老葛:“可怜的孩子,怎么生到这样的人家?受了好些罪,那恶婆娘怎么受报应了?” 曹百里:“她偷人,被逮住了,她家门里要活埋她,那庄子后头大户家明天娶儿媳妇,怕她死在前两天不吉利,饶了她,她没脸出来见人,不吃不喝不盖被子,躺那里两天,今天才发现人死了。那娶媳妇的人家嫌弃不吉利,要葛生的大伯瞒一瞒,等人家喜事办完,戏班子走了,再说她死了,现在尸体关在屋子里,除了葛生和他大伯,还有戏班里的老马,还没人知道呢。” 老葛:“那今天晚上葛生怎么办?谁来带着他?照看他?” 曹百里:“我看这个葛生跟你有缘,真是你家的孩子。我在葛生家,还专门问了葛生的大伯,我问他葛生将来怎么办,他说想送葛生去学戏,戏班子过了明儿就走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去领葛生回来,我也没敢当面跟他大伯说,我怕明天老马把葛生带走了,就一步不停地跑回来找你。我家要不是孩子太多,我早就把葛生带城里来了。” 老葛:“那要不,我们今天就去,他大伯要是同意,我们今天就把葛生领回来。” 曹百里:“今天都这时候了,走到他庄子,天都黑了,哪行呢,明天早上,我陪着你,咱早早地就去。” 老葛:“好,好,按你说的办,要是明天能把葛生接来,我要好好谢敬你。” 曹百里:“咱哥俩这样说就见外了不是?我是帮你,也是帮葛生,我看那孩子真是可怜,到了你家,弟妹人善良,你家又缺个男孩,他总算能过点好日子。投奔个好人家,不要让葛生再受罪了,看着这么小的孩子受罪,心里真过不去。” 老葛:“嗯,葛生要来了,我请你好好喝几盅酒。” 曹百里:“就这样说定了,我先回家,你看,我的担子还在你家门外头,我回城里,还没回家,就到你这里来了,明天早上,五更五,我就来找你。” 老葛把曹百里送出了门外,周开禄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的铜制暖壶,被他用力握的一边瘪了下去,别人当做故事说出来的事情,都是发生在葛生、他的葛生、他和曼儿的命根子葛生身上的事情!周开禄愤怒地想着,这一年多来,郑氏到底打了葛生多少次?至于她偷人,或者跟了谁,周开禄都不是很在乎,从他离开家的那时起,周开禄从来就没想过再和这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让周开禄心痛的事情还有:“母亲去世了!”做为一个儿子,没能给母亲养老送终,这样的遗憾,要怎样才能补上呢? 周开禄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他把那个被他握瘪的暖壶拿在手上,从身上掏出了二两银子,放在老葛的柜台上,走出了老葛的店铺。老葛送完曹百里,看到周开禄拿了一个铜暖壶,示意他付的钱在柜台上,老葛进门一看足有二两银子,马上拿着银子出门喊:“哎哎,那个买东西的,那个暖壶不值这么多钱,一百文钱就行了,你回来,我找给你。” 周开禄并不回头,大踏步走出打铜巷,闪身拐进白布大街,迈开步伐,奔跑着过桥回家了。 天色渐渐黑了,周开禄特别喜爱在这样黑灯瞎火的路上行走,普通人都害怕黑,这个时候,路上不会碰到什么人,以前的他,是喜欢独行的感觉,现在,他是害怕被人认出来。一路上,周开禄一边快走,一边思考:“绝不让葛生跟着老马去学戏,我自己讨厌的事情,绝不让葛生再去做,那样的人生,漂泊不定,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归宿。”周开禄把老葛和曹百里的对话仔细地捋了捋,忽然,自己跟自己说:“好,就这样。” 周开禄想起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如果葛生在大哥或者二哥家里寄养,周开禄将来就不能再见到葛生了,让人知道了他和葛生的关系,无论是周开禄现在的那些同党,还是官府衙门,都可能置葛生于死地,他不能冒这样的险。如果,葛生被城里的老葛领养,做了老葛的儿子,这样就与周开禄毫无瓜葛了,葛生也就不再是逆匪的儿子了,以后,他就可以找任何借口去城里,从店门外面,顺路看上葛生一眼就够了,反正他已经知道了老葛的家门,而且,今天在老葛的店铺里,周开禄对老葛的印象极好,这样忠厚善良的人家,又把葛生当亲儿子来抚养,他周开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一路上反复思忖,周开禄打定主意,要将葛生送给老葛领养。这样,他就不愁将来见不到葛生了,既然这样,现在就不要让葛生见到自己,如果葛生知道爹爹还活着,怕他不同意到老葛家去,做老葛的儿子。 周开禄到周庄的时候,娶儿媳妇的那家,还在唱着戏,今天是他家正事的日子,晚上收了摊子,明天东家的事就办完了,所以就唱的时间长一些。庄子里的人,大多都在那家门前听戏,锣鼓点子老远就能听到,狗叫的声音被盖住。周开禄从庄稼地里绕到自家的坟地里,看到埋着父亲的坟上放着双坟头,知道母亲已经和父亲合葬了,心里悲痛,也不出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到旁边曼儿的坟上,坟头旁边堆着一堆柴禾,柴禾和坟头之间,周开禄用手摸过去,有一小块略略凹下去的土地,像一个小土坑:“曼儿,这就是我们的儿子睡觉的地方吗?我对不住你,没能好好保全他,你九泉之下有灵,保佑葛生平安长大!”然后跪下去,给曼儿磕了一个头,起身,走进村庄。 周开禄要去找他的大哥周开宝,进村子的路上,他也遇到过一个人,是他近门的一个堂弟,周开禄故意歪着肩膀走路,天又黑,那人没认出来他。 今天,庄子里办喜事,娘婆两家亲戚朋友来得多,还有戏班子的十几个人,要是平时,村子里有一个不认识的人,都会被盘问,今天,他堂弟觉得这个不认识的人,要么是亲友,要么是戏班子里的人,天黑,也看不清楚脸面,过去了也没问。 周开禄躲在大哥周开宝家的草垛子里,等看到大哥后,悄悄地从后面靠近他,小声地喊了声:“大哥,莫出声,我是小四。” 然后周开禄示意大哥周开宝离开村庄,两人隔开距离,一前一后,到了葛生家房子后面的水塘埂上,周开禄将自己的事情跟大哥简要地说了一遍,反复安置周开宝:“对外人就说我死过了,如果我成了事,再回家修祖坟,如果我败落了,死我自己一个,不能连累三亲六故都送命。” 周开宝在村庄长大,没见过世面,听周开禄说完,吓得张口结舌,说不好话,嘴里直嘟噜:“你,你,你……” 周开禄掏出几两银子,按在大哥周开宝的手里:“明天,有个人要来领养葛生,就把葛生送给他,也不要问是谁家要,住哪里的话,将来也不要和那家有来往,对了,那个人是常来咱们这里的货郎曹百里带着来的。还有,万万不可以让葛生去学唱戏。” 周开禄不等大哥周开宝开口说话,就站起身,头也不回,毅然决然地走进无边的黑暗里,徒留周开宝一个人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周开宝缓了缓神,往前走了几步,这种感觉很不真实,就像做梦一样,周开宝怕这只是一个梦,抬起手,想拍一下自己的脸,一抬手,发现手里的碎银子,才确定刚才发生的事都真实存在。 周开宝满腹心事往村庄里走,进村的时候,遇到一个比他辈分长的人,那人问:“开宝啊,这么晚了,你到东头去干啥了?” 周开宝回答道:“叔,我去葛生家看看了,小四后要的那女人死了,本来这事要明天再说的,我总要把葛生安排好,今晚戏班子的人都不走,还住那。” “嗯,明天再发送吧,今天庄子里娶媳妇。”那人也不表示什么,对于郑氏的死,好像觉得就是应该的一样,等周开禄离开的远了,他又嘟囔一句:“他家老四可真不省心。” 到了第二天,刚刚五更头,老葛就来敲曹百里家的门了,曹百里出了门,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走了好长一段路,天才露出鱼肚白。 曹百里:“我说我五更五去喊你,你倒好,这么早就来叫我了,看来是心里急,急着去接你儿子。” 老葛:“我三更后头就睡不着了,我这人不经事,有点事就睡不着,我老想着,葛生的晚娘死了,尸体搁家里摆着,葛生在家里不害怕吗?我早点给他接过来,他就不要害怕了。” 曹百里:“我就说嘛,葛生就是你家的孩子,肯定是托生错了,投胎到那个人家,这还没领来,你就疼得这样了。” 老葛:“你看,我昨天跟桐儿娘一说,她高兴地跟什么似的,趁着天没黑,跑去买了这身衣裳、帽子,还有这双鞋子。” 曹百里:“我说你鼓鼓囊囊包袱里背的是啥呢,原来是给葛生买的衣裳鞋帽,小孩子见到新衣裳,一定很高兴。” 老葛:“我看桐儿娘买的都是孩子的东西,觉得该给人家大人买点个啥,我去老字号的瑞昌果品店里买了几包果子,给他大伯家带去,他大伯操心,辛苦了。” 曹百里:“这家人遇到你是幸运。” 老葛:“我遇到这家人才是幸运呢,人家把葛生养到六岁,我再领,欠他家多大的人情呢。” 曹百里:“就怕他家人一直走动着,这男孩早晚长大了,再回他家去。” 老葛:“我不想让他家人知道是谁领走了孩子,你只说是你认识的人,在城里住,至于哪条街,哪家人,都不要说。” 曹百里:“这个我懂得,他要是问,我就打岔,咱回城里了,也不要跟别人说葛生是哪里来的。” 老葛:“这个我知道,桐儿娘问我,我都只说是乡下的孩子,都不跟她说是哪村哪户的。” 曹百里笑出声音来:“莫看你闷闷地,老实巴交的样子,你心里小九九多着呢,弟妹跟你闹,哪里是你的对手?她情知道弄不过你,斗智输给你,打架又打不过你,所以拼命想要一个儿子当帮手,等葛生弄回来,以弟妹疼孩子的样,早晚成她的帮手,跟你个老毛兔斗。” 老葛也开心地笑起来:“这天下人就是贱,都说‘无仇不成父子’,儿子长大就专门是帮着娘来克制爹的,但你看天下,又有几个人不想要个儿子的?挨自己儿子斗败了,那也是高兴的,到死了眼一闭,腿一蹬,脸上还带着笑。” 两个人有说有笑,来到了周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老葛抱养 第十六章 曹百里和老葛到葛生家的时候,老马和他戏班子里的人都还没起床,葛生的大伯周开宝和二伯周开贵却已经站在葛生家门前聊天了。 双方打过招呼,叫醒了老马等人,葛生这三天都是跟着老马睡,也就跟着起来,周开宝把曹百里和老葛让到家里来坐,也不问两人的来意,招呼着老马到跟前。 五个人,葛生的大伯周开宝、二伯周开贵、曹百里、老葛和老马,围着一张桌子坐下,每人的表情各不相同:周开贵神情不满,老马的表情是疑问,曹百里心怀着忐忑,而老葛,简直是惴惴不安,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一正一反地在大腿上摩擦,大家看着周开宝,周开宝一脸的笃定,好像成竹在胸的样子,不急不躁。 周开贵心里感到不解,大清早的,大哥把自己叫着来到这里,本来是以为要办郑氏的事情,哪知道他先说了“要把葛生送给人”的话,而且说了一些田地、房屋等的处理方式,周开贵心里不高兴,怼他哥一句:“我们当家把葛生送人了,要是老四还活着,早晚回来家,看不到孩子,你可管还给他?!”周开宝也不反驳,就像一切都有预料的样子,不一会,老葛和曹百里就来了。 周开宝先问曹百里:“老曹,你在周庄也算是熟面孔,今天来家里,可有什么事吗?” 曹百里本来心想单独把周开宝拽到一边去,向他提出有人要葛生的问题,没想到周开宝在桌子上,同着人问出来,只好如实回答:“我在城里有一个亲友想领养你家葛生,不知道你们家是什么意见?” 不等其他人接话,周开宝一口就答应下来:“行,行,我们同意。” 老马也感到不解:“开禄他大哥,你昨天不是还说,要叫葛生跟我走吗?我看这孩子比他爹小时候还聪明伶俐,正想着今天就带着他走呢,你怎么又变卦了?我好歹是他爹的师父,我们也都熟悉,你把葛生送给不认识的人,可能放心?” 老葛没想到周开宝答应的这么爽快,事情就这样办成了,他心里暗暗高兴,脸上不自觉地显出愉快的神情来,听到老马这一说,怕老马坏了他的好事,张嘴就顶回去:“唱戏有什么好,东飘西荡的,可能稳定个家?” 老马也不好发脾气,大家只有看周开宝的意见。周开宝接着说:“我家老四可能没有了,他还有哥哥弟弟,葛生跟了老曹走,给了哪家我们不要知道,但老曹常常来,他跑不掉,再说,人家领个孩子回家养,总是那种喜欢孩子又缺少孩子的,也不能够对孩子不好到哪去。” 曹百里赶紧跟着说:“是的,是的” 周开宝接着又说:“我四弟临走的时候,留下了这一点钱给我收着,怕葛生娘俩个遇到事过不去”,周开宝把散碎银子摆到桌面上,这些银子都是昨天晚上周开禄给他的,接着说:“这些老曹你带着,给那人家,贴补点葛生的费用”,周开宝又制止了曹百里的反对,接着说:“葛生家有这四间堂屋,还有八亩地,我和他二伯分开来帮他看着,地里收成,每年要是那家要,老曹你来,一亩地给五十斤好面,到葛生成家结婚的时候,这房子和地,都让他自己来处理,今天这里有我兄弟俩,还有你俩,还有老马做见证,我们庄户人,说出来的话,就像地上钉了一棵钉子,没有□□的理,老曹,你告诉那家人,葛生将来娶媳妇要花钱,只要他们来说,我们不会站在旱地上,让他们莫担心。” 葛生刚刚醒来,被老马的人拉着去屋子后面的水塘边洗脸,一起去的好几个人都洗好以后,葛生拿着铜制的洗脸盆往家里走,刚进门,一眼看到曹百里,忙把手里的洗脸盆顺手放在地上,盆发出“咣”的一声响,声音还没结束,人就跑到曹百里跟前:“曹伯伯,你昨天跟我说,今天还来,今天真来了。” 曹百里:“大人说话要算话,我说过要来看葛生,怎么能不来了呢?” 葛生这就要被送给人家了,周开贵心里有点不好受,但是,自己的孩子多,老婆不同意他再带葛生,现在,大哥做主,自己也没有话说。 周开宝看葛生和曹百里熟悉,就对葛生说:“葛生,你跟曹伯伯又熟悉,今天就跟曹伯伯去城里吧,到城里,要听曹伯伯的话……”,说到这里,周开宝突然说不下去了。 葛生听大伯说这话,不像是开玩笑,赶忙说:“我不去城里,我跟老马学唱戏,昨天我们说好了的,”说着,来到老马跟前。 老马听葛生这么说,也接着说:“你看,孩子自己也想学戏呢。” 周开宝突然声音很大地说:“葛生不学唱戏。” 这句话把葛生吓到了,他偎在老马的怀里,低着头,撇着嘴,眼睛向上偷偷瞟着他大伯,人尽可能地靠近老马的身上,也不敢说话。 老马看葛生的样子有点心疼:“开禄他大哥,我也不是葛生的什么人,也做不了他的主,你看,也不是我非得要带他,孩子是真的想跟着我呢。” 周开宝:“开禄不许他唱戏。” 老马:“你说,开禄回来过?” 周开宝:“嗯,不是的,是这样的,开禄去年临走的时候,跟我说过,不让葛生学唱戏,让葛生到城里去。” 老马再不说话了,周开贵听了大哥的话,心里想:“肯定是开禄回来过,跟大哥说了啥,要不然,大哥做事一向不敢拿大主意,把葛生送人这样的事,他肯定要叫上大姐回来一起商量,现在他自己大包大揽做了主,也不怕落埋怨,一定是开禄留下了什么话。”想到这里,周开贵也不再开口说话。 曹百里看大家都不说话,从老葛的身上取下包袱,打开包袱皮子,拿出四包瑞昌果子放到桌子上,把葛生的新衣服拿到手里,冲着葛生抖一抖:“葛生,来,曹伯伯给你带了新衣裳,你来试试,穿上可好看?” 葛生钻在老马的怀里,斜着眼看向曹百里和老葛,并不愿意穿曹百里手里的新衣裳。 曹百里将衣裳放到桌子上:“葛生,来,过来呀,你看,还有新帽子,又暖和又好看” 周开宝看葛生不动弹,过来拉着葛生的胳膊,送到曹百里跟前:“葛生,曹伯伯给你找了新家,到那家里,就有爹有娘疼你了,你过一会就跟曹伯伯去,你新家的爹娘都在家里等你呢。” 葛生瘪着小嘴,也不哭出声音来,眼泪顺着小脸直往下掉,站在曹百里跟前,也不动一动,只用眼睛看着他大伯周开宝。老葛看着葛生心疼的不得了:“老曹,这也行,要不咱们这就走?早点回城里吃晌午饭。” 不等曹百里回答,周开宝就接上话:“也行,你们看看,这家里的东西可有用得着的,给葛生带着使?”周开宝走过去,拿起刚才葛生放到地上的洗脸盆,纯铜手工打制的脸盆,在乡下人们看来,是非常高级的日用品:“葛生洗脸的盆,喝茶的杯子什么的,都是铜的,全是好东西,你们给带上,赶明儿给葛生用,衣裳家里没有什么了,孩子长得快,小时候的衣裳都不能穿了。” 曹百里和老葛相视一笑,曹百里说:“这些东西就不带了,你们留下来看着处理吧。” 周开宝:“你们要是不带走,我就把这些放起来,等葛生将来成了家,想回来看看,手底下也有个东西应个急用。” 老葛一心想带葛生离开,曹百里明白老葛的心意,哄着葛生说:“你原来答应过我,将来要跟我去城里玩,我是守信用了,你也要守信用,不哭了,曹伯伯又不会害你。”然后,就把葛生抱起来。 本来,曹百里只想把葛生抱起来哄一哄,跟他再熟悉一些,哪知道周开宝看曹百里把葛生抱起来,以为他这就要走,站起来说了句:“好吧,你们带着葛生走吧,我也不留你们了,家里还有大事没有办,也顾不上给你们弄饭吃,我们也没啥要求,对葛生好就行了……”说着,声音哽咽,慢慢变成了哭腔。 葛生忍了许久,听见他大伯哭出了声音,再也忍不住,放开声音大声哭出来,老葛怕耽搁下去再节外生枝,赶紧把葛生的新衣服鞋帽收拾好,推着曹百里出门往外走。 屋里的人也没有人出门送一下,老马低着头,不吭声,周开宝和周开贵兄弟俩难过了一阵,周开宝就跟老马说:“你是老四的师父,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也不怕你笑话,你也知道的,那屋里还有个死人。你在庄子里三天了,也该知道了原委,老四命不好,娶个媳妇死了,又娶一个,出了这样的蘑菇相,老四不来家,我弟兄俩跑不掉,还要给他擦屁股,我也不留你们了,我跟老二把死人拉到河岸边上埋了,你们自己收拾东西,走时也不要打招呼了。” 刚刚把家里的男孩子送了人,这边屋里还躺着一个死人,搁在谁身上,都不是容易的事,老马他们也没话讲。一行人,收拾好行李物品,捆上两架太平车子,离开了周庄。这戏班子只有两个老人认识周开禄,这两个人和老马一起说起当年和现在,大家都不胜唏嘘。 周开宝和周开贵兄弟俩打开郑氏的卧室。昨天葛生先发现郑氏不动了,让老马来看看,老马一看,人早就没有了,通知了周开宝,周开宝把事情瞒下来,用被子将郑氏蒙住头,盖在被窝里,从外面把卧室的门用铁丝捆上,不让其他人进去。现在,兄弟俩直接把蒙着郑氏的被子,连同身下的床单一卷,把尸体头脚都包在里面,用麻绳捆了几道,抬出门。由于人已经死了一天多了,尸体早已僵硬,抬起来就像被子裹着一段木棍一样笔直,郑氏人本来就很瘦,临死又两天水米没进,整个人加上铺盖,也没多少重量。兄弟俩把尸体放到独轮车子上,一个人推,一个人拉,运到河岸边上,现在是冬季枯水期,岸边有大块的空地,兄弟俩随便找了一块空地,挖了一个三尺多深的方坑,将包裹着棉被的郑氏放下去,然后铲土埋上,埋到和周边差不多平的时候,用铁锨拍拍平,没留一点坟头,也没有一点记号。可以想见,等春天,河水涨起来,淹过了这里,淤泥再堆一些,就没有人知道郑氏埋在哪里了。在周庄,谁愿意记得这样的一个女人呢? 兄弟俩默默地埋好郑氏,推着独轮车回到葛生家,周开宝动手将家里的物件往一起堆,周开贵将大门从里面插上,过来问:“大哥,可是老四回来过?他干啥了,不能回家,也不能让人知道他活着?” 周开宝慌忙转头瞅瞅堂屋的门,看到大门从里面插了插栓,才回答说:“他说自己干的事,被抓到要灭九族的,就是沾亲带故都要砍头,任何人都不能说,不然我家、你家、老五家,大人孩子,没一个能活命。” 周开贵张着嘴,好一会没说出来话。 周开宝大声地说:“老四死外头了,做生意遇到强盗,去年就死过了。” 周开贵也大声地说:“嗯,去年就死掉过了,死到外地,家里人连尸首也没看到。” 两人说着,将葛生家里的碗筷等都放在锅里,用锅盖子盖上,凳子翻过来,放到桌子上,家里还有些粮食,桌子上的碎银子,还有老葛带来的四包果子,这些兄弟俩都平均分了带回家,最后,他们将大门从外面锁上,各自回了自己家。 这以后,就经常有人议论:“说杏树是幸树,门前种杏,家里就幸,开禄看着那里有棵大杏树,在树后面盖的房子,这房子总共住了六年,哪里有什么幸事?” “这屋子住人住了六年,里面死了葛生的娘,葛生的奶奶,葛生的晚娘,葛生的爹爹没死到屋里,也是住了这屋子后死到外边了,这屋子真是邪乎的很。” 人们议论多了,传说也就多了。在黑暗无边的乡间,鬼怪神灵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关于葛生亲娘显灵的事,关于葛生家房子闹鬼的事,总之,也没人敢去葛生家的房子里,锁着房门的那把锁,长满了铜锈。 周庄没有了周开禄,没有了葛生,但这并不影响周姓开枝散叶,人丁兴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老葛家事 第十七章 老葛在前面走的很快,曹百里抱着葛生在后面跟着,葛生哭得声音凄厉,撕心裂肺一般。有人跑来葛生家,问怎么回事,那人在门外面就被老马的人告知:他大伯做主把孩子送人了,问的人也就不吱声,默默地转头走了。 人最大的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不管他现在身处何种境地,在现状中但凡找出一点安慰来,许多人也要拒绝改变,以防止未知带来更糟糕的东西。 就像现在的葛生。 葛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他感受到的是:自己被家庭抛弃,从出生就被母亲抛弃,然后被父亲抛弃,现在是被整个出生地抛弃,对未知的家庭,葛生充满了恐惧,但又不能不去,葛生只有用最大的哭声来表达拒绝,以减弱自己的恐惧感。 等周庄遗留在老葛视线之外的土地上,听着葛生哭得声音有些嘶哑,老葛停下来:“葛生莫哭了,莫哭了,看嗓子都哭哑了,你莫害怕,我就是你爹爹,你到家,我就带你去逛城,去买花米糖,去听唱大戏,这些都在我们家挨边不远。” 曹百里把葛生放下来:“你看,我都累出汗了,怪道老话说‘路远无轻担’,看着葛生一个小人儿,人瘦没多重,我抱着他走到现在,都累毁了,这大冬天的,出了一身的汗,葛生,你摸摸,可是汗?” 曹百里把葛生的小手拿起来,放到自己的额头上,那里,有一些细细的汗水渗出来。 葛生的脚站到地上,哭声也减小了许多,曹百里拿着他的手放在额头上摸汗,缓解了一些他心里的紧张,老葛说的话,他也没太听清楚,和老葛比,他对曹百里更信任一些。 老葛一边跟曹百里说:“今天累着你了,到家我就请你喝酒,让我来抱一会吧”,一边就来抱葛生,葛生拼命用手将老葛往后面推,自己靠在曹百里身上,抽泣着拒绝老葛。 曹百里跟葛生说:“这是你爹爹,你以后就要跟着他了,叫爹爹。” 葛生愤怒地说:“不是的,我爹爹会回来的,我爹爹不会不要我的,我不叫他爹爹,我不要他抱。”弄得老葛心里拔凉。 “那怎么办呢?曹伯伯累了,抱不动你了,”曹百里还没说完,葛生就大声说:“我自己会走,我走得快。”说完,甩开两只小手,头往前拱,脚步捯饬地飞快,沿着大道,在两个大人的前面走。 老葛小声地跟曹百里说:“这孩子太大,他都记事了,我怕到家里喂不熟,将来是一场空。” 曹百里安慰他:“你把他养大,给他娶亲挽髻,到老了他不养活你,养活谁?再说,他又没有亲爹亲娘,你养大他,他只有你这个亲人,肯定跟你亲。小孩子没见过你,第一次见你,害怕是自然的,你莫在意……” 曹百里忽然想起,去年他来周庄的时候,说要带葛生进城玩,葛生和他说的话:“我爹会带我去的,等我再长大一些,能走得动很长的路,我爹就会带我去城里了,你又没有我爹高,还没我爹有劲儿,我才不当你家孩子呢。” 曹百里也听人说过,周家兄弟五个,就老四个子高长得好,人又走南闯北过,肚子里又有学问,曹百里自己虽然只认识不多几个字,但他家住的地方离柳湖书院不远,他知道腹有诗书的人,自然有那种让人仰望的气度。曹百里看看老葛,人长相一般,个子和自己差不多,手上满是长期拿锤子磨出来的茧子,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敲打,腰背不自觉地有些前倾,看着显得人不挺拔…… 这个样子,怎么跟葛生的爹爹比呢?让葛生叫老葛爹爹,估计很难。 曹百里想到一个办法,他紧着走了几步,撵上葛生,然后和葛生并行,跟葛生聊天:“葛生,是你爹爹叫你到城里来的,你可知道?” 葛生声音显然比刚才小,回答说:“我爹爹不会不要我的” 曹百里:“你爹爹叫你去城里,是因为他原来就把你托付给——”曹百里用手指着老葛,继续说:“把你托付给老葛,就是他,他叫葛有常,你叫葛生,都是姓葛的葛,你爹爹就是因为他姓葛,才把你托付给他的,因为你爹爹和老葛熟悉,你住在老葛家里,以后你爹爹要是回来了,一下就找到你了。” 葛生:“真是我爹爹让我住到他家里的?” 曹百里:“是啊,你爹爹托付的事情,除了我知道,老葛知道,你大伯也知道,对了,刚才在你家,你大伯有没有说过,你爹叫你到城里,不要去唱戏的话?” 葛生声音很小地回答道:“嗯,我知道。可是,他不是我爹爹,我不想叫他爹爹。” 曹百里笑着说:“那也行,我家的孩子们都叫我大大,你就叫老葛大大,这样,周开禄还是你爹爹,葛有常是你大大,多一个人疼你,多好!你要是不叫他,他不高兴了,不想收养你,你现在回家,戏班的人也走了,家里就你一个人怎么办呢?” 葛生知道继母郑氏死了,对于死亡,葛生已经懂得:那就是把人埋到土里,再也不会出来了。娘死了,葛生从来就见不到娘,奶奶死了,葛生亲眼看到人们把奶奶装到大大的木头盒子里,埋进土里,从此他就再也见不到奶奶了,继母郑氏现在也死了,也会埋进土里,黑暗的夜里,自己住在那几间房子里——离开村庄二十丈开外的地方,葛生多害怕啊!这样想来,跟老葛回家,是唯一的选择。 葛生用更小的声音说:“那我就叫他大大……” 曹百里:“管,管,就叫大大,老葛,你儿子叫大大呢,还不过来答应。” 其实葛有常并没有听见葛生叫他大大,但他信任曹百里,如果葛生没叫,他不会这么说的。听到曹百里这样说,老葛心里高兴,也有闲心看风景了。 大前天下过一场大雪,雪后连着响晴了三天,气温回升,雪水全部融化在地里,给肥沃土壤里生长的小麦喝了个饱,虽然现在这些麦苗只从土里探出大半个头,但没有人会怀疑:这些麦苗明年能结出沉甸甸的的种子,磨出雪白的面粉,养活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儿女。 当老葛再次试探着要抱葛生的时候,葛生已经走累了,他的脚伤未愈,走的路多一点,就会很疼,所以他没有阻止老葛伸过来的手,老葛将葛生举起来,直接骑到自己的肩膀上,用两只手抓着葛生的两只脚,让葛生用手抱着自己的头,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边走着,边和曹百里说着笑话。 快到城里的时候,葛生在老葛的肩头睡着了,他用两只小手抱着老葛的头,把小脸贴在老葛一边的耳畔,呼出的气,均匀地吹到老葛的耳垂上,老葛感觉到很痒痒,但他忍住痒,不去触碰那里,人尽力稳稳地走路,生怕把葛生弄醒了。 葛有常就是老家老户北关街上人,他家居住的这条街——打铜巷,那真是名副其实。 葛有常父辈的时候,这里还叫猪市巷,不知道从哪年起,慢慢就叫打铜巷了。这条街上住了一家铜匠,以打制铜器为生,打铜的声音非常有魔力,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从巷子深处传来,吸引了整条街上的男孩子,这些男孩子中,有的人把这样的敲打当成了玩具,耳濡目染中就学会了手艺,有的被父母逼着送去学习,后来也靠这个吃饭。反正,到葛有常懂事的时候,这条街上打制铜器的家族作坊,已经有十几家,而且过不几年,又新开一家。因为这条街上打铜匠集中,方圆几百里地,都有人到这里来购买铜制的器具。 葛有常在这条街道上长大,自然而然地就会打铜,他家的铜器不愁销量,好几个小贩子都从他家拿货出去卖,他就只负责在自家的门店里,一锤一锤地敲打出合格的器具来,就算有人到他家的店里来买,也是由他的妻子葛吴氏来卖,用老葛自己的话说:“我的手是做好活的,不是用来数钱的。” 葛有常还没成亲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留下他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葛有常有时会疑惑:“人家都是兄弟姐妹一大帮,我爹娘怎么就生了我自己呢?我怎么长得跟父母都不太像呢?会不会我是爹娘抱养的啊?” 葛有常的父母是在他十九岁的那一年里,先后去世的,本来家里给他说了媳妇,还没请人看日子,葛有常的父亲突然病故,办完父亲的丧事,没过半年,他的母亲也撒手人寰,留下葛有常孤孤零零一个人,独自顶门立户过日子。 百善孝为先。忠孝历来被看作是衡量人品的重要标准,孝为八德之首,子女为父母守孝,就是孝的非常重要的体现。当时人们认为:一个人从出生,到能够自己单独走路,需要父母殚精竭虑三年,因而就有规矩:父母大丧,守孝三年。这是从皇帝到达官贵人,直至黎民百姓普遍遵守的礼制,为父母守孝三年,报答在父母怀抱里的三年。守孝的三年里,不许嫁娶,不许歌舞,不许宴乐等等。 葛有常一年之内失去了双亲,悲痛不已,自己根本就不提婚娶之事,加上本来就有规矩,守孝三年,他家又没有什么踏实亲戚来为他操心,这样,一晃三年过去了,四年过去了……他还是个寡汉条子。 家里留下的临街房子,葛有常靠着父亲传下来的手艺,在打铜巷独自一人生活,穷在闹市无人问,连个来往的亲戚也没有,他住的房间里除了老鼠光顾,猫呀狗呀都没有进去的,没人牵挂,也没有约束,日子一天比一天颓丧,屋子也懒得打扫,人也不像个样子。 小商贩曹百里靠从城里发货,走村串户零售赚取差价,来养活他的一大家子人。在葛有常颓废的时候,碰巧曹百里从打铜巷看到了葛有常的店铺,店里冷清萧条,货架上仅剩的一些器具,多是以前打制出来的,时间久了,蒙上一层灰尘,放在那里无人问津。曹百里用较低的价格收走了这些东西,擦洗干净以后,和平常一样卖了出去,而且打制的工艺还得到买家的称赞。于是,曹百里想着继续从葛有常家进货,但以后的很多天,葛有常都没有正常营业。 这一次还是没开门,曹百里问葛有常家的邻居:“葛家铜铺咋这两天都没开门?” “他爹娘去世了,就他一个寡汉条子,这三四年,越来越不好好干生意了,我看啊,他早晚得混到卖了房子吃饭。” “他咋不娶个媳妇?” “你看,他早上睡到吃晌午饭,晚上不定又到哪里瞎混,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谁敢给他说媳妇?” 曹百里上次卖出去的铜器,买家多次称赞做工好,“能做出这么好的活,怎么不能养活一家人呢?”曹百里心里这样想,就继续问他的邻居:“葛家铜铺的老板多大了?” “今年都二十四了” “那他家里可还有什么人,什么亲戚?” “他爹娘死了几年了,我们在这条街上,也没看到过他家来亲戚。” 曹百里不死心,沿着北门大街往南,回到自己的家里,吃过午饭后,又来到葛家铜铺。 这一回,他遇到了葛有常:“葛老板,在呢?” 葛有常坐在那里,手里拿着活计敲打着,懒懒地抬抬眼皮:“嗯” 曹百里自己搬了个凳子坐下,脸上堆起笑容,对着葛有常说:“今天想起来干活了啊” 葛有常停下来手里的活:“再不干,就没饭吃了。” 曹百里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葛老板,你看,我想多个事,想吃你家的大鱼,不知道可行?” 在亳州,给人家说媒,叫做当老媒红,老媒红如果把婚姻说成了,婚嫁的男女双方都要请老媒红吃酒席,酒席上必须摆上整条的大鱼,做为答谢,而且不到新娘娶进门,酒席上的大鱼都只能从一面吃,不能把鱼翻过来吃,否则谐音“翻脸了”不吉利。曹百里跟葛有常说“想吃你家大鱼”,就是想给葛有常说媒,帮他介绍对象。 葛有常也不看曹百里,没精打采地说:“你看我这样子,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家没家,谁家姑娘瞎了眼管看上我?” “你知道的,我从你这里拿了货,就下乡去卖,我走得远乡多,就你这样的,咱不说城里的,从远乡说一个,捡那长得好的说。” 葛有常这才把凳子挪了挪,面对着曹百里:“我现在吃了上顿没下顿,你给我说媒,今天也吃不上大鱼,晚上能对付着有馍有茶就不错了。” “我大小是个商人不是?干生意的人讲究长远。你今天没有大鱼给我吃不要紧,若是这事情能办成,将来我都从你家发货,你给别人多少钱一件,给我都便宜掉一成,这个可行?如果你同意一直都按九成的价格给我供货,我保证给你说个俊得很的媳妇。”曹百里说话声音也高了一点,态度上,也不像刚才那么小心翼翼了。 “这个可以,我自己说话就能当家,我也不在乎城里乡下的,人长得好,脾气好就行。” 曹百里笑起来:“你条件可高,姑娘要人长得好,脾气还要好,难怪你到现在没娶到媳妇。” “你要是说成了,我以后都按八五成给你,可行?” 曹百里:“八五成,那当然行了,我以后都从你家拿货了,你要是做不出来,耽误了我生意,我可要你赔钱哦。” “你说要啥吧?我连夜给你做。” “也好,你今晚莫再干斜撇子事,给我做两个烟袋嘴,一把勺子,两个碗,明天上午我就下乡,你跟我一块去,就那个村,我知道的那家姑娘,你先去看看,可管相中?我顺道给东西带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疙瘩吴氏 第十八章 曹百里知道远乡有个姑娘,遭嫂子厌弃,生活很不如意。 他前几天从那里经过的时候,听到那姑娘的嫂子正在骂人:“要我养活到多大,你才离门?这家里有什么,好陪送你?底下几个怎么办?老大老二可要娶媳妇了?我们家里有多少钱?你但凡跟了谁,偷偷就走掉了,对谁不都好?你就在家里刺闹我,去年人家给你说了一家,你还撺掇你哥哥不同意,你姊妹两个一条心,把我刺闹死了,让你哥哥娶了你,你哥跟你过可是……” 下面的都是污言秽语,曹百里听不下去,挑起来担子离开那里,到村庄的另一头,放在地上,跟买东西的老人说话:“这谁家,骂一个姑娘,咋骂那么难听?” 曹百里过了这个村,这趟就要回程了,担子里的货品也就缺东少西的,围着他的担子,有两个老年人要买铜制的烟袋嘴。 乡下的老人抽旱烟,就在自己家的地里种上烟叶,收获的时候,在炕房里炕干收起来,好的拿出去换钱,剩下的烟叶沫子,和稍微次一些的烟叶留下自己抽。烟叶沫子装到烟袋窝里,一人拿着一杆大烟袋,三五个老人围坐在村头的大树下,闲聊白活,这是当地人们最熟悉的场景。 抽烟的烟袋,通常是木制的杆子,烟袋窝和烟袋嘴两头用金属,有钱人家会用玉制的烟袋嘴,而庄户普通人家,都是用铜制的烟袋窝和烟袋嘴。 今天曹百里的烟袋嘴已经卖完了,正和两个老人商量下次给他们带,听到那边骂人,曹百里不想招惹是非,也懒得听那些不堪入耳的词,就把摊子挪了挪。 他这样一问,两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那个姑娘。 这姑娘有一个和人极不相称的名字:疙瘩。疙瘩从出生开始,一切都是错的,在吴老大的家里,她是一个多余的人。 吴老大成婚后三年,他的大儿子已经两岁多的时候,他的爹娘又生了一个女儿,就是吴老大最小的妹妹,父亲随口就叫做“老疙瘩”,疙瘩不到三岁,父亲去世,母亲带着疙瘩,常常含着眼泪絮叨:“我可管把你带大哟,我要是能看到你嫁了人,成了家,我就天天给老天爷磕头,要是不能把你带成人,我死了也闭不上眼”。 老天很难随人愿,疙瘩九岁的时候,母亲也离开了她,吴老大长兄代父,抚养疙瘩成人。没有父母的孩子,跟着嫂子长大,说起来,满眼都是泪啊! 吴老大自己的大儿子,比自己的妹妹疙瘩大两岁,还有二儿子和疙瘩同岁,底下又出生了七八个,有刚出生就没有了的,有生病没长到一岁的,最后,他家总共有七个孩子,加上疙瘩,有八个孩子,为了养活这些张嘴吃饭,吴老大除了忙季干农田里的活,农闲的时候,到处找零活干,给人拉过纤,给人扛过包,给人抬过棺材,重活干多了,身体一天天的差了下来,这两年干不动外面的活,家里的大儿子、二儿子渐渐长大,都等着要娶亲,而疙瘩随着年龄增大,也到了婚嫁之年。 亳州地方的婚嫁习俗是:结婚时,男方要盖房子做婚房,女方要陪送家具做嫁妆,那些有女儿的人家,有钱的,多陪送一些箱子柜子等,没钱的,也至少要陪送灯盆镜子,梳妆台之类的。 疙瘩是个没娘的孩子,她的嫂子攒钱,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们结婚,儿子们年龄也都大了,可疙瘩夹在当中,让她的嫂子非常苦恼:她没有钱可以用到疙瘩身上啊! 去年,疙瘩的嫂子托娘家的一个人出来,给疙瘩说了一个穷人家,男家没有正经的房子,也就不要女方的陪嫁,双方也不要许多礼仪,直接把人抬走就行。疙瘩听说那家不仅家庭困难,男孩子人也不正混,就在她哥哥吴老大面前流眼泪,吴老大出来当家,回了那个老媒红,这下,更得罪了疙瘩的嫂子了。 疙瘩的嫂子找着茬子骂疙瘩,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拐弯抹角地刺闹她,疙瘩常常是眼泪泡饭吃。 曹百里听了老人们说的话,问道:“疙瘩长得咋样呢?” “人长得要个子有个子,要脸盘有脸盘,但是人太瘦,天天低着头,穿的衣裳又旧又难看,就不显得好看了。” “可在外面吗?我看看长得啥样?” “对,曹先生,你走乡串户的,遇到个合适的,给疙瘩说一家,省的她在嫂子手里受气了,原来他哥哥管的时候,她嫂子也不敢这样,现在,他哥哥身体不行了,人就瓤了。” 疙瘩的嫂子在家里骂得起劲,吴老大拿她没办法,从口袋里掏出些铜板,递给躲在角落里的疙瘩:“去,到外面,去买一把铜勺子回来,家里的勺子把要断了。” 疙瘩接过钱,越狱一般地逃出屋门,直奔曹百里这里,来买勺子,离得几步远,就说:“我买把勺子。” 今天不巧,曹百里的担子里,勺子也没有了,他只好对疙瘩说:“我这趟勺子卖完了,我记住,你是哪家,我下回来给你们带。” 疙瘩低着头,也不答话,墨迹了一会,转身慢慢地离开,步履沉重地往回走。 旁边的老人正和曹百里说着话,看到疙瘩来买东西,大家都停下来不吭声,等疙瘩回去,走到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一个老人说“怪到人家说亳州地邪,真是的,说谁谁到眼跟前。” 亳州地邪,这句话原来是说:“亳州地邪,说着王八来个鳖”,指说别人坏话的时候,被说的那个人正巧来到了这里。这句话对说者和被说者,都有一定的贬义,但慢慢的,人们把这句和“说曹操,曹操到”作为意思大体等同的俗话来说,意思就是:正说谁,谁就到了眼面前。 “这个就是你说的疙瘩?”曹百里一边说话,一边看向疙瘩的背影。 “可不是嘛,没爹娘的孩子好可怜,曹先生操操心,给她说一个合适的人家,能自己过日子,也不受了。” 是的,疙瘩给曹百里的印象,就像刚才那老人说的一样:“要个子有个子,要脸盘有脸盘,就是穿着打扮的太难看。” 曹百里想:“要是穿上合适的衣裳,稍微打扮一下,这女孩还真好看。” 没曾想,回到城里拿货,才过了几天,曹百里就遇到了葛有常。 曹百里心想:把疙瘩说给葛有常多合适!那个人家就是不想花钱陪送,这边葛有常家里又没有上头的老人,也没有实在亲友,没有陪送也落不到谁说。要是娶个媳妇来家里,生了孩子,葛有常也就能好好做活了,他家后面有住房,前面有门面,虽然现在没有钱,吃饭都成问题,但只要葛有常一好好干,他做出的铜器,手艺又好,养活一家人,还是没有问题的,那姑娘跟了他,也算脱离苦海了。 曹百里和葛有常说定,准备了一些礼物,第二天,两个人就一起去了疙瘩住的那个村庄。 曹百里知道疙瘩嫂子的厉害,不敢贸然去吴老大的家里,给那两个老人把烟袋嘴送到家里,就让那个老汉去喊了吴老大来。 吴老大看到了葛有常,男孩看着稳重实诚,年龄比疙瘩大了几岁,也还属于正常,当吴老大听说手里的勺子就是葛有常打的,看了葛有常手上的茧子,心里就满意了:“不管咋样,有个手艺,就能有碗饭吃。” 吴老大同意了之后,葛有常也不提出要看看疙瘩,他和曹百里一路步行到这里,足足走了大半天,一路聊天,了解了疙瘩的各种信息,他信任曹百里,觉得疙瘩长相人品应该不差。到了这里,无论是通过村庄里的老汉,还是通过吴老大,都亲身感受到了疙瘩嫂子的厉害。葛有常深深地同情疙瘩,一定要把疙瘩娶回去,不让她在这远乡的村庄里继续受气了。 葛有常偷偷跟曹百里说:“我想过几天,用个带轿棚子的马车来接疙瘩,我不要她家任何陪送,接个人就行了,你跟他哥哥说说,就近看个期。” 吴老大也不想大操大办,毕竟妹妹出嫁,没有一件嫁妆,说出去,自己不好看,就同意了葛有常的意见,日子定到五天之后,也不要男家彩礼。 娶亲的那天,曹百里算媒红,带着人提前到达,把出嫁的新衣服给疙瘩穿上,开了脸,上了唇,头发梳好挽起来,等葛有常赶着马车到这里,一眼看到,简直高兴的要飞起来。 很多人都是这样,第一眼喜欢的人,通常会一直喜欢,第一眼不喜欢的人,将来也很难喜欢上。葛有常看了疙瘩一眼,就从心里喜欢上了她,娶回家里后,想着法子对疙瘩好,疙瘩在家里做惯了一大家子人的家务,现在,只做自己和葛有常两个人的事,又省事,又清闲,因而,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旧家具擦得铮亮,葛有常身上穿的衣裳鞋袜,都洗得干干净净,周边的邻居也开始和葛有常家有了来往。 葛有常嫌弃疙瘩的名字不好听,不愿意让别人叫,只自己在屋里私下叫,外面人都叫疙瘩葛吴氏,这种叫法最符合当地习惯。 自从娶了葛吴氏,人们对葛有常的称呼就升级成了老葛。老葛白天黑夜地干活,做出来的器物曹百里自己卖不完,老葛还笑话他:“你说了,我要做不够你卖的,要赔你钱,现在你卖不完了,可要赔我钱?” “你不讲理了吧?你看这条街,哪家的货,只有一个人卖?我那时候说你,是怕你不好好干活,弄不上饭吃了,谁知道你娶了媳妇,就来劲了。” 不久,葛吴氏有了身孕,老葛干活更加带劲了,老葛性格稳重,干事有耐心,活做得也好,小商贩也愿意拿他家的东西去卖,产品质量好,找后账的就少。不仅有本地的商贩,乘船过来的外地商贩,也有从他家定制东西的。 葛吴氏生孩子的时候,出了大事。 老葛和疙瘩都没有经验,没提前准备好,在家里破了羊水,老葛才知道去请大夫。最好的大夫住在城里州属街上,老葛家在北关,请大夫来回费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等大夫请到家,葛吴氏产后出血,生命垂危,医生用尽毕生医术,老葛磕头拜了东南西北各路神灵,才保全了母女性命,但葛吴氏从此再也不能生育了。 葛吴氏生了一个女儿,正是泡桐树开花的季节,一树一树泡桐花,满城开遍,到处都是桐花的香气,老葛就把女儿起名叫:桐儿。 桐儿出生,让老葛非常高兴,本来他孤单一个人生活,现在有了妻子,又有了女儿,干活就自然下劲,日子过得也红火起来。 桐儿长得像母亲,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巧的嘴巴招人疼,只要她在屋里喊一声:“爹爹”,用葛吴氏的话说:“那就要了老葛的命了,”不干活的时候,老葛把他的宝贝女儿抱到怀里,捧在掌心里。 但葛吴氏总有个心结:她想让老葛有个儿子。葛吴氏从小生长的乡村,在人口多的大家庭里生活,她希望老葛能够儿女成群,虽然她十分疼爱唯一的女儿——桐儿,但她仍然希望老葛能有个儿子。 葛吴氏和老葛说了各种办法,都被老葛否决,最后,在曹百里的努力下,抱养了六岁大的葛生。 听说要去周庄接葛生来,头一天下午,葛吴氏就带着五岁的桐儿,去给葛生买了新的衣裳、鞋子和帽子,晚上跟老葛说了许久。今天早上,老葛走了以后,葛吴氏也赶紧忙了起来,把家里以前不用的一张小床擦拭干净,搬到自己屋子里,靠着卧室的另一面墙放着,这样,葛生既可以和她们睡到一个屋子里,两张床又不紧靠在一起。 现在是冬天,葛吴氏怕葛生自己睡会冷,就到对面叶家的百货铺里买了一张大毡,折叠了两层铺到给葛生准备的床上,毡上面铺上细纹的木棉布被单,上面放上一床绸布被面的厚被子。 葛吴氏从箱子里拿出来一大块红布,那是用红花的汁染成的绸子布,她将这布叠成两折,飞针走线,一会就缝好了一个枕套,不远的街道上就有做木匠活的,葛吴氏到那家要了一簸箕锯末,回来装到枕头里面,放到床上,自言自语地说:“等过了年,我弄些香蒲来装枕头,把这锯末换掉”。 桐儿睡醒起来,吃了早饭,跟着葛吴氏,忙里忙外,拿针递线,她问:“娘,他是谁家的男孩,到我家里就不走了吗?” “他叫葛生,就是我们家的孩子,当然到家里就不走了呀。” “我家啥时候有他的,我怎么不知道呢?” “你爹爹把他生到乡下了,现在大了,要接回来家。” “那他可有我大?” “葛生比你大一岁,他要来了,以后,我们桐儿就有哥哥了。” “好啊,好啊,我有哥哥了,要是你和爹爹忙起来,我就和哥哥玩,不闹你了。” 母女俩在家里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刚把葛生住的和用的东西准备好,那边老葛和曹百里就回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桐儿葛生 第十九章 葛吴氏刚刚把葛生睡觉的床整置好,桐儿就爬上去,把自己盖在被窝里,头枕着红红的枕头喊:“娘,这个被窝暖和,我也要在这个被窝里睡觉,我跟葛生哥哥一起睡,可好?” 葛吴氏笑着说:“等你哥哥来到家,你问问他可愿意,要是他嫌你麻烦,不愿意和你睡一个床,你就莫闹他,他刚来到家里,肯定不习惯,你要照顾哥哥哟。” “嗯,我把好吃的拿出来,好玩的也拿出来,等葛生哥哥来了,都给他。” 母女俩说了不一会,老葛和曹百里就回来了,从房间门外面,曹百里就喊:“桐儿娘,我把你儿子给你接来了。” 这一喊,把葛生吵醒了,他刚睁开眼,就看到老葛的额头上有汗滴渗出来,葛生看老葛渗出汗渍的地方,就是在路上,曹百里让他摸的地方,于是伸出一只小手,用手摸了一下老葛的额头,然后把手收回来,自己看着小手指头上的汗水。 “你醒啦,好的很,咱们到家了,”老葛说着,把葛生从怀里放下来,让葛生站到他家屋里青砖铺好的地面上,葛生在他的头上摸了一下,老葛感到心里比身上还暖和。 葛吴氏听到曹百里喊“把你儿子给接来了”,赶紧从里屋出来,正好看到葛生站在地面上,虽然穿了棉袄,仍然能看出瘦瘦的样子,脸上没有肉,看起来眼窝内扣,显得眼睛特别大,葛吴氏知道葛生今年六岁,只比桐儿大一岁,但看起来,葛生却比桐儿个子高出许多。 葛生瘦瘦高高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好看的孩子,葛吴氏看着喜欢,走过来想拉葛生的手,葛生刚刚睡醒,睁开眼,就看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心里有些不安,怯生生地往老葛身后缩。 老葛把葛生拉过来,递给葛吴氏:“葛生,这就是你娘,你娘可会疼孩子了,你想要好吃的、好玩的,都找你娘要。” 葛吴氏摸摸葛生身上的棉衣,感慨地说:“怪道人家说,‘亲娘套肩,晚娘套边’,就是说亲娘给孩子套棉袄,把棉花往肩膀胸口套,这样孩子穿起来就暖和,那晚娘不是真疼孩子,她把棉袄的边上多放一些棉花,套的厚一些,别人一摸,觉得棉袄挺厚的。你们摸摸,可是的哦?” 曹百里伸手先抓住棉袄襟的底边,一摸,棉花挺多的,再一摸肩膀上胸口上那些地方,棉袄就薄的多,啧了一声,连着发出感叹:“真疼和面子就在这肩膀和底边上啊!” 看葛生一直不说话,有了葛生叫大大的经验,老葛就弯下腰,轻轻地问葛生:“这个是你娘,你想叫她啥嘞?” 声音虽然小,但因为离得近,曹百里也听到了,他也弯下腰,试探着跟葛生说:“叫娘?” 葛生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已经到了老葛的家里,已经回不到自己曾经的家了,那个家里,只有空房子,没有人了。葛生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轻轻地叫了一声:“娘” 曹百里高兴地站起来,哈哈大笑:“好的很,好的很,葛生有新家了,这下子不受罪了,有人疼你了。” 老葛满脸堆笑,却故意撇着嘴,对他老婆说:“还是你有面子,葛生一见面就叫你娘,难怪你非要领儿子,果然,这就跟你一班儿的了,长大了,肯定是你的靠山。” 葛吴氏高兴的了不得,两条腿都蹲下来,这样,比葛生还矮一些,“乖乖哦”,“孩子哦”地叫个不住嘴,双手摸摸葛生的头,又摸摸脸,又攥攥手,然后看到了葛生脚上的鞋。 葛生脚上的鞋,还是那天在他大伯周开宝家穿上的,因为小脚趾头的缘故,葛生的姑姑用香灰摁上伤口,用布包扎了脚,所以找了大伯家年龄大一些的孩子穿过的旧鞋,这个鞋子比葛生的脚大很多,而且鞋子又旧又脏。 葛吴氏把葛生抱起来,放到大人坐的高板凳上:“也不知道脚趾头咋样了?穿个这旧鞋,脚上也不暖和,‘寒从脚上来’,脚上不暖和,身上穿多点也不行。”说着,将葛生的鞋子脱下来。 葛生脚上没有袜子,脱掉鞋子后,两只脚就露了出来,左脚的前半部分包裹着布条。这三四天里,葛生的大伯、二伯各有各的事情,继母郑氏从出事到死掉,也没管过葛生,一双大鞋掩盖了葛生的疼痛,尽管他走路还有些歪拐,其他的人,也没有谁上心去解开包扎看一看。 葛吴氏轻手轻脚地将葛生脚上包裹的布条揭开,一边揭一边安抚葛生:“葛生不怕哦,咬住牙,娘打开看看,看看伤口可长好了,哦?”葛吴氏说话,在一段话的后边常常用一个语气词“哦”,葛生听她说的第一句话就觉得亲切,跟自己的奶奶说话有点像,所以心里感觉到亲近,直接就叫了她“娘”。 打开布条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和伤口挨着的地方,布条粘在了伤口上,伤口结了痂,布条也长到了皮肉上,揭开一点都很疼。 葛生看到葛吴氏几步跑过去,从暖壶里倒了热水,一手端着一个黄灿灿的铜盆,另一只手从柜子上面撕了一点新的棉花,走回来还是蹲在自己跟前。 葛吴氏用棉花沾上热水,一点一点润着伤口,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揭伤口上粘着的布,揭开布条的那一下,使葛生觉得很疼。其实,对于刚到的新家,葛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心里有好多难过的情绪,因为找不到依靠的人,所以一直忍着,不表现出来,现在借着这个疼痛,他终于发泄出来,流着眼泪哭出了声音。 桐儿在葛生的被窝里,听说葛生到家了,她赶快下了床来穿鞋子。孩子长得快,衣服鞋子很快就感觉到小了,桐儿今天穿的棉鞋就是这样,虽然穿上还不算太小,不至于挤脚,但穿的时候,有点费事,桐儿使劲拔了几下,才把鞋子穿上。穿上了鞋子,就往外屋来,进屋时,看到葛生坐在高板凳上,自己的娘正在揭葛生脚上的布条,葛生有些怕疼的样子。 桐儿回到卧室里,站到一个小板凳上,打开橱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包,跑着到外屋来,这时候,葛生由于疼痛,正哭出了声音。桐儿站在葛生面前,两只手臂放在葛生的大腿上,把手里的布包打开,露出熟透了的红枣:“生哥哥,生哥哥,给你枣子吃,枣子甜得很,你吃了,脚就不疼了。” 葛生没来的时候,桐儿向她的母亲问话时,还叫葛生哥哥,后来,她自己说了几遍,“葛生哥哥,葛生哥哥,”觉得没有直接叫“生哥哥”顺口,于是,见到葛生后,桐儿直接就喊:“生哥哥”了。 葛生没吃早饭,现在已经到了午饭的时候,本来已经饿了,桐儿给他拿来的红枣,是经过苦霜打的,熟透了,颜色红彤彤的,看着就很诱人,比葛生在周庄见到的枣子都要好。周庄也有枣树,但等不到枣子完全长成红色,就被人用棍子打下来,吃掉了。葛生毕竟是个孩子,他看着桐儿拿起一个枣儿,举到自己的眼面前,就很小心地接住,送到嘴里。 红枣真甜啊,葛生吃了一个,还没把枣核吐出来,桐儿又把第二个枣递到他手里了,渐渐地,两个孩子都面带笑容了。 葛吴氏将包裹着葛生脚的布条清理掉,看到葛生的左脚,只剩下四个脚趾头,小脚趾头没有了,从挨近脚前掌的根部,齐齐地没有了,就像被刀切掉了一样!伤口并没有愈合,还流着血水。 “我的乖乖哟,这得多疼,几天了,也不找个先生看看,上点药,我的孩子疼死了哦”,葛吴氏给葛生洗着伤口,眼里流下了几滴眼泪。 老葛在一旁帮着扶着葛生,看葛吴氏流眼泪,就劝她:“你莫急,我去找先生来看看,你先看着葛生。” 曹百里一直在旁边看着,也帮不上忙,听老葛说请先生,他忙说:“老葛,我去请先生,你在这里帮着桐儿娘,招呼着。”说罢,不等回答,就径直出门去了。 过了一会,老葛和妻子嘀咕了几句,然后把葛生抱到卧室,放到床上,让桐儿陪哥哥玩。 老葛出门去买酥肉,亳州城里的酥肉,那是远近闻名的,那些商会的老板们,要招待外地来的商人,或者过路的官家,需要到亳州北关买上几斤酥肉,才算是待客的上等礼仪。曹百里帮了老葛这么大的一个忙,老葛今天也要买三斤刘家的酥肉,打二斤减店的烧酒,陪他好好地喝两盅。 葛吴氏去厨房里弄菜饭,中午既要招待曹百里,做两个下酒的小菜,又要做一顿好吃的面食,来迎接葛生,这是葛生在家里吃的第一顿饭呢。 葛生坐在床上,桐儿趴在床边,两个孩子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用笑容互相打招呼。 桐儿手里的枣已经不多了,她拿了一个举到葛生跟前,葛生接了这个枣,看向桐儿的手里,桐儿的手里只剩下三个枣了。 葛生伸手去拿起一个枣,送到桐儿的嘴边:“妹妹,你也吃。” 桐儿高高兴兴地张大嘴,让葛生把这个枣直接送到自己的嘴里,然后和葛生一起吃起来,吃完了这一颗枣,桐儿把葛生吃的枣核和自己吃的枣核都丢到门后面的除斗里,把手里最后两颗枣和葛生一人一颗吃完后,站在床下喊:“生哥哥,我也要上床。” “好,我拉你上来” 葛生因为脚上有伤,所以坐在被子外面,脚放到床边,桐儿上到床上之后,也和葛生一样,脚放到床边,坐在被子外面,她觉得坐着不是太舒服,就把那个红色的枕头拉过来,放到身子后面:“生哥哥,躺下舒服。”然后自己就先躺下,头枕着那个红红的枕头。 葛生看桐儿那样躺着,跟着也躺下来,头枕到红红的枕头上,侧着脸,看着桐儿,桐儿也歪过头,脸对着葛生,两个小人儿枕在一个枕头上愉快地聊天。 葛生问桐儿:“我叫葛生,葛,就是葛藤的葛,生,就是生死的生,你的名字是哪个字呢?” “我爹和我娘说,我是春天的时候生的,我出生的时候,满城都开花,就是泡桐树的花,我们家住的这条街叫打铜巷,就是打铜盆子的地方,打铜巷,也开了好些的泡桐花,我爹就叫我桐花,我娘说,她村里有个名字带花的女孩,后来给人家做了丫鬟,说名字叫花,像个丫鬟的名字,所以就叫我桐儿。” “你的名字是泡桐树的桐吗?” “嗯,是的,我是泡桐树开花的时候出生,就叫桐儿。” 葛生笑一下:“我以为是打铜巷的铜呢” 桐儿一脸崇拜地看着葛生:“生哥哥,泡桐树的桐,和打铜巷的铜不是一个字吗?” 其实,葛生也不确切泡桐树的桐,和打铜巷的铜字,两个字写出来的不同之处。葛开禄离开家以前,教葛生认得的那些字,也不过百十个,这“桐”字和“铜”字,葛生还没跟父亲学到,何况周开禄离开家一年以来,葛生就没有机会再学习过,家里写字的东西,继母郑氏认为那是葛生亲娘留下来的,嫉妒心指使下,她把那些都烧掉了,现在的葛生,能写能认的字并没有多少。 但葛生从父亲那里学到了字的偏旁部首,知道泡桐树是树木,和打铜巷打的铜不是一类物品,因此,判断这两个不是一个字。 葛生像个大人的样子,稳稳当当地回答桐儿:“不一样,泡桐树是树——” 没等葛生说完,桐儿就接过来:“我知道了,咱家打的铜,是铁心的疙瘩,跟树不一样。” 葛生:“咱?咱们家就是打铜的?” 桐儿:“是啊,是啊,咱家门口有招牌,‘葛家铜铺’”。 葛生一直都使用铜制的器具,包括自己家里的洗脸盆,喝茶的茶杯,蜡烛台,香炉…… 等等,都是铜制的,也知道曹百里是贩卖铜器的,但不知道这些东西都从哪里来,听桐儿一说,葛生来了兴趣:“真的吗?真的吗?” “等下你到前面屋里去,你看看去,你看咱爹爹做活。” 两个孩子说着,曹百里带着先生来到家里,一边喊着“老葛”“桐儿娘”,一边径直走进卧室。 曹百里出门请先生,没走多远,就在北关街上找到会接骨疗伤的郎中。这郎中,在人头疼脑热之类的病症上,医术平平,但对于伤筋动骨之类的外伤,很是内行,在亳州城里也颇有名气,曹百里认为葛生受的是外伤,就请了接骨郎中来。 葛吴氏听到喊声,赶忙从厨房出来,恰好和曹百里以及接骨郎中前后脚进了卧室。三个人进了门,看到两个孩子躺在床上,身下是浅色的绸布被面,头枕着鲜红的枕头,脸对着脸,正说的开心。 “这真叫两小无猜呀!”曹百里感叹了一声,随即对葛吴氏说:“这有儿有女,两个孩子一起玩,一起长大,就是好啊!” 接骨郎中给葛生看了脚,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上点药,包扎上,让伤口慢慢长好,至于掉了的脚趾头,神仙也没办法帮葛生长回去了,他将来的人生里,一直都要带着这个记号生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漫逛亳城 第二十章 也没有其他的人,只老葛和曹百里两个,喝到微醉才结束。在亳州,常常会听到人们说:“咱这里,小小冲(麻雀)都能喝二两,何况人?”离城二十几里的减店集,家家户户会酿酒,酿出的酒远销到全国各地,京城里的达官贵族,都有途径从亳州弄到好酒,亳州当地的官员,会把减店集最好的酒,用精致的器皿盛着,送给皇帝以及皇亲国戚,这样的酒叫做贡酒。喝酒,怎样喝酒,怎样招待客人喝酒,自己当客人怎样喝酒,在这里是重要的乡风规矩。 喝过酒,曹百里回了家,老葛晕晕乎乎躺下来睡了觉,葛吴氏忙着收拾杯盘碗筷。 因为先生刚刚给伤口上过药,吃饭的时候,葛生被要求坐在床上,不下地。葛吴氏把每样菜都挑出来一半,在床前支起一个小桌,自己带着桐儿和葛生在一起吃了饭。 葛生从第一眼看见葛吴氏,心里就感觉到亲近,无论是听她说话的语气,还是看她对自己的贴心关照,葛生都感到很亲近,还有一层葛生不愿意说出来的原因:葛生觉得葛吴氏和自己那夜在雪地里看到的女人,长得十分相像!“或许她就是我娘,否则,她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呢?”葛生在心里确定了这种想法后,叫葛吴氏“娘”,就不是勉为其难,而是真心实意了。 看葛吴氏自己在收拾碗筷,葛生爬下床,找到了自己来时穿的大鞋,踢拉着到厨房来,一边拿起水瓢舀水,一边说:“娘,我帮你刷锅。” 葛吴氏又高兴又激动,从葛生手里接过了水瓢:“不要你干,等你长大了,再帮我,你现在脚上还没好,去坐那里歇着,”看到桐儿也跟着葛生来到厨房,葛吴氏又说:“去,跟你妹妹玩去。” 桐儿过来拉着葛生的手,两个人一起,去了家里前屋的铜作坊里。葛家铜铺前面两间门面,既是制作铜器的作坊,又是买卖铜器产品的店铺,平时,铜铺开了门,老葛就在固定的地方,叮叮当当地敲打他的器物。有客人经过这里,要买铜器,就进到屋里,看好哪一件,讨价还价之后,付款拿走。一般来说,只要不是浇模子,或者出去买原材料铜板,老葛自己能同时兼顾制作和出售,当然,收了钱,一定要交给他媳妇葛吴氏收着。 家里住的地方,在店铺的后面,经过没几步远的一个小院子,就到了住家的两间正房,在店铺和正房之间,搭了一间西屋,做为一家人做饭和吃饭地方,葛吴氏就在那里洗刷锅碗瓢盆。 葛生跟着桐儿来到自己家前面的店铺里,老葛酒后正在睡觉,铜铺虽然开着门,这一会子也没有客人。本地的买家,这时候多数都是刚吃了晌午饭,还不到逛街的时候;外地来的客商,一般都是上午来买东西。总之,葛生觉得:自己第一次进葛家铜铺,铺子里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这是葛生对葛家铜铺生意的第一印象。 其实,这并不是葛生第一次进铜铺,今天午饭之前,曹百里和老葛一起把葛生从周庄带回来的时候,就是从葛家铜铺进门,穿过铺子,才进了后面的住房,只不过,当时葛生在老葛的怀里,暖暖和和地睡着觉,并不知道从这里经过了。 仿佛梦里见过一样,葛生对铜铺里老葛的工具都感到亲切,大大小小各式的锤子,形状各异的钳子和铁钎,结构复杂的旋机子,甚至角落里裂开了口子的泥罐……每一样工具,葛生都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既好奇,又熟悉,他一件一件抚摸这些东西,想寻找自己和它们的前世渊源。 桐儿一样一样给葛生说,这些东西都是爹爹做什么用的,到最后,葛生坐到了老葛平时干活的凳子上,葛生看好了一个锤子,想拿起它来砸几下,但拿到手里,想举起来太困难——这锤子太重了,只好换了一个,目测小很多,而且锤头也细很多的锤子,就势砸一下,落到下面一个四棱台的铁块上,发出“叮——”的一声。 葛生对这个四棱台又敲了一下,他看着这东西放在地上,上下两面都是正正方方,只是上头的那面,比底下的那面小好些,整体看起来,跟个成年人的脑袋差不多大。葛生放下手里的小锤子,用一只手想把这东西翻开来,看看它的底下是什么,可是,葛生的一只手连挪动都不能挪一丁点那个四棱台子,于是,葛生又用两只手来搬,还是搬不动,人蹲下来,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小脸也憋红了,还是纹丝不动。 桐儿在一旁笑了:“生哥哥,那个是砧子,我爹都叫他铁疙瘩,我弄不动,你也弄不动吗?” 葛生已经试过了,搬不动它,又不想在桐儿面前老老实实地认输,于是说:“等我再长大两岁,我就能弄动它了,妹妹,你刚才说,它叫什么东西?” “砧子,就是爹爹打铜的时候,垫在下面的” “砧子?”葛生又坐回到老葛的位子上,拿起小锤子又轻轻在上面敲打了两下:“妹妹,砧子可以当板凳坐吗?” “你坐一下看看?冻掉屁股”,桐儿开心地笑着说。 “是真的?我试试”,葛生说要试试,但他并没有用屁股直接坐上去,而是用手背放到砧子上。手背刚刚触碰到砧子,葛生就把手抽了回来,果然,这东西的表面,在寒冷的冬天里,真是冰扎的一样凉。 葛生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了这样的句子,他轻声地念出来: 深夜静 小庭空 断续寒砧断续风 无奈夜长人不寐 数声和月到帘栊 葛生不知道,这样的句子,怎么会在这时候冒出来,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句子他听爹爹周开禄说了多少遍,虽然爹爹从来也没有在意地教过他这个,但在此时,葛生仅凭对爹爹的记忆,就念出了爹爹常常念的句子。 葛生还不能懂得,爹爹周开禄空有满腹文章,失去了爱人之后,在周庄寂寞的长夜里,满怀离恨和相思,深夜难眠,愁思百转的心境,但父子天性,葛生在听过这些句子之后,虽然不能明白它的意义,但却能把这些句子完整地背出来。 桐儿听葛生念这个,联想吃饭前两个人在床上,葛生说的泡桐树的“桐”,和打铜巷的“铜”的差别,觉得葛生知道的东西好多,对这个哥哥崇拜了起来。 “生哥哥,你教我念一个吧”,桐儿蹲在葛生的旁边,用手扶着葛生的大腿,仰着脸看着葛生。 葛生自己不懂得刚才念的句子,不想教桐儿这个,他想起了以前爹爹教他念的“鹅”,就跟桐儿说:“这里有谁家喂鹅了吗?” 桐儿站起来,雀跃着说:“北头大河边上有鹅,有人家喂鹅的。” “我们去看看吧?” “好啊!” 两个孩子手牵手,走出了葛家铜铺。 出了门,向东,隔壁第一家是毡铺,走过毡铺,又有一家打铜的铺子,过了这家,还是一家打铜的铺子,中间隔了一家,又是一家打铜的铺子,葛生到现在才真的明白了:难怪这条街叫做“打铜巷”,这里挨家挨户,这么多的打铜铺子,从西到东,都是这种“叮叮当当”,锤子敲打在铜器上的声音,想到自己家里使用的那些铜质的锅盆罐子,都是从这里一锤子一锤子敲打出来的,葛生觉得这些铜匠真是了不起。 向东不到十丈远,到了白布大街,第一天进到城里,就来逛白布大街,对于六岁的葛生来说,简直就是乡下人赶城的微缩版。 白布大街街道比打铜巷要宽一些,两边的商户林立,商业繁华,在当时,是亳州南北交通要道,也是贸易和金融的枢纽,其繁华热闹的程度,在亳州那可是数一数二的。 葛生第一次走在白布大街上,尽管是午饭后的时间,大街上仍然人来客往,络绎不绝。葛生首先经过了一家布店,这家店铺里卖的布匹,可不都是这条街的名字那样:白布,店里摆放着成匹的布料,五颜六色都有,条纹格子的也有,绣了花的也有,这家店的规模比葛家铜铺大,而且还是两层的楼房,葛生抬头看到楼上的镂花栏杆,栏杆后面正好有人在拍打着晾晒的衣裳,那人手里拿着的、拍打衣裳的杆子,杆子前头有圆形图案,葛生看了,心里很羡慕人家的生活。 过了这家布店,连着有几家酱园子,货柜上大大的瓦盆里,摆着腌好的酱菜,酱菜发出微甜的味道,刺激着人的味蕾,葛生止不住咽了咽吐沫。 葛生拉着桐儿,继续沿着白布大街往北走,看到一家百货店,店面比刚才看到的布店又宽大的多,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在里面挑选货品的客人也有好几个,有一个店员,正用厚厚的纸给一个客人包红糖。 过了这家店,还有几家布店,还有一家药店,还有一家铁货店,葛生牵着桐儿的手,走到了一个路口。葛生站在路口中间,往前后左右看去,四面都是街道,于是停下来,问桐儿:“妹妹,还往哪里走?” 桐儿平时出门,绝大多数都是跟着她娘葛吴氏一道,偶尔有自己出来玩的时候,老葛和葛吴氏都会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走过了水门关,到那里就要转回来,回家里,要不然,摸迷了路,就回不了家了。” 今天桐儿跟着葛生,两个人一起出来,在桐儿的眼里,她的生哥哥个子又高,懂的又多,又是从外面来的,见过世面的,跟着生哥哥出门,应该没什么可担心的。自己平时出来玩,从没有单独到过水门关北面的帽铺街,西边的爬子巷等地方,今天跟着葛生哥哥,就可以去那边的街上看一看。所以桐儿看爬子巷里比较热闹,人多一些,就手指向西边:“生哥哥,我们走那里。” 葛生以为桐儿在这里出生长大,应该熟悉街道,毫不担心地牵着桐儿的手,又去逛爬子巷了。 话说亳州老城的北关街巷,以这里最为繁华,不知道从哪一辈就传下来名字,叫“八步六条街”。这“八步六条街”的含义,老辈们口口相传,大约有两个版本,一是说,在这里,大大地走上八步,就可以经过白布大街北头、碳场街西头、爬子巷东头、德振街南头、帽铺街南头和水门关街,总共六条街道;还有一说是:连接白布大街、碳场街、德振街、帽铺街、爬子巷这五条街道的水门关街,是最短的一条街,只需要走八步就能走到头了。关于这条只需要八步就能走完的水门关街,各种传说,说的神乎其神,有人说这里是龙王设立的水门,水到此处,水门就关上了,因而再大的洪水也淹不到水门关街以南的白布大街。反正当地人都知道,哪怕是当年冲断了涡河上的石头桥,那样级别的涨大水,也没漫过水门关。正因为这样的原因,水门关在老百姓的嘴里,也叫水抹头,意思是:水涨到这里就抹头(转向的意思)回去了。 八步六条街这里,街道纵横交错,走几步,就换了一条街,由于街道密集,转弯抹角,生人走到这里,极容易迷失方向。葛生第一次走这样的街道,走过水门关,走进了爬子巷,他就已经失去了方向感,完全不记得刚才来路的方向了,但他认为桐儿在这里长大,应该知道回家的路,所以完全放心地拉着桐儿,往爬子巷里继续走。 爬子巷是一条贸易金融繁华的商业街,两边的商户,门庭宽阔,房子大多是楼房,大门上挂着牌号,葛生一路往前走着,一路睁大眼睛左右看着,找一些他认得的字,念给桐儿听。先是经过了一些布庄,这些店铺里的布匹,比白布大街上店铺里的种类还要多,然后有药店,还有那些虚掩着门的,不知道里面干什么的店铺,这样的店铺都没有名字。桐儿也没来过这里,觉得好奇,从虚掩着的门缝往里看,好像有人躺在床上,嘴里吸一杆大烟袋,葛生也过来看看,觉得不好玩,两个人手拉手又继续向前走。 葛生总算看到一个字都认识的牌子:“六吉昌钱庄”,他用手指着,把这些字念给桐儿听,接着又有“万宝楼”“天宝楼”这样的牌子,这些字葛生也能认得,他一个一个念出来给桐儿听,桐儿更加崇拜葛生了,一个店铺接着一个店铺向前,不停地问:“生哥哥,这个呢?生哥哥,这个呢?这是啥字?” 念过“天后宫”之后,爬子巷从东到西就走完了,天后宫是福建商人在亳州集会的场所,又叫闽商会馆,葛生不认得闽字,“天后宫”的“宫”字,他也念成“官”字,好在,桐儿也不知道对错。 走完了爬子巷,桐儿还是指着不同的招牌,问葛生,两个小孩又拐进了南京巷,之后又七拐八拐,冬天天短,葛生看看天色不早了,就跟桐儿说:“妹妹,咱们回家吧。” 桐儿也走累了,正想着要回家:“好,我们回家吧。” 葛生问桐儿:“我们回家往那边走?” 桐儿疑惑地回答:“我没来过这里,我不知道走哪里回家?” “啊?”葛生惊讶地看着桐儿:“我第一次进城里,我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可以回我们家?” “那咋办呢?”桐儿急得哭出来。 “妹妹,别怕,妹妹,别怕,我认得字,我们找来的时候看到过的字,我们家在打铜巷,我们自己找不到,问大人,也能找到家。”葛生把桐儿搂住,用棉衣的袖子擦掉桐儿的眼泪。 桐儿听了葛生的话,紧紧地抓住葛生的手,两个孩子开始寻找回家的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青梅竹马 第二十一章 葛吴氏刷洗完中午吃饭的碗筷,又趁手将厨房里上上下下擦洗了一遍,干完活,自己看看,哪哪的都干干净净,心里觉得很是满意。今天葛吴氏实在很高兴,葛生刚刚来到家,就亲亲热热地喊她“娘”,吃过饭以后,还知道来厨房里帮着干活,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而且自己的女儿桐儿,刚一见面,就很粘这个哥哥,看到两个孩子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说话、玩耍,葛吴氏说不出有多高兴。 本来,她只有桐儿一个孩子,自己帮着老葛在铜铺里做活,特别是做倒模子的活时,都要把桐儿关到后面的卧室里。铜铺作坊里,浇铸小型的铜器,如香炉之类的,需要把铜化成铜水,然后倒进做好的模子里,等到冷却后,打开模子,一件铜器就成型了。把铜块化成铜水,需要一千六百度以上的高温,孩子在旁边太不安全了! 每次倒模子之前,为防止桐儿出来危险,葛吴氏都是把桐儿一个人反锁到卧室里面,桐儿年龄小,一个孩子,单独被锁在屋子里一整天,实在太孤单、太可怜了! 现在有了葛生,有了葛生作伴,起码桐儿就不会再孤零零地一个人被锁在屋里了。看到桐儿吃饭、玩都和葛生在一起,走路也跟在葛生的后面,一口一个“生哥哥”“生哥哥”地叫着,葛吴氏听着像吃了蜜糖一样,从嘴到心,都是甜蜜蜜地。 葛吴氏心里高兴,人也不闲着,收拾干净厨房以后,她就拿了针线,在铜铺里做针线活。葛吴氏现在手里做的是老葛今年过年的新衣裳,她想快快地把这件衣裳做好,然后腾出时间,给葛生和桐儿每人做一身新衣裳,到过年的时候,一家人穿着新衣裳,快快乐乐地逛大街,赶庙会,听折子戏…… 想着要赶工,葛吴氏就一心一意地加快速度,密密实实地穿针走线,缝着老葛的新衣裳。这一天凑巧,整个下午也没有人进门来买东西,葛吴氏一直坐到腰有些酸疼,才放下手里的活计,回屋里看看老葛和两个孩子。 进屋以后,老葛还没醒,屋子不是很大,一目了然,孩子们并没有在家里。 “孩子们哪去了呢?”葛吴氏又到厨房找找,也没有,她快步出了铜铺的门,站到大街上。 打铜巷是一条东西方向的街道,葛吴氏站在自家门口,向西望了望,这时的街道,行人并不是很多,一眼望到了打铜巷最西头,路上也没有孩子走动;葛吴氏又转头向东仔细地张望,也没有葛生和桐儿的身影,葛吴氏知道桐儿平时出去玩,最多会到白布大街,于是,她倒腾着脚,小跑着到白布大街上,在转角的布店,她问那家的伙计:“今天下午,可看到我家桐儿过来了?” 那人回答道:“吃过晌午饭,过不多久,就看到桐儿过来了,是一个小男孩和她一起,两个孩子手拉手,有说有笑,高高兴兴地从这里往北边走,这都过去两个时辰了吧,还没见到桐儿回来,我约莫她和那男孩一起从西头回家了。” 葛吴氏一直找到水门关街,哪里有葛生和桐儿的影子?她站在八步六条街当中,前后左右,一条街一条街地望过去,也看不到她的桐儿和葛生,这下,葛吴氏着急了。 “两个孩子不会遇到坏人了吧?不会跑远了找不到家,被别人领走了吧?……”想到这些可怕的后果,葛吴氏颤颤巍巍走回家,一屁股坐到床边上,用手推老葛:“老葛,快醒醒,快醒醒,孩子不见了,桐儿不见了,葛生也找不到了,两个孩子不知道哪里去了” 老葛从睡梦中醒来,听到他的妻子说:“孩子不见了”,他立刻坐起来,一手掀开被子,脚从葛吴氏的身边抽出去,直下到地上,两只脚前后左右摆动,来找他的鞋子。不知道是睡了这么久的缘故,还是听到孩子不见了被惊吓了的缘故,老葛全然清醒,半点酒意也没有,如果曹百里在面前,或许会说他两个时辰前醉酒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到底咋回事?孩子啥时候出去的?出去干啥了?” “我也不知道他俩啥时候出去的,我刷好厨房,就在铺子里做针线了,我没看到他俩,没从我身边过去。”葛吴氏慌慌张张地说她知道的事,忽然声音大了一些:“对,对,东头布店里的伙计说,他看见了桐儿和葛生沿着白布大街往北去了,不知道他俩玩到哪里去了”,葛吴氏说着,心里着急,今天整个下午的好心情,此刻都成了乌有,努力地憋住,不让自己哭出来,但两滴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你先不要着急,咱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那坏人也不敢青天白日地出来做坏事,两个孩子又不是三岁两岁,八成是葛生第一次来城里,桐儿带他逛街,摸迷了,咱们家又不是家财万贯,也不会有那瞎眼绑票的,来找上咱这小家破业的”。 葛吴氏从床上站起来,轻轻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小声咕叽着:“肯定是摸迷了。” 老葛穿好了鞋子,站起来:“孩子们一定是摸迷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你说,咱这里的街道,密的跟个蜘蛛网一样,你刚来的时候,下河洗个衣裳,回来还迷了路,最后看到城北门才摸回来,你是个大人,还摸迷了,别说孩子们了。你莫急,把家门锁了,你从西头找找,找两条街没有,就回来,在家里等着我,我从东头北头去找。” 两个人锁了门,分头出去找孩子,葛吴氏往西找了五条街,老葛往东往北找了二十条街,都没找到两个孩子。 葛生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往哪里走可以回到葛家铜铺,但他认为只要一直走,总会找到他来时的街巷,他能记得那些招牌名字,顺着招牌,就能回到家里了。 葛生顾不了脚趾的疼,拉着桐儿见到弯就拐,见到一个街道就走进去,左拐,右拐,也找不到他来时看到的那些招牌,一直拐到了一个栅栏门,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桐儿也越来越害怕了,葛生自己心里也开始着急起来了。 栅栏门旁边有一个小屋,屋门口亮着一盏灯笼,朦胧的灯光下,有一张小桌,一个老年人在门口坐着。葛生决定找这个人问问路,他拉着桐儿,走到老人跟前。 “谁家的小孩?可要吃娃娃鱼?”这老人守着一个小小摊子,靠卖一种叫“娃娃鱼”的小吃来维持生计。娃娃鱼是亳州城特有的一种小吃,其实并不是鱼,而是一种用粉子做出来的小吃,因为形状像娃娃鱼而这样称呼。 “我们没有钱,不吃了。”听到老人先问话,葛生回答道。 “天都黑了,你俩咋还不回家?”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葛生把这句话说完,桐儿嘤嘤地哭了起来,她走了这么久,现在又饿又累,走不动了。 “乖乖来,两个小孩八成都饿了,我不要你们的钱,一人吃半碗,吃过我送你们回家。”老人说着,就往碗里加调料。娃娃鱼这种小吃,就是先把粉子和成稀稀的糊,在锅里煮熟,然后用漏勺下出类似鱼的形状来,放到白开水里养着,到吃的时候捞到碗里,砸一些蒜泥,兑上盐水,再放一点陈醋,滴几滴香油,这样香喷喷的一碗,喝到嘴里,爽滑细嫩,酸里带香,不知道馋倒多少人。 桐儿本来就感觉到饿了,加上原来非常喜欢吃娃娃鱼,看到老人把盛着娃娃鱼的碗递过来,忍不住伸手接了:“等我回家了,叫我爹给你送钱来。” “说过不要你们的钱了,就不要了,来,给你的”,老人又调了半碗,递过来给葛生。 葛生一次也没吃过这种小吃,本来想拒绝,但看到桐儿用勺子喝得“吱吱”地响,也忍不住,接过来吃了。 “你俩个家住在哪里?”老人看着两个孩子吃得香甜,笑着问。 “我家住在打铜巷”,葛生几大口喝完了碗里的娃娃鱼,回答老人道。 “那离的不远,我带你俩走一截子,到你们能认识路了,我再回来。” 老人在前面走,绕过一片小树丛,又绕过一个没有多少水的水坑,前面就现出一条街来,拐过这里,老人说:“这就是帽铺街了,你俩往前走,看到没有,那里,有灯光的地方,就快到你家了。” 葛生看看前面,果然不远处有成片的光亮,他并不懂得这是城里商家挂出来的灯笼。大户的商人家,都会在临街的门面挂上一盏灯笼,照亮自己家的门面,沿街多家灯笼相连,就形成了一条街的路灯。白布大街和爬子巷都是繁华闹市,商贾林立,自然就是满街灯火了。 葛生拉着桐儿向前走了不多远,桐儿就叫了一声:“我知道了,那个是水门关”,到了水门关,桐儿就熟悉道路了,葛生也看到了他来时认过字的那些招牌。 葛生回头看了一下,那个老人在不远处冲他俩招手:“去吧,去吧,回家吧。” 看到了回家的路,桐儿却一下子没劲了。人就是这样,当你在紧张的时候,可以强打精神支撑起来,一旦觉得危险消除,前面都是坦途之后,往往就会一下子失去了支撑力。桐儿现在就是这样,觉得找到了回家的路,她立刻就感觉到疲乏了。 “生哥哥,我累,走不动了” “来,妹妹,趴到我肩膀上,我背你走吧。” 葛生蹲下来,桐儿趴到他的背上,然后,葛生背起了桐儿向前走。又累又乏的桐儿,在葛生的背上晃悠不几下,就甜甜地睡着了。 开始的时候,葛生还能好好地走路,但他的脚趾仍然在疼,这种疼,自己走路时还能忍受,背上桐儿,脚上受力增多,葛生越来越感觉脚疼了,而且,多走了一段之后,他小小的肩膀,似乎已经承受不住桐儿的重量了,人踉踉跄跄地往前冲着走,好容易挨到打铜巷的东头。 葛吴氏往西找了五条街,没找到孩子,就按老葛的要求,先回到家里来等,老葛往东往北找了二十条街,没找到两个孩子,回家来和葛吴氏商量了一下,葛吴氏留在家里,在门口看着等,老葛向西,到葛吴氏没找过的街道上,继续找。 葛吴氏挂起门前的灯笼,站在葛家铜铺的招牌下面,东张西望,她隐约看到,打铜巷的尽头,白布大街的灯光里,有个小小的人影!“这样的高矮,一定是个孩子”,葛吴氏赶忙往那里跑去,快到跟前,看到葛生背着桐儿,步履蹒跚地走着,葛吴氏一屁股坐到地下,把两个孩子都揽到怀里,就像一只老母鸡张开翅膀,把小鸡拢在翅膀下躲避风雨一样,让两个孩子靠着她的身体休息。 桐儿睡着了,从葛生的背上,滑落到母亲的怀抱里,睡得更香甜,葛生实在太累了,坐到地上,头被葛吴氏搂过去,靠着葛吴氏的身体,闭上眼睛不说话,葛吴氏只一个劲地宝贝、乖乖地呢喃,直到邻居们喊了老葛来之后,才把两个孩子抱回家。 回到家,葛生觉得是因为自己第一次进城,想逛街,才把妹妹带出去的,认为是自己闯了祸。葛生心里想:这要是在家里,继母郑氏一定又要打他了,自己第一天到这里,也不知道这家里的规矩,不知道自己是会挨骂,还是挨打,因而低着头不敢说话。等了一会,老葛并不骂他,只是把桐儿弄醒,不让桐儿继续睡觉。 这也和家里不一样。在周庄的家里,到天黑了以后,葛生就赶快上床睡觉,因为早早地上床睡觉,就可以节省了一顿晚饭。第一天在这里,老葛却不让孩子们睡觉,难不成是想把桐儿叫醒,两个一起骂,一起打吗?葛生心里没底,忐忑不安地等着。 过了一会,也没有葛生预想的挨骂、挨打的事,葛生也困了,但他不知道这家里的规矩,现在老葛带着他和桐儿在铜铺里,并没有回睡觉的屋子,葛生也不敢提出去睡觉。 终于,葛生听到葛吴氏的声音,这声音让葛生觉得安全和温暖。 “葛生,桐儿,来这屋,吃晚饭了哦。” 老葛关了铜铺的大门,领着两个孩子一起,一家人到厨房里去吃晚饭。 葛生在自己家里的时候,一般都没有晚饭吃,刚刚,他和桐儿在卖娃娃鱼的老人那里,一人吃了半碗娃娃鱼,这已经比平时好了,现在家里竟然还有晚饭吃。葛生不知道在这家里,多吃东西会不会挨打,自己就不主动去端碗盛饭。 “今天晚上去找你俩了,也没空好好做一顿饭,就吃点疙瘩汤算一顿了,明天早上再多吃点找补回来吧。”葛吴氏盛好一碗端到葛生跟前:“吃吧,吃了饭,我给你洗洗,今晚好好睡一觉。” 葛生用铜制的勺子舀起碗里的疙瘩,送到嘴里吃。这顿饭是咸的,汤里既有面糊和的疙瘩,还有葱花,豆腐丝,黑白菜等切成的丝,上面还飘着鸡蛋碎子,这样一碗有面有菜的疙瘩汤,又好吃,做起来还省时省事,和中午的大肉菜不同的是:这不是招待客人的酒席,这是真正的家常饭,这饭的味道,是葛生喜欢的,而一家四口人,围坐在一张小桌子上吃晚饭,也是葛生渴望的生活场景。 吃完饭,葛吴氏收拾洗刷,老葛问孩子们:“你俩逛了几条街?咋这么晚才回来?” 葛生不知道老葛为什么现在问这个,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桐儿仰着头,跟老葛说:“爹爹,我们逛了好多街道,都是我原来没去过的,有好多店铺,生哥哥还知道那些店铺的名字。” 老葛问葛生:“你认得字吗?” 没等葛生回答,桐儿就说:“生哥哥认得好多字,那些招牌都认得,还指给我看了” 在老葛疑问的目光里,葛生怯怯地说:“我爹教过我认字,我认得一些,多数都不会写。” “你会写你自己的名字吗?会写你爹爹的名字吗?”老葛问。 “会”。 葛生回答过这个问题,老葛就不吭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葛家心愿 第二十二章 睡觉的时候,桐儿磨缠着葛吴氏:“娘,今晚我不在你床里面睡,我想和生哥哥一起睡,生哥哥也愿意。” 葛吴氏看两个孩子在一起玩的开心,心想:“睡觉前,别让孩子不开心了,就让桐儿和葛生在被窝里玩一会,等孩子们睡着了,再把桐儿抱过来自己的床上。” 两个孩子在床上,咕咕唧唧地说了一会话,然后都睡着了。 老葛在床上坐着,满腹心事的样子,看了看睡着的葛生,然后低着头,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葛吴氏看出老葛心里有事,就问他:“今天孩子们出去玩,回来的晚了点,让你找了半天,但最后也是他们自己回来的,你今天得了一个儿子,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哦?” 老葛又叹了一口气:“吃过饭的时候,我问葛生,逛了哪几条街,桐儿说,逛了许多街道,说葛生能认得字,能认得门面店家招牌上的字,他们看着字回来的。” 葛吴氏也觉得惊讶:“葛生还能认得字哦?难怪他自己背着桐儿回来了,他能认得招牌上的字,就能找到路哦。” “是的,他认得字,自己能找到路。”老葛语气低沉,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 葛吴氏也从床上坐起来,拿了棉衣披在肩上:“葛生认得字好哦,以后家里生意,他会记账,肯定比你强,你就能写那几个字,还写得歪歪扭扭的,别人经常认不出你写的是啥。” “我问了葛生,问他可会写自己的名字,他说会写,我又问他,可会写他爹爹的名字,他也说会写”,老葛说这些的时候,神情有点沮丧,语意里甚至有点恨意。 葛吴氏停了一下,她听懂了老葛的心事:“你说葛生会写自己的名字,也会写他爹爹的名字,你是担心他已经记事了?” “是啊,要是葛生能记事了,能记得他自己的爹爹,我们把他抱来养大,将来不还是给人家养的儿子吗?” 葛吴氏看向老葛,懦懦地说:“那就不是我们的儿子了吗?” “唉,我今天上午,抱他来的路上,我还想着,等他长到十岁,我就教他手艺,等他大了,让他跟着我做东西,到我们两口子老了的时候,我就把铜铺交给他,我俩的晚年都依靠他了。可是,他要是记得自己的爹爹,不把我们当爹娘,我们不是白养他了吗?” 葛吴氏也感觉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但葛生已经抱来家里了,事已至此,也没有回头的道理了。葛生虽然在葛家铜铺里只呆了不到一天,但经过了他亲热地喊葛吴氏“娘”,主动帮葛吴氏做事,不顾脚疼,背着桐儿回家,以及桐儿对他的依恋等事情之后,现在要是说把葛生送走,葛吴氏那是绝对舍不得了。 葛吴氏想着话来宽慰老葛:“你看,我们抱葛生来,是看他太可怜,从出生就没有娘,爹爹又没有影,说不定已经死到外面了,跟着晚娘,受了好多的气,这脚上,一辈子都是四趾头了,现在,就是他的那个恶晚娘也死掉了,我们要不养他,他一个六岁的孩子,能到哪里去哦?再说了,他在我们家长大,我们都待他好,我们养了他小,将来他总不会忘恩负义,不管我们两个老。” “你说的也是,桐儿大了,早晚要离门,我们不指望他,指望谁呢?可我这心里还是担心,要是他不记事,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他就是我自己的孩子多好呢?家给他也放心,把我们两个老的交给他,也放心。” “对哦,桐儿大了要走了,我们早晚要把家交给他的,还是自己的孩子放心。”葛吴氏完全赞同老葛的观点。 “要是……”老葛不说了,微弱的蜡烛光照下,他看向熟睡的两个孩子:桐儿的小脸红扑扑的,歪着头,睡熟了的样子好可爱,葛生的嘴角挂着笑意,侧面对着桐儿,均匀地呼吸着,两个孩子头枕在一处,头发落在红色的枕头上,纠缠在一起…… 葛吴氏看老葛盯着孩子们,自己也仔细地看一下,然后她看看老葛脸上的神秘笑容,马上心领神会,冲着老葛做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老葛随即也对她会心一笑。 夫妻俩用眼神和笑容,就确认了想法一致。葛吴氏用那种略显夸张的语气说:“要是将来我们把这一家都给他,看他还能不养我们老!” 老葛终于甩掉了刚才不快的神情:“小声点,别吵醒了孩子,”老葛从自己睡的床这头,爬到葛吴氏的那头,钻进被窝里,挨着葛吴氏近近的,接着说:“要是葛生做了我们女婿,也不怕桐儿将来给到别人家受气了,有几个人能像我这么疼媳妇的呀。” “这样就不怕他将来不把我们当爹娘了哦,他在我们家长大,脾气秉性都熟悉,将来他跟桐儿两个来给我们养老,再好不过了。”这个办法,葛吴氏也和老葛的想法完全一致。 老葛忽然又严肃了起来:“我俩的这想法,可不能让孩子们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了,两个人在家里不好相处,年龄再大一点,在一块玩都不好意思了。咱俩说好了啊,等我桐儿满十七岁以后,才许说。” 葛吴氏心里欢喜,吹灭蜡烛进了被窝:“你是一家之主,你说了算。” “还有啊,要是我桐儿到时候看不上他,或者是他将来做人做事不咋样,我们这想法就永远不说了啊!没有像我这样对媳妇好的男人,我可不舍得把我桐儿给他。”老葛说这话时,语气都轻飘飘的。 “你好,就你好……”葛吴氏想嘲弄老葛一句,老葛没等她把话说完,就翻身把她压在身下。 第二天早上,老葛天一亮就开了铜铺的门,门口不知道是谁,放了一堆东西在那,因为这些东西都是靠着门放着,老葛打开门的时候,这些东西就倒进了铜铺的门里面。 老葛把这些东西扒拉着看一看,伸手拎起来一个布袋,沉沉的,解开上头的绳子,竟然是一袋子大米!亳州地处中原,在淮河以北四百里,这里人们种植小麦、玉米、高粱等作物,土壤和气候条件都不适宜种植水稻,人们想要吃到大米,需要从淮河以南的地方,用大船运过来,经历了转卖、运输,大米到了这里,价格比小麦面粉贵了许多,因而对于绝大多数的家庭来说,吃上大米,是很奢侈的消费。 “这是谁落在这里的吗?这一袋子米可不便宜,人哪里去了?”老葛以为是哪个经过这里的人,暂时放在这里的,走出门去看看,街上没几个人走动,完全没有谁像放了东西在别人家门口的感觉。 老葛又拿起其他的东西看看,有一套男孩穿的棉衣,衣服大小,和葛生的差不多,略略长了一点点的样子,还有用纸包着的几块布,老葛认得,有木棉布,也有贻锦绸,然后还有一些熟食,最后还有捆扎起来的一大叠当地产的桑皮纸,里面卷着三支大小不同的毛笔。 老葛看街上也没有人想来拿这些东西,只好把这些归拢到一起,放在门边前的角落里,然后自己坐在老地方,拿出他吃饭的家伙,叮叮当当敲打了起来,“是谁放了这些东西,总是要回来拿的吧”,老葛把东西放到那里,时间一长就忘了。 葛生在这叮叮当当的打铜声中醒来,看到桐儿并不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在对面的大床上,独自一人睡着。葛生自己穿好衣裳,走出来,经过院子,来到铜铺里。 葛生站到老葛的跟前,看着老葛一下一下密密地敲打,他看到老葛斜着眼看自己一下,就用低低的声音喊:“大大”。 “葛生起来啦”,老葛大声说话,并不停下手里的活计,努努嘴:“那有小板凳,搬过来,坐这里看”。 看了一大会,葛生心里好想自己试一下,但他也不敢说出来。老葛仿佛知道了他的心事似的,停下来自己手里的活,从工具箱子里找了一把小锤子,递给葛生:“可是想打几下,你来试试?” 葛生高兴地接过锤子,按老葛的要求,在老葛正做着的这个洗脸盆上,敲打了十几下。 这时候,葛吴氏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竹篾篮子,看到葛生在那里敲打:“像样子哦,看看,左手还会把着,还不砸到手上。” 老葛也说:“吃手艺饭,也看天分的,咱葛生天生就是干这活的,你看这几下敲的多好,将来你要学会了,我把这家,这铜铺,都交给你,好不好?” 葛生被肯定之后,开心地笑了。 老葛从葛生手里把小锤子拿过来:“等你学会了再来帮我,去,到屋里把妹妹弄醒,一起出来,洗脸吃饭了,你娘买了油炸馍,好吃的很,要不是你来了,她都不舍得买,我们今天都沾了你的光了”。 油炸馍是亳州地方独有的小吃,发好的稀面,用两根细铁条子挑起来一块,扯出形状来,放热油里炸熟。成型的油炸馍,类似油条,但无论是形状还是口味,都不同于油条。一根油炸馍,大约成年人一拃长,粗细约莫一个鸡蛋的直径,略扁平,刚刚炸出来的时候,趁热用豆腐皮子卷起来吃,嚼到嘴里,外壳脆香,内里松软,这一口,是许多亳州人无法忘记的家乡味道。 有早饭吃!这对于葛生来说,真是好久都没有的事情,他甚至都不记得早饭吃什么了。在这个家里呆了不到一天,顿顿有饭吃,睡觉不害怕,桐儿妹妹形影不离地跟自己玩在一起,老葛夫妇真心实意的疼爱……让葛生真正有了家的温暖感受,加上这街道纵横,人来车往的热闹,覆盖了葛生对周庄那寂寞清冷的记忆,之后,慢慢地,他不再想周庄的那个家了,时间长了,他也记不起来周庄的那个家了,只是潜意识里,还记得有周开禄这个名字。 那个冬天又下了一场大雪,天寒地冻,涡河上封了冻,冰面上足可以推着洪车子(一种独轮车)行走。冰封了河水,河道上就没有了运货物的商船,河岸上就少了大批装船卸货的人员,北关街上商品交易的数量减少了一大半。 自从葛生来到家,老葛干活都分外卖力,做出来的产品渐渐地堆满了铜铺的货架。腊月二十的时候,来了一个河南地的客商,这客商手里有大把的现银,要把老葛店铺里做好的铜器都收走。算账的时候,老葛和葛吴氏犯了难:数量大,品种多,价格多样,老葛一边口算,一边说着,算了几遍,得出的总钱数都不一样多。 葛生在一边悄悄地问:“娘,咱家可有纸和笔,你们算,我一样一样帮你们记下来,就不会算错了。” 老葛想起来门边前的角落里,堆着的那几样东西,那些东西放着好多天了,也没有人来找,那里面,有纸有笔。老葛把纸笔找出来,葛生从锅底弄出点灰,在碗里和了水,用毛笔蘸着,来写字。 虽然葛生有许多不会写的字,但一、二、三、四这样的数字都能在纸上排列清楚,最后,在这个客商的确定下,终于算对了数字,那客人付了账,用小车子推走了东西。 老葛把钱数好,交给葛吴氏:“过了年,得想法子让葛生去读书认字,我们家也不要他学多好,总要学会记个账,算个数。”然后,把门后的那些东西拿出来给葛吴氏看,葛吴氏把那身棉衣和葛生的衣裳比一比,大小差不多,于是把葛生支开去和桐儿玩,跟老葛说:“这一定是葛生的伯伯们送来的,要不然,谁能知道葛生的衣服大小,还会写字呢?他们不见我们,也不见葛生,偷偷地送东西来,八成是为了让我们放心。” 老葛觉得葛吴氏说的话有道理:“要不是送给我们的,这些东西也不少值钱,人早该来拿走了。要说葛生的伯伯们也很仁义,要不是他们家里的孩子多,肯定不会把葛生给我们,葛生要是认得他们就认得吧,以后当亲戚走,也没啥,到时候两个孩子也多了门亲戚走。” 葛吴氏:“对哦,要是葛生长大了想认他们,也没啥,我们把家和桐儿都交给他,他总是要和我们亲。” 老葛:“不要说这话,莫叫孩子们知道了。” 老葛和葛吴氏都不知道,送那些东西来的人,其实并不是葛生的伯伯们,而是葛生的父亲周开禄。 周开禄那晚见了大哥周开宝,趁夜回到城里,第二天便在北关一带转悠,等到中午,他从二桥口远远看到曹百里,后面是葛有常抱着葛生,周开禄多么想摸摸葛生的脸啊!他离开葛生已经超过一年了,但情感的冲动,最终被理智镇压了下去。周开禄把自己混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跟着葛有常和曹百里走了几条街,远望着葛有常抱着葛生进了打铜巷葛家铜铺,抑制住自己心里的冲动,到街上买了一些东西,在第二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送到了葛家铜铺门口,放下东西,头也不回,毅然决然地骑上马,一路向东离开了北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哥哥妹妹 第二十三章 做出来的东西都被那个商人买走了,吃午饭的时候,葛吴氏说:“葛生爹,咱们再做几件东西吧,老曹过年前还要出去几天的,要是他来拿,咱啥都没有了,咋办哦?” “是的,咋说也不能耽误了老曹的事。”老葛快快地吃完饭,就到铜铺里开始干活了。 葛吴氏还没收拾好碗筷,曹百里就一脚踏进了铜铺,进了门,冲老葛点个头算打了招呼,直接喊:“葛生,曹伯伯看你来了” 葛生喊着:“曹伯伯”,从里面出来,来到铜铺,桐儿在后面跟着,也喊:“曹伯伯”,曹百里弯下腰,和两个孩子玩耍。 老葛看葛吴氏也跟着出来,笑着对曹百里说:“刚刚我跟葛生娘才说过你,你这就来了,今天上午来了个大生意,平时也没有过这样的,他把这货架都买空了,我觉乎你这两天要来拿货,刚吃了饭就来做了,你要哪几样?我连夜也给你弄出来。” 曹百里看看铜铺里空空的货架,露出一点犯难的神色来:“还巧了,东集上的大庙,临时要住一些修行的人,庙里托我过两天给他们送十几个屋里使的小香炉,你看这两天可能做出来?” 老葛:“能,我今天下午就打罐子,做模子,明天倒。手打肯定做不出来了,用模子倒,明天肯定能出来,不耽误你后天早晨出去。” 曹百里放开葛生和桐儿,站起来说:“今天、明天都够你忙的了,我就不耽误你的事了,我过了明儿,后天老早的来拿。” 送走了曹百里,老葛从屋子里取出耐火土,细细地在兑窑子(石臼)里砸碎,再配上一些烂钢碎铁,同样砸成粉末,搀上少许焦炭灰,一起和成泥,打出罐子。看葛生在一旁,眼都不眨地看着自己做活,老葛对他说:“等你十岁以后,我就教给你,这个罐子可不好做,做不好,使的时候裂了,铜水漏掉地下就不管用了,我们进人家的铜板很贵的,漏掉一罐,干几天活的钱都没有了。还有,我做的罐子,明天能使一天,要是做的不好,半天都不够使的,这里面配料讲究的很。” 葛生在旁边给老葛提手垫脚,一会帮着递一个钳子,一个帮着端一碗清水,老葛说的话,他都认真听着,老葛做的事,他也非常感兴趣,用心记得每一个步骤。 原来葛家铜铺倒模子的时候,老葛和葛吴氏都会把桐儿锁到卧室里,不许出来,怕她不小心接近一千六百度高温的铜水,现在有了葛生在,老葛夫妻俩可就放心了。 早饭给孩子们买了牛肉馍,牛肉馍也是亳州城里特有的食物。用上好的黄牛肉剁成肉泥,拌上粉丝,放上葱姜和一些调味材料,做成馅料,和好的面“醒”透,用手按成薄皮,一层一层地把肉馅卷进去,做成一寸左右厚,一尺左右直径的圆形大馍,然后放到平底锅上,用文火慢慢炕熟,大刀切块,一块一块地卖出去。牛肉馍是面皮裹着牛肉粉丝,看起来油亮亮地,但吃起来油而不腻,特别地好吃,因为原料东西实在,吃过以后特别地挡饱,因而有人说:早晨吃一顿牛肉馍,到晚上都不饿。 吃完早饭,葛吴氏招呼孩子们:“葛生哦,你带妹妹去玩,到大街上逛,肚子饿了再回来,路上拉着妹妹的手,莫让妹妹再摸迷了哦,”葛吴氏又摸出了几个铜板放到葛生手里:“今儿个大街上都乱市了,拿着钱,看到好吃的,问好价钱,买了再吃,不能先吃后给钱,要是钱不够,你把人家东西吃掉了,人家要把你们带走哦。” 进了腊月,都是过年的气氛了。腊月中旬开始,各种年货陆续上市,住家的商户把货品摆出了店铺,那些流动的摊点摆满了热闹的大街,越是接近年三十,越是热闹,这种一年之中最大的商品交易博览会,到了大年三十中午,所有的商家都悄然散去,只留下宽敞的大街,在除夕的夜里,绽放绚烂的烟花。亳州人把这种过年前在大路上形成的集市,叫做“乱市”。 桐儿欢呼雀跃起来:“好,好,我跟生哥哥去大街上玩。” 来到打铜巷已经两个月了,葛生对周边的街道不再陌生,更远一些的街道,葛生也不像刚来第一天一样害怕了,凭着他对周边商家招牌的记忆,很容易就找回了家。而只比他小一岁的桐儿,却是个路痴,随便转上两条街,立即就不知东西南北,迷失在亳州北关五十七条街里了,若没有葛生带着,葛吴氏是不敢让桐儿逛街玩的。 “好来,娘,我带妹妹去玩了”,葛生拉着桐儿的手,两个小人儿蹦蹦跳跳地从打铜巷往西去了。 葛生今天想去西边的街道上逛逛,东边的白布大街他已经熟悉了,现在要去西边的街道好好看看。小葛生亲身感受到亳州北关的繁华,充满了对亳州城的好奇。 直到后来葛生到书院读了书,从先生那里看了最新编修的、道光五年的《亳州志》,才读到这样的句子:“亳州形胜:境大货穰,体视大邦。平原旷野,土沃壤饶,四通八达而无崇山严谷之险阻”,“亳为中州门户,南北交途,东南控淮,西北接豫”,“亳虽僻在一方,实南北通衢,中州锁钥”,“而亳之形势以城北为最重,古谯地脉之根基也”。凭借涡河航运和古代自然畅通的齐鲁、汴洛之道,亳州北关那真是:百货辇来,帆船如织! 葛生现在的家就住在亳州北关的打铜巷里!而亳州的北关,自古以来就是街巷专业的市场交易,一条街道一种货物,除了葛生家住的打铜巷,其他的诸如:竹货街,铁果巷,姜麻市,花子街,帽铺街,羊市街…… 等等,一条街,专门买卖一种商品,街道就以这种商品来命名,由于街巷繁华,商市流金,人们甚至用黄金、白银、玉石来比喻北关街道的堆金积玉,富甲黄淮。诸如:“金牛市,银马厂,玉石纸坊街”之类,就是说:牛市街富裕的像一条金街,马厂街像一条银街,纸坊街的繁华富裕堪比玉石。 葛生带着桐儿,经过满是布庄、钱庄的繁华街道——南京巷,走过药行集聚的里仁街,辗转来到了纸坊街,沿着街道,走过几家老字号纸坊,来到孙家药行面前。 这药行看起来生意不错,房顶崭新的瓦当,展示着主人刚刚换过屋顶,门面卸下来的四扇木门也刚刚油漆过,还有一种桐油的味道,葛生看店内的那个老板,年龄没有自己大大葛有常那么大,但说话声音清楚,一字一句,慢腾腾地,让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葛生不知道,若不是那一场大火,他的爹爹葛开禄就会成为这家药行的合伙人,但现在,这药行子承父业,还在火火地做着生意,而当初的孙老板,就是现在孙家药行这个孙老板的父亲,早已埋骨他乡,而差一点成为这家药行合伙人的周开禄,却干了被官府通缉的勾当了,世事谁能料到? 葛生带着桐儿,又走过大大小小的其他店铺,一直走到三皇庙。三皇庙里供奉着伏羲、炎帝和皇帝,庙里有人正在烧香,桐儿问葛生:“生哥哥,那个上面的像,是谁啊?” 葛生看那上面的字都是篆书,他不认得,只好到处找,绕到后面终于看到了他认得的字:“河南会馆,这个是河南会馆,这里面的八成是河南的人”。 两个小人儿又手拉着手顺路往前走,走到一处大坑。这里在春夏秋季节里,都是一个水塘,但到了冬季枯水,就剩下一个大坑,坑的边沿,那些没倒下,还立着的芦苇,举着芦花在微风中张扬。 桐儿想摘几支芦花,用小手指着说:“生哥哥,我想要那个玩”。 葛生正准备走近芦苇丛,突然从里面窜出一条大黑狗。 狗这种动物,除非极其特殊的疯狗,一般都不会主动去咬人。狗天生的护食,若是它觉得人走近了它的领地,特别是觉得人可能会威胁到它的食物时,那就肯定会对人作出攻击的动作了。 葛生和桐儿从这里经过,不知道芦苇丛中有一个狗窝,径直走到了狗窝附近,这狗觉得他两个有威胁,就窜出来,对着两人大叫。 桐儿怕狗,一见到这条大黑狗窜出来,吓得“啊,啊,啊”地叫着,转身往后跑,那条狗听到声音,看到桐儿跑,丢开和它对峙的葛生,转过来追桐儿,桐儿人小,哪里跑得脱?没几步就被黑狗赶上,一口咬到了腿上。 大黑狗从芦苇丛里窜出来,葛生并没有很害怕。没有兄弟姐妹,孤单的葛生,在周庄时,常常和村庄里的狗玩耍,就算是一条从没见过的狗,葛生只要站在那里,不表示出任何慌张的表情,那狗都不对他发出攻击。今天也一样,葛生笃定地站在大黑狗的对面,没想到,大黑狗抛开他,直接追桐儿去了。 葛生慌忙着跑过去,那狗咬住桐儿的腿乱甩头,桐儿坐到了地上,大声哭喊着:“哥——,哥——”,葛生看到不远处有个半截的砖头,跑两步过去,把这个半截砖拾起来,握到小手里,过来就往那狗头上砸。大黑狗松开桐儿,转过来咬葛生,一口没咬住,葛生把手里的半截砖举起来,虽然一下子也没砸到那狗身上,但那狗还是吓得退后了几步,面对着葛生狂吠。 葛生也不动弹,就把那砖头举在头顶上,不去砸那狗,那大黑狗也不过来,就在离葛生几步之外的地方,昂着头大声地狂叫。葛生担心:如果自己转身拉着桐儿往后跑,大黑狗有可能追着咬,自己手里拿着砖头,不怕这狗,可这狗会去咬桐儿。 葛生眼睛看着大黑狗,慢慢地退到桐儿跟前,人并不回头来看桐儿,嘴里说着:“妹妹不要怕,妹妹不要怕,有我在,有我在”。 桐儿在大声地哭喊,看到葛生离自己近了,站起来从背后抱着葛生,把脸贴在葛生的背后,不敢看前面的大黑狗。 就这样,葛生举着一块半截砖头,面对着一条大黑狗,桐儿在他身后瑟缩着,大黑狗在他前面咆哮着,僵持在那里。 终于,街道上有人看到了这里,一个成年男子,抄着一根木棍跑过来,嘴里大喊着“打死它,打死它”,那大黑狗吓得一头钻进了芦苇丛里,再不发出声音了。 赶走大黑狗的那人走过来问:“孩儿,可被狗咬着吗?” 葛生看到有人赶走了大黑狗,扔掉自己手里的半截砖头,转过来把桐儿搂在怀里,回答那人:“狗咬着我妹妹了。” 那人过来帮忙查看桐儿被咬的情况,幸好,桐儿穿的棉裤够厚,大黑狗只咬住了棉裤,并没有咬到桐儿腿上的皮肉,只是棉裤腿被撕咬出了一个一寸多长的口子,露出洁白的棉花。 那人也露出欣慰的表情:“幸好没咬到肉,你俩是谁家的孩子?跑这大坑里玩啥呀,快回家去吧。” 葛生和桐儿离开了这地方。 现在是白天,葛生凭着记忆,寻找着来时的店铺招牌,一条街一条街往回走,一直走到了南京巷,看到熟悉的“福记钱庄”、“义记钱庄”、“春生堂药店”、“景盛源纸号”等等的招牌,才感到安心和安全。 葛生把口袋里的铜板掏出来,在天成百货店里,买了一块酥糖放到桐儿手里,还剩下两个铜板,依旧装在衣服的袋子里,拉着桐儿继续往打铜巷走。 桐儿把酥糖举到葛生的嘴边:“生哥哥,你吃。” 葛生:“你吃吧,我早上饭吃得多,不饿。” 桐儿把酥糖掰扯成两半,酥糖外包裹的面和糖渣掉落一地:“生哥哥,我们俩个都吃。” 吃完了酥糖,离家就不远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桐儿很小声地说:“生哥哥,我累了。” 葛生马上蹲下来:“我背你走,妹妹。” 等葛生和桐儿到家的时候,老葛和葛吴氏刚刚把铜铺里的大活干完。时间已经到了午饭时刻,老葛在铜铺的台子上,做今天的扫尾工作,葛吴氏正准备着做饭,看到孩子们回来,忙问:“今天去哪里玩了?玩的啥哦?” 葛生回答说:“我们去了纸坊街。” 桐儿接着说:“有一个大坑,坑里有一条狗,狗咬我,” 葛吴氏慌忙过来看桐儿的伤口,桐儿继续说:“我哥拿砖头打狗,狗就不咬了,后来来了一个大人,拿个这么粗的棍,狗就跑了。” 葛吴氏看过桐儿的腿,只是棉裤被咬破,人并没有伤,赶紧过来看葛生:“你挨狗咬到哪里了吗?我看看。” “我没被狗咬到,狗咬着妹妹了,妹妹的棉裤都被咬破了,妹妹害怕,我买了一个酥糖,我们俩个吃”,说着,从衣服的袋子里掏出剩下的两文钱,递给葛吴氏。 “没有伤到就好,没有伤到就好”,葛吴氏拉着两个孩子,从铜铺里回了后面的院子:“给你钱,就是让你俩买东西吃的,怎么还剩下了哦?留着,下一次你俩出去玩,多给两文钱。”然后,一起去厨房,弄中午吃的饭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儿女初长 第二十四章 一家四口人,父母带着一双儿女,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快乐的表情,围拢在一张不大的饭桌上,热气腾腾地吃着家常饭菜,这是多么幸福温暖的画面啊! 这个画面中的儿女一天天长大了起来,葛生的个子已经比葛有常高出整整一个头了,桐儿也长到了和葛吴氏一样的高度。 这天吃过早饭,葛吴氏刚开始收拾碗筷,桐儿就跟葛生说:“哥,天气凉了,我今天把你盖的毯子洗了,你今晚换被子盖吧。” “我妹,可是下河底去洗?那个毯子浸了水多重,你弄不动吧?要不我自己来洗。”葛生说着话,和桐儿一起上楼,到自己住的房间里。 桐儿从柜子里拿出要换上的被子,放到门外的栏杆上,抻开捋直晾晒起来,回屋里卷了葛生床上的毯子,抱着毯子下楼,边干着活,边跟葛生说:“哥,我能弄动,没事的,我去河边大石头上,用棒槌多槌一会儿,能洗干净点,你忙你的事去吧。” “那我去帮你拧水,帮你把毯子从河水里拽上来,我怕你到时候没把毯子拽上来,毯子再把你拽下去了。”葛生笑着跟着桐儿下楼来,伸手从桐儿手里把毯子抱过来:“你去拿棒槌和篮子,这个交给我。” 桐儿顺从地拿了棒槌,放在篮子里,用手拎着,跟在葛生的后头,一起出门,下河洗毯子去了。 老葛和葛吴氏眼神交流了一下,各自心领神会,俩人都发出会心的微笑,等到葛生和桐儿走远了,葛吴氏才跟老葛说:“咱家葛生对桐儿是真好哦,你看看,洗个毯子,还怕桐儿弄不动,跟着一块去了,要是把桐儿给了他,我们可就放心了,管他是谁,也没有这知根知底哦。” 老葛笑着反驳她:“咱家桐儿对葛生,那才叫好,你看葛生身上的衣裳、鞋袜,这两年,不都是桐儿来做,桐儿来浆洗?帮着去洗毯子算啥好,那毯子还是他自己的呢?” 葛吴氏笑出了声音,然后在铜铺里找了个板凳坐下,招呼着老葛过来:“你来这里,咱俩就说说,到底是谁对谁更好。你看哦,咱家葛生,打小的时候,啥时候给他个零花钱,他都只给桐儿买好吃的,好玩的,自己都不舍得花钱,你说说,可是葛生对桐儿好?哦?”葛吴氏把这个“哦”字,在最后单独说出,声音也像拐了一个弯,显出得意的口吻。 老葛也拿了个板凳,在葛吴氏对面坐下来,一边嘿嘿笑着,一边说:“咱家桐儿对葛生多好,有点啥好吃的,不都是留着给葛生?葛生去书院的那几年,下再小再大的雨,或者雪,桐儿都要给葛生送雨伞去,你看看葛生屋里,大件小件的东西,都是桐儿布置的,那好看的床单,墙上贴的画,窗子上的窗花,柜子上的盖布,这些这些,都是咱家桐儿弄的,桐儿对葛生多好,可是?哦?”老葛学着葛吴氏的语调,冲她扬扬下巴,嘿嘿直笑。 “那还是咱家葛生对桐儿更好,都多大了,走路累一点,葛生就背着她,就算这两年不背了吧,哦?你说下雨下雪去书院接,我又想起来了,那年的夏天,你可记得了:就是大雷暴雨那一回,桐儿去接葛生了,是不错,可是风太大,桐儿拿不住雨伞,葛生把桐儿的伞收了,自己打一个伞顾两个人,结果回到家,桐儿身上多数都是干的,葛生自己淋得跟个落汤的鸡一样,身上没一点点干的地方了,咱葛生对桐儿更好,哦?”葛吴氏说到这里,也故意把这个“哦”字说的更突出,音调拐了两个弯,还学者老葛扬下巴的样子,冲老葛扬了扬下巴,然后就放声大笑起来。 老葛也跟着一起笑起来,笑了一小会,老葛又说:“你不懂了吧?咱家桐儿对葛生的好,那都在心里,你看她在家里,不管我们说什么,她都维护她哥——” 不等老葛说完,葛吴氏就接过来:“你说的这个倒是真的哦,也怪恨人来,你说说,我生她可容易?难产大出血,能保住命都是老天爷保佑的,她现在,对葛生比对我都好,幸亏我们一直都没跟她俩个说透,要不然,她俩个不知道还要怎样的一心,跟我们俩个老家伙玩心眼子呢,哦?” 老葛:“就是呀,桐儿是我闺女,又没有上面的老人帮助看,从小都是我俩抱大的,你看对葛生好的,我俩都没换被子呢,我盖的毯子还没洗来,她先去帮葛生弄去了,就是恨人,哦?”老葛这个“哦”说得更夸张,音调拐了三拐,下巴扬到葛吴氏眼面前,头点了三点,用那种坏坏的挑逗眼神,上下扫视了葛吴氏一遍。 葛吴氏看着老葛这样的表情动作,笑的更大声了,老葛被这笑声感染,也跟着大声地笑起来。 夫妻两个,刚刚早饭过后,在敞开大门的铜铺里,对面坐在板凳上,笑得前仰后合。 就在这时,曹百里走进店里来,一进来,就被这夫妻二人逗笑了:“你两口子作什么妖?大早上的,笑得跟个老魔气一样?” 看到曹百里进来,这两人收敛了一些笑声,老葛冲葛吴氏使了一个眼色,葛吴氏就笑着去里面,给曹百里倒水去了。 老葛:“你不晓得吗?城里的医生丁先生说‘大笑能打通经脉,常常大笑能长寿’,我跟葛生娘一起练大笑神功呢。”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又大笑了一会。 曹百里也跟着笑了一会,从葛吴氏手里接过茶盏,坐下来跟老葛说话:“你说的今天去斗,可去了?” “莫急,人家斗秃蟟子,是吃过晌午饭再开始,这才啥时候,早着呢,你今天反正是不出生意了,今天就在这里吃晌午饭,吃过饭,咱俩再一起去。”老葛过来看曹百里手里拿着的罐子:“我家两个孩子都喜欢你,你在这里吃饭,他俩保准都高兴。” 曹百里非常感慨,他是眼见着葛生成长的人,说起葛生来,语气里也略略有得意的调调:“你家葛生这个孩子是真好,你看这一条街,哪个不喜欢他?谁家遇到个什么事,他都过去伸一把手,能帮人就帮人,还不惜力,还不怕麻烦,帮了人家也不显摆,见人就笑着打招呼,读了书的人,就是比没文化的人好。”曹百里说着,把手里的罐子随手放到了老葛家的货架子上。 “这倒是真的,我家葛生人热心,这条街上,过年的门对子,谁家红白事写个书什么的,都是他,他也不嫌麻烦,我这家里,现在大活、重活他都不让我做了呢。”老葛说起葛生,脸上也显出满意的神情来。 “孩子还长得那么好,比你高一头了吧?人品又好,长得又好,你家庭又不错,要个什么样的人不行?过年把,给他说个条件好的媳妇,你老葛就在家里抱孙子玩吧,活都不要你干了,你擎享福了。” 老葛打住曹百里的话:“这个不急,我家葛生还小,过两年再说,过两年再说。” 曹百里不知道葛有常和葛吴氏的心事,不知道他俩早就打定主意:要把葛生留下来做女婿。葛生一天天在他们眼前成长,无论人品、长相都无可挑剔,而且葛生和桐儿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好的跟什么似的,老两口都看在眼里,他们哪里舍得让别人家的女儿嫁给葛生?只不过是因为住在一起,他俩没敢把这想法让其他人知道,怕两个孩子住在一起,大人有看不到的地方,出了不好看的事。 葛有常夫妇俩早就计划好了,等桐儿满了十七岁,也不要找什么老媒红,就自己夫妻俩跟孩子们一说,找葛生和桐儿都信任的曹百里,和书院里葛生以前的先生来做个证,然后定个眼前的日子,把事情热热闹闹地一办,然后把桐儿在楼下的床撤掉,楼上葛生换个大床,两个孩子住楼上,他们老两口住楼下,一切都妥当了。 曹百里并不知道他两个的想法,听老葛说“葛生还小,过两年再说”的话,觉得老葛说的不在理,反驳他说:“葛生都十七了,也不算小,再说了,你说个媒,再耽误耽误,总得个年把二年,葛生都快二十了,还小什么?你家自从葛生下了学帮你干活,这生意比原来大了许多,原来住的房子,也盖成楼房了,二楼娶媳妇正合适,你可不能把葛生的婚事耽误了,就像你一样,二十大几了,才说着媳妇。” 老葛想反驳曹百里的话,但又不想现在把事情说出来,他心里想:“等明年,我把事情做了,摆在你脸面前,你就知道我不能耽误葛生了。” 老葛只好把话题岔开:“我家葛生下学的时候,也就不到十二岁,我想让他在书院再读两年,他自己非得回来帮我,他是怕我干活太累,讲真的,我自己做这活,养活一家四口人还行,再供葛生去读书,真是有些作难,这书啊,就不是我这样的小民家里可以读的,你看我们这一条打铜巷,谁家孩子靠读书吃饭的?” 老葛的话,成功地把曹百里带出了“给葛生娶媳妇”的话题,曹百里接着葛生读书的事说:“你家葛生要是不下学,说不定能指着读书吃饭呢,考个秀才,就能当先生,就能靠读书吃饭了。” 老葛:“哎,你看,我家老坟地里也没有那个雾气,哪能就出个秀才了?再说,当先生不也就是挣钱吃饭嘛,我家葛生在铜铺里,他手艺好,比别人聪明,上新样子也快,也能挣上养家的钱。” 曹百里接着说起葛生在书院读书的事:“葛生去书院里的第二天,我经过书院,去问先生一个诗,那个先生跟我讲了诗,还跟我讲了‘葛生底子好,比一般刚破蒙的孩子好很多’的话,说葛生能读出来书。”曹百里讲到这里,又回想起当年他和葛生在周庄的情境来。 那时候的葛生多小呀,穿着破破烂烂,在早春的寒风里,脏兮兮的一个小破孩,大声地背诵着: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荆,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等葛生进了书院以后,曹百里借口看葛生,到书院里找先生问了他记得的那一句“葛生蒙楚”。书院里的先生并不嫌麻烦,仔细地跟曹百里讲解了这一句,还大体地讲解了曹百里没记住的那些。 了解了葛生的生世,曹百里总算能懂得:周开禄失去葛生的母亲之后,人该是多么地悲痛和落寞,以至于他把这样悲伤的诗句,给孩子取了名字! 葛藤生出来,长得好长啊,覆盖了一丛丛的黄荆 荒凉的坟茔上,爬满了野葡萄的青藤 我的亲密爱人啊,埋葬在这里,没有谁和她在一起,她独自安息 …… 没有你的日子里,夏天煎熬, 没有你的日子里,冬夜漫长 终有一天我也要化做清风,化做泥土,随你来到这里相聚! 回想起那时候的葛生,曹百里心里有无限的感慨,这些年来,老葛夫妇刻意回避着葛生的身世,周庄已经完全从葛生的世界里消失了,那个曾经虐待过葛生的继母郑氏,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夏天涨水,早就没有人知道她埋在哪里了。是啊,又没有人会给她坟头上烧一张纸,谁还会记得她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上呢?葛生的爹爹周开禄也从来没出现过,估计早就离开人世间了吧?否则,只要是个人,谁能十几年都不来看看自己的亲生儿子呢?也不知道葛生现在能不能记起当年周庄的事情了,反正这些年,无论是谁,都没有跟葛生说到过周庄的任何消息,葛生自己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到底是他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还是掩藏在心里不说了呢? 就在曹百里陷入过往回忆的时候,葛生提着大竹篮子回来了,竹篮子里是刚刚洗好的一床毯子,水滴在地上,身后是长长的印迹,桐儿跟在旁边,用一只手从边上帮着搭把劲提篮子。 现在的葛生多么英俊! 曹百里看到葛生进来,站起来就大大称赞:“哎呦,老葛,你看看,你家葛生长得多好,要个子有个子,要脸盘有脸盘,”曹百里听到葛生和桐儿称呼自己,就转过来跟葛生说话:“这是帮妹妹提衣裳去了?肯定是怕妹妹洗过,提不动,你看看这孩子多懂事,多体贴。” 两个孩子打过招呼,径直去楼上晾晒毯子了,老葛和曹百里在铜铺里,曹百里继续夸赞着葛生,听得老葛心里美滋滋地。 说了好久,老葛才想起来曹百里来这里的目的:“你不是说要去斗‘秃蟟子’嘛,你的呢,拿来我看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书院赏梅 第二十五章 “秃蟟子”是当地的方言,书上叫做蟋蟀,古时候称作促织,俗称蛐蛐。蟋蟀这种虫子,天性善鸣好斗,历史上就有很多斗蟋蟀的记载,亳州地方斗蟋蟀的历史那是年代久远了,找蟋蟀,养蟋蟀,斗蟋蟀是一些人津津乐道的娱乐活动。“斗蟋蟀”和“斗鸡”、“斗鹌鹑”一起,并称为亳州地区的“民间三乐”。 曹百里从货架子上,把自己的“秃蟟子”拿过来给老葛看,老葛玩蟋蟀的年数比曹百里长,自然经验就多些。曹百里早年孩子多,靠自己一个人走乡串户做小生意养家,生活不易,哪有闲心来玩这个?这些年,他家的孩子一个个地长大,都能做些事情了,在北门大街上也有了一间小小的门面卖杂货,这才有了时间跟人玩斗蟋蟀。 老葛认真地看了一会,用专门的草,其实不是草,而是竹签子上头绑了三根老鼠的胡须,去罐子里逗弄一下这个蟋蟀,然后问曹百里:“老曹,你这个秃蟟子可是在砖头缝里逮到的?” 曹百里忙着问:“是的,是的,我在东乡一个破院子里,听到这东西的叫声,进去之后,扒开砖头就看到了它,怎么了?” “草窝里的秃蟟子,都软塌塌地,你这个是砖头缝里长出来的,你看这样子,多刚,这是个好的”,老葛说这句,抬头看看曹百里:“你还真是福星,刚开始玩,就弄到一个好的。” 两个人又把葛有常养的蟋蟀拿出来,品评了一番,喝茶聊天,曹百里又和葛生、桐儿说了一会子话,吃过午饭,两人一起去老砖街,那里有人们约定俗成的斗蟋蟀场所。 老砖街斗蟋蟀的场所,是一座茶楼,人们来到这里,先要了茶点,然后坐在茶馆互相聊天,新来的人,总要有老人介绍一下名号,常来的人,互相都认识,见了面打过招呼,就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起他们的“蛐蛐”经,一直聊到“掌草人”来到,才开始在“掌草人”的公正裁决下,开始斗。 老砖街有个大户姓刘,刘家有一个女儿正值妙龄,这刘老板三个儿子,只这一个女儿,不舍得她远嫁,就想在北关街上找一家合适的人家,听说了打铜巷葛有常家的儿子葛生条件不错,就特意带着女儿到打铜巷偷偷看过。刘家女儿看葛生英俊洒脱,心生爱慕,刘家找人一打听,葛生人品又好,又有学问,又会做生意,现在还没说过亲事!虽然葛家铜铺和刘家的家世有一些差距,但刘老板和他的女儿都看中了葛生,正在找人准备说亲。 葛有常来到茶馆坐下,和曹百里要了茶点聊天,不一会,过来两个人,一个是老葛认识的,一个曹百里认识的,见了面一打招呼,彼此就熟悉起来,老葛正准备和他们聊手里的蛐蛐,不料,其中一人却岔开了话题:“这街上的刘老板,就是那家,高门楼的,他家小闺女,长得可俊了。” 另一个人帮着腔说:“这刘老板家是有钱,说是将来女儿走,陪送家俱首饰不算,近城的地方,还陪送五亩好地。” 那个认识老葛的人,就得意地笑着说:“老葛,我想吃你家大鱼哦。” 老葛想都不想,冷着脸,直接回绝:“那你吃不上了。” 那两个人听出了端倪,就不再说话,曹百里心里不明白:人家姑娘这么好的条件,还是人家托人来说的,你老葛竟然不同意,你到底是咋想的?想到这里,正准备来问老葛,老葛也不搭话,拿起蛐蛐罐,拉着曹百里站起来就走,离开了茶楼。 曹百里十分不解,边走边问葛有常:“那刘家陪送又多,女孩长得又好,你还想葛生要啥样的?” 葛有常停下来,脸对着曹百里:“你觉得那刘家闺女,比桐儿怎么样?” 曹百里有片刻的不解,他看老葛的脸上,有一丝难以琢磨的喜悦,这喜悦慢慢地荡漾开去,使老葛的唇角微微上扬。 看曹百里目光里的疑问,葛有常轻轻地闭了一下眼,就势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啊?是这样?对了,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曹百里抖搂着手里的罐子:“这样好哎,这样好哎,老葛,你这个老毛兔,你果然会算计,这谁能算过你,这样葛生咋都离不开你家了。” 老葛脸上的喜悦绽放开来,使他的眼睛成了一条线。 “两个孩子知道了吗?他们同意了吗?” “我还没跟孩子们说,你看,他俩住在一起,白天黑夜地在一家,我怕他俩要是早知道了,没办事的时候,别出了什么岔子”,老葛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冲曹百里笑一笑:“你看那俩个孩子,他们要是知道了,会不同意吗?” “这倒也是,这俩孩子从小就要好,出门进门都一路,这事好,这事好,是的,管他谁家,再好的女孩,也比不上咱家桐儿”。 “本来是不准备跟你说的,我跟桐儿娘商量好了,等明年秋天说出来,就办事,我家把葛生楼上的床换个大的,就行了。你先别让俩孩子知道,事没办,说了,孩子们住一起就不得劲了。”老葛反复安置曹百里,要他保守秘密。 这一天,当年和葛生一起读过书的几个人,约葛生到朱公书院里赏腊梅诵诗歌。起初,葛生说自己一介小民,打铜工匠,不太愿意参加活动,后来大家摆开来一说,也都是在城里做着各种生意,生意有大有小,身份大同小异,才组织起来这样的活动,无非是大家在一起喝茶聊天,读读诗,说说话,谈谈和平时生意上不同的话题,给平淡的生活找点乐趣罢了。 葛生来到朱公书院,进了山门,从过厅穿过,先到后殿,对着朱公的塑像拜了一拜,早有其他人来到了这里,在大殿过厅,互相寒暄起来。 朱公书院是亳州百姓在康熙四十六年,为朱之琏建的生祠。朱之琏,字商玉,号苍岩,康熙三十一年中了进士,受封到亳州做知州。朱之琏在亳州做知州的时间里,大兴文教,修葺学堂,体恤民情,经常给贫苦农民送种子。他为官清廉,灾荒年份和老百姓一样,吃粗糙的粮食,穿破旧缝补的衣服,以至于外来的人分不出他是州官还是老百姓。朱之琏审理案件,不是一开始就升堂,而是找双方谈心,遇到家庭成员或者亲友之间的诉讼案件,他就耐心劝谕,真情感动,使诉讼的人很快握手言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即使遇到那些必须按典律判处的,他也反复对当事人训教,务必使过错者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心甘情愿地接受处罚,避免把矛盾激化。朱之琏在亳州,无论酷暑严寒,无论外出视察或者是在府衙办公,他都一丝不苟,公务之余就阅读典籍,或者练武射箭,研习书法,整日忙碌,从无闲暇。 朱之琏在亳州深受百姓爱戴,他乘船离开亳州时,沿途成千上万的百姓跪拜送行,后来亳州地方发生了水灾,水灾过后发生了瘟疫,朱之琏又被调回亳州,带领亳州人民渡过了灾荒。亳州百姓在朱之琏活着的时候,就为其建了一座生祠——朱公书院,以示纪念。一辈子又一辈子的亳州人传着说:“能断油,能断盐,不断朱公香火钱”。可见,亳州人对朱之琏的推崇和爱戴。 把聚会的地点定在朱公书院,首先是因为朱公书院里有几株腊梅,在这时花开得正好;其次是这次聚会的一个发起人,是这朱公书院的负责人;另外,大家把聚会地点定在这里,也怀有致敬朱公的意思。 一群人到齐,定下规矩:“今日不许谈生意,不许谈金钱,今日只能喝酒,赏花,诵诗。” 亳州人到一起,诵读起诗歌来,首选必是“三曹”。亳州的历史名人,论留下来遗迹最多的,那肯定就是曹操。曹操不仅给世人留下了波澜壮阔的三国故事,还给家乡亳州人留下了诸如:“观稼台”、“虚粮冢”、“隐兵道”、“八角台”等遗址,除了政治家,军事家之外,曹操还是文学家、诗人,在曹操的推动下,形成了以曹氏父子(曹操、曹丕、曹植)为代表的建安文学,历史上称为“建安风骨”。 葛生他们聚会诵诗,刚刚说好规则,第一个人就站起来,慷慨激昂地朗诵起来: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幽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蘋。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人诵完曹操的《短歌行》,赢得其他人掌声一片,轮到第二个人来朗诵,这人诵了一首曹植的《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人也诵读的慷慨激昂,结束后也是掌声一片。之后又有两个人来诵读,一个诵读了梅尧臣的《送李密赴亳州》诗: 倦输关内粟,遂请颍川符。 治绩可称最,士民将以苏。 谯郡君命重,苦县祖风殊。 仙桧留荫在,甘棠印花敷。 行舟通远水,候骑溢长衢。 他日人怀望,烟云自满湖。 另一个诵读了欧阳修的《郡斋书事寄子履》: 使君居处似山中,吏散焚香一室空。 雨过紫苔惟鸟迹,夜凉苍桧起天风。 白醪酒嫩迎秋熟,红棘林繁喜岁丰。 寄语瀛洲未归客,醉翁今已作仙翁。 这首诗中,欧阳修把亳州比做仙乡,朗读的人读到末句“醉翁今已作仙翁”,摇头晃脑,做出得意之状,仿佛自己是仙翁附体一般。 轮到了葛生,他站出来先给大家打了一躬:“我是一个小小铜匠,也没有雄才大略,只知道把自己的活做好做精,我来不了激昂壮阔的,诵读一首当代的诗歌,赏花趣味的,就是埋骨咱谯东芍药花地的桐城派文人刘开的诗作:《偕陈晚香任砚香至城东观芍药复作长歌》”,葛生轻轻地朗读了起来,声音不大不小,神情愉快,显得整个人轻盈舒展: 小黄城外芍药花,十里五里生朝霞。 花前花后皆人家,家家种花如桑麻。 红紫为田绿为圃,一痕草色低难遮。 游江北,一见芍药如旧识。 过珍惜,日日读书坐花侧。 花如生,枝枝不觉动颜色。 涡水滨,花亦作态如相亲。 绝代少,天教此花为替人。 铺满地,香丝牵客太多事。 何缤纷,焰如炉火烧晴云。 皆瑰质,安能齐向坐前出。 紫妃来,此是化工得意笔。 俱修饰,金带围腰岂难觅。 代有人,究竟谁如韩魏国? 花闻此言亦叹息,对我欲前觉羞涩。 凝睇属意辞不得,风光如锦足破寂。 东君去后春犹留,花神竟有回天力。 笑我无言面花立,索句苦为花催逼, 到此春怀不能抑。 若将此花作倾城,更比牡丹多丰情, 临风摇曳如送迎。 若将此花作良药,儿女春容免萧索。 可怜医病不医愁,那管人间有沈约。 …… 葛生诵读到这里,莫名地觉得有些耳热,好像并不是今天聚会来的熟人,在某个地方,有一双眼睛一直定定地看自己。这个长歌真的好长,葛生就此收住,后面还有一部分没读完,作了个揖停下来,完全没有心思听其他人对自己诵读的评价,用目光在四周扫视了一遍。 葛生他们诵诗的地方,是大殿的过厅,葛生略略走出过厅,使自己的目光可以看见山门东西两间房子。这山门有三间,中间是过道,东西两边各是一间房子,葛生的目光刚刚到达那里,就看到有一个面目清丽的女孩,年龄约十六七岁,独自倚在窗内,透过花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葛生在看,看到葛生向她看过来,羞涩地低下头,掩到花窗的后面去了。 葛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一股热气从胸腔里涌出来,直冲脑门,他想知道:这女孩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红芍花开 第二十六章 接下来,不管是谁来诵读,声音都入不了葛生的心了,葛生控制不了自己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地看向刚才露出面孔的花窗。离那个清丽的面容掩去,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葛生终于又一次看到了她! 葛生可以肯定,刚才,那女孩的目光是看向自己的,现在,那女孩又从花窗那里飘出来,目光再次看向葛生。 当葛生再次看向那里时,两人的目光,隔着过道,隔着一群拍手叫好的诵诗人,交汇到了一起! 那是满天黑云中的一道闪电,那是无边黄沙中的一面绿屏,那是浩瀚冰河上的一条裂缝,那是爱,是不可抑制的冲动,是奋不顾身的追寻。 葛生用尽目力,突破距离的限制,企图看清楚那女孩精致的五官:细细窄窄的弯眉,不远不近地纹绣在一双晶莹明亮的眼睛上方,柔润的面颊中间,悬着不大不小十分恰当的鼻子,合起来的嘴唇,微微地翕动着,那鲜嫩的红色,仿佛用桃色的颜料涂画上去似的,一看之下,这女孩已经打动了葛生的少年情怀。 葛生感觉出:那女孩的目光并没有逃避他,而是羞涩地回应了他。那女孩看过来的眼神,点燃了葛生心里爱的火焰,这把火,迅速烧到了葛生的胸口,然后漫过脖项,烧红了葛生的脸庞,连他英挺的鼻梁,精致的耳廓,都不能幸免,全部红成了关老爷。 一群人诵诗已经满了一轮,大家互相让着,到了东院里的房间里坐下,这里已经准备好酒席,入座后,大家开始互相举杯敬酒,有人把酒杯举到葛生的脸前,大声地喊“葛生”,“葛生”,“葛老板”,到第三次,葛生才听到,慌张着把目光收回来,端起酒杯来回应。那人不依不饶地发动其他人:“你们看,他刚才还谦虚,说自己是个小铜匠,现在怎么了?喊‘葛生’,喊了两遍,他都不带答应的,还要人喊‘葛老板’才搭理。” 葛生没办法解释,只好双手举着酒杯,头尽量地低下去鞠躬:“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刚才失了神,分心了,真没听到。” 这些本来都是年轻人,谁也不会真认为要喊“葛老板”,葛生才理会,但借着这个话题,可以多发挥一下,活跃活跃气氛。 另一个人也跟着来“质问”葛生:“你说失了神,没听到,那你说说,我们大家都在喝酒,你想什么,想到失了神?老实交代,说!” 没等葛生回答,座位离葛生近的一个人突然叫了起来:“咦~”他这个字说的八弯九拐,伴着拐弯抹角的“咦”字声音,人脸对着葛生,仔细端详着葛生的脸:“我说葛生,你的脸咋着这么红?不会是别人叫了你一声‘老板’,你就激动成这个样子了吧?” 众人听了,一起看向葛生的脸,七嘴八舌地撩拨他。 葛生的脸更红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说刚才发生的事情,他也没办法说清楚,现在,比回答大家的各种调侃质问更重要的是:他要找到那个女孩! 葛生给大家打躬作揖,把手里的酒杯放到桌子上,用两只手从下巴到眼角,捂住自己的发烫的脸颊,从酒桌上退开两步,说:“我要去茅房。”然后,转身离开,跑出了这地方。 众人哈哈大笑,被一泡尿憋成这样大红脸,确实能成为一个话题,供这些人议论一会。但议论并没有多久,大家很快又互相敬酒,说些文绉绉的话,显示出和平时做生意、过日子的不同来。这本来就是他们这次聚会的目的:虽然他们最后都没考取功名,各自做了不同的行业,但和普通人相比,他们都曾经读过书,在一起背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一起挨过先生打手心。虽然亳州北关富裕繁华,但书院却并不多,绝大多数的孩子,是没有机会读书的,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里,读过书,能写文章,确实是值得炫耀的事。 葛生并不远离这里,他回到朱公书院的过厅前面,围绕着那女孩出现的房间周围,四处转悠,寻找着进入的路径,前后左右打量着。这朱公书院的过厅,是圆山卷棚式建筑,五架梁结构,灰筒瓦屋面,柱头装饰有圆雕悬狮、垂鱼,檐枋装饰着大木立体透雕,花鸟戏文,雕工精湛,巧夺天工。葛生虽然是铜匠出身,但他对各类手工活有天然的爱好和领悟,不管是木工、瓷器、篾器等,他都是“眼见会”,就是稍微看看,就学会做了,虽然做着打铜的活,但谁家要补个铁锅,修个筛子,张个萝之类的,他都轻易就能搞定。看着朱公书院里精致的木雕,葛生想象着那个躲在这些木雕后面的女孩,该是怎样的精致。 过了一会,看酒桌上没人注意,葛生轻轻来推那个花窗旁边的小门,但门被从里面插上了插销,推了两下,丝毫不动。 对面有一群人,葛生不敢弄出声响,推了两下没推开门,移了一步到花窗前,往里面瞅瞅,也没看到人影。 葛生心里感到沮丧,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时,一个女孩好听的声音在葛生耳边响起,这声音很小,不会让那边喝酒的人听到,但足以让葛生听得真真切切:“我家就在花戏楼里面住。” 里面的女孩再也不发出声音,从花窗里,也不再能看到她了。葛生只好回到聚会的饭桌,木然地和大家喝完酒,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和大家一起,在院子里观赏了腊梅花,又展开笔墨,和大家一起各自写下自己的诗,葛生还依韵作了一首五言律句,但是他事后一句也记不起自己当时都写了什么,他的脑海里,只记得一句:“我家就在花戏楼里面住!” 那个女孩名叫红芍,是一个山西大富商的庶出女儿。说起这个红芍,可有一段长长的故事。 红芍的父亲廖洪顺,本是太原府一户商家子弟,自幼跟着上一辈人做药材生意,走过南,闯过北,做事干练,头脑灵活,人也长得相貌堂堂,恰逢那年,京城里一个郡王被贬黜到太原,临时安顿在离廖洪顺家不远的地方,廖洪顺因为对郡王家庭偶有照顾,郡王便将女儿许配给了他。在当时,那郡王家境落魄,生活朝不保夕,廖洪顺娶罪臣的女儿,还不要任何嫁妆,确是很有勇气的。也是该着廖洪顺有福气,不出五年,郡王就官复原职,举家迁回了京城。有了京城高官的照顾,之后,廖洪顺的生意越做越大,在他的夫人为他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廖洪顺在外做生意,经过归德府,娶了祝氏做二房。 这祝氏长得颇有姿色,并且年岁偏小,廖洪顺就当孩子一样宠着她,不料这祝氏自恃廖洪顺喜爱,常常发个小性子,廖洪顺看祝氏秉性脾气并不和顺,不敢把她带回太原府,怕她惊扰了夫人。一来夫人的娘家家世显赫,别说祝氏,就是廖洪顺自己,也不太敢得罪夫人,二来夫人在廖家治家有方,又生了三个男孩子,家里上上下下对夫人尊敬爱戴,周洪顺也对夫人感恩戴德,他断断不会为了小妾祝氏,惹得自己的妻子不高兴。 所以,廖洪顺就将祝氏安顿到自己常跑生意的地方。 亳州早在东汉时期,就有了中药材种植、炮制、经营的历史记载,查看中国《药典》,就会发现,“亳芍”,“亳菊”,“亳桑皮”,“亳花粉”,这些都是以亳州的“亳”字来冠名的药材,可见,亳州药材种植和经营,具有悠久的历史,古往今来,亳州地区的富庶繁华,与当地种植经营中药材有着密切的关系。 做药材的,无论是天南海北哪里人,都知道:“没有在亳州买不到的药材,也没有在亳州卖不出的药材”,廖洪顺长期做药材生意,自然会在亳州设有分部。自顺治年间起,山西、陕西的商人,在亳州北关沿河的高地,建起了一座大关帝庙,以关帝庙为主体,先后建了一系列建筑,作为山西、陕西的商人在亳州的集聚之所,即山陕会馆,山陕会馆的维护和扩建,廖洪顺也没少投钱。山陕会馆最出彩的地方是里面的戏楼,戏楼装饰有绚丽鲜艳的彩绘戏文,其精美的砖雕和木雕艺术品,光彩夺目,后来,人们就把山陕会馆叫做花戏楼。 花戏楼院子里面,有一处院中院,三间正房,东西各一间偏房,廖洪顺就将祝氏安置在花戏楼里面的这处院子里,每年春秋两季,他到亳州采买药材,在这里住上月把半月,然后给祝氏留下足够的银两生活,自己则回到太原府老家,陪自己的夫人孩子们过日子。 祝氏住在花戏楼院子里的第二年,三月二十九,正当亳州城内城外,芍药花开,祝氏盼望了半年的丈夫来到这里的时候,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花戏楼的后院里,一圃芍药,已经长满了四年,正开出灿烂如霞的红芍花,看着这些明艳动人的花儿,廖洪顺给祝氏生的女儿起了个名字叫:红芍。 廖红芍出生在这三间的小院子里,成长在花戏楼的大院子里,每年的春天和秋天,她可以见到自己的父亲,其余的时间里,都和母亲祝氏相依为命地生活,她们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吃饭,睡觉,做女红,种屋后的园子,然后到花戏楼的二楼房间里坐着,磕着瓜子听戏。 家里还有一个年纪已经过了五十岁佣人骆妈妈,因为祝氏性格有些乖张,开始时,廖洪顺给她请的佣人,总是和她有各种不愉快,没有人能在她家做满一年的。红芍五六岁的时候,请了现在的骆妈,当时骆妈已经四十岁了,年岁大些,懂得忍让,加上骆妈觉得祝氏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里守着,也怪可怜的,她把二十岁的祝氏当做孩子来对待,任由她撒撒性子,说几句尖酸的话,也不往心里去,再加上红芍很是依恋骆妈,所以,骆妈在这里一干就是十余年。 红芍从出生到长大,这十几年里,都和母亲祝氏,还有家里的佣人骆妈一起生活,生活的轨迹几乎没有离开过花戏楼的院子,也基本上没有什么玩伴。在廖洪顺不在的日子里,红芍家的小院子,唯一进出的门,是有专人定时从外面开关的,院子里有人给她们母女供应衣食用品,出门可以到花戏楼的院子里,出这大院是不被允许的。头一年,祝氏还闹过几回,但并没有什么改善,无非是多买几块上好的布料,放到家里让她自己做衣裳穿,或者等廖洪顺回来的时候,买一件他说的非常值钱的首饰之类。时间长了,祝氏也就认命了:自己本来就是人家包养起来的,谁家养的雀儿,不是关在笼子里的呢? 红芍和她的母亲祝氏,虽然相依为命,互相倚靠,但二人也常常会言语不和,祝氏会将红芍骂上一顿,而红芍则会顶几句,然后就一直生闷气,好在有佣人骆妈在中间,这边哄哄闺女,那边劝劝娘。随着骆妈年龄越来越大,祝氏和红芍这娘俩也越来越离不开骆妈了,三个女人,也是三代女人,共同住在花戏楼大院中的一个小院子里,衣食不愁地过日子。 但是,今年的秋天,廖洪顺并没有来亳州!这是祝氏跟了廖洪顺近二十年里,从没有过的事。 山陕会馆里来往的山西商人,今年夏天以来,人数也不断地减少,好在,临近年关的时候,南京巷里的大钱庄给这院子里送来了银票,说是廖洪顺从太原汇兑来的,有了这笔钱,祝氏和红芍母女才不至于为生计操心。 这天,天气很冷,祝氏心里不高兴。春天的时候,廖洪顺只在她这里住了七天,这七天里,廖洪顺总共出去和经商的朋友喝了六场酒,喝到烂醉有三回,最后一天是早上就走了,祝氏难得见到廖洪顺一回,但廖洪顺对祝氏的态度,却一年不如一年。以前,祝氏要是耍个性子,廖洪顺要么用言语哄哄她,要么到瑞昌果品店里,买些果子来哄她,现在,祝氏若要说个不好听的话,廖洪顺就不言不语地出去,找人喝上两顿酒,然后就借口跑生意,人一走就是半年。 这一次,廖洪顺干脆不来了! 眼看秋天过完了,眼看冬天过了大多半,廖洪顺还是没有来。祝氏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 “或许他又在哪里安了一个家?他既然可以把我安置在这里,也就能把其他人安排到其他地方去,” “又或许他看我现在人老珠黄了,也不稀罕我了,又找着一个可心的年龄小的人?” “就算不要我了,他亲生的闺女,也不要了吗?” 祝氏正愁闷着她的心事,红芍放下手里的刺绣,来跟祝氏说话。 红芍小的时候,廖洪顺每次来花戏楼,大体都会住上月把半月,他自己教了红芍会认会写不少字,等红芍过了十三岁,廖洪顺就着意让她学习女红,专门从亳州城里请了一个绣花的好手,隔三差五地来这院子里,教红芍学刺绣,红芍学的也快,半年就把各种针法学会了,近几年,廖洪顺经商,跑南走北,遇到好看的花样子就买来,带到这里让红芍学习,因为各地的花样绣得多了,红芍就有了一手好绣活。 红芍停下手里的绣活,跟她的母亲祝氏说:“娘,大河里可是结冰了?啥时候河里才开化,我爹爹好回来呀?” 祝氏心里有无名的火气,冲着红芍喊:“你爹死到路上了,以后就不来了,我看你怎么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各怀心事 第二十七章 红芍本来想过来和母亲说说话,这一张口,就遭到祝氏恶语相对,不由自主地回道:“我爹爹死了,你又能落着什么好处?我能怎么办,好歹我也会个手工活,大不了自己做活养自己,倒是你,能怎么办?” 祝氏听了这话,更加恼怒:“我能怎么办?还不是因为你,要是没有你,我做啥也不能就蹲到这屋里,等着他回来,我但凡拿拿腿,就走了,走到谁家不是个吃饭?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你自己做活养自己,不要我了,你吃奶的时候,怎么不这样说?你个没良心的,我一个人熬你长大,我容易吗?” 看祝氏又哭又说,红芍本来想回她:“谁说我不要你了?”但张张嘴,又把话咽下去,喘了几口粗气,回到她的绣活架子旁边坐下,也不动针,自己坐在那里生闷气。 祝氏心里不好受,总要找个出口发泄一下,这时候越说越难受,坐到椅子上哭起来,边哭边说着陈年往事,诸如:她自己十几岁就在这院子里,廖洪顺怎样把她弄到手;还有红芍小时候生病,她怎样着急送医之类的,那声调,跟花戏楼里唱哭腔戏的几乎不差什么,红芍听着心烦。 骆妈先过来劝红芍:“芍啊,你都这么大了,你娘就这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她说的,你莫进心里,过一会就没事了。” 骆妈这样一说,红芍心里酸酸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还不如死了,这样活着什么意思?爹不要,娘不疼的,整天守着这个破院子,说句话都不行,要是春天我爹爹再不来,我放把火,把这屋子都烧了,省的要在这里哭……” 骆妈觉得红芍也挺可怜,一个青春活泼的孩子,就呆在家里闷着,也没有个人说笑玩乐,于是跟红芍说:“芍啊,你莫气了,我出去买东西,带着你出去玩,快去洗洗脸,打扮打扮,跟我出去一趟,散散心,就好过了。” 看红芍去换衣裳,骆妈又劝祝氏:“你心里不好受,也别总拿孩子撒气,孩子大了,也有心事了,要是芍儿有什么不好的,你看,就咱俩还活个什么劲儿呢?我知道你就这脾气,一会子就好了,但你在孩子面前,说话好歹留着点,等我在跟前的时候,你跟我说就是了。别难过了,老爷秋天没来咱这个,过年也寄了钱了,也没短你娘俩的花销。好了,咱今年过年也没个年样,连个元鱼肉都没做一碗,今儿个过了初五了,我去街上看看,看可有卖的,要是有,我给你买只老母鸡,回来炖一大锅,够吃好些天的,给你补补,还有,我顺便带芍儿出去开开心,你在家里好好的奥。” 随着年龄增大,祝氏这几年,越来越依赖骆妈,骆妈说话慢慢的,声音也不大,有种抚慰心灵的感觉,祝氏愿意信任她。在骆妈的抚慰下,祝氏慢慢平复了一些。 骆妈带着红芍出了花戏楼的大院子,出了门,没走几步,红芍就停下来:“骆妈,腊梅季到了,朱公书院里的腊梅开了,我从咱家的院子里,就闻到了腊梅花的香气,你去买东西,我到里面看一会腊梅花,就像往年一样,趁着这年初几的,里面没有人,我偷偷溜进去看一会,你回来的时候,从这里叫着我,要是时间长,我自己就先回去。” 骆妈把红芍送进了朱公书院的院子里,留下红芍在那里看花,自己挎着篮子去买老母鸡去了。 这书院,和红芍住的院子相挨着,对这个院子里的布局红芍都熟悉,她停留在一株腊梅树旁,那是一株三十年以上的腊梅树,树干生出一大丛的枝条,每根枝条上都开满了带着蜡质光彩的嫩黄色的花朵,整个树冠下,都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红芍仰着头,轻轻地嗅着腊梅吐出来的芳香,然后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仿佛要用这馥郁的芳香,来洗涤五脏六腑似的。 突然,红芍听到有两个男子一边说话,一边往这院子里来,在这两人即将进入山门的时候,红芍打开了过道里面的侧门,进入了过道旁边的屋子里。这屋子不仅有一扇门,还有一扇用木头拼接的格子花窗,红芍躲进里面,从窗格子里面往外看,想等那两人离开以后,自己再出去。 那两个人进来以后,却并不急着走,不一会,又来了其他人,这些人在过厅里说话,然后诵读诗歌。 红芍忍不住从窗格子里看出去,她的目光正好看到了葛生,虽然有人遮挡住了一半的身影,但这一半的身影,已经使红芍心生欢喜。等到葛生诵读: 小黄城外芍药花, 十里五里生朝霞。 花前花后皆人家, 家家种花如桑麻…… 这些句子,每一个字都落到红芍的心上,她看清了葛生的面目,听清了葛生的声音,红芍觉得葛生读出的“芍药花”,就像是在喊自己的名字一样,使她忽然红了脸庞。 等到葛生看过来的时候,红芍正痴痴地望着葛生,脑子里翻过无数种想法:她想知道这个男子是谁,家住哪里,多大岁数,有没有娶亲……总之,她想知道关于葛生的一切。葛生他们诵诗结束,从过厅离开,到旁边的屋里喝酒去了,红芍还舍不得立即离开这里,还时不时地从窗格子里偷偷望一望。 等到葛生来这屋外找她的时候,红芍既紧张害怕,又暗自欢喜,她既不敢站出来和葛生打招呼说话,又不愿意让葛生就这样离去,她怕葛生若是离去,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解和相识了。 但是,红芍从小到大接受到的教育,使她不能也不敢直接对葛生袒露心迹,看到葛生堵住了她的门,红芍又害怕了起来,她担心葛生看到她之后,会做出莽撞的事情来,这个角门并不牢靠,男子使劲一推,就足以将门打开。 “要是这个人推门进来了,怎么办?”红芍这时候心情复杂,她想了解对面的这个男子,又怕这样和他直接面对,于是,情急之下,红芍说出了“家在花戏楼里面住”的话,说这话,红芍想表达:“你莫做荒唐事,我家就住隔壁的”这样的意思,来吓阻对方,潜意识里,也想着:“如果你有意,总不难找到我。”其实,这样的话,也是葛生最想听到的。 红芍说完这句话,感觉自己的面颊滚烫,人就躲在屋内的一角,再不回话。听到葛生离开窗户之后,她趁着那边互相敬酒说话,瞅准一个时机,悄悄开了门,从过道紧走出去,跑了几步回到了家里。 骆妈刚刚回到了院子里,看见红芍红着脸跑回来,忙着问:“我刚从那边过来,看那些人在喝酒,我以为你早就回来了,咋啦?在外面遇到了啥人了?” 红芍哪敢说出真相,支吾着跟骆妈说:“你也不去接我,我在那里看花,听到有人,就出不来了,慌忙躲到门旁边的屋里,急死了,好容易才偷偷跑出来。” “你也是,住这个院子里,除了到那边楼上听戏,也没接触个什么人,见了人就吓得躲,这以后说婆子家了,还不敢见人,怎么办?”骆妈说着笑着,红芍心里有事,听到后更加害羞,脸红心跳,赶紧钻到屋里关了门。 葛生回到家里,一进门,就看到葛有常正在拾掇铜铺里的工具,于是走上前去问:“大大,咱哪天开门?” “过了十五,十六再开门,咱这行业,开门早也没多少生意,要是本城里老家老户的来散买个啥,咱这又不缺”,老葛用目光在铜铺的货架子上扫视一遍,那里面,葛生做好的器物还有许多,摆满了货架子。 “那我们这些天,都可以好好地玩了,咱一家人打麻将。” 葛生说这一句,葛吴氏正好从后面的住房里过来,随口问道:“又要打麻将?” 老葛接着她的话:“不打,我不跟你们打麻将,你跟桐儿姊妹俩个光打通张子,哄我们俩老的钱,打来打去,钱都赢到桐儿腰里去了,我不跟你们打麻将。”说完,和葛吴氏相视而笑。 葛生也会意地笑起来,双手拉着葛吴氏的一只手,连着自己的身体甩荡起来:“娘,大人挣钱就是给孩子花的呀,我大大又不会花钱,还是把钱给我妹,你看,咱家里,好东西都是我妹买的。” “好,好,家里的钱,都给你俩花,不要把我俩个老家伙饿着就行,莫晃了,你要是把我晃晕了,我就忘了家里的钱放哪里了。” “那说好了,我叫我妹来打麻将。” 老葛忙着说:“今儿个、明儿个都不行,我和老曹有活动,说好的喝往年酒,我不陪你们打麻将,你们娘仨一条心,我一回都没赢过。” 葛吴氏笑道:“那是你打的孬,不会算牌,来不过,莫找理由。” 老葛止住笑,认真地说:“我明天真有事,你们娘仨看戏去吧,莫到河底下露天的地方看了,风吼吼地,冷。花戏楼里明儿个有戏,进去听戏去,桐儿喜欢听戏,你们到里面,莫抠迹,要个座,买点瓜子花生,点壶茶,咱家现在也不是享受不起,葛生,照顾好你娘和你妹。” 花戏楼一个词,点燃了葛生的心事,他脑子里又响起那句:“我家在花戏楼里面住”,葛生正准备筹划如何进到花戏楼里面,能否再见到那个女孩呢。 听到老葛的话,葛生立刻接过来:“好好好,明天我们去看戏。” 到了该去看戏的时间了,葛生从自己住的二楼下来,桐儿已经穿好了出门的衣裳,那是一套专门为了过年走亲戚穿的新袄裙。 葛有常家并没有什么踏实亲戚,葛吴氏的哥哥吴老大去世以后,她的嫂子也不再来往,除了曹百里,过年的时候,老葛家也就和挨边邻居们互相道个“过年好”,一直在家里呆着,桐儿的这套新衣裳还没派上用场,今天,要和母亲、哥哥一起去花戏楼看戏,桐儿才把这身新衣裳整整齐齐地穿上。 葛生站在上楼的第三级台阶上,手扶着栏杆,面带微笑,看着桐儿,桐儿并不知道葛生在看她,她在镜子面前仔细端详自己,时不时地左右转一下身,看自己腰身收的恰到好处的衣裳。 桐儿长得像葛吴氏,真是个好看的人呢!现在又正是花样的年华,穿上新衣裳,镜子里面和外面,都流露出动人的样子来。 葛吴氏在一旁看着,颇有感触地说:“我桐儿真好看,你看这小腰细的,小脸水灵的,这衣裳穿到身上,更衬着脸好看了…… 唉,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件新衣裳也没穿过,在村子里,就是个灰头土脸的丫头,好容易有了新衣裳穿,就是你爹爹送去的,穿上了新衣裳,就嫁到这家里了,然后就生了你,我真是应了那句话‘草棵里的葫芦,没见天,就老掉了’,我桐儿帮娘好好地捞捞本,多穿新衣裳,多好看些日子,唉,就是便宜了葛生了。” 葛生在楼梯上站着,并不知道葛吴氏的心事,听到这句,不明就里,以为葛吴氏说自己也穿了新衣裳,占了便宜,忙接话道:“那我以后少穿新衣裳,好看的衣裳都让我妹穿,反正我妹穿哪件都好看。” 桐儿正对着镜子,自己欣赏自己,听到葛生的声音,扭头循声望去,看到葛生站在楼梯的第三级台阶上,穿着当时最时尚的衣帽,手扶着栏杆,侧身而立,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不知怎的,桐儿突然心慌了起来,她感觉有一种热力,呼地一下升腾起来,冲到了脸上。 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体验,桐儿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脸热心跳,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扭头不看葛生,将脸趴在葛吴氏的肩上,冲葛吴氏撒娇:“娘啊,你看我哥,他偷看。” 葛吴氏和桐儿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看到葛生站在那里,葛生一发出声音,她就心里打鼓:“坏了,我说便宜了葛生,葛生是不是听到了?老葛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把紧口风,不能让孩子们先知道,我怎么说了这句?”等葛吴氏听完葛生的话,觉得葛生并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轻吐了一口气,拍着桐儿的肩背,说:“你哥看你怕啥呢哦,你俩个,从小看到大,谁啥样,都清清楚楚的,不要偷看也知道。” 葛生从楼梯上下来,走到桐儿母女跟前:“娘,你跟我妹都准备好吗?准备好了,我们走,看戏去。” 桐儿慌着说:“你到前面等下,我跟娘一会就出去。” 桐儿装做找手帕子,低着头,在自己的小橱子跟前墨迹半天,觉得自己的脸不热得那么厉害了,才转过来喊葛吴氏。 老葛的家里,本来住的就两间房,后来生意好了,在这两间房子上面加盖了一层,这样,住的房子就成了两间两层了。葛生和桐儿渐渐的年龄大了,住在一起,老葛不放心。葛生让桐儿住楼上,自己在楼下和父母一起,桐儿说自己胆小害怕,不敢一个人住,这也正合老葛的心意:桐儿毕竟是个女孩子,还是放到自己跟前放心些。后来老葛就让葛生一个人住楼上,桐儿在老葛夫妻俩的房间里,加了一个隔扇,住在里面。桐儿住的这屋子,和葛生一个人住的楼上两间比,窄小的太多,葛生觉得桐儿吃了亏,专门到船业会馆,托人买了一面穿衣镜,回来后,葛生亲自手工做了镜框,放在楼下给桐儿。这穿衣镜子,听说是从外国买到的,和以前这里人们使用的铜镜子比,真是货比货,得扔,只要使用了一次这个镜子,人们就再也不愿意用原来的铜镜了。 桐儿出门前,在镜子里仔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脸,看着并没有什么不妥后,才跟在葛吴氏后面,由葛生带着,一家三口人从打铜巷,经过洪济桥,沿着南京巷,经过里仁街,最后来到了花戏楼前面的大牌坊底下。 桐儿开始出门时,心里还打怵着,后来慢慢地平复了情绪,到了这里,她才发现:葛生的腰间,今天除了挂着一个好看的荷包,还有一个制作精美的带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同台看戏 第二十八章 葛生腰间的这个带钩,是葛生十二岁的那年,一个来自江宁府的老者送的。 当地有个规矩:孩子长到十二岁,家长要给孩子办酒席,请亲戚朋友往礼吃饭,名为“开锁子”。十二岁是孩子告别童年,进入少年时代的标志,家人非常隆重地举行仪式,给孩子“开锁子”,目的是让孩子产生加入大人行列的信念,摆脱对大人的依赖,慢慢学会自立起来。 要举办隆重的“开锁子”仪式的孩子,通常是从小认了干爹的。干爹有一定的地位最好,由干爹在孩子十二岁生日当天,来给孩子“开锁子”,孩子的父母大办宴席,亲朋好友要随份子来祝贺。 葛生既没有亲生的爹娘,更没有干爹,老葛夫妻俩也没有什么常走动的亲友,到了葛生十二岁,自然就没有人记得来给他“开锁子”,老葛夫妻连葛生的生日是哪一天都不知道,更不要说过生日了,所以,葛生十二岁的生日,还是和往年一样,寂静无声地过去了。这样的生日叫“忘生”,就是被忘记了的生日,谐音叫做“旺生”。 生日过去后的第二天,家里来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操着一口南方的口音,在葛家铜铺的铺子里坐下来,老人坐下后,就问道:“小先生,葛生可是住在这家里?” 葛生前不久才下了学堂,回来家里帮老葛做活,这时,正坐在老葛平常做活的凳子上,听到老人问话,回答道:“老先生有何事吗?我就是葛生。” 那老人从头到脚仔细地看了葛生,微微点头:“是的,是的,应该就是的。” “老人家,您高姓大名?找我有事吗?” “老朽乃江宁府人士,名叫李念楚,沿江淮等水域行船运货,前日在这涡水下游遇到一个壮士,得知我要来这北关老街买货品,他托我将这个带到亳州城打铜巷葛家铜铺,交给一个十二岁的男孩,男孩的名字叫葛生。”老人说完,从腰间拿出一块半个拳头大的玉石,这玉石呈现扁平状,通体洁白,只在正中的地方,沁出一点红晕,老人将这玉石交给葛生。 老人说话清晰,仪态沉稳,若不是头上的白发,葛生一点也不觉得他像老人。接过玉石,葛生忙着问:“老人家,是谁要送我这个礼物?可是什么亲戚故旧吗?” “那人倒没说,只说是骨肉至亲,务必请小先生收下,老朽这就告辞了。” “老人家,我爹娘出门买东西去了,一会就回来,您老人家稍稍等一会,等我爹爹回来,再好好谢谢您。” “不用了,一船上的人都在等我,不敢耽搁,这就告辞。”老人起身出门,走到门外,回头看葛生送了出来,又停下脚步,略略犹豫迟疑一下,然后决然地从腰间解下一把带鞘小刀:“小先生,我虽然是受人之托来送物,但看着你心里喜欢,我把这个送给你,你若是喜欢,就带着,若是不喜欢,送给别人也无妨。” 还没等葛生伸手接牢,老人就丢开手,转身大踏步地离开打铜巷,沿白布大街向北,直奔装货码头而去,嘴里喃喃自语:“我找到葛生了,我找到葛生了”。 葛生仿佛看到,那老人的眼眶里隐约有泪痕!看着老人的背影,葛生心里莫名地感到难过,两只手,拿着两件物品,呆呆地站在铜铺里,直到葛有常夫妻带着桐儿回到了家。 葛生不知道,他的爹爹周开禄,已经成为一个朝廷悬赏通缉的匪首;他也不知道,周开禄经过了打铜巷多少次,只为了远远地看他一眼;他更不知道,周开禄和这个名叫李念楚的老者,是如何在某地莫名地一见如故,给他送来这件十二岁生日礼物的,而那名老者,却寻了葛生无数个日夜。 到葛生十六岁的时候,各种铜器活已经不在话下,各种木工、雕刻等活计,也是心里出活,他到玉器作坊里,看老师傅做活,看到一个蝉形的饰物,心里喜欢,然后自己用木头反复雕刻,找出最满意的样子,自己用打铜的工具,将那一块玉石做成了一个带钩。这个玉料的带钩,图案是两只金蝉,头部在玉石的红晕处连接,蝉腹和蝉足部分,正好用于束腰带。 自从做好,葛生还从来没舍得使用过,今天,来花戏楼看戏,葛生竟然将它用上了! 桐儿觉得有些奇怪,就问:“哥,这个带钩,你不是不舍得用吗,怎么今天在身上?” “带出来让人看看,看我做的活怎么样。”葛生不能把他到花戏楼来的心思告诉桐儿,随便说了这一句。 “那昨天我还问你了,你也不愿意带着。” 葛生没有话来回答桐儿,慌忙说:“我妹,你和娘先到门口等着,我去买些熟花生带进去。” 三个人到了戏台下面,台上已经鸣锣,葛生按老葛吩咐,点了一壶茶,又要了瓜子点心,趁着去看点心的空,在花戏楼遛了一圈,楼上楼下的看看。看戏的人倒有不少,却没有昨天他看到的那个女孩出现。 等葛生回到座位上,葛吴氏却遇到了一个投缘的邻居,直接跟那人坐到了一起。两个家庭主妇到一起,说起家常来,听戏都变成副业了。 葛生就和桐儿坐在一起,磕着瓜子看戏。看着葛生心神不定的样子,桐儿主动到这边,和葛生坐在一条长板凳上。 “哥,你看咱娘,遇到人说话,就不要我们俩了。” “咱俩又不是小孩子了,坐这看戏,又走不丢,让咱娘自己去找她喜欢的人唠嗑吧。”葛生说完这句,冲桐儿笑了笑:“就算咱俩还是小时候,我也没把你弄丢过。” 桐儿手里剥着瓜子,剥掉壳就把瓜子仁放到自己摊开在桌子上的手帕里,一边和葛生说话:“咱小时候真好,你也不要像现在这样,要么就在铺子里干半天活不动弹,要么还要跑出去送货,小时候,就只想着玩,多好啊。” “小时候,觉得咱们家到花戏楼这里好远哟,我拉着你走了好几回,还没走到,就累得不行,拐回家去了,现在走过来,也就二三里路,哪有多远啊?” “你步子大,走路不嫌累,我走过来,还是觉得远。”桐儿面前的瓜子仁已经堆了一小堆。 “你回去的时候,要是走不动,我背着你回去,可好?”葛生说到这里,暂时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了,目光不再四处张望,而是带着笑容和桐儿说笑起来。 “再叫你背着,咱娘肯定得骂我了,平时我跟一样的吃饭,咱娘都会说,‘你哥要做重活,硬菜硬饭要先尽着你哥’,要是我让你背着,咱娘又要说,‘别累着你哥了,自己走’,反正咱娘偏心你。”桐儿说这个话,本来也不是成心,只是为了和葛生说话逗乐,所以故意把“咱娘偏心你”这句说的很清晰。 “从小到大,我都背着你,现在才知道咱娘骂,你看,我老背你,都压得不长了。” 桐儿也跟着葛生小声地笑起来:“要是你不背我,现在肯定就长成花戏楼门前的大铁杆那么高了。” 花戏楼门前的两根铁旗杆,每根一万两千斤重,铸造精美,上面饰有方斗、小旗子和铁铃铛等,每当清风乍起,铁铃铛会发出叮叮铃铃的响声,铁旗杆高达四、五丈,高耸入云,“铁杆插云”被人们誉为亳州美景之一。 桐儿说完“长成花戏楼门前的大铁杆那么高”,笑得倒伏在葛生胳膊上,又不敢很大声,怕惊扰了旁边桌子上看戏的人,只把脸埋在葛生臂弯里,笑得自己的肩膀乱抖。 葛生也跟着小声地笑,用手轻轻地拍桐儿的头:“你和娘要来看戏,到这里了,又不好好看戏,咱娘跟人家聊天去了,咱俩也在这里聊天,干嘛要花钱来这里,回家聊去,不好了吗?” “是你惹我聊的,还怪我。”桐儿把脸从葛生的胳膊上抬起来,看看自己剥好的瓜子仁已经一小堆,就提起手帕的角,将瓜子仁倒在自己手心里,伸手到葛生脸前:“哥,吃瓜子。” 这样的事,在老葛的家里是很正常的事,这是打铜的工作特点造成的:做铜器活的工匠,坐在一个板凳上,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叮叮当当地不停敲打,才能做出一件产品,要想给工匠吃个什么零食,通常都会剥好皮壳,直接送到他们的嘴里,免得他们要停下手里的活计,尤其是产品抛光的时候,人坐在旋机子那里,吱吱啦啦地噪音还大,说话也难于听清楚,桐儿想给葛生吃个什么东西,就直接送进葛生的嘴里,就是换成老葛做活的时候,也是一样。 但是,今天桐儿这样做,可给葛生带来了坏处。 自从昨天见到葛生以后,花戏楼里面院子里的廖红芍就一直处在忐忑不安之中,她既不敢把事情跟骆妈说,更不敢把想法跟她的母亲祝氏说,到了夜里,人就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不知道葛生听了她说:“我家就在花戏楼里面住”这句话后,会有怎样的反应,红芍心里想了无数种后果:他会来花戏楼找我吗?他会托人找我的父亲求亲吗?他会把这句话当成笑话吗? 直到后半夜,红芍才勉强睡去,一觉睡到了半晌午,骆妈也不喊她起来吃早饭。她们家本来就是这样,又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多吃一顿,少吃一顿,多睡一会,少睡一会,全然没有什么影响。午饭后,歇了一会,听到隔壁戏台上的锣鼓声响了起来,红芍才漫不经心地从角门,直接上到戏楼右边的二楼房间里,那是她家固定的听戏地方。 秋天的时候,廖老板没来这里,之后,这里的人也不那么热心地招待红芍母女了,她们来听戏,或来或去,也没人在意。 台上的戏,红芍都听了许多遍了,也没有多少兴趣听,不过是坐在楼上,看看下面听戏的人罢了。 世事就是这样,总有人并不在乎做什么事,只是为了欣赏别人做这事的样子,于是,他就站在高高的地方,俯视着投入事情中的人。就像现在的廖红芍,她只是把这戏台的外面当做更大的戏台,把投入看戏的观众当做演员罢了。 忽然,她看到了葛生! 那个让她半夜里辗转反侧的英俊男子,那个让她轻易就芳心暗许的美貌男子! 但是,葛生的身边,坐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他们本来是一张桌子,有三条板凳围着,但葛生和那个女孩,却两个人紧挨在一起,坐在一条板凳上! 然后,红芍就看到那女孩倒伏在葛生的身上,看到葛生温柔地拍着那女孩的头发,最后,她又看到:那女孩用掌心举起一小把瓜子仁,送到葛生的嘴里,而葛生,一点也没拒绝,高高兴兴地吃到嘴里,然后继续和那个好看的女孩窃窃私语,仿佛戏台上的锣鼓和唱腔、周遭聆听和喝彩的观众都不存在一样! “他有女人了!” 这个想法刚刚浮出来,红芍就感觉心口一疼。她再向下边看看葛生,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他坐在那里,简直如鹤立鸡群一样抢眼,他头上的帽子,从众人中突出出来,他的双肩水平,脖项挺立,腰间荷包上的黄色穗子,在板凳的下沿微微地晃动,这个让她一见倾心的男子,他有女人了! 红芍仓皇地从二楼下来,沿着来时的角门,逃回到自己家的小院子,进门的时候,迎面碰上她的母亲祝氏,祝氏正准备过去和她一起看戏,见到她回来,就问:“怎么回来了?今天没有角吗?” “不好看”,红芍也不认真回答,嘟哝了这几个字,径直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仰面躺在床上,睁着大眼看屋内的房梁。她昨晚的那些思考,现在自己在心里,都给出了答案:“昨天,那男子是听到了我说的话,知道我在花戏楼里住,今天特意带着他的女人,到这里来看戏,来展示他自己有美人在侧,不需要我对他乱抛情愫,劝我不要自作多情。” 想到这里,仿佛有重石压住了胸口,使人觉得难以呼吸,红芍把嘴张开,却并不发出声音,眼泪从眼角的两旁,滚进额间鬓发中。 从那以后,红芍再没出过她家小院子的门,在家里话也不说,饭也懒得吃,整天要么坐下来绣花,要么就蒙在被窝里睡觉,人就日渐消瘦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华祖保佑 第二十九章 葛生听了半天的戏,也没听到个什么故事,除了和桐儿说话,剩下的时间,他几乎都是在寻找昨天遇到的那个姑娘,用目光搜索不算,还借故上厕所,在花戏楼的里里外外走了两遍,可根本就没见到那个姑娘的影子。 之后的几天,葛生都提议葛吴氏和桐儿一起看戏,这主意得到了桐儿的热烈赞同。连着听了几天的戏,依然没见到那个姑娘。 老话说:“十五里头都是年”,眼看过了十五,年过完了,葛生还是没见到他心仪的姑娘。葛家铜铺过完年开业了,葛生又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了。 开业的第二天,就来了个大买家,买走了葛家铜铺里大部分的产品,临走时,那人跟正在做活的葛生说:“小葛老板,我这些东西都从你家里拿,要是有不好的,我回来你要给我换啊。” “那当然,只要是我家的货,不合格你都拿回来,我保证给你换。” 等那人走后,老葛问葛生:“葛生,你答应的倒快,要是他拿别人家的毁东西,来咱这里换,咋整呢?” 葛生停下手里的活,起来蹦跳了几下,然后坐下来,把手里的铜盆翻过来,在底上几下就刻出了一个“葛”字,指着跟老葛说:“大大,咱家以后都打上自家的名号,这样就能认清自家的东西了。” “这办法合适,就是刻字费时间,这个‘葛’字要我弄,还得好大的功夫,弄出来的也不好看。” “嗯,嗯,我来刻一个模子,做个印章那样的东西,放到上面,用锤子一敲就管的那种。”葛生说着,就找了一块生铁,想办法弄章去了。 从此,葛家铜铺的货品,都有了统一的标志,渐渐成了品牌,由于刻上了自己的名姓,葛有常和葛生做活的时候,都非常的仔细,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名字和不合格的产品连在一起,葛家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了。 离朱公书院见到那女孩有两个月的时间了,不管葛生到花戏楼多少次,都没能找到她。 这几天,葛吴氏总有隐隐的腹痛,请了大夫,吃了三剂药,也没见轻。邻居有人给葛有常出主意:“城里华祖庵灵的很,给神医华佗烧一炷香,磕三个头,许上愿,病就能减轻。” 葛有常心里非常相信:人们都南北地去烧香,我们这里是神医华佗的老家,老家人拜他,求他,肯定比其他神仙管用,再说,华佗就是专管治病的,有病拜神,当然是拜神医了!所以葛有常就叫葛生带着葛吴氏去华祖庵。葛生看着老葛和葛吴氏都十分笃信的样子,心想:拜个神医,不管身体还是心情上,都会对娘的病有好处吧!于是,留下老葛自己看葛家铜铺,自己和桐儿一起,搀扶着葛吴氏,从北门进了亳州城里,沿着老祖殿街东行,拐了两个弯,又走过了三条街,一顿饭的功夫,就到了华祖庵。 说来奇怪,还没到华祖庵,葛吴氏就感觉好受多了,进了城门,就让葛生给自己和桐儿讲经过的街道名字和来历。 虽然葛吴氏和桐儿都比葛生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久,但那时的妇女,多数都不太出门,也没有受过教育,知道的事情就少,而葛生在学堂读过书,又认识了一些读过书做生意的人,因而比葛吴氏和桐儿了解的更多。 葛生带着葛吴氏和桐儿经过的街道,名字可大有来头。 首先是老祖殿街,老祖殿又叫道德中宫,史书上记载:汉桓帝因为梦见老子降于殿廷,乃颁旨在亳州修建老子祠;宋朝大中祥符七年,宋真宗率领群臣,到亳州朝谒太清宫,还赐了亳州城西门名“朝真门”,北门名“均喜门”,北门外涡河桥名“灵津渡”;明朝万历年间,知州马呈鼎重修了老祖殿。葛有常这辈子的人知道,道光十一年的时候,老祖殿又进行了修整。到葛生带着葛吴氏和桐儿经过老祖殿的时候,老祖殿刚刚修葺一新,大殿尖山式建筑,金柱间五架梁,黄色琉璃瓦屋面,各种木构件,均饰有透雕云龙、花卉相间的图案,殿内塑有一丈多高的老子塑像,道气清严。葛生边走边给葛吴氏和桐儿讲解着。 然后是这问礼巷。问礼巷名字的由来,和历史上的老子、孔子都相关。《史记》上记载,老子为“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这里历史上就属于亳地周边,所以,老子常常在亳州城里讲道,讲道的场所就是道德宫。孔子听说老子很有威望,就一直找机会想当面请教。后来,孔子千里迢迢来到了老子讲道的地方,到了亳州城内的道德宫,经历了几番曲折,最后才得见老子。孔子虚心求教问礼,老子从白天讲到日落,讲了多日,孔子每天都准时去道德宫听老子讲道德经,后来,亳州人就把道德宫门前的这条小巷,叫做“问礼巷”,这一叫,就是千百年,再也没变过。 再说夏侯巷,据说曹操的祖父曹腾是个宦官,从老家亳州的夏侯家里,抱养了曹操的父亲曹嵩,后来曹操封了魏王,他的儿子曹丕又称了皇帝,因而曹姓在当地是显姓,而可以和曹姓比肩的,亳州城里只有姓夏侯的了,这从亳州城里的街道名称就可以得到印证,从老祖殿街往南,有平行的两条街,分别叫做:夏侯巷和曹巷口,两条街相隔不远,就是分别以曹和夏侯这两个姓氏来命名的。 葛生带着葛吴氏和桐儿,一路走一路说话,还没走到华祖庵,葛吴氏就觉得一身轻松,没有病痛的感觉了。按葛吴氏的想法,就可以不去华祖庵了,但葛生觉得,既然出来了,现在也走到附近了,娘仨一起进去逛逛也不错。 这华祖庵,有山门、耳房、大殿和东西配殿组成,后面还有禅院,就是神医华佗的故居——元化草堂。葛生走进华祖庵的大殿,迎面是一幅对联:“五经转灵枢,道本皇轩仙位立;四轮消劫运,功参帝释佛菩提”,正殿内塑有神医华佗金身,殿内来朝拜的人熙熙攘攘,在这幅对联的上下联之间进进出出,有人在华佗塑像前长跪,有人手捧燃着的炷香作揖。 葛吴氏也去大殿给神医华佗磕了头,上了三炷香,默默地许了“保佑家人平安”的愿望,然后出了大殿,在葛生的带领下,到华祖庵的偏殿、后禅院以及药园闲逛了一圈。 葛生喜欢华祖庵东偏院亭子上的楹联:“自是闲云野鹤,怡然流水瑶琴”;桐儿喜欢神医故居后面的药园,那里面种植了芍药、牡丹、紫苑、白菊、曼陀罗等等几十种药草,这季节,芍药和牡丹都含苞待放,真正是“药圃流香”。 桐儿流连在药园里,久久不愿意离开。娘仨从家里走到这里,又烧了香、拜了神医,又逛了华祖庵,葛生怕葛吴氏累,催促着桐儿,桐儿不情不愿地跟着葛生,准备离开华祖庵回家。 快到门口的时候,葛生听到有妇人的哭声,走近一看,是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地上,怀里搂着一个年轻女子,旁边一个老年妇女张皇失措地搓着手。 葛生看不清楚那女孩的脸,虽然这中年和老年妇女他都不认识,但他觉得这家人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就主动走过来问:“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那老年妇女带着哭腔说:“我家小姐病了多天了,请了先生瞧看,也没见到效果,今天带她来华祖这里烧香,还没进到大殿,她就死过去了,不知道人还有没有了。” 葛生毕竟读过书,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心想:小病或者心病,来烧烧香,起到个心理作用,真是大病,还是要找大夫治病。因而就劝那中年妇女:“这位妇人不要只管哭,快带小姐去看病要紧。” 中年妇人继续哭,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怎么的,并没有答话,那年老的妇女回答道:“小姐现在人事不省,我俩个也弄不动啊。”说着也哭出了声。 葛生忙着安慰她:“老奶奶,你不要急,这旁边培英书院有我认识的人,我去给你们借一辆车子来,快快送小姐看病要紧。” 葛生顾不上老年妇人的千恩万谢,赶紧安置桐儿和葛吴氏回家,自己飞快地去借了一辆小马车,来到华祖庵前,和那老年妇女招呼过,在老妇人的帮助下,伸手从中年妇人手里,来抱她怀里的小姐,人还没抱到怀里,葛生就愣住了:这不是自己这两个月来,每日心心念念的姑娘吗?! 原来,自从红芍看到了葛生和桐儿在花戏楼亲密的举动后,认定桐儿是葛生的女人,自己情窦初开,第一次爱上一个男子,竟然是这种结局,她心里一直抑郁着。加上现在已经是春天,亳州满城的芍药花即将开放,而每年的这个时候,红芍的父亲廖洪顺应该已经来到了这里,可是今年,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家里的钱快花完了,山陕会馆里的人越来越少,也没有人过问她和母亲祝氏的生活,红芍家小院子进出花戏楼的门,原来都有人专管,定时关门锁门,现在也没有人管了。 祝氏心情不好的次数更多了,家里的开销也只敢节俭着花,骆妈和祝氏都明白,这样下去不是事,但她们却没有什么办法。红芍在得不到爱情和得不到父爱的双重打击下,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人就日益消瘦下去,渐渐地失去了活力,整个人都奄奄一息的样子。 医生哪里能治得好红芍的病!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骆妈和祝氏才出此下策,带红芍来华祖庵拜神医,祈求神医保佑,保佑红芍能够大病得愈,没想到,祝氏和骆妈扶着她,刚迈步进了华祖庵的门,红芍就昏厥过去了。 葛生略一愣神,马上清醒过来,现在他必须赶紧地把这姑娘送去治病! 把红芍抱上车里,红芍还没从昏迷中醒过来,葛生赶车,车上不够大,只能一个人在车上照顾红芍,骆妈和祝氏没有谁可以跟在马车后面跑的,骆妈就让祝氏先回去,在家里熬上米汤等着,留自己在车上照顾红芍。 车子走了没多远,颠簸使红芍缓缓地醒转来,睁开眼,看到骆妈扶着自己的头,幽幽地问:“我在哪儿?” “你刚才昏过去了,这个年轻人好心,来帮我们忙,他找的车,现在带你去看病。” 葛生回头冲红芍浅笑一下,权做打招呼,红芍看到赶车的葛生,挣扎着坐起来问:“你,你,你送我去看病,你家夫人呢?” 葛生笑着答道:“我还没成婚,哪有什么夫人?” “那你已经定了亲事了吗?” “没有,我爹娘还没给我定亲。” “那你到花戏楼看戏,你旁边的女子是谁?” 葛生心里升起一股甜蜜的味道,他现在可以料定,自己到花戏楼找她,她也在看戏的人群里找了自己,否则,她怎会知道,自己在花戏楼看戏,旁边还有个女子? 葛生耐心地把自己家的情况跟红芍说清楚,还没说完,红芍就轻轻地对骆妈说:“我想吃饭。” 葛生把红芍送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祝氏反复挽留,也没留住葛生在她家里吃午饭,等葛生离开后,这家里的三个人,脑子里都各想各的事情了。 祝氏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来帮助红芍,心里感激,不停地跟骆妈说:“人家都说亳州人不薄,一点也不假,遇到事上,就知道这句话了,你看葛生,和我们非亲非故,平白费了一上午,要不是葛生帮忙,还不知道会咋样了呢。” 骆妈一直和红芍在一起,虽然葛生和红芍说话都小心翼翼,但从他们的话里,骆妈仍然能听出两人私下的问题。骆妈是亳州城外的乡下人,在祝氏这里干了十多年,家里老伴已经去世,孩子们也各自分家,她现在能依靠的就是红芍。如果红芍能和葛生成亲,不出北关街,那自己到老了,也多了一个依靠。有了这种想法,骆妈恨不能让两个年轻人马上就成婚,所以,路上时,她找机会故意动作慢一点,落在后面,给红芍和葛生多留些单独说话的机会,到家里,也装作不知道,一点也不把红芍与人有私情的话,说给其他人,包括祝氏。 红芍本来已经心死,没想到这次意外遇到了葛生,得知葛生对她也是一往情深,真是惊喜之极,趁骆妈离得远,红芍将自己的一只翠玉镯子退下来,送给葛生做信物。葛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把自己腰间带的荷包摘下来,送给了红芍,两人约定:花戏楼里再见面。然后红芍就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吃了一顿许多时候都没有过的饱饭,吃饱以后,人就有了精神,支起绣架,也不要画图,只凭着记忆和想象,绣了起来,她要用最快的时间,给葛生绣一幅鸳鸯图案的手帕。 到了饭时,桐儿到门口看了三次了,葛生还没回到家,老葛喊桐儿:“过来吧,我们先吃饭,葛生帮人家救人,也不知道找哪个先生看,看病一会半会的,也不能看好,时间就耽搁了,要不然就是他把人家送到了家,人家感激他,留下他吃晌午饭了,我们不等他了,先吃饭。” 桐儿从铺子的前门回到厨房里,帮着盛饭端碗摆筷子,弄好之后,看葛有常和葛吴氏都坐下来吃饭,她又跑到门外来看看。这一次,葛生正好回家来。 “哥,你救的人怎么样了?” “看了大夫,病好多了,人不碍事了,救过来了。” 对于葛生帮助人,葛家,包括他们的邻居家,都知道葛生为人热心,心肠好,这在他是常事,也没有人往别处想,得知把人救活了,老葛、葛吴氏和桐儿都很高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宁府家变 第三十章 桐儿在门口,远远看到葛生从洪济桥那边拐过来,满脸高兴的神情,走路步子又轻又快的样子,就知道葛生今天给人家帮忙,又帮到了点子上。来到家里一说,果然是救活了一条命,桐儿听了觉得高兴,老葛和葛吴氏也觉得高兴,老两口眼神略一交流,就读懂了对方的心意:咱们家的葛生是个多好的孩子呀,只要力所能及,谁家有了个灾啊难的,他都伸手去帮忙,这样热心善良的孩子做了女婿,将来桐儿终身有靠,自己老两口,也老有所依了。 一家人在桌子上吃饭,桐儿给葛生夹菜,葛吴氏帮葛生添饭,看得老葛心里生出了醋意,三扒两咽吃完饭,丢掉饭碗,离开饭桌到铜铺里,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到门边前,伸着头,准备找邻居们唠嗑。 葛家铜铺路对面的是叶家商行,叶家刚刚来了一个亲友,还没进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跟老叶说话,这个亲友是从颍州一带来的,带了一个孩子,大人孩子都是满身的尘土,那男子穿着一件粗布褂子,已经黑得看不出布眼,脚下的鞋子很破,鞋底都快磨掉完了,那个孩子裹一块脏兮兮的破布,一脸惊恐的表情,瑟缩着倚在大人的身后。 老葛能认识这个男人,看面相,应该是对面叶家商行老板娘宁氏的娘家侄儿。宁氏嫁到打铜巷来的时候,老葛还没娶上媳妇,叶家夫妻俩也偶尔的帮过老葛,后来葛吴氏嫁到打铜巷,有了桐儿,葛家和路对面的邻居叶家关系不错,宁氏也常常和葛吴氏聊天,葛生也经常帮着叶家修理个家里的用具什么的。 从宁氏和葛吴氏聊天中,老葛知道宁氏的娘家在颍州是个大户,家里有好田几百亩,城里有生意有店铺,若不是和叶家有渊源,两家上一代人交情深厚,宁氏也不能远嫁到亳州北关打铜巷的叶家来,在宁氏嫁来的时候,叶家的生意和财力,都远远赶不上颍州的宁家。 宁氏的侄儿们以前来过这里,所以老葛看了一眼,从面相上看,觉得大约是颍州宁家的人。 老葛忙着从自己家的铜铺里出来,准备过来和宁家来的人打个招呼,还没到近前,就听见了那男子的哭声。 叶老板看见自己媳妇的娘家侄儿来了,大声喊宁氏出来,见到宁氏,那男子就止不住地哭了起来。 宁氏两只手抓住她侄儿的胳膊:“六子,咋着了?咋着了?别哭,慢慢说,慢慢说” 宁氏娘家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弟兄仨家的孩子,堂兄弟们在一起排行,这次来的这个,是宁氏二哥家的,在堂兄弟中排行老六,大名叫做宁永绥,小名叫六子,六子带来的那个小孩子,是宁氏大哥的孙子,也就是六子堂兄的儿子宁守真,今年只有六岁。 宁永绥听到姑姑问话,更加大声地哭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半天说不出话来,人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栽倒的样子。 老葛正好到跟前,伸手帮着扶住宁氏的侄儿宁永绥:“看样子,八成是饿了,老叶,赶紧给孩子们弄点吃的来”,一边说,一边扶着宁永绥进了屋里,在堂前的太师椅上,让他坐下来:“六子,莫哭了,有啥事,跟你姑慢慢说,到底咋回事?” 宁永绥怎么也止不住哭声,拉住宁氏的手,哭着喊着:“家败了,家败了,家里遭了抢,房子被强盗占去了,进了几百口子人,全部都扛着刀扛着枪,东西都被抢了……” “人咋样了?人咋样了?” “大人孩子都没跑出来,都被堵到家里了……” “人都堵到家里了,把钱都给他们,要什么给什么,只要人能保住命就好了” “我在路上听人说,大人孩子都被杀死了,杀死之前,身上穿的衣裳要是好的,都先扒下来,再杀人,杀掉的人都堆到东场上,大大小小几十口人哪”,说到这里,宁永绥说不下去了,又放声大哭了起来。 老葛觉得不可思议,问他道:“那官府不管吗?还能任由着强盗杀人抢劫?” “官府都没有了,府衙门被强盗占了,知府也不知道逃到了哪里,谁能管得了啊”,看到宁氏悲痛难抑,宁永绥慢慢平复了一点,一边回答老葛,一边又过来抚慰他姑姑。 宁氏和侄儿哭了一会,才过来把宁永绥带来的孩子,宁氏大哥的孙子,六岁的宁守真抱过来,这孩子两眼露出惊恐的神情,从来到,一直到现在,也没说一句话。宁氏心疼地将宁守真抱在怀里,哭着说:“天可怜见,你和你六叔逃出来了,宁家也算没绝后。” 小孩子没说话,眼皮慢慢地合上,就像很累的样子,也不抬起头来看人,宁氏又问宁永绥:“六子,你咋逃出来的?” 宁永绥停止了哭泣,慢慢地跟宁氏说:“我那天跟几个青年人一起,游学去了南面的县城,两天以后才回来,等我回来的时候,远远就遇到逃难的人,一问,才知道颍州遭了劫。我们这些人赶紧分开,各人自己想办法,我把自己的绸衫,找逃难的人换了一件粗布大褂子,偷偷回了城,一进城,就看到街上到处都有血迹,好几个地方还在冒黑烟,我偷偷地溜回到宁家大院,门口站着几个拿着刀的人把门,进进出出都是青壮年,人人都带着家伙,有的刀上还滴着血,他们穿的衣裳是各种各样的,有人穿着刚从我家里抢来的新衣裳,还有人穿着女人的大褂子,我也不敢问这些人,顺着院墙往北边走,路上听到有人说‘都杀了,这些人心好狠,宁家几十口人,都杀了,也不埋,都扔到东场上了’,我又到了东场上,远远就看到了我大伯和我爹爹的尸首……”宁永绥说到这里,说不下去,又哭起来,宁氏抱着六岁的宁守真,也跟着大声地哭了起来,嘴里大喊“大哥呀,二哥呀……” 哭了一会,在老葛的劝慰下,宁永绥接着说:“我还没进到东场上,宁家街的一个老街坊把我拉住,这老人住得离我家不很远,以前逢年过节的,我娘好给他家的孩子们拿些零嘴吃食的,所以对我们家一直都不错,老人拉拽着我,给我使眼色,叫我跟他到了他家的土坯房子里,他家的房子差,屋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强盗进来看了一遍,就再没人进来了。我进了他家,老人从床底下将守真拉了出来,老人跟我说‘你家里都被抢了,房子也被占了,人你也看到了,都在东场上,他们找到你家的人,都是先打着问,哪里还藏着钱,说不出来,或者说的不对,都直接杀死,你可别让他们逮到了,逮到你,你就活不成了,你看,你大哥家的守真在外面玩,正乱的时候,遇到了我,我把他藏在家里了,你快带着他跑吧,好歹给你家留一条根’” “我就把守真身上的衣裳脱掉,在老人家里找了一块旧包袱皮子,给他裹在身上,带着他,我爷俩两手空空,身无分文,逃出了颍州,想了想,只有来投靠姑娘家,这走了两天两夜,路上靠吃了些野草,喝水沟里的水,才勉强走到这里。” 宁氏哭着给条几上的神像点头致意:“感谢神灵保佑,给宁家留下了永绥和守真”,说完,抱着她娘家的侄孙子宁守真,和侄子宁永绥靠在一起,又哭了一会。 叶老板到里面弄了一些糊糊,这时候端出来,给宁永绥和宁守真这叔侄两人吃。 饥饿能让人失去风度气质甚至尊严,宁永绥完全没有了在家里读书时的儒雅模样,接过来就张大嘴来喝,喝到嘴里一大口,才听到叶老板说:“小心,烫”。 感觉到了烫,宁永绥也不舍得将嘴里的糊糊吐出来,哈着气,舌头快速地搅动,到不太烫之后,狠狠地将一口糊糊咽下去。 这边六子一边吹,一边沿着碗边吸溜吸溜地喝,声音正响,那边小守真却连碗也不接。方才大家都在听他六叔说话,基本上都忽略了他,等到要吃东西,大家注意到他的时候,小孩子闭了眼睛,头歪在宁氏的胳膊上,仿佛睡着了一样。 经历了这么多的惊吓,又在饥饿中行走,晚上露宿在田野里,现在是春深花繁的季节,夜凉如水,孩子着了凉,小家伙从昨天开始就发起了高烧,但忙着逃命的宁永绥却没有一点带孩子的经验,他本来就是富家公子,哪里做过这样的事,受过这样的罪?看到孩子病恹恹的样子,只是以为孩子走路太多,走不动了,自己也放慢些步子,歇一歇,然后再带着孩子继续走。 到了现在,高烧时间太长,已经引起了其他疾病,到了目的地,没有了路上的恐惧奔逃,小孩子心里的劲卸下来,人就软到宁氏的怀里,等到要吃饭的时候,大家才发现,这孩子病的很严重。 用勺子把汤喂到嘴里,小守真也不知道咽下去,宁氏急的不行,抱着孩子只嚷:“这咋办?这咋办?” 葛生吃过饭,在自己家里听到对面叶家的哭声,也忙着过来看看,旁边的邻居也有来看的,叶家铺子里现在满满的都是人,七嘴八舌地说话,有的劝宁氏,有的安慰宁六子,也有关心小守真的。老叶端着饭碗拿着勺子,喂不进孩子嘴里,他干着急也没法;宁永绥吃过一大碗糊糊,人有了些精神,看到小守真这样,又着急又难过,忍不住又哭起来;宁氏把孩子抱在怀里,看着孩子眼睛也闭上了,脸色没有一点血色,喂到嘴里的汤都从嘴角流出来,心里着急害怕,听到六子哭,也跟着放出了哭声。 葛生在跟前,对宁氏说:“宁大娘,这样抱着不行,你快把孩子放到床上躺着,看看可能喂口水给他喝,我去帮你们请个大夫,这孩子看起来病的不轻。” 这边老叶将自己的床上铺上一张席子,宁氏将孩子放到床上。 这孩子实在太脏了!宁氏将他身上的破布取下来,又弄了热水,把脸上身上擦洗一遍,小守真也不睁眼,也不回应,身体软软的,呼吸微弱,任由着摆布。 大夫来到之后,问了六子情况,六子一路过来,完全没注意到孩子生病,只说是累的,大夫又把了把脉,觉得孩子高烧时间有点长,内里可能出现了问题,最后开了方子,抓了药。 一家人花了小半天熬药,等药熬好,孩子已经昏迷多时,完全喂不进去药,又经历了一夜的担忧着急,到第二天早上,六岁的小守真没有了呼吸。 宁氏和她的侄儿宁六子少不了一番痛苦,这样,宁氏的娘家,就剩下了六子一个人了。 不知道颍州府那边强盗怎么样了,宁氏只能让六子留住在这里,而六子自己,被看到的血腥场面吓破了胆,绝不敢提回自己家的事。 老葛和葛生在对面邻居家帮忙,回来家里吃晚饭时,饭桌上跟桐儿和葛吴氏说宁家的事,老葛感慨地说:“唉,谁知道世道是个啥,宁氏娘家多兴旺,说没有也就没有了。” 大家都为宁家感慨,桐儿问:“强盗可会来祸害咱这里?” 葛生接着说:“也难说,咱这里离颍州也就二百多里地,不知道朝廷可会派大军来剿匪”,然后转过头对老葛说:“大大,我原来想今年把咱家铺子的门脸重新弄一下,弄得敞亮气派一些,现在看来也不要弄了,房子太过显眼,也不是啥好事,宁家若不是富裕,也不会有这么大的祸事。” 葛吴氏很认同葛生的话:“挣那些钱干啥呢,一家人够吃够喝,团团圆圆的,比啥都好哦,高堂大屋的,给人看着好看,还不就是吃饭睡觉哦,我不稀罕家里有多少钱,只要你俩个平平安安的过日子,我就知足了。”葛吴氏说着这话,用眼光看着桐儿和葛生,两个孩子都冲她点头。 葛吴氏不知道,现在的葛生和桐儿,心里想的并不是一件事。 桐儿和老葛夫妇住在一楼,离得近,前些天,曹百里来家里吃饭,和父母打哑谜一样说话,桐儿根据父母一直以来的各种迹象,联系曹百里说的话,心里就已经揣测出来父母的心意了。若论对葛生的了解,老葛夫妇也比不上桐儿,自从五六岁时葛生到自己家来,她和葛生手拉手长到大,桐儿心里,早就离不开葛生了! 整个这条街,没有哪个男孩子比她的生哥哥长得好看,而且葛生善良热情,乐于帮助别人,性格温和脾气又好,所有的邻居亲友,没有不说葛生好的,最关键的是:桐儿能够感受到,葛生对自己点点滴滴的关心。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桐儿对葛生的兄妹情感,悄悄地转化成了对葛生的浓浓爱意。 但葛生的心里,却想着另外的事:葛生还能记得那个叫周开禄的名字,那个名字他写过无数遍,用手蘸水写,用木棍在地上写,甚至用目光在空气中写,只是不用笔墨写到纸上。葛生逐渐长大,葛家也不着意隐瞒他,通过各种途径,葛生都知道自己并不是葛有常的亲生儿子,而是葛家的养子,无论从身高长相各种地方看,他跟葛有常都没有相像的地方。 葛生是个重感情,知感恩的人,他在葛家生活的十二年,葛有常和葛吴氏都像亲生儿子一样待他,无论吃穿用住,他在家里都被善待,甚至比桐儿还要鲜亮,家里就楼上楼下四间住房,父母和桐儿挤在楼下,自己一个人住着楼上两间,好吃的东西,葛吴氏和桐儿一定会上一顿下一顿留给自己,市面上有了新布料,或者衣服有了新款式,家里也一定会给自己先添置上。小时候的那些苦难,以及他的继母郑氏,葛生都不太记得了,但他脚上缺失的小脚趾头,却能够常常提醒他,若不是葛家收养,自己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 葛生心里都是对现在家庭的感激,他心里常常下决心:将来一定要赡养现在的父母,让他们安享晚年,一定要好好对待妹妹,这是自己最亲的家人,任何人若是欺负了桐儿,他都能为了妹妹去拼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相约戏楼 第三十一章 遇到了廖红芍,点燃了葛生心里爱情的火花,在华祖庵里重逢了红芍之后,葛生坚信他和红芍的相遇是老天安排好的。 葛生心里想:“如果我们两人的初见只是一个偶然,那这次的重逢,自己无意中帮助的人,竟然就是廖红芍,才使我和红芍有了交流,彼此赠送了信物,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下午忙着对门邻居叶家的事情了,到了晚饭的时候,葛生才闲下来大脑,思考自己的问题。 “大大把手艺传给了我,我自己有手艺,我和红芍将来要成婚,由我来养活红芍,将来养活一家人,这都是没有问题的,但不知道将来桐儿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家,桐儿是女孩,自己也不能挣钱,到了别人家,不知道会不会受气,将来要把家里的钱都给桐儿陪送过去,她要是不愿意到婆家,招个女婿来家里也行,家里现在的房子给她住,我再想办法盖几间,父母年龄越来越大,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他们收养我长大,我给他们养老,这是义不容辞的,我们这一家人都平平安安,每个人都幸福地生活,这最好了。” 想了这些问题,葛生认真地冲葛吴氏点头,认可她说的话:“我不稀罕家里有多少钱,只要你俩个平平安安的过日子,我就知足了”,在葛生点头的时候,桐儿突然低下了头,眼盯着饭碗,不再说话。 老葛和葛吴氏两个互相递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一家人很快吃过饭,老葛去对面叶家看看情况,葛生就坐到铜铺里,点起大蜡烛干起活来。他心里有事,明天要出去见红芍,怕耽误家里的生意,今晚就想多做些活。 葛生做活舍得下力气,一会儿头上渗出了汗珠。桐儿帮助母亲收拾好厨房,用温水湿了一块白布手巾,来给葛生擦汗,葛生两手里都有工具,扭过头来,抬起下巴,把脸伸给桐儿,让她擦拭,这样的情境在他家里一直存在,葛生没往其他方面想,烛光下,葛生也完全没在意桐儿脸上的羞涩。 叶家今晚很乱,小守真一直不睁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熬了药,却喂不进去,掰开嘴,把汤药灌倒嘴里,小孩子也不咽下去,任由药水从两旁的嘴角流出来,宁氏十分煎熬,不吃不喝守在床前。 街上许多人来到叶家,对着宁氏的侄子宁永绥问来问去,一些人还互相讨论,各自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一说,他们说的一律都是:关于强盗的事! “听说这些强盗都是骑着马到处跑,官府也逮不到他们,他们到了哪里,那里的有钱人家就倒霉了,要是这些有钱人家,人逃出去,大门打开着让强盗们随便拿东西,还算好的,要是人没逃走,或者是不舍得把东西都送给强盗,那全家人都没命了。” “也不知道小户人家里,他们可会抢?就像咱们打铜巷里,咱这条街没有白布大街、爬子巷或者南京巷富人多,店铺的房子也没几家有高楼大厦的,像这样,一般的小生意人家,这些强盗来了可会抢?” “那谁知道呢,估计他们要是抢了富人,东西还不够,他们几百人几千人的,都是壮年劳动力,要吃要用要刀剑的,不都要钱的嘛,要是钱或者东西还没够,肯定会抢中等人家,甚至小户人家也要抢的。” “你说的太吓人了,我听说这伙强盗好些天了,都是祸害其他地方的,咱亳州这里还没有,你说他们要来咱这里咋办呢?我们这都住在沿街,也没地方躲啊!” “还好,我家在乡下置办了十来亩地,地里也有个看庄稼的房子,过几天,我就关了店门,去乡下住一些时日,啥时候这些强盗没有了,我再回来。” “我老家在乡下,爹娘都还在,我明天就把孩子们先送回去,赚钱啥是个多少的?赚再多的钱,也换不回来平平安安的。” 听着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老葛也开始担心起来:“强盗会不会来亳州呢?我们这条街道可会遭难呢?其他人家有的乡下有田地,有的老家有亲友,我们家哪有什么地方去呢?葛吴氏家里是乡下的,可自从她哥哥吴老大去世后,两家就再没有来往过,现在遇到困难了,就去找人家,少不了要受她嫂子的话;葛生的老家也是乡下的,可是葛生现在姓葛,又不姓周,老家的人可有人知道他了?再说了,自己也不想让葛生和周庄有任何联系……可是,如果强盗将来真来到亳州城里,要是为了保住葛生和桐儿的命,就把他们俩送回给周庄也行,他俩在周庄成婚,也算葛生娶了桐儿,两个孩子只要安安稳稳地生活,我们两个老的,还怕啥呢?强盗要是来抢,我们又没什么钱,又不是像宁家这样的大户,顶多给他两条老命。” 邻居们散尽之后,老葛才回来自己家,进了铜铺,看到葛生正把做好的活一个个摆好在货架子上,把原来的东西也归归类。老葛进来坐在铺子里,看葛生收拾好货物,又拿笔来将东西一件件写下来,在一张纸上标了价钱,把纸张贴在货柜的一边,都收拾好以后,才过来和自己说话。 “大大,宁大娘家的娘家孙子怎么样了?” “不很好,药也喂不进去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气息只剩下丝丝拉拉一点点了。” “小孩子还那么小,唉——” “你今晚咋干活到这么晚?” “我明天早上有点事,朋友约我明天到花戏楼那里去说话,我早去早回,不耽误明天的活。” 老葛以为葛生还是像过年前后那样,他的一帮小朋友相约喝酒诵诗玩,觉得葛生早晚得接过葛家铜铺,多交往些朋友是好事,就对葛生说:“嗯,你去玩吧,家里有我,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要是人家都不散,你也不要提前走,别扫了大家的兴。” 得了老葛的话,葛生心里分外高兴,明天,他又要见到他心爱的女孩了! 葛生回到自己的卧室,将红芍送给他的镯子用一块布包好,放到了自己亲手做的一个鲁班盒里,这个盒子,葛生做了很长时间,试验了好几次,费了不少木头才做好。这个盒子从外表看,就像一个实木疙瘩球,不懂木工的人,基本上是不能找到这盒子的机关,也很难将这个盒子打开,除非那人不讲理,一锤子将这盒子砸碎,连里面的镯子也一起毁掉。 收好了红芍送给他的礼物,葛生将自己的值钱东西都拿出来:“红芍将这样一只翡翠玉镯送给自己,自己怎么样也要送人家一件价值相当的礼物,我今天送给人家一个自己平时装铜板或者钥匙的荷包,实在太寒酸。” 葛生这样想着,把保存的物件都拿出来,摆到桌子上。这些东西里,有桐儿给自己做的荷包,编的丝扣,有自己做的一些工艺精巧的玩具,但这些,葛生觉得都不及红芍送给他的翡翠玉镯价值大。 翻来翻去,最后翻到了那个玉带钩。 这个玉带钩的玉料,是他十二岁的那年,一个老者替别人送给他的,葛生到现在也不知道,送给他这件十二岁生日礼物的人是谁,但他清楚地记得:当年送给他礼物后,他看到那老者眼里难以名状的忧愁,和离去时怅然若失的背影。 这是葛生自己最喜欢的一个物件,也是葛生对自己手艺最满意的一个活。葛生把玉带钩拿在手里仔细地赏玩,那两只玉蝉形象栩栩如生,仿佛能振翅高飞一样,两只蝉的头部,连接在一小块红晕中,仿佛它们是前世今生的伴侣,要生生世世彼此依靠,永不分离。 葛生觉得,这件玉带钩和红芍送给他的玉镯最相配,于是将玉带钩仔细地结在腰带上。 其实,葛生只是把这玉带钩当做样子结上去,他的衣带有其它东西束好,只是准备明天当着红芍的面,把玉带钩解下来,交到红芍的手上。 把明天出门的衣服都准备好,放到衣架子上挂起来,鞋袜也选好,放到凳子上,看看一切都妥当之后,葛生才熄灯睡觉。 第二天早上,老早地,葛生就来到了大关帝庙前,看到这院子的大门还没有开,自己就在外面,仔仔细细地看起了这座历经了二百年的建筑。 大关帝庙是花戏楼的正门,这山门是一座三层牌坊式建筑,山门上镶满了各式各样戏曲内容的砖雕。葛生对各种手艺都感兴趣,他仔细地看这些雕刻精美的图案,看那些方寸之间,场面宏大,人物众多,雕工精细,不禁赞叹工匠高超的技艺:“咱亳州的艺人真是技艺超群,这么薄薄的砖块上,竟然能有这么多雕刻的手法,这些山水、人物、房屋、院落、花草树木、车马等等,都雕刻得如此活灵活现,真是巧夺天工”,想到这里,葛生暗暗下决心:自己将来一定多看多学,在打铜的行业里,做个能工巧匠。 葛生从那些砖雕上看出了:一马当先、三阳开泰、五世其昌等等的吉祥图案,然后端详着山门正中“参天地”三个大字,心里想:在山西、陕西商人们看来,关羽的功德可以和天地相参,可见他们对关羽的推崇,手拿青铜偃月刀的关云长,为何这样备受推崇呢? 之后,葛生又看出了“参天地”上方雕刻的“福、禄、寿”三星,和匾额下面的《郭子仪上寿图》,葛生知道这出戏,戏文的内容是:郭子仪过六十大寿,文武百官、郭子仪的子女家人、亲朋好友来给他祝寿。葛生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这个放在大关帝庙的正门,真正是喜庆,高官厚禄、儿孙绕膝、健康长寿的郭子仪,大概就是那些富商大贾们都想拥有的人生吧?” 葛生仔细地看这幅砖雕的《郭子仪上寿图》,里面刻画的人物,他数了数,大约有四十个左右,人物大小不超过一粒花生米,但整个看来,场面恢弘,人物栩栩如生,整个画面展示出喜气洋洋的氛围,无论是整体构图,还是细节刻画,都让葛生赞叹不已。 然后,葛生又看到了几出戏:《李娘娘住寒窑》、《白蛇传》《三顾茅庐》,人物雕刻的都是活灵活现,精妙绝伦,葛生不住地点头赞叹,心里生出了无限的崇拜之情。 葛生看到旁边不远处有一方小水塘,就到水塘旁边,用手挖了些湿土,在地上摔打出方块的形状,然后用这泥块覆盖住一块雕刻有向日葵花纹的墙砖,用手压实,然后拿开,翻过来一看,果然,胶泥上印出了砖雕上的花纹,葛生准备把这个带回家,自己好好琢磨一番,然后再依照泥模子上的图案,自己找上好的灰砖练练手。 印了一个胶泥的模子,葛生把它放到墙边,又抠了一块胶泥,继续来印图案。 就在这时,大关帝庙鼓楼下面的门轻轻地开了,红芍从里面探出头来,一眼看到了葛生在外面。 早晨还没开山门的时候,红芍就小心翼翼地进到花戏楼的院子里了,她装做散步的样子,前前后后走了一圈,红芍觉得奇怪:偌大的院子里,竟然只有一个看门人! 往日里,这里人来客往,歌舞升平,楼上楼下都有人居住,或者是临时客居,或者是像红芍母亲那样成年居住在楼上,总之,整个院子里是热闹的。红芍觉得闷的时候,打开自己家小院的门,从转角拐进花戏楼的东楼上,总是能听到许多人说话。 可是最近越来越奇怪,从去年秋天开始,住在这里的人就渐渐地变少,今年过完年,出了正月,戏也不唱了,到了今天,偌大的院子,居然没有人住了,只在角门那里有一个看门的老头。 “那些山西陕西的商人都不来亳州做生意了吗?现在正是芍药花盛开的季节,看地定货(药材商人到种药材的农民家里,看地里芍药的长势,量地下定金),正是这个时候,为什么这些人都不来了呢?”红芍不知道缘由,只是觉得奇怪。 红芍的父亲从去年春天离开这里,到现在还没有来。秋天的时候没来,后来从钱庄里汇了银子,但现在却没有了音讯。红芍的母亲正为此一天比一天发愁,过不了多久,她们就要靠当首饰生活了。 昨天同着骆妈的面,红芍不能将自己的心事都说给葛生听,于是约葛生今天在花戏楼里见面。原来她还设想着,若是里面的人多,就想办法让葛生装作谈生意的客人,进了山门以后,再想办法上东面的楼上,那里有一间屋子,是红芍和母亲平时听戏的地方,现在不唱戏,她的母亲不会来,两人到那间屋子里相会。 可现在,红芍仔仔细细地又查找了一遍,整个院子里,只有一个年老的看门人,老人看到红芍,和她说话:“姑娘,我今天要去亲戚家里喝喜酒,这大门杠上就不开了,鼓楼的小门是从里面扣上的,没上锁,你要出去进来的,自己弄,记得不管出去还是进来,都要把门扣好,我下午就回来了。” 红芍故意又回到自己家的小院子里,听到老人出去之后,她才再次过来。她的母亲祝氏,由于没有什么事情做,在这个时候,通常都是在睡懒觉。 红芍把半个身子探出去,冲葛生招招手:“进来,进来” 葛生正在用胶泥印模子,两只手上都是泥,听到声音,转头看到是红芍,手一翻就把胶泥丢到地上,张开两只泥手,低头看一下,自己今天穿的衣裳正新,不能让泥巴沾到衣服上,这样,葛生的两只沾满泥巴的手无处安放,只好冲红芍尴尬地笑了一下,用手指指水塘,示意红芍,自己去水塘里洗洗手。 红芍笑着继续冲葛生招手:“进来,进来吧,进来洗手。” 葛生从鼓楼下面的门,进了花戏楼的院子里,红芍随手将门从里面扣上。 院子里摆的有四只大号的水缸,水缸里盛满着水。整个花戏楼的建筑,都是砖木结构,这些常年盛满水的大缸,是专门用来防火的设备。 葛生在红芍的示意下,在水缸里仔细地洗了手,羞红着脸,接过红芍递来的手帕。红芍的手帕并不大,擦过葛生的两只手,整个帕子都是湿的,葛生看看手帕,看看红芍,然后将这手帕直接装到自己腰间,看的红芍也是满脸羞怯。 以前,葛生也来这里听过戏,但他来的时候,这里都是人声嘈杂,他只能找一个座位坐下来听戏,这座远近闻名的花戏楼戏台,葛生还没有好好地看一次。 今天,葛生的愿望终于得到了满足,他要和自己心爱的姑娘一起,好好欣赏一下这久闻大名的花戏楼“三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戏楼相会 第三十二章 葛生把湿了的手帕揣进腰间,红芍不自觉地伸出右手,像是要从葛生腰间将手帕拿回来一样,但手还没伸到葛生腰间,红芍就停住了:她虽然已经对葛生情有独钟,但现在还不敢直接用手触摸葛生的身体。 葛生看着红芍羞红的脸,心里泛出喜悦和得意,一低眉,看到红芍的手停在自己身前不足一拃的地方,于是大胆伸出自己的左手,将红芍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红芍略一挣扎,企图把自己的手从葛生手里抽出来,但试了一下,并没有奏效,干脆就不再挣扎,低眉顺眼地看着葛生脚下的鞋子。 就这样,葛生握着红芍的手,目光在红芍的脸上深情凝望,红芍面对着葛生,慢慢地将目光从葛生的鞋子上,一点点地移到葛生衣衫,经过那枚雕成两只禅头相靠的玉带钩,一直向上,跨过起伏的胸口,掠过微动的喉结,最后来到葛生的下巴和唇齿之间…… 那是怎样一个让人着迷的男子啊! 略带笑容的葛生,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唇上微微的糯湿,仿佛在红芍的心坎上轻轻地颤动。目光再次上移,还没仔细看过葛生的眉眼,红芍就已经沦陷在葛生温柔的目光里了! 在对视的目光里,红芍开始眩晕了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像一架摇摇欲坠的秋千。 一只沙喜鹊从关帝庙的大殿前,倏地一声俯身向下,落到殿前一只铁铸的仙鹤上,这铁鹤足有一丈高,重约千斤。 这只鸟儿或许是在周边筑巢,觉出了今天这里难得的清净,想来这里探个究竟似的,它轻盈地站在铁鹤的嘴上,发出清脆的叫声,这叫声在戏台和大殿之间空荡荡的院子里回响,显得异常地响亮,惊得红芍一个趔趄,往后面倒去。 葛生攥着红芍的手,深情地注视着红芍的面庞,那是一张精致的面孔,因为紧张而忽闪着鼻翼,由于羞涩而游移着目光,自从见到这个女孩,葛生就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感,这种情感来得迅猛而热烈,特别是像现在这样,面对着红芍,葛生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他想拥有这个女孩! 在红芍即将倒下的瞬间,葛生左手用力一拉,右手趁势将红芍揽住。 然后,两颗年轻的心脏,就狂跳到了一处。 红芍感受到来自葛生山呼海啸一样的激情,像巨浪拍打在自己的灵魂上,打得自己的神经也有些迟钝。仿佛世界的尽头,她听到有鸟儿叫了好几声,红芍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她也从来没想象过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她既不舍得离开葛生的身体,又觉得这样若是被人撞见,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不知为何,她轻轻地说了两个字:“有人。” 葛生将身体离开红芍,两个人之间留下一张凳子的距离,但葛生并没有放开攥住红芍的手,红着脸,问她:“谁呀?” 红芍半低着头,她觉得自己的脸颊滚烫,因而不敢让葛生看她羞红的脸,听到葛生问她,就轻轻地抬眼向上一瞥,看向花戏楼的戏台:“那里,你看,好多人呢。” 葛生顺着红芍的目光看过去,目力所及,正是富丽堂皇的戏楼正上方,那里,正中有“演古风今”四个金色的大字做为横批,左右是一副对联:“一曲阳春唤醒今古梦,两般面貌做尽忠奸情”。葛生对各种技艺都感兴趣,这里的木雕,人物场景栩栩如生,绚丽的色彩,精美的造型,一下子就吸引了葛生的目光。 葛生拉着红芍的手,走到最合适的位置:“劳烦红芍小姐,为在下说一说,这正中雕刻的是哪一部书?” 红芍慢慢给葛生介绍起来:“正中的这一幅是赵子龙大战长坂坡,那个白马□□的是赵云,你看,赵云的胸口那里,有一块红色,露出一个小孩儿的头,那就是襁褓中的刘阿斗了。” 红芍平时在这歌台右侧的楼上,不止一次听到戏台下面有人介绍这组戏曲木雕,来到这里的人,听了这介绍后,往往都是讨论曹操如何爱才,“只要活赵云,不要死子龙”,才能使赵子龙七进七出,最终救下了刘阿斗,或者称赞常胜将军赵子龙如何地勇猛等。 可今天,她说完这几句,就听葛生问:“这些木雕,都用的哪种木材?” “大杨木,”红芍看了葛生一眼,笑着说:“还好,我从出生就住在这里,换了别人,你问的这么奇怪,人家可不一定能说出来。” “杨木倒也不算金贵,这个透雕的手法,我要学一学。” 红芍轻轻地挑了一下眉毛,也不转过头来,从侧面看着葛生:“你原来是来我们这里偷艺的。” 葛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平时难得进来这里一次,进来了也是满满的人,都不能够好好看一看这里的绝活,今天仰仗红芍小姐,我要好好的看一看。” 戏楼上雕刻有十八出三国故事的戏文,红芍一一指给葛生看,除了赵子龙这个,还有诸如:诸葛亮舌战群儒,三英战吕布,空城计等等,说完了这些,红芍又拉着葛生的手,上了二楼,从自己看戏的房间门口走过去,走上戏台。 从戏台上往下面看,可以俯视整个庭院,这个视角,葛生也从来没有感受过。他站在舞台的中央,看着对面关帝庙里供奉的关公,和平时在下面看到威风凛凛的气派不同,站在这里,明显地感觉减少了一些威严,却多了一些鲜艳色彩,使得关公塑像显得活泼许多。是啊,人们所站的高度,决定了自己的视角,而不同的视角,望见的就是不同的风景。 庭院里左右两棵桂花树,站在这里,葛生也只是能看到树冠上密密的树叶。 “这要是下面坐满了看戏的人,在台上唱戏人的视线里,这些看戏的人会不会是一群小矮人?如果站在这高高的戏台上,看到下面满地坐着的人,会不会只看到那些人黑色的头发,就像长了一地的黑萝卜?”葛生好奇地想着这些奇怪的想法,“有多少人轻贱唱戏的人,骂他们‘戏子无义’,贬低他们的职业?可戏子们却站在这高高的台上,扮演着各种人生,嬉笑怒骂着世事无常,而那些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戏子的人,又有多少人会坐在这戏台的下面,仰视着宽大又堂皇的歌台,为戏子们玩熟了的游戏而流泪?” “你看啥呢?”红芍看葛生的目光停留在戏台的边缘,人怔怔地站着,就仰起脸来,看着葛生的脸问。 葛生不想把自己刚才那些奇怪的想法说出来,只说:“我看这戏台边上,雕刻的一些小东西。” “你看这个,像个什么?”红芍指着戏台边缘说。 “一只猴子”,葛生随口答道。 “嗯,还有这个,你看”,红芍继续指着旁边的另一个木雕问。 “一只大象,不是吗?”葛生不理解这里雕刻猴子和大象的意义,看着这只白色的大象,长在戏台边缘,和刚才红芍问的那只猴子,沿戏台的中轴线对称排列,生怕自己说错了,反问红芍道。 “是的”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葛生还是觉得不理解,就问红芍:“这戏台上雕刻猴子和大象有何寓意?” “封(猴)侯拜(象)相的意思啊!” “原来是这个意思,受教了”,葛生恍然大悟,点点头,之后做模做样地给红芍作揖行礼。 红芍看他的样子可笑,又像是一本正经,又像是故意搞笑,也就顺着他这样的腔调回答到:“既然从我这里学到了东西,那你可有报酬吗?” 葛生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来这里,是要送红芍礼物的,他伸手往腰间一摸,指腹正触在玉带钩的中心。 葛生感到仿佛有一种暖流,从指尖经过胳膊,击中自己的心脏,然后从心脏那里扩散开,到达周身,直至发梢。这种感觉十分奇妙,仿佛是这两只玉蝉有了生命和温度,它们在葛生手指的指腹,扩散出一股暖流,然后轻轻地噬咬一下,给了葛生清晰的触感。 葛生将玉带钩从腰间摘下,捧在掌心里,举到红芍的眼前:“这个是我最心爱之物,我想送给小姐,请你为我收藏。” 红芍自幼从父亲那里,知道了一些关于玉的知识,往葛生手上一看,觉得惊讶:这块玉带着油脂的光泽,通体纯白,细腻滋润,只在正中心有一点隐约的红晕,如画龙点睛一般,使整个画面灵动了起来。红芍心里想:“我和葛生见面,已经是第三次了,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出身在大富大贵的人家,他从哪里弄来这么好的玉料?这个物件的做工,虽然算不上十分精致,但是两只玉蝉在这点红晕处交会,也算意趣取胜了。” 想到这里,红芍回答道:“这可是你家传家的宝贝?这样贵重的礼物,红芍怕是不敢收下。” 葛生抓住红芍的一只手,将玉带钩按在她的手上,用自己双手连红芍的手一起握着:“自从第一眼看到小姐,我就下定决心,要娶你为妻,不知道小姐心里可有此意?” 葛生用目光紧紧盯住红芍的脸庞,使红芍所有的脸部表情都无处躲藏,红芍只得轻轻地合上眼睑,略略点了一下头。 红芍觉得自己的脸上烧得难受,于是,蜷起手指,握住葛生给她的玉带钩,用力从葛生手里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转身从戏台上跑过去,绕过边缘的梁柱,拐进自己家里听戏的二楼房间里。 得到这样的回答,葛生当然心花怒放,他略一愣神,马上追了过去,跟着红芍进了房间。 这房间并不宽敞,正对着房门,放了一张茶桌,茶桌上摆了一套茶盏,青花细瓷,小巧玲珑的一把茶壶和三只茶盅,茶桌四周放了三把椅子,正中的椅子是高靠背,两边带扶手的交椅,靠背和扶手上都雕刻有各种精美的纹饰,这把椅子在桌子的后方,坐在上面,正面对着戏台,是这间屋里看戏的最佳位置。两边的两把扶手椅子都要简单许多,坐在这两个位子上看舞台,都需要侧过一点身体。房间靠里面,墙角还放了一张小小的卧榻,宽度只够一个躺着。 看葛生跟了进来,红芍示意他在正中那把大椅子上坐下,葛生在门里面,往外面楼上楼下看了看,确定院子里没有其他人,然后在这把椅子上坐下来。 红芍从橱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方丝帕,将玉带钩仔细地包好,装进贴身的衣袋里。把桌子旁边的一把扶手椅子挪了挪,挪到靠近葛生的地方,自己坐下来,仰着脸,和葛生说话:“朱公书院里遇到你的第二天,我想看你是否真心相待,就到这里等着,看看你可会来这里找我。诺,你看,我就在这里,往下面看,然后就看到你和别的女人坐在一起看戏,我看到她伏在你的肩上,又看到她用手喂你吃东西,我以为你已经成婚,心里沮丧,从此就不再来这里了。我以为这一辈子都不能见到你了,没想到华祖庵里又意外遇到你。” “原来是这样,难怪后来我又来到这里多次,一次也没遇到你,原来是你故意躲着我。” “看你们亲热的程度,我以为你和那个女子已经成婚,或者至少也是定了亲事的。” 从语气中,葛生听出红芍对这件事很是怨念,于是,就耐心地跟红芍解释:“那女孩是我妹妹,叫桐儿,我家住在打铜巷,葛家铜铺就是了。家里从父亲那里传下来打铜的手艺,我们做这活,要是紧活的时候,再累也不能离地方,双手都拿着工具,腾不出手来做其他的,所以,平时在家里,我娘和我妹妹都会给我擦擦汗,或者直接把吃的东西递到我嘴里,这在我家里,本来是很平常的事情,没想到惹红芍小姐多心,小生这里给小姐赔罪。”葛生说着,双手抱拳,坐在椅子上,略一低头,给红芍施了一礼。 葛生认真地赔罪,倒让红芍觉得不好意思了,她赶紧低头还礼:“我不知道你家的情况,才有了这样的想法,还望葛生公子不要笑话小女子善妒。” 葛生:“不知者,不怪罪,你不知道情况,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正常,小生哪里敢笑话?” 两人相视一笑,红芍又问:“我昨日听你说名字叫葛生,我以为只是个表字,今天听你说你家就在葛家铜铺,才知道,原来你就是姓葛,名生,你可有个字号吗?” 葛生答道:“我是小户人家出生,只有姓名,哪里有什么字、号的?不过,我不姓葛,我姓周,名叫周葛生。”葛生说到这里,停顿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牢记父亲 第三十三章 看到葛生突然沉默起来,红芍两只手在自己的膝盖上,反复上下交叠,她不知道葛生心里想到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只是本能地重复了一句:“你姓周?叫周葛生?” 葛生并不回答红芍的疑问,依旧沉默着。 过了一会,红芍想打开这无语的尴尬,没话找话地问:“你妹妹叫桐儿,我看她长得很好看,我要是见了她,应该叫她周桐儿吧?” “不,我妹妹叫葛桐儿”,葛生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不是葛家铜铺葛老板的亲生儿子,我是他们抱养的,我妹妹是他们亲生的。虽然我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也不记得为什么我家里的人把我送给现在的葛家,但我写了字,在房间的一块砖头上写了字,我把砖头翻过来,写了字的那一面对着地下,把砖头垫到床腿下面,我从小到大,偷偷翻开来看了好几回,那砖头上写的‘父亲周开禄’,所以,我一直记得我的父亲叫周开禄”。 红芍睁大眼睛对着葛生:“原来你一直生活在养父母家里,你可会想念你的父亲?你可想过要找他?” 葛生:“小的时候,很想念父亲,后来想着想着,就想不起来了,只有看到我自己写在砖头上的字,才偶尔会想起来。这两年,自己长大了些,也能独立干生意了,就开始想找父亲的事,不管怎样,我总要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红芍:“你的养父母对你可好?” 葛生:“从小到大,从我记事起,我的养父母都把我当亲儿子一样对待,并不因为我是抱养的,我妹妹是亲生的,他们就区别对待,有时候,我娘对我比对我妹妹还要好些,我们家里我自己住大房子,我妹妹和爹娘挤在一起,我从小和妹妹一起长大,我们俩也彼此照顾,我妹妹人脾气好,将来你若是和我成了婚,一定也能和她相处的很好。” 红芍:“你虽然从小不在自己父母眼前长大,是跟着养父母生活,但养父母把你当成亲生的儿子,一家人,父母兄妹生活在一起,家里团团圆圆,也算生活幸福,不像我,我虽然是有父亲,有母亲,但却没有幸福。” 葛生:“这样啊,上次你病的时候,我就只见到了你母亲,和你家的老妈子,没见到你的父亲,你父亲不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吗?” 红芍声音里有点怨气地说:“我娘是我爹爹的外室,怎么说呢,连小妾都不如,小妾还要接回家去,认了祖,归了宗,我娘自从跟了我爹,就住在这里,除了我爹爹和我,一个老廖家的人她都没见过。我爹爹原来是每年来这里两次,每次住上十天左右,然后就给我们留些钱,把我和我娘养在这里。一年里,我见到爹爹的时间不超过二十天,我娘脾气不好,爹爹不来,她常常冲我和骆妈发脾气,骆妈背着我娘,和我开玩笑,说我不是吃饭长大的,是受气长大的。” 葛生:“你好歹有个爹爹,一年也来看你两回。” 红芍:“原来虽然我爹爹来这里住的时间少,但我们心里还有个盼头,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去年的秋天,到今年的春天,我爹爹都没来亳州城,年前的时候,从钱庄里汇兑了一些钱来,本来我以为,到春天,芍药花开的时候,爹爹一定会来的,今年我还准备让爹爹带我去城北华庄看芍药花,可现在,芍药花已经开了,我们的生活费也已经没有了,我爹爹却依旧没有音讯。” 葛生只好安慰红芍:“或许老先生家里有什么事,也或许他路上遇到什么事情耽搁了。” 红芍很沮丧地接着说:“我感觉不对劲,特别是这一段时间。原来这花戏楼里,来来往往的,总有山西、陕西的商人经过这里,在这里住上几天,你看现在,整个大院子里空空的,一个商人也没有,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葛生继续安慰道:“就算有什么大事,你爹爹一辈子走南闯北,什么风浪没见过,也一定能顺顺利利的,说不定他老人家过几天,就来到这里看你了呢。” “唉”,红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将两只手在膝盖上反复交叠了几次,接着说:“我有时也这样想,但多数的时候,心里还是没底,我爹爹今年都五十岁了,年龄在那里,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今后不来这里了,我和我娘要怎样生活呢?我娘那个急性子,都愁了好些天了。” 葛生用手把红芍的双手按在膝盖上,中止了红芍双手的上下交叠,然后用目光直视红芍,语气坚定地说:“你回去告诉你母亲,让她老人家不要着急,现在,你有了我,好歹我有个手艺,我来养活你们娘俩,虽然不能像你父亲一样钱多,但衣食温饱绝没有问题。” 红芍:“短暂的一些时日,我们还不要紧,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和我娘的一些金银首饰,家里摆放的一些器物,这些都不能吃不能喝的,送到当铺里,也够我娘俩吃几年,要是我爹爹将来能回来,我们就把这些赎回来,要是这些还不够,我还有个手艺,你看,我这些衣裳、帕子上的图案都是我自己绣的,靠绣活,我也能养活自己,哪有刚刚认识你,就要你来养活我和我娘的道理?” 葛生安慰红芍:“家里的东西,能不当,先就不要去当铺,我们俩都有手艺,日子没有过不好的道理。” 这边葛生和红芍在屋里,彼此向对方诉说自己的身世,那边小院子里骆妈在床上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躺在那里,浑身难受。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往往就是这样,早上,早早地起床,活动活动,一天都有精神,要是人为地硬躺在那里赖床,醒着也不起床,就会越睡越难受。 一直以来,祝氏都喜欢睡懒觉,早饭一般都不吃,骆妈和红芍两个人有时还吃一点,现在家里没有钱了,能省一点是一点,早晨起来又没有事情做,不如都跟祝氏一样,睡到床上不起来,这样,大家都不要吃早饭了。 骆妈年纪大了,早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扑腾,总算熬到了半上午,骆妈才穿衣起床,自己梳洗好,打扫好庭院,想过来问问红芍可想吃点东西垫垫,到红芍的房间一看,屋子里根本就没有人! “咦,这孩子,啥时候出去的呢?我醒来到现在,也没听到门响,难不成她天不亮就出去了?总不会是和那个葛生一起私奔了吧?”想到这里,骆妈吓得张大了嘴。她赶紧跑到祝氏的房间里,祝氏这时候睡得正香,一点也没有醒来的意思,骆妈又跑出来,在小院子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屋子后面的花圃里也看了,还是没有红芍。 “我还是先不要喊醒她娘,这事让她知道了,不定闹出啥来呢,我去大院里,问问看门老头,看看这孩子啥时候出去的,对,先去问问那老头。” 骆妈颠颠地跑到戏楼的门口,看门老头不在,大院门紧锁,钟楼下留做进出的小门,是从里面杠上的。 “看来我家红芍并没有出门,那能到哪里去呢?到楼上去了?又没有唱戏的,到楼上干啥了?”骆妈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果然,听到了红芍在楼上和人说话。 骆妈走近的时候,正好听到葛生说:“你回去告诉你母亲,让她老人家不要着急,现在,你有了我,好歹我有个手艺,我来养活你们娘俩,虽然不能像你父亲一样钱多,但衣食温饱绝没有问题”。 听了这话,骆妈掩饰不住高兴的神情,赶紧小心地下楼回小院子里,摇醒了祝氏,跟她说:“我就说不要怕,车到山前必有路吧,你看看,这条路就来了。” 祝氏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问:“哪个路来了?” 骆妈一边给祝氏递衣服,一边说:“就是救了红芍的那个青年人,叫葛生的,来找咱们家红芍了,现在两个人在楼上说话,我偷偷听了几句,他说要养活你呢。” 祝氏一下子清醒过来,问骆妈:“你说的是真的?” 骆妈没等话落地,就接上:“真的,真的,现在还在那边楼上呢。” 祝氏像是跟骆妈说话,又像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这个葛生家世怎么样,人倒是长得不错,要是家世好,那就太好了,说到底,这女人不就是靠男人嘛,跟对了人,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享不完的福。” 骆妈第一次见面,就对葛生有好感,这时候不自觉地站在葛生的立场上说话:“看他身上的衣裳,家世也不会差多些,孩子长得好,又和咱红芍对脾气,这比家里有很多钱还好些,你看看咱,老爷是有钱,可他把你放在这里,年把半年的,也见不上一面,倒不如像红芍这样,找个情投意合的。” 骆妈说到了祝氏的痛处,她就不再说话,穿衣起床,洗脸梳头。祝氏已经拿出了一样东西,是一个金簪子,准备今天就送到当铺里,换些钱维持生计,到了这个时候,有葛生这样一棵救命稻草,她焉有不抓住的道理? 在廖洪顺来不来的问题上,祝氏比红芍看得更清醒,她心里隐隐觉得,要么是自己人老珠黄,廖洪顺不想要她了,要么就是廖洪顺已经死了,总之,这两种情况下,廖洪顺都不会再回来了,她自己必须要谋个活人的路了。 祝氏一直被廖洪顺包养在这个小院子里,自己什么也不会做,只有靠别人养活,要是往前面几年,她还能找个下家,到了现在的这个岁数,除了穷人,谁还会要她?“我不能跟个穷人,缺吃少穿的,那样的话,我还不如去死了呢。” “要是红芍能嫁个好人家,自己也能够跟着有个着落”,祝氏想。虽然廖洪顺财大势大,但祝氏和女儿红芍在这个院子里,却并没有和当地的什么人有交往,她们母女认识的一些山西、陕西商人,来来往往住过花戏楼的,最近不知怎么了,悄没声音的,都走了,现在让祝氏自己,要到哪里给红芍找一家富裕人家,然后嫁出去呢? 现在,在祝氏靠变卖东西过活的时候,老天爷给自己和女儿送来一个葛生,这使得祝氏急于让葛生和红芍确定关系,在祝氏的观念里,可没有那种大户人家的规矩,什么明媒正娶的,都无所谓,像她自己,当初就是直接跟了廖洪顺,这都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了,祝氏心里想:“他俩能快点成了婚,才好呢。” 骆妈更是希望葛生赶快和红芍在一起,眼看祝氏没钱了,骆妈觉得自己在这里要想继续呆下去,只有靠红芍成了婚。她和祝氏的想法一致,两人明知道葛生和红芍在楼上私会,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她们希望葛生和红芍快快的生米煮成熟饭。等了一会,不见红芍回来,祝氏也按骆妈的示意,到楼上偷听去了。 葛生和红芍在楼上聊了许久,葛生又想到刚才红芍说的:“本来我以为,到春天,芍药花开的时候,爹爹一定会来的,今年我还准备让爹爹带我去城北华庄看芍药花,可现在,芍药花已经开了,我们的生活费也已经没有了,我爹爹却依旧没有音讯”,葛生想抚慰红芍思念父亲的心思,就跟红芍说:“红芍小姐,现在正是芍药花盛开的季节,你说的城北华庄,我也知道,那是神医华佗的家乡,那里‘耕植芍药神医授,花绽亳州天下闻’,我后日要出去进货物,正好有时间,你可要和我一起,我陪你去那里看芍药花。” 红芍沉思了一会,回答道:“我也很想去,但不知道我娘可同意我和你一起出去。” 祝氏听到这句话,赶紧从楼上下来,回屋里拿了黄金的簪子,用手巾包好,站到上楼的楼梯口,大声喊红芍的名字。 红芍听到祝氏在不远处喊她,以为祝氏和骆妈都不知道葛生在楼上,就让葛生在屋里不出来,自己一个人过来问:“娘,我在这里,有事吗?” 祝氏故意说:“我知道你到这屋里来找清净,你爹爹不来,咱们又没有钱了,我心里急躁啊,忍不住就发火了,你躲到这里就是不想看我发脾气。我给你这个,我年轻时候用的簪子,现在这样子也不时兴了,你找个人,到当铺里,好歹当些钱,我们先应个急,等你爹爹回来,我们就赎回来。” 红芍感到为难:“我也没去过当铺,也不知道怎么去当东西啊!” 祝氏把簪子连同手巾一起塞到红芍的手里:“总要学会的,你说,要是让别人去当东西,人家把钱拿着走了,我们娘俩可咋办呢?”说完,转身就下了楼,回自己家的小院里去了。 红芍只好又回到屋里,葛生正惶惶不安地站在门后边,红芍笑话他:“看你,怕的样子。” 葛生:“我若是要见你的母亲,总要买些礼物,正正经经地去拜见,这样撞见了,不好,不好。” 红芍问:“你可知道,离这里近的地方,哪里有当铺?” 葛生:“离这里最近的当铺,应该是南京巷里的宋记了,怎么,你要当东西?” 红芍冲葛生露出了一丝苦笑:“总要活人哪。” 葛生:“先莫着急当东西,我来给你们想办法。” 红芍坚定地摇摇头:“不,我们刚刚认识,现在断断不能用你的钱,这样就像是我因为你有钱才和你在一起的,等我们正式成了亲,你要给多少我都要。” 葛生:“好吧,你把东西给我,我帮你去当,明天下午把钱送过来,你正好问问你母亲,可同意后天跟我一起出城看花。这趟出城要三四天才能回来,我是跟别人家共同租的一条大船,船上有三四个男人,你若觉得不方便,我把我妹妹桐儿也带着,有你们两个女孩,一起住到船上也方便些。你问好了,明天下午,我来的时候,你给我个准信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一把铜勺 第三十四章 葛生经过南京巷的宋记当铺,询问了这个金簪子能当多少大钱,但葛生并没有把簪子当掉,他把簪子揣到腰里,带回家放进了自己的鲁班盒里。 进家以后,葛生连出门的衣裳都没换,立刻就坐下来开始做活,桐儿忙着把葛生平时做活的衣裳拿出来,催着葛生换了衣裳再做活。葛生到二楼他的卧室换衣裳,把簪子藏好,下楼来继续干活。在葛生换衣服的时间里,老葛和葛吴氏又阴阳怪气地说了葛生两句,桐儿觉得不好意思,回到她的屋里做针线,一直到吃午饭的时候才出来。 葛生一路回来想了许多,现在看老葛和葛吴氏都在铜铺里,就小心翼翼地问:“娘,大大,我需要从家里拿一吊钱使,咱家里现在可宽余?可有现钱?” 老葛连想都没想,直接回答说:“年轻人在一起玩,总要吃个饭,喝个茶什么的,咱家里又不是拿不出来,你可不能总要别的人出钱,家里有现成的,我给你拿两吊,使不完的,你收着,下回再用,千万莫要让人家说咱酸窄。”说完,起身就去里屋,用褡裢装了两吊钱给葛生。 葛生在家里,从小就不乱花钱,家里给他零花钱带桐儿出去玩,他总是能剩下一些,回来交给葛吴氏,老葛和葛吴氏都对葛生充满了信任,只以为葛生是交朋友需要花钱。如果他们知道,这次葛生是因为廖红芍来花钱,而红芍的出现,直接坏了他家的好事,他们一定不会拿出这个钱的。 午饭后,三家人开始商量这次出去送货、进货的事,从去年秋天开始,老葛带着葛生一起出去进货和送货,到了现在,老葛已经完全放心葛生,况且这次同行的还有老李,所以,老葛只让葛生自己去。 在一起租船的还有对面叶老板家,他家进的散货多,叶老板的大儿子去。叶老板的妻子宁氏提议说:“我娘家没有了,侄儿六子也回不去颍州了,他是一个大人,也不能光在这里吃白饭,总要会点手艺来养活自己,我们又不能养他一辈子,让他跟着他大哥一路,也管打打下手,路上跟着也学学做生意。”这样,叶家跟船的有:叶老板的大儿子,大家叫他叶老大,和宁氏的娘家侄儿宁永绥,大家叫他六子;另一家去了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就是和老葛熟悉的老李,葛生和叶老大、宁六子都叫他老李叔。 商量好事情以后,回家来,葛生跟老葛提议:“大大,这条船咱都租了几回了,船又大,船上有四间舱房,可以住八个人,这次统共只去了四个人,我想着,咱多出些费用,我带着我妹出去玩玩,也让她见见世面,可行呢?” 葛生的提议,正是老葛夫妇俩的心愿,他们哪有不同意的道理?老葛高高兴兴地答应:“好,好,好,你带着你妹妹出去玩,也不要勒扣了自己,该花的钱,不要不舍得花,咱家又不像对面叶家,他们家里孩子多,这些儿子都要置房子,娶媳妇,花钱上就样样节省,咱家就你兄妹俩,我们老两口挣了钱,都是给你俩个花的,不漫天地破费就可以了。” 葛吴氏听说葛生出去要带桐儿,也满心高兴,不停地叮嘱葛生说:“路上看好你妹妹哦,她没出过远门,下了船,到集市上,还像小时候一样,牵着她的手,莫走丢了哦,花钱的时候,也舍得自己花一点,别都给你妹妹一个人花哦。” 桐儿在铜铺和住房之间的院子里,听到自己父母和葛生的谈话,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笑嘻嘻地回她的卧室收拾行李去了。 葛生没想到,他的事情如此顺利。 他把红芍的金簪子收了起来,按照当铺给的估价,大约八百个大钱左右,找老葛要了一吊钱(一千个大钱),准备用这个钱给红芍,没想到老葛居然直接就给了自己两吊钱,远远多过葛生的预算,葛生想带红芍去城外看芍药花,怕红芍自己一个女孩跟船不方便,让桐儿来给她做个伴,本来觉得父母亲不一定会同意,让他把桐儿带出去,没想到,老葛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事情的进展出乎意料地顺利,这让葛生觉得幸福来得太快了。 葛生不知道,和他一样顺利的,还有红芍那边。 红芍在午饭的饭桌上,怯怯地跟她的母亲祝氏提出:“娘,我有个朋友,女的,叫葛桐儿,家住打铜巷葛家铜铺,她们家里有大船出城,我后天想跟她一起出去玩几天……”说到玩几天,红芍甚至都把声音吃掉了大多数。自出生以来,她从来就没在这院子以外的任何地方,住过一个夜晚,现在,她要出去几天几夜,她自己都不敢想象,母亲祝氏听到会有怎样的反应。 然而,出乎红芍意料的是:祝氏竟然一口答应下来!不仅如此,祝氏还安慰红芍说:“你都长成大人了,从来还没出门看看,也怪可怜的。这回跟个踏实的人一起去玩玩,好的很,也出去散散心,开开眼界,不要像我这样,一辈子都蹲在这小院子里。” 骆妈也帮腔说:“是的呦,这大春上天的,哪哪的都开花,到哪里看看不好?” 祝氏接着说:“现在咱家里一文钱都没有,跟人家一起,都得花人家的钱了。” 红芍解释说:“娘,你放心,我托了人去把你给我的簪子当了,那人说,明天下午来送当簪子的钱,有了这个钱,我拿几十文出去,我又不买啥东西,花不多。” 祝氏不安地问:“帮你当簪子的人可靠不?他不会拿了咱的金簪子,或者把金簪子当成钱,拿着钱跑了,不回咱这里了吧?” 红芍着急地辩解:“娘啊,你想到哪里去了,葛生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做那种事情的,你放心。” 祝氏故作惊讶地问:“葛生?哪个葛生?” 看到骆妈脸上忍不住的笑意,红芍语速一下子变得很慢:“就是,就是华祖庵里救我的那个人,这人可靠,我托了他……” 祝氏和骆妈相视一笑,不再追问,红芍趁机转移话题:“咱家不是没钱了吗?今天怎么还有拌面吃?” 祝氏不屑地说:“要是连个面也吃不上,我们仨都该饿死了。你命好,是大小姐,要是让你挨了饿,有人该不愿我的意了。” 祝氏说的“有人”,是指葛生,但红芍以为祝氏说的“有人”是指爹爹廖洪顺,因而认为祝氏又是气恼爹爹不来这里,拿自己来出气,心里也不乐意,反驳说:“你又来,我是他的女儿,你是他的媳妇,他不来,你恼我,可有道理?” 让红芍意想不到的是:一贯嘴不饶人的祝氏,今天却并不发脾气,只冲着骆妈撇着嘴笑。红芍觉得气氛诡异,赶紧吃了半碗面,溜回到自己的闺房里,支起绣架,开始做起活来。 一切都异乎寻常地顺利,到了三月十六这一天,红芍按照葛生的要求,穿了素净的衣裙,提了包袱,在大关帝庙门前等着。葛生先把桐儿在船舱里安顿好,上了码头,拐了不多远,来这里接了红芍,送到船舱里,和桐儿在一起。然后,叶老大,宁六子,老李叔都来到了,老李叔一声号令,大船顺河开出了北关码头,径直向东南方向开去。 亳州历史上城市的繁华,离不开这一条黄金水道:涡河水运。 涡河是历代漕运的要道,是连接黄河、淮河两大河流的纽带,是中原地区航运最繁忙的水道之一。涡河横贯亳州全境,涡河水在亳州的这一段,水势平缓,是天然的优良航道。乾隆年间开始,亳州地方政府专门配有船只,往返于寿州、怀远、定远、蒙城等州县,因而,当时在亳州北关的码头上,常年有数以千百计的船只进进出出,无数的商人,凭借船只,将当地农民种植的棉花、药材等运出亳州城,将京广杂货、竹、木、茶、麻等货物运进亳州,凭借涡河水运,造就了富裕繁华的历史亳州城。 葛生将红芍送到桐儿跟前,只跟桐儿说:“这是红芍,这是我妹妹桐儿”,然后就丢下两个女孩,自己去船头和其他三人商量路上的行程去了。 桐儿不知道红芍是谁,只以为是叶家或者李家的人,看到红芍过来就亲亲热热地喊自己:“桐儿”,也就自然地笑着答应,然后两人叙过年庚,是同一年出生,而且,更为巧合的是:两人出生的月份也是一样的,只有日子,桐儿比红芍早了三天。 说起来也是,桐儿是桐花开时出生,桐花,是泡桐树开出来的花;红芍是芍花开时出生,芍花是亳州产的药材白芍开出来的花,而在亳州,桐花和芍花,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里开放。 两个女孩关于出生的时日就说了许多。现在正是花季,涡河两岸,高大的泡桐树随处可见,一树一树满满地开着桐花,像漫天的紫气,包裹着远远近近的村庄,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仿佛是头顶着这祥瑞之气,不管经历了怎样的苦难,总能顽强生存下去,一如荒原的野草,总在春天里又恢复了生机。 葛生到船头和老李叔他们商量行程,正好叶家老大,宁六子都在船头。葛生和宁六子不熟悉,彼此打躬施礼,在老李叔和叶家老大的介绍下,两人论了大小,宁六子和桐儿同岁,比葛生小一岁,所以,葛生是哥,宁六子是弟。 宁六子叫了一声:“葛兄” 这称呼有些太正式,在平民街巷,一般都直接叫哥哥弟弟。宁六子在颍州宁家,长到这么大,主要的任务就是读书,所以张嘴说话就是文言文,这让叶家的兄弟们比较不爽,叶老大也跟宁六子说过几次,要他与人说话,要说白话,不要动不动就拽文。听到六子喊“葛兄”,叶家老大直接纠正说:“叫哥” 宁六子赶紧喊了一声:“葛哥” 这称呼把大家都逗笑了,叶家老大笑着说:“葛生哪,你看你这个姓,人家叫你哥,就成了‘葛哥’,要是我叫你弟,也叫‘葛弟’,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有哥又有弟,是两个人呢。” 葛生陪着笑:“那有什么法子?人姓什么,又不是自己选的。六子,我先前带上船的是我妹妹桐儿,桐儿跟你同岁,我妹妹打小就叫我‘生哥哥’,我比你大,你叫我‘生哥’,可行?” 宁六子立马拱手施礼:“生哥” 葛生和叶家老大以及老李叔都熟悉,彼此说话都是惯常的方式,宁六子刚刚经历过家庭变故,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以及赖以生活的宁家大院,从一个富家博学公子,变成了靠人接济生活的外来客,自然是做事说话事事小心,尤其是他的表哥表弟不喜欢他说话的腔调,动不动就之乎者也的,所以,宁六子只得努力地让表哥不讨厌自己。 看宁六子小心拘谨的样子,葛生心里生出了同情,对六子个人命运的深深同情,听到六子喊:“生哥”,他赶紧答应:“好来,以后你就是我弟弟了。我家本来就姊妹们少,我只有一个妹妹,现在多了一个弟弟,就算多一个亲人了。” 宁六子听了葛生的话,心怀感激,深深鞠了一躬:“往后仰仗生哥,多多照拂。” 葛生赶紧还礼:“不客气,不客气,我们两家是对门邻居,多走动走动,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等会儿,我介绍我妹妹桐儿跟你认识认识。” 宁老大听了六子“仰仗”啦,“照拂”啦这样的词,觉得不舒服,白了六子一眼,准备等葛生说完话再说六子一句。 老李叔站在旁边,多会子也没说话,这时突然问葛生:“葛生,你后来带上船的那个女孩是哪里的?她跟咱的船去哪里?” 葛生拱手给老李叔行礼:“老李叔,叶大哥,现在正是我们亳城芍药花盛开的季节,我这次看咱船上还有空舱,就带了我妹妹来,想带她出城,到乡下大地里看成片的花……” 老李叔打断葛生的话:“哪个问你桐儿了?你爹爹早就跟我说过了,你带桐儿出来玩,我问的是你后来带上船的,那个穿着素净衣裳的女子,她是干啥的?” 葛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叫红芍,爹爹是个山西的商人,机缘巧合,我在华祖庵里遇到她昏死过去,就借了车,把她送到大夫那里救治,幸好把人救下了,这样就有了来往。红芍也是想出城来看芍花,我就带着她一起来了。” 叶家老大也插话说:“人家是个大姑娘,家里人不会带她出来看,还要你来带?你这帮人也帮的太过了吧?” 老李叔看着葛生磨磨唧唧不立刻回答,心里觉得有了七分,就问道:“你救了她,她感念你救命之恩,然后你们就常来常往,她家里人也同意了你带她出来玩?” 葛生点点头:“嗯,是的。” 老李叔又问:“这姑娘叫啥子来?” 葛生:“红芍,就是芍药花的芍” 老李叔面对着葛生,目光却并不看着葛生,而是看向远处——那里是涡河南岸,岸上有一大片泡桐树,正盛开着紫色桐花,那片紫色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下,十分地好看。 看着看着,老李叔自言自语地说:“红芍,芍儿、桐儿,桐儿、芍儿,”突然,老李叔把目光收回来,看着葛生说:“葛生啊,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热心,喜欢帮助人,这都好,可你是个小铜匠,这桐儿、芍儿,这一把铜勺儿,你可怎么吃得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赠之以芍 第三十五章 葛生没能真正听懂老李叔的话里话,嘿嘿地傻笑两声做为回答,旁边的叶家老大插话道:“你带了桐儿和芍儿来看花,不多一会,就到镇上的码头了,就在那里停船,我们大家陪你一起下船看花去。” 葛生半转身,一边看着老李叔,一边看着叶家老大:“我想去城北的华庄去看花,听说那里的花子多,也长得好。” 老李叔:“这你就不懂了吧?咱这里除了华庄,十八里集和十九里集都种花子,哪里的花子都好看,咱这船顺路到十九里集,就去那里看,去华庄不顺路。” 宁六子听了半天,也怯怯地插进来说一句:“反正下船了,我们看完十九里的花,再看看十八里的花,比只看华庄还多了一地。” 老李叔、叶老大和葛生相对着笑了起来,宁六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傻愣愣地看着三个人笑。葛生拍了一下宁六子的胳膊:“也不是你一个人,许多外地来的人,都会犯这个错,这也是亳州的一个老笑话了,说十八里离十九里,只有一里的距离。其实不是的,十八里集是在城西边,离城十八里路,十九里集是在城东面,离城十九里,中间加上亳州城,这两个集离的有四十里路呢。” 宁六子又慌忙深揖了一下:“多谢葛兄,哦,不,不,生哥,多谢生哥教导,这里诸多规矩乡风,我全是懵懂无知的,以后要多劳烦生哥提点,在下不胜感激。” 叶老大听了宁六子说话,心里反感:“你就说新来到,不懂这里的规矩,多跟大家学,不就够了?哪有那些虚头巴脑的废话,葛生又不是外人,住咱对门邻居,一大摞子拽给人听,有意思吗?” 宁六子不敢再吱声,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葛生心里同情宁六子,也不好直接反驳叶老大,就跟老李叔说:“老李叔,前面到集镇码头咱们停一会,我们就去地里看花子,可好?” 没等老李叔回答,叶老大就说:“好,好,我也几年没出城到地里看花子了,你看,每年春天,多少外地客商专门来咱这里看花子,我们自己却守着花没看上,多亏呀。” 老李叔:“好,到码头我们就停下来,我正好下去集上看看,集上比城里东西便宜不少,你们年轻人一起去看花,多玩一会,到晌午,就在集上吃饭,吃过饭再继续走。” 这一天正是暮春时节,天晴得朗利,天空的颜色,就像靛蓝汁沉淀以后,蓝到略略显出一点黑,衬托出远处几朵稀疏飘着的云朵,格外地洁白。云彩边有燕子飞过,这时候,飞翔的燕子们,正寻找着可以安家的地方,只要不辞劳苦地筑巢,它们就能繁衍生存,飞翔的故事就可以延续。 野草疯狂地占据了人们耕作以外的土壤,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土粒,这些小草也能扎根,借助大自然恩赐的阳光雨露,它们总在这春天里,捧出生命的绿色,与柔媚的清风附和,唱一曲礼敬造物主的赞歌。 大片的芍药花正开到繁盛,一朵一朵张开花瓣,明灿灿的红色,一路蔓延开来,在绿色的枝叶上不规则地铺开,仿佛是神仙铺就的锦绣花毯。 亳人种植芍药,据说是从神医华佗那里开始的。 相传,神医华佗发现了一些植物的药用价值,就教授家乡的农民种植,比如芍药、紫苑、白芷、香附等等,后来世代相传,亳地农民便擅长种植这些药材,亳地的药材也远销到全国各地。由于当地农民种植药材形成了产业,因而,种植面积大,就像葛生他们来到的这里,芍药地数以成千上万亩,开出的花朵像满天的繁星,那宏大规模给人视力的冲击,绝不是花园里开着几朵或者几十朵花所能够比拟的。 几个人来到芍药地里,桐儿穿着水蓝色的万寿绸衣裙,红芍穿着雅白色生丝的衣裙,和这一望无际的大片红色形成对比,远看着,让人赏心悦目。 桐儿没出过城,第一次坐船有些晕船,下了船,脚踩到实地,人感到踏实又舒适,来到大片的药材地里,看着目力望不到边的红芍花,兴奋地在花丛中转圈儿;虽然自己家后院里种植了观赏的芍花,但红芍来到地里,还是被这漫无边际的花海所震撼,她不停地左右转头,仿佛要测量这花海长宽似的。 叶家老大和桐儿熟悉,平时桐儿都叫他“叶大哥”,叶老大在船头,听了老李叔和葛生的对话,猜测到葛生对这红芍姑娘情有独钟,在船上不好意思到舱房里看,现在想凑近看一下,看看这姑娘到底长得怎样,就借着和桐儿说话,慢慢靠近两个女孩。 红芍家里种植的那十几株,是观赏用的芍药花,因而不能摘下花朵,现在看到这无边的花海,红芍想摘下两朵,插到自己和桐儿的发间。抬头看到远处田间有农民在劳作,红芍大声问:“农家,我们可以摘一些花朵吗?” 不等农民回答,叶家老大就回答到:“乡下人种花子,收的是根,那根可以当药材卖钱,开出来的花,会争了根的养分,人家特意还要摘下来丢掉的,这花子,你想摘多少都行。” 葛生也不走近两个女孩,只远远看她们在繁花中互相嬉闹,那个红芍,是他一见钟情爱上的女孩,那个桐儿,是他可以付出性命来保护的亲人。 宁六子站在离开叶老大半截地远,稍稍靠近葛生的地方,嘴里念念有词: 今日阶前红芍药 几花欲老几花新 开时不解比色相 落后始知如幻身 空门此去几多地 欲把残花问上人 因为亳地产芍药,所以,当地的一些文人,平时常常将一些吟诵芍药的诗在一起品玩,葛生也有一些书院里的朋友,所以知道这首诗,听宁六子读完,问他:“这可是唐人白居易感芍药花的诗?” 宁六子:“正是,《感芍药花寄正一上人》。” 葛生:“我们今天来这里,花刚刚开到好,还没有‘几花欲老’,更没有‘残花’,你说些新鲜的来应景。” 宁六子:“那有什么难,就香山居士的,《草词毕遇芍药初开》”,说完冲葛生一笑, 葛生意会,开口读道:“罢草紫泥诏,起吟红药诗。” 宁六子接道:“词头封送后,花口拆开时。”然后,两人彼此应和,诵起了诗歌。 两人诵读完这首诗,彼此笑了一下,葛生知道宁六子比自己多读了许多年的书,在学问上自己和他没法比,就诚心和六子靠近,看到桐儿和红芍两人在一起玩的很开心,葛生正好借着和宁六子聊天,远远地看着她们。 红芍摘了一大捧花朵,用两只手抱着,向这边走来,素色的衣裙,配上鲜红的花朵,分外地好看。宁六子看出红芍目光里对葛生的情意,轻轻对葛生说一句:“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然后微笑着,不停地点着头,从红芍的旁边走过去,到地里去找桐儿说话。 葛生马上迎上去,深情款款地看着红芍,红芍两只手一举,将一大捧鲜花递给了葛生。 葛生将花束在胸前拿好,让花朵恰好处于自己的鼻子以下,目光从花朵上方穿过去,正落在红芍娇美可爱的脸颊上:“你刚才听到那人说的话了吗?‘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你可知道,赠人芍药是表达爱情的,你一下子送我这么多,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对我的情意,已经多到自己举不动了?” “你取笑我”,红芍从葛生手里抽出一朵花,这是一朵还没完全开放的芍花,然后向一边走了几步,离开葛生五六步远的距离,眼望着葛生,轻声说:“就算你将来可以抱鲜花满怀,我却只守着这一朵!等我们回到船上,我就用水养着它,等它在我面前,慢慢地开放。” 听了红芍的话,葛生心里感动:“你送给我的花,我一朵也不让它们掉落在地上,我一定悉心呵护它们,让它们的美丽照亮我们的未来!”葛生走近红芍,两人对面站着,四目相对,爱情的火苗,燃烧在他们的目光里。 桐儿在花丛里转圈圈,看到红芍摘下许多的花朵,她也摘了一些,但比红芍摘的,要少许多。桐儿正准备喊葛生过来,说自己摘了花,要送给他,却看到红芍抱着一大捧芍药花,直接向葛生走去。 桐儿和红芍在船舱里,互相说了年龄,出生的月份,名字的由来,还有衣服的样式等等,加上有些晕船,桐儿还没来得及问红芍,她是这船上谁家的亲戚,船就停下来,葛生喊她们下船去看花了。 下了船,桐儿对许多东西都感兴趣:河里的小鸭子毛茸茸的,叽叽喳喳地挤在水沟里;马蓝草开出细长的蓝色小花,像星星闪烁在绿色的草丛里;灰色的斑鸠从头上忽地一下飞出去老远;白色的家兔在笼子里大口地吃着主人割下的青草…… 现在,她想把手里的花儿给那个人,她嘴里叫着“我哥”,心里却认定了终身伴侣的人,却看到红芍向葛生走去,桐儿想跟着去看看红芍到底要做什么,想听听红芍会和葛生说什么,这时候,宁六子却出现在她的面前。 宁六子先是微微弯腰,揖了一礼:“小生颍州府人士宁永绥,因遭匪患落难,避祸到此地,幸得桐儿妹妹做邻居,实感荣幸。” 桐儿虽然没和宁六子说过话,但也是知道他的,赶忙还礼:“宁公子客气,我听我哥说过你了,你学问大,懂得多,街坊邻居的,以后少不了请你多帮忙。” 宁六子:“桐儿妹妹,以后有需要的地方,尽管跟我说,我一定尽我全力。你看,我现在家也没有了,父母兄弟也没有了,身上没有一文钱,寄住在姑妈家,哪里还有什么公子不公子的,能有碗饭吃,不挨饿,有个地方藏头,能躲雨,就谢天谢地了,桐儿妹妹,你以后也像你哥哥一样,叫我六子就行了。” 宁六子才来到打铜巷没多少天,他的事情,葛有常在家里已经说了多次,每次说起,都会对六子充满同情,桐儿听了多次,心里也同情六子,现在六子说自己的身世,语气里有一种冰凉的气息,听得桐儿心里酸酸的,少不得安慰他:“你家遭了这么大的难,就你自己逃出了性命,说明老天爷眷顾你,你得好好地活着,才对得起老天爷的照顾。一个大活人,将来做点什么事都能养活自己,吃住都不算大问题,你要是有什么难事,尽管到我家里来说,我哥待人最热心了,谁家有个事,他都好去帮忙。”桐儿顿一顿,接着说:“那我以后就叫你六子,不,六子哥,可行?” 宁六子匆匆点头答应:“管,管,我们说好了啊,以后,我叫你桐儿妹妹,你叫我六子哥。” 宁六子说完,主动伸手到桐儿手里,将桐儿手里摘的花束拿过来:“桐儿妹妹,我帮你拿着,你走路时看着地,别踩滑跐了。” 桐儿心里本来不想给他,但六子直接用手攥住了花束,桐儿若不丢手,就会出现两个人夺一束花的样子,叶家老大就在不远的地方,桐儿觉得那样不好看,心里想:“这把花子给你,我重新再摘一把送给我哥。” 等桐儿和六子说完话,又摘了几朵芍药花握在手里,过来找葛生的时候,葛生和红芍正情意浓浓地,在花前互相说着情话。桐儿快走近他们的时候,站在不远处的叶老大及时地喊了一声:“葛生,你们看好没有?可到集上看看,看老李叔让我们在哪里吃饭?” 听到喊声,葛生后退两步,和红芍间拉开一点距离,然后转过身,面对着桐儿和宁六子这边,他怀抱里,一大捧鲜艳的花朵,刺得桐儿有些眼晕,桐儿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里,只有稀疏的三朵花,和葛生胸前的大片鲜花相比,就像一棵树和整个森林一样。而刺痛桐儿心的是:她明知道葛生根本就没进到花地里,而是一直远远地站在田埂上,只有红芍,她到地里,摘了一大捧鲜花,然后去找葛生,现在,那一大捧鲜花,居然抱在葛生的怀里! 她是谁家的亲友?为什么也在这个船上? 现在,桐儿迫切地要知道这些了,她不想直接去问红芍,反正,这船上,除了红芍,其他人都是她认识的,老李叔是父亲的熟人,两家人常来常往,叶大哥是邻居,桐儿打小就认识的,现在叶家新来的这个表亲——宁六子,刚才也和桐儿熟悉了,桐儿叫他六子哥,这些人,桐儿都能够去问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桐儿竟然不想着先去问葛生。 以前,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开心的,不开心的,桐儿最信任的都是她哥哥,她都是第一时间来问葛生,可这次,她居然想到了周边的每一个人,就是没想先问一下葛生。 心绪乱乱的,思考着怎样避开葛生和红芍,去问老李叔,或者叶大哥,或者六子哥,问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周遭的一切都开始不真实了起来,模糊中,桐儿听到宁六子读到: 一夕轻雷落万丝 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 无力蔷薇卧晓枝 桐儿并不懂宁六子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模糊中听到葛生和他说话,好像有个“秦观”之类的名字,然后是叶老大不耐烦的声音:“快点走,吃完饭还要赶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草木之盟 第三十六章 桐儿莫名其妙地避开红芍,不愿意像来时一样,和红芍挨边走在一起,看红芍走在葛生的左边,就故意绕到葛生的右边,宁六子则走到桐儿的右边,四个年轻人并排着向前走。 叶老大落在后面,看红芍和葛生,桐儿和六子,心里有了新的想法。 这自古以来,亳人就说:“亲戚远来的香”,就是说,亲戚间,若是远道偶尔互相走动一下,会得到非常好的招待,但若是离的近,或者是经常见面,就不显得这么“吃香”了,若是像宁六子这样,本来是大户人家出身,突然家道中落,不得已寄居在姑妈家,随着住的时间增长,被嫌弃的可能性就越大。 叶家只是一般的小康人家,生活并不算富裕,以前叶老大走一趟舅舅家,虽然新的、旧的各种生活用品,舅母会给他收拾一大堆带回来,但叶老大心里还是感到被嫌弃的样子。现在,舅舅家突然就没有了,六子要在叶家长期住下去,六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拿,只会读书,在富人家这样的生活,到叶家可怎么行?平白地多了一个青年人吃穿住,对于叶家,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叶老大看到葛生和红芍挨边走在一起,桐儿和六子挨边走在一起,心里突然有了新的想法:要是撺掇着让六子和桐儿在一起,好歹葛家也能帮衬着点,六子也不至于一直在这家里吃穿。“要是老葛直接要了六子去他家铺子里做学徒,然后再把闺女给六子,那是最好的了,我家就不要负担六子了。”叶老大想到这里,就开始筹划起,如何让六子和桐儿走近的办法了。 红芍特意跟桐儿搭话,桐儿脑子里想着事情,完全没接收到她的信息。看桐儿从花地里出来后,脸上没有了笑容,说话也不搭理自己,红芍觉得这样一起走有些尴尬,她也想找机会和葛生独处一会,在脑子里思考许久,看大家已经离开花地有二、三里路了,突然说:“哎呀,我的花袋忘到那花地里了,我本来是想用它来装花瓣的。” 其实,这个布袋子,此时正在红芍的裙子腰上系着,只不过被上衣盖住,别人看不到而已。 葛生立即停下脚步问:“什么样的花袋?我去帮你找找看?” 红芍:“那东西颜色也不鲜亮,我放在那地方的,你去了不好找,还是我自己去吧。” 葛生:“这样吧,叶大哥,六子,你们和我妹先去集上找老李叔,我和红芍去找花袋子,然后去集上找你们,若是我们耽搁的久,就直接去船上。六子,麻烦你帮忙,照看好我妹妹桐儿。” 桐儿从地里出来,一直闷到现在,听了葛生的话,她马上说:“哥,我和你一起去找。” 叶老大正筹划着他的事,不等葛生回答,就跟桐儿说:“他俩个去就行了,你一去,又要慢许多,葛生一个人照顾两个女孩,太费劲,桐儿,你还是跟着我和六子吧,我们在前头走,先去集上,老李叔还在集上等我们呢。” 桐儿也没有什么必须去的理由,只好跟叶老大他们先去集上,一路上,叶老大暗示宁六子,多对桐儿献殷勤,宁六子心领神会,对桐儿的照顾加倍用心。 葛生带着红芍折转回去,往芍药花地里走去,等回头看桐儿她们已经变成很小的点,葛生问:“你真有花袋子漏掉地里了吗?” 红芍斜着眼睛看葛生,脸上带着微笑,也不说话。 葛生从表情中读懂了红芍的心意:“我也在想着呢,想着找个啥理由,离开他们,和你单独在一起说话,你就想出办法了。” 两个人高高兴兴走回到刚才看花的地方,在田埂上坐下来说话。快到中午的太阳,这时节已经热热地晒人了,田埂上也没有什么遮挡,红芍拿出一方手巾,葛生用手举着,给红芍脸上遮阳。田埂上的野草旺盛地生长着,红芍随手扯下几根草,编了一个盘扣结,放在自己掌心里,举给葛生看。 葛生一只手松开手帕,用手握住红芍的手,说:“你看,不管是哪里,都缺不了这青青的小草,这草是世界上最贱的命,我对你的心,就如这青草,长满天地之间,若我以后有负于你,老天爷就罚我:命比草贱,遭无妄之灾,不病而死。” 红芍赶紧用另一只手覆盖在葛生的嘴唇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葛生顺势又将红芍的这只手握在手中,两人四目相对,在葛生的注视下,红芍说:“虽说这草是世界上最贱的命,但这草也供养着世界上所有的性命,没有草,就意味着没有了生命的延续。我也以草起誓,若是我负了你,老天爷就罚我生、死不见草木,活着的时候,不得看见一棵草,看见草就死;死了埋到地里,周边方圆也不见一棵草木,见到草木就永不超生。” 两人以草为誓,以草为证,在天地间许下爱情誓言,彼此承诺,永不相弃。之后,两人又说了些彼此少年时候的趣事,聊着聊着,葛生看到离两人不远处,有棵茅根草。现在的葛生,并不知道这草的名字,但他却仿佛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种草。 葛生走过去,顺手捡起一小截树枝,对着这棵草的根部挖了下去,不几下,就挖出了几节白白的茅根。葛生本能地用手将茅根上面的土揉干净,也不用水洗,直接将一节茅根送进嘴里,仔细地咀嚼着。 红芍觉得奇怪,问葛生:“这个是什么?好吃吗?” 葛生手里还拿着几节茅根,自己觉得很奇怪,随口说道:“这东西有点甜丝丝的味道,你问我这个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说过这句,葛生忽然感到很诧异:这样的味道,自己分明是吃过的,这种略带甘甜的滋味,在舌尖上还有清晰的记忆,可是,自己在哪里吃过这东西的呢?在打铜巷葛家铜铺的记忆里,葛生并没有搜索到吃这种草的经历。 红芍准备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嘴里说着:“我看你熟悉的很,直接走过去,把那东西挖出来,放到嘴里就吃,还以为是你经常吃的东西,原来是你不认识的草根,怎么就知道这东西可以吃呢?”说着,双手伸向葛生,她希望葛生过来拉一把,拉她站起来。 是啊,这田埂上有许多草,各种各样的都有,我为什么直接就到这棵草的下面来挖?挖出来的这草根,我明明是吃过的,这味道我是记得的,可我怎么不记得在哪里吃过的呢?带着许多疑惑,葛生看向红芍。 这时候,红芍站的地方,离葛生不到一丈远,红芍的脸上,是那种温柔又好看的微笑,红芍的双手伸向葛生,仿佛向葛生招手喊:“过来呀,过来呀” 一瞬间,葛生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画面:有个好看的女人,伸手引导着自己,嘴里重复着那个声音,那声音如此清晰:“过来呀,过来呀”,脚下的路,是一个池塘的塘埂,池塘里有一汪清水,水面映着蓝天白云,池塘的旁边,是绿油油的麦田,而脚下的塘埂上,长着许多草——那种可以挖出白白的根来吃的草! “你是谁?”葛生发出很大的声音。 红芍被这句问话吓住了,她看到葛生的脸上满是狐疑,整个人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眼里也失去了平常时候的睿智和光芒,红芍吓得赶紧用自己的双手撑地,飞快地站起来,走到葛生身边,用手来摇晃他的肩膀:“你怎么了?我是红芍啊,我是红芍啊!” 葛生从记忆的画面里回过神,红芍素色的衣裙,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好奇怪,我在哪里吃过这种草根呢?我一定是吃过的,这味道我记得,可我就想不起来在哪里、和谁一起吃过的。” “想不起来咱就不想了,那天在花戏楼,你跟我说过,你的父亲叫周开禄,你是抱养的,这肯定是你小时候的事了,你那时候小,过了这么长时间,哪还能记得呢?不想了,想它怪费脑子的。” 葛生陷入了沉默中,红芍伸手过来拉着他,两人从花海的田头往码头走。 葛生的思绪,并没有从刚才的画面里逃出来,红芍拉着他往前走,葛生不要思考去哪里或者怎么走的问题,恰恰又让他的大脑胡思乱想起来。 葛生觉得自己双脚踩在田埂的绿草上,这感觉也很熟悉,仿佛有一个好看的女人,在他的前面,他紧赶慢赶地在后面追着,脚踩在熟悉的田埂上,那田埂也长满了高高低低的青草,在田埂的尽头,隐约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杏树,忽然就开满了洁白的花朵! “葛生,我们去哪里?是去集上找大家,还是直接去码头,到船上等他们?” 葛生的思绪再次回到现实里,红芍拉着他,站在一个路口,往东边方向的路,通向集镇,那里有红砖黑瓦的房子,和高大的泡桐树,泡桐树上开满了浅紫色的花朵;往北方的路,通往码头,一个简易的可以停靠船只的地方,在北边,涡河春水初涨,河阔水深,滚滚东流。 “我们直接上船吧,到船上等大家。” 其实,红芍跟葛生的想法一致,她也不太想去集上,在这船上,红芍只想跟葛生在一起,其他人在她的眼里,都是多余的背景:“好吧,我们就直接回到船上,我带的有吃食,我们就在船上吃一点。” 桐儿和宁六子、叶老大一起,还没走到集上,远远地就看到老李叔迎面向他们走来。叶老大远远地就大声问:“老李叔,你咋不在集上逛逛?” “我到街上走一会,街上也没几个人,到处都是关门闭户的,好容易遇到一个驼背的人,这人耳朵还有点不好使,问了半天才知道,今天不逢集。我原来就知道,这乡下的集市,要是赶上背集,是很难买到东西的,没想到这里不逢集的时候,这么萧条,连个开门的饭馆也没看到。” 说着话,离得近了,叶老大问:“没地方吃饭吗?” “我走了多半截街道,也没看到一家开门的饭馆,心想算了,反正我们带的有干粮有水,还是回船上吃一点吧,再说,在船上吃,还不影响船行,这一阵子世道不太平,路上能省些时间更好。” 一群人就折转过来,往停船的地方走。叶老大在前头,宁六子和桐儿在中间,老李叔从东面过来的,转过来就落到了后面。 “咦,葛生呢?还有那个勺子?”老李叔没看见葛生和红芍,就问大家。 桐儿接过来说:“那女孩谁家的呀?看花的时候,把花袋落到了地里,我哥帮她找去了。” 叶家老大回过头看一眼桐儿,然后目光就和老李叔的目光相遇,他看到老李叔闭了一下眼,轻轻地摇了摇头,心里掂量着这事不能自己先说,但又有一肚子的猜测和闲话,需要找个人说说,于是就故意慢下来,让桐儿和宁六子走到前面,他则落到后面,和老李叔并肩走。 老李叔听桐儿这样一问,就断定:“葛生找的这一出事,桐儿现在还不知道,老葛和葛吴氏不用说,也是蒙在鼓里不知晓,也不知道会有啥后果。”看到叶家老大和他并肩,也故意放慢脚步,让桐儿和宁六子离他们远一点,免得他和叶家老大说话,被桐儿听了去。 “老李叔,我爹爹跟我说过老葛家的事,可是真的?” “你们年纪小,看不出来,我们还看不出来吗?葛生是老葛从小抱来的,老葛虽然没说过,但我们这些老一辈的人,街坊邻居的,常年累月地在一起,知根知底的,能看出个小九九来,这老葛一直是想要葛生做女婿的,现在来了这一个红芍,也不知道老葛怎么处理,是就把葛生当儿子,给他娶个媳妇回来,还是要坏了葛生的事,让他和桐儿成婚,做自己的女婿?” “葛生来咱打铜巷的时候,我都十多岁了,没听说啥时候生的,他家里突然就多了一个男孩,我怀疑过不是亲生的,但是葛生自小就姓葛,桐儿也一口认定是亲哥哥,就没往深了想,原来是这样啊,我到现在才知道。” “要说这个葛生,也算是个不错的孩子,对老葛两口子也孝顺,对他妹妹桐儿也亲热,就是不晓得他要和别人家的女孩相好,老葛可同意。” “老李叔,我看刚才桐儿有些不对劲,问话的时候,语气也跟平时不太一样,该不是她知道了自己和葛生的事?老葛两口子也是的,这样的事,不是应该先跟男孩子说,再问女孩的嘛。” 老李叔往前面一看,果然,桐儿跌跌撞撞地往前,抢着步子走向停船的方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让人心疼。 老李叔忍不住跟叶家老大说:“唉,看样子是桐儿有情,葛生无意,这可怎么办?” 就在叶家老大退到后面和老李叔说话的时候,桐儿又问了一句:“她是你们家亲戚吗?” 宁六子不明就里,看看两边没有旁人,只有自己和桐儿挨边走着,就把早晨在船上听到的那一段对话,就是老李叔和葛生的对话,一一学说给桐儿,桐儿只听了个大意:葛生在华祖庵里救了红芍一命,现在红芍愿意以身相许,报答葛生,所以红芍的家人同意,同意葛生带着红芍一起出城看花! 所以,红芍会出现在船上! 所以,葛生会怀抱着红芍送给他的一大捧鲜花! 所以,葛生会把自己的妹妹丢给其他人,回到花地里帮她找花袋!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花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桐儿醉酒 第三十七章 桐儿回到船上的时候,葛生和红芍还没有回来。 宁六子看桐儿神色不对头,有心跟着进船舱里照顾一下,却遭到桐儿冷着脸,坚决地反对:“这间舱房是女孩子们住的,你不能进来。”宁六子讨了没趣,低着头,土着脸,回到自己和叶老大住的那间舱房里,倒在床上,闭了眼不吭声。 桐儿在舱房里,坐下来,又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到里面,最后仰面躺倒在床上,目光落到不高的船板上,在那里,有一只小蜘蛛扯出一条丝线,把自己小小的身躯倒悬在空中。 桐儿盯着蜘蛛,看它忽而向上快爬几下,忽而又顿住,悬停在空中。“你想到哪里去?是那条丝缠住你了吗?你的家人在哪里?你这样孤单,你不害怕吗?”桐儿对着蜘蛛不停地提问,蜘蛛也没有一句回答。 过了好一会,桐儿终于站起来,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抻了抻身上的衣裙,用双手的指腹轻轻地拍打几下自己的脸颊,然后冲小蜘蛛做出一个笑脸:“你幸亏遇到我,要是换了人,说不定你就没命了。”说完,伸出手,从上面捏住蛛丝,连着悬吊着的蜘蛛一起提着,走出舱门,然后将蜘蛛送到岸边的一棵树上,看着蜘蛛迅速地离开,桐儿长叹了一口气:“我放了你,可谁来放了我?” 老李叔和叶家老大看葛生和红芍没回来,两人也不上船,就在离船不远的地方站着。 这里是个集镇的小码头,规模很小,平时偶尔热闹的时候,能有个三、四条船同时停靠,今天老李叔带着葛生他们,从停下来到现在,还没看到其他的船,也没遇到任何一个人。想着今天不逢集,老李叔觉得没有其他的船,也是正常的事。 叶家老大继续和老李叔说着桐儿和葛生的事:“李叔,我本来还想撮合桐儿和我表弟六子两个人,幸亏的,到现在没来得及说,要是桐儿对葛生有心,这多不合适!葛生在家又孝顺,要是我葛叔两口子出来,不让他娶那个红芍,让他和桐儿成婚,我觉乎着他不会为了一个红芍,丢掉我葛叔、葛婶和桐儿一家子人的。” “也是的,葛生跟这个红芍的事,要是老葛同意,一萝跳蚤都不蹦了,大家都安了,葛生娶个媳妇回来,葛家再嫁个闺女出去,葛生也不能不给老葛两口子养老,这样也不错。就是怕老葛不同意,刚才下个船,看会子花,葛生跟红芍在一起了,你看看桐儿的神态,想出事哪。”老李叔把右手伸出来,比划给叶老大看:“葛生是老葛的手背,桐儿是他的手心,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一把芝麻,人都是攥在手心里,没有摊在手背上的哪!终归终,老葛不能让桐儿难过,是吧?” 两人聊了许久,看到桐儿从船上下来,离的近了,看到她手上捏着蜘蛛丝,上面吊着一个小蜘蛛,叶老大觉得有点恶心,人就往后退了点,看着桐儿把蜘蛛放到一棵树上,然后转过来,冲着自己和老李叔做出一个笑脸。 叶老大看到桐儿冲自己笑,突然不知所措了起来,唔噜唔噜几声,也没人听出他说了什么,这和平时在家里,街坊邻居的相处,可太不一样了。但此时的桐儿,却完全不知道叶家老大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老李叔在一旁,忙着说:“桐儿呀,饿了没?我们弄点东西吃吧,先吃我的,我带了葱花饼子,早晨你婶子才做的,现在还好吃着来,老葛那个老抠门,可给你路上带好吃的了?” 老李叔开始说话的时候,桐儿还没集中了注意力,听的不是很真切,到了后几句,逐渐就听得真了,尤其是后两句:“老葛那个老抠门,可给你路上带好吃的了?”这两句桐儿听清楚了,勉强咧嘴一笑:“老李叔,我爹爹给我带好吃的了,早上临走前,才买的油馍,买的多,说是够我和我哥吃两三天的,还有炒面,还有果子,我去拿出来,咱一起吃吧。” “闺女,莫急,莫急,到船上,咱支起来小屋桌,在上面吃,别拿多些东西,拿两个油馍来,够晌午你吃的,就行了。”老李叔看着桐儿走进船舱去拿食物,才和叶老大两人上船,两个人简单商量一下,老李叔将自己带的一壶减店集酿造的贡酒拿了出来,叶老大也拿了些花生米、面蚕豆出来做下酒菜。 这减店集出产的贡酒,可是大大的有名。 减店集离亳州城四十里,当地有一口古井,这口井据说到清朝已经存在了千年以上,井水甘甜清冽,用这口井里的水酿酒,酿出来的酒醇厚清香,无比诱人。早在一千多年以前的东汉末期,这里的酿酒大师就已经用九酝春酒的酿造之法,来酿制美酒,原料采用小麦、高粱、玉米、大米和糯米,在春天桃花开时制作酒曲,以桃花春曲来发酵,这样制作出来的美酒,每一坛都是人间精品佳酿。 说减店集的贡酒历史悠久,可是有依据的:北魏时期,贾思勰所著的《齐民要术》里面就有记载,曹操在汉建安元年的时候,曾经把这种酿酒的方法——九酝春酒,献给汉献帝刘协。《齐民要术》一书中记载了九酝春酒的酿造方法,这也是历史上关于酿酒方法最早的记录,这种酿酒的方法,在减店集一代一代酿酒师的传承下,历经千余年,到了明朝万历年间,阁老沈理把减店集出产的“减酒”进贡给万历皇帝,万历皇帝喝了之后,连连叫好,下旨封“减酒”为“贡酒”,以后年年进贡朝廷,这以后,减店集出产的好酒,就称为“贡酒”,这一“贡”,从明朝到清朝道光年间,几百年又过去了。 老李叔总共就带了这一壶贡酒,本来是想等到回程,生意都踏实了,该买的都买好,该卖的都卖掉以后,再打开来喝的,但今天看桐儿心情不好,就提前拿了出来。 叫了宁六子出来,四个人围着小屋桌坐好,叶老大和宁六子跟着老李叔品尝这古井水酿制的“贡酒”,大家劝着桐儿尝一点,桐儿也不客气,跟着喝了两杯。 桐儿在家里,哪里喝过酒?只喝了这两杯,饭还没吃完,就感觉脸上发烫,刚站起来想离开饭桌,去舱房里休息,葛生和红芍两个人恰好这时候回来了。 见到葛生,桐儿心里不好受,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人歪歪晃晃往后倒。葛生看桐儿脸上红红的,闻着她嘴里还有酒气,只当桐儿喝酒喝多了,伸手将桐儿扶住,用两只手从后面抓住桐儿的手臂,让桐儿的后背靠在自己的胸前,头倚在自己肩上,嘴里喊着:“我妹,我妹” 老李叔一看桐儿满眼的眼泪,赶紧跟葛生道歉:“你看,都怪我,我就让桐儿尝一尝,就喝了这么点,没想到桐儿没酒量,这八成是喝醉了,你看,这都怪我。” 葛生抓住桐儿的两只手臂,在桐儿的胸腹前面交叠起来,连着桐儿的手臂抱到自己怀里,一边抱住桐儿,一边安慰老李叔:“我妹没喝过酒,估计这头一回喝不适应,过一会就没事了,你们接着喝,我送我妹去休息。” 桐儿用力地把自己的双手从葛生手里挣脱出来,然后半转身,两只手抱住葛生的一只胳膊,脸埋在葛生的臂弯里,把鼻子眼泪都摁在葛生的衣服上,带着哭腔叫了几声:“哥,哥,哥……” 葛生不敢松手,怕自己松了手桐儿会摔倒,半携着桐儿,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答应着:“哎,哎,哎……”,答应了三次以后,听着桐儿还在叫哥,葛生无奈地笑了笑:“我妹从小就这样,做个啥事,都跟在后面不停地叫哥”,葛生脸冲着红芍,说完这句话,低头来看桐儿:“妹,你都多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黏人,莫乱动,靠着我,我送你去床上歇歇。” 桐儿紧紧搂住葛生的一只胳膊,声音不大嘟囔着说:“我就要小时候那样,你背着我送过去。” 这句话老李叔他们略远一点,没能听清楚,但葛生和红芍离得近,却能听见,葛生笑着哄她:“好好好,我背你,来,趴好。” 葛生把桐儿送到舱房里的床上,将薄被子盖好,哄着桐儿睡觉。桐儿两只手紧紧抓住葛生的一只手不放开,也没有一句话,除了偶尔喊一声:“哥”,剩下的,就是不住地流眼泪。 终究是喝了两杯酒,过了一阵,桐儿在葛生的安慰下睡着了,葛生这才腾出手,拉过红芍:“我妹以前没喝过酒,没见过世面,出了些洋相,让你见笑了。” “你说哪里的话,桐儿是你的妹妹,以后也是我的妹妹,咱妹妹的事情,理应咱俩一同担着,你咋跟我客套起来了?你去吧,到外面和他们喝酒说话去,不然,他们过一会还要来喊你,桐儿在这里,我来照顾她,你放心。” “红芍小姐贤良淑德,在下先谢过”,葛生用手握着红芍的肩膀,笑意盈盈地望着红芍:“我带的有吃食,你也要吃一些。” “嗯,你放心去吧,我自己去拿吃的,等妹妹醒了,我再让她喝些水,吃点东西。” 葛生和红芍回来后,船离开集镇码头,继续向前行驶。午饭后没有什么事,大家都睡了午觉,红芍照看着桐儿,过了许久,看看葛生并不来这舱房里,后来也靠在桐儿的边上睡着了。 桐儿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阳光斜斜地从格子窗上照进来,舱房里显得分外明亮。红芍没换衣裳,也没盖被子,在床边歪着,睡得正香。桐儿仔细地看看红芍:弯弯的眉毛,虽然细,却并不显得少,恰到好处地勾勒在眉骨之上,长长的睫毛覆盖住下眼睑,脸色粉粉的,鼻翼微微地翕动,上下唇没有合严,露出一丝丝的缝隙,仿佛是把微笑定格在那里一样…… “这是个好看的女孩子啊!”桐儿自己跟自己说,然后轻手轻脚地起来,站在地上看红芍。 红芍在桐儿的注视中醒来,睁开眼,看到桐儿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脸,惊慌地一骨碌坐起来:“你醒了?” “嗯”,桐儿依旧看着红芍。 “起来多长时间了?” “没多长时间,刚一会。” 红芍站起来,继续问:“你渴吗?可要喝口水?可想吃点东西?” 桐儿继续盯着红芍看:“我喝过了,也吃过了。” 红芍被桐儿盯的心里发慌,目光回避着,弯腰抻一抻床单,拢一下被子,招呼桐儿:“来,坐这,你可难受了?酒劲儿过来了吧?坐这歇一歇。” 桐儿转身坐在床沿上,用手拍拍旁边,示意让红芍也坐下来,红芍猜不出深浅,只好斜着身子,浅浅地坐在床沿上,双脚踩实地面,那样子,仿佛是面对什么危险,随时拉开架势准备逃跑的样子。 两人闷闷地坐了一会,桐儿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们家的事,我哥都跟你说了吗?” 红芍:“我知道你是妹妹,你们家就只有你们兄妹两个人。” 桐儿语气平淡地说:“我哥不姓葛,他是我爹爹抱来养大的。” 红芍:“这个,你哥跟我说过,他说他叫周葛生,你叫葛桐儿。” 从老葛和葛吴氏的谈话中,桐儿知道了葛生是抱养的,也猜出了父母想让葛生给葛家做女婿,只等自己长大了,就让自己和葛生成婚。前几天猜出了父母这样的心思,桐儿还怕是自己会错了意,故意拿语言从父母那里试探,结果被老葛各种暗语嘲弄,看着老葛和葛吴氏不时地对着葛生和自己,挤眉弄眼说着暗语,桐儿确定了父母的意思,知道自己是要嫁给葛生的。 这是桐儿做梦都想的事情呀! 从小到大,桐儿依赖着葛生,依靠着葛生:桐儿能记住的最早的回忆,都是自己在葛生背上,两个人在一起的画面;桐儿脑海中最清晰的温暖,就是葛生用手拉着自己的手,手心里传过来的温暖;桐儿能感受到最安心的时刻,总是自己和葛生两个人枕在一个红枕头上,并排躺在床上说话…… 从小到大,桐儿心疼着葛生,照顾着葛生,桐儿怎能忘记,自己拿着油纸伞去接葛生下学,狂风差点把自己卷跑;一粥一饭,桐儿将饭碗端到葛生面前;每日里劳作,桐儿将茶汤冷到合适的温度,送到葛生嘴跟前,浆洗、缝补、收干晒湿…… 得到了父母间接的肯定,桐儿已经将葛生当做自己的终身伴侣,更加心甘情愿地照顾葛生的生活,她也能感受到葛生对自己的好,就像这一次,葛生只是出去进个货,其实也就是三四天就回来,还专门向父母提出,要带妹妹出城玩,看看花,见见世面,桐儿多高兴啊! 可是,到了现在,桐儿才猜到一点真相:葛生只是想让自己来陪着这个红芍的! 听了红芍说:“你哥跟我说过,他说他叫周葛生,你叫葛桐儿”这样一句话,桐儿难过了许久的心,开始阵痛了起来:“哥,我和你每天都在一起,我还是从父母那里才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哥哥,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而且,你姓周,叫周葛生,这样的事,旁人都知道,我却从来都不知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亳城遭劫 第三十八章 桐儿心里虽然已经笃定了葛生和红芍的关系,但她还是想亲自问问葛生,只有葛生亲自告诉她:“红芍是自己的意中人”,桐儿才愿意去相信这个事实。 船上的房间不像住家户的房间那样大,和红芍尴尬地呆在这样一个窄小的空间里,桐儿既不愿意主动和红芍说话,也懒得回复红芍的话题,只用嗯啊之类的语气去应付。红芍换了几个话题,都得不到桐儿的回应,自己觉得没趣,也闭了口,不再言语。这小小的空间里,安静得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更让人诡异的是:整条船都沉浸在这种静默中。 宁六子想着自己的心事,从衣食无忧、饱学诗书的宁永绥,到今天穿着短衣上船搬货、拉纤的宁六子,命运跟他开了这么大的玩笑,使他还不能接受这现实:“若是当初在宁家,像葛家这种家世门庭,想攀附上我宁家恐怕都难,而现在,我自己主动想帮助桐儿,还被她拒绝了,果然是凤凰落地不如鸡。”想到这些,宁六子又开始怀念起他的家人,他家的祖宅大院了。 老李叔和葛有常相熟,知道葛家的事情,也能猜出葛家夫妇的心思,今天看到葛生、桐儿和红芍的种种表现,知道事情复杂,自己也不好掺和,就装作喝醉酒,睡到那里不说话。 葛生心里高兴,和叶家老大喝酒说话到午后许久,下午看看船行无事,就去睡觉了。这样,整条船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和走动,安静的让红芍心里打怵,她和桐儿一样,不愿意主动到那边去找葛生,只好坐在床的另一头,靠着船帮,眯起眼睛装睡着。说来也奇怪,这样坐着,反倒不像上午晕船了。 这样挨到太阳快要落山,葛生终于来到了这里。 听到葛生进来的脚步声,桐儿和红芍同时站起来,迎着葛生的方向,用眼睛看着葛生。桐儿看到葛生的目光先是看向自己,然后绕过自己的手臂,看向了红芍,那目光里,满满的都是柔情!桐儿斜着看了一眼红芍,红芍的眼里放出和葛生一样的光芒,两个人互相看着,仿佛桐儿根本不存在一样。 “哥,我想到船尾去看太阳落山”,桐儿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说出了这句,本来她想了许久的话:“红芍到底是你什么人?”可面对着葛生和红芍,她却没问出来。 “嗯,好,在大河上看夕阳西下确实美,你去吧。”葛生侧过身体,让桐儿从自己眼前走过去,目光依旧停留在红芍那里。 桐儿独自站在船尾,此时正是夕阳西下,彩霞满天,远处,水天一色,明亮灿烂,两岸平原沃野,绿裹云蒸,真的好美啊! “可这些在我的眼里,怎么都是戏文里说的愁红惨绿呢?”桐儿心里想着:“我哥没有跟着我出来,他留在那里陪着他的红芍,我离开那里,他和红芍就可以独处了,那是他心里想的吧?可是,我又能怎么办?” “我又能怎么办?”桐儿看着远处,水天交汇的地方,有一群鸭子游过,“虽然爹娘有意让我和我哥成婚,可他们还没有和我哥说明,我总不能自己主动跑到我哥面前,自己告诉他‘我要和你成亲’,这样的话,要多没羞没臊才能说出来呢?” 桐儿想了许久,依旧找不到办法,“总是要回家的,等回了家,在家里,总是我爹说话当家,我哥也不能不听我爹的话,我就在船上熬到回家,不要让别人看笑话。” 桐儿在船尾,默默地想着她的心事,直到所有的彩霞都褪了颜色,不远的岸上已看不清楚树和高岗的区别,船家大声地喊:“姑娘,快进船里去,天黑了,要是不小心掉水里,看都看不到,谁也没法捞你。”桐儿才慢慢地走回她和红芍住的那间舱房。 桐儿进来的时候,舱房里烛光明亮,她看到葛生和红芍斜对面坐在床的两头,两人之间隔着二尺远的距离,仍然像葛生下午刚进来时一样,互相看着对方,目光里都是温柔的情意,桐儿没听清他们正在说着什么,就一脚踏进门。 看到桐儿走进来,两人都立刻站起来,葛生过来拉了桐儿一把:“妹,你看,我弄了吃食,你和红芍姑娘一起吃些东西就睡觉吧,明天早上也不要忙着早起,咱们到地方还远着呢,这两三天里,就吃饱了睡,睡好了吃,高兴了,就站在船边看看风景。” 葛生说着就准备向外走,说完这些回头向红芍眨了一下眼睛,红芍会意,回了一个浅笑。 葛生向外走,桐儿向里进,两人的身体在门内交汇,桐儿向一边闪闪身,给葛生让路,葛生却欺身上前,嘴对着桐儿的耳朵:“妹妹,红芍将来是要进咱们家,做你嫂子的,你替哥好好照顾她,记住了?” 葛生说完,就离开了这里,留下桐儿和红芍,两人也没有话说,各自收拾了一下,然后在这不宽的床上,一人一头睡下了,直睡到第二天半上午,然后梳洗吃饭,吃过了继续睡觉。 总算到了地方,买齐了货品,大船回程。在离回家的目的地还有一百里水路的时候,相向而行的一条商船上,有人大声喊这船的船家,葛生和老李叔听见,赶快到船头来看情况。 “前面有强盗,你们莫往前开了,跟我们一起的那条船,走在我们前头,斜刺里一条小船过来,把他们的船栓上了绳,岸上几十口人一齐拉,水里也是人,小船上也是人,上了船就杀人抢东西,我们船在后面,一看不好,转过来就往回走,好容易逃出命来,你们莫去送命了。” 这边船家立马就把船转过头,大声地跟老李叔说:“这些时不太平,我们这样满满的一船货,肯定容易遭贼惦记,还是到前面的县城码头躲一阵,打听着平安无事了,我们再回亳州。” 大家都隐约知道,这些时日不太平,宁六子从颍州府逃出来,颍州府已经遭了难,现在看来,亳州这里也不太平了。 两条商船上的船家有互相认识的,他们大声地讨论着对付的办法,最后,两条船靠近着,放慢速度,并排往前走,船上的人都拿了刀子斧头之类,站在船的两侧,一旦有小船靠近,决不让他拿绳子来拴住大船,先开回到沿路的一个县城码头再说。 离那个码头很远,就看到那里冒出多处的浓烟,这样成片的烟火,绝不是普通人家烧火做饭的烟囱冒烟,老李叔叫了一声:“不好。”大家心里都已经明白:这县城码头也不能去了。 大船继续沿着水路向东,经过这县城的时候,大家都分外警惕,手持着刀斧,睁大眼睛看着水面,好在并没有人来抢劫。 本来想着明天就能回到家,可现在,船离家却越来越远了,桐儿和红芍按葛生的吩咐,呆在舱房里,一步也不迈出门。恐惧让人暂时忘记了其他,桐儿和红芍两人互相依靠着,躲在舱房里。 顺着河流,船往下□□了几个时辰。这里河宽水深,两岸视野开阔,一望过去,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商船上的人也松了一口气。 “唉,出来之前,我跟老葛老叶商量,原是知道现在世道不太平,走了这些天,看看快回到家了,心里还谢着各路神灵,没想到,这祸害就赶上了。”老李叔自言自语地说。 叶家老大:“老李叔,你和我爹还有葛叔你们都知道这一路不太平,咋还要出来呢?这下怎么办呢?” 老李叔:“这趟生意也是挨了又挨,实在挨不过去了。你看,乡下人有田种,在家里守着土地就有饭吃,我们城里人,没有庄子没有地,不干生意,连饭都没得吃,但凡能行一点,这趟也不会出来了。老大,你来的时候,你家货架空了两层了,再不进货,生意就要关门了,葛生,你家店里……” 老李叔说到这里,眼睛看着葛生,葛生用力地点点头:“唉,就是的,我家的铺子里,材料快用尽了,再不进铜板,我家就要停工了,不做活,一家人真是没有吃饭的门路。” “现在我们要去哪里?总不能不回亳州了” 几个人就在船上商量了起来,最后大家决定:等明天天亮以后,再掉转船头往亳州走,人分两拨,老李叔和葛生一起,叶老大和宁六子一起,轮流紧盯河面,做好防范,尽快回去,否则这样在水里漂着,也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船家也担心自己的家人有没有遭到强盗劫掠,也愿意一起冒险回程。 桐儿在舱房里,已经把葛生和红芍的事情丢在一边,等到商船又向西开上了回程,她焦急地和红芍说:“也不知道这贼人可进了城,也不知道我爹爹和我娘在家里可遭了强盗,我和我哥都不在家,要是有个什么事,我爹爹和我娘靠谁去?” 红芍和桐儿一样的心急,桐儿家里好歹爹娘在一处,红芍的爹爹已经一年没来这里了,那个小院子里,只有她娘祝氏和年迈的骆妈,如果遇到什么不测,现在空空的大院子里,连个吆喝的人都没有。心里虽然着急,红芍还是安抚着桐儿:“没事,没事,咱那里城墙厚,城里人多,州属也在那里,官府会派人守住的,嗯,官府不会不管的。” “我就想回家,我不想在船上了,赶紧回家” “咱的船正往回走着,很快就到了,我们就回家了” 两个女孩互相依靠,互相安慰对方,过了几个时辰,两人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在睡梦中,桐儿听到外面喊:“不好了!”赶紧跳起来问:“咋了?咋了?” 红芍也醒来了,拉着桐儿问:“出什么事了?” 然后,她们就听到船上的男人们都到了船的一侧,大声地说着话。 “坏了,那冒烟的地方是城里,好些个地方都冒着烟,亳州遭了祸害了。” “我们出来这些天,不知道家里出了多大的事,这些匪徒强盗进了城,可会抢劫杀人?” “可会?把‘可’字去掉,这些匪徒又不种田打庄稼,又不做生意买卖挣钱,他们不打家劫舍,靠什么吃穿活着?别说还打来打去的,要是抢不着,他们指定杀人放火。” “我家人也不知道啥样了” “我爹娘、媳妇、孩子都在家里,可急死人了” “船家,快点走啊” “这个样子,哪敢还向前走?我们这船上的人先保了命再说,你几个货主派个人,去打听打听情况,实在不行,我们把船上东西卸掉,空着船走,我还要回家看看老婆孩子人可在了。我们穿粗布褂子的,空着船,空着手,身上不值一个钱,也不怕遇到强盗。” 桐儿和红芍从舱房里出来,桐儿已经哭出了声:“哥,我要回家,我要去看爹和娘。” 红芍也吓得不知所措:“我们现在能回家吗?我们还能回得了家吗?” 两个女孩这一说,大家都急于回家了,老李叔跟掌船人说:“你们只管向前,如果遇到强盗了,船上的货都给他,我们自己搬过去送给他,不连累你们,现在还是快快回去,家里人不知啥样了,就是冒着没命的风险,我们也要回去啊!” 一船人心惊胆战地往前,远远的,葛生看到码头旁边,大桥上飘了一面红底蓝边的大旗,葛生认得这是朱总兵的旗子,不由欢呼起来:“老李叔,叶大哥,快来看,大桥上有总兵大人的旗帜,只要总兵大人的兵马在,匪徒就不敢猖狂了,我们往旗帜那里去。” 到了码头一打听,原来在葛生他们乘船出发后的第二天,亳州就遭了祸害,一伙贼人提前几天乔装进了城,在城里做内应,趁天黑,打开城门,外面的强盗骑着马,一拥而入,这些匪徒进了城,专门挑拣那些高宅大院,砸开大门就要钱,给的慢了就杀人,给得少了就放火烧屋。因为是夜里,知州人尚在梦中,一伙强盗冲入衙门,知州当场毙命,府衙也被打劫一空。 等到总兵带领大军来剿,这些匪徒已经在亳州城烧杀抢劫了三天三夜,带着他们抢到的金银财宝,几十匹快马,十几辆大车,出了城门,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船上的人也顾不得货物,到了码头就赶紧往各自的家里跑,宁六子这两天吓得魂飞胆战,一句话也没说过,看到叶老大下了船,就一步不离地跟着他的大表哥往打铜巷跑。 葛生带着桐儿和红芍,虽然也担心葛有常和葛吴氏,但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行动方便,他左手拉着桐儿,右手拉着红芍,先跑到大关帝庙前,看到小角门是开的,就让红芍先回家,看红芍进了门,葛生对她说:“我先回家看看,我爹娘没有什么事,我马上就来看你。”说完,拉着桐儿,飞奔而去。 红芍进了门:“咦,平时看门的老人哪去了?” 喊了两声,也没人答应,只好自己转过看戏的厢房,回到自己家的小院子里,还没到房门跟前,红芍闻到一股难闻的血腥味,她吓得大声喊:“娘,娘,骆妈,骆妈……”可喊了几声,并没人答应她,红芍哆嗦着继续往房屋门前走,到了门跟前,她看到门前的地上有一大片血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红芍家难 第三十九章 看到了地上血迹,红芍吓得失声大叫,啊啊啊地叫了几声。空空的院子里,并没有任何人回应,大院子里连看门人都不在,自己家的小院子里,母亲祝氏和老佣人骆妈妈都不知去向。 “这时候,葛生带着他妹妹桐儿已经走远了吧?他们说不定就快到家了,他们家里有爹,有娘,有哥哥,有妹妹,一大家人在一起,谁也不害怕,彼此可以互相依靠,我自己在这里再喊叫,谁能听到呢?谁能到这里帮我的忙呢?”停在原地自言自语一会,红芍大口地吸了几口气,稳了稳心神,硬着头皮往前走了没几步,就看到骆妈在门边躺着。 红芍跪到地上,大声地喊:“骆妈,骆妈” 骆妈眼珠子转了转,声音很小,断断续续地说:“人就要东西,你娘不舍得拿出来,他们打了我一棍,把你娘拖到里屋……”骆妈用力举起手,对着里面的卧室指了指,红芍站起来就往屋里跑去,在红芍站起身来的时候,骆妈指着卧室的手颓然地落到了地上,眼珠子不规律地转了几下,长长地往外出了一口气,再也没有往里吸气了。 红芍跑进屋,一眼看到自己的母亲祝氏躺在那里,脸冲着地面,一只手伸出去,手指明显受了重创,手掌周边的地上除了有血迹,还有明显的打击痕迹,使得那里的地砖都裂开了,身体周边的砖地上也都是血迹。 红芍扑到母亲祝氏的身上,大声哭喊着:“娘,娘,娘——”,可无论她怎么呼喊,祝氏也不能给她一点回应。 早在红芍离开亳州城的第二天,强盗就进了北关老街,抢了南京巷、爬子巷和白布大街几条最繁华的街巷,到了晚上,一部分强盗看这偌大的关帝庙没有人看守(看门人回家里招呼自己家老小去了),就占了戏楼两边的楼房睡觉,把大锅支到戏台下面,从不远的干鱼市抢了成筐的大鱼,从大牛市抢了牛,就在平时人们坐着看戏的地方,烹牛煮鱼,大吃二喝起来。 红芍家住的小院子,在花戏楼的大院子里面,从东面厢房的一个小角门里面转过去,这个小角门平时是关着的,开始时,强盗们并没有发现里面还有人家,恐惧中的祝氏和骆妈,悄没声息地关了自家的门,躲在屋里,不发出一点声音,强盗们也没发现她们。 到了第二天下午,祝氏又饿又渴,实在挨不住,听听那边大院子里没有什么声音,以为强盗都离开了花戏楼,就出来到厨房里找东西吃,正好被一个强盗头目在楼上看到了。这个时间,多数强盗去城里搜罗各种财物去了,强盗的这个头目在戏楼东厢楼上歇着,手下只有五个喽啰把门,这头目一看祝氏的穿着,联想着她住在花戏楼的院中院,知道她必是山陕商人养在这里的家室,就打算在祝氏这里捞到许多金银财宝。 喽啰们终于找到了通往小院子的角门,跟在强盗头目的后面,来到了红芍家的小院子里。 喽啰们搜了屋子,并没有搜到多少值钱的东西,他们把吓得瑟瑟发抖的祝氏和骆妈逼到门前站着,这强盗装出客气的样子来,跟祝氏和骆妈说,只要她们拿出金银财宝来,就不伤她们的性命。 廖洪顺一年没来,生计都要靠当首饰,祝氏现在根本没有现金,她又不舍得把自己多年来珍藏的金银首饰等宝贝物件拿出来,只哭着恳求饶命,那强盗头目失去了耐心,给一个喽啰递了眼神,那喽啰举起手里的铁棍,拦腰打了骆妈一棍,骆妈本来年龄就大,哪能受得住这么大的力气?一头扑倒地上,当场昏死过去。祝氏吓得鬼嚎起来,抱着头想往那边大院子里跑,强盗头目夺过一个喽啰手里的剑,对着祝氏的大腿扎了下去,祝氏顿时跪到地上,鲜血直流。 强盗把祝氏提着,拉进屋里,当着祝氏的面,细细地搜查屋子,当一个喽啰掀开祝氏卧室的床头时,祝氏不顾腿上流血,扑上去,在喽啰打开床头下面一个木盒子的瞬间,她伸手抓住了一个戒指,然后死死地攥在手心里,这个戒指,是当年廖洪顺最喜欢祝氏的时候,给她买的一块猫儿眼,在老字号首饰店里,用黄金镶了做成的戒指,这个东西,祝氏知道它能换普通人家一栋房子。 强盗头目把祝氏扔在地上,用脚踩着她的背,用剑从后背扎穿前心,一个喽啰就来掰祝氏拿着戒指的手,祝氏人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但仍然死死地攥着不松手,强盗头目转头左右看看,看到那边有一杆大秤挂在墙上,就过去拿下大秤砣,狠狠地砸在祝氏的手上,拿到了戒指之后,几个喽啰将屋里男人穿的衣服鞋袜全部找出来穿在身上,女人的,只拿了几件新一些的、丝绸面料的好衣服。 等红芍到家里的时候,祝氏已经死去两天了,骆妈昏死过去一天后,悠悠地醒来,她的腰骨已经断了,根本起不来,慢慢地往门里爬了一截,又昏死过去,等红芍回到家喊她,骆妈回光返照,跟红芍说了几句话,本来受伤就重,又两天昏迷躺着地上没吃没喝,老人跟红芍说完话,也一命呜呼了。 红芍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趴在母亲的身上哭,那身体是凉凉僵硬的,哭喊了很长一会,没有回复之后,红芍又过来哭喊着推骆妈,可刚刚她抓着骆妈的手,还是软的,现在也硬了起来。 天色暗了下来,夜晚来到了,红芍孤单地呆在漆黑的小院子里,面对着母亲祝氏和保姆骆妈的尸体,除了哭泣,她还能做什么呢? 葛生拉着桐儿的手,从大关帝庙的门口,飞奔着往打铜巷跑,沿路看到了一家商户大门洞开,门口有一具男人的尸体,脚冲里头冲外躺着那里,桐儿吓得失声尖叫,葛生攥紧桐儿的手,拉着她继续往前快走。一些人家的店铺有过火的痕迹,个别的屋子还有余烟黑黑地冒着,那些没被烧过的、完好的房屋,一律都大门紧闭,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经过。 “咱爹娘也不知道怎样了”,葛生放心不下葛有常和葛吴氏,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脚下步伐也快,桐儿跟得踉踉跄跄地,终于到了他们家所在的打铜巷。 和葛生桐儿经过的其它街道没有什么不一样,一眼望去,整条街,从西头到东头,街面的地上,乱七八糟的物品到处都是,有人家崭新的太师椅,有女人破了的棉布衣裙,还有烧了半截的木头……两边的门面,也有几家房顶被烧掉了,其它的住户都关门闭户。上半天,人们还听到喊杀声,马蹄声,沿街的商户们哪敢开门,各自躲到自己的家里,从里面顶住大门,只乞求上天保佑,保佑强盗不要进了自己家。 葛生和桐儿跑到自己家的门前,首先看到的是:自己家的大门虽然显得老旧,但却没遭到任何损坏,房子也完好,甚至大门上面贴的门神都完好如初。 桐儿离家门老远就开始喊:“娘,娘……” 到了门口,葛生用手拍打着木门,大声喊:“大大,娘,开门,我们回来了。” 叫了几遍,屋里才有了回应,葛生猜想:爹娘一定是在后面的住房里,前面铜铺子门也是关着的,所以很难听到外面的声音。葛生猜的一点也没错,葛有常和葛吴氏老两口,这几天都关了门,躲在后面的住房里,白天不敢起火做饭,等到了晚上天黑以后,才做些吃食省着吃,熬了三、四天,外面的哭声、叫声、房子着火烧起来的噼啪声,马蹄走过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声……都使他们心里害怕,不敢开门。 让葛有常和葛吴氏最害怕的是:他们的孩子——葛生和桐儿,乘了船跟老李一起出去进货,现在没有音讯!葛有常计算着时日,按平时的路程,葛生和桐儿昨天就该回来了。 “现在街上乱成这样,他们能在外面多玩两天,躲过祸事才好”。葛有常一遍一遍嘟囔着这句话,葛吴氏过来过去地向佛龛里的菩萨磕头祈祷,祈祷她的两个孩子能平安回家。 下午的时候,葛有常和葛吴氏躲在住房里,躺在床上念叨葛生和桐儿,这会子,正半睡半醒,仿佛听到有人拍门,葛有常一下坐起来:“桐儿娘,你听,可是葛生?” 葛吴氏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也不穿鞋子,光着脚就往前面跑,打开铺子门,看到葛生和桐儿都好好地站在眼前,葛吴氏伸手拉着两个孩子,进屋里,就跪在佛龛前磕头,千恩万谢地感谢菩萨保佑了自己的孩子。 葛生和桐儿进家以后,葛有常慌忙关了铺子的门。葛生等葛吴氏谢完菩萨,赶紧问:“大大,娘,咱家没事吧?” 葛吴氏惊魂未定地说:“吓死了哦,前天强盗来敲门,喊着‘不开门就砸门了’,你爹只得去开了铺子的门,一伙强盗进家里来,领头的一个高个子,脸上有疤瘌,到处翻东西,葛生,你住的楼上被翻得最多,啥啥的都翻一遍,我听着翻箱倒柜的声音,我跟你爹在楼下也不敢上去,后来就没有声音了,我约莫着在你屋里搜了有两顿饭的功夫,最后也没拿走啥东西,一伙人就走了哦。” “八成是强盗看咱家的东西不值钱,不稀罕拿个啥,之后就一直没进咱家,多亏得那会咱没重盖大门,门头子破,门面看着孬,躲过了这次祸害,你俩咋样?路上遇到坏人没有?从船上下来,回家的路上可遇到强盗了?” 桐儿坐到床沿上,船上听说的抢劫、路上看到的尸体等等,这些天的郁闷,这两天来的恐惧,一齐都在她脑子里盘旋,她瑟缩着靠住葛吴氏,葛吴氏顺手把桐儿的头揽到怀里,用手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桐儿的头发。 葛生坐下来回答:“我们昨天就该回来了,半路上遇到一个商船,那船是从咱这里往东开的,船上的人说,他们同路的另一条船,在离城不很远的河里,被强盗栓上绳拉到岸边抢了,我们吓得又转过头往东走了半天,船上大家都不放心各自的家人,今天就不管怎样都要回来,结果我们回来的时候,看到大桥上朱总兵的旗帜了。” “难怪上半天我还听到打杀的声音,马蹄的声音,下午啥声音都没有听到,一定是朱总兵带兵来到了,强盗们打不过,都跑了。” “这么大的城里,他们藏到哪里了,也说不定,哦,反正哦,家里关好门,这几天不要开门,哪里都不要去哦。” 葛生到楼上,看看自己住的房间里,物品摆放虽然和自己原来摆的位置有些不一样,但都摆放的整整齐齐,并不凌乱,就探着头,冲下面喊:“娘,你帮我收拾过屋子了吗?” 葛有常在下面,昂着头说:“强盗在你屋里搜了大半天,我们就想着强盗要的是真金白银,你屋里又没有金子银子,他们搜不到这些,会不会生气杀了我们俩,心里害怕的很。他们走过之后,我跟你娘关上外面的门,到你屋里看看,看到东西都摆的齐齐整整的,你平常用的也没发现少哪样,我俩就没动你的东西。” 葛生想到自己屋里值钱的东西,都在带鲁班锁的盒子里,那里面有他自己攒的一些零花钱,还有红芍送给他的定情信物,一只翠玉镯子,想到红芍的镯子,葛生赶紧拉开橱子,来拿他的盒子。 这个盒子,除了葛生自己,就只有桐儿知道打开的机关在哪里。葛生给桐儿做的鲁班锁,和自己的这个表面看起来差不多,但葛生自己的这个多了一道机关。老葛虽然揶揄过葛生,说:“孩子大了心眼多,东西都藏起来不给爹娘看”之类的,但从来也没想过要打开葛生的盒子,所以,老夫妻两个都不知道葛生的这个机关。桐儿和葛生兄妹俩个常常在一起说悄悄话,葛生不仅也给桐儿做了一个类似的盒子,而且还把自己盒子的打开方式告诉了桐儿。 葛生拿出他的盒子,把盒子放到自己的床上,急冲冲地打开机关,当葛生看一眼他盒子里的东西时,人就怔怔地坐在床边,傻眼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追问无处 第四十章 葛生呆呆地看着他的盒子,那个盒子里,除了他用缎子布包裹着的翠玉镯子,和他的一些零花钱——一串铜板之外,赫然放着两锭黄灿灿的金元宝! 这样数额的钱,只有当铜铺里需要买最大量的铜板时,老葛才会东拼西凑地凑出来,像葛家铜铺这样的店面,最多只算个手工作坊,养活一家人温饱不成问题,根本算不上富裕,家里使用的钱,一般都是铜板,连银子都很少能用到,更不用说金子了,更何况,这还是完完整整的两锭金子! 葛生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他把自己的盒子关上,再打开,打开再关上,反复几遍,里里外外仔细检查,盒子上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只有懂这机关的人,用正确方法开了锁,才能将东西放进去,但是,谁能打开我的盒子呢? 是妹妹桐儿吗? 不是的,虽然桐儿知道我的盒子怎样打开,但桐儿一直和我在一起,我们刚刚回到家,她还没来得及上楼来。 是大大和娘打开了盒子吗? 不会的,他们不知道我盒子的打开方法,即使他们能打开盒子,我们家里,才拿钱出去进了货,家里根本就不可能有这么多钱,如果爹娘真有这么多钱放进来,他们也不会不跟我说的。 那是谁呢?谁把金子装进了我的盒子里? “强盗进了我的屋子,翻了半天,什么都没拿走,最后,我的屋子里还多了两锭金子,难道是强盗放进去的?”想到这个,葛生自己摇头笑了笑。“只有强盗拿别人的东西,哪里有强盗偷偷给别人送钱的?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 葛生抱着他的盒子,准备下楼去问问大大和娘。思来想去,葛生觉得这钱只能是大大葛有常放进来的:“或者是大大和娘一直以来存下来的,存了十几年了也未可知,等着我娶亲或者妹妹出嫁用,所以有这样的大数目。” 葛生一低头,无意中发现,他睡觉的床好像被人挪动过。是的,长期放置的床和橱柜,和地面接触的地方都会留有痕迹,那是灰尘到不了的地方,可葛生发现,床的一条腿旁边,露出了一道没有灰尘的印痕,垫床腿的砖头,被人移动过! 忽然,葛生脑海里闪现出了一个画面,一个小小的男孩子,用铜铺里的细铁钎子,艰难地刻字,那字迹在葛生的眼前晃动“父亲周开禄”,葛生甚至能听到那个小男孩哭泣的声音,听到他孤独地边哭边说:“爹爹,我把你的名字写到砖头上,我怕自己长大就记不得你了,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好像那个男孩就在葛生眼前,葛生看着他将刻了字的那一面朝下,爬到床底下,把这块砖头换了垫床腿的另一块砖头。 葛生的心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隐隐地有些疼,那块垫床腿的砖头上,刻有“父亲周开禄”的字迹。 “父亲周开禄!父亲,你还活在这世上吗?我已经长大成人,虽然养父母对我恩深似海,我是一定要给他们养老送终的,但我总要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总要知道父亲周开禄生长的地方,父亲,你在哪里啊?” 葛生颓然坐倒在床边上,手里的盒子在大腿上颠了一下,玉镯和金锭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葛生忙着用手来抚平,这一看,盒子里又有了一个新发现:在盒子的底部,垫着有字迹的纸张! 葛生立马把纸张拿出来展开,这是一张用黄丹染成的万年红纸,黄丹染色能耐久,比起桑皮纸和包绸纸,这万年红纸经久不退色,是亳州地区特产的好纸。葛生看手里的这张纸,一眼看出了又老又旧,容不得葛生仔细看这纸张边缘的破损,纸上的文字就一下子把葛生的灵魂抓住了: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荆,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只读了两句,葛生就抬起头背诵了起来,一口气背完之后,葛生又陷入了疑惑中:“我什么时候读过这个?怎么背的这样熟?” 现在葛生不想下楼去问老葛夫妇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大大和娘,没有谁能写出这样的字来。 “打开了我的锁,在盒子里放了金锭,又放了这一张写了诗的旧纸,”联想到整齐的屋子,一个念头突然在葛生脑海里出现:“这个人,或许一直都知道我,都在关照着我。” “爹爹,是你吗?” 葛生轻声说了这一句,然后就怔在那里了:刚才在楼下,大大和娘明明说过,是强盗头领进了自己的房间! 桐儿经过一路的惊吓,现在一直躺在葛吴氏的怀里,老葛夫妇俩坐在床边安慰她,老葛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遍,诸如:家里人平安比什么都好,庆幸自己家里没遭大的祸害,葛生和桐儿兄妹俩都平安回家来了之类的话。桐儿在葛吴氏怀里慢慢睡着了,老俩口把桐儿放在自己的床上,盖好被子,然后去厨房弄晚饭。现在,听葛生说朱总兵带领人马来到,他们也敢天不黑就做饭了。 天黑以后,饭才端上桌。全家人经过这样的大难,都能平安度过,葛吴氏觉得应该庆祝一下。 和了面,做孩子们爱吃的旱烙馍,炒了一勺熟芝麻,在蒜臼子里捣成粉,拌上盐和胡椒粉,往炒熟的扁豆丝上一撒,再卷进烙馍里,吃起来那喷喷香。 喊了两声吃饭,没人答应,葛吴氏说:“桐儿睡着了,喊不应,天这么黑,葛生去哪里了哦?” 老葛:“没听到他开门出去,八成也累,睡着了。桐儿娘,你去叫醒桐儿,我上楼上叫醒葛生,让孩子们吃饱饭再睡觉。” 葛吴氏:“是的,这些天,他姊妹两个在外面哪能吃好哦,都叫起来,有他俩都爱吃的烙馍。” 老葛走上楼去,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快走到床跟前的时候,喊了一声“葛生”,黑暗里,他看得并不真切,只看到葛生坐在床边上。 葛生短促地答了一声“哎”,然后快速将写着《葛生》一诗的纸张折好放进盒子,双手用力往中间一挤一拧,把盒子关好,顺手塞到枕头旁边,人就站起来,站到了老葛的眼前。 老葛:“没睡呀,你娘以为你累了,睡着了,叫我上来喊你吃饭,你娘做了你喜欢吃的烙馍。” 葛生:“我刚才睡迷糊了一会,才醒,肚子饿了,正想吃饭,我要吃十个烙馍”,说着就往外面走,边下楼边喊:“娘,你做的烙馍可够我吃的?我饿得很。” “够哦,够哦,管你吃够。” 红芍伏在母亲祝氏的尸体上,撕心裂肺地哭着,黑暗、孤独、悲伤、恐惧……每一样都能令一个女孩疯掉,红芍就在这样的夜里哭泣,哭得太久了,自己也不清楚是困了,还是哭到昏厥了,迷迷糊糊进入了半睡半昏的状态,直到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才幽幽地醒来。 红芍醒来后,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早晨的阳光,从隔壁朱公书院那株枝繁叶茂的腊梅树间,一缕缕越过院墙,洒到红芍的脚下;一群洁白如雪的鹭鸶鸟,伸长它们细细的颈子,从前面小水塘边的树上,忽地一下,一起飞了起来,在红芍的头顶上排出“一”字队形,向着北方展翅飞去;微风吹过,花戏楼前的大铁杆顶上,铁铃铛叮铃铃作响…… 如果没有脚下干了发黑的血迹,这一切,是个多么好的早晨啊!可这样的早晨,在红芍的眼里,风声、铃声是悲歌,树叶间穿过来的光线像挽联,那洁白的鹭鸶羽毛,就是自己的孝衫啊! “我要找人来”,红芍一遍一遍自语着。 找谁呢?大院子里没有人。红芍现在知道了,这些跑南走北的生意人,他们的嗅觉比一般人要灵敏的多,早在亳州遭祸害之前多时,他们就离开了这里。院子外面的人从来都没有交往,要是骆妈活着或者还能认识几个人,红芍只认识葛生一个。 “葛生,葛生,你说了回家看看,没事就回来找我,经过了一夜,你为什么还没来?是你家里出事情了吗?” 红芍带着哭腔,又一遍一遍说:“你为什么还没来?”“你为什么还没来”…… “我来了,”一个成年男人大声地说着,话音没落,人就走进小院子来,他的后面还带着三个人,这些人手里或者身上都带着刀棍等家伙。 红芍迟缓地转过身,睁大眼睛看着进来的这些人,语速慢慢地说:“没有东西了,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人都死了,一个活人也没有了,你们来迟了……”说到后面,就只有声没有音了。 领头的那人走到红芍跟前,伸手抓住胳膊,扶住摇摇欲坠的红芍,不让她摔倒地上,大声地吩咐身后的人:“你们仨,四处查看一下,看看里面什么情况,”转过脸对红芍说:“芍儿,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二哥,你十二岁那年,我来这里住了七八天,我是你二哥,咱爹叫我来看看你。” 红芍慢慢地抬起上眼皮,斜着身子看了看眼前的这个人。红芍对于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家里有没有来过这个人,印象不是很深,仅仅从这人的脸上看,不错,这人眉眼间的神态像极了父亲廖洪顺。 红芍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话,自称二哥的人,以为红芍不相信自己的身份,用另一只手从腰间摸出了一串钥匙,举到红芍眼前:“这是家里所有的钥匙,戏楼上的,暗柜子上的,这院子门的都在……” 没等他说完,红芍就已经看到:钥匙串上挂着一个小桃篮,就是用桃核细细地雕刻成篮子形状的饰物,那个小桃篮是爹爹廖洪顺从外面买来给红芍玩的,红芍用绣花描红的笔,在上面画了一小朵芍药花,然后编了结实的丝线,把桃篮系在廖洪顺的钥匙串上。 看到这个系着桃篮的钥匙串,红芍努力地眨了眨眼皮,然后闭上眼,人摇摇晃晃地倒向一边。 来的这人就是红芍同父异母的哥哥,廖洪顺妻子所生的第二个儿子。 在红芍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廖洪顺带着他来过这里,那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俊朗男子了,来到这里,也不在红芍家的小院子里吃住,多数时候是和商会里的朋友了解行情,结伴游玩,晚上的时候,就在看戏的二楼房间里住下。 红芍依稀记得:父亲某一天带着自己去楼上见过这个哥哥,在红芍的印象里,只知道父亲喊他:“朗儿”,父亲吩咐自己喊他“二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有缘无分 第四十一章 红芍倒下去,并没有摔倒在地上,廖耀光一直用手抓住她的胳膊,看红芍自己完全失去了支撑,才用力把她拉住,让红芍靠在自己胸前。 查看屋里的人慌张地出来说:“屋里被人抢过,东西翻的乱七八糟的,有两个女人的尸体,看样子,不是今天死的,屋里那个年轻一点,尸体有点走味了。” 现在虽然不是三伏酷夏,太阳却已经很大了,中午的时候,有些怕热的人早就摇起了蒲扇,这样的气候,在地上放了三天的带伤尸体,已经开始腐化,发出难闻的尸臭味。跟着廖耀光来的人,怕这是廖耀光的家人,说得语句过分,人心里不好接受,就找了个词说“尸体走味了”。 “院子里,屋里、厨房里,还有活着的吗?” 查看的三个人都聚拢过来,互相望了望,其中一个人说:“没有,别说人,连个小鸡、小狗都没有。” 廖耀光怀里倚着红芍,也不进这屋子的门,跟那三个人说:“院子里有铁锹,到屋子后面的花园里,挨边挖两个坑,我出去一趟,不等你们挖好,我就回来了。” 廖耀光把红芍连拖带抱,弄到戏楼右侧的楼上房间里,那里本来是红芍和母亲看戏的地方,有桌椅板凳,也有卧榻。廖耀光就将人事不省的红芍放到卧榻上,他想着:先把祝氏埋掉,赶紧带上红芍离开这里,虽说临近的州府发了兵,但这里的州属被流寇端掉了,社会治安短期内一定好不到哪里去,这样的坏消息,等地方上报给朝廷,朝廷批示下来,国家的大军来到这里,还需要不少时日,这期间,半天也不能在这里多呆。 廖耀光来的时候,父亲得了心口疼的毛病,刚刚从甘州回来不久,在床前跟他说:“朗儿,去那里把你妹妹红芍带回来,好歹不要让她一个女孩儿流落街头,受人欺负,现在那里世道不太平,路上万事小心,实在没法儿,你就自己回来,我不怪你,我不能为了一个闺女,折了一个儿。” 廖洪顺的妻子在一边附和着说:“既然是廖家的女儿,总要把她接回家里来,”转过脸,就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廖耀光:“你去的路上,多带几个人,白天走路,晚上要住在城里,去的时候不要急着赶路,到那里,只接着你妹妹一个出来,但凡有一点危险,你先顾着自己,快快地回来,莫让娘日日担心。” 本来,在路上,廖耀光还想着见到红芍要怎么跟她说,自己来只接她自己,并不带她的母亲祝氏一起,现在,这样的麻烦没有了,祝氏死了,尸体都臭掉了。 把红芍放到卧榻上,廖耀光就下楼来,指挥着两个人挖坑,一个人去屋里,用床上的单子、被子将尸体裹起来,用绳子从尸体的脖子、肚子和小腿三处系上,拖到坑边,推着滚下去,再用土填埋上,然后,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铲了几铁锹土盖住地上的血迹,收拾的差不多,准备关门,然后带上红芍出发。 此时,廖耀光听到有人在外面喊“红芍小姐,红芍小姐……” 廖耀光估计是红芍母女认识的人,心里想:“这人一定还不知道红芍这里发生的事情,只要是熟人,知道红芍家里死了两个人,一定不会让红芍一个人在屋里,又伤心又害怕的,这时候人都昏死过去了,他才来门前喊。” 想着来的人应该不知道红芍家里的事,廖耀光心里急着想赶紧离开这里,就决定:“他要是不知道,我也不去告诉他,省的给自己惹麻烦,耽误时间。” 于是,廖耀光让一个人去大街上觅一辆带棚的马车,不管贵贱,能今天马上走就行;让另一个人去街道看看,能不能买到些吃食带上,糕饼果子、卤肉、炒面之类的都行;还留一个人,将这小院子里的房间都打扫一遍,将姑娘穿的衣裳用包袱包好,在屋里等着自己。 然后,廖耀光才走过来,到花戏楼的大院子里,问:“谁在喊舍妹?” 葛生昨天回到家,看到一家人都平平安安,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但他盒子里多出来的东西,却让他一直在猜度。 吃晚饭也没什么,葛吴氏只管把烙馍卷了芝麻盐往葛生和桐儿手里递,老葛依旧心里醋醋的,但他发现:桐儿只顾着自己低头吃饭,不像往常那样,忙着帮葛生添饭夹菜,和她娘一起关心着葛生,让老葛看着心里不舒服嘴里又说不出。 饭后,葛生和桐儿都去休息,葛吴氏在厨房收拾,老葛走过来问葛吴氏:“桐儿娘,咱家桐儿今天有点不对劲,到家这多会了,除了睡觉、吃饭,一句话都没说。” “哎呀,对,桐儿回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现在又去睡觉了”,葛吴氏停下手里的活,甩甩手上的水渍说:“我去问问他俩,可是路上遇到什么事情了,刚回来的时候,桐儿靠我身上一直抖,一直抖,我只当她是看到街上乱,吓着了。” 老葛制止了葛吴氏:“明儿个再问吧,孩子们今天乏,我看他们都去睡觉了,等明儿,明儿早饭后再问。你先在屋里问桐儿,有啥事跟我说,莫先问葛生。” 满腹心事的葛生,并没有感觉到桐儿有什么不对劲,也没有感觉到老葛夫妇的疑问,吃过晚饭,立即就上到楼上,关上门,也不掌灯,和衣躺在床上想他的心事。 想了大半夜,想的事情除了他盒子里来源不明的东西,还有他自己的身世。葛生不愿意去问葛有常,他怕伤了大大和娘的心,但葛生真的想知道:“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父亲周开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还活着吗?如果他还活着,还在关心着我,那他为什么要把我送给葛家来抚养长大?” 葛生在床上想这些问题,根本无法入眠,直到远处传来一声鸡叫,才有困意袭来,闭上眼,慢慢进入了梦乡,这一睡,就睡到了上午。 这天早上,葛生睡着了没起床,桐儿也睡着了没起床,老葛夫妻俩认为孩子们头一天太累,又着急害怕的,所以早上多睡了一会,也没叫醒葛生和桐儿。 等葛生醒来的时候,早饭时间早就过去了,他这时才想起红芍来,不知道红芍家里有没有事。葛生急忙穿衣起床,洗漱收拾,说了声到码头看看,就准备出门,葛吴氏拦住葛生,说了一堆少出门、危险的话,也拦不住,最后立逼着他吃了一点早饭,然后才放他出门。 葛生飞奔着就往大关帝庙跑,到了大门口,看大门紧闭,旁边的小角门开了一条小缝,里面隐约有男人说话的声音,自己不敢随便进去,只好在大门外大声喊红芍的名字。 两个随从和廖耀光一起出来,那两人在前,打开角门,点头和葛生招呼一下,各自出去觅车和买食物,留下廖耀光和葛生,一人门里,一人门外,对面站着。 葛生听到门里面有人问:“谁在喊舍妹?”知道里面的人是红芍的哥哥,立刻小心谨慎了起来。看到角门打开,门内有三个男人,正不知哪个是红芍的哥哥,就看那两个穿粗布短衣的人,弯腰点头打过招呼就径直出门远去,完全不在意葛生拱手还礼。葛生知道红芍父亲是巨商大贾,因而猜想红芍的哥哥要么是读书入仕,要么是继承家族事业,经商发财,看那两人穿着寒酸,举止卑微,断定这两人不是红芍的哥哥。 就在这时,廖耀光举手施礼:“在下姓廖,名朗,字耀光,红芍乃在下舍妹,敢问先生如何称呼?在门外呼喊舍妹乳名,为了何事?” 听了廖耀光的问话,葛生心里发毛,脸上发烧。在当时,婚姻讲究门当户对,男孩女孩成婚,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经过一整套合乎礼仪规矩的程序,彼此才能见面。那时候绝大多数的夫妻,都是结婚那天掀开盖头才见到第一面,而葛生和红芍,没有经过任何程序,却已经见了好多面,虽然红芍的母亲不反对,但在大清朝,女人在家庭和社会上并没有地位,没有红芍的父兄首肯,葛生和红芍的交往,随时都可以被认定为“男女私会”。 懂礼义廉耻的男人,会觉得“私会”是很不光彩的事,所以,当听到廖耀光问:“在门外呼喊舍妹乳名,为了何事?”时,葛生心里发虚,就像做了贼怕被人看见一样,赶紧回话:“廖先生,在下姓葛,名生,表字靖远,家里经营一个铜作坊,是个打铜匠,也没有人叫我字号,街坊邻居都叫我葛生……” 廖耀光自幼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看葛生长相英俊,穿着体面,说话红着脸,没有底气的样子,料定他和红芍关系不一般,心里鄙视祝氏和红芍,但表面并不表现出来,迅速想着方法打发葛生离开。 “我听舍妹说家里定制了一套铜镜,会有人这两天送来,葛先生可是来送东西的?” 葛生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廖耀光的话,自己跑到人家大门口,大声喊一个女孩的名字,实在是不光彩的事情,听到廖耀光这样一问,赶紧借坡下驴,回答道:“是的,是的,这院子里的一个老妈妈定了铜镜,说是红芍小姐要的,我只好在这里喊小姐的名字,多有冒犯,多有冒犯。” “不碍事,你把铜镜放下,要多少钱,我付给你。” 根本就没有的事,葛生手里哪有铜镜给他?想到昨天才乘船买了打铜的原料,葛生只得硬着头皮去圆这个谎:“我今天来,只是要跟贵府知会一声,这一阵子街上不太平,我家铜铺里买的原料还没到,铜镜还要两天才能做好,耽误小姐使用,真是罪过。” 廖耀光看着葛生目光游移,说话吞吞吐吐,只想着赶紧打发他离开这里,本来想了几种方法,没想到只这第一招,就让葛生入了套。廖耀光掩藏了内心的得意,装作恳切的样子说:“这不打紧,家父和我刚刚来到,还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葛先生过两天再送来吧。” 听说红芍家里不仅有这个哥哥在,红芍的父亲也在,葛生哪敢再进院子里?“如果要进去,至少要有人引见,带着礼物才行,现在自己两手空空,没名没分,断不能轻易见面。”,想到这里,葛生拱手别过廖耀光,没精打采地往外走。 红芍躺在卧榻上,迷迷糊糊听到仿佛遥远的天边有人在喊:“红芍小姐”,生命力慢慢地回到她身上,意识就像一点一点拼凑起来一样。红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睛,使劲转着眼珠,看了看周边,意识到自己正躺在自家的卧榻上,耳朵里嗡嗡吱吱地直叫,仿佛有几百个知了在身体周边叫着。红芍长长地呼吸了几次,稳了稳心神,然后在知了的密集叫声中,仿佛听到了葛生跟谁告别的声音。 “葛生,是你吗?我在这里”,红芍说出来这句话,声音实在很小,小到楼下在门里面站着的廖耀光都没听见,更不要说在门外的葛生了。 廖耀光看着葛生离开,从里面关上角门,上楼来看看红芍,看到红芍人已经醒过来,就到小院子里,找了些水和食物给红芍,说了些安慰的话。 不多久,出去的两个人都回来了,也买到了食物,也找到了马车,廖耀光看红芍吃了些东西,身体也好转了许多,就告诉红芍,她母亲和女佣的尸体都已经掩埋,这里随时会有强盗出没,父亲吩咐,赶紧逃出去避一避,过了兵灾匪祸才回来。 红芍到母亲和骆妈的坟上哭了一会,看随从将自己的衣服鞋帽一类的东西都打好了包袱,看廖耀光将家里的橱柜门窗一一关好锁上,知道自己没有决定自己生活的权力,只有跟着哥哥廖耀光离开花戏楼。 红芍上马车前,弱弱地问:“二哥,刚才有没有人到咱家来?” “哪里有,我早上很早就来了,到现在也没见到有人来这里,你看,这里虽然房子大,却是个供关公的庙,里面空空的,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世道不平安,谁还来做生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际遇人生 第四十二章 廖耀光掀开车帘,扶着红芍坐到车子里,自己和那三个随从都骑上马,一起出发,一路向北行进。 离开亳州城,红芍觉得自己的心都空了!就在前天,她还高高兴兴地跟着心上人,站在船头看夕阳,看草长莺飞,家里还有爱她的母亲和骆妈妈在等她回家,只经过昨天一天,爱她的人都没有了! 家里的那个小院子里,留给红芍的只有两个没有坟头的墓地。随着马车不断前进,亳州城,红芍从出生到成长全部在那里的亳州城,渐渐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而那座城里的那个人,红芍已经不确定自己还能再见到他了。 现在红芍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二哥廖耀光了,不管怎样,他总是自己父亲的亲生儿子,总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红芍能信任的人只有他了。因而,在路上,红芍对廖耀光说的话,无论什么都一味听从,就连伤心时小声哭泣,廖耀光说了一句“莫哭了”,红芍也隐忍住,只拿着小手帕关了车帘在里面擦眼泪,也不再哭出声。 廖耀光开始时,对红芍并没有多少感情,但看红芍的可怜样,心里产生了一点怜惜,路上也开始照顾起这个妹妹了。 走了一天,晚上住店,原来的马车结了账回去了,到第二天,从当地又找了一辆,廖耀光还像昨天一样,扶着红芍上车,红芍低头上车的时候,发现廖耀光左手的衣袖被撕开一个口子,于是就小心翼翼地说:“二哥哥,我带了针线,我帮你把衣袖缝一下。” 马车已经套好,大家都在等着上路,廖耀光不想让大家多等,就把自己的马匹交给一个随从牵着走,自己弯腰进到车里,和红芍并排坐在车里,把胳膊伸给红芍:“随便连几针就行,不张着嘴难看,就管了。” 这边马车颠簸着前行,里面红芍拿着针线给她哥哥缝衣服。红芍自幼就学习刺绣,廖洪顺认为人只要有一技之长,就能养活自己,所以在红芍年纪尚小的时候,花钱请了亳州城最好的绣工,手把手地教红芍,到现在,红芍的针线活,早已经不是一般人能够比得上的。 红芍用拇指和食指靠近针尖捏着针,用中指从后面固定,这样,就算车上晃荡,不小心碰到,针也不会扎到廖耀光。 红芍在衣袖的那个口子上,左右走针,最后缝成一片竹叶的形状,样子活灵活现,廖耀光猛一看,简直就像衣袖上本来就绣了这样一个图案一样,出于对红芍给他缝衣服的感谢,再加上两个人在车里挨边坐在一起,廖耀光心里对这个妹妹感觉亲近起来。 想到自己在大关帝庙门前打发走的那个青年男子,廖耀光觉得有点对不住妹妹红芍,反正现在已经远离了那动乱之地,不妨就告诉她。 “妹妹,我去接你的时候,遇到一个男子,说是叫葛生的……” 没等他说完,红芍急切地问:“你在哪里遇到他?葛生去找我了吗?” “你莫急,他去找你了,你当时正昏迷着,家里还乱七八糟的,一地的血迹,还有两具尸体,我就没让他进去。你跟我说说,你跟他到底如何了?可不要等到了家里,父亲母亲知道了,我母亲,想来你娘也跟你说过,她老人家规矩大,家训严,等到了家里,你再说些不合礼仪的事,小心家法伺候哟。” “要回老家里去吗?” “是的,现在你娘也不在了,总不能把你一个女孩子丢到外面。” 红芍低了头,吞吞吐吐地说:“爹爹秋天没来,我担心爹爹可是身体不好,可是生意出了问题,后来就生了一场大病,我娘以为我不中用了,带我到华祖庵求神医保佑,神医已死去一千多年了,每天还那么多人去求他,神医根本管不过来。我昏死在华祖庵里,幸亏遇到葛生,他与我们萍水相逢,却出人出钱,帮我们雇车,找医生,治好了我的病。后来,我和娘生活窘困,也多得葛生帮助,我娘看爹爹一年多也不来,就做主要将我许配给他,这事刚刚提出来,还没来得及请媒人,家里就遭了难。” 红芍将自己对葛生一见钟情,二人戏楼私会,以及跟葛生乘船出去游玩的事都瞒住不说,只说强盗来时,自己藏在园子里,趴到那一地长了五年的芍药花丛里,躲过了杀戮。 廖耀光听红芍说躲在花丛里怎样的害怕,趴到地里,长时间不敢动,后来回到家看到母亲和佣人已经死亡,又是怎样的害怕,哭到昏死过去,如此这般的一些事,更觉得这个妹妹可怜。 “妹妹,我看那个葛生,长得一表人才,说话也得体,他说自己是个打铜匠,和咱们家是不太门当户对,但他有个手艺,就能有碗饭吃,人也读过书,也不是大字不识的粗汉,你若心里喜欢他,等咱们回到家,我来帮你跟父亲和母亲说说,就说你娘已经将你许给了他,通知那个葛生,让他三媒六证来娶你。” 廖耀光说完这些话,红芍就差没给他磕头了,一忘情,也不顾自己原来和这个二哥哥并不熟悉,双手抓住廖耀光的胳膊,前后不规则地摇晃起来,“二哥,二哥”不停地叫。 兄妹俩人熟悉了起来,一路上,廖耀光把家里的人和事一样一样说给红芍听,红芍则像个小迷妹一样,用崇拜的眼光看着这个哥哥,把他说的话都当做至理名言,廖耀光说一句,红芍就点一下头,“嗯”地回应一声。 就这样,经过了许多天,廖红芍终于走进了她父亲的家。 葛生从家里出去,葛吴氏看桐儿也已经起床,就过来坐在床边上,看着桐儿梳头:“我桐儿真俊” 桐儿心里不高兴,说起话来也不是平时的娇羞模样,语气里一股怨念:“娘啊,你可别笑话我了,是个女孩儿都比我好看。” 葛吴氏从语气里听出了问题,忙着问:“桐儿,从昨天你回来我就觉得不对劲,可是跟你哥出去这些天,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是谁说了你啥了?你说说,我找他去。” 不管葛吴氏怎么问,桐儿就是不再说话,葛吴氏没办法,只好说:“你不想跟娘说也行,我去找你爹来,你说给你爹听。” “你去问老李叔”,桐儿终于开口说了这一句。 葛吴氏忙着就去找老葛,今天的街道上,有的人家已经开了门,也有人开始打扫街面上的废弃物了。葛生开了门,离开家,老葛在家里也坐不住,他回手将自己家的门在身后关好,人站在自己家铜铺的门口,东西张望着整条街的情况,看到对面的老叶也站在门外面,两个人就聊起这几天恐惧的事。 葛吴氏把老葛拉回家里来,跟他说了桐儿的情况:“桐儿说,叫我们问老李去,肯定是路上出了啥事了。” “我就说嘛,这两个孩子有事,你看平时,两个人好的,不干活的时候,有空就到一起说话,昨天回来,桐儿直接睡了,葛生上楼去,就一直没下楼,喊下来吃过饭,又上楼去了,两个人回到家,到现在还没说一句话,一定是他两个闹意见了。”老葛和葛吴氏在铜铺里说着,声音还不敢大,怕桐儿听到了。 “你说,不会是葛生欺负了桐儿吧?” “他敢,要是他欺负了桐儿,看我可能轻饶他”,老葛压着嗓子,语气里有些恼怒。 “要不,你去老李那里问问,问问咱家俩孩子一路上咋着了。” 葛生离开大关帝庙,沿着花子街慢慢向前走,他现在还不想回家。葛生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跟家里说“要去码头上看看货去”,昨天他们的船开到码头,离租船结束还剩两天时间,按规矩,船家留下人看船,租船的货主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来取货都行。葛生看红芍不成,现在只好去码头看看船上的货,然后准备和老李叔和叶老板商量,如果今天下午街道上不乱了,就寻一些人,把船上进的货搬回家。 葛生经过一座庙,平时葛生也没拜过庙,但今天,他想念的女孩儿没见到,心里不舒服,但让他更担忧的问题是:当着红芍哥哥的面,他竟然都不敢说出自己和红芍两情相悦!红芍虽然是廖洪顺在外面养的女人所生,但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女孩,自己家只是个小小的手工作坊,和人家门不当、户不对,红芍的父亲能不能应允他和红芍的婚姻?从昨天到今天,葛生经历了太多,思考了太多,想得他头都疼了,经过这间不大的庙宇,葛生看看没有其他人,就自己走进去,在蒲团上跪下来,给庙里正位上的神像拜了一拜:“神仙保佑,保佑全城老小、家家户户都平平安安”。 还没到码头,远远看到停船的那里,人头攒动,闹闹嚷嚷,葛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跑了一段到跟前,这才看清:他们运货的船上,船家留下一个老年人看船,这老人正拿着长长的撑篙,驱赶着那些企图上船的人,船下已经有不少人,手里拿着各种货物,葛生看到,那些货物里,有叶家进来的百货,也有老李叔家进来的布匹,葛生还看到,有两个人把他家买来的一块薄铜板放到地上,使劲地折叠,用脚在上面踩踏猛跺。 葛生大喊着:“放下,放下”,人就到了船跟前,他本来想到那两个人跟前,抓住他们,告诉他们,那是自己家里买的货,让他们把手里的铜板放下来,但却看到有七八个人,趁着看船老人把撑篙放下歇一口气的空,一呼隆上到船上,进了货舱。 在混乱中,葛生听到有人在船上喊:“过来,到这里,这里有黄铜,黄铜值钱。” 葛生来不及管那两个人了,几步就跳上船,从老人手里接过撑篙,大声喊:“黄铜是我家的,谁再拿,我就跟他拼命了。”然后又对看船的老人说:“起锚,把船往河里走一点。” 在船上正拿东西的人,有的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人空着手下船,葛生也不对他们做什么,只举着撑篙眼看着;另一些拿东西的人还在观望,不舍得放下手里刚刚拿到的东西,他们仿佛觉得这些东西原本就是自己的一样,觉得不拿自己就吃亏了,他们想等葛生不注意的时候,或者葛生举着的撑篙打到其他人头上的时候,趁机偷跑下去。 大船离开岸边才几尺远,岸上的人就哄闹了起来,一类人觉得船到河心里,就拿不到船上的东西了,另一类人是和在船上的那几个有亲属关系的,一旦船到河中,那些人要怎样下来呢?这两类人有一、二十个,这些人过来站到水边,不顾人半截在水里,抓住船上的诸如船锚、船帮之类的,不让船离开岸边。 这些人声音嘈杂,有人看到船被拉住,又准备往船上爬,里面有人拿着东西要往外出,外面又有人准备往船上爬,岸上那些已经拿到东西的人,陆陆续续地带上东西离开,还有人把拿到的东西送走,又回来拿第二趟的…… 葛生手里的撑篙,是长期在水里泡着的、喝饱了水的竹竿,足有三十斤重,如果高高举起来,砸到人头上,弄不好就要出人命,葛生不把撑篙往人头上打,只将撑篙落下来,砸到水上,溅起多高的水花,那些人看葛生并不下死手打人,更加大胆起来,葛生眼看着水花将那些要上船下船的人推得一趔趄,等水花一过去,人又围上来,葛生急的无可奈何,好话坏话说了许多,嗓子也喊哑了,就差抱头大哭了。 老葛去找桐儿和葛生的老李叔,到那里问了句:“我家俩孩子在船上可是闹别扭了?” 老李叔反问道:“葛生呢?葛生现在在哪里?” 老葛:“葛生早晨出去了,说是去码头,看看船上的货。” 老李叔接过来说:“你家葛生真是好孩子,小小年纪,多能操心,现在世道不太平,咱的货还是早点搬回来的妥当,放到船上也不放心,现在不比平常,我正准备去码头看看呢,你来的正好,咱俩一块去,你不是说,葛生也在那里吗?” 两个人一边走着,一边说话,老李说了一些路上的事情:孩子们去十九里看花,宁六子搞不清十八里和十九里的距离,自己劝桐儿喝了两杯酒喝醉了,在船头看日出日落等等,却只字不提廖红芍的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覆巢之下 第四十三章 老葛听老李说的,都是高兴的事,没有哪一样是可以让桐儿心里难过的事,觉得老李说话在绕弯子,心里更加的不放心,正准备继续问“可还有其它的事?”就听见远处人声嘈杂,远远地就听见葛生嘶哑的声音大喊:“放下,放下,不要拿,不要拿……” 两人一看就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拼命跑过去,老李跳到船上,拽过一根缆绳,伸手就甩出去,一溜打着四五个人,老葛在岸上,左右看看,找到看码头人坐的一条板凳,拎起来举着就要砸人。 船上、船下那些人一看,知道货主家里来人了,所有的人一哄而散,走到后面的几个人怕挨打,手里的东西都扔在地上,空手逃走了。 老葛再顾不上说桐儿的事,赶紧先上船来看葛生:“可有人打你吗?可受了伤吗?” 葛生看到大大和老李叔一起来了,人就松了劲儿,一屁股坐到船板上,拿着撑篙看着船上其他人空手下去了,才把竹篙丢到一边。听到老葛用着急的语气问他,赶紧回话:“没事的,大大,他们没碰我,快查查船里的货都少了哪些吧。” 老李招呼着老葛进船舱查货,一边对葛生说:“葛生年轻,跑得快,快去老叶家,叫他家人快快来。” 等叶老板带着叶老大弟兄们和宁六子等人一起来到,老李叔已经将船上的物品清点的差不多了。老李全程在船上,各家买的货物数量,他都知道,清点之后,老李家的布匹损失最多,少了大约三分之二,葛生家的铜板少了近半,老叶家的百货也少了一半左右。 叶家的儿子看船上少了这么多的东西,开始怪罪看船人,看船的老人委屈地说:“来了那些人,他们一齐抢,我一个人哪里看得住?”老人用手指着葛生,接着说:“他也在场的,你问问他,可有办法?” 叶家的三儿子听了,又抱怨葛生:“你都到地方了,咋还守不住咱的东西,还被人抢走这么多?” 老李听到这里,直接截住话头,劈头盖脸地数落叶家的儿子们:“东西被人抢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呢?你家兄弟们多,势头子大,咋不来守住货物?你们但凡能像葛生一样操心,时不时地来看看船,也不至于挨人抢成这个样子,葛生在这里吼人挨打的时候,你们都哪里去了?要不是葛生先来看看,现在一样都不剩了,看你还说不说!” 叶老板也过来安抚葛生,看看葛生可有哪里受了伤。货物是被人抢了的,又不是没看好挨偷的,所以,船家是不赔的,三家只好自认倒霉。 葛家铜铺这次损失不小,黄铜值钱,损失的这些材料,够葛生父子俩,一锤子、一锤子敲打半年,还要把做出来的产品卖掉,才能挣回本钱来。上午把剩下的货物搬回家,下午葛家铜铺就开业了。在这以前,葛生担了主要的活计以后,老葛干活就少许多,常常有空和人侃个大岔,一壶茶白乎半天,今天,谁也没说什么,老葛就主动坐到铁砧子前,和葛生一起闷头干活了。 老李家和老叶家也开门做生意了,其他的人家也有开门的了。混乱昨天刚刚过去,今天这些街道上,就有不少人家开始做起了生意,就算有些风险,就算诸多困难,人们总要活,总要吃饭啊! 老葛把要问桐儿和葛生的事撂到了一边,埋头做起了活,家里一下子损失了这么多,葛生心里一样不好受,闷着头只管干活。打铜巷里,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遍了整个街巷,那些关着门的人家,一扇一扇地打开了门,这声音,仿佛宣示着:平安了,可以工作了。 可以工作了,是多么值得赞美的事情啊!人们只有通过工作,才能挣到钱,才能生产出赖以维持生命存在和发展的物质资料;可以工作了,也意味着太平了,安定了,就像现在的打铜巷,打铜的声音响起,简直就像一首动听的歌,唱开了家家户户的大门,来迎接新的生活。 这样过了一天,老葛又想起了桐儿和葛生的事情了,因为,在家里,桐儿处处躲避着葛生,除了吃饭,多数时间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就算葛生从忙碌的工作中歇一会,或者吃饭的时候,想和桐儿说句话,桐儿也只是“嗯”“啊”地对付着回答一下。 葛生这些天心事重,干活的时候,人闷着不说话,吃了晚饭,就早早地上楼睡觉,说是太累了想休息,做出来一面铜镜,自己反复照过来照过去,也不言语。 两个孩子再也不像他们一起出去前那样快乐地交流了,葛吴氏和老葛看桐儿和葛生都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后,两人摸着黑到前面的铜铺里。 和谐的夫妻生活到了一定的年岁,夫妻双方就会在很多事情上想法一致,彼此的心事不用猜,互相都懂。就像老葛平常打趣他的妻子葛吴氏时说的:“你一撅腚,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 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心事,葛有常直接就问葛吴氏:“桐儿娘,我看八成是两个孩子懂那个事了,在我们脸面前做生分的样子,反正咱早有打算,干脆就说开了,到秋就办事,你看可行?” 葛吴氏在黑暗里摸到板凳坐下来,她用女性的直觉,觉得桐儿的情绪不对,但又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她的想法跟老葛完全相同,甚至比老葛的想法还要干脆:“不到秋,夏天办也管哦,我们家房子现成的,又没人要彩礼,又没人要求大操大办,花不了多少钱,办了事,我俩就心净了,不操他俩的心了哦。就是……”葛吴氏吧唧一下嘴,“就是,我觉得哦,咱自己去说,可能不好,还是找个人来跟葛生说哦 。” 老葛把板凳拉过来坐下,坐到葛吴氏的身边:“我也跟你想的一样,咱还是找老曹来说吧,葛生的事情,老曹都晓得,咱家里的情况,老曹也了解,让他跟葛生说,葛生要是愿意,像你说的,今年夏天就操办了这事……” 老葛说到这里,葛吴氏把手往他手臂上一搭,嘴里又轻轻地发出了一点响声,这响声跟她先前说话时吧唧嘴一样,在黑暗中听来,既不是吃饭时的吧嗒声,也不是叹气时的唉嗨声。老葛立刻感应到了自己妻子的情绪,小声问:“你说,这事还玄乎吗?” 葛吴氏接着又吧唧了一下:“咱家桐儿,她的心事我知道,不会出啥岔子的;咱葛生,原来他的事我都知道,就这些天,他的事我也不晓得了,你看他,从进货回家到现在,要么干活,要么就上楼睡觉,心里跟多少事的样子,人大了,心也大了。” 老葛声音更小,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葛生总不会不愿意这事,我明天去找老曹说去。” 然后,两个人就不再发出声音,只互相挨边坐着,在黑暗里,在他们家赖以生存的打铜铺子里,沉默着。 葛有常吃过早饭,按照他和妻子葛吴氏商量好的,去找曹百里来商量孩子们的婚事。曹百里家在曹家巷口,葛有常家在城外的北关,相距二里地左右,老葛从城北门进去,这时候城门大开,城门下面的地上还能看到暗黑的血印,也没有人在城门下面经过。 老葛走在空空的城门下面,一脚踩下去,仿佛能听见脚步声撞到城墙上的回音,心里隐隐地感到有点打怵。 北门大街比葛有常家所在的打铜巷,损失的惨重太多了:这里的商铺,幸存下来没被烧的,连一半也没有,到处是断壁残垣,祸乱已经过去三天了,还有一些人家在办丧事。和平时办丧事不同,任何一家都没有“响”,也没有满地破孝的场面。这要在平时,家里老人寿终正寝,中等以上的人家,都要请个唱戏的班子,吹吹打打唱上两三天,这在当地叫做“响”;家族按辈分、亲疏远近,所有人都穿不同的孝衫子,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媳……如此这般,一直往下面排,分列不同的位置,这在当地人们的口头上,叫做“老坟头上看远近”。一个老人,到他老本之年,如果开枝散叶,儿女成群,孙男第女乌央央一地白孝袍,那就算最大的人生成就了。是的啊,功名利禄,家财万贯,如果没有子子孙孙来记录,来继承,来弘扬,又有什么意义呢? 老葛不忍心去看那些安安静静办丧事的场面,加快了步伐往曹百里家里走,不多一会,就走到了。 曹百里家以前住的房子,是土坯草顶的老房子,比左右两家高大的砖瓦房,显得矮一些,又退后了一点,葛有常走到近前,才看到:房顶没有了,夯土而成的跑马墙,墙面乌黑,那是着火以后的痕迹。老葛立即意识到:曹百里家遭了祸害了! 是的,曹百里家遭难了。 曹百里家住在亳州城里,亳州城在乾隆年间加固了城墙,城内广袤各三里,号称周长十里,东、西、南、北四门的连线,合为十字大街,正正方方把整个城市划分为四个等分,连线交汇于四隅总路之冲的大隅首,大隅首往南门,叫做南门大街;大隅首往北通往北门,叫做北门大街;往东连接东门,叫做东门大街;往西连接西门叫做西门大街。曹百里家住在北门大街以东,离州属所在地距离不远,那日抢匪祸亳,端了州属衙门,杀了孙知州,一把火烧了学正属、训导属和吏目属等建筑,州属周边的地方,覆巢之下,哪能幸免? 曹百里家的是草屋顶,现在又是热天干燥,别处着火,风吹来的火星一落上,立即就着了起来。那天老曹又下乡去没回来,家里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老葛看到这情景,赶紧从门里——门已经烧掉,还剩门洞,走进去,屋里多数东西都烧掉了,剩下几样:土和石头支成的灶台,土坯垒砌的大炕,半截桌子腿,还有一个可以当做板凳坐的石头墩子。 床上火烧后留下的黑灰被扫掉,但并没有扫彻底,放脚的地方,还有许多灰烬,曹百里就在土坯垒砌的大床上,穿着衣服睡着,头冲着黑黑的墙壁,显得他头发白的特别刺眼。老葛记得,就在十天前,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曹百里的时候,他的头上几乎还没有白发。 “老曹”,葛有常见到曹百里睡在那里,忍不住难过,急切地喊他,声音让人听着就难过。 和葛有常想的一点也不一样,曹百里慢慢地从床上翻过身,也不坐起来,看着老葛,用手拍拍自己身边的床,声音平静地说:“你来了,坐吧。” “这是咋回事啊?”老葛坐下来就问。 曹百里这才坐起来,也不顾脏,人就靠在黑墙上:“我昨天上午才回来,到家就这样了,你嫂子胆子小,听外面人喊马叫的,不敢出门去,抱着她的小箱子,人就没有了,箱子里还给我留了她的私房钱,她这是怕她死了,我吃不上饭呢。” “那孩子们咋样了?除了老大老二成家了,搁外面住,剩下姊妹三个呢?那三孩子咋样了?” 曹百里依旧声音平静:“老大家里的门面进了人,他不给人家拿钱,跟人干,一家人都没有了,他娘让老三带弟弟妹妹去老二家,老二家在南门外,去的路上老小跑丢了,昨天还没找到。人死了就死了,我昨天让老二、老三把他们娘和大哥一家都埋了。老三老四都在老二那里,老二也叫我去他家,他家地方窄小,大人孩子的,老三老四都去了,我就不去了。你看,我这样年纪了,在哪里不能睡个觉?手里啥都没有了,任谁也不惦记了,谁还想抢个爹回去养吗?” “你在这里不行,跟露天也差不多,还有,你自己啥都没有,咋吃饭呢?” 曹百里把脚从床上放下来,坐在床边:“不碍事,你看,有堵墙就能挡风,我再找几根檩子,弄些草,就把房顶上上了,锅碗都在呢,这些铜的,烧不烂哦。” 相比较曹百里家里出的事,葛有常觉得自己家里的那点事,简直就不是个事,只要人都在,家还在,怎么样都行啊!于是,他把葛生桐儿的事情压到一边,坐在那里,陪着曹百里。曹百里一直说,一直说,有的事情说了三四遍了,他自己都浑然不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滴水成路 第四十四章 葛生闷着头干活,一刻不停歇地干到葛吴氏开始做午饭的时候,他心里装着事,手里做活也快。葛生识字,会画图,心里出活,能出新样子,手艺已经超过了大大葛有常,所以,他就自觉地多干活,来撑起这个四口之家,不再依赖大大。 葛有常出门大半天没回来,葛生做着自己规定自己上半天要完成的活,一点也不休息,直到现在才把自己布置的、今天上午的工作做完,人站起来,直直腰歇一会。长时间坐在那里弯着腰干活,人不免腰酸背疼,葛生平常的休息方式是站起来走一走,出门跑一会。今天,葛生想走远一点。 那面铜镜昨天就做好了,葛生要把它送过去,他不知道红芍的哥哥和父亲对自己的看法,他想今天先去送镜子,问问红芍情况,然后回家里,让大大葛有常托媒人到廖家去提亲。 今天葛有常整个上午都不在家,葛吴氏在旁边提手垫脚地给葛生帮忙,到这时间,葛吴氏叫了在屋里做针线活的桐儿,娘俩去做饭了,葛吴氏喊桐儿做饭后,就对葛生说:“出去走走歇歇吧,吃过晌午饭再干。” 这正是个好时间,不需要跟任何人请假。葛生迅速把干活的短褂脱掉,换了一件长衫,把那个铜镜用一块缎子布包好,揣在怀里,大踏步走出去,连走带跑往红芍家里去。 葛生步子大,走得急,很快就到了大关帝庙门口,让葛生意外的是:今天这大关帝庙,不仅大门紧闭,连小门也锁上了! “这大院子门都锁上了,红芍和她的家人怎么出入呢?”葛生想着:“会不会有其他的门可以出入?”于是他沿着大院子的四周,走了一大圈,没有发现红芍家的小院子有其它的出入口。 葛生在大院子外面,大声地喊起来,吸取上次的经验,红芍的哥哥说在人家门外喊女孩子名字不好,葛生这次大声喊:“骆妈妈,骆妈妈,骆妈妈……”可无论他喊的声音有多大,也没有人回应他。 实在没办法,葛生绕到小院子的后墙那里,找了块石头垫在脚下,爬过墙头,进到红芍家的小院子里。 一个人也没有,房门都是上了锁的,空空的院子。葛生喊红芍的名字,声音一次比一次小,最后,这喊声就淹没在远处和近处泡桐树上的鸟叫声里了。 连个问处都没有,任凭怎样雕梁画栋的房子,如果里面没有人住着,都不过是一堆砖石,和尘土并没有多大区别。这时候,在葛生眼里,花戏楼精致的砖雕、木雕,关帝庙雄伟的铜塑,门外高耸入云的铁旗杆,以及红芍家布置精巧的小院落,都失去了颜色,在午时的阳关下,泛着惨白的光,刺得葛生眼睛生疼。 葛生慢悠悠地走回家,他脑子里有无数个想法:“红芍的父兄都来了,要么他们一家人今天有什么事?或者去拜庙,或者会亲朋,或者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小聚?总之,他们全家今天都出去了,或者今天晚上就回来了,最多出去三两天就回来了,红芍母亲是归德府人,或者红芍一家为避乱,到那里走亲戚了?这样可能就要多过些时间才能回来吧?十天总行了,十天之后肯定就回来了。” 葛生坚信:红芍只是短暂地出去几天,不会不回来,否则,她一定会给自己留个信的。 午饭已经做好了,老葛去找曹百里,一个上午到现在还没回来,葛吴氏心里越来越担心,祸乱才过去两天,街上的行人还很少,老葛出去这么长时间,总不会出什么事情吧?越想着越不放心,葛吴氏就喊:“葛生,去看看你大大咋还没回来哦。” 喊了两声没有回应,葛吴氏看看葛生并不在铜铺里,于是就站到门口左右张望,整条街上都没有人走动。找不到葛生,葛吴氏心里着急,回里屋喊:“桐儿,我去找你爹,你在家里看着,铜铺里照应着点。” 葛吴氏离开家以后,桐儿再次确认一下家里人都不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她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果然,葛生换下来的脏衣裳都搭在屋里,有出门穿的长衫马褂,也有在家里干活和船上拉纤穿的短褂,桐儿将几件衣裳拿着,下楼来,坐到厨房门前搓洗起来。从桐儿十二、三岁到现在,葛生的衣裳都是她来洗,葛生的房间也是她来收拾,从船上回来这两三天,桐儿心里难过,但又说不出口,这件事明明怪葛生,可她最多就是有点生葛生的气,一点也不恨葛生,相反地,她心里仍然心疼葛生。今天从早饭后一直到做午饭,叮叮当当,锤子就没停过,想想葛生累的脊背都挺不直,手掌都是茧子,桐儿就心疼哥哥起来。 因为这些天,自己和哥哥置气,又不想让葛生当面笑话自己还在关心他,心疼他,所以桐儿就选了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偷偷到楼上,快速把屋子收拾一下,拿了葛生脱下的脏衣裳下来洗。用皂角水搓洗好,衣裳放到竹篮子里,要拎到河底去漂洗。 提起篮子来,桐儿突然感到很难过:许多的画面,在眼前一幕一幕闪现,那时候多好啊!篮子里的衣裳重一点,哥哥就会帮着桐儿提着,送到河底去漂洗,洗好的衣裳放在篮子里,哥哥提着在前面走,一路上水滴滴出一条小径,桐儿拿着棒槌在后面,专门去踩着水滴过的地方走路,那时候多好啊! 可是,如果哥哥娶了那个红芍,爹娘把我嫁出去,这样的场景,就再也没有了!红芍会像我这样,真心地关心着、心疼着我哥吗?世界上还会有谁,能像我哥那样保护我、心疼我?想着葛生要娶红芍,桐儿走到门边就没劲了,拉了一个板凳放在门里。 桐儿坐在凳子上,盛衣裳的竹篮子放在地下,她一只手扶着篮子,眼睛看着篮子里的衣裳,那衣裳上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桐儿亲手缝制的,看着看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这时候,葛生无精打采地走回来,看到桐儿坐在门里,堵住了进屋的门,也懒得说话,想伸手把桐儿拉起来,让她挪一挪,自己好进屋里去。 葛生的手搭到桐儿手臂上时候,桐儿吓了一大跳,一下子站起来,面对着葛生,慌慌张张地叫一声:“哥” 桐儿的反应也把葛生吓了一跳,看着桐儿满脸眼泪,葛生脑袋轰地炸一声,他大声问:“妹,咋了?咋回事?” 桐儿不知道怎样跟葛生说,用手抓住葛生的胳膊,想着自己将来要嫁出这个家,就再也不能这样抓住葛生的手臂,桐儿的眼泪继续往下掉。 桐儿不说话,葛生更害怕了,他大声地喊:“娘,娘,娘,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应。 葛生头脑更炸了:这几天,他经历了太多,满脑子都是问号,满心都是事情,自己的身世不知道怎样才能搞清楚,家里损失了这么多财产,心爱的女孩不知所踪,现在,家里又出了什么大事? “妹,到底怎样了?咱娘不在家,可是出了啥事?快讲啊!” “没有,没有事”,桐儿怕葛生着急,赶紧擦掉眼泪:“家里没有事,咱娘去找爹爹回来吃饭。” “那你怎么哭了?” 桐儿擦干眼泪,拎起竹篮子,将葛生往旁边推一下,低着头不看葛生的脸:“你看家,我去摆衣裳。” 葛吴氏去找老葛,慌慌忙忙地走到那里,看到曹百里家里的情况,看老葛和曹百里对面坐着说话,轻轻问一句:“你让老曹去咱家吃饭哦?” 老葛吩咐她:“你先回家,我在这里陪陪老曹。快到夏天了,天说下雨就下雨,要是刮风下雨,老曹总得有个藏头的地方,老曹的二儿子来过了,我跟他商量好的,下午我帮着他家,把屋□□起来,屋里打扫好。” 老葛跟葛吴氏说到这里,故意靠近曹百里,说话的声音也比刚才大许多:“老话不是说嘛,‘八十岁老头去寻死,临走还背二斗米。一天不死要吃饭,两天不死要穿衣’,老曹才刚过了半个八十没多少年,一日不死要吃饭,两日不死要穿衣,三日不死要住房子,我在这里帮老曹家弄房子,你先回去吧。” 葛吴氏答应了老葛,自己出了曹百里家的“门”,往回走,听到里面曹百里说:“走好啊”,然后又听到:“我还没到八十岁,我不寻死,到八十了,我也不寻死,老天爷不收我,我就赖活着……”随着渐渐远离,曹百里的话就听不清楚了。 回来的路上,葛吴氏在心里拜了观音、拜弥勒;拜了太上老君、拜如来;拜了关公关老爷,陈抟老祖也拜了好几遍,总之,只要能保佑家人平安,哪个佛哪个神,葛吴氏都愿意拜一拜:“神灵保佑,保佑我两个孩子一生都平平安安,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葛吴氏自言自语说着这句话,到了自己家铜铺门口,一眼看到两个孩子对面站着,正堵着进房间的门,她想张嘴说:“你俩给我让条路进屋哦”,就看到桐儿把葛生轻轻地推一下,说:“你看家,我去摆衣裳”,然后人低着头出来,经过自己身边也没抬头,径直去河边洗衣裳去了。 葛吴氏心里说:“这两个,八成又好了!是的呀,谁家小年轻两口子,不拌个嘴、生个气?何况他俩现在还没办过事,没成了婚,老葛头,咱俩的心是多操的。” 想到这里,葛吴氏冲葛生笑一下,从葛生身边挤过去,进到厨房,开开锅,看到做好的饭已经凉了,就回头喊葛生:“葛生,去帮你妹妹把衣裳摆好,我热热饭,回来就管吃了。” 桐儿回家来之后,心情一直纠结着,跟爹娘说了,让他们找老李叔问问情况,可这两天爹娘什么也没说。桐儿心想:“一定是爹娘知道了哥哥和红芍的事,觉得他俩成亲合适,就不管了,平时爹娘不过偶尔跟我开个玩笑,又没说我和哥哥一定要成亲,我再没有脸,也不能自己跟哥哥说要跟了他。” 桐儿刚到河边,就在洗衣的石板上蹲下来,拿出葛生出门穿的长袍用力甩开,平铺在水面上,看着衣裳从一角开始,慢慢地往水下沉,自己跟自己说:“不管他娶了谁,总归是我哥哥。” “你还说,我今天去找红芍了,她家没有人,大门小门都上了锁,也找不到一个人问问,她家里人都去哪里了?我正心急得跟烧火的样,能不能娶到那个谁,还不知道!总归是你哥哥,这一定的。” 桐儿这次并没有多慌张,她从河面上看到了葛生的影子,仅从水里的影子上,桐儿就看出了葛生真的很着急上火。 “哥,你到今天才去找红芍吗?”桐儿不紧不慢地问。 葛生搓搓手,蹲下来和桐儿差不多的高度说:“不是的,我们回家第二天上午我就去找她了,我那天到他家,没见到红芍,却遇到红芍的哥哥,她哥哥责备我‘到人家门口喊女孩子的闺名’,我也不敢辩解,他哥哥又问我‘可是给妹妹送铜镜的?’我心想:肯定是红芍没跟他哥哥说和我的事,她知道我是打铜匠,就哄她哥哥说我是去送铜镜的。我不敢直接去她家见她的哥哥和父亲,回家来做好了铜镜,今天抽时间送过去,本想着见她一面,没想到她和她的家人都没有了,不知道哪里去了。” 葛生说的情急,说完之后,用一只手在石板边沿一下一下拍打,溅起了一些水花,有的水花溅到他自己的身上,有的水花溅到他自己的脸上,他也不躲一下,还继续地拍打,人也显出一副沮丧的样子来。桐儿看到哥哥这样子,心里疼的慌,忙着安慰他:“哥,红芍家人也许就是出去走个亲戚,或者像我们前几天一样,出去玩两天。” “不是的,妹妹,现在这兵荒马乱的,你出来洗个衣裳,咱娘都不放心,还让我跟着来,谁家这时候不在家呆着,还出去逛?” “那也对,咱这里乱,红芍的爹爹有钱,又走南闯北的,肯定带着她一家人离开咱这里躲避祸害了,等咱这里不闹事了,她就该回来了,你莫急。”桐儿一边说话,手里一件一件漂洗好衣裳,放到竹篮子里。 桐儿提着竹篮子站起来,转身准备往家里走,走了不过五六步,葛生追过来,熟练地把篮子从桐儿的手里接过来,一边走一边说:“我妹,我和红芍的事先不要和咱爹娘说,等我见到红芍,确定了音讯再告诉他们。” “好,你说了算”,桐儿故意走得慢一些,竹篮子里滴滴拉拉,滴下了一长条的水印迹,桐儿走在这水滴铺成的路上,望着葛生笔直的后背,紧瘦的腰身,平直的肩膀,长长的脖子,心里满怀惆怅:这方圆几条街上,谁有我哥长得好看?可他只是我哥,这世界上,为什么要有红芍这个人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往事历历 第四十五章 连着下了许多场雨,河水涨起老高,河上的桥也冲垮了,城外泥泞不堪,流窜的匪徒几个人一伙,骑了快马,偷着个空,就来骚扰这里。路上不太平,船运停止了,乡下的人极少进城了,外地的客商更是不来这里了,靠商业发展繁荣富裕起来的亳州城,商业一旦陷入停顿,人们的日子很快就艰难起来了。 葛家铜铺对面的叶家首先出现了问题,叶老大兄弟姐妹多,家里人口众,渐渐地出现了粮食的短缺,街上没有人,生意没法做,卖不出去东西,就没有钱买粮食。其实,现在的困境是,乡下人不进城,就算有钱,也不容易买到粮食。 年老一些的人在一起讨论:现在刚入夏,万物生长,还不要紧,要是这样的情况到了冬天,那就要了人命了!于是,人们互相帮助着,有的人家在屋子后面很小的空地上,种了红、白萝卜和胡萝卜,还有人到河边的滩地上,挖出一小片种了红薯,总之,这些原来靠开门面做生意吃饭的人,家家都想着办法弄一片土地,种上一点什么,心里才感到踏实点。 大户人家城里有生意,乡下有土地,这时候,就显出优势来,他们家乡下粮食收获了,放在庄园里,城里需要的时候,连夜偷运一些来,帮助一家人渡过一段难关。 乡下没有地,家前屋后也没有空地种东西,像葛家和叶家这样的,就开始着急起来了,买不到粮食是多大的事情啊! 有的人家还存有粮食,想到他们家买一点救救急,偏是这些人家都大门紧闭,给再多的钱,也不卖粮食。早有老话搁到那里:“砖头便宜不要买,粮食贵了不要卖”,灾荒的年景里,人们都没有钱买房子、盖房子,砖头就便宜没人买了,越是这时候,若是有钱,越是得先买生存必需品,不能去买砖头;而这时候有粮食就能活命,粮食给黄金也不换,粮食贵了不能卖掉,而要留下来保命。 叶家先出现难关,眼看着家里的面缸快要见底,出去几趟也买不到面,一家人开始着急起来,左邻右舍想借一瓢面,家家都在难处,谁家又能有多少存粮?何况叶家人口多,一点一星的也帮不上多大忙。 葛家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比叶家还要糟糕:叶家男孩子多,下雨涨水的时候,一齐到大河里,还能弄些鱼虾回来。葛有常坚决不让葛生去河里,说涨水的时候,人躲着水还会出现伤了人的情况,何况主动去找水,他嘱咐葛生只管在家里做活,等天晴路好,就不怕货不够卖了。葛有常总说自己有办法,让一家人在家里省着过。 晚饭的时候,吃的是疙瘩汤,和平时有菜有鸡蛋不同,现在家里没有鸡鱼肉蛋这样的食物,已经好几天了,饭里没有油水,人就容易饿。葛生正是青春年少,吃了这样的饭,不到天亮的时候,被饿醒了。 西边的月亮斜挂,白色的月光笼在葛生的窗子上,东边已经有了一丝鱼肚白,即将放亮的天光也照到葛生的窗子上。葛生在床上翻滚了几下,肚子里因为饿而发出了叽里咕噜的叫声,他想望望窗外,看看有没有到天亮。 葛生的目光从黑暗的屋子里,转到窗子上,忽然,他感到这情景有些熟悉,是自己在什么时候经过了的!久远的记忆和着月光,闯进了葛生的意识——葛生仿佛看到了一个又瘦又黑的男孩,躺在一张床上,肚子饿得咕咕叫,人睡不着,躺在那里看窗子,窗外有白白的光,那是地上的雪漫射出来的光,那男孩从床上起来,走到屋子黑暗的地方,冲葛生一笑,就隐去不见了。 葛生一下跳起来,两步来到门前,伸手把门打开:下弦月还高,晨曦已经微吐,楼下是自己家的厨房和小院,在葛家铜铺的前面,一排一排黛色瓦顶的房屋,一直向南铺排开去,虽然经历了灾祸,亳州城一条条街道的主体还在……根本没有雪! 是啊,葛生用一只手从肩膀到指尖抚摸自己的另一只手臂,他的上身没着一寸纱,现在正是夏季,怎么会有雪! 刚才自己看到的雪,是什么时候下的呢?冬天天冷,下雪的时候,娘会用猪心肺炖白菜粉丝,煮上一大砂锅,让自己和桐儿吃得饱饱的,说是吃饱了才不怕冷,怎么都不会有下雪时还饿肚子的时候,今天之所以自己感到饿,是因为这两天家里粮食有点紧,这在以前可从来没出现过啊! 葛生站在门口,愣愣地想了一会,忽然转过身,他想看看他的屋子里,那个又黑又瘦的小男孩哪去了。 晨光已经展开,开着窗、开着门的屋里也明亮了起来,葛生屋里的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柜,一椅,只需要一眼,就能确定,屋里根本没有那个小男孩。 有种异样的感受,让葛生坐卧不宁,他干脆穿上在家里干活的衣裳,下了楼。听到葛生下楼的声音,葛吴氏问:“葛生今天起的好早哦?” 葛生回答道:“我做了梦,惊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葛吴氏也从屋里出来,到院子里和葛生说话:“八成是饿了哦,昨晚上吃稀的,不挡饿,早晨我给你做饼子吃哦,你大大说今天一定想办法,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哦。” 葛生回答说:“是的,娘,我还存了几百文钱,今天我到城里,东南西北门都转一圈,总能买到些什么。” 葛有常也从屋里出来,一边披短褂一边说:“莫急,你看看,天都晴了,过两天,水一下去,这街上就该有买卖了,饥荒就过去了。还有,朝廷的大军也来到了城里,那几个小蟊贼,还能祸害几天?我们再忍忍。” 葛生接着葛有常的话说:“大大,这样的饥荒,以前有过吗?” “从我记事,咱这里就没有过,只有你们爷爷奶奶去世的那几年,我没有心思做生意,不挣钱,饥一顿饱一顿的,自从你娘进了这家门,可从来没有过。”葛有常转过来对着葛吴氏说:“不信,你问问你娘,自从她嫁进了这个门,我可让她少吃一顿吗?” 葛生就不再言语了,在厨房门外洗漱好,就到前面,抽掉门板,打开葛家铜铺的大门。 葛生打开门,曹百里恰好刚刚走到门前,他的手里用一块手巾包裹着什么,看见开门的是葛生,就大声地冲屋里说话,打趣老葛:“你个老毛兔,弟妹弄不过你,儿子还弄不过你,谁有你精?天大亮了你不起来开门,叫孩子来开门,你睡的倒快活,年轻人觉多,葛生可能睡够?” 葛生笑着打招呼:“曹伯伯,这么大早上的,有事啊?快进家来。” 老葛也赶快来到铜铺里,没等他说话,曹百里就将手巾打开,一边打开一边说:“我昨天从南乡里回来,看我带了什么?” 手巾打开,里面是半块锅盔,就是一整个锅盔的一半。锅盔是白面干炕的,又厚又硬,一整个圆锅盔,直径超过一尺,厚度超过一寸,吃一小块就能当一顿饭,这半个锅盔,足够老葛一家人两天的饱饭。 老葛感激地问他:“你咋弄来的?” “它就是再乱的世道,人总得要过日子,我一个老头子,穿得又不好,走路上也不怕谁,我从城里弄点盐和糖,揣兜里到乡下去卖,不收钱,只拿面来换,换了面,我怕背一口袋面从路上被人抢,我就找个认识的庄户家,就地找个鏊子,给做成锅盔,然后掰两半,用绳子系到雨伞里,走夜路,给带回来了。” 曹百里说着,就掰了一小块锅盔递到葛生手里:“你大大说,你家快要断顿了,叫我快点回来。” 葛生笑着接过来,他本来正饿着,拿起来就放到嘴里,咬了一大口,嚼了几下,嘴里干干的,葛生无意中伸出手,想从哪里鞠一口水喝…… 这味道好熟悉,这情景也熟悉,葛生楞在那里,嘴里含着嚼碎了的锅盔,求助似的望着曹百里。 “曹伯伯,你以前给我买过锅盔吃吗?” “你六岁的时候,在周庄……”曹百里停下来,眼看着葛有常。 老葛一手拉着曹百里,一手拉着葛生:“走,走,进屋里说,我也正想着哪天跟葛生说这事,”老葛安慰似的跟葛生说:“你现在大了,应该知道自己的事情了。” 其实,老葛在这之前跟曹百里商量过,曹百里给他建议说:“先跟葛生说清楚他是你抱养的,等孩子心里平静两天,再跟他提和桐儿的婚事,过了夏天,一到秋就办了事。” 到屋里坐下来,曹百里说起当初他怎么认识葛生,后来怎么把葛生抱来的事。 在曹百里叙述的时候,葛生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又瘦又黑的小男孩,他穿着一双挤脚的小鞋,鞋头上下裂开,露出四个脚趾头,一块又脏又破的粗布,围在胸口到屁股下面,胳膊裸露在早春的轻寒里,手上有冻疮结了痂的斑痕,他孤单地坐在水塘的塘埂上,用一小段树枝在挖茅根…… 葛生想起了白白的茅根来,那一点点甜甜的味道,带着泥土的清香,叠加着记忆,涌上葛生的心头:对,当时带红芍去城外看芍药花,在田埂上,我就觉得这味道很熟悉,原来,我真的吃过它。 “对,我真的吃过它”,葛生没意识到自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曹百里以为葛生说的是吃锅盔,就接着说:“你那时饿得,一下咬了一大口,噎住咽不下去,就着水塘里的水去送。” 葛生安静下来,坐在屋里看着曹百里。老葛和葛吴氏都来安慰他,桐儿也忙着给他递过来一杯水,葛生感觉周遭很乱,还有许多事情,他需要捋一捋。 自己不是葛有常亲生的,朦胧中,葛生一直都知道,他的床下垫着那块砖,砖上有他刻的字:父亲周开禄。按现在曹百里说的,自己出生在周庄,这是对得上的,母亲是难产死去,这也对,要不然,哪个母亲会把自己的儿子送给别人养呢? 沉默了一会,葛生问曹百里:“我爹爹真死了吗?” 曹百里看看老葛,然后对葛生说:“周庄的人都说他死了,你大伯也说他死了,可就是没有人知道他死在哪里了,也没有人见到他的尸首……” 如果没有人见到他的尸首,就意味着父亲周开禄还活着,只不过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还活着,他教我背过诗,写过字,可见他是疼我的。但是,什么原因,能让他决然抛下我,把我送给别人家抚养,从此不见我? 葛生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那答案就在他的鲁班盒子里。 葛生默默地听着葛有常和葛吴氏,以及曹百里他们说了一些其他的话,诸如感谢之类的,然后自己默默地上了楼,打开他的盒子,拿出那张像是很久以前人写的字来:“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这些字,葛生看着都眼熟。 于是,葛生自己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下:“葛生蒙楚”,是的,这字迹跟自己写的有些像,只是比自己写的要好很多。 葛生现在确定了:在这伙抢匪里,有一个头目,是自己的父亲周开禄,他犯了这样的谋逆大罪,真是罪该万死!可是,在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葛生还是想看看他,只看一眼,哪怕远远地看他一眼! 葛生把垫着床腿的那块砖拿出来,用手抚着上面并不很显眼的那行字:父亲周开禄。仿佛抚摸着父亲的手掌,那浅浅的刻痕,触到葛生的指腹,像父亲手心里不规则的纹路。 父亲,你是我心里永远的秘密,我知道,这是你安排好了的,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万物都有根,落叶也会归根,此生,我能看你一眼吗?我能听你说一句话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崩溃边缘 第四十六章 葛生安安静静地在他的楼上呆了一天,木然地下楼吃了晚饭,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也不点灯,自己仰面躺在床上,想他的心事。葛吴氏心疼地不行,和老葛商量着,要不要让桐儿上楼去陪着他,葛有常觉得不太合适,悄悄地告诉葛吴氏:等过了明天就把事情说开,算定了婚再说。 到了后半夜,葛生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个又黑又瘦的小男孩,不时地出现在他脑海中,他索性任着思想跟着那个小男孩,从黑暗里到处乱走:葛生看到了一树杏花,飘飘洒洒地随风落下花瓣,那个男孩好像变了个人一样,穿着好看的衣裳,在花雨下咯咯地笑着,有一个什么东西“轰”地一声落地,那个小男孩吓得一哆嗦,又变回到又脏又破的样子去了…… 这边“轰”的声音还没结束,葛生听到了遥远的马蹄声,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夜里,非常清晰。“这不是梦,就是马蹄声,”葛生翻身起床,打开窗子,从他的窗子里,他可以越过葛家铜铺的房顶,看到半条街道。 马蹄声到了葛家铜铺这里,明显慢了下来,葛生看到一匹马,马上有个高大的人影,在葛家铜铺门口,用力地甩出一个东西,那东西越过铜铺的屋顶,砸在葛生窗子旁边的墙上,然后落到了地上。 葛有常在一楼的屋里喊了一声:“谁啊?” 没有人回复,马蹄声急速起来,分秒之间就消失无踪。过了大约一袋烟的功夫,杂乱的马蹄声又响起,夹杂着人的喊叫声:“就是往这一片跑的,东西向的街道都布上人,不管生死,一定要拿住。” 所有的人家都大门紧闭,在这混乱的深夜里,谁也不敢去开门看一看,等到各种声音都静下来,葛生才光着脚,从楼上轻手轻脚地走下来,到地上拾起一个东西,类似一块布包着一块石头,把这东西握在手里,继续轻手轻脚地走上楼。 葛生不敢点灯,把那东西放到门后面,插上门,躺在床上等天亮,快到天亮的时候,迷迷糊糊又睡了一会,等他醒来时,日头已经升起来了。 葛生展开那块布,那是一块白色的粗布衣襟,上面是人用手指蘸着血写的字:“锦衾烂兮,湖北陵西,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父亲周开禄,一定是你! 这首诗歌的每一字、每一句,早已经印在葛生的脑子里,“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在深夜里,写了这两句扔进来,一定是要给我一个信息,只独我才能知道的信息。 葛生揣摩着这两句,“锦衾烂兮”,这句的意思他知道,这是用《葛生》一诗的内容,来让自己知道写字的人是谁,那“湖北陵西”是什么意思呢?湖北,应该是哪个湖的北面,对,陵西湖北! 亳地相传是商汤死后下葬之地。商汤是商王朝的创建者,早在魏文帝《皇览》中,就有记载,“涡北二里有凤头村,丛莽中有成汤故矣”。在这里,人们都知道有“商成汤之墓”,把墓地这里叫做汤王陵,或者汤陵,汤陵以西,有一片大湖,就叫做陵西湖。 陵西湖已经到了城市边缘,湖水岸边是密密的芦苇荡,陵西湖的北面,平时就鲜少有人到那里,在这夏季涨水的时候,更是没有人会到那里,那茂盛的芦苇丛中,随时有蛇和黄鼠狼出没,而且不知道哪里,还会有泥潭让人或者动物陷下去。 当然是选择这样的地方了,只有这里才不会被人发现。葛生心里明白,这是父亲给自己留下的信息,他要在陵西湖北面的芦苇荡里,等着自己去见他一面。 葛生果断地穿上短褂,将那块血写的粗布衣襟扎到裤管里,下楼来跟葛有常说一声:“大大,我想去周庄那里看一眼,下午就回来。”也没等葛有常回复,就径自出门走了。 葛有常夫妇俩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葛生自己能不能找到周庄,也不知道他这样走了以后会怎样。 葛生出了门,费了许多功夫,终于来到陵西湖的北头。一个人从泥泞的小道上,一路往北走,忽然,他听到水湾深处有人喊:“葛生” 这是葛生在梦里常常能听到的声音,他不顾一切向那里奔去,脚下的水,有几脚没过了膝盖,然后就是齐腰深,葛生也不管不顾,咬着牙往前蹚水走,水又渐渐浅了一些,最后,葛生一头扎到芦苇荡里。 芦苇荡里发出声音召唤他:“葛生”,葛生沿着这声音,扒开芦苇,艰难地往里走,终于在一个高一点的台地上,看到了那个人。那人脸色惨白,身上明显受到过重创,人半躺在一个新挖的土坑里,土坑不大,周边的芦苇斜刺在土坑的上面。 就算那人躺在那里,就算那人只用侧面对着葛生,就算那人的周边有杂乱的芦苇遮挡,葛生也能看一眼就确定:这个人,就是他写在砖头上、垫在床腿下、记在心坎上的父亲周开禄!葛生全然忘记了对面的人是一个抢匪,他在周开禄的身边跪下来,用手来抚摸那惨白的脸,眼泪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流。 周开禄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以为等不到你来到这里了”,他甚至还笑了笑:“我只想着你能找到这里,把我埋掉,由自己的亲生儿子送下地,我也知足。” 葛生哭着说:“我要你活着!我已经十三年没见到你了,我不能一见到你,就让你死去,十三年前,你狠心丢下我,现在,你不能再把我丢下……” “我那时离开家,和纸坊街的孙老板一起跑药,在青萍码头上,船失了火,孙老板还有船工都埋在码头那里,我当时立了一块石头做墓碑,你就当做我也在那场大火里烧死了,将来和孙老板的儿子一起,去把骨头起回来,也还了我欠孙家的人情债。你把我埋到这里,找机会再把我的骨头迁回到周庄,把我和你娘合葬在一起,‘百岁之后,归于其室’,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不会死的,我要你活着!” “从你进到葛家,所有的事我都知道,葛家对你不薄,我也放心,你记得,把我埋了之后,从原路赶紧回你家去,跟任何人都不要说起。”周开禄推开葛生,不让葛生来扶他的头,他不愿意把那半张带着火烧痕迹的脸给葛生看。 看到葛生跪在身边一直哭,周开禄怕时间耽搁太久,招了人眼,他大大地呼吸了几口气,对葛生说:“你用手,从旁边给我捧一捧水来喝。” “嗯”,葛生答应着,转身从芦苇丛往前几步,去捧水。 周开禄身上带了一把大刀,他用这把刀挖了这小小的土坑,挖好坑后,大刀放在一旁,人躺进坑里。他还有一把贴身的匕首,看葛生转过身,两人之间被芦苇挡住,周开禄拿出他的匕首,仍然侧躺着,用双手握住刀柄,对着他胸部原来受伤的地方,用尽最后的力气刺进去。周开禄觉得自己手上好像没有什么力量,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翻了个身,人脸朝下,将匕首压进了心脏。等葛生用双手捧来水时,周开禄脸趴进土里,人已经死了。 葛生将刀放到周开禄的身边,用手扒着把土埋上,然后又从浅水里连根拔了一些芦苇放到新土堆上,把土堆周边倒掉的芦苇扶好,离开几步看看,这里和周边没有什么差别了,葛生才离开这里。 葛生走到水深的地方,自己蹲下去,让水没过头,在水里叫了一声,然后才站起来,走过齐腰深的水面,慢慢走回岸边,沿着来时的路,跌跌撞撞地走上回家的路。 午饭的时候,葛生还没有回家,老葛夫妇俩心里打鼓,又去找来了曹百里在家里吃午饭,饭后,打发桐儿回屋里做针线,他俩和曹百里在铜铺里说着葛生的事,曹百里不停地拿话安慰他俩,说葛生一定会回来等等。 等到后晌,葛生才回来,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葛吴氏赶忙把中午给他留在锅里的饭端出来,招呼葛生到厨房的小桌子上吃饭。葛生木然地坐下吃饭,三、五下就吃完了。 曹百里看葛生好好地回来了,觉得事情到了该显盒的时候,站在厨房外面的院子里,对着葛生说:“葛生啊,我有个事情要问问你。” 葛生坐在厨房里的小桌子旁边,并没有站起来:“曹伯伯,有啥事你说吧。” “你觉得老葛两口子对你怎么样?” 葛生稳稳心神,听出曹百里话里有话,觉得应该是今天上午自己说要去找周庄,两个老人心里不高兴。是啊,这事放到谁身上,都不舒服吧?自己辛辛苦苦耗费心血养大的儿子,长大成人,能干活、能挣钱了,却要去找他自己的老家人了。葛生赶忙站起来,拉着葛吴氏的手,走出厨房,看老葛正和曹百里站到一处,就把葛吴氏推到老葛跟前,让两人并排站着,自己跪下去,给两人磕个头。老葛和葛吴氏赶忙把葛生拉起来。 葛生两只手分别抓住老葛夫妇俩:“大大,娘,我虽然不是你们亲生的,但你们抚养我长大成人,待我跟亲生儿子没什么两样,二老放心,我一定给你们养老送终,绝不比人家亲生儿子差。” 葛有常终于放下心来,和葛吴氏相视一笑,又冲曹百里点点头。曹百里心领神会,拉过葛生的手问:“葛生啊,你觉得桐儿长得怎么样?” “我妹天生丽质,这条街上的女孩都没有我妹长得好看,大大,娘,你们放心,”葛生说这句话时,故意用大声喊:“桐儿是我亲妹妹,我会一直照顾她,她一天不离门,我就照顾她一天。” 桐儿在屋里,听到这句话,放下手里的针线,站起来往屋外走。 曹百里看老葛和葛吴氏脸上都笑盈盈地,继续说:“葛生啊,桐儿一辈子都不离门了,你能照顾她一辈子吗?” 葛生也做出个笑脸:“曹伯伯,我妹在家多少年,我都能照顾她,只要有我吃的,就一定有我妹的,但是,我妹终究是要嫁出去的,你让她一辈子不离门,是想让我妹当老姑娘啊?” 葛生看着曹百里和老葛、葛吴氏三个人笑得怪怪的,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说什么,这时,他看到桐儿已经站到跟前。葛生正想去跟桐儿说句话,却听到曹百里说:“桐儿要是嫁到楼上,你也不要改称呼叫他们岳父岳母,还叫大大、娘,你看可好?” 没等葛生回答,桐儿喊一句:“不好,我哥要娶的是廖红芍。”然后人转身跑回屋里,拉过被子蒙了头,放声大哭起来。 葛生也忙着跟曹百里说:“曹伯伯,这个不要开玩笑,桐儿是我亲妹妹,哪有哥哥要娶妹妹的道理?这个事做不得,你要说的是这个事,我不同意。” 这一下,老葛夫妻俩傻眼了!葛吴氏慌着到屋里,掀开被子,看到桐儿哭得伤心欲绝,急着问:“桐儿,桐儿,你到底是啥想法嘛?你愿意不愿意和你哥哥成亲,哦?” 桐儿哭得更伤心了,葛吴氏一再追问,桐儿终于开口说:“我哥心里有别人了,那女孩叫廖红芍。” 老葛跟着葛吴氏到屋里,没敢到桐儿的床前,站在一边听到桐儿说的这句话,心里生气,出来看到葛生正跟曹百里说着“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的话,低着声音对葛生说:“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你娘做主,曹先生做媒,你和桐儿的事,就这样定了。” 葛生和桐儿一起长大,他从来没想过要和桐儿成亲,加上他心里放不下的红芍,这一刻,他怎能答应? “大大,这样不合适,我不同意……” 不等葛生说理由,老葛打断他的话:“你翅膀硬了,管自己飞,我说话就不管了?” “大大,你不讲理可是?” 老葛站在门边,手正好碰到门内放着的一根铁钎子,他心里生气,这气又无处可撒。自从葛生第一夜住到家里,他和葛吴氏就在心里盘算着,将来他和桐儿的婚事,他们心里高兴得意了这些年,现在,葛生一句“我不同意”,这一切立刻都成了空! 老葛心里生闷气,听葛生说他:“不讲理”,随手拿起这个铁钎子往厨房里一扔,铁钎子的尖头正好扎在葛生刚才吃饭坐的那个小板凳腿上,“咔嚓”一声,板凳腿立刻断掉一只。 葛生今天本来脑子就乱,强打精神和大家说几句话,听到“咔嚓”一声,转头一望,板凳腿被砸断掉一个,一个可怕的画面又出现在他眼前:那个又瘦又黑的小男孩,惊恐地逃跑着,一把锋利的铁锹砸过来,差点落到他的身上,他跑过去的身后,一个小板凳的腿被“咔嚓”一声切断了…… 这痛苦的记忆,把处于情绪崩溃边缘的葛生彻底打垮了,他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怒吼一声:“你还要像小时候一样打我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葛桐嫁人 第四十七章 葛生狂怒的样子,把曹百里和老葛都吓坏了,他们谁也没见到葛生这样过,一时都楞在那里。葛生不管不顾,从铜铺里拿了一把中等大小的锤子,一锤子砸在门里的砖墙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怒气冲冲地拎着锤子出了门,往打铜巷的西边走去。 其实,这时候的葛生,意识处在无法控制的混沌之中,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凭着下意识向前走,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大关帝庙的门前。 今天,大关帝庙里的看门老人在,老人家开了小门,正坐在门口走廊上乘凉。葛生一看小门开着,立刻走过去:“让我进去,我要去看这院子里面的红芍小姐。” 老人家回答道:“你莫进去了,进去也看不到,不信,你从这往里看,进她家小院子里的门,是不是从外面锁上的?她家一个人也没有了。” 葛生心里着急,几步跑到里面,果然,那个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喊了几声,根本也没有答应。很显然,这里已经人去屋空了。葛生丧气地走出门外,低声下气地问:“老人家,您知道她一家人都去了哪里吗?” 看门老人慢吞吞地说:“他们给我留了信,说是把小姐接回老家了,世道乱,留她们娘俩在这里,确实不适合。” 葛生急切地询问:“红芍小姐的老家是哪里?” “山西太原的廖家,他家生意大,那里的人谁不认识他爹廖洪顺?像咱这里这样的会馆,他爹在好多地方修的都有。” 葛生听了这样的话,也不加思考,顾不得时间已经接近黄昏,迈开步子,开始一路向北。他要走到太原去,当面问一问廖红芍,当初两人在芍药花前的誓约,可还作数? 葛生狂怒着从家里离开,留下了目瞪口呆的老葛和曹百里。老葛很沮丧,自言自语地说:“我就知道是一场空,我就知道是一场空,这回不会回来了。” 曹百里劝慰他:“葛生在你跟前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他不会不回来的,他不会丢下你俩老的走掉的。” 老葛十分灰心:“家鸡一打团团转,野鸡不打彻天飞。我不过摔了一个铁钎子,要是自己的亲儿子,他可会这样?要不是你在这里,说不定他还要打我一顿,你想想这些年,可让人寒心?” 桐儿在屋里听见葛生怒吼,吓得停止了哭声,听着葛生弄出很大的动静,然后离开家,桐儿慌忙下床,和葛吴氏一起到前面来。看到老葛伤心的样子,桐儿上去抓住老葛的手臂,压抑地抽泣起来,然后葛吴氏过来抱住桐儿也开始抽泣,一家人相拥在一起,难过了许久。 过了一天,葛生没回来,过了两天、三天……葛生还没回来,老葛找曹百里央告:“也是我太着急,葛生不想跟桐儿成亲,他俩从小到大,跟亲兄妹俩一样,就按葛生的想法来,我家娶个媳妇进来,嫁个女儿出去,又有了媳妇,又有了女婿,人口还更多了,我当时为啥非要逼着葛生娶桐儿呢?现在也不知道葛生上哪里去了,他出门时,手里没有一文钱,身上穿一件旧短褂,他娘成天地担心他在外面吃什么?住哪里?还要劳动曹大哥你再走一趟,到周庄看看葛生可在那里,要是他在那里,就叫他回家,他想娶谁就娶谁,我们找个合适的人家,把桐儿嫁出去。” 曹百里只好到周庄走了一遭,自打当初他从这里抱走葛生以后,平常他基本不再来这个村,他怕村里人问葛生的各种情况,现在,时隔十多年,曹百里又来到了周庄。 周开禄的大哥周开宝已经操持了四个孩子的婚事,人也累弯了腰,走路驼着背,步子又小又慢,在村头见到曹百里,彼此还能认识。打过招呼,周开宝没说话,先流下了眼泪,用手指指村东头,那荒草中的四间房子,说:“我家老四一定是没有了,这些年,房屋门都没人动过,曹先生,不管在哪家,只要葛生还活着,我就磕头谢过老天爷了。” 曹百里很是惊讶,脱口问道:“葛生没回来过吗?” 周开宝听了这句话,也觉得惊讶:“没有呀,自从曹先生抱走他那天,葛生就没回来过。”周开宝忽然语气一变,急切地问:“葛生咋啦?是不是葛生出什么事了?” 曹百里只得如实告诉周开宝,说葛生是在老葛家长大的,葛家只有一个闺女,他家想把闺女和家都交给葛生等情况。 曹百里接着说:“前一阵就跟葛生说了实情,跟他说了他是这周庄里、周家的孩子,过了一天,葛生跟家里说,他要来周庄看一看,家里也没阻拦他,葛生回家后,听到葛家两个老的让他娶妹妹,他不愿意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成亲,和他大大拌了一句嘴,只一句,然后,人就走了。这不,过了好几天了还没回来,他大大不放心,让我来这里看一看。” 曹百里又将葛有常夫妇如何待葛生的,葛生和桐儿如何一起长大的,等等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周开宝听了之后,连叹了几口气:“又是个没有福的,跟我家老四一样,别说桐儿长得那么好,就是长相一般化,为了报恩,也该答应了老人家的要求,一家人和和睦睦地过日子,不比啥都强。” 临了,周开宝送曹百里回城的路上,反复说:“曹先生请放心,葛生要是回周庄来,我一定亲自送他回去,务必让他好好孝敬葛家两个老人,做人就得知恩图报。”知道城里现在粮食紧张,周开宝又将刚刚收的棒子,装了几十斤,务必让曹百里带上。 生活还要继续,日子艰难也得过,葛生离开家一个月还没回来,老葛又气又恼,最近老是咳嗽不断,身体是大不如前,挑一趟水回来,就要气喘半天。这两年,挑水的活都是葛生担去了,老葛歇了两年再来担,发现自己担起来已经很吃力了。 葛家需要一个青年劳动力,对面邻居叶家需要食物。叶家兄弟多,现在生计困难,投靠姑妈的宁六子,就格外显得多余,逐渐被表兄弟们嫌弃,看到对面葛生不在家,叶老大当初的念头又重新泛起来:让宁六子给老葛家当上门女婿! 叶老大的这个想法,不仅得到了弟弟们的赞同,也得到了叶老板和宁氏的赞同。 宁六子是宁氏娘家剩下的一根独苗,宁氏怕他一人回去再有风险,就把他留在自己家里,可是,宁六子和表兄弟们相处并不是很融洽,宁氏的儿子们时不时地多嫌他,嫌他在这家里又多了一张嘴要吃饭。若是六子做了老葛家的上门女婿,就给六子找了一个好的归宿,老葛家就在对门,宁氏对他家知根知底,桐儿长得也好,所以,宁氏和叶老板出来,托了媒红来葛家提亲。 自从葛生离开家以后,桐儿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次,她心里不断地责怪自己:我明知道我哥心里有红芍姑娘,为什么还妄想着叫爹娘来成全我?我早该跟爹娘说清楚,这样我哥总归是我哥,他也不会这样离开家,他没带一文钱,这么长时间,到底去了哪里了呀?都是我害了我哥。 桐儿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她把葛生离家出走的原因都归结在自己身上,所以她认为:“只要我同意嫁给别人,不管是谁,我哥知道爹爹不会再让他和我成亲了,我哥就能回家了。不论让我做什么,只要能让我哥回家,我都愿意。” 老葛因为葛生拒绝了和桐儿成亲,这次自己不敢轻易答应,等宁氏托出来的媒红到家里之后,老葛先过来问桐儿:“桐儿,老叶家来提亲,就是对面你宁大娘的娘家侄儿,六子,你也认识的,你可愿意嫁给他?” 桐儿想都没想,直接跟老葛说:“我同意。” 老葛又和葛吴氏商量了一下,这个六子人长得也不错,还有学问,是对门宁氏的娘家侄子,也知根知底,他家现在就剩他自己了,正好我们家招了养老女婿进家,桐儿自己也愿意,于是,两人都同意这件事。 事情很顺利,按部就班走了各项程序,两个月后,敲锣打鼓将宁六子迎进家门,住进了葛生楼上的房间。 房间里,换了大床,铺上崭新的被褥,添了卧柜和梳妆台,葛生原来写字的桌子,桐儿想把它弄下去,放到自己原来住的地方,桐儿觉得葛生回来会用到,但宁六子坚持要把桌子留在楼上,这样方便他自己平时写个字、画个画。 葛有常家里又是四口人过日子了,但今年日子不太平,闹了几个月的匪患,夏天又发了场大水,葛家打铜的原材料被人弄走那么多,现在举全家之力给桐儿办了婚事,家底已经掏空,现在只有靠多干活挣钱,才能养活一家人了。 但宁六子是个书生,读书写字他内行,打铜买卖他不懂,也出不了力气,到了老葛家,只能是个吃闲饭的。老葛一次一次教他打铜,他天生对手艺不通,大锤子拎不动,小锤子对不准,上手一次,就弄坏掉一个东西,气的老葛也不敢叫他再上手。 眼看秋深霜繁,葛生还是音信皆无,老葛害上了心病,没日没夜地叨叨:“这个没良心的,真真把我们忘了,白养活他了。” 葛吴氏提到葛生,心里难过:“葛生出门的时候,身上没有一文钱,还穿着短褂子,天冷了,他上哪儿去啊!葛生啊,儿啊,赶紧回来吧,你大大想你都想病了啊!”自从葛生离开家,葛吴氏好像不会说“哦”了,一段话的末尾,用着重语气“啊”一下,凭空添了忧愁的氛围。 桐儿原本想着,一旦自己嫁了人,葛生就会回家了,可宁六子进了她家,葛生还是没回来,而且,宁六子还住到了葛生的房间里。 新婚的第一夜,桐儿不枕新枕头,抱着她从小和葛生在一起睡觉的旧枕头,枕头的布已经看不出当初的鲜红色了,两边都打了补丁,这些补丁都是桐儿一针一线缝上去的,葛吴氏几次要把它扯掉,用浆糊涂成片子,晒干剪好做鞋底,桐儿都不同意。 抱着她的旧枕头在椅子里蜷了一夜,六子是入赘进了葛家的门,也不敢造次,自己在新床新枕头上睡了一夜。过了几天,六子渐渐胆大起来,终于软磨硬泡将桐儿弄上了婚床,楼下是自己的父母,桐儿也不敢闹出动静,怕惹得父母担心。 但是,只要家人一提到葛生,桐儿就止不住地流眼泪,老葛就像着了魔,偏偏是嘴里停不下来:“这个没良心的,真真把我们忘了,白养活他了”,桐儿在一旁,马上就用衣袖擦眼泪。 老葛一病,只能敲打些小的物件,不能干重活了。大活不能干,旋机子也控制不住,做出来的小东西无法抛光,看起来不入眼,开市了也很难卖出去,家里的生活更艰难了,严冬来到,一家人常常为了吃饱、取暖而忧愁。叶家本来是想把六子这个包袱甩出去,现在反倒要贴补葛家,总不能眼看着邻居一家挨饿。 叶老大心里那个烦啊,不时地在他娘眼前说:“我们家可是欠他的吗?他一个大男人,到哪里都不能养活一家人,还要别人养着他,这样下去,啥时候是个头?非把咱家也拖垮不可,到时候一家人都跟着他挨饿吧。” 宁氏只得用好言好语说服她的儿子们,让他们好歹看着死去的大舅舅、二舅舅的面,看在六子是宁家最后一点血脉的份,能帮就帮他一把,没有能力的时候,再撒手不管。 宁六子打铜学不会,买卖上脸皮薄张不开嘴,在家里显得特别地没用,渐渐地不受家人待见,加上老葛、葛吴氏和桐儿整日介地“葛生、葛生”地叫着,宁六子听着心里不爽,压抑着情绪,不让自己的性子使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一路向北 第四十八章 葛生从黄昏的时候开始,一路向北,沿着官道急行,不多久,暮色降临,天就黑下来。 葛生一向害怕独自一人在黑夜里,这种怕,是深入骨髓的一种恐惧,如果不能确定周边有其他人,只是自己单独在黑夜里,葛生会头发根直竖,头皮发麻,身上起无数鸡皮疙瘩。今天,正是一个这样的黑夜,下弦月要到后半夜才能出来,现在的田野,四处都被黑暗笼罩着。 四周绝没有一个人,道路两边有黑乎乎的成片野草,听不出来远近的地方,有青蛙咕咕呱呱地叫,葛生独自走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恐惧已经让他麻木。趁着天空地阔,杳远无人的时候,葛生放声大哭,一边向前走,一边大声地哭。 他今天脑子里反复出现的,都是那个又黑又瘦的小男孩,还有一把锋利的铁锹,以及被铁锹劈断的板凳腿。那个男孩的冷和饿,那个男孩的惊恐和畏惧,仿佛都在葛生的身上重现,他恐惧着那个小男孩的恐惧,抵挡着那个小男孩的饥饿,大声地哭喊着,跌跌撞撞往前走。 “爹爹,你生了我,却从不怜惜我,你只跟我说了几句话,就让我把你埋掉,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想痛哭一场,还要远离开人们,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哭……”葛生把这些语句夹杂在哭声里,无边无际的平原,没有回声,长长的直路,没有拐弯。 歇了一会,葛生又哭一会,哭一会,再歇一阵,这样过了一两个时辰,终于,半个月亮从东边升起来,给葛生眼前漆黑的道路铺上了银色的光辉,路两边的庄稼也影影绰绰地看见了,寂静的夜里,有几声清脆的虫鸣,远处村庄里,偶尔传来一声狗叫…… 葛生突然觉得:这夜色多好啊! 头顶上天空晴朗,东边有月色,西边有繁星,辽远的苍穹下面,蒸腾着植物散发的清浅雾气,偶尔的犬吠、虫鸣,听起来也是那样的悦耳,脚下踩着实实在在的泥土,身上感受着夜里凉爽的微风,这夜色多好啊! 葛生讶异地感觉到:自己不害怕黑夜了!在这夜静更深的路上,独自一人行走,累了随处安静地坐一会,既没有人来打扰,又不需要谁来问候,更没有白天各种动物的聒噪,这样的黑夜,对于现在的葛生来说,简直就像天堂一样。 一直走到天大亮,太阳出来了,葛生才看见远处有大片的住房,显然,他到了一个市镇。紧走了一小会,来到这里,街头有人正用热油炸着油条,食物的香味,使葛生感到分外的饥饿。 摸摸身上,不名一文,没有钱买饭吃,这可怎么办?正愁着,炸油条的那家却出了点事:为了锅里的油温足够,他家用手拉的风箱给油锅底下吹风,风箱使用时间过久,风箱的拉杆突然掉了。不能鼓风,油温就会下降,炸的数量会大大减少,质量也会下降很多。 拉风箱的人急得团团转,嘴里说着:“西头木匠今天刚刚出去了,现在也找不到人来修,今天早上的生意咋做?” 葛生正好听见他的话,他掂掂手里锤子,走过去跟那人说:“我是木匠,我来帮你弄一下吧。” 葛生是个打铜匠,但对于木头、铁器包括玉器等等的制作维修,以及相关的手艺活,他都能触类旁通,只要眼见,通常就会拾掇。风箱是家常使用的东西,东家、西家使坏了的都常见,整个打铜巷,谁家的风箱出问题,或者需要做个新的,都是葛生帮助他们来弄好。对于炸油条的这家风箱,仅仅是拉杆掉了,在葛生手里,根本不是个事。不消一袋烟功夫,葛生就修理好了风箱,主人一再感谢他,拿了几根油条,用细绳子栓着,硬塞到葛生的手里拎着。 有了这个经验,葛生沿路只要遇到城镇或者村庄,就主动去找些活干,比如给人家张个罗筛子,修个车轮子,补个锅,补个盆之类的,人家给报酬的时候,葛生有时要些食物,有时就要几文钱。这样,一路做着活,一路向前走,走走停停,用了三个半月才走到了廖洪顺家所在的太原府。 进了城一打听,果然,廖家在这里是大户人家,街上遇到一堆人,随便一问,里面准会有人知道廖家。 葛生很容易就找到了廖洪顺住的高宅大院,门口看门一直有四个人站着,来来往往进出大门的,非富即贵,穿着华丽,形容优雅,连看门人穿的衣裳,都是崭新的。 葛生低头看看自己,一件短褂子毛了边,旧的不成个样子,在这季节穿着还有点凉,脚上是最近给人干活,找人要的一双旧鞋子,身上背着一个旧包袱,里面只有几十文钱,手里提着一个锤子…… 这个样子去见红芍的父亲,不是给红芍丢脸吗?葛生决定先不去廖家。 太原府人稠地满,工作机会多,葛生有手艺,不愁找不到挣钱的门路,葛生想赶紧挣些钱,先给自己买一套新衣裳,然后多少给廖洪顺带点礼物,不至于第一次到红芍家里,就空着两手。 就这样,葛生一边找着活干,一边打听着红芍家里的情况。 有手艺,挣钱是不难,养活自己也容易,但要想短时间内挣到许多钱,这就不太容易了。葛生辗转多家铜器店、铁器店、木匠铺,白天黑夜地干活,干了大半个月,只挣到了一身像样的衣裳和鞋帽,买礼物的钱,还没有挣到。 碰巧,葛生借住的一家小木匠铺里,接到了一个特殊的活,有个员外嫁女儿,陪送了许多金银,员外想给女儿做一个鲁班盒子来盛这些钱,免得其他人轻易就能拿出钱来。这家木匠铺里平时做的多是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几个伙计都不会做这个。 葛生接了这个活,执意要到员外家里做,做了两天把盒子做出来,除了这个员外,葛生并不把这盒子的机关告诉任何人,员外心里欢喜,给了葛生相当于十五天的工钱,这还不算,这员外又给了葛生定钱,让他再做一个大些的,给他自己留着用。 拿了定钱,葛生估摸着可以去红芍家里了,他仔仔细细地把自己装扮一番,洗去浮尘,打理好头发,穿上新买的衣衫和鞋帽,一身帅气地出现在他借住的木匠铺里,铺子里的几个伙计简直惊掉了下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是借住在我们棚子里的那个伙计吗?简直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呀!” “真是的,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啧啧啧,葛生穿上这一身衣裳,做个驸马爷都够样子。” “那也不仅仅是衣裳的问题,给你这身衣裳,你穿上也像是借人家的,也得有葛生这样的身材样貌,才配得上这好衣裳。” 葛生就在伙计们的议论中走出来,向着廖洪顺家的大院走去,他今天要去到廖家,要去见他日夜思念的心上人。 “红芍姑娘,一别五月,你可安好?” 葛生早已打听好,廖家家世显赫,廖洪顺天南海北几十家分号,他的二儿子跟着他做生意,家里日进斗金,廖家的大儿子已经升任四品,在京城给皇上当差,廖家的三儿子去京城做了皇亲贵胄的女婿,整个家族飞黄腾达,有权有势,在当地,那可不是一般的显赫。 但葛生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一年多的时间,廖洪顺没有去看红芍母女,有许多原因。首先,廖洪顺这几年在甘州府生意日渐红火,从那里收购来的冬虫夏草,二儿子廖耀光把货物送到京城里,收获利润达到几十倍,所以,廖洪顺在甘州同样修了大关帝庙,建了戏楼,也盖了自己居住的楼房,当然,也在当地给廖耀光养了一个年轻的姨娘,四、五十岁的廖洪顺又有了新欢。这女孩年龄和廖耀光一般大,人生得温顺,时时刻刻都听廖洪顺父子的话,去年的时候,给廖洪顺又生了一个儿子。 老来子通常都会被捧在掌心里的,廖洪顺有了老来子,哪里还想去亳州看望红芍母女?在甘州住了快一年,中间也嘱咐过廖耀光给红芍母女汇些钱款。到了今年春天,廖洪顺身体不适应甘、凉、肃州一带的气候,染上了咳疾,病了多日,身体衰老了不少。家里的夫人派大儿子休假,去甘州接了他回家,回到家里不久,听到京城里的亲友说,说亳州一带遭匪患,廖洪顺让他的大儿子打听确切消息,知道朝廷的军队派了过去,才差遣二儿子廖耀光去亳州接红芍回家。 红芍到了家里,生活上比在亳州要好许多,家里差了丫鬟、佣人服侍她,吃穿用度都是富贵人家的生活,只是,家里兄弟姊妹多,嫡出的哥哥们不用说,那是地位最高的,和红芍同样的姊妹中,老来子是受宠的,有娘的也有人疼,唯有红芍这样,庶出又没娘的,平常也没人关心,只在自己的房间活着。 红芍被接进家没多少天,廖洪顺的妻子从娘家探亲回来,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某个将军最近被派去甘州府一带统领兵马,这个人的妻子是个娇滴滴的贵族小姐出身,断不会跟他去到那里吃苦,因而这人想要纳一房妾,既要知书达理,又要长得好看,又要不娇气能跟着他吃苦,且耐得住西北苦寒寂寞的,还要家里人能舍得下的。将军想要个这样的女孩带在身边,去甘州赴任。 廖洪顺的妻子听到这消息,当即提出:自己家有女儿叫廖红芍,长相无可挑剔,还擅长女红,知书达理,善解人意,还能吃苦,正好符合条件,托人到将军家里去撮合这事。其实,廖家在甘州府生意大,不时受到过侵扰,如果有了当地将军做女婿,对自己家百利无害。廖洪顺一听,直夸妻子眼光长远,见识宽广。 红芍进家不久,除了佣人,只和二哥廖耀光相熟悉,因而,廖洪顺夫妇先叫了廖耀光,让他先去跟红芍说一声,让红芍早做准备,等将军带领兵马经过这里时,就跟着将军一起西行。 廖耀光听完,忙把红芍跟他说的话,禀报父母:“父亲,母亲,都怪儿子没及时回禀,我妹妹红芍在亳州,生了一场大病,没钱治病,差点丢了性命,幸亏一个青年救了她,祝姨娘做主,将红芍妹妹许给那人了。” 廖洪顺一听就急了:“朗儿,快说,那人是做什么的?人品怎样?家世怎样?” 廖耀光回答道:“那人是个打铜的,人长得一表人才,我也见过,就是家世差了些,做小生意的,糊口而已。” 廖洪顺轻拍了一下桌子:“祝氏一贯胡闹,我也懒得理她,我不在那里,她竟然如此大胆。” 廖耀光的母亲接着问:“朗儿,你说许了人家,可请过媒人?可合过八字?可曾定聘?” “这些都不曾,红芍妹妹说,她娘刚提出不久,她家那里就出了祸乱,这你们都知道过了,祝姨娘和她的老妈子都死了,红芍躲到屋子后面的芍药地里,才保住性命。我原来想着,等红芍在家里住安稳了,和家里的姊妹们都相熟以后,她自己不天天害怕了,再跟父亲、母亲提这事,让那人家托出个媒人来,我们把红芍嫁过去,反正她也是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的,生活应该没问题。” 廖耀光的母亲身子往椅子后面一靠,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这不就齐了?连个媒人都没有,嘴里说一句,怎么就把女儿给他了呢?说起来这个祝氏也是胆子大,老爷不在,她竟敢自己做主把女儿给人家,幸亏她死了,不然,好好的一个女儿,跟了个小商小贩,去街头站着,卖东西吗?” 母亲语气威严,她定下来的事情,家里谁敢顶撞?廖耀光只得退下去,按照父母的意思,让红芍早早准备着。 廖耀光临走时还把父亲的意思说给红芍听:“你要嫁的那人是个将军,人英武无敌,年龄也不算大,虽说你是妾,但他家大夫人不跟着去,你跟了他到甘州,他身边就你一个,到时候,人人叫你将军夫人,你就知道父亲母亲全都是为你好了。你自己在将军身边,一年半载,生了儿子,你今后也有靠了,再说,那个葛生,离这里千里迢迢的,他也不会再来找你的。” 红芍住进廖家,唯独和二哥廖耀光熟悉,二哥说了没有办法,红芍就已经找不到人来商量事情了。 这天到了天黑以后,红芍心里暗语:我自己离开这个家,我要回亳州去找葛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红芍移志 第四十九章 晚饭后,红芍在烛光里做绣活,伺候她的小丫鬟催促她几次,要她去睡觉,红芍也不去睡,她让那个小丫鬟自己先去睡。那个孩子年龄小,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熬不住,就坐在床踏板上睡着了。红芍等到夜深人静,院子里连狗都不叫了的时候,用一块黑布,包了一点银钱和两身衣裳,背在身上,自己走出闺房,想从大门溜出去。 红芍在廖家住的时间短,如果她在这里住得久了,她就会知道,这样的想法,想都不要想。 整个大院子里,有打更的,有巡夜的,看门人一夜换三班,任何时候都不会睡着,大门插上了两道大插栓固定死,留一个小角门供夜间有人出入使用,小角门需要经过看门人的眼前才能出去,深墙大院里,夜里稍有一点动静,几条恶狗就狂叫起来,若不是巡夜的人来得快,看她穿着是家里的小姐,救下她,估计两只狗都能把她给吃了。 就这样,廖家仍请了家法,红芍是小姐,只是关了她禁闭,不许出门,伺候她的丫鬟和佣人就可怜了,小丫鬟浑身被抽的都是皮鞭印子,红芍身边的其他人也受到各种处罚。自此以后,红芍再也不敢生出离家的念头。 现在,红芍无比想念当初在亳州的生活了:那时候,虽然条件差点,但是母女俩相依为命,还有骆妈妈贴心疼爱,尤其是廖洪顺不去的这一年,她们母女俩说话做事都自己当家作主,红芍和葛生相识、相爱,也是由着自己的心性,生活虽然拮据,但心里有爱。现在的红芍,完全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她只是一截木头塞子,按照父兄们的需要,塞到随便哪件家俱上,然后就固定在那里,直到自然毁灭。 “葛生,难道今生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吗?”红芍有漫长的时间来想念葛生。 在廖家,她不需要做什么事情,她享有主子小姐的待遇,锦衣玉食,奴仆伺候;在廖家,她不能够做什么事情,被禁闭在她的房子里不准离开,有事情,只能通过下人去大夫人那里通报;在廖家,她也不敢做什么事情,上一次的教训已经足够,伺候她的下人们,已经足够精心地“看护”她了。 父亲廖洪顺的病已经好了,红芍到家里没多少天,廖洪顺又和平时一样,离开家,到某一个地方做生意去了。在没有人关注的时间和空间里,红芍有足够的时间来想念葛生,来思考她自己的人生。 “葛生,当初祸乱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把我送进家门才离开?你知道那一夜,我是如何度过的吗?” “葛生,你把妹妹桐儿送回家以后,为什么晚上不回来看看我?那一晚上我的痛苦和无助,你可曾想到过?” “葛生,过了那一夜,第二天早上,你为什么不早早地来看看我?来帮我处理家里的事情,带我离开那地狱一样的小院子?” 红芍拿出当初葛生送给她的玉带钩,在黑夜里摩挲着,那带钩中间的一点红色,隐隐地在黑暗里放出亮光,这一点微弱的光,红芍看着它就想流眼泪:“葛生,你会来找我吗?” 煎熬中的日子,过得无比漫长,红芍觉得在廖家仿佛已经住了一辈子。她不知道,她父亲的妻子,她哥哥们的母亲,家里最高的当家人——大夫人,到底爱不爱她自己的丈夫,她是怎样在明知道丈夫在外面有女人的情况下,还好好地生活在廖家,用自己的威严,稳定着这样一个大家,甚至养活着几个像红芍这样不是她自己生的孩子。 “像大娘这样的生活,我能过下去吗?”红芍问自己。如果过不下去,又能怎样呢?离不开,走不掉,没有生活来源,没有谁来同情和帮助。红芍想到未来自己的日子,如果按照父亲的安排,她不会比大娘现在过得更好,毕竟她是去给人做小的。 日子在红芍的胡思乱想中过去,后来,佣人拿来一些绣样和上好的丝绸,家里吩咐她尽快绣出来,等出嫁的时候用。 红芍在自己的房间做着绣活,心里默默地念叨:“葛生,不是我不守誓约,我在这家里身不由己,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当初,是你把我一个人丢下,独自去面对家里的惨状,是你没在我哥哥之前来帮助我,我才跟了哥哥回家,自从亳州一别,到如今已经四个月了,你还没来找我,你若再有一月不来,我便跟了这将军,从此,我们再没有相见之日了。” 绣样快要绣好的时候,父亲和二哥都从外面回到家,红芍觉得家里应该有大事发生,也不敢去问什么事,只在屋里做活。 廖耀光担心,按照红芍跟他说的那情况,葛生是有可能找来这里的。既然父母把红芍的婚事订好了,这事一旦双方确认,就必须得按对方的要求办,对方是个将军,虽然廖家有钱有势,但还是得罪不起这人。如果葛生真找来了,在这里乱说了什么话,传到将军耳朵里,那可了不得。 廖耀光给家里看门的人留好话:如果有一个南方来的青年男子,到这门上打听红芍小姐的事,一定要稳住他,家里的事不要跟他多说,尤其是红芍小姐的事,他要问,只说不知道。若是他要进门,就让他等着我,说他是红芍小姐和祝姨娘的救命恩人,我会亲自上门去感谢他,决不许他到家里找红芍,也不允许他在门口乱说话。 葛生在城里,打听了廖家的许多情况,但却得不到红芍的消息,即使是廖家的看门人,也只知道红芍小姐被接回来了,其他的事,包括红芍夜里想出门,受了老太太责罚,丫鬟挨打了半死;将军过不多久就要来娶红芍小姐,并且带她去大西北等等,这些人一律都说不知道。 廖耀光一回到家,立即就有看门人来给他汇报:有一个南边来的年轻人,看穿着像个给人扛活的,说起话来倒文质彬彬,到这家门口来打听红芍小姐,我们按照您的吩咐,只说了小姐在家里,其他的事情不知道。廖耀光反复问了那人长相,联系红芍所说和自己与葛生的一面之缘,廖耀光判断此人就是葛生。 “这人可说要进府里来?”廖耀光问看门人。 “这倒没有,那人到门口打听了两回,一个多月前来一回,那时候您不在家,大前天又来一回,今天您回来了,就赶紧来回。” “他可说过自己住在哪里吗?” “也没有,他就是像聊天一样,问了问情况,然后低了头,一声不响地就走了,没说自己住哪里。” “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吧。” 廖耀光和父亲这趟回来,是接了家里的急信,说将军这月十六经过这里,简单办个仪式,随即带着红芍出发,到西北赴任。将军出行的时间和行进路线,普通人是不能知道的,廖家只有廖耀光和他的爹娘等几个主子才知道。 离正日子还有三天,在这节骨眼上,廖耀光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到家后,立即差了心腹,到整个太原府各个客栈逐一打听,可有一个南边来的年轻人,名字叫葛生的,住在店里。打听了一整天,所有的客栈,包括那些豪华的,简陋的,都打听了一遍,就是没有葛生的消息。 廖耀光不知道:葛生独自一人前来,身无分文,靠一路打零工挣钱才到了这里,现在仍然在打零工,攒去廖家买礼物的钱,他哪里舍得住客栈?葛生借住在一家小木匠铺里,其实都不算什么房子,只是一个木工棚,棚底下木板临时凑成一个地方,算有个地方藏头,不挨淋雨罢了。廖耀光到客栈打听,当然就找不到葛生的信息。 明日中午办红芍的出阁之礼,办完事,将军启程。早在昨天夜里,将军就带着手下几名高手,轻车简从,偷偷进了廖家,而随行的大部人马,都驻扎城外,只等着明日中午经过这里,接着将军的新夫人一道启程。 就在今天,葛生器宇轩昂地走到廖家门口,看门人起初并没认出他来。葛生冲他们一拱手:“有劳各位,进去通禀一声,就说亳地葛生前来拜会廖老爷。” 看门人一听,哦,原来是葛生,心想:“我们家二老爷等你很久了,你终于来了。”随即就让葛生在门厅等候,有人进去给廖耀光通报。 葛生在门厅等着,想从看门人那里得到一些信息,他看其中的一个人显得面善,就问他:“这廖家平时都是谁说话当家?” 那人就说:“这家里,平时都是老太太说了算,老太爷都得听老太太的,大老爷和三老爷都不住这里,偶尔回来几天,二老爷管这一大家子。” 葛生又问:“这二老爷叫什么?” “二老爷就是老太爷的二儿子,名字叫一个‘朗’字,不过这个名只有老太爷、老太太叫,还有一个字叫‘耀光’,生意上人都叫他廖耀光。” 葛生又问:“这家里有个女孩,叫红芍的,是这二老爷什么人?” “是他妹子,不是一个娘的,老太爷在外面生的,今年才刚带回来……”那人说到这里,想起领头人吩咐的事情来,看了看葛生,停下来不再说了。 旁边的另一个看门人,刚才去方便,这时从后头走过来,正好听了葛生问的那句:“这家里有个女孩,叫红芍的,是这二老爷什么人?”想起来廖耀光吩咐的事,指着葛生,吃惊的样子说:“我知道了,你就是葛生,是红芍和祝姨娘的救命恩人。” 他说这句话时,廖耀光正在往外走,正走到能听到他们对话的位置,和廖耀光一起的,还有其他的人。 昨天晚上,将军轻车简从进了廖家,廖家不敢怠慢,准备了上房给将军休息。廖洪顺特意安排,让廖夫人带人,给红芍精心梳妆打扮,装扮好,命令红芍给将军去送茶和点心。 廖红芍身材高挑,眉眼俊俏,正值芳龄,将军在烛光下一见,心里喜欢,命红芍在旁边坐下,问了一些诸如年龄啦、读过哪些书之类的问题,还说了些家国大事,边疆苦寒等等,感谢红芍愿意相随,临了还赏了许多珍珠玛瑙之类的首饰。 红芍从小到大,只和她母亲呆在那一个小院子里,偶尔见到的人,就是和他父亲一样有家室的生意人,葛生算是她成年后,第一个见到的青年男子。 红芍哪里见过像将军这样的人?在烛光下,红芍偷偷望了几眼,那将军坐姿端正,英武潇洒,一脸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说出的话,也是红芍从未知道的境界,一点也没有小儿女的忸怩姿态,全然是一种磊落大气的英雄风范。不知不觉,红芍心里悄悄地生出仰慕之情,等到需要离开这里时,竟然有些许不舍离去。 将军见到红芍,长相模样都喜欢,第二天早饭后,就跟廖洪顺商量明日办事的细节。 将军今日离开廖家,住到城外军营里,明日巳正,率领人马进城,经过廖家门口,廖家锣鼓鞭炮送红芍出门,众人拥入大车,大军开道,将军骑马护送,一路离开廖家,直奔西北边疆。 商量好具体事项,将军起身要离去,廖洪顺送出二门,被将军叫住请回,只剩下廖耀光代替父亲,送将军出大门。 葛生来到门前,看门人按照廖耀光的吩咐,到里屋去禀报,一看廖耀光和廖洪顺都唯唯诺诺,正和将军道别,他哪里敢近身,只好远远地跟着,想等廖耀光送走将军,才去禀报,没想到,廖耀光陪着将军刚走近门口,远远听到有人说:“你就是葛生,是红芍和祝姨娘的救命恩人。” 将军一看,门厅里有一个青年男子,玉树临风般站在那里,想着刚才听到的话:“红芍和祝姨娘的救命恩人”,莫名地感到不快:自己虽然统领大军,官位显赫,但自己毕竟年近四十,和葛生这样,风采飞扬的少年郎相比,总是显得暮气沉沉。想到葛生是红芍的救命恩人,想到红芍有可能会喜欢葛生,将军忽地脸色一沉。 旁边的两名贴身近卫,互相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人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另一个人立即就退后几步:“将军,我落下一个东西在房间里,这就回去找一找。” 将军只“诺”了一声,出了门,有人把马缰绳送上,一行六人上马,飞奔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得知真相 第五十章 廖耀光拱手作揖送走了将军,禀报的人才敢过来回:“那个叫葛生的,在门厅等着您。”廖耀光一听,心想:“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两天来,祝姨娘把红芍许给你这件事,要是让将军知道了,你和廖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葛生看到廖耀光,正是当初在大关帝庙前自称红芍哥哥的男子,赶紧上前施礼:“廖先生,在下葛生有礼了” 廖耀光一边回礼,一边在脑子里急速地想着应对的办法。这里是大门口,人来人往,不能在这里赶他离开,否则,他要是大声地嚷起来,反倒难以控制,不如把他请进屋里,单独和他谈谈,看看他有何想法,再做应对。因而,廖耀光客客气气地将葛生引进了家里。 廖耀光想着,家里比较安静的房间,就是昨晚将军住的那里,不是有特别安排,其他人是不敢进到那里的,所以,就带着葛生进了那里。 葛生不知道廖家深浅,也不敢轻易多说一句话,自己和红芍两情相悦、海誓山盟一类的话,一个字也不敢说。好歹葛生也读过书,懂得这种事是不被世俗允许的,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双方私定终生,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葛生在门口听到看门人说:“你就是葛生,是红芍和祝姨娘的救命恩人。”知道自己救了红芍这事,已经被廖家认可,于是,就在脑子里想着怎样跟廖耀光说自己的来意。 到屋里落了座,看了茶,下人退去,廖耀光才说话:“葛先生,舍妹重病,承蒙您帮助,这才重获生机,葛先生对舍妹的大恩,在下不胜感激,家父嘱我务必要当面,重金以谢。” 葛生赶紧起身施礼:“廖先生言重了,小生不过是举手之劳,还是红芍小姐洪福,才保得平安。” 葛生想了几种应答的方案,比如说自己是路过这里,顺便看一看故人,或者说自己得到红芍母亲厚爱,特地来拜见老人家,或者直接说自己千辛万苦到这里,只为了见红芍一面…… 但这些方案,最后都被葛生自己否决了。 要说自己是路过,顺便看一看故人,那红芍是个女孩儿,自己是个男子,怎会有什么交情?要说特地来拜见红芍母亲的,手里提的一点礼物,进门就交给看门人了,礼物实在寒酸,拿不出手,再说,那也不是看望女性长辈的礼物。葛生鼓起勇气,想实话实说,说自己和红芍已经彼此发过誓愿,要一生一世在一起,但几次张张口,最后也没敢说出来。 廖耀光接红芍来的路上,听红芍说是祝氏做主,许了她给葛生,但从她极力恳求成全的态度上,廖耀光猜到她和葛生应该双方情意相投,现在看葛生欲言又止的样子,料定二人有了私情。 明天将军就要带着他的八千精兵,从廖家接走红芍,别说廖家,就是太原府知府,也要点头哈腰,站到大路上注目相送,廖耀光怎能允许葛生坏了他家的大事? 不容葛生说出口,廖耀光就把事情端了出来,他直接跟葛生说:“葛先生,由家父做主,将舍妹许配给了征西将军,明日将军带八千精兵来迎娶,将军奉旨,娶了舍妹后,直接去西北边地戍守。舍妹蒙先生大恩,在下定当替舍妹报答,只是今日先生来的不巧,舍妹安心待嫁,实在不方便出来,当面谢过葛先生。” 葛生施了礼坐下,踌躇着要怎样说出口自己的事情,听到廖耀光一句“由家父做主,将舍妹许配给了征西将军”,他木然一跳,站了起来,张大嘴巴,想说出:“不行啊,我和红芍已经互相交换过信物,发誓绝不负对方的”,但廖耀光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挥着手,做出向下的动作,让葛生坐下去,同时提高了声调,继续说:“明日将军带八千精兵来迎娶……” 等廖耀光说完这段话,葛生像五雷轰顶一般,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这一切,既在葛生意料之外,又在葛生意料之中。 葛生回想起,当初在大关帝庙门口看到廖耀光的时候,自己介绍说自己是个打铜匠,廖耀光立即就问:“我听舍妹说家里定制了一套铜镜,会有人这两天送来,葛先生可是来送东西的?”现在想起来,那不过是廖耀光借着自己的话,随口编的一句谎言罢了。想想自己家,一介小民,自己还想了办法,给妹妹桐儿买了一面西洋进口的玻璃镜子,廖洪顺家何等的家境,红芍怎会还用铜镜?不过自己当时心里境况复杂,没来得及细想罢了。 “当初,我和红芍只不过一夜未见面,即使她真要一面铜镜,为何不当面跟我说?倒要这个哥哥来说?她家里就是找个理由,支走我而已。那个时候,她家里估计已经攀上了高枝,她哥哥专程去把她接回来,当然要特意避开我,悄悄地离开亳地了。” 想到这里,葛生心里懊恼:“当初我为什么不闯进她家的院子里,当面问一问她,那时候,好歹在老家,现在她家的事已做成,明日婚期,我还能怎么办?” 廖耀光说话的时候,把“带八千精兵来迎娶”这句放大突出,还配合着手势来强调,葛生当然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你孤身一个外乡人,无权无势,难不成你还敢跟将军争女人吗?” 葛生真的不敢。从小到大,他都不敢强烈地想得到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自己就总在心里对自己说:想也得不到,放弃吧。因而,许多事情,凡是遇到好处的,他总是让着别人。和别人一起走路,葛生常常走在后面;家里人在一起吃饭,葛生常常捡桐儿不喜欢吃的;即便是做生意,他也尽量想做出跟别人不同的新样式出来,这倒不是葛生善于创新,只是他不想和整条街其他铜铺生产一样的东西,那样的话,来买货的人就会在这些家比较挑选,葛生不愿意又和别家争生意。 廖耀光后面的几句话,更是刺的葛生心口疼:“先生来的不巧,舍妹安心待嫁,实在不方便出来,当面谢过葛先生。” “安心待嫁?你真的能安心待嫁吗?”葛生在心里问了这个问题,脑海里涌现出当初他和红芍“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的场景来,仿佛红芍就在他面前,羞红着脸颊,轻轻地说:“就算你将来可以抱鲜花满怀,我却只守着这一朵!” 葛生心里恨恨地想:“我这朵尚未凋谢,你怎可又恋别枝?是不是芍药花繁满地,你就能信手采摘,随意丢弃?” 葛生耳畔回想起红芍当时的誓言,在一地霞光灿灿的芍药花旁,在一条草叶青青的田间小路上,红芍跟他发誓:“虽说这草是世界上最贱的命,但这草也供养着世界上所有的性命,没有草,就意味着没有了生命的延续。我也以草起誓,若是我负了你,老天爷就罚我生、死不见草木,活着的时候,不得看见一棵草,看见草就死;死了埋到地里,周边方圆也不见一棵草木,见到草木就永不超生。” 生死不见草木!葛生突然嘿嘿地冷笑了几声,是啊,她家深宅大院,每一条路都铺上红砖,进门到这里还铺着地毯,走在这样的路上,她袅袅婷婷,步步生花,哪里能见到一棵草?生不见草木,不就是她现在这样的生活吗?她要嫁的是一个将军,做了将军夫人,将来生的孩子,或许也能位列王侯将相之班,想来她死后,也能风光大葬,平地起坟,砖石修葺,这样岂不是又不见草木了? 生死不见草木!这样也能叫做誓言,这样的誓言你也信! 葛生冷笑了几声,廖耀光摸不透他想做什么,只好脑子快速转动着,廖耀光想找出办法来,就像当初在大关帝庙,说几句糊弄一下,把葛生弄走,再无瓜葛就好。他料定,葛生年龄轻,经的事情少,自己还是很容易把他吃定的。 “葛先生,可是家里遇到了什么难事,我家虽不敢说富可敌国,也算得上富裕有足的人家,若是先生有难事投奔到了我家,你毕竟于我妹妹有恩,你只管说,我让人去取三百两银子,不知能不能解先生燃眉之急?若这些还不够,我家在亳地还有一些房产,待我明年去那里,将地契交割给你,住一家人也不成问题。” 其实,葛生并没有完全听清楚廖耀光说的话,但他也基本听明白廖耀光的意思了:我们家钱多,你救了人,又来到家里了,不就是想要钱的吗?我给你钱,你该走了吧? 钱很重要吗?葛生又冷冷地笑了几声。从亳州到太原,他一路步行,辗转了一千五百里路到这儿,出门的时候,葛生没带一文钱,只拎着一把锤子,穿着一件短褂,有手艺,走到哪不能有碗饭吃? “不劳廖先生操心了,在下虽然没有廖家这样大富大贵,但也是小康之家,父母兄妹一家四口人,也能和和睦睦过日子。既然红芍小姐攀得将军大人,在下先贺过。”停了一停,葛生面无表情,声音冷漠地说:“我当初救了红芍小姐,送她到家,我有一家传的东西,尚且留在红芍小姐处,只望廖先生引见,我要当面索回。” 听了葛生这样的话,廖耀光心里清楚:“这定是两人互赠了定情的信物,现在这样也好,他索回了信物,他俩就互无瓜葛了。至于他说了‘攀’字,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和他计较了,只让他自己离开最好。”因而,廖耀光马上回到:“这也好,好歹舍妹欠你一个情分,你俩见一面,让她当面谢过你,我们这样的人家,断不会知恩不报。” 廖耀光和葛生在这屋里说话,却不知有人正在房屋角落里隐藏着偷听。 将军手下有四名贴身护卫,四人不按年龄,不按姓氏,也不按跟着将军的先后,却是按做事能力,进行了排行,用百家姓的姓氏顺序,分别叫做:赵一,钱二,孙三,李四。这和四个人的姓氏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将军尽量不让外人知道他的贴身护卫是谁,指定他们用百家姓的顺序来起代号,赵一因为机警,做事能察言观色,而且心狠手毒,杀伐决断,因而排行第一,钱二和孙三武功高强,但智力不及赵一,相比较,李四人温和许多,那三人有时还会说他做事有妇人之仁。 在门口,赵一瞥见将军脸上有一丝不愉快,立即找个借口,退了回来,他身形动作快,几下闪过跟从的佣人,回到将军昨夜住的这屋里来。这屋子本是一处单独的院落,三间堂屋,中间做中堂,两边屋里做寝室,赵一猫了身子,在寝室房梁上躲了起来,他想要躲到晚上,偷偷上房,打听门厅那人和新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哪知道廖耀光直接把这个人带到了这屋里!在廖耀光和葛生让座,倒茶,说话的时间里,赵一躲在寝室里,不发出一点声音。他首先听到廖耀光感谢葛生的话:“你就是葛生,是红芍和祝姨娘的救命恩人。”知道了这青年人名叫葛生,而且这青年确是救了新夫人的性命,并且也救了新夫人母亲的命,这件事从廖耀光嘴里说出来,可见,廖家都是知道的。这事堂堂正正,算不上什么不光彩的,加上后来,廖耀光又说了“将军明日带八千精兵来娶”,“小姐安心待嫁”这样的话,赵一觉得没有什么,就放松了警惕,不再像刚才那样屏息倾听。 中间的话,赵一认为是自己没注意听,所以没听到,其实,葛生听过这样的话,长时间处于蒙傻状态中,根本就没发出声音,直到他最后想起了“生死不见草木”的话,嘿嘿冷笑出声之后,赵一才听到有说话声。 赵一听到廖耀光要给葛生钱和房子时,心里就已经不爽了:“知恩图报,是做人美德,但这个葛生,有恩却来索报,做人就不地道了,还索到了新夫人的娘家,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等他听到葛生说:“我当初救了红芍小姐,送她到家,我有一家传的东西,尚且留在红芍小姐处,只望廖先生引见,我要当面索回”的话,赵一怒从心头起:好你个胆大狂徒,你竟然还给我们新夫人送了礼物,做定情信物吗?还是家传的宝贝,我们将军的女人,也是你敢想的吗?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心狠手毒。 昨夜,将军要宿在廖家,赵一早已经将廖家大院查看了一圈,就在将军住的这小院后面不远,花园的一处僻静地方,有一眼水井,上面一架辘轳。这井原是廖家取水浇花用的,今年雨水多,花子都不怎么用人来浇,所以,这井就显得有些荒芜。 赵一躲在寝室里,暗暗地说:“等旁边没人的空,我将葛生打晕,拖到那里,身上绑一块花园里的石头,悄悄地扔到井中,世界上就再没有这个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人心叵测 第五十一章 赵一潜在寝室里,听到廖耀光说要去叫红芍,心里想:“你出去正好,只要留一盏茶的时间,我就能搞定他,等你回来之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葛生这个人了。” 廖耀光不想让葛生在家里闹出什么动静,只想着让他悄没声响地离开廖家大院,于是,他自己亲自出门,想去叫红芍来这里,当面谢了葛生的救命之恩,然后打发葛生走人。 赵一听到廖耀光出了门,闪身从房梁上下来,轻轻掀开门帘,准备对葛生下手。葛生整个人处于懵傻状态,仿佛听到廖耀光同意他面见红芍,就木然地跟在廖耀光后面,往红芍住的地方去。赵一不想在廖耀光眼前处理葛生,只好退回到寝室,再等机会。 走了一段路,回头看到葛生在后面跟着,廖耀光停下来,喊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家丁,吩咐道:“你两个,送葛先生到那房里等着我,我去去就来,莫要在屋外呆着,也莫要出什么动静,看好茶,在房里等着。” 这几天,廖红芍在家里的地位忽然就改变了。之前,她独自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允许出门,吃穿用都由佣人拿来,她身边的这几个人因为她挨过打,大家也不太喜欢她,其他的人,没谁来过她这里。 可这几天忽然不一样起来,先是家里的大管家送来了好些精致的衣物,然后老太爷廖洪顺又亲自来过这里,送来一些好东西。那些下面做事的人,嘴巴也甜起来,“姑奶奶,姑奶奶”地叫着,等到昨天见过了将军回来,这院子里凭空多出了好些人,围到后面,向红芍院子里的人打听:“将军威风吗?”“将军穿了战袍吗?”“听说将军在战场上英勇无敌,可是长得身高马大的?”跟着红芍的人也趾高气扬起来,大声地回答问题。 “将军坐在那里,你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什么叫八面威风了,戏词里怎么说来着,对了,不怒自威。” “那些手下的人,都带着明晃晃的大刀,凶得狠,我靠近一点都害怕,但只要将军吱一声,那些人都低眉顺眼,小心地伺候着,你看了那样子,就知道将军高高在上,是人上之人了。” 自从进了廖家,红芍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待遇,不仅可以离开自己的房间,还可以在家里的大院里闲逛,她只要一出门,必定前前后后跟许多人,捧茶汤的,提点心的,拿手帕子的,热热闹闹围拢着,院子里原来根本不搭理红芍的一些人,也远远地就点头问候:“姑奶奶好”。 红芍从小到大,没少听她的母亲祝氏说过:“冬瓜有毛,茄子有刺,男人有钱,女人有势。”红芍知道,她的母亲祝氏能够在花戏楼的小院子里,年复一年地等待父亲廖洪顺,是因为父亲有钱。而现在,红芍要面对的将军,不仅有钱,还有权!沾了将军的光,还没成亲,红芍就感受到自己有了势。想想将来自己和将军成了婚,再回来廖家时,那些曾经看轻自己的人,将会怎样点头哈腰地迎接自己!想到这里,红芍心里就生出快意。 想到这些,红芍心里的爱情天平已经倾斜了。五个月未有葛生的信息,她独自承担着失去母亲和骆妈的苦痛,忍受着幽闭在室内的煎熬,低声下气地在廖家大院里苟活着,红芍除了想见到葛生之外,还一直幻想着葛生能骑着白马,带着万两黄金和成群的仆役,来到这里,带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卷起一天的尘土,扬长而去。 可红芍清楚地知道,葛生只是一个小小的打铜匠,他既没有金钱,也没有权势,葛生没有能力让自己在廖家扬眉吐气,能让自己在廖家有地位的,是将军。 “若是现在葛生来了,我会跟他走吗?”红芍这样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声,然后走到门口,看看院子里忙碌的下人们,然后对自己说:“不会的,他不会来了,过一段时间,我就要风风光光嫁给将军了。” 在佣人们的细心伺候下,红芍吃过早饭,在门口看地上洒落的银杏树叶子。其它树落下来的叶子,红芍都吩咐人打扫干净,唯独这银杏树的叶子,红芍不许人打扫,看树叶铺出一地金黄,就像自己即将拥有的富贵人生。 远远看到廖耀光走过来,红芍上前来打招呼:“二哥哥” 廖耀光拱手,深深一揖:“见过将军夫人” “二哥哥,我们骨肉兄妹,怎能这样见外?莫说我还未与将军成婚,就是我嫁于将军,你是兄长,理应叫我闺名,你行这样的礼,折杀妹妹了。” “我行这礼是代表全家感谢妹妹,妹妹嫁给将军,不单单让自己身份贵重了起来,也给咱们廖家举家带来荣光,全家老小都该来谢你。”廖耀光说着话,过来用一只手轻轻牵着红芍向外走,拿手帕的、端茶水的、贴身伺候红芍的人,按廖耀光的吩咐,远远地跟在后头,一路往这边走来,边走着边聊天。 红芍:“当时我在亳地,若不是二哥不顾安危去接了我回来,我哪有今天?红芍有生之日,都会记得二哥的好。” 廖耀光:“如你所说,你我是骨肉兄妹,这也是做为兄长该做的事情。我有一事,我想问问妹妹的想法” 红芍:“二哥,你有何事尽管问,在这家里,我最信赖的只有你,我心里的想法,也只会告诉你。” 廖耀光停下步伐,远处跟随的人都停下来,站立在原地。廖耀光小声地问:“妹妹,你当初跟我说的那个葛生,可与你有联络吗?” 红芍微微一颤,仰头看着廖耀光:“二哥,我自从来到这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没跟外人有过联络,哪里能得知什么葛生、藤生的消息?可是你得到了什么消息吗?他在哪里?他要怎样?” “我当初接你回来,答应要帮你的,只是那葛生这半年来音信皆无,原本也只是祝姨娘口头一说,也没有媒人证人的,本来就不作数的事,现在你由父母做主,明媒正娶,风光大嫁,自然就不能再和他有牵葛了,哥哥不知道你心里做何想法?对那个葛生可还有眷恋之心?”廖耀光问这两句话的时候,脸几乎贴到红芍脸上,嘴巴对着红芍的耳朵,声音也小到一步之外的人听不见。 红芍闭上眼,她还能记得那个英俊的少年郎,那个当初让她神魂颠倒的周葛生,但现在想起他,红芍的脸已经不会红了。 放在五个月前,刚刚回到父亲家里的红芍,是怎样地思念葛生啊!她朝朝暮暮地渴望着,渴望葛生能早一点来到这里;就在三个月前,刚刚得知自己必须嫁给将军时,红芍依然思念着葛生,她无数次希望葛生能立即来到这里,带着她离开廖家;就在昨天以前,红芍还偶尔能想起葛生来,能想起葛生的温柔和深情…… 是时间抹平了思念吗?他们分别只有五个月;是痛苦的记忆掩住了相思吗?红芍在母亲和祝妈刚刚离开的时候,却最是想念葛生;是孤独无助断送了爱情吗?在红芍被“囚”在小小的房间不能离开时,她也是思念葛生的呀,但现在,红芍已经能够听到葛生的名字不激动,想到葛生的英俊面貌不脸红,甚至可以在廖耀光问过:“你对那个葛生可还有眷恋之心?”后,脱口回答到:“婚姻大事,红芍全凭父兄做主,哪敢自己自作主张?” 从什么时候起,红芍可以这样冷静地回答关于葛生的问题呢?红芍自己并不完全清楚。当家里的佣人们开始因为她要嫁将军,而对她殷勤了起来;当将军快要来到时,她可以随意在院子东走西逛还有一堆人伺候;当和红芍一样其他庶出的姊妹们,陪着笑脸送来各种礼物时……当红芍见到将军那样威武气魄,前呼后拥,周围所有人刻意逢迎的时候,红芍的心里,没有想起周葛生,这一夜,红芍都在憧憬着自己可以骑着高头大马,和将军并驾在大漠夕阳下,无数人跟随在马后,听从调遣…… 现在的廖红芍,听到廖耀光提起葛生来,甚至有些不乐意:我明天就要风光大嫁,哥哥你今天提这人干什么呀,是想揭我的短吗?谁年轻的时候,没想过一些不该想的事呢? 听到红芍回答:“婚姻大事,红芍全凭父兄做主,哪敢自己自作主张?”廖耀光有些半信半疑:“妹妹,你真放下了那个葛生,心甘情愿地嫁给将军了?” 红芍面有不悦之色,冷冷地回答道:“那人原也是我母亲在困难时随口一说,父亲又不曾应允,况且他家也没下聘,这事就不该再提起,二哥哥今天说这个做什么?” 廖耀光面露微笑,看着红芍说:“这就好,这就好,明日就是你的婚期,若是这时,你出了不尊重的事情,不仅你自己名声败坏,小命难保,我们整个廖家也必定要受到牵连,不知道多少人要遭殃。” “二哥,你说这有何用意?” “我实话告诉你,你原来跟我说的那个葛生,来到了我们家,现在就等在将军昨日住过的那房里……” 没等廖耀光说完,红芍急着打断他:“他来家里了?他来干什么?” 廖耀光用手止住红芍,示意她把声音放小一些,接着说:“刚才,他在门厅候着的时候,正好我送将军一行人出门,将军也见到了他……” “什么?将军见到他了,可说话了?他可说来意了?”红芍急切地问。 “这倒没有……” 红芍听到这里,长吁了一口气。 廖耀光接着说:“将军明日来咱家里迎娶你,若是你今天说了、做了什么不恰当的事情,惹得将军盛怒,他手下八千精兵,端了咱们家,都不是不可能。” “二哥,这事断不会发生,那人于我和母亲有恩,咱们家多给他些银钱做盘缠,打发了他去就是了,也不要来和我说,我知道他来不来的,也没什么意思。” 和红芍这一番对话,廖耀光听出了红芍的心意,她现在属意将军,对葛生已经没有了情意,廖耀光现在才感到踏实,他对红芍说:“现在那人在家里,若他大声叫喊,说出和你的什么事情,对你和家庭都不好,他只提出,他的一件什么传家的宝贝在你这里,要你还给他,他就走人。妹妹,管他那是个什么宝贝,咱家多得是,哥哥按样子给你找一件带着,必定比那个更贵重。” 红芍才想起那个玉带钩来,当初乘船出游时,红芍将玉带钩随身携带着,所以并没有丢失,到了父亲的家里之后,开始时,她还将玉带钩拿出来看,等红芍知道了自己要嫁将军后,就再也没动过了。听了廖耀光的话,红芍低着头回答道:“我去拿了来,还给他。” 廖耀光站在原地,看红芍进屋里拿了东西出来,又走到自己跟前,低声说:“去,把这个还给他。” 红芍将用绸布裹着的玉带钩交到廖耀光手里:“二哥,你把这个还给他,我回房间了,还要收拾一些东西。”说完,转身要走。 廖耀光拉住她:“你别急,还是你自己还给他的更好,好歹他救过你的命,过去谢一声,也堵堵他的嘴,不要说你是忘恩负义的人。我陪着你过去,东西还给他,道一声谢,你就回来,余下的,哥哥来处理了。” “你莫让他在家里乱说” “妹妹,你放心,他要是乱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就走不出廖家院子了。” 廖红芍在她哥哥廖耀光的带领下,身后带着一群人,慢慢地往葛生在的地方来。 廖耀光去叫红芍的时候,葛生木然地跟在他身后,失神地走了一段路,葛生不知道,他无意识地这样做,竟然救了自己一命。如果那时,廖耀光离开后,屋里只剩葛生自己一个人不离开,躲藏在寝室房梁上的赵一,可能已经将葛生扔进离这里不远、僻静花园里的水井里了,即便像葛生这样年轻力壮的少年,也根本不是将军侍卫的对手,何况赵一在这些侍卫中,以武功高强、心狠手辣排名第一。 被廖家两个身材高大的家丁左右半推着,葛生又回到了这屋里。现在葛生思路混乱,意识模糊,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只想着立刻去找红芍,被推到屋里,他也不坐下,还想着出门去看看。那两个家丁看葛生不老实呆着,怕他再出屋,就一左一右并排站在门上,将门堵得严严实实,拿眼睛看着葛生在屋里,走来走去,东张西望的。 屋里始终不是葛生自己一个人独自呆着,赵一还在等待时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物是人非 第五十二章 等待的时间是最漫长的,葛生被两个家丁困在屋内出不去,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然后人慢慢冷静下来,逐渐恢复了思考的能力,他把廖耀光跟他说的话再捋一遍,“由家父做主,将舍妹许配给了征西将军,明日将军带八千精兵来迎娶”,这句话反复在他脑海里回想。 明天她就要出嫁,我来的真不是时候! 和自己一个小打铜匠相比,有了将军这样的高官显贵,廖家或者是廖红芍本人,选择后者,又有什么错呢?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葛生也是读过书的,他知道:南朝谢灵运说过:“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即便是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当初和甄宓相知相爱,许下多少山盟海誓,最后,甄宓也是选择了曹丕,只是因为曹丕最后登上了皇位,建立了魏国,做了魏文帝。试问:天下人谁不想往高处走呢?那些信口说不愿意登高的,往往是因为自己实在登不上罢了。 即便是天赋有异禀、才貌世无双的曹子建,当他心爱的女人甄宓,选择离开他,嫁给他哥哥曹丕的时候,曹植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如果不是他做低姿态,委屈求生,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亳州城是曹植的故乡,葛生曾经读书的书院里,没有人不会背诵“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若不是曹丕和曹植都是卞夫人所生,若不是最后时刻曹丕心里还有一点点手足之情,就算七步成诗,就算把自己做低到尘埃里,曹植也逃不出性命。 心里有爱又怎样?当曹丕厌倦了甄宓,将她丢弃一边,甄宓以发遮面,以糠塞口,惨死在曹丕后宫的时候,曹植连面也不能见到他曾经爱过的女人,就连曹植呕心写出纪念甄宓的《感甄赋》,只是因为自己地位低,最终被改名为《洛神赋》,也不能和自己曾经心爱的女人有一丝瓜葛。 葛生知道,自己没有“子建文笔壮”,更不像曹子建,好歹有一个王、侯之封,也能食邑两三千户。自己不过一介平民,有什么资格来争取廖家、或者廖红芍对自己的青睐呢?有什么能力和征西将军来争夺一个女人呢? “放弃吧,认命吧。”葛生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做了这样的决定,人就变得清醒多了,葛生不再来来回回地在屋里走,也不再试图从屋里冲出去,而是安安静静地打量起这屋里的陈设来。 这屋里的陈设都非常的讲究,从门窗到桌凳,装饰一新,桌子上的茶具无比的考究,是葛生不曾见过的样式。这要在平时,葛生对所有做工考究的产品都感兴趣,通常会拿到手里,仔细地琢磨一番,但此时,葛生只用眼睛在上面看了一会,就抬起了目光。 对着门的墙上,正中一副中堂:天地君亲师。这是很常规的情况,富人或者普通家庭,通常都会在这个位置,挂出这幅字,两边配上对联,葛生的目光留在那里,一个一个看那几个字,他忽然想起了葛有常来。 “我离开家这么长时间了,家里的生意怎么样了呢?把原来的陈货都卖完,够大大、娘和妹妹他们三个人生活到现在,不至于挨饿,他们又不知道我哪天能回去,大大肯定要做新东西了,我不在家,他自己弄旋机子可能弄得动了?” 想到这些,葛生突然感到自责起来:“我走了几个月,也没给家人捎去一点消息,我娘和妹妹该着急坏了吧?大大当时用铁钎砸那一下,又没砸到我身上,我这一负气出走,大大不知道该怎样难过呢,我如果是他亲生的儿子,大不了回去时他骂一顿、打一顿,现在大大心里肯定以为我不回去了,一定难过死了。” 葛生颓然地坐到一把椅子上,感同身受地为葛有常难过、为葛吴氏和桐儿着急起来。 廖红芍和廖耀光一起往这边走,快到这里的时候,红芍突然又停下来,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廖耀光:“二哥,这个,还是你给他吧,我不想见他了。” 廖耀光猜到这个应该是葛生给红芍的定情之物,已经在心里编好了应对之词,只等着红芍来求助他。接了红芍手里的玉带钩,俯身对着红芍的耳朵说起对策来。 葛生正想着他的心事,他现在唯一想做的是:赶紧离开这里,活着离开廖家的高墙深院,他要回去,回到他的葛家铜铺。 两个家丁堵在门上,葛生出不去,从两个人之间的缝隙里,看到廖耀光和廖红芍向这边走来,后面还跟着一群人。 廖红芍今天穿着华丽的衣裳,头上珠围翠绕,长裙一直拖到地毯上,款款地往这边走着。她是个多好看的女孩啊!葛生回想起当初,自己在朱公书院里第一眼看到红芍时的景象,和现在竟然一样,远远的,只是远远的风景,一点也不真实。 葛生心里还残留着一丁点幻想:肯定是红芍的父母做主把她嫁给了将军,红芍自己又不能改变,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只要见了面,红芍能说一句暖心的话,葛生也就能安心回家了。 到了跟前,廖耀光将看门的两个家丁支开,让这两人和后面的佣人们一起远远站着,站在听不到里面小声说话的距离,随时等候他的命令。 看到红芍走近自己,葛生还是不能抑制自己的激动,他想走上前,拉住红芍的手,问她:“一别五月,你还好吗?”但这个想法瞬间就破灭了,因为他和红芍之间,还站着廖耀光。 廖耀光在葛生和红芍之间站着,像一堵实实在在的墙,将葛生和红芍分隔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进了屋,红芍并不靠近葛生,而是故意靠近廖耀光,让这堵墙横亘在两人之间。 看到两人都不说话,廖耀光先开口:“妹妹,快谢过葛先生救命之恩。” 红芍迟疑着弯了一下腿,侧面点头给葛生行了礼。现在的葛生,还是她初见时候一样,英挺俊朗,让人怦然心动,可是,红芍现在需要有人能让她高高在上,被众人艳羡,需要在家人面前被重视,能够扬眉吐气,这些,都是葛生做不到的。 廖耀光拿出葛生精心雕刻的玉带钩来,伸手递给葛生,嘴里说道:“葛先生,我听舍妹说,当初亳地祸乱,祝姨娘和舍妹钱粮已尽,人又染上重病,幸遇葛先生于华祖庵,蒙先生出手搭救,先生将自己身上的这个宝贝当了现银,用这钱延医请药,才治好了舍妹的病,祝姨娘心里感激,等我去亳地接她们时,一再嘱咐我,到当铺里赎回这个宝贝,将来要当面感谢葛先生,将这宝贝完璧归赵。” 红芍就接着廖耀光的话说:“葛先生大恩,红芍没齿不忘。” 葛生听着廖耀光说话,言辞态度十分地恳切,若自己不是当事人,葛生简直会认为他说的都是真的。 葛生脑海里泛起一个个画面来:红芍半是谐谑、半是正经的样子说“既然从我这里学到了东西,那你可有报酬吗?” 自己从腰间摘下玉带钩,捧在掌心里,虔诚地举到红芍面前对她说“这个是我最心爱之物,我想送给小姐,请你为我收藏。” …… 廖耀光把玉带钩递到葛生的手里,将葛生从回忆中拉回到现实。葛生从廖耀光手里把东西接住,指腹正触在玉带钩的中心。有一股暖流,从指尖经过胳膊,击中葛生的心脏,然后从心脏那里扩散开,到达周身,直至发梢,仿佛是玉带钩上的两只玉蝉轻轻地噬咬了他的指尖,给葛生清晰的痛感。 物犹是,人已非。 红芍脸上,已经看不到对葛生的爱意,她哥哥说出来的谎言,或许正是红芍自己编好的版本,否则,她怎能那么迅速地接上话?葛生积攒了满腔的话语,一个字也说不出了,这五个月来,朝朝暮暮的相思,这时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葛生将玉带钩握在手里,看着红芍,说:“小姐的镯子我定当奉还。” 听到这句,红芍紧张到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回答。 廖耀光赶紧接过来说:“葛先生说的可是祝姨娘让你去当了的东西?当时正当土匪作乱,这边家里无法及时给她们母女送家用的银子,我听祝姨娘说,她托人当了一些金银首饰,不知道葛先生说的可是这个?” 这话提醒了红芍,她赶紧接过来说:“嗯,嗯,我记得有个金簪子,我娘说托葛先生当的,当了一千文钱。” 葛生冷冷地一笑,说:“正是,当初我并没有把首饰送去当铺,怕这些东西都是你心爱之物,就自己给你们拿了钱,东西都在我那里收着,这些东西,都该还给你。” 廖耀光做出惊讶的神情,说:“难怪我到亳州,去那当铺里赎东西,人家说没有这些首饰,原来是葛先生照顾!舍妹和祝姨娘又欠葛先生一个人情,我们廖家一定会报答葛先生。” 葛生现在分外地冷静,听着廖耀光的话,他清晰地思考着,想给自己留一点尊严,然后能够不那么狼狈地,从廖家离开。 在一段安静之后,葛生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在下今日途径此地,听人说廖家小姐明日出嫁,因之前偶然认识一位廖家小姐,就想着到府上看看,若是当初认识的那位小姐出阁,在下权当故人,到此一贺。” 葛生说完话,看到廖耀光的嘴角泛出了笑意,红芍的表情也不像刚才那样紧张,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就轻松起来,接着,他就听到:“正是,正是,正是舍妹明日出嫁,先生来得巧,赶上了,明日中午定要来喝一杯喜酒。” 听到廖耀光这样说,葛生自己也松了一口气,从鼻孔里笑一声:“正好,我今日还有其他事情,明日来府上贺喜。”说完,施礼,抬脚就往外走,走过红芍身边的时候,葛生看了一眼他曾经深爱过的女孩,却看到红芍脸上搽着□□,这粉分外的白,刺得葛生觉得眼疼。 葛生径直走出门,沿着地毯铺成的道路,大步走出了廖家大门。 这结果正是廖耀光所期望的,他既想让人知道,他们廖家是富商巨贾,知恩图报,守信践诺,又怕葛生在这里说出他与红芍的私情,坏了红芍的名誉,也就坏了他家的大事。其实,他也早就有了布置,如果葛生真说出了不该说的话,那他是不能够活着走出廖家大门的。 葛生离开廖家,沿着大路向前走不多远,迎面遇到一个骑马的人,这人穿着精干,腰间挎着一把大刀,看到葛生后,翻身下马,手牵着马缰绳,和葛生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低低地说:“葛生,快快离开太原府,回你老家去吧。” 葛生大吃一惊,赶忙回头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还想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我快快离开太原府?”但那人根本就不搭理他,翻身上马,打马向廖家而去。 将军心腹四员中,数李四性格温和。将军回去之后,避开钱二、孙三,李四小心地给将军进言,说将军娶了廖红芍,就和廖家是亲戚,赵一若是在廖家杀人,怕影响了将军和廖家的关系,所以,自请去一趟廖府,让赵一视情况处置,如果要结果了那人性命,最好是等那人离开廖府,在外面、趁夜里处置了最好。 得到将军同意,李四打马前往廖家,路上正好遇到葛生。 这边葛生刚刚离开,廖耀光立即板起脸来,训斥红芍道:“你也是个大家小姐,你身上带的东西,是能随便给人的吗?也是那个葛生人老实,不难为你,要是他把实情跟许多人一说,我们廖家,岂不是都要跟着你丢人?祝姨娘自己不尊贵,一个女儿也不好好教导……”边训斥边往外走。 红芍也不敢回话,低着头,快步往自己住的地方去。 廖耀光不知道,在这屋的寝室里,赵一始终在听着外面的声音,一直听到葛生离开,他觉得廖红芍和葛生并没有不堪的事情,已经放弃了要杀葛生的念头。不料,等葛生离开以后,廖耀光这一番训斥,透漏了太多信息。 赵一恨恨地说:“果然有奸情,你两个这样对待将军,都不要想活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一语成谶 第五十三章 刚才那个不认识的人,迎面对葛生说的那句话,让葛生想了很久。葛生实在想不出那人是谁,有没有在哪里见过,自言自语地说:“不用你提醒,我现在就离开这里,永不再来了。” 葛生回到他借住的木工棚里,几个木工都出去干活去了,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葛生找到自己带来的那把锤子,想在腰上栓了绳子别住,绳子系到腰上,这新衣服是绸布面料,绳子系不紧,葛生就脱掉这件衣裳,换上他干活时穿的旧粗布短衣,用粗麻绳在腰间系紧,将锤子别在腰间,用包袱皮子将自己夏天的短褂和这件新衣服包好,包袱里面还剩了几十文钱,背好包袱,葛生连望都不望一眼,决然离开了这里,昼夜兼程,奔向亳地。 李四骑马到廖家门口,举出将军令牌,将马缰绳丢给门房,径直走进廖家。那些看门的人也不敢拦他,有人拴上马,有人赶紧去里面报告。 李四直接走到将军在廖家住的房子里,这时候,廖耀光和红芍都已经离开,里面的赵一正准备出来,然后离开廖家。两人就在门口相遇,互相说了经过,赵一认为:无论如何都要先结果了葛生,免得他将来说出些不好的话来。赵一将过程跟李四一说,特别是廖耀光和廖红芍最后的话语,李四听了,也觉得不能留下葛生。 赵一和李四也不管廖家人如何,直接离开廖家,打马回到军营,叫了钱二和孙三,四个人在城里到处寻找葛生的下落。因为这四个人都在廖家门口见过葛生,知道葛生的模样,做这样的事,他们都是内行,只相互递个眼神,彼此都明白怎样把事情做干净。 四个人满城里找了一遍,也没有找到葛生,派了士兵,在四边城门查找一个“个头高、模样好、穿着崭新丝绸长衫” 的年轻书生,还是没有找到葛生,城门守门人回报说:这一整天都没有这样的人出城门。 找不到葛生,该办的事情,还要及时办。 到了第二日巳初,起营拔寨,赵一钱二骑马,带领一队马车在前,后面一辆带棚大车披红挂彩,贴着大大的双喜字,由四匹马并排拉着,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这辆大马车的后面,将军身后,跟着列队整齐的士兵队伍,八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锣鼓鞭炮,吹吹打打,惊得满城人都争抢着来看,路边站不下,有的人爬上了房顶,有的人爬到了树上。 府衙在昨天下午得到了消息,当地文武官员在知府的带领下,此时,都分列在廖家大门两侧等候。廖家请了专门的手艺人,给廖红芍净脸、上妆,除了平时伺候她的那个小丫头,又陪送了一个大丫头,金银首饰装了几个小箱子。 大清早,廖家老少都过来了,包括廖洪顺和他的妻子,包括廖耀光以及红芍的其他兄弟姐妹们,都过来给红芍道喜,红芍盛装坐在那里,头上蒙了盖头,听着人们各种恭喜、恭维的话,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荣光,人也不自觉地端起了架子,直直地端坐在那里。 别人家的女儿出嫁前,通常都会哭一阵,表达她舍不得离开娘家亲人的意思。但廖红芍哭不出来,这个家里,她没有什么舍不得的,连她的父亲廖洪顺,红芍一年也见不到几天,自然也就没有舍不得离开的想法。 巳正,大队人马到达,廖家将嫁妆装上前面的小车,小车先向前走,然后将红芍送出门,由两个丫头搀扶着,上了四轮大车,将军在马车旁边等候,等红芍上了车,立刻就命令出发。将军向门两边列队的官员们拱拱手,提缰走在大马车前头,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路西行,不多一会,廖家门前就清净起来。 红芍坐在行进的车里,一直到黄昏时刻才被人扶下来。举目四望,这里是一片山间谷地,下面有山涧流水,脚下一片开阔地带,一条大路从旁边蜿蜒到山的那一边。 红芍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平原地带,看惯了高墙院落,却没走过山间小路,看到这样的景色,红芍想到山上走一走,看看各色的野花,听听溪流的水声。 还没走出几步,红芍就被带着刀的侍卫“请”了回来,送到为将军扎好的大帐里,这些侍卫中,为首的正是赵一。把红芍送进大帐,赵一阴森森地对她说:“这里不是你在民间,可以随便与人交往。这里成千上万的士兵,保不齐有个不怕死的,伤了你的性命事小,若是损了将军英名,你就是死上八回,也挽回不了。白日,你只许在车里,休息时,你只许在大帐中,生活所需,自然有人伺候,军中,就有军中的规矩。”说完退出大帐,临出去的时候,还将腰间的大刀按了按。 红芍向往的能走出院子,自由地在天地间走一走的梦想破灭了,嫁给了将军,她还是一只笼中的小鸟,晚上在冷冷的大帐中,白天在摇晃的车厢里,一直走了许多天。 红芍见到将军的时间并不多,哪怕是夜间,房事一完,将军就会离开大帐,只留给红芍一句:“要和下属们商讨军情”,红芍家里陪嫁的两个丫头,也被将军赏了下属军官。 红芍并不知道,在太原府找了一天没找到葛生之后,赵一等人从各处,将红芍的身世彻查了一遍,回去跟将军汇报,说这个廖小姐不是廖家嫡出的女儿,是廖洪顺在外面养的一房小妾所生,多年都在外面散养着,今年因为那地方有匪患,才接回来。至于那个救命恩人,到底和她什么关系,也不得而知。 心里生出了厌弃,将军把红芍主动讨好自己的举动,都看做是红芍不矜持、不自重。 连着好几日,红芍没有事情做,没有人说话,躺在摇晃的车厢里胡思乱想,加上昨日吃了些烧烤的野味,不消化,人上吐下泻地病了起来,对着将军的侍卫,红芍也不敢提要求,强撑着吃些侍卫们送来的饮食,过了一天,高烧昏迷,下不了车,才有人发现。 晚上宿营的时候,两个丫头把红芍从车上弄下来,搀到大帐里。将军怕红芍的病情会传染,就只让红芍家里带的这两个丫头来看着,别的人不能靠近大帐。 半夜里,红芍从昏迷中醒过来,丫鬟拿着食物来喂她,喝了一口汤,红芍吃出来是羊肉的味道,翻过身来,哇哇地吐了起来,黄汤黑水都吐个干净,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哪能吃下去这种食物? 半昏半睡又过了一两个时辰,天即将大亮,红芍醒过来,小丫头轮前半夜,现在人睡得正香,大丫头轮后半夜,正醒着,见红芍左右转头,过来问她:“小姐,可想吃点东西?” 红芍想起来,她小时候,家里后院中,骆妈妈每年都种一些黑白菜,这个季节,已经过了霜降,黑白菜的叶片肥厚,颜色深青,清炒出来,就白米稀饭,红芍能吃上一大碗。 想到这里,红芍说:“我想吃黑白菜,就白米粥。” 大丫头把手一摊:“到底是黑菜,还是白菜?” 红芍有气无力地答她:“白菜” “伙食都是他们送来的,我去问问,可有炒白菜?” 大丫头出去不多久就回来了,她在外面被火头军抢白了,那个人说着她不太懂的口音,叽里呱啦说了几遍,她才搞懂,回来后她把那人说的话大意学给廖红芍:“这里方圆五百里,连一根草都没有,到哪里弄白菜吃?” “方圆五百里,一根草都没有?”红芍听了这句话,像是被开水烫到一样,翻身坐了起来,她伸出手,招呼着:“你来,扶着我,到外面看看……” 这时候,天色大亮,太阳从空旷遥远的地平线上,爬出半个脑袋,远处,褐色的大地一马平川,没有任何高低起伏,目光由远及近,是大大小小的褐色石块,大的不过碗口,小的是各种不规则的弹丸,这些石块层层叠叠,平铺在脚下的大地上。 没有一点绿色! 红芍脚下的土地上,没有一点绿色,目力所及,没有一棵树木,没有一根小草…… 太阳终于从地平线上跃起,阳光在红芍眼前的砂砾上反射,红芍眼前一片褐色的戈壁,慢慢幻化出色彩,那是春天的色彩,艳若朝霞般的芍药花,连天接地竞相开放,在花海和蓝天交接的地方,有一片紫气,那是桐花开到最繁盛的时候…… “若我负了你,生、死不见草木”,红芍耳中突然回响起自己的誓言,这声音洪大响亮,像一声惊雷,轰在红芍的脑海,人站不住,摇摇晃晃地倒下去,大丫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她弄回大帐。 廖红芍是在昏迷中被弄上车,躺在车厢里继续前进的。没有人知道她在弥留之际都想了些什么,只有小丫头好像听到过她口齿不清地说了几个字,但小丫头也不知道那几个字是:“周葛生”。 这一天,没等到宿营地,廖红芍就没有了呼吸。 得知新纳的妾不服水土死了,将军下令就地掩埋。也没有棺材,只把廖红芍家里带的锦缎被子一裹,在满是砂砾的地方掘一个坑埋了,也没有立个碑记,只磊上一些石头,堆起了一个孤堆。 两个丫头都有了自己的归属,没有了廖红芍,她们也不要再伺候小姐了,也不要再回到廖家做奴才了,她们对廖红芍死去这件事,最多是谈话时唉声叹气,说一声“可惜”罢了。大丫头装模作样还哭了两声,小丫头正是天真的年龄,连装也不会装一下。 不会因为廖红芍死在这里,大队人马就要停下来。其实,掩埋廖红芍的,只是将军的一些贴身侍卫,其他的士兵,都是照常行进着,连将军自己,也只是看了看,就骑上马随队伍走了。 几个人迅速埋好廖红芍,骑马、上车,追赶队伍而去,广袤无垠的褐色土地上,只留下掩埋廖红芍的孤堆,孤零零地留在那里。过不了多久,狂风会吹落孤堆上面的砂砾,沙尘会掩盖掉新挖的痕迹,在方圆五百里没有一棵草木的地方,不需要多少天,就没有人能找到廖红芍埋骨的地方了。 就在今天早上,她还能张望大漠的寒凉;就在十几天前,她还是一个长得好看的盛装新娘;就在半年前,她还有心爱的男子,两人彼此相爱,互赠信物…… 可现在,廖红芍冰冷地躺在荒漠的地下,她有家财万贯的父亲,却出生在一个窄小的院子里;她有许多兄弟姐妹,却孤零零地和母亲相依为命;她有两情相悦的男子,却没在婚姻中品尝到被爱的滋味…… 过不了多久,廖红芍在花戏楼小院子里的寂寞,钟情于葛生后的欢喜,以及那个漫长的夜晚,她守着母亲和骆妈两具尸体痛苦的记忆,还有她渴望出人头地的要强心,统统都会被这大漠狂风吹走,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了。 就像弥留之际廖红芍最后想到的:“要是那晚不懦弱,我自己跑到打铜巷里去找葛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吧。” 在廖红芍死去的那一天,葛生脚上的鞋走破了,鞋底已经磨烂,脚前掌直接落到地面,只比光脚走路好那么一丁点。现在的葛生,归心似箭,恨不得一步走一里,好让自己快快地到家,疾行了这些天,就算打了掌,鞋底还是磨破了。 这一天傍晚,天快要黑的时候,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个酿酒作坊的小老板。 这老板姓张,赶着一架大车往家里运酿酒的粮食,走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车轮坏了一个,车上的粮食又扛不动,干着急就是不能前行。 葛生走到这里时,张老板已经着急好久了,把车子停在这里去找人来修,他又不放心一车的粮食,好容易见到一个人,张老板想央求葛生到前面的市镇上帮忙叫一个会修车的人来。 木制的车轮,做法十分复杂,但这难不倒葛生,葛生拿出锤子,就地掰下一截树枝,用手做了几个楔子,用锤子仔细地敲进去,将车轮凑合着弄起来,又能往前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暖雨不度 第五十四章 张老板家的酿酒作坊,就在开封城外的集镇上,葛生手里工具和材料有限,不能把车轮彻底修好,只能让车轮凑合着往前走,张老板担心车轮随时还会出问题,请求葛生能够和他同行。 葛生一直急于赶路,路上也没做什么活,现在手里已经没钱,他正准备今晚赶到开封城,明天在那里找些事情做,干一天能挣十来文钱,够三两天买烧饼吃,这样就能坚持到回打铜巷了。 和张老板正好顺路,葛生就在马车旁一路跟着,等到了张老板家的作坊,已是二更天了。 天气干冷干冷的,张老板让葛生在他家里吃了饭,夜里就睡在他家的客房里。 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以后,葛生才起床。起得晚,一是因为昨天睡得晚,更主要的是,葛生这些天风餐露宿,很少能像现在,有个暖和的被窝睡觉。 看葛生起床了,张老板招呼他说:“起来啦,小兄弟,来,洗把脸,吃点早饭,然后再走。” 葛生微笑点头,按张老板指引的方向,到这里洗脸。张老板家的洗脸盆,还是十几年前他妻子带来的嫁妆,一个纯铜的脸盆,经过了十几年,尤其是孩子们摔摔打打,脸盆瘪了两块,一边的边沿也卷起来,看起来很难看。 手还没插到水里洗,葛生看着这盆,心里不舒服,职业习惯支配了他,让他不能忍受一件质地上好的铜器,模样丑成这样。葛生问张老板:“你家可有成块的铁?” “铁锨那样的可中?” “那不行,大秤的秤砣,你家可有?” “有有有,你要秤砣做啥?” 葛生简单洗了把脸,随手将水盆里的水倒掉,把自己的锤子拿出来,从一脸疑惑的张老板手中接过秤砣,将秤砣斜着放在地上,左手拿着脸盆,右手拿着锤子,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不消一会功夫,一个完好的铜盆就出现在张老板眼前了。 这让张老板感到十分地吃惊,他大声喊:“毛娃娘,你快来看,咱家遇到神仙了,他手一捋,咱的破脸盆就变成新的了。” 夫妻俩谢过葛生,招待葛生吃了早饭,吃过饭,葛生就要离开。张老板问:“小兄弟,你这是要去哪里呢?” 葛生:“我要去开封城里,不瞒你说,我身上没有盘缠了,我到城里找点活做,挣几个路费,就回家。” 张老板两只手直拍大腿:“你要找活干,这也太容易了,你又会修车,又会修脸盆,到城里随便哪里,都能挣钱。我正要去城里,我的大车还要到车行里拾掇拾掇。” 葛生接着话:“是的,我手里只有一把锤子,昨天那样弄,只能凑合先走几里路,手里得有称手的工具,才能把那个完全弄好。” “我这就去城里的大车行,找人来修它。这里你不熟悉,我跟你一路,顺路把你送到城里。” “那好啊。” 两个人一起,边走边聊天。 张老板就问葛生多大了,家住哪里,家里几口人,可娶过亲等等问题,葛生一一如实回答。 这张老板突然想起来,他熟悉的那家车行,是个年岁比他大些的韩老板,这韩老板为人和气,老的、少的都叫他老韩。老韩家里孩子稀,五六年才有一个,一生只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都已经出嫁,现在家里只剩下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儿,名叫暖雨。眼看着自己年龄越来越大,家里的车行生意一年比一年好起来,老韩就想着招个学徒在家里,将来合适了,就把暖雨和车行都交给他。可是,找来找去,没遇到一个合适的青年。 葛生虽然穿着粗布短衣,但身材长相都不差,又一手的好手艺,这太符合老韩家的要求了!张老板想到这里,又询问了葛生一些诸如:可定过亲事,家里可有大生意等问题,葛生不明就里,只如实地做了回答。 到了城里,张老板给葛生建议,让他到韩家车行里试试,看可能找个事情做,葛生便跟着张老板来到车行。 到了这里,张老板先去和车行老韩说话,然后,车行就留下葛生在这里干活。这车行的老韩,仿佛故意为难葛生似的,一会让他修个车架,一会让他做个铁箍,一会又让他调理秤的刻度,午饭后,还让葛生给他算几笔大账,算好账,还让葛生把需要付出的钱款和去处写清楚,好在,这些葛生都会做。 葛生在前面干着活,张老板和老韩在后面嘀咕着事。张老板说:“你看,我说的不错吧,这孩子,有一手的好活,我没料到,他还识字,能写会算的。” “这些我都满意,就是不知道我家暖雨可愿意,我去叫暖雨来,在这屋里面偷偷看看,看她可喜欢。” “你看吧,人靠衣裳马靠鞍,这孩子穿成这样,窝在木工房做事,一身都是锯末、刨花子,咋看也不出眼,”张老板看了一眼葛生,回头跟老韩说:“你这样,找你的一件齐整衣裳叫他穿着,让他去帮你送一趟钱款,钱数不太多的,离得近的,咱对这人还不熟悉,别且他拿钱跑了,一来可以让你家暖雨看人,二来也看看这人的人品。” 老韩冲着张老板直点头:“好,好,好,就按你说的办。” 老韩到前面跟葛生一说送钱款的事,葛生听后马上就推辞:“老板,我新来乍到,拿钱出去送款的事,你还是找别人去比较合适”,等到老韩一再表示信任之后,葛生又推辞:“老板,你看我这样子,灰头土脸的,也不适合去做这事。” 老韩对葛生又更加喜欢,亲自找了一件自己半新的长袍来,要葛生换了衣服去送款。 葛生实在推辞不掉,只好洗洗手脸,老韩的长袍在葛生身上只是件短袍,穿在身上,整个人看起来滑稽可笑。葛生无奈,从包袱里拿出自己去廖家穿的那套长袍马褂穿起来,拿着地址和钱款,出门去送款去了。 由于距离近,葛生很快就回来了,老韩看着,乐得合不拢嘴,暖雨在里面,一眼就相中了葛生,她是那种自小就跟着父亲做生意的女孩,不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娇羞,葛生出门的时候,她来到车行里,先去看了葛生写的字,等葛生回来,看着他远远地朝车行走过来,暖雨就已经芳心暗许。她慌慌张张地跟老韩说:“爹爹,你若能把他留下,我俩一定给你养老送终,若是他不答应留在咱家,我嫁过去,跟他走,也要带着你和我娘。”说完,转身跑走了。 张老板和老韩两人相视而笑,接下来,他俩开始密谋,怎样把葛生留下来。 老韩到前面等着葛生,也不要他换衣裳,只让他在前面,把最近往来的账目再查一查。晚饭时,老韩和张老板陪着葛生吃饭,暖雨精心打扮后,端着盘子来上菜,暖雨正是花样年华,再加上精心打扮,自然十分地好看。 葛生觉得自己只不过打个零工,开始时,执意不肯和老韩坐到一起吃饭,张老板反复劝慰他:“你帮他家将一把乱账整理清楚了,他请你吃个饭是应该的,不会减少给你的工钱。”葛生才勉强坐下来吃饭。 第一天,老韩不给葛生结账,晚上让他在门房里睡觉,葛生只好再做一天。第二天,老韩给葛生拿了一张单据,让葛生去一个施姓人家去收款,这家人从老韩车行里买了一辆带棚的马车,单据上写着字,要车行到施家去收钱。 葛生拿过那个单据,看到立据人的名字那里写了一个“施”字,问了地址,自己一个人往那里走。 远远地,葛生就看到了“施府”两个字挂在门头上,围墙很高,大门关着,葛生只好到跟前去敲门。门里出来一个中年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着,探头到门外,问葛生:“你有啥事吗?” 葛生不想见到人的第一句话,就说要账,耐心地跟那人说:“先生,我看你家这院墙又高,院子又大,一定是那种家财万贯的大户人家。” 那人叹了一口气:“以前这家是家财万贯,现在不行了,你看院墙,从那棵树的地方,又打了一个门,那半边的房子院子都卖掉了,现在只留这一半了。” 葛生听这人的语气,不像是房屋的主人,就试探着问:“这施家遇到什么事了吗?” 那人一脸惋惜的表情说:“这施家,到我家老爷这里,已经四代了,太老爷在世的时候,家里财大势大,在外面当了官,后来死到了任上,到我家老爷这辈子,家里短了进项,就不行了。” 葛生小心地把单据拿出来,小心地问:“你看看这个,怎么跟你家老爷说一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施家比不得以前,买辆车子还付得出钱,老爷吩咐过了,说要是有人来要车钱,直接带到账房去拿钱。”那人说完这话,就领着葛生去里面,将单据换了车钱,然后送葛生离开。 一辆车可值不少钱,这些钱比葛生打零工一天的工钱,不知道要多多少。张老板今天又来到老韩的车行,听说葛生去收车款了,就跟老韩说:“你真心大,咱又不很了解,要是他拿了车钱跑了,你可亏大了。” 老韩:“要是他把钱收回来,我就把暖雨给他,车行也给他,我回老家看三分菜地,享福去;要是他拿钱跑了,我就当用这笔钱试出了一个人。” 他们说着话,不多时,葛生就回来了,一文不少,把车钱交给老韩。 老韩和张老板正商量着怎样向葛生说明,就看到暖雨端了茶盏送过去,倚着账桌和葛生聊天,两个人聊了许久,让老韩看了心里喜欢。虽然说婚姻的事情,由父母做主就好了,但如果两个孩子互相喜欢,那就更锦上添花了。 其实,暖雨和葛生聊天,不过是问些家里几口人、住在哪里、离这里多远等,听说葛生有个妹妹和自己年龄一样大,暖雨就问得多一些,得到葛生的回答,她也刻意把自己和桐儿的爱好放在一起比较,甚至说了要是在一起,能和桐儿相处很好的话。 到了晚饭的时候,还和昨天一样,老韩和张老板一起,陪着葛生吃晚饭,葛生还是觉得不自在,他想等饭后,跟老韩要求,结了工钱,自己好回家。葛生想着,自己在车行干了两天的活,就是老韩随便给,挣的钱也足够回去路上用了。 晚饭结束,暖雨来收碗筷,还没等葛生开口,张老板先说话了:“葛生啊,这下我就不能再叫你小兄弟了,好歹我也是个长辈”。 葛生不明就里,心想张老板比自己年岁大许多,称呼他一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笑着回答:“那我称您张叔,可管?” “对头,就这样叫,合适。葛生,你过这边来,我跟你说个事。”张老板把葛生拉到外面,远远地,在老韩的注视下,把老韩想留他做女婿的事情跟葛生说出来。 听完张老板的话,葛生深深地鞠了个躬,诚恳地说道:“葛生路上困顿,幸得张叔照顾,若来日有缘,我一定再来这里看望您,韩老板厚爱,我却不敢接受。”然后,葛生将自己家里情况说了一些,说了自己离开家已经快六个月,担心父母忧虑,现在需要立即返家。葛生反复托张老板,感谢老韩和暖雨对自己的厚爱,也表达自己不能留下的歉意。 最后,葛生言辞恳切地说:“我离开家半年,害父母担忧,已经是大不孝了,现在再不快快回去,就是罪该万死了!” 一夜过去,早上天刚刚亮,葛生就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回家了。这么早,张老板还没来,老韩也没出来,只有暖雨一人来送葛生,除了这两天的工钱——老韩装了三百钱在荷包里让暖雨给葛生带着,暖雨还送给葛生一双新鞋。 临别时,暖雨问葛生:“公子,若我在此地等你,你可会再来?” 葛生想到自己离开家里时,大大葛有常强烈要求的事情,不知道结果会怎样,给暖雨鞠了个躬,说:“小姐对在下情意,葛生不敢忘记,若明年牡丹花开时,我还不来,定是家里父母做主,安排了婚姻,请小姐不要以我为念,另寻如意郎君。”说完转身,大步流星向南走去,头也不曾回过一下。 葛生出了城,沿着官道向前走。 昨天领着他收车钱的那个中年人,正是施家的管家。当年周开禄带着曼儿离开施家,施茂又气又恼,失去了唯一的妹妹,又失去了朝夕相处的伙伴,施茂把自己关到一间屋里不出门,眼看着人有些精神不正常,老太爷赶紧把他送回了开封老家,又让自己最信任的一个书童跟着施茂,这个书童就是现在施家的管家。 这个管家昨天把钱给了葛生,总觉得葛生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样子,想了许久也没想起来,到了今天早饭时,才想起来,就随口告诉施茂:“老爷,昨天车行来收钱的,是一个少年,我看着他面熟,长得跟姑老爷像得很。” 周开禄离开施家时,正是葛生现在的年龄,他这样一说,佣人中立即有一个人附和着说“是的,是的,我昨天猛一看,还以为是姑老爷来了,后来想想不对,姑老爷现在应该有三、四十岁了吧,不能这样年轻。” “我妹妹的孩子还活着吗?走,快去车行里看看去。” 等施茂到车行的时候,葛生已经离开开封城二十里开外了,问了名字,施茂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了家:“我妹妹的孩子,不应该姓葛,应该是姓周的。世间有两个人长得像,也是平常的事,以后再不要提这个事了,平白让人伤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老葛离世 第五十五章 葛生昼夜兼程,眼看要回到亳州城了。 近乡情怯,这话用到此时的葛生身上,再合适不过了。离开家这么长时间了,葛生真的很想念父母和妹妹,但他不知道回去后,父母会有怎样的反应,大大葛有常会不会还坚持让他和妹妹桐儿成婚了。 “桐儿是我的亲人,是我最疼爱的妹妹,就是没有红芍,我也不会和她成婚,我不敢想象,我和桐儿要像叶老大两口子那样吵架,有时还要互相怨恨,我要和桐儿一直做这样亲亲热热的兄妹,我会一直疼爱她,帮助她,保护她。” 葛生想了许多回到家要说的话,跟大大说的,跟娘说的,跟妹妹桐儿说的话,葛生都想了许多,反正长长的路上,有足够的时间让他思考。 终于,在一个冬日干燥寒冷的下午,葛生回到了他熟悉的亳州。 走在白布大街宽阔的石板路上,听着两边商户用熟悉的方言叫卖,闻到久违的药香——当地人用一些药材当调料做出药膳,葛生感到心是满的,身子是轻的,手掌心里握不住的温暖,不断溢出来。拐过这个弯,就是他思念的家了:打铜巷里的葛家铜铺。 还没走到葛家铜铺门口,就有人从敞开门的店铺里喊:“葛生回来了。” 然后那人从店铺里出来,和葛生打招呼:“葛生啊,你到哪里去了?你大大和你娘天天念叨你,你可算回来了。” 葛生笑着点头弯腰,算做回复,脚下不停地往家里走,那人跟在后面,接着说:“快回家吧,你大大见不到你,都不闭眼啊!” 葛生立马停下来问:“我大大怎么了?” “你大大生了大病,治不好了,多少天不吃不喝,就剩下一口气不断,大家都说,‘老葛不见到葛生,闭不上眼’,你快回去吧。” 葛生也不回复这人,紧跑几步,进了葛家铜铺,将手里的包袱随手扔到货物架子上,人就往屋里进。 桐儿在厨房给老葛熬米汤,熬好盛了半碗端出来,准备给老葛灌一点,今天老葛睁开眼的时间比前几天要长一些,葛吴氏觉得也许老葛能喝下去一点汤。大夫都说过老葛的病治不好,让家里人准备后事了,现在撑一天是一天了。 桐儿端着米汤刚出了厨房,抬头看见葛生从铜铺里进来,略一愣神,然后扔掉手里的碗和勺子,扑过来搂住葛生,放声大哭:“哥,哥,哥……” 葛生一眼看到桐儿,比自己刚离开家的时候,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地憔悴,心里很是心疼,他用手臂从肩上环绕过去,将桐儿揽在自己怀里,用下巴在桐儿的头发上轻轻摩擦:“我妹,不哭了,不哭了,都是哥哥不好,我不该离开家,把你和咱爹娘留在家,你们肯定吃了好多苦,都是我不好,不哭了,不哭了” 桐儿大声呼喊“哥”,葛吴氏一只脚趿拉着鞋,一只脚光着,连袜子都没有,就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葛生抱着桐儿,兄妹俩人,桐儿鼻子眼泪一大把,葛生眼里也含着泪,葛吴氏也扑过来,嘴里喊着:“葛生啊,你总算回来了” 葛生张开臂膀,将葛吴氏和桐儿都抱在怀里,葛吴氏和桐儿都紧紧地搂住葛生,像是生怕他再次跑了似的。 宁六子从楼上下来,看到这样的情景,在楼梯的中间停住,静静地看着母子母女三人哭着说着,直到葛吴氏首先松开手,说:“葛生,快去看看你大大,他快不行了。” 葛生用左手攥住桐儿,右手攥住葛吴氏,拉着她们两个,娘仨一起进屋,葛生问:“娘,我大大到底怎么了?” 桐儿止不住哭声,跟着葛生往屋里走,人还抽泣着,说不出话,葛吴氏告诉葛生:“刚入秋的时候就咳嗽,越咳越厉害,家里重活都要他来做哦,他看家里没钱,也不找大夫看,就拖着,咳到了天气冷,又喘了起来,喘了一阵子,吃不下去饭,就卧床不起了,慢慢地,人就不行了,请了大夫看,说了治不好……你大大干活累了一辈子,没享过多少福,这会子躺在床上十几天了,吃不进去东西,就靠着喂一点米汤,一口气没咽下去 。” 葛生听葛吴氏说话,心思全部在听葛有常到底病情如何,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娘葛吴氏说话跟以前有很多差别,她常常挂在嘴边的“哦”字,几乎没有了。 葛生赶紧来到床前,看到葛有常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旧被子,胳膊、手和头露在外面,人已经瘦到脱了形,手指跟鸡爪子似的,眼睛紧闭,眼窝深陷,张着嘴,由于没有肉,嘴唇只剩下皮包着牙齿,整个人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怕。 葛生伏到床上,大声喊:“大大,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葛有常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看到葛生伏在他身边,脸上露出一丝笑,努力地抬起手,来抓葛生。葛生就将自己的手递过去,放到葛有常的手里,他感受到自己的手被葛有常紧紧地攥住,然后人被拉着向前。 葛生被葛有常拉着,人更近地俯身在葛有常的身上,两个人的脸快要贴到一起的时候,葛有常清晰地说:“我不是要打你,我没打过你,你从小到大,我都没打过你……” “大大,都是儿子不孝顺,让您在家里受苦了,不要说您老没打过我,就是您打过我,老子打儿子也是天经地义的,我离开家不是因为您丢了铁钎子,我那时候脑子乱,一心想着廖家的女儿,那天我找不到她,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我害怕她人会不会出事,急火攻心,还加上那一天,我见到我爹了,我亲爹,就在那一天,我看到他死了,我十几年没见到他,我不记得他的样子,见到他的时候,没说几句话,他就死了……我回来的时候脑子空,胡思乱想,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冲您大吼了,儿子不孝顺,惹您生气了……” 葛生说这些的时候,想到了周开禄在他眼前死去,想到了廖耀光戏弄他,要他做铜镜,想到了廖红芍风风光光骑马坐轿地跟着将军走,想到自己风餐露宿步行走到山西,又卑微地离开廖家,千里迢迢地走回来,心里的委屈全都涌上来,眼泪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 “我那时候只想着离开家一段时间,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我觉得自己再呆到家里,就快要崩溃了,所以想离开家,出去走几天,儿子没出息,出去走了两天,又想着去找廖家的女儿,我就想知道她到底去了哪儿,看看她是否平安无事…… ” “我没带钱,年轻轻的,又不能够去要饭,我就一路走一路干着活,挣几个路费再往前走,这样就慢了,到了今天,才回家来……” 桐儿听到葛生说话带着哭腔,看到葛生的眼泪不停地落到被子上,心里更加难过,趴到葛有常的脚头前,把脸埋在被子上面,双肩抽动,不住地哭,葛吴氏站在床头,也跟着流眼泪。 葛生看到葛吴氏和桐儿都在哭,看到葛有常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里泛着泪光,葛生更感到自责:“大大,虽然您不是我亲爹,但您和我娘待我,比这一条街任何一家爹娘都要好,我们一家四口人,亲亲热热过日子,比谁家都和睦。我这半年在路上,想了很多,虽然我亲生的爹娘生了我,但我根本就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也不会牵挂他们,我这一路,吃苦享福,心里挂念的都是大大,都是我娘,还有我妹,我终究是您的儿子,是我娘的儿子,是桐儿的亲哥哥啊!” 桐儿转过来,伏到葛生的背上,哭喊着:“哥,哥……” 葛吴氏看到葛有常眼睛里放着光,人也清醒地抓着葛生的手,心里产生了一点希望,大声跟桐儿说:“桐儿,莫哭了,你看,你爹爹现在清醒了,他一定是想你哥想病的,现在葛生回来了,他就醒过来了。” 桐儿擦了一下眼泪,看看葛有常,果然是手紧紧地攥住葛生的手,目光有神地看着葛生,听着葛生在他面前哭着说话。 桐儿赶紧下床:“爹,我去盛点米汤来,让你儿子喂你吃。我哥回来了,你吃了饭,病就好了。” 葛生擦擦眼泪,回头看着葛吴氏:“娘,我大大经常想我吗?” “自从你走,他就天天念叨,你刚走的那些天,他有时念叨‘我就知道是一场空,我就知道是一场空,这回不会回来了’,有时念叨‘这个没良心的,真真把我们忘了,白养活他了’,一天要念叨几十遍;过了一阵子,他又念叨‘娶个媳妇回来,嫁个闺女出去,又有儿子媳妇,又有闺女女婿,咋不好呢?我个老糊涂’!他成天念叨这一句,一天要说几百遍,我劝他说‘葛生会回来的’,也劝不到心里;后来病重了,就只念叨一句‘穿个短褂子,也没带钱’,前天还能说这句话,昨天到今天就不能说了……” 葛生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放声大哭起来:“大大,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听你的话,我让你担心,我没照顾好家……” 知道葛生回来了,左右邻居都来到了葛家,老葛的床前站了一堆人,老李叔从人群里挤过来,到了床头跟前,俯身跟葛有常说:“老葛啊,我说的可对?葛生是啥样的孩子,我们看着他长大的,还不知道吗?只要他不出事,肯定会回来的,你这下放心了吧?” 屋里的人说着各种的话,葛生感觉到葛有常拉他的手又使了一点力气,赶紧把耳朵贴到葛有常脸前,葛有常大声地说:“照顾你娘,你妹妹。” 老叶也挤到床跟前,听到老葛说出这句话,声音非常清晰,他就伸手拉了葛生一把,让葛生略略让开一点视线,低头一看,马上说:“葛生,快跟你大大说句话,让他放心的话,你大大快没有了。” 经历过这种事情的老叶,看到葛有常脸上,平时皱皱的额头,皱纹慢慢地化开,眼里刚才闪亮的光芒渐渐黯淡,笑容在脸上慢慢凝固,知道老葛这是回光返照。这些天,所有人都认为老葛应该死掉了,但老葛却一直有口气吊着,大家就谈论着:“老葛是看不到葛生,咽不下气”,现在葛生回来了,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去了。 葛生感觉到葛有常攥着他的手,一下子松掉了,听到老叶这样说,赶紧大声喊:“大大,你放心,我给我娘养老送终,只要有我一口饭,我就不会让我妹饿着……” 葛生感觉到葛有常的手从自己的手上离开,落到被子上,他看到葛有常张着的嘴慢慢合上,上眼皮慢慢地下来,覆盖住了整个眼球。 葛生忽然意识到:大大葛有常要死了! 半年前,葛生见到了他记忆深处的父亲周开禄,就在他的眼前,父亲周开禄死掉了,葛生把他埋在芦苇荡里,现在,葛生眼看着大大葛有常在他面前闭上了眼睛,葛生痛苦地大声哭喊:“大大,你不要死,我要你活着,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葛生的眼泪沿着面颊,哗哗地往下流,他俯身扑到葛有常的身上,将脸贴到葛有常的侧面脸上,大声地哭起来:“大大,你不要死,葛生回来了,我还没孝敬你,我还没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大大,我错了,我不该离开家这么长时间,你不要死,你不能这么狠心,你不能不给我一个改错的机会……” 葛生哭着说出这些话,围观的邻居中,有些人唏嘘着,有些人跟着掉下了眼泪, 老李叔过来拉葛生:“孩儿呀,你大大没有了,眼泪莫滴到你大大身上,快起来。” 旁边的人都过来,一齐把葛生拉起来。 葛吴氏就坐到床前的地上,木然地流着眼泪。 桐儿先是去把她自己刚才扔到地上的碗拾起来,家里的碗都是纯铜打制的,不怕摔坏了,拾起来洗了洗,又从锅里盛了半碗米汤,用勺子在碗里扬几下,用嘴吹吹,觉得不烫了,才端出来。 桐儿走进屋里的时候,听着葛生的哭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稳稳心神,想拨开人群,到里面给爹爹喂口米汤,这时候听到老李叔说:“孩儿呀,你大大没有了……”然后听到葛生痛哭的声音,和一屋子人乱哄哄地声音。 桐儿也不知道谁把自己手里的碗接走了,只顾着扑到床上,大声地喊:“爹” 葛有常口眼已闭,面带笑意,安详地躺在床上,无论葛吴氏、葛生和桐儿怎样,他都再也不能做出回应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埋葬老葛 第五十六章 现在的家里实在困难,虽然亳城祸乱已经平定,北关的街道上又热闹起来,这些生意人家,生活又回到了往常,但在葛家铜铺,葛有常已经两个多月不能做活,铜铺里能卖的货都卖掉了,货架上是空空的,一家四口人吃饭,加上葛有常治病花钱,现在家里连三十文买布做寿衣的钱都拿不出来。 前几天,请了大夫来家里给老葛看病,大夫说了让家里人准备后事,葛吴氏没有钱买布料,和桐儿商量着,将葛有常去年过年穿的一套新棉衣拿出来,这套衣裳过年后穿了一段时间,今年入冬后还没怎么穿过,还有大半新,这两天看葛有常情况不好,连他天天无数遍念叨的:“穿个短褂子,也没带钱”这句话也不说了,葛吴氏和桐儿在邻居们的帮助下,昨天就给葛有常把这套衣裳穿上了。 众人把葛生拉开,站到床边,老李叔拉着葛生的手,劝他说:“孩儿呀,你可不能只顾着哭,你大大挨了这些天,就等着你回来才咽了气,不就是想让你给他送个终吗?事儿还多着呢,都等着你来办哪!” 叶家老大也在一边,他看到宁六子在人群外边站着,伤心难过地流眼泪,过来用肘碰一下他:“你没看到你媳妇和你丈母娘都坐在地上哭吗?这大冬天的,地上多凉,你还不去招呼招呼她们?” 宁六子苦着脸,看着他表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去弄些麦秸草来,铺到地上,让桐儿和她娘坐草上”,宁老大看六子转身就要走,伸手拉住他,接着说:“这几天,你就在家里烧水做饭,她们说啥,你就按她们说的做,给她们娘仨招呼好,别让她们谁再病着了,没人叫你的时候,你莫到跟前,莫去哭。” 宁六子看到葛生和桐儿哭,想起来自己父母兄弟一家人,都在半年前遭祸死去,留自己孤苦伶仃一个人,倒插门住在葛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担,手艺没有,生意不会,像个废人一样,靠人养活,禁不住心里难过,这种心情也不能跟别人说,就躲在人群外面,自己流眼泪,听他表哥说:“莫去哭”,宁六子赶紧擦掉眼泪,问道:“我哭有什么不好吗?” “你不晓得,我们亳州这里人,说爹娘去世后,‘儿哭一声,惊天动地;闺女哭丧,真心实意;儿媳妇哭公婆,怕花钱心疼东西;女婿来哭,野驴放屁’,你说说,你可去哭了?”叶老大说完这些,看着一脸错愕的宁六子,用手推他一下:“去,弄一大抱麦秸草来。” 葛生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缓缓精神,走到床前,跪倒地上,对着葛有常磕了三个头:“大大,人都说,养儿防老,您老养了我一场,到你生病在床的时候,我却没能在床前伺候,‘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从此,我再也没有机会报答您老的恩情了” 葛生又磕了三个头:“大大,我没能给您养老,现在让我给您好好地送终。” 葛生站起来,掀开盖在老葛身上的被子,看到老葛身上的衣裳,然后又跪下来,膝行到葛吴氏跟前:“娘啊,给我大大准备的寿衣呢?” 葛吴氏这时才哭出了声:“家里没有钱,没做新的寿衣,就穿那件了”,给葛有常穿件旧衣裳当寿衣,葛吴氏想着心里就难过,现在葛生问起来,一直忍着哭声默默流泪的葛吴氏,拉着葛生哭起来。 葛生放开葛吴氏的手,膝行几步,到了老李叔的跟前:“老李叔,家父仙逝,侄儿来报丧”,然后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老李叔赶紧来拉葛生,葛生又说:“老李叔,一套绸布寿衣要多少钱的布?” 人多数都是这样:不怕你穷,就怕你一直穷。如果别人看不到你有改变穷困的希望,那一定会有多远,躲你多远。 这几天,葛家都在准备葛有常的后事,他家又没有什么踏实亲戚,也就没有人扑倒身子来帮他家。邻居们看着他家剩下的三个人:葛吴氏和桐儿是女人挣不来钱,宁六子不会买不会卖,还要靠人养活,要是谁借钱给他家,将来他一家人生计都是问题,更不要说还钱了。 明知道借钱出去就没有回头的,邻居们谁愿意借钱给他家?宁六子去讨告,别人看在和老葛多年邻居的份上,最多是给他三、五文钱拿回去用,都是直接给他,也不抱希望能还回来。 现在葛生刚刚问了一句:“一套绸布寿衣要多少钱的布?”老李叔立刻就听出了葛生的心思,拉着葛生说:“上好的绸布面子,家织布的里子,做下来要五十文,你莫急,我这就去我家店里,把布扯好给你送过来。” 葛吴氏停下来哭,说道:“我家没有那些钱,置不起。” 老李叔:“嫂子,先欠着,有葛生在,就是把我家店里东西都拿来给你们使,也不怕葛生还不掉。” 老李叔把布拿过来的时候,宁六子刚好把麦秸草在地上铺好,把葛吴氏和桐儿都拉到草上坐着哭。 葛生接过布料,抱到葛吴氏跟前:“娘啊,妹妹,莫哭了,我大大一辈子干活辛苦,临走得给他穿一套新衣裳,快快地,把这个缝起来。” 葛吴氏和桐儿赶紧穿针做活,叶家的女人们也过来帮忙。死人穿的寿衣,不像活人穿的衣裳那样,要一针一线密密地缝,这寿衣只要快针大线,连缀起来是个样就行,几个女人,不一会就缝好了。 在邻居家男人们的帮助下,葛生给老葛穿上了新衣裳。 葛生回来的路上,在开封帮人干了两天活,工钱拿了几十文,帮人要账,按规矩,佣钱给了二百多,总共有三百文钱,一路上也没花多少,现在正是节骨眼上,于是就和老李叔、叶老板一起到前面商量事。 现在最重要的是置办一个“活”,当地人把棺材叫做“活”。一个棺材可比一套寿衣价格高多了,要到棺材铺里买一件现成的“活”,好的要几两银子,差的也要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值一千来文钱,这个数字,对现在的葛生来说,着实有点大。 “你买木材,自己打,要省一多半的钱。” 葛有常去世半天了,有到北关买东西的人,知道葛有常和曹百里关系好,买东西回去时,就把葛有常去世的消息告诉了曹百里,曹百里听到消息,立即就赶来,刚到门口,就给葛生说了这句话。 葛生忙着去给曹百里磕头,人还没跪下去,就被曹百里拉起来:“我知道你家里现在手头紧,办事上,客来客待,往礼上的钱就够了,你弄木材自己打个活,三、四百文就够了。你手头上要是没有,我还有几个,先借给你,把你大大送走再说。” 葛生心里算着钱数,现在手头上的钱不够买木材,他计算着要找曹百里借多少钱。 这时候,桐儿从里面出来,一脸眼泪,模样憔悴,看得人心疼。桐儿远远地小声喊:“哥” 葛生赶忙过去:“啥事?” “你的那个盒子,我放到我原来的床底下了,没有人打开过,我觉乎八成能派上用。”桐儿在地上哭了一大会,然后和葛吴氏一起,忙着做寿衣,看葛生和几个年龄大的人都到铜铺里说话,知道他们一定是商量着办丧事,就过来跟葛生说盒子的事。桐儿低着头,说完这句话,眼泪又流出来,有两颗泪珠落到了地上。就算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桐儿也还是深藏着这个盒子没有打开。 真是管了大用!那盒子里,有葛生攒的几百文钱,有了这些钱,买寿衣、买做棺材的木材、办丧事都够了。葛生有手艺,人不怕出力气,有了这几百文,葛生就能把葛有常好好地送下地了。 葛生一点也没想过他盒子里还有金子,还有廖红芍的镯子,这些,葛生觉得都不是自己的,因而也绝不生出用它的念头。 晚上的时候,葛生在灵堂守孝,看到宁六子上楼睡觉,才知道桐儿和宁六子成了婚。葛生让桐儿上楼去睡觉,桐儿执意也要守孝,和葛生一起,在灵前铺着草的地上睡觉。 到了出殡那一天,葛生全身穿着孝衫子,头上带着麻疙瘩帽子,扛着引墓幡子(招魂幡)走在棺材前头;桐儿穿着孝衫子,头上是麻绳大扎头,看到棺材出了门,趴在屋里的地上,哭着拉不起来;宁六子戴着筒子帽,用麻绳系一个屁帘子,跟在棺材后面。老葛生前的朋友,葛家的邻居,葛生的朋友等等,众人有人是被请来抬棺、掘墓帮忙的,有人是自己过来送葬的。葛有常下面没有孙子辈,也就没有人拿着梭柳跟在后面了。 到了城东墓地,已经挖好了墓坑,按规矩,拨新坟地,要抢穴,就是把棺材抬着,沿着墓穴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然后棺木落穴。 曹百里把事先准备好的弓箭放到棺材头上,这弓背是一截树枝弯的,弓绳是麻绳拴上的,箭是用一小段粗秫秸杆做箭杆,上头插秫秸杆最顶端尖尖细细的那段做箭头,弓箭放在棺材头上,箭头指着棺木里人头的朝向。 葛生按照要求,插好引墓幡子,来到墓穴前,旁边马上有人将一把铁锨递给他。 按照风俗,葛生要先埋第一锨土,将这锨土端起来,倒入棺材前头的那个弓箭上,然后其他人就一齐动手,快快地填土埋好坟墓。 铁锨里铲了土,葛生把它举了起来,伸到墓穴中间,对着弓箭的位置。葛生看到墓穴四周的人们,都将手里的铁锨踩进土里,只等着自己埋了第一锨土,他们就立即跟着埋土。 “埋到土里,就再也出不来了!”葛生忽然想到这句话,想到葛有常病中想念自己,自己却在别的城市里打零工,攒钱去见不值得的人。长久以来的那么多心事,他深爱的女人,攀上高枝弃他而去,埋在心底的父亲周开禄死在他面前……葛生都没有地方诉说,现在,要他亲手倒上这一锨土,来埋了疼他爱他的大大葛有常,于是,这几天被办丧事奔忙掩盖的情绪,突然控制不住了。 葛生将土倒进去,扔了铁锨,跪到地上,哭喊着:“大大,我错了,我不孝顺,丢下你在家里……” 别的人一起往墓穴里埋土,几个年龄大些的人手里没有工具,就过来拉葛生。曹百里蹲下来,握着葛生的肩膀,劝他:“葛生啊,你大大抱养你,不就是为了有个儿给自己送终,你看看,寿衣、寿材、新坟地,你样样给他料理的周周全全,亲生儿子也不过就这样了,你大大临死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容,他不怪你,你莫要自责了。” 丧事办完,其他人都走了,到晚饭的时候,就剩下自己家里的四口人了。 葛吴氏这两天受了凉,身上起热,家里帮忙的人一散去,她就睡倒了,就剩下葛生和桐儿夫妇俩,都是筋疲力尽,支撑不住。 桐儿先说话:“哥,你晚上上楼,和六子一起睡……” 没等桐儿把话说完,葛生就打断她:“这不合适,你和宁公子已经成婚,理应住在一起,我在楼下的小床上睡。” 桐儿也不管宁六子脸上的表情,执意说:“哥,我今晚一定要陪着咱娘,咱娘精神不好,中午、晚上都没怎么吃饭,我要睡到娘的床上,不然我不放心。” 无论怎样劝,葛生也不愿意到楼上和宁六子一起,睡到桐儿结婚的大床上,他把原来自己的铺盖,从葛吴氏的柜子里拿出来,在楼下原来桐儿睡的小床上铺好,人实在太累,没说几句话,就睡着了。 桐儿看葛吴氏和葛生都睡着了,自己直接睡到葛吴氏的被窝里,宁六子看着她很快睡着了,自己悻悻地上到楼上,睡觉去了。 日子总要过下去,现在的葛家铜铺,不是生意不赚钱,而是没有产品卖。葛有常出殡后的第二天,天刚刚亮,葛家铜铺就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打铜声,葛生要抓紧一切时间,做出产品来,卖掉产品,才能换来一家人生活所需的日用品。不过三天,货架子又摆上了大大小小的器具,葛家铜铺又开始有进账了。 桐儿做家务和照顾葛吴氏,宁六子却没事做,他在手艺上确实没天赋,任何一个产品,让他一上手,基本上要报废,黄铜原料贵重,经不起他这样折腾。家务上桐儿一手包办,宁六子又插不上手,一个大男人,在家里吃闲饭,当初葛有常就是担心生气他这些,加上思念葛生,才会一病不起死掉的。 如今,葛生回来了,情况不一样了:跟着葛有常吃闲饭,好歹是吃爹娘,现在跟着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葛生吃闲饭,宁六子过来过去的,觉得不痛快。 葛生看出了宁六子的心事,央告了瓷器行的老板,赊一些细瓷器来家里,在铜铺里腾出半个货柜摆上,让宁六子坐在店里卖瓷器,下一次进货,给上一批的货款。 这宁六子,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来了买家,他三言五语的,就给人弄走了,还需要葛生放下手里的活,来给他做买卖。后来桐儿看不下去,不是做饭洗碗的时间,自己就坐在铜铺的门面里卖瓷器,这样,兄妹俩人整天都呆在铜铺里,一个打铜,一个卖瓷器,兼卖铜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相依为命 第五十七章 桐儿坐到柜台前卖瓷器,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渐渐地,人就胆大了起来,主动要求跟着葛生去进货。桐儿寻思着:自己要是学会了进货,葛生就能专心做产品,不要再操心卖东西的事了。 家里进钱的项多了,葛吴氏的病却越来越重了。 葛有常刚刚去世的那一段时间,葛吴氏受凉后一直发低烧,因为家里没钱,她不想让葛生去找钱来给她看病,就一直硬挺着。发烧十多天以后,葛吴氏觉得自己身上没劲,全身好多个地方肉疼,夜里常常心慌,白天动一动,就觉得心里堵得慌。看到葛生和桐儿各忙各的活,家里的生活稍微改善了一点,葛吴氏不愿意麻烦孩子们,就自己躺到床上不动弹,好让自己好受些。 就这样,耽误了病情的治疗,等到葛生发现葛吴氏不能下床吃饭的时候,再找大夫来看,得到的回答是:“病人想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心脏出了毛病,撑不多长时间了。” 葛生要赶紧挣出棺材钱,白天拼命干活,晚上和桐儿衣不解带地看守着葛吴氏。桐儿自从葛有常去世,一直睡到葛吴氏的脚头前,现在更是照看细致,白天兄妹俩都忙的时候,没办法,偶尔让宁六子帮忙照看葛吴氏一会。 葛吴氏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心口这里觉得隐隐地有点疼痛,脑子一昏,人短暂地昏厥过去。 等葛吴氏从昏厥中幽幽地醒过来,看到床前宁六子坐在那里,用手指在桌面上乱画,心里懊恼:“老葛啊,你一世聪明,这事上咋那么糊涂呢?你只说不该逼葛生,你咋不知道等一等?我就说葛生会回来的,你还不信,把我桐儿给了这个不中用的,这要没有葛生,饭都吃不上啊”。 葛吴氏身上疼痛,想到这里,生起气来,斥责宁六子:“你个大男人,不去做事情,坐到我这个要死的人跟前,你看着我能看来饭吃吗?我桐儿要指望你养活,早晚得饿死啊!” 宁六子的情绪终于压抑不住了,这些天,他早就想爆发了。 自从进了葛家,就被葛有常各种嫌弃,不拿自己当个人看,桐儿新婚当晚,就不愿意跟自己上床睡觉,过了些时日,好容易上了床,还没过多少天好日子,葛生又回来了,自从葛生回来到现在,桐儿全部留在楼下睡觉,开始时借口是守孝,要睡在灵前,后来就借口照顾生病的葛吴氏,总之,自从葛生回来后,桐儿和葛生,一直都住在一个屋里。这屋里虽然有葛吴氏,但从葛吴氏嫌弃自己的语调中,宁六子觉得,葛吴氏根本就想成全葛生,把自己撵走。 这让宁六子异常恼怒,但桐儿做的都有理由,让他没有办法把性子使出来。就像现在,葛吴氏确实病着,晚上桐儿来陪她睡觉,子女尽孝,说到哪里也不能算错。可是,宁六子知道,桐儿的心里,一直爱着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她的哥哥葛生!葛生离家出走,桐儿才答应嫁给了自己,葛生回来了,桐儿肯定是嫌弃自己,又想着和她哥哥在一起了。 现在,就算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葛吴氏,那个一贯好说话没脾气的葛吴氏,也这样斥责自己,嫌弃自己,那自己在葛家还有什么意义呢?继续要着桐儿丈夫的名义,眼看着桐儿和葛生白天黑夜地在一起,做个缩头乌龟吗? “不!就算死,我也回到自己家里死,不能在这里受气了。”宁六子打定了主意,声音虽然小,但语气却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愿意在你这个要死的人面前坐着吗?你闺女能不能吃上饭,从此与我无干。” 说完这话,宁六子果断上楼,铺开一小张纸,用镇尺一压,一路狂草,写了几行字,写完将笔随手一丢,空着手下楼,经过葛家铜铺的店铺,从葛生干活和桐儿卖货的中间,大踏步地走过去,出门左转,一路疾走而去。 葛生不知道宁六子要干什么,看他走过来,抬头问:“干啥去?”宁六子也不搭理他,径自走了。葛生觉得好像有点问题,就站起来,出门看到宁六子已经走出几十步远,只好回屋里看看葛吴氏。 被宁六子抢白了两句,葛吴氏更加生气,一阵心口猛烈疼痛,人不停地抽搐。葛生进来时,正看到葛吴氏抽搐着,突然昏迷过去。 葛生和桐儿兄妹俩停下工作,桐儿在床边看着葛吴氏,葛生出门喊人。 一些年纪大的邻居来到葛家,葛生也请来附近一家药店的老板,众人看到葛吴氏的样子,纷纷都说人快不行了,最多就是三两天,让葛生做好准备。 寿衣、寿材准备起来,两天后,在葛生给葛吴氏穿好寿衣之后,葛吴氏在疾病的痛苦中去世。临死,她还懊恼着:“为啥不能再等半年?等半年葛生就回来了啊!等半年,我的桐儿就不要跟了没用的宁六子了啊!” 慌忙着两三天,竟然没人想起宁六子的事,直到葛吴氏去世,邻居叶家的人看床前没有六子,叶宁氏觉得丈母娘去世的时候,六子不在跟前,很不应该,悄悄地让叶老大去楼上找,才发现:六子留了字,人走了,回了颍州府。 叶家也没有办法,叶老板和妻子宁氏商量了之后,让叶老大把葛生叫到一边,跟他说宁六子回了老家的事。 葛生诧异地发现,这两天他和桐儿干活,吃饭,伺候葛吴氏,忙忙乱乱,根本没在意宁六子在哪里!葛生心里责备自己:“宁公子是个文化人,又是才到家里不久,有些事情不好意思说,家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我只顾着忙,完全忽视了他的感受,自从我回来以后,还没有和他坐下来,好好聊一次。” 葛生走在上楼的楼梯上,这楼梯的每一级,他都熟悉。推开门进去:大红的喜字还没去掉,床上大红的被子看起来依旧崭新,比自己在这屋里住时又多了一个大橱子,靠窗子那边,自己写字的桌子,还在老地方放着——这是整个屋里唯一没有变化的地方。 葛生到桌前,看到宁六子用镇尺压着的留言,葛生从狂草的字迹中,看出宁六子烦乱的心绪,那纸上写着:“宁家蒙难,幸得容身,今不辞而别,唯祝兄与妹福寿绵长。” 现在匪祸已经平息,这些地方的祸乱已经过去了,宁六子回家去料理他家的事情,也是情理之中。主要是这边忙着办理葛吴氏的丧事,葛生和桐儿也分不出精神来想宁六子的事情。 等到丧事办完,家里就剩下葛生和桐儿在家里,葛生又上楼看了宁六子留下的字,他反复地揣摩,忽然明白了宁六子离开葛家的原因:六子离开葛家两三天,桐儿做为他的妻子,竟然和葛生一样,完全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丈夫什么时候离开家的!宁六子留字“唯祝兄与妹福寿绵长”,竟然掩藏着原来葛生根本没想过的意思! 现在,葛生开始清理一直以来的事情了,自从能记得事情开始,葛生脑子里记得的都是:桐儿对自己的好。最初的记忆都是桐儿把好吃的东西留下来,送到自己手里,甚至塞到自己嘴里;睡觉的时候,桐儿总是要在葛生的床上躺着,等睡着了才由父母抱着回自己的床;葛生读书的时候,出门桐儿送,回来桐儿接;老天爷变天的时候,无论多大的雨雪,桐儿总是撑着油纸伞去书院门外等着;从葛生开始在铜铺里干活之后,他身上所有的衣服、鞋袜,都是桐儿一针一线做出来的;浆洗晒收,一年四季…… “那是妹妹为哥哥做的?”葛生问了自己这样一句,然后就颓然地倒坐在桌前的椅子上,看芍药花时候的场景出现在葛生眼前,当葛生和红芍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赠之以芍”的时候,桐儿眼里有多少怨念,她在船上醉酒、哭泣,之后的一言不发,回到家以后刻意避开葛生不见,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桐儿怨念地说的话:“不管他娶了谁,总归是我哥哥”…… 桐儿满脸眼泪的画面定格在葛生眼前:“是的,自从知道了有个廖红芍,桐儿就再也没有笑过一次,她每天眼里都是眼泪,我却不停地跟她说红芍,完全没想到她心里的苦痛。” “我是个笨蛋,爹娘都看出了桐儿的心事,大大才会做主要我和桐儿成亲,我娘才会在将死的时候,把桐儿的手放在我手里,要我照顾妹妹,可我为什么没懂得桐儿的一往情深?” “我是个混蛋,辜负了爹娘的养育大恩,辜负了桐儿对我的一片深情,所有的人都能看出来桐儿的心事,老李叔能看出来,跟我说‘一把铜勺儿’;曹伯伯能看出,他问我:‘葛生啊,桐儿一辈子都不离门了,你能照顾她一辈子吗?’宁六子也能看出来,他留下字:‘唯祝兄与妹福寿绵长’来祝福,可我自己,到现在才想到。” 想到这半年来,自己疼爱的妹妹,那个温顺快乐的桐儿,一直在眼泪和哭泣中痛苦地活着,葛生感到心痛的难以呼吸,他闭上眼,大声地说:“桐儿,哥哥是个混蛋,哥哥没懂你的心意。” “哥——”在葛生出神地看着宁六子留下的字时,桐儿就已经进来了,她看到葛生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满腹心事望着窗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进了屋。桐儿知道葛生心事重,在葛吴氏去世之前,兄妹俩在铜铺里劳作,桐儿小心试探着问葛生:“哥,你找到廖红芍了吗?” 葛生只叹了一口气,苦笑一下说:“不是我的,不强求了吧。”桐儿猜想到葛生一定受了很大的打击,加上现在父母在一个月内先后去世,所有的经济、精神压力都担在葛生身上,现在,桐儿看到葛生脸上有痛苦的表情,就自己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去打扰葛生。 葛生完全无意识地,把心里的想法说出了声,桐儿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听着他嘟哝着说:“自从知道了有个廖红芍,桐儿就再也没有笑过一次,她每天眼里都是眼泪,我却不停地跟她说红芍,完全没想到她心里的苦痛。”听到这一句,桐儿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江河一样,喷涌出来,顺着脸颊,从下巴滴落在地上。 下面的话,葛生说的都很小声,桐儿抑制住自己情绪,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直到葛生大声喊出这句:“桐儿,哥哥是个混蛋,哥哥没懂你的心意。” 桐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喊了一声“哥”,就扑过去,头抵着葛生的肩膀,放声哭了起来。 葛生将桐儿紧紧地抱在怀里,这一个月里,兄妹俩先后失去了父亲和母亲,现在,他俩是相依为命的亲人。桐儿的心里,一直没变、从来都是深深地爱着葛生,而此时的葛生,却满怀愧疚和悔恨,他恨自己,伤了桐儿的心,伤了大大的心,伤了娘的心,曾经幸福的一家四口人,因为自己错误的选择,才导致了今天的结果。 兄妹俩拥抱在一起,完全释放着自己的情绪,桐儿哭到人站不住,葛生用下巴在她头发上摩挲,用手轻抚她的肩膀,才将桐儿安抚下来,兄妹俩坐下来说话,葛生问道:“妹,是咱爹娘让你嫁给宁公子的吗?” 桐儿忍住哭:“不是,是我自己愿意的。” 葛生不解,问:“你为什么要愿意嫁给宁公子?” 桐儿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那时候,要不是因为爹爹让你跟我成亲,你就不会离开家了,” “不是这样的” 桐儿继续说:“你不愿意回家,就是怕回来后,爹娘要我们俩成亲,我想着,只要我嫁了人,你就能回来了,只要你能回家,只要我天天都能见到你,我嫁给谁都可以……”说完这句,桐儿忍不住,又哭起来。 葛生听着桐儿的话,心痛到无以复加:“不是的,妹,我离开家不是因为你,我回来家,也不是因为你,你却为此搭上了终身。在船上,我就知道你不喜欢宁公子,我还以为是咱爹娘做主,让你俩成婚,你怎么傻到这样啊?” 葛生又将桐儿用力地抱在怀里:“妹,你知道哥哥的心多疼吗?从现在开始,只要你说的,我都照着做,无论你让我做什么,哥都答应你。”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们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可是我的身子已经给了别人了,我再也配不上我哥了。” “我不在乎!我要到坟上给大大说,给娘说,我的余生都用来成全你!” “哥——” 桐儿终于可以放肆地将身体紧紧地贴着葛生的身上,双手用力地抱住葛生腰间,她想把自己瘦弱的身体,挤进葛生的身体里,然后和他合为一体,从此再不分离。 这是桐儿从小就做着的梦啊!那个红红的枕头记录着桐儿少女的心事,无数个日夜,她都盼望着,盼望着葛生能像自己爱他一样,也爱着自己,经历了这么多的痛苦和折磨,桐儿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桐儿现在是喜极而泣。 葛生感受到桐儿身体在自己怀里颤动着,然后感受到桐儿的脸一点点地埋到自己肩头,然后一动不动了。葛生稍稍松开手,桐儿就贴着他的身体,软软地往下滑,搂在葛生腰间的双手,也无力地垂到了两边。 “桐儿,桐儿”,葛生叫了两声,没有回应,低头看看桐儿的脸,葛生立刻吓傻了:桐儿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惨白的像葛吴氏刚刚咽气时那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