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珰》 第1章 “元来” 据说从前,“原来”二字本是写作“元来”的,只因大明太祖爷驱除鞑虏,平定天下,不想蒙元再回来,才改作“原来”,图个彩头。 展眼八十余年过去,已没什么人还记得世上曾有过“元来”的说法儿,“元”却忽然又来了一回。鞑子王带着他们俘获的大明天子,直杀到北京城下,天下险一险又改了姓。 后来兵退了,战事消了,过了一阵子,那位被俘的天子也被接回来了,在南宫做了七年太上皇之后,又回到紫禁城做了皇帝。民间自有人论其功过,也有不少人说,这位万岁爷爷福大命大,运道过人。 结果这位好运道的万岁爷总共活了三十七岁,就要死了。 自从天顺七年腊月,京城的人们就在担忧着皇上的龙体。并非天顺皇帝有多得民心,只因大伙儿都怕皇上走得不是时候,叫他们过不好年。 都说“耍正月,闹二月,哩哩啦啦到三月”,不论城中乡下,穷人富人,过年都是难得放松乐呵的机会。穷人家巴巴望了一年,就等着这会子吃上几顿荤腥,小孩子们巴巴望了一年,就等着这会子的压岁钱,闺中妇人们巴巴望了一年,就等着灯节那几天能公开出门逛灯会,万一皇上正赶这时候宾天了,举国守丧,所有这些好事儿就都没了,又要等上一整年。 好在皇上他老人家当真体恤民意。民间灯市自正月初八起开市,到正月十七收摊,十天工夫,灯也挂旧了,人也看腻了,就赶在撤灯的这天,天顺皇帝龙驭宾天了,留给了百姓们一个还算齐整的好年。 死讯公开的那天叫闻丧日,自这天起,在京文武百官每天都要去到紫禁城思善门外哭临。开始的时候丧服还没备好,大伙就各自穿上素服,在官帽外面裹上白巾。哭到第三天,各处的斩衰丧服都做齐了,大伙都换上,宫城内外都是一片白皑皑的,往日相熟的人不走个对脸,都认不出谁是谁。 天顺八年的正月格外冷,年前下的雪加上年后的,四下里扫到墙根里堆着,直堆了十天半月仍不见融化,湿的地界冻成了硬坨子,干的就浮成干雪沫子,一刮风扎人一脸,钻到脖领子里,冻得人魂飞魄散。 这样时候,人们拿粗麻布缝孝袍子都恨不得絮上一层棉花。于是大伙就想辙,把孝袍子尽量做得肥大些,等里三层外三层套足了冬衣,再罩上孝袍子。如此一来,冷是勉强不冷了,就是显胖,一眼望去,皇城进进出出,个个儿都是膀大腰圆的白胖子。 头七的前一夜又下了场雪,把宫城整个儿罩了一层白,麻布孝袍子没有雪那么白,被雪地一衬,显得乌突突的,宛似白衣裳穿久了洗不掉的污渍。这片白蒙蒙的天地里,陡然出现了一个暗色的点儿移动着,就显得格外扎眼。 谁也不知太监王纶那天是怎么想的,别人是在冬衣外面罩孝袍子,他却偏在孝袍子外罩了件冬衣,而且还是件深酱色的皮裘。 这天是大行皇帝的大殓之日,乾清宫外汇集的人颇多,足有上千人记住了王太监那万白丛中一点黑的模样。 直至次日早晨,嗣皇帝朱见濡刚一醒来,眼前晃荡的还是昨日所见的王纶那个黑点。 “听说早在先帝晏驾之前,就有不少人巴结着王纶呢,除却宫里的宦官,外廷的文臣竟也有不少。怨不得那厮今日如此张狂” 昨日初回寝宫时,皇帝已将此事与万氏说过了一回,今晨净面的时候,又忍不住一张口便是这事。 晨起净面这件小事,帝王也有自己一套排场。宫女们一溜儿端上来四个紫铜鎏金盆,头一个径二尺,洗一遍手,次一个径一尺,漱一回口,第三个径四尺的才是洗脸的盆,洗完后再在第四个径一尺五的盆里洗一回手。全程均由万氏伺候着,其余宫女只管递递巾栉肥皂之物。 万氏将擦手巾放回宫女手里,为皇帝撂下卷起的袍袖,用双手拇指把祥云眉子上的一道褶皱捋了捋,听见皇帝说了这话,便问道“您是听谁说的” 虽只时隔数日,昔日的太子成了九五之尊,在他面前议论他人的是非就再不会是闲话家常了,看看话出自谁口,便可揣测得出说话的人是何目的,进而推论话语有几分真实。 皇帝何尝不懂得这个听她一问就问到了点上,他脸上笼上一抹暖色,道“是牛玉。” 洗完了脸,万氏为其手脸上涂了防干防裂的珍珠羊脂,她涂抹得很细致,双手对称地按揉在皇帝脸上,还在一些穴位上稍加按压,皇帝闭着双目任其施为,感觉十分舒适。 涂好后他坐到描金乌漆镜柜前栉发。栉发是个尊贵的活计,从来仅由每宫里的管家婆子掌理。但如今乾清宫的管家婆子孙嬷嬷却只管备好镜奁梳篦等物就退出帘外,栉发同样由万氏一人过手。 皇帝坐定后接着道“昨日王纶显见也察觉朕脸色不虞,很快便没入人群溜走了,牛玉一路追在朕身边历数王纶近日恶行,直至朕听厌了出声喝止,他才住了口。” 万氏拿牙梳为他通着头发,微露苦笑道“牛玉偌大年纪的人了,怎地行事还会如此如此毛躁”她顿了一下才想出毛躁这个措辞。 牛玉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宦官,在司礼监任职多年,先帝跟前曾经颇受重用,而王纶是东宫主管宦官头一人,牛玉怕王纶挤了他的位子,有意告王纶的状,这并不稀奇,可像这样,追着皇帝告状直把皇帝都听烦了,未免太着痕迹了些,哪像是个老内臣的所为简直像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 皇帝面现揶揄“说的是啊,就为了一个司礼监掌印的位子,吃相都不顾了。” 万氏语调轻松“左右都是您的家奴罢了,不值得您为他们动气。” “也不是动气,”皇帝右手手指在镜柜上轻轻叩着,说了半句话就顿住。 王纶张狂无忌,牛玉落井下石,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确实不值得他动气,只是初登大宝,就看见身边的人换了这么一副可厌可憎的嘴脸,终归是恼人。 最令皇帝恼心的,还是他们把他当小孩子哄。 依照旧例,王纶这样的东宫首席宦官确实是要在新帝践祚之后坐上司礼监头把交椅的。他自以为十拿九稳,才会大肆结交内外,官未当上,各样贿赂已然收在手里,还竟敢在丧服外罩着皮裘来哭丧,说到底,就是还当皇帝是那个由他看大的孩子,以为这孩子还会像昔日一般懵懂无知,由着他说什么都会信,他要什么都会依,纵是看出他张狂无礼,也不敢与他计较。 牛玉是先帝留下的老人,如今内廷除却王纶,没人压得住他,逮着这个机会势必要把王纶拉下马,追着赶着告王纶的黑状,同样是以为皇帝不过是个小孩子,他做得再如何着痕迹,小皇帝都看不出来。 这些人都把他看做小孩子,以为在他面前再如何搬弄是非,他也看不懂,即使看懂了,也不敢管,即使管了,也必定只会高拿轻放。就是这份轻视才最让皇帝恼火。他今年也十七了呢,又是立了多年的太子,春坊读书十余年,怎就在他们眼里那么好糊弄呢 更烦心的,是皇帝想象得到,这种恼心事今后只会越来越多。除了内臣外臣,就是他母亲也在惦记着糊弄他。父皇才过世短短七天,母亲就已然两次在他面前哭诉自己如何不容易,如何比钱皇后更有资格被尊为太后,并将来与先帝合葬十来天前,先帝才在病榻之前亲口嘱咐“钱皇后千秋万岁后,与朕合葬。”母亲是以为这话已然被他忘了 怪不得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呢,他才做了七天皇帝,跟前的人别说能信任能交心的,就是不诚心糊弄他、想从他这里谋好处的,已经寥寥无几了。 感觉着头发根随着万氏的动作微微发痒,舒适感将心中烦躁抚平了些许。皇帝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捏一捏万氏的手,不过迟疑了一下,还是作罢了。 此刻刚过寅时,外面天还黑着,屋内掌着数盏灯烛,跟前除了万氏再无外人。静了良久,皇帝方道“太公章皇帝三十七岁晏驾,先帝同是三十七岁晏驾,叔父才活了二十八岁,朕如今看出来了,天天处置这些恼人的事,是不易活得长久。” 万氏已然娴熟地为他绾好发髻,插好金簪,罩上发冠,闻言手上稍稍一顿,遂含笑道“您可别这么吓我。” 皇帝回眸望她“这怎么是吓你” “可不是吓我么”万氏系好缨带,“我可比您大着十多年呢,您这就急着悲秋了,莫不是说,我已然是半截入土的人了” 皇帝也不觉露了笑意出来,心中烦恼已去了大半。听见外面孙嬷嬷隔着门帘报说早膳送来了问何时摆膳,他敛了笑容,起身走出。 宫女打起宫门口沉甸甸的锦绣厚棉帘,传膳宦官将一个个食盒捧进门。盒盖上竖着小曲柄黄伞,颤巍巍的,伞沿儿上垂着拇指肚大小的金铃儿叮咚轻响,据说是为惊走鸟雀以防污损御膳。 宦官将食盒放在墙边高几上,拽下掖在衣襟上的方巾,对角折着蒙住口鼻,系在脑后,活像戏台上的蒙面大盗。蒙好了面,确保鼻息不会污了御膳,宦官才开了盒盖,一样样端出食盒里的膳食,摆到方桌上。 大丧期间,光禄寺早已撤去了荤食,御膳里不但没有肉食,连荤油也不能见一星。好在皇帝口味喜甜,有糖点可吃,是荤是素便不在乎,不会觉得太过寡淡。 进膳同样是万氏一人伺候,皇帝见她递了一个赤豆春卷在盘里,便道“是昨日听你说这赤豆卷儿好吃,朕才叫他们今日多进一份,其实朕吃着倒是寻常。” 每日皇帝的剩饭都赐给宫眷或是下人,受赐都是极大的体面,皇帝尚未大婚,每次御膳剩下的都是留给万氏,特意叫了份他不爱吃、她爱吃的吃食,自然就是为她留的。 万氏听了,便将那春卷又放回碟子里,换了个玉米面糖糕给他,道“这点子小事儿也劳您记着,您挂心那么多大事还不嫌累得慌。” 此时玉米极为精贵,非大富大贵之家不可得,也只有皇家才能想吃便吃,随时供给。皇帝很喜欢玉米面甜点,吃了一口糖糕,道“国家大事要记,记些你的琐事权当散心了,难不成你连这点机会都不给我”说着还趁万氏布菜的当口在她掌缘上轻轻碰了一下。 国丧在前,在自家寝宫里说笑也要谨慎适度,皇帝这动作虽小,话却说得已有些狎昵过露,万氏回了他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没有接话。 旁边一个捧着漱口盂侍立的小宫女抬眼朝万氏瞄了一下,皇帝偶然看在眼里,不禁蹙起了眉。刚刚伺候净面的也有这个小宫女在内,当时他与万氏说话,便见到这小宫女抬眼瞄了万氏两次,光是他看见的,这会子便已是第三回了。一时皇帝心底怒气隐然,将手中银头乌木筷子“哒”地一声扣在了桌上。 以万氏的年纪,在宫人当中都可以被称一声“嬷嬷”了,连皇帝生母周贵妃尚且比她小着一岁,他与这样大年纪的一个宫女子说话不分贵贱,万氏自称“我”,他也偶尔顺口自称“我”,甚至话语间还情意隐然,外人看来稀罕也属自然。 可身为下人就该明白规矩,主人家的热闹也是你想看就看的跟前十数个下人侍立,别人都知道低眉顺眼,怎就独独你一个频频抬眼皮你算个什么东西 孙嬷嬷身为管家婆子,随时留意着主人意向,看出皇帝是因那小宫女发怒,她后脊梁发冷,不等皇帝开言便跪地请罪道“皇爷恕罪,是老奴没管教好,老奴这便叫她知道规矩。”说着便吩咐左右宫女擒了那小宫女的手臂,曳曳搡搡地拖着她走了。小宫女虽然惊慌,情知出声求饶罪过更重,就没敢出声。 皇帝懒得为个奴才费口舌,料着不是打死也要罚去做苦工,总归不会再叫他看见,也就罢了。看万氏还未明白出了何事,他便解释道“眼珠子乱瞄,不知规矩。” 万氏一听便懂了,心里也不由得升起一股恼意,当着皇上的面都有人敢如此看热闹,背后议论得还不知有多不堪呢 她丝毫没将不快露在面上,仍挂着微笑道“您也多省省心,别为这些子小事伤神。” “总不能临到今日,还要受个奴才的气。”其实是“不能叫你受个奴才的气”,皇帝有意含糊了一下。 吃完最后一口糖糕,他将筷子摆回筷架,轻哂了一声,“正是人人都以为朕不会为他们做出来的小事伤神,才个个儿都蹬鼻子上脸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成化开元 前日夜里下的雪,时隔一天,地上的都被直殿监的杂役扫完了,房顶上的依旧像厚棉被似的堆着。歇山顶上琉璃瓦光滑如冰,保不齐什么时候溜下一大片雪,把屋檐下经过的人灌一脖子。 “这臭狗头日攮的”怀恩勾着头急慌慌地往下拍雪,口中骂了一句。早晨天不亮就上值已经是苦差事,偏还遇见这样的倒霉事,真是晦气死了。 走在后面逃过一劫的覃昌“嗤”地笑了出来,道“不瞒你说,平日里看你言谈举止,跟那些庶吉士出身的老大人真没个两样,只这一骂街,才现了原形。” 怀恩回首剜了他一眼,道“说得倒像庶吉士就不骂街似的。” 覃昌笑着点头“你说的是,那些内阁大人们别说骂,吵急眼了还动手打呢。要不当年马顺是怎么死的呢。” 随口提起马顺,覃昌心里便有些感慨。若非当年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顺在朝堂之上被文臣们活活打死,还真没人想得到,那些平日里斯文端严、出口之乎者也的文臣大人们还会打人,还能把人打死 想起来就像是两三年前的事儿,实则,却足有十五年了。他还记得那天自己正在内书堂背三字经,听说了昔日威风凛凛的马大人叫人打死他都还不信,以为是人编的。 锦衣卫堂上官都能叫人打死,岂非天下大乱了那时的天下还真就是大乱了,没多久鞑子兵打到北京城下,连皇上的禁军十二卫都被抽了人手去守城退敌,京城里谣言四起,很多妇人家等不及城破,就跳井悬梁了。 后来于少保打退了鞑子兵,大明的年号也改了,从正统改为景泰,又从景泰改为天顺,期间又经历了好多乱事,于少保叫人参了,死了,参他的人又叫人参了,死了,太监曹吉祥想造反,也死了。 昔日的太子名为见深,被废了,天顺年又重新立为太子,莫名其妙被改名为见濡,诏书一出来,外人都以为太子是换了人,也不知先帝是一时笔误,还是有意为之。 甭管叫什么名儿,如今这太子御及为帝了,他们一众东宫宦官要进司礼监了。 想起来,真跟一场梦似的。 怀恩与覃昌二人拂晓去上值,天还死黑着,他们各自领着一个管照亮的小火者。宫里走夜路照亮不像外头人家那样打灯笼,而是执“炬”,就是一种端在手里的特制烛台,黄铜制的手柄底座,上面插着圆径一寸的蜡烛,前面半圈纱罩挡风,后面半圈打磨光滑的黄铜挡板反光,照着前路比寻常灯笼更亮。 这种端在手里的东西毕竟不及灯笼拿着稳当,怀恩被灌了一脖子雪,小火者替他拍雪的当口,手里的烛台晃晃荡荡,几次险些燎了怀恩的头发。 “成了成了,”怀恩抬手拦住小火者,视线落在他布满冻疮肿胀的手上,手指点着他手腕喝问,“瞧瞧你这对死猪爪子还能见人么给你的羊脂膏子呢难不成这几日守丧缺油水,你都就着粥吃了” 怀恩平日总阴沉着一张脸,说话更是冷声硬气,就像总在生着老大的气,随时随地都要发火,这几句话不是训斥也像训斥,吓得小火者把脖子整个儿缩进了青贴里的领口里去,怯生生道“年前爹来看我,连着您赏的银豆子,都给他了。” 怀恩紧皱双眉,一副好不耐烦的神气“什么好东西,一会儿就到我直房里拿去,如今东西都搬去司礼监,还是上回那匣子,你进去看见了便认得。” 小火者低着头嗫嚅“小的没有司礼监的牌子,怕人家不放我进去。” 另一个打灯的小内侍年岁比他稍大了些,正把炬揽在臂弯里,两只手笼着嘴哈气,闻听便昂然笑道“哟,今日不同往日了,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太子爷登基当了皇上,师父们的身价也抬了,你去报说是怀恩师父叫你去拿东西,还有人敢拦你” 话音未落便被覃昌在后脑勺上轻掴了一巴掌“不长进的小崽子,胡咧咧什么” 小内侍这才省起自己把面前这两位大太监都说成了“鸡犬”,一时也顾不得天寒地冻,爬到地上一叠声地叩头请罪。 “起来。”覃昌拿靴尖蹚了他一下,“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狗卖了,仔细哪天嘴贱招来大祸,丢了你的狗头。”身在深宫内苑,纵是跟前没有住人的宫院也不得高声喧哗,覃昌责骂也只是小声地骂,连同先前怀恩的声调也是不高。 怀恩朝先前那小火者道“他说得也不算错,你去报我的名儿,没人敢拦你。” 小火者连声道谢,也爬到地上磕了个头。说错话那小内侍与怀恩不熟,看他像个脾气大的,方才失言就怕他大发雷霆出言重责,没想到怀恩竟半点没见动怒,小内侍不禁暗暗称奇。 如今宫中大珰论资排辈,面前这两位大太监不说数一数二,总也能排到前五了,没想到他两个竟是一个赛着一个的和气。 四个人,两盏炬,两束光芒穿入静夜,沿着夹道一路前行。拂晓的小凉风嗖嗖吹着,直往人脖领子钻,四个人都缩着脖子。虽是立春好几天,还一点春意都没,看样子天顺八年会有个冷春。 “你说在太医们的嘴里,总是病人熬过冬天就好了,足见入冬时才容易坏事,未料想先帝爷却是熬过了一个冬日,在立春的档口宾天了。”覃昌慢声细语地说了句闲话,见怀恩只是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便问“你在想昨日皇爷的话呢” 怀恩又“嗯”了一声,覃昌嘴唇开合了一下,没再出声。 他们两个都是东宫老人,资历只在王纶之下,昨天乾清宫前王纶穿皮裘现身时,他们都在皇帝跟前随侍,皇帝的脸色他们看见了,牛玉进的谗言他们也都一字不漏地听了。 等到牛玉退下,怀恩与覃昌随侍着皇帝回宫更衣的时候,皇帝对他们说了一套话,大意是朕知道你们两位多年服侍朕辛苦了,你们学问也都不错,照理说司礼监掌印秉笔的职司交给你们做再合适不过,只是牛玉是先帝留下的老人,资历有目共睹,委屈你们二位屈尊其下,朕也是无奈。 话里的意思并没什么深奥难懂的,王纶已是必倒的了,昨日牛玉历数其罪,什么“收受贿赂”、“以内相自居”都是虚的,无据可查,但有一条罪是最最脱不得的。 宫中设内书堂,请学士教授内官读书,翰林学士钱溥曾在内书堂任过讲习,王纶、怀恩、覃昌都是他的学生,王纶与钱溥私交甚厚,然内官与外臣交结却是违法的事。大明律有云“凡诸衙门官吏,若与内官及近侍人员互相交结、漏泄事情、夤缘作弊而符同奏启者,皆斩。妻子流二千里安置。” 近年来因内臣摄政,内外臣交结已是常事,本来没人计较的,坏就坏在王纶得意忘形,先帝病重那会儿,他便跑去府上向钱溥恭贺“入阁之喜”,与钱溥商议如何携手运作,保钱溥进入内阁。 这事不知怎么被住在钱溥隔壁的陈文知道了,陈文已是内阁学士,跑去对内阁首席辅臣李贤告状,说钱溥与王纶密谋让钱溥入阁,取代李贤,还说那两人已经在“私拟遗诏”。 如此一来,事情就大了。 昨天王纶穿皮裘,牛玉告黑状,之后没过两个时辰,参奏钱溥与王纶私相交通的奏章便已呈到御前,两人的私信也被当做了私拟遗诏的证据。王纶是犯了内外交结之罪,可要说牛玉没跟陈文他们互通音讯,真是傻子都不能信。 横竖皇帝自己也深恶王纶,没有保他的意思,因此对怀恩覃昌说的那番话提都没提他,只是强调 “要是没有牛玉,司礼监掌印秉笔的位子交给你们二位就好了。” 这是在鼓励他们想法儿把牛玉整下去啊 虽说宦官只是家奴,生死都在主人家一句话,但国朝最重孝道,父母亲养的猫儿狗儿都不能轻易打骂,牛玉是先帝留下的老人,从前颇受重用,先帝留遗诏的时候都有牛玉在旁记录,如今皇上想要动他,自然需要有个立得住的名目。 怀恩与覃昌明白,皇上这是把找名目的差事交托给他俩了你们能把他整下去,朕就把司礼监交给你们。 司礼监掌印是宦官中最高的职司,形同内相,秉笔仅此之。能坐上那样的位子,怀恩和覃昌自然不会不愿意,只是两人均未想到,这两个位子能这么快就轮到自己。 静静走了一阵,覃昌叹息道“可惜了钱业师。” 怀恩又是“嗯”了一声,紧接着也是一声长叹。 现在哭临已经由整天哭换做了早晚各哭一次,怀恩与覃昌的差事仍是伴驾伺候,与前日没甚特别。皇帝也没再提起昨日的事。 临近掌灯时分,怀恩下值,径自走去乾清宫月华门南的一溜直房。新帝践祚,怀恩覃昌这些东宫出来的大太监都定下要入司礼监任职,只是现在尚未把住处都搬到司礼监直房去,原先贴身伺候的宦官们却都随着皇帝及时搬到乾清宫直房来了。 怀恩走到一间直房外,隔着纸窗就听见里面一人正说着“去年便有人打了一匣子五福拜寿的银人儿送去,我亲眼见着的,足有七八百两重,银晃晃地叫人睁不开眼” “张敏。”怀恩沉声唤道。 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宦官迎出门来,边走还边抬起脚去提没穿好的皂靴,他满脸堆笑道“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快请里面坐。”说话间好几个年轻宦官都鱼贯出来,拱着手向怀恩殷勤见礼。 怀恩淡淡回应,对张敏道“随我去直房一趟,有些活计要派给你。” 张敏答应着,跟在怀恩身后出月华门,顺着夹道往南走来。 “刚跟人说什么呢”怀恩问。 张敏道“这不是王局丞的寿辰快到了么我们几个在商量到时送什么寿礼。” 怀恩阴沉着脸斜了他一眼,低声斥道“亏你平日里还自诩消息灵通,昨儿个王纶出的事,你纵是没见着,难道也没听说” 御前上值讲究多,这两日张敏害了伤风,有点淌清鼻涕,不能叫皇上见了腌臜,便请了病假,昨天王纶穿皮袍的事他是没亲见,只听同僚提了一句,当时以为只是小事,王纶是东宫故人,皇上不至于为这点小节与他计较,顶多申斥几句也便过去了。 听了怀恩这话,张敏微微一怔,明白了过来“您是说”一时间王纶就要倒了、倒了之后宫中形势会有哪些变化、又有哪些会关乎自己等等利害都在张敏心头滚了一遍。 深宫之中说话安全的地界有限,在各处直房里说话都难保隔墙有耳,墙挡得住声音,纸糊的窗子可挡不住。像这样的夹道里,两边都是两丈高、一尺厚的红墙,看准前后无人,但凡不高声宣和,说话都不怕被人听去,正是说私话最方便的地方。 张敏见怀恩在此驻足说话,又是说出这么一件大事,便体会到,师父不是找他去直房做什么,而是就为了来这儿说话。这会子说的话,必定很重要。 怀恩没来回答,转而道“听说你兄弟张庆已被定下要去坤宁宫当差,我有件事,想要你打听些风声。” 张敏忙欠身道“您说。” 怀恩淡淡道“我听有人说,牛玉私下里跟吴娘娘的娘家人有来往,你叫你兄弟打探一下,有没有这回事,切记别露了行迹。” 牛玉张敏心里念头七扭八拐地翻了几番,很快了然,笑着点头道“徒儿知道了,师父您放心就是,包在徒儿身上。” 所谓的“吴娘娘”,其实现在还没当上娘娘。两年前先帝爷便已降诏为太子选妃,采选来十二个秀女进宫,先帝从中选出三个作为太子妃候选。没想到紧接着孙太后薨逝,太子婚事被搁置下来,过了一年多,先帝也驾鹤西归。 那三个被选出来的秀女,吴氏、王氏、柏氏注定要成为一后二妃,如今周太后已经露出意向,欲立吴氏为后。是以宫里人背后说起这位注定要入主坤宁宫的贵人,都已称之为“吴娘娘”。 怀恩要依皇帝吩咐整倒牛玉,便从这位吴娘娘身上入手。 寒气又在京城盘踞了一个多月,临近清明才散。天顺八年三月初,王纶的案子便结了。王纶被发往南京闲住,因怀恩覃昌求情,皇帝法外开恩,钱溥被免死罪,降顺德县知县。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百日除服,直至天顺八年七月,皇帝与吴氏才行大婚,吴氏被立为皇后,当时谁也想不到,她竟会是大明朝在位最短的一位皇后。 立后大典才刚过去一个月,凤冠霞帔都还是簇新的呢,皇帝忽然降旨“牛玉坏朝廷大婚,下都察院狱。” 案子很轻易就审清了,原来是吴皇后家人为了让女儿登上后位,托人向宫中大珰牛玉重金行贿,牛玉受贿后频频向周太后数说吴氏的好处,促成周太后应允立吴氏为皇后。 堂堂的国母之位竟然是行贿得来的,这还了得于是吴氏才当了一个月的皇后便被废黜,牛玉被贬谪南京种菜。皇帝随即授怀恩为司礼监掌印,覃昌为秉笔。 “这回宫里能消停些了。”与怀恩隔桌坐在司礼监掌印直房里,覃昌捧着一杯香气馥郁的热茶慢慢啜饮,含笑叹道。 怀恩一如往日沉着脸,锁着眉,放下茶盅道“处处小人当道,哪有那么容易消停的” 废后的案子牵扯的不止是牛玉一个人,也不止是司礼监一个衙门,覃昌还当他是指那些人仍要蹦跶,便笑道“别人咱们管不着,至少咱们宦官中间,是消停些了。” 皇帝想把司礼监交给他俩是有缘故的,要说忠心办事,王纶也不见得比他俩差,但王纶功利心重,眼皮子又浅,身居高位难免惹是生非。内官第一衙门由怀恩覃昌联手坐镇,像王纶牛玉那样内部勾心斗角的事儿就能少多了。说难听点,宦官就是皇帝养的狗,皇帝还指望他们替他守宅咬人呢,要是狗儿们成天自己掐个没完还了得 怀恩不再说话,回应的依旧是个似有若无的“嗯”。 看了他阴沉的脸色,覃昌很快明白了。他与怀恩共事多年,早年还曾同吃同住,对怀恩的性情十分了解。怀恩出身文官之家,因被叔父获罪牵连,没入宫中为奴,当时已有六岁,据说已然开蒙读书了。若非遭逢变故,将来必是要科举入仕的。大概正因如此,怀恩一直在以文人自居,颇有文士君子的风骨。 牛玉受贿的案子确有其事,并不是他们栽赃陷害,但指使张敏张庆打探内情扳倒牛玉的这种手段仍然会令怀恩不齿。用小人的手段对付小人,胜了也不光彩。怀恩是因受命皇帝做了件违心的事,心里头犯恶心。 覃昌不禁苦笑,他们是宦官,皇上如何吩咐他们便要如何做,哪有自主的余地再说了,就是那些真正的文人,还不是满口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又有几个表里如一的君子 做了宦官还想要做君子,真是庸人自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一时乱象 元宵、端午、中秋、冬至是一年四大节庆,眼下已入了八月,虽然过了禁宴饮的时候,宫里总也不好大肆庆祝,天顺八年的中秋是注定要简办的。 八月十四这天,张敏下值后捧了一匣果馅椒盐金饼并白糖火腿酥饼来为师父怀恩送节礼。宫内不兴送什么金的玉的大礼,像这种乾清宫小厨房出来的私房点心就是上等礼品了,一般人见都见不到。 大明宫里流行“拉名下”,即资深位高的大太监收个刚入宫的小宦官做徒弟,大太监是小宦官的“本管”,小宦官是大太监的“门下”,口头上以师父徒弟相称。有时大太监会另派一位宦官替自己照看小徒弟,称做小徒弟的“照管”,小徒弟称之为“照管老奴”。 怀恩其实并非张敏的本管,而是照管,他只比张敏大十多岁,张敏刚入宫那会儿他还不够资历拉门下,是另一个大太监做了张敏的师父,平日交给他照看。结果没几年,那个大太监害肠痨死了,后来的十余年都是怀恩亲自照管提携张敏,张敏便称呼他为师父,平日也确如其余宦官对待本管那般敬着他。 这日为师父送完节礼之后,张敏顺道去到他二哥张庆的直房探望,把兜在琵琶袖里的一小包点心拿给张庆。 宫里自来有着规定,有亲缘的宫人不得在同一宫当值。张庆一向羡慕张敏能在御前当差,也很想调进乾清宫去,这回因牛玉的事立了功,张敏本想托师父破格把张庆也调过来,但怀恩没答应,只将张庆调进司礼监做了个随堂。 这职司虽比不上御前伺候,但也很不错了,多少宦官削尖脑袋想挤进司礼监都不成呢,兄弟俩也没什么怨言。但因张庆没上过内书堂,才将将认得几个字,随堂只能暂且做个挂名的,日常只为怀恩覃昌斟茶递水,收拾笔墨,做些杂活。 两兄弟在小直房里见了面,闲聊几句,话题便转到刚过去的废后风波上去。 “你可知道,这回事过之后,除了吴废后与牛玉一干人之外,最烦心的人当属哪个”张敏笑呵呵地问。 张庆刚吃下一块火腿酥饼,右手将掉在胸襟上的碎渣拍落,用左手接了,又填回嘴里,道“哪个最烦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哪个最顺心。” 皇后被废谁最顺心,已是阖宫尽知的事。有流言称,吴氏大婚之后,皇帝从未与之行房,直至被废,吴氏依旧是童女。彤史是绝不敢泄露实情的,此事无可落实,外人只能瞎猜。但宫内人所共知,皇上除大婚当夜之外,几乎夜夜都与万氏共宿一处。 万氏尚未受封,身份仍是从三品殿侍宫女,年纪还比皇帝大了十五岁之多,这样一个女子独占盛宠,会惹吴皇后怎样看,拿脚趾头都想得出来。 今年初入夏那会儿,有一天因为天热,吴皇后早早差人在浴堂备好热水等物准备沐浴,结果万氏因被招侍寝,急着沐浴,就抢先进了浴堂,把皇后刚备下的热水香油皂豆等物全都用了。吴皇后为此大怒,没过两天,就寻了个不敬逾矩的由头,将万氏杖责了一顿。 当时有人说打狗还看主人,吴皇后未免太没眼色,也有人说万氏张狂太过,合该受此教训,过后却没见皇帝作何反应,倒像是对万氏被责漠不关心。 直至这次废后风波出来,宫里众人才明白,原来皇上的后手在这里。 到时至今日,宫外的人多在议论,皇上是为给一个万姓宫女出气才废了皇后。一时“宠妾灭妻”、“奸妃祸国”等等言论甚嚣尘上。宫里人都明白内情,知道吴皇后和牛玉罪名属实,皇上或许是“宠妾”了,但妻被灭的也不冤枉。不管怎样,皇上的废后之举还是为万氏大大地长了脸。吴后被废,最顺心的当属万氏了。 张敏笑着低声道“那都是些浮面上的,谁看不出来你听我的,皇后被废,除了吴家和牛玉那一干人之外,最烦心的当属周太后老娘娘。” 张氏兄弟三个在宫里当差,张敏最小,可因头脑最机灵,看人看事最准,张本和张庆两个当哥哥的反而平日多听他的。张敏说什么,自来都是两个哥哥判断宫中风向的重要凭证。听了他这话,张庆便直起身子,认真问道“这话怎么讲” 张敏又把声音压低了些,几乎是趴在张庆脸边说话“你想啊,皇爷对外声称是牛玉受了吴家的贿赂,鼓动老太后立吴氏为后,可这话听在外人耳中,总得有人琢磨吧哦,老太后怎就耳根子那么软,连立后这么大的事儿也能听个宦官的撺掇这老太后怕不是个糊涂虫吧嘿嘿,你说老娘娘她能不烦心么” 张庆怔了片刻,又问“依你上回说起上太后尊号的那桩事儿来看,这回皇爷怕不是有心的” “这也难说,二哥你能想到这官窍,倒也难得的紧。”张敏一向有点嫌弃二哥木讷,不够灵光,听他说出此话,很有长进,张敏心中甚喜,还在张庆肩上拍了拍。 说到太后,他撇着嘴,幸灾乐祸地笑着“咱们这位皇爷不是吃素的,凭他是谁,敢在皇爷跟前自作聪明玩花活的,都别想得着好儿。亲娘又如何也只能落个没脸” 为太后上尊号还是今年三月里的事。依照祖制,为大行皇帝加尊谥之后,紧接着就要为其遗孀加上尊号。倘若嗣皇帝是先帝正妻所生,要加尊号的先帝遗孀就只有前皇后一个,若嗣皇帝并非先帝的正妻所生,而是庶出,便要为新皇生母也加上尊号。 类似的例子十五年前刚有过一次,景泰帝朱祁钰即位时,尊奉嫡母为孙太后为太后,也为生母吴太妃上了太后尊号。当时孙太后加尊号为“上圣皇太后”,吴太妃则仅为“皇太后”两字之差,以示嫡庶有别。 这次的新帝同样是庶出,生母是周贵妃,而钱皇后无所出。本来还依照旧例行事即可,但周贵妃不像当年的吴太妃那么好说话,上尊号的事便也费了一番波折。 钱皇后是个公认的和气人,阖宫上下就没一个不说她好的。周贵妃是先帝一次出门游猎,从民间带回宫来的,出身寻常,又没经过正式选秀,教养难免差了些,生过皇子之后越来越嚣张跋扈,早就起意取钱皇后而代之,曾几次三番寻机鼓动先帝废后另立,但先帝并未答应。 当时周贵妃想做皇后,还有一大半是出于不愿殉葬的缘故。国朝一直有着嫔妃殉葬的旧例,除皇后之外,连生育过皇子的嫔妃也曾有过殉葬的,照理说新帝生母还是不会殉葬,但一则新帝的太子之位曾经被废过,似乎不甚牢固,二则周贵妃平日得罪钱皇后太多,自己心虚,就担心先帝一死,钱皇后主持殉葬时会把她也殉了,因此愈发加倍力争后位。 好在先帝弥留之际留下遗诏,废除了人殉之制。殉葬是不用担忧了,但周贵妃针对钱皇后十多年,以己度人,认定钱皇后已恨透了她,收手已经晚了,况如今的皇帝是她亲子,她如何还会想收手 到了上太后尊号的时候,周贵妃便差人请了皇帝过去,要皇帝置钱皇后不理,只为她一人上尊号。皇帝推说这事他也不清楚该如何处置,得听听阁臣们的说法儿,就此把球踢了出去。 当下周太后就差遣心腹宦官夏时去内阁传话,说钱后久病,不足以母仪天下,不当称皇太后。周贵妃是今上生母,理应独得皇太后之尊号。 阁臣会有什么说法儿那些读圣贤书的老大人将伦理纲常看得比天还大,比命还重,不合规矩的事别想他们能答应。而且掰扯道理正是他们的长项,一个太监夏时可不是对手。果然夏时在内阁与仁寿宫往来传话几次之后,周太后一方想讲道理讲不过,想以势压人又压不住,最终还是只能答应两宫太后并尊。 文渊阁大学士彭时起草上宝册文的时候,将钱太后的尊号写作“慈懿皇太后”,周太后的尊号只写“皇太后”。夏时就在一旁看着,还问为何要有分别,彭时解释说“只是便于称谓,并非尊卑之别。” 夏时并不知道景泰年间两宫太后的尊号有区别的旧事,等到回去仁寿宫禀告给周太后时,才明白那两个字就是嫡庶之别,原来他们是被阁臣们耍了,来回折腾了大半天,半点好处也没争到,周太后不仅仍然屈居于钱太后之下,还丢脸丢到了外廷去,难说还要被文臣传为笑柄反正在宫里是已经成了笑柄。周太后垂床大怒,却因木已成舟,也无可奈何。 这就是当时皇帝做出来的事,张敏他们私下里都议论,周太后去跟内阁理论必定碰钉子,皇上会想不到显见就是故意的。 这次废后的事出来,不论诏书上如何说是牛玉“偏徇己私,朦胧奏请”,横竖是周太后亲定的皇后人选被废,外人少不得耻笑她被个阉宦耍得团团转,真是老糊涂还专爱揽事儿。 张敏贴身服侍皇帝已逾六年,清楚皇帝与生母貌合神离,敬重都流于表面。周太后也明显更喜欢小儿子崇王,还曾有流言说,周太后撺掇过先帝改立崇王为太子。不论真假,母子冷淡都是有目共睹。 近日看来,皇上更像是有意在向外人显示你们都看到了,我有一位糊涂老娘,我也拿她没办法,保不准她还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来,请你们多担待。 皇帝宠幸比周太后年纪还大的万氏,周太后本就为此心怀忿忿,今见皇帝竟然还为万氏将她亲自选定的皇后都废了,怎能不烦心呢张庆听了张敏的话,也深以为然。 佳节当前,仁寿宫里正在拣选过节用的应景补子。周太后盘腿坐在南炕上,什么都无心去做,看着炕桌上摆开的几个玉兔蟾蜍补子也嫌心烦,便敲着炕桌朝跟前几个心腹宫人抱怨“你说说,才立了一个月的皇后就废了,叫百姓们怎么看叫属国的人怎么看他也不嫌丢人他不嫌丢人,我还嫌呢我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仁寿宫的管家婆子杜嬷嬷是这里最为老成持重的人,苦笑着劝道“娘娘您想想,其实这事儿是越早揭出来才越不丢人呢。听说那吴家的人自从女儿立后的事定下便成日张扬跋扈,欺男霸女为祸乡里,那种不长进的东西迟早要惹出事来,要等到几年之后才败露了行贿选后一事,被外人见到咱们皇家被蒙骗了那么多年,岂不是更丢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拿着一个玉兔补子摆在一件摊开在炕上的簇新夹袄上试着,接着道“您也别怪皇爷,再精明的人也难免有叫人骗过去的时候,您越是身份尊贵,想骗您的人才越多,牛玉那起子人糊弄了您,倘若皇爷没揪出他们来,那起子小人还不知背后如何得意、如何笑您好糊弄呢。难道您宁愿叫他们遂心” 一番话说得周太后心气平复了不少,牛玉行骗,皇帝揭发,确实没有向着牛玉怪皇帝的道理。只是想起万氏来,周太后仍是堵心,转向一个宫女问道“乾清宫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那宫女忙道“也没别的,只听说万氏曾向皇爷进言,力劝皇爷不要立她为后。” 周太后重重嗤笑了一声“她何必这般惺惺作态真要立了一个比我尚且大一岁的女子为皇后,不单大明,连朝鲜人都要举国笑死” 杜嬷嬷忙道“这怕是讹传了,皇爷不是早说了先帝爷原本属意王氏为后的么既有了这说辞,立王氏为后便是定了的,哪会有什么万氏力劝的事儿” 她责备地瞥了一眼那个答话的宫女,宫女见状忙低了头不敢出声。 如今帝后大婚才过去一个多月,这期间万氏再如何受宠都没得册封,足见皇上是个守规矩的人,这样一个人单只顾念着万氏的出身,也不可能起意立她为后,皇上不会起意,又哪会有什么万氏力劝足见都是宫里下人臆测讹传罢了。 杜嬷嬷心下打定主意,下值后定要好好训斥这宫女一通,下人们都想引主人注意,可也不能用搬弄是非的法子啊,不然勾引得主子们斗来斗去,她们做下人的又能得什么好 杜嬷嬷又劝道“容老奴多一句口,娘娘若想要劝说皇爷不要专宠万氏,也先缓一缓。近日不说废后一事已叫皇爷烦心,外廷也有大事烦着皇爷呢,说是两广那边猺獞作乱。在这当口,您劝了也是白劝,倒不如放一放再说。反正一个万氏再张狂,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周太后正在盘算说辞要劝说皇帝远着万氏,闻听不以为然道“猺獞能成什么气候,还能打到京城来不成” “哎呀您还别说,”说到与外廷相关的话,宦官夏时就适时来炫耀自己的博闻广记了,“这回猺獞闹得乱子可不同寻常。早在先帝爷头七刚过那会子,就有两广的急报上京,说两广那边的猺獞作乱,一夜之间杀了好几百人。皇上这边刚急急批了调兵敕文下去,又有一份急报传来,说是猺獞乱民竟然攻进梧州成里,连布政使都一刀砍了,军械库也抢了” “布政使都叫砍了”周太后瞠目插口,她对政事懂得有限,却知道布政使是一省之首,这样的大官都被人手刃,足见乱子是闹得够大了,随即周太后又觉得奇怪,“广西布政使为何身在梧州”她对各省府城也不熟悉,但依稀知道,梧州似乎不是个大城。 “就是去与当地总兵官商议平乱的呀,”夏时道,“总之是流贼极度猖狂,军民死伤无数,府库钱粮都被劫了个空。打那之后,从两广来的高级文书就是一封接着一封,接连来了数十封之多,猺獞流贼从广西窜到广东,又从广东窜到赣南,侵扰的地盘越来越大,数目也是越聚越多,已然渐成大祸,皇爷这些日子正与兵部大人们急急商议平乱的事呢,听说兵部尚书王大人都已经在内阁班房里住了一个月没回府邸了呢。” 外人常以为宦官个个女里女气,其实宦官当中言行真透着女气的还在少数,夏时却是其中之一,他说话腔调总是妖妖娆娆,而且语气咬得很重,再轻小的事到他嘴里也成了了不得的大事,还要配上些指指点点的动作,活脱一个言行夸张的妇人。听他说话,其余宫人们常会觉得好笑,这会儿几个宫女就连他究竟说些什么都顾不上听,只顾强忍着笑。 周太后倒是挺爱听他的腔调,一听他也这么说,才信了两广猺獞叛乱的确很了不得,很值得皇上劳心费力,这会子再为宫闱之事去向他唠叨,未免显得自己像个无知老太,白讨人嫌,先前那念头便也撂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隔世猺獞 李挚刚在这一世醒过来那阵子,足有三四天的工夫根本闹不清自己身在哪里,身在什么时代。 紧跟前晃荡着的人们都穿着奇奇怪怪的衣裳,剃着奇奇怪怪的头发,说着奇奇怪怪的语言,李挚听不懂也看不懂,弄不清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后来看见了几个士兵,依稀认出鸳鸯战袄的形制,他才猜到自己穿来的是明朝。 直到一个会说官话、名叫李唐的女孩子被分派过来照管他,李挚才真正弄清了自己所处的时间地点。 从天顺年间起,广西瑶、壮、苗三族便在频频反叛作乱,到天顺八年,乱民已然聚集逾万人,滋扰达四省,朝廷屡次调兵围剿,都收效甚微。 成化元年正月,皇帝下旨命中军都督同知赵辅佩征夷将军印,充总兵官,浙江布政司左参政韩雍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赞理军务,往征两广蛮贼。 赵辅与韩雍不负众望,于当年腊月平定了叛乱,扫平乱民老巢大藤峡,改名为断藤峡。 依着旧例,被俘瑶民当中有一百多名童男童女被选出来送往京城,入宫为奴。从广西桂林北上,经过南京时,有南京朝廷里的宦官过来,把这批小瑶民里的男童都阉割了。 李挚占据的这个身体是这批人当中年纪最小的,不知是三岁还是四岁,被阉之后就一直病歪歪的,坐着大车北上的路上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就要死了应该是已经“死过”了,所以李挚才会占了这具身子,也就是说,他刚一来就是个三四岁的小太监。 以往的小说里,主角穿越后常会抱怨一番自己的运气差,穿成了庶女、小妾、弃妇、老太太可李挚穿成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太监却一点怨言都没。他还活着呀经历过前世死时那种身体迅速衰竭、渐渐喘一口气都做不到的绝望之后,发现自己又能睁眼看见东西,又能喘气,又能说话,他简直庆幸死了,一丁点怨气都没。 正因那时他病得要死,整日昏昏沉沉,再加上身边的瑶民学说官话还不利落,押运的官兵也是口音天南地北,他才会连自己所处的时间地点都闹不清楚。 四年之前,镇守湖广贵州的太监阮让曾经阉割了当地俘虏的东苗男童一千五百多人送往京师,结果半路病死了三百二十九个,阮让又叫人买了三百多民间幼童阉割了,充足了所奏的人数,为此当时的天顺皇帝狠狠斥责了他一番。所以这一回押运李挚他们的人就小心多了,轻易不会让他们死掉,看李挚病得重,还特意差派了那个叫李唐的女孩来照管他。 李唐今年十四岁,是这批俘虏当中年纪较大的,她模样清秀,举止斯文,对待李挚十分温柔尽心。她是李挚接触到的头一个会说官话的人,此时的官话是北京话,与现代普通话在有些发音和常用词上有着区别,但大体还是很相近,所以李唐是李挚遇见的头一个可以正常交流的人。就是从李唐口中所述,李挚才明白了自己是成化元年大藤峡瑶民俘虏的身份。 相传瑶民受评王赐封十二大姓盘、沈、包、黄、李、邓、周、赵、胡、唐、雷、冯。据李唐自己说,她原本姓唐,父母早逝之后被一个李姓土官收为养女,才改姓了李,养父母称呼她为“唐妹”,她没有所谓的大名,“李唐”是李挚据此为她起的代号,当然并不直接用作称呼,只是在心里这么记着,面上他唤她为“李姑姑”。 李唐曾被养父母送去学堂正经读过书,所以才学会了说官话,还会识字写字,这在同批的小俘虏当中算是很了不得的才能,其余的人漫说瑶民俘虏,连押运他们的大兵和军官也多是瞎字不识。 李挚没有原主的记忆,周围也没人认得他,他就自称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还刚刚大病一场,不记得前事也不奇怪,见他能说一口荒腔走板的官话,别人便当他也像李唐一样,是某个土官家出来的孩子。 有李唐悉心照料,李挚的身体总算一天天好起来了,押运的军官见到他们总在大车上无事闲聊,就又派了李唐去替他们烧水喂马。李挚一连几天没再见着李唐,等队伍到了保定府,在保定府西南扎营时,李唐忽然来找他告别。 “明日一早,我们的车就要先走了。” 李挚十分诧异“同是去京师的,怎么还要你们先走” “说是那边正等着宫女子用,叫尽快送我们进去。”李唐脸上尽是怅然,握着李挚的小手舍不得放开,“咱们再见只能是在宫里了,不过听说皇上住的宫城大着呢,里头住着几千人,平日还不能随意走动,还能不能见得着,就难说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几个字已明显发了颤。李挚也很心酸,论心理年龄,他比李唐大了十岁,现在这个身体又比她小了十岁,对这样一个女孩子,他是不会生出什么男女之情来的,但李唐是他来到这个陌生世界之后遇见的第一个可以交流的人,又悉心照料了他一个多月,说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他自然对她有所依赖,也很惦念。 如今他们这些瑶民孩子算是“国破家亡”了,有些还是亲眼看着父母亲被杀的,但因大多年幼无知,过不多久也便抛诸脑后,到了李挚清醒过来之后,就很少看见还有孩子表现出伤感情绪了。 但李唐年纪大,又读过书,懂得事多,大约也是生来心思重,就总是神色郁郁,还常暗暗垂泪,有时与李挚谈及将来如何如何,李唐从来不抱什么好希望,总会说“还不知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呢”、“说不定到时我已经死了”。李挚总要宽慰她,让她想开些,他们活着就总比死了的那些人幸运得多。 眼下分别在即,确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李挚很不放心。古人因为心绪郁结而夭寿的可是常事儿,李唐总这么郁郁下去,恐怕结果就只能是郁郁而终了。他反抓了李唐的手道“李姑姑,你若也盼着再见我,就每日好吃好喝好睡觉,好好活着,咱们自有相见之日。说不定到时你已做了六尚女官,我还要指望你提携我呢。” 他们这批选送京城的童男童女都是挑选的相貌过人者,李挚是李唐所见这些男孩子里长相最漂亮的一个,五官比个女孩儿还要秀美,如今身体康复,脸色变得白里透红,更是粉嫩可人。见这样好看的一个小孩子拉着她的手,小大人似的说出这番话,李唐的哀戚之情便淡去了大半。 这一路也总是这样,李唐一直在伤痛亲人惨死,押运官兵们还总为了叫他们听话,吓唬他们说大明朝有哪些哪些酷刑专门用来整治乱民余孽,将来他们进了宫,更是稍有行差踏错便要大受折磨,生不如死,李唐愈发觉得前途晦暗,了无生路。过南京那会儿若非看守得严,她险一险就自尽了。 后来被指派来照顾李挚,常与李挚一处说话,得他日日宽慰,李唐的心情才转好了些。这个比她尚且小着十岁的孩子都不害怕,不担忧,而且还不是因为年幼无知才无所畏惧,对将来为什么没那么可怕,他都能说得出道理来。听他说得多了,李唐就渐渐也不觉得前途那么可怕了。 此事听李挚又来宽慰她,李唐含笑点头道“好,我听小豆儿的,等我做了六尚女官,必定提携你做乾清宫大总管。” 李挚自称不记得自己的名姓,因为个子最小,就被跟前的人都戏称为“小豆儿”。看着李唐走了,他无奈叹息了一声。其实他曾经拿来劝李唐的都是些空话,这时候人命轻贱,宫女宦官的命也很贱,影视剧里看见那些做宫女被主子打死,或是逼得跳井悬梁的,其实还在少数,多数都是得一场病,没声没响地就死了,谁知李唐能活多久呢 人活着,就总会为自己寻个奔头。李挚初来乍到,建功立业出人头地那么远大的理想还没有,目前刚有了唯一一个念想,就是照顾好李唐这小姑娘,别叫她年轻轻地就死了。可惜他如今只是个小豆丁,所能做的,仅限于生活自理,勉强活下去。想要照顾别人纯属妄想。 这段历史他从书上读到过,大藤峡送往京师的幼童俘虏当中出了两个名人,一个是女的,姓纪,进宫做了宫女之后偶然被成化皇帝看中临幸,生下了皇子,就是将来的弘治皇帝朱佑樘,另一个是男的,名叫汪直,深受皇帝重用,皇帝还为他专门成立了西厂,让他担任提督,可说是成化朝风头最盛的宦官。 如今这些一同进京的小俘虏当中,李挚既没听说有姓纪的,也没听说有姓汪的,身边相熟的人几乎都姓李,有的是本就姓李,有的是自己没姓,父母在李姓大户里当仆从,随了主家姓李。另外还有不少人根本没姓,只有些父母给取的奇奇怪怪的小名,据李唐给他翻译,就是类似于“小狗子”、“小石头”之类。 当然这批俘虏总数有好几百人,除了他们这一批,还有晚些启程送来的,和他们不同路,或许汪直和纪妃正在他不知道的那群人里也说不定。不过李挚曾经问起过李唐,李唐说自己也没听说过族人当中有过纪和汪这两个姓。 纪妃也就罢了,李挚比较在意的是汪直。他既然穿成了同批进宫的宦官,如果能及早和汪直打好关系,将来总会是有好处的。等到打听来打听去都没得到汪直的消息,而且听上去,好像根本就不会存在汪直这样一个名字,李挚就忍不住心动地想我会不会就是汪直亦或者说我能不能做汪直 宦官多有进宫后改名改姓的,很多后世闻名的宦官都叫的不是本名,比如刘瑾本来姓谈,魏忠贤本来姓李,汪直也说不定是后改的名姓,也就是说,现在的汪直还不叫汪直,那么,会不会是谁叫了汪直这个名字,就能占据汪直那条命运线呢 如果他能得到汪直那样煊赫的地位,想要照应李唐就轻而易举了。李挚怀着这副心思到了京城。 到了京师跟前,又有两队从广西运过来的小俘虏跟他们的队伍合并到一处,每回逮到机会与其他人闲话,李挚都会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汪直的,那些外族孩子们经过这一路,都多少学会了些汉族官话,李挚得到的回复仍然是谁也没听过汪直这个名字。 四月里一个春风和煦的天气里,他们被送进了北京。这时的故宫那片区域被称作宫城,周围套着一圈建筑称作皇城,皇城里分布着服务于宫城的二十四衙门。李挚他们在进北京城之前就从敞着口的大马车换到了一个个有帷子的小马车上,被小马车拉进了皇城,后来好像还进了宫城。 李挚在现代北京城里上大学到毕业,一共住了七年多,对这座城市还算熟悉,但因现代没有皇城那片建筑,而且这时天已经黑了,又没有电,到处黑洞洞的,他一点也没分清东南西北,闹不清他们被送到的是什么方位。 等进到一个南北长条的大院子里面,有人喝令他们下了车。就着房檐下挂着的风灯光芒,李挚见跟前立着的几个成年人都穿着暗色的贴里,戴着形状怪里怪气的乌纱帽。 路上已经见过几次宦官,他还不大分得清宦官和一些武官校尉的服侍区别,但找到了一个最简单的区分办法看胡子。这时很多不到三十岁的人都爱留胡子,留不长的也要在鼻子底下留一小撮,成年男人一根儿胡子茬都没有的,就很可能是宦官。 跟前这几位,就都没胡子。 虽然天色晚了,那几个宦官还是坚持要做完李挚他们进宫后的头一个必经步骤,就是录名。月历四月的京城已经很暖和,宦官们就在院子里摆了张方桌,点了个烛台,一个方脸高个子的宦官站在桌边,把接来的小宦官们一个挨一个地叫过来,问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没名字的就当场现起一个,自己起不出来的就由那宦官随口代为起一个,叫小宦官自己记住,另一个微胖矮个的宦官坐在条凳上,把问出来的名姓年岁都录在一本灰皮册子上。 听着前面录下的名字都是“李强”、“冯安”之类平平无奇的名字,李挚不觉亢奋起来,心口跳得越来越快,攥紧的小拳头里都是汗。 终于轮到他了,李挚倒腾着小短腿走过去,脆生生地回答高个儿宦官说“我叫汪直” “哦,汪直。”高个儿宦官信口重复着,示意坐着的胖宦官记下。 胖宦官抬起眼皮看了李挚一眼,“噗嗤”一声笑了,道“这名儿不行,重起一个” 不行李挚傻眼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人命廉价 “怎还不行呢”高个儿宦官替李挚问了出来。 胖宦官拿笔杆指着李挚,笑道“你不知道,我刚听跟车的刘泽说,这小孩子一路都在向人打听有没有个人叫汪直。哦,他认得一个叫汪直的,打听着人家不在,就自己叫人家的名儿,哪有这样的道理” 原来是为这,李挚忙道“爷爷明鉴,小的是因为之前大病了一场,把名姓爹娘都忘了,只大略记着汪直这样两个字,想着不是熟人的名儿,便是我自己的名儿,问过好多人都说不知道,我就猜着这想必是爹娘为我起的大名,这才报给您听的。” 胖宦官本有些恼他随意插嘴,但听他出言乖觉,用语礼敬,怒气才算没发起来。刚才已经录了二十多个小宦官,其中也有年岁大些的对他们说几句奉承话,但因汉话都还说不利落,措辞更是生硬混乱,胖宦官连听都不耐烦听,这时见李挚个子小小的,却吐字清晰,言语明白,他心里倒有些纳罕,因笑道“你这小孩子看着丁点儿大,话倒说得利落。今年几岁了” 李挚道“爷爷恕罪,小的不记得了,听人说我看着像四岁,大约就是四岁吧。” 两个宦官都听的笑了,高个儿宦官向胖宦官道“这么点儿一个小孩子哪有你说的那些心眼儿横竖咱们的名儿多是自己起的,他爱叫什么,就给他叫什么吧。” 胖宦官在他说话这空儿已经把“汪直”两个字写在册子上了,提笔道“也好,刚这会子写的都是姓李的,再多几个姓李的,咱都不知还能起什么名儿了,能自己起的就是好的。下一个” 李挚走开的时候觉得有点云里雾里,从这会儿起,他就叫汪直了啊。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叫了这名字就一定占了人家的命运线,将来必定成为西厂厂花,或许这具身体真是原版汪直的身体,但换了瓤子还有个蝴蝶效应说不准的呢。不过总归是开了个好头,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这一批要录名的小宦官有百十来个,录完了的都由其他成年宦官招呼着进到屋里等着睡觉。李挚录完了名没进屋,折回队伍里去找他的小伙伴。本来人家不许乱跑的,好在他人小,黑洞洞地跑开也没人留意。 路上除李唐之外,他也认识了其他不少孩子。蛮族的小孩不说个个生性粗野,至少大都没受过教化,性子都很原始。原始的小孩性子就是大的欺负小的,高的欺负矮的,李挚接触到的男孩子基本都那样,看他最小就欺负他,即使抢不到他的吃喝穿戴,走路绊他个跟头、挤他个趔趄,也当是消遣娱乐。 一路下来只有一个男孩子跟他处的好,那孩子比他大着两岁,也姓李,因为在家行三,别人就叫他李三儿。 李三儿其实不是瑶童,而是当地的汉族小孩,只因战乱时与家人失散,被明军当做乱民俘虏一块儿收了,也阉了。这批选进宫的孩子长相都不错,李三儿算是当中比较出挑的,虽然瘦得好似豆芽儿,但脸色白净,五官秀气,一眼看去像个小女孩。 他不但不欺负李挚,还总“陪着”他一块儿挨欺负,李唐曾笑称,他们两个是这批孩子里最好看的两个,别人都嫉妒,才欺负他们。 李三儿性子也像个小女孩,动不动就哭,李挚看见他哭的次数比李唐哭的还至少多一倍。李三儿哭是心疼自己,也常顺带心疼一下一块儿受欺负的李挚,总帮他拿拿吃的,擦擦伤口什么的,两人朝夕相处,混的很熟。 刚才的队伍都是随便排的,李三儿被排到了队尾,李挚在黑灯影里找了一阵才找着他,上前小声问他“你想好给自己取什么名儿了没有” 李三这种名字是不可能被直接录用的,刚才他已经听见有个自称叫“李二”的就被改了,李挚怕今后他们被分到不同地方想找都找不到,就想先问清李三要叫什么名字。 李三儿面对生人仍很胆怯,这会儿正坐立不安等着轮到自己,哭丧着脸道“我哪起的出名儿来等人家替我起吧。” 李挚道“刚听他们说,姓李的人太多,名儿不好起,等排到你这儿,你起不出自己的名,他们恐怕连姓也要给你改了。” 正说着呢,就听见那边胖宦官尖声说着“怎么又姓李记着,从今以后你姓王,就叫王王树,记住了没” 李挚便道“你听。” 李三儿更是惶然无措“那怎么办”说着又滴下眼泪来。 排在前面的一个大孩子听见他俩说话,回头嗤笑道“怂货,改个姓也要哭,还想学人家生儿子是怎地” 李三儿抽抽搭搭地嘟囔“我如今什么都没了,好歹留着我爹的姓,也算是个念想,不想叫人给改了。” 李挚默了片刻,道“我为你起个名怎样” 李三儿两眼放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自然是好,你快说。” “就叫李挚吧,不拘哪个挚字,等到了前面,你就说,你叫李挚。” 话说出口的一刻,心里很有些澎湃,记得前世听父母说过,这名字是祖父给他起的,祖父已经死了,他也死了,不知现在爸妈他们怎样了 等到李三儿排到前面,胖宦官拿着已经微秃的毛笔在册子上写下“李质”两个字。 这座长条院子里一共有七间房,当晚他们这百十来个孩子就被塞进那七间房里睡觉,每间屋子都不大,砖砌的炕上挤得满满当当,简直快要叠起罗汉。 李挚,现在叫汪直了,在路上时也睡得很挤,早先他病得重,被小心养护那时还被单独放在一辆大车里,等好起来了就和其他孩子挤在大车里睡,一不小心翻身压到挤到其他大孩子,没准就要挨一脚踢。押运的官兵也不管这些小事,只要他们不互相打瞎眼睛,踹断胳膊腿儿,就全都不理。 到了这儿,他爬上炕时不小心碰了旁边的大孩子小腿一下,那孩子抬脚就把他踹下炕沿,还骂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脏话。 一个成年宦官正站在门口张罗他们躺好睡觉,见状就像只猛兽似的窜了进来,揪住那大孩子的脖领子掼到地上,狠狠在他身上乱跺了几脚,边跺边骂“你当这儿是什么地界,轮得到你个小猺獞野崽子扎刺儿” 那大孩子被踹的嗷嗷惨叫。宦官跺完骂完,指着炕上的其他孩子吆喝“都给我老老实实的,再有哪个没事找事,看我不拧下他脑袋” 一屋的大小孩子惶惶然不知所措,汪直却有点庆幸生活环境有所改善啊 秩序标志着社会进步,有人维持秩序就好过简单的弱肉强食,好歹他是从原始社会迈进奴隶制社会了。长足进步 原先听说古代会把战俘和罪臣家眷没入宫廷为奴,他一直觉得不可思议,让那样的人进宫服侍皇帝,难道不怕他们趁机行刺报复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同路来的这些小孩子再如何凶悍蛮横,都只敢对着同行的小孩撒野,在官兵和宦官面前就一个赛着一个的老实本分,有的还已经学会了巴结上官。 人其实没多难管,有活的机会,没几个人会不珍惜。何况还都是些没受过教化的孩子,没人懂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是什么意思。活着,有饭吃,不挨打,才是头等大事。 挤挤挨挨地睡了一宿,第二天一人一碗小米粥做早饭,还有一大盘各样腌菜切成丁的粥菜。汪直吃的挺香。他们路上吃得很不好,他都认不出每顿吃的是些什么,经常就是一个灰不溜秋不知什么粮食做的饽饽,也没有正经下饭菜,他病重那时偶尔得到一个白水煮鸡蛋吃,就是很难得的小灶。 听有官兵说,这年头能吃饱、不挨饿就很幸福了。汪直对这话并不怀疑,所以这会儿能吃到一顿可口的咸菜小米粥,他就很知足。而且现在的小米粥都是纯天然无污染生长期也足够长的,确实很好吃。 早饭之后,一个宦官,就是昨晚站着问他们叫什么那个高个儿宦官,把他们都叫到院子里站成几排,指指点点地叫了几个孩子出来,叫另几个宦官把几个孩子按在砖地上,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顿板子。被打的就有昨晚踢了汪直的那个大孩子。汪直猜着其他几个孩子也是因为类似行为被认为不守规矩,拿来杀鸡儆猴。 打完了,高个儿宦官训话“如今你们进了宫,就要守宫里的规矩,细致的规矩以后一点点教给你们,这会子你们只需知道,叫你们吃你们就吃,叫你们睡你们就睡,屙屎溺尿都要听人吩咐,没叫你们干的事儿就一概不许干,但有一丁点出格的,他们几个就是榜样宫里听差的人多着呢,可不多你们那一口闲饭吃” 汪直觉得这个“教育”方式很不好,一番话说下来,具体什么行为才算是不守规矩,一点都没说,不过,或许人家只是想要把他们吓住,让他们夹起尾巴做人,处处畏畏缩缩,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敢说,也就达到目的了。 踢他的那孩子昨晚挨得踹就不轻,夜里睡着都在蜷着身子,这会儿挨完了打,其他几个孩子还勉强爬起来,那孩子就趴在地上一动都不动。高个儿宦官使了个眼色,手下两个宦官就拽起大孩子两条胳膊,拖着他出了院门。那孩子脚上的两只麻鞋一先一后被拖掉在地上,也没人理睬,看那意思,绝不像是拉他去疗伤的。 一院子小孩子都吓得噤若寒蝉,包括李质在内的不少孩子都吓哭了,汪直却没觉得害怕。照理说,他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把人打死的场面,也应该害怕,应该有些物伤其类的情绪,应该担忧自己将来一不小心也会步其后尘,可是他确实没体会到任何恐惧的情绪。 琢磨了一番,他觉得是因为自己死过一次,就没那么怕死了。 大概死啊死啊的,也就习惯了吧。 当然他也没有因为那是个欺负过他的孩子就幸灾乐祸,要说情绪,他只是有点为一条性命这么轻易就送掉了而感慨。 高个儿宦官的最后一句话已经点明了,广西那边把他们送过来,是点好了人数上报朝廷的,所以路上要极力避免他们死了,到时对不上数目。现在已经到了目的地,他们的命就没人在乎了,宫里不缺他们这点劳力,全死了都没事。 在这方地界,人命很便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挑剩下的 头一天除了看打人,没再出其他什么事,中午晚上的伙食都不错,虽然只是学校大食堂的水平,好歹是见着正经的肉菜了。 分菜师傅舀给汪直的菜里足有两大块肉,他这一世还是头次吃到肉,知足得不得了,嚼在嘴里简直舍不得下咽。看着同伴们很多都因为受惊过度饭量大减,他一边捧着碗大嚼,一边暗自检讨自己的没心没肺。 夜里又在炕上叠了一宿的罗汉,次日进来几辆马车,又送进一百好几十个小孩子来。汪直很惊诧那些人打算今晚要让他们叠几层罗汉,后来才知道,把他们临时安置在这里就是为了等这些后送来的孩子,人都送到了,他们就被分开送到了几个不同的院子里去住,还是差不多的屋子和大炕,总算不用再叠罗汉了,而且幸运的是,他和李质被分到了同一个院子。 听成年宦官说话透出来的信息,汪直很确定他们所在的确实是在紫禁城里,只是仍然不能确定是哪个方位。当年参观故宫只着重看了三大殿、珍宝馆和慈禧住过的储秀宫什么的,还真没注意哪些房子是给宦官住的,何况他们还只是预备役小宦官,想必住的距离那些中枢建筑还远呢。 分开院子后,有人来操持他们洗澡剃头换衣服。这些蛮族孩子一开始的发型都是乱七八糟,进宫时勉强被梳一梳,扎一扎,这次却统一都给剃成了光头。 按汪直的想象,古代小孩的发型应该是大多剃光,留少部分头发扎个小辫儿神马的,就像年画上的胖娃娃那样,没想到人家嫌麻烦,全都给剃了。一时间小太监都变成了小和尚。 原来他们穿的衣服都是七拼八凑的,汪直个子最小,找不到合身的衣服穿,那时李唐就把不知哪里找来的成人衣服袖子和裤腿撕掉一截子,给他凑合着穿。为避免衣服太大影响行动,就拿布带子在腰腹上多绑几圈,那阵子他总觉得自己就像个粽子。 这回发的衣服是每人一套中衣中裤和青贴里,大约是专给粗使小宦官预备的,都是小孩的尺寸,但其中最小的尺码汪直穿了仍是大,只能卷了袖口裤脚,再把袍子下摆掖在腰带上。虽说依然是怪模怪样,倒比粽子还好些。 让他有些不自在的是,没有内衣内裤也就罢了,这些中裤竟然还都是开裆的,穿上之后最该遮住的都遮不住,只能靠外面的贴里下摆遮着,而且不管多大的孩子都领的是这种裤子,并不是看他小才刻意给他。 这令汪直很疑惑古人要穿开裆裤穿到多大 穿着这样的裤子他觉得很没安全感,别的孩子好像都没这感觉,该干啥干啥,也没特意遮着盖着。其实那种贴里的下摆不分叉,像个大裙子,有这东西围着,但凡不拿大顶,就没什么机会走光。 后来他听说,外面好多大人也都是这么穿的,男的女的还都有,为的是如厕方便。汪直颇觉涨姿势难道古代人都是穿开裆裤的 他本以为洗了澡剃了头换了衣服,就该有人来为他们“分配工作”了,至少也该给他们“上课”,教他们宫里的规矩和工作技巧,没想到一连好几天,都没人来搭理他们。他们就住在这里,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什么都没干。 有了那天的下马威,没人再敢惹事打架,说话都没人高声,也没什么东西可玩,这群孩子只能成天凑在一处聊天说话打发功夫,当然,都是小声地聊。谁都没了脾气,还有了同病相怜的气氛,大家就很容易相处融洽了,汪直不但不再受欺负,还因为汉话说得最利落,懂得事最多,引来了不少孩子的尊敬,有听见宦官们说了什么话不大明白意思的,就来请教他,汪直但凡懂的都好好为他们解释,于是几天下来,他又交了李质之外的不少朋友,在这座小院子里倒像个孩子王。 自从进宫后的第七天开始,这些朋友就渐渐散了。 先是来了四个生面孔的宦官,两个中年的带着两个少年的,都穿着贴里,与汪直他们的袍子形状相同,但汪直看见那两个中年宦官穿的是红贴里,衣料也明显比他们的青贴里细腻高档,就知道那两个应该是高品秩的宦官。明朝服色以红色为尊,他是有印象的。 他们都被叫出来,到院里站成一排,那四个宦官来来回回看了他们几遍,从他们当中点了四个人出去,叫跟着他们走了。原来是来挑人的。 开了这个头之后,陆陆续续总有人来挑人,有时一天就来好几波,最多的一波来了十多个宦官,挑走十多个孩子。这样挑来挑去,最后竟然单单剩下了汪直和李质两个人没人要。 这其实也不稀奇,汪直是个瘦小豆丁,看着就像得场感冒就要嗝屁的样儿,别人都怕要了他去干不成活儿还得照看他,李质稍好一点,但人太腼腆又胆小,被人问句话都几乎要吓哭,俩人都不受人待见。 虽说汪直有着比别人会说话这个长处,但人家来挑人的时候都是看中了哪个孩子才问话,不会给他们机会毛遂自荐,汪直的长处没机会发挥。 其实有回一个宦官想要李质来着,李质壮着胆子问人家能不能一块儿把汪直捎着,结果人家嫌他多嘴,索性连他也不要了。 整个院子住了四十二个人,竟然就剩下他们两个了,其他院子也不知道怎样,他们不能打听,也不可能隔墙吼着问,不过料想也差不多,人家挑人没道理专拣一个院儿挑。说不定所有从广西过来的好几百人里,就剩他俩没人要了。 李质当晚发愁得睡不着觉。汪直对未来的命运好坏心里也没底,但他就没发愁。愁什么呀他俩又消耗不了多点粮食,难道人家还会为了省口闲饭,就把他们两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儿宰了总会有人给他们这俩萝卜找个坑儿的。 他劝了李质半宿,总算把李质给劝睡了。 汪直觉得李质这样心思重也有心思重的好处,虽说对身心健康不好,但身在宫廷这种地方,心思重总比大大咧咧脑袋里不装事儿的安全,也更容易混得好。被挑走的那些孩子基本都是脑袋不装事儿的,以后最可能的结果就是干粗活。像他和李质这样有心思的,才可能混出头。 这想法儿好像有点自恋意味,不过汪直还是很有信心。 总管看守这几院子小孩的就是那个高个宦官,名叫孙籍,每天带着手下几个宦官早上开门,晚上锁门,来人挑人的时候他管接待,如今人挑得差不多了,这几个宦官都落得清闲,早上把院门开了,让送饭送水的人可以自由出入,他们就到附近闲溜达去了。反正料着剩下那俩小孩也没胆跑出来惹事。 四月中旬的太阳暖暖照着,孙籍背靠着夹道边的墙垛,捏着个耳挖子剔指甲,对面前一个少年宦官说“挑来挑去倒剩下那个小汪直了,足见这些人都是棒槌,活该做一辈子粗活出不了头。” 少年宦官说“您说的是,他们尽想着挑能干活儿的,就不想拉个机灵通透的门下,将来送进内书堂认字读书,出来到司礼监耍笔杆子,才真正是他们的依靠呢。” 孙籍道“倒也怪不得他们,谁指望这批猺獞崽子里还能出个机灵通透的呢你没见这回来挑人的一个司礼监的大太监都没,人家都猜着这批孩子都是野崽子,教化不来,只能干粗活,压根儿就一个都没打算收。” “那您怎么也没跟人说说汪直那孩子的事儿” 孙籍嗤笑“我吃饱了撑的保举他你怎知道他将来必定混得好有哪个得脸的大太监是蛮族野崽子出身的” 近年来因宦官权势渐长,自宫来投效的和父母主动把儿子阉了送进宫来的越来越多,但大多数宦官还是罪臣之后或是战俘,但同是战俘也有区别,少年宦官把知道的大太监在脑袋里一个个过了一遍,确实想不出哪个是蛮族出身的。 “我记着司礼监覃公公就是广西来的,不过也不是蛮族”少年宦官正说着,一眼看见有几个人沿着夹道走了过来,赶忙闭了嘴,打着手势示意孙籍去看。 宫里这种长夹道很多,有人走过来,老远就能看得见,只是一时看不清面目,认不出是谁。 “娘唉”孙籍一眼看见来人红袍子上金光闪闪的刺绣,就惊得一吐舌头。 宦官以穿红为尊,穿红贴里的都是缀本等补子,像这种精致刺绣的,即使还看不清楚,孙籍也知道那只能是蟒袍,非御前行走的大太监不可得。别看他在汪直他们一众小孩子面前威风八面,官职才只是个长随,平日连远远望一眼皇上的福分都极少,跟人家御前大太监可差得远着呢。 他们先是规矩站着,等人家越走越近,显见就是奔这边来的,孙籍才领着少年宦官迎上去,并了两手一躬到地,道“三位爷爷,可是来挑人的” 来的是三个人,穿的都是大红蟒袍,走在前面的两个中年宦官没有应声,跟在后头的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宦官绕到前面来,笑呵呵道“你就是孙籍吧我师父和覃公公有意拉个门下,想看看你这儿有合适的孩子没。” 三个人当中,孙籍只认得出这个年轻的名叫张敏,品秩是奉御,官职不算高,但因是御前侍奉的,平素为人又比较张扬,认得他的人也就多些。听张敏称“我师父”,孙籍就知道那两个年长的里面有一个是司礼监掌印怀恩,另一个“覃公公”自然就是秉笔覃昌了。 两位大太监同时现身眼前,孙籍后脊梁直冒冷汗,小心翼翼地说“爷爷们来得不巧,前些天这儿的孩子们都被挑得差不多了,如今只剩下两个了。” 张敏道“不妨事,我师父说了,拉名下也要看缘分,没遇见的就是缘分未到,你这就领我们去看看剩下那两个孩子,成不成的都另说。” 孙籍连声答应着头前带路,还说“不瞒爷爷们说,里面那两个小孩被人挑剩下,倒不是孩子不机灵,只不过人太小,别人都怕干不成重活,其实依小的看,最小的那孩子倒是最机灵的一个,要能经您几位爷爷的手一调教,想必前途不可限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拉名下 怀恩和覃昌会跟着张敏一块儿来“拉名下”,其实还挺偶然的。 自从新帝御及,张敏由太子近侍做了御前近侍,自觉身价倍增,满心得意,总想找点能体现自己身价提升的事儿来做做,拉名下就是其中之一。能有个小徒弟跑前跑后地奉承着,那滋味想必不错。 宫里不是随时都有新人进来,张敏等来等去,好容易才等到这批大藤峡瑶民小俘虏进宫,好几百个孩子呢,想挑一个聪明乖觉的想必不难。至于蛮族小孩好不好教化,将来能否进内书堂读书,再飞黄腾达来做他的臂膀,张敏并不考虑,只要能管教驯服听他的话、让他过足当师父的瘾就成。 他有这想法儿并没跟别人说,乾清宫直房与外面消息也不甚灵通,等到张敏估摸着那批小孩子已经进了宫的时候去找相关管事的同僚打听,人家才拍着大腿告诉他“哎呀您怎不早说呀,这会子人都快挑完了” 张敏一听就急了,赶紧抓了个空去挑孩子。这事儿必定要他自己去,差遣别人他信不过。汪直他们所住的院子位于紫禁城西南边上,张敏从乾清宫过来,途径司礼监,就顺道去拜见了多日不见的师父怀恩,还兴冲冲地说起自己想去拉个门下,问师父想不想也要一个。 没想到多了这一句口,事儿就黄了怀恩一听就骂他你小子才这么一丁点儿大就想着拉门下了,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怀恩一向看不上张敏,尤其最看不得他得意忘形,稍一见他翘尾巴就要弹压他一顿,倒像是对人不对事。而张敏偏又往往稍一得意便要忘形,屡屡为此被师父训斥也改不了。 不过说起来,宫里确实没有二十多岁的宦官就拉门下的先例,张敏也无可辩解,就改口撺掇怀恩自己拉个门下,他来代为照管。 当不成师父,摆一摆师兄的威风也算聊作慰藉。 怀恩今年四十三岁了,在宦官当中也算是长者,更不必说如今地位煊赫,但谁也不知是为什么缘故,他从来都没拉过一次门下。别的大太监身前身后都是小徒弟跑腿伺候,怀恩只由几个小火者伺候起居,一个徒弟都不收。连张敏也不算是他的徒弟。 听了张敏这建议,怀恩不出意料地一口回绝。当时覃昌就坐在一边,笑着劝他说“那些小孩子怕是都要被送去做苦役,要是有哪个能做你的徒弟就算修了福分,你就当是行善积德,收一个又何妨” 怀恩说覃昌“你是因为同为广西人,心疼同乡,不如自己去收一个。”覃昌原就收过几个徒弟,多一个也不嫌多,便说“收就收,没什么大不了。” 这天一时没什么公务要处置,覃昌就说立马要去挑孩子。 张敏又在一旁死命撺掇,受了覃昌启发,他转为大力渲染这批孩子有多可怜,怀恩若能收一个做徒弟就是救苦救难,难得最后真说动了怀恩答应跟他们一道过来看看。 跟着孙籍走到小院门口时,正遇见两个十多岁的小宦官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出来,孙籍呵斥道“干什么呢没点子规矩” 见到三个穿蟒袍的太监,两个小宦官赶忙跪倒见礼。孙籍没理他们,正要请张敏他们进院,一个小宦官小心翼翼地道“公公,里头那个大点的小孩哭了,可不是我两个惹哭的。是那个小的问我们,要是一直没人来挑走他们,会分他们到哪里去,我就跟他说说了句玩笑话,没想到那大孩子不识闹,就哭了。” 敢情是他们把人家惹哭了怕被怪罪,来提前撇清。孙籍哭笑不得,说了句“回头再跟你算账”,就请怀恩他们进院。 院子很窄,正屋门口挂着褪了色的蓝灰色夹布帘子,一行人刚绕过影壁,就听见里面传出一个孩子抽泣的声音,另有一个稚嫩的声音说“你听他们胡说呢,就是真有老公公为长吃小孩,也该是吃寻常小孩,吃咱们小阉人的肉,那玩意能长得出来吗” 外头的一干人都是忍俊不禁,民间早就有着老太监为重生吃童男的流言,他们都听说过,原来先前那小宦官就是拿这话吓唬两个孩子,说他们没人要就要被老太监拉去吃掉。 这孩子说得对呀,真要为了重生吃孩子,也没有吃小宦官的道理。 说话的这声音听着颇为清脆,像是极小的孩子。宫里缺人的时候也会招收四五岁大的童男童女进来,但怀恩他们谁都没听过那么小的孩子说话会像这孩子一样,吐字清楚还罢了,关键是逻辑很清晰顺畅,跟这个嗲声嗲气的小嗓子一点都不相称。 孙籍要上前打帘子,被怀恩一抬手制止住。一行人又继续听下去。 只听那哭着的孩子抽噎道“就是不被人家吃,又能好到哪儿去我如今不男不女的,连从前给我家喂牛的奴才都不如,真不如死了算了。” 另一个孩子叹了口气道“我问你,你在家时最讨厌的人是谁” 哭的孩子似乎是想了想,才答道“是我三堂叔,他总来我家白拿东西,还叫他儿子抢我的肉脯子吃。我想抢回来,他把我推了个跟头,头都跌破了。” “他现在怎样了” “死了,娘拉着我逃出门那时,我看见他叫乱民砍死在篱笆桩上。” “你看,他死了,你活着,他气儿都不喘了,尸首都烂没了,你却能吃饭能睡觉还能说话,你已经比你最讨厌的人过得都好多了,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 外面的人都听得暗暗称奇,尤其怀恩覃昌张敏三人没见过汪直的,都在疑惑这究竟是多大的孩子说出来的话 做了宦官的人不论地位高低,多多少少都会有点自惭形秽,正如李质所言,“我不男不女的,连最卑贱的奴才都比不上”这种心态宦官们普遍都有,连怀恩这样金字塔顶的大太监也不能免俗。 听了汪直的话,怀恩不禁有些自嘲地心想想不到我都没参透的道理,倒被这小孩子一语中的。 他给了孙籍一个眼色,孙籍过去打起了帘子,将余人让进屋去。 孙籍迈进门槛道“汪直李质,快出来给公公们磕头。” 面前一连三间的屋子,正在里屋炕上说话的汪直和李质爬下炕来,堂屋与里屋之间的门敞着,汪直一下炕就看见走进堂屋的人里有三个穿着大红曳撒,他也不禁咋舌哇塞,蟒袍 所谓的蟒袍也有多种形制,文官穿的御赐蟒袍与寻常官服形制相似,只有补子不同,怀恩他们穿的则是蟒纹曳撒。 曳撒和汪直他们穿的贴里都是改自蒙古服装,就像现代人熟知的飞鱼服那种形状,曳撒和贴里形制相近,最明显的区别在下摆,贴里下摆是百褶裙那样的碎褶,曳撒则在前面正中留一竖条平布,称作“马面”,就像女人穿的马面裙那样。 汪直前世上大学时有个室友是汉服爱好者,曾经网购过飞鱼服和蟒袍,还穿戴好了让他帮着拍照。那时见的蟒袍形制做得像模像样,但用料做工和眼前这三位穿的一比,简直就是地摊货和国际大牌的差距。人家这正牌蟒袍是真丝大缎缝的,娴熟工匠手工绣的花,当然不是人工缎和机器绣花能比的。 他记得那个室友为那两身衣服花了近两千块,现在看来,汪直觉得他就是冤大头。原来真正的蟒袍这么漂亮呢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绚丽的华服,也是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对漂亮衣服还会有兴趣。 盯着人家红彤彤、金灿灿的蟒袍,他简直挪不开视线,满心都是好漂亮好喜欢我也好想要啊 还是李质拉了他一下,汪直才醒过神,跟着他一块跪倒磕头。还没人教过他们如何行礼,只能照着见别的小宦官做过的动作学,两人的头都磕得七扭八歪的。 等被对方叫起了,汪直才抬头略略打量了一下三人的长相。怀恩面皮微黑,五官棱角刚硬,加上神情肃穆,有种凛然威严,同时也有一点愁苦之色,就好像总在操心着什么事。覃昌比他年轻几岁,面色白净眉目舒朗,浑身透着文雅的书卷气,一双眼睛弯弯的,总像在含着笑,显得比怀恩随和可亲。张敏属于扔在人堆里找不出来的长相,平平无奇,唯一的特点是身形比较高壮,但他站在那儿总有点弓腰驼背,不够挺拔,高壮也就不大显。 嗯,还是中间这位白脸公公最配得上这身漂亮的蟒袍汪直满脑子都是对蟒袍的垂涎,倒不是多想自己弄一身来穿,而是像前世攒手办那样,很想弄来做收藏品,平日珍而重之地收着,偶尔拿出来小心把玩,夜里还可以铺在身边,抚摸着睡觉想想简直要流口水。 怀恩等三人都往里屋多张望了两眼,屋里再没第三个孩子,面前这个高一点孩子的脸上泪痕狼藉,矮的那个没有泪痕,显见刚才那话就是他说的,可是,就这么小小一个豆丁,竟然能说出那样的话,当真是件奇事。 两个孩子都长得挺好看,尤其这个小的,脸色粉白的,一对大眼睛如黑葡萄一般,只是剃了光头、穿着哐里哐当拖了地的袍子不好看,要是换一身行头,比如穿个红段子绣花小肚兜,活脱儿就是年画儿上抱着鱼的小童。 张敏刚想出声,却听怀恩先问道“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张敏不禁诧异,师父难得对什么人什么事感兴趣,今天来也是被他们撺掇来闲逛的,并没什么收徒弟的兴致,不想竟看中这孩子了。 汪直回答“回爷爷话,我叫汪直,四岁了。” 怀恩点头道“你想不想做我徒弟” 这话问的,张敏和覃昌都觉好笑,自来大珰拉门下都没有跟对方商量的,看着还行就领走呗,再说人家又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回答想还是不想 怀恩有自己的道理,宦官拉名下名义上是师父收徒弟,其实更像是认干儿子,一认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将来做徒弟的都是要为师父养老送终的。怀恩觉得做了宦官,生儿子是生不成了,搞这些假凤虚凰的事也很没劲,所以才一直也对拉门下没兴趣。 但也不是下定决心一辈子不拉,只是觉得既然是一辈子形同父子的大事,就该看缘分,不能随便为之。要是总也遇不上有缘分的,也就算了。 这会儿问汪直,也不是具体想得到他什么回答,只是想通过这种简单的沟通,试探一下这孩子是不是真和自己有缘。 汪直顿了一下,回道“蒙爷爷看中,是我的福分,不过爷爷您也看见了,这里只剩下我和李质两个,爷爷您想收我做徒弟,能不能一并也将李质收了不然我走了就剩他一个,孤零零的无人照管,未免可怜。” 李质已经有过求人家收下汪直被拒的经历,闻听忙道“不不,爷爷您别听他的,您收下他就好,不必管我。”又对汪直说“好容易有人要你你就走吧,剩我一个也没事,横竖就是这个命,将来是叫人吃肉还是喝汤,我都认了。” 他还惦记着被人吃肉呢,张敏他们都噗嗤笑出来,连怀恩都难得地露了点笑模样,张敏笑着呵斥“师父还没发话呢轮得到你这么多嘴多舌还吃肉呢,谁吃你的肉” 怀恩望着汪直问“你叫汪直,是你本来的名姓,还是进宫后宦官给你起的” 汪直道“其实我也说不清,路上我大病了一场,昏睡了好几天,醒了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心里依稀记得汪直这两个字,猜着兴许是我自己的名姓,就这样报了上去。” 张敏想说“也难说那是你爹的名字”顾忌着怀恩在跟前,才没出声。 “哦,你都不记得了。”怀恩轻轻地说完,微微叹了口气。连父母都不记得,将来上香祭奠都不成了。 汪直睁着一双水亮的大眼睛望着他,很清晰地在他脸上看出了悯恤的神色。这是他来到这一世后,遇见的除李唐、李质之外,又一个对他显露善意的人。路上遇见的人里,即使是怕他死了的官兵校尉,也只拿他当个小牲口一般照看,除李唐和李质之外,他连别人一个怜悯的眼神都没见到过。 大概是因为知道面前这位大太监身份高,仅仅见到他露出这样一个眼神,汪直就心生暖意,对他好感倍增,连他这张有点吓人的黑脸都觉得分外亲切。 李质生怕怀恩不要汪直,又插口道“爷爷您千万别嫌弃汪直,他不记得家乡父母,可他聪明着呢,比我聪明多了,别看他个子小,他什么都会干,有比他大的孩子还尿裤子呢,汪直都会自己洗裤子了。” 几个成年宦官又是忍俊不禁。 覃昌问李质“你们两个是兄弟” 李质摇头“不是,我们一道过来,路上才认得的。” 路上才认得的,竟然就有这么好的情义,真是难得。覃昌伸出手摸了摸李质光刺刺的小脑袋,道“罢了,这孩子挺仁义的,我收了。怀恩,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们两个一人一个,如何” 怀恩没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一听“怀恩”两个字,汪直险些吐血怀恩啊我当上怀恩的徒弟了 顿时觉得自己进入了开挂模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廊下家 汪直前世对明史还是有过一定研究的,高中时就有同学大力推荐他看明朝那些事儿,他看了觉得有趣,后来就又找了一些讲明朝历史的书来看,与平常人比,他已算得上半个明史通了。 不过被记下来的历史终归是粗略的,比如历史上的汪直有没有做过怀恩的门下,就没有什么书提过。他只记得有人说,汪直进宫后没多久,就进入大名鼎鼎的万贵妃宫里当差,后来又去了御前侍奉,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上那条路,眼下看来,一个刚进宫的蛮族小孩子会被送去最受宠的嫔妃跟前当差,根本毫无可能。 记得有本书里猜测,是因为有人发现汪直长得像万贵妃夭折的儿子,为了讨好万贵妃才把他送去那里,汪直一点不相信这说法。会有女人在自己的儿子死了之后,愿意看见另一个长得像儿子的小孩成天在眼前晃荡吗何况这小孩还是个蛮族小宦官万贵妃拿个蛮族小宦官做儿子的替代品,未免太荒诞了,简直是亵渎皇室。 走之前孙籍对他和李质说“同来的几百个孩子都没一个被人正经拉了门下,你们两个真是有福的。” 汪直自己也觉得很有福,能一举做上怀恩的徒弟,就是个天大的福分,能否到万贵妃宫里当差,现在就不去想了。李质虽然对师父的地位还不甚了解,但看见孙籍都毕恭毕敬,便也知道自己摊上了好事儿,同样喜滋滋的。 带着汪直和李质离开那所小院子时,覃昌叫孙籍去把这两个孩子做了他们门下的事报给尚宫局司簿,将这俩孩子都暂且挂名司礼监,算是给他俩落了户口,还说要给他们做腰牌。 覃昌要把李质直接带到司礼监去,怀恩也想把汪直带过去,他自己没工夫直接教化照看,可以先交给照顾他起居的小火者。但张敏自告奋勇要做师弟的“照管老奴”,替师父照看汪直。 怀恩皱眉“乾清宫哪是你想带他进去就进得去的” “乾清宫是进不去,可以先送他住到我西长连的直房去呀。”张敏直拍胸脯,“师父您就放心交给我吧,管保把小师弟养得白白胖胖、硬硬朗朗的。等您下回再见着他时,必定看见他长高一大截。” 怀恩眉头皱得更紧“别当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找个便宜杂役替你干杂活,也不看看这孩子才多大,连笤帚把儿都比他高” 张敏连忙解释“哪儿有啊我真是好心替师父照看师弟,那边的直房我平日都不去住,哪有什么杂活可干” 覃昌对怀恩道“哎,我倒觉得他这主意不错。不论是司礼监还是乾清宫,都是规矩大的地界,这俩孩子去了未免太拘束。让他们先住到西长连去,告诫那边的小子们不许派给他们活儿干,平日只教教他们宫里的规矩,或是大略认几个字,不也挺好” 怀恩听了也觉有理,也不理张敏,直接欠身对汪直说“你跟着这个师兄走,叫他为你安排吃住用度,今后他如何待你、给过你什么、叫你干过什么,你都好好记住,将来师父我要问的,你若答不上来,或是言语不实,都是要挨罚的。记着了没” 汪直觉得这两位师父不像旧社会收学徒,倒像现代父母送孩子上幼儿园,他和李质遇见他们,真是交上了大运。 “多谢师父,徒儿记住了。”他又爬到地上给怀恩磕了几个头,虽然仍旧磕得不像样,总比之前那次虔诚多了。李质反应慢了一拍,也跟着他跪下磕了头。 怀恩与覃昌亲手拉了他们起来,覃昌笑道“这孩子懂事又不是谄媚,有种难得的通透,日后得好,必堪大用。我看你收着他,算是捡到宝贝了。” 汪直忍不住道“不不,我跟李质能遇见两位师父,才是捡到不,撞见大宝贝了” 一句话说的那三人又都笑了,张敏好难得看见怀恩心情这么好,趁机道“师父您看,我今日请您来收徒弟算对了吧他日师弟受您点化成才,我也是立了大功的呢。” 怀恩一跟他说话,就习惯性板起脸“刚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好好将这两个孩子安顿下,出了什么差错,我唯你是问。” 张敏一叠声地应是。到了一个岔路口,张敏就停下来,恭送怀恩和覃昌直行,自己则带着汪直和李质拐弯走了。 汪直觉得刚才被怀恩当着他们的面训斥,张敏面子很下不来,肯定心情不爽,他有意缓和一下关系,便说“师兄” “闭嘴。”张敏果然很没好气,“宫里头一条规矩,就是不叫你们说话的时候就不许开口,懂了吗” 汪直只好闭口不言。宦官在宫里行走时,但凡空着两手都是将手端在胸前,并在一处,揣在袖口里,张敏是这样姿势,汪直也学着他揣起手,撒开小短腿跟在张敏侧后,李质见了,也有样学样。 张敏瞥见他们两个这样端着姿势追在身旁,不免觉得好笑,走了一会儿又道“师父是谁你们知道了,我是谁你们还不晓得吧记住了,我叫张敏,弓长张,每文敏,在乾清宫御前听差。” “哦。”汪直不无骇异,今天遇见的都是名人啊 第一次见到张敏的名字,是在明朝那些事儿里。那里说,万贵妃自己生不出孩子就也不许其他嫔妃生,听说宫女纪氏怀了龙种,就差遣张敏去给纪氏堕胎,张敏没有听命,还把纪氏藏了起来,一直暗中关照,直到皇子生下来,长到了六岁,张敏寻到一个机会向皇帝报告说,有个皇子被暗中养大,促成皇帝接回纪氏和皇子,后来张敏因畏惧万贵妃的报复,就吞金自杀了。 这段基本照搬自清朝人修的明史,但被很多人指出过漏洞,其中最大的谬误当属张敏的命运。不少比明史更早的史料都有记载,张敏根本不是在那时候死的,在那之后还做过不少事,而且后来地位升得很高,他的两个哥哥张本和张庆都做过外省的镇守太监,兄弟三个全都烜赫一时。直至成化末年,张敏才过世,皇帝还给了丰厚的赏赐。 汪直记得还有个说法,说张敏最后是被怀恩“骂”死的,好像是因为什么事被怀恩大骂了一通,张敏就气得吐血病死了。现今看来这说法或许还真有几分可能。 不过,现在才刚成化初年,张敏还有二十多年可活呢,如果自现在起,他就总在挨怀恩的骂,一直被骂上二十来年,难道还没有被骂疲沓,还会气死 不好想象。 汪直一路胡思乱想着,跟随张敏过了一座桥,来到一排院子跟前。他依稀感觉得出这排院子和他们之前住的那里好像南北向是同一排,他们刚才从南边的一个院子出来,也是过了一座桥,往东再往北绕了一段路,然后跟怀恩覃昌分开之后,张敏又带着他们折向西,又过了一回桥,回到了同一排建筑里,只是比从前那里往北挪了一截子。 虽然是同一排,这边的院子房子看着就比他们住的那里修缮得好,打扫得也更干净。一扇扇院门上还贴着门神,现在四月下旬了,门神的色彩都还鲜艳着。 张敏先带着他把李质送到一个院子,交给里面迎出来的两个二十岁上下的宦官“这是你们师父新收的小徒弟,是你们师弟,你们师父交代了,平日就教教他宫里的规矩,认几个字,不急着派给他活儿干,更不许打骂欺负,被你们师父知道了不饶的。” 那两个宦官都恭恭敬敬地答应,听上去他们是覃昌的徒弟,但看样子,地位远比不上张敏高。 汪直和李质都不敢随便出声,只能简单地拿眼神告了个别,张敏见了便道“行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你俩以后就住隔壁,饭都能凑到一块儿吃,有什么舍不得的” 汪直和李质一听都放了心,张敏领着汪直绕到紧邻这里的另一个院子,一进院门就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宦官迎出来,满面堆笑道“哟,张哥哥回来了屋子我跟盒子都给您收拾干净了,陈能前儿个还淘换来二两龙井高碎,给您跑一壶尝尝” 张敏摆摆手“得了,什么好东西,你们留着吧。这会子全谁在呢” “盒子跟顺子哥刚下值,我正要上夜差,还没走。” “你把他们几个都叫过来,我有话说。” “好嘞。” 这里的院子依旧是前后很窄,横向一长条,面前是五间房子。张敏领着汪直进了中间的一间,屋里的结构也和汪直他们之前住的那里一样,一间屋子被通铺砖炕占去了足有四分之三,只在临窗这边留下一条二尺多长的走道,狭窄得刚够过人,摆不下东西,只在墙根处竖着个黄铜脸盆架,其余如桌子、箱笼、床褥等物,全都陈列于炕上。 虽然结构相同,这里可要收拾得好多了,刷了乌漆的窗框上裱糊着新纸,雪白的墙上一尘不染,炕桌箱笼板凳等物都是崭新的,床褥铺盖还是亮嗖嗖的缎子面儿的。 他们刚进来,那个少年宦官就叫了另外两个宦官过来,进门都向张敏殷勤拱手打招呼,称他“张哥哥”,虽然另两个宦官都明显比张敏年纪大。 张敏一一指着他们告诉汪直“这是你刘哥哥,孙哥哥,胡哥哥。”然后对那三个人说“这孩子是我师父新拉的门下,名叫汪直,今后暂且住在我这屋子,日常起居你们在的时候就照应着点,别叫他受了委屈,等见着韩允他们,也告诉他们一声。” 听说怀恩竟然收了门下,那三个人都面露讶色,纷纷点头答应着,朝汪直拱手道“汪兄弟好。” 汪直赶忙也学着他们拱手回礼“不敢,三位哥哥好。” 见他这么点的小孩应对得宜,虽然拱手的动作不甚专业,至少见了生人不怯场,说话也痛快准确,那三人都不禁想果然能叫怀公公看中的孩子不一般。 张敏道“成了,孙绍你该上值上值去吧,你们两个没事的,有吃的喝的先给我这小师弟拿点来。” 那三人都答应着去了,张敏指着炕上叫汪直坐,自己也跟他一块上了炕。炕中间摆着一个炕桌,他们隔着炕桌坐了片刻,那两个宦官回了转来,端了一碟炸麻团和一碟炒葵花籽来放到炕桌上,还拿着白瓷小茶壶给他们倒了两杯热茶。 张敏看着炒瓜子抱怨“这哪是给小孩吃的玩意” 一个宦官赔笑解释“这两天没得赏。” “罢了,”张敏把炸麻团的碟子往汪直面前推了一下,“随便吃点,等回头我拿了乾清宫的点心来,叫你开开眼界。” 汪直道了谢,抓了个炸麻团吃。麻团是白面掺了白糖和猪油、滚上白芝麻炸的,放到现代他根本看不上眼,可在这一世,就是他前所未见的好东西。 有点心吃,还有人给倒茶,他觉得生活质量一下子上了好大一个台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你有对食么 张敏当天晚上还要上值,没在直房里坐多会儿,他留下那两个宦官闲聊了几句,就起身说要走了,然后又警告那两人务必传话给其他宦官照顾好汪直,不得有闪失。 汪直发现,在怀恩面前,张敏和他好像还有一点“敌我关系”,等到了这些宦官面前,张敏又俨然拿他当了自己人,不断向那些人宣示这是我师弟,你们谁也不许欺负他。 他不知道在张敏心里,这句话是不是最后要加上一句“只许我一个人欺负他”。 汪直与那两个宦官一同送张敏到院门口,张敏忽然想起件事,回头问那两个宦官“你们可知道要给这孩子领袍子去哪儿领” “针工局领袍子裤子,巾帽局领帽靴,不过这会儿天晚了人怕是都下值了,我明儿个跑一趟给汪兄弟淘换一身儿来” 张敏看着汪直咂了咂嘴“算了,回头再说吧。” 张敏走了。汪直因为一开始就认定了怀恩是好人,就很容易推导出怀恩看不上的人就该是坏人,既然怀恩认定张敏揽下照看他的任务是为了奴役他,应该就是真的,于是他总觉得张敏对他不怀好意,即使顾忌着师父的警告不敢明着欺压他,也会寻些名目暗中整他。 但看现在这样子,又不大像。 怀恩在历史上的评价就是很好的,有着为人刚直的名声,而张敏虽然被明史记录成一个忠烈之士,却有点说不准。身为宦官掩护一个皇子,初衷有很多种可能,不能作为他秉性正直善良的铁证,而且汪直也见过有书记载说,张敏那两个哥哥在地方镇守时做坏事被御史弹劾,张敏还去皇帝面前替哥哥说话,告那个御史的黑状,这样看来,张敏就不像个好人。 现在张敏是什么样的人还看不出,汪直只是笼统判断,他对自己好像并没什么坏心。 那三个宦官年纪最小的就是走了的那个,名叫孙绍,剩下两个一个高瘦点,名叫胡顺,另一个矮胖点,叫刘合。等张敏走了,他俩就簇拥着汪直回去张敏屋里聊天,一个劲儿让他多饮茶多吃点心,言语态度都十分客套亲切。 汪直这还是进宫后头次得到机会与宫里人闲聊,也终于开始得到关于这个宫廷的各样信息。 他一直很想知道自己所在的到底是紫禁城的什么方位,这回终于弄明白了。紧贴着宫城北大墙和西大墙都有着这样一大排窄窄的屋子和小院,名为“廊下家”,是宫人们的下处。 宫女都住在北面,就是故宫北门神武门的两侧那一带,从西北角开始到西墙边这一条住的都是宦官,不过仅限于在宫里当值的,另有很多在二十四衙门上差的宦官住在外面的皇城里,平日不会进到宫城里来。 汪直一点也无法把这片建筑和自己所知的故宫对上号,现代故宫里还有这些房子么是不是已经都拆了反正即使有,参观的人也想不起来去看。 他们这个小院的五间房里一共住了九个宦官,都是在乾清宫当差的,除张敏是独住一间外,另外那八个人都是两人住一间。不用他们说汪直也看得出,即使工作单位都是在乾清宫,张敏的地位也明显比那八个人高,他们都奉承着张敏。现在张敏的屋子由他暂住,那些人也奉承他。张敏平日都住在乾清宫直房很少回来。 汪直问刘合他们“我师兄平日不在这里住,为何这里还留着屋子给他” 刘合笑道“下处是人人都有的,张哥哥不住也不能就没他的份啊。” 胡顺补充“张哥哥住乾清宫直房是为了方便上值。” 汪直明白了,这里是宦官们的集体宿舍,乾清宫那边是上班单位的临时休息室。身份高点的宦官都在单位住,只有低等级的才回宿舍。 很快天黑到了饭点,汪直地位升了,吃饭反倒不像从前那样有人给送到屋里来,而是到了时候,他们一人提着一个小提篮从小院里出来,去到几十米远外的一个院子里领饭,把简单的饭碗菜碗领了放到小提篮里,拎回自己屋里,吃完有宦官挨个院子来收碗盘。 胡顺说以后他们可以替汪直领回来,不过今天带他去,是为了认认地方和人。 很多宦官都集中这时间去领饭,老的老小的小,但最小的也有十二三岁,没一个像汪直这么点的。 其实汪直之前就从孙籍他们口中听说过,刚收进来的小宦官都要在皇城里做杂役学规矩,至少几年后才有望进到宫城里来当差,所以宫城里压根没有年岁太小的宦官。 一路上好多人都拧着脖子盯着他看。汪直都不禁心头发毛,成了紫禁城里最小的一个,是不是坏了什么规矩啊 管发饭的胖宦官看见他,还笑呵呵地摸着他的头说“这就是怀公公收的门下啊这小模样儿真俊,一看就是机灵能干的好孩子。” 原来他已经出名了。汪直心说其实半天之前我还是人家挑剩下没人要的呢。 他没看见李质,不过并不担心,他可以因为怀恩的关系得到善待,相信李质作为覃昌的徒弟也差不了哪儿去。 饭菜仍旧是大锅菜,比他们之前吃的也不明显好。汪直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的院子里没有灶头生火,院子最南头有个小半间屋子是茶坊,放着水缸,点着一只很小的小炉子,喝的用的热水就在这里烧。当晚刘合还要替汪直打洗漱的热水,汪直坚持没要,自己打了热水洗脸洗脚。生活条件的巨大改观已经很令他知足了,可不想麻烦人家伺候他。 大约晚上七八点钟他就睡了,宽大的炕上铺着松软的被褥,一觉睡得格外舒服,直至天大亮了才醒。出来洗脸时看见,邻居换人了。 宦官上值一天分三班倒,把二十四小时分成三截,八小时一班原来宫人们也是八小时工作制。不过这份工作制不像现代那么规律,连着盯两班也是常事,而且还仅限于一些比较高等的部门,像那种做低等杂役的宦官都要随叫随到,有活儿就干,没什么规律休息的时间。 刘合和胡顺天不亮就上值去了,另有三个宦官下值回来,到正屋里来和汪直打招呼,也像刘合胡顺他们一样客气,招呼完了说他们下夜值还要睡觉,就回自己屋去了。原来人家专程在等着他醒了跟他打招呼呢,汪直还挺过意不去。 领早饭的点儿早过去了,人家给他留了两个肉馅包子扣在大瓷碗里,还热乎着,汪直吃了一个就饱了,为了答谢热心邻居,他给大铜壶里灌好了清水,小炉子里填好了炭,等着他们醒了为他们泡茶喝。 没有工作,生活自理,一天都过得既舒服又顺当,中午领饭时他看见了李质,李质问了他的情况之后说“你师父只有你一个徒儿,真好,我那院儿里住着三个我的师兄,抢着叫我干活,昨晚我一连打了三盆洗脚水。” 汪直觉得李质就是典型的悲观型人格,面前放着半杯水,他就只盯着空着的那半个杯子。他笑着说“打洗脚水算什么他们不是没人要吃你的肉么” 李质听他这么一说,也有点觉得自己太不知足了,便笑道“你说的是,咱们又不是来这儿享福的,小蚊子他们这会儿干的活怕是比我重多了。” 小蚊子是前几天还跟他们住在一起的孩子,和之前被挑走的那些孩子一样,他们应该是都被带去到皇城里做杂活去了,留在宫里的只有汪直和李质。他俩真是相当幸运的。 汪直以为得有一段日子见不着张敏了,没想到当天傍晚张敏就过来看他,还给他抱来一身衣服。这时候留在院里的邻居又换人了,有两个没见过的宦官,还有昨天见了一面的孙绍。 孙绍向张敏大夸汪直“看着那么大点儿的孩子,竟然什么都会干,又聪明又勤快。果然怀公公挑中的孩子非同凡响。” 其实宫里宦官再小的孩子也都要生活自理,没有叫人伺候的份儿,像汪直这样会自己吃饭穿衣洗脸洗脚顺带给张敏打扫打扫屋子,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听有人夸他,张敏倒比汪直自己还显得高兴“那是,我师父那慧眼能看错人吗” 他两手拎着带来的小贴里往汪直身上比着,本以为能比他身上那件合身,没想到一样是下摆拖地。张敏皱眉道“你多吃点饭,快长点个儿,不然连衣裳都没合身的。小蹦豆儿似的,总不能拿皇长子的衣裳来给你穿吧” 汪直问“现在皇上有儿子了是吗” 张敏道“那是,贵妃娘娘生的皇长子正月时下地,就快要过百天了。” 汪直又问“师兄说的贵妃娘娘,是不是姓万” 张敏失笑,转头对孙绍道“你们好歹将这宫里的事都对他讲讲,别叫他像个小傻子似的。” 汪直忖思着,原来这时候万贵妃的儿子都已经生了。这个皇长子好像未满一周岁就夭折了,不管万贵妃为人是不是真像明史里说的那么坏,他都觉得女人生个儿子没过一年就死了,堪称人间巨大的悲剧。 张敏让他把新衣服换上,汪直提起那条裤子一看,一样是开裆裤,便问“师兄你也穿这样的裤子吗” 张敏笑出了声“给你们小孩儿穿套裤是怕你们尿裤子,哪能个个儿都这么穿哦,宫里娘娘们那么多,一刮大风,宦官都露屁股了,还了得” 说滴是啊果然不用一辈子穿开裆裤,汪直松了口气。他很快把衣服裤子都换上了,衣料做工是比原来的好多了,只是仍然哐里哐当。张敏抻着他的衣角道“成衣是难找合适的了,干脆回头我给你做一身来。” 汪直很诧异“师兄你还会做衣裳”太监这么全能的 张敏拿指节在他的小光头上轻敲了一下“当然不是我做,我托相熟的宫女做不就成了” 汪直心头一动,小心地问“师兄你也有对食吗” 张敏表情变得有点古怪,怔了一下,又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道“没用的事少打听” 汪直一时参不透张敏的反应,也没敢再多问。等到张敏走了,又得到机会和其他留守宦官闲聊,他就打听起宫里宦官找对食的情况。 这些宦官都是有问必答,告诉他宫里的宦官宫女结对食确实是很常见的,但仅限于上了一定年纪的人,因为年轻的宫女们说不定会被皇上看中,要是皇上偶然挑了一个宫女去侍寝,发现这宫女已经和宦官鬼混过那叫什么事儿 汪直还记得从书里看到过,朱棣那时的“鱼吕之乱”好像就和这种事相关,不少宫女宦官因为私底下乱搞,被人揭发就丢了命。所以结对食这种事没人计较就没事,但终归还是不合法的,不能太随心所欲。 张敏没有对食,汪直又问怀恩有没有,回复是怀恩也没有,怀师父不拉门下不找对食,就像打定主意要孤家寡人一辈子似的。覃昌就有对食,其余年纪在三十岁以上、地位还过得去的宦官基本都有,有的还在宫外养着妻妾呢。 回想着那时张敏的表情,汪直的解读是张敏对结对食这件事心向往之,但清楚自己还不够格,有所遗憾,所以被他问起,有点被戳了痛处的意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导游师兄 过了一天,张敏下值后又来了,给汪直送来一顶小圆帽,说是“遮一遮你的小秃脑袋”。 汪直还真不知道明朝人就有戴瓜皮帽的,那小圆帽是青缎子的面儿,月白绫子的里子,里外各六片布片拼接而成,顶心缝着一颗樱桃那么大的珊瑚珠做装饰,看上去和那种清朝人戴的瓜皮帽没两样。后来他听其他宦官说,宫里低品级的宦官和外头的平头百姓,戴这种小帽的很常见。 李质很羡慕他有帽子戴周围的宦官基本都有各样的帽子,少数少年宦官没帽子的,头上也有头发扎着小鬏鬏,只有他们两个秃着脑袋,就显得很可笑。帽子是张敏给的,汪直不好转送他,只能安慰他“等头发长出来就好了”。 汪直没想到,后来张敏竟然天天都会来,每次来都给他多少带点东西,有时是一小包杂样点心,有时是小鞋小袜子、面巾、羊脂膏子等等,不管是什么,都是挺上等的东西,比汪直得到的那些统一配发的明显要好。 尤其是那些点心,其中有种球形面皮裹着奶油的,形似泡芙,一咬一嘴奶油,好吃得不得了。张敏见他格外喜欢,还给他讲了一通如何用牛奶泡打奶油的技术,听上去与现代手法如出一辙。 汪直才知道,原来明朝人就有奶油吃了,真不能小看古人 对张敏,他简直都感激得涕零了师兄对我很好的呀之前我那么小人之心揣测他,真是太不应该了 其实张敏从前想自己拉个门下,还真不是为了找个出气筒天天虐待着玩,只是想找个人摆摆威风,过过当长者的瘾。所以每当汪直询问他什么事的时候,张敏好为人师的爱好得到发挥,就会很有心理满足。 小师弟乖巧懂事不麻烦人,还能带来心理满足,张敏也越来越喜欢和汪直相处。每月两天休沐,原来张敏都懒得回这边下处来,如今倒会主动回来陪汪直住一宿,连孙绍他们都调侃说,“张哥哥是拿汪兄弟当亲兄弟看呢。” 张敏并不情愿跟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孩子称兄道弟,有次孙绍刘合他们都在时,汪直一顺口跟着他们叫了声“张哥哥”,张敏就不满道“你个小嘎嘣豆子也叫我哥哥” “师兄”和“哥哥”又有多大区别呢汪直就卖了个萌,叫他“好哥哥”,张敏仍然不满意,汪直装出小孩的天真样,似乎挺费脑筋地想了想,出口叫了他声“好祖宗”,把一众宦官都逗得笑倒在炕上,张敏也哭笑不得。 张敏很看不上下处这边的大锅菜,但凡过来吃饭时,他都会从乾清宫拎回一篮子饭菜,和汪直分着吃,那饭菜确实比这边的好很多,多是精致小炒,有一道丁香兔肉丁儿做馅儿的包子,让汪直惊为人间罕有的美味。 张敏看他吃得香,笑着炫耀“这算什么回头我得了皇爷赏的菜来给你尝尝,才叫你开眼界呢” 听上去他也不是能经常得赏菜,汪直问“皇爷爷每顿都剩好多菜吧都给谁吃啊” 张敏道“都散给各宫娘娘去了,有时师父那边也能得着些。不过内膳房那儿的人乖觉,时常能给我们分上一点。” 原来皇帝的剩菜还要当宝贝似的赏给嫔妃和大太监,御前侍奉的人都不易得到,汪直又涨了个姿势。 刘合胡顺他们听张敏的话对汪直着意关照,却不敢越俎代庖主动教他什么。还是由张敏亲自教给汪直宫规,告诉他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还有哪些事虽然宫规里没写,也同样不能做。 当然还要讲到宫里有哪些宫,哪些殿,都住着哪些主子,见汪直好像记忆得有点困难,张敏就说“回头我带你出去转转,到了地方你就好记住了。” 汪直觉得很奇怪“我也能去转”宫规里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随便闲逛,这宫里的下人跑去那宫里串门子聊闲天,是不可能的。 “当然能,”张敏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挂在腰带上的象牙腰牌,“有师兄领着你,侍长们的宫院不能乱闯,各处夹道遛一遛总没人拦着。” 汪直是最近才被他普及,这时的宫里贵人们不叫“主子”,叫“侍长”。他还不大放心“那要是遛着遛着,忽然遇见哪位侍长的卤簿过来怎么办” 宫廷剧里不是常有那样的情节吗主角正在夹道里散步遛弯,前面忽然哪宫的主子奴才们一大群抬着娇子过来了,然后就要引发一串事端。原先他陪着他妈看这种剧,他妈就常会指着电视说“你看看,不出去乱串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 所以出去乱串是不好的。宫里都没有他这么点儿的小孩当差,要是被哪宫的娘娘撞见了问“这小豆丁是谁,怎么随便带进宫里来”不就惹祸了吗 张敏笑“怕什么侍长卤簿过来都有人提前清道的,咱们躲开了就是。” 汪直越来越觉得宫廷剧都是胡扯的 不光宫廷剧,如今他发现原来很多对明朝宫廷的认识都是不符合事实的。比如原来以为宦官都叫“太监”,现在才知道太监是宦官里的最高官职,下面还有少监、监丞、奉御、长随、典簿,多少宦官一辈子都熬不到太监的位子呢。 再比如,他曾听说清朝人记录明朝宦官最多时超过十万,连康熙皇帝都说过类似的话,到了这儿他才知道,把内官、长随、内使、小火者、净军连同外地的镇守宦官全都算上,人数一共才一万出头而已。 本来也是,真有十万,哪儿养得起 没过多久张敏就真来领他去逛了内宫。沿着各处夹道走,看到的宫廷其实哪哪儿都是一个样,偶尔会遇见宦官宫女三三两两排队走过,有的会简单地向张敏打个招呼,有的则像没看见一样匆匆而过。 宦官们都穿着青贴里,没再看见一个像张敏这样穿蟒袍的。本来也是,宫里面穿蟒袍的宦官其实极少,只是汪直早早见识了张敏、怀恩和覃昌,才留下个好像蟒袍很平常的印象。 见到的宫女们都穿着袄裙,也是青的绿的蓝的色调,见了几个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汪直很盼望一眼看见其中一个就是李唐,不过当然没有如愿。 说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他进宫至今也快一个月了,还是今天才首次见到了宫女,以前见的全是宦官。他曾向刘合他们打听,李唐她们可能被分配去了哪里,那些人都说不清,看起来宫里下人们之间的消息也并不是很灵通。 到了这时,与师兄混得够熟了,汪直才向他问起“我有个认识的姑姑一道被送来的,师兄可晓得她可能被送去了哪里” 张敏瞥他笑道“怎么,这么小就惦记着找对食啊” “不是,那姑姑比我大好多呢,我在路上生了病,是那位姑姑照料得我好起来,没有她我都活不到现在,我想知道她过得怎样了。” 宫里下人之间的消息确实并不很灵通,除非出了什么大新闻,像新送进宫的宫女被安置到哪里,张敏就不知道,便信口回答“大约都送去浣衣局了,那边常年都缺人手。” 汪直已经听说过,浣衣局是二十四衙门里唯一不在皇城之内的一个,也是最辛苦的地方,别的季节还好,冬天因为薪炭供应不足,总有宫人冻病而死,也是因此才总缺人手,送去再多的人也不嫌多。 他忙道“我那位姑姑今年十四了,读过书,通文墨,直接去做女官都可以的,师兄你有没有办法替她说一声,将她调出来” 张敏有些烦恼,调动一个宫女可不是他能办到的,可直说出来未免丢面儿,便道“你顾好自己就得了,宫里受苦的人多了,你才交了点大运,就想着鸡犬升天啊” 话也确实是这个道理,汪直也知道以自己现在这点身份就想照应李唐并不现实。想来眼下即将入夏,李唐真要被送去了浣衣局,大约暂时也还不会太难熬,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吧。现在除了祈祷,真没什么能为她做的。 张敏领着他沿着夹道走着,指给他看“这里是景仁宫”、“这里是乾清宫” 这时的宫廷确实和现代故宫有着很多不同,比如那个现代必看景点养心殿,现在还根本没有,那里只有个叫“隆道阁”的院落,没有正式宫殿。 隆道阁南面的一排房子是内膳房,汪直他们从外面经过时,看见一排宦官两两扛着扁担,担着一筐筐肉和菜送进去,半片的猪躺在筐里,颤巍巍的。张敏告诉他,内膳房这里专管供应后宫侍长们的饭食,像他们宦官们吃那种大锅菜,都是南边的外膳房做的。 现在东西六宫的名字也都和现代不同,紧邻乾清宫的一处名叫“昭德宫”,是万贵妃的住所,听说名字也是她自己取的,从前那儿叫毓德宫。 汪直不明白万贵妃为什么要选“昭德”这两个字,是害怕自己名声不好么那么她很有预见性,后世她名声确实很不怎么样。 张敏告诉汪直,万贵妃是宫女子出身,在去年年初被封了妃,今年正月生下皇子,一个多月前被封了贵妃,还小声说“宫里除了皇爷爷,就数这位侍长最风光啦,连皇后娘娘都要靠边儿站。” 汪直当然没说,他对这位万娘娘的履历十分熟悉。在现代说起成化朝的名人,恐怕万贵妃的知名度要比汪直还高。 他不禁想要是我能像历史上的汪直那样做成万贵妃跟前的红人,想托人调动李唐或许就不难了。 可是又能怎么去呢难道拜托师父怀恩调他过去还是模仿影视剧制造一次偶遇,凭着自己的颜值向万贵妃自荐纯粹异想天开 等七扭八拐地转了一圈返回来时,从养心殿旧址那片区域的南面穿过隆宗门,张敏指着前面一座垂花门告诉汪直“那里头就是司礼监,师父就在那儿当值。” 原来大名鼎鼎的司礼监衙门就在这儿,门洞小小的,连个牌匾都没,还真是低调。 汪直问“咱们要进去拜见师父吗” 张敏笑“师父忙着呢,哪有工夫搭理你” 师父应该是挺忙的,司礼监掌印是皇帝的首席秘书,国家大事样样过手,肯定不会清闲。而且以那天初见时的态度,汪直相信,师父有了空闲一定会来看他,或是叫他过去嘘寒问暖一番。怀恩不像是临时起意收个徒弟,过后就抛诸脑后的人。 怀恩确实很忙,本来司礼监掌印的公务就不清闲,他还是天生的劳碌命,对谁都不放心,不说全都亲力亲为,至少大事小情都要记在脑子里,都要过问。 伺候起居的小内侍常被他呵斥“茶壶不能放那儿,桌子面儿都叫你烫坏了”“枕头要往里面搁,回头就摔了”就是真烫坏张桌子、摔坏个瓷枕头又算什么大事呢司设监又不会难为他们,不出半天也就送来新的了。 小内侍们私下里都笑称“怀公公总有操不完的心。” 这样作风当然有好处,经他手出来的差事从来一点差错都不出,不单皇帝很放心,连外臣都说,自从司礼监由怀恩主管后,简直万事顺遂。 如此作为的结果,就是特别忙,身体不忙的时候心也忙。这些日子怀恩经常等到上炕睡下的时候才想起来,汪直那孩子不知怎样了,明天得过问一下。等到第二天一睁眼,眼前一大摊子事儿,就又忘了,然后等到晚间上炕后又想起来。 这样往复了足有十多天,直至一日,张敏拿了张纸献宝似的送来给他看“师父您快看看,这是您那宝贝徒弟画的,瞧瞧这孩子多聪明” 汪直总想把自己所处的环境弄个清楚明白,就试着画宫城地图,先是按照孙绍刘合他们的介绍画了个草图,等到张敏领他逛了一圈之后,他就画了一张比较具体的图纸。 毛笔他用不好,就拿一小节炭条画,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连各处宫院的大小比例都和实际差不多。北边和西边的廊下家也画上了,只是因为炭笔粗画不细致,看上去只是炭灰色的长条。整个儿就是一张很完备的宫廷堪舆图。 怀恩看得暗暗称奇,指着上面“乾清宫”、“昭德宫”等楷书墨字问“字是你写的” 张敏笑道“那是,他要再会自己写字,那真成精了。” 汪直当然不敢显露自己会写字,张敏一边替他注解上各宫名称一边教他认的时候,他只能装出好学生的样子乖乖学。 怀恩手里端着那张地图,心想是该去看看小徒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出宫一日游 怀恩在张敏面前透了口风说要来看汪直,次日汪直还是先从张敏口中听到了消息,又过了三天,他才见到了怀恩师父的真容,没想到师父所谓的“看”竟然远比想象的要隆重怀恩要趁着沐休带他出宫去玩一天。 话一出口,跟前陪着的刘合孙绍就都露出又惊讶又艳羡的神气,连张敏都推了汪直一把,酸溜溜地说他真是好福气。 汪直已经听刘合他们说过了,宫里的宦官们只有那些有实权、很得脸的大太监才可以时常出宫,其余的即使有了沐休假期也不能随便迈出宫门一步,比如张敏要想出宫,就要么去找个替侍长出宫办事的正经由头,要么央师父等贵珰带着出去,他自己是别想随便溜达的。像那些直殿监做苦役的宦官,自从进来了,一辈子都没再出去过的也不稀奇。 汪直早就做好了很多年都出不去宫门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师父说了,趁着他还小,没得差事,正好带出去逛逛,等过几年又是进内书堂读书又是领差事的,就没空了。言下之意好像是说,这样带他出宫的机会这几年还会经常有的。 师父真太好了汪直觉得自己又被幸运大馅饼砸了头,这次投胎一定是幸运属性满点的。 到了第二天,怀恩一早就亲自过来领他,离了下处一路步行往南。西边这排廊下家从北头往南是一连三十一座小院落,三十一个门,然后不知为何隔断了大约一间屋的距离,下面又是同样格局的一截,只有三个院子三扇门,就是汪直他们刚进宫那时住的地方。 三十一门的那截被叫做“长连”,三门的这段叫做“短连”,短连再往南是御酒坊。 汪直看见墙上御酒坊的牌子,问怀恩“师父,御酒坊是为皇爷爷做酒的,还是为您和覃公公这样的公公们做酒的” 怀恩微笑道“自然是为皇爷做酒的,宫里哪能专门开个衙门为我们做酒” 汪直也明白这个逻辑,只是仍有个疑问“皇爷爷喝的酒难道不是外头进贡来的”皇帝的吃穿用度不是都由全国各地挑最好的送来吗他不明白为什么宫里还要弄个地方专门酿酒。 “外面贡的是有,但御酒坊为皇爷做的,也都是好的。”怀恩挺耐心地解释,“再说酒这种东西,有时也要饮新鲜的才好。” 汪直不甚理解“不是都说酒的陈的香么” 怀恩道“有的酒是陈的香,可有的酒放不住,搁上几个月就酸了,不能喝了,还是新造出来的好喝。” 原来还有这道理,没等他再说什么,怀恩回头看了眼御酒坊的牌子,问“你认得那牌子上的字” 汪直心头打了个突,忙道“不认得,是师兄他们告诉我说,这里是御酒坊。” 怀恩点点头“师父太忙了,回头叫师兄教你认字,过几年等你大些了,再去内书堂读书。” 祸从口出,汪直决定闭嘴。 御酒坊再往南是尚膳监,从这两处衙门的西墙外穿过去,再往南走就到了西华门,怀恩就带着汪直从西华门出了宫城。 今天怀恩换了身便服,靛青色的直身配灰布方巾,比大红蟒袍低调了很多,看着像个教书先生,就是少了一把胡子。他穿了这样一身,出西华门之前遇见的宦官还都恭恭敬敬和他打个招呼,等到了皇城区域,就很少有人认得他、再招呼他的了。 怀恩一看就是个话不多的人,这两天也就是问问汪直吃住的如何,有没有什么不惯,其它汪直问他什么他都回答,汪直不说话,他也就没话说。这会儿一路穿过皇城走出到京城大街上,怀恩也没再来说什么与他闲聊。 话是没说,但走到皇城外没多会儿,汪直隐隐听见,怀恩竟然在低低地哼着曲子,像是什么戏曲。竖起耳朵仔细听听,依稀还能听出唱词,什么“自那日宴席散,难再团圆”再看师父的步子,也变得跟哼的拍子一致了,头也跟着微微晃着。 汪直颇觉意趣盎然,若非带着他,师父说不定已经大声唱出来了。果然连师父出了宫门,心情也是大好的。 这时的北京城整体格局跟现代的二环内大致相同,细处却有很多差异。现在的还叫承天门,他们走的是西长安街,比现代长安街至少窄了一半,最令汪直觉得稀奇的是,街道两侧竟然有着排水沟。 大约一米多宽、一米多深的水沟敞着口,他们沿着路边步行,一不留神都可能滑进去。等到转了个弯去到一条更窄的街道上,怀恩就拉起汪直的手,以防他真滑进水沟里去。 这条街窄了,车马行人反而多了,要说让汪直走在他外侧,怀恩又怕他被车刮到,相比被车撞被马踩,自然还是掉沟里好一点。 怀恩发觉汪直很安静,猜着小孩家家都点怕他,便尽力温和道“你有什么话想问师父的就尽管说,不用怕,师父其实愿意跟你说话,就是一时想不到说什么。”他几乎生平都没用这般语调讲话,自己听着都觉得生硬古怪。 汪直问“师父,是不是城里每条街边上都有这种沟啊” “是啊,好歹是京师重地,哪儿能连阳沟都没呢” 原来有沟还是个优于其他城市的特点地下的叫“阴沟”,露在地面上的叫“阳沟”,嗯,挺科学。 汪直又问“那夏天下完大雨,这些沟是不是都要灌满水啊”依照现代北京城的内涝情况,他觉得这些阳沟都不够装的。 怀恩叹了口气“是啊,每年都有小孩子淹死呢。” 竟然还会有小孩淹死在里面“那为什么户部不能拨点银子,把这些沟上面都盖上石板呢” 还知道是户部管拨银子,看来张敏教的还挺多的,怀恩笑道“全城都盖石板,太多了,银子花不起啊。” 汪直点头理解,这时候没有水泥啊。车水马龙的街道,道边上敞着阳沟,看着真新鲜。 走了一会儿他又问“师父咱们去哪儿啊” 怀恩道“先跟师父去看一位老前辈,中午师父带你去吃点好的。” 汪直猜得到,所谓的老前辈,一定是位老宦官。 他已经从张敏他们那儿听说了,这时大太监在宫外多有私邸,但除了当年的王振、曹吉祥那种张扬过头的之外,太监的私邸一般都不公开示人,大多建成寺庙的样子掩人耳目,表面看上去,就是太监们一出宫都住进寺庙里,跟和尚作伴去了。 除了掩人耳目二外,其实宦官们也确有很多都信了佛,因为宦官死后不能归葬祖坟,皈依佛门的话,死后就可以归葬佛寺,算是有个正经归宿,总比那些低等宦官死了就拉到煤山去烧了的好。相比现代人,这时的人都把身后事看得很重,很多宦官就是为此信了佛。 怀恩带他去到的就是城西南一座名为“隆德寺”的小寺庙。名为寺庙,其实供应香火的只有最外面的一进院子,从仪门进去二道院,就看得出是座宅邸了。他们进来时有两个十几岁的小厮接应,汪直一路跟着他们穿过一道穿堂,进到一间正房屋里,扑鼻就是一股中药味。 里屋摆了一张黑漆螺钿床,他们进去时,床上躺着的一个老人正被小厮扶着坐起来。说是老人,其实也就五十岁上下,在头顶绾成发髻的头发还大半黑着,只因精神萎靡,才显得苍老。和怀恩他们一样,他下颌光光,没有一根胡子茬。 看见怀恩,老人笑呵呵道“来了” 怀恩只是“嗯”了一声,转头叫汪直“这是师伯,快来见礼。” 原来是怀恩的师兄,汪直跪下磕头道“汪直见过师伯。” 怀恩所谓的见礼大概作揖也可以,但汪直这些天看出来了,古代很讲究礼多人不怪,小宦官见了老宦官能磕头的时候就尽量磕头,他就有样学样。反正大家都这么做,也没什么可不平衡的。现在他磕头已经能磕得很像样了。 果然老宦官很高兴,连声叫小厮把汪直搀起来,对怀恩说“这就是你新收那小徒弟啊果然一看就透着机灵。”说着又叫小厮拿果子给汪直吃,还亲手塞了个小荷包到他手里。 汪直捏着荷包里好像是些小块的银子,就询问地看向怀恩。怀恩说“师伯给你的,拿着吧。” 汪直就道了谢,学着别人那样把荷包揣进怀里。他人小衣服也小,揣点硬硬的东西在胸口真不好受,也不知道古人怎么习惯的。 小厮搬来坐墩放在床边,怀恩落座后,问起老宦官最近病况有何变化,老宦官笑叹着说“还是老样子,昨儿个梁太医才来过,说的还是从前那套话。好在现今离入冬还远,大约再撑半年还成。” 怀恩叹息了一声,又问“可缺点什么跟前服侍的人可还周到” 老宦官摇头道“什么都挺好的。” “但有什么不好的,你可别瞒着我。” “都好,你就放心吧。”老宦官又笑了,“有司礼监掌印关照着,没人敢拿我不当回事。永诚他们都好” “嗯,挺好的。”怀恩顿了一下,“最近改十二团营,他们都忙,没空常来看你,你别多心。” 老宦官笑着摆了摆手“有什么可多心的换做我是他们,也不情愿来。” 怀恩还想劝说一句,张了一下口又忍下了。转而见到床头上正放着一本翻开的旧书,旁边的小高几上也放着一摞书,便道“你少看些书,伤神。” 老宦官叹道“如今地都下不来,书你再不让我看,叫我干什么去不等病死,怕是倒要闷死了。” 怀恩又是张了一下口,没说出什么。 汪直陪小厮站在一旁,觉得听他们两人对话特别压抑。他并不理解,看上去那老宦官并没到了病体沉重、行将就木的地步,而且所住环境很好,一点也不寒酸,但听他和怀恩说起话来,却都像是他已经到了多么凄惨悲凉的境地。怎至于的呢 那边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宫里的事,老宦官道“叫你小徒弟跟着小厮出去前院玩会吧,在这儿听咱们两个老家伙说话,怕是一会儿就睡着了。” 汪直忙道“不必了师伯,多听听您和师父说话,也好叫我长长见识。” 老宦官笑道“才这么小就如此会说话,长大了必是人精。” 怀恩对汪直说“跟他们出去玩会吧,师父还要坐好一阵呢。” 汪直猜着他们或许就是想单独说话,便答应着跟小厮出去了。 待他们走了,屋里的两个人相对沉默了片刻,老宦官缓缓道“别的也都罢了,眼看就快端午了,桂香那里” 怀恩点头“放心,我记着呢,今天下午就过去上香。” 老宦官也点了点头,长长叹了口气“展眼都六年了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宽怀 怀恩并没停留很久,汪直才跟着小厮在宅院里到处游逛了一遍,还没来得及想玩点什么,就有小厮来唤他们说,怀恩要走了。 怀恩平日里就总是一副愁苦相,他走出来时,汪直觉得他比平时显得更愁苦了,两道浓黑的眉毛更塌,双眼的神色也更晦暗。 临近午时,怀恩领他出来,路上都没说什么话,汪直也没问他要去哪。走不多时,怀恩领着他在一座酒楼门口拐了弯,进去酒楼大堂,怀恩指着酒柜顶上一溜杏黄色的水牌问他“你爱吃什么” 汪直不必思索就回答“回师父的话,我爱吃肉。” “什么肉” “什么肉都爱吃。” 这些日子他长胖了一点,小脸变圆了,也更白了,一双大眼睛就比原先显得更黑,更水灵,隐含着兴奋和期待。 看着小徒弟这模样,怀恩紧绷的脸终于又松快了少许“好,咱们吃肉去。” 等上菜的时候,汪直忽然想起怀里的银子,把荷包拿出来要交给怀恩。怀恩不要“师伯给你的就收着吧。” 汪直道“我没有用银子的地方,还是给师父吧。” 怀恩拿过荷包直接给他塞回到怀里去“没有就先好好存着,以后总有用到的地方。”还郑重其事地交代“记着,师父不用你的银子,以后得了靴料银和赏钱都自己留着,不要学别人给师父买什么。” 汪直觉得挺诧异,他们现在没有赏钱,宦官每个月也会像领工资那样领一点生活费,叫做“靴料银”,名义上是给他们买生活用品的,其实如果不讲究什么,他们吃穿用度都有配给,可以完全不花钱。 前几天刚发了一次靴料银,李质对他说,自己得的靴料银都跟着师兄们一起孝敬师父了,一点都没留下,还说这是惯例,宫里所有做徒弟的都这么干。覃昌看上去是位仁慈厚道的师父,也可没见把徒弟的孝敬退回来。 没想到,他的师父却不遵守这种惯例。怀恩的作风真是处处都与众不同。 怀恩的脸色还是很愁苦,没话说的时候他就望着身边的窗外出神。等到饭菜上来,他夹了一大块红烧肘子肉给汪直。那肉皮烧的红彤彤的很诱人,肥膘足有二指厚,夹在筷子上颤巍巍的,一放进碗里就列成几瓣。 要换做前世,汪直看见这样的大肥肉只会心惊胆战,一口都不敢吃,如今却发现,人在缺油水的时候就会爱上肥肉,现在他连鱼肉虾肉都不喜欢,鸡肉鸭肉也只勉勉强强,就独爱这种脂肪含量高的。 见到这肥肉他口水横流,说了句“多谢师父”就狠狠一大口咬上去,只恨自己嘴太小。 怀恩忍不住笑“慢点吃,还多呢。” 怀恩真是顺着他的口味的点的菜,除了一道蒜苗核桃肉里面有一半是青菜之外,其余几乎都是纯肉菜外焦里嫩的盐酥炸里脊,喷香软嫩的蒜泥糟鸭肉,肥的流油的粉蒸羊灌肠,都是肉食动物的大爱。汪直每样吃两口就饱了,又恨自己的胃太小。 怀恩皱眉感叹“看来是大膳房的菜太差了,以后我叫手下人常给你送些好菜过去。” 汪直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我什么都没做过呀,人家为啥对我这么好他说“师父见笑了,其实平日吃得也不差,师兄也带过不少好吃的给我,就是我嘴馋。” 怀恩点点头,道“小时候谁不嘴馋呢,多吃才能长个儿。” 见他都没动过几筷子,眉头仍然疏解不开,汪直暗中鼓了鼓勇气,问道“师父是不是在为师伯难过” 怀恩摇了摇头,没说话。 汪直又多给自己鼓了鼓劲,道“师父是不是觉得,师伯晚景凄凉,宦官们个个都是如此,您自己将来也难免这样,所以心里难过” 怀恩很有些意外,有些兴味地问“那依你看,此事不值得难过倘若过个几十年,你也如他那般,病倒在床,平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不难过” 汪直双手捧着小碗放下,一脸认真地说“不瞒师父说,我被送来京师的路上见过灾民,说是安徽遭了水灾,往河南逃难的,那些人穿得破破烂烂,瘦得皮包骨头,有人家的老人小孩病了,只能躺在官道边的泥地里等死。 那时押运官兵每日只给我们两个杂面馍馍,味道有点苦,面粗得划嗓子,难吃得很,可那群灾民看见我们时,都涌上来伸着手向我们讨饭吃,有人丢半个杂面馍馍给他们,被他们中的一个抢去,一口就填进嘴里,好像嚼都没嚼便咽了。 我见了他们那样,就再也不觉得杂面馍馍难吃了。” 怀恩静静听着,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下也有所触动。 汪直这些日子已经体会到了,宦官当中普遍有着一种情绪,就是自怜,几乎个个都觉得我好惨啊,我好悲哀啊,我过谁都不如,天下谁能比我惨 这也不能怪他们,宦官失去了人生很重要的东西,之后再得到些什么,都难以弥补心里那份缺失感,人家又没死过,没那么容易像他这样看得开,觉得能活着就很不错了。 他接着道“所以师父,徒儿确实觉得此事不值得难过。师伯的晚景真凄凉么他没有妻儿相伴,昔日的同僚不理他,看着是凄凉了些,可他衣食无忧,有小厮伺候着,有您关怀着,世上有太多人过得不如他呢。说句不敬的话,他如今的境况,怕是有好多人要羡慕呢,实在称不上可怜。” 以怀恩的阅历,当然没那么容易被他说得茅塞顿开总不能拿自己去跟乞丐比呀我过得比乞丐好,不是因为我命好,而是因为我付出得比乞丐多,我得到的东西都是用自己的辛苦换来的,我就理所应当过得比乞丐好,这并不是什么幸运。 我付出了这么多,损失了这么多,得到的那点东西根本无法弥补,所以我才难过的呀。再说了,我又真比乞丐强多点呢 时下自宫自荐还不是很流行,宦官大多都是被迫进宫的,要真给他们个机会与外头健全自由的乞丐对调身份,恐怕好多人都会情愿呢。毕竟身体健全了,就有个盼头,宦官们是连盼头都没了。 不过怀恩也觉得,小徒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人要是总盯着自己没有什么,无视自己有什么,那日子真是没法儿过。尤其是,人家才那么小点的一个孩子啊,自己这么大岁数了,却让一个四岁孩子花心思来宽慰,也够惭愧的。 “你这样想很好,这样的性子才会有福运。”怀恩望着汪直笑道,“你想不起自己父母是什么人,依我看,你必定是官宦人家的孩子,说不定是哪个被贬谪到广西那边的汉官之后。不然的话,谁信你这么小的孩子就能有这副心思” 师父倒为他的“早慧”找了个缘由,汪直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只要能让师父的心情有一点点好转,自己这险就没白冒。 怀恩不知是生就苦相,还是常年烦恼悲苦才成就了一张苦相脸,即使露了笑容,也笑得发苦,令人看了心酸。 汪直伸出小手去拉住他的大手,道“师父,您还有我呢。等到您也像师伯那样病老在床,徒儿一定守着您,为您端茶倒水,端屎端尿。” 端茶倒水和端屎端尿连在一起说,真有点怀恩手里摩挲着他白白的小嫩手,笑道“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就好。不过有些事由不得咱们做主的。” 汪直道“莫非我想孝敬自己师父,还会有人拦着” 怀恩摇头“万一到那时皇爷派你去到地方镇守,你又能怎么办咱们做宦官的可不是想辞官就辞官的。其实你师伯也不是没有门下,只是现今那几个孩子都不在京师而已。” 汪直一时怔忪,记得历史上的汪直二十多岁时就被皇帝遣到南京去了,名为贬谪,实为功成身退,如果自己也是那样的命运,等到怀恩病老的时候,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侍奉。 见他还挺当回事似的沉思起来,怀恩既触动,又觉意趣盎然,先前的烦恼已散去了大半。 结账离开时,各样肉菜都剩了一多半,汪直觉得很浪费,但见怀恩没有打包的意思,他也没敢多嘴。说不定这时打包剩菜会被视作丢人的行径呢。 重新拉着他的手走回到街边上,怀恩说道“其实你师伯只是冬日时感了风寒,请了假,本不重的。是前些时,听说有一位老大人新刊刻了文集,却没把为你师伯写的碑记收录进去” 他觉得这些事说出来汪直不会懂,就捉摸着怎样从头说起,“是这样,咱们宦官平日里与外廷的文臣大人们也有很多交结,有的私交也还不错,宦官兴建寺庙的时候,常会拜托私交好的大人写篇碑记,有时宦官死了,家人也会托位文臣大人写墓志。 可那些大人们与咱们往往只是面上交情,实则心里还是瞧不起咱们,以结交咱们为耻,所以即使却不过情面写了碑记和墓志,等到刊刻文集的时候也不收录进去,就怕后世的人知道他们结交过宦官。 你师伯就是忽然知道了那位大人没把他的碑记收进文集,一时心情郁结,病就重了。”说完长长一叹。 原来是这样,汪直很理解师伯的心情,说起来好像不算什么大事,但换做平常人,忽然得知一个好朋友其实跟自己只是面子交情,原是瞧不起自己的,甚至嫌跟自己结交丢脸,怎么说也是个打击,再叠加上宦官本就有的自卑情绪,郁结成病就很好想象了。 如此一看,那些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文臣真是可恶瞧不起我们你就别理我们啊,师父说什么“却不过情面”,其实不就是看中宦官的权势来巴结吗巴结完了还要撇清,真虚伪 “那些文臣大人们就是嫉妒咱们”他愤愤道。 怀恩问“嗯你说嫉妒” “是啊,他们十年苦读,考科举,熬资历,胡子都熬长了才当上大官,见到您和师伯、和覃昌师父这样的人不用那么辛苦就能穿蟒袍,系玉带,比他们还要位高权重,他们就眼红嫉妒呗。其实师父您受过的辛苦,他们又何尝了解” 听说关于皇帝赐近侍蟒服这事也被文臣闹过好几次呢,皇帝想让跟前的人穿得威风点又关他们屁事无非是文臣很难得被赐蟒服,见到他们得不到的东西反而被皇帝的奴仆轻易就能得到,他们就难受,就不平衡。说到底就是红果果的嫉妒罢了,偏偏他们内心如此狭隘龌龊,还要装得正义凛然,一心为公,就更可恨了。 汪直小小的脸蛋上满是愤慨,小孩的表情都显得很认真,愤慨也是认认真真的愤慨,气鼓鼓的活像一只小青蛙,有种自带的萌感。 怀恩又看得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小脸蛋“没错,他们就是嫉妒。你师伯说得对,你真是个小人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冲突 汪直没再问师父接下来要带自己去哪里,怀恩一直领着他去到又一座寺庙大门前,才想起问他“对了,你平日午睡么这会儿困不困” 汪直摇头“师父放心,我有时睡也有时不睡,这会儿一点都不困。”关键是他觉得把难得的出宫假期时间拿来睡觉太浪费了。 怀恩领他进了寺庙的门,汪直进门时忘了看牌匾,不知这是什么庙,但见这所寺院前院比师伯住的那里大了不少,建筑也正规了不少,院子里香烟缭绕,进出走动着不少香客,看来应该是座真正的寺庙,不是宦官的宅邸。 有知客僧见到他们,过来双手合十施礼笑称“怀大人来了。” 怀恩点头道“可准备好了” “自然,您随我来。” 怀恩见汪直不错眼珠地盯着知客僧,便低声问“怎么,没见过出家人” “嗯。”汪直点点头,他真是两辈子头一回见到真和尚,觉得面前这僧人跟影视剧里见的假和尚很有些不同,可具体又说不清不同在什么地方。 大约,是影视剧里的演员都在故意演绎着想象中四大皆空的僧人,而真正的僧人并非个个儿都那么死板和虔诚,像眼前这个,看起来就像是个剃了头发穿上僧袍的普通人,跟怀恩说话时那恭敬讨好的模样,和张敏也没多点区别。 知客僧导引他们穿过东侧一道仪门,进入一座侧院,走进正房。房内两厢打通,成为长条一间,正面一大排香台,上面阶梯式摆放着足有百十来个灵牌,原来这是个供牌位的祠堂。 汪直原猜测那些都是已故宦官的灵位,怀恩大概是来祭奠师父或者某个师兄的,等看清一个牌位上写着“爱妻董爱月之灵位夫王云谨立”他才猛然想到,这些恐怕是宦官们专为故去的“妻子”供的牌位。 很多牌位前面都摆着些供品,有的是果品,有的是点心,更多的是燃着香,汪直见到最低的一排有个牌位前放着一张小小的纸片,上面写着两行正楷墨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一时有些复杂的情愫涌上心头。汪直静静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是明朝宦官们会把故世对食的灵位供奉在寺庙里,而且宦官与宫女对食之间的感情大多很深,往往有一方早逝之后,另一方都不会再娶再嫁,感情反倒胜过俗世间的正经夫妻。 这也好想象,毕竟对食都是自由恋爱来的。相比此时绝大多数的俗世夫妻,反倒是这些对食们之间更可能有着真正的爱情。 知客僧殷勤地为怀恩递来备好的供果和香烛,怀恩在一个牌位跟前摆好东西,点了香烛,躬下身子深深施了一礼。汪直不敢显露自己认字,就没敢盯着那牌位细看,只能默默想象那里供的是什么人。 怀恩望着牌位出了一会儿神,才转头对他说“来磕个头吧,这是你师伯母。” 原来是师伯母,汪直的八卦念头烟消云散,端端正正地在牌位前拜了三拜。 怀恩望着牌位叹道“你师伯母已经过世六年了,她若还在世你师伯的身子也能比现在好些。” 汪直抬头望着牌位,回想今天所知有关师伯的一连串信息,原来这就是一个宦官还是个比较成功的宦官的人生轨迹,这其实已经挺好的了。 有事业,有爱情,难道不是比当世绝大多数的人都幸运了么别说事业和爱情,当今之世能吃饱穿暖、平平安安寿终正寝的人都是难得的幸运,汪直实在不觉得师伯的境遇有什么凄苦可怜的。 大概怀恩也觉得自己今天给小徒弟灌输的负能量太多了,离开祠堂后,他自觉调整了情绪和语气,问汪直想去什么地方逛,汪直当然说不上来,这时的北京城有什么他一点也不了解,说多一点又怕露怯,怀恩就挑拣热闹的地段领着他逛。 路上遇见卖糖画的摊子,怀恩还给他买了一大个龙形糖画,让汪直手里捏着竹签子,咔嚓咔嚓地啃着吃。吃了一肚子肥肉又啃了一大块糖,汪直觉得肚里腻乎乎的。 师徒俩逛街逛了一个多时辰,汪直毕竟年岁小体力不济,没等天黑就累得快站不住了,怀恩就近雇了辆蓝布帷子的马车,和他一起坐进去。 听见他交代车夫去西华门,汪直觉得奇怪,问道“师父晚上不回家住么”怀恩也是有自己的宅邸的,听说是前年升任司礼监掌印那时才置办的,张敏他们还曾去帮忙收拾过几天。 怀恩淡然道“明早还要上值,还是回直房住更便宜。” 他不找对食,不拉门下,不爱回宅子,别的宦官闲暇时喜欢赌钱、吃酒,甚至是逛青楼,怀恩也没有这些爱好,闲时最多是静坐读读书。大多时候他根本闲不下来,总会找点事来管管做做。汪直觉得师父就像个苦行僧,奉行禁欲主义,半点娱乐都没。这样实在不大好,不利于养生长寿。 历史上的怀恩活了多大年纪他想不起来,只心里决定,以后要努力帮师父换种轻松点的生活方式,虽然现在肯定办不到,可以慢慢来。 有了这一天的相处,师徒两个比从前熟络多了。此后怀恩就时常有意多制造些和汪直接触的机会,有时是叫伺候他的小火者送些东西,有时是差人把汪直叫过来,在司礼监衙门待上半天,名义上是叫他来干点杂活,其实活儿没多点,就是招他过来玩。 汪直的腰牌也很快发下来了。宫禁中的宦官个个都有腰牌,内使、小火者用的是乌木牌,一面刻着“内使”、“小火”字样,另一面盖着长方火印。升为奉御或长随之后就是有了官职了,要戴牙牌。 说是牙牌,其实用料也不是象牙,而是兽骨。上面按照分属各衙门排着号数,一面刻着“忠xx号”,一面刻着持有者的姓名和职衔。牌子上缘穿着青绿丝绦,下缘垂着半尺多长的红穗子。 身为怀恩的徒弟,汪直高,一上来就得了个长随的牙牌,比同院住着的孙绍他们职司还高。他一直觉得这种缀着长红穗子的腰牌很好看,挂在腰上走路摇摇曳曳的,比公子哥的玉佩还漂亮。可惜等自己挂上才发现,穗子会拖地。 张敏见了笑他说“你应该挂脖子上,就当长命锁了。” 汪直只好忍痛把好看的红穗子剪掉了一截。 来司礼监衙门时他就学着小火者们为师父端茶送水,有时也收拾收拾桌上的奏折,别人都当他不认字,对他没有防备,他想捧着份奏折看可以随便看,别人只当他是在看画儿。 汪直发现奏折这东西和想象的也有很大出入,最大的特征就是他看不懂。他自认为繁体字也大多认得,可那些文臣老大人写的是行书字,似乎有着他们约定俗成的一套连笔规则,好多字看起来笔画不复杂,他却认不出。 而且,没有标点符号也就罢了,还乱七八糟地错行,少的一行两三个字,多的一行写到头,而且也不像是根据断句来错行的,一点门道都也看不出。 还是有次怀恩为他解释了他才明白规律,怀恩指着一行字的顶头告诉他“这个字念上,就是说的皇爷,奏折里但凡提到皇爷的地方就要另起一行顶头写。” 原来如此啊有了这个关键点拨,汪直终于能看懂一些内容了,只是字仍有很多不认得,尤其越是笔画少的字越不认识。他甚至怀疑其中有些怪字是朝鲜字可听说这时候朝鲜用的是汉字啊 他每次来都会见到覃昌,覃昌对怀恩这个小乖徒弟也深有好感,见到他受了启发,后来就时不常地让人把李质也叫过来。政务不忙的时候,两个师父就以教小徒弟认字为娱乐。于是汪直就找到了理由向师父问询奏折上那些不认得的字念什么。 果然他不认得,就是不熟悉连笔规则的缘故。比如出现很频繁的一个看起来像“及”的字,实际是人家写的“以”。 有怀恩教授,渐渐地他就能看懂了,不过当然,他还是要装作看不懂。 看懂后他就发觉,原来奏折上的大多数内容都是废话,那些老大人们说点什么事都要引经据典东拉西扯一通,想提炼出中心思想很费力。所以他看懂也还像没看懂时一样,几乎整篇读下来不知道人家究竟想说啥。 怪不得要用“票拟”呢,皇帝只看票拟不看全文,真是大大省了时间。真不知道当年朱八八老爷子既没内阁也没宰相的时候,是怎么混过来的,竟然没有累出脑溢血。 他也曾跃跃欲试想出口托师父帮忙确定李唐在哪里,但还是忍了。求人这种事通常只能开口一次,如果被人回绝了,就不好再提第二次。他现今的面子还很有限,得找到合适的机会再用。 不久后入夏,天气渐渐热起来,汪直的日子总体而言是过得很舒心的,两三个月下来,个子就长高了一截,身体也胖了一圈。张敏调侃他好吃懒做光长肉,说他“肚瓜子都长出来了” 汪直听了忍不住笑。先前看红楼梦里说吃“鸡瓜子”,他一直以为是鸡肉切成瓜子样的小丁的意思,如今才知道,原来古人把成块的肉都叫做“瓜子”、“肉瓜子”,“子”是轻声韵,跟“脑袋瓜子”意思差不多,所以鸡瓜子应该就是鸡肉块的意思。 有着成年人的脑子难免常会觉得无聊,好在这具小孩的身体还保持着小孩特性,很容易犯困,时不时磕着头打个盹,犯半个时辰的迷糊,日子也就打发过去了,不至于太难熬。 当然也不是天天平静无事。八月初时,有一天为李质的事,他和另一个宦官起了争执,还险些动手打起来。 那天李质听从一个师兄的吩咐去到另一个宦官的住处送东西,之后过了半天,住在那边的另一个宦官找了过来,声称他放在桌上的一小包银豆子不见了,一定是李质偷拿了,叫李质交出来。 李质说没拿,那宦官就自行闯到李质住的屋里去翻,最终没翻出来,他仍然逼着李质交出银子,吵嚷的声调很高。在宫里当值的宦官都惯了压着嗓子说话,即使是在下处也鲜少有高声喧哗的。那宦官尖利的声音把左邻右舍都惊动了,汪直就也循声跑了过来。 那个宦官他认得,名叫韦兴,约莫十六七岁,没什么尊贵身份,只不过他师父梁芳现任昭德宫副总管,才气势足了些。围过来的其他宦官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韦兴把经过大体一说,指着李质说“今儿一整天就这小孩子一个外人进过我们屋子,不是他拿的还能是谁拿的” 这会儿李质的三个师兄有两个上值去了,只有一个叫郑玉的师兄在,正在一旁笑劝“韦兄弟你别着急,兴许这里头有误会呢,咱们再里里外外多找找,说不定就找着了。” “放屁你当我没找过”韦兴咬牙切齿地瞪着李质,手指戳到他脸上,“我告诉你,趁早给哥哥交出来,不然我要你活不过今儿晚上” 汪直简直目瞪口呆,覃昌很怂吗司礼监秉笔呀梁芳又算个什么东西他徒弟敢在覃昌徒弟面前如此撒野凭什么呀 李质把该辩解的话都说完了,就不知说什么好,眼泪汪汪地讷讷无言,韦兴就对郑玉说“你看看,他自己都做贼心虚没话说了。” 汪直上前高声道“李质不过是嘴笨不会说话,嘴笨也犯了王法了大明律里头写了不会说话的人就是贼吗” 韦兴看着他一撇嘴“关你屁事” 汪直道“是啊,你丢了银子,关别人屁事你说你放桌上的银子叫李质拿了,你有证据吗翻出赃物了吗同是空口白牙,你说是李质偷了,我还说是你自己赌钱输光了银子,欠了债,找茬儿来讹人的呢” 赌钱是宦官们的一项常见娱乐,韦兴确实赌瘾很大,也常为此欠债,正因日常总缺钱,他前日刚托人把几样得的赏赐带出宫去卖了换成了银子,惦记着终于能还上债,剩余的还能充作赌本豪赌一场,不想竟丢了,他才会这么心急火燎。 一听汪直这话,周围一些知道他赌瘾大的宦官都笑出声来。 这下韦兴脸上挂不住了,嘴里骂着“你个小畜生”过来就朝汪直推了一把。 刘合正站在汪直侧后,及时拎着他后领子往后一拽,才没叫韦兴真搡到他身上,刘合朝韦兴陪笑道“韦兄弟别这么大的火气啊,有话慢慢说。”周围的宦官们也都纷纷笑劝。 汪直心里腾腾地起火,这些日子时常接触司礼监贵珰,把他的心气也养高了不少,他是司礼监掌印的徒弟,别人不巴结他也罢了,可也不能这么拿他不当回事吧这小子都来先对他动手了,周围的宦官们竟然还都笑脸劝说,连指责都没人敢指责一句的。不就是个梁芳的徒弟吗梁芳算哪根葱万贵妃的下人罢了,给怀恩师父提鞋都不配 刘合拉着汪直,其他人忙着劝韦兴别动手,就没人留意李质,谁也没想到,李质竟然不声不响地把墙边上一张条凳抄了起来,过来抡足了一个圆圈,“咚”地一声拍到了韦兴右脚脚面上。 韦兴只穿着布面靸鞋,疼的“哎呦”一声弯下腰去,李质抡着条凳兜头乱打“我叫你打汪直,叫你打汪直” 汪直认识了李质这么些日子,习惯了他软面团一般的性子,这还是头回看见他发飙,一时都看呆了,连心里的火气都忘了。 李质自然很快被宦官们拉开了,韦兴恼羞成怒也要动手,一时间众宦官拉架乱作一团。忽然之间,所有的嘈杂声音戛然而止,就像班主任忽然走进了乱糟糟的教室原来是张敏来了。 汪直从来没觉得师兄的形象这么高大威猛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过招 张敏挺胸叠肚地走进院门,周围的宦官立刻就安静了,连韦兴也闭了嘴。 张敏迈着方步,瞥着韦兴笑道“哟,韦兄弟,一阵子没见,脾气见长啊。” 韦兴绷着脸看李质“我银子丢了,是这小子偷的。” 李质动了手后反而底气变足了,高声道“我没偷” 韦兴刚要说话,被张敏一摆手制止住,张敏声调不高,慢悠悠、乐呵呵地说“你银子丢了是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到宫正司报案去,告诉那儿的周宫正说,你丢了银子,怀疑是谁谁偷的,让他们替你拿人起赃,多省事儿啊省得你在这儿大呼小叫还挨打受骂。 哦,我说错了,宫正司衙门太小了,哪配给梁芳的徒弟断案那你去都察院吧,不然去锦衣卫北镇抚司也成,我在那边有不少熟人,用不用替你递个话儿”说着还亲热地拍了拍韦兴的肩膀。 韦兴不敢再发脾气,也不甘心说句软话,支吾了几声之后,索性扭头出门走了。 张敏还在后面叫“不用啊用就说声儿,别见外哈” 周围众人多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气,却没人出声评论什么,只纷纷向张敏拱手招呼一声,很快各自散去,只剩下李质师兄弟两个,还有汪直和同院来的刘合孙绍。 张敏转过头先把郑玉数落了一通,语气可比跟韦兴说话的时候硬多了,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子上“就这么给你师父丢人啊要是梁芳来了还罢了,一个韦兴小崽子,你怕他什么他敢把你怎么着瞧你怂的那样儿,整个司礼监的脸都叫你丢光了” 郑玉满面通红,一叠声地点头称是。 韦兴的下处与这里就隔着一个院子,汪直估摸这些话他都能听见,大概张敏也正想叫他听见。他心里颇觉痛快,本来嘛,梁芳算个什么东西 要说郑玉怂,汪直觉得也不全怪他,李质的师兄住在这里的有三个,年纪最大的和张敏差不多,最小的也有十六七,单看他们都住在集体宿舍而非直房,就知道混得都不怎么样,听说覃昌都曾送他们去过内书堂,但他们仨都不是读书的料,三字经都背不全,时至今日,覃昌也不怎么管他们了,他们的底气自然就差了点。 不过,同是住集体宿舍的,韦兴其实也不比他们强多点啊,顶多就是在师父面前受宠一点罢了,说到底还是人怂。汪直觉得师兄把自己想骂的都骂了,特别解气。 骂完了郑玉,张敏招呼自己院里的人回去,索性连李质也叫走了“走,跟你兄弟一块儿过来,尝尝哥哥新拿来的点心。” 等到了汪直院里落座,李质有些不放心地问“张哥哥,你说我是不是为师父惹事了啊” 张敏端起孙绍送上来的茶水咂了一口,淡笑道“小兄弟,我跟你这么说吧,在皇爷和娘娘们跟前,咱们得装孙子,受多大的委屈都得往肚子里咽;在外廷老大人们跟前,咱们的腰杆子就能挺一挺,既不能堕了内廷的威风,也不能太张扬得罪人家;可要说在这宫里的宦官里头,那” 他轻拍着炕桌嘿嘿一笑,“咱们不欺负别人,别人就该烧高香了,绝没有别人欺负咱们的份儿” 汪直觉得师兄真是前所未有的帅,他还有些不解“师兄,那你说韦兴怎么敢那么狂呢” 李质补充“就是啊,他还差点打了汪直呢。” 张敏笑道“因为傻呀,所谓无知者无畏,说的就是他了。你看他师父梁芳就没这么蠢,等梁芳知道今天的事儿,必定把韦兴狠批一顿,痛打一顿都说不定。”他欠身问李质,“对了,韦兴那银子你到底拿没拿” 李质小脸立马又白了,忙摇头道“自然没拿” 张敏点点头“你听我的,以后要得着机会拿他的银子,你尽管拿。经过了今儿的事,他绝不敢再放一个屁。” 李质与汪直对看了一眼,都笑了。 张敏歪着唇角冷笑“你们等着瞧,说不定过个一天半日,梁芳还得跑去司礼监,亲自找咱们师父赔礼呢。” 张敏一点都没猜错,第二天梁芳就跑到司礼监赔礼去了。 提前也有人给怀恩和覃昌透了风,说了昨天的事,这两位大珰当然都没当回事,天天国家大事都在手里过呢,小徒弟们拌个嘴打个架算什么事儿反正又没人打伤。 等到梁芳来赔礼时,覃昌还勉强支应了几句,怀恩则冷淡以待,一点也不掩饰“就这点破事儿也值得你拿来烦我”的意思。 梁芳拿热脸贴了冷屁股,回去昭德宫的直房,又把候在那儿的韦兴臭骂了一顿“你说你惹谁不好去惹覃昌的徒弟我看你小子就是皮痒了欠一顿狠揍”最后又问,“你拿得准你那银子是他偷的” 韦兴缩着头含糊地“嗯啊”了一声。 梁芳一听就不对劲“到底怎么回事” 韦兴垂手站着,讷讷地说“昨晚上我才看见,其实是掉桌子后头去了。” 梁芳咬着牙又扇了他一个耳刮子“你吃饱了撑的” 他坐到护炕上,嘬着牙床生气,韦兴闷头站了一会儿,试探着说“师父您说,怀恩他们咱惹不起也就算了,张敏算什么东西啊凭他也配张口骂您,还不是狗仗人势” 梁芳有点不信“张敏骂我骂我什么” 当时在场人多,也有其他梁芳熟悉的人,韦兴没敢公然扯谎,只道“太难听的话他没敢骂,就说什么不就是梁芳的徒弟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您听听,不说别的,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就对您直呼其名,这叫人家怎么想倒像是您跟他平辈儿了似的,他算老几啊” 梁芳重重哼了一声,没再说话。韦兴这点挑拨离间的小伎俩他并不放在眼里,但这件事如果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他这边什么都不做,未免太丢面子了。 万贵妃产下皇长子,昭德宫如今风头强劲,他身为昭德宫的副总管太监那么窝囊,以后谁还会拿他当回事怕是连直殿监那些洒扫宦官都要背后传说他在怀恩覃昌面前装孙子的笑话。不管怎样,总得找回点场子才行。 梁芳吱溜吱溜地嘬着牙缝,思索着对策。 眼看就快到中秋了,宫里四处都在为过节做准备,就在这当口,张敏摊上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儿。 自从生了儿子,皇帝和万贵妃好得热火朝天,皇帝常去昭德宫,万贵妃也常来乾清宫。万贵妃宫里常有底下人孝敬上来的一些小玩意,有天皇帝到昭德宫时,夸一件万贵妃新得的青瓷熏炉好看,万贵妃就叫人把那熏炉包好送到乾清宫去。 负责把熏炉匣子抱去乾清宫的就是张敏,等送到了地方打开木匣子一看,里头的瓷器已经破了个口。 这事儿是解释不清的,只能是最后过手的那个人认倒霉,于是张敏被罚了半年的月米。 “一看就是梁芳那孙子坑我”张敏坐到炕上跟汪直说起来时,把大腿拍得啪啪响。 张敏在乾清宫也有朋友,但他中了别人的奸计,说出来毕竟丢脸,他就不想跟不明内情的人提,汪直是知道经过的,他只想来找汪直抱怨。 “你看着吧,我是那么好欺负的么昭德宫再风光,还能压过乾清宫去不出半个月,我就让他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汪直忧虑道“师兄你还真要跟他们一直斗下去么这么斗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俗话说好鞋不踩臭狗屎,其实你也没多大损失,不如就消消气,甭跟他们那起子小人计较了。” 宦官有月米和靴料银两种固定收入,据说当初太祖爷朱八八认为宦官是家奴,在皇家吃皇家穿,不必另外多领俸禄,所以洪武朝时宦官什么收入都不发的,后来才渐渐改观。 其实现在这两项进项也都不算多,被罚了月米也不是很大的损失,想来只是皇帝走形式的一点惩戒。汪直不知道历史上的张敏是否也和梁芳他们有这段过节,他有点担忧因为自己的参与,产生什么不好的蝴蝶效应,给张敏惹上什么更大的麻烦。 他接着劝“你看他们用这种手段,明摆着就是不敢明着招惹你,等于是已经向你示弱了的啊,外人不明就里,你也不算丢了面子,没必要再为他们费心费力。” 张敏嗤笑道“你倒会说话。没错,在外人看来我是没丢面子,可我要是这回认怂了,不报复回去,梁芳那老小子就得意了,以为我是面团捏的,以后还得找茬拾掇我。再说了,这回我只被罚了月米,还不是赶上皇爷高兴撞见皇爷不高兴的时候,还不知怎么着呢,说不定我挨上一顿板子,都能去了半条命我总得叫他们知道我不好惹才行。” 见汪直小脸上尽是担忧,张敏抚着他肩膀宽慰说“别怕,宫人之间这样你整我我整你的事儿常有,出不了大事。他能把我怎么着还能撺掇万娘娘把我宰了”他撇着嘴嗤笑,“万娘娘能听他使唤,算他能耐了” 他刚说完要是赶上皇爷就可能去了他半条命,又说出不了大事,汪直也不知该信哪一句,见劝不住他,就只好道“师兄但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记得叫我。” 张敏在他头上揉了两把,笑道“好,有你这句话,咱就没白做一回师兄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李姑姑的消息 过了中秋,京城的天就很快要转凉了,汪直惦记着李唐说不定真在浣衣局受苦,再不敢拖下去,趁着有天和怀恩相聊甚欢,他就把李唐的事说了,求师父看能否打探一下李唐的状况。 怀恩略微思索了一下,对他说“宫女的事不归司礼监管,回头我替你打听一下。” 汪直这些日子已经体会出,师父对人情往来很冷淡,身在官场,却不喜欢官场交际,平时不求人办事,也不喜欢别人求他办事,若说让师父为他去托人,即使师父愿意,他也觉得过意不去,便说“还是不麻烦师父了,回头我再托师兄去打听吧。” 怀恩看出他的想法,笑道“你也别把师父的能耐看扁了,我入宫至今二十年了,人脉总还是有点的。” 话说成这样,汪直就不好再客套,低了头道“我是怕师父政务繁忙,再给您添麻烦。” 怀恩叹了口气道“你心里有个人可牵挂是好事,大大的好事,要真无牵无挂了,才难受呢。” 汪直眨了眨眼睛,道“那师父以后就多牵挂牵挂我吧。” 怀恩笑得差点被口水呛到,捏了捏他白嫩柔软的小耳垂,说“师父这些日子还不够牵挂你啊” 没出两天,司礼监的小火者来西长连叫汪直过去,汪直猜着是有李唐的消息了,没想到师父百忙之中效率也能这么高。真是,早知道能这么顺利,他就早说了。 等到了司礼监衙门,才知道师父不光是带回了消息,还专门找了位知情人亲口对他说明情况。 杜司膳是汪直直接接触的第一个宫女,她本名杜梅,在六局一司的尚食局任司膳。听怀恩为他介绍说,杜司膳就是“覃师母”,汪直很有些惊讶。 覃昌可是位帅叔叔呢,这位覃师母却不但相貌平平,还比较胖,一张鹅蛋脸都胖成了倒鹅蛋形,下巴是双层的,嘴唇肥厚得好似腊肠。 不但胖,还长得显老,汪直从前听李质说过覃师母年纪还不到三十,这样看上去,她简直都过四十了,显得比覃昌岁数还大,跟覃公公实在不怎么配。大概,这才是真爱吧 怀恩安排他和杜司膳坐在覃昌的直房里说话,杜司膳告诉汪直“和你们同来的那批宫女里,十岁以上的都分在了尚服局和尚功局两处,十三四岁大的说是总共有三个,不过没有一个姓李的。” 见汪直小脸立刻就白了,杜司膳温和笑道“你别怕,人家说了,这些日子那批宫女个个儿都活得好好的,没有一个病死过,大约是你那个姑姑叫人改了姓了。” 汪直松了口气,想来李唐本来也不姓李,说不定录名的时候也像李质那时姓李的人太多,她就又改回姓唐了。这个很有可能。 杜司膳补充道“她们平日里只管替两局的女官们做做杂活,收收东西,就像司礼监这里的小内侍一样,没多辛苦,你不必太挂心了。” 托了几道人才打听来的消息,这已经算是挺具体的了,汪直点点头,问“眼看快入冬了,听说有些地方薪炭供应不足,常有宫人冻病冻死的,依师母您看,李姑姑她们那边应该不至于的吧” 杜司膳笑道“自然不至于的,不过说句实在话,就是薪炭足了,每年冬日里都难免有人伤风病死,连宫里的侍长们都说不准呢,所以,还得看各人的造化。依我看,倒是你这样的小孩子才更有风险,更该顾好自己。” 汪直很期待能亲眼看看李唐的状况好坏,但听杜司膳的意思,显然她也不很清楚,是怀恩托了她,她又去托别人打听来的,要再求人家托人联系他去找李唐见面,还不知要折腾多少人,他只好先忍下来,叹道“其实李姑姑读过书,会认字写字,直接做个女官都是可以的。” 杜司膳道“这也只能慢慢来,毕竟各处有各处的规矩。” 汪直不好再说什么,人家不知熬了多少年才当上的女官,他张口就说李唐可以直接做女官,未免惹人家不悦。他爬下炕,抱起小拳头施了一礼道“多谢覃师母相告,我先告退了。” 杜司膳笑呵呵地问他“你有差事忙着去办啊” 汪直摇头“没有。” 杜司膳一把将他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没有就多陪师母说会儿话呗。” 汪直挺意外原来我这么讨人爱呢 这还是他这一世头一回如此亲近女子,坐在杜司膳结实的胖腿上,感受着屁股下面隐隐的触感,心里有种古怪的抵触。看着她的腊肠嘴唇近在咫尺,他更是有点害怕她会亲下来。 刚这一阵,他已经感觉出来了,杜司膳似乎特别喜欢小孩子,在后宫里,宫女想得到机会接触这么点的小孩子可并不容易。 想到她和覃昌的关系,汪直不由得有点替他们心酸。这时的人远比现代人更重视家庭伦理,没有孩子一定会被视作巨大的缺憾,杜司膳要是宦官在宫外娶的妻子,尚且可以领养孤儿,像这样在宫里当差,又不知何年何月可能出去的,还能如何弥补这个缺憾呢 有了这层心思,他对杜司膳的那点抵触很快就散了,觉得自己忍一忍,能稍稍安慰一下人家的缺憾都是好事。 杜司膳问了些他的事,话题转到她这边来,汪直问她司膳的差事具体做什么,杜司膳说“宫规规定,司膳是凡进饮食先尝之,皇上吃饭,我们要先替皇上尝。” “哦”汪直有点明白她为啥长这么胖了,他听张敏说过,每顿呈给皇帝的饭菜至少有十几样,皇帝不见得每样都会尝一口,司膳却都要尝一遍,想必日常总会吃撑的吧,能不胖吗看起来这倒是个苦差事。 他问“那,皇爷的饭菜都好吃吗” 杜司膳笑道“说实话,有的好吃,有的也不大好吃,如今吃惯了,觉得都那么回事。” 说到皇帝的吃饭问题,汪直上辈子研究明史,看各处衙门的分工觉得挺晕的。皇宫从里到外,最里面的部分由宫女管,六局一司就是宫城内由宫女掌管的部门;往外一层由宦官管,二十四衙门是皇城里宦官们掌管的部门;再往外就由普通朝臣管了。 与皇帝进食相关的衙门,从里到外这三层分别是六局里的尚食局、二十四衙门里的尚膳监,还有外廷礼部掌管的光禄寺汪直原来一直弄不清楚为啥皇帝的吃饭问题需要这么多部门一起管。 如今终于明白了,明初的时候,宫里侍长们的饮食都归光禄寺管,光禄寺就是个皇宫大食堂,后来日子越过越好了,侍长们开始嫌弃大锅菜不好吃,就把做饭任务交给了尚膳监,现在光禄寺平时只负责皇宫所用食材的采办和筹备,遇到节日大宴群臣的时候,他们才管做饭。 尚膳监管着宫里的内外膳房,是御膳的制造者。而宫女管的尚食局则只负责饮食的监管,确定进给皇帝的饭菜干不干净,安不安全。 这回和杜司膳聊天,他才终于把这些事都闹明白。汪直颇觉涨姿势。 杜司膳跟他聊天的兴致很高“等你再大点了,我安排人送你去上林苑和南海子玩玩,宫里吃的瓜果蔬菜和鸡鸭牛羊都在那边养着。” 上林苑和南海子是皇家农场的所在,汪直心想可见她是进宫很多年的人了,要不是脱离了农民生活太多年,谁会觉得那些东西看着好玩 大约是看他俩在屋里呆了好久都没出来觉得奇怪,覃昌忽然过来了,进门见杜司膳抱着汪直说话就笑了“你还是这么喜欢小孩子。” “那是,”杜司膳抱了汪直太久,都有点冒汗了,才把他放下,“你那个小徒弟我还没见过呢,回头干脆调进司礼监来住吧,让我也能时常见得着。” “不叫他们住过来,是怕他们拘得慌。” 汪直在覃昌眉眼间看出一丝似有若无的黯然神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话题涉及到小孩子的缘故。在外人想来,宦官与宫女的夫妻关系必定时凄凉且无味的,不过想起祠堂里那一排排灵位,他又觉得这个思路不对。 想来那些灵位的主人们即使曾经为没有过孩子遗憾,也一定没有因此动摇和后悔过,不然就不会存在那样的灵位了。这么一想,宫女和宦官的爱情似乎总带着一抹凄冷的味道。 杜司膳给了汪直一个小荷包做见面礼,荷包是藕荷色缎子做的,绣着精致的海棠花,一看就是出自宫女的手笔听说不论分到哪个部门、干着什么工作的宫女,都会一手好女红。 汪直捏着里面硬硬的几颗,还以为是寻常的银豆子宫里流通的银子大多出自银作局,都做成类似花生仁那样的豆子形。等回到下处打开一看,汪直吓了一跳里面竟然是四颗黄澄澄的金豆子,覃师母真大方 他立刻觉得自己还曾嫌弃人家的腊肠嘴太不厚道了。下回再见,一定要好好奉上身体让人家玩个够 他把几个月来得到的银子、铜钱和这四颗金豆子都放进这个丝缎荷包,藏到他前些日子偶然发现的一个小墙洞里。那是砖炕靠墙的一角上破损的一小块,全挖开了足有半尺多深,把钱袋塞进去,再盖上两块碎砖,缝隙里洒些渣土,一点也看不出破绽,估计连“抄检大观园”那样规模的洗劫也能顶得住。 汪直憧憬着等到将来自己混得好些了,这个小金库也能富足点了,他或许就能拿这笔钱打点关系,把李唐调到更闲适的地方去。 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就发现那个小金库并不安全。 随着天气渐冷,宫里要生火了,砖炕地下通了火。汪直原先没发现,那个小洞的最底下和炕洞有一个小窟窿相通。他原先用了个棉布袋子装钱,后来看在杜司膳给的丝缎袋子高档就换了,丝绸的耐热性可比棉布差不少。 等他想起不妙,去把钱袋挖出来时,钱袋底部已经被烫破了一个洞,他用手一提,里面的金银豆子就哗啦啦地往外掉,任他再如何抢救,还是有一颗金豆子和两颗银豆子都顺着那个小窟窿掉进炕洞里去了,把汪直心疼得直想哭。 记得小时候看过一篇童话,说一个人在住的屋子里丢了钱袋,后来遇见拆房子,才发现是被老鼠拖进洞里去了。汪直觉得和他的遭遇异曲同工。他决定等明年炕熄火了,一定要挖开那个洞,把金豆子找回来,拆了张敏师兄的炕也在所不惜。 张敏对梁芳的报复一直没见行动,汪直也不去问他,就盼着是他忘了,干脆放弃不干了才好。 京城的冬天说来就来,下过头一场雪,宦官们个个都穿的像个球似的,汪直这种个子小的更是接近正球形,一不留神摔倒了都难爬起来。 怀恩总怕他被冻出一场风寒就要了小命,皮袄棉袄可劲儿给,还反复勒令他必须每样都套上一层才能出门。张敏、刘合他们也几乎个个都嘱咐过他,小孩子得了风寒如何如何危险,一定要万分注意。 汪直倒不觉得有什么可紧张的,他相信老天爷让他重活一世,就不会让他得一场感冒就嗝屁,所以他的命应该是挺硬的。 进入十一月份没几天,一个坏消息轰传全宫万贵妃生的皇长子薨逝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李代桃僵 皇长子薨逝,礼部议按礼皇子八岁以下为“无服之殇”,祭葬礼仪俱合从简。皇帝下令全宫茹素一个月。 这年头未满周岁的小孩夭折实在算不得什么新闻,汪直从身边的人那里听到的,都是对全宫茹素的抱怨,其它最多是感叹一下万贵妃福薄,心再高也做不成太子生母,几乎一个真正可怜母亲丧子的声音都听不到。 他觉得挺悲哀的,放在现代,对母亲而言,孩子死去简直就是天塌了,即使以后还能生,也一样是天塌了。然而在这里,竟然连点同情都难得到。 他从来没有相信过明史里关于万贵妃是堕胎狂魔的描述,因为那根本不合逻辑。对于皇帝偏宠万贵妃导致成化初期皇子稀少,外廷已经大有意见,频频上疏劝谏皇帝雨露均沾,指责万贵妃独霸圣宠不够贤良,要是万贵妃还敢给其他嫔妃堕胎,那些老大人们还不疯了午门都能叫他们给哭倒了。 再说后宫根本不是万贵妃的天下,有周太后那个恶婆婆压着,才不是万贵妃想怎样就怎样呢。 也不必说万贵妃偷偷做就行了,但凡她惹上一丁点嫌疑,比如哪个被堕胎的嫔妃哭喊出来是万贵妃害她,外廷和周太后都会跟万贵妃没完。而且话说回来,万贵妃堕胎的记录从来没有出现在过明代正史里,只被后来的文人笔记记录过,如果万贵妃做得天衣无缝,连皇宫里的皇帝和周太后都能瞒得过,宫外的文人们又是怎么知道的那自然是瞎猜的更有可能。 就拿明史里她叫张敏去给纪妃堕胎、张敏没有照做反而关照纪妃那段描述来说,如果张敏有胆量背着万贵妃照管一个皇子六年有余,还会连向周太后告密的胆子都没而且皇上有个儿子在宫里养着,可不是那么容易瞒人的事儿。彤史、司簿等等知情的人很多。如果万贵妃那么一手遮天,怎会连一个向她告密买好的人都没有 所以说根本不合逻辑。连乾隆皇帝都曾经批驳过,明史这段有关万贵妃的记录很藐视他的智商。 成化初期皇子少,有另一个更合理的解释这时候万贵妃还年轻,皇帝想让她再生一个孩子,所以只跟她睡,冷落了其他嫔妃。这一点在很多大臣反对皇帝偏宠的奏折里都有所体现。 再说文人笔记里的记载有些真的很不靠谱,就说当世神童李东阳吧,小时候就出了名,被景泰皇帝朱祁钰接见,还被皇帝亲切地抱在怀里说话,这件事被后来的文人写进笔记里,有的就把皇帝写成了天顺皇帝朱祁镇,还有的更夸张,竟然写李东阳是被成化皇帝朱见深抱着尼玛朱见深和李东阳是同岁的啊朱见深抱着李东阳,那画面 不过对万贵妃,汪直同情归同情,也觉得一个月茹素很难熬,同情没有必要用这种方式表达嘛好在有司礼监掌印师父顶风作案,中间偷偷给过他几次肉脯吃,说是怕他人小,没荤腥抵不住寒冷。汪直都拿着跟李质偷偷分了解馋。 就在一个月的茹素期刚刚结束的时候,张敏忽然过来,叫汪直跟他去艌木桶。汪直听不懂“艌”是啥意思,张敏路上给他解释,就是用桐油给新箍好的木桶溜缝。 师兄还是头一回叫他去帮忙干活,而且,还是这种明摆着不在张敏工作之内的活,汪直觉得这里头一定有事儿。 事实很快证明了他的猜测,张敏领他去到宫城之外的一个大场院里,蹲在一个背风向阳的地方艌木桶,为的就是找个比下处房间更安全的地方说话,张敏要跟他说起的这件事,要确保没有外人可能听去。 “你当我这些日子没对付梁芳是干什么呢就是找他的把柄呢。这回他的小辫子可是被我揪在手里了。”张敏手上拿着刷子有一搭无一搭地往木桶上刷着桐油,满脸尽是得意,“他不是昭德宫的副总管吗近日万贵妃正四处找人回背,梁芳就趁这机会暗中动手脚,糊弄万贵妃为他自己牟利。” 汪直问“回背是什么” “这都不知道就是那些阴阳先生、神婆子什么的,为人驱邪镇凶,回转运道。这回梁芳他们串通的就是一个神婆子。” 原来如此,汪直这些日子已经发现了,古人的迷信程度远超出他的想象,光是廊下家这一带就供着好几处小佛堂,宦官们几乎全都是每天一次过去上香,同院住的刘合他们每次丢东西了、被责罚了,都会更加殷勤地烧香上供。 而且汪直看得出,他们是真心信那些,认为自己倒霉是因为触犯了菩萨,只要更虔诚地拜佛就能转运。 听说连皇帝也是如此,有个叫张元吉的道士从景泰年间就很受宠,如今仍是皇帝最为尊奉的道教“天师”,据说有着呼风唤雨的神通,一遇到天灾,皇帝就会请他进宫来做法祷祝。 有着这样的氛围,万贵妃刚失了儿子,想要找神婆来为自己做法驱走霉运,就很好想象了。 汪直觉得真挺稀奇的,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吗不是民间都倡导不能和“三姑六婆”来往吗皇宫内院怎么都不给全国人民做做表率呢 张敏接着为他解释,梁芳虽然身为昭德宫副总管,但权柄有限,尤其是手一直伸不到万贵妃跟前去,于是就趁着这次的机会,联络了宫外一个有点名气的神婆,托人推荐给万贵妃。 神婆为人回背的时候往往会让事主找个镇物来压邪,梁芳已经找好了一个十多岁的小宫女,是他对食的徒弟,到时神婆来了,就告诉万贵妃要找一个什么样生辰八字的宫人作为镇物放在跟前便可转运,生辰八字自然就是那小宫女的,这样小宫女便能顺理成章被送去万贵妃跟前侍奉,梁芳也就有了一个能直接接触到万贵妃甚至是皇帝的自己人。 张敏说得满脸笑“你想想,这事儿要是叫贵妃娘娘和皇爷知道了,他梁芳得落个什么下场他可是拿侍长当傻子哄啊不说万娘娘如何,皇爷的秉性我可是知道了,他最腻味别人哄他了。得悉了梁芳这勾当,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汪直十分惊愕“这事他们必定做得十分隐蔽,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张敏得意洋洋“梁芳为人鸡贼,手下管着的中官们没几个真心情愿替他跑腿的,不过是图他的银子,那几个小子认钱不认人,见着银子,祖宗都忘了。我挑了其中两个小子,比梁芳多给他们几倍的银子,就买来了这些消息。” “你花了多少”这么私密的消息,不可能便宜的。 “总共六百多两。” 汪直目瞪狗呆,他曾多次听张敏炫耀地说过“哥哥我攒了快七百两银子了”,这是妥妥的倾家荡产啊可比张敏被罚的那半年月米多多了。 张敏昂首道“人活一口气,这事儿要捅出去,能要了那老小子的命,花多少银子都值。那神婆昨天来了,为贵妃娘娘相了相面又走了,说回去作法三天再来,到时就该举荐那个小宫女了,我就趁这机会去上报皇爷,不怕皇爷不收拾他” “我觉得不好,”汪直摇了摇头,“师兄你想,你是通过花钱买通那两个人,才得到这些内情的,要是真去告发梁芳,惹得皇爷和贵妃娘娘大发雷霆,那两个被你收买过的人也都跟着梁芳涉及其中了吧是不是也都要被揪出来治罪” 大概是去势少了精神寄托的关系,汪直这些日子也发现了,很多宦官都爱财如命,为了多赚点银子真是命都豁的出去。就说这两个卖给张敏消息的宦官,竟然都不想想后果,不怕张敏告发了梁芳之后,他们也会受牵连 他接着道“到时还不知有多少人要被牵连。就算咱们不可怜他们,可你想想,那些人为了活命,要是到时反咬一口,说是你收买他们蓄意诬陷梁芳他们的,你又怎么说得清呢难道你告诉皇爷,消息是你花六百两银子买来的皇爷能信你买来的消息属实么到了那时,说不定被皇爷治罪的反而是你啊” 他这么点儿的小孩说出这种话肯定是奇怪的,好在他表现出早慧是一步步来的,不是一上来就啥都懂那么吓人。张敏这些日子已经渐渐习惯了他这样子,不然要是觉得他啥都不懂,也不会拿这事来跟他说了。 汪直也想过,太过早慧虽然奇怪,但只消他不说出什么飞机大炮之类太超前的话来,总也不至于被人当怪物拉去烧死,别人只会惊讶一下“这孩子可真早熟”,也就过去了。 另外他也觉得,死都死过一次了,不想让自己再活得太过小心翼翼,上辈子倒是一路装孙子来着,不是也没得什么好结果吗所以说,能肆意时当肆意。 听他说完,张敏闷头坐了好一阵,才说“你说的这些,其实我都想到了,可不就是不就是不甘心吗” 好不容易弄到梁芳一个大把柄,不利用上太亏了,来找汪直说,未尝不是期待着得到一份支持,让他多个理由忽略那些弊端。没想到,连小师弟都看出不可行。 张敏很沮丧,把手里的刷子往桐油桶里一扔“那干脆这么着,我去跟梁芳说,他的勾当我都门儿清了,叫他拿银子堵我的嘴,不把我花的那六百多两银子翻几番儿还给我,就不算完,你觉得怎样”他早已经把师弟的年龄忽略不计了。 汪直沉吟了一阵,问“师兄你说,去到贵妃娘娘跟前当差,真是那么好的事儿吗”用得着梁芳这么处心积虑 “那还用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你看看我,才是个六品奉御,为什么这么多人巴结我,不就因为我在皇爷跟前当差吗自然像师父他们进司礼监、御马监掌权更好,可你知道那有多难光读书就能把人累趴下。可能混到风光的侍长跟前,那就是一步登天啦不过梁芳想安插人到贵妃身边,为的还不是风光,应该是为方便透到消息,宫里人谁不想摸清皇爷的心思啊” 张敏说了一大通,才有点体会到了汪直的想法,欠过身来,“兄弟,你是想” 汪直也像他一样,精神隐隐亢奋,几乎能听到了自己心口通通的急跳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万贵妃 万贵妃早在刚听神婆说,让她找到一个八字相合的人来做镇物回背,就怀疑到这里头有猫腻。 能到御前侍奉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别的职位或许多花银子托托人就可以得到,只有皇帝跟前的位子绝非银子可以换得来的,能走到皇帝跟前的人,即使不是皇帝亲自审核,也是由信重的大太监严格把关。有人敢托关系整猫腻,被皇帝知道了都不会轻饶。 万贵妃几乎是和皇帝过着一夫一妻的日子,虽说皇帝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一年之中也会去临幸别的嫔妃大约十多次,但即使是在那十几天里,也照样都会保证一定的时间与万贵妃相处,万贵妃跟前贴身侍奉的人,就跟御前侍奉也差不多了。 所以万贵妃的近身下人同样遴选严格,有的还是皇帝亲自指派来的。万贵妃是宫女子出身,常年与宫女宦官相处,宫中下人们惯用的一些手段她很清楚,听说神婆举荐的镇物不是物,而是人,而且还必须是宫人,她就提起了警惕。 在派出心腹人手按照生辰八字去找的当口,她暗中交代,务必弄清楚找到的那个人的底细,尤其要看看,那人和昭德宫里的谁有联系。她宫里的某些人想举荐自己人到她跟前侍奉不是一次两次了,万贵妃心里有底。 她没了孩子,确实栖栖遑遑有病乱投医地找寄托,要是有人趁这机会捣鬼糊弄她,不就是利用她死去的孩子么那也太可恨了万贵妃在这一点上与皇帝的观点很一致吃点亏没事儿,但你把我当傻子哄,就是找死 按生辰八字找人并不难,宫人的生辰年月都登记在册,连这回和汪直一道送进宫的瑶族孩子们都不例外,去翻册子就能找着了。 昭德宫的刘嬷嬷带着两个宫女去到尚宫局,叫上司簿和一众女史查了半天的名册,找出与神婆所说生辰相符的宫人两个,一个是尚仪局的宫女,另一个是御马监的宦官,这俩人倒是和昭德宫都看不出联系,但刘嬷嬷去找到这两个人一细问,他们除生辰年月以外的八字都和神婆说的对不上。 古人好像把八字看得很重,即使是四五岁就被送进宫的小孩,也都会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八字是什么,这俩人既然说得对不上,就是没找对人。 刘嬷嬷无奈回宫复命,神婆就问“宫人们的生辰嬷嬷全都找了没有漏下的” 刘嬷嬷猛然想起“哦,常司簿说了,有个今年刚入宫的小宦官,挂名在司礼监,说是来前大病了一场,把什么事儿都忘了,他生辰那一栏上就空着没写。难说就是他” “忘了”万贵妃听了奇怪,要真是有人捣鬼想往她跟前塞人,会绕这么大弯子么 神婆双掌合十念了句佛,笑道“娘娘明鉴,这才像是正经的缘分呢。上天的安排,没那么轻易叫凡人参透的。” 万贵妃虽然起过疑,其实对神婆的说法还是大半相信,不然也就不折腾这回事了。她听后就交代说“先把那孩子领过来看看吧。” 汪直看过一些书上对万贵妃的描述,据说每次皇帝出巡,她都会身着戎服骑马走在前面开道,想象起来应该是个英姿飒爽风格的女人,甚至还有人记述她“貌雄声巨,类男子”。记得曾经见过某个电视剧的剧照,里面的万贵妃也是一个粗犷风格长相的演员扮演的,可见万贵妃“貌雄声巨”的形象深入人心。 如果“貌雄声巨”是真的,汪直真的很佩服成化皇帝的口味。 有关“帝每游幸,妃戎服前驱。”的说法,他曾向张敏打听过,张敏笑他“你从哪儿听来的贵妃娘娘从来都没出过宫。” 好吧,看来不光宫廷剧是胡扯的,连一些古代文人笔记也是胡扯的。 这次真见到了万贵妃本人,不得不说,他有点失望万贵妃的相貌可谓平平无奇,几乎找不出什么可以概括出来的特征。 儿子刚去世一个月,大概是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的缘故,万贵妃未施脂粉,头上也只简单戴了个金丝狄髻,左右各插了两根小金簪子,是那种最最简单的“一点油”式样,脸色很白,细眉细眼,鼻子不高不矮,嘴唇不薄不厚,处处都很中庸,没多美也没多丑,堪堪当得一个“五官端正”的评价。 而且不知是不是精神不好的缘故,汪直一点也感觉不出她有什么凌人的气势,想象中宠妃该有的霸道骄横一丁点都看不出。如果不是因为进了昭德宫西次间,她是里面唯一一个坐着的人,而且穿着华贵的妆花锦绣薄棉袄和金丝挑线裙子,汪直都看不出她和一般的宫女有啥差别。 比起屋主人,倒是面前这间屋子说不尽的华丽,地上墁着黑里透红的金砖,四面墙上左一幅卷轴,右一个壁瓶,东一个干花篮,西一个玉壁挂,四处满满的装饰,连一尺见方的空白墙面都找不出。 万贵妃坐的南炕上铺着杏黄色万字团花的丝缎炕褥,中间摆着描金镂雕蝙蝠纹炕桌,炕头挡着紫檀木销金美人图四扇小炕屏,连纸窗上都描着水墨花鸟,乌木窗框上也挂着玉珠璎珞串,真真是富贵精巧到了每一寸。 汪直觉得在这样的屋子里呆久了,恐怕对视力不好眼睛没地儿歇着呀 宫人是不被允许正视侍长的,但他扮演的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进来就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打量了万贵妃一番。 万贵妃一见他就笑了“哟,这小孩儿可长得真俊” 见她竟然露了笑,不像想象中那么伤心欲绝,汪直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爬到地上磕头见礼,脆生生地道“奴婢汪直,见过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时值腊月,他依旧穿的像个球儿,这一跪倒磕头身子就歪了歪,险一险翻个跟头过去,周围侍立着好几个嬷嬷宫女,见状都忍不住扑哧出声。 听见这几声失笑,万贵妃一时倒有些感慨,昭德宫里有些日子没听见过笑声了,从前皇长子好的时候,宫里每天笑声不断,自从两个月前皇长子病重,她再没笑过,身边的人也都跟着不敢笑。 笑声竟是那么久违了。再次听见,都有点重回人间的恍惚感。 她亲自探身去拉了汪直的小手,扶他起身,旁边有嬷嬷替她搀扶汪直,万贵妃拉着他的小手问“你叫汪直今年几岁了何时进宫的有师父了吗” 汪直真有点不习惯,传说中阴险邪恶的万贵妃竟然说话这么和蔼,声音软软的,柔柔的,简直像个幼儿园阿姨。不过他转念又觉得,这才对劲,一个女人如果真那么嚣张跋扈张牙舞爪、坏都坏在表面上,还能常年独占圣宠,那皇帝是脑残吗从成化皇帝的政绩上来看,可不像是脑残。 万贵妃就不应该是个华妃,她爹又不是年羹尧,没华妃的底气啊,一个没靠山、只有圣宠的妃子,与人为善才是生存之道。不论真心假意,她表面上都该做到尽善尽美,让人挑不出错处。 “回娘娘,奴婢今年四岁其实先前的事奴婢都忘了,大概是四岁,今年四月里进宫的,承蒙司礼监怀恩师父看中,收了奴婢做名下。” 其实这些信息早在他被带来之前,已经有人报给万贵妃听了,现在问起只为听听汪直自己的说辞。 他是怀恩的徒弟,原先同是太子东宫里的下人,怀恩覃昌他们主管陪同太子读书,不管照料起居,万贵妃与怀恩直接接触不多,但对其为人秉性也有一定的了解。她绝不认为怀恩会有心塞人到她身边来,她倒是想了一下怀恩的另一个挂名徒弟张敏。她对张敏比对怀恩更了解,那倒像是个会耍心眼的。 不过,要说张敏有心送个人进昭德宫,应该也不会送这么小点的孩子,这么小的孩子,该说什么话都还保不准呢,能做得成什么一不小心说漏嘴了还得惹祸上身呢。再说张敏已经是御前的人,有什么必要在昭德宫再安插一个师弟 这么看来,就是没阴谋了 面前的小孩子个子才刚比护炕炕沿高一点,身上裹着蓝绸子的棉袄,外套翻毛黑皮子坎肩,头上戴着黑底红花夹棉小圆帽,光滑的小脸白里透着粉,眼睛黑亮黑亮的,小嘴唇鲜艳的就跟帽顶上的红珊瑚珠一样,真是好看得没挑儿,让人越看越爱。 刚已经听人说了,他是大藤峡送来的瑶民孩子,宫里本不会要这么小的孩子在后廷当差,只因怀恩偶然看中了他,把他留下,才破了例。如此一看,这孩子会被选作镇物送来昭德宫,倒也是段奇缘。 说不定,这孩子真是老天爷为她准备的贵人呢。 “你才四岁,当年我也是四岁进的宫呢。”万贵妃轻轻用手指摩挲着他的小嫩手,感慨道,“本来宫里选淑女不要那么小的女孩子,都是” 都是爹娘心狠,为省一口粮食,才三两银子就把她卖了,也不管她那么小,会不会连头一个冬天都过不去就成了一具小尸首,被拉去净乐堂烧成一把灰。 每每想起这些事都难免刺心,自己受过那么多的苦,好容易熬出头,风光了,却还要提携当初卖了自己的人,让他们跟着鸡犬升天,真是叫人不甘心。可要说不提携吧,好像世上除了那些与自己骨血相连的人之外,也找不到其他什么更可靠、更贴心的人了。 唯一一个最该与她贴心的人,上个月刚死了。 万贵妃没说下去,转而问“你平常都做些什么差事” “奴婢没有什么正经差事,师父说我太小,等几年再说。” 万贵妃点点头“你能遇见怀恩师父,确实是好福气。来,” 她拉着汪直到炕边来,亲手抱了他上炕坐着,从炕桌上的碟子里取了一颗糖渍杨梅,递到他嘴里。 汪直一点也不认生,毫无畏惧地任她施为,要抱就抱,让坐就坐,给了果子就吃,倒很符合他这么点小孩的反应。他没领过差事,没拜见过任何侍长,不懂规矩才最合理。足见,不论是他师父还是师兄,都没打算过送他来昭德宫当差。 万贵妃笑问“好吃吗” 汪直重重点头“好吃,多谢娘娘。” 万贵妃问“那以后你就来我这里当差,我天天给你好吃的,好不好” 这哪像是贵妃娘娘想要个小宦官过来的样子周围众人都忍不住眼神乱飘,暗暗盘算着以后该以何样态度对待这个即将成为他们同事的小孩子。 汪直似乎想了想,跳下炕来跪下道“回娘娘话,奴婢得去问问师父。” 神婆在一旁看得快急死了,她这几日先后被梁芳张敏两拨宫廷贵珰威逼利诱,简直濒临崩溃,恨不得一时赶紧了了事抽身,便忍不住道“娘娘厚爱是你的福分,还问什么师父”说着还想过来亲手拉汪直磕头谢恩,被一旁的刘嬷嬷及时拉住了手臂阻止住,也使眼色叫她别再插嘴。 万贵妃对汪直含笑道“你说的也是,是该问问师父的。”转头吩咐一个宫女,“你领这孩子去司礼监,把我这儿选镇物的事告诉怀公公,说我和他徒弟有缘,想叫他留在跟前。也不指望他干什么活儿,就是留他陪我罢了,叫怀公公别担心。” 她顿了一下,又对刘嬷嬷说“还是你去一趟吧,记着说话客气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昭德宫实习 张敏这天拂晓时分就上值,一直魂不守舍,连皇帝吩咐他研墨都差点没听见,为此还被皇帝叱骂了几句。好容易熬到了下午下值,张敏溜出月华门就往廊下家赶,结果在内膳房外被个等在那儿的小火者拦住,告诉他,师父正在司礼监衙门等他。 张敏心里直擂鼓,师父想说什么是不是小师弟在昭德宫惹事了、人家找到师父那里去了真要事发了,师弟都招供了,人家会看在师父的面上,对我俩网开一面吗 他甚至怀疑,自己前脚下值离开乾清宫,贵妃娘娘的下人后脚就跑去报告了皇爷,说张敏撺掇一个小孩子蒙骗贵妃娘娘,真罪大恶极 小师弟都不晓得这会儿还活着不张敏额头都冒汗了,真后悔自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进司礼监直房的时候,张敏都不知迈哪条腿,差点被台阶绊了个跟头,等进了屋,一眼看见汪直正陪怀恩并排坐在炕上,心里一颗大石头落地,张敏真想大呼一声“小祖宗还好你没出事”,好在御前侍奉好几年练出来了心性,心里再如何波涛汹涌,面上纹丝不露。 见他进来汪直就跳下地,率先向他施了一礼称“师兄”。 “哟,师弟在这儿陪着师父呢”张敏笑呵呵地过来给怀恩打了个千。汪直是近来才知道,原来“打千”这个礼节并非到了清朝才有的,只是动作细节有些差别而已。 怀恩打量着张敏的脸色,淡淡道“你师弟被贵妃娘娘看中,明日起,就要到昭德宫里去上值了。” 张敏面露讶色,看汪直道“有这事儿贵妃娘娘是在哪儿撞见师弟的” “具体情形,回头再叫他跟你说吧。”怀恩抚摸着汪直的小帽顶,“你是御前侍奉的,回去细细跟你师弟说说规矩,也就今晚一晚上的工夫,好歹别让他出什么大错。” 怀恩愁眉不展,汪直知道,师父是很不放心他。刚张敏来之前,怀恩先是怀疑张敏捣了鬼,毕竟回背找镇物的说法有点玄乎,问他张敏和这事有没有关系,汪直只能说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被人叫去昭德宫了欺瞒师父真是有点过意不去,但这事确实没法直说。 怀恩觉得张敏如果想送个人去昭德宫,背着他也就罢了,总不会连气都不跟汪直通一下,信了汪直的话,他也就不再怀疑张敏,接着就跟汪直抱怨,翻来覆去都是“怎么就正巧挑上你了呢” 汪直问他“师父这么担心,可是听说过贵妃娘娘待下人严苛、动辄发落人命” 怀恩摇头“那倒没有,别看外人都传说贵妃娘娘如何嚣张跋扈,其实娘娘一直与人为善,没跟谁起过争执,手底下也没死过下人。” 果然万贵妃是不露锋芒的。汪直想起前世从某些女同学口中听到的那个词“伪白花”。当然现在人家到底是不是“伪”的,他还无从知道,说不定人万贵妃还是真白花呢。 “只是,”怀恩叹了口气,“去昭德宫就跟去御前差不多,那种地方是非少不了,我本想叫你松快几年,这下唉” 汪直劝道“师父别担心,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徒儿相信,这回的事也不会是祸事。” 怀恩点头哂笑“是啊,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去呢。” 他又瞟了一眼张敏,还是有点怀疑这事不全是偶然。张敏几乎要把整根脖子都缩进腔子里去。 怀恩对汪直道“去吧,跟师兄好好学学规矩,虽说听贵妃娘娘那意思,不指望你干什么活,真见你犯了什么错想必也不会太计较,可咱们做下人的,当然要力求不犯错,不给侍长惹麻烦,才是最好。” 汪直应了是,与张敏一起告退出去。 张敏领着汪直的手,几乎是拖着他出了司礼监,走到说话安全的夹道里,才停步小声道“哎呦我的师弟啊,你真不晓得这大半天来我是怎么过来的,直至刚才看见你好好坐着,我三魂七魄才归位。” 汪直笑道“师兄何必这么担心我说了,真要惹了贵妃娘娘生疑,我也绝不会供出你来的。” 张敏撇了嘴“合着你以为我就是为自己一个担心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张敏活这么大,没义气的事儿还没干过一桩呢” 汪直笑了笑,他相信这话是真的,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对张敏的为人也有一定了解了,这人称不上厚道,更称不上高尚,但他特别明确敌我关系,你跟他是一拨儿的,被他视作自己人,他就对你好,不会出卖你。 仁义礼智信五项里头,张敏至少能占个“义”,或许还要加个“智”。 汪直拉了他的手道“师兄对我好,我心里都知道。这回的事说到底也要感谢师兄提携呢,将来得了机会,我一定报答师兄的好意。” 张敏听得挺受用,表面却很不耐烦似的挥开他的手道“甭跟我说这些虚的。哎,你倒跟我说说,平日里你总那么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还总劝别人,这回干什么自己想要跑去昭德宫当差啊”难道这么点的小孩就学会心口不一了 汪直略略沉吟了一下,实话实说“我想凭自己的本事照应李姑姑。” 张敏颇有点刮目相看,笑道“你还真仁义。”拉着他往下处方向走,“走吧,来给我细细讲讲,在昭德宫里你们都是怎么说的。” “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他们看我这么小,谁都不信我会耍心眼算计他们”汪直越来越觉得,自己年纪小真是个绝佳的先天优势。 当日掌灯时分,尚寝局的女史成姑姑下了值,跟着韦兴几乎是一路小跑去到了乾清宫外直房。 东西六宫的地方小,能分给下人的直房很有限,坤宁宫和乾清宫配备的直房就多多了,于是一些在东西六宫当值且权位高的宦官宫女就住在这两宫外围的直房里,这些直房的门朝外开,住的人不必走进乾清宫地界,就可以进出。 才刚走近,成姑姑就听见直房里传出梁芳怒骂的声音。 韦兴小声道“师母,您好好劝劝师父吧,徒儿就在外面守着,您有吩咐再叫我。” 成姑姑听着里面的声音气往上涌,推门进了直房,喝道“你吵,你吵,再大声点吵,不叫娘娘听见不算完” 地上满是瓷器碎片,梁芳手里抓着一个青花手炉正要摔,见到成姑姑,忽然就把火气憋回去了一半,垂下手闷闷地道“在这儿吵嚷,正殿那边听不见。” “正殿听不见,你左邻右舍也听不见”成姑姑躲避着碎瓷片走进来,掩上了房门,“我早就说,你整的这档子事儿不把稳,你瞧瞧你手底下那几个人,哪个像是靠得住的样儿怕是几十两银子就撬得开嘴。” 梁芳把手炉扔回床上,愤愤道“回头再收拾那几个小子,现今主要是张敏哼,他以为把他师弟捧出来是好事儿呢到了昭德宫这块地界,可是我说了算。那么点儿一个小嘎嘣豆子,不够我填牙缝的” 成姑姑冷笑道“我劝你先消停些吧,你还看不出来你整的那一套都已经叫人家摸到底了,人家将计就计送个师弟进来,还是给你留了余地呢,若是直接给你和盘托出,报给娘娘和皇上知道,你还想留着脖子上这颗脑袋么往重里说,你这就是欺君你是叫小宦官们巴结迷糊了吧真当自己是侍长眼里的红人儿呢,你看贵妃娘娘一整天看的了你一眼不” 梁芳有点词穷,憋了一会儿才道“那不也是为了抬举你徒弟” “你可得了吧,我宁愿琦儿一辈子不出头,也不想因为这事儿一家子人掉脑袋。”成姑姑提起墙边的笤帚丢到梁芳怀里,“事到如今,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善后吧” 梁芳刚才大肆发泄,其实倒是强撑门面给徒弟们看的成分居多,心里也是虚得很,成姑姑说的后果他都知道,也十分后怕。听完这话他也想确是该当好好善后,可不能再落下一点把柄。至于报复什么的,留待以后再慢慢计较。 汪直和张敏也关心善后问题,好几天后,张敏告诉汪直说,那个神婆似乎是全家都匆匆搬走了,一天之间走得无影无踪,很有种“地球太危险、我要回火星”的劲头。 汪直感叹,宫里的事,哪是小老百姓能掺和的起的出了岔子,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为点银子就敢玩这种手段,典型的人为财死啊。 那天让张敏为他集训了一晚上,汪直还以为次日就去万贵妃跟前上值了,第二天一早去到昭德宫才知道,人家还要继续为他培训。 昭德宫里一共有三位宫女嬷嬷,一个姓张的嬷嬷担任管家婆,另有一个年岁更大点的姓钱,然后就是去找汪直的那个刘嬷嬷。被指派来教汪直学规矩的就是刘嬷嬷,通过接触,汪直猜测万贵妃分派刘嬷嬷来,是看中她脾气最好,最有耐心,比万贵妃更像幼儿园阿姨。 参观过故宫的人都知道,东西六宫虽然名字都叫“宫”,其实每一座就是座四合院,整体空间并不很大。昭德宫的院子被一座横向五间的前殿隔成前后两进,后面一排是后殿,东西两侧有两排厢房,角上各有两间小耳房。 万贵妃自己住在前殿里,后殿空着,东西厢房大多是大宫女们的直房,东北角上的耳房是小厨房,西北角上的耳房通常被用来给受惩戒的宫人罚跪什么的,现今被用来做汪直的临时培训教室。 汪直自然又是个举一反三的好学生,常把好脾气的刘嬷嬷哄得更加喜笑颜开,为了不惹生人起疑,汪直只说是平日师父师兄没少教导过他,所以现在学起来也得心应手。 刘嬷嬷四十几岁,人很瘦,颧骨高高,脸上皱纹很不老少,一笑起来横横竖竖都是纹儿。每次把她逗笑了,汪直都有点觉得对不起她的脸。 头一天一整天都在耳房里学规矩,他没有见到万贵妃的面。据刘嬷嬷说,他还得这样至少学上十天半月,才能去到侍长跟前侍奉,即使他提早都学会了,这个日期也不能缩短,剩余的日子要用来巩固强化,这都是规矩。 不过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第二天上午他受训的时候,一个年轻宫女忽然跑了过来,伏在刘嬷嬷耳畔小声说了句什么,刘嬷嬷点了头,就让汪直跟着宫女走了,说是娘娘要见他。 万贵妃想见见吉祥物了汪直并没太当回事,跟着宫女转到前殿门外,一眼看见门口廊子底下身材笔挺地侍立着两个宦官平时那儿可没人站岗的他才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事,心头不由得颤了颤。 原先已经听说过,皇帝在后宫内行走并不喜欢随时带着全套卤簿,尤其昭德宫离乾清宫很近,每次皇帝过来,也就由几个贴身宦官陪着步行。看起来,他是被带来见皇帝了。 这,有点突然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向最高领导求助 昭德宫前殿十分宽敞,说是正房五间,实则每一间都比寻常人家的屋子宽大很多,所以才配称作“殿”。光是西次间就用槅扇隔成了一大两小三间屋子,向阳的那间,也就是汪直进过的那间,就是万贵妃日常宴息之地,除了睡觉和进膳,万贵妃但凡在家都呆在这里。 汪直被领进前殿正门,见到堂屋通往西次间的门口外也侍立着两个宦官,心里的那份猜测就更加落到了实处。 宫女为他挑了帘子,进到西次间里,只见屋里一共七个人,三“男”四女,还是仅有万贵妃一人坐在南炕上,余人都站着,粗略一看,好像那些都是宦官和宫女而已。 汪直不禁猜测难道那个谁上厕所去了 万贵妃笑盈盈地朝他招手“来。” 汪直依照新学的规矩给她行礼“奴婢见过娘娘。” 万贵妃不等他礼毕就拉了他起来,携着他的手道“叫你过来,是要为你引见个人,你看,这位哥哥是你师兄的同僚,到我这儿来也是常来常往,听说你过来当值,就想见见你。” 她指着站得最近的一个“宦官”,那人看上去二十来岁,面色白净,长方脸型,浓眉细眼,相貌并无出奇,身上穿着大红织金孔雀羽云肩通袖龙襕直身,乍一看和御前宦官穿的大红蟒袍差不多,但汪直很快聚焦到了他的下巴上。 男孩自青春期发育开始长胡子,长了胡子剃干净,和宦官那种完全不长胡子看上去的效果是不同的。 还“这位哥哥”、“师兄的同僚”,这骗小孩的把戏好拙劣 那人笑眯眯地看着他,汪直只打量了他两秒钟,就跪倒磕头道“奴婢汪直,见过皇爷爷” 屋里的几个人都笑出声来,万贵妃咯咯笑道“您看,我就说这小孩子机灵着呢,没那么容易被骗过。” 成化皇帝欠身拉起汪直的手,坐到炕边上,笑着问他“你说说,你怎么看出是朕来的你师父师兄告诉过你,朕长什么模样” 汪直飞快权衡了一下是该走早慧路线还是天真路线,是该拍马屁还是该实话实说,然后道“回皇爷的话,您”他抬起小手在自己下颌上比了比,小声道“有胡子。” 联想到万贵妃上次见他时的反应,他觉得还是天真路线会更好,他相信万贵妃和皇帝的口味应该是比较一致的。 这回周围那几个侍立下人没敢笑,童言无忌是可爱,但皇上听了是会高兴还是反感,外人摸不准。他们之前可没见过皇帝如何对待小孩子。 皇帝显然毫不反感,哈哈地笑出了声,转朝万贵妃道“确实是个有趣的孩子,不管能不能镇邪,有这么个小孩守在跟前,总也是件趣事。” 万贵妃笑道“您可别看他好,就想要走啊,我昨儿个才接了他过来,正在后面学规矩,还一天都没让他上值呢,这就被您抢走了,我可舍不得。” 皇帝问汪直“你在学规矩啊嬷嬷凶不凶有没有打过你手板子啊” 汪直摇头“没有,嬷嬷对我对奴婢可好了,总夸我聪明学得快,刚还奖励我吃肉馅儿果子来着。” 皇帝又听得笑,一旁的钱嬷嬷忍不住低声斥道“还说学得快,皇爷面前说话也这么没规矩” 关于昭德宫里的大体人事关系,汪直已经听张敏讲过,像梁芳那样的宦官是不能进入正殿直接服侍侍长的,正殿下人就由三位嬷嬷主管。张嬷嬷早先在东宫里跟万贵妃一同服侍太子,想必是因为和万贵妃相处得好,才做了昭德宫管家婆,钱嬷嬷是万贵妃被封为贵妃后才按照份例分来的。 昭德宫里的下人一部分是像张嬷嬷一样从前在东宫与万贵妃是旧识,包括刘嬷嬷,另一部分就如钱嬷嬷一样是后分来的,于是自然而然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钱嬷嬷比张嬷嬷直大了十岁上下,资历也老,却成了张嬷嬷的下属,心有不服可想而知。 这会儿听见钱嬷嬷出声,汪直就体会到,她是急于抓住一切机会刷存在感,万一皇帝也有点觉得被冒犯了,她的话不就说到点上了吗不过,汪直真心觉得她真是太急了一点。 果然,见他被呵斥得闭了嘴不敢出声,皇帝沉下脸对钱嬷嬷斥道“无需你多嘴。” 这样一句训斥听着平淡,但因出自他口,分量就非比寻常。钱嬷嬷已经好多年没挨过侍长的训斥,闻听不禁心头一跳,惶惶然应了声“是”,垂着头退开了一截。 万贵妃也很不满钱嬷嬷扫兴,皇上正在欣赏汪直的童真,她竟看不出来真没眼力见。她朝钱嬷嬷吩咐“你下去吧。” 钱嬷嬷只好灰溜溜地告退走了。汪直依稀见到她走时朝自己瞥了一眼,他有点怀疑,继梁芳之后,他怕是又多得罪了一个昭德宫里的人。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和这里的江湖比起来,他原来就是身处一个小水洼。 皇帝对万贵妃道“小孩子就是这样才有趣,规规矩矩的下人咱们又不缺,何必把他也管成那样依朕看来,干脆不必教他规矩了,他爱怎样就怎样,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朕看这孩子生得伶俐懂事,也不至于没人管束就无法无天。” 万贵妃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呢,只是不好坏了规矩,还得等您亲自发话。” “那就这么定了。”皇帝吩咐一个宦官,“你这会子就把话传下去,朕说了,谁也不许教这孩子什么,不然被朕知道了,立时卸了差事,领五十板子。” 汪直觉得皇帝之所以这么着急下令,是怕一会儿又跳出一个人像钱嬷嬷那样败他的兴。不管怎样,不用学规矩还是很爽呀这下是他要从吉祥物升级为宠物了。 他跪下谢恩“多谢皇爷爷。” 皇帝笑道“你也知道你不学规矩是件好事刚不是还说,教规矩的嬷嬷待你很好么” 汪直一脸认真地道“确实好,不过还是能不学更好。” 皇帝问“哦,不学规矩了,你想做什么去” 汪直想了想,道“奴婢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师父和师兄说了,奴婢过来当差是服侍娘娘的,娘娘和皇爷爷好像都爱听奴婢说话,以后奴婢就好好说话给您和娘娘听吧。” 两辈子他都没怎么卖过萌,说完这两句话,他觉得牙都酸倒了。 皇帝和万贵妃都笑不可仰,可笑了一会儿,两人同时静了下来,心里都不由得想到要是那个孩子好好活下来,再过两三年,也是这样伶俐可爱的了。 确如汪直先前想的那样,皇帝和万贵妃是不可能对一个小宦官寄托上对儿子的爱,但看见小孩子,还是难免触景生情。 皇帝望向万贵妃,心里很有些怅然无奈。他春秋鼎盛,想生多少皇子都还多得是机会,但她就难说了。一个月以来,能劝的话他都说尽了,也情知什么言语都是虚的,解不了她的心头之痛,不知还能如何是好。因为这层心理,他最近都有点怕来昭德宫了。 万贵妃倒是自己很快敛起面容,重又含笑道“您今天不是来说过年的事么不如先叫下人领这孩子下去,为他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头住到昭德宫里来,咱们接着说咱们的。” “不忙,”皇帝对汪直道,“朕该赏你点东西做见面礼的,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汪直觉得像是认了个大佬做干爹,一时间心口又剧烈跳动起来,那件事,现在可以说吗 先前为了不提前穿帮,在叫汪直过来之前,皇帝就把随行来的张敏支到对面的东间里去了。等汪直进了西次间,张敏才回来继续侍立在门帘外。 只隔着一层锦绣棉帘,西次间里的说话声清晰入耳,张敏一边听一边得意瞧瞧我师弟,多会说话,多讨人喜欢 听见皇帝吩咐谁都不许教汪直时,张敏的胸脯都挺得高高的,一脸的与有荣焉。 这时忽听汪直说“回皇爷爷,奴婢有个一道进宫的姑姑,奴婢一直想见见她,确定她过得好不好,求皇爷爷成全奴婢。” 张敏险些一头栽倒小祖宗哎你怎么现在就说啊好歹也等熟络点了,多赚点体面了再说啊 皇帝与万贵妃听后都觉意外,皇帝头一回被人以这种小事相求,问“这算什么赏赐既然同在宫里,难道你只是想见见那个姑姑,师父师兄还不能替你办到” 汪直低着头道“宫女不归司礼监掌管,而且师父师兄都忙得很,奴婢不好劳烦他们,哦,自然皇爷您更忙,可您手下的人手多,说不定有一两个不那么忙的吧。” 皇帝与万贵妃又听得笑,皇帝对万贵妃道“这事就交给你吧,问清楚那个宫女在哪儿当值,若是职位辛苦,就调动个地方,以便他们以后可以时常见见面。” 万贵妃道“好,这事容易。” 汪直跪倒谢恩“多谢皇爷爷,多谢贵妃娘娘” 走过场的谢恩皇帝见的多了,一眼就看得出,汪直这次谢恩发自真心,这孩子简直都快感激涕零了,他笑问道“你就那么惦念你那位姑姑她是你在世唯一一位血亲” 汪直道“不是,李姑姑她是与奴婢一路来的,那时奴婢病重,眼看快活不成了,多亏了她悉心照料,奴婢才捡回一条小命,李姑姑是奴婢的恩人。” 这么小一点的孩子,竟然就把报恩挂在心上了,进宫做了宦官朝不保夕的,还惦记着报答恩人。皇帝不由得感慨或许正因年纪小,待人接物才更情义纯粹吧。 他对万贵妃道“这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以后千万别拘着了他,倘若让他浸淫上大人的市侩气,就太可惜了。” 万贵妃笑道“是,您都说了那么多遍,还怕我记不住么” 外面的张敏悄然抬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里真有点疑惑师弟这会儿的率真是装的还是真的大概平日看着再早慧的小孩,也有不那么懂事的时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宦官专用美食 要差人带汪直回去收拾东西准备搬到昭德宫里来住,皇帝很贴心地指派了张敏亲自前往。 走到说话安全的地界,张敏就扯着汪直胳膊小声道“小祖宗你可把我吓死了,皇爷跟前说话也能那么随心所欲你要照应你姑娘,就不能多等些日子再说” 古人有时会把亲缘上的“姑姑”叫做“姑娘”,这要是换个语境听见,汪直还真听不明白。他回答道“我是觉得,眼下就是皇爷最喜欢我的时候,以后是会越来越好,还是见惯了就不在乎了,都说不准,所以现在求他就是最好的时机。” 果然他是装率真,张敏在他头上戳了一指头“你个小嘎嘣豆子,我告诉你,以后少在侍长们跟前耍心眼,真被他们察觉出来,绝没你的好果子吃。你要倒了霉,我、师父,还有你那李姑姑,说不定都要受牵连,听见了没” 汪直很中肯地点了头“师兄你放心,我明白的。真叫侍长们发觉我在耍心眼还了得以后我定会时时处处小心行事。” 见他这么乖顺听话,张敏才算气顺了,在他小脑袋上撸了一把“这就对了。” 汪直从衣袖里退出一个小小的蟾蜍羊脂白玉坠子放到张敏手里“以后还不知住什么样的屋子,这个给师兄替我收着吧。”那是临走时皇帝随手赏给他的。 “别介。”张敏却不收,“兄弟,我知道你想什么,不过你要记着一件事,侍长们赏的金子银子可以随便花,赏的东西却不能随意送人。不然万一将来侍长想起来了,问你赏你那东西哪儿去了,你就抓瞎了。就算侍长想不起来,宫里这些东西都是入册记账的,你那少一件,我这儿多一件,被人发现了,都是小辫子。” 原来还有这回事,汪直问“可是,有人还拿侍长赏的东西出去换钱的不是吗”听孙绍他们说,张敏就经常这样捞外快的。 “那也得看是什么东西。”张敏拿手指扒拉了一下他手里拿个玉坠子,“这是皇爷头次见面赏你的见面礼,你也敢拿去换钱好好收着吧,平日挂在身上带出来,让皇爷看见了也高兴。” 汪直便将坠子收了,道“我就是想着,师兄那六百多两银子收不回来,我都替你心疼。” 张敏歪了嘴角一笑“不急,日子长着呢。我在御前,你在昭德宫,不愁没咱们的好日子过。” 汪直猜测,这就是告诉他“想补偿我以后有的是机会”的意思。 他已经发现了张敏的一个行事特征,别看张敏平时总会给他些东西,衣服、帽子、肥皂、巾帕、点心、饭菜什么的,好像很大方,但细想想,那些东西无一不是免费得来的,涉及到钱,张敏一个铜板也没拿出来过。 而且对别人也是,别说对刘合他们张敏是只进不出,连偶尔过节给师父怀恩送礼,他拿出来的也是一些御赐的高档点心吃食之类,再高档也是不花钱、而且也不能换成钱的东西。 张敏是很爱财的,若非忍不下被梁芳摆了一道,急于出气,一定不会舍得花那么多银子买消息。不过汪直并不反感他这一点,尤其今天成功求得了李唐的事,他对张敏真心很感激,也决心以后一定好好报答师兄,不能叫师兄吃亏。 张敏拉他去到廊下家下处,问他“哎,你实话说,头次见皇爷害怕不” “也没觉得怎么怕。”汪直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这么突然就近距离接触到帝国统治者,他却没有任何恐慌和被对方气势压迫的感觉。 好像他从前世起,就对高位人物缺乏敬畏心,小学时别的同学见到校长和教导主任就噤若寒蝉,他却什么感觉都没,还会仰着头好整以暇地端详人家的长相。 后来上学遇见全国闻名的院士,上班遇见跨国企业的ceo,还跟时不时在新闻联播露脸的某位领导同桌吃过饭,他都毫无感觉,只觉得对方也是一个脑袋两只手的人,并没什么特别。 现在面对皇帝也是,其实皇帝并不是没气势,比起他平时看见的宦官,皇帝的派头足多了,举手投足都透着天之骄子的独特气质,光是眼神里的那份自信,就像个自带的光环。而且跟前世见的那些“大人物”相比,皇帝才算是真正的大人物啊,还掌握着他的小命呢。 可汪直就是没感觉,依然觉得他只是个自己的同类生物。他现在对这个同类生物没有任何畏惧,只是很感激。 都说是无知者无畏,他不无知也一样无畏,张敏给了他一个评价“你真是个怪孩子” 这次面圣给汪直留下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皇帝与万贵妃的关系,可以看得出,那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确实很好,说起话来就像恩爱夫妻。 他虽然没什么恋爱经验,却一向认为,真正的恩爱夫妻不会成天你侬我侬,卿卿我我,而是就该像皇帝和万贵妃这样,说话随意又温和,默契又亲切。真正恩爱的人是不屑于秀恩爱的,他们的恩爱渗透在生活里的每一处细节,化成了自然的习惯。那些成天秀的人,反而都缺乏信心和安全感。 而且说真的,万贵妃比皇帝大十七岁,看起来并不明显,大概是皇帝显得成熟的缘故,汪直觉得,他俩看上去最多相差七八岁。 总之那两个人的关系令他感觉很健康,很积极,听着他们说话,就如同春风拂面。 今天他走的时候万贵妃还要和皇帝谈别的事,李唐的事没有立刻得到结论,不过想必皇帝发了话,万贵妃揽了差事,很快就能落实。汪直隐然兴奋着,期盼尽早见到李唐,确定她平安无事。他几个月来的一大心愿,终于就快达成了。 他次日就要搬进昭德宫直房去住了,当晚刘合、孙绍、胡顺和另一个同院没上值的宦官谷优,四个人每人整了两个小菜,算是给他办个送别宴。 汪直挺过意不去,他们都没有从外膳房叫菜的权力,更不可能到宫外去买,弄这几个菜还不知怎么花钱托人呢。 听他连说客气话,孙绍笑着解释“其实这几个菜不是托人从外膳房弄的,那帮孙子认钱不认人,我们不招惹他们。还是前日谷大哥托人从大庖厨要了点食材,叫清宁宫的李姑姑帮着做的。”说着就笑着朝谷优瞟了一眼。 宫里有个奇怪的规矩,宦官的下处不设炉灶,像汪直他们院里生的那个小炉子只能用来烧水烹茶,不能炒菜做饭,宫女的下处却设有正规灶火。也就是说,宫女只要弄得到材料,可以给自己开小灶做饭吃。所以有的宦官就为此巴结宫女,请宫女帮他们整小灶。不少对食也是这样结成的,确实是因“食”而起。 谷优是他们这院里年岁最大的一个宦官,今年有三十好几了,到了可以安全找对食的年纪。汪直见到孙绍的眼神便明白了“哦,谷大哥有对食了啊” 谷优咧嘴憨笑着,胖脸泛红,没好意思接话,给汪直添了一筷子菜“来,汪兄弟尝尝这雄鸭腰子,大补呢” 雄鸭腰子汪直刚还在奇怪那盘“焖蚕豆”怎会那么大颗,竟然是鸭腰子。鸭子还有腰子能吃 其他三个人都在强推“真是难得的好东西呢,平日想吃都弄不来。”“李姑姑爆炒的手艺也好,光闻着就香” 盛情难却,汪直只好壮着胆尝了一口,鸭腰子过了油,表面微微有点焦,里头嫩嫩的,浸着汤汁,带着动物内脏特有的劲道口感。不得不说,味道确实不错,只是心里还是难免膈应他从上辈子就有个毛病,不爱吃内脏,总觉得那些玩意不是能吃的。 谷优还在说“我本想弄两根牛鞭来着,最近筹备过年,光禄寺里备的肉食不少,可惜那玩意太抢手,大庖厨的六子告诉我说,不等新牛肉运到,牛鞭就早被人预定完了。想要得提前一个月去定,还不一定排的上。” 汪直好庆幸他没弄到。虽说不是内脏,却比内脏还难接受。 刘合往嘴里填了一整颗鸭腰子,咕哝着说“听隔壁刘玉说,牛蛋才最好吃,拿酱油腌上半日,切成片儿大火一溜,勾个欠就出锅,再趁热洒上点辣椒面儿,啧啧。” 孙绍接过话“你不晓得,羊蛋比牛蛋更好,听葛城说有回给他们师父做寿吃过一回,比御膳都强” 四个宦官都啧啧赞叹,几乎口水滴答,也都为自己品秩低、弄不到好东西深感遗憾。 汪直听得大感稀奇,问“是不是中官们都很爱吃这些东西” 胡顺道“那是自然了,所谓食之补虚损啊。那些有对食的公公们都是常吃的。” 谷优还挺替汪直遗憾似的“是咱们几个没出息,之前没得机会开小灶,汪兄弟你才没得吃。” 孙绍揽着谷优的肩膀笑道“这下谷大哥有了李姑姑,咱们也能跟着享点口福啦” 有对食的宦官都常吃这些玩意汪直强行脑补了一幅文雅的覃昌师父啃牛鞭的画面。 还食补虚损呢,就是缺什么补什么还是觉得吃多了下边儿可以长回来 谷优又给他夹了几片肉,“来来,汪兄弟尝尝这个,牛鞭牛蛋咱没本事弄不到,只能吃点牛欢喜凑合了。” “牛欢喜哦牛欢喜。”汪直本没听过这个词,忽然就福至心灵,明白了“牛欢喜”是牛的什么部位,他刚才一直以为那只是普通的溜肉片来着,已经吃了两片,还觉得挺好吃,现在看着那玩意,想象着它被切之前完整的形状,他简直头皮发麻,胃里直翻腾。 额滴神,古人竟然连这东西都吃就算要食补虚损,那补母牛的那玩意有啥用啊 以后跟同僚聚餐,真的要谨慎 他还是硬着头皮吃了,然后努力恢复笑容,道“诸位哥哥这么喜欢,以后若有机会得了,我一定请你们饱餐一顿。”我自己当然就算了。 他如今高升了,这话说出来会实现的几率还是很高的。那四人喜笑颜开,纷纷拱手“那就托汪兄弟的福了,来,饮酒饮酒。” 汪直确实需要喝点酒压压惊,端起白瓷小酒盅抿了一口。虽说中国古今都没有未成年人饮酒的禁令,但撺掇一个四岁小孩喝酒还是挺荒诞的。好在那酒度数不高,喝着还有点微微的甜味。酒是刘合弄来的,说是御酒坊新酿的竹叶青,这种内造酒被他们称为“内府”。 酒过三巡,刘合忽然道“汪兄弟,你明儿就要搬走了,以后咱不能再天天见面,有句话,我想多一句嘴,嘱咐你一声。” 听他说的郑重,汪直放下筷子道“刘大哥请讲,我洗耳恭听。” 刘合道“上回李质兄弟跟韦兴起冲突那回,不知你是否觉得,我们这些人太怂了些,那么纵着韦兴,不敢惹他。我对你讲,其实大伙不愿招惹韦兴另有缘故。他师父梁芳虽不是一等一位高权重的宦官,但其为人着实难缠。” 孙绍插口道“套句文人的话说,就是睚眦必报,看见你瞪了他一眼,他也要逮机会找补回来。” 刘合点头“没错,之前有惹过他的人,全都或大或小地出了事。得罪了这种小人,必定麻烦不断。你说咱还千年防贼不成我们都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他,所以才连韦兴也都让着。这回你要去昭德宫了,与梁芳低头不见抬头见,又有之前韦兴那过结,千万要提防着些。” 汪直有些不解“梁芳那样为人行事,难道就没人整的了他他就没得罪过比他能耐大的人”论起来梁芳距离宫中一等宦官还差一大截子呢,何时轮到他横行无忌 刘合笑道“比他能耐大的人,他不得罪啊。软的欺硬的怕嘛。” 谷优补充“而且那老小子也算精明,做事不留痕迹,有时候你明知事儿是他干的,也抓不到他的把柄。” 汪直想起张敏被整的那一道,不禁点了点头。 胡顺道“还有,他拍马屁很有一套,早在天顺年间,他就万般讨好万娘娘,但凡没有什么大过错被人捉住,你整不倒他。” 刘合给汪直续了杯酒,叹息道“这种话我们不能对张哥哥说,说了张哥哥也不会听,他是御前的人,心气儿高,瞧不上梁芳,觉得得罪就得罪了,没什么了不起。其实唉,好鞋何必要踩臭狗屎呢” 汪直很同意这个观点,有句话叫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招惹上了小人,除非你有办法把他弄死,不然他就会不断恶心你。说不定一不小心,你还会反被他弄死。 他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诸位哥哥说的都是金玉良言,我一定好好记着。”想了想,他又问“诸位哥哥,宫里头有过哪些你们知道的人整人的事儿,你们都为我讲讲吧,说不定以后遇见类似的招数,我能提前防范着些。” 反正想不得罪已经晚了,还是先来做个挨整培训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糖肥皂 这日正巧是昭德宫管家婆张嬷嬷的寿辰,刘嬷嬷和另外几个与之交好的宫女帮着张罗了一桌酒菜为张嬷嬷贺寿,为了不惊动侍长,酒宴在她们下值之后设在宫北廊下家的下处里面。 她们张罗酒菜就比谷优刘合他们容易多了,都是昭德宫的大宫女,可谓是有钱有势,又就近守着下处的炉灶,雇了两个厨艺好的宦官来,不多时就整好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席面。自然,嬷嬷姑姑们是不会吃牛鞭牛蛋鸭腰子那些“补品”的。 众人轮番为张嬷嬷拜了寿,献了礼,坐下赴宴,宴席间说起今天皇爷见汪直、钱嬷嬷多嘴被训斥的事,现场目睹的冯姑姑和吕姑姑一递一声,说得眉飞色舞,把张嬷嬷和刘嬷嬷都听得直笑。 刘嬷嬷拉着张嬷嬷的手笑道“你说说,她今年都快五十了吧这把年纪还挨了侍长训斥,换了我,简直都没脸活了” 冯姑姑笑道“嗳,说不定人家以为,那也是份难得的殊荣呢。” 众人都是一阵笑。 吕姑姑对刘嬷嬷道“我在茶坊听英子说,老钱事后在茶房里唠叨了半日,数落你那小徒弟的不是,看那样是恨上那孩子了,今后她怕是要找机会寻那孩子的晦气呢。” 刘嬷嬷一撇嘴“那可不是我徒弟,人家是怀恩的徒弟,如今又得了皇爷的青眼,她想找人家的晦气就试试呗,我擎等着瞧热闹。” 冯姑姑道“要说这孩子真够神道的,来就来的神道,没出两天,竟还叫皇爷都喜欢上了,真就像那神婆子说的,福运过人。” 刘嬷嬷依然在幸灾乐祸“说的是呢,所以说,想跟福运过人的人过不去,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要是那孩子来了能把老钱给挤走,他也算是咱们的福星了。” 寿星张嬷嬷一直只是笑没说话,这时才问道“那依你看,以后咱们该怎么待这孩子” 简简单单一个问题,倒把刘嬷嬷给问住了。 所谓“怎么待”,自然不是善待还是恶待的意思。愁人的是,皇爷亲口吩咐谁也不许管教汪直,看起来像是给她们省事,可一点都不管,能行么 小孩子再早慧懂事也总有不知分寸的时候,万一将来他犯了什么错儿,偏又遇见皇爷没有今天那么高兴,谁知皇爷会不会说她们“你们怎么连这点事也不教教他” 侍长们亲口吩咐完了,过后又自打脸反而发落下人的,一点也不少见。谁让人家是侍长呢,人家就是可以不讲道理。她们昭德宫的下人跟御前下人相差无几,都是在全大明最尊贵的侍长跟前当差,享受着下人中最尊贵的体面,也就同时担当着最大的风险那些低位份的小嫔妃连个姑姑都不敢随便训斥,平时还要被管家嬷嬷管束着,可皇上和贵妃娘娘却能随口就把她们全家都连根儿拔了。 刘嬷嬷捏着酒盅愣了一阵,才道“哎呀你要不提,我还真没想起这事儿来,是啊,咱们可怎么办好呢” 好像真成了一个难题了。 每日皇帝是寅正时分起床,上早值的宫人需在寅时到岗,因每日晚间宫中各处门户都要锁闭,负责开锁的宦官就要比余人起的更早,大约丑正就要起,就是现代的两点钟在现代怕是还有很多人没入睡的时辰。 汪直次日就起了个大早,跟着头一批早上上值的宦官,提着自己的小包袱,搬家去到了昭德宫。 天还死黑死黑的,满天都是星斗,冬天常见的猎户星座赫然挂在头顶,北面闪耀着大勺星和小勺星。在现代活了二十多年,汪直从没见过天上有这么多星星,从零等星到六等星几乎全都可见,密密麻麻,简直像是黑色的幕布上洒了一层金粉。 抬头看着天,他觉得这会儿根本不能叫早上,该叫半夜。 前阵子他什么事都没有,早上总能睡到大天亮,前两天开始到昭德宫学规矩,需要起早一点,但也是天亮才来点卯,像这样半夜就起的,还是头一回。古代劳动人民真是辛苦啊 昭德宫里的东西厢房最南头的两间是宦官白天的值班室,其余的房子分给宫内得脸的宫女们居住,总共十间。汪直等搬过来才知道,原来万贵妃不喜欢有宦官跟她同院住,所以即使是昭德宫总管段英、副总管梁芳这样的大太监也都不在宫内住他竟然是头一个在昭德宫里安家的宦官 一个名叫金桂的宫女领他去到东厢房最北头的小屋子,天还黑着,屋里点着一盏烛台,吕姑姑正等在那里,一样样指给汪直看发给他的生活用品,最后笑着对他说“还有什么缺的少的,就跟我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千万别抹不开。” 汪直觉得这个“一家人”的说法有点古怪,不过还是恭敬道了谢“多谢姑姑,给姑姑添麻烦了。” 吕姑姑笑得两眼弯弯“这孩子真会说话,怨不得皇爷娘娘都待见你。” 一个小宫女提着大铜壶从门外走过,金桂见了知道是前面宫女们洗漱用剩下的热水,便要了过来,问汪直道“你洗了脸吗要不要再洗洗” 汪直道“多谢姐姐,我洗过了。” 金桂还是把铜壶里的热水倒进盆架上的铜盆里“水还滚的,再洗一道吧,娘娘赏你的肥皂和羊脂都是好东西,你洗完了正好试试。” 宠物的待遇真好汪直又道了谢,听话又去洗了一遍脸。人家确实没哄他,他一拿起肥皂就闻见一股好闻的香味,像桂花,也像玫瑰,还透着甜味,一点也不像现代香皂那种化工香味,反而很像甜点,闻着能激发食欲。 这时的肥皂都做成球形,所以也被叫做“澡豆”。香皂盒是圆形的金属盒子,也像现代肥皂盒那样,有上下两层,上层底部带小孔可以漏下水。据张敏说,皇帝用的肥皂盒是纯金的,纯金的 汪直之前用的肥皂是张敏拿给他的,按说也算是好东西了,却没有这股好闻的香味。看来还是女人会享受啊。 他捧着那块肥皂放在面前闻着,越闻越觉得好香啊,好好闻啊,好想咬一口尝尝啊 然后,他就真的咬了一小口嗯,果然尝着也像能吃的东西,难道古人的肥皂是拿食品做的 金桂和吕姑姑站在门口小声闲话,刚就留意到他对肥皂的特别兴趣,两人就在那儿笑着对他指指点点,金桂指着他小声说“瞧他要吃了,要吃了哎呀他真吃了” 两个宫女顿时笑弯了腰。 汪直见她们笑成那样,一点也没觉得有啥难为情,他拿舌尖品着嘴里那小撮肥皂,越品越觉得像吃的。 外面刘嬷嬷走过来小声斥道“娘娘还没起呢,也不知小声点” 吕姑姑出来拿手遮着嘴告诉她,汪直刚咬了肥皂一口,刘嬷嬷也被逗笑了,然后说“你们先去吧,我有几句话跟这孩子说。” 吕姑姑心里明白,当下唤了金桂走了。 见刘嬷嬷进来,汪直迅速洗掉手上的肥皂,边拿手巾擦着边给她行了个礼“嬷嬷早。” 刘嬷嬷笑吟吟地问“觉得这屋子还好么可还缺点什么” 汪直道“都很好的,多谢嬷嬷。” 刘嬷嬷又絮絮叨叨地问了好几项,心里思量再三,方又开口道“今天起你就在这宫里上值了,有几句话,嬷嬷得提前嘱咐你。” “嬷嬷您请说。”汪直看看周围,从墙根搬了个杌子来请刘嬷嬷坐。 刘嬷嬷笑着摆摆手,拉过他的小手道“你昨日听见了,皇爷发了话,谁也不能教你什么。你看,皇爷是九五之尊,跟前都是唯命是从的下人,见多了就腻了,乍一看见你这样一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小孩儿自然新鲜,才会那么吩咐。 可是咱们得明白自己的本分,在侍长跟前,该守得规矩还是要守,不然的话,侍长一直高兴还罢了,万一遇见侍长不自在,说不定就要被降罪的。嬷嬷前两日教你的那些规矩,你还是要随时小心遵守着,要是有没记住的,就来问我,知道了吗” 这番话她着实是硬着头皮说的,她先前被派去教汪直规矩,昭德宫里再没人比她跟汪直最熟,张嬷嬷就叫她来提醒汪直,她也责无旁贷,可又难免提心吊胆。大人尚且有那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天性,小孩只会比大人更胜一筹,寻常的小孩被大人发话“他爱怎样就怎样,谁也不许管他”,还不反上天去 万一汪直这会儿答应了,转脸就去报告了万贵妃报告万贵妃还算好的,还有的转圜,毕竟万贵妃待她们并不严苛,万一他专等皇爷来的时候去说“刘嬷嬷不听您的话,管教我来着”,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汪直一早就猜到刘嬷嬷来的用意,这时故意道“嬷嬷的意思是,皇爷爷的话可以不听么是不是在昭德宫这里,大伙都要听嬷嬷您的话,不听皇爷的” 刘嬷嬷一听就头大了“瞎说,皇爷的话自然是要听的,在哪儿都要听,我是说是说要是惹了皇爷不高兴,听话还不如不听的好”她自己都倒腾不清自己说什么了。 汪直噗嗤笑了出来,这个嬷嬷还挺实心眼的,他改口道“嬷嬷恕罪,我是跟您闹着玩呢。您说的道理我哪能不懂呢即使您来不及教我,我师父和师兄也早都告诫过我来着。您放心就是,我一定乖乖听话不惹事。” 刘嬷嬷一时啼笑皆非,轻拍着他的小脑袋笑道“唉,说的也是,你是怀公公的徒弟啊,看来我也是瞎操心了。”这孩子要是个恃宠而骄、上窜下跳的,头一个不饶他的该是怀恩吧都是东宫旧人,刘嬷嬷同样熟悉怀恩的性情,想明白这一节,顿时觉得她和张嬷嬷都是白担心了。 这会子还无需上值,刘嬷嬷就坐下来陪汪直闲聊,问问他师父待他是否严厉啊,平日找他干些什么啊的问题。过不多时,前殿传来消息说娘娘起了,刘嬷嬷就走了。 汪直扒在门口看见外面传热水、送东西的下人络绎不绝,他还没有差事,听刘嬷嬷说,等到娘娘用完早膳,他过去前殿侍立就行了。 前两天学规矩的时候刘嬷嬷就教过他,做近身侍奉的下人一项最常用的技能就是“侍立”,有点像站军姿,今天他就做好了站一天军姿的心理准备。 没过多久,有小厨房当值的宦官来送了早膳,直到天大亮了,金桂才过来唤他过去前殿。汪直去到前殿西次间里,万贵妃一见他就展开笑颜,招手道“来,快来尝尝这道点心。” 一来就有点心,宠物的待遇真好呢汪直过去见了礼,道了谢。见万贵妃跟前的碟子里装着一摞累成小塔形的点心,都是平平无奇的长方块,形状就像麻将,颜色是香芋紫略微发灰。 他本想伸手去拿,万贵妃却抢先拈起一块,直接塞进了他嘴里。汪直都有点受宠若惊了。那点心咬在嘴里甜香味冲鼻,有种嫩嫩滑滑的特别口感,不像寻常面食。 万贵妃笑吟吟地问“怎样,吃着熟悉么” “呃,好像是有点熟悉。”汪直没好意思说,贵妃娘娘给他的点心怎么吃着跟早上那块肥皂好像呢听这意思,难道是听说了他吃肥皂,所以叫人做了块更好吃的肥皂来给他吃 一旁的吕姑姑掩口笑道“这是贵妃娘娘特意叫小厨房给你做的皂角糖糕,皂角仁儿磨成粉蒸的,外面的人就叫糖肥皂。娘娘听说你都馋的吃肥皂了,就叫人做了这个给你尝尝。这下可解馋了吧” 竟然听说他啃肥皂就专门叫人给他做了点心,而且才这么短的工夫就做出来了,汪直更加受宠若惊了。这可是大名鼎鼎的万贵妃啊,竟然待他这么好。 万贵妃想象着汪直啃肥皂的情景也是笑不可仰“不怪你闻着肥皂都馋,是我偏爱往肥皂里掺蜜糖玫瑰那些东西,弄得肥皂确实跟点心味儿差不多了。连皇上都说过,我这儿的肥皂闻着就想吃。” 说着她自己也拿了一块皂角糖糕吃了,“你别说,有些年没吃这东西了,还挺好吃的呢。” 汪直这才想起来,他进宫之前在路上那会儿根本没条件好好洗脸洗澡,刚进宫时被发了用作洗漱的肥皂很粗糙,据说是猪胰子混着草木灰做的,那玩意自然不能吃,可等到张敏给他送了肥皂,就开始是皂角仁做的了,皂角仁是能吃的,所以理论上,肥皂确实也吃能啊 小厨房的掌厨宦官周大文正在厨房外间伸长了脖子等听正殿里的动静,不多时他徒弟王胜小跑着过来,一边拿衣袖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小声报给他说“师父您就放心吧,孙姐姐说了,娘娘和那小公公都吃了,说挺好的,还要赏您呢。” 周大文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抚着胸口重重喘了几口气,对跟前同样大松一口气的几个宦官肃然道“这事儿传出去咱几个没谁脱得了干系,该怎么办,无需我交代你们了吧” 那几人都连连点头称是。 皂角仁这种东西平日极少用得到,他们小厨房没有储备,今早万贵妃传下令来要他们做皂角糖糕,还说要尽快,周大文就差人跑去大庖厨那边要食材,结果那边也同样没有,说是好几年都没侍长点过皂角糕吃了,就没预备。 管制作肥皂的混堂司肯定有皂角,但再要到那里去要就得出宫城,时间上肯定不赶趟,到时万贵妃传人来要他们拿不出来还了得之前的掌厨宦官就因为有道万贵妃点的菜没及时办好,被贬回外膳房去打杂了。周大文上下打点花了不少银子才得以从外膳房调过来,怎甘心这样就丢了差事。 他一咬牙,真拿了两块新肥皂来煮软了,掺上糯米面和牛奶糖粉做了份糖糕送进去了。其实平日万贵妃用的肥皂因为喜欢掺上牛奶和蜜糖,就都是混堂司发下来后,又由小厨房再加工过的。要论成分,肥皂做的皂角糕和真正的也没啥区别,只是,倘若叫万贵妃知道下人给她吃真肥皂,那他们的罪过可比误了时辰重多了。 是以小厨房的人都提心吊胆地等消息,得知无事之后,也要相约绝不泄密。事后难免暗中抱怨“那汪小公公就是个磨人精,一来就给咱们惹麻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面见李唐 严格来讲,汪直今天才是在昭德宫正式当值的头一天,万贵妃很有新鲜劲,一上午都拉着他聊天,把刘嬷嬷早上问过的那些话都问了一遍不算,还要问他平日都做些什么,有过什么有趣味的新鲜事。汪直全然一副心直口快的小孩样,但凡不涉及私密的闲事,都信口说给万贵妃听。 万贵妃听他说宦官们喜欢吃牛鞭牛蛋鸭腰子,觉得十分稀奇,转头去问张嬷嬷她们“有这事儿我先前怎么都没听说过” 张嬷嬷笑道“有呢,常有宦官提了那些玩意到廊下家厨下去做,您多年来都伴着皇爷左右,自然不晓得这些琐事。” 汪直暗叹人家真会说话,说的就好像万贵妃一早就是皇帝的爱妃,而非贴身宫女似的。 “真是”万贵妃心里想的是“真是想长回来想疯了”,却没说出口,转为摇头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跟汪直聊天消磨了一整个上午,午膳的时候,汪直侍立在一旁,头一回见到了侍长进餐的排场原来送餐来的食盒上还挂着惊鸟铃,原来摆膳的宦官还要先戴上口罩,原来贵妃的午饭只是四荤两素六个菜加一个汤,并不十分奢侈。 午膳后万贵妃歇晌,他们分拨去吃饭,下午继续上值。万贵妃午休起来就没再拉着他聊天,而是坐在南窗下拿了一块圆绷子绷住的方巾刺绣,间或跟张嬷嬷和刘嬷嬷她们闲聊几句宫里的琐事。 汪直觉得万贵妃过的日子一点也不比他之前住在廊下家时有意思,想来宫里的女人们都是这样挨日子的,一挨就挨几十年,怪不得会有“宫斗”呢,大家都太闲嘛。 总体而言,这是平静无事的一天。汪直这天没有见到皇帝,下午临近掌灯时分,乾清宫来人把万贵妃招过去了,没有叫他跟着,他是昭德宫的“镇物”,只需要镇守在这里,而且随身伺候的活本也指望不上他。 要下值时,汪直对刘嬷嬷说“嬷嬷回头也派给我点差事干吧。这里大伙儿都有差事,就我闲着,总显得不大好。” 刘嬷嬷笑道“好,明儿个我就看看差你做点什么好。” 他们刚走出正殿,一个二十多岁的宫女提着裙子上前来,给刘嬷嬷施了个万福,道“嬷嬷,娘娘交代为汪公公找的那位姑姑已经找到了,现正在内库直房那边,不知汪公公是想今晚就过去见,还是等到明天” “公公”是对宦官的尊称,后宫里够格被人称为公公的人并不算多,没有现代人印象里那么普遍,汪直还真不习惯自己被叫做公公,刚一听见,他都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直至刘嬷嬷转头来问他“你要这会儿就去见你那位姑娘吗” 汪直才明白过来,顿时大喜道“要啊要啊,多谢嬷嬷,多谢姐姐劳烦姐姐现在就带我去见李姑姑吧。” 宫里人办事的效率他不清楚,想着李唐连姓都改了,可能一时找起来不是很容易,真没想到才一天就能见面了,这个好消息来得真叫人惊喜。 那个宫女名叫素云。话说,不知为什么,宫里不会像寻常大户人家那样给宫女改名字,所以宫女们都还是叫着父母给起的小名,也就大多十分土气,什么“秀英”、“翠兰”之类都是好的,还有“大妞”、“二妞”呢。甚至还有个别家里没给起名字的,就叫“王女”、“郑女”。 其实宫女虽然很多是终身制,但并非奴籍,而是良籍,有时遇到新帝登基、皇子降生之类的喜事,会有部分宫女被放归回家,汪直就猜想大概是宫里人事太复杂了,不给宫女改名是怕放归的时候不好翻找档案。 素云领他去见李唐的路上告诉他,他那个姑姑原本是被分到了尚仪局打杂,这回万娘娘发话,就刚把她调到了内库来做女史,那是个既干净又清闲的差事,都是托娘娘的福。汪直真心感激,说次日一定要面谢娘娘。 “内库”指的是内承运库,就是区别于国库的皇帝私库,用来贮存皇帝的私产。内库由分为内外两部分,外面那部分储存的东西用于宫廷日常开销,由宦官掌管,以甲乙丙丁戊分类,汪直的邻居刘合从前就在那里当过值,还正巧是在“内库”里的“丁字库”,令他听得很出戏。 另有一部分物资平时不会动用,存在另一个仓库,被宫人们区别叫做“里库”,由尚功局的司珍司女官掌管,李唐就是被分配到这里,做了个女史。 里库也叫“内东裕库”,坐落于乾清宫以东。素云把汪直领过来,送他去到一间直房门口,交代他最多只能呆半个时辰,就去到门房等他了。 汪直望着眼前透出烛光的房门,心里很有些忐忑,万一一开门,发现等在里面的根本不是李唐怎么办一瞬间他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说不定不光素云他们弄错了,从前杜司膳托的人也都弄错了,其实李唐早就病死了,世上早就没这个人了 他慢慢伸出小手去推门,没等触到门扉,房门倒从里面被拉开了,一个穿着月白色棉袄、墨蓝色百褶裙的宫女站在门首。汪直仰着脖子一打眼看过去,真以为是他们找错人了,盯了片刻才认出来“李姑姑” “小豆儿。”李唐一把将他抱了起来,脸上也不知是哭是笑。 汪直一下子就哭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激动,这一瞬真是感谢天感谢地,感谢所有促成李唐平安无事的人,真想给他们所有人都烧上高香,祷祝他们一辈子福寿安康。 大概就像怀恩说的,人总得有个人可牵挂,师父和师兄都很强,不需要他牵挂,李质就在跟前好好的,也不需要他牵挂,李唐是这一世第一个惹他牵挂的人,他真是怕极了她出事。 屋里是间寻常的直房,跟汪直在昭德宫的住处差不多,只陈设更简陋了些。李唐拉了汪直进去落座,抚着他的脑袋道“真长高了不少呢。我都快认不出了。” 汪直抹着眼泪笑道“李姑姑你还不是变了很多我也快认不出了。” 大半年没见,李唐比原先高了一点,胖了一点,加上脸色红润,双眼有神,总算有了点少女的青春活力,不再像路上那会儿栖遑柔弱,像棵风一吹就要倒的小草似的。看上去他先前确实白担心了,李唐过得还算好的。 另外她穿得也比路上那会儿好多了。宫里的女子无论主仆,基本都是身穿袄裙,头戴狄髻。狄髻就是个圆锥形的头冠,现代影视剧里多见的那些漂亮的女式发髻在这里汪直一次也没见着过,所见的女人个个儿都是头顶着一个圆锥,所不同的就是有的是金圆锥,有的是银圆锥。宫女子戴的都是银圆锥。 李唐在来时路上只是草草绾着头发,这时见到她也像其他宫女子一样头顶圆锥,汪直觉得看着怪怪的。 “听说你出息了,拜了一位好师父,还在贵妃娘娘跟前得了差事。”李唐倒了杯热茶给他,攥着他冻凉的小手焐着,“你看,还说等我做了女官提携你,我还要托你提携呢。” 汪直不知道李唐是否清楚这次调动是他托的关系,也不欲就此多说,便道“那都是碰巧运气好,李姑姑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可有过什么人欺负你,为难你” 李唐摇摇头,轻叹道“还算好了,毕竟我大了,又懂汉话,受训时挨的打骂就比那些年幼无知的妹妹们少得多。对了,有件事还要对你说,刚进宫那时录名,我的名姓是一位同行的妹妹给报上去的,后来才知道,她们听那位妹妹吐字不清,竟把李听成了纪,将我的名字录成了纪唐妹,后来也没人给改了,我就只能改姓纪了。” 她笑了笑,“以后你也要改口叫我纪姑姑才成,不然,别人都不晓得你说的是谁。” 汪直已然惊呆了,大张了口说不出话来。 纪这个字用在姓上发三声韵,那些大藤峡瑶童的口音里,“李”和“纪”确实听起来很接近。原来李唐就是历史上的纪妃啊是明孝宗的生母 明史说纪妃“俘入掖庭,授女史,警敏通文字,命守内藏帝偶行内藏,应对称旨,悦,幸之,遂有身。” 内藏就是内库,如今纪妃的命运竟然每一步都与李唐相合。 面前的她眉眼秀丽,清隽可人,虽称不上绝色,在宫女之中还是称得上出挑,汪直没见过其他宫妃,只能确定,李唐至少比万贵妃明显要漂亮,皇帝要是偶然见到她,确实很可能会看中收用。 他的吃惊全都挂在脸上,李唐见了吓了一跳“你怎么了难道想起了什么” 汪直百感交集,磕巴了一阵才勉强回过神,拉着李唐问“姑姑,你信不信仙人托梦那回事” 李唐不解“怎么,有仙人给你托梦来着” 汪直道“刚入宫那时有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位长胡子的老仙人为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这宫里将来会有一个姓纪的宫女姑姑,她在内库里当女史,后来有次皇上来内库巡察,看中那位纪姑姑,就临幸了她。纪姑姑因此有了身孕,生下了一个皇子。但后来好几年的工夫,皇上都没有理睬纪姑姑和他的儿子,还有其他的嫔妃因为嫉妒迫害欺负纪姑姑,纪姑姑就带着皇子在宫中一隅凄苦度日。直到那个皇子长到六岁时,皇上才叫人把他们母子接过去,封了纪姑姑为妃子。可是纪姑姑那时已经病痛缠身,没过多久就重病死了。” 他紧紧抓着李唐的手,小脸上满是栖遑,“李姑姑,我那时对这个梦一点也没挂在心上,可如今如今你就姓纪了,还是在内库里当女史,处处都和梦里的故事相合,我怕怕你将来就会像那个纪姑姑一样,你说会不会” 李唐听得呆愣愣的,半晌回不过神。相比京师汉民,偏远地区的少数民族更要迷信,大藤峡的瑶民们还在信仰山神,生了病不看大夫,反而请巫婆跳大神,所以听到汪直说仙人托梦,还提到姓纪、内库女史这些相合的细节,李唐一点都没怀疑,很轻易便全盘相信了。 她也不像汉人那么重礼法,听见汪直说到被临幸和生子这些话题,并不觉得羞涩难堪,这时只顾凝神琢磨他话里那个纪姓宫女的命运。 汪直摇晃着她的手臂“李姑姑,不如我再去求求人,再把你调去别处当差,或是为你改回姓李,这样或许你就不会是那样的命数了。你说好不好” 李唐痴痴地问他“小豆儿,你觉得那位纪姑姑的命数不好,是吗” “她六年凄凉度日,才二十来岁就郁郁而终,自然命数不好了。”汪直有点怀疑她是被惊傻了。难道纪妃那能算是好命皇帝睡了一次就不再理她,万贵妃还可能迫害过她,虽然身为太子生母,可她儿子当皇帝她没看到,连立太子她都没看到,总共没享几天的福就死了,能算哪门子好命 李唐缓缓摇头“小豆儿,你还记得咱们来京师之前那阵子吧那会儿每次说起将来,我都觉得自己怕是活不了几年,不定哪天就死了,想也是白想。有你总陪我说话,为我纾解心绪,我才好了些,进宫后这些日子,我也不那么觉得自己没几天可活了。 可是,我毕竟比不得那些良籍宫女,人家还能盼着有朝一日被放归回家,我还哪里有家将来只能是老死在这宫里,纵是可以长命百岁,这样的日子过着又有什么意思说句难听的,那种日子越是过得久,才越折磨人。长命百岁不是福分,反倒是魔咒才对。 倘若你那个梦可以成真,倘若我真有机会,生个孩子“ 说到这儿,她脸上现出了笑意,仿佛云缝里露出的暖阳,双眸也变得光辉灿灿,“什么圣宠,什么荣华富贵,我都不在乎,可我若是还能生个孩子,能留下条血脉,那真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儿” 她反握住汪直的手问“小豆儿,你梦里那位仙人有没有说,后来那孩子怎样了有没有平安长大” 汪直怔怔地道“那仙人说,那孩子是真龙之命,将来会继承皇位。”虽说也不是很长命。 李唐兴奋地仿佛全身都罩在艳阳之下,整个人都发着光一般“那就太好了,小豆儿,我简直不敢想,自己能有那么好的命数” 汪直大感惊诧,她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好像若能达成“生个孩子”这一心愿,她情愿付出任何代价,什么受苦,什么夭寿,她全不在乎。 是不是这时的女人普遍都有这种情愫呢汪直一时疑惑起来,在现代人的想象中,古代宫中嫔妃争着抢着要生下皇子,为的更多是权柄和地位,说不定,其实人家也更多是出于生个孩子、延续生命这种最朴实、最贴近于母性本能的心愿,其它的目的只是附加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犯懒 这次与李唐见过面后,汪直不免有些心情沉重。他可不觉得纪妃那算什么好命运,他费尽周折照应她,把她调到清闲的内库去,结果竟然就是让她搭上了这条命运线,老天爷真是捉弄人 如果他没有穿过来,原来的汪直或许就没有和李唐搭上关系,那么她又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会不会到时纪妃就成了其他人了 他转念又想到,李唐被错记为姓纪总不是他促成的,恐怕即使没有他参与,她也会兜兜转转回到这条命运线上来。冥冥之中仿佛总有些无法抗拒的东西。就好像他并不是原版的汪直,如今还不是走了汪直的命运线 最终他只能暗暗宽慰自己她自己觉得那样的命数好就好,我再如何盼她长命百岁,要是她自己过得不快乐,也是白搭。 这么一想,倒好像自己成了李唐的监护人似的,他也觉得好笑。刚结识李唐那时他刚穿过来,还没接受自己四岁小孩的新身份,对李唐确实有种成年人看小妹妹的心态,和他俩表面上的关系正好是反的。 素云把他送回到昭德宫门口,自己就下值回廊下家下处去了。此时天已经全黑,临近宫中各处门户落锁的时辰,汪直独自走回自己那间新宿舍,见有个宦官正站在门口等他。天气冷,那人缩着脖子,两手揣在袖管里,鼻子前面呼出一团一团的白气。 一见他来,那人就笑着迎了过来“汪兄弟,你可回来了。” 汪直两天前刚来学规矩那时,就由刘嬷嬷带着认过昭德宫里的所有下人,认得这人名叫赵权,是昭德宫总管太监段英的徒弟,他忙拱手道“赵哥哥找我有事这么冷的天怎不进屋去等我没锁门。”说着就赶紧推开门请赵权进屋。 赵权确实冻得不轻,说话嘴唇都发着颤,跟着他进了屋子就一个劲搓手搓脸。汪直点着了烛台,请他坐,赧然道“可惜这会儿没有热水,拿不出热茶招待你。” “不必不必,”赵权也不落坐,转头看了一眼掩上的房门,“我来是有几句话想问你,你是不是为什么事得罪过梁公公” 汪直心感意外,一脸茫然道“我和张敏师兄曾有回跟梁公公的徒弟韦兴起过争执,那算是得罪吗” 赵权问“就这事儿,没别的了” 汪直摇头“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事。怎么,赵哥哥,梁公公他可是对我有何不满、与你们说起过我什么” 前两天他被领着在昭德宫里认人的时候也见了梁芳,当时梁芳就和其他人一样,对他笑呵呵的,看不出什么特别。 汪直猜想从前和韦兴的那次冲突之后,梁芳曾去找怀恩和覃昌赔礼,这些外人会听说,但这次他将计就计进入昭德宫的事外人应该是不会知道的,所以如果赵权他们体会到梁芳对他有着不满,或许会觉得,只为前一件事,梁芳显得太过小题大做,总该有点别的什么。 赵权的师父段英也正是那么想的,所以才差遣赵权来打听缘由。本以为向一个四岁小孩套话很简单,奈何汪直装傻充愣,赵权一时也分辨不出真假,只得笑了笑道“你不晓得,梁公公这人呢对谁都多少有点不满,往日不是唠叨这个,就是抱怨那个,不大好伺候。我来是想提醒你一声,以后磕头碰面的,留心着他些,若遇见什么事不知如何应对,你就来找我,好歹我能帮你出个主意。” 说完赵权就告辞了,汪直还要留他坐、去找热水替他泡茶,赵权以即将落锁为由婉拒,很快就走了。 汪直送了他到门外,心里琢磨着寒冬腊月的晚上挨着冻等我,就为了跟我说这几句话这是段英借徒弟的口来向我买好 因为昭德宫里的宦官没事都不进正殿,与正殿里服侍万贵妃的宫女不是一个体系,汪直这两天接触的都是宫女,对外面的宦官还不熟悉,他刚把宫女们的阵营摸了个大概,如今才看出,看来正总管和副总管也是俩对立阵营。 刚为李唐的事沮丧过,再有这番遭遇,汪直未免觉得很腻烦。唉,政治,真无聊 话说当年,从中学到大学,他的政治就没考及格过几次,自身情商也很不过关,说话不过脑子,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得罪了人也不自知,自知了也不反省,反省了也懒得改,直至毕业工作也没有多大长进。 还是到了这一世,时时回想前事,他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从前有多傻缺。 不过意识到归意识到,他现在还是懒得为为人处世多费心思,之前惦记着李唐时还上点心,总想着求个好人缘以便照应她,如今李唐自己对自己的命数满意了,他还争取个什么呢爱咋地咋地好了。 话说回来,若说梁芳心里恨他,还嚷嚷得众人皆知,足见这人城府没多深,是个没咬人就露齿的狗,也不怎么可怕。这是件好事。 好,没事了,睡觉。 在昭德宫里吃的比廊下家的大锅菜好多了,直房的条件也比廊下家好,屋里家具精致,床褥也高档,只是头一夜睡在这里,汪直有点认床,睡得不太踏实。他觉得自己是被惯坏了,原先在押运路途中时每天连脸脚都洗不成,跟一群人挤在大车里睡,一宿闻着臭脚丫子味,他照样睡得好像死猪,可见现在是太闲了,体力消耗太少才影响了睡眠,明天得找点活来干。 万贵妃被唤去乾清宫过夜是常事,有时还会一连在那边住上两三天才回来,这次她倒是次日午膳前就回来了。昨晚出了一件对前廷影响巨大的事内阁首席辅臣李贤过世了。 李贤是当代股肱之臣,这两年与皇帝配合治国也很默契,今天皇帝听说了噩耗之后心情很低落,外加有很多公事需要处置,就让万贵妃先回来。 此前刚出过一件小事,因周太后为皇帝不去临幸其他嫔妃多抱怨了几句,皇帝就连续两日去临幸了景仁宫的柏妃,柏妃素来性子张扬跳脱,在坤宁宫请安时不免流露出得意之态,其余小宫妃也纷纷捧场逢迎。 其实这时的后妃们远不至于像宫斗剧里那样针锋相对,不论心里怎么想,大家凑在一处说话还是一团和气,连冷嘲热讽都不会有,柏妃也不过是春风得意了些,不至于真来当面向万贵妃示威。 况且谁都知道没有哪个嫔妃能抢得走她的圣宠,只是万贵妃在丧子不过月余的时候遇见这种事,终归是堵心。皇帝也是有益弥补她,这次才招她去乾清宫过夜。寻常的嫔妃被招幸都是当晚回宫,或是皇帝去到别宫夜宿,被招去乾清宫过夜一向是万贵妃的特权,皇帝此举就是为了给她长脸。没想到因李贤过世,万贵妃不得已提早回宫,心里难免不大痛快。 回到昭德宫前殿里,没看见汪直,万贵妃便问“汪直那孩子呢” 刘嬷嬷微笑回答“在东厢房里跟慧莲一块儿喂猫呢。” 万贵妃奇怪“谁叫他去的” 刘嬷嬷发觉她语气不大好,脸色微变道“是昨日他自己说,不想闲着,叫奴婢为他安排个差事,奴婢觉得他人小,干不成别的什么,就叫他去帮着慧莲喂猫了。” 万贵妃沉下脸来“你就不觉得这事儿该问过我再决定” 刘嬷嬷忙跪下来“娘娘恕罪,是奴婢僭越了,奴婢这便去唤他过来” 万贵妃心下十分不悦,刘嬷嬷这人就是这样,人不聪明,心也粗得很,做事常常不过脑子,教也教不会。 不过当初决定留下刘嬷嬷在跟前服侍,还正是看中的她的傻,精明的下人万贵妃只留了一个,就是管家婆张嬷嬷,遇到些事可以为她出谋划策,其余的但凡看出有心眼的,都被她撵了。她觉得跟有心眼的下人相处,太累。 张嬷嬷和她在东宫共处十来年,彼此知根知底,其他人即使同样来自东宫,万贵妃也不能做到个个都熟悉。她觉得要是听个下人说话还要费心去琢磨有几分真几分假,那也太累人了,还不如用刘嬷嬷这种没心眼的。 只是跟没心眼的人相处,另有其累心之处。就说这回的事,汪直又不是寻常的下人,是你想指派就能随便指派的这还用侍长交代 她不轻不重地训斥了几句,最后说“你既是个没主意的人,平日就该少自己拿主意,遇事多问别人一句,才好少出点岔子。” 刘嬷嬷跪着连连称是,最后万贵妃也没让她去叫汪直,只叫她先退下,另差了人去招汪直过来。 刘嬷嬷不敢对别人抱怨侍长的不是,只等到了没人处,才愤愤小声唠叨“一个没把儿的小宦官罢了,还当亲儿子养是怎地” 她们年长的嬷嬷真是极少会挨训斥的,平日反倒常去训斥年轻宫人,时候久了架子自然而然端起来了,脸皮也变薄了,再挨训斥真有点受不了。 想到不久前自己还看钱嬷嬷的笑话,没想到这么快轮到了自己,刘嬷嬷懊恼不已,觉得汪直就是个小灾星,他一来,昭德宫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霉。 汪直早就猜得到,他突然空降到昭德宫里,还得了贵妃和皇帝两人的青睐,不会为下人们所乐见,换言之,万贵妃和皇帝越喜欢他,其他下人就可能越不待见他。 嫉妒是一个方面,他这种不按常理地进来相当于打乱了原来的平衡,势必会对身边的人有些不好的影响,引起他们的不满。他也不指望这些人也会喜欢自己。爱喜欢不喜欢吧 反正有人讨厌他很正常,但要说讨厌到了要花心思整治他的地步,那还是很少的。我们上学时都有讨厌的同学,可也没多少人真会因为讨厌就去整人家啊。 像今天早上刘嬷嬷叫他来陪宫女慧莲喂猫,慧莲的态度就有点怪怪的。喂猫是个轻松活儿,按时从小厨房拿来配好的炖鸡肝和馒头,混一混拿给猫就行了,慧莲大概是怕他抢了她的饭碗。昭德宫是个不错的工作地点,如果这里的差事丢了,可能就要被派到辛苦的岗位上去了。 还是汪直装出小孩的天真样,状似无意地透露给慧莲说,他只是因为闲的没事求嬷嬷随便给个差事才被叫来帮帮忙,慧莲的脸色才转好了。 一上午的工夫他就跟慧莲凑在养猫的小耳房里聊天,倒是比在正殿里站军姿有意思多了。 前世看宫廷剧里养猫养狗,汪直一直觉得那都是胡扯,狗还罢了,猫都是不易被管住自由的,要是在宫里乱跑乱窜,随地大小便,甚至抓伤了哪个主子,可怎么得了所以那一定是编剧胡扯的。 如今才知道,宫里真的会养猫,而且还很流行养猫,眼下正养在后宫里的就至少有十几只,万贵妃这里养着两只,据说周太后和钱太后那里也各养了两只,其他另有几个嫔妃养着。 平时有专门的下人看着猫,大多时候只是从这屋抱到那屋,必要时还关进笼子,并不让猫随意乱跑,而且到了实地汪直也发现,宫里的房子和墙头都很高,树木却又不多,所以猫即使散养,想全宫乱窜也不大容易。 这些猫都被起了名字,母的大多叫某某“丫头”,公的叫某某“小厮”,骟了的叫某某“老爹”、某某“公公”,据说周太后养了多年的一只老猫还被封了职衔,唤做“高管事”,还会和管事宦官一样领一份薪俸。 万贵妃这里养的是两只长毛大白猫,一只是一眼蓝一眼黄,是母的,名叫“蕉丫头”,另一只是两只黄眼睛,是太监猫,名叫“兔儿爷”。 汪直记得前世听有人说这种大白猫就是波斯猫,他问慧莲这猫是不是外国进贡来的,慧莲一听就笑了,告诉他“这猫是山东进贡来的,叫山东狮子猫。” 汪直觉得前世自己真没少被人骗。 大约喜欢小动物是小孩子的天性,前世他对猫从来没有过兴趣,这次见到了却非常喜欢,觉得要能领这样一个差事、每天和猫作伴挺好的,没想到才干了半天,万贵妃就差人把他叫过去了。 “你人这么小,猫跑了你都追不上。实在想找点事做,就在这正殿里做些零活吧。”万贵妃全然一副哄孩子的慈爱语气,转头吩咐张嬷嬷,“殿里日常的差事拣轻省的、不会伤着他的,分给他点做做。” 此时刘嬷嬷没在屋里,汪直并没意识到自己被调回来和刘嬷嬷有何关系,直到后来,再见到刘嬷嬷,发觉她的态度明显冷淡了一些,笑容都有些假了,汪直才猜想到,怕是为派他喂猫的事,万贵妃申斥过她了。 这事儿也不赖我呀 事情已过,他又不能再巴巴儿地当回事去找万贵妃解释,人家哪有闲工夫听这些他想补救也无从补救,只能作罢。 果然想要避免得罪人是很难的,汪直愈发想犯懒了,还是爱咋地咋地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另类古代茶 汪直前世曾经很喜欢两句小窗幽记里的话“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在大学里几乎每个笔记本扉页里,他都会写上这两句话,奉为座右铭。 那会儿他是硕士毕业,吃散伙饭的时候先和本科班的同学吃了一顿,从前的导员受邀赴宴,席间祝酒时导员就抑扬顿挫地朗诵了一遍这两句话。过了几天和研究生班的同学聚餐,那个导员也是研究生班的老师,也受邀到场,大概是没察觉到与前次饭桌上有着不少相同的同学在场,他在祝酒时又朗诵了一遍那两句话,同样的语调,同样的动作。 汪直对那两句话的印象就此全被毁了。 如今回想前事,他觉得那时的自己以“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为座右铭,其实只是为自己的犯懒找个好听的说法而已。 真正的宠辱不惊,去留无意,应该是在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有了足够深厚的阅历和底蕴之后才有的作为。啥都不懂的愣头青就想学人家对世事淡然处之,啥都不挂在心上,那只能叫犯懒。 为人处世思前想后多累呀还是“淡然处之”轻松啊。 现在他还是很想犯懒,不过倒和那时不大一样了。死过一次之后,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长大了”,很多原先不懂的事现在懂了,回首看前世的自己,就像看个小孩。 所以现在的犯懒,是一种大无畏的犯懒老子死都死过了,还那么委屈自己干嘛 他也想到,现在的身体才四岁,总还有十几年能犯懒的机会。等他长大了,有两辈子叠加的阅历,再懒也不至于比同龄人还差吧 被万贵妃招回正殿,他很快就想念起那两只狮子猫了。 听慧莲说过,万贵妃只有在刚开始养猫的时候时常把两只猫放在跟前逗着玩,后来生了皇长子,怕猫伤着孩子,就没再让猫进过正殿,如今皇长子没了,万贵妃也没再对猫重生什么兴趣,这一个多月连看都没看过猫一眼。慧莲很担忧不定哪天娘娘就会吩咐把猫送走,然后她的差事就随之没了。 时值腊月,又是一连阴了几天,北风呼呼地吹,人不得出门,皇帝也为内阁换班子的事忙着一时没过来,万贵妃难免闲极无聊,汪直就看准一个机会,进言说“娘娘何不把蕉丫头和兔儿爷招过来玩玩呢” 万贵妃太久没接触两只猫,兴趣早都淡没了,不过听他一说,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差人去叫慧莲把两只猫抱到正殿里来。 陪慧莲养猫那半天工夫里,汪直教她做个简易逗猫棒,一时没有羽毛,就拿彩色小布条绑在一根扫帚上拆出来的细竹枝上,两只猫成天被关着,难得有点东西可玩,都玩得很欢。这回慧莲把猫抱过来,就也拿那个逗猫棒逗猫给万贵妃看。 看两只猫蹦啊跳啊地抓逗猫棒玩,万贵妃喜笑颜开,兴趣大炽,听汪直说羽毛应该更好,就吩咐人立刻弄个羽毛的来。鸡毛掸子到处都有,不大一会儿一个羽毛逗猫棒就做好了,果然猫玩得更欢,两只猫还抢着玩,几乎要打起来,逗得万贵妃笑个不停。 汪直又说要有个铃铛就更好了,万贵妃就吩咐去找铃铛来,吕姑姑一眨眼工夫就拿了两个鎏金小铃铛过来拴在逗猫棒上,万贵妃一见脸色却变了,冷声问她“这铃铛你从哪儿拿来的” 吕姑姑微怔了一下,连忙跪下道“是奴婢糊涂了,求娘娘恕罪。” 万贵妃把手里的逗猫棒一撇“自己去后面跪两个时辰吧。”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急剧降温,就像噼啪爆着炭花的火堆被泼了一盆水,谁都不再吭声,吕姑姑领罚走了,慧莲和另一个宫女把猫也抱走了,其余侍立的下人各归各位,站着大气都不出一口。 汪直还是头一次亲见万贵妃发脾气,从前不论是昭德宫内外,他所听说的都是万贵妃如何脾气好,待下人宽容,据说只有在刚封了妃那时必须立威,她才惩戒过几回下人,之后一年多的工夫都没怎么对下人发过脾气,连训斥都很少。 怎么他才来了这么几天,就接连见到她训斥惩罚人呢而且,起因还都与他相关。 他有点过意不去,上前跪地道“都是奴婢多嘴要铃铛,不如奴婢也去陪吕姑姑罚跪吧。” 万贵妃默然坐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探身拉了他起来,还抱起他,让他坐到自己腿上。 这次可跟被杜司膳抱不一样了,大名鼎鼎的万阿姨啊,汪直有点受不了这种高规格待遇,浑身都僵硬着,几乎气都不敢喘。 万贵妃搂着他问“你明白我为何发火” 汪直谨慎道“是不是吕姑姑找来的铃铛是皇长子的”宫里下人们不能佩戴铃铛那种会响的东西,那两个小金铃看着就像小孩手镯脚镯上挂的物件,想必是皇长子的遗物。 见他如此机灵,万贵妃不由得心情好了些,脸色大有缓和,轻轻柔柔地道“记着,今日的事你一点错儿都没有,以后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千万别有顾虑,别人的错牵扯不到你身上。” 她心里想得十分明白,自从这孩子来了,她才重新有了些乐趣,尤其今日是许久以来好难得玩得兴致高昂,都是吕姑姑败兴,要找铃铛去哪儿不能找找不来也没人怪罪你啊,就是得意忘形罢了。可不能因为她一个蠢人,就叫这孩子以后说话做事畏首畏尾。 汪直当然也不觉得算是自己的错,只是罚跪两个时辰好像挺重的呀,会不会为他这一句话,吕姑姑就跪成了残废吕姑姑又会不会把这笔账记到他头上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昭德宫的下人中间是别想有好人缘了。 万贵妃不让汪直养猫,就为他找了另一个差事为她捣果仁。 万贵妃有个习惯,就是吃喝的东西尽量用离自己近的人制作。比如吃饭能吃小厨房的,她就不吃内膳房的。汪直是到了昭德宫才知道,原来各宫的小厨房并不像宫斗剧里那样全能,啥都能做,其实小厨房日常只出产点心和某些简单食品,比如煮碗馄饨、面条什么的。 想象起来也是,整个昭德宫就这么点地方,厨房距离万贵妃的卧室也就十米远,要是那里每天哗啦啦地炒菜,油烟四处飘,那还了得 所以复杂精致的菜品还得由内膳房供应,不过万贵妃还是更喜欢吃自己小厨房做出来的东西,有时宁可吃简单点,也不要内膳房的菜,就像有什么不放心似的。好在她常会得到皇帝赏菜,所以自己不叫菜也不至于吃得寒酸。 另外日常喝的茶、吃的零食也常常是跟前的下人亲手制作,有些点心她都要看着人在她眼前捏好了形状,再拿去小厨房里蒸或是烤。交给汪直捣的果仁就是为万贵妃泡茶喝的。 参与了替万贵妃备茶的差事令汪直大开眼界古人竟然有这样喝茶的 万贵妃常喝的茶不是现代那种茶叶,外形有点像普洱茶砖,一坨一坨的,要喝的时候先用簪子戳下一小坨,放在容器里,倒入很少的一点滚水,拿专用的茶匙把那小坨茶搅开,视觉效果很像搅泥巴,还很容易引发人更恶心的想象。拌好以后加上大量水,在炉子上烧开一道,过一道细纱筛子,就能喝了。看起来那茶砖是茶叶研成末凝合成的。 万贵妃平时说到“吃茶”就是这种茶,要说到吃“叶儿茶”,才是泡那种茶叶。据说是早先吃茶都是那种泥砖块茶,叶儿茶反倒是自元朝起才渐渐兴起来的。大概是蒙古人懒得把茶叶碾碎。 这还不算奇特,奇的是茶里面竟然可以放很多种调料。 其他宫女拿夹子把核桃、榛子、松子、杏核等干果夹开,剥出仁来,叫汪直拿着小研臼把这些仁分别研磨成细渣,然后在茶烹好之后放进去,茶水就会飘着一股坚果仁的香味。他原先闻到屋里有这股味一直以为是点心来着,没想到竟是茶水。 除了加坚果仁之外,还常要加木樨就是桂花、木香、茉莉、冰片等香料。万贵妃有时要喝甜茶,宫女就往茶里加牛奶、蜂蜜、玫瑰卤,或是捣碎的杨梅、柿饼、胶枣等蜜饯渣,要喝咸茶了,就加切碎的笋干、雪里蕻之类腌咸菜 汪直头一次亲眼见到宫女把腌雪里蕻的碎末放进茶里给万贵妃喝,而万贵妃真就接过来坦然喝了,他简直下巴都要惊掉下来了古人这么重口味吗咸菜哎,茶哎呕 原来现代大爷们在茶里泡点枸杞胖大海山楂片菠萝干神马的,都是小意思。人家古人的茶要丰富的多。 万贵妃喝茶有时是喝完液体部分就撂下,有时还会用茶匙把沉在水底的渣滓捞着吃了,无论甜渣还是咸渣,她都吃过。汪直领悟到怪不得古人都说“吃茶”,原来茶真的是“吃”的。 他发现身边的人很少会说到“喝”这个字,真说到了,也是四声韵,用作“吆喝”、“断喝”那种意思。说喝酒只说“饮酒”和“吃酒”,喝茶就是“饮茶”、“吃茶”,他还从没听谁说过“喝酒”和“喝茶”。 闲时他向身边的宫女姐姐考证,是不是酒也曾经是“吃”的,人家笑答说确实是,酒大多是米酿的,讲究的人喝酒都把酒糟扔了,还要把浮在酒上的酒渣用小筛子过滤掉,但有很多人家舍不得扔,酒糟酒渣都是要吃掉的。 听宫女们的意思,现在时值冬季,可以入茶的材料已经很少了,夏天的时候,她们还会往茶里加很多新鲜瓜果,甚至是鲜花。据说皇帝就很偏爱西瓜瓤泡的茶 汪直你干脆榨西瓜汁喝不是更好 说到时令问题,他还发现一个怪现象。时值腊月,万贵妃跟前总摆放着鲜花,有菊花、芍药,甚至是碗莲,都开着好好的花朵,一看就是暖棚里培养出来的,可是宫里到了冬天却没有新鲜蔬菜吃,连万贵妃这么尊贵的人物,日常吃的蔬菜不是腌制的,就是晒干的,连片新鲜白菜都吃不到。 这问题他去问宫女,宫女们也说不清楚。于是借着一次万贵妃高兴,他问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有暖棚可以为宫里供应鲜花,却不能供应蔬菜。 万贵妃很耐心地为他讲,鲜花都是皇城南边的咬春圃养出来的,她描述了位置,汪直想着大约就是现代的劳动人民文化宫那里。万贵妃说,咬春圃每年也会进奉一些冬季养出来的瓜果蔬菜,但侍长们都是当做玩物看看,没人会吃的。 “为什么不吃呢”汪直百思不得其解,两个月没新鲜蔬菜吃,连他都很馋大白菜了。 万贵妃笑道“不合时令的东西是妖物,看看也就得了,怎么能吃呢” 啊不合时令就是妖物了,那转基因是什么妖王汪直的三观再次被刷新。 话说,冬储大白菜不算是妖物吧这时候竟然也没有人懂得窖藏白菜,汪直准备等自己再大一点,就把这项技术苏出来,慰劳一下冬天没菜吃的古代人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送礼 说实话,虽然汪直觉得万贵妃那种喝茶的方式很糟改,与印象中高贵人物饮茶的风格很不相符比如让妙玉看见,恐怕就真呕了,但他同时又真心觉得,那些加了奶、糖、蜜和坚果仁的甜茶非常好喝,光是闻着香味就很诱人。 自从他来了昭德宫,万贵妃的一大乐趣就来自于投喂他各种饮食,看他的反应,他对哪种饮食有所偏爱,万贵妃都会很大方地赏他一些让他回去慢慢享用。茶这种东西煮好后的不能久置,不好直接赏成品,万贵妃就让人包了少许材料让他拿回去,不上值的时候如果想喝,就去小厨房要滚水现煮。 小厨房的周大文他们都很奉承汪直,见面常会主动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想喝的,有就一定不要客气。但汪直还是觉得差遣人家替自己煮茶也太摆谱了,就考虑把得到的茶品拿去送礼。 张敏说侍长赏赐的东西不能转送人,但不限于食品。这几天来,万贵妃几乎每天都会赏赐他一些点心,汪直自己一点都没吃,全都趁着下值之后拿去送人了,一半给了李唐,一半给了李质,本来他也想送给怀恩一些,只因怀恩说过让他什么都别送,才有所顾虑。李唐的直房地处仓库重地,不能开火,茶这种东西送到那里也不能煮,他只能拿去送给师父。 本来宫里私自串门也被严格限制,还是万贵妃赐了他一块特别的腰牌,才让他可以在下值之后于各宫之间随意走动,连去到乾清宫的下人直房找张敏都可以办到,去司礼监找怀恩自然更不在话下。 说起来这还是他头一回送礼物给师父。正赶小年这天,汪直下值之后向总管段英告了假,抱着装了茶品的小匣子跑去了司礼监。 怀恩正在司礼监大堂敦促秉笔随堂们收拾奏折,守门的小火者领了汪直进来开始还不敢打扰,是覃昌见到来问汪直有什么事,汪直就说得了些茶品赏赐,送来给师父尝尝,覃昌就笑着夸他“真懂事,这么小就懂得孝敬师父。”然后周围的几个随堂都跟着夸,怀恩好难得地露出满脸的笑容。 汪直还担心师父连这点东西也不愿意收,没想到怀恩竟然非常高兴。 怀恩领他回去自己的直房,汪直拿出匣子里一小包一小包的材料说这都是贵妃娘娘日常泡茶喝的,他觉得新鲜就拿来给师父尝尝。怀恩当即吩咐小火者立刻烧水弄一壶来。 茶刚刚烹好,张敏也来了,一进门就笑着说“打外边一听见师父说话的音儿,我就知道是小师弟来了。若非他在,师父就没这么高兴的。” 他向怀恩见礼,汪直向他见礼,招呼他道“我带了贵妃娘娘赏的茶品来给师父,师兄也来尝尝。” 怀恩脸上仍带着笑,手点着张敏道“你来的这么是时候,莫不是闻着香味儿来的” “我来的确实是时候,正好给您配茶点。”张敏把一个抱来的匣子放在小方几上,打开盖,“这是皇爷新赏的玫瑰火腿馅儿金饼,我记得您中秋时说火腿馅的果子好吃,就特意给您送来。” 原来看红楼梦里的人提到“果子”,汪直一直以为即使指的不是水果,也该是和水果相关的干果、蜜饯之类,如今才知道,古人把点心就叫“果子”。 大概是制作工艺常用刷上鸡蛋液再烤制这个工序,宫里吃的点心大多都做成圆饼状,外观都差不多,都很像老婆饼。 他在万贵妃那里吃过很多种了,每一次万贵妃都会告诉他这个叫什么饼,那个叫什么饼,他无法全都记住,只能记成甜的老婆饼、咸的老婆饼,还有咖啡色的老婆饼、没有馅儿的实心儿老婆饼、酥脆的空心儿老婆饼 这次张敏给怀恩送的,就是玫瑰花瓣和火腿碎做馅儿的老婆饼。 怀恩瞟了一眼点心,却很冷淡道“我也没多爱吃,下回不必送了。” 张敏陪笑道“师父您别这样啊,小师弟给您送礼您就笑纳了,我给您送您就不稀罕,我知道我没有小师弟可人疼,可看在我跟了您这些年份上,您也不能太偏心了是不是” 他这么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还撒娇卖萌,看着说不出的好笑,汪直和旁边伺候的小火者都憋着笑,怀恩却面无表情,也没说话。 若论礼物轻重,这盒点心肯定比汪直带的那几包茶品贵重,可怀恩看的出来,两个徒弟送礼的心意截然不同。 汪直是真心想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送给师父,张敏则是看着要过年了,总得给师父送点礼走个过场,就捧了盒不花钱的点心来。怀恩当然也不指望他送什么金银财宝,只是单纯看不上张敏那副市侩样,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他心里就不痛快。 既然没真心,又何必送礼走过场呢还不如别来理我、放我清净呢 顾忌着有汪直在这,想给张敏留几分颜面,他才没有吱声,依着从前,定要呵斥回去“以后少来给我整这些虚的没用的” 张敏也明白无论自己做什么师父都看不顺眼,也很庆幸有小师弟在的时候自己就能少挨几句骂,卖萌也适可而止,见小火者递来热茶,他先接过来捧给怀恩,自己也接了一杯。 汪直也接了一杯,并不急着喝,只呆呆看着师父品尝的反应。从前出入司礼监时,他也曾多次替怀恩泡茶,那时见到怀恩喝的只是寻常的茶叶,一点也没发觉古人喝茶与现代人有多大差别,也不知是因为师父没有万贵妃这样讲究的条件,还是口味差异。 牛奶蜂蜜那种液态的东西不好存放,万贵妃就叫人做成奶和蜂蜜凝固做成的膏块,有点像蒙古人的奶豆腐,放滚水里一烫就化。汪直拿来的就是这种奶块,配了奶块和坚果仁的茶光闻气味就知道是什么味道,怀恩端着茶杯就不禁苦笑一看就是小孩儿喜欢的东西。 汪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见了他的表情,便道“师父要是觉得不合口味,就别喝了。” 小小的脸上尽是赧然,倒没什么委屈沮丧,好像觉得他自以为是带了件师父不喜欢的礼物来是给师父添麻烦了。怀恩看得笑了,吹着茶抿了一口,道“也不是不合口味,只是觉得这东西饮着不像茶了,其实滋味也是好的呢。” 张敏倒是喜欢得很,尖着嘴唇连啜了好几口,夸赞道“确实好得很,这么精巧的茶也只有侍长们能吃得到啊,今天我是沾了师父的光了。” 汪直听了忙道“难得师兄喜欢,下回再得了,我也给师兄送来。”他还真没想过拿这些吃的喝的给张敏,因为觉得张敏会看不上。 怀恩又不禁冷笑,张敏这人就是这样,但凡是比他地位高的人吃的用的,在他眼里都是好的,那些不如他的人吃什么用什么,他就连看都不屑看一眼,这人就是这么俗不可耐 听见他轻轻的冷笑声,张敏跟汪直对了一下眼神。张敏师父又不高兴了。汪直是啊是啊。 汪直觉得他跟师父师兄这两个人的关系挺微妙的,要是有朝一日张敏和怀恩打起来了,闹得水火不容,让他必须站队,他肯定站怀恩。但若论平日亲近,他还是跟张敏更熟更亲,怀恩的性子委实令人难以亲近。 茶盅不算大,但怀恩喝到最后两口还是觉得腻了,勉强喝完了,看了眼汪直拿来的小匣子,便道“剩下的你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要是不便煮茶,当点心吃也好。这些东西给小孩子补养才合适,放在我这儿,怕是要糟蹋了。”比起不让小徒弟失望,他觉得不糟蹋东西才更重要。 汪直很听话地收起了匣子“徒儿知道师父吃不惯,只是想来给您尝个新鲜。等下回得了更好的玩意,再来孝敬师父。” 张敏接口道“师父这些年吃茶愈发喜欢清淡了,记得从前在东宫时还爱加点香菜,现在连香菜也不加了。” 香菜怀恩神情平淡没有说话,可见张敏的话全都属实,没有半点调侃成分。汪直这时要是嘴里有茶,必定全喷了。 记得现代有人曾拿喝咖啡加香菜做调侃,现在看来,那个梗也没多荒诞啊 茶喝的差不多了,怀恩就来细细问起他这几天在昭德宫的见闻。 如果换个人,比如张敏,来这样问他万贵妃都对他说过什么干过什么,汪直只会觉得那是在套话打探消息,但他知道怀恩不是,怀恩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教导他为人处世的技巧。 比如听他转述万贵妃说了什么话,怀恩就会问他“你觉得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除此之外还有没有隐含意思”“那你觉得该怎么办才对”这样的教育模式原来就开始了,只是自从他进了昭德宫之后,怀恩更加抓紧了教育进度。 最近汪直一共来看过他两次,怀恩都抓紧机会为他把过往都捋一遍。比起学习文化知识,显然怀恩认为学这些人情世故更要紧。 每次这样和师父对话之后,汪直都觉得受益良多,要是上辈子也能有这样一位长辈提点着,他就不会直到成年还那么傻缺了。 张敏不走也不出声,就在旁边听着,汪直估计他就是想趁机搜罗消息了。 听到汪直说他可能是把钱嬷嬷、刘嬷嬷、吕姑姑她们都得罪了,怀恩一笑说“那些不必放在心上,贵妃娘娘待你好,她们就不敢轻易给你使绊子,何况还只为这点子小事。” 汪直本也没想放在心上,听师父都这么说,就更宽心了。 话题说到了皇帝,已经好几天没见皇帝来昭德宫,汪直都有点怀疑,他一来皇帝就不来了,万贵妃要再迷信点,说不定会认为是他招的祸。 怀恩告诉他,皇上是在为内阁的事操心,没心思临幸后宫。 内阁首辅李贤死了,内阁里还剩两个人,需要找人补上来,确实是件很大的大事。汪直很意外地发现,现在竟然还没有“首辅”这个词,他顺口说出这个词后,怀恩就笑他“你这缩简得倒也不错”,原来现在还只说“首席辅臣”的。 汪直觉得好新鲜那啥时候才开始叫“首辅”的呢 怀恩为他讲起皇上对李贤的特别敬重,说在天顺末年那时,曾有人在先帝面前诋毁今上,致使先帝生了易储之心,问询李贤的意见,是李贤为今上说了公道话,才让今上顺利登位。所以皇上对李贤的敬重非比寻常。这一次李贤去世,对皇上可以说是个打击。 汪直原先还真没听说过这回事,说起来明宪宗朱见深是在两岁时被立为太子,叔父朱祁钰执政时被废为沂王,父亲朱祁镇复辟后重新立为太子,然后还又在天顺晚年差一点被废命运可真够跌宕的。 怀恩讲完过往就问他“你来猜一猜,皇爷那时曾想改立谁作太子” 汪直回想了一下这些日子了解到的皇家亲戚,问“是简王” 怀恩赞许地点点头。 还真是简王,说真的汪直是有点意外的。明英宗朱祁镇一共生过九个儿子,简王朱见泽是第三子,与宪宗朱见深同样都是周太后所生。太祖爷朱八八留下的祖训是立嫡立长,按说即使朱祁镇真找到什么理由把朱见深的太子之位给废了,也轮不到简王被立,这两个儿子之间还隔着一个德王朱见清呢。 汪直会猜简王,只是想到了周太后而已,以他对周太后的了解,易储的主意很可能是她出的。 怀恩接着问他“那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在先帝面前诋毁皇爷” 汪直道“是周老娘娘” 怀恩再次赞许地点头“没错。” 话越说越像阴私了,可怀恩依旧说得很坦然,既没压低声音,也没在乎旁听的张敏和进出伺候的小火者,可见这些恐怕已经是阖宫尽知的“秘密”,没必要避讳。 周太后更疼爱小儿子,想把大儿子的太子之位夺过来给小儿子,还闹得阖宫尽知,汪直觉得这位老娘娘的双商怕是有点堪忧。 他忍不住去发散地想,这些事要是放在宫斗剧里,皇帝一定会把简王弄死,会把周太后软禁可现实却是,皇帝很看顾简王,也对周太后很孝顺。生活真的不是宫斗剧啊 怀恩问“那你可想得到,周老娘娘为何会有意易储” “想必简王更听老娘娘的话,也便更得老娘娘的欢心。还有”汪直有点迟疑。 怀恩鼓励他说下去“还有什么” “皇爷似乎对景泰旧臣有所同情,不满先帝的一些作为,恐怕也会因此招致先帝与周老娘娘的不喜。”截止现在,皇帝已经为以于谦为首的很多景泰旧臣平反过了,汪直知道他将来还会为叔父朱祁钰恢复尊号,他不认同父亲的作为,是显而易见的。 见师父听得连连点头,汪直受了鼓舞,忍不住放飞自我,又说下去“不过,先帝爷毕竟比周老娘娘更有见识,知道祖训不可违,纵然真去废了今上的太子之位,改立也该立次子德王,而非三子简王,改立简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行的。是以,先帝才会轻易听从了李大人的进言,没有废太子。” 怀恩问“你说轻易” 汪直道“是啊,相信先帝爷倘若真下定决心要改立太子,就不会只听李大人一人进言便改了主意,事情怕是要闹得更大呢。” 万历朝的国本之争闹得多大嘉靖朝的大礼议闹的多大就连本朝钱太后死后、周太后阻挠其与先帝合葬,都惹得群臣堵在午门之外跪地群哭呢,要是先帝真的决心要废太子,绝不会无风无浪、后世人都鲜有人知的。汪直觉得自己现在有点童年工藤新一的范儿。 怀恩露出嘉许的笑容,张敏在一旁笑道“师父您看,我就说吧,小师弟就是个小人精。” 这些日子,汪直的人精特性在张敏面前表现得比在怀恩面前多多了。 怀恩抚摸着汪直小圆帽的帽顶,温言告诫“你聪明是好事,师父也盼着你聪明,可是要时刻记得一点,在外人面前不能聪明太露,宁可让别人都觉得你傻,也不能让他们都发现你聪明,记住了么” 汪直很中肯地点了头。金玉良言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周太后 从怀恩那里告辞出来时,汪直和张敏一路走,到了说话安全的地界,他问张敏“师兄,这些日子梁芳可有什么动作” 梁芳如果想报复,自然是更可能冲着张敏去,他在万贵妃跟前当差,在万贵妃眼皮底下整汪直的危险性太高了,而且冒名顶替那回事,他也不会认为是汪直这小孩子的主意,恨也是恨张敏。 张敏笑道“梁芳没动作,段英倒有。原先我跟他不过是见面点个头、作个揖的交情,这些天他一见着我就上来没话找话说,上赶着告诉我你的近况,跟我夸你,死命套近乎。” 汪直也笑了“他徒弟也来找我套近乎来着。” 昭德宫正总管段英和副总管梁芳不和几乎阖宫尽知,敌人还没行动,敌人的敌人先来套近乎了,这是好事。说不定梁芳见到这个趋势,就不敢再做什么了呢。 张敏也问汪直近来有没有人欺负他,还刻意说“有什么话不便对师父讲的都可以对我直说。师父是君子,而且树大招风,你记着,他不便管的事师兄能管。” 汪直心里很感激。其实这几天他是感觉得到有人对他不友善,比如昨天,万贵妃发现摆在屋角高几上的一个翠玉镂雕香熏炉被挪动了一点位置,就问是谁动的,还很不高兴地说“我不是说了那香炉关乎风水,决不能动的么”然后一个名叫“梅英”的宫女就接话说,是汪直动的。 汪直在一旁听得发懵,他从来没碰过那个香炉啊结果没等他出言分辩,万贵妃就责骂梅英道“他一个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看见他动了你不知告诫他,也不知道摆回去你是干什么吃的” 最终反而是梅英被罚到小黑屋跪两个时辰。话说上次罚跪的吕姑姑好几天过去,都还躺在直房里休养呢。 事后汪直向万贵妃解释说自己并没动过香炉,万贵妃什么都没说,只抚着他的小手温言安慰他“不用怕,不关你的事。”听上去好像她啥都明白。 那个梅英在正殿里负责洒扫,不是日常伺候的,汪直不熟悉她,不清楚她跟谁是一派,猜不出她是听了谁的指使来栽赃他。 他把这事跟张敏说了,张敏听得哈哈直笑“这就好了,娘娘待你好,别人就不敢惹你。”笑过又说,“这是有人利用那女的试水呢,想看看娘娘有多看重你,可惜贵妃娘娘精明得很,没那么容易被他们糊弄。” 汪直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这样的事再多几桩才好呢,娘娘最恨有人糊弄她了,要被她知道了是谁在搬弄是非,那人必定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没错没错,”张敏摩挲着他的帽顶,两眼兴奋得放光,“不管他们如何出招,你就一味装傻好了。依我看,这次很可能就是梁芳的主使,娘娘待你如何,屋里服侍的人有目共睹,只有梁芳这种进不去正殿的人才会想这种笨招来试水。” 汪直之前还怀疑是刘嬷嬷钱嬷嬷吕姑姑她们主使,听了这话深觉有理,果然师兄还是比我道行高啊 分手之前张敏又鼓励他“什么都别放在心上,梁芳算个什么东西凭着咱俩如今的地位,没人敢轻易动咱” 说得好像他们已经成了宫里一霸似的,汪直不禁失笑。 截止这时,宫里的侍长汪直还只见过万贵妃与皇帝两个,其他人在他脑子里都还只是个称谓,没想到,今天刚和怀恩说了周太后的坏话,次日他就有幸见到了周太后的面。 周太后原先给汪直留下的一个直观印象,就是喜欢摆谱。 宫里现在有两位太后,钱太后一早放出话,让嫔妃们不必时常去向她请安,只需初一十五逢年过节走个过场就行,可周太后那里却要嫔妃们天天都去请安。 据说前些日子,有次王皇后因为染了风寒没去,也没提前告知,只等到了请安的时辰才遣下人去找周太后告罪,周太后就不高兴了。虽然不能为这点小事对皇后降罪,但她当着去请安的其他嫔妃们撂下脸色,唠叨了一通皇后的不是,把对皇后的不满宣扬了出去,引得皇帝事后不得不去申斥了皇后的无礼。 对正宫皇后都尚且如此,别人当然就更要小心了。汪直来了昭德宫后,就知道万贵妃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去向周太后请安,无论刮大风下大雪,都不敢晚上一点。 后宫不是寻常的大宅院,从昭德宫去到仁寿宫挺远的呢,大冷天即使是坐暖轿也不算舒坦。看着风雪天气万贵妃也要一大早裹上斗篷去请安,连汪直都觉得周太后这人挺没劲的。总之他已经对周太后有个讨人嫌的印象。 这天早上有下人来传话说,周太后病了,让万贵妃不必去请安,但万贵妃吃完早膳之后,还是穿戴完整出门了,说是得去探病。 汪直想象着自己要是病了,肯定懒得敷衍外人,万贵妃去大概就是做个姿态,很快就会回来,结果这次探病比请安耗时还长,汪直和屋里的两个宫女都搭手做出够两天喝茶的材料了,也没见万贵妃回转。 跟着去了仁寿宫的刘嬷嬷忽然回来了,说外面下雪了,比早上还冷,叫人给娘娘找件带风帽的厚斗篷,由她带过去。 偏偏今天当值近身服侍的大宫女们都跟着万贵妃出去了,留守的几个都是干杂活的,并不清楚万贵妃的物品都收在哪个柜子里,刘嬷嬷也不管这摊事,又是个粗心的,也说不清楚,一众人等就开始七手八脚地翻箱倒柜,汪直见状指着上面道“我记得钱嬷嬷说起过,娘娘的狐裘斗篷都搁在那个黑檀木大柜子左边最顶层,貂裘斗篷在右边最顶层。” 宫女听后果然找了件大毛斗篷出来,刘嬷嬷笑道“多亏了这孩子记得清楚。我这脑子可不成了,真是要服老了。” 汪直笑道“嬷嬷别这么说,都是我平日太闲了才记得。” 外面的雪已经下了一指厚的一层,最初下到地上的那层化了,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刘嬷嬷接了斗篷出去,刚下正殿的台阶就滑了一跤。汪直和宫女们闻声出来扶她起来,刘嬷嬷扭伤了脚踝,一沾地就疼得直哎呦。 汪直把斗篷抱过来道“让姐姐们帮着照顾嬷嬷,斗篷叫我送过去吧。” 刘嬷嬷赶忙拦着“别介,外面天冷地滑,要把你冻着摔着了,娘娘又要怪罪我了。” 汪直差点笑出来,刘嬷嬷在他看来真是个实心眼的人,有了上次的不愉快,刘嬷嬷想的是如何不再担责任,而非报复他来出气,这会儿说话也是有一说一,都不绕弯子,这人终归不算坏。他抱着斗篷道“嬷嬷放心,我一定小心着。” 顿了一下,他又道“嬷嬷,上次是我不懂事,自顾自让您为我派差事,惹了娘娘不高兴,我已经知错了,以后定不会再犯。一会儿等我见着了娘娘,就说您摔伤了脚,伤得很重,怕是伤筋动骨了,要请医婆来看,娘娘一定关心您的伤势,就不会计较我去送斗篷的事了。” 刘嬷嬷听得有点发怔,直至汪直抱着斗篷出了宫门去了,扶着她的宫女请她进屋,刘嬷嬷才回过神。等回到了自己的直房,她忍不住叹息道“那孩子其实挺不错的呢。” 扶她的宫女名叫常月,是她带的徒弟,闻听便苦笑道“您要早这么看开了,梅英姐姐的腿也不至于跪伤了。” 刘嬷嬷瞪了她一眼“那能怪我么又不是我叫她去的,我不过是当着她面抱怨了几句,她就想向我买好哼,就她出的招儿,那叫一个笨幸亏还没连累到我身上。” 常月从抽屉里翻出药酒,坐到床边为她按摩着脚踝,含笑劝道“以后您有话跟我在屋里说说就罢了,别叫外人听见,这回遇见个想买好的还罢了,下回要遇上个想坑您的,去外面添油加醋一嚷嚷,还了得” 刘嬷嬷鼓着脸没有说话。其实早在梅英刚被万贵妃罚跪那时,刘嬷嬷就已经在后怕了,万贵妃的心思在她看来,足可以称得上“深不可测”,距离上次她被训斥才过去没多久,谁知万贵妃会不会认为梅英是受她指使报复汪直的呢 这几天她一直在为此担忧,无奈万贵妃不发作,她也不好主动分辩,为这事她简直夜不能寐,早恨透了梅英,反倒把对汪直的厌恨抛在了一边。 如今虽然觉得汪直不是个坏孩子,但刘嬷嬷对他是个灾星的看法仍未改观,没他那会儿,她们这些下人循规蹈矩地伺候着,一年也难得有谁犯错受罚的。他一来,昭德宫里的人就接二连三地倒霉。 周太后其实并没多重的病,不过是一点伤风鼻塞,她只是很享受一大群人过来探病嘘寒问暖的感觉,所以但有一点小症状,也要把消息传得阖宫尽知。 不过大家明知如此,除万贵妃以外的其他嫔妃却都很乐意捧周太后的场,原因无他,周太后病了皇帝也要来探病,这是她们好难得面圣的机会。 皇帝御及以来才选秀过一次,如今后宫仅有十一个后妃,与两年前被废的吴皇后同时选进来的王氏受封了皇后,柏氏封了妃,此外万氏为贵妃,去年选进来的六个秀女都被封了昭仪、才人、选侍等位份,另有两个被皇帝收用过的宫女封了淑人。 今天这些嫔妃都来了,其中两个小嫔妃也得了伤风,病得比周太后还重,都没有放过这次机会,只是坐的离周太后远些,免得病气过人。 皇帝同样每天早上都要来给周太后请安,然后才去上早朝,今天也是早上收到消息不用请安,然后下朝之后就过来探病了。 仁寿宫正殿东二次间里,周太后倚靠着引枕歪在正面的坐塌上,皇帝陪坐在一旁,王皇后与一众嫔妃分坐在周围,大伙凑着趣说话。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宫女们的笑声。 宫人们平素规矩严谨,没人会这么放肆地笑,还叫侍长听见,这一听就是遇见什么太好笑的事,一时没忍住。 皇帝吩咐跟前的宦官去看看怎么回事,因为刚才大家说笑的气氛还不错,皇帝心情也好,就刻意嘱咐“不要呵斥她们,问清有什么好笑的事就来说说,好让我们也跟着笑一笑。” 片刻之后宦官回来了,笑眯眯地说“奴婢斗胆,请皇爷和老娘娘往窗外看一眼。” 看来好笑的事就在窗外了,隆冬时节窗框大多由厚纸封住,一间屋子仅有一扇窗子留着打开透气,位置就在皇帝陪周太后坐着的旁边。得了皇帝首肯,有宫女打起了那扇窗户,周太后与皇帝便朝窗外望去。 外面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院里的雪刚扫过又铺了一层薄雪,但见一个个子极小的小宦官穿着赭黄色的小棉袍子,将一个大包袱举在头顶上,捣腾着小腿颠颠儿地穿过庭院跑过来,样子果然说不尽得滑稽。皇帝和周太后都看得笑出了声。 皇帝知道,宫女们刚才笑说明那时汪直已经这样跑过来了,这会儿是为了演给他们看,才刻意又让他回去门口再跑一次。他一边笑一边责怪“这些人也真是,捉弄个小孩子取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