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 第1章 楔子 重华出过两位年轻有为的将帅,两人泾渭分明,譬如水火。 如水的那个叫墨熄,他性冷,禁欲,至今独身,军中关于墨帅何时献出贞操的赌注已经累计到足够让任何穷鬼一夜暴富腰缠万贯。 如火的那个叫顾茫,他性暖,爱笑,怜香惜玉,如果他每亲吻一个姑娘就得付出一兜钱饷,那他恐怕早已底裤不剩败光全部家产。 在顾茫没有叛国之前,曾有一日,他突发奇想,拿了一本自己编纂的书册,跑过来找墨熄写个评注。 彼时墨帅正执卷批书,忙于军务,遂只是问了顾帅一句:“你写的什么” “什么都写。”顾茫兴致勃勃道,“美食,见闻,山川游记,兵戈图录,浮生琐事。” 墨熄接过书册,提笔悬腕,蘸墨欲批。 顾茫笑着把话说完“我也写了你。” 墨熄忽然警觉,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看着他。 “你写我什么” 顾茫诚恳道“据实描述了你我往事。” “哪些往事” 顾茫挠了挠头,颇有些涎皮赖脸地嘿嘿笑了两声,飞快地说“全部。” “” 墨熄没再接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垂了长睫毛,面无表情地在卷首提下两行冷冰严酷的正楷 此为禁书,违阅者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污点 傍晚,重华边境飘起了朦朦细雪,地上逐渐积起一层无垢洁白,车轮碾过,行人走过,留几行深浅不一的印子。 集市上卖炊饼的王二麻子在卯着劲儿吆喝,口中呼出氤氲白气,大声吆喝“来啊,刚出炉的炊饼” 锵锵敲了两下悬在炉边的破锣,继续叫卖道“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比我烙的饼子更厚实除了顾茫的脸皮快来买快来买” 路人听了,暗自发笑。 这个饼摊子摆了十多年了,早些年,王二麻子是另有一套唱词的,那时候他的公鸭嗓子喊的是“瞧一瞧看一看啊,顾帅最爱吃的烙饼,保客倌您吃了之后,和顾帅一样所向披靡,步步高升” 风雪中,一行军容极盛的骑兵缓缓行来,为首的是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年,锦帽貂裘,一张俊秀小脸裹在丰厚的绒领之中,显得十分慵懒。 这少年名叫岳辰晴,是戍卫军的副将。 此人有两种能力令人望尘莫及,一是看得开,俗话说得好,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生气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岳辰晴深杳此道,几乎从来不会真的生气,是公子哥儿里脾气最好的人。 第二个能耐呢,是让自己舒服,极尽可能的舒服。所以他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岳辰晴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今朝有酒直须饮,明日无粮蹭兄弟。”,所以这人有好东西绝不留着过夜,酒当天喝完,女人先睡再谈。 至于巡防么先玩再巡。 北关边塞多草市,卖的大多都是些兽皮、草药、灵石、奴隶之类的,虽算不上有趣,但军中苦寒,打发时间倒也不错。 “那只七尾灵猫我要了。” “那根姑获鸟的尾羽也去给我买过来。” “那家卖的风滚草品相不错,拿来炼药肯定很好,给我拿个十筐。” 他一路走,一路指使着身后的随扈帮他在草市上买进大大小小的商货,如此玩忽渎职,随扈们虽有不安,但碍着副帅面子,也实在不好多说什么。 逛着逛着,岳辰晴觉得肚子饿了,左右寻摸着吃的,忽地听到远处王二麻子的吆喝,一声破锣嗓子自风雪里锵啷递来 “卖炊饼啦和顾茫脸皮一样厚的炊饼哟走一走看一看啦” 岳辰晴一听这叫卖法,嘴角一抽,心道哎呀,这个人居然拿顾茫做文章啊这还了得是要闯祸的 他这样想着,立刻纵马上前,刚想开口训斥,冲鼻而来却是一阵浓烈的烤饼焦香。于是岳辰晴的呵斥才到嘴边,就连着差点流出来的口水又咽了回去。 呵斥变成了“来一块饼。” “好叻”王二麻子利落地从炉膛里钳出一块烤的焦黄的炊饼,装在油纸袋子里递给面前的客官,“来,您拿着,小心烫。这饼子呀,一定要趁热吃” 岳辰晴接过热乎乎的炊饼,一口咬下去,发出“咯吱”脆响,金黄酥脆的饼子流出些许热油,麦麸、肉末、花椒碎的滋味在舌尖层层绽放,刹那间焦香四溢,馋吞口水。 不由赞叹道“味道真好。” “可不是嘛。我二麻烧饼,那叫天下一绝。”王二麻子洋洋得意地吹嘘道,“就算顾茫当年那么风光,他打完仗回了城,也一定会跑来我摊子上吃上个五六张” 他吹嘘完,还不忘气哼哼地补上一句“不过,要早知道那姓顾的最后会变成叛徒走狗,老子当年就该在卖他的饼里掺点毒,趁早为民除害” 岳辰晴一边嚼着饼子,一边道“这种话以后别随意乱说。还有你那吆喝,也得赶紧的改一改。” 王二麻子瞪大眼睛“军爷,这是为啥呀” “反正军爷说话,你乖乖听着就对了。”岳辰晴又咬了一大口肉饼,腮帮鼓鼓囊囊的,“马上就要和燎国打仗了,咱们军队恐怕要在这里驻个三年五载,你要是再这样成天把顾茫挂在嘴上吆喝。”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嘿嘿,当心触了某位大人的痛处。” 岳辰晴说的某位大人,自然就是他们的主帅墨熄了。 墨熄,先王敕封的羲和君,他出身地位尊贵的墨家,墨家一门四将,分别是墨熄的外祖父,祖父,和墨熄的生父。如此血统镇压之下,墨熄自然也毫不意外地拥有着极其可怖的灵力天赋,再加上后来师从修真学宫最严酷的长老,时至今年,已是重华的第一帅将。 而他不过二十八岁。 由于家门缘故,墨熄性情寒冷如兵刃,说一不二,他爹曾经几次三番地告诫他“温柔乡埋葬英雄志,少惹女人多做事”,所以墨熄向来清心寡欲,品格极正,可以说他二十八年里没有犯错过一件大事。 除了顾茫。 顾茫对墨熄而言,就像纸上墨,雪中泥,以及君子合该整齐洁白的床褥上,落下的那一抹令人想入非非的血。 他是他一生的污点。 是夜。 边塞外的驻地营里,一声清啼破风沙,唱戏的嗓音悠悠漫漫,幽魂似的飘散在寒霜里。 “玉茗新池雨。金柅小阁晴。有情歌酒莫敎停。看取无情虫蚁也关情” 守在副帅大营外的亲兵左顾右盼,状如鹌鹑,遥遥见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行来,不由脸色大变,慌忙撩开大帐,说道“不好啦不好啦” “不好什么呀。”帐内帅座上,岳辰晴打了哈欠抬起眼,支着侧脸问道。 “哎呀这都啥时候了,副帅您还是快些起来去固防吧,别听戏啦。” “急什么。”岳辰晴懒洋洋地,“听完再去也不迟。” 说罢对帐中戏子道“别愣着呀,你们接着唱。” 于是纤音入云,戏腔像是一根幽幽丝线吊得老长“国土阴中起。风花眼角成。契玄还有讲残经。为问东风吹梦几时醒。” “哎哟我的岳副帅,副帅大人啊,您可让他们快别唱了吧。”亲兵急道,“这都什么个事儿啊。”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岳辰晴乐滋滋地啃着指甲,“不然这日子可太没滋味儿了。” “可您这场面,给羲和君瞧见了,他又要生气” “羲和君又不在,你紧张什么。”岳辰晴笑嘻嘻的,“再说了,羲和君这人成天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既不寻欢,也不作乐,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听到我说个荤段子都要发脾气,我要哄他高兴,我累不累啊。” “副帅,”亲兵瞧上去都快哭出来了,“您小点声吧” “嗯为什么” “因为,因为”亲兵眼光瞟着营帐帘缝,磕巴道,“因为” 岳辰晴在帅座上打了个滚,还把羲和君的银裘外衣盖在自己脑袋上,笑着说“你们是不是被羲和君给整怕了怎么提到他都磕磕巴巴的。” “唉,不过羲和君这人也是。”岳辰晴道,“他自己要禁欲,连累全军一起跟他无聊。你看看咱们整个军队,居然连只母狗见不到。” 这倒是真的,重华全军上下,就属羲和君的这支军队最苦。 虽然羲和君治下,吃穿用度从不苛待,但就像岳辰晴说的,这个人又无聊又严肃,自己非人哉不近美色也就算了,还不让下面的人找姑娘寻欢。 岳辰晴明明觉得很好笑,还忍着笑故作一本正经地叹息道“他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掌控欲太强。你看,强迫焦虑洁癖,全让他一人给占了,而且还毫无情趣,真是白瞎了他那张俊脸。” 亲兵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急道“岳少,快别说了” 岳辰晴非但不停,反而愈发兴致勃勃“瞧你们一个个憋的,都上火起泡了吧嘿嘿,趁着他不在,我赶紧给你们松松绑,今晚上让弟兄们随便去勾搭姑娘,门禁废止,咱们来办个选美篝火会,我要给附近村上最美的姑娘授勋” “你要给谁授勋。” 忽然一个低沉严酷的男性嗓音响起,营帐哗地一撩,一个银铠如霜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 他军服挺拔,肩宽腰细,还有一双被黑皮军靴裹着的长腿。眼一抬,端的是五官冷硬俊朗,目光寒戾锋锐。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岳辰晴方才调侃得欢的羲和君,墨熄。 墨熄怎么突然回来了 岳辰晴先是傻眼,回神之后立刻打了个哆嗦,把自己用皮裘裹紧。 “墨帅。”岳副帅作楚楚可怜状,“您提前回来了怎么也不和人家说一声呢嘤嘤嘤哎哟” 哎呦是因为墨熄觉得他嘤得太恶心,直接聚了一把灵力剑,贴着岳辰晴的脸颊就掷了过去。 岳辰晴差点被枭首,忙一咕噜从帅座上爬起来,撩了把脸颊的乱发“羲和君,你怎么打人” “你问我,我还没问你。你说,我军中怎么会有女人” 墨熄瞥了一眼那些噤若寒蝉的歌女戏子,转过头盯向岳辰晴“是你带进来的” 岳辰晴原本还想嘀咕几句,结果一对上墨熄的眼神,立刻怂了“别这样嘛。我听个曲儿而已。梨春国的名曲,羲和君要不要也来听一段” 墨熄面色冷峻,烦躁道“靡靡之音。拖出去。” 幸好没说斩了。 岳辰晴又呜呜呜地抱着膝盖缩在帅座上凄凄惨惨戚戚“你这人简直冷血无情,我要告诉我爹,说你没有善待我。” 墨熄看了他一眼“你也出去。” 岳辰晴“” 待岳辰晴委委屈屈地走了,墨熄独自在营帐中坐下来,摘下黑龙皮护手,修长苍白的手指覆压在眉宇之侧,然后缓缓阖上眼眸。灯烛中,他的脸色似乎有点差,微带些病倦的青白,配上他眼里那种常年覆压着的狠戾,显得愈发憔悴。 他看上去心事很重。 就在不久前,他接到了重华帝都传来的一封密函,是由当今的重华君上亲自写就的。收到信后,墨熄反反复复读了三遍,才终于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顾茫要回重华了。 信此刻已收在衣襟里,贴着墨熄沉重而有力的心跳,被男人怀里的温度焐着顾茫要回重华了这个消息像是荆棘卡在胸口,一扎一扎得疼。 墨熄皱起眉头,竭力压抑着自己的躁郁,可最终邪火还是奔流而出,他蓦地睁开眼睛,黑皮军靴包裹的长腿砰地一声踹翻了面前的案几。 “哗啦。” “哎哟墨帅”守在帐外的亲兵忙探身进来,诚惶诚恐地,“您息怒,岳少他年纪小,爱玩爱闹也是人之常情,是属下办事不利,没有拦着岳少听戏,您要怪要罚尽管开口,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墨熄倏地回头,一片昏暗里,他目如焰电。 “滚出去。” “” “没有我的首肯,谁也不准滚进来。” “是” 帐帘又落下了,内外岑寂得可怕,只听到帐外呼呼的北风朔雪声,遥远处有兵士的动静,军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细响,还有灵兽营的战马嘶鸣。 墨熄侧脸,垂眸,盯着地上骨碌碌滚落的桑葚浆果,那些果实像是几年来被顾茫亲手摘下的人头。 他想,为什么一个人做了那么多狠事、歹事、错事,背叛了国家、同袍,挚友,如今背负着恶名、血债、深仇,居然还能有勇气回来。 顾茫怎么能还有脸回来。 墨熄缓了一会儿,勉强平复下了心境,这才重新掏出了那封被他反复看烂了的密函。君上的字俊秀,端端正正地写着 燎国有意与我邦休战,为表意诚,已着人将本邦叛将顾茫押解回城。 顾茫为我重华之人,曾深得孤信,然其不思尽忠报销,反因一己之私,投敌叛国。五年来,掠母国之城邦,毁故土之安泰,屠昔日之同袍,弃旧时之亲友。罪恐难赦。 十日后顾茫即将负荆回城,其仇怨广结,非孤一人可以决断,故急书各勋爵共议,羲和君虽远在关山,却为孤之股肱,故诚请卿见,万勿推脱。 望卿珍重。 墨熄盯着那封信看了好久,忽而冷笑,笑着笑着,脸上逐渐浮现了几分惨痛,几分仇恨。 此人铸下叛国重罪,又有什么理由容他继续活着 车裂腰斩汤蠖凌迟而死 该杀 他恨恨地想。 该杀。 可是提笔悬腕,一个“杀”字写到一半,手却颤了,笔墨洇湿了缣绢。 大帐外忽然传来幽幽的陶埙声,不知是哪个角落里的小鬼思乡心切,愁离吹得满营萧索,一地白霜。 墨熄怔忡须臾,黑眼睛里闪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最后他暗骂一声,掷笔于前,一把拿起那封密函,掌中忽地火焰暴起,顷刻将之焚为灰烬。 点点残灰飞舞而起,羲和君吹了口气,将灰烬凝为一只千里传音的蝴蝶。 “顾茫曾由属下力保举荐,他叛国,属下难辞其咎。至于审判,自当避嫌,不应参涉。”顿了顿,又低缓地补上了一句,“北境墨熄,问君上安。” 说罢手一抬,灵蝶翩跹飞走。 他望着蝴蝶消失的地方,心想,好了,他和顾茫长达十余载的纠葛终于尘埃落定了。顾茫杀害了那么多重华军士,更害百姓伤透了心,如今兔死狗烹,被敌国利用完了又送回来,帝都的文武百官不急着报仇雪恨才怪。 只不过自己还要戍边两年,看来是瞧不见顾茫的死刑了。 他慢慢合了眼睛,脸上虽无情绪,指甲却已深陷掌心。 都结束了。 故友殊途,无力回寰。 今又重逢,物是人非。 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或许旁人永远也不会明白。 墨熄枯坐营内,无人的军帐里那张脸显得如此疲惫。 他终究也没能把顾茫从歧路挽回。 宿敌,冤家,仇人。 这将会是日后史书对他们俩关系的盖棺定论。 世上除了他们本尊,恐怕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个极为肮脏又极为香艳的秘密。那就是,这两个看起来掐的你死我活的对手 其实是上过床的。 是的。 在很多年以前,禁欲守矩的羲和君,曾经把顾茫压在床上凶狠地侵犯过。严谨冷酷的男人曾在顾茫身上失了控,热汗滴在胸口,欲望染上瞳眸。 而叱咤风云、战火浴生的顾茫呢顾茫曾经在羲和君床上被干到流泪,曾经微张着柔软的嘴唇渴求墨帅的吻,纵容墨熄在他那具结实强健的身体上,留下青青紫紫的淤痕。 他们是敌手,仇恨积壑,注定唯死可解。 可在此之前,在他们还未易道殊途的时候-- 那两个年轻人也曾如此热烈地纠缠过。 至爱欲纵横。至难舍难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性感顾茫,在线脱衣 在墨熄收到帝都密函的不久后,顾茫即将回城的消息终于被重华国君公诸于世,同时公布的还有对顾茫的处置方式 交由望舒君全权掌握。 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重华国,墨熄的大军虽远在北境,却也在第三日知道了这件事。 北境军炸开了锅。 他们明面上依旧沉冷肃静,然而一到轮岗休息的时候,几乎所有人对这件事议论纷纷。墨熄看在眼里,难得没有管束。 他觉得他们会意难平,再正常不过了因为这支北境军的前身,正是所向披靡的顾家军。军中一大部分士卒都曾和顾茫一起出生入死。他们无疑尽忠恪守,但是很早之前,他们也真心拥戴过他们的主帅顾茫尽管顾茫当时给他们拟定的军号是“王八军”。 这不是玩笑,是认真的,在墨熄没有接手之前,这支军队的军籍录案是这样的 王八军兵士刘大壮 王八军伍长张大眼 如此云云。 打头的是“王八军主帅顾茫”。 照理说,名字这么难听的编队,应该是没有谁想进的。可事实并非如此,顾茫当时是重华战功最为显赫的将领,大多数名士主帅都有掣肘,有牵绊,有架子。 但是顾茫不一样,他是奴隶出身,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无脸无皮,也不怕死。 如果让重华的领帅们脱了衣服战成一排,顾茫未必是那个身材最强壮的男人,但他一定是那个伤疤最多的汉子。 他是重华帝国当之无愧的“神坛猛兽”。 那时候顾茫的副手总看着他的伤责备他“你这个当主帅的怎么每次都跑在最前面,都不知道躲一躲。” 顾茫就会笑,他的黑眼睛很亮,嘴唇很柔软,嗓音更是绸缎般的质感,好脾气地哄着自己生气的朋友“腿长跑得快,我被迫的,被迫的。” 战场上只要有他,似乎就不全是冰冷与鲜血,还有笑声与花蜜。 他会记得每一个同袍的悬弧之日,熄战时常领着连营的修士们去小村镇里头欢闹饮酒,有时候遇到驻地的乡民奸刁,漫天要价,顾帅也不生气,笑着把所有的钱帛全部拍在案上给他的士兵们换酒和肉。 末了他还大声吆喝“吃好了喝好了都给老子敞开肚皮吃各位都是我的宝贝心肝儿,军饷不够了老子拿别的东西给你们换” 顾茫言出必行,有一回他把自己的军袍战甲都脱下来扔在酒柜上换梨花白了,兵痞们却笑着起哄说“顾帅,我们还要牛肉,您还有别的可以脱吗” 他彼时已只剩一件雪白单衣了,却笑着朝他们点了点道“给我等着。” “不会吧顾帅你不会真的要把裤衩也当了吧” “那可值不了太多钱” 顾茫没有打算当裤衩,不过他确实已经身无长物,他就在众人惊讶又好笑的目光中,凑过去在哈哈大笑的沽酒俏寡妇脸上亲了一下。 兵卒们雅雀无声,俏寡妇也呆住了,酒勺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漏酒,过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开始举着酒勺撵着顾茫打 “不要脸轻薄老娘” 哄笑一片。 顾茫在笑声和嘘声中被寡妇追得满屋跑,一边跑一边求饶“真心的真心的你貌美你貌美” “老娘知道老娘美你小子生的也俊俏但你也太没羞没臊了,不会晚上一个人偷摸着来香我啊非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登徒子” 登徒子闹得鸡飞狗跳,仍不忘没脸没皮地大喊道“对对对,我明晚就来找你,今晚留下也行,只要再赏咱们两斤牛肉,求求你了好姑娘。” “呸自从扎营到这儿,你已经问老娘赊了三回牛肉了,这是第四回每回都说明晚约我,骗鬼呢你” 寡妇嚷着,小拳拳砸到木板上,木板咵啦裂开一条缝。 兵痞子们笑得打跌。不过说归说,顾茫最后还是用他那副好看的皮囊和“明天就约你”的许诺,从寡妇那里给他的弟兄们多讨了两斤酱牛肉。 “顾帅,你可真能哄人” “那是必须的。”顾茫得意洋洋,飘得摇曳晃摆,“我万花丛中过,风流天下闻。” 有这样的主帅,难怪当时有少年放出豪言道“别说叫王八军了,就算他们叫鸡八军,冲着顾帅我也投戎去” 旁边的友人就嫌弃道“哎呀,你枉读圣贤书,竟如此粗鄙。” “那你说怎样文雅” “你与其叫鸡八,不如叫戟罢,乃罢兵修戈之意。” 少年哇了一声,惊叹道“好名字,我喜欢。” “你不会吧,我只是随便说说的,谁会喜欢戟罢这种名字啊,叫出来不嫌丢人吗不信你试试,你叫狗这个名字,狗都跟你急。” 少年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咱们的王师都可以叫王八了,我看给其他什么东西起名叫戟罢也不是全无可能。” 这番言论幸好没有给顾茫听见,不然谁知道他会不会拍案叫绝,把自己改成“戟罢军主帅顾茫”,连着手下所有将士一块儿遭殃。 战争太严酷了,只有顾茫这种小疯子会别出心裁,热衷于和战火开玩笑。他不但一手拟就了“王八军”的军号,甚至还自己着手去绘制旌旗,碧色的旗帜别出心裁地剪成乌龟模样,还留一根活灵活现的小尾巴。他在旌旗上施了法咒,让这只乌龟每隔一炷香就大吼一通“王八王八,雄姿英发,气贯长虹,威震天下” 可以说是非常羞耻了。 他第一次插着这根旗去征战时,被敌方将帅耻笑到死,结果没出半天,对方十万修士的大军被顾茫的王八军追的哭爹喊娘。这战之后,顾茫又大大小小打过不少战役,每回都能拔得胜筹。 这直接导致他当领帅的那几年,那些与重华对立的国家闻龟色变,而那些敌对修士最不想看见的场景,恐怕就是硝烟场上竖起小乌龟旌旗,顾帅纵马出来,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自报家门 “咳,兄台好。在下王八军统帅顾茫,特来领教兄台高招。” 打不赢这个年轻修士就已经很可耻了,更可耻的是回去还要涕泗横流地禀报自己君上“呜呜呜,属下实在无能,竟无力与王八军一战” 简直是噩梦。 对于重华将士而言,顾茫虽然顽劣胡来,却颇具魅力。那段时候,崇敬他的人很多,甚至有些人还将顾茫那套“贱名好养活”的歪理奉为圭臬,当时出生的娃儿,许多都不幸被爹娘取了贱名,风潮一度是这样的 楚根壮。 薛铁柱。 姜蛋痛。 所以墨熄接手王八军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这见了鬼的王八军改名。 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军籍上的录案变成“王八军主帅墨熄”。绝不可能 于是王八军改名北境军,归入墨熄麾下,那个不屈于鲜血硝烟的黑色玩笑就和顾茫的英名一样,颓然收场。 而那些胡嚷乱叫,嘶吼着“王八王八,雄姿英发”的小乌龟,就像一场镜花水月的荒诞笑话,从此再也不会现于茫茫沙场。 一切又都变得很肃穆,不会有花,不会有蜜,不会有人努力去记哪怕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名字,不会有人领着将士们去打打闹闹,除却重衫换浊酒。 战争恢复了绝对的冷血与严酷。 凛冬长临。 大概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虽然如今北境军的大多数人都恨极了顾茫,但他们提到顾茫的时候,情绪却和普通百姓不太一样。 尤其是那些和顾帅一同出入战火的“王八军”老兵,每当他们念到顾茫这个名字,眼睛里多少都会透出一点恍惚。 “唉,真想不到啊,他最后竟然会是这样一个下场。” “望舒君是出了名的酷吏,君上把顾茫交给他处置,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肯定是死无全尸” 枭雄并不一定遭人嫌,但叛徒一定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也只有昔日的王八军老兵们凑在一起时,会絮絮叨叨一些与“恨”无关的东西。 讲到最后,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忽然就意兴阑珊了“唉,多好的人啊要是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情,他也不会” “嘘你小点声居然敢提此旧事,不要命啦” 那老兵“哎呦”恍过神来,想到自己刚刚差点说了什么,眼里的星星点点醉意立刻就散了,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 旁边的士兵还在提醒他“如今咱们是在墨帅下头做事,墨帅最恨的人就是顾茫,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真要让他听见了,你我今晚都吃不了兜着走” “唉,唉,你说的对,你看我,这一喝酒就糊涂” 围坐火塘的士卒们都不吭声了,呆呆看着那团火焰,胸中各有心事。过了很久之后,才有谁喃喃地吐出一口气,说道“不过,人都会变的吧。也只能说,这是顾帅的命了。” “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叫他顾帅。” “哦哦,是,顾茫,顾茫。” 边塞的夜色岑寂,篝火噼啪,爆出一串比星光更炫目的金色。 那微醺的老兵躺倒在地,胳膊枕在脑袋下,他望着漫天斗数,紫薇星闪耀,喉结滚了滚,发出一串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咕哝“唉,说句实话,当年我从戎,就是冲着顾茫才来的。我还和他围着一个篝火喝过酒呢,他一点架子都没有的。我那时候我那时候看着他笑,我就想啊,要是有一天能够为他战死,那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谁知道最后他居然会是” 居然会是这般命运。 飞鸟尽,角弓藏。 利用完顾茫之后,敌国又将他当作议和的献礼之一,给送回了重华国。此人终是历经浮沉,看遍风月,一朝棋错成了叛徒,却已是落子无悔,无有回路。 所以什么叫作茧自缚呢什么又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命运虽惨,却也是咎由自取,落到这两面不讨好的境地,那也是痛快人心。一时间,重华境内几乎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着顾茫的结局。 被枭首,被凌迟,赴汤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就连刚刚会讲话的黄毛小丫头都知道卷着她柔软的小舌头,含混地跟着大人们说“咱们不能晃过介个不要念的居头。” 于是乎,顾茫顾帅,重华国昔日的英雄统领,墨熄的命中宿敌。这个曾被誉为“神坛猛兽”的传奇男人。 终于不负众望地,成了一个“不要念的居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旧恨 一转眼,北境军戍边已经满两年。 凫水边,十万大军安营扎寨,度过今晚,明日再赶一天路,就可衣锦还乡。修士们埋锅造饭,秣马浣衣,大河之水泛着粼粼夕阳霞光,照着河畔边伏卧的灵兽,还有浅滩里正在掬着清水洗澡的男人们。 “哎,给我搓个背呗,明儿就回家啦,我这弄得跟泥猴似的,我娘得骂死我。” “哥,一会儿帮我刮个脸呗,我自个儿刮不好。” 一群人在浅湾处嘻嘻哈哈的,互相嘲笑,互相捯饬,眉眼里俱是憋不住甜蜜。 慈母手中线,春闺梦里人,游子归来,该尽孝的尽孝,该娶妻的娶妻,各有各的盼头。 全军上下,大概只有墨熄没盼头。 他父母已亡,也没有妻妾。整个重华帝都都在盼着他回去,可是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灯烛是独独为他留的。 所以他眼睛里没有什么温情,只有过去数年沉寂的战火余烬。 “羲和君,明日回城了,你又可以见到梦泽公主啦。”岳辰晴正好洗完澡,从河滩走上来,瞧见墨熄,他笑眯眯地说道,“我祝你们小别胜” “你如果想让我把你踹回河里,就接着说。” 岳辰晴闭嘴了,虔诚地朝墨熄鞠了个躬“墨帅,我觉得你这辈子大概能成佛。” 墨熄不理他,站在河边,看着远山寒黛。 两年戍军,算来他已经有千个日夜没有回过家乡了,确实不知梦泽公主近况如何。 还有顾茫 墨熄的眼神微微一暗。 两年前,顾茫被燎国当作议和礼送回了都城,结果进城的那一刻就引起了骚乱 “哈哈哈,城门一打开,押解的队伍进来,咱们看到那大名鼎鼎的顾帅是什么模样,可都是目瞪口呆哇。” “真是绝了那场面,毕生难忘” 究竟是何种场面,墨熄还不清楚,只知道顾茫的身子骨似乎是出了点问题。 可“有点问题”究竟指的是什么 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瞎了眼睛还是哑了嘴 他并不知情。 他的身份立场,并不该打听这种事情。再者说,他平素太过高冷,士卒们都敬畏他,只要他一出现,本来还在饶舌的修士们就都闭嘴噤声了,很规矩地和他行礼“墨帅。” 墨熄不好说什么,只得点了下头,站了一会儿,又清清冷冷地走了。 岳辰晴倒是在他耳边叨咕过几次,不过岳辰晴这人讲话不着调,十次讲的内容十次不一样,墨熄又闷,从不主动询问,所以居然到了现在,他还不知道顾茫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他只知道顾茫没死。 而这就够了。 晚上,墨熄一个人在帐中,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水鸟唼喋,竟是辗转不能眠。 以前的出征,他大多都是和顾茫一起的。哪怕不一起,只要他回朝,顾茫也会先来城外等他。 他无法不想起那些过往。事情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其实现在想想,一切都早有预兆。 他最初见到顾茫的时候,顾茫还是个奴隶,但是这个奴隶胸中颇有甲兵,也有野心。 顾茫一直想做一番大事。 可惜九州天下血统为上,虽然老国君怜惜他的才华,破例给了他帅位,但等旧主殡天后,新君并不把“贱种”出身的顾茫放在眼里。 他猜忌他,怀疑他,削他的权。 甚至做出了一件顾茫再也不愿忍让的事情。 墨熄是亲眼看着他堕入深渊的。 他曾经以挚友的身份劝过顾茫,也曾经以同僚的身份和顾茫吵过架。那时候他们同在军机署,顾茫意气低迷,终日旷职。墨熄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青楼里听曲喝酒,枕在舞伎丰软的大腿上,见墨熄来了,他阖一双星辰微动的眼,似笑非笑地望过去,说“羲和君,来啦。” 墨熄几乎气疯了他砰地将门抵到一边,大步进了厢房,在众人的惊呼中扇了顾茫一个巴掌,说,你他妈的这辈子是不是要一直这样烂下去。 顾茫喝醉了,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亲昵地问道“是啊,墨大公子,要不要跟我烂在一起” “滚吧你” 顾茫哈哈大笑。 他说,没关系,说到底,你是士族,我是奴隶。 我知道你嫌我脏。 我也知道无论我手下的这支军队有多努力,洒多少血死多少人,在当今君上眼里都不值一提。谁让我们本不配修真习法呢,是我们自己出身虽贱,却偏要勉强。 再后来,顾茫被君上派离了都城,却再也没有回来复命。 人们曾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身故了,当时还有不少爱慕他的姑娘为他流泪伤心。 可是有一天,前线却忽然传来军报说,在燎国军阵中看到了顾茫的身影。 顾茫投了敌。 丑闻像野火烧遍重华,所有人的怒焰都被点燃了,只有墨熄的心像结了冰。 他不信。 他一直没有相信。直到亲眼看见。 那是在迷雾苍茫的洞庭湖上,樯橹水兽纵横厮杀。燎国的战术熟悉到令他心境破碎这种妖孽般诡谲而不要命的打法,他曾经见过无数次。 在昔日顾茫推演的沙盘上,在王八军的一次次辉煌战役中。 墨熄和当时负责战役的主将说,必须全部后撤,不能再打。否则今天这一支前锋整个都会葬身湖底。 “你不是顾茫的对手。” 主帅却不听“顾茫算什么东西。黄毛小儿,贱奴之血,我一个纯血神裔还能斗不过他” 那个花白胡须一大把的老贵族一脸傲慢,他不把顾茫放在眼里。 于是战火横烧。 从前在顾茫率领下百战不殆的王师,第一次在燎国战船前溃不成军。灵舟一个个轰然爆炸,水魔兽从湖底扑杀出来将修士们咬杀。火烧红了天,血映遍了水。 一片惨败哀哭中,墨熄只身御剑,来到了燎国的主楼船中。 烈火烧灼着,黑烟不断上窜。燎国是魔修国家,修士们的法咒毒辣而凶狠,数百道欲向墨熄击杀 “都住手。”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楼船的舱内,有个身影晃悠着从船舱阴暗处走出来。 他再次看到了顾茫。 顾茫比从前晒得肤色更深,体魄也更强健,只是那双眼睛还没变,黑亮黑亮的,好像能看透世上所有的伎俩。他赤裸上身,精悍劲瘦的细腰裹了好几圈绷带,肩头披着件黑色罩衫,额前随意束着一道染血的一字巾是从牺牲的重华王师士卒头上扯落的。 他吊儿郎当地往船舷上一靠,眯眼瞅着前方,然后笑了笑“羲和君,咱俩好久没见了。” 腥风猎猎鼓动着。 墨熄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个叛徒。这个乱臣贼子。 怎会如此 他曾觉得燎国是个只崇尚战武残暴至极的国度。顾茫本性纯善,所以他就算会离开重华,也不该投往燎国的属地。 可是现在 他阖上眼睛,喉结滚动着,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顾茫” “嗯” 墨熄的声音低沉,却有些压抑着的颤抖,“你就把自己混到这个地步。” 顾茫在火焰烈光中笑了,垂到脸侧的黑发微微拂动着,他几乎是姿态风流地摊开手掌“有什么不好吗” “” “我觉得挺好的,燎国尚才。即使所修黑魔不义,但人人都很公平。” 顾茫说着,指了指自己额前的蓝底金边的一字巾。 “这种纯血贵族的巾带,无论我在贵国怎样入死出生,建立多少奇功声名。因为我的出身,我都永远别想得到。你知道那种疲惫吗” 顾茫笑了笑。 “我不甘心。” 墨熄怒道“那是祖辈牺牲的英烈之子才有的勋带,你摘下来” 顾茫摸了摸那血迹斑驳的帛带,饶有兴趣“是吗这是一个挺年轻的小修士戴的。我的手下一刀割了他的头,我看这带子做工精致挺好看,戴在死人头上可惜了,所以拿来玩玩,怎么着,你也想要” 他卷一溜邪气的笑,“你自个儿应该也有一道啊,你跟我抢啥。” 墨熄几乎是震怒地,厉声道“摘了” 顾茫甜丝丝的,语气却很危险“羲和君,你孤身入重围,怎么一点也不客气。你是真以为我会顾念旧情,不敢杀你” 手上聚起黑雾缭绕的黑魔刺刀。 顾茫道“今日的洞庭湖已沉葬了贵国几乎所有的前锋军。墨熄,你虽厉害,但终究是个副将,拗不过你们那位蠢到吐血的老贵族。如今死了那么多人,他不来求饶,你倒来犯险了。” “” 顾茫笑眯眯地“你是想给战死的重华将士做陪葬么” 墨熄没有答话,沉默片刻,朝他走过去。 “” 战靴在血迹未干的甲板上踩出斑驳的印子。墨熄终于开口,“顾茫。我知道重华欠你,我也欠你。” “你为我做过太多,所以今天,我不会跟你动手。” 顾茫冷笑“你倒动手试试。” “你问我是不是想给今日战死的将士陪葬。如果我死,可以换你离开燎国。”一步步走近,“那好。我的命给你。” 顾茫不笑了,黑眼睛盯着他“我真会杀你的。” “”墨熄对此未置一词,只瞥了一眼顾茫额前,蓝金帛带上的血迹,然后视线慢慢下移,落到顾茫脸上,“那就杀吧。在那之后。记得回头。” 这是墨熄最后一次试图捞他。 白鹰从桅杆上掠过,刺刀光闪 嗤地闷响。 血从伤处汩汩淌出。 寒刃穿心--蓦地狠然撕搅 “我说过我会杀你的。” 刺刀还在墨熄血肉里。顾茫停顿一会儿,忽然拧着嘴唇嗤笑起来,“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跟我讲条件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愧疚就会回头别傻了” 他仰着脖颈,目光睥睨而下,叹道“当将当士,生而为人,那都不能太念旧情。” 他说着,慢慢俯身,单膝跪着,一只手肘闲适地搁在膝头,另一只手握着滴血的刺刀,嗤地抽出。 鲜血四溅 顾茫用血淋淋的刀尖抵着,抬起墨熄的脸。 “别以为我不清楚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羲和君,你不是真的不愿跟我动手。你是明知自己没有胜算,才愿用命赌我良心。” 衣襟缓缓洇开了鲜红,那一刻墨熄竟不觉得疼。 只觉得冷。 真冷 他阖上眼睛。 不是的。 如果可以,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你动手。 曾经,光是你给的,热是你给的,所有心脏里奔流的热血,都是因为你。 没有你我也不会有今天。 顾茫淡漠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 “墨熄。如果我是你,今天我落入绝境,我宁愿赌自己能够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也不会跟你一样,天真烂漫地劝对手回头。” “你我兄弟一场,这是我最后能教你的东西。” 墨熄失去意识前最后记得的景象就是有燎国的修士从水面御剑而来,急吼吼道“顾帅,东北方向有增援,是梦泽的药修大军,您看” 话未听完,墨熄已支持不住,蓦地前倾,倒在了血迹斑斑的甲板上。 这一次血战,重华确认了叛将顾茫转投燎国,在替九州大陆最黑暗的国度卖命。老主帅督军失策,大军损失惨重,一万前锋生还者不足百计,墨熄也是在病榻上昏迷了数日才醒转过来。 顾茫在他胸口刺了一刀,却并没有就此收手回头是岸。 按顾茫很早前还没离开王城时讲过的一句话 “墨熄,上行之路已经给我堵死了,我没有地方去,只能往地狱里摸。” 他说完,问小二要了一坛酒。 拍开封泥,顾茫笑吟吟地斟满了,一盏给自己,一盏给墨熄。 “当”地一声碗盏碰在一起,酒花四溅,顾茫的眼睛亮晶晶地,“再请你喝一杯,你顾茫哥哥从今往后就要去当坏人了。” 墨熄那时候还摇头觉得他太不正经,说话跟闹着玩似的。 这个兄弟他认识了那么多年,心太软了,连只蚂蚁都不愿意踩死,如此丹心赤子怎么可能会成为坏人。 结果呢赤子的手下杀了他的同袍。 而赤子本人差点杀死了他。 “幸好梦泽公主及时赶到救了你,那柄刺刀是燎国神武,淬了魔毒的,再晚一点怕就要不行了。你胸口会留疤,这几个月都需要安心歇养” 后面那个药修说了什么,墨熄并没有再听进去,他低头望着自己胸口缠绕的绷带,腐肉被挖走了,然而还有什么东西也和腐肉一起,从血肉胸腔里被剜了出来,让他觉得空,觉得疼,觉得不甘,觉得仇恨。 直到后来,顾茫恶有恶报,被遣回旧都。 墨熄觉得自己胸口的伤疤才终于止了血。 却仍痛。 时隔多年,在北境军班师回朝的前夜,无法入眠的墨熄独自坐在营帐内,手指撑在眉骨前,指腹无意识地擦过有些湿润的眼。 他把脸转过去,熹微的烛光从绢纱覆照的灯台内流出,照着他那张棱角冷硬的侧脸,他阖上了眼帘。 顾茫 顾茫。 毋庸置疑的,他是良臣,他是反贼,他恨极了他,也知他有罪。 可是睫毛颤抖间,他却好像看见了学宫时代的顾茫,笑嘻嘻的,亦正亦邪的一张脸,开心起来的时候会露一颗虎牙,眼睛比他见过的任何星辰都亮。那时的阳光灿烂,长老话语冗长。而顾茫伏在桌上,偷偷摸摸地写着自编自演的黄书,并为黄书里所有的女孩儿都爱他而洋洋得意。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明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性感墨熄,在线装逼 第二日,大军班师。 满城热腾,妇孺老少夹道相欢,一时间万人空巷。 “恭迎北境军回朝” 队伍进城,官道两旁霎时翻涌起某种奇怪的气氛,像是热油锅里倒了一汪水,却又迅速盖上了个木盖子,把那些滋啦滋啦的狂热都硬生生压在了锅盖下头。 人们低着头,余光却不住地往前头瞟,去偷看那支王师的精锐骑马行过。 墨熄一身禁军装束,嵌有铁皮的长靴踩着马镫,除了腰带和护手闪着泠泠银寒之外,全身都是玄黑打扮。 “羲和君真是太帅了啊啊啊”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他刚刚好像看了我一眼” “哇,别开玩笑了,他眼里除了梦泽公主就不会有别的人好吗” “可他又没和公主成婚他今年都三十了,没妻子没未婚妻也没小妾,我想想还不成嘛,真是的” 至于其他将领和兵卒,那表现就比墨熄甜蜜多了。 他们一个个都开开心心地和夹道欢迎的百姓们招手,尤其是岳辰晴,居然还兴高采烈地接过少女们递来的花,打算往自己鬓边插。被墨熄警告地看了一眼,才悻悻作罢,改委屈巴巴地捧在手里闻。 官道很长,岳辰晴老实了没一会儿就又开始花枝招展,笑眯眯和别人乱抛媚眼“姑娘你好” “你真好看” “鄙人诚招小妾,管吃管住。” 墨熄厉声道“岳辰晴” 岳辰晴捂住嘴巴。 北境军甲光映日,刀枪晃目,一路行来,军容极盛,和当年顾茫回城的气势完全不同。毕竟当年顾茫凯旋的时候,自己就一马当先在前面招猫逗狗,后头跟的士卒也乐得轻松,嬉笑着去接百姓递来的点心与美酒。而此刻领军的是羲和君,羲和君连笑都不笑一下,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太过放肆。 从城门到王宫缓缓行马要走上半个多时辰,到了宫中,还有冗长的授勋礼,又跪又拜又谢,烦人得要死,一来二去总算熬到了夜宴开始,墨熄却仍是不得安生。 用岳辰晴的话来说他得“贞烈而不失高冷,疏远而不失礼貌”地应付着那些千金小姐。 顺带一提,岳辰晴第一次开玩笑说墨熄“贞烈”的时候,被羲和君罚抄了整一百遍的女德。羲和君冷冷地表示,岳辰晴你是不是不知道贞烈是什么意思来,你过来,我让你抄个够。 但不管岳辰晴哭着抄了多少遍“女德无极,妇怨无终”,羲和君“贞烈而不失高冷,疏远而不失礼貌”这句玩笑话还是暗搓搓在军中传开了。 大家心想,没错呀,羲和君为了等待梦泽公主,拖到三十不肯成家,看看晚宴上的情形就知道了,一群千金小姐围着他叽叽喳喳,可他连正眼都不带看的。 “羲和君,好久不见你了。” “羲和君,你好像瘦了些。” “羲和君,你看我今天的步摇好看吗” 这群金枝玉叶中,最为惹火的是宴平公主。她是梦泽公主的亲妹妹,今年刚刚及笄,身段却已然生长得极为窈窕,顾盼间都是茂盛的盎然春意。 她笑吟吟地走到墨熄面前,嘴唇鲜嫩犹如多汁的浆果。 岳辰晴在远处见状,连嘴里的糕点都没来得及咽下去,忙拉住自己一个许久未见的兄弟“哎哎哎。” 兄弟“干什么” 岳辰晴兴奋道“来,你往那边看” “那不是宴平公主和羲和君么有什么好看的,宴平公主肯定没戏的。” “不不不。我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传说中的贞烈又不失高冷,疏远又不失礼貌” 兄弟“你女德没抄够么” 岳辰晴好了伤疤忘了疼,笑嘻嘻地拽过朋友转到附近去偷听。 “姐夫。”宴平公主笑着在墨熄跟前站定,一开口便十分调侃。 墨熄低下眼睫,因为这个称呼停顿须臾,而后转身“贞烈”地想走。 宴平忙拉住他“姐夫,你一直不去和别的姑娘玩,就站在这里板着张脸,是不是在生气我姐没来呀” 顿了顿,墨熄“高冷”地答道“公主认错人了,我尚未婚娶。” “我随便叫着玩玩嘛。” 墨熄按捺着火气,“疏远”地答道“此事岂能儿戏。” “好啦好啦,你别生气,我姐上个月身体不舒服,去扬州的汤泉宫安养了,压根就不在帝都,不然她肯定会来见你。” 墨熄知道梦泽公主的体质变差,其实与自己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于是“礼貌”地问“她还好吗” 岳辰晴“哈哈哈哈哈我说什么我没说错吧” 兄弟觉得他笑得太响,哪怕筵席上众人热闹往来,也有危险会被羲和君留意到。就算岳辰晴无所谓抄女德,自个儿也丢不起这人,遂一把捂住岳辰晴的嘴,拖着他走远。 他俩走了,宴平公主和墨熄的对话却还没完。 宴平继续抿嘴笑道“吹了两年塞外的风,还只想着我姐姐呢放心吧,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静养一阵就没事了。” 墨熄没说话。 “不过讲真的,我姐身子那个样子,没调养好之前又哪里消受得了羲和君你呢” 宴平说着,目光崇慕又渴望地往墨熄的长腿上一瞥,又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看了好几眼。 这么长的腿,这么挺的鼻子,还有性感的喉结,以及秀颀修长、骨骼修匀的手。真是光看看就能想象到这个男人的力气有多大,被他压在身下干又会是怎样蚀骨销魂的滋味。 宴平因此叹道“若我姐姐一辈子都病着,一辈子不能嫁人。那你真要为了她一辈子清守” “” “那岂不是太可惜了” 她贴得墨熄很近,身上是甜腻的脂粉香味,满头珠翠映着乌发,额间落着胭脂色的牡丹额面,笑起来的时候刻意前倾,半露的高耸雪胸脂玉般颤动。 “不如考虑一下我我也长大了,不比姐姐差。” 说着想伸出酥手去环他的腰封“不过上个床而已,不要太认真嘛。”她言笑晏晏间,似有似无地伸出点娇粉色的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你会喜欢的。” 完了。 “上床不要太认真。”这句话简直可以位列墨熄生平最痛恨的话的前三位,宴平公主撩汉不成,居然还精准无比地戳中了他的痛处。 “”墨熄看了她一眼,顿了顿,冷然道,“你让开。” “哎你、你” 但墨熄已经剑眉低压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飞瑶台华帷流苏飘飞,墨熄从仆侍那里重新拿了一盛着琥珀光的琉璃盏,走到华台边缘,黑皮军靴包裹的长腿放松了些,靠在朱栏边看着万家灯火。 离开了那满殿烦闷,他透了口气,喝了点杯里的浆果酒,喉结微微攒动。 他已经连续好多年饱受姑娘们的“青睐”了。 但他仍是不喜欢,也不习惯。 要知道从前,墨熄是没有那么多人爱慕的,走在路上,也并没有那么多人敢偷看。当时他的脾气非常不好,不好到什么程度呢相比之下,如今的羲和君简直能算是温柔和善的小可爱。 后来他家中出了大乱,人人都觉得这个墨公子是要末路穷途了,贵族修士们不愿意搭理他,庶奴出身的修士也不敢靠近他。 只有顾茫这个疯子不怕死,愿意与他同袍。只有他主动选择了陪伴那个落魄公子,安慰他说,没关系,就算你不再是贵公子了,你也是一样是你啊,你自己心里是有火种的,迟早会闪闪发光。我看得见,以后也会有人看见。 后来,墨熄捱过了难关,也确实摆脱了“墨家”的阴影,他南征北战,军功甚至胜过了祖辈当年,再没有会觉得他是墨家的独子,而是只把他当做羲和君本尊。 越来越多的姑娘开始对他有好感。 而到了顾茫叛国之后,姑娘们的口味就干脆完全变了。她们纷纷去仰慕墨熄,甚至还有人感慨道“男人呢,还是闷一点好,闷一点老实呀,不会像顾茫那样叫人失望。” “羲和君性子虽然差,但是他坦荡啊,他有什么话都是直接骂出来的,一点都不装。” 更有青楼姑娘叉着小蛮腰拍着桌子“豪迈”放言道“羲和君是老娘见过最纯情的男人老娘把话撂在这儿了要是羲和君来嫖我,老娘不但不收他的花酒钱,还倒贴” 结果第二天,羲和君还真的来了,不是来嫖她,而是黑着脸把青楼给封了。 “勾引神君,不知廉耻。罚你们回去当良家妇女。”墨熄恶狠狠地封完楼,凶巴巴地训完话,怒冲冲地走了。 留下一堆青楼姑娘啊啊嗥叫,只说羲和君劝她们从良那她们一辈子就绝不为娼啊啊啊羲和君真是绝世好男人呜呜呜呜。 简直是莫名其妙 人们总爱找个看起来不错的人供在心尖上,然后把自己美好的幻想加诸于那个人,就此来为自己光芒。可墨熄一点都不想成为那一尊无聊的坐化金身他没有她们想象的那么正直。 他也有一些难以启齿的欲望,是不能跟人明说的。 只是根本就没有人了解。 就像没人记得墨熄从前活的有多狼狈。 所以顾茫说的也对,也不对。 他确实是摆脱了墨家的阴影,靠着自己在众人眼里变得熠熠闪光。但是他清楚,那些光芒只是属于人们幻象中完美无缺的羲和君的,与很久以前那个既孤单又困窘的青年其实并没有任何关系。 自始至终,到底只有顾茫一个人走向了那个默默独坐在军营角落的倔小子,真心实意地为学宫师兄弟的阔别重逢而开心,并且高高兴兴地把手伸给了他,灿然露出一颗小虎牙。 篝火温暖。 他笑着说,好久不见了墨师弟,我能坐你旁边吗。 “好久不见了,我能坐你旁边吗” 忽然身后又响起相似的句子,墨熄的指尖微颤,琉璃盏里的酒差点没洒出。 他如在梦里般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飞瑶台的桐花下,月色中,正静静看着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顾茫的下落 他如在梦里般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飞瑶台的桐花下,月色中。正静静看着他。 那个人却不是顾茫自然不会是顾茫,回过神来的墨熄几乎是在心底嗤笑,自己这是在想什么呢。 说话的人是个眉目温柔的男子,他坐着木头轮椅,披着素色寒衣,残废的腿脚上盖一条藕色薄毯。 墨熄微微惊讶“清旭长老” 清旭长老,江夜雪。他是岳辰晴的兄长。 和无忧无虑的傻小子岳辰晴不一样。江夜雪的命很清苦。他母亲去得早,后来自己又因为执意要与罪臣之女完婚,被驱出了岳家。 当时他和那个姑娘都没有什么钱帛,两人的婚事很清简,而且碍于岳家的威压,只有几个人坚持去了其中就包括了墨熄和顾茫。 墨熄送了他们一座小院。顾茫看着地契瞠目结舌,然后跟江夜雪说,兄弟,我很穷的,我可送不起这个。一众人都笑了,顾茫在笑声中鼓着腮帮,用唢呐给他们吹了一曲凤求凰。 但是好景不长,江夜雪与妻子一同从了军,战火无情,先是带走了他的发妻,后来又夺去了他的双腿。 墨熄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在江夜雪外柔内刚,最终还是打起了精神,在修真学宫谋了个长老之位,教授炼器之道。可这一举动居然触怒了他的生父,岳家是重华第一的炼器大家,岳钧天厉令修真学宫革除江夜雪的教职 “这个被逐出岳家的逆子,姓都不跟着我们姓了,还有什么脸面再靠岳家的本事吃饭” 宫主拗不过岳钧天,只得把江夜雪婉辞。 墨熄当时看在眼里,决定给他在自己的军机署谋个位子。岂料还没等开口,第二天修真学宫的宫主居然又求爷爷告奶奶地请了江夜雪回去了,这回岳家再嚷什么都没用,宫主只说是“受一位故人耳提面命”。 至于那位不出头的故人究竟是谁,至今在重华仍是个迷。 江夜雪自知与岳家相看两厌,以往这种大宴是从来不会出现的。所以墨熄见到他才这般意外。 “你怎么来了” “我”江夜雪道,“我来看看辰晴。” “” 江夜雪走的时候,岳辰晴还小,很多事情如今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但是当兄长的却总也放不下这个弟弟。 岳辰晴虽然不认他,但说实话,也没有像岳家其他人那样难为他。 “也想来见见你。”江夜雪顿了顿,笑了,“左右瞧不见你的人影,我想是不是因为里头太吵了,你受不了。所以就来台上找你,果然被我猜对了,你真在这里吹风。” “你要找我,传人带个话就好了,何必自己亲自出来。你腿上的伤见不得风寒,我带你回去。” “没事,已经很久不疼了。”江夜雪道,“我来是想谢谢你。辰晴不懂事,这两年多亏你照顾他。” 墨熄沉默一会儿,说道“令弟年轻,贪玩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在外两年,其实他长进不少。” 江夜雪温柔笑道“是么他没给你添乱吗” “一点而已,还是帮的忙多。” 江夜雪叹着点了点头“好,那就好。” 静了片刻,微风吹着飞瑶台的流苏缓缓飘荡。 江夜雪忽然道“羲和君,你离境已久,想必帝都发生的很多事,都还不太清楚。” 他一贯聪慧、通透,又很善解人意。 “殿内太吵,我也一时半会儿不愿回去。若是羲和君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就是了。” “也没什么特别想知道的。”墨熄转头看向帝都一片月,万户落星辰,“我在城里并无亲人。” 江夜雪知道他这人别扭,看着他,也不急,只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墨熄轻咳一声,果然开始问了“你这些年,都还好” 江夜雪笑道“挺好。” “君上呢” “他一切都很顺遂。” “梦泽公主” “万安。” 墨熄“那就好。” 江夜雪眼睛里流转着一些深浅不定的色泽“还有别的想知道吗” “没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墨熄把杯盏里的最后一点残酒喝掉,望着璀璨夜色,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顾茫呢他怎么样。” 江夜雪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叹息“唉,你拐了那么多弯子,终于提到他了啊”。说道“自然过的不好。” “”墨熄沉默一会儿,略微点了一下头,喉咙有些发干,“我想也是。” “你若愿意,还是去看看他吧,在那种欺负人的地方住了那么久,他早已变了很多。” 墨熄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着眉问“什么地方” 江夜雪没想到他居然会是这个反应,微微睁大眼睛,也愣住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江夜雪“” 两人都没再说话。大殿内忽地爆发出一阵热闹欢笑,窗栅之间投射着醉酒的男男女女,人影重叠凌乱。 墨熄蓦地反应过来,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他不会是被送去了” “他在落梅别苑已经两年了”江夜雪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事情岳辰晴居然没透露过。结果竟是自己告诉墨熄的,不由地有些不安。 而墨熄则瞬间脸色发青。 落梅别苑 那是什么地方青楼风月场 一朝一夕就能把卖进去的人骨血掏尽肚肠吃空。性温的人进去面目全非,性烈的人进去玉石俱焚。 他们居然把他送到那个地方 他们居然把他把他 墨熄喉结攒动,第一次,没有说出话来,第二次才艰难道“望舒君安排的” 江夜雪顿了顿,叹息着点了点头“你也知道,望舒君恨他。” 墨熄沉默了,倏忽把头转开去,看着眼前苍茫夜色,再没有吭声。 自从两年前顾茫被押回重华后,他就设想过很多顾茫会得到的下场。 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等待顾茫的刑罚究竟是什么,他想,如果顾茫被关在天牢里,他可能会过去看两眼,然后冷嘲热讽地说上几句话。如果顾茫成了个废人,他也不会去同情他,或许还会给他使点绊子。 他们之间就算曾经有过什么柔软的东西,这么多年过去,恨意也已积得太深,再也无法和解了。 墨熄唯一想过自己能和他心平气和地喝上一壶酒的情形,便是在墓地里,顾茫躺在里面,他站在外面,他或许还会向从前那样对他说说话,在青石墓碑前搁上一束灵力化成的红芍花。 那好歹算是成全了他们最后不曾争吵的离别。 可是从很久以前,顾茫这个人就擅长给墨熄带来各种各样的意外。墨熄没有想到就连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落梅别苑。 墨熄心中煎熬着这四个字,他把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地想,试图从里头熬出一星半点的快慰来。 可是到最后他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做徒劳之举,他并没有能够从中汲取到任何的痛快,相反的,他觉得很恶心,很愤怒。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恶心和愤怒,恶有恶报这难道不应该大快人心 “”墨熄手肘撑在雕栏上,他想屈一屈手指,可却麻僵得厉害。他转头看向江夜雪的五官,却觉得说不出的模糊。 眼前阵阵晕眩,胃里阵阵痉挛。 顾茫,被送到了落梅别苑。 已经两年。 墨熄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肆意大笑,这样才是对的,才符合人们眼里他俩入骨入血的仇恨,所以他确实拧动唇齿试图撬出一点快慰。 可是最后只有一声冷嘲,薄溜溜地从森森贝齿间飘落。 眼前好像又闪过初见时阳光下那张清秀的脸,黑眼睛笑望着他“你好啊,墨师弟。” 好像又闪过从军后顾茫灿烂的模样,热热闹闹地在一群狐朋狗友当中,回头冲墨熄眨了眨眼,眼尾很长,微微地往上,然后漾开温柔的弧度,真切地笑了。 他还想起了顾茫当上领帅后的那些言语 有笑嘻嘻的油腔滑调“来啦,今朝从戎投王八,来年升官把财发。” 有尸山血海里的怒喊“来啊,走啊,没死透的都他娘的给我振作点爬起来好吗我带你们回家” 以及执着跪在金銮殿前请君上不要将他的士兵草促合埋“我想请药师们辨一辨那些尸体求您了,这不是无用之功,每一个战士的墓碑上都应该有名有姓,君上,我不想有兄弟最后回不了家。” “他们认我做主帅,是人是鬼,我都要带他们回来。我答应过的。” “他们要的不是哀荣,只是想求一个本来就该有的名字。” 还有最后忍无可忍爆发在殿前含泪的怒嗥-- “奴隶就活该死吗奴隶就不该被安葬吗” “他们一样流了血,一样没了命已经没爹没娘了,最后还没个名分,凭什么岳家墨家慕容家的人死了是英雄,我的弟兄们死了就只有一个窟窿填埋啊为什么啊” 那是顾茫第一次在殿前哭了。 他不是跪着哭的,他是缩着,佝偻着,蹲着哭的。 刚打完仗,他身上的血污都还没洗,脸上又全是烟熏火燎的印记,泪水擦出斑驳的痕迹。 这个沙场上永远代表着希望的战神,就这样在金殿里被打回卑贱的原形,像一具无名的尸体。 满殿文武衣着端肃,许多人嫌弃地看着这个贫民将军,他衣衫褴褛,污臭不堪。 他哽咽哀嚎着,像濒死的兽。 “我说过要带他们回来的” “你们行行好,让我守约吧” 但大抵是知道没有用了。 最后他也不求了,也不哭了。 只重复着,目光几近涣散,似在跟游魂喃喃低语“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配做你们的主帅。” “我也只是个奴隶而已” 当这些句子点点滴滴落回记忆里时,墨熄只觉得头疼欲裂。不由得以手加额,将脸庞覆在手的阴影之下,一片冰凉。 心是湿冷的。 江夜雪道“羲和君你还好吗” 没人回答,过了很久,才有一缕听不出情绪的嗓音,不冷不热地,从阴影中游弋出来“好。怎么不好。” 江夜雪看着他,叹了口气“你我认识多少年了,又何必在我面前强撑。” 墨熄“” 檐角的铜铃叮叮当当的,细长的明黄色流苏在风中飞舞。 “你和顾茫两个人的名字,从前一直都是一块儿被人提到的,一起在修真学宫修行法术,一起上过战场,后来一起被敕封。”江夜雪说,“如今,你仍高高在上,他却已入尘埃,那么多年的比肩齐名,人们口中的邦国双璧,现在却只剩下了你一个,我想你并不会开心。”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墨熄。 “何况,他曾是你交情最深的朋友。” 墨熄垂着浓深的长睫毛,片刻之后答道“我年轻的时候眼瞎。” “可他叛国之后,你仍然信他是有苦衷的,你信了很久。” “我瞎的比较厉害。”墨熄说道,看着手中的杯盏,那里还残着一抹余酒,泛着霞光之色,他已不想再继续这个对话。 “起风了。清旭长老,我们回大殿去吧。” 得知顾茫下落的几天后,墨熄一直都很烦躁。 他原本想克制住这种不该有的情绪,可是随着时日的推移,他的烦躁有增无减。 墨熄知道自己是患了心病。 只有落梅别苑有那一剂心药。 终于在某一个晚上,暮色深时,一辆垂着沉夜纱的马车缓缓地往帝都北面驶去。 墨熄坐在车辇内,闭目阖实,就算四周落着帘幕,里头只有他一个人,他依旧把背脊挺得很直,英俊到近乎奢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峻得令人畏惧。 “主上,地方到了。” 墨熄没有直接下马车,而是撩开幕帘,自阴影中往外看了一眼。 此时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对街的门庭外用灵力燃出的两排浮夸至极的九九寒梅灯烛,映着高悬的彤红匾额 落梅别苑。 “晓风含霜清胜雪,一朝零落尘泥中。” 它和寻常的脂粉场子不一样,里头有很大一部分是重华国得到的战俘,被废去灵核,从此成为阶下囚,帐中娈。 “主上,您要进去么” 墨熄一眼瞥过,瞧见好几个熟人,而且还都是他平时特别看不惯的那种纨绔公子,于是皱了皱眉道“走后门。” 车马就停到了落梅别苑的后门。 “你回去,不用在这里守着。” 吩咐完府上的车夫,他原地站着看了几遍地形,而后足尖一点,掠上檐角,悄无声息地潜入夜色里。 来之前他看过落梅别苑的备案图纸,所以找到小姑倌儿们的住处也并非难事,很快地,就来到了偏院花阁。他披上斗篷,像寻常客人一样从花阁正门进去,走过那一排排阖着朱红漆门的房闱。 “万枯侍火圣女沙雪柔” “万枯侍火女婢秦枫” “燎国左军副将唐真” “血雨左军女官林花容” 每一扇门边都悬着这样一枚小木牌,上头详细地写着这些人从前的邦国,所任的官职,以及名字,一切来路都清清楚楚,方便那些与敌国有冤有仇的客人找到一个最为合适的宣泄对象。 如果有客人在里头寻欢,牌子上的名字就是红色,而如果没有客人在里头,牌子上的字就是黑色。 在落梅别苑,贵族们便是天,只要他们高兴,做什么都可以。 那些男人女人的笑容、献媚、肉体。甚至于他们每一个人的性命,都是任君采撷的。 墨熄目光瞥过,衣摆翻飞,他走过一排排回廊,这里的隔音并不好,屋里头男欢女爱的动静实在鲜明得厉害,他剑眉蹙得越来越深,心跳得也越来越快顾茫在哪里走过了几十间房,仍是没有看到那块牌。 上了二楼,又找。 终于,在一个偏僻的拐角,墨熄停了下来。 暗色的木牌,细瘦的字迹。 “重华叛臣顾茫” 整个别院里,唯一一张署着重华二字的牌。 墨熄的目光像是有千钧重,沉甸甸地,落在了那一小块牌子上,那一瞬间,他的黑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幽暗地烧起来。但是那种光很快就熄灭了。 他抬起手,指节离门还有一寸时,却又止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顾茫那张牌上的字,是红色的。 有客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重逢 有客人。 墨熄瞬间愤怒到出离,恶心到不行。 胸中一口怒血翻涌着,竟是恨到手抖。 可他该怨恨些什么 怨那些来翻顾茫牌子的人吗他们花钱取乐而已。 恨望舒君吗他依旨凌辱罪臣而已。 所以他就只能怨恨顾茫。 是顾茫自作自受,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自己烂不算,还要连着他一起痛苦。 墨熄盯着那牌子上鲜红的字,那种红色像是某种顽疾,轻而易举地染到了他的眸底。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怎样的熟悉,就像一场噩梦的重演。 多少年前,同样也是青楼,同样也是顾茫在屋子里面,而他万般痛苦地站在外面。 那时,他刚刚完成委任从外归来,却听说了顾茫被新君削权后浑噩不起,竟终日泡在春楼花馆里饮酒浇愁他不信。 可是当他像个傻子似的喘息着站在昏暗的光影中,穿过燕语莺声,抵开厢房沉重的檀门,还是看到厢厅深处的那个身影。 脸还是那张脸,人却仿佛不再是那个人。 顾茫躺在软帐深处,身边珠翠环绕,金兽里的暖烟一点一寸地燃烧着,淡青色烟霭袅袅升起,将一切熏得面目不清。听到动静,他睁开迷离的眸子,黑眼睛扫了墨熄一眼却仿佛看不见故友脸上的愤怒与伤心似的,只是吃吃地笑。 墨熄觉得有什么随着顾茫放浪形骸的笑容,在自己心里碎掉了。 “不过就是上个床,跟谁都可以。那么认真做什么。”当时顾茫是这样和他说的。 顾茫从不在意这些,所以当初可以在他床上喘息着捧住他不安的脸,安慰说,没事的,顾茫哥哥皮糙肉厚,你想怎么样做都受得了。如果师弟喜欢,如果师弟想要那还可以还可以再用力点 那些疯狂纠缠的岁月中,顾茫也曾在被干到忍不住哭出来的时候失神地喃喃过他的名字,哽咽着说我爱你。 但他或许不是认真的。 所以后来,他才可以笑吟吟地躺在温柔乡里,无所谓往事如何。 是自己太傻。 像个傻小子一样,竟把那些枕席间的情话都当了真。 “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见弃于新君之后,顾茫选择的路不是振作起来。或许君上做的事情、一些人的死亡已经把他的魂魄打碎了,他要把自己活得泥潭里去。 迷烟、烈酒、女人。 什么能释放出最多的梦幻他就把自己溺死在那里头,只有在那些镜花水月里他还是他的顾少帅,他的手足同袍和热血岁月都从未与他远离。 此时此刻,落梅别苑的厢间里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墨熄只觉得透不过气来,他蓦地转身,走到游廊尽头,朝着外面喘着气。细长的手指捏在窗棂上,竟生生地将那棂木捏出一道碎痕。 贱人。 墨熄眼眶通红,一声不吭地瞪着面前的长夜。 他心里陡然冒出这两个刻薄至极的字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想到这样歹毒的词去形容一个人。 顾茫这个贱人。 他曾以为自己很了解顾茫,他曾以为自己比任何一个人都懂顾茫,他曾经那么傻,把顾茫揣在心里,当做一生最珍视的人。 他曾是那么木讷,明明顾茫都教过他了,上个床并不代表什么,而上很多次床只能代表他们互相喜欢彼此身体。可他还是无法控制地把对方当做永志不可辜负的爱人。他在这方面老旧又固执,谁也拉不回头的倔脾气。 所以他曾经那么坚定地信任着顾茫,哪怕后来顾茫千夫所指,他也站在重华王宫的大殿里,对所有人说我墨熄拿性命发誓,顾茫不会叛国。 可是顾茫骗他。 顾茫负他。 负他一次又一次的信任,负他一天又一天的期待。 最后甚至亲手刺穿了他的胸膛,跟他说一切都无可回头。 他曾以为一切都不会更糟了。 谁知到了如今,顾茫居然还能碾压他已经破碎了的心脏-- 在进落梅别苑前,墨熄心里其实是存着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希望的。他希望顾茫还是那个硬气的顾茫,安能低眉催首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如果这样,他那颗早已被顾茫刺得伤痕累累的心,或许多少还能有点慰藉。 可顾茫连这点慰藉都不给他。 墨熄觉得自己血肉里包藏的骨头都在恨得发抖,恨得发颤。 顾茫竟真的为了活着,能苟且至此竟能 “砰”地一声,门开了。 墨熄背脊蓦地绷紧,犹如伺猎的鹰。他没有回头,但他清楚那个声音就是从顾茫那边传来的。 有人骂骂咧咧地从顾茫屋里走出,往地上啐了口浓痰,一边诅咒着,一边步履沉重地下了楼梯。游廊内飘着一股刺鼻的酒味。 那个离开的客人,是个喝醉了的酒鬼。 墨熄的恶心愈发厉害,他在原处站着,竭力将自己胸臆翻滚的怒焰给压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酒味已经散的再也闻不见了。他才仰了仰头,闭上眼睛。接着缓缓睁开眸子,以一种近乎怪异的平静,一言不发地回到顾茫房前。 停顿,抬起黑皮军靴,抵开那扇不久前才被人合上的雕花漆门。 他终于进了他的房间。 屋里很昏暗,只亮了一盏油灯,四下里仍旧弥漫着那种令人肠胃翻腾的酒气。墨熄绷着脸走进去,一眼扫过,没有人。 再扫一遍,扫至一半,注意到屏风后面细细的水声。 顾茫在洗澡。 这个认知像一击闷棍敲下来,敲得他眼前发晕。他简直都要憋疯了,血逆流而上,洇红了他的眼。他咬着嘴唇,把头转到一边,指甲早已陷入了掌心,勉强才把滔天的怒焰忍住。 可顾茫如今还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被欺辱也好,被折磨也好,就算被、被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这么愤怒,忿恨竟随着岁月有增无减。 为了不让自己失态,墨熄在小圆桌前坐了下来,沉默地闭上眼睛,他一面等着顾茫出来,一面在想,一会儿顾茫见到了自己,会是什么神情 一会儿自己见到了顾茫,又该说什么话语 就这样咬牙切齿地静了良久,连水声什么时候停止了,他都没有觉察到。 直到屋子的灯烛又亮了一盏,他才蓦地回神,侧头睁眼,看见灯台边,一个穿着白色单衣的青年正安静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看了多久。 那张脸还是和记忆中的一样。 只是瘦了一点。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青年默默站着,衣襟松散,脖子上戴着法咒锁铐,赤着脚,漆黑的头发没有梳起,乖乖地垂在肩头,衬得那张脸苍白又瘦削,因此一双眼睛也就显得格外清亮。他刚刚清洗过自己,此刻头发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水,从脖颈,流到锁骨,流到胸膛蓦地隐匿在衣襟遮掩的阴影处,再也瞧不见,只留下几道隐隐绰绰的湿痕。 顾茫。 顾茫 屋里静的可怕,愈发衬得隔壁的男女欢爱声极度刺耳。 墨熄眼眶仍是微红的,捏紧的指节也是在颤抖的,他瞪着那个男人,喉结攒动,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终于又见到了。终于再一次见到。 之前胸臆中的那么多问题,却没有一个再能想的起来。 他模糊的眼前唯一闪过的情形,竟是多年前战船上的那一幕,顾茫额前歪戴着夺来的蓝金色一字巾,滴血的刺刀抬起他的脸颊,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说,我真的会杀了你的。 那时候墨熄觉得,或许这就是他们俩的终结了。 可是现在,顾茫又立在他面前,眼神很沉和,不出声地望着他。 说起来也很可笑,仇怨明明那么深,但这一瞬间,墨熄居然在怅惘于自己没有及时注意到顾茫的出现,以至于错过了顾茫看到自己的第一眼。 而现在顾茫已坦然且毫无波动,就像看着这两年来每一个走进他房中的客人一样,不带一点墨熄所熟知的情绪。 竟是这样宁静的重逢。 宁静的简直有点异常。 两人又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顾茫走过来,在墨熄旁边坐下。 大概是这样平静的举动实在超出了墨熄的预料,虽然他脸上仍是八风不动,但人却下意识地往后了一点。 “你” 顾茫忽然从桌上拿起一捆小小的竹简,默默递给他。 墨熄不知所谓,但仍是接过了,借着微弱的烛光,将竹简打开。他一目十行,扫过上面的内容,但觉得一阵血热,一阵血凉。 到最后,阖了眼,狠狠把竹简甩在了桌上 啪地一声。 宁静被震碎了。 “顾茫。”墨熄盯着他,仍忍着,但眼里的熔流越来越盛,指节亦是格格作响,“你他妈的,疯了” “你得选。” 顾茫开口了。 那么久之后,他们再见面,他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三个字。居然还能够说的这样寡淡。 他重新拿起竹简,再一次把它递到墨熄手里“选一个。” “你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 顾茫好像只会说这么一个字了“选。” 墨熄气得几乎要升天,胸口起伏着,一双黑亮的瞳眸里满是戾气,他眼里的红愈发隆盛了,愤怒、失望、恨意、悲伤,全成了映在他眼里的血色。 他拿着那捆小小的竹简,半晌之后,再次掷在桌上。 竹简被碰开了,那上面端端正正地列着落梅别苑的价码,从闲谈、陪酒,到泄愤、凌虐,到到 墨熄蓦地把视线转开去。 “你不选,那我该怎么办。” 墨熄简直快被他逼疯了,偏偏还在忍耐,他是真的很暴躁,但也是真的很能忍,字句从牙关锉出“什么怎么办。” 顾茫平静地看着他,目光如无波古井“你不是来嫖我的么” “” 墨熄的脸都僵住了。 他不敢相信有一天这个字居然会落在他头上。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胃都开始痉挛了。 “顾茫,你” “每一个人都是来做这些事情的。”顾茫说,“如果你不做,你来干什么。” 他第三次把竹简扯过来,举起,展开在墨熄面前。 “选,或者走。”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失控 如果时间倒回三天前,有人跟墨熄预言,嘿嘿嘿,羲和君,我悄悄告诉你哟,三天后你会去嫖别人哟,那么羲和君一定能将那人的满口牙都打豁脸都锤碎。 但他现在已骑虎难下,别无选择。 他最终还是在“闲谈”二字上扣了一下指节,选的时候他整张脸都是青的,眉眼里尽是压抑的黑暗。 墨熄选完了。 顾茫朝他伸出手。 “干什么” “给钱。” “你”墨熄气极,眼眶都红了,却是堵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 顾茫不吭声,只默默摊着手等着钱,他现在的话很少,能不说就不说。 而羲和君记忆里的顾帅,话是很多的。当他站在骄阳底下晒着,面对校场的列兵时,他总是迈着踢踢踏踏的步子,骄傲又威风地来回走着,冲下头嚷着话,皮肤流着熠熠汗水,像是猎豹皮毛上落了水晶珠。总是咧嘴灿笑,黑亮的眼睛湿润亮泽,还有一颗小虎牙。 墨熄给了他重华国最昂贵的金色贝币。 顾茫也不道谢,站起来走到架子边上,取下一个小罐子,小心翼翼地把贝币放进去,然后又把罐子摆到高处。 墨熄就这样冷眼看着,心中百味陈杂,怒恨嗔怨,什么都有,他看着顾茫的背影,忽然阴冷冷地问了句“你那罐子里,存了多少钱两” 你任由多少人辱骂过,欺辱过,践踏过。 你 你陪多少人睡过。 顾茫还是不吭声,他放好了罐子,就重新坐回了墨熄面前,幽昏的灯光下,顾茫的脸并不是那么清楚。 墨熄不知道他脸上是否有些细微的情绪,是自己所没有捕捉到的。 顾茫太宁静了,宁静的甚至有些反常。 两年的屈辱,已经把他最后的傲骨都磨没了么 可墨熄还没向他讨债,还没听他认错呢他怎么能就此解下血肉,只留给墨熄一副空落落的躯壳。 “你给我的是金贝币。给多了。” “不用你找。” 顾茫诚实道“我找不起。” 他说着,重新把竹简打开,居然又一次地递给了墨熄“所以你再选一些,这上面的,你都可以选。” 墨熄“” 他盯着顾茫的脸看,那张脸上一点受辱的痛楚都没有,只是安静的,平和的,顺理成章的,请墨熄再去选一些东西。 墨熄转过头,银牙都快咬碎,真是奇怪,他不该早有预料了吗从前嫖妓,后来叛国,一次又一次践踏他的底线,“上床不要太认真”这种话早就从顾茫的嘴里说出来过了,如今为了苟活出卖身体,只是从睡别人,变成了被人睡而已,又有什么好意外的。 “我不要选。”墨熄越来越烦躁,心里的那口气似乎快要压不下去。 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倏地起身,面色霜寒。 “算了,我走了。” 顾茫似乎从没遇到过这样的状况,他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无措,他想说些什么,但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墨熄已经转身,顾茫拉住了他的衣袖。 墨熄真的已近临界,怒焰溅着危险的火花,随时都要喷薄“你到底想怎么样” 顾茫又不答话了。他回到架子前,重新取下那个存钱的小陶罐,把那一枚金色的贝币捧出来,默默地递回到墨熄手里。 “那这个还你。” “” “再见。” “” 几许死寂。 突然间,“哗”地一声响,墨熄咬牙切齿地把竹简扯过来,杵在顾茫眼皮子前“你这两年就在这里苟且偷生做着这些见不得人的下贱勾当,觉得怎么样可曾痛快舒心别人扇你一个巴掌给你一点钱,这样的日子你也能凑合是吗” 熔流终于冲破禁锢,压抑着的狂怒就此喷涌而出。 墨熄喘息着,眸中闪着猩红,眼眶却是湿润的“那种男人你都陪着,你还是从前的顾茫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居然曾经和你这种人是朋友,曾经为了你和别人吵架,我居然曾经把你当我的我的” “我的” 他说不下去了,一脸毒气攻心的样子,气的连嘴唇都在颤抖。受到了他激烈的情绪影响,屋内用灵力点燃的灯烛瑟瑟抖动,光线一明一暗,投射着他们俩人目光相对的侧影。 墨熄攥起顾茫的衣领,顾茫躲避无门,反倒是散乱了衣襟,两人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眼睛杵着眼睛。 墨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就这样盯着顾茫一会儿,忽然目光落下,扫到顾茫赤裸的肩膀。 那上面青青紫紫全是鞭子抽过的痕迹 墨熄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似有什么熔断了,他眼中的猩红里除了愈发炽盛的怒,还陡然多了些他自己都说不上的情绪。那情绪驱使他蓦地抬手,狠狠扼住顾茫的脸颊,将人猛地抵在柜子上,一手砰得撑在顾茫脸侧,高大的身形压下。 烛火垂死挣扎,终究不敌墨熄身上爆发出的狠戾灵流,蓦地熄灭了。 黑暗中,墨熄盯着顾茫近在咫尺的脸,那粗糙的,带茧的手指发狠地碾过顾茫的脸颊,嘴唇,嗓音既是愤怒,又是低哑。 他是那么怨怒,甚至没有发现顾茫眸色的异样,没有发现顾茫一闪而过的惊愕。 “为了活着,为了一点钱,要你怎么样都可以,对不对” 顾茫似乎是被他掐的太难受了,脸颊渐渐涨红,终于不再那么沉默,而是在墨熄手下挣扎起来。 可是墨熄的理智已经告罄了,他眼里根本看不到顾茫的痛苦,周遭那么黑,死一般的黑暗,两边隔壁的屋子里都是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无孔不入地提醒着墨熄这是什么地方,顾茫是在这里做什么的,他们在这里又是可以做些什么的。 墨熄为自己脑中闪过了这样刺激的念头而微怵了一下,头皮发麻。 邻屋的女人似乎被弄到了极处,叫的愈发高亢湍急,黑夜间肉体碰撞的声音简直清晰得像是贴在耳边。而顾茫在他身下因为呼吸不畅而做的挣扎一点不落,全被他当做了恬不知耻的磨蹭勾引。 墨熄的眼睛慢慢地暗下去,里头有翻沸的铁水,烫的惊人,因为怒,或者因为其他。 “放开” 墨熄没有放手,只是出声冷笑,那笑声中一点快慰的滋味都没有,尽是极致的失望与妒恨。 他裹挟着仇恨,亦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嗓音溅满星火,沙哑得令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他俯身,贴在顾茫耳边“好。你不让我走是吗。那你要我选什么要我跟你上床,让我操你” “” 忽而咬牙切齿地怒道“你当初还没被我操够吗” 太冲动了。 此言既冲出,自己也觉得心惊。 墨熄几乎从不说这种字,他是个听到岳辰晴说荤段子都会皱眉的人。可是这一刻他竟被逼得魔怔至此,几句话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凶煞的,威胁的,狠戾的。 兽性蛰伏的。 绝望的。 墨熄暗骂一声,忽然重重砸在架子上,顾茫存钱的小瓦罐晃了几下,啪地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下意识地一转头,目光刮过,并没怎么在意。是过了一会儿,他才猛然意识到什么,倏地松开掐着顾茫的手,直起身子,转头看向地面。 一点月色从窗外照进。 那小小的储钱瓦罐里,原来什么也没有 顾茫竟然并没有得到过哪怕一枚最小最小的白贝币。 那罐子是空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顾茫茫生活不易 怎么回事怎么会是空的 好像翻腾的沸水里哗地倒了一勺冰水,沸腾暂熄,而蒸汽氤氲。 墨熄在这昏昏沉沉的迷瘴中模糊地想 为什么明明有客人进到他的房里,但瓦罐中却没有留下哪怕一枚贝币 是、是不是那些人欺辱他,甚至连钱都不付给他 羲和君这个人,严肃,冷峻,自律,像一座无坚不摧的城池,没有什么能够让这座城池点起烽火狼烟。 除了顾茫。 从很早以前开始,只要遇到跟顾茫有关的事情,墨熄就会克制不住,会变得易怒,冲动,烦躁,乃至于阵线皆乱,理智全无。 后来当了主帅,几年铁血生死,磨炼得越来越锋锐凌厉,却依旧无法束缚自己的这一点私心。在顾茫面前,他并不是什么重华第一统领,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青年,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越来越渴望知道顾茫这两年都是怎么过的。 为什么他会变得这样淡定,甚至可以说是漠然。一个人面对浮沉宠辱,真的可以从容至此吗 “赔钱货” 忽然一声怒叱从外头传来,打断了墨熄的思绪,紧接着是脚步声,一个女人骂骂咧咧地走近。 “什么都做不好,就他娘的只会惹客人不高兴,这个叛徒早点吊死好啦,真不知道望舒君为什么还偏要饶他一条狗命” 墨熄微蹙眉头。 这是落梅别苑的管事,秦嬷娘。 很早之前,望舒君有意与他交好,曾经派秦嬷娘打点了十来名风姿各异的佳人送来他军中。当时这个秦嬷娘好劝歹劝,说的天花乱坠,自己也没把她的人留下来,反倒是记住了那尖尖细细的嗓门,烦得他头疼。 “不会哭不会笑,不会哄人不会撒娇,每次客人从他房里出来,都要把老娘骂得狗血淋头。”女人愤愤的,影子已映在了窗户纸上,又骂,“十足的赔钱货” “” 墨熄没料到自己点子竟会这么背,要说羲和君逛窑子已经是足够令整个重华悚然的消息了,羲和君翻墙偷偷逛窑子就更加令重华上下目瞪口呆。 而如果说羲和君翻墙偷偷逛窑子,居然是为了翻死对头的牌子,恐怕重华都城能爆炸。 墨熄把顾茫的脸掰过来,沉重的呼吸拂在顾茫脸庞上,他压低声音问道“从哪里可以出去” 顾茫咳嗽几声,喘上一口气“有客人在这里,门外的字会变颜色。她不进来。” 墨熄怒道“我又不是客人” 顾茫微微睁大眼睛“那你” 两人一言一语间,秦嬷娘的倒影已经歪歪斜斜地映在了门口,眼见着她就要推门而入,电光火石间,墨熄余光一瞥,忽对顾茫道“别和她说我在这里。” “” 门开了。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墨熄松开抵着顾茫的手,闪身隐匿到了屏风后面。 秦嬷娘走进屋内,手里擎着一管水烟枪,她朱唇一吐,霎时满屋浓郁刺鼻的青烟味。 顾茫没有忍住,低低地打了个喷嚏。 “十次到你屋里来,十次都是又咳又呛的,本来还指望着你一命呼呜呢。”秦嬷娘翻了个白眼,“结果养你这么些年,倒也不见你死。” “顾大将军。”她在圆桌前坐下,又用力抽了几口水烟,阴阳怪气地说,“这个月只剩下最后三天了,别的屋里头别说上千枚贝币了,就算再不讨喜的,相貌再丑的,也凭着嘴上功夫,笑脸迎人,赚足了自个儿吃饭的钱。” 她眼一瞥。 “你怎么说啊” “没钱。” “我就知道你没钱”秦嬷娘嘬着烟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了张脸还像个样子,其他半点本事都没有。” 顾茫又低低地打了个喷嚏。 “装什么体弱可怜”秦嬷娘愈发来了气,拔高嗓门训斥道“你看看你自己,你那破罐子里存下了些什么老娘养着你,一年到头不赚反亏” “” “要再这么下去,老娘就算看在望舒君的吩咐上动不了你,也非得把你院子里养着的那只狗给宰了” 顾茫原本不吭气,一听要宰狗,吭气了“我都是按你说的做的。” “你按个头啊,真当老娘傻了” “是他们不给我钱。我是”顾茫顿了顿,把那两个字说出来,“叛徒。” 墨熄在屏风后面听着,他虽然看不到顾茫的表情,可是顾茫的嗓音却依旧沉静,像是在叙述一个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实,竟连一点愧疚和羞耻也没有。“叛徒”两个字对他而言,轻的像是羽毛。 “叛徒不应该要钱。”顾茫说,“他们说,我为他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屏风的侧隙里,顾茫的背影孑然伶仃。 “我欠他们的。” 秦嬷娘噎了一下,没好气道“对,是啊,你是叛徒,可这跟老娘有什么关系你欠他们的,这个没错,但老娘开的是瓦子,又不是慈善堂。哪有次次亏空的道理亏了还不算,还每次都被那些贵客骂” “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伺候贵族老爷,老娘不能伸手要钱,全靠你们这些人哄着老爷们给,甭管钱多钱少,多少总能哄来点儿吧,但你呢顾大将军,您哄了吗” 顾茫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传来了秦嬷娘更尖利的嗓音,简直穿云透日“你瞪我干什么还有理了” “你给我跪下” 墨熄原本觉得顾茫是并不会跪的,至少不会立刻跪。 可事情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预料,顾茫像是无所谓,像是并不觉得有多屈辱,竟就真的在这个女人面前跪落下来。 “”墨熄抬手撑向旁边冰冷的墙面,耳中嗡嗡的是血流涌动的声音。 顾茫他居然真的 未及他想完,忽的一声鞭子抽落的响,明明是万马千军里趟过的战神,却被这一声惊得栗然,瞳仁收缩,背心沁出冷汗。 透过屏风的窄缝,他看到顾茫跪在秦嬷娘跟前,那泼妇站起来,掌心凝起灵力,一把猩红色的鞭子照着顾茫的背脊就是一通狠抽。 女人好像要把自己生意亏本却无从发泄的恼恨,一股脑儿地全都泼洒到顾茫身上去似的,卯足了力气抽了二三十道,这才喘着气停下。 而这过程中,顾茫竟连一声都没吭,甚至连闷哼都没有,像是无所谓屈辱,也无所谓疼痛。 秦嬷娘打够了,把灵鞭一收,复又拿起烟枪,吸了几口,缓和下自己起伏的胸膛“你也知道叛徒比对头更令人恶心吧那你就多花些心思哄得他们开心,让他们把钱两乖乖付出来” 顾茫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试图理解这个字“哄” “要是下个月再没进账。不但客人打你,便连我也不会轻饶了你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秦嬷娘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 墨熄出来的时候,顾茫依旧背对着他,跪在地上。 他的背影显得很淡漠。领口很宽,苍白的皮肤从缘口探出来,一路向上,是烟霭般弯下去的脖颈,一路往下,是劫灰般烧上来的鲜红。 顾茫身上的疑点太多了,他太陌生,太沉静,太无所谓生死宠辱。墨熄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问问他,可是盯着那还在慢慢往外渗涌的血,最后溜出唇边的,却只是一句 “你身上的伤,都是她打的” “不全是。”顾茫从地上站起来,“你们来这里,大多都是要打我的。” “” “她最多。” 顾茫说着,也不去看墨熄一眼,管自己走到水盆边。 墨熄刚想再说些什么,就看到顾茫脱下了自己的中衣,把那件血迹斑驳的衣服丢到一边,而后端起水盆,“哗”地朝自己身上猛浇下去。 那具后背像是有某种法咒,将战无不胜的墨帅给魇住了。 在羲和君记忆里,顾茫的背脊挺拔,宽阔,线条凌厉,像绷紧的弓弦。背上很少有伤疤,他的疤大多都是正面的,比如胸膛,比如腰腹。 但此刻昏黄的灯光照耀中,那个羲和君所熟知的背脊已经面目全非,鞭痕,刀伤,焦灼模糊的法咒烧伤,竟已难见一块好肉,更别提刚才被打之后那些血淋淋的疤口该有多疼。 可是顾茫却跟没事人似的,用冷水随随便便地就把自己的血给冲掉,然后胡乱拿毛巾擦着。 墨熄心中五味陈杂,原不想多言,可目光却始终移不开。 他想起学宫里的顾茫,无奈地叹息道“师弟你也太刻苦了,脚还能不能动来,我扶你回去。” 他想起沙场上的顾茫,立马横枪,与他背靠在一起,笑道“这波敌军和疯狗一样,今天咱俩要是死了,也没个漂亮姑娘作伴,只有我陪你,你可千万别嫌弃。” 当这些往事都涌上来的时候,墨熄喉咙干涩地咽了咽,终究还是问了句“你金创药呢” 顾茫的眼神有些茫然,仿佛听不懂墨熄在说什么似的“金疮药” “那绷带” “绷带” 墨熄此刻也不知是怒还是恨,是怨怼还是莫名其妙的疼痛了。 “至少该有一瓶止血散。” 顾茫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但是他摇了摇头“不要,会好。” 然后他就跟没事人似的,接着用冷水随随便便地就把自己的血给冲掉,然后胡乱拿毛巾擦着,最后走到樟木矮柜前,从里面翻出一件皱巴巴的中衣,就这样穿回了身上。 墨熄见他这般随意,心中的躁郁愈发蓬勃旺盛 他见过很多的战俘,刚烈的,柔顺的,一心求死的,卖主求荣的。 但顾茫和他从前接手过的囚犯没有任何相同。墨熄不知道此刻的顾茫究竟像什么,顾茫身上甚至没有一丝他所熟悉的味道,没有一丝人情味。 不哭,不卑,不恐,不怨。 甚至好像不疼。 半晌后,墨熄问道“顾茫,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原没指望顾茫答,只是心中闷得慌。 可谁成想,顾茫居然答了。 还答得很陈恳“想要钱。” “” “其他人有,我没有。没人给。” 墨熄望着他,望着顾茫说话时的神态,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的样子,心中的异样感越来越强烈。 “所有人都说,我不该要。”顾茫说着,目光望向地上的瓦罐碎片。然后他走过去,把那些碎片拾掇起来,堆到桌子上,他看上去依然平静,可是墨熄逐渐发现,他眉宇间的却好像愣愣的,困惑不解的模样。 顾茫转头看着他“你是第一个给我贝币的。” 墨熄沉默几许,硬邦邦道“我为何给你,你心里清楚。” 顾茫没有马上接话,他来回打量了墨熄好几遍。这是墨熄进屋以来,顾茫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他,而不是那种打发客人的寡淡目光。 然后顾茫朝他伸出了手。 “你还想要”墨熄俯视着他,“刚才不是还打算还我么” “要。” 墨熄一阵烦躁,为了不再和他啰嗦,免得更生气,于是重新拿了一枚金贝币给他。 顾茫不道谢,接过了,双手捧着低头看了好一阵子,又回头看看桌上摔碎了的瓦罐。他想了一会儿,走到床前,从软褥子底下翻翻找找,找到了一只香囊。 他正想打开香囊,把贝币放进去,墨熄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一冷,蓦地起身。 “等等。” “” “你手里那是什么”墨熄的嗓音低沉危险,每一个字都岌岌可危,仿佛稍加用力就会在他的贝齿之间碰得粉碎。 “拿出来。” 是一只绣工精致的小香囊。金丝绣千里云霞,银线绣万里河山,底下缀着红石玛瑙,一看就知道是个价值不菲的物件。 墨熄盯着那个香囊看了良久,心中怒潮翻涌,慢慢地,吐出几个字来“谁给你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捉个正着 墨熄盯着那个香囊看了良久,心中怒潮翻涌,慢慢地,吐出几个字来“谁给你的。” “” 顾茫似是感受到了他眼里的怒焰,把香囊复又收到怀里,贴着心的位置,然后吐出两个答非所问的字来“我的。” 他的 简直是荒唐,都落到这个地步了,瓦罐里一枚贝壳都没有,还能买得起这种锦囊 墨熄都快气笑了。 “你哪里来的钱。” “换的。” “和谁” 可顾茫只重复着“我换的。” 墨熄蓦地火了“你拿什么和人换你有什么你” 忽然顿住。 顾茫身在瓦肆勾栏,能见到什么人能拿什么作为筹码和人换来这只香囊答案不言而喻,而他竟蠢到还要逼问。 心腔像被砂纸摩过一样,既疼又痒,墨熄闭了闭眼睛,想和缓下这口气,可清丽白皙的面庞却连咬牙切齿的细节都藏不住。 他最终放弃似的,倏地睁开眼眸,嗓音低哑危险得厉害“你要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顾茫好像也并不知道这样一个香囊有什么用,他只是紧紧攥着它,然后默默瞪着墨熄,一声也不吭。 “好看” “喜欢” “你做出这种荒唐事总该有个理由吧。” 大概是真的受不了羲和君审犯人似的审他,顾茫终于又慢慢地说“有个人给我的” “你不是说是你换来的吗到了这一步你还要对我撒谎” “有个人”有一瞬间顾茫像是想要接着说些下去,可不知是什么让他顿住了,他咬了咬下唇,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而这沉默像是把墨熄的理智摧毁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目光似尖刀剖开蚌壳,蓦地狠戾“说下去。” 他盯着顾茫的脸。 大概是太过于愤怒,又或者屋内的光线太过于昏沉,墨熄竟没有发觉顾茫眼瞳里那一点不同寻常的异变。 “怎么不说了这世上还有你说不出口的事吗”墨熄喉结上下滚动着,一字一句都是咬着后槽牙碾出来的,“你说啊,再荒唐的东西我都听过了。你” 顾茫忽然直兀兀地道“有个人对我好。” 简直像是一击闷棍当头敲下。 这回轮到墨熄说不出话来了,只觉得喉咙里干的厉害。 有一个人待他好 可笑谁会待一个叛徒好 随即又想到,是了,顾茫从前需要他,便就油嘴滑舌地招惹他,现在在落梅别苑日子不好过了,再骗人骗鬼招惹一个雪中送炭的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只是 他气的眼前阵阵发黑,只是了好半天,却什么也想不下去。 “好很好”墨熄停顿了一下,过于强烈的愤怒让他双目发红,好久之后,他才沙哑道,“顾茫,顾茫你真叫我刮目相看。” 顾茫没再作声,靠在墙上,望着墨熄的脸。 墨熄抬起头来,似乎想把什么隐忍回眼眶里,他就那么仰头忍了一会儿,忽地扶额嗤笑“我真不知道我这么多年是在执着什么,我不知道我这晚上来见你是为了什么” 他越想越悲伤,越想越愤怒,到了最后嗓音竟微微颤抖,手蓦地捶在顾茫身侧的墙上,指骨磨破,沁出狰狞血痕。灯烛晃动光芒在他们之间来回游曳,墨熄将顾茫抵在墙边,脸上带着下一刻就要把人撕裂般的恨。 他咬着牙“顾将军。” “” “你真是福好命好,烂到这个地步,还一直有人待你不薄。” “我” “顾茫”突然一声响,秦嬷娘的喊声像是惊雷一样,从外头远处响起,“周公子来了,你赶紧地换身干净衣裳,好好陪公子舒舒心” 这一声猛地把墨熄拽回现实来,他几乎是立刻回神,虽然胸膛仍旧剧烈起伏着,但眼里那种失了控的狂怒却被勒住了。 墨熄微垂了头,沉重的呼吸一起一伏就在顾茫耳边,他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在柙内蠢蠢欲动的恶兽已经消失了,那双黑眼睛里是有一点点残存的湿润,昏暗中亮得像夜空里的启明星。 “周公子” “” “是他给你的香囊” 顾茫浑然理解不到墨熄的心恨似的,依旧过于宁静地看着墨熄的脸,摇了摇头。 周公子周公子。墨熄在心里念着,忽然想起来是那个周家的那位小儿子罢,他知道这个人,算是帝都太子党里头最心狠手辣的货色,本事没多少,恶毒主意却一个接一个地绵延不绝。 他看向顾茫,顾茫的神情虽无变化,但却下意识地在抚摸着自己胳膊上的一个伤疤。 几许沉默,墨熄近乎是有些自虐地冷笑着“怎么,那个待你好的人竟不管么。” “”顾茫默默地把香囊收好,没吭声。 墨熄沉默一会儿,又问“周公子也是常客” 顾茫点点头。 墨熄盯着他,那张英俊深刻的五官似乎笼着某些变幻莫测的情绪。片刻后,倏尔冷笑“我之前觉得你变了。现在又觉得你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会讨各种各样的人欢心。” 他眼底的夜色更浓,像是往事沉沉欲坠。 “你自己珍重吧。” 他说完,忽然从靠着的圆桌上直起身,披上斗篷,朝门口走去。 “你要走了” 墨熄侧过半张脸,冷淡道“走了。不碍着你做生意。” “可是我” 墨熄停下脚步“怎么。” “我收了你的贝币” 墨熄顿了顿“就当我还你的旧情。” 顾茫眉宇间蹙着一团怔忡“旧情” 尽管觉得顾茫的表现很奇怪,但时间不多,等周公子上了楼,自己就算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于是墨熄最后瞥了他一眼,转身准备推门。 可就在这时,顾茫忽然默默地说了句“你富。有钱。我想知道你是谁。” 已触上门缘的手,蓦地顿住。 墨熄的背影僵直,过了一会儿,蓦地回过头来“什么。” “” “你富。” “后面那句” “有钱。” “再后面” 顾茫被他的反应懵到,犹豫着重复“我想知道你是谁” 耳中似有飞湍争喧豗,眼前似有巨石落悬崖。 墨熄屏息凝神,死死盯着顾茫的脸,黑褐的瞳眸紧紧收拢,眸底有光晕在颤动。 “顾茫。”肺腑都凉了,却仍咬牙狠戾道,“你他妈的,玩我” 顾茫茫然地“你是客,你付钱,不是你玩我吗” 墨熄的五官都有些扭曲了,脑中却闪过方才对话间顾茫的种种异样表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竟是震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然而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动了。 门缝后头传来一个男人懒洋洋的声音“顾茫,你周哥照顾你生意,你也不知道滚出门来跪着迎客” 墨熄蓦地回首,但已晚了。 那个姓周的小混球已经一边说着话,一边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并且眼皮翻动,抬起了惺忪的视线 真是苦了墨帅,那么一本正经的人,居然得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应对两次这种糟心的情况。上一回还好,这一回却是退无可退,躲无可躲,竟被后辈撞了个正着。 墨熄本来被顾茫的“你富。有钱。我想知道你是谁。”弄得头都炸了,可他现在也没功夫细究,只暗骂一声,径直将顾茫推靠于墙,高大的身影俯压而下,一手撑在墙边,正好挡住两人的脸。 顾茫在他怀里睁大眼睛“你” “噤声。”墨熄低头托起顾茫的下巴,指腹粗糙,力道不容置否,侧过脸,俯身贴了过去。 薄凉的嘴唇贴近柔软的,炽热呼吸近在咫尺。 他早已不愿再碰这个叛徒了,所以自然不会真的再吻顾茫的嘴唇,但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什么异样,他仍然贴的很近,几乎是鼻尖点着鼻尖,嘴唇贴着嘴唇,中间那一点若有若无的距离,反而成了秋日苇絮,酥麻麻地拂动着。 之前躲嬷娘的时候,墨熄曾觉得自己今天的倒霉已至极限,绝不会有更糟心的事了。 他太天真。 墨熄把顾茫禁锢着,用低浑的声音对顾茫说,“别出声。” 顾茫被他压在身下,倒也没想别的,只是因为墨熄身上的压迫性和掌控力实在太强了,山岳一般镇得人透不过气来,他不想太难受,所以几乎是本能地点点头。 “靠过来。” 顾茫靠了过去。 于是两人此刻的姿态从门口看,就好像正吻得缠绵悱恻爱欲横呈,下一刻就要如胶似漆地滚到床上去似的。寻常人若看到屋内这般旖旎景象,多半是惊呼一声掉头就走。 但氓流和寻常人显然是不一样的。 周公子先是一愣,接着他往后退了两步,回去看顾茫门前悬着的牌子,揉了揉眼睛喃喃“是黑字,应该没客才对啊” 等最初的错愕过后,这位周公子居然更来劲了,他依旧往屋里走着,然后笑道“哎哟,可真是不好意思,门口那悬牌的法术好像不灵了,我可真不知道屋里头还有别人。” “” “这位兄台,你真能耐,咱们这位顾大将军可是整个落梅别苑最刺的刺头儿,居然能被你哄得乖乖在怀里由你亲,你这厉害手段不如也教教在下,给在下也寻个欢” 说着嘿嘿一笑。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一起爽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心火 墨熄恨不能抬腿一脚踹死他。但碍于不能让他瞧见自己的脸,只得压沉了声音,阴冷道“滚出去。” “哎,你怎么说话的” 周公子笑脸碰了个钉子,一愣之下,凶狠起来。 “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没看到我在做什么吗赶紧滚” 顾茫似乎对他演恶霸有些兴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墨熄的眼睛看,两人的距离只有几寸,顾茫这样直勾勾地瞧着他,反倒把他看得不自在了。 墨熄压低嗓音“你别总盯着我眼睛。” 顾茫很听话,于是低落睫毛,开始盯着墨熄色泽淡薄的两片嘴唇。 墨熄“” 周公子看他们还在纠缠不清,浑不把他放在眼里,拔高嗓门怒道“让我滚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他霍霍磨牙道“你周哥想让他陪,你还不快识相点给你周哥让位你知道老子是哪儿的人吗军政署的” “羲和君墨帅,那是我哥们怕了吧你信不信我跟他状告一句,他能打断你的腿” 墨熄“” 周公子酒劲上头,越说越狂“还有姓顾的,你这个小畜生,上回说什么也不让我亲你,换了个人倒是肯了。都说你魂魄有损,心智不全,呸心智不全你还会挑人” 墨熄心中咯噔一声。 魂魄有损 心智不全 他看着顾茫近在咫尺的脸,先前一幕幕的异样尽数浮现。 脑中嗡嗡作响,竟一时透不过气来。 “我看你就是为了好过点你装疯卖傻你缺了什么魂魄心智哪里不全了你就是个贱人国贼” 顾茫皱着眉头刚想说话。 “别动。”墨熄虽然耳中血涌,却仍是及时反应过来。他立刻止住顾茫的意图,闭了闭眼睛,勉强让自己镇定。 “你别动” 他们的嘴唇贴得那么近,墨熄低低出声,每说一个字,就有一股热流拂在顾茫的唇齿之间。 顾茫被这热流一刺激,本能地就想挣开他。可墨熄的力道大得惊人,单手一把制住他,低声咬牙道“你给我听话” 顾茫不想听话,但顾茫动不了。于是眼前这个男人的热气与呼吸出来,尽数揉进了他的肺腑,然后再被他呼出来,在彼此之间灼热地缠绕着。 顾茫瞪着他。 墨熄目眩一阵,喉结攒动,慢慢从“顾茫魂魄有损”这个消息中抽身。勉强平稳住心境后,他睁眼重新看着顾茫,怕他乱来,沉默一会儿,忽然沙哑道“我打过你吗” “”顾茫怔了怔,摇头。 “他打过你吗” “”点头。 “那就听我的别理他。”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肺腑深处的气息都在彼此胶着,墨熄有些刻意地避开他清冽的眼神“只要你听话,我就让他滚。” “”默默点头。 那周公子见他们还是拥在那里难舍难分,好像真的是被他打搅了上床的雅兴,愈发狎昵且愠怒,兴奋且气恼。 “怎么着,顾茫,你还不吭声” “真是稀罕啊,谁来你屋里你都爱答不理,这男人是长得特别俊啊还是活儿特别好还是说,他不守咱们约定俗成的规矩,私自给了你这叛国畜生一点钱” 周公子一步步走近,呼吸沉重,带着些酒味,咕哝道,“怎么就让你这小婊子那么想要跟他滚到床上让他搞” 喝了酒的人讲话总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 惹完了顾茫,又毫无预兆地再来惹墨熄。 “兄台,你到底是哪一位啊,转个头给你哥我看看呗瞧你和他这架势,平时没少来找过他吧。” 周公子说着,竟醉醺醺地来拉墨熄的袖摆。 “你弄过他几次啊咱们这位顾大将军的滋味儿怎么样他到底热不热紧不紧伺候的你还爽吗” 墨熄怕是真的被恶心着了,忽然反手一巴掌,径直抽在那姓周的脸上。他力道大,手劲狠,周公子直接被他扇得鼻血横流,一跟头栽倒在地。 不等周公子看清,墨熄一脚将他踹过去,瞬间让他背朝着天,脸朝着地,怎么也转不过来的角度。 “说了让你滚。”墨熄目光溅着火星,银牙咬碎,“你他妈的,还听不懂了” “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周公子大叫道,“你、你造反啊嗷嗷你你你到底是谁” “” “我要禀奏君上不我要禀奏墨帅我要禀奏我爹,我” “当”地一沉重闷声。 墨熄把什么东西掷在周公子眼皮子旁,周公子迷迷糊糊一看,登时惊出一身冷汗,酒醒了大半,滑稽地吱地抽了一下,再也没话了。 墨熄被他之前那些流氓话恶心到脸都有些扭曲了,森然说“还禀奏吗” “不禀奏了不禀奏了。” “还来找他吗” “不找了不找了。” 墨熄松开他,踢了他一脚“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周公子踉跄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就滚远了,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墨熄冷着原地站了会儿,让自己消气,而后俯身拾起地上那枚“重华军政署金令”,扣回袖下的千机匣边,转头扫了顾茫一眼。顾茫倒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墙边,手背在腰后,乖巧地看着,一声也不吭。 最初的骇然已经在这一番闹腾里消退,墨熄原本还想再追问顾茫些什么,看到顾茫那张宁静的脸,却只感到心若刀割,烦乱难抑。 问也无用,继续留着又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会再发生。 而就在这沉默的当口,顾茫突然说话了。 “他怕你。” “” “你也怕他。” 墨熄仿佛受了侮辱,蓦地回头戾然瞪他“我怕他什么” “你怕他认出你。” “”墨熄微顿,戾气止歇了,但眼神依旧不爽,“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他认出你了吗” “没有。”墨熄的声音冷冰冰,硬邦邦的。 好像之前贴着顾茫的灼热呼吸,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但他看了你的牌子” “那是军机署一品重臣人人都会有的令牌,没名字。”墨熄一边扣着袖匣,一边看了他一眼,沉默一会儿,“你也有过。” 顾茫有些惊讶“我也有过” 他的茫然反应把墨熄触痛了,墨熄再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若继续留着又会做出什么来。于是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走到外面街上,冰凉的夜风不住吹拂着他的脸,他试图让自己冷静,却始终以失败告终。 魂魄有损心智不全哈哈哈哈哈哈心智不全 夜风呼呼刮过他的脸,眼角刀割一般地疼。 他盼了那么久的清算,竟就盼了这样一个不得清算的结局。 谁干的谁干的 是燎国是慕容怜还是还是顾茫不堪屈辱,所以自己选择--越想越纷乱,到最后竟是悲从中来。 心智不全。 为什么心会那么痛是啊,是,顾茫是给了他情谊,给了他救赎,可他能报的都报了,甚至曾经为了把他从歧路上挽回,差点把自己的命都搭上 他还有什么亏欠他的,还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他魂魄损不损,脑子坏不坏,跟他有什么关系 深夜空荡荡的街上,墨熄停下脚步,缓了口气。 可那么多年的执念,居然只等到一纸空白 手克制不住地颤抖,倏然掌心中光焰大炽,燃起的火球泄愤般砰地砸向远处河面,轰然炸响嘶嘶冒起一片青烟。 顾茫负他。 天知道他多想从顾茫嘴里听到一句“当初背弃你,丢下你,欺骗你,我有过后悔,我在乎过你。”可连这都不能如愿,最后竟只换得一个心智有损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的疯子傻子为什么 墨熄痛苦地阖上眼睛。 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了执念,可却是自欺欺人。 顾茫对他而言太重要了。 这个人拿走了他的太多第一次,第一次伏魔降妖,第一次拥炉长谈,第一次比肩而战 以及二十岁那年,他弱冠那天,也就是那天晚上或许是多喝了点酒,又或许那点酒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第一次得到了顾茫这个人。 他还记得顾茫当时的表情,顾茫在这方面好面子。尽管眼睛也湿润了,嘴唇也咬破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说自己万花丛中过不留一点红,你这个根本不算什么,大家都是爷们,彼此爽到就好。来来来要不要你顾茫哥哥指导你一下动作 可顾茫就不该那么讲话的,墨熄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太多的理智。 他的一颗心都是热的,一腔情谊都不知能烧到什么时候去。他知道自己并不会因为一点酒而随便和人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这么做,只是因为有喷薄炽热的欲望,有深切不能掩饰的爱意。 但是顾茫那时候不懂啊,顾茫只想要挽回自己被压的面子,乱七八糟说着那种昏话,最后把墨熄那一点点理智都亲手摧毁了。 到了后来,顾茫越来越撑不住,他开始伏着摇头哽咽,开始哀求墨熄不要这么用力,甚至开始凝噎着坦白说虽然他睡过很多妹子但是没有睡过汉子之前说睡过汉子是骗墨熄的更何况他更加没被汉子睡过。 可是无论他招供什么,坦白什么,哀求什么。 墨熄都已经停不下来了。 直到最后顾茫被他欺负得哭了,哭得说不出太多话来,眼尾红红的看着他,墨熄眼里的欲望才终于不再那么失控。 他摸着顾茫的脸,说,对不起,你疼不疼。 顾茫眼睫上挂着泪珠,脸庞在墨熄掌心里发着红,嘴唇微微颤抖,他真是被墨熄教训惨了。更惨的是谁会相信这个满嘴荤段子的军痞其实当时连个妹子都没真正睡过 看他不说话,墨熄又俯身去吻他,湿润的唇瓣交缠的时候,顾茫的眼泪流到鬓发里,墨熄摸着他的头发,又不再多话地将他笼在怀里,亲吻着他湿润的眼尾,汲取着怀中人的温热。 青年人刚开荤,再圣贤也是停不下来的。 何况墨熄骨子里原本就不是个真圣贤。 他之前只是没有遇到一个足够让他失控的人而已。 是他先爱上了顾茫。 于是一直以来,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那么低,他从不敢奢求顾茫的第一次,只会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初始小心翼翼地递到对方手里。他不肯说这些对他而言有多重要,他太要强,但内心仍忐忑地希望顾茫能够珍视这些过往。 可顾茫把他的心踩在脚底。 是,他确实不想阻止重华审判他,甚至是诛杀他,他甚至也曾肖想过,如果哪天顾茫非死不可的话,他想做那个最后审判他的人,最后一个折磨他的人,然后把他亲手捏在掌心里。 揉成血泥,扬灰挫骨。 这是为了国仇。 可撇去国仇之外,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要顾茫死,他其实只是想从顾茫口中讨一句真话,得一句真心。 这么久了其实其实他就只是想问一句,顾茫,你当初离开重华,离开我,到底有没有过哪怕一星半点的后悔。 那么这些年的爱恨恩怨,才总算有个勉强让他可以喘息的结局。 但一句“魂魄有损,心智不全”。 顾茫忘了,不会痛苦。 而他万劫不复。 墨熄去落梅别苑与顾茫私下会面这件事无人知情,不过接下来几天,军政署的人却明显感觉到了墨帅的烦躁。 虽然平时他就总板着一张臭脸,跟人说话总是不怎么耐烦的模样,但最近他的这种情绪变得越来越明显,军会的时候虽然不至于走神,但他的措辞变得愈发不客气,会上别人多说几句闲话,他虽不直接打断,但会立刻脸色阴沉地盯着对方看。 直到对方把自己的废话都吞回去为止。 这些也就算了,某天也不知道周家的小公子做错了什么,莫名其妙地就被墨帅传过来训了大半时辰,说他“懒于军务,荒淫过度。” “抄军政署训规百遍,明天给我。”墨熄道,“若下次再犯,直接让你爹领你滚回家去。” 周公子惶惶恐恐地应了,战战兢兢地走了。 岳辰晴凑过去一脸八卦地问他“哎,你犯什么错了” “不、不知道啊” “你要没犯什么错,那个冰块脸哪里会这么生气。”岳辰晴眼轱辘一转,不怀好意地笑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偷藏了梦泽公主的画像了” 周公子顿时露出五雷轰顶的表情,脸色大变道“饶了我吧兄弟,我哪敢啊” 岳辰晴摸着下巴,望向远处正抱臂细看沙盘的墨熄“那真是奇哉怪也,他怎么跟吃了炝药似的” 吃了炝药的墨熄到底没忍住,装了两天不在意,终于还是开口和府上的管家打听了顾茫这两年的遭遇。 这年头管家可真不好做,既要上得了厅堂,也要能下得了厨房,当得起主人的智囊,抚得平夫人的悲伤,哄得住小妾的眼泪,镇得住公子的吵嚷。 羲和府的管家姓李名微,其他官爷府上的管家都羡慕他,只道墨帅府里人员简单,没老婆没孩子没小妾,少去许多烦恼。只有李微自己知道在墨帅手底下做事有多难 因为墨帅的问话永远是毫无征兆的。有的事情可能要在心里发酵很久,实在承受不住了才会问出来。而这时候墨帅的耐性其实往往已经被自己逼到了临界,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他会想立刻知道答案,多等一会儿都不开心。 李管家在这位大人手下做事,总要前走三后走四,时间一久,简直修炼成了人精。在墨熄闷声不响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察言观色看出墨帅可能正在忍耐什么,过大概多久会忍不住爆发,以及思考好墨帅爆发之后自己该如何应答。 这次也是一样的。 墨熄咬了下嘴唇,只淡淡地说了“顾茫”两个字,还没说顾茫什么呢,李管家就迅速抢答。 “是的主上,顾茫他整个人都坏掉了” “”墨熄说,“我问你这个了吗” 有时候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李微管家乖乖闭嘴。 墨熄一脸冷淡地转过头,看着小炉上热着的茶,半晌后,面无表情地问“怎么坏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锁奴环 李微觉得给墨帅这种口是心非的人当管家实在太累了。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宁可去给那个有十八房小妾的刘大人打下手。大概那十八房姬妾的心思拢在一起,还没这位冷酷的墨帅来得曲折。 但是时光显然不能倒流,李微只得清了清喉咙,先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主上,您去见过顾茫了吗” “没有。” “哦。”李微松了口气,“那最好不要去见他。” “为何” “这主上,是这样的,顾茫他如今的状况,别说是你,他大概连他自己是谁都不太清楚。照医官们的诊断,他内心深处约摸觉得自己是一头威武雄壮的公狼。” 墨熄睁大眼睛“他觉得自己是一头什么” “一头威武雄壮的公狼。” 墨熄“” 这真是他今年听过的最荒谬的一句话。 他扶着额角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这是哪个医官诊的结果,你们确定他自己脑子没问题” 李微难得见他这样惊愕的反应,忍不住噗地笑出声,但瞧见墨熄的脸色,又赶紧乖乖地严肃起来。 “主上,当初我们听到这个消息,也都是不信的。所以顾茫刚回城的那阵子,许多贵人就都去牢里找他寻仇算账,可他一句正常的话都道不出,反而惹得人家更为生气。”李微顿了顿,接着说,“后来君上把他交给望舒君处置,望舒君一开始也想从他嘴里撬出些东西来,但是什么法子都用了,顾茫就是一问三不知。” 李微叹息着摇了摇头“他是真的没有一点身而为人的意识。” 墨熄兀自消化了好一会儿,目光才抬起来,停落在烹着热茶的小泥壶上,水雾蒸腾,丝丝缕缕的雾霭飘起来,彼此缠绕在一起。 “我还听说他魂魄有损。”墨熄顿了顿,“是怎么回事。” 李微愣了一下,心道自己家主上也不是个会打听消息的人啊,怎么会知道这个 但仍很快答道“是有损,不过具体是怎么损坏的还不清楚。只知道顾茫回来之前,就已经这样了。” 墨熄皱起眉头重复“送回来的时候就这样了” “嗯。顾茫当年一进城,我们的药宗修士就替他诊了脉。那些修士说,他的魂魄,心脉、还有他的灵核,都有刚刚被损坏过的痕迹,肯定是燎国的人干的。他们不知用什么邪门秘术,竟抽掉了他三魂七魄里的两魄,还让他觉得自己与兽类无异。” “” 墨熄沉默一会儿,佯作不在意地问,“少了两魄对人有什么影响。” “那要看少了哪两魄,神农台说顾茫少的那两魄,一魄和记忆有关,一魄和心智有关,也就是说他在这两方面会出现一定的问题,其他倒不至于影响太多。” 墨熄垂下睫帘,低声道“这样” “是呀。因为他失去了影响心智的一魄,所以最早的那会儿,他连言语之能都完全丧失了,后来望舒君留他在落梅苑,管事的训了他整整两年,他才能听得懂我们在说些什么,也勉强能讲一些。” 李微说着说着就由衷地叹了口气“唉,以前总说他是神坛猛兽,如今啊,倒是真的和野兽没什么不同了。” 这其实也就是两年前,顾茫被押解回来时,众人目瞪口呆的原因。 当时城门大开,囚车封禁着叛臣顾茫缓缓驶入重华境内,官道两旁的百姓们瞧见的是一个和几头狼关在一起的顾帅。囚车中还有一头雄鹿,那几头狼撕碎了鹿肉,血溅出来,顾茫连躲都不躲,只是静静地蹲在狼群中间,神情平和,而恶狼们似乎也把他当做了狼群中的一员,有头母狼甚至还拖了条鹿腿来到顾茫跟前献殷勤。 顾茫伸出手,蘸了点血,在唇齿间漠然舔过,觉得不好吃,便又垂下了手 墨熄沉默地听着。 李微说道这里,挠了挠头“不过主上,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墨熄转动黑褐色的眼珠,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嗯” “您说燎国送都把他送回来了,为什么还要费力把他的两魄破坏掉” “许是他知道了太多秘密。”墨熄道,“抽去两魄,一劳永逸。” 李微咋舌“哇,这么狠,那有恢复他正常意识的可能么” 墨熄摇了摇头,心事重重地,没有再回答。 两魄抽离,除非找回两魄,施法归体,可是茫茫九州,谁知道顾茫的那两魄还在不在,在哪里 “据说当年望舒君留下他一命,是想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李微道,“不过听说他现在淡定得很,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望舒君算是失了策。” “对了。”李微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墨熄,“主上回城之后,见过望舒君了么” 墨熄摇头“没有。” 望舒君虽是军政署的要员,不过却是个混吃等死的闲职,他出身高贵,恃位而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能来个十五天就很不错了。 墨熄抬起眼帘“怎么忽然问起他” 李微道“他这几年,品性烂的愈发厉害。主上若是见到了他,可别与他一般见识。您也知道的,他一直想方设法地要和您为难呢。” “”墨熄对此毫不意外。 重华有三大君子,品格应证着佛家“戒定慧”。江夜雪内心平静,宠辱不惊,被人称为“定”,梦泽公主因为仁德高著,被尊为“戒”。而与之相反的,也有三个恶名远扬的人渣,刚好应证了佛家三垢“贪嗔痴”。 三垢中与墨熄关系最大的,就是“贪”这一位。贪,指的是对顺的境界起贪爱,非得到不可,否则,心不甘,情不愿。 此人便是李微提到的望舒君。 望舒君名叫慕容怜,他是顾茫的旧主,最早的时候顾茫就是由他选做侍读,带进修真学宫的。 当时慕容怜没成想这小奴隶天赋惊人,没出几年,便在修为上远远胜过了他。于是心生嫉恨,平日里没少与顾茫为难,稍不如意就打骂责罚。众人皆知他生性残暴,名字与本人品格严重不符,拿最简单的一件事举例吧-- 曾有一次,顾茫降妖伏魔来到一个村子,怜悯村中百姓常得疫病,所以冒用了慕容怜的身份去帝都的御药堂私配了解药。这事儿虽然做的不合规矩,但也毕竟是一片善意,换做其他主子,训斥两句也就算了。 可慕容怜不一样,慕容怜得知顾茫竟敢冒用他的名字买御药,气得破口大骂,先照着顾茫劈头盖脸就抽了七八十鞭,完了又让人在学宫步道上连跪二十日。 墨熄当时和顾茫不算太熟,没有过多往来,再加上平时不走那条步道,所以也并不知情。 直到有一天下了大雨,他凑巧从那儿经过,才瞧见一个人影,走过去一看,原来是顾茫。 顾茫浑身上下全都湿透了,黑发粘在冰冰凉的脸颊边,雨珠顺着下颌的弧度不断往下淌。他老实巴交地在往来人流里罚跪着,两手还抱着块木牌子,上头刺红丹砂写着八个大字 “贱奴冒主,无耻之尤。” 墨熄在他面前停下来。 晶莹的水珠飞溅在伞面又弹开,有的则汇聚成流顺着伞骨湍急而落。 周围的人或投来好奇的目光,然而一瞥间墨熄衣袍上的腾蛇贵族家徽,纷纷骇得低头竞走,不敢再多瞧一眼。 “你” 顾茫似乎早已淋得昏昏沉沉,连什么时候有把大伞撑到了自己头顶也不知道,也没注意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 所以忽然听到这么近有人在说话,他吓了一跳,从昏沉中醒来,蓦地仰头 墨熄视野里撞进一张迷茫又湿冷的脸,嘴角有淤血,脸侧有鞭痕,冷得瑟瑟发抖,仿佛落泥里的弃犬,只有那双黑眼睛还很亮,水洗过般望着他。 那狼狈样子配着“贱奴冒主,无耻之尤”的八字木牌,却是说不出的可笑又可怜。 墨熄当时和顾茫的交情虽不十分深厚,但也知顾茫冒名盗药,乃是不忍一村人遭受疫病苦楚,于是寻上慕容怜的居处,请他宽赦。 慕容怜没答应,反而和墨熄吵了起来,最后他干脆命人把顾茫传回座前,当着墨熄的面问“顾茫,你知道这位地位尊高不可一世的墨公子,今日是为了什么来我门前吗” 顾茫脸上淌着水珠,茫然地摇了摇头。 慕容怜朝他勾了勾手指,让他走过来,伸出白的有些可怕的手指抚摸着顾茫湿漉漉的脸庞,而后翻起桃花三白眼,似笑非笑地“他可是为了你来的呢。” 顾茫明显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沉着脸的墨熄,又转头望着慕容怜,最后他胡乱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咧嘴“公子在开玩笑” 慕容怜还是笑吟吟地“你说呢” “” “你能耐越来越大,要不是墨公子今日冒雨来替你求情,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勾搭上了别人家的公子爷。” 墨熄咬牙道“慕容怜。我只是替他说句公道话,你讲话别不干不净。” 顾茫怔怔地转头望向墨熄,海水般清冽的眼神中似乎露出了一抹感激,但他随即就趁着慕容怜不注意,微微和墨熄摇了摇头。 慕容怜乜了墨熄一眼,仿佛示威似的轻哼了一声,而后转头对顾茫和颜悦色道“你跪下吧。” 顾茫照做了,在慕容怜跟前一节节矮下高挺的身段,垂了头。 “把上衣都脱了。” “慕容怜” “这是我的住处,墨公子再是尊贵,也不该在我房内训斥于我,对不对”慕容怜重新睨向顾茫,“脱了。” 顾茫还是照做了,他除落外袍,裸露出强健匀称的体态,低下了睫毛一声不吭。慕容怜慢吞吞地打量着他的身段,从紧绷凌厉的肌肉线条,到烛光下泛着槐花蜜色的皮肤慕容怜是很纤瘦的,他打量着顾茫的时候就像一个畏冷的贵少在打量着上好的动物皮毛好像恨不能把顾茫的皮肉全部撕下来,裹在自己身上,让自己变得强大似的。 左右在这时给慕容怜奉了热姜茶来,慕容怜一边喝了,一边叹道“顾茫,拥有灵核的滋味不错吧能在修真学宫搅动乾坤的感觉很好吧能结交墨公子这种显贵,你很高兴是吧” “我真不知道是谁给你的胆子,为了配个药,救一些个贱民,便敢谎称自己是慕容公子,呵呵。” 细瘦的手指搁下茶盏,蓦地抬眼。 “你是不是都要忘记自己是什么出身了” 顾茫把头埋得更低“不敢忘。” “你的神武,你的衣服,你的灵核,你今天的一切全都是拜我慕容家所赐。没有望舒府你什么也没有” “少主教训的是。” 慕容怜没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嗤笑一声“不过,既然你那么能耐,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免得你翅膀硬了,叫别人拉拢去。” 冷冷地吩咐左右“去,把我给公子爷”他把每个字都拉得很长,极尽讥讽,嘲讽着顾茫之前冒充慕容家公子的妄举,“早就备好的那件礼物,拿来。” 当时慕容家的其他陪读也在,其中有一个叫陆展星的,是顾茫最好的兄弟,他一听到慕容怜要给顾茫上那个“礼物”,脸色就变得很是难看,竟用几乎可以称为“瞪”的目光望向慕容怜。 慕容怜抬了抬手,命左右把盒盖在大家的注视下揭开。 众人色变,有几位甚至没忍住惊呼出声 “是锁奴环” 顾茫一听,也蓦地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举在自己头顶的檀木托盘。 墨熄的脸色也变了。 锁奴环是给最不听话、最惹主人生厌的奴隶佩戴在颈上,用来约束和惩戒奴仆的。佩上之后除非主人允准,否则永远别想摘下来,效力大概和狗圈差不多。如果说身为奴隶阶层已经是莫大的耻辱,那么被勒上锁奴环则是辱上加辱,甚至会令其他奴隶都看不起他。 “自个儿戴上吧。”慕容怜挥了挥手,“难道还要我请你吗,慕容公子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慕容怜 “自个儿戴上吧。”慕容怜挥了挥手,“难道还要我请你吗,慕容公子爷” 墨熄在旁边已经怒不可遏“慕容怜,你不要太过分了,锁奴环是要经过君上允准才能” 话到一半,却被顾茫打断了。 “如此贵重的贺礼。”顾茫大声道,不容置否地压过了墨熄的声音,双手抬高,接过托盘,“多谢少主赏赐啦” 众人恻然,顾茫却从容不迫地解开那通体漆黑的颈环,抬起乌亮的眼睛,看向高坐着的慕容怜,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怨恨的意思,反而显得很平静。 慕容怜冷冰冰地“戴啊。” 于是顾茫凝视着他,抬手。眼也不眨地“咔哒”一声,扣上了锁奴环。 “哎。”仿佛发现了什么新鲜好玩的事情,顾茫饶有兴趣地摸了摸脖颈,“不大不小,正正好。” 墨熄不可置信地睁眼睛看着他“” 而旁边几个和顾茫关系好的侍读看上去都快哭了。 可顾茫就是这样,天大的事情在他这里好像都不是事情,天塌下来他恐怕都会笑嘻嘻地扯来当被子盖 “好看吗” 陆展星“” 慕容怜细瘦的苍白手指摩挲着唇角,阴阳怪气地说道“好看极了。” 顾茫诚恳地“多谢少主赏。” “不谢。”慕容怜眼神灰淡,沉寂稍许,忽然一抬手,随着他掌心中冒出一团蓝光,顾茫蓦地倒在地上。 侍读里那个叫陆展星的忍不住道“顾茫” 锁奴环忽然伸出数道漆黑的雷霆缚带,将顾茫上身连带双臂牢牢捆住,雷霆之流刺得顾茫浑身痉挛,缩在地上不住颤抖着。 慕容怜似乎觉得不够,又换了另一种咒印,掌中的光变成了红色,锁奴环刺出荆棘,攀绕住那具蜜色的躯体,根根尖刺扎入,霎时鲜血浸流 “够了”墨熄再也忍受不住,咬牙道,“慕容怜,你何至于此” “我管教自己家的奴隶,又关墨公子什么事”慕容怜悠悠闲闲的,“不过一个贱奴而已,打死了都无妨,也劳得墨公子这样费心” “这里是修真学宫,你给学宫弟子私戴锁奴环,已是目无规矩。停手” 慕容怜转头朝墨熄笑道“你要我停手我就停手,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墨公子,虽然平日里你眼高于顶,但今日你有求于我,我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情。” 顿了顿“不过,你总该给我点好吧。” 言谈间又呵呵笑着变幻了几种惩戒之法,锁奴环已将顾茫折磨得血流如注。 墨熄止住他结印的手,黑眼睛盯着他“你要什么好处。” “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慕容怜瞧着墨熄扼着自己的手腕,嗤笑道,“就是母亲总埋怨我术法疏懒,技不如人。” 桃花三白眼眯起来,幽幽望向墨熄“只要你在学宫除夕的竞师大赛上败给我。我就买你一个面子。” “”墨熄回头去看顾茫,却见顾茫也看着他,咬着下唇微微摇了摇头。 “听说我手下这个奴隶,之前在你伏魔的时候可没少帮衬你。” “” “怎么样,愿意么” 墨熄道“好。我答应你。” 慕容怜笑着挥了挥手,散了锁奴环的惩戒咒诀,顾茫顿时栽倒在血泊里,那总是卷着笑的嘴唇再也发不出什么像样的声音。 而慕容怜对此表示了适当的满意 “还凑合。” 锁奴环的光焰熄灭了。 慕容怜讥嘲地对顾茫道“就这样躺着吧,等血不流了,再把衣裳穿起来,免得还要洗。我希望这份礼能够提醒你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谁。”眼神如蜂毒,“记得你自己身上,流着多脏的血。” “记得你是谁的人,往后又该效忠于谁。” 慕容怜太卑鄙太变态了,墨熄实在恶心了他好久。 可是,让墨熄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慕容怜都已经这么残暴了,顾茫竟还会这样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跟了二十年,一点忤逆之心都没有。 顾茫不是受虐狂,顾茫很聪明,很天不怕地不怕,很有自己的主见,所以这种愚忠让墨熄觉得匪夷所思。他无法猜到顾茫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慕容怜和顾茫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这至今仍是一个谜。 而此时,李微重新提及他们二人之间的旧账,墨熄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个提醒未免多此一举,望舒君之前就已经恶劣到了极处,还能怎么烂下去 可没成想,当他真的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居然还是出乎了意料-- 这中事毕,几位公子提议,想去东市一家新落成的投壶馆放松一番,军政署新来的女修士也掺进来凑热闹。 “羲和君,今天和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抱歉。” “又拒绝人呀。”女修士撇撇嘴,小声嘀咕,“知道你有梦泽公主啦,但是你就真的这么死脑筋,一点机会都不给别人” 墨熄还未说话,岳辰晴就从那女修身后冒出头来。 “哎哎哎哎,羲和君你这是干嘛呢。” 他嚷着,拍了拍那女修士的肩,帮着道,“一起玩玩嘛,喝喝茶,投投壶什么的,有啥不好” 其他人也笑劝。 “就是,一起来嘛。” “投壶可好玩啦。” 岂料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和鬼魂似的,喑哑,飘忽,不冒半丝热气,唯一沾带的情绪只有嘲讽。 “蠢哉投壶,痴呆挚爱。” 随着这话音,天色昏暗的殿门口,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墨熄回头,正瞧见一个撑着罗伞的男人拾级而上,身影幽幽冷冷的,像是雪夜里的孤魂野鬼在游荡。男人侧身收了伞,抖落伞上积雪,抬起一双眼睛,扫过殿内众人,掠起一抹怎么看怎么讽刺的薄笑。 “诸位,都在呢” 军政殿的晚辈们一惊,纷纷行礼“望舒君。” “晚辈见过望舒神君。” 慕容怜。 这个万年旷职的人居然来了。 时隔多年,顾茫的旧主再此立在墨熄面前,仍是当年一般阴柔。他那双三白眼狭长吊梢,容貌媚中带狠,柔中带凉,脸庞比墨熄记忆中更加消瘦,尖细。而神情里的那股子嚣张跋扈的气焰,也比当年更炽上几分。 慕容怜蛇一般的视线游过墨熄的脸庞,仿佛才在众人堆里发现了他似的,舔舔嘴唇,展颜一笑“哟,羲和君也在呀,失礼失礼,好久不见。” 岳辰晴是个跟谁都能说得上话的愣头青,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慕容大哥,我也好久不见你呀。” 慕容怜视他如屁,连眼珠都没转一下。 岳辰晴“” 慕容怜等了一会儿,未见墨熄答话,于是又凉飕飕地笑道“羲和君,你我二人也算暌违多年。怎么你见到我,却好像一点都不高兴你这拒人千里外的性子,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墨熄漠然睨着他“望舒君倒是变了。想必帝都烦忧扰人,令望舒君清减不少。” 慕容怜笑道“是啊,我毕竟是内臣,不比你们这些外戚,我要为君上分忧的呀。” 墨熄冷冷地“令人动容。” 羲和君对上望舒君,便如那雷电相擦刀石相碰,气氛霎时剑拔弩张,而这满殿的人里,也只有岳辰晴这个好脾气粗神经的还愿意说话,他左右看了看,又锲而不舍道“望舒君,天色都这么晚了,你今天怎么会想到来宫里转转” “路过。”慕容怜这次终于搭理人了,“正巧左右无事,想请诸位去望舒府一聚。” 说罢,目光流转,带着些凉意“喝些酒什么的。” 他的提议,众人不敢轻拂,更别提在场本就有好些人想要巴结慕容怜,立刻道“原来是这样” “既然望舒君邀约,当然是却之不恭啦。” 慕容怜瞥过墨熄的脸“羲和君,你来么” 墨熄看了一眼岳辰晴,念及他年纪还小,近朱赤近墨黑,最好少与慕容怜接触。 于是道“我和岳辰晴有点事,今天就不去了。” “哇,不是吧,这么晚了还能有什么事”岳辰晴瞪大眼睛,“我才不要跟你谈军务我要去望舒君府上喝酒啊” 他说着,连忙跑到慕容怜身后,一副打死也不接着看军政奏本的模样。 他都已经这样表态了,墨熄也不能硬劝,只得微微蹙起眉头。 慕容怜转身负手,看着殿门外飘着的雪。忽然道“说起来,羲和君。你和顾茫,已经很久没见了吧。” “” “我知道你恨他。之前顾茫叛变,是你一力保他,说他绝不会背叛重华。”倏尔又笑,“后来,你亲自到战场会他,想从他嘴里讨一句印证。他却出手重伤于你,令你险些丧命。” 墨熄冷淡道“旧事何必再提。” “呵呵,我不提,你就不想了么羲和君,我虽然与你不睦,但偏偏我们俩都曾被顾茫蒙骗,被他辜负,被他背叛。”慕容怜慢慢说,“所以虽然不愿承认,但世上能知我愤恨失望的人,恐怕非你莫属了。” 话到这里,慕容怜侧过半张病态苍白的脸,眼中闪着莫测的光影。 “他当年是我的家奴,如今人也在我掌管的落梅别苑里。”他侧过头,目光轻飘飘的,“怎么样。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岳辰晴在旁边天真无邪地探出脑袋“哎,去落梅别苑望舒君,这你可说笑啦。我们军政署还有姑娘,去落梅别苑玩儿不太方便吧。” 几个女修闻言忙摆手“不去了,我们不去了,望舒君玩的开心。” 岳辰晴挠挠头“那就算姐姐们不去,羲和君也最讨厌花楼了,他怎么会愿意进那种地方。” “哦。也是。”慕容怜冷笑道,“墨帅是重华的第一领帅,向来光明磊落,端正稳重。是绝不可能屈尊降贵,出入那种上不得台面的风尘场所的。多脏啊。” 墨熄“” “那不如这样吧。”慕容怜稍事停顿,转动自己的脖颈,活动了一下经脉,继续道,“反正别苑离我府上也不远,我这就命人把顾茫领过来,今天晚上让他在府上给咱们助助兴,也算是我给墨帅你” 唇齿湿润,字句险恶“接风,洗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性感阿怜,在线拉客 “哎只叫顾茫吗望舒君,您还是再多弄些人来吧。” 羲和望舒两大神君都跟顾茫有深仇,有人便毫不客气地出言讥讽道,“顾茫现在那个样子,不败兴就算不错啦。” 慕容怜没去理会他,依旧盯着墨熄,但听了这句话,嘴角却弯起来笑了笑。 他一笑,几个忙着捧他的后生便也跟着笑。 “哈哈,是是是,只叫顾茫真的不行。他哪里会服侍人气人还差不多。” “你照顾过他的生意” “他从前好歹是花名在外,我好奇,想玩玩嘛,而且你也知道,他” 那公子话未说话,忽觉得脖颈刺寒,左右一看,发现墨熄正冷冷盯着自己。那眼神就和寒夜里的刺刀一样,吓得他瞬间就忘了后头的话,顿时喉头吞咽,冷汗涔涔。 哪里说错了吗 那公子哥凉飕飕地思忖着,但还没等他细想,墨熄就把目光转开了,那张笔势凌厉的侧脸已经沉静冷漠,没有半点异样。 仿佛刚才他目光里的狠戾,都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慕容怜一副纨绔之态,懒洋洋道“你们也真是有趣,顾茫是什么人那是从前重华的第一将领,我的旧奴,墨帅的师兄。” 墨熄“” “就算他不会伺候,今天晚上的宴会,能缺的了他吗”慕容怜说着,目光流转,不怀好意地落在墨熄身上,“如今墨帅回来,又来我府上小聚,我岂能不尽地主之谊,与之共享吗” 他每多说一句,墨熄眼里的阴郁就越深。 到了最后,已是黑云摧城城欲开,怒焰化作万马千军,都在垂落的长睫毛后杀气腾腾地蛰伏着。 他并不想亲眼见到顾茫在这些人面前过于狼狈的姿态。 可是慕容怜偏字字掐他七寸,句句刺他心窝。 说完这番话,慕容怜咧开嘴角,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墨帅。你的大仇人,你的顾师兄,他如今被我调教成了什么模样,你就不好奇不想亲眼见见么。” 终于一行人还是去了。 望舒府位于重华东面,建物恢庞宏大,宅邸上方常年流转着蝙蝠纹图腾咒印,那是望舒一脉的徽纹,府内人员大多都穿着深蓝底滚金边的袍服-- 这是重华的规矩,亲贵家族的衣饰一般都镶有金边,但是按照君上钦指,底色却有不同。比如羲和府,是黑底滚金边,岳府,那就是白底滚金边。 此时,八千盏玲珑仙灯照彻长空,华宴奢靡,灯红酒绿。宴至一半,众人胸胆舒张,之前那些束手束脚的晚辈们也活跃热闹起来,彼此喝酒划拳,好不热闹。 慕容怜斜靠在湘妃竹榻上,细长冷白的手执着一根银筹,正拨弄着熏炉里的香料。 这是燎国出产的一种迷香,远着闻到并无大碍,但靠得近了,就会有种飘飘欲仙的刺激,效劲过去后,人却倍加萎靡,为了不断得到这种刺激,只能隔三差五就吸上一番,难以戒瘾。这东西在老君上治国的时候是被明禁的 墨熄眼看向慕容怜醉生梦死的模样,那张苍白细瘦的脸在吞云吐雾中模糊得像一场镜花水月,只觉一阵烦厌。 岳辰晴坐在墨熄旁边,瞄见慕容怜细嗅着炉烟,不由得好奇,想要凑过去看,却被墨熄制止了。 “坐下。” “那是什么呀” 墨熄沉着脸“浮生若梦。” 岳辰晴吃了一惊“啊燎国的浮生若梦”他心下惴惴地望过去,“望舒君看起来瘾头很大啊,难怪这次见他,感觉他精神这么差。” “你要是碰这种香薰一次,你爹一定会把你锁在屋子里三年五载都不放你出来。” 岳辰晴道“我爹我爹才没有那么暴躁,他最多扬言要将我吊起来打,把人锁屋子里三年五载这种主意,一听就是墨帅你想出来的。” 不等墨熄生气,岳辰晴又笑着说“不过你别担心。我才不想求这种虚幻之乐,我那么讨人喜欢,不需要什么浮生若梦,也一样快活得很呀,才没这么想不开呢。” 却不料他最后这几句话,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入了慕容怜耳中。 慕容怜拨弄着金兽簋式熏炉里的残香,眉眼间溜出一缕软绵绵的冷笑,声音便和那烟雾一样疏懒“想不开哼,浮生若梦千金难求,就凭你们岳家的财力,你就算想吸,那也是断吸不起的。” 岳辰晴才不想和他争执,无所谓道“是,望舒君血统高贵,富可敌国,我哪里比得上你嘛。” 慕容怜满意了,又转头问道“羲和君,你不来点儿” 见墨熄面色冰冷,慕容怜弓着身子咯咯笑了起来“差点忘了,墨帅也是节俭惯了的人,从不爱铺张浪费。哎,看来这燎国好物,整个重华也就只有本王消受得起了。” 墨熄实在是不想与他多话。 记忆里的慕容怜已是人渣极限,没成想多年过去,居然还能跌破他的下限。 这个人自傲于纯血亲贵的地位,却从不努力,反而在泥潭里越陷越深,如今甚至可以称之为行尸走肉,醉生梦死。 李微说的没错,他果真是烂到了骨髓里。 “主上。”正在这时,望舒府的管家走进来,禀报慕容怜道,“照您的吩咐,落梅别苑的那几个人已经带来了。” “哦,那很好。那就让他们进来罢。” 宴已至酣处,宾客们都有了些醉意,管家得了命令,自然从善如流,拍手让人把苑里最好的男女送上来助兴。墨熄转过头,一双黑沉沉的眼,猎鹰般盯住了厢间的入口。 珠帘璁珑,几排形色各异的男女被管家领进来。那些人或是豔丽,或是清纯,或是卑微或矜傲,或是不愿,或是甘心。 却独不见顾茫。 “这里全是落梅别苑送来的小倌娼伶,诸君有看中的,就尽管领了去玩吧。”慕容怜慵懒地挥了挥手,“不过都是些贱种,玩死了算我的,今日本王请客,尔等还不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大声夸赞抚掌称颂” 众人立刻开捧 “望舒君好爽气” “果然是君上的堂兄,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儿,真教人羡慕啊。” 一群人拍着慕容怜的马屁,热热闹闹地开始拉扯着那些可怜的沦落人来陪他们喝酒取乐。一时间迷离乱象,腥臊不堪。 “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 “来,给哥哥把酒先斟满。” 墨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兀自隐忍良久,实在觉得不堪入耳,正欲起身离去,忽听得慕容怜笑吟吟道“羲和君,你没有看上眼的么” “你喝高了。” 慕容怜嗤笑出声“我没有喝高,羲和君也别急着走人。你想见的那个人已经来了,只是他如今性子古怪,离开了落梅别苑,反倒会惴惴不安。所以一个人站在门外,不肯进来。” 他说着,给自己又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不信的话,你自己看看罢。” 墨熄转头看向门外,果然瞧见珠帘的碎影晃动,透出后头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形,好像一只警惕的兽类躲在暗处,正试探着往外张望。 “瞧见了吧”慕容怜道,“让他进来陪你玩玩” 见墨熄不答,慕容怜笑了笑,脸颊酡红伸了个懒腰,喊了一句“嗳,诸位等一等” “望舒君,怎么了” 慕容怜眯缝着眼,脸上的鄙薄和恶意几乎是在瞬间到了最高点。 他说道“你们可真是没规矩,一个个都急着抱上了美人,谁注意到了咱们尊贵的羲和君怀里还空着” 墨熄“” 若是平时,谁敢和墨熄嘻嘻哈哈但几个公子哥大多都是尸位素食的主,轻伤不上战场重伤不下卧床,真正和墨熄有过共事的人并不多,何况他们又喝醉了,于是出口都有些没规没矩。 有人大着舌头笑道“羲和君,帝都不比军中,美、美人遍地都是,望舒君手下的就更是绝代风、风华,你又何必推辞辞呢” “羲和君正值血气华年,却一直忙于军务,偶尔也该放松放松嘛。” “是啊,墨帅去过无数次修罗殿,却从未进一次青纱帐,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哈哈。” 这些人里,岳辰晴算是清醒的,一瞧墨熄的脸色,心道大事不好,忙说“呸呸呸,你们还不都闭嘴” 墨熄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孩子今天倒是难得,居然也正经起来了。 结果就听他接着说“不然你们再胡说下去,墨帅狂暴杀起人来,我可先跑了” 墨熄“” 众人面面相觑,半醉半醒,糊里糊涂,脸上都带着点痴傻的笑。在这一片煎熬的死寂中,慕容怜斜乜过桃花眼,眼波迷醉,却又泛着些寒凉“羲和君,这十几个绝色之姿,女人你也不要,男人你也不要。唉,我看你啊” 他似有恶意地笑道“你心里惦念的,其实就是你的仇人罢” 说罢,冲着门帘外大喊一声“来把叛将顾茫,给我们墨帅带上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口是心非羲和君 顾茫是被管家押上来的。 他脖颈扣着铁锁,一路叮叮当当,赤着双脚,从阴暗处现身。 和墨熄上回见他不一样,上次的顾茫显得很平静,仿佛是因为待在属于自己的领地,所以未见丝毫的不安。而此刻的顾茫虽然依旧平静,但是肌肉是绷紧的,长睫毛后藏匿的锐利目光依次扫过众人的脸,满是危险之意。 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碰上,墨熄心中微动。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也很尴尬,如果顾茫忽然提起之前落梅别苑相见的事情,虽然对自己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却也终究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理智如此,内心某处隐秘的地方却在暗暗叫嚣,希望顾茫能对自己有那么一星半点与众不同的反应。 可惜顾茫叫他失望了。 顾茫对他一点兴趣都没,看来只是把他当作那些稀奇古怪的客人中的某一位,甚至没有在他脸上多做停留,就那么无遮无拦地看了看他,又无牵无挂地移开了。 “”墨熄一脸阴沉地抄起案几上的玲珑玉杯,开始垂下眼帘沉默地把玩。 “唔,昔日赫赫有名的神坛猛兽。”慕容怜皮笑肉不笑地说,“顾茫,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从小你就是在我这个宅子里伺候的,故地重游,又有什么可怕。” “来。”他说着,向顾茫招了招手,“你过来。” 顾茫慢慢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到了慕容怜面前的香炉上。紧接着,他似乎被香炉里浮生若梦的味道给熏着了,打了个喷嚏,忽然转头就跑。 慕容怜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回了下神,才厉声道“给我把他抓住” 顾茫的灵核已经被废,但是身法依然凌厉,一双长腿扫过,猛地踹倒了三四个人,紧接着单手一撑,猎豹般腾空跃起,闪过企图抓住他胳膊的家丁,稳落在地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虽无任何法术,却也十分悍厉。 顾茫踹飞了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挠挠脸颊,转身继续逃。 “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废掉的顾帅也比这群乌合之众能耐。”他说着,瞥了墨熄一眼,“你说呢,羲和君” 墨熄双手抱臂,沉默地靠立在椅边,没有搭理慕容怜,而是看着顾茫在厅堂内来回奔逃避闪。顾茫的功夫底子实在太过扎实,望舒府的家奴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他制服,一个个已浑身是汗,鼻青脸肿。 “主上,捆好了。” “瞧这一个个气喘如牛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灵核被废的不是他,而是你们呢,蠢材” 仆奴立刻把头埋得更低,喉结紧张地咽了咽。所幸慕容怜没有继续责怪下去,而是一拂宽袖,不耐道“押回来。” 顾茫被再一次带到了大厅中央,由于他一直不肯听话,他们只得用法咒把他的身子牢牢捆住,押至座前。 “跪下” 顾茫不肯跪,于是被那群人粗暴地踹了一脚膝窝,跌到在了地上。 他的口鼻,脖颈,腹部,膝膑都被黑色的捆仙索紧紧勒缚着,眼神混乱而狂怒,原本就很松散的衣袍也敞开了,露出大片苍白的胸膛。 慕容怜下了湘妃榻,手里仍执着拨弄香粉的银勺,俯身盯着顾茫细看“重华之大,皆是我慕容江山将军,你要跑到哪里去你能跑到哪里去” 言毕,忽然扬手就给了顾茫一个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用了十成十的力道,脸颊霎时浮起五道红痕。 顾茫被打得头偏到一边,没吭声,反倒是墨熄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训了你两年规矩,还是一点都没学会。” 慕容怜直起身子,又闻了闻勺尖残存的香味,忽然转眸看着墨熄。 “羲和君啊,我听闻你治军有方,当初你接手顾茫留下的王八军,有不少老兵曾要造反,但都被你军前誓话给劝服住了。你既然有如此本事,那要不也来替我教教这位昔日的王八军统帅让他也学学乖。” 说着挥了挥手,示意家仆把人拖到墨熄面前去。 “说起来,当初他在墨帅胸口刺了一刀,这迟来的赎罪道歉,总该给墨帅补上。” 慕容怜慢吞吞地“如今你为刀俎,他为鱼肉,要怎么折磨他都随你。请吧。” 顾茫能听懂的复杂句子不多,什么刀俎鱼肉他是不会明白的,但“折磨”二字对他而言,就像被打怕了的狗听到棍子挪动的声音,浑身一个激灵,蓦地睁大眼睛。他伏在地上,视野有限,看不到侧后方站着的墨熄。当左右两个家仆挪动他的时候,他努力地想要回头,却被固定着他脑袋的仙索勒地更紧,卡在他唇齿间的铁链几乎都勒进了肉里,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一时间厅堂内的目光几乎全部集中在了墨熄和顾茫的身上。 岳辰晴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往外看“墨帅,你们俩仇归仇,怨归怨,可千万不要当着我的面杀人啊,我还是个孩子呢。” “” 墨熄没说话,他慢慢俯身,单膝半跪,一只手肘搁在膝头,另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则捏住顾茫的下巴,抬起。 顾茫的嘴被铁锁链勒住了,什么话都骂不出来,只能一边挣得铁链叮当,一边狠瞪着他。 一瞬间,墨熄心里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战栗,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顾茫衣衫凌乱地被铁链勒缚着,他背后竟起了一层兴奋的鸡皮疙瘩。 是终于把猎物踏在足下,看其引颈就戮因而生出的刺激还是怒其不争的愤忿亦或者什么别的情绪。 他不知道,也并不那么想知道。 黑冷的眸子往下睥睨,灯火摇曳中,他的视野里尽是顾茫凶狠又可怜的惨模样。 “”半晌后,墨熄闭了闭眼睛,起身,“带下去。” “嗯羲和君这是什么意思” 墨熄将脸转开“我对他没兴趣。” 慕容怜笑了笑“原来是这样。我还道是哪里戳中了羲和君的痛处,惹得羲和君不高兴了。”他说着,往手中的水烟枪里添了点微末,眯起眼睛狠抽一口,而后眼波流淌着,斜睨过来。 “不过羲和君可真是令我佩服。戎马倥偬这么多年,仍是清高得和当初一模一样。这男男女女,冤家佳人,各个入不了你的眼。出于好奇我问一句,到底是要怎样的天香国色,您才看得上啊” 墨熄不吭声,脸色沉下来。 岳辰晴见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挠挠头,忍不住探过来想插个嘴。 墨熄头也没回“你站远点。” “哦” 慕容怜抽多了,嗤嗤地笑“羲和君以为岳小公子闻这么点儿烟气就能上瘾你宽心,这是绝无可能的。” “最好如此。”墨熄的目光像寒夜吴钩,透过烟熏缭绕的雾气盯住慕容怜的脸。 大抵因为世家争权,慕容怜对墨家横竖看不惯眼,从小就没少找墨熄麻烦,总想摸清墨熄的喜怒,抓到墨熄的把柄。像这样旁敲侧击试探他的心事,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慕容怜笑了一下,果然又紧咬不放地追问下去“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这偌大的落梅别苑,环肥燕瘦,男男女女,统共百来号人,羲和君就没有一个挑的上眼的么” “我的私事,不劳你费神打听。” 慕容怜轻飘飘地抽着水烟,软玉般的手指点着乌黑的烟枪,吞云吐雾“呵呵,羲和君又何必拘着。我知道你爱惜声名,不过依我之见,人生在世,快活便好,那些无关紧要的气节啊,品格啊,就如过眼云烟” 他说着,呼出一口迷离烟气,在青霭中露出个若有若无的笑,他吹开那些烟霭,慢慢道。 “你瞧,片刻就散了。” 墨熄冷冷地“声名” “羲和君男女不近,不是因为声名,又是为了什么呢” 墨熄淡漠道“因为洁癖。” 慕容怜一时没有作声,眯着眼,唇齿间吐着细细的烟流。 两人争锋相对了好一会儿,慕容怜转头嗤笑,重新躺回了湘妃榻上“干净人,好没趣儿。”说着,摆了摆手,招呼其他宾客。 “来来来,各自尽欢,想玩儿就玩儿,不必客气。” “今天宴会散后,谁搂着的姑娘还有精神,还未灌醉,我就当谁肾亏体虚,从今往后落梅别苑可招待不起。” 家奴凑过来,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主上,那这个顾茫是押回去,还是放这儿呢” “放着啊,押回去作什么。”慕容怜笑吟吟地,“羲和君虽然对此毫无兴趣,难道其他人就不玩了”说着瞥了墨熄一眼,“羲和君,你是真的不稀罕他对吧” “你若真的不要他,那我可就由着弟兄们痛快了。” “” 见墨熄不与理会,慕容怜笑笑,眸中闪过的幽光像是蛇的鳞片“行。”他颔首,抬手点了点顾茫,“这个人太丑,羲和君看不上,不要了。你们把他拉下去,随诸位公子寻欢吧。” 其他人自然是乐得其所,当众欺辱寻常歌女,他们大概还有点儿颜面上过不去,但欺辱顾茫却是人人都拍手称快,称道叫好的。 谁让顾茫是重华的叛徒呢 一时间那些醉醺醺的修士们都在围着他取笑,寻思着刻薄法子去羞辱他。 有人瞧他饿着,丢了块酱骨头在他面前“想吃就吃啊。” 顾茫兽性为上,绕了几圈,挨不住饿,真的把那酱骨头捧起,凑在鼻尖处,先是小心翼翼地闻了闻,觉得无异,又张口咬了一点点下来,在口中咀嚼着,一双眼睛谨慎而专注地盯着面前的那些公子看。 墨熄余光瞥见这样的景象,心中窒闷,只得把脸偏得更开。可是脸转开了,声音却怎么也回避不了,尖锐刺耳地扎了进来。 “哈哈哈哈,顾帅,说你是猛兽,你还真的捡骨头吃呀” 公子哥们哄堂大笑。 “从前你不是挺爱干净的么怎么掉在地上的东西你也要。” “顾将军,你的脸皮呢” 满室的鄙夷之意能掀翻屋瓦,但顾茫不理会,只是默默地啃着那块难得的酱肉骨,不一会儿就把骨头啃了个精光。 他舔了舔嘴唇,重新抬起头来,扫过那些狰狞嘲讽的脸,落在案席的盘盏中。那里堆着小塔般的红烧酱骨,方正大块,肥瘦均匀,每一块红烧肉都裹着浓郁酱汁,油红料香。顾茫沉默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道“给我。” 这是他进屋后第一次正正常常地说话,那些就和瞧见一只一直沉默着的猫忽然叫了声似的,一个个都有些兴奋。 “给你什么” 顾茫毫不客气,一副野兽求食的嘴脸“给我肉。” 众人哄笑“哈哈哈,你们看,他会讨肉吃” “别的不认识,肉倒是知道。这个神坛猛兽,呵呵。” 座上的一位公子哥儿问道“你想吃” 顾茫点头。 那公子哥儿竟真的夹了一块,玉箸戳着,递给他。顾茫接过了,正想要吃,那公子忽地大笑道“你这个叛国叛君的狗,还想吃肉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吧”说着,指尖灵力微动,顾茫捧着的那块红烧肉瞬间就被灭作了一团青烟。 顾茫看上去好像吓了一跳,他懵懵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阵子,然后又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子,最后又低头在地上找了一阵子,最后终于确定了,他有些困惑地歪过头“肉不见了。” 厢房内,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寻他开心。 “想吃东西还不容易” 有人把醋、酒、酱汁、肥油混在一只酒樽里端给他“来,尝尝这个,琼浆玉露,哈哈哈哈。” 顾茫大概是渴了很久饿了很久,尽管并不那么相信他们,但还是把酒樽接过了,闻了闻,觉得味道有些奇怪,于是谨慎地舔了一口。 静了片刻,直接“噗”地一声喷在了那人脸上。 “” 有人乐得直拍腿,有人则在兴奋地想着其他法子羞辱他,被喷着的公子则羞恼至极,接过帕子将脸一抹,而后一把揪住顾茫的衣襟,凶狠毒辣地甩去巴掌,骂道“给你喝你还挑,挑你祖宗的。” 顾茫挨了打,立刻就想要回击,可是燎国在毁了他神智的时候,把他强悍的灵力也化掉了,他根本不是那个修士的对手,两下就被锁链勒住脖子,叮叮当当挣脱不得,只能狠狠地盯着对方。 那眼神真的就和狼一模一样。 “给他好看揍他” “对揍他” 谁不憎恨顾茫尤其今日还有墨熄和慕容怜在场,所以那些公子多少怀着些讨好两位神君的念头,一个个法术施得毫不容情,攻击咒术雨点般落在顾茫身上只要不打死,就挑最狠的来。 顾茫很快就被围攻地毫无喘息之地,但他并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如此厌憎他,他想说话,嘴里却全是血。 有几个人尚觉不尽兴,干脆拿起刚刚那盏未尽的酒樽,居然又往里面呸了几口唾沫,而后掰起顾茫的下巴,喝叱道“张嘴给我咽下去” “喝下去今天你不喝光就别想出这道门” 这群门阀贵胄正将他围作一团凌辱,怀着讨好羲和君的热切倍加卖力地折磨他,忽听得最角落里“砰”的一声闷响。 众人一下子转头,只见一直沉默着管自己把玩酒盏的墨熄霍然起身,玉杯往案上一扔,抬起眼来,脸色极其阴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成年人才不做选择题 “羲、羲和君,您这是” 墨熄咬牙切齿的动作鲜明地显在他那张白皙的脸上,俊美则俊美,但却瘆得慌。他身材高大,居高临下地扫过众人,那刺刀般的视线刚想落到顾茫身上,却又不知为什么,迅速移开了。 “羲和君” 慕容怜也斜眼看过来了“哟,羲和君,您这好端端的,突然发什么火呢” 墨熄沉着脸,他见顾茫被围着欺负,心中恨极,可这种恨意实在是莫名其妙,若他刚才忍不住喊了“住手”,那恐怕现在他自己都不知该作何解释,幸好他压制住了自己,当时并没有吭声。这时候才能隐忍片刻,咬着牙慢慢道 “厅堂之上,喝酒寻欢,醉生梦死。” “” “一个个都是军政署的要员。却只会这种下三滥的伎俩。”字句碾碎,“成何体统” “羲和君,你这是什么话呀”众人寂寂间,慕容怜开口了。 他原本是侧卧着的,此时却坐了起来,说道“顾茫是叛徒,在座是权贵,权贵玩玩叛徒而已,怎么就没体统,怎么就下三滥了” 他又啜了口浮生若梦,接着说“羲和君自己有洁癖,难道还要管下属寻开心更何况,这里是望舒府,顾茫是我的人,今日来的又都是我的客。你就算居功甚伟,也该知道什么叫做打狗也要看主人吧” 这番话倒好,损了顾茫不算,简直连其他人也跟着被贬成了他慕容怜的狗。 偏偏这群人都醉的不轻,就算清醒着,慕容怜是当今君上的堂哥,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和慕容家的势力说个不字。 可墨熄并不吃他这套,墨熄双手抱臂而立,冷淡道 “慕容怜,军政署诸位效忠的不是你,是重华君上。把军政要员们比作自己的狗这种话,我不想听到第二次。” 他直视慕容怜的眼睛“自重。” “你” 墨熄这番话虽然简短,但里头却是千钧重压,犹如一柄双剑点在了慕容怜心口。 第一点,如今在重华军伍里最顶用的人姓墨,算起来他慕容怜自己也是军部里的官,而且军衔还没有墨熄高。重华军法如山,就算是贵族,如果真的惹火了墨熄,那也是可以直接处置的。 第二点,则是说慕容怜言行越矩。 这可更要命了,听说慕容怜的父亲当年就参与了夺嫡之争,得亏先王大度,没有动自己兄弟的脑袋,可慕容家的这一支分族还是因此而人人自危,“王权”这两个字,他们连碰都不敢碰。 慕容怜果然变了脸色,过了好一阵子才勉强镇定下来。 “好。好。”他嘴角牵动,挤一丝冷笑,“墨熄,你有种。” 他盯着墨熄的眼睛,过了已汇入,忽地手掌一抬,掌心中嘶嘶窜出数道流光,一条血红色的鞭子应召而出,刷地抽开空气,卷起迷蒙尘埃。 “方才的话算我失言。”慕容怜持着软鞭,绕着墨熄慢慢走了一圈,眼中闪着嫉恨的光,“羲和君治下甚严,管束极苛,今日我算是学到了。” “那么” 他顿了顿,眼里氤着一抹鞭子闪烁的幽光。 “我也便来学着教教这些蠢奴隶罢” 话音落,血红灵鞭蛇一般忽地游出,照着那几个站在角落惴惴不安的仆奴们狠抽下去 “啊” “主上,主上息怒啊呜呜” 呼痛求饶入耳,墨熄眼底之色微动,随即变得愈来愈沉。 他这个人地位虽然尊贵,但手下的北境军却是一群曾经由顾茫耗费心血带出来的庶民军团,那些修士清苦贫寒,大多都是奴隶出身。 墨熄早年和顾茫做朋友,后来又和这群人共生死,深知他们的不容易,这也是他身为显贵,却从来不嫖不掳,不去欺凌那些地位卑贱者的原因。 当年,他被顾茫刺伤后,君上为了杜绝再有顾茫这样的逆贼出世,欲下令除绝王八军近七万残部,并从此严禁重华奴隶修炼法术。 是他拖着未愈的病体,于大雪中日夜连跪,只为换得君上不株连顾茫留下的这支军队,不把顾茫残部赶尽杀绝,不剥夺重华奴隶修炼的权利。 “军中其余奴隶并未有叛国之举,君上何必要让七万人头落地。” 君上怒道“他们现在没叛,难道以后就不会叛吗他们都是顾茫带出来的一群反贼胚子羲和君,你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吗” 伤疤还没好,在缠绕胸口的纱布下渗着血。 可却还记得顾茫年轻的时候,曾坐在麦垛上,嘎吱嘎吱咬着苹果,冲着他笑。 “九州二十八国,只有以重华为首的五个国家愿意让我们这些奴隶出身的人修行。以后要是更多些就好了。” “虽然还没有一个奴隶能在重华当个官,不过只要君上还肯让我们修炼,就总有机会的。” “我想出头啊,我们都想出头。” “只求王座上的人愿意看我们一眼” 墨熄闭了闭眼睛,说道“请君上将七万奴隶残部允与我接手。” 君上嗤地笑了“让你一个纯血贵族去接顾茫的那群兵痞你怎么带他们他们能服你吗何况你怎么跟孤保证,这支虎狼日后不会和他们的旧主一样,把矛头指向重华大殿” 墨熄直视着君上的眼睛,说“我愿立下天劫之誓。” 君上一惊“你说什么” “我愿立天劫之誓。” “” 天劫之誓是不可磨灭,一生只能定一次的重誓,要耗去发誓者的十年寿命作为契约。如果背弃诺言,必定天降大劫,发誓者就此灰飞烟灭。而就算一生恪守承诺,十年的寿命也再回不来。 正因为这般苛严的条件,世上很少有谁会赌咒立下天劫之誓。 但墨熄立了。 他立了这个誓,用十年之寿,发誓绝不会让这群奴隶残部反叛,发誓自己一生效忠陛下,效忠重华。 只为不让顾茫之叛引来更多无辜的流血。 只为重华能留下奴隶修行的权利。 他这番献祭,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人们只道是君上突发奇想,把顾茫留下的王八军交给了一个纯血贵族率领。他接任初时,王八军的人还在他身后偷偷管他叫“后爹”,骂他严苛,骂他冷漠,骂他高位出身,根本不懂寒门苦楚。 可是他们谁都不清楚,为了让他们活着,为了让与顾茫相同出身的人不至于一出生就被打上永无出头之日的烙印,这位“不懂寒门苦楚”的贵公子究竟都在背后付出了些什么。 十年寿命,一生承诺。 --这个心被刺伤的“后爹”,活在夹缝里,两头不是人。 其实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 只是无人知晓而已。 不过这件事,慕容怜却是清楚的。因为他当时就陪在君上身边。 他亲眼看到了墨熄是怎么替那些奴隶求情的,他亲耳听到了墨熄立下重誓,在雪地中长磕而落。 他知道墨熄同情这些奴隶。 因此墨熄惹了他不高兴,他不能拿帝国统帅发泄,便极尽无耻,冲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奴隶们一通狠抽,直抽得他们血花四溅,哀鸣不已。 慕容怜大笑起来,苍白秀丽的脸庞因为厌弃和毒瘾而显得格外扭曲。他一边笑,一边抽,一边对墨熄意有所指道“贱奴永远就是贱奴,从生下来就注定一身脏血,又有什么出头之日” “” 岳辰晴在旁边小声咋舌“浮生若梦是可怕,我回头要跟我那些哥们去说,让他们千万不能抽,这也就是一句话不对盘而已,望舒君怎么能疯成这样。” 慕容怜抽了那些奴仆还不解气,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顾茫。 作为他的旧主,这些年他和墨熄的种种往来慕容怜都看在眼里。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他就是觉得墨熄和顾茫的关系让他觉得很不对劲。 思及此处,慕容怜心中一动,忽然生出一个歹毒念头,他立刻调转灵鞭,径直朝着愣愣的顾茫卷去 可怜顾茫什么也没反应过来,就被慕容怜的鞭子卷住了腰,猝不及防地一勾,轻而易举便带到了他面前。 慕容怜一把捏住他的下巴,而后迫使他转身,面对着墨熄。狭长的凤眼里尽是歹意“来来来,顾茫,你看看眼前这个人,你还认得他吗” 顾茫眨了眨眼睛,掺杂着几分兽性的警觉。 “忘了也没关系,我告诉你,其实当年你虽然没说,我却看得出来你嘴上虽然叫我主人,但内心却很想背弃慕容家,转去给这位墨大公子趴下来当狗。” 墨熄的脸色沉下来“慕容怜你疯什么” “我哪里疯了今日我与羲和君久别重逢,也没备下什么伴手礼。不如这样,我再试探试探他的心意,如果他仍想跟着你,那我就考虑成其所好,割爱让人,好不好”慕容怜一把勾住顾茫的肩膀,靠在顾茫身边。 “我连怎么个试探法都想好了呢。且说与你听” “慕容怜” 慕容怜已被浮生若梦迷得熏熏然,他将手指竖起,贴在唇上,继而摇了摇“嘘,别生气,听我说完。其实也有趣得紧。” 他说着,低下头甜腻地问顾茫“顾帅,下面我给你两个选择,你听好了。” “说句实话,我一贯很恶心你的脸,非常想将之划烂。不过如果你能帮我把这个人。”他指了指墨熄,醉沉沉地,“如果你能帮我把这个人的胳膊卸一条下来。” 凑到顾茫耳边,用众人都可以听见的低音笑道“我就饶过你。” 此言一出,旁边喝得烂醉的人都惊得半醒,震惊地睁开惺忪睡眼,盯着他们三人。 “望舒君刚刚说什么” “他要墨帅的胳膊” 岳辰晴直拍额头,嘟哝着“还不如不来呢”,然后喊道“望舒君,慕容大哥你浮生如梦抽多了脑子不清楚啦哪有能给你清醒的药啊,我去拿来” 慕容怜却根本不理睬他们,他挂在不知所以的顾茫身上,咧嘴笑道“怎么样啊顾茫,来不来啊。” 言罢蹭的一声,他掌中的灵鞭已化作一道寒光熠熠的匕首。 悬在顾茫脸颊边。 “或者卸他的胳膊,或者由着我一刀划了你的脸你不是脑子坏掉了么我倒想看看,你会做出什么选择” 墨熄心中一凛。 慕容怜根本没醉 很明显以顾茫如今的本事,就算夺了匕首也是伤不到自己一分一毫,根本毫无威胁。慕容怜此举只是想试探顾茫到底是不是真的失忆,也想看看顾茫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如何。 “我数到三。” 匕首逼上顾茫的脸,只消一寸,就能见血。 顾茫没吭声,几乎是有些淡漠地侧头看着慕容怜的匕首。 “一。” 墨熄的血流不由自主地湍急。 他确实想立刻喝止住慕容怜的举动。但另一个方面,他又忍不住想知道,顾茫究竟会怎么做 其实墨熄也曾有过那么一些怀疑,他也想过顾茫的头脑受损或许只是假象。 如果顾茫的脑子真的损坏了,出于兽类的本性,他不可能会有任何犹豫。如果他真的像李微所说,潜意识觉得自己是一匹狼,那么自卫和伤人之间,狼毋庸置疑会选择后者。 那么,为什么顾茫还没有任何攻击的举动 气氛绷得越来越紧。 慕容怜在笑,岳辰晴在喊嚷,众人在相劝,屋内烟熏缭绕,浮生若梦。墨熄眼前急速掠过的是顾茫从前的面庞,沉静的,灿笑的,关切的,冰冷的。 陆离光怪地游过去,犹如大鱼身上的鳞片在闪耀着,每一片光芒里都是顾茫过去的身影。 清梦一般浮起 “好久不见了,墨师弟。我能坐你旁边吗” “你要不要和我烂在一起。” “我真的会杀了你” 这些回忆飞湍瀑流般喧嚣着一一在眼前冲刷过,最后被慕容怜的声音猛地刺破,拽回现实中来。 只剩下此时此刻,顾茫那张依旧还算宁静的,微微皱起眉头的脸。 “二” 顾茫竟仍是没有动。 他为什么不选择自救他不是浑身狼性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何况从前他对自己那么狠毒,刺刀也捅过了,他本应该、本应该 “三” “住手” 墨熄猛地反应过来,手中疾光电起,一道咒印倏地破掌而出,朝慕容怜扬起的匕首掠去 太迟了 匕首照着顾茫的脸颊刺下,鲜血嗤地喷溅 墨熄蓦然睁大眼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疑心 血一滴一滴落下来。 慕容怜捂着肩膀,他丝质的衣料很快就被浸透了,猩红从他指缝中渗出。左右见之色变,磕磕巴巴道“主、主上” 谁都没料想到最后受伤的居然会是慕容怜。望舒府众人霎时乱做一团“快拿药啊快把疗合灵散拿来” “快快快止血带止血带” 慕容怜脸色铁青,不知怎么回事,就在刚刚匕首刺下去的那一瞬间,顾茫的脖颈侧忽然浮出一个红色的莲花图腾,随即身周忽地暴起一阵灵流,数十柄无形的光剑瞬间升出,不但将他的匕首震脱,甚至还将他反斥出数丈之外 慕容怜一时说不出话来,紧咬着下嘴唇,脸色时白时红。他缓了一会儿,掌心泛起蓝光,凑合着先止住血,而后又是尴尬又是恼怒地喝道“顾茫” 顾茫已经趁乱跑到桌子后面去了,这时正搓着光裸的脚丫,十分警觉也十分无辜地龇牙咧嘴,眼睛紧盯着慕容怜,而那些光剑仍在不断浮沉,将他团团包护,护在阵心。 寂静一会儿,人群中,忽有个之前去落梅别苑寻过顾茫的公子猛地反应过来,喊道“哎呀原来是这个阵” “什么阵”慕容怜怒道,“你知道还不快说” “这个阵这个阵属下也是无意得知,说起来颇有些尴尬” “说” “回望舒君,是这样的”那公子见慕容怜动怒,忙回答道,“这个阵法若是用法术攻击他,或者用高阶武器打他,那都不会触发。可若是用一般品级的召唤武器、或者拳脚伤害他,并让他觉得很害怕,就会有很多道光剑就会从他身体里爆发出来。这也是”他说到此处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说完,“这也是顾茫在落梅别苑那么久了,也没人能真的把他怎么样的原因嘛” 慕容怜怒气难消,恨恨地盯着桌子对面顾茫,“这是什么愚蠢可笑的阵法” 那公子摇了摇头“顾茫以前是术法鬼才,当初他不知自创了多少咒诀,很多都极其无聊,除了能讨姑娘傻笑,其他一点意义都没有。这个,或许也是他早些年创着玩的。”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想起来了。 修真学宫的藏书阁中至今还存有一些顾茫少年时涂改过的卷轴,上面写着些乱七八糟的小法咒,什么冷菜迅速变热的,可以在一炷香的辰光把自己变成一只猫的,还有能变出一团在冬天揣进怀里暖身的火,诸如此类。其中流传最广的是一个名为“将军说的都对”的法咒,传说顾茫早年在军中总爱逃那些冗长又无聊的军会,为了不让统帅发现,特意琢磨出了这种术法,能够将一块木头点化成自己的模样坐在原处听将军废话,自己则逃之夭夭,不知去哪里快活逍遥 “这么一想,还真有可能。” “也是哦,防拳脚不防法术,简直是荒谬嘛,一看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护阵。” “顾茫这家伙就是喜欢乱七八糟瞎折腾。不过还真是给他歪打正着,这种无聊的小法术居然还保护了他。”有人笑了笑,“不然的话,他早就该被弄死在床上了吧。毕竟在重华想睡他的人恐怕不少,可惜一直就没人能破了这道阵。” 岳辰晴在旁边听了,挠了挠头嘀咕道“靠,这什么阵高岭之花阵” “得了吧,顾茫高岭之花”另外一个小公子笑起来,压低声音和岳辰晴开玩笑道,“这干脆编副对联算了。” “顾茫高岭之花。”岳辰晴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下联是什么” “墨帅浪荡风流。” 岳辰晴拍腿大笑“哈哈哈哈虽然根本就不对仗,但是” “笑什么”蓦地被慕容怜打断了,慕容怜恼羞成怒道,“没规没矩,当心我给你爹小鞋穿” “我没有我哪敢啊。”岳辰晴忙道,“顺便提一句,只要望舒君能开心,别说给我爹小鞋穿了,就算给我爹女鞋穿都没关系” 慕容怜瞪了他一眼,想到今日夜宴威风不得,反而还落了一道伤疤,拂了一张尊面,心中难堪,于是转头恨恨道“还不快来人” “听凭主上吩咐” 慕容怜一拂衣袖,点了点顾茫“把这头蠢猪带下去。我不想再见他。另外给我从落梅别苑再调几个懂事聪明伶俐的来。至于惩罚” 他磨着牙根,余光瞥见墨熄的脸。 不知为什么,墨熄在看到那阵法之后神情就有些古怪,还往顾茫的颈侧看了好几眼。 “墨帅你就没话要说” “”墨熄回过神,把目光从顾茫身上收回来,双手抱臂,冷淡道,“望舒君不是打算成人之美,把顾茫割爱给我么。” 慕容怜一怔,随即颇不要脸地说“说说而已,君上谕令由我来处置他,哪儿能随意易主” 墨熄原本也知道他这人不会讲话作数,什么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对慕容怜而言简直是放屁。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荒唐儿戏,君上的旨意,如果没有君上自己收回,任何人都不能擅自改动。 于是抬眸迎上慕容怜咄咄逼人的目光,说道“即是这样,望舒君的人,望舒君自己处置就好,又何必问我。” “既然你这么讲了。”慕容怜嗤笑,转头吩咐道,“带下去,赏他八十鞭,克扣他饮食一个月。”顿了顿,阴鸷地补上一句。 “饿死也是自找的。” “” 顾茫被押下去了,望舒府上的奴仆过来把狼藉一片的案几收拾干净,重新布置几道新菜,夜宴重开。 一片议论唏嘘中,唯有墨熄没有说话,在周围觥筹又起的时候,他重新抬眼,目光复杂地看着顾茫被带下去的地方,手指在没有人瞧见的暗处缓缓捏紧。 墨熄不爱饮酒,更讨厌宿醉。 但那天从望舒府回来之后,他坐在自家空幽的庭院中,拍开了一坛陈年佳酿,一觞一盏,独酌直至见底。他看着吴钩当空,云开雪霁,他忽然问侍立在身边的管家“李微。你跟了我几年了” “回主上,七年。” 墨熄喃喃“七年” 七年前,他追击投敌的顾茫,深入敌营,被顾茫刺了胸膛,命悬一线。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李微就是在那个时候奉了君上的命令来羲和府照看他的。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墨熄不甘心地想,所以,自己是究竟因为什么而放不开,又是因为什么,而忘不掉呢 酒喝多了,未免有些醉意。他不愿意失去理智,所以李微欲再给他斟上的时候,他摇了摇头,表示不必了。李微应了美色当前而不乱,美酒当前而不醉,在欲望面前能真正做到收放自如的人并不多,墨熄是其中一个。 “你觉得,我和顾茫怎么样”墨熄忽然问。 李微愣了一下,犹豫道“不太配” “两个男人你说什么配不配,我看你也喝多了。”墨熄瞪了他一眼,“重新说过。” 李微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哦,您二位的关系么人人都知道不好呀。” “那以前又如何” “以前”李微琢磨了一会儿,“以前我也没有福分侍奉在主上身边,但我听说主上和顾帅是学宫师兄弟,也是军中同袍,帝国双帅,还有就是唉,不知道,其他我也想不到了。有人说您和顾帅那时候挺熟的,也有人说顾帅是阳光普照,跟谁都暖,所以可能与您也并没有那么熟,差不多就这样。” 墨熄点了点头,不置评价。 师兄弟,军中同袍,王国的两位帅将。 这是大部分人对于墨熄和顾茫关系的印象,好像没什么毛病。 李微好奇地问了句“那实际上是怎么样的呢” “我和他”墨熄居然很浅地笑了一下,垂着长睫毛,那笑痕里藏着点什么苦涩的东西,“不好说,说不好。” 顿了顿,慢慢道“也不该说。” 重华没有人会相信,顾茫对于曾经的墨熄而言,就像清泉之于一个行将渴死的旅人。 在遇到顾茫之前,墨熄有抱负,有担当,意志坚定,困苦不畏,但他心中更多的其实是恨。 少年时,他曾经那么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可他得到了什么呢父亲战死,母亲背叛,伯父祸乱,仆从一个比一个会看眼色,嘴上称他为少主,却都在替伯父做事。他周遭四顾,竟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 当时他并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做的太不好,才会受到命运这样的苛待。 他就是在那时候遇到顾茫的。 那时候的顾茫那么善良,那么正直,哪怕只是个奴隶,有着卑微到尘土里的身份,他也从来不去怨恨什么,从来不去指责什么,墨熄一开始跟他伏魔除妖的时候,脾气不好,没少冲撞他,但顾茫都笑嘻嘻地包容了他总是在体谅着别人的不容易,尽管他自己已经过得那么辛苦。 他总是在努力地呼吸着生命中的每一丝善意,然后拼命开出一朵小小的花来。 冒充慕容怜买药一事,他明明知道会被责罚,甚至会失去在学宫修行的权力,却还是执意做了。而事发后,跪在学宫的忏罪台上,顾茫什么都不辩解,只涎皮赖脸地说自己是觉得好玩。 可哪有奴隶会为了好玩葬送自己来之不易的出头机会 分明是因为他亲眼看到那些村民常年为瘴疫所扰,病痛缠身。 他觉得不忍。 但是他太卑微了,卑微到连用最低的姿态,最轻的声音,低低说一句“我就是想救人”都会被无情耻笑。哪怕他把滚烫的胸腔生生挖开来,让他们看到他快要难受到死去的心,他们也只会讥笑他的热血,怀疑他的善良,讽刺他的不自量力,嘲笑他颤抖的真心。 他都知道。 所以他不辩。 人都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自己都这幅境地,一个望舒府的小奴隶,不去忧心自己下一顿该吃什么,该怎么讨主上欢心,却去挑这救死扶伤的担子好一个不自量力的丑角。 可也就是他当年的那一份不自量力,那一颗流着热血的炙烫的真心,将本已对人性失望透顶的墨熄拉了正道。 “主上。”恍神间,李微在身边劝道,“夜深露重,您该去歇着了。” 墨熄没有马上应答,他的手仍撑在眉前,扶遮眼,听到管家的声音,他稍侧过脸,手指微微颤了一下,似乎在擦拭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声音低缓,很轻地道了句“李微。” “在。” “你说。”他沉吟道,“顾茫有没有可能根本不曾失忆他是装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脏兮兮的祸水 李微愣了一下“什么” 墨熄依旧没有抬眸,深邃的眉眼都在手覆压的阴影里,低沉的声色带着鼻音“或许他还记得一些事情,他的心智根本就没有完全损坏。他装的。” “这怎么可能”李微大睁着眼睛,“顾茫的病症是神农台确诊的,重华最好的姜大夫也来替他诊断过,他的灵核碎了,魂魄丢了两个,头脑坏了,他觉得自己是一匹狼” “你见过宁愿自己受伤也不肯伤人的狼吗” 李微惊呆了。 是他的错觉吗羲和君的眼眶竟然有些湿红。 “主、主上何出此言啊” 墨熄合了合眼眸,他的怒火并不是针对李微的,他只是真的不愿再听到类似于“顾茫什么都不记得”这样的话了。 “在望舒府。慕容怜给了他两个选择,是断我一条臂膀,还是划他自己的脸。”墨熄转过头,望着树影摩挲,半晌,喃喃道,“他选了后者。” 李微“” “你告诉我,什么狼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李微心道,告诉你我告诉你啥啊你看你那暴脾气,我要说顾茫或许是压根就没听懂望舒君的问题,你不得跳起来踹死我啊 打那天开始,墨熄就有点魔怔。 虽然李微后来趁他心情还行的时候,委婉地跟他表达过类似“顾茫现在脑子是真的不好,很多词他都听不懂,跟他沟通就和三岁小孩一样,有时候一句话得重复好几遍”,但墨熄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一点微弱的希望。 最后李微没办法,说“那主上您要不去和神农台求证一下吧。” “” 神农台有很多慕容怜的人,墨熄并不想去。 李微又献计献策“那您去御药馆,问问姜药师吧。” 姜药师是个高冷且刻薄的人物,墨熄对他并没什么好印象。但最终还是捱不过心中煎熬,前去拜会。富丽奢靡檐牙高啄的药王府外,小童诚惶诚恐地说“羲和君,我家姜掌柜出门采药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掌柜去期不定,或天,或月。” “他说自己去哪里了没有” “掌柜采药,会跑五湖四海。” 墨熄甚是无言,看着那小童摇头晃脑作答的样子,只得点了点头,转马回府了。 或许是因为执念太深了,成天在琢磨顾茫的事情,这天晚上,墨熄睡下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竟又模模糊糊地回到了多年前,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一刻也等不及想去表白的那天。 正值寂夜,是塞外边关。 他很年轻,只二十不到。那时他还并不是威震四海的羲和君,顾茫也还压在慕容怜名下没有声名。 他们与燎国激战,死了好多人,墨熄收拾同袍遗物的时候看到了一封血迹斑驳的鸿雁情书,他捏着那封还未来得及寄出的书信,怔怔看了很久。 墨熄家门不幸,自幼见到的都是尔虞我诈,背叛利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炙热的、真切的爱情。 战死的修士是个糙汉子,平时连书都不爱看的人,却在烽火硝烟里认认真真逐字逐句地写了那么长的一封信,信中不聊战争苦楚,不谈功勋立业,只讲姑娘眉梢的一颗痣,庭中栽的一丛新苗。 明年繁花烂漫时,小嫣清唱我吹箫。 拙笨的、甚至不那么工整的诗,却温柔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居然是由那样一个粗笨汉子写就的。 他写的时候,眼前是真的浮现了来年凯旋后,与那个名叫小嫣的姑娘在手植的花丛前吹曲弹唱的情形罢。 最后却只剩了这一张血迹已干的信。 墨熄无法表达自己当时内心究竟是一种什么感受,他在榻沿坐了很久,手里攥着这封信。 明年繁花烂漫时,小嫣清唱我吹箫。 如果今天死去的人是他,他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呢 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但他并不以为意,直到许久之后,才蓦地反应过来他霎时愣住了,背心一片冷汗胸腔里像忽然点起了一簇火,照的一切霍然通透。但又好像那一簇火其实一直都在他内心深处默默地照亮着他,舔舐着他,煎熬着他。 只是他从前没有发现,不明白自己那些压抑着的感情是什么而已。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的野火却越烧越热,有什么坍塌了,有什么又轰然立起。 营帐外有死了兄弟的修士在哀哭,又隐隐的埙声和寂寂的风声。 他攥着手里的那封薄纸。明天谁又会死呢 明天谁的心事又终成血污。 他忽然再也无法克制心里的那种冲动,猛地一撩帘子,正撞上进来给他疗伤的药修,那药修吓了一跳“墨公子” 墨熄不回答,他大步走出帐外,步子越来越快,把那封染血的信收在袍襟里,他会把它带回去给那个信中提到的“小嫣”,然而他现在急着要去找一个人,他忽然变得那么急,好像如果不说,明天就再也没有机会开口,死亡就迫在眉睫似的。 “墨公子墨公子” 白袍广袖的疗愈修士追出营寨,朝他喊道“墨公子,你胳膊上的疮口” 但他没有理会,不想管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伤,他只身奔出营外,召来灵马,一骑纵马向前。 胡风朔雪迎面拂来,身后是守备营的鸽群唼喋,那细碎的声音被他越抛越远。他的心中攒着一团热血,想要找到正在值夜的顾茫倾说。他能感受到自己怦怦的心跳,焦灼如火燎烟熏的内心,明明朔风寒雪,却连掌心都是微微湿润的。 “顾茫呢” 来到北军营中,他还没下马就着急地喘着气问戍军的修士。 “我找他人,他在哪里” 那修士见他风风火火,吓了一跳“墨、墨公子可是有急报” “有什么急报,我见个人就非要有急报吗”口中呼出炽热的白雾,语气愈焦躁。 “那您” 修士目光刮了一下墨熄受伤的胳膊,犹豫片刻,没有再问下去,但墨熄已然明白他的意思那您无事不好好休息养伤,迎风冒雪地,从南军跑到北军来找一个无名小卒做什么 墨熄太焦急了。 也太冲动。 他刚刚弄明白了一件事情,一件很重要的,困扰了他很久的事情。他必须要找到顾茫,如果不立刻找到顾茫的话,仿佛满腔热血就会在这一夕之间被熬干烧尽。 他的性子原本就说一不二,认准了要什么就必须把什么攥在手里,那时候又年轻,根本没有体会过情爱的苦涩。 他甚至根本没有考虑后果,没有去想人伦道义,没有去思考是否会被拒绝。 他什么都不懂,就这样冒冒失失揣着一颗真心,冲动地来到顾茫的营帐外,站在那军帐前,手指微微颤抖着,他的血越来越热,心跳越来越快。最后喉结攒动,深吸了口气,“哗”地掀开了帘门。 “顾茫” 一个长相周正的攻伐修士回过头来,是顾茫当时的好友陆展星。 陆展星也是慕容怜的侍读,从小与顾茫一起长大,性子很乖张。他这会儿正在营帐内边啃水果边看剑谱,见了墨熄,愣了一下“墨公子” “” “你怎么来了” “顾茫呢” “你找他啊。”陆展星啃着汁水饱满的梨子,忽然眉飞色舞地就嗤嗤笑开了,“今晚怎么一个两个都找他” “谁还找他。” “哦,没谁,就几个我们的朋友,找他出去附近村里玩儿,墨公子你不认识。我本来也要去的,结果腿还没好透,就懒得跑” 陆展星絮絮叨叨的,墨熄心中的那种焦躁又更甚了,他微一咬下唇,问道“他去哪里了” 陆展星笑着开口,准备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可是就在墨熄即将梦到当年的那一句答案的时候,却感到一阵疼。 似乎是心脏本能地想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再痛下去,所以沉重的黑暗忽然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压碎了那个回答。梦境像最脆弱的尘埃般被吹散了。 黑色越来越深,梦越来越沉,也再没有了任何声响。 最终天地虚无。 一切都归于静。 第二日,墨熄在庭院鸟雀的啁啾声中醒来,他慢慢眨着眼睛,逐渐恢复清醒,仿佛从一场破碎镜花水月中泅渡上岸。 “顾茫” 他困囿于梦境的余韵中,抬起手,只觉掌心微热,竟还有细细的汗沁,年轻时那种烧灼的心情似乎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可梦的内容却已逐渐模糊了。 “主上。”见他醒了,李微小趋而至,躬身道,“长丰君一大早就差人送来了一些礼物,正暂搁在花厅中呢,主上您看是否要收” “长丰君” 刚睡醒,又梦到那样令他怅惘的往事,饶是英明神武的羲和君一时也有些缓不过神。过了一会儿才揉着额骨微蹙着眉想起 那是一个落魄的老贵族,如今地位虽在,却已是名存实亡。长丰君已经很多很多年不曾与其他人家往来了。 墨熄有些起床气,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问“他忽然给我送礼干什么” “没详说。” 墨熄是清正惯了的人,顿了顿说道“那你给他退回去吧,就说心意我领了,非节非庆,东西不要。” “是。” 待墨熄洗漱着装毕,走到花厅一看真是夸张,珍珠翠玉,绫罗丝锦、法器灵药等大大小小八抬礼箱,看得他眉头直皱,把正在忙碌的李微叫过来。 “长丰君是不是犯事了” “啊”李微愣了一下,“没有呀。” “那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李微心道,长丰君最近好像是因为女儿的事情开罪了修真学宫的不少贵胄,有几位还是势头正旺的大家族。这个时候给羲和君送礼,显然也是想探探情势,看能不能巴住这位刚刚归城还一无所知的大统领。 不过李管家还是很聪明的,他知道几个家族内的事情还是不要卷入为妙,于是道“这个连主上都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墨熄愔愔地将那些东西又扫了几遍,仍是琢磨不透对方的意图,干脆也懒得再管。只整了整袖角,说道“我出门了,中午不回来,你让厨房不必备膳。” “哦”李微应了,却不禁抬眼偷偷瞅了墨熄一眼。 主上这些日子不太对。 好像打从望舒府回来之后,哪怕没有朝会军务,也每天雷打不动地往外面跑,有时候跑半天,有时候跑一天,有时候干脆深夜才回来。还不让侍从跟着。 看这端倪,怎么瞅怎么像再跟某位佳人私会啊 此念一出,李微差点把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不不不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前有梦泽,后有宴平,更别说其他名门淑媛妖艳贱货,统统都试过要融化过羲和君这一尊清高冰冷的男神,但至今仍无人能够做到。 李微暗忖,要是羲和君真能干出那种瞒着所有人和姑娘约会的事情,那对方该是怎样一个手段卓绝的祸水红颜啊。 墨熄沉着脸在街角的茶摊落座,要了一壶阳羡茶。茶很快就端上来了,配着的还有些干果蜜饯,墨熄慢慢喝着,秀长的眼尾时而目光流转,看向对街。 对街就是落梅别苑的后院莲池。 而那个脏兮兮的“祸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前些日子,顾茫几乎每天都会在这里发呆,什么也不做,就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浮桥上,不出声地立着,盯着莲池里的鱼看。 那张脸茫茫然的,像下过一场铺天满地的大雪。 一开始墨熄不知道这些鱼有什么好看的,直到有一次,他发现顾茫试图伸手去捉一条鱼鱼当然没捉到,于是这人蹲在岸边,呆呆看着锦鲤摇曳远去,喉结滚动,咽了咽口水,眼神逐渐有些发直。 墨熄才明白,他这是饿了。 慕容怜那天说要克扣他一个月的饭菜,如今算来已有十余天。于是委屈极了的顾茫居然想自己捉鱼吃 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打那天起,顾茫一直就没出现过,墨熄每日都来,却再没瞧见过他蹲鱼的身影。 今天也不例外。 慢慢的,茶已喝至见底,又请摊主添了壶新的,再坐了许久,却也不见顾茫。 这人已经连续五天没出来了,莫不是落梅别苑里又发生了什么 墨熄这样想着,脸上虽仍淡淡的,但心里却开始有些焦灼。他隐忍着,将盏中最后一点阳羡茶喝完,却淬不灭那心火。最终还是起身,向对街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咒印 哗哗。 落梅别苑外的低阶修士扫着白玉青石上的桐木落叶。 忽然一双黑皮军靴出现在视野里,修士手上的动作停住,眯着笑抬起头来婉拒“客倌,天色还没暗呢,咱们别院是戌时开门,您看要不要稍微再晚” 话还没说完,就在看清来人的脸时蓦地睁大了眼睛,骇得连扫帚都掉在了地上。 那修士瞠目结舌“羲、羲和君” 墨熄军服挺拔,衣襟重重交叠,缘领一丝不苟,再正经不过的君子模样。说道“我找人。” “”那低阶修士的下巴都要惊掉了。 这里是落梅别苑,而羲和君那是人尽皆知的清心寡欲。他居然会主动要来花楼找人太阳是要从西边出来了么 墨熄面若寒霜,眼神愈发瘆人“你看什么。我不能进去” “不不不。”小修士慌忙引着他进去,“您请、您请。”接着又磕磕巴巴问,“羲和君要找谁” 墨熄沉默一会儿,把脸侧过去,面无表情道“顾茫。” “哦哦原来是找他啊”小修士反应过来,陡然松了口气。 羲和君逛花楼虽然匪夷所思,但是羲和君找顾茫却是情理之中。毕竟他俩这么深的冤仇,羲和君心情不佳了,过来找人出出气,那也是十分正常的。 墨熄跟着小修士顺利进了落梅别苑,小修士一边走,一边和墨熄说道“羲和君,顾茫在后院那个很脏的废屋里,你一会儿进去了可留心些衣裳,莫要碰脏啦。” 墨熄皱起眉头“他怎么会在那里” “呃,这个说来话长。之前望舒君不是给他降罚了么于是我们就让顾茫在院子里做苦力,劈柴什么的。不过前几天他大概是饿惨了,居然半夜跑去伙房偷肉包吃。” “然后如何。” “本来偷一两只也没事,不会被人发现,可他偏偏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一口气吃了整四笼,等厨子去看的时候,他还在里面抱着包子啃。那厨子当然不乐意,冲上去就要跟他算账。结果” 墨熄扫了一眼他忽然畏惧的样子,说道“是不是厨子朝他动了拳脚,触发了他身上的剑阵” “哎是呀,羲和君您也见过那个阵吗” 墨熄没有答话,眼底反倒是有些模糊不清的光影流淌了过去,他睫毛动了动,垂遮而落。 “那个厨子打骂太过啦,顾茫反抗得厉害,剑阵触发后,他因为没有回避及时,被割得浑身是血。”小修士搓了搓手背上的鸡皮疙瘩,“哎哟,好几百道口子啊,也是怪吓人的。” 墨熄沉默片刻,问“人没事” “没事没事,那剑阵不霸道,虽然口子多,但都是皮肉伤。”顿了顿,又道,“其实羲和君不用担心,那厨子也是个燎国抓来的狗贼。他和顾茫打起来,那也算是狗咬狗。” “” “出了这事儿之后,嬷娘就很生气,把顾茫关去了柴房。原本咱们每天给他一只窝头,但是嬷娘说,接下来要更狠,每日只给碗粥,让他好好吃些苦头。”小修士顿了顿,“羲和君,要不我干脆让人把他给您绑来吧他那个阵太危险啦。受伤的厨子现在还躺在房里,浑身裹得像粽子,估计一俩个月都下不来床呢。” “不用。”墨熄脸上看不出神色,停顿一会儿,说道,“我自己去找他。” 由于无需接客,顾茫在落梅别苑最寒碜的小屋里待着。 都说“孤狼难活”,顾茫的身体很大程度上被淬炼得和野狼很像。他怕孤独,常常自言自语,落梅别苑里的人瘆得慌,于是干脆给他弄了只黑狗当伴。 那黑狗此刻就坐在那小破屋的门口,一见到生人靠近,立刻发了疯似的狺狺狂吠,墨熄目如刺刀,看了它一眼,那狗愣了愣,立刻就蔫了。 “羲和君,这狗怕你哎。” 废话。他杀过那么多人,一只狗而已,又怎会对付不了。墨熄黑军靴踏过几级石阶,然后一把撩开厚重的门帘,目光扫过那狭小的暗室。 和别苑其他地方的奢靡布置不同,这间小屋四壁清简,除了一堆柴草几个破罐再无其他。 顾茫犹如野兽,在昏暗的角落里蜷作一团。听见有人来了,他动了动耳朵,抬起头无声地望过去。 陪同过来的小修士忙道“羲和君,您小心些,他现在对谁都有敌意,反抗劲儿大得很。” 墨熄却好像并不在意,只很浅地点了下头,说“你下去吧。” 小修士有些犹豫,虽然望舒君总说弄死顾茫没关系,不过谁都知道望舒君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如果顾茫真的死了,他们所有人大概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看墨帅那么恨顾茫,该不会等到月黑风高把人大卸八块吧 墨熄道“我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小修士见他眼神郁沉 ,不敢再说什么,只得低头道“是。” 等那修士退下之后,墨熄松开了撩着帘幕的手,厚重而肮脏的布帘子在他身后落下,屋里霎时陷入一片黑暗,这里甚至连一盏烛灯都没有。 黑暗中,唯独顾茫一双清亮亮的眼睛在闪着光。 墨熄皱起眉头,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他这双眼睛是怎么回事 一抬手,一团火焰刹那在掌心中亮起。墨熄燃着那团火,然后向那两点荧荧光亮走过去。 顾茫被关了五天,神智已有些混乱,加上太久没有见过这般刺眼的光,他喉咙里先是发出低沉地威胁声,发现对方没打算停下脚步,便像受伤的动物般试图逃离,可是他实在太虚弱了,还没爬起来走两步,就又踉跄跌倒在地。 墨熄在他面前站定。火光终于流泻在了顾茫狼狈不堪的身形上。顾茫见逃跑无望,干脆又转过头来瞪着他 果然不对。 之前两次见面,因为灯烛暧昧,情绪波动又大,所以墨熄其实并没有太仔细地看清楚顾茫的脸。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顾茫的眼睛,竟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记忆中那双总是带笑的黑眼睛不见了。取代而之的,是一双湛蓝的瞳眸,幽暗中散落着些荧光晶点。 那是一双不折不扣的雪狼的眼。 虽然知道燎国对顾茫进行了兽类的结合重淬,但亲眼看到狼的征兆取代了自己曾经熟悉的东西,墨熄的手还是颤抖了。 他猛地捏住顾茫的下巴,死死盯着那双海水般的蓝眼睛。 是谁 这是谁 他另一只手的火焰因为主人的暴躁而闪得愈发厉害,光芒几乎发白,照耀着顾茫的面容。而他的目光便像刺刀一般狠戾地刮过顾茫全身。 或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灼痛砭骨,顾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又挣扎着踉跄往前行了几步。 墨熄厉声喝住他“你给我站住” 火球悬空,一只手已紧攥住了顾茫的臂腕。 他的势头太凶猛,顾茫这回是真受了刺激,只见得几道炫目蓝光闪过,剑阵再次触发,数十柄无形光剑从顾茫体内刷地爆裂而出,所有剑刃齐刷刷掉转刃尖,迅速刺向墨熄,眼看就要血花四溅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奇怪的事发生了。 那些剑光一碰到墨熄,竟都化成了晶莹羽翼,缓缓飘于地面 顾茫呆愣当场。而墨熄却像早就知道剑阵对自己无效似的,臂上用力,一把将还在发懵的人重新带了回来。 “”顾茫又呆片刻,猛地意识到自己被制在一个坚实的怀里,连忙开始手脚并用踢踹挣扎。 墨熄怒道“你别动” 听见他近在咫尺的声音,顾茫倏地抬起头来,竟是加倍的惊慌失措,显然他知道剑阵对自己而言是最后一重防御,剑阵失效,就等于孤狼失去了仅剩的爪牙,只能任人宰割他在这个压抑着怒气的男人面前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别”他终于开口了,微微发着抖。 墨熄胸膛起伏,低头看着怀里的男人,恨得咬牙道“别什么” “别”他先前就丧失过言语能力,此时受了惊,吐字竟又开始生涩缓慢,“杀我” 墨熄“” 那双湛蓝的眼睛闪着兽类哀哀的色泽,他那么费力地,那么笨拙地恳求着“我” 嘴唇慢慢开合着“我想活” 心猛地一颤。 墨熄对上他那种被逼到绝处的眼神,胸腔的伤疤仿佛又剧烈地抽痛起来。 “我想活啊只要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又有什么不好墨熄你懂我吗啊如今这样我根本活不下去我不安啊我梦里睡里都是那些死人的脸清醒着我根本活不下去你知道那种每天每夜都想要去死的痛苦吗你根本不知道” 在顾茫真正堕落前,曾那么一次,他朝他那么疯狂又失态地怒吼,目眦欲裂,碰碎杯盏,鲜血横流。 墨熄明白他的痛。 但是有什么办法他那时候只能由顾茫这样喝醉了大吼大叫大声嚷嚷,陪着他,等着他慢慢恢复,疮疤慢慢变好。 顾茫确实酒醒之后就没有再嚷过了,但不知为什么,墨熄总觉得那之后的他虽然还是笑着,笑容里却隔着什么东西,让他看不清。 后来,墨熄被君上派出帝都,临别时顾茫又请他喝酒,笑嘻嘻地说自己要去做个坏人。他那时候不信。 可等他回来的时候,顾茫已然堕落,醉死在青楼幻梦里,变得面目全非。 再不久之后,顾茫就叛国了。 他的伤疤其实一直就没好过,在心里,一道添一道,新伤叠着旧伤。 想活。又每日每夜都想要去死。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万劫不复着。 蓝眼睛的顾茫小声地,哀哀地。是动物本能的求生欲“我想活” “”墨熄闭了闭眼睛,“我不会对你动手。” 怀里的人仍在微微发抖。 饿得惨了,饿得颧骨都凹陷了,黑色的微长的额发垂落在脸侧。 他一直盯着墨熄的脸看,墨熄也就这样一直让他看着,看了很久。顾茫的颤抖才微微止歇了。 可是墨熄胳膊一动,他又立刻睁大眼睛,眼珠不安地左右动着,似乎想逃,又似乎知道逃也没用。 “是我。” “” 明明之前那么失望,那么憎恨,那么纠葛,那么心绪难平。 可是真的看到他惶然无措时,内心的风波竟又像暴雨暂歇般寂静了。他并没有如预想中的,去揪住他狠狠地责问他折腾他欺辱他。 “你还记得我吗” 顿了顿,不知在坚持什么似的又补上一句“不记得就算了。” 顾茫一直没吭声,就在墨熄因为他的沉默而又渐渐浮躁起来时,顾茫忽然道“你嫖过我。” “” “你听着。”蓦地心头火起,墨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以后这个字,别在我面前说。我那天来找你是来找你谈事情。而不是不是”嫖这个字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的。墨熄脸色青黑地扭过头去,最后干脆生硬道,“你记住是谈事。” “谈事”顾茫喃喃着,终于些微地放松下来。只是眼睛仍捕捉着墨熄脸上所有的细微情绪。 最后,他慢慢问“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顾茫心绪未缓,还是不像重逢那晚一样能够平静而通顺的说话,他是真的饿怕了,打怕了,所以一时间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词,“我的剑不见了。我打你,打不到” 墨熄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脸色慢慢变得地阴沉低冷。 “为什么” “” 为什么 那天在慕容怜的筵席上,有人感叹,顾茫的剑阵虽然奇妙,但世上却再没有知道其中的秘密了。其实他没说对。 那天,就在筵间,其实就有一个人,他不但深杳此剑阵的秘密,还清楚这种阵法当初是为什么而创的。 那个人,就是当时一言不发的墨熄。 墨熄盯着顾茫的脸,仍是一手禁锢着顾茫,不让他乱动,另一只手却松开顾茫的下巴,沿着颈侧慢慢往下滑。 最后,粗粝的指腹停在那个莲花剑阵咒印上。 墨熄不出声地俯视着他,抚摸着他的脖颈,眼瞳竟有些发红,好像下一刻就会恨得俯身一口咬住那个莲花咒印上,咬破顾茫的皮肉血管,让人死在他怀里似的,似乎只要这样做了,这个人就再不会骗他,再不会叛他,再不会教他失望。 才就乖了。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偏执,底下压抑的情绪也太痴狂,顾茫觉得不对,目光游离,嘴唇也微微颤抖着,似乎在低声喃喃着什么。 墨熄终于缓慢而低沉地开口了。 “你不要再念了。” “” “你再怎么召唤,它也不会奏效。” 顾茫愕然“你知道” “我知道。”墨熄的视线从莲花上移开,慢慢地、深深地,埋入顾茫幽蓝的眼睛里。 “这个剑阵除了自行触发,若你真的想要它出现,只要诚心请求,也可以暂召它出来。” 顾茫的脸庞霎时更苍白了,他睁大了眼睛。 墨熄神情很复杂,像是极深的恨陷入了极深的纠葛,天罗地网,他不知自己该如何是从。 “但是,如果我不允许。它是不会出现的。”墨熄顿了顿,眼底的颜色愈发深了,他唇色淡薄的嘴唇一开一合,缓慢地叙述着。 “因为它不但听你的话,它也听我的。” “它的主人不止是你。” 墨熄每说一句,顾茫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到最后几乎已变得和一张单薄的纸一样,呆呆地看着墨熄近在咫尺的脸。 “为什么” 墨熄低头看着他,呼吸低沉,虽不愿过多流露情绪,但此刻眼里的疼痛却再也无法遮盖,他睫毛颤了颤,喉结微动。 “顾茫。”他微顿,闭上了眼睛,“你是真的都忘光了么。” 顾茫睁大着眼睛,海水一般透蓝的瞳眸里映着墨熄清俊的脸。 “你它挡不住你。”他喃喃着,脸上是兽类的警觉,“它为什么听你” 墨熄的神情说不出是冰冷还是痛楚,他嘴唇启合,字句寒凉“它当然听我。” “” 寂静。 墨熄合了眼眸。 而后像压抑着的熔流终于裂地,倏尔睁开,眸子已是烧的一片猩红 他忽然遏制不住般地怒道“它当然会听我因为你的印,用的是我的血,因为你的印记是我打下的因为因为创造这个阵法的人根本不是你,是我” 顾茫显然是没听懂。 但他看得懂眼前这张脸上的愤怒与伤心。他睁大着眼睛,呆呆地看着这个并不熟悉的男人。 男人的神情太复杂了,好像沉积着十余年的爱恨,压抑着十余年的苦楚,最后又爆发着十余年的绝望。 他忽然抬手,几乎是粗暴地扯开自己交叠得肃穆规矩的衣领,露出修长赤裸的侧颈。墨熄眼神里淬着寒光,浸着冰火,他咬牙切齿地。 “你看到了吗”眸中寒光虽锐,却是湿润的,“这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咒印。你的血你干的” “为你打下的” 他说着,蓦地把顾茫一推,好像忽然不愿意再碰到他,不愿意再理睬他似的。 墨熄以手遮额。 他的尾音哽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等你 顾茫怔怔看着这个人,犹豫与警觉,茫然与困惑在他的眼眸里走马而过。 最后他上前去,试探着,抬手碰了碰墨熄的脖颈。 墨熄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眶微红地瞪住他。 他的呼吸因心绪激动而有些剧烈,衣襟微敞,脖子上的莲花咒痕一起一伏,在动脉处鲜活地搏动着。明明是没有经过任何邪魔淬炼的人,此时的神情竟也和兽类无差。 “做什么。” “我”顾茫怔忡地,“可我不认识你” “” “为什么你也会有” 墨熄被猛地刺痛,自尊与愤恨让他变得那么狠戾,他一把打开他的手,厉声道“我从来就不需要这种东西,是你非逼着我。” “”顾茫仰头看着这个理智倾覆的男人。 在这个无人窥探到的昏暗柴房里,在顾茫面前,已当而立的羲和君失控的像是昨日少年。 “一直以来都不都是你吗。”墨熄胸腔震鸣,眼尾都有些红了,“是你来惹我,是你来找到我” 失意时。 得意处。 或穷或达,或前途未卜时。 都是你灿笑着主动走近我的身边。 “是你让我相信” 相信这世上还有无所谓其他的情谊,还有一个人会不计回报地对另一人好。 相信这浮世还有纯善,还有真诚,还有九死不悔的赤子丹心。 “是你把我拉了回来” 墨熄真的失去理智了。他压抑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等到了这一天,不就是为了问顾茫一句真话吗 他不就是想看看顾茫的心里到底都装载着些什么吗 为什么连这一点解脱都得不到。 被欺骗,被抛弃,被背叛。 说喜欢是假的,说愿意是假的,说不会离开是假的。 什么都没了,最后只有脖颈上这两道莲纹,印证过去他们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印证自己年少时那么蠢那么无所保留无所畏惧也无所犹豫的真心。 印证当时的那个无知于情网的少年。 蠢到想把心都掏给他。 蠢到以为一切誓言都能成真。 蠢到今天蠢到今天都仍会觉得痛。 太过激动的心绪让他头脑嗡鸣,眼前更是一阵一阵眩晕。 墨熄看着面前的顾茫,这片眩晕中,视野开始逐渐枯焦,变得并不那么清晰。 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站在船舷甲板上的那个青年。那么远又那么近,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逆着海风,披着黑色的衣袍,腰上缠绕绷带,头上帛带歪斜,冷笑着说。 “我真会杀了你的。” 墨熄一把攒住他,将他抵到墙上,竟是不分今夕何夕“是我知道你会杀了我。你不是已经刺过一刀了么为什么在望舒府你不肯再刺第二刀下去” 他知道自己失态了,知道自己这么做很可笑。可是一个一直在死死压抑着自己的人,一旦失控爆发,又怎么收得住呢。 更何况墨熄一直以来更想要的,终究都只是这一个回头。 一个答案而已。 “是你让我信最后你又让我不信” “你说我没有什么在乎的,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所以我无所谓”声音轻下来,竟终是哽咽,“但你知道你走上那条路之后,我失去了什么吗” 你知道我失去了什么吗 墨熄蓦地侧过脸,低下头,缓了一会儿,唇齿间淬出两个字来,被恨意碾得破碎支离。 “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根本不是我。” “” “是你自己。” “” “我恨不能把你” 忽地失语。 因为顾茫忽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犹犹豫豫地,捧上了他的脸,说“你不要这么难过。” 墨熄倏然转头,对上那双海水洗过般透蓝纯澈的眼。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难过。”顾茫缓慢地,费力地,一字一句,那么笨拙地,“别难过。” 像烧滚的即将融流的剑刃猝然浸入水里。 嘶嘶滚烟烧起,那疯狂的热度却在须臾间灭了下去。 血一点一点冷下去,理智一点一点漫回来。 顾茫望着他,慢慢地“你不是坏人” 他谨慎地说着,睫毛颤了颤,又道“我不认识你,但你不坏” “” “所以不要难过” 墨熄心里极度不适滋味,恨、躁、怒,还有别的什么,他辨不清楚。他看着顾茫那张熟悉面容,看着那双陌生的蓝眼睛。 曾经也是这个人,用又黑又深的眸子望着他,带着笑,一声一声地唤着他,说“墨熄。” “没事,你别难过。” “不管怎么样,咱俩一直都会在一起,再难熬我也会挺过来的。” “走吧,一块儿回家吧。” 一阵疲惫感忽然涌上心头,墨熄阖着眼帘,近乎是恹倦的,仿佛濒死的兀鹰耗尽最后的气力在维持倔强“我不难过。” 明明那么恨,恨不能把他掐死在自己手里。看他还能不能再逃,还能不能再骗,还能不能再离开自己。 恨不能亲眼看着他头骨碎裂,血肉横流,把一切希望和绝望都结束。 但是当顾茫小心翼翼地劝着他,请求他不要难过的时候。他却忽然想到 很多很多年以前,顾茫坐在血迹斑驳战壕边,召出他那柄可笑的而叛国后再也不曾使用过的神武小唢呐,天怒人怨地滴滴滴吹着。 那么烂的曲子,所有人堵着耳朵都骂他吹个鬼啊,哭丧啊,他只笑,笑得前仰后合,然后继续鼓着腮帮子,为战死者吹一曲百鸟朝凤,吹得那么情深意重,那么认认真真。 斜睨过眼来看他的时候,眸底却是湿润的。 顾茫是有心的。 骗人骗鬼那么多年,可墨熄知道他是有心的。 他还是想相信他那些年的事情,不会全是假的。 为了这一个结果,他可以等。 “算了。你想不起来。就算了。” 墨熄的嗓音湿润,终是这样说。 “是我多言。” “不管你是真的全都忘了,还是假的全都忘了。”几许沉默,墨熄站直身子,慢慢地,把衣襟整好,一丝多余的褶皱都没有,并遮住了他脖颈处的那一朵莲纹,“我都等。” “我等一个结果。等你一句实话。” 他的眼眶仍有点红,鼻尖也是。 顾茫怔怔地“你等我” “对,我等你。” “无论如何我都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下去。” “但你要记住,如果你再骗我,如果让我发现你还在骗我我胸口的同一个位置不能再被捅第二次。” “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周围很安静。 “”顾茫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不解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那困惑又无辜的语调让墨熄冷冷垂眸望向他,却因为眼尾未消退的红湿,而显得不似往常那么锐利。 顾茫觉察到他的目光,也抬头瞧着他,他知道这个男人明明破掉了自己的剑阵,卸下了自己的“利爪”,却没有咬断他的脖子,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欺辱他。 于是顾茫试探着问道“生不如死是要放掉我,的意思吗” 墨熄“不是。” “可你没有杀我,也没有打我。” “我不打蠢货。” 顾茫没说话,依旧瞧着他,只是忽然之间。他凑到他身边,闻了闻。 墨熄抬手止住他的鼻尖“做什么。” 顾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轻声地说“记你。” “” 记他记他什么,脸味道 还是记住他是个不打蠢货的人 但顾茫没有解释,他这个时候稍许地放下了一点点的戒心,又或许不是他想放下,而是十余天的饥饿已经让他恹恹无力。他也不管墨熄了,反正他最后的尖牙在对方面前也是白搭。 顾茫慢慢地低下头,蜷回自己的角落里,那双和狼一样在幽暗中荧荧有光的眼睛倦怠地眨了眨。 “谢谢你。”他说,“只有你愿意让我生不如死。” 一句话猝不及防坠入心里,墨熄胸腔竟陡地一酸。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这间破破烂烂的小屋,看着露出棉絮的小垫褥,还有蜷团在角落里那个人影。 “”墨熄闭目阖实,长睫毛轻微颤动。 最终还是出去,拿了一些饼和热汤回来。喂给了这个快要被饿死的人。 “吃了。” “”顾茫连忙凑过去闻,闻了之后喉头吞咽,却又踟蹰了,“但是你没有嫖” 嫖字一出,墨熄黑眉怒竖,不发一言把饼直接拍在了他脸上。 回到府邸时,已是深夜。 “主上,您回来啊您怎么了” “我没事。” “可您的眼睛怎么”怎么红了 “进了风沙。”说完抛下李微,头也不回地往寝屋走去。 在落梅别苑折腾这么久,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在床上辗转难眠,他干脆披着一件黑色裘衣立在回廊下,看着明堂里的月色。而顾茫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始终都在他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他到底是真的傻了吗 燎国送他回来,究竟是真的只为议和,还是另有居心 他竭力试图捋个清楚,可是无论他捋了多少次,到最后,他的思绪都停在那双狼一般的蓝眸子里。 “谢谢你,只有你愿意让我生不如死。” 墨熄蓦地闭上眼睛。 这之后的好一段日子,他都没有再去落梅别苑看过顾茫。 一者是因为事情多了起来,二者,落梅别苑终究是慕容怜的地盘,去多了总是不好的。 他只在一次率领禁军在城内巡查的时候瞥了一眼落梅别苑的后院,顾茫又蹲在那边看鱼了,身边还跟着那只脏兮兮的大黑狗,一切如旧。 转眼到了月末,军机署外飘起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这个黄昏寒气重的异常,军机署的人大多都早早回家含饴弄孙了,几个年轻修士也趁着天色还未完全沉下来,成群地回主城去喝酒吃肉。 墨熄正准备回府去,忽听得一怯怯的声音在他案牍前响起“羲和君,我能我能请求您帮个忙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顾茫暴走 站在面前的是署里职份很低的一个女修,约摸四十来岁,平日里总不太吭声的。 墨熄有些意外,问道“怎么了” “我方才学宫来书,说我家丫头被长丰君的千金打了,受了点伤,我放心不下,想去看看。但是我还有许多卷宗没有整理” 她说着,脸上不由地露出尴尬又担忧的神色。 “我、我求了好几个同僚了,他们都有点事,就连岳公子也和朋友在东市约了酒所以我想,能不能劳烦您” 墨熄微微皱起眉头。 他倒是无所谓帮她的忙,只是长丰君这个沉寂了好几年的名字,最近好像出现得也太频繁了点。 “伤的重吗” “听说扭了胳膊。”女修说,“虽然没有大碍,但一直哭闹不止,长老也没办法。” “那你去吧。路上小心。” 女修本来对这位冷冰冰的统领没有报太多希望,没想到求了那么多人,最后居然是他答应了,不由地睁大眼睛,颊上终于浮出些喜悦的血色。 “多谢羲和君了。卷宗的筐子都、都在那边”她一激动,话都有些磕巴,“我、我已经整理好了大半,真是不好意思,居然麻烦您来做这种小事” “无妨,令媛要紧。” 女修又道了三四遍谢,匆忙忙地走了,墨熄一个人留在军机署里整理过往卷宗。 他位高权重,以前从来不去打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此时做起来才发觉并不容易。卷宗很多,要按年份和阶位进行分类,重要的得打上封印咒,无用的则需要进行销毁。他是生手,做的很慢,当所有案卷都理得差不多了,夜色也已经很深了。 还剩最后一箱。 这箱尘封的筐箧里是署中历代修士的卷宗,墨熄一眼扫过去,在最边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垂眸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伸手取了那卷与顾茫有关的案轴,逝去轴上积灰,慢慢摊了开来。 里面有很多东西。 顾茫的出身,奴籍所属,神武,惯用招式。 墨熄一页一页翻看着,厚厚的一沓,他就这样站着,从头慢慢往后看。忽然,那些军录案中掉出了一张缣绢。 缣绢业已枯黄,卷首标着“修真学宫丙申年道义考”几个端庄大字。 墨熄怔了一下,这是顾茫当时修真学宫的结业答卷 往下一看,果然是熟悉的字迹,龙飞凤舞乱七八糟,内容更是让墨熄一阵无言。 修真学宫丙申年道义考 应答修士顾茫 问“吾日三省吾身。请弟子自省缺陷,如实作答。” 答“本人缺钱。” 问“重华修士在外除魔降妖,最需避免的三件事为何如何规避” 答“一、谨防委托人没钱。二、谨防委托人逃跑。三、谨防委托人卷钱逃跑。规避方法除魔前先落袋为安,概不赊账。” 问“请书重华国自立国以来,至仁至善的三大先辈。” 答“不知道。但最不要脸的三个是” 后面被当年愤怒的阅卷长老用法术烧出了三个洞,因而墨熄无法得知顾茫当时究竟写了哪三个人的名字。 墨熄看着这张答卷,那熟悉的字迹还尚且青涩,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沉闷,就这样出神地看了良久,忽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不好” “快来人啊落梅别苑那边出事了” 落梅别苑 墨熄一惊--顾茫 事出突然,他赶过去的时候,值夜的护卫队只抵达了二十余人,正摆成狩魔阵,满脸戒备地盯着落梅别苑遥遥欲坠的大门。他们每人身上都挂了彩,脚下的青石板路更是因为先前的打斗而四分五裂,周围的街巷也好不到哪儿去,好几户商铺都坍了,砖瓦零落,断木冒着焦烟。 领首的修士一见墨熄,立刻喊道“墨帅” “怎么回事” “是顾茫顾茫不知怎么回事,身上忽然爆发出很强的邪气,整个人都狂暴了” “他人呢” “刚刚被我们打伤,这会儿正藏在落梅苑的重门后面,不敢贸然再战,我们也是,在等增援” 墨熄朝那吱吱呀呀的大门看去,果见那门后的阴影里隐约杵着个人,黑暗中一双眼睛发出幽幽光泽。 顾茫显然也在紧盯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墨熄盯着那双狼眼,问道“他的灵核不是已经被废了为何忽然又能打能战” “我们也不知道啊”领首的修士都快哭出来了,“这人的身法真是邪得要命,当初要是一刀咔擦了那多干净,何苦关在这落梅苑里养虎为患,唉” 旁边的小修士气愤道“我看他就是装傻什么灵核被废脑子被毁,看他方才那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吗” “就是他要是真没灵力了,我脸上这条疤又是谁打的” “君上干嘛还留他一条狗命啊” 正七嘴八舌地控诉着,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繁杂,墨熄回头,只见十二骑高阶修士簇拥着一辆镂金马车,从薄雪里咯噔驰来。 “望舒君到” 镂金车舆的暖帘被撩开,随侍将踏脚,罗伞,熏炉纷纷备好,又过了一会儿,里面才慢吞吞地露出那张病态清瘦的脸来。 “哟,好热闹。”慕容怜一眼瞧见墨熄,“羲和君又在呢。” 墨熄不打算和他啰嗦,只道“顾茫出事了。” 慕容怜冷笑一声“这个我自然清楚,我也正是为此而来。” 他说着,慢慢往前走了几步,在距离红漆大门不远的正前方站定,紧接着他默念法咒,左手掌心散发出灼灼蓝光。 “去。缉拿孽畜。” 随着他一声令下,那蓝光化作一道锁链,疾速游向大门,只听得“砰”的一声足有五寸厚的门板被整个击穿,轰然倒落。门板后头躲着的顾茫猝不及防,立刻就被这蓝光灵链死死锁住。 慕容怜又叱道“回来。” 锁链猛地一勒,只听得哗啦啦的碎响,顾茫踉跄跪于地面,很快就被链子拖到了慕容怜跟前。 “不过是条疯狗作祟。” 一只绣着月隐暗纹的缎面宽口鞋踩上了顾茫的脸。 慕容怜淡淡地,“又何必劳烦墨帅亲临” 顾茫被他缚着,眼神混乱,周身灵流暴虐,口齿咯咯作响。 “放开我” “放开你”慕容怜冷笑,“什么时候轮到你跟我发号施令了。”说着掌上一紧,锁链哗啦一声往他手心中收拢,连带着把顾茫也拽起来。慕容怜就势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看向自己。 两张同样苍白异于常人的脸对上,几乎鼻尖贴着鼻尖。 慕容怜说“我是主,你是奴。顾帅,怎么饿了你一个月,你还是不长记性” 顾茫“放开” 慕容怜那张清秀的脸庞上闪动着某种近乎变态的光泽,他刚想开口,忽见得顾茫眯起眼睛,慕容怜咯噔一声,身为修士本能的警惕让他蓦地松开顾茫,迅速往后疾掠 几乎是在同时,顾茫周身再次爆裂出华光璀璨的剑阵,这一次的阵仗比先前要震撼得多,那一柄柄光剑每一把都有数丈高。离慕容怜最近的那一把在瞬间脱离剑阵,径直朝着慕容怜心脏直刺而落 “主上小心” “望舒君当心” 周围的侍从纷纷惊呼,慕容怜身法虽差,但好歹有所提防。他立刻抬手,面前哗地凝起一道冰墙,剑撞墙上,刹那冰晶碎裂,炸作齑粉。慕容怜得以借此缓冲,往旁边闪了闪,光剑最终没有刺中他,只是在他衣袍上擦出一道口子 慕容怜落下地面,瞪向顾茫。 顾茫喘息着,一把扯掉了慕容怜勒在自己脖颈上的锁链,“砰”地一声掷落在地。接着他仰头咽了咽喉咙,双手紧捏成拳,强悍的灵力从他足下源源不断地狂涌而出,竟逼得周围几个灵力不高的小修士当场不支跪落,口吐鲜血 “不好他又要狂暴了”领首的修士大惊失色,“快阻止他” “结阵应战,应战” 可是顾茫身边的灵流已太过强大,非但肉身不能靠近,就连法咒都击不破那些光剑围就的领域。 眼看着顾茫要再次暴走,慕容怜手中凝出一枚蓝光熠熠的符咒,掷出去喝道“水鬼,起” 阴风乍起,十余个水蓝色的鬼影从地上爬出来,尖叫着朝顾茫的剑阵涌去。一个水鬼被光剑削成碎片,很快就有另一个水鬼接上去,前仆后继,滚滚不绝,如此虽然困难,但倒也逐步逼近了顾茫的周身。 慕容怜厉声道“给我把他拿下” 水鬼们呼啸而起,裹挟着风雪尖叫着扑向顾茫,谁知顾茫只是一抬手,指尖刹那爆出一团剑光,竟在眨眼间就将这十来个鬼影尽数削成碎片 而后他蓦地抬头,蓝眼睛狠狠盯向慕容怜,自漫天细雪里大步行来。 慕容怜吃了一惊,下意识往后退去半步,低喝道“你做什么” 顾茫不答,但他背后忽地有一团孤狼的幻影腾起,幽蓝如电火,将他的气势衬得极为骇然。 墨熄见状,厉声喝道“慕容怜,后退” 慕容怜也想后退,可某种从未感知过的邪气将他钉在原地,令他动弹不得。而顾茫已经一步一步地从雪地里缓慢走来,慕容怜看着他,忽然感觉此刻的顾茫就像行将扑杀的狼王,悍冷得令人毛骨悚然。 “顾茫你敢你想做什么你好大的胆子” 顾茫当然“敢”,他蓦地抬手,掌心中轰地燃起一丛火球,径直朝着慕容怜砸去 只听得轰轰轰一连几声爆裂,每一个火球都在地上砸出尺许深坑,刹那间满地残砖飞溅,不得不御风而起,避至空中才能躲开他的攻击。 慕容怜的面色愈发阴毒,一张因吸食幻剂而极度病态白皙的脸上居然泛起一丝愤怒的红,他立在半空中,朝顾茫咬牙道“你这个不知悔改的贱种” 由他说什么,顾茫根本面无表情,他一挥手,这次五个指尖都跃起了五簇火焰。 “刚刚打你,是因为你踩我头。” “” “现在打你,是因为我饿了。” 慕容怜不可置信道“因为什么” “你不让我吃饭。”顾茫一字一顿铿锵地说,“我。饿。了” 火光骤起,顾茫挥手落下咒诀慕容怜的瞳孔猝然收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