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太可怕了怎么办》 第1章 第1章 初妍知道自己被赐死的消息时,正在修剪花枝。 暮春四月,暖风熏人,旭日流金,和宁宫中一片寂静,重重殿宇沐在阳光中,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穿着素服的宫人安静地侍立在太阳底下,屏声静气,不敢闹出丝毫动静。 大行皇帝繁杂冗长的丧仪刚刚结束,上至天子,下至百官,一个个都累得仿佛脱了层皮。初妍身为永寿帝生前最宠爱的妃子,这些日子更是日日哭灵,冬日里养出的一点肉全消了下去。 从帝陵回宫不久,新帝的旨意就到了,晋她为宁太妃,迁居慈极殿。这座先帝为她营造的,穷奢极侈的和宁宫很快就要更换新的主人。 雕栏玉砌的花圃中,芍药花开正艳。 初妍半蹲在花丛前,牙白色的长长裙裾拖曳在地,绣着银色暗纹的广袖胡乱卷起,露出一截皓腕,仔细地修剪着那枝青山卧雪。 这丛青山卧雪还是她入宫那年亲手栽种的,开得极盛。碧绿的枝叶上,雪白的花朵犹带露珠,丝绒般的花瓣层层叠叠,簇拥在一起,如堆雪积云,美丽无伦。 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响起,打破了此刻的静谧。和宁宫的掌事宫女香椽神色惶急,匆匆而至。 服侍在旁的小宫女连忙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和宁宫中的人都知道,娘娘侍弄花草的时候,最不喜有人打扰她。 香椽却顾不得许多,急急开口“娘娘,不好了。都察院有御史弹劾您,说您以色惑君,魅主祸国,罪不容赦,皇后娘娘下了旨意,要问您的罪。” 鎏金镶玉龙凤剪微微一顿,青山卧雪顿时被剪断,落到了虚扶着花枝的纤纤素手中。 初妍懊恼,直起身,随手将鎏金镶玉龙凤剪放回小宫女捧着的水晶盘中,注目手中被她误剪的芍药片刻,拈起素白的花朵,簪在鬓边。 花如雪,发如墨,素手纤纤,宛若玉雕,她潋滟多情的桃花眼缓缓抬起,一瞬间,满园姹紫嫣红黯然失色。 饶是此刻香椽心中满是大难临头的恐惧,也不由晃神片刻。她定了定神,暗暗唾弃自己自己一个女人,服侍太妃娘娘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没定力 初妍伸了手,小宫女白着脸,递上早就备好的湿帕子。初妍接过,慢而仔细地擦着手,精致的娥眉微微蹙起“魅主祸国”语气疑惑,声音是天然的娇软,纵是不悦,也带着种分外勾人的慵懒。 “是。”香椽喉口哽住,心中不平横生难怪娘娘不解,魅主祸国这话,谁都说得,唯独这位出身忠勇候府的姬皇后说不得。 姬皇后也不想想,没有娘娘,哪有她的今天 姬皇后原本只是诚王妃。诚王,是永寿帝早逝的兄长先太子之子,差一点成为了皇太孙,最后却是永寿帝上位,诚王处境之尴尬可想而知。 娘娘一母同胞的兄长宋炽昔日受过老忠勇候的重恩,对这位姬皇后照顾有加。娘娘因为兄长的缘故,入宫后,不知多少次在永寿帝面前为诚王夫妇说话,化解危局。 永寿帝死得突然,他一生无儿无女,生前也没有立太子,驾崩后,群臣为了立新君的事吵翻了天。以内阁首辅赵一行为首的一派主张过继藩王之子;而以宋炽为首的一方则要立诚王为新帝。 双方灵前相争,势均力敌,相持不下。永寿帝的梓宫停在乾宇宫,迟迟不得下葬。最后是娘娘在关键时刻拿出了永寿帝的遗诏,一举奠定大局。 遗诏是怎么来的,谁也说不清。可一点是清楚的,永寿帝驾崩时,只有娘娘服侍在身边,诏书上又盖着皇帝的宝印,赵一行一党便是要质疑也没法。 诚王顺利即位,诚王妃也成了皇后,转过头来居然指责娘娘“魅主误国” 魅主祸国,休说不是真的,即便是真的,娘娘魅惑的是先帝,“祸”的是先帝的国,受益的却是诚王夫妇。到头来,姬皇后竟要恩将仇报 初妍倒显得波澜不惊,甚至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在世人看来,她说得也不算错。” 永寿帝早年风流好色,自从她进宫后,突然转了性。这几年来,他罢黜六宫,只独宠她一人,甚至在重臣劝诫他重立皇后,雨露均沾时,一连杀了好几个言辞激进的臣子。在外人看来,可不是她迷惑了他 香椽悲从中来,急声道“娘娘,旁人不知,我们这些近身服侍的还能不知。您分明是枉担了虚” 初妍的目光落到香椽身上,香椽顿时噤声,不敢再说,只含泪劝道“娘娘,您先避一避吧。我已叫黄顺去内阁值房找阁老,只要阁老赶过来,您一定会没事的。” 夺嫡之争,宋炽大获全胜,赵一行被迫告老还乡,空出的吏部尚书之职落入年纪轻轻的宋炽手中。宋炽也因此成了大辉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内阁首辅,权势滔天。 初妍没有动作,只偏了偏头看香椽,慢吞吞地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香椽一怔,不解地看向她。 初妍点到即止“按常理,有阿兄在,皇后娘娘不该动我。”阿兄老是说她笨,她也的确不聪明,可有一点她清楚,诚王继位,阿兄是最大的功臣;以后要坐稳皇位,更是离不开阿兄的扶持。 香椽的脸色变了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娘娘还是阁老的亲妹妹,姬皇后这个时候下手,的确太反常了。难道 香椽不敢相信地连连摇头“不,不会的。阁老只有您一个妹妹。”她拒绝去想那个可怕的可能,焦急地催促道,“娘娘,您快避一避吧,等阁老过来,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 初妍看向她的身后,没有说话。 香椽循着她看的方向望去,脸色瞬间惨白。 宫门大开,执着皇后仪仗的宫人鱼贯而入,姬皇后头戴双凤翊龙冠,身着红罗裙,黄色大袖衫,外披织金云霞龙纹深青色霞帔,在随行嬷嬷的搀扶下,从凤辇上款款而下。 姬皇后竟然来得这么快 和宁宫中除了初妍,跪倒一片。内侍宣了懿旨,小宫娥木着脸,捧了白绫上前。 香椽脸色大变,跳起来,试图挡在初妍身前。初妍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让开,目光落到姬皇后清丽动人的眉眼上。 永寿帝不待见诚王,连带着姬皇后也没什么机会参加宫宴,初妍与姬皇后此前并未碰过面。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姬皇后的容貌与自己竟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管挺翘的鼻,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自己的容貌偏向明艳妩媚,在人群中便是天生的聚光体,姬皇后相比之下,便有些寡淡了。 姬皇后也在打量她,用一种极度复杂的,含着戒惧与厌恶的眼神,仔仔细细地梭巡过她每一处。 目光中的恶意实在太明显。初妍的心里泛起了奇怪的感觉,姬皇后要杀她,她原以为对方是要杀人灭口,掩盖遗诏的秘密,可现在看来,她似乎搞错了。 自己在哪里得罪过对方吗 她心中疑惑,便直接问了出来“姬氏” 姬皇后的掌事嬷嬷常妈妈立刻斥道“放肆,应该叫皇后娘娘” 初妍眼皮都不抬一下,语声轻柔,语气却毫不客气“本宫从前一直是这么叫的。再说,就算姬氏当了皇后,难道就不是本宫的侄儿媳妇了” 常妈妈气得脸色紫涨“你”却没法驳她的话。本朝以孝治天下,初妍再是获罪之人,长辈的身份却没法否认。 初妍压根儿不理会常妈妈,将刚刚的问题问完“姬氏,你为什么恨我”她搜遍记忆,都想不出自己在什么时候和对方有过交集,更勿论得罪对方了。 姬皇后的脸色也不大好看,闻言,目光奇异地看向她,似愤怒,又似松了一口气“你果然全都忘了。” 初妍蹙眉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姬皇后却不多说,挥手示意宫人动手“这个问题,太妃到地下再问吧。” 行刑太监拿起白绫,气势汹汹而来。香椽浑身发颤,顾不得逾矩,张开双臂拦在初妍身前,尖声叫道“皇后娘娘,宋阁老马上就会赶来,您不能” 姬皇后正眼也不看她,常妈妈在一旁得意笑道“宋阁老不会来了。” 香椽一愣,失声道“不会的,阁老只有娘娘一个妹妹,他” “香椽,”初妍温软而平静的声音响起“你退下吧,阿兄不会来了。”香椽其实心里也明白吧只是不敢承认。这件事,哪怕不是阿兄授意的,也一定得到了他的默许,否则,以阿兄如今的权势地位,姬皇后怎么敢轻举妄动 香椽拼命摇头,泪如雨下“不,不会的。”娘娘才十九岁,还这么年轻,这几年来,她们在宫中为阁老做了这么多事,阁老怎么忍心这么对她 初妍丢了一块帕子给她,嫌弃道“你看你,哭什么人生在世,总有一死,不过是早一步或晚一步罢了。”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哭又何益 从入宫的那一天起,她心里就清楚,这一天迟早会来。 狡兔死,走狗烹,早在阿兄对二叔那一房斩尽杀绝那一刻,她便已明白,纵然那人手拈佛珠,身染檀香,那颗心却是硬的,冷的,没有丝毫慈悲之念。 她犯过大错,触了他的逆鳞,他怎么会在意她的死活从前一再救她助她,不过是她还有用处罢了。 如今,永寿帝已死,诚王称帝,她再无用处,他没有亲自动手已是慈悲,她又怎能将生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香椽哭得更厉害了,不甘地扑了上来,试图保护她,被姬皇后带来的宫人硬生生拉开。白绫绕上初妍纤细秀美的脖颈,一点点收紧。 原来,被勒死的滋味是这样的初妍试图抬手,浑身的力气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窒息的感觉一点点消散。 她就要死了。 恍惚中,似乎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而入,红袍玉带,眉目清隽,俊雅无双。那是阿兄的影子。他有着清冷如谪仙的容颜,也有着天底下最狠的心肠。 她对他还没死心吗,居然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阿兄”她嘴唇嚅动,闭眼挥手,试图挥开那道虚幻的影子。 再见,再也不见 她欠他的,欠宋家的,都已还清。如果有来生,她一定不要再做他的妹妹 意识的最后,她仿佛听到了姬皇后歉意的声音,缥缈如在天边响起“知寒,宁太妃畏罪自尽,本宫拦之不及” 畏罪自尽呵,这个姬氏,还真是敢做不敢当啊。 早春二月,寒意兀自料峭。陈旧的窗纸破了洞,寒风呼呼灌入。热腾腾的药放在案上,只一会儿便没了热气。 红蓼穿着薄薄的夹棉小袄,从外面跑进来,冻得直跺脚。 屋子里没有生炭盆,冷得冰窟窿般。靠墙的榻上,不时有咳嗽声传出。一床旧被裹成一团,只在上方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如墨青丝蜿蜒散在竹枕旁,衬得竹枕上那张小小的脸儿越发惨白惨白的叫人揪心。 红蓼撇了撇嘴,从怀中拿出一面靶镜,朝躺在榻上的人不高兴地道“姑娘,你要的靶镜婢子取来了。” 榻上人浓密卷翘的睫毛颤了颤,一对妩媚的桃花眼缓缓睁开,望入上方红蓼拿好的小巧靶镜。 镜中出现了一张稚气未脱的憔悴脸庞。大概是由于病痛的折磨,脸色显得有些灰败,却依旧能看得出这张脸处处皆动人,轮廓柔美的鹅蛋脸上 ,远山为眉,桃花为目,翘鼻樱唇,假以时日,该是何等的姿容绝世。 初妍怔怔地看了镜中人半晌,脑中阵阵作痛怎么回事,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一睁眼就变成了这个病重的姑娘 这个姑娘,有着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甚至连微微卷曲的长发都如出一辙,只不过比她年纪小得多,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 最不可思议的初妍的目光落到满脸不耐烦的红蓼面上,心中依旧如第一次看到对方时那般震惊。 这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像极了一人,一个绝不可能的人。 红蓼对她探究的目光视而不见,也不问她,自顾自地收起靶镜,端起药碗要喂给她。 初妍别过脸,开口道“凉了。” 她喉咙口疼得厉害,声音也破了,嘶哑难听,红蓼一时没有听清,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皱起了眉“都病成这样了,还这么挑剔”手中的汤勺固执地递向初妍。 好没规矩的丫头初妍责备地扫了她一眼,属于上位者的气势自然流露。 红蓼手微微一抖,莫名生了怯意,却又说不清怎么回事。她不敢再说什么,气呼呼地端着药碗摔帘子走了出去。 初妍望着晃动不休的门帘,手慢慢抚上喉口被勒死时的巨大痛苦仿佛还萦绕在喉间。 她贫瘠的想象力实在想不明白现在是怎么回事,难道,人死后也会做梦 否则,这个满脸不耐烦的小丫鬟,怎么会与赐死她的姬皇后一模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2章 不知过了多久,破旧的门帘再次被掀开。 进来的除了红蓼,还多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清秀妇人。妇人梳了一个油光水滑的纂儿,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袄子,端着冒着热气的药碗笑容可掬。 这张脸也是熟人姬皇后的管事嬷嬷常妈妈。 经过红蓼的冲击,初妍这会儿已经没有太过讶异,反倒有些期待接下来的发展。 这可真是有意思。 常妈妈快步走到初妍身边,笑容谦恭,语带歉意“红蓼不懂事,姑娘大人大量,莫要和她计较。” 红蓼不服地跺了跺脚“娘” 常妈妈瞪了她一眼,红蓼噘着嘴,不敢说话了。 初妍越发确定自己是在做梦。否则,怎么会把姬皇后和常妈妈安排成一对母女,还都成了自己的仆从这也太有想象力了。 原来人死后也是会做梦的。 初妍最大的优点就是沉得住气,什么环境都适应得快,否则也没法扛得住永寿帝这样喜怒无常,暴虐嗜杀的疯子,成为那位身边唯一的宠妃。 想明白自己的处境后,她很快放松下来,不再纠结种种奇怪之处。目光掠过斑驳的墙壁,开裂的大梁,高低不平的泥地,她甚至还有心情嫌弃地皱了皱眉这个梦有趣是有趣,要是梦中的环境更好些就好了。她还从没住过这么糟糕的屋子呢。 常妈妈满脸慈爱地看向初妍“药热好了,老奴服侍姑娘用药。”舀了一勺递向她唇边。 初妍摇了摇头。 若是还活着,为了治病,药再难喝她也会强迫自己咽下。可这会儿反正是梦,药那么苦,还是她讨厌的人喂的,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受这个罪 常妈妈耐心哄她道“姑娘休怕苦,老奴帮你备了饴糖,吃完药含一” 初妍一阵咳嗽,打断了她的话。等她咳完,常妈妈正要再劝,她忽然开口道“叫红蓼尝一口。” 常妈妈愣住,红蓼也愣住,一下子叫了起来“凭什么” 初妍不理她,看向常妈妈“妈妈,咱们家这么没规矩的吗”也就是在梦里了。要是在宋家,一个小小的丫鬟,敢对着主人大呼小叫 常妈妈的笑容有些僵硬,回头瞪了红蓼一眼,语气严厉起来“姑娘的吩咐你敢不听” 红蓼不敢不听常妈妈的话,眼眶含泪,委委屈屈地喝了一口药,苦得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看向初妍的目光几欲喷火。 常妈妈重新将药碗端到初妍面前。初妍撇开头,常妈妈笑容敛去“姑娘休要任性。”强行将药碗塞到她嘴边,竟是硬灌的架势。 已经很久没有下人敢在她面前这么放肆了。这母女还真是一个德性。 初妍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她刚刚回到宋家,什么都不懂,被那些刁奴欺压的日子。若不是阿兄在百忙之中发现不对头,为她出头,教她怎么驭下,她差一点就情绪崩溃了。 很多事,当时觉得困于茧中,无力挣脱,其实欠缺的,只是走出那一步的勇气罢了。 她伸手一推。药碗打翻,一碗药全泼了出去,淋了常妈妈和站在一边的红蓼一身。 红蓼尖叫着跳了起来,常妈妈的脸色也难看之极“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我们盘缠不多了,好不容易抓了几副药。”说到后来,语气已极为严厉。 初妍气定神闲,说话是惯常的不急不缓“我不喝别人喝过的药。” 红蓼差点没气炸“不是你让我喝的吗” 初妍目光扫过她,秀眉微蹙,目中满满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我让你直接用我的碗了吗”不管是试药还是试菜,都该另拿碗勺,舀出来试,哪有直接用主人的用具的果然梦是没逻辑的,谁家的下人会这么不知分寸 红蓼简直要气疯,换了平时,她早就摔碗而去了,可这会儿,看到初妍的神情,不知怎的,先前莫名生起的畏惧忽然又冒了出来,叫她一时话全堵在了喉口,只气得脸色紫涨。 常妈妈给她使了个眼色,脸色缓和下来“姑娘教训得是。全是老奴和红蓼的不是,姑娘莫恼,老奴这就重新去煎药。”拉着红蓼出了屋子。 “娘,你看看她”外面隐隐传来红蓼的哭诉声,然后是常妈妈的安抚声“也就忍这一时了”初妍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出声,外面的声音顿时消失。 初妍懒得管她们。虽然是梦,可这梦中的一切都格外真实,她这会儿就如当真得了伤寒般浑身发冷,晕晕沉沉的。身上的被子又硬又薄,没有一丝暖气,她翻了个身,将自己蜷成一团,忽然觉得硌到了。 片刻后,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用帕子包着的和田白玉双鱼龙纹玉玦。 初妍微讶,这块玉玦通体洁白晶莹,宛若羊脂,一看就非凡品,和周围简陋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玉玦背面刻了字,是篆体的“悠然”两字。 她素来爱美玉,她的和宁宫中到处都是精美的玉件,这块玉玦虽算不上极品,但也算罕见了,便是那“悠然”两字也极合她的心意。她把玩了一会儿,到底精神不济,蜷缩着睡了过去。 一梦昏沉,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约约听到常妈妈的声音响起“姑娘醒醒,姑娘” 初妍想睁开眼睛,眼皮却仿佛灌了铅般,怎么都抬不起,索性随她去了。 有人摸了摸她的额头,红蓼的声音响起“烫得厉害,应该烧糊了。” 常妈妈道“可惜了那碗药,要是喝下去了就万无一失了。” 初妍心中微动先前那碗药有问题吗 红蓼不满道“娘你也真是的,怕她做什么这里荒郊野岭的,她只一个人,又病着,还怕她翻天不成” 常妈妈道“你懂什么,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还不快找东西” 翻箱倒柜的声音响起,片刻后,红蓼欣喜的声音响起“找到了路引和身契都在。” 常妈妈的声音也欢喜起来“太好了” 红蓼道“你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常妈妈道“别忘了还有玉玦。” 红蓼笑道“忘不了,我把它放在她枕头下了,一摸就能摸”她的声音卡住了,窸窸窣窣半晌,“哪里去了” 初妍感觉到枕头被翻动,动了动眼皮,还是醒不过来。常妈妈紧张的声音响起“别把她闹醒了。” 红蓼的动作轻了下来。 常妈妈不耐烦起来“你是不是记错了没时间啦,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红蓼不甘心“我明明记得放在这里的。会不会掉在被窝里了” 常妈妈道“算了算了,时间不早了,有路引和身契,玉玦也不是顶要紧的。快走吧。” 两人的脚步声向外而去,很快屋中恢复了寂静。 初妍再次醒来是被热醒的,浑身上下如置身火炉,热得仿佛血液都已被烤干,偏偏一丝汗都发不出。 她迷迷糊糊地叫了声“香椽”,没人答应。 记忆回笼。对了,她已经死了,被一条白绫活活勒死,还做了个奇怪又有趣的梦。 初妍睁开眼,四周黑乎乎的,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她发现自己依旧在那间破旧的漏风小屋中,盖着又冷又硬的被子。 先前的梦难道还没结束 屋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可疑的咕噜声,听不到红蓼和常妈妈的动静。她迟疑片刻,手按到了肚腹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饿了。 一般来说,梦是现实的反应,梦中饿了,多半是因为现实中饿了。可她已经死了,还会感到饥饿吗 初妍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却没有精神多想,决定还是循着本能先填饱肚子再说。虽说在梦中吃东西应该不会饱,但她现在是死后生梦,从前的经验未必做得准。 何况,她颇好奇梦中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这些年困在深宫,哪怕她养花种草,烹茶抚琴,变着法儿找乐子,终究只能在一方天地活动,闷气得很。 她慢慢坐起,又是一阵急咳,只觉浑身疼痛,软绵绵的使不出力道,头刚一动便是天旋地转。 病得这么逼真。 初妍歇了会儿,找到放在床脚的衣物,一件银白色暗花缎小袄,配青色素缎马面裙,衣料质地倒是不错,就是衣裙颜色,怎么像在守孝 初妍又想起先前看到的价值不菲的玉玦,心中直摇头。到底是梦,处处都显得不合常理,能穿这样质地的衣服,用这样的佩饰,还有妈妈丫鬟服侍,家中应该颇为富贵,结果住的地方破成这样最奇怪的,身边还没有任何长辈家人,只有两个歪了心思的奴仆。 她慢慢穿上衣裙,掀被下地。一物顺着她的动作滑落,她看过去,正是她刚刚还想到的玉玦。 红蓼和常妈妈找的就是这个吧。初妍想起先前在迷迷糊糊中听到的动静,那两个刁奴应该是偷了路引和身契,抛下她逃走了。 既然是她们想要的东西,说不定有什么用。她看了玉玦一眼,毫不犹豫揣到了怀中。 榻下放着一双绣鞋,青缎鞋面,鞋头镶一块白虎皮,十分别致。 这鞋她有印象,当年阿兄带她回宋家时,她脚上穿的就是这样一双鞋。祖母多看了两眼,夸了一句别致,惹得二房的堂妹宋姮很不高兴。 她那时刚到宋家,正当战战兢兢之际,害怕和宋姮交恶,就将鞋收了起来,再也不穿。那时她不明白,一味的忍让除了让对方气焰越发嚣张,对改善自己的处境没有任何好处。 这些年风风雨雨,她早把这些小事抛到脑后了,没想到,梦境中,她竟然又看到了这双鞋。 这就有意思了,梦到的鞋是自己穿过的,衣裙佩饰却是她在现实中从未见过的。 初妍慢慢穿好鞋,扶着榻旁的小几站了起来,只觉脚底如踩了棉花般,走到门口短短几步,仿佛比跋涉千山万水更要艰难。 掀开门帘,外面黑漆漆的一片,呼啸的寒风扑面而来,她又冷又饿,裹紧了外袍,被风呛了下,又不住咳嗽起来。 她在宋家锦衣玉食地娇养着,入宫后又受到永寿帝独宠,从没受过这样的罪。委实是个新奇的体验。 天已全黑,星月淡淡,借着月光,初妍看清了周围的景象,她呆的是一间三间的破旧小屋,位于山林深处,一条溪流绕屋而过,四周空荡荡的,不见第二户人家。 厨房中灶火已熄,灶头上空荡荡的,没有一星半点食物。墙根下半埋着一口水缸,里面同样空空如也,不见一滴水。 那母女俩心真狠,跑就跑了,居然一点吃的都没留。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又病着没法走远,她们是存心饿死她渴死她吧 梦里的姬皇后和常妈妈和现实中真是一样的恶毒。不,奴仆叛主,比现实中更罪大恶极。要是她还活着,这样的刁奴就该送到慎刑司好好收拾。 初妍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只觉嗓子眼干得几乎要冒烟,身上也烫得厉害。 她想到刚刚看到的那条溪流,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既然寒风能让她觉得冷,溪水应该也能降温才对。 夜深林静,山溪潺潺,晚风吹过,扑面生寒。四周黑洞洞的不见一个人,若不是明知是梦中,她是断断不敢一个人走在这样的地方的。 她撑着一口气走到溪边,从怀中掏了掏,没有找到帕子,弯下腰试图用手掬起一捧水。 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在高烧和饥饿的双重侵袭之下,她的腿脚本就无力,再做出这样前倾的动作,顿时控制不住身体,整个人栽入了溪流中。 一声巨响,水花四溅,冰冷的水漫过身体,压住了滚烫的体温。初妍糊成一团的大脑清醒了几分,好在溪水并不深,只到她肩膀下,她边咳边哆哆嗦嗦地要往岸上爬。 无奈棉衣浸了水沉重无比,她手足酸软,根本使不上力。 几次失败后,她索性不再费这个力气,趴在岸边的石头上,权当在溪水中泡澡。反正梦醒她就会自动脱困了。 就不知这个梦到底什么时候会醒梦醒的时候她会不会发现自己在地府地府又是什么样的,和传说中一样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忘却前尘吗 思绪散开,漫无边际,眼皮不知不觉越来越重,四周的一切渐渐从感官中模糊。 她神思昏昏,正要缓缓阖上眼睛,忽然听到一阵凌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道温润的声音带着冷意响起“若不束手就擒,格杀勿论。” 这声音她一个激灵,硬生生地清醒过来。 一道粗噶的声音绝望地怒吼道“宋大人,你也是有父母家人的,劝你一句,凡事留一线,莫要赶尽杀绝” 先前说话的人不为所动,倒数道“三、二” 马蹄声再响,显然那人又开始逃跑。 “一。放箭” 利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马儿一声惊嘶,骤失前蹄,将鞍上骑士掀了下来,还未落地,就被铺天盖地的利箭射成了刺猬。 凄厉的惨叫声惊动宿鸟无数,沉重的尸体重重落地,鲜血顺着草丛蜿蜒流过,一片猩红。 做个梦而已,要不要这样血淋淋的初妍吓呆了,连眼睛都忘了闭,趴在那里,一动都动不了,心中不停默念这是假的,这是假的 四周安静下来,片刻后,有人小步跑过来,在中箭骑士的鼻下探了探道“大人,已经断气了。” 先前的声音毫无波澜,淡淡吩咐“搜身。” 那人正要应下,无意间一扭头,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口,半晌,瞪着眼,抖着手指向初妍,抖抖索索嚷道“妖,妖精” 初妍先吓呆了,听到那人说话,顿时恼了你才是妖精,你们全家都是妖精 草木的沙沙声响起,越来越近。她的视线中忽然多了一角绯色官袍,一双芒鞋,熟悉得刺眼。 仿佛有所感应,初妍慢慢抬起头来。 月光淡淡,为来人身上绯色纻丝团花盘领袍镀上一层柔和的银光,他的容颜隐在暗影中,无法看清,只能看到一只干净漂亮,修长如玉的手垂在身侧。手腕上,一圈圈盘绕着一串暗色的,看着已有些年头的沉香木佛珠,淡淡的香气飘散开来。 她混沌的大脑“嗡”的一下,呼吸不自觉屏住。 无数情绪纷涌而至,又似空空荡荡,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串佛珠,迟疑开口道“阿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3章 晚风吹过,模糊了她近乎呢喃的声音。来人的目光动了动,落到她狼狈的身形上。 无形的气势压迫而至,气氛仿佛凝固,初妍的身子反射性地紧绷起来。纵然看不清他的容颜,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着,告诉她他的存在。 他听到了她唤他的声音 也是,这人自幼修习禅功,耳朵原本就比狗还灵。初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男人弯下腰来,面容浸入月光中,原本模糊的容颜一点点清晰起来。 君子皎皎,世间无双,如水墨染就的黑眸含着淡淡的探究,看向浸在水中的她,声音亦清润如清泉潺潺“小姑娘,你认得我” 咦,他不认得她他怎么会不认得她 初妍愕然,睁大眼睛,仰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月光勾勒出的,是一张清雅绝俗的面容,眉如墨画,眼若星辰,肤若白玉,发似乌檀,浅色的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大红的官袍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显庸俗,反而因那点绚烂,多了丝烟火气,愈衬得他如青松劲竹,佼佼不群。 是宋炽,却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可怕的宋炽,而是她十四岁那年初遇的,正当年轻,清冷矜贵,令她怀念的阿兄。 那时,他还是人人艳羡,前途无量的探花郎,年少成名,文武双全,圣眷优渥,履历光鲜无比 十六岁成为北直隶的解元,十七岁殿前钦点为探花郎。 庶吉士散馆后,他放弃成为翰林院编修,自请为州县,去了烽火正起的山西,做了灵丘县的父母官; 仅一年,大破前来偷袭的鞑靼骑兵,破格升正六品大同府通判; 又一年,大同大捷,他调度、督运粮草有功,在座师工部尚书,阁老廖定昆的举荐下,调入京中,迁为正五品户部山西清吏司郎中; 之后不过短短三年,考核优等,越级升为正四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升迁之快,在整个永寿朝都是数一数二的。 初妍至今还记得第一眼见到他时的震撼,满心只剩一个念头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神仙般的人物容颜清隽,气质出尘,形状漂亮的黑眸耀若星辰,微微而笑时,真如仙人降世,慈悲而温暖。 她曾以为他是天上之月,清辉朗朗,高华若仙,用尽全力,只为抓住他给她的那一点虚幻的暖意。后来她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他不是慈悲的仙人,而是可怕的魔鬼。在被命运打落到无边的黑暗中后,他心中的恶鬼彻底被放出,挣扎着从泥泞中爬起,一步步,踩着无数人的血泪和尸骨,东山再起,权倾天下。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他的可怕。 她垂下眼,又是一阵咳嗽,慢慢平静下来。在后宫那些伴君如伴虎的日子里,她偶尔会怀念初遇时的他,虽然骨子里冷情依旧,对她却极好极好。她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她更勇敢些,在那件事发生后,没有躲在他身后,而是站出来阻止了悲剧的发生,一切会不会不同 可是没有如果,已经发生过的事不可能重来。即使重来,也未必能改变什么。她其实明白,他不可能真在乎自己。在他眼中,世人皆可利用,她这个中途找回来的妹妹,充其量不过是个好用又听话的棋子罢了,用完便能丢弃。 宋炽没有等到她的回答,打量了她几眼,落到她微敛的桃花目上,微微一怔,惊艳之色一闪而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看出她的窘境,向她伸出一只手,神情温煦“先上来再说吧。” 初妍的手慢慢伸出,没有落到他掌心,反而抓住了他腕上的佛珠,用力一扯。 啪啦啦,珠线被扯断,一百零八颗沉香木珠从断口纷坠而下,地面、溪中,到处皆是。 四周传来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初妍目光扫过,看到了不少熟面孔,他的亲卫和侍从都在,人人一脸震惊。 她仰起头,对宋炽满不在乎地一笑,苍白的面上染着不正常的红晕,桃花眼中倒映着月光,流转生辉。 她知道这串佛珠对宋炽有着特殊意义,是宋炽的师父明衍大师送给他的护身之物,一直到她死,都没有见宋炽离过手。 宋炽幼时多病,家人迫不得已,将他送到寺庙寄养。明衍大师喜他聪慧,收他为关门弟子,将一身佛法禅功倾囊相授。他下山之时,明衍大师特意将自己随身所戴的佛珠送给了他,殷殷之意,尽在其中。 然而,明衍大师的希望注定会落空。宋炽这样天生冷心冷肺的人,纵然天天手拈佛珠,也不过是假充慈悲,骗得像她这样的傻子信他罢了。 她虽从入宫那一天起就知自己下场,从容赴死,终究做不到古井无波。 她唯一的哥哥,对她弃若蔽履。她不想恨他,却也做不到原谅他。活着时,她不敢也不忍反抗,任他摆布;可如今她都死了,也以命还清了欠他的债,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倒要看看,毁了他视若至宝的佛珠,他还能不能维持伪君子的面目,若无其事地哄她亲近他,信任他 宋炽的目光从兀自在地面跳动的佛珠上收回,面上无悲无喜,不露情绪,白皙干净的手微微向里拢了拢,又展开,依旧静静地向她递着。 初妍挑衅地横了他一眼,顺手掸走顺着水流漂到她身边的佛珠,趴回石上,额头枕在手背上,一副对他视而不见,拒绝接受他好意的姿态。 这姿势,自是骄傲而不屑的。只可惜她现在年纪小,身子又不争气,一阵冷一阵热,难受得紧,再加上时不时冒出咳嗽声,骄傲不屑是一点都没有了,反倒像是小儿赌气,可怜巴巴。 漂亮又病弱的小姑娘,总是令人不忍苛责。连先前说她是“妖精”的汉子虽知她闯了大祸,也忍不住露出担忧不忍之色。 宋炽却从来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 他鸦羽般的眼睫微垂,向她伸出的手指节微不可见地一动,忽然微微一笑,向前掐住她的下颌,微微发力,逼迫她的头重新仰起。 初妍被迫迎上他不辨喜怒的目光。 她眉尖蹙起。被那样一双幽深犀利,洞察一切的眸子紧紧盯着,仿佛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令她轻易想起过去某些不愿回首的往事。 这么多年了,他一手操控她的人生,安排她的命运,庇护她、教导她,又摆布她,她无力反抗,对他的戒惧臣服几乎已深入骨髓。 宋炽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想我救” 她想避开他的目光,偏偏被他的手固定住下颌,无法躲避,不由恼恨丛生她已经不欠他什么了,他凭什么还想强迫她 她闭上眼,拒绝看他,“嗯”了声,声音虚弱,语气坚定“我不用你救”不想再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宋炽的恩是要用命还的,她已经赔过他一条命,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傻了才会再往同一个坑中跳第二次。 宋炽凝望着她,神情温和如故,掐住她下巴的力道加了几分。 初妍紧绷到极点的情绪忽地松弛下来。她曾经见过真正可怕的宋炽,相较之下,眼前的他显然道行还浅,做不到彻底的喜怒不形于色。 她睁开眼,迎向他的目光,重复了一遍“我不用你救” 宋炽忽然笑了,眉目舒展,俊色逼人。紧紧掐住她的指尖微松,冰冷的指腹摩挲了下她柔滑的下巴“既然叫我一声阿兄,我怎能不救” 话音方落,他长臂轻舒,伸手抓住她的衣领,哗啦一声,将她整个人从水中拎出。 初妍还没反应过来,已到了岸上,滴滴嗒嗒的水洒落一地。寒风吹过她身上的湿衣,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体会到了什么叫天旋地转,头重脚轻。 宋炽也不嫌弃她身上湿淋淋的,见她瑟瑟发抖,站都站不稳的样子,解下身上的斗篷将她一裹,伸手扶了她一把。 月光被他清瘦挺拔的身影遮挡住,他掌心的温度隔着斗篷传来,熟悉的淡淡檀香味萦绕鼻端。初妍昏头胀脑,懵了片刻,反应过来,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宋炽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人好吗不可能何况自己刚刚还扯断了他的佛珠,狠狠得罪了他。 呸,绝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她不动声色地试图抽离手臂,在发现抽不开后终是绷不住,开始推他。 然而她病得厉害,手上根本没有力气,说是推他,除了在他衣襟留下几点湿痕,力道连挠痒痒都不如。 宋炽低头看她,笑容未散,目光晦暗不明“我得罪过你”话虽疑问,语气却是肯定。 初妍知道他铁了心不肯松手,冷静下来,眼睛根本不看他,低呼道“放开我” 月光下,她小脸通红,眼角潮湿,声音因病弱嘶哑绵软得可怜,尾音颤抖,倒像是在软声哀求,分外勾人。 宋炽似笑非笑,低低道“倒是选了个尤物。” 夜风拉长了他的尾音,平白添了些许暧昧。初妍听懂了他的话意,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她以为自己在勾引他吗她又不是疯了,怎么会勾引自己的兄长 所有的冷静瞬间被他碾为齑粉,偏偏她素来不是个反应敏捷,口齿伶俐的,瞪着他半晌,实在气得没办法,一脚狠狠碾上他的脚,一边结结巴巴地骂道“你,你混蛋,不要脸” 四周一片死寂,她嘶哑低弱的声音分外清晰。宋炽却没有在意,低头向下看去。初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轰一下,浑身都烧了起来。 她的脚上,不知何时一只绣鞋已经不见,只着湿透的绫袜,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脚踝。这样湿淋淋地踩在他脚上,分外暧昧。 宋炽带来的人都低下了头,佯装自己不存在。宋炽的神情温煦如故,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怜悯道“烧得厉害,难怪站不稳。”将她身上的斗篷又裹紧了些,隔着斗篷攥住她臂,拖着她往不远处的小屋而去,随口吩咐道,“这里李虎带人善后。” 身后有人恭声应下。 初妍被羞耻感笼罩,完全无法反应,被他扯得跌跌撞撞的,脚上又只有一只绣鞋,一脚深一脚浅的,几次差点跌倒。宋炽脚步一顿,说了声“失礼了”,打横抱起她。 初妍下意识地推他,他扫了她一眼,不经意般开口道“谁派你来的再演,可就过犹不及了。” 初妍一怔,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他这话意,以为自己是别人派来接近他的 哈,这家伙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宋炽眼神微沉这些年,宋家人一直在暗中寻找他自幼失踪的妹妹,这件事知道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少。随着二叔和他仕途顺利,拿这件事来做文章的有心人越来越多。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个上门认亲的“妹妹”。 深更半夜,一个漂亮近妖,和他妹妹年龄相若的女孩子独自泡在溪水中,开口就喊他“阿兄”,还故意表现出敌意,引起他的好奇与注意,要说是巧合,谁会相信 他这次来保定府办案,十分凶险,已经遇到过好几次袭击。这次亲自出马抓捕逃犯,更是极秘密的行动,发现探子,俱毫不留情地处置了,就是为了不泄露行踪。这个小姑娘却能掐好时间等在这里,委实叫人细思极恐。 她背后的人,是户部的那几个老家伙,还是直隶总督府的人 依着他往日的性情,小姑娘行迹可疑,他早就随手处置了,却在看到她那张脸时改了主意。这个小姑娘生了一双好眼睛,留着正合他用。但在此之前,他得弄清楚她的来历。 他含笑看向她,神情温和,声音温润,语意却冷得让人心惊“乖一些,说出你主子是谁,我可以放你一马。” 饶是初妍还处在羞窘中,也差点克制不住想一巴掌糊到他脸上的冲动,这个王八蛋,在梦里都这么嚣张 等等,现在是在梦里她忽然冷静下来自己真是病糊涂了,入戏这么深。不过是个梦中的假人,梦醒了就都过去,她这么真情实感做什么,不是找罪受吗 想通了这一点,她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也不挣扎了,裹紧身上的斗篷,眼睛闭起,任他抱着,把他当成了会说话的移动床榻。 还在准备着小姑娘张牙舞爪的宋炽“”颇有一拳打在棉花中的落空感。 果然是有心人调教出来的吧,否则,哪个好人家的女儿能在陌生男子怀中毫不设防地入睡 正思忖着,怀中的小姑娘闭着眼睛戳了戳他“有没有吃的我饿。” 宋炽望着她懒洋洋的娇慵模样心中复杂她还真不见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4章 寒风从破窗呼呼灌入,吹动桌上灯火乱晃。 初妍在昏昏沉沉中被人推醒,茫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她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对上了宋炽黑而亮的眼眸。 她迷迷糊糊地叫了声“阿兄”,抬手覆在面上,自然而然地向他诉苦道,“我身上好热。” 宋炽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眉头微皱,见她眼睛半闭不闭的,又要睡过去,开口问道“你的换洗衣服在哪里” 初妍雾蒙蒙的桃花眼从指缝中露出,愣愣地看向他。 宋炽见她一副没清醒的模样,温言又问了一遍“你的换洗衣服在哪里我在屋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你的衣物。” 初妍道“我不知道。” 宋炽目光微冷“你既然住在这里,怎么会一件衣物都找不到” 对啊,为什么初妍脑袋疼得厉害,晕晕乎乎的,一团浆糊,怎么也想不明白,呆呆地看着宋炽“我不知道。” 宋炽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她说她原本就是住在这里的,是把他当傻子哄了吧这里找不到她的换洗衣物不说,真是在这种贫苦环境下养大的小姑娘,会养得这样娇滴滴的 “无妨,”他修长如玉的手慢慢摸向初妍的喉口,轻轻摩挲了几下,“你现在不肯说,以后总会肯说的。” 初妍原本喉口就痒,被他这么一刺激,剧烈咳嗽起来。 宋炽冷漠地看着她,五指微收。忽然,“啪”一下,他手上一疼。 居然打他宋炽愕然看向初妍,却见小姑娘捂着眼睛,脸儿通红,边咳边笑着嚷道“别闹,痒” 宋炽“”半晌,从旁边捞起一块用凉水浸过的帕子,丢在她的额上,又将一堆衣物丢在她脚边,说了声“自己换上。”转身走了出去。 额头的凉意让初妍清醒了几分,她勉强坐起身来,拿起脚边的衣物。 她一眼就看出衣服是宋炽的,松江细棉布的毛边中衣,灰扑扑的细葛布外袍,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下摆几乎到膝。初妍嫌弃地皱了皱眉,却没有别的选择。 不合身总比没得穿好。就是还觉得冷,又冷又饿。薄薄的中衣和葛布袍子丝毫抵御不住早春的料峭。初妍重新将斗篷裹上。斗篷内衬是皮毛,不易沾水,用帕子擦一下就干了。否则,这么冷的的天,她真得把被子裹身上御寒了。 做完这一切,她几尽虚脱,正打不定主意,该躺下还是讨杯热水安抚空落落的肚子,敲门声响起。 她忙将换下的内衣团成一团,藏在外衣里,这才说了声“进来”。 门帘掀起,人未至,一阵香味先飘了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短衣打扮的少年端着一个托盘走入。 初妍认得来人,是宋炽的长随平安,性情最为活泼。 平安一眼就看到了无力地倚在榻边的初妍,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抹惊艳。小姑娘生得是真好,纵然面带病容,形容狼狈,从骨子里透出来妍媚之姿却未损半分。 他不敢多看,垂下头,脸上带着三分笑,恭敬地道“姑娘,小的捉了两条鱼,做了碗鱼汤,又从大人的干粮袋中匀了一张饼出来,姑娘休要嫌弃。”先前的香味正是从盛着鱼汤的碗中飘来的。 初妍意外她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抱多少指望,没想到宋炽还真叫人准备食物了。 平安将托盘在榻旁的小圆桌上放下。 初妍已经饿得快失去知觉了。换了从前,鱼汤味腥,饼子粗粝,她是断断咽不下的,这会儿却顾不得许多。 大多数时候,她很能随遇而安,纵是高烧之后胃口不好,还是认认真真地,一点点把这些食物全咽了下去。 隔壁堂屋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似乎是宋炽在和人商议事情。初妍没有在意,随着食物吃下大半,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她居然有饱腹感 她也是才想到,梦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她怎么可能获得饱腹感难道真是死后的梦别具一格 一墙之隔的堂屋此刻灯火通明。 漆迹斑驳的四仙桌旁,有两面坐了人。坐在主位的宋炽依旧一身大红官袍,清姿玉颜,神情温煦,一手搭在桌沿,指尖落在桌面一张染血的信纸上,面露沉吟。 刚刚将信呈上来的李虎许久没等到宋炽的反应,疑惑地往信上看去,顿时呆住“这,大人”信上一片空白,竟是一个字都没有。 信是从刚刚被射杀的保定府通判钱霖中衣的暗袋中搜出来的,信封上不落一字,以三道火漆密封,他们原本抱了很大的期望。没想到里面竟空无一字。 难道,他们上当了 宋炽唇边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来,将信塞回信封,放到袖中收好,吩咐李虎道,“今夜警戒加一倍。” 李虎满头雾水。信既然是空白的,对方根本没必要来抢夺啊。大人何必这么谨慎 宋炽看了他一眼,转向坐在他右手位身材瘦削的中年文士“楚先生,你和他说。” 中年文士名楚天际,见多识广,学识渊博,无奈时运不济,屡试不第,身体也败了,不免心灰意冷。后来被宋炽的师父明衍大师举荐给宋炽,名义上是账房先生,实则充当了幕僚谋士,极得宋炽敬重。 听到宋炽点名,楚先生捋须道“听说有一种特殊的墨水,需要用专门的药水才能显出字迹来。” 李虎这才明白过来也就是说,这封信是有用的 他精神一振,再不迟疑,大声应道“属下这就去安排人手。”飞快地退了下去。一边心中感佩不已大人不愧是大人,虑之有理,信既然是真的,对方狗急跳墙,多半会连夜来争夺,他必须尽早加派人手做好守卫才是。 楚先生目送他离去,转向宋炽,目露忧色“大人,这药水”没有药水,他们拿到信也是一纸空文。 宋炽道“我心里有数。” 楚先生便没有再说什么。宋炽年纪虽轻,却做事老到,行事素有章法,他既说了心中有数,必定是有了办法。见事已议得差不多,他站起身道“那学生先告退” 宋炽抬起一手,止住他道“先生今日住在西间吧。” 楚先生失惊“这怎么行”这幢小屋统共只有三间半,中间堂屋,左右各一间屋子,另有半间后搭的厨房。东屋被那位形迹可疑的小姑娘占了,只剩西屋一间能住人的屋子,自然该身份最高的宋炽住。 宋炽含笑道“先生和我还见外”他自幼修习禅功,寒暑不侵,随便一个蒲团便能打坐一整夜,相比之下,身体孱弱的楚先生显然更需要一张床。 楚先生也知道这一点,想了想,不再客气,感动地道“多谢大人。” 宋炽摆了摆手“时辰不早,先生先歇息了吧,明日还有一场硬仗。” 楚先生一凛,神情郑重起来,应了声“是”,没急着进屋子,先去了厨房,找热水简单梳洗一番。 宋炽也站起身,打算出去巡视一圈。他习惯性地去抓斗篷,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斗篷给了那个小姑娘。 听平安说,小姑娘吃东西时心不在焉,压根儿没有留意他们谈的军粮案的话题。 这就有意思了,如果不是为军粮案,她背后的人又是为什么派她而来,或者是她沉得住气,打算放长线钓大鱼 宋炽一边思忖着,一边绕着小屋巡视了一圈。见李虎安排得到位,勉励了几句,重新回了屋子。 他前脚进,后脚另一个长随平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 宋炽吩咐道“进来” 平顺和平安差不多年纪,长得黑瘦黑瘦的,一对眼睛极其有神。他向宋炽行了一礼,将一个布囊呈上,愧疚地道“小的无能,寻到的珠子都在这里了,少了十一颗。” 宋炽接过布囊,目光从东屋低垂的门帘掠过,手缓缓伸进布囊,轻轻一抄。佛珠从他的指缝落下,互相撞击,发出啪啦啦的清脆声响。 四周仿佛冷了下来。平顺垂着手,低眉顺眼的,一动都不敢动。 他和平安是贴身服侍宋炽的,比谁都清楚这串佛珠对宋炽意味着什么。那小姑娘着实大胆过分了。 等到啪啦拉的声响静止,宋炽恢复了惯常的温和,目光落到平顺拎的另一个布囊上“这是什么”这个布囊和装佛珠的布囊差不多大小,底部却全湿了,正这会儿还在滴着水。 平顺现出尴尬之色,没有回答,直接将布囊递给了他。 宋炽难得生起些许好奇心来,平顺的性子向来稳重内敛,不好意思可不容易。他打开布囊,发现里面是一只湿透的精致绣鞋,鞋头镶了块白虎皮,颇为别致。 他想起先前小姑娘脚上少了的一只绣鞋,心中微动“你下水捞上来的” 平顺解释道“小的原是去捞佛珠的,恰好看到,顺手捞了上来。” 宋炽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极为平静,平顺心里却一个咯噔他怎么就忘了大人的规矩天地良心,他真的只是觉得小姑娘可怜,绝对没别的意思。他懊恼地跪下请罪道“小的擅作主张,还请大人降罪。” 宋炽没有说什么。 平顺以额触地,不敢抬起,这么冷的天,他背上居然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汗,又说了一遍“请大人降罪。” 良久,宋炽淡淡的声音响起“今夜你不必睡了,听李虎那儿,听他差遣。” 平顺松了一口气“谨遵大人之命。”顿了顿,伏在地上,小心问道,“去之前,小的去厨房拎些热水过来,先服侍大人梳洗” 宋炽不置可否,挥了挥手放行。待平顺退出屋子,他又看了眼手中的绣鞋,想到刚刚半途而废的问话,神情莫测。 平安轻手轻脚地拿了几个蒲团进来,一一摆好,又过来把灯挑了挑。 宋炽想了想,取过一盏油灯,掀帘再次进了东屋。 油灯昏黄的光与圆桌上留的灯火光芒相融,照亮了半边屋子。靠墙的榻上,黑乎乎的蜷着一团。 宋炽举着灯向床榻走去。榻上的情景随着他的靠近渐渐清晰。 小姑娘似乎冷得厉害,紧紧裹着被子,蜷缩成一团,乌黑如缎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枕上,秀靥带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粗重,偶尔,还有几声咳嗽逸出。 又睡着了吃饱了就睡,现在的奸细都这么心宽吗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放下油灯,在榻边坐下,伸手在她身上几处穴位不轻不重地推拿了几下。初妍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试图逃开,他伸手摁住她不让她动,直到看到她身上发出汗来,将大指摁上她的人中。 初妍硬生生地被弄醒,头痛欲裂,起床气蹭蹭直涨。正要呵斥“大胆”,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温润声音“谁指使你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