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我满怀雪》 第1章 启航 【第一章皑皑龙骨塔】 他小小的身躯在一望无际的草野上行走,尚未破晓的天边传来海潮声。他努力使自己走得更快些,其他孩子已经顺着下坡俯冲了下去,他追不上,只能望着他们的背影。 “阿宸,你快点,晚了就看不到日出了!”甩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孩说。 于是他揉了揉夹在护板间的左膝,为了不让伙伴失望,开始紧张地小跑。他知道自己的姿势一定诡异极了,因为坡底的孩子都开始笑,他也笑了,一边张开双臂保持平衡,一边担忧着自己会不会再次跌倒。这时,太阳从地平线下探出一丝绯红,他能看到海了,海上的天空由深蓝逐渐变为浅粉,慢慢亮了起来,几道朝霞撕开夜幕,烘托着云朵飞出。 一阵风吹过草野,孩子们黑发飞扬,鼓起的衣袖像海鸥。 多年以后梁宸会想起,这是他在蓬莱小岛上看的最后一次日出。那时他被另两个男孩拉上最高的礁石,雪白的浪头拍在石头上变成墨色,溅起带有海腥味的水花。 “你今天就要走啦。”女孩说,“我们没有什么送你的,只有送你这个。”她细长的手指划向大海另一边,日出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宛若一个神迹。 旷远的风将霞光吹满云层,海面也随之灿烂,火红的太阳一点一点爬出海面,为另一端的大陆镀上金边。远处船正渡海,扬起的风帆在太阳上留下刀锋似的影子,一切都沐浴在金色阳光中,圣洁地如同梦境。 “我好像看见东陆的宫殿了,屋顶闪闪发光,还有一条张开羽翼的巨龙......”有个男孩远眺道,眼里有种痴迷。 “在哪在哪?”女孩跳起来,随即拍了下他的脑袋:“笨蛋,那是跌进海里的云。” 梁宸也望过去,男孩说的那朵云很美,层层叠叠地映着晨光,像极了依山而建的殿宇,玲珑地仿佛可以装进八音盒,一条绯红的云龙盘绕在它的周围,已经快被风吹散了。 “阿宸,你以后是不是要住在那样的宫殿里?” 他不知道,只是很小的时候抚子奶奶告诉他,他是亓国人,是皇帝的儿子,终有一天会有人乘着雕刻龙头的巨船接他回去。今天就是那一天。 “要是看到有龙,一定要写信告诉我们啊。”女孩脱了木屐,赤脚踏浪,冲梁宸微微一笑。 他怔了怔,说:“我会的。” 远方的东陆又称龙州,三面环海,有五个国家,它的版图像一只龙头,蓬莱则是龙须的一缕,与之相隔古特拉斯洋。据说东陆上曾经存在着一个无比庞大的帝国,后来随着割据、混战,雪原烈氏和沙漠夏氏脱离了帝国统治,再后来,四十年前,诸侯之战爆发,统一中原三百余年的大唐也土崩瓦解,分为北唐、亓国和大泽。 史书上说那是一个混乱的年代,一个豪杰并起、百家争鸣的年代。不过如今,昔日的英雄都像流星般陨落,只留下只言片语的线索,供后人慢慢参悟。 / 鹿砚在草坡上等一个人,他身披银色铠甲,肩头镶有鹰翼银扣,猩红色披风肆意飘舞。身边,老妪和蓬莱武士和他并排,老妪花白的头发梳了个髻,和她的脊背一般深深弯起,武士黑衣黑刀,目光沉沉地望向海边。 男孩终于出现了,鹿砚看到他的第一眼竟有些失落。 这个男孩有着黄昏色眼瞳和瘦弱的身躯,左腿似乎不便,安上了两块护板。他呼唤了“抚子奶奶”和“师父”,躲在老妪身后怯生生地望向鹿砚,目光清澈,天生带一丝悲伤。这种悲伤好似夕阳下的山峦,弧度温缓,却让鹿砚惊了一下,心里涌起同情。 这个孩子,是从出生起就被遗忘的。 “在下鹿砚,亓国灭神使大统领。”他单膝下跪行礼,“奉皇帝之命前来接七皇子回宫。” 男孩有些惧怕,但语气依旧平静:“奶奶和我一起走吗?师父和我一起走吗?” “不,这次你一个人走。”不等鹿砚回答,蓬莱武士已来到他面前,于是一片阴影遮住他抬起的脸庞。 老妪像抚摸马驹一样扶过男孩头顶:“阿宸,和师父好好告别吧。” 武士抽出长刀,露出一截雪白的刀刃。男孩双肩颤了颤,鹿砚以为他要哭了,可他没有,只是吃力地拔出腰间小太刀,也露出刀刃,与长刀相碰发出清脆的鸣响。 这是蓬莱武士间的约定,表示着“击金以鸣,不忘其志”,鹿砚从前听人说过。这座岛上的人都是一群视刀如命的狂徒,以刀相击是最郑重的许诺。 接着,男孩跪下,对老妪磕了三个响头:“奶奶,我会回来看望您的。” 鹿砚撇过头去,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他见过无数次离别,所以也仅是叹息而已。这个男孩才十二岁,没人告诉他为什么被抛弃,也没人告诉他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宿命。他就像一只初次离巢的鸟,被各方势力拉来拉去,最终卷入洪流,扑腾羽翼却抓不住自己的命运——和千千万万皇城中的人一样。 而且,他太听话了,听话得使人难受。 鹿砚从老妪手中接过他的手,他就懂事地跟着走了。两人朝海边走去,身旁一只叮啷作响的驴车,驴车上捆扎着男孩为数不多的的衣物和用具,最上摆了只小白熊布偶。布偶有好几处被磨破的绒毛,却依旧保持着洁净的白色,能看出主人的爱护。 “七皇子,你喜欢这里吗?”男人问。 “喜欢。”梁宸想起抚子奶奶温柔而粗糙的大手,小时候他坐在老人腿上,任她为自己梳起一把马尾,她曾是亓国宫女,为别人梳了四十年的头,她扎的马尾总能在脑后一甩一甩的,谁也比不上。还有师父,师父教他剑术,可他太笨了学不会,骂他打他的是师父,让他骑在肩膀上放风筝的也是师父。师父有一把漆黑的刀,他总是把刀插在海边,拎着一壶酒遥望远方,像是在怀念某个人。 “等到了亓国都城柔央,就能见到你的父母和兄弟了,你也会喜欢那里的。” “要是我不喜欢呢,可以回来吗?” 鹿砚只是说:“你哥哥为你准备了一座靠着翡翠山的宫殿,院里有池塘,池塘里养了许多红鲤鱼,他听说你喜欢画画,又专门在山腰营造了一间画室,那儿能看到青色山崖和白鹿。” 梁宸沉默,袖子里伸出的手摸了摸白熊布偶的鼻子。 前方,朱红色木船停泊在海面翘首以待,高扬的帆上绘有一只鸾鸟。两列士兵依次排开,他们都身披银色铠甲,在朝阳下折射着耀眼的光,见鹿砚牵着梁宸走来,他们便全部跪下,异口同声道: “参见七皇子殿下。” 梁宸几乎把脖子仰断才能看到大船的全貌。它两侧各开了十二炮口,下面伸出龙翼似的浆,看上去像个坚不可摧的堡垒,同时奢华的装饰起到了宣扬国威的效果。船的最顶端雕了一只龙头,龙角是纯金铸的,眼睛镶嵌着完整的黑曜石。 “很漂亮吧,它叫擎东风,我们亓国有五艘这样的大船。”鹿砚说着,重重握住男孩颤抖的手,把他引向那道几乎垂直探入甲板的云梯,身后的士兵一齐涌来,切断了他们的退路。 梁宸忽然一阵心悸,他有了预感,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黄昏色的眸子泛起哀伤。甲板上,狂风吹乱男孩的头发,他站在硕大的龙头前,双手抓住两只金黄的龙角,身体前倾,奋力地要把岸边人看清楚。 “殿下,危险。”鹿砚虚揽着他的腰,以防这个瘦小的孩子掉下去。 从船上望,岸边有一排短短的身影,他们一边跑一边挥手,喊道: “阿宸,记得写信回来!” “阿宸!” “阿宸!” “再见了!” 就在这时,号角吹响,巨船发出一声深沉的低吼,雪白的风帆全部升了起来,承载着明晃晃的日光。梁宸没有哭也没有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衣摆猎猎作响,蓬莱岛就这样离他远去,化为古特拉斯洋上的一颗星辰。 于此同时,大海彼岸的亓国正下着雨。江南的雨总是绵绸,一切都泛着或浅或深的苍绿。幽深皇宫中,有少女对窗抚琴,轻轻叹息,也有人静卧楼阁,拿捏着手中的棋子,却怎么也无法落下。 “青芒,再过几天,梁宸便该回来了吧。”梁师颜终于还是扔下棋子,支撑着从床上坐起。 “殿下轻点,您的伤还没好......”名叫青芒的宫女连忙为他垫上靠枕:“鹿大统领说已经接到七皇子了,半个月后就能到达柔央。” “不知是个怎样的孩子。”男人望着窗外,修长的手拢了拢衣衫:“今天的雨可真大啊......” / 土地泛起潮腥,一双双布鞋踩过泥泞的道路,在雨中艰难行进。 “快点!你,不许掉队!”督军的皮鞭刷一声抽打在男孩瘦骨嶙峋的背上。 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爬起来时,连牙都上沾满了泥巴。他的衣服已经被鞭子抽成一道一道的布条,雨水顺着裂缝灌进新鲜伤口,再滴下来就是一滩浅色的血。男孩凌厉的乌黑眼瞳刺了督军一眼,随后弯腰捡拾铁块,用一顶破雨笠遮藏了仇恨的目光。 奴隶的队伍蜿蜒向远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归宫 亓国都城柔央,这里的一切都使梁宸好奇,他坐在马车里,掀起帘子一角张望。 “卖烧饼哦!刚烤的烧饼!”皮肤黝黑的汉子把铁炉敲得铛铛作响,行人络绎不绝,十里长街极尽繁华。目不暇接的商铺茶楼皆挂着灯笼,前方又出现耍猴的艺人,猴子在铜丝间灵巧地跃动,嗖地一声钻过火圈。 男孩正看得出神,忽然,鹿砚的马堵住了窗口,他怔了下,赶紧收回目光。 “殿下,虽然冒犯,但还是请殿下入宫前把腿上的护板摘掉。”鹿砚朝车内瞥了一眼,小声说道。 “欸?”他十分困惑。 “殿下若不加护板,能正常走路吗?” 男孩垂下眼睛,下意识地抓紧了板子:“能的。” “那就行。”鹿砚点头,“记住,在皇宫中绝不要过早暴露自己的弱点。” 梁宸似懂非懂,但还是摘下了陪伴他三年的护板,解开绳结的那一刻竟感到有些轻松。 腿疾是他与生俱来的毛病,小时候不知道,他还和岛上其他孩子一起疯跑、爬树,玩得很野,直到一次追风筝比赛,跑过弯道时骨节忽然喀哒错了位置,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那次,他的队伍输掉了比赛,医生剥夺了他余生奔跑的权利,并为他安上护板。 “在下可否斗胆一问,您的腿......是天生的吗?”鹿砚放慢了马的速度。 “是的,医生说我膝盖髌骨的间隙比别人大,很容易脱臼。” “这样啊......和你兄长一样。” “我兄长?”梁宸被告知过他有一个叫做梁师颜的亲哥哥,他觉得鹿砚应该指他。 男人面色黯了些:“就是四皇子殿下,今年春猎时因为腿疾,从山崖上摔了下来,如今卧床不起。” 说罢,他看向车内瘦弱的男孩,梁宸与梁师颜长相几分相似,都是一双黄昏色的眼眸,给人以温和易欺的感觉。不过梁师颜绝不软弱无能,鹿砚心里认为他是最适合继承皇位的人选,沉着内敛,滴水不漏。几个兄弟争抢时,他从不参与,总是等到大家撕破了脸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最大的利润早被他握于手中。 这样的人可惜是被盯上了,在最好的年纪摔成了残废,日后的皇储之争也定将没有他的名字。 他们的生母奕妃是个极为好强的女人,根本无法忍受自己倾注心血培养的儿子下半生将在轮椅上度过,近乎疯癫,好在太医用一剂西域的麝香散为她恢复了心智。如今的奕妃人老色衰,终日坐在一间阴翳的房子里,谁也不敢靠近。 不过,鹿砚知道这个女人是不甘心的,否则她不会下令接回被抛弃十二年的小儿子梁宸。奕妃认为自己手上还有牌,她还能斗、还会赢。 / 梁宸从偏僻的玄武门进宫,被领进一间昏暗的屋子,大门就在身后砰一声闭上了。他想出去看耍猴,想看街上的彩楼,可这些都已经不允许了。 亓国的宫殿像个精致的鬼屋,森严庞大,屋内立着几个老嬷嬷,她们的身影像幽灵一样来回晃动,各揉着梁宸的脸、肩膀和手心说:“七皇子殿下终于回来啦,是个乖孩子,乖孩子。” 他被套上一件雪青色的衣裳,布料光滑,流光溢彩,一只漂亮的七色鸾鸟绣在胸口。老嬷嬷为他扣上纽扣,又拆了他的马尾,重新梳起高高的发髻,最后插一只翡翠簪子,把他打扮得像一只清秀的瓷娃娃。 “打扮干净,去见娘娘。”她们说,声音和唱歌似的。 这时,门被推开了,外面不再是鹿砚,而是一身素雅青衣的女子,长发披洒,腰带紧束,勾勒得身姿利落而挺拔。 梁宸注意到,她腰间是有剑的。 “青芒姑娘来啦,殿下,您跟着她走吧。”嬷嬷把他转交到青衣女子手中,梁宸觉得自己在这些天被无数双陌生的手牵过,他们大都只停留片刻,尚未温暖旋即又把他推往另一边。 他问:“我要去哪?” 青衣女子瘦而清丽的脸上显出一种一丝不苟:“去见您的母亲。” “你是谁?” “我是负责照料您哥哥的宫女,叫青芒。”她看着瘦弱却力气不小,已经攥紧了梁宸的手朝皇宫更深的地方走去。男孩贴着她的身子,发觉她身上有种淡香,不知是宫里所有女人都这样还是只有她这样,总之,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味道。抬起头,女人面庞依旧冰冷。 奕妃住在宫城西侧的桂园,红墙,明黄琉璃瓦,一棵石榴树遥遥地伸出枝桠迎接。 青芒进屋通报,把梁宸留在空阔的院子里。庭院铺着莲花纹青石砖,带着上一场大雨的潮湿,他左看看,右看看,目光停留在石榴树旁的水缸上。水面如镜,与缸口切平,上面漂浮着一朵无根红色睡莲,梁宸看着水里的自己,用手触碰一下,所有东西又都幻灭了。 “七皇子殿下!”青芒在喊他。 男孩回头,只见森森殿宇中走出一个穿戴华丽的女人,虽是华丽,但总觉得凋敝,像快要枯萎的牡丹,想抓住最后时节,却已无能为力。 “这是殿下的母亲,奕妃娘娘。” 有人教过他怎么做。于是梁宸对着完全陌生的女人跪下来,乖顺地俯首道:“参拜母妃大人。” 奕妃扶了扶将要落下的点翠头饰,伸手一指,冷冷地说:“青芒,你去试他的剑。” 梁宸完全楞住了,奕妃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好像是在审视一件商品是否合格。青芒有些犹豫,道:“奕妃娘娘,七皇子他......长途劳顿,才刚刚入宫......” 女人不管,唇瓣开阖:“青芒,拔剑。”又面向保持着跪姿的梁宸,“你也拔剑。” 梁宸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压抑,心脏如同浸入了大海,只能哆嗦着退步:“我......我学得不好......” 青衣女子已来到他的身边,她的剑雪白明亮,形状似一片秀长的柳叶。亓国的剑与蓬莱的剑形质不同,亓国工匠擅于巧工,往往能打造出造型优美、体态轻盈的作品,而蓬莱工匠注重精工,他们出产的每一把刀剑看上去相似,实则手感、曲线和刃纹都有不同。 “别害怕,就试一下。”青芒在他耳畔悄悄说,“我不会伤着你的。” 男孩害怕在众人面前舞剑,因为这只会引来嘲笑,况且他的腿不允许他做出任何称得上优美的动作,所以他还是一直退、一直退,砰地撞上水缸。 奕妃笑了:“蓬莱的师父就教会了你这个吗?” 他讨厌女人的笑。 “拔剑吧,快点。”青芒以眼色示意他。 梁宸再愚钝也明白了此刻的处境,终于慢吞吞地拔出小太刀。那是师父给他的信物,炼造的那天,所有孩子都往火炉里投了一株安息草,抚子奶奶说这样一来刀锋就柔和了,被它杀死的人不会感到疼——虽然梁宸从未用它杀人,连动物也没杀过。 两人站定。青芒率先出击,霎那间割开了柔和的日光,梁宸横刀抵挡,刀刃相击声清脆回荡,这时,又一招突刺冲着左腹袭来,梁宸摸索刀路时慢了一秒,差点被震掉武器,眼下情形,无论怎么看都是他处于劣势,青芒有意让他,轻声道:“下一次你先出招。” 他感到眩晕和无力,脚步沉滞地提刀冲去,分明尽了全力,可青芒手腕那么微微一转,眨眼之间他就摔在了地上,小太刀叮咚落在脚边,青芒也十分诧异,刚才她仅使用了三分的力气,这个孩子竟然没能接住。 奕妃难以掩盖脸上的失望,摇了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男孩。”于是,拖着裙摆重新隐入黑暗。 院子里,梁宸呆呆地坐着,石板上的积水浸湿了他的裤子,一片冰凉。青芒捡起刀还给他,朝他伸出手。 “殿下......” 不知坐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来,迷茫地眨了眨眼睛:“青芒,她是不是又不要我了?” 女子拉他站起,没有说话,只是把男孩揽紧了些。 / 梁宸出生的那年,是文帝二十三年。隆冬,天降大雪,司礼监以为祥瑞,早早筹备年事。就在皇宫上下洋溢着节日的喜悦时,没人注意到一队伪装成异族戏班的杀手已经悄然潜入了都城。 盛大的庆典过后,是杀伐。血溅七步,风声鹤唳,皇城灯火攒动,一片刀光剑影。杀手操纵着在这片大陆消失了整整九百年的法术,在夜空中爆破出一幅又一幅璀璨的阴阳阵,顷刻间,未央宫与清和殿被夷为平地,他们的刀锋直指文帝,势不可挡。 一片混乱中,旭亲王梁文潇横空杀出,率一千禁军死守太和殿,随后副将鹿砚私自带领灭神使前来增援,双方从汉白玉石阶下一路厮杀至第四十九级台阶,梁文潇以破云枪强破敌军法阵,右眼灼伤,三天三夜后终于将敌人全歼。 这场直接危及亓国政权的暴动史称“宁安之乱”,死者数千,一时城内人人自危。战场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指向北唐是幕后操纵者,两国历为宿敌,因此之后又在边境爆发了大大小小十余次冲突,最终却不了了之。 宁安之乱后不久,文帝驾崩,旭亲王梁文潇成功登基,而他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则在动乱的夜晚随逃难队伍流落至蓬莱,从此被人遗忘。那夜,婴儿在宫女怀里哭个不停,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幅场景,便是硕大的阴阳阵在头顶绽放,宛若烟花般绚烂—— 后来他会知道,那是某个远古的秘密第一次昭告天下它的存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秋天 翡翠山是宫里一座苍青苍青的小山,梁宸的住所落在它的南角,四周种满斑竹。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奕妃,不过女人拨了一个佣人和一个老师给他。佣人名叫柳砂,是个碎嘴老嬷嬷,从清早睁眼到晚上闭眼之间的每个时刻,她都能巨细无遗地列出计划,并想方设法逼迫梁宸顺从。 “七皇子殿下,奕妃娘娘是为了您好,她心里是想把你培养成人才的。”她总是弯着腰,浮着笑如此说道。 至于老师,他姓贝,负责教授《千秋史》和《皇室祖训》,梁宸觉得他身上透露着一股不安的气息,似乎对皇宫有种天生的惧畏。授课的话......梁宸也仅是偶尔听听罢了,他知道老师不敢骂他,所以也很乖巧地纳起了厌倦,以不拂男人的颜面。 在柔央住下的第二天,太子和三皇子就登门来访了。 太子梁师闰穿了一件金色虎纹官服,金色在亓国无比尊贵,只有皇帝和太子能用,不过穿在他身上倒不怎么威严,就是件普普通通的衣服,因为他实在是个没什么特色男人。三皇子梁师顺比起太子倒显得更加伶俐,他身着暗褐色圆领袍,衣领和袖口都是雪白的,弯下腰,缓缓将一只匣子递给梁宸,算是见面礼。 他送的是可以悬在剑柄的流苏,由雪白的狐毛制成,十分惊艳。太子则送了一杆毛笔,据说采用了昆仑山上的古老柃木,也是价值连城。梁宸把它们放在书架上,后来也就没怎么碰过。 他日子过得清闲而寂寞,这里的世界没有喜欢他的人,也没有他喜欢的人,他悄悄锁住了自己,一人在画室看《残生山川行》,窗外又落起濛濛细雨,天气转凉,江南入秋。 大概,皇宫里寂寞的不止他一个吧。 有一次趁嬷嬷午睡,他来到翡翠山另一侧,山路上有许多散落的石神像和神龛,它们大多被破坏得面目全非,浑身布满青苔,显出一种诡异的气息。没人知道这些神像为何而建,数量如此之多,最后又被遗弃在山里——每个王朝都有它的秘密。再往前,前方树林中渐渐出现一片宁静的湖泊,他从未知道宫里有这样的地方。湖对面是座雕栏画栋的楼阁,隐约传来琴声。 梁宸躲在一座断臂神像后小心翼翼地倾听,渐渐从琴声中分出一缕少女的歌声。 丙申清和兮,列山苍苍。泽风大过兮,洛水茫茫。 此心飘摇兮,无处归依。天命如此兮,人何以堪。 女孩独坐窗口,年纪大约与梁宸相仿,远远的,只见她一身翠绿的纱裙,皮肤很白,发簪上的蜻蜓坠饰随着抚琴的急缓而摇动。 天命如此兮,人何以堪。 她唱道。 梁宸走近了些,沾满露珠的竹林间,他朝那扇小小的窗扉望去。这天他穿的是月白色衣衫,被竹叶的苍翠濯洗澈净,就这样安静望着。 一曲将尽,女孩忽看见了他,弦音轻颤。她有一双小鹿般的乌黑的眼睛,白皙稚气的脸庞溢着天真,像山谷间的初绽的百合,而她的歌声却如此令人费解的凄婉。她停了弹奏,目光没有离开,落在梁宸的身上。微弱的天光透过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 他们是一样的人。 楼阁之下,梁宸寂寂地站了一会儿,随后让自己的背影隐入山林。 / 男人坐在轮椅上,由青芒推着行进。 “今天是难得的晴天呢,麻烦你了,带我出来晒太阳。”梁师颜支起双臂伸了个懒腰,慵懒地笑了笑。 青芒看见他笑,便也笑了,这是四皇子殿下出事以来第一次心情这么好,他腿上覆盖毛毯,黑发全部披了下来,仰起头看蓝天中飞过的大雁。 “等会儿把梁宸喊来吧,他进宫这么久了,还没见过我这个哥哥呢。” “已经通报过了,七皇子殿下等会儿就到。” 梁师颜盈着笑回头看她:“你还真是懂我。” 青芒入宫已十三年,自七岁起就陪在梁师颜身边。那时她死了父母,是奕妃把她捡回来打扮干净,随后牵她来到一座总是弥漫着靛蓝色雾霭的宫殿。 十四岁的小皇子正在庭院中央,扶着脸颊对着棋盘沉思,只有他一个人,自己与自己下棋,见女人来了,便淡漠地躬身行礼。 “从此往后,四皇子就是你的主子了,知道吗?”奕妃对女孩说。 青芒点点头:“知道了。” 她惴惴不安地盯住那个身份高贵的少年,他长相俊秀,看她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只可怜的兔子。奕妃离开后,他柔和地问:“为什么要进宫?” 青芒紧张地掰着手指,不敢抬头,结巴着吐露了自己的身世。 听罢,少年只是说:“没关系,在我这里,以后没有人敢欺负你。” 一晃都已经十三年了啊。 青芒推着他继续往前,轮子咕噜咕噜地碾过石板,不远处的演武场上传来孩子们操练的声音。 “嘿!哈!出拳!右转!” 他们在阳光下挥洒汗水,稚嫩的肢干正抽枝发芽,已初具轮廓。 梁师颜示意停下,望着这群认真练武的孩子,眼眸明亮:“他们已经练得很好了。” “今天正在学第十五式,殿下伤病之时,这些孩子也不曾落下功课。” “不错。再过一些日子就可以给他们配剑了。” 这时,有人来报:“殿下,七皇子在外面等您。” “梁宸啊,带他进来。”男人转动轮椅:“我很想见他。” “参见四皇子殿下。”梁宸行礼道。 “叫我哥就行了,不必拘束。”梁师颜沉静地坐在轮椅上,风带起他的长发,整个人便显出一种风轻云淡的姿态。 梁宸感到与他亲近,他们有着相同的血脉,相同的眼神和相同的腿疾。 “阿宸,你看演武场上的孩子,他们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原本都比现在的你要弱小得多,大都是些官奴家的小孩。”男人自然地指过去,没有多余的寒暄和套话,好像兄弟两个人已经很熟了一样。 梁宸看到那些孩子时,着实惊了一下。他们的身体是真正武士应有的身体,黝黑、结实、淋着汗水闪闪发亮,令人心驰神往。他心里涌起一丝冲动,但很快自动熄灭了。 梁师颜笑道:“青芒说那天她试了你的剑,小子,你在蓬莱一定偷懒了吧?” “不是的,我......我只是不擅长。”他盯着脚尖。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来我这里学剑术,随时欢迎。” “我一直很努力地在学了,可就是学不好,真的,对不起。”梁宸说:“不会用剑的男人大概不配成为亓国皇子吧,母亲也是这么说的。” 梁师颜摊了摊手:“我现在也不能用剑,可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废人。就算学不好剑,也总能找到其他擅长的事,不是吗?不要理会那个女人。” 男孩眨了眨眼:“可是我能干什么呢......” “我听说你喜欢画画,还喜欢读书?” 他摇头:“都是些不入流的。” “比如?你读什么书?” “嗯......《残生山川行》。”梁宸不好意思地说。那是本游记,作者是个行走四方的汉子,他从最南的海岸出发一路向北,全身上下只带了一件棉袄、一串铜钱和一条狗,立志环行大陆。 梁宸看得很入神,因为他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在蓬莱岛上的无数个夜晚,他都伴着作者粗粝的文字入睡,梦中他在大草原上驰骋,在雪山上攀登,在沙漠里看星辰。如果要推选一位英雄的话,梁宸大概会选他,可他从没有与人说过这幼稚的英雄情结。 “那本书我知道,作者是余衡,他是个真正的壮士,可惜如今没几个人记得他的名字。”梁师颜抬起头。 一碧如洗的天空中没有留下痕迹,然而大雁却已经飞过。 两人间安静了一会儿,突然他说:“梁师衡。” “嗯?” “以后你就叫梁师衡吧,如何?”男人把他拉到身边:“余衡的衡,英雄的名字。到了十四岁,你便会得到一个‘誉名’,那是皇族孩子成年的象征。我的誉名叫‘师颜’,因为父皇和母妃希望我像古圣人颜渊一样,但我不喜欢。我想,你在宫中至少要拥有一件自己喜欢的东西,不如就从名字开始吧。” 喜欢的东西? 男孩楞了楞,默念几遍“梁师衡......梁师衡.......”,然后稍稍撇起唇角,算是欣喜。 / 从四皇子那儿回来,梁宸的心情难得不错,可刚走进院子时,脸色又刷地苍白了。 只见他从蓬莱带来的白色布熊被高高抛起,越过屋檐、树梢,最后落到一袭华衣的不速之客手里,像一只干瘪的垃圾。 华衣少年胸腔中爆发出笑声,嘴巴咧得大大的:“哈哈哈哈哈哈,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还摆在床上?是不是晚上还要抱着睡觉防尿床呀?” 梁宸呆住了,愤怒和羞耻瞬间燃到极点,促使他第一次上前争抢,可对方举起手,拎着布熊的耳朵摇晃。 “把小白还给我!”他伸手去够。 “哟,取了名字呢,还挺专情。” “还给我!” “还?这个脏脏熊以后归我了。”他把梁宸狠狠推开,眉眼弯弯地说:“怎么?舍不得送给你六哥哥啊?” 六皇子梁师黎,与如今最得宠的五皇子乃是一党,娇惯蛮横,飞扬跋扈。梁宸听过他的名声,只想远远躲着,却不料对方亲自找上门来。 看着男孩愤恨的眼神,梁师黎觉得十分好笑,他最喜欢看老实人发狠,于是更加挑衅地说:“想要你的破烂玩具吗?那就来抢啊,不过听说你好像不会打架呢。” 梁宸冲上去就是一拳,被他用手掌抵住,梁师黎力气极大,扭得他整条臂膀都要被撕裂了,但他就是不肯松手。 “还给我!”他吼道。 梁师黎拎着熊耳朵在空中旋转:“哼,抢到就是你的,来啊。” 男孩咬了咬牙,黄昏色的眼眸里压着一丝凶狠,他不敢相信世上会有如此恶劣的人。 就在这时,屋顶响起一个女孩清亮的声音:“哟,小矮子又欺负人啦。” 梁宸仰头,一尾艳红的裙摆从眼前拂过,女孩穿着精巧的踏云靴,越过一扇又一扇屋檐,像是在云尖穿梭,被竹叶筛落的金黄日光一齐落在她的红裙上,如同披着满身桂花。她跳了下来,未出鞘的小刀在六皇子身上重重一推,顺手劫去了小熊,落在梁宸面前,好像一颗流星。 “没事,我帮你对付他。”女孩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神庙 女孩振了振红衣,将一捧乌黑的长发从领子里撩开,转瞬即逝地露出雪白的脖颈。她身材窈窕,比梁宸和梁师黎都要高半个头,衣服勾勒出若隐若现的曲线。 “怎么又是你?疯婆子。”梁师黎刚刚神气十足的脸一下子皱了起来,表情如同吞了一只苍蝇。 “不服?不服就跟我打架呀。”她扬起头:“反正你也打不过我。” “哼,我才不打女人呢。” “那正好。”女孩一把擒住梁师黎的手腕,又利索地蹬了脚他的膝盖,转眼就死死地压住了少年,高声道:“喂,那边的看到了没有?以后他再欺负你就来找我。” “你放手啊!”梁师黎大喊:“放手!很痛的。” 女孩坏笑着揉揉他的头发,把他一丝不苟的发型揉得乱成一团:“小矮子,还是没长进啊。” 梁宸在一边观看,只见六皇子脸颊烧得绯红,连耳朵根子都红得透透的。他觉得凭梁师黎的力气挣脱女孩并不困难,不知为何他没有那么做,反而现在像一只煮得过熟、又发红又冒汁的饺子。 “你等着吧,有你好看。”六皇子一边甩狠话一边跑开:“疯婆子。” 女孩毫不在意地笑。 等他消失后,她把白熊塞进梁宸怀里:“你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自己的东西都抢不回来。” 梁宸羞愧又自卑地垂下头,等他再抬眼时,女孩已经跃上了院墙。 “喂,我先走喽。” “等等!”他下意识地追过去,跑得有些踉跄:“你、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偏偏脑袋,长发洒在一片夕阳中:“我叫鹿之微,我阿爸你认识的,就是鹿砚。”说罢,灵巧的身子在空中划过,好像一只鸟儿落在殿宇上。 “你还会再来吗?”梁宸冲着那抹剪影喊。 “会吧。”鹿之微爽朗地说,“天晚了,我该回去了。”她晃了一下,隐入屋檐的阴影。 梁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离去的方向,这时,天边飘来一缕红纱发带,在晚风中悠然地打着转儿,最后落在男孩手中。 / 梁宸在宫中有了第一个朋友。 鹿之微比他大一岁,继承了父亲乌黑的头发和母亲秀丽的五官,常穿着一身红裙飞檐走壁,连皇上都对她没辙。 她停留的时间总是短暂,用梁宸的话来说那就是“啃一个苹果的时间”。女孩习惯在他的画室里走来走去,咬着洗净的苹果,有时会皱皱眉问:“你画的是什么?好奇怪啊。” 画布上既不是风景,也不是人物,而是一些奇怪又整齐的图形组合。 “是星宿。”梁宸认真地解释道:“这是太阳、这是北极星,那些横杠是计算用的。” 鹿之微不感兴趣,目光又转向另一边:“那是什么?能吃吗?”她从碟子中捏起一块软糕。 “当然可以,你随便吃。” “嗯!好好吃啊!”她咬了一口,眼里闪着星星:“这个好棒!” 那是柳嬷嬷做的雾花糕,梁宸觉得太甜了所以不常碰,不过他默默记下鹿之微的喜好,以后每次她来都准备好满满一盘糕点,硬是把她拖住了。 这天,他继续完成星象图,鹿之微摇晃着两条长腿坐在窗上,说:“喂,我们出去玩吧,宫里太闷了。” “出去?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她一挥手:“跟我来。” ...... 梁宸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他被那个习惯了飞檐走壁的姑娘坑上屋顶,只感觉衣摆下凉飕飕的,有点眩晕。 “你要翻墙出去?” “对啊。”她理直气壮地叉着腰。 梁宸放低重心,默念了几遍“求求膝盖千万别在这个时候脱臼”,然后连摸带爬地来到与鹿之微高度相当的地方。 女孩轻盈地走在屋脊上,张开双臂,红袖像羽翼一样飘荡,而她身后的梁宸则显得又沉重又笨拙。 “之微......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他问。 “不会的,我们从东影壁那里走。再说了,被发现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母妃大人可能会禁我的足。”他想起女人可怖的脸,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下去。 鹿之微停下脚步,立在屋檐的翘脚上回头望他,眼里有一丝低落。 “那就不去了吧。”她说。 男孩心里一紧,他想了想,自己确实应该回去的,可内心却有一种与理智相反的冲动促使他在蓝天下直起腰杆,用不同于以往的笃定语气说:“没关系,我想和你走。” 闻言,女孩脸上绽放起大朵欢笑,呼喊道:“好啊!”便拉住了梁宸的手。 这段记忆后来在他的回忆长河之中被洗刷得无比鲜明,那时他已是可以操控凌驾于整座柔央城之上的巨幅阴阳阵的、唯一能与玉风涯抗衡的东陆术师。偶尔,坐在颓圮的宫殿中,某个晴天,也会安静地想起红衣女孩与他手拉手飞越明黄的琉璃瓦和火红宫墙的场景。 鹿之微带他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御甲厂,御甲厂位于柔央城北部的泷山矿区,由鹿砚掌管。泷山盛产陨铁,那是专门为灭神使和净云军打造铠甲的材料,极为珍贵,也正是因为用了陨铁,他们的铠甲才能银光闪亮,永不锈蚀。 可惜,好不容易来到矿区时下起了雨,庞大的炼铁厂座落在残缺的山弯中央,与天色一般灰暗。 “下雨了啊,真不巧。”鹿之微仰起头,雨滴缀在她的长发上,晶莹地颤抖着。 “小姐,给您伞。”认识她的老卫士立即奉上雨伞,也给了梁宸一把,疑惑的目光在两人间流连,“小姐,这位是......?” “我朋友,带他来逛逛。” “宫里的朋友?” 梁宸打扮不俗,怎么看也不是外面的野孩子。 “阿叔,您就别管了。”鹿之微撑起伞,拉过梁宸就跑:“快走快走!” 她蹦蹦跳跳踩过一个又一个水坑,溅起的泥斑像飞出去的星星。 两人跑到陈列着提炼炉的步道前,这是梁宸第一次看到巨型机械。提炼炉通体发灰,有三层房屋那么高,周围搭建了一圈木架台供人行走。奴隶们□□上身,黝黑的皮肤淋着汗水与雨水,滑腻腻的像泥鳅,他们正排队将矿石倒入炉火。 雨越下越大,提炼炉的火苗却越来越旺,攒动着灼人的橘红,渐渐地,梁宸感到自己的衣服也被汗湿了。 “这些用来提纯陨铁,前面还有用来锻造的炉子,那更壮观。”鹿之微向他介绍。 “你喜欢这些东西?” “对啊。”她亮出腰间小刀:“这把就是陨铁做的,可漂亮了,是阿爸送我的十岁生辰礼物。” 梁宸随她继续向前,雨点敲击伞面发出砰砰的声响。两侧泥泞的道路上,奴隶们幽深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使他有些害怕。 这时,道路尽头出现一座造型奇特的建筑,它由石块垒成,全身缠绕着红色爬山虎,一个高耸的尖顶直指苍天。男孩被它吸引了目光,不知不觉来到建筑下方,只见它有着高大的穹顶和精致的浮雕,门楣上供奉着几尊神像,不过,一切都显露出沧桑衰败的模样。 “这是什么?” “仓库吧,很久不用了。” “不像是仓库。”他说:“仓库不会建这么漂亮。” 鹿之微想了想:“小时候听几个老人说过,它原来是一座神庙。” “神庙?”梁宸说着便走进这座已经没有大门的建筑,好奇地左右环顾,“之微,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 “你父亲是灭神使,可他们到底灭的什么神呢?我在蓬莱的时候,大家都信奉武神‘望’和海神‘妈祖’,可亓国好像什么神都没有。” “没有神就没有呗,阿爸说神都没有心的,他们不会保护世人,只会冷冷地看着我们受苦。”女孩似乎回忆起什么,目光黯淡地用脚尖戳着地面:“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国师修炼异术,到处建庙,把亓国搞得乌烟瘴气,敬帝很讨厌他,就把他关了起来,把他修的庙都砸了。” 梁宸若有所思地皱起眉,这是史书上没有的故事。 雨水侵入废弃的神庙,石砖都带上冰凉。神庙内部采用了交叉式斗拱,支起高高的穹顶,最中央竖起一块黑色石碑。石碑由一只乌龟驮载,乌龟的头和石碑的上半截都被砸碎,留下坑坑洼洼的断面。神庙的屋顶塌了几块,雨落进来,清脆地拍击地板。 “阿宸,我们走吧,去看大火炉。”鹿之微感到寒冷,搓了搓双臂,她对这类鬼啊神啊的东西有些惧怕。 梁宸充耳不闻地走向石碑,将手覆盖在它的表面。那一刻,他感到什么东西似乎与他产生了共鸣,冥冥之中有股力量驱使着他用颤抖的手指抚过碑上的纹理。 “上面刻了东西!你看!”他激动地说。 “我不要看,走吧。”女孩站在门边不肯进来。 于是梁宸蹲下身子独自探查,认真到几乎遗忘了鹿之微的存在。只见石碑上刻着一串奇异的符号以及许多大小不一的圆形图案,它们连成一棵树的形状,神秘而壮观。 “阿宸!”鹿之微鼓起脸,她真的生气了:“你再不来我就要走喽。” 谁知话音刚落,一道金光刺眼的闪电把天空劈得一霎雪亮,紧接着响雷在头顶爆开,屋顶上坠下无数碎石。 梁宸在轰响中跌落在地,呆滞地盯着那块黑色石碑。 鹿之微吓了一跳,着急地问:“你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从无端的沉浸中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把跑来的鹿之微向后推开:“没事......” 在他眼中,石碑上隐约显出一副他从未见过的图腾和一双似乎在嘲笑的眼睛,梁宸感到头皮发麻,记忆中那遍布着阴阳阵的夜空又一次在脑海里浮现。 ——「我一直在看着你」 那双眼睛好像在对他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苍星 没过一会儿,石碑上的光就熄灭了,好像从未存在一样。梁宸走出神庙,如获新生般地深吸一口气。 “你刚才吓死我了。”鹿之微扯了扯他的脸:“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梁宸想起那些不真切的画面,颤栗了下,随即道:“没什么。” “真的没事?” “真的。”他微笑。那些超出想象的画面如一场不真切的梦,直觉告诉他不能把女孩牵扯进来。 “那——我带你去看炼铁炉吧!” “好啊。” 两人恢复了精神,撑着伞往靠近山丘的炼铁炉走去。长年的开采使泷山千疮百孔,向世人毫无保留地敞开自己深褐色的骨肉。距离尚远,梁宸便看见滚滚浓烟腾入天空,烟的颜色比雨幕更灰。 山脚处,比之前任何火炉都要庞大的木架下,有一群黑黢黢的奴隶围在那里,远看像扎着一群乌鸦。他们不时发出怒吼,脏字乱飞,偶尔能看见挥出人群的木棍和铁棒,鹿之微很快反应过来,他们在打人。 这个勇敢的女孩第一时间冲上前去,眨眼就挤到了人群中央,高声说:“都给我住手!” 奴隶们停下动作,或愤怒或诧异的目光落在鹿之微身上,随后这些目光演变成一种打量着羊羔的贪婪。这时,终于有人认出了她,惊叫道:“她是鹿大统领的女儿!” “知道了还不快滚!”鹿之微恶狠狠地瞪了每个人一眼。 那些骨瘦如柴的奴隶的目光又由贪婪变得恐慌无比,梁宸看到他们用残破的衣服包裹住脸,迅速地逃走了,沾满血迹的棍棒被遗忘了一地。 梁宸第一次接触血腥和暴力,从小师父给他的教育是人们要相亲相爱相互扶持,可这些日子来,柔央城的一切显然打破了他的美好幻想。 他敬佩地看了鹿之微一眼,余光忽然瞥到角落里一个蜷缩成团的身影。那是个伤痕累累的男孩,浑身上下只裹着一件破布,露出的皮肤上交织着青紫色鞭痕,头发很长,模糊了面目,只看到一双漆黑的眼睛寒冽地望过来,呼出的气氤氲成一片白雾。 “你还好吗?”鹿之微提起裙摆,俯下身询问,长发垂到胸前,优美地摇晃。 奴隶男孩抬起头,怀着敌意,像被人类追捕过许多次的野猫。这时,从他紧缩的怀里探出一个黑溜溜的小脑袋,小脑袋上两只汪着水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看了看鹿之微,又看了看梁宸。 “欸?这是狗吗?” “刚出生不久。”他补充道,声音有些喑哑。 “阿宸,阿宸你快来看,好可爱的小狗。”鹿之微拼命地招手。 梁宸凑上前,小黑狗便发出一声足以融化人心的奶叫,朝他伸出两只爪子。他的心突突跳了一下,看向把小狗抱在怀里的那个人。 他是为了保护这只狗而被打的吗?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此时鹿之微已经接过了小狗,对梁宸说:“它饿坏了,我们去找阿叔给他喂点吃的吧。”说罢,亮红色的身影在雨奔跑起来。 梁宸追了两步,突然想到什么,折回原地,来到奴隶男孩面前。 “那个......”他把伞递了过去,遮住那人头顶的雨。 他与梁宸短暂地对视了片刻,眼里是戒备和莫名其妙。 梁宸看清了他的面容,黑曜石一样的眼瞳、高挺的鼻梁和沉默的嘴唇,脸颊轮廓介于柔和与凌厉之间,倒不像是奴隶。 梁宸觉得此刻不管说什么都像是伪善的施舍,于是就轻轻把雨伞放下,自己用手遮住头顶离开了。 他在细雨中一瘸一拐地奔跑。 / 他叫苍星,苍野之星的意思,据说他出生那天北方有一颗星辰无比闪耀,注定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苍家曾在北唐有过一段辉煌的过往,从前夏夜,父亲坐在火炉边打铁时会向苍星讲述那些往事,疲倦的脸上跃动着红润的光亮。 苍家三代为将,统领玄武军,无论征战到哪儿,士兵们总是系着火红的头巾,标明他们是北唐最骄傲的战士,自创军始二十八年,未曾有过败绩。而到了苍修竹时,局势渐渐平定,眼红他的人伺机而动,向毫无察觉的将军发起进攻。 苍修竹刚过而立之年,精通战术,却对庙堂手段一无所知,天真的以为祖辈守卫江山的功德可以护他千秋万代,谁知一封诏书就断送了他的前程。丞相大人说,苍氏一族有雪原大烈氏的血脉,是异邦人,他们的血很野,终究是要反叛的,而苍修竹手下日益壮大的玄武军团无疑佐证了他的篡位之心。年老而日益警惕的秀帝认同了他的观点,就这样把苍家在都城朝天京的基业连根拔起,然后狠狠地掷向远方。 或许这就原本是皇上的意思,不过借丞相之手推行而已,苍修竹不知道。他所知道的是被扒去了铠甲的自己在国家边境流浪,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凡是认出他的人都对他投来诡异的目光。 “看,他就是从前那个将军,异邦人的子嗣,叛徒。” 苍修竹装作没听到,继续在田埂上行走,布鞋已经磨破了第五双。他的两个孩子放在扁担里挑着,因饥饿而发出呜呜的哭喊。 “苍将军。”路上,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拦住了他,“如果不介意,请吃点这个吧。” 老人递来几个冰冷坚硬的馒头,苍修竹低声谢过他,把馒头一点点拨开,四个人分了吃。当他用肮脏的手指把雪白的馒头片推进嘴里时,这个常年征战沙场的汉子竟然流下泪水。 “再喝点水吧,水把馒头泡开,这样肚子就撑饱了。”老人说,“您的两个孩子都太瘦了,再不吃点肉,恐怕熬不过冬天。” “可是哪来的肉呢?”苍修竹深深叹息:“北唐国的南境只剩我们这群流放人,连野兔都没有。” 老人在他身边坐下,解开腰间的葫芦喝了一口:“这里离亓国不远,去那里讨生活,最起码不至于饿死。” 他苦笑:“我是北唐的将军,难道要去亓国对他们的人低眉顺眼吗?” “我也料将军不愿意,但这不失为一条生路。” “多谢了.......”苍修竹看着扁担中的男孩和女孩,眼泪被风吹干。 啃完馒头,到了离别的时刻,老人突然解下脖子上的挂坠塞进苍修竹手中。那是一条简单的绳子串着一块白色的骨头,边缘有些泛黄。 “这是?” “是龙骨,我二十一岁有幸得到它,那是最好时代,也是最激荡的时代。如今的我早已配不上,望将军能好好保管,有朝一日重回大唐,继续率将士们征战四方。” 龙骨沐浴在阳光下,表面反射出一层绒绒金光,中央却洁白无比。于是男人带着它走向原野上的无边无际的风沙。而三年之后的一个雨夜,他将用颤抖不已的双手将它系在苍星的手腕上。 “快和你姐姐一起跑,再也不要回来!苍家......不能在这里亡!” 那夜,苍修竹用最后一丝力气把苍星推出房门,无数支□□没入了他的脊背,他喷出大口鲜血,眼睛睁着,却已经不动了。苍星被女孩抱在肩上,看见男人静静地跪在黑暗里,背上抽出的铁枪像翅膀。 “姐姐,我们去哪?阿爸呢?阿娘呢?” 她哭着说:“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们了,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在那里!快追!”亓国士兵发现了仓惶逃窜的他们,践踏雨水的马蹄声逐渐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苍星四岁,他的姐姐十岁,他们在贫民窟的小巷里穿梭,周围火光四溅。 “把这片区域的北唐人全都抓住!一个都别放过!”士兵的首领喊道。 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那是宁安二十五年的秋天,文帝驾崩,梁文潇即位,距离宁安之乱过去两年,朝廷正在清理滞留境内的一切北唐可疑人员。隐姓埋名做铁匠的苍修竹被邻居告发,当场处死,最终没能逃过铁骑兵的苍星和姐姐被抓入监狱,在那里度过了人生中噩梦般的四年。 每天天还没亮,便有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头拉他们出去挑粪,苍星是队伍里最矮的,力气也最小,老疤总是骂骂咧咧,用木棍抽他的腿。挑完粪后有短暂的午饭时间,苍星每次都要用井水很仔细地将双手冲洗一遍,再把龙骨擦得雪白如新,然后才和人群挤在一起吃米汤和菜叶。 “小奴隶崽子还讲干净,好笑。”每当看到苍星洗手时,老疤都会发出不屑的声音。 在这个人间地狱里,慢慢地,苍星学会了依靠仇恨活下去。别的奴隶欺负他时,他会加倍地偿还,而老疤抽打他时,他又表现得隐忍。雪原上的血液终于显示出它的烈性,苍星逐渐变得比同龄的孩子都要矫健、凶狠且乖僻。那双狼一样的漆黑的眼睛连老疤见了都要惧怕三分。 有清澈月光的夜晚,苍星会在窗口用树枝比划偷学来的招式,想起父亲长久以来对于复兴苍氏的渴望。他想象着大漠长烟,落日城墙,千军万马身披金甲呼啸而过,踏起一哄烟尘,红色的玄武旗再一次高扬,而这次谁也不能将它砍倒。姐姐坐在对面监牢中,用自己做的笛子吹奏一曲牧风谣,眼波浅浅晃动——那大概是他暗无天日的童年时代唯一的亮色。 苍星八岁时,他的姐姐十四岁。忽然有一天几个男人闯进她的牢房,苍星听到她的呼喊,拼命地摇晃栅栏,可没有人理睬。 他看到少女被撞翻,灰色的裙子向上翻起,男人一个接一个叠在她的身上,在黑暗中进行着某种不可名状的耸动,她的呼喊渐渐弱了下去,变成极细的呜咽。 苍星用拳头、用脚、用额头一遍遍撞击着栅栏,全身是血,他发出绝望的嘶吼,终于惊动了某个值班的侍卫。侍卫只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在他脑后敲了一掌,送他陷入无边的昏睡。 醒来时已是白天,从此往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姐姐,听别人说就在他昏迷的时候,少女用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哭不出来,浑浑噩噩地随其他人一起挑粪。外面下雪了,皑皑一片,他赤足踩进雪地,感觉不到寒冷,这天他全身沾满脏污,却忘了洗手。 “你走吧。”突然,有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老疤。 老疤抬头看了会儿雪,凶恶的脸上挂有一丝悲伤,好像整个人也变得圣洁起来。他给了男孩一只肉包子、一点铜钱和一壶水,说:“之后你就去鹿统领的炼铁厂,那里比这儿好。总之,别回来了。” 男孩冰冷地看着他,试探地往后退了几步,最后义无反顾地转身狂奔,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只留下一串蜿蜒的足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父亲 鹿之微收养了那只小狗,名字还没想好,所以就一直叫它“喂”或尾音翘起的“小狗儿”。相比之下,梁宸则比女孩多了些心思,他把自己锁在画室里研究神庙碑纹,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殿下,您最近的功课一塌糊涂。”柳嬷嬷说:“贝先生跟我提过好几回。” “欸?是吗?我下次会注意的。”梁宸正在画布上修改图案,对于说教漫不经心。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处于对一切活泼的事物感兴趣的时期,让他每天读几个时辰的经书完全是大人的异想天开。在亓国宫中,梁宸渐渐摸出了一条生存之道——那就是一切快乐都必须要靠反击得来,并且这种反击必须由表面上的顺从掩饰。因此,他每次和鹿之微出逃时,都谎称去找四哥练剑。他极度谨慎地维持着来之不易的快乐,在这个既没有龙也没有神、想象力极度匮乏的国度努力成长。 这天傍晚他告别画室回到内寝,忽然发现一贯摆在枕边的白熊布偶不见了。 那是第一个属于他的东西,是两岁时抚子奶奶为他从别的孩子手里争取来的。当时抚子抱着梁宸到一户渔民家打花牌,碰巧看见他家十岁的儿子桌边摆了只小熊,显然已经失宠了,全身落满灰尘。几个一起的牌友都看中了它,抚子在这种状况下表现出的寸步不让和机智果敢为她赢得了这场竞赛,于是小小的白熊就与小小的男孩放在了一起。 梁宸一开始并没有紧张,觉得应该是掉到了哪儿,可是翻遍了屋子还是一无所获。 “嬷嬷,您见到我的小熊了吗?”十二岁的男孩坐在地上,睁着清亮亮的眼睛问。 老人的脸沉了一下,微不可察的慌张与歉疚很快被她一贯的漠然掩盖。她一边麻利地整理床榻一边说:“那个脏兮兮的玩具吗?扔掉了。您已经是大孩子了,再抱着它东西睡觉会招人笑话的。” 梁宸呆了好几秒,随后哆嗦着问:“你把它扔到哪里去了?” 嬷嬷拍了拍被子,抬起头,这才惶恐地发现这个孩子的泪水一滴一滴滚落,清秀的脸上模糊了一片晶莹。 她心软了,支吾道:“我......我不知道......是奕妃娘娘扔的。她知道六皇子来找过您的事,觉得您应该成熟些......” “那你干嘛要听她的话!”梁宸一声大吼,撞开老人跑了出去,手指抹去被风吹开的眼泪。他一直跑一直跑,身后老嬷嬷喊他回来的声音已经被风撕成呜咽。忽然间他觉得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只能发疯似地逃离一切,而这种剧烈的奔跑对他来说近乎自残——他想象中自己的左腿分崩离析,这样就能摔倒,酣畅淋漓地拥抱疼痛。 可是他没有摔倒,回过神来时,已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天边一片火烧云。 哭过之后全身都凉凉的,梁宸平静下来,在夕阳下握紧了拳头。 “不能哭......”他擦掉眼泪,决定四处搜寻。奕妃应该不会扔太远,可能在她的寝宫附近,梁宸于是循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鹿之微此刻在哪,梁宸抬起潮湿的眼睛,屋檐上只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交换着一天的讯息。他哆嗦了下身子,继续往前走,夜幕初上,宫灯接连亮起,而他却迷路了。 他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这是座小桥流水的江南式园林,杂草疯长,萤火虫在草丛里亮着微光。他穿过小径,萤火虫们一阵飞起,秋蝉的鸣叫绵软无力,荷叶凋敝,池面上泛起涟漪。 他绕了一圈,最终在池边废弃的小神龛下抱膝而坐,脸埋进臂弯,晚风吹皱他单薄的衣服。 坐了很久,他眼泪干了,肚子也饿了,想要爬起来,这时候却感到膝盖生疼,又扑通跌坐下去。 梁宸颓败地望着天际逐渐明朗的月亮,随后低头揉按左膝,看到自己的手时,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那是一双不曾受过苦的、软弱的手,保护不了喜欢的东西,抓不住命运。 他不知道,很多年以后他会再次坐在这里,回忆少时那个懦弱敏感的孩子。而那个时候,他轻弹手指召出的阴阳阵,足以夺取成千上万的人的性命。 “七皇子殿下!七皇子殿下!” 这时,院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公鸭嗓在焦急地呼唤。 男孩没有应答,赌气地坐在原地,那些呼喊声逐渐逼近。草丛那头先是出现几盏摇曳的灯火,接着一阵窸窣,他看到许多双黑色靴子压着杂草朝他走来,眼前一霎明亮,是灯笼照在了他的脸上。 梁宸眯起双眼,最前面的是个一身暗紫的男人,借着光,只见他紫色衣衫上涌起片片龙鳞纹饰,显得雍容而华贵。他蹲了下来,长相温和,像个常年读书的人,可又具有某种威慑力,梁宸不禁往后挪了挪身子。 “你是在找这个吗?”他从衣袖里变魔术似的掏出小熊布偶,在男孩面前摇了摇,小熊耳朵和手臂便像拨浪鼓一样可爱地来回晃动。 “小白!”梁宸一下张大了眼睛。 “是在御膳房的柴火堆里找到的,差点就要被烧了。”男人将小熊还给他,笑道,“这次不要再弄丢喽。” 梁宸小心地接过,紧紧抱在怀里嗅着它的气息,像一个委屈的孩子终于得到了安慰。男人则伸出手擦了擦他的眼角,很轻柔的,让他有些诧异。 “皇上,该走了。” 打着灯笼的侍卫小声提醒。 皇上? 梁宸一怔。在他印象里皇上是一个以政事繁忙为由屡次拒绝接见他的冰冷形象,是一个符号而不是父亲......可这又算什么呢? 皇上站起来:“阿宸,父皇还有事不能陪你了,让侍卫哥哥送你回去好吗?” “......” “以后若是想哭,就来找我。”他捏了捏男孩的鼻子,随后转身,高大的身影没入人群,只剩披风一角划过苍苍夜色。 “七皇子殿下,咱们回去吧,这个点奕妃娘娘要着急了。”留下的侍卫说。 梁宸抱着失而复得的小熊,长久地凝望着那条被男人踏过的、月光洒满的道路。 / 苍星来到泷山矿厂,这是第六年。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雨天偶尔从积水里看见倒影时,只觉得陌生与不安。 他日复一日地采矿,走过蜿蜒的山路,将矿石倒入炉火,闲暇时间就收集边角料,终于给自己铸了把剑。记得两年前,他刚刚铸成这把剑时,举着它对着月光看了整整一夜。后来,他每次睡觉都要抱着剑,坐在与其他奴隶格格不入的窗边、靠近月亮的地方,仿佛怀抱自己唯一的亲人。 “你把剑当成女人啦,苍星。”许多人都这么笑话他。 今日,一天工作下来,已是日头西斜。 残阳、云霞、乌鸦、深秋肃杀的风,苍星坐在高高的石堆上,剑立于一侧,衣服在腰间系了个结,任皮肤上的汗水被风一点点吹冷,几缕黑发在赤红的空中飘扬。他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从心底腾起一丝莫名的哀愁。 不过这种哀愁很快就被百事通尖细的嗓门打破了,只见那个小个子男人灵活地跃上石堆,用一种神秘兮兮的口吻说:“诸位,有个重大消息——” “快说嘞,不说拉倒。”对这种事习以为常的汉子继续翘二郎腿打磨脚底板上的水泡。 百事通轻咳几声:“就在明天,净云军要派人来咱们这儿拉壮丁啦。” 苍星的眸子骤地一亮。 “切,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磨脚的汉子说:“净云军要我们这儿的人,无非是为秋末的金鳞大会准备,我算了算,金鳞大会四年一届,正好轮到今年。” “什么是金鳞大会?”较为年轻的奴隶问。 “就是剑斗比赛,很残忍的。”汉子双手比划一个大圆:“他们在一个脸盆一样的会场里比赛,老子以前还看过一次。会场中间啊,奴隶像畜生一样被拉出来,先是奴隶和奴隶互相打,活下来的再接着和武士打,直到被打死为止。” 听了这话,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除了苍星。 “要是打赢了武士呢?”他问。 “做梦嘞,奴隶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些从小就练剑的武士,人家咔咔几下,就全死啦。” “那......”有人举手提问:“怎样才能不被净云军选中?” 百事通说:“简单,在军老爷面前表现得聪明一点,猥琐一点就行。” “哈哈,看来你也是江湖老油子了。”汉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所以啊大伙都机灵点,现在能凑钱的凑钱,能买酒的买点酒,总之得想办法把自己的小命给保住咯。” 大伙儿看到身经百战的百事通给出了担保,纷纷松了口气,矿厂上弥漫起过度紧张之后喷发的欢声笑语。 “干他娘的,以前我看到一个人上去打,皮都给扒下来啦,那些武士真他娘的狠。” “老瞎子不就是那么瞎的吗?被铁棍戳的,抬回来的时候那群人还他妈把眼珠一道送回来了,就跟鸡蛋清一样。” “那些军官,要给他们买点好酒,孬的人还看不上。可惜啊,要是厂里有女人就更好打发喽。” ...... 苍星一言不发地从石堆上走下来,顿时,大家都有些忌惮地收敛了笑声。只见他刷的一声拔起插进泥土的长剑,拖着长长的影子消失在夕阳深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听风 戌时的钟声从远方荡来,老瞎子身披毛毯蜷缩在蒲团上,哆嗦不已的手为烤炉里添了些柴火。秋天刚到,他就为自己准备好了御寒的物品,像棕熊一样开始了慢吞吞的冬眠。他老了,不再被矿厂需要,住在山脚下的破茅屋里,也许再早些,从他和眼珠一起被送回来时,就已经不再被任何人需要了。 茅屋前有片菜园,瞎子每天的乐趣就是浇菜种地,虽然看不见,但他的耳朵很灵,每次有人偷菜,都会被他准确无误地用木屐砸中脑袋。 今天这个深秋的夜晚,月亮浑圆,菜园里似乎有不同寻常的声响,老瞎子竖起了耳朵倾听。那是一串很坚定的脚步,没有掩饰也没有匆忙,每一步都格外清晰。终于,敲门声响起,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孩的声音说: “我可以进来吗?” 老瞎子听出了他,无奈叹息着拨动柴火:“苍星,你怎么又来了?我说过多少遍,不传。” 男孩依旧站在外面,隔着木门:“我知道您参加过金鳞大会,也知道您曾是巨杀剑的传人,今日前来,还是想领教领教您的剑法。”说罢,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我已经没时间了,明天他们就要来选人......” “我只能给你一个建议。”瞎子斩钉截铁地说:“不要去。” “可是——”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孩子,难道你真的以为凭自己的本事能赢吗?那些参加金鳞大会的奴隶非死即伤,最好的结局是送去修建皇陵。我们只是贵族装点铠甲的饰品,又何必要去白白送死呢?” “四年前您说我太小了,今年您说我赢不了,难道我这辈子都要呆在矿厂吗?”苍星咬紧牙关。 “心气高而果报不足,是会活得很痛苦的。这就是奴隶的命。”老瞎子的声音像地窖里的木桶,显出一种悠远的沧桑。 “我偏偏就是不信命。”他一拳锤在木门上,背着剑转身离开。 每当遇到这个男孩时,老瞎子都会忽地回想起自己的十四岁。那时他健硕,利落,坚硬,眼睛乌黑明亮。他总是把绑腿和护腕捆得结结实实,跟随父亲的镖队一路行走。江南入春的时节是最快乐的,青青柳叶拂过河水,燕子归巢,彼岸一坡桃花盛开,他就哼着小曲儿,拈起狗尾草衔在嘴里,腰间系着人称“江南神剑”的父亲传给他的巨杀剑,显出一派少年英雄的风度。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呢?”老瞎子颤抖地问,也像是在问当年的自己。 菜地里的身影顿了一下,停住,过了很久才说:“我想告诉他们,我不是奴隶,我们家也不是叛徒。” “......” 老人抚摸毛毯,空洞的眼里泛起一丝波澜。他清楚这孩子的身世,苍氏,曾经所向披靡的将军世家,再早一些,那是生活北方雪原上的游猎民族,他们驾驭雪狼,翻越了漫长的阿贡拉山脉。 “如果我之后不能回来,请您帮我保管这个。”苍星突然想到了什么,折回茅屋,将手腕上的龙骨挂坠取下。瞎子没有为他开门,所以他透过窗递到老人嶙峋的手里。 他摩挲着这片小物一会儿,竟怔了怔:“这是龙骨碎片?” “是我爹临死前给我的。” “是啊......是啊,皑皑龙骨塔......”老瞎子突然间激动不已地站起身子,毛毯掉落在地也浑然不觉:“人可以亡,塔不能倒啊!” 他哗啦一声推开门,掀起一阵狂风。苍星诧异地看着瞎子一手握剑,一手高举龙骨走出茅屋,巨大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猛虎。 “孩子,龙骨还你,你不会死的。”他把挂坠抛回苍星手上,长剑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银弧。 苍星屏息凝神,瞎子已在菜地中央舞了起来,脸上显出某种回光返照的灿烂。他拉开架子,腿脚飞快,出手飘洒,转眼院子里落满剑光,像一群纷乱的蝴蝶。他一口气排出听风十八式,对苍星说:“来吧,咱打一场。” 苍星抽出剑,二话不说地冲他奔去。瞎子站得稳稳的,侧耳去听那风声,只轻轻一偏头就擦过了他的剑路。 “你的剑要安静一点,听着风,它会告诉你许多东西。”瞎子道:“风是有弧度的,对手的轻重、急缓全写在风里,驾御了风,就能预测对手的下一步动作。你闭上眼睛,仔细听。” 苍星按照他说的去做,感到黑暗中湍流不息,老人提剑奔来,质问道:“剑在哪儿?” “左。”他闭着双眼,荡开了对方。 “再来。” 于是,一老一少两个人在菜地里挥洒,刀声琅琅,严丝合缝地进退。 瞎子道:“听风十八式其实只有一式,它要的是势不可挡的最后一击——避开对手的所有遮挡,一击夺命。” 说罢,手指抚过凉滑的剑背,暴露在秋风中的胸腔随着吐息缓慢起伏。风紧了,只见他忽然向后滑步,蹬地,下一秒整个人已腾飞在空中,巨杀剑举过头顶,猛地挥下来,气势像狂草的一撇,浩浩荡荡,狂放无羁。 咚! 他一剑斩进泥地,尘土飞扬。 “这就是听风第十八式!”他的声音在破碎的山间回荡,振聋发聩,令苍星不禁朝后退了一步。 风渐渐止息时,瞎子终于把剑从地里拔出,叹息道:“唉,可怜了刚种的小白菜。” / 这天,梁宸去拜访梁师颜。他坐在演武台一侧,双手抄起,和青芒有说有笑。 “嘿,这里!”看见梁宸,他便招了招手。 梁宸走过去时,演武场上的精壮少年正有模有样地练着剑,不时传来“哈!”“呵!”的喊声。而梁师颜那头,鹿砚居然也在,只见那人一袭黑色软甲,双手背后站着,任由女孩扯着他的腰带撒娇道:“爹,爹,我也要去嘛。你就让我试试嘛。” “鹿之微?”他诧异地说。 “欸?你也来了?”女孩大眼睛望过来,啪唧松了她爹的腰带。 梁师颜悠悠地转着轮椅:“哦?你们二位认识的吗?” “认识呀,这宫里每个人我都认识。”鹿之微想要找梁宸玩,却被鹿砚一把按住了肩膀。 “之微,不得无礼,先给七皇子殿下行礼。” 梁宸连忙摆手:“不必了,不必。” 可鹿砚却很古板,脸色铁青地盯着女儿。终于,鹿之微不情不愿地双手叠在腰侧行了个礼道:“参见七皇子殿下。”语气很散漫。 “好了,我打过招呼了,可以找他说话了吧。”她拿开鹿砚的手,径直走到梁宸身边,拉他坐在高高的台阶上。 梁宸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回头看了四哥一眼,发现他和青芒正若有所思地瞄过来,两人表情一模一样。 “喂,你听说了没。”鹿之微把他的头掰回来:“马上要举行金鳞大会了。” “金鳞大会?是那个比剑的吗?”他想起贝先生似乎讲过。 “正是。”身后,梁师颜抢先解释道:“金鳞大会四年一届,是极为重要的比赛,在大会上崭露头角的人,无疑会得到父皇的认可。” “我也想去参加嘛!”鹿之微举起手:“师颜哥哥放我去好不好?” “不行。”他笑着说:“你太弱啦。” “哼。”女孩气得一拳锤在梁宸腿上,指着演武场上的少年说:“你养的这群小官奴们就很强吗?” “之微!”鹿砚脸色更难看了。 “无妨。”梁师颜朝鹿砚压了压手掌,目光远放:“他们在我这儿练了有些年了,这次,我想在里面挑三个最厉害的参赛。” 鹿砚忧心道:“殿下这样做,会不会令太子和三皇子那边......” “这就是我的目的。”他依旧是笑。 梁宸和鹿之微并排坐着,大人的谈话已经听不懂了,于是又把视线移回演武场上。 “我也很想把剑学好。”男孩有些惆怅地说。 “好啦,你别总是这样,这世上道路有千千万万条。”鹿之微双手捧着脸颊,吹开空中的小虫子。 “前几天,我见到父皇了......”梁宸低下头:“如果我变得厉害,大概能多见他几次吧......” 他想到很久以前在蓬莱看到的画面,一个孩子和他的父亲在草野上策马奔驰,他们发出的笑声是那么爽朗,俊挺的身影笼罩在晨曦中,令梁宸忽然间涌出泪水。 这时,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几只麻雀乘风远去,化为天际一点。 这股穿越柔央城的秋风一直吹到泷山脚下,令排队接受净云军检阅的奴隶们瑟瑟发抖。 “军爷饶命啊!求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吧,我这细胳膊细腿的送去比剑肯定是一个死啊!”谁也没有料到百事通竟然被拖了出去,双脚在地面不停地扑腾,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求求各位大爷了,放我一条生路吧!” “每次都是你小子最机灵,不选你选谁?”身披陨铁铠甲的士兵把他像提小鸡一样提溜起来:“回回都送那种酒,早就喝腻啦。” “饶命啊——!” 其他奴隶听到这么凄切的叫喊,全都缩起了脑袋,拼尽全力把自己藏进人群的阴影里。 士兵按着刀走来,高傲的眼神从他们头顶扫过,突然碰到一双漆黑的眼睛。 那是个瘦瘦的男孩,头发胡乱地黏在脸上,身姿挺拔。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低头,而是以一种毫无畏惧的冰冷眼神牢牢盯着士兵们,使他们脸上的高傲突然不堪一击。 “看什么看?下一个就选你!”一人呵斥道。 他依旧没有低头:“你们刚才拉出去的那个人根本不会用剑,让我替他去吧。” “嗬,这有个主动找上门的。”士兵把他揪出队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出息啊!” 随后所有官兵都哄笑起来,他们露出牙龈的大笑令男孩感到烦厌。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有人问。 “苍星。”他站在风里咬字凌厉地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