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风流》 第1章 001:少年郎 长治二十五年。 二月,贺州。 这座河西草原的苍青之城,恢宏,辽阔。 它的格局如同帝国的京城,高大浑厚的四郭城墙内是如同棋盘的坊市,排列严整对称。东西、南北两条中轴线是贯通全城的笔直大道,均阔七十步,青石铺地,树漆沥缝,人称漆青道,东西大道曰永定,南北大道曰安和。两条大道十字交汇的中心,建有宏阔的河西英魂碑广场,广场北面,坐落着苍青檐瓦的河西大都督府。 这日,从东城中门通向河西大都督府的永定大道上,道旁林荫树和两边坊墙以及坊墙内的高楼上都悬挂着鲜艳彩帛,缤纷飘扬,逼退了二月春寒。 一千绯袍轻甲的河西军儿郎,持槊列于永定大道两边,寒光凛冽的槊尖让后面看围观的百姓都不敢往前挤,只好踮起脚尖,努力抻着脖子朝东边张望。 迎亲队伍从大江之南的湖州出发,历时三个多月才抵达帝国西北的河西道治所贺州。昨日申时左右抵东门驿,按大唐门阀上午迎婚的习俗,迎亲队伍先在驿馆降车歇一晚,今日上午巳初时分才从永宁门入城。 一路笙鼓箫瑟交鸣,一百骑慓悍英武的河西军明光铠骑兵在前方开道。甲骑之后是管弦分组的百人舞乐队,再之后是三百人的迎亲队伍和六百人的送嫁队伍,连绵十里,如长龙,无数时令花瓣从百名侍婢的花篮中抛洒扬起,漫天飞舞。 成千上万的青年男女都伸手去接花瓣,接到的都兴高采烈,认为沾到了世家大婚的福分,自己也能寻得意中人或与意中人喜结良缘。两边林荫道上不分士庶挤满了百姓,坊内高楼上也尽是凭欄或者临窗而立的华服老少,均是议论纷纷,语笑喧阗。 “这可真是,好大的排场” “那是,帝国两大甲姓,兰陵萧氏吴兴沈氏联姻,这排场能不大” “听说和萧氏定亲的是沈氏嫡长女,沈五娘子,怎么又听说出嫁的是沈五娘子的妹妹,十七娘子” “啧,你消息落后了吧,听说沈五娘子得了怪病不治,莱国公只得这么一位适婚嫡女,不得已才换嫁庶出的十七娘子。” “咋,庶女以庶女嫁萧氏嫡长,这咋整的萧氏,梁国公能乐意” “郎君是才从外地来河西的吧” “咦,这位兄郎怎知别说俺们有口音,贺州可是俺们帝国西北第一大城,啥口音没有,兄郎怎知俺们不是常来贺州的哦,俺们是安东大都护府的,贩些长白山货新罗货过来,咋就这么巧,赶上兰陵萧氏娶媳哩,嘿,这排场,气势,俺们回安东可有得说道了。还请兄郎说说,这事咋整的” “好说好说,这也不是甚新鲜事,只要是咱们河西人都知道,河西大都督梁国公的嫡长郎君生来体弱,唉,长年卧榻的,一年到头离不了榻。” 长年卧榻,一年到头离不了榻这话听着啰嗦,安东府行商眼珠子转了转,明白了这就是说“病秧子”啊。 这可不得了在他们帝国“嫡长女”可是很金贵的,尤其世家嫡长女,有才干的都不会外嫁,厉害的能和嫡长子一样承家业,为家主,不那么出色的外嫁联姻,也很慎重,绝不会选个病秧子,否则被其他世家讥笑嫁女“奉上”就大损颜面了。世家之间纵然有差异,但被讥嘲说将嫡长女送去“奉上”也是丢不起这人的。 说不得,这沈氏嫡长女的“怪病”也不是病,而是沈氏反悔了,“不敢嫁”,遂以庶代嫡;而萧氏竟然同意了,这就有文章了,说不得,这萧氏嫡长郎的“体弱”只怕是很严重了,不定寿不永啊当然这话不能外道,腹里有弯弯道道的都在心里猜测、嘀咕。 但围观百姓中更多的是羡慕之声。 “庶女郎啊,嫁给萧氏的嫡长郎君为妻,这可真是,天大的福份” “可不是吗,有哪家庶女能嫁给世家嫡长子啊”那可是甲姓 “虽说梁国公还没立世子,但嫡长就是嫡长,尊荣富贵是跑不了的。” 也有人嗤声反驳。 “嫁个病能有天大福份” “说不得这十七女郎嫁过去就是守活”“寡”字还未出口就猛地止住,后悔自己嘴太快。 已经有人怒目而视,“萧氏郎君也敢编排不怕撕了你的嘴” “哈哈,说笑、说笑,不要当真,瞧我这张贱嘴,抽不死你”说的人也不含糊抬手啪啪打自己两记嘴巴,怒目而视的人哼一声作罢。 也有人看得明白。 “尔等粗浅无知,帝国士族谱甲姓中,兰陵萧氏仅位于皇族陇西李氏之后,乃皇族之下第一世家;吴兴沈氏位列第二十位。”这第二和第二十,差距可就大了。 “再者,兰陵萧氏家主世袭梁国公,乃帝国唯一的世袭国公,又是世袭河西道大都督,辖十二州军事,统十万河西兵马,沈氏家主莱国公当前只是扬州一地刺史,岂能比之” “沈氏十七娘子嫁予梁国公嫡长子为妻,就是皇族之下第一世家的嫡长媳,他日沈氏五娘子病愈,也未必嫁得比其妹更尊贵。” “哎呀这位士郎说得有理” “读书多就是见事明白。” 一位老军伍翻着白眼环顾四周大嗓门说道“当年圣高武就说过,读书要勤于耕耘,就像种田要有心,才不会是憨把式。田下有心那是啥,那就是思,书读得再多,不思那也是知上盖了病头痴了的士族谱页数多咱不说,但甲姓谱谁不会背识字发蒙时百家姓谁个没背过,前面二十几姓,不就是甲姓顺口就能背的四字一句,就没人思思这姓前姓后的道道当年圣高武为啥子要定士族谱,这就有大道理嘛。” 周围的老人都嘿然议起来。 “老汉小时背的百家姓,和儿子、孙子背的百家姓,那都不同了,谁的姓又排前,又降后了只不过跟咱坊间小民也没什么关系,谁有心思瞎捉摸这事呢。” “话说老朽痴活五十有七,读过五本百家姓,十年一换本,但这头句李萧崔裴,却总归是没变的。” “是哩是哩头四姓没变,咱们坊间都是知道的。” 皇“李”下即“萧”,毕竟是皇族之下第一世家,纵然是病秧子,也是金光闪闪的“第一世家”病秧子,能是寻常的病秧子尊贵着呢。 “除非沈氏五娘子以后嫁给甲姓世子,否则总归尊贵不过萧氏嫡长媳。” 当然有更尊贵的,太子妃,皇后,但这就不必想了,圣人有皇后,太子有太子妃,世家嫡女不为妾,不可能走“嫁入宫中以妾上位”的路。 看热闹的多是人云亦云,这么一说,又纷纷感叹了。 “沈十七娘子真个好命” 新妇的婚车行在长龙队伍的中间,驷马金楠车,青绡锦幔,车内身穿深绯大袖衫礼服的女子冷冷一笑,冰雪般的手指撩开鸾冠前的琏幕,一双眸子冰清,寒气凛冽的眸光似能穿透青鸾车幔,虽然听不清外面那些喧阗的议论,她也知道,约摸是说她有福分 凉薄的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手指落下,透逼人心的寒眸便又隐了鸾冠琏幕之后。 青绡鸾车的左前方,是骑着赤红骏马的迎亲少年郎。 按理,应该是新郎萧琮迎亲,但“病秧子”新郎“离不了榻”,于是按规矩,便由新郎嫡亲幼弟萧琤前往湖州迎亲。 马上的少年郎身穿红纱单衣白内裙的迎亲绛公服,身材像霍兰山的小青柏一样挺拔,两道斜眉飞起,眉下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微向上挑起,下颌也上扬,线条有力,流露出骨子的倨傲。他自幼习武,耳力敏锐,听到两边百姓的喧喧议论,眼角更上挑,冷傲抿着的唇角也向上扬起,这种不屑又嘲讽的表情看起来却似俊美高傲的少年郎君笑了一下。 围观的士庶女郞们顿时惊艳,有人热情挥舞罗帕,还有年轻的士族女郎高声调笑“玉郎玉郎,再笑一个” 玉郎是对美貌郎君的称呼。 那少年眉毛一扬,下巴仰得更高。 巳正二刻,迎亲送嫁队伍行至永定大道东大道尽头,前面就是英魂碑广场,开道的河西军甲骑经过英雄碑时马槊刷地抬起竖在左胸前,目光肃然凝视英魂碑,直至夹马转向,马槊才刷地落下。 鼓乐喧天,迎亲送嫁队伍行近广场踅北而行,广场上、大道边、高楼上也是人群涌涌,语笑喧阗,直到新妇婚车行入兰陵坊,迎进国公府,人们仍是意犹未尽,热议不止。 北城,兰陵坊。 兰陵坊以前叫永福坊,是大都督府北面的居坊,坊里住的都是河西萧氏族人。河西萧氏即兰陵萧氏的嫡支,二百多年前从建康府整支迁移河西,将霍川要塞建成霍州城,后因贺燕然山大捷改名贺州,高宗皇帝册封萧氏家主世袭梁国公暨河西道大都督,镇守河西,之后永福坊就改名兰陵坊,昭示萧氏以河西为故乡、坚守河西之志。 兰陵坊内占地最广的宅院当然是萧氏家主的“梁国公府”,高宗皇帝御笔的四字遒劲浑厚却不失雅致风流,和府宅的建筑风格相得益彰。 国公府占据了坊内大半个南曲,三丈五的朱漆高墙内飞檐栋宇,高低有致,若隐若现于青树之间;府中引玉河之水入宅,围湖造荷池,茵草为岸,植柳为堤,亭阁台榭,曲廊相连;又有清溪绕竹,丛丛郁郁,虽处河西草原的廓廓之地,却俨然是萧氏旧地,建康兰陵巷的雅致风流。 国公府东南有一园苑名“景苑”,景致更是清丽秀雅,宛若江南山水,其位置却甚偏僻,平时极冷清,鲜有人至。今日国公府大喜,内外喜乐喧天,却无半分透入这里,仿佛是隔绝出的冷寂天地。 景苑以景为主,居屋甚少,主宅是一座青瓦白墙的二进寥阔庭院,外墙爬满了苍藤之类,麻石阶上两扇大门乌漆漆的,门上锡环也是乌漆漆的,透着股子幽清气息。 前院东南角栽着一株两人合抱的梧桐树,树下斜插了一柄桐木横刀。 一名十一二岁、穿着细葛短褐的少年正蹲着前后弓马步,双手握着一柄乌木横刀,举刀,进马步,下劈;再举刀,进马步,下劈;只一式,却翻来覆去的练,一丝不苟。 二月的春阳辰时洒落于庭院中,从梧桐树的东面渐移到正北上空,又从正北上空渐渐移到西面。春阳不甚暖,却明亮,洒在少年的额头上,汗湿的发鬓更加黑亮。 突然,“哐”一声。 乌漆漆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萧琤回府就换下了迎亲的绛公服,换了身出席婚礼的大红地织金圆领宽袖袍,少年郎趾高气昂踏进院中,下巴抬得比永定大道时更高,双眼皮上翻,倨傲神态越发显得目无余子,尤其眼前的“子”。 “贱人就是笨” 他昂头瞪眼骂练刀少年,“瞧你这式横刀断水,如狗爪刨浪,简直丢萧氏的脸” 短褐少年恍若未闻,眼眸专注,举刀,进马步,下劈。 萧琤大步跨过去,“萧琰,本公子训话,你敢不听” 短褐少年一刀劈下,抬头,五官精致如玉琢,眸子黑白分明,清莹澄澈,墨色眼仁像最纯色的和阗墨玉,黑得透亮生辉,“十四哥有何指教” “呸谁是你十四哥” 萧琤最是见不得这双眼 每回见着都想抠出来踩扁,碾碎 凭什么 不过是个妾生的,这眼,这脸,生得再好看又如何 萧琰充耳不闻,举刀,进马步,劈刀。 萧琤心头火腾一下起来,脚步一跨,右手熟练一拔梧桐树下横刀,左脚蹬地,身形跃起,右腿在树干上斜踩一蹬,气势如扑下的雕鹰,横刀划过凌厉斜线,斩落下来。 二月春风似剪刀寒得割脸。 刀气亦寒凛如刀锋割脸。 萧琰在他刀锋劈落自己肩头前,左前弓步一蹬地,像被凛冽刀气震退般,向后掠出。双手握刀,斜撩而起,刺向萧琤因凌空下劈而露出的肋下空门。 萧琤冷哼一声,木刀竟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折了个弯,刀尖狠狠戳在萧琰握刀的右手腕脉上。 萧琰闷哼一声,刀落地,左手捂着右腕,眉毛一蹙,似剧痛得抽眉。 萧琤刀一戳地,仰着下巴大笑,“本公子这招横空鹰喙的滋味如何” 萧琰左手紧捂右腕,抿唇不语,敛下的眼眸隐有晶光闪耀。 萧琤一时心中大快,下巴高抬,正要奚落几句,便听外面僮仆在喊“郎君郎君” 门外石阶下,候着一位十四、五岁的青衣小僮,双手捧着一柄二尺长的碧玉仪刀,满脸急色,却似有顾忌般不敢踏进门来,只在门外急声催道“郎君,辰光不早了,新人要行同牢礼了;到时贺婚,夫人定会寻您” 萧琤是趁回房换衣服这当儿偷偷溜到景苑来找萧琰晦气,不敢消失太久,否则被母亲逮住又得跪佛堂抄经了。见萧琰吃了自己一刀,心里舒坦了,将木刀一掷,仰鼻子哼声,“便宜了你”转身大步走出,跃下台阶时对胜飞瞪眼吼“催什么催手脚快点” 胜飞喏喏,暗中抹把汗,松了口气,总算出来了。双手疾快又稳的将婚礼仪刀系到郎君鞓带上,又伸手给郎君抻了抻衣袍,心想幸好郎君要行踏歌贺婚,不须得穿褒衣博带的大裾礼服,不然可有得收拾了。 “本公子过两月再来教你”萧琤重重说声“教”,又瞪一眼萧琰,“嚯”地转身大步离去。 萧琰见萧琤主仆二人越走越远,渐被林荫隐没,这才将捂住右腕的左手松开。 刀尖戳中的地方一片青黑,隐隐作痛,但没有伤到筋骨,完全不是萧琤以为的要养个两月才能再次握刀。 萧琰嘴角扬了下,上前将院门关上,回头将萧琤掷在地上的桐木横刀拣起,左腕一甩,不偏一分插回梧桐树下拔刀的地方,入泥深一尺。 她凝目想着胜飞的话。 新人府里是谁成亲了 在萧琤之上,还未成婚的兄姊,年龄又到了的,那只有四哥 阿兄要成亲了 萧琰一时又惊又喜,睁大眼眸,但紧跟着,那双澄澈黑亮的眸子就黯淡下去。 四哥要成亲她也去不了啊 府中天大的喜事也与清宁院无关 所以四哥成亲她不知道 所以四哥成亲她去不了 萧琰腾起一股郁愤,一时愤懑填胸,足尖倏地一挑,掉落在地的乌木横刀呼声飞起,落入她手中,双手举刀,进马步,猛然下劈 刀气凛冽破空斩入泥地,赫然一道三寸许刀痕,割裂地面。 这才是横刀断水 萧十四那蠢货,不知道谁笨 萧琰胸口的愤懑消去了些,却还是憋得难受,便想起萧十四刚才施出的那一招“横空鹰喙”,眉毛一扬,觉得要学会这招还要使得比萧琤好十倍才能消解这股郁气。 她闭上眼眸,脑中回放萧琤出招的姿势,一遍又一遍。 过了好一阵,她睁开眼眸。 左脚足尖蹬地,身形猛然跃起,乌木横刀向着梧桐树凛然斩下。 刀锋将落时,刀尖却诡异的转了个角度,从劈刀变成戳刀式。 “扑” 两人合抱粗的梧桐树干被木刀戳入一寸。 比起萧琤那一式“鹰喙”不遑多让。 得幸她从小修习淬体术,不然被萧琤戳中那一刀不会只是皮下瘀血。 “小郎。” 身后传来一道娇脆声音。 随声而至的是一位穿窄袄襦裙、外穿浅绿色半臂的女子,从内庭回廊走出来,显是听见了方才的动静,一双细柳眉弯蹙,说道“十四郎君又来招惹您了” 萧琰吐出胸口郁气,扬眉得意,“我可没吃亏。” 绮娘脆声一笑,说道“女君叫您进去。” 萧琰“啊”一声,“我忘了练字的时辰了” 都怪萧十四 唉,还有四哥。 她甩手将刀一掷,准确落入外廊上的刀架木鞘内,头也不回扭身就往里跑。 “哎,先汤浴哟。”绮娘笑着在后面提醒。 “知道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002:沈清猗 内庭是宽阔的三面庑廊房,南面是镂空花窗长廊和外庭相隔,萧琰住在东厢,靴子一蹬跃入东廊,几个箭步就跨入房门,回手将门合锁。外间是讌息室,里面是寝卧,间着一座隔屏和一道横拉的棂格门,萧琰跨入内寝,将槅门也拉上了。 内寝的直棂窗都锁闭着,厚锦窗帷也已经拉上了,遮挡了外间一切光线,但屋角的八曲屏风上已斜支着一盏点亮的琉璃灯,将屏风内的浴间照得明亮,高七尺的香柏木浴桶内已经备好了滚热的药汤。 萧琰从三岁起扎马习武,绮娘就给配她药汤浴身,没有一日间断。 这是锻体活血的药汤,世家子弟只要习武就会配置。在大唐统一南北之前,中原经历了两百多年的离乱动荡,门阀倾覆也是寻常,是以武风重起,士族门阀子弟有根骨的都会习文又习武,因大唐帝国尚武习武之风更盛,各个世家都付出了不小代价搜集珍贵的锻体方子,既能完全消除习武的暗伤,又更加促进吸收,不止锻肌,还强健筋骨,越珍贵的效用越强。萧琰泡的药汤是绮娘配的,约摸不是稀罕的方子,不需要什么贵重药材,否则这么多年泡下来,梁国公会舍得么 萧琰动作熟练极快的除去短褐、内衫、护胸、裆裤、白叠袜,手一撑铜耳落入桶内。 药汤中的肌肤光滑细腻,皮肤下的肌肉坚实,没有一丝赘肉,又柔韧有弹性,这是她八年来风雨无阻习武不辍的成就。 细白如瓷的胸膛上,两处微微鼓起,像绮娘蒸的水晶玲珑包。 萧琰摸了一把,觉得没怎么长。 想起绮娘胸前的波涛汹涌,她眨了下眼睛。 波澜壮阔什么的,出刀会不会有阻力 萧琰噗哧一笑。 长吸一口气,闭眼,身一沉,连头顶都没入浴汤之下。 蒸汽腾腾。 她盘膝坐在桶底,运行锻体心法。药力浸入肌肤,被丹田内细小如丝线的内气导引着,一点点淬炼皮、肉、筋、骨。这种万针齐刺的锐痛她早已经习惯了,从开始痛得抽搐,到后面一点点承受,如今感受到的痛楚已经越来越小了。 药浴两刻钟后,水变得温凉,药力已吸收殆尽,也恰是她内呼吸循环的极限。 她“哗”一声冒出半个身,被滚开的药汤烫红的身体已经肤如白玉,倒似洗了个凉水浴。 萧琰出了浴桶,用大巾拭干身体,换上干净护胸、内衫和中衣,外穿天青小窠圆领窄袖袍,着袜趿了木屐,带着一身浅淡的药香走出讌息室,沿回廊往上房走去。 内庭很宽阔,北面却只三间上房,每间都阔逾三丈,中为会客的堂厅,东间是母亲的起居室,西间即她要去的书房。 书房的白檀拉门半开着,廊上光线照在素绢障屏上,薄透明亮,屏上小楷墨字的清静经,白透底上更显清劲秀雅,很有钟氏的功力,但母亲说她的楷书少了钟太傅的简静。 萧琰心想不计较才可静,但有些事必须计较。不较如何与命争。她萧琰脱木屐入门,经过绢屏时心道下次用柳少师的字写,心正而直行,这才合她的意。 一过屏风,豁然开阔,正对面的北墙上悬着七尺山水,横阔的画幅却一副寥寥几笔勾勒的淡墨山水,笔清而意韵悠然;墙下是两列高低乐架,搁着笛、箫、缶、埙之类的乐器;墙角的古朴高几上置了一座沉水香香山子。屋中间一张白檀木书案,案左一只越窑青瓷大插瓶,斜插着几十幅卷轴,右侧一张琴台,上置一张桐木琴。东面是书架阁子,一槅一槅的书,有雕版活字印刷的纸书,也有绢套的竹木简古书。 书房西面临窗的位置,搁着一张白檀木的宽榻。 榻上斜倚着一位执卷而读的素裳女子。 房间内萦绕着淡而幽的沉水香,令人宁静。 萧琰不由放轻脚步,眉眼已漾出笑容,轻轻的叫了声“阿母。” 榻上女子抬起头来,一头乌发只用缎带系着,周身无一物佩饰,耳环、玉佩、香囊均无。素面无妆色,却肌肤如雪,眸清眉远,天然好颜色。 她微微一笑,冲散了眉间那份淡远,“萧琤来过了” 萧琰笑嘻嘻上前去,挨着母亲坐下,双手抱上她腰,在她胸前蹭了下,“不碍事。” “哪处伤了” 萧琰笑着抬起右手,衣袖落下几寸,露出细白的手腕,那片青黑已经完全消去了,说道“腕上被木刀戳了一下,泡药汤后已经去瘀了。” 商清打量了一眼,抬手拍了下她披散着湿发的头,“又诓骗萧琤招数了。” 萧琰哼哼,“谁让他这么蠢,欺负人总要付出些代价。” “谁欺负谁”商清戳她额。 “他先欺负我的”萧琰控诉,哼,小时候她吃了多少亏啊。嘟了下嘴,额头在母亲肩头蹭着,声音轻柔却坚定,“阿母,总有一天,我会让世人知道,您是最高贵的”她可以容忍萧琤骂她,但绝不容忍他轻鄙母亲,人心有执,这是她坚守的执。 商清不为所动,淡淡瞥了她一眼,“憎恶嗔痴,烦扰根由。尘世浮华泡影,不过转瞬即逝。荣华声名皆外物,不及心中方寸。心自在,即大自在。旁人眼光不过浮云,何须在意。” 萧琰心道,怎能不在意 母亲说她心有念,则不静,但若放下心中坚守才是清静,她宁可不得这个清静。 似惊鸿掠波的细眉挑起便如刀,“父亲嫌弃我就罢了,但是” 这景苑再清美雅致,也只是个牢笼。 山高水远,清风林下,悠然若浮云,这才是母亲应该的。总有一天,她会让母亲挣脱这个藩篱,从此山高水长,悠然自在。这才是“大自在”。 商清一掌拍上她头,“妄动无名。去,将玉清经默一遍。” “啊又是抄经。”萧琰心中憋着事,倒没像平常罚抄经时在书榻上打滚耍赖,只嘟嚷一句就起身。 她从书架底下取出两个沉沉的铁镯子套手腕上,走到书案前蹲马步,研墨铺纸,悬腕而书。 太上玉清经在她脑中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从四岁时起,每回做错事,母亲都罚她抄这部经,说让她清心,澹泊,宁静致远。 宁、静她没有学着,但自认清心得了,纯心一念,心净无杂。母亲说心中要有方寸,她就是坚守这个方寸,嗯心定以致远还有,书法也练出来了。 初习钟太傅楷书三年,母亲说她得清劲不得简静;又习王右军楷书三年,母亲说得其优美而逊飘逸,旷达少了两分,说她心念不通达,再习也枉然;遂今年又习柳少师的字,铁镯子就是这时戴上的。 大唐柳少师的字正气浩然,骨力遒劲,萧琰觉得比之钟王,更合自己的意,心正浩然,直道而行。这是她的清静。萧琰一边写一边默念 “太上清静,不役於心,不劳於身。心不烦而能灵,身不劳而能生。生灵合并,无种不成。所谓不作而成,不为自生。道常无为,无所不为。” 心、意、神、志,随着经文的每一个字融于笔端,又顺着腕脉流动全身。 那些郁愤憋闷的心绪都平息下去,归为一片澄空的清静。 青庐内,新人正行婚礼。 青庐是帐庐,按大唐士族的婚俗,必须在宅内西南角择吉地建庐帐,新婚夫妇交拜、行同牢合巹礼都是在庐帐内,称“青庐”就是寓天地为庐、夫妻情义长青之意。此时庐内观礼的亲戚宾朋超过三百多人,却一点不逼仄,因搭庐之地是在国公府的马球场,莫说容纳三百人的帐篷,就是再搭一座三百人的帐篷也容得下。 新人行过同牢礼,左右并坐在庐内北面的榻上。 新郎坐的“榻”却不是榻,而是一辆华丽精致的轮椅,穿着爵弁婚服,年方及冠,容貌俊美,气质清贵,只容色苍白,显得有些羸弱。不过,一些大唐贵女就喜欢这种清雅文弱的美男子,宾席上就有好几个腰佩华丽仪刀的贵女盯着新郎错不开目。 新妇穿着绯色钗钿重缘礼衣,坐在新郎右边的锦幔榻上。行同牢礼之前,新郎吟了三首却扇诗,新妇遮面的琏幕已经取下,现出她的朱唇玉额,容色清艳如霜,即使大婚中一双眸子也寒冽如初雪。 新人吃过盛肉的同牢盘,就要受踏贺礼。先是新郎已婚的兄长和堂兄踏歌一曲贺新郎,表达对兄弟成家的祝贺;然后是新郎的姊妹嫂嫂堂嫂们踏歌一曲喜人心,表达对新妇加入大家庭的欢迎。 萧琤远远的听见青庐里奏响贺新郎的开调,心道一声“糟”,这会进去已经晚了,反而招惹众人注目。心念一转,掉头便往另一头奔去,胜飞苦着眉跟上。 一曲喜人心毕,踏歌进入高潮,来自河西各族铁勒、吐谷浑、回纥、鲜卑、粟特、龟兹的贵人,以及西南相邻的吐蕃王朝的贵人都热情起身,下场踏歌,表达对新人的祝贺。青庐内不时响起宾客们轰然的喝彩声,热闹欢腾之极。 萧琤这时才带着僮仆从帐角悄然进入,果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 跪坐在国公夫人身后的侍女却一直注意着帐庐门口,见十四郎君闪身进来,便倾身附前低语禀了一句。 一身华贵仪态雍容的安平公主脸上笑容不变,只眼角一道余光睇过去萧十四,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萧琤正猫着腰往帐庐前面挪,忽然心中一抖,抬首便见母亲一道目光扫过来,吓得缩了下脖子,心道惨了惨了,被发现了,明日铁定又要跪佛堂抄经了顿时觉得膝盖骨作疼,脑门发昏,手发麻,心中大骂混蛋萧十七,将这笔账又记萧琰头上。 萧琤坐到自己的席位上,大哥萧璋回头朝他笑了一笑,萧琤只傲着脸;小弟萧玳横眉朝他冷笑,萧琤下巴一抬,瞪了过去敢讥笑你阿兄,皮痒了 萧玳毫不示弱瞪了回来,右手在鞓带仪刀上拍了一记,挑衅的呲了下牙。 兄弟俩互相瞪眼挑衅,便听满堂喝彩。 踏歌结束了。 傧相上前,为一对新人剖分匏瓜,行合卺酒之礼。 饮过合巹酒,新郎新妇被迎出青庐,至青庐左侧的帷帐前行拜堂礼。 拜堂礼毕,一对新人被送入帷帐。 宾客们进入青庐右边的婚宴帐,先向梁国公和安平公主夫妇敬酒祝贺,之后饮酒用食观赏乐舞,时不时有宾客下场,跳胡旋、胡腾、柘枝舞,饮乐欢庆要一直进行到晚上亥时,婚宴才算结束。 新人帷帐内,清俊文弱的新郎和清艳冷冽的新妇并肩坐在“百子帐”榻上。 男女侍仆为新人除服解缨,摘掉冠帽,去掉外面的礼服,再梳头结发,最后放下百子帐帐帘,齐声吟唱“玉女白纤纤,娘子恒娥潜”的歌声,躬身退出帷帐,闭合帷门。 洞房寂静。 一对新人仅着白罗中衣并坐在榻上,帐内隐约有药香,系新郎身上透出,十分浅淡。 但沈清猗的嗅觉却比常人灵敏。 刚到及笄之年的少女身量纤细,如一枝细柳,坐在榻上的单薄脊背却直而不弯,清艳如霜梅的脸庞上,一双眸子寒冽如初雪,侧眸看着新婚丈夫,从容淡漠。 萧琮轻笑着叹了叹,说道“真人风骨,犹胜画中。”笑容温润,又带着几分歉意,捂唇咳了一声,道,“委屈你了。” 沈清猗寒眸平静。 右手倏然伸出,食中二指搭上萧琮左手腕脉。 萧琮目光温润,任她这番举动,没有丝毫讶异。 良久,沈清猗清冷的声音响起,“郎君胎中带了寒气,这咳疾要治,却也不难。只是,要想根治,却是不易。” “咳疾要治,却也不难”,多少医家不敢说这句话。 萧琮笑了笑,道“父亲说你师承孙先生,果然不假。” 药王孙先生,可不仅仅是医家。 “清猗有幸,曾得孙先生指点一二,却未被收列门墙之下,算不得孙先生的弟子。” 萧琮又笑,“师徒只是个名份而已。父亲甚少赞人,却对你多有赞许,可见你定是得了孙先生真传”捂唇咳了几声,待咳喘微平,方又叹道,“孙先生也说过,我这咳疾要根治不易,须得治养齐下,不可劳心竭力呵呵,只怕要劳累你了咳咳咳” 他一通急咳止不住。 “郎君” 帷帐外传来担忧的低沉声音。 “无妨。” 沈清猗冷冽的声音传出帐外,伸指按揉萧琮肺经上的几个穴位。 便听里面咳声渐缓。 萧承忠伸向帐门的手就收了回去,退后几步,沉默的侍立在帷帐外。 “劳烦你了”萧琮喘息平止,伸手轻轻握住新婚妻子的手,清雅眉眼间有着歉意,“只怕以后还有得劳累。” 沈清猗反手握住萧琮,声音清澈平静,“今夜一过,你我便是夫妻,劳烦劳累之语休再提起。我沈清猗不是只图安乐荣华的浅薄女子,既然决意嫁你,自是甘愿为你劳心劳力荣辱休戚,共一体。” 明亮的烛光下,她脸上清华流溢。 萧琮捂着胸口低咳一声,牵出一分隐隐的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003:见亲 次日,辰时。 一对新人在仆婢的簇拥下出了新婚洞房的帷帐,回转萧琮住的承和院。 萧琮的咳疾受不得地气,便如江南宅院一般建了楼院住着,平日起居都在外庭楼上,新婚夫妇的正房安置在内庭楼上,内外楼由地面的庑廊相连。 两人回正房换服。按婚俗,新婚次日要向父母叩恩并见亲兄弟姊妹妯娌,萧琮和沈清猗都穿上了世家的“传统士服”,萧琮头戴漆纱冠,身穿褒衣系博带,大袖几乎垂地,清俊飘逸又显旷达。沈清猗是垂髾广袖华服,衣缘绣彩,朱带垂腰,气质衬得格外优雅,眉间却是冷冽清华,让人望之生凛。 沈清猗推着萧琮下楼。 楼梯是回旋坡状,坡度很缓,铺了红色地衣,轮椅行在上面轻静无声。 八名男女侍仆恭敬的跟随在郎君娘子身后。 下了内楼经回廊向南,过中门,便入前庭廊院。 晨光透过窗上的碧纱照入前庭堂厅,一室明亮。 贺州地处西北,二月春寒很是料峭,新人坐席的后面烧着紫铜瑞兽炭鼎。 堂厅内已置了坐席,北面主座是梁国公和安平公主夫妇,东西两面侧席坐着府里的郎君女郎,诸人身后又都跪坐仆婢伺候。 坐主位上的梁国公萧昡头顶卷梁冠,身穿玄色泥金缥红锦的褒衣大裾服,腰系绛紫泥金博带,贵极风雅。这位兰陵萧氏的家主、统十万河西军的大都督已入不惑之年,却依然丰姿俊朗,脸上没有多少岁月如刀的刻痕,反而多了成熟风雅的魅力,长眉下凤目细长而有神韵,又如深潭幽邃不明,肤色是世家惯有的白皙,却不是萧琮那种苍白,而是光润如脂玉。 坐梁国公身边的安平公主仍是华贵逼人,却与昨日有些不一样,盛颜如烈日,美得灼人肆意。她没有着垂髾礼服,而是和昨日婚礼一样,仍着大唐公主的翟衣华服,显露出对新妇的格外重视。但见萧琮被沈清猗亲手推着进来,上挑的眼角微扬,眼中流露出两分满意。 新人一进屋,两边侧席上立刻射出七八道目光,有好奇、打量的,也有放肆、审视的。 沈清猗推着萧琮步态从容,迎着各色视线冷淡自若,不自傲亦不自怜,不肆意亦不拘谨,行止有高门大族的气度,贵而不矜,淡而不盈,不矜不盈,恰到好处。 安平公主暗暗点头,心里又多两分满意。 持重,有分寸这于四郎是最好的。 按礼,新人应该前往父母正堂叩恩并见亲,但梁国公夫妇怜惜儿子体弱,便安排在了承和院。 萧琮由侍人扶着从轮椅上移到方垫上,叩首下去,说道“孩儿叩谢双亲大人教养成人之恩。” 沈清猗随后叩首,说道“新妇叩谢双亲大人教养夫君之恩” “起。”梁国公夫妇微笑颔首。 侍人上前扶起萧琮,坐回轮椅上。 沈清猗直身,仍跪坐于锦垫上。 萧昡从侍人奉上的方匣中取出一只玉瑗,对沈清猗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有你在四郎身边尽心,为父就宽心了。” 沈清猗听着“聪明孩子”“尽心”这两句,垂首恭敬的接过玉瑗,心底明亮如镜。 手中玉瑗品质绝佳,色如青天流碧,造型清雅优美。 但最重要的是,“瑗”通“援”义。 梁国公是提醒她,与萧琮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清猗叩首谢礼,道“妇为夫君之妻,自当尽心竭力。” “好”萧昡大笑点头。 “真是好孩子,看着就让人喜欢。”安平公主也笑着送她一只玉璧,是一只压裙袂的白玉雁纹璧。 玉系西昆仑籽玉,洁白莹润,正面浮雕展翅昂首的大雁,逼真如生,衬以缠枝莲花,雕琢精美,亦非凡品。 这玉璧是“雁好和谐”之义。 沈清猗心中了然,双手接过,伏拜叩谢。 安平公主笑道“以后四郎就交给你了,我们可得轻松了。” 若她治不好萧琮,就没什么以后沈清猗寒眸敛下,声音清冽沉静,“媳妇定不负母亲信任。” 叩拜双亲之后,就是与一众伯叔小姑行见亲礼。 坐于西侧席之首的是梁国公长子萧璋,同祖堂兄弟姊妹中行辈行二。 沈清猗行礼道“弟妇见过二伯兄。” 萧璋只比萧琮年长一岁,但十五岁就进入河西军,已经从军七年,褒衣大裾服也掩不住挺拔健硕的身材,朗笑一声回礼,说道“四郎身子骨向来柔弱,还请四弟妹多费心,为兄在此谢过了。” 沈清猗欠了欠身,声音淡静道“照顾夫君乃弟妇分内之事,不敢劳二伯兄相谢。” 萧璋目光一沉,转头对萧琮哈哈笑道“四弟娶了贤妇,真是好福气。” 萧琮咳了一声,回笑,“二嫂亦为贤妇。” 萧璋目光又一沉,他的正室妻子出身甲姓还是嫡女,却非吴郡孙氏的嫡支,性情也颇骄纵,气度还被沈清猗比下去,这声“贤妇”可不是讽刺他么 他仰脸打了个哈哈,说道“可惜你二嫂病体未愈,不然听到四弟这句称赞,定是要欢喜了。” 萧琮只微微一笑。 他和沈清猗回到东席落座,待下面的弟弟妹妹上前来见礼。 东席是嫡席,同坐东席的老三,同祖堂兄弟姊妹中行辈十四的萧琤起身上前。 萧琤和萧琮一母同胞,系安平公主所出,和嫡亲的四嫂自不见外,褒衣大袖一甩,一揖,大咧咧行了一礼,“十四弟阿琤见过四嫂。”不待沈清猗回礼,他又笑嘻嘻说了句,“四嫂生得真是好看,比二嫂好看多了。” 萧璋脸上笑容一僵,大袖下拳头陡然攥起。 萧琮俊秀眉毛皱了下。 坐萧璋下席的萧玳冷嗤一声,“四嫂好看,关你屁事” 萧琤大怒回头,“我说话关你屁事” 萧玳冷笑一声“白痴”,也不等萧琤回席,径直上前,大袖一甩向沈清猗揖礼,“十九弟阿玳见过四嫂。” 沈清猗冷冷扫了眼萧琤,凛冽如雪的目光让他一怵,回神过来不由恼怒,沈清猗却已撇了眼,跽直身向萧玳回礼。 萧琤气怒的狠狠瞪了萧玳一眼,又不甘示弱的向沈清猗挑了下眉,见父亲含威的目光射过来,不敢再放肆,悻悻回了席。 三位小姑子依序上前给新嫂嫂见礼。 “十六妹阿珂见过四嫂。” 梁国公长女萧珂,行辈十六,与长兄萧璋同为侧室吕氏所出,也生着一双萧家人特有的细长凤目,仪态大方,形容秀美,眉目婉约有着书卷气。 她今年十二岁,比庶弟萧玳年长两岁,按萧氏见亲礼“依齿序,不分男女”的规矩,身为姊姊本应在他之前行礼,但萧玳戾气重,她素来让着这个弟弟几分,一个见亲礼而已,不需要计较。 随后见礼的是二姑子萧瑟,“二十一妹阿瑟见过四嫂。” 萧瑟是妾室刘氏所出,神色淡漠得不像个九岁女孩儿,声音也淡得如秋夜放凉的白水。 沈清猗不由多看她一眼。 “二十五妹阿珑见过四嫂。”梁国公最小的女儿萧珑是妾室高氏所出,年方五岁,精致的眉目却已显出几分日后能令人惊艳的容貌,她性子活泼,一边行礼一边清脆笑语“四嫂真好看”“四嫂的眼睛好有神”“四嫂的裙子真好看”“四嫂裙边上绣的梅花儿也好看” 玲珑一串童语脆声下来,满座莞尔,连梁国公夫妇都忍俊不禁。 堂上气氛轻松起来。 小辈们依序上前见礼。 席上的小辈都是萧璋的子女,坐在他位席的后面。 “侄儿宏拜见四婶母。”萧璋的长子萧宏是正室嫡出,生得唇红齿白,眉目秀致,年方五岁,行止却已有世家郎君的优雅,说话也是口齿清晰,不慌不忙,很是稳重。让人油然生出“少年老成”。 “侄儿宽拜见四婶母。”萧璋的庶次子萧宽,年方四岁,行礼说话却也是端然大方。 “侄女宁拜见四婶母。”萧璋的庶出长女萧宁,才三岁半,跪坐在锦垫上行礼也有模有样,叩首后好奇的抬头瞅向沈清猗,便被那冷冽的寒眸惊得低下眼去,心道这个四婶母好冷 “侄女宓拜见四婶母。”萧宓是萧璋的嫡女,年方三岁,比萧宁还小两个月,走路却是昂首挺胸的,下巴扬起,小小年纪就显出贵女的“傲范”,想必长大后又是一位气度张扬的世家女郎。 沈清猗想起之前见礼的小姑子萧珑,也是这般张扬,显然萧氏在教育女儿上和沈氏不同,这是大唐世家的主流,彰显的是大唐气度,而吴兴沈氏,仍有一些方面延续了魏晋世家的做派已经,不合潮流了。 “侄儿守拜见四婶母。”萧璋的庶出三子年仅一岁,还要乳母扶着行礼,声音奶声奶气,却也说得清晰。 萧璋眉眼的骄傲挡都不住,他的儿子们都不错,重要的是,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他瞟了萧琮一眼,心中得意的哼一声。 沈清猗给了五个小辈见亲礼,唇边一直是淡淡笑意,眸中寒幽不见底。 见亲礼毕,新人叩安的第一天,父母子女齐家而食。 三十多名仆婢鱼贯而入,将一张张食案端上堂来,有河西本地的馕饼、羊肉泡、胡炮肉、小牛棒炙;也有江南的紫米羹、脍鱼羹、菹羹各色粥食,配鸭臛、炙豚、香卤山猪、鱼胙、木耳雉鸡、凉拌春笋、玲珑豆腐等江南热凉荤素;又有獐脆脯、烤髓饼、白羊酥、五仁包、荠菜春饼、梨花糕等南北诸色点心;又有牛羊乳、橘皮汤等南北浆饮每张食案上林林总总不下二三十样,皆用冰清如雪的邢白瓷碗碟,剔透琉璃碗,或金银平脱着足碟,乃至已渐稀缺的越州剡溪白竹笼盛放着。 兰陵萧氏果然比吴兴沈氏奢贵得多。 沈清猗寒眸微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004:你生,我生 清宁院的朝食品种不多,荤素搭配却很全面,每样也都精致,味道一如既往的好,萧琰却有些食不知味,以她用食的一向专注,这很不寻常。 她心中憋着事,漱口时都有些不专心,然后便被母亲一句话惊得差点咽下漱口水。 她抬头哀怨的看了一眼母亲。 母亲肯定是故意的 自己的心思肯定早被母亲看穿了,就是不说,故意挑在这个时候才说出。 在绮娘忍笑的表情中,萧琰吐出漱口水到盂里,拿起手巾擦了下唇,急急道“阿母,您说四哥成亲了”眨了下眼,期期艾艾说道,“我昨天听萧十四的长随说新人,猜想应该是四哥嗯,正想着和您说呢。” “哦。”商清淡淡一字。 萧琰结结巴巴的,“我,我就是有些不开心。”之前担心被母亲知了,又要说自己“有嗔念,心不静”,罚抄玉清经了。 “哦。”商清又淡淡一声。 又淡然一句,“书房的障屏可以换了。” 萧琰立时乐了,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母亲,“我可以用柳体写一幅新的。”她眉眼光彩朗润,跟着却又蹙了眉,咕咙道“四哥真的成亲了” 有些不敢置信。 那个身子弱,却总是笑得温暖的四哥真的要成亲了 商清眉眼淡然,道“怎么,你四哥不能成亲” “不是”萧琰眨了下眼,说道,“总觉得,有些远。”四哥说过“不会太早成亲”,现在算“不早”了么她“唉”一声,表达心里的幺叔结,“上回见四哥,也没听他提一句。”觉得好突然。 “你以为你四哥什么都和你说。”商清轻飘飘的语气,用白巾拭了唇。 “唉,也不是。只是,这么大的事,嗯,终身大事”萧琰怏怏的,觉得被亲爱的兄长忽视了。 想到萧琤有四个月没来骚扰她,莫非就是替四哥迎亲去了萧琰心里有些嫉妒。 商清起身离席,走过女儿身边时,抬手在她怏怏的小脑袋上拍了一记。 “你四哥身体不好。” 萧琰眼睛眨两下,“哦哦”两声,神色一振,心想不是阿兄忽略她,而是并无多少开心吧以四哥的品性,这还是“太早”了啊。她忽地抬眼,认真道“四哥的病会好的。” 商清清淡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四哥待你好,你希望他好也是应当。” 萧琰起身追上母亲,道“四哥成亲了,我应该去道喜吧” 商清侧首乜她一眼。 萧琰嘻嘻笑着,扯母亲袖子,“我悄悄去,不让别人看见。” 商清乜她一眼。 萧琰眨着眼,讨好的笑,“我练完武,写完玉清经再去。” 商清哼了一声,拂袖进了书房,坐榻上看书不理会她。 萧琰扑入她怀里,蹭来蹭去。 商清嫌弃的拍开她,“都这么大了,还往怀里蹭。” 萧琰哼哼,“再大也是您女儿呀。” “以后蹭你夫君,哦,夫郎”商清忽然侧头看她,“你以后是嫁还是娶” 萧琰理所当然的扬眉,“当然是娶,好孝顺您呀。” 您可是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嫁了,您岂不一个人了 商清轻嗤一声,回转先前的话题,“以后蹭你夫郎去。” 萧琰嘴角抽了下,对母亲这种“一根筋”颇有些无语,也回转先前的话题道“才不,没有阿母身上香。” “胡说,世家郎君每日至少熏三道香。” “那是熏出来的香”萧琰赖在她怀中,“我以后要找个天然香的,还要靠着软绵绵的,好舒服的。” “你确定你说的是夫郎,不是隐囊” 萧琰噗哧一声,笑得打滚。 商清如来神掌拍她背上,语气轻飘飘的让她打个寒颤,“还不去练武” “唉哟”萧琰一骨碌爬起来。 商清看她一眼,“今日起,加抄徹视经。一个月后,可去。” 萧琰脸一苦又加抄一部经 须臾,又欢喜起来。 母亲答应了啊。 承和院。 书房里很静。 萧琮如往常般半倚在书案后的长榻上看书。 沈清猗跽坐在书案对面,手里翻阅着萧琮历年来用药的方子,都是孙先生所开。 越往后翻,她的眸子越是寒深幽沉。 萧琮手中的书卷半天没有翻页。 书房内只偶尔有药方翻动的细微声音。 萧琮走神的样子落在沈清猗抬起的眼中。 她心中微讶,却没有询问。 毕竟,她和他在昨夜之前还是陌生人。 萧琮忍不住了总会开口。 在沈府,她早已经学会了隐忍。 萧琮微微直了下身,便见对面年少的新婚妻子垂眸认真的神色,眼中的凛冽因长睫垂下而挡住,便显出清静端华的气度。 他咳了一声,坐直。 沈清猗起身绕案过去,伸手掖了掖他背后的拈金缎隐囊,“还是靠着吧,舒服些。” 萧琮往隐囊上倚了倚,微笑道“阿沈适才看药方良久,可看出点什么” “孙先生开的药”沈清猗斟酌了一下用词,“很是,妥贴。” “咳”萧琮咳笑两声,“是中正平和吧。”他又笑,“孙先生当年说过,我用他的药,死不了,却也好不了。呵呵” “你这病要根治,却也不是无方。”沈清猗微蹙着未描黛略有些清淡的眉,说道,“只是用药需猛,恐怕有些凶险” 她回想起九个多月前 父亲从扬州悄然带她去了建康府,城内也有他们沈氏的宅园。 父亲带她上了一处台阁,平素清逸雅俊的脸庞有些幽晦,转眸凝视她片刻,似是无语心叹,须臾,喟然道“你,好自为之。”宽袖一拂,飘然离去。 沈清猗平静抬眸,向阁台上行去。 观月赏舞的高台上十分冷清,只一人逆光而立,身形挺拔修长,眸子幽邃不明,高远如天意难测。 “沈十七”男子的声音醇厚悦耳,却有逼人的威势。 “是。” “听说因你生母出身微贱,连累你在沈氏处境不佳” “儿不因母苦。”沈清猗平静道。 “听说你医术精湛” “经年琢磨,有些心得。” “孙先生说你极慧,性敏,果决善断。可惜,因嫡母之故,不为沈氏所重。” 沈清猗垂下眼皮,“孙先生谬赞,小女只是当断而断。” “好个,当断而断”梁国公蓦地仰首大笑。 须臾,梁国公止住笑声,负手道“我与你父沈经世沈纶字既有世家之谊,又以诗文相交多年,互成莫逆。当年我家四郎出世,你父亲来信说,他日有嫡长女,必嫁我萧氏嫡长郎。几年后你父有了嫡长女,果然提结亲之事。于是,换了庚帖,定下亲事。” 他声音一顿,目光锐利,气势直压过去,“两个多月前,你父来信,说沈五得了怪疾,一脸恶疮,久治不愈,不得已愧然提出退亲。” 沈清猗神色平静。 梁国公冷笑,“这就奇了怪了,好好的,怎就突染怪疾孙先生说你精通医术,可知有这种怪疾” “小女曾在一卷古籍上见过,”沈清猗神色从容镇定,“说起来,这种怪疾倒也不难治。只是,治愈后脸上会留些麻点,过个一年半载的也就消了。国公府若等得,过个半年再来迎娶家姊也不迟。” 梁国公盯视她,陡地沉喝,“沈清猗,是你做的” 威势如山压下。 沈清猗袖底握拳,眸子却依然清静寒冽,声音也平静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回道“是。” 梁国公挑眉冷笑,“你费尽心机,破坏你嫡姊嫁入萧氏,无非是为了自己打算。这般坦言相承,就不怕本公告诉你父亲,让你母女俩在沈家无立足之地” 沈清猗仰起头,寒眸如雪,冷冽镇定,“国公双目如炬,小女这点心思自是洞察透彻。家姊自幼承宠,性情骄纵,沈氏上下容她、让她,萧氏却未必。萧四郎君缠绵病榻,须得妥贴关顾,以家姊的性子,只怕不大适合。小女只是希望家姊经此一挫,知些天高地厚,收敛些性子,省得嫁过去后让萧氏为难,坏了两家交谊。” “哦,这么说来你倒是用心好的很。”梁国公冷笑。 “国公明鉴。”沈清猗竟是承了这句“赞美”,寒眸夷然无惧。 梁国公冷视她一阵,倏地又大笑两声,说道“好个伶牙利齿的沈十七” 沈清猗垂眸,“国公雅量。”海涵小女的算计。 梁国公又冷笑一声,“纵然本公不计较你暗害你嫡姊之事,但你不怕我萧氏真个等上半年,定要迎了你那嫡长姊入门,让你百般算计落空” 沈清猗抬眉,眸光冽冽,“国公英明,想来兰陵萧氏不需要高贵精致的瓷瓶。” 梁国公一怔,蓦地又大笑,继而面冷如铁,声音锋利如刀,“沈十七,你记着,本公容你谅你,皆因四郎” 你治不好阿琮,你们母女就一块死 梁国公冷酷的目光如在眼前。 沈清猗收敛心神,垂眸沉沉。 管它剑走偏锋,还是用药奇险,治好了萧琮,才有她和母亲的活路 手背倏地一温,萧琮攥过暖玉的手覆上沈清猗手背,清俊的脸庞上一双眸子温暖柔和,“你有信心,用药便是。” 我若有意外,也必保你们母女周全。 沈清猗抬眸凝视这位苍白羸弱的兰陵萧氏继承人,心里暗潮涌动,起伏难平,声音却是格外的冷冽、平静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所以萧琮,不想连累我的话,就拼了命搏一个活字 清宁院。 萧琰收刀,三月还有春寒未尽,她身上却是一片白气腾腾。 抬袖抹了下额上的汗珠,右手一扬,“扑”木刀准确无误的落入廊上刀架木鞘内。 她抬步往内庭去。 泡完药浴出来,穿好衣服时她想起萧琤那货。 有近一个月没见人了,八成是在四哥婚礼上偷跑,被他那公主母亲抓包了 嘿嘿跪地抄佛经。 萧琰幸灾乐祸的笑了。 说起来,萧琤经常抄佛经,她经常抄道经,真是哥俩好,呸,谁跟他哥俩,兄妹俩也不是,哼 萧琰当然不觉得她是想萧琤了。 只是那招横空鹰喙她已经练熟,想拿萧琤试试招,然后看他一脸屎色哈哈萧十四那货受刺激了,定然又憋着劲学横刀刀法的后面招式,然后再到她面前显摆 萧十四你快来吧。 我想念你了。 萧琰笑得嘿嘿嘿。 又念起四哥萧琮。 想起阿兄微微的笑,像他给她握的和阗暖玉一样,温温润润的。 易说“谦谦君子”,诗说“温其如玉”,说的就是阿兄这样的人吧。 这样好的阿兄成亲了,应该送份贺礼给他吧 萧琰心想送什么好呢 她趿着木屐仰着头,皱着细眉毛,一直走到书房还没想好。 再过两天就是一个月了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005:郎君美姿容 景苑在国公府东南。 四面都筑有二丈五高的白墙,北面有门却常年落钥,不容人出进,将这座园苑在国公府内隔绝开去,自成孤清天地。 萧琰在景苑内住了十一年,一草一木都熟悉得紧,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方向。 过了这边的草地往前就是一岸的垂柳。 绿柳绕着景湖,景湖里种着荷花,夏日时满池清幽荷香,还有清甜的莲子,莲下绕着游鱼,活泼得很。 沿着景湖往北,经过一片竹林,再过一片茵草地,就能看见北边的苑墙,有深绿的爬藤蔓延而上,就像一堵绿墙。 有些绿藤长得粗大,顺着可以攀爬到墙头。 萧琰七岁那年,终于没能按捺住对外面的好奇心,还有希冀、不甘,偷偷攀着长藤爬出墙外。 站在景苑的墙头居高临下,是望不到边的绿荫、树林和草坪。 绿荫之间还有一汪汪反光的清澈,那是湖泊和蜿蜒的溪流。 远看姹紫嫣红,那是花园。 在这无边的景致中,掩映着檐院、廊庑、楼阁、亭台,迤逦而去,望不清,数不尽。 萧琰顺着苍松翠柏的青石甬路往前走。 一路经过草地,经过树林,经过鲜花盛放的花园,还有造型奇雅的假山;每过园子逢“山”必有亭,却没碰上一个人,沿途也没有住人的院子,景致虽然美丽,却过于僻静。 景苑实在是太偏了啊,她心里想。 一直走了两炷香,她隐约听到琴声。 顿时精神一振,循着琴声往前。 穿过一片葱郁的竹林,隔着一道小溪,她看见对面的亭子中,一位清雅温润如诗经说的“有匪君子”,轻抚琴弦,那清亮的琴声宛如这竹林溪水般,淙淙澈澈,涤去烦心。 她不由听得呆了。 “咳咳咳” 弹琴的君子忽然捂胸低咳,然后抬眼,就看见她,清润的眸里燃起一抹亮色,侧头吩咐一句,便有一位圆领窄袖佩刀的侍卫朝她走过来。 那年是盛夏六月,萧琰头回见到了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兰陵萧氏的嗣郎君萧琮。 意外的相遇,开始了两人温暖的约定。 每年的夏日午后,只要阳光晴好,萧琰便翻墙去竹溪亭子里候着。 四哥会指点她弹琴,会给她解说诗赋,会指点她书法、作画,会给她说正史故事,会给她讲逸志传奇,会给她带各色各样的点心给萧琰单调的童年带去了别样的色彩。 但四哥身子弱,终究不能常出来,即使夏日天好,也有不能来的时候,却总会吩咐让侍卫带去她喜欢的点心,提前在竹溪亭候着,再送她回景苑。 这事当然瞒不过商清,但默许了她和萧琮的来往,只淡然道“你四哥对你不错。” 萧琰摸了摸怀中那份新婚贺礼,双足交踏树藤几次就翻上了墙她早就不需爬着上墙了。 提气轻松跃下,沿着那条已走过无数次的苍松翠柏的青石甬路往北,途中经过那条空廖无人的竹溪时,她立了一会。 以前她最远只是到这里。 片刻,仿佛下了决心般,萧琰绕过溪亭,沿着青石路向前。 这里只有一条路。 萧琰心想只要往前走,总会遇到仆婢,问出承和院怎么走。 承和院内,如往常般安静。 仆婢们都习惯性的轻手轻脚,说话也放低声音,唯恐扰了病弱的郎君。 萧琮斜倚在南面临窗的长榻上,腰后垫着软花缎隐囊,脸色苍白得宛如一张薄纸张口可吹破,神态却是温文而安然。 他右手执卷,左手捏着只玉球,这是和阗州刺史送的和阗暖玉,大雪寒冬里也是暖的。 萧琮瘦白手指抚着光滑的玉质,有些出神。 他想起了那个美质如玉的十七弟阿琰。 那个孩子,一见就让人喜欢,却不知父亲为何不喜。 萧琮暗叹一声。 心想大半年未见阿琰,应该又长高了吧 这些年他一直私下让人照应着那边,笔墨纸砚书籍点心一应物事都让亲信侍卫时不时送过去,四时换季也有细葛绫绸缎锦裘衣送入眼瞅着又快入夏了,寒春的衣衫不能再穿了。 “侍书,叫萧承忠进来。”他吩咐贴身侍人。 “喏。”侍书应声出房。 侍立在书房门外的侍卫萧承忠轻步入内,他头戴乌色软幞头,身穿深青圆领窄袖缺胯袍,腰间革带系着横刀,脚步矫健却又轻落无声。 萧琮瞥一眼长榻对面的六曲银交关山水屏风,轻声问“给那边的夏衣,可备好了” 萧承忠也瞥一眼屏风,低声回道“前日府中拨了晋绢、江绸、湖绫、越罗、白叠、夏葛各四疋,萧管事已各择了一疋,卑职明日便送去。” “不消明日,今日便去。” “喏”萧承忠行礼退出。 萧琮看了眼屏风,拿起手中书卷,很快便忘了周遭。 沈清猗微微抬眸。 这里是萧琮外楼的书房,也是他平日起居的地方,相通的耳房就做了他的寝卧,沈清猗为了侍疾方便,白日也多在他的书房,萧琮便令人在南面立了座双漆山水屏风隔断,夫妻二人各居一边。 屏风那面的声音虽然低细,但沈清猗从小在沈府如履薄冰,耳目灵敏均胜于常人,外面的细语也被她听个七七八八。 她眸光略闪,便放下此事不想。 眼下最紧要的,是治好萧琮的病。 在这一月里,她除了每日给萧琮把脉外,并未急着下方;萧琮仍然按着孙先生的方子煎药吃着。 孙先生开的医案很多,最初三年,每月都是不同的方子;之后每季一方;萧琮十五岁之后,就是同一张药方一直吃着,只以时令不同略有几味药增减。二十一年下来,积了三匣子药方。 这些方子的用药,多是和胃去寒的,换了寻常医者,只当是去寒症;但研习过孙先生医毒卷的沈清猗却是越看越心惊这前后用方连贯起来,竟是去慢性寒毒的 萧琮的病不是病,是毒。 是母体内带毒,还是出生后中毒 从孙先生第一张处方的日期看,是在萧琮出生后的半月,这两种都有可能。 但婴儿体弱,经不起猛药去毒,故孙先生只用温药遏制毒素蔓延,然后再用缓药去毒。 但“是药三分毒”,尤其对婴孩来说,这般从不足月起就长时用药,必然大损固本的元气,越到年长越羸弱。而且,那毒素虽被孙先生用药逼到腿部,没了性命之险,但是腿部筋肉脉络也因毒损毁了。如果任其下去,就算吊着半条命,这双腿也废了。 兰陵萧氏会要一个双腿残废的世子 或许长安朝廷倒是乐意。 但萧氏内部只怕就不平了。 萧氏不平,河西能平 所以梁国公才会孤注一掷,将赌压在她身上。 否则以她沈氏庶女的身份,怎可能配上兰陵萧氏的世子 沈清猗沉思着,近一个月来思索的医治方案已在脑中清晰,虽无十分把握,但不走出这步,就绝无可能。 她素来果决狠厉,孙先生说她“善断”,就是说她“果决而且够狠”,拿定主意就不再犹豫,纵有千般凶险也咬牙前行,否则她也不会瞒着母亲给沈清妍下毒,做下换嫁的筹划。 她起身转出屏风,曲水纹长裥裙迤过绵软的波斯毯,走近萧琮榻前,“四郎。” 萧琮抬头,温和一笑,“是要号脉么”右手放下书卷,左手捏着的暖玉球也放到软枕边,挽起左腕的宽袖向前伸出。 沈清猗侧身坐在榻边,食中二指轻搭在他腕际,清淡眉毛时蹙时展。 约摸一刻,她收回手,又谨慎切了萧琮右腕脉,沉思后说道“孙先生的药,四郎只服到月末,”语气顿了下,“从下月起,便用新方。” 萧琮微笑握住她手,“我这身子左右不过如此。你既然决定,想是有了主意,只管用药便是咳你我既为夫妻,这世上除了父母双亲,便是你我最亲。”声音柔和信任。 沈清猗沉默了一下,语声清冷,只说了三字“你放心。” 说着起身回到屏风后,忖思良久,蘸墨刷刷落笔,毫无一丝停顿。 她唤端砚进来,吩咐道“明日起,郎君即用此方,朝晚食前各服。煎药方已列得详尽,让煎药婢照方去做,不得有丝毫差错可记清楚了” “喏”端砚在那双寒眸清光的逼视下,不由得唯唯应声,接过药方退出屏风外,又看向郎君。 萧琮微笑,“去吧。我的病由郡君调理,你们都要遵命而行。” “喏” 端砚下了楼,却没有立刻去药房,而是将药笺递去承和院的大管事萧荣。 萧荣翻来覆去琢磨了一会,揣着方子出了承和院。 河西四月的夏日只有薄薄暖意。 萧琰顺着苍松翠柏下的青石路走了好半天,身上出了层薄汗,绕过一个湖泊,穿过一片竹林,两三个亭子,又犹豫着过了两个分路的岔道经过一个花园时,终于见着了人 一个身穿翠蓝色窄袖短袄束高腰襦裙的小婢,抱着一束月季,疾匆匆往前走着。 “喂” 萧琰扬声招手,“那前面的谁,过来一下” 那婢女闻声抱着花枝回了下头,只见一位小郎君扬手叫她,迟疑了下,转身小跑过来。 萧琰迎头便问“你是哪院的” 她听绮娘讲过府内人事,知道父亲除了公主外,还有一位有诰命的侧室和几名侍妾,分住不同院落,心忖这小婢必定不是主院的。 那婢女看清萧琰面容,眼睛一下直了,晕乎乎抱着月季屈膝回话,“禀,郎、郎君,仆、仆婢四喜,在、在馥梅院侍候。”脑中一片繁花乱舞,舌头搅缠不清。 这小郎君好生好生好看 “美姿容” 四喜脑子里蹦出话本中的词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006:相见 萧琰哈哈笑起来,“我不是郎郎君。” “喏。”四喜红着脸,只觉得“美姿容”郎君的声音也好美呀。 她垂下的目光看清了美郎君的长袍衣摆,服色有些素,却是织了暗锦纹的滑缎,目光紧盯着就能看到阳光下隐泛细微波色。国公府的仆婢要学很多课,其中辨识衣料就是必修课,她认出这是很贵的织锦缎,还是织锦缎中很贵的天水缎,贵上加贵,不是府中下人能穿的,必定是府里的郎君。 但她只是馥梅院的四等仆婢,没资格在主子近前伺候,当然也没见过府里的小主子,便按年龄猜测,这是十四郎君还是十九郎君 “你叫四喜”萧琰笑着说道,想起绮娘做过的一道山东菜就叫四喜圆子,忍不住又笑了,打趣她道,“四喜哪四喜” 四喜脸又红了,飞快抬了下眼又低下头禀道“回郎君,仆婢在家中姊妹里行四,阿父盼仆婢带来喜气,就取了个名叫四喜。”总算话说溜了,不再磕磕巴巴的,只觉背上好热,脸也好热,冒出细汗,不知紧张还是什么。 “哈哈,原来如此。”萧琰想起馥梅院好像是父亲妾室高娘子的居处,笑的时候正好逮着四喜偷瞄她,被她逮个正着又慌慌张张低头,脸红得快渗出朱砂来,萧琰忍不住又哈哈一笑。 四喜不由抬眼,心口顿时砰砰乱跳,只觉满眼都是那一笑。 萧琰又笑着问她“四喜,我走得太快长随没跟上来,一时失了方向,承和院是在哪边” 四喜心跳得厉害,来不及多想,正要回话,却听小郎君“咦”一声,道“四喜,你去吧,我找到带路的人了。” 四喜有些失望的“喏”一声,抱着花枝慢慢转身,便听得小郎君喊了声“萧侍卫”,她眼角不由往那边瞟去,便见一位二十四五、身着侍卫服的高大青年提着只皮箱正往这边走来,脸上似有些惊讶,应了声“郎君”,便步子疾快走过来。 四喜还有些晕乎乎的,心里有些不舍,却不敢再作停留。她怀里的月季是高娘子要的,回得晚了,少不得要被上面的侍女排揎,当下一手抱着花枝,一手提着裙摆跑得飞快。 萧承忠见那小婢走远了,这才问道“十七郎君,您怎么在这” 萧琰道“听说阿兄成亲了,我要去承和院送贺礼,正问路呢,你就来了。” 萧承忠一时踌躇,这是带人过去,还是不带过去 萧琰已迈开步子,“走吧,我只去见见阿兄,不四处乱跑。” 萧承忠心想,郎君和十七郎君在竹溪约见了这么多年,国公必定是知道的,却没有遣人斥责,可见应无禁绝之意;又想到郎君长年受病体折磨,只有见到十七郎君才欢喜松快些,当下不再迟疑,说道“十七郎君,去承和院还要转几条路,请随卑职前行。” 萧琰已经催他,“快走,快走” 萧承忠侧身一让,“十七郎君,请这边行。” 这是条僻路,应该不会碰到什么人。 书房静谧。 沈清猗将药方装回黑漆镙锢匣子,便听萧承忠的声音从门外传入,“郎君。” 萧琮放下书,“进来。” 萧承忠脱靴走进书房,绕过障屏行到南窗长榻前,低声道“郎君,十七郎君来了,在东阁候着。” 萧琮猛然坐直身,“咳咳咳你说什么阿琰来了”声音惊诧中带着十分的欢喜。 “卑职在去那边的路上,碰巧遇到”遂将路遇情形禀了一遍。 萧琮目光一凝,“去查查,那婢女是哪院的把好口风。” “喏”萧承忠心领神会,“小人这就去办。” 萧琮又吩咐端砚,“去东阁请十七郎君过来。” 端砚应声而去。 沈清猗在屏风那边听得清楚,清声问道“四郎,有外客来访” “无妨,自家兄弟。”萧琮笑着说。 不一会,棂格门被推开,萧琰坐在山水障内的小榻上脱了靴子,起身绕过障屏往里去,欢喜叫道“阿兄。” 萧琮笑应“阿琰”手臂向前伸出。 萧琰几步跨到长榻前,握住四哥瘦可见骨的手,顿时皱眉,“阿兄又瘦了。” “咳,咳阿琰,”萧琮惊喜下不免激动,连咳带喘,“咳咳你怎么来了” 萧琰伸手抚他胸口,脸上笑嘻嘻的,“阿兄,我听说你成亲了,来贺喜呀。” 萧琮苍白清俊的脸庞微微一红,又禁不住急咳了几声。 沈清猗从屏风后走出,手指在他的肺经要穴上点揉了一会,萧琮咳声便止。 萧琰已从榻边起身侧让,好奇的看着,待兄长咳声止后,她笑嘻嘻道“这就是阿嫂吧。” 萧琮俊雅的脸庞微现赧色,“阿琰,这是你阿嫂,莱国公、吴兴沈使君之女。阿沈,这是十七弟,阿琰。” 萧琰宽袖合拢,双手一合端正揖礼,“十七弟阿琰见过阿嫂。” 十七弟 十四郎萧琤的弟弟十九郎萧玳的哥哥 沈清猗心中诧异,脸上却不显,抬袖回了一礼,正眼看去,顿时一凝。 眼前少年的眉目还没有完全长开,却已经让人难以移目,五官如脂玉,恰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刻琢精细完美,鼻悬直如犀,丹唇如菱,一双乌眉不裁而齐,细如柳,却非柳叶似的弯眉,而是贴眉际斜掠而起,如惊鸿掠波,又细飞如眉刀,一挑眉必是英气勃然。 但最出彩的却是那双眼睛,黑的纯黑,白的清透,让沈清猗想到药师琉璃光如来,“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那对纯黑的瞳仁则让她想起母亲送她的乌金黑曜石珠串,“辟百邪”,黑、亮,能照出人影来。 沈清猗想起母亲眸子微温,对这少年油然生出一分好感,她素来不好美色,甚而对生得太俊的男子还有“风流多情”的恶感,却也要赞一声端的美质少年 世家子弟少有生得不好的,尤其甲姓世家,嫁娶相当看重容貎气度,夫妻容貌出色,生下的孩子当然不差,一代代血统优化下来,少有不美的,但如萧琰这般美质的却也不多见。 卫玠、韩子高也不过如此吧 更难得是气质纯澈,如净琉璃,卫、韩也莫比。 此等少年,成年后又是何等风标 沈清猗蓦地想起自己那位容貌清标绝世、人称“江东沈郎”的父亲,眼眸立时寒彻如冻雪。 萧琰一凛,右手下意识向左腰摸去当然摸了个空。 她意识到,立即收回手去。 这位新阿嫂应该才十五六岁,容貌并不是何等绝色,那双眸子却让人凛然刻骨,直如深冬冻雪寒得逼人 竟然给她带来了下意识拔刀的压力。 萧琰心中惊诧,盯着沈清猗没有移开眼神。这才发现她的瞳仁是浅褐色的,并不是之前乍一看以为“又黑又深”。 萧琰睁大眼眸,一脸好奇,转眼又恍然,心道这就是“若沉潭幽邃”,话本中总这么写,形容人物深不可测新四嫂也是这样的人 萧琰又是惊讶又是兴奋,瞅着沈清猗直看。 沈清猗微侧头,这少年眼神太直白,如琉璃透照,什么心思都显出来,她以前从未见过这般心思纯澈的少年,一时百般心思都无法用,反倒有些缚手缚脚,再由这小叔盯下去也不合适,只能自己侧过头去。 萧琰心思纯净完全没觉得“失礼”,萧琮是半分也没往这方面想,只觉得十七可爱又有趣,转念又心中怅然,心想阿琰还是见的人太少了,这会见到气质清冽的四嫂就稀罕了,不由心中疼惜,只笑问转移她视线道“阿琰带什么贺礼来了” 萧琰立即转目看四哥,解下博带玉钩系着的囊筒,从中取出一卷绢帛,展了一端递给沈清猗,“阿嫂帮我执着”,自己执了另一端往榻尾退拉开来道“阿琰作画一幅,不知可入兄嫂之眼” 画上绿波荡漾,两只鸳鸯交颈而游,细微处连羽毛的濡湿都看得清楚。 萧琮笑赞,“阿琰的画长进了。” 萧琰老实道“比起阿兄差远了,也就能做到写实,还不到入意。只是我想不出送什么好,金啊玉的,阿兄又不缺,就画了这幅鸳鸯,祝阿兄阿嫂白首偕老。”她郑重的说道。 婚约是结情义、忠贞,不论阿兄因何“太早”成亲,她都衷心祝愿阿兄阿嫂互敬互爱,相守忠诚。 沈清猗眸光一览,便见那对鸳鸯的头顶均有一圈白色绒毛,当真是“白首”,勾了下唇,说道“这贺礼当真独特,十七郎有心了。” 她其实不喜欢鸳鸯,此鸟死一只,便会另觅伴侣。但“生死不渝”的感情世间少有,能如鸳鸯“白首偕老”就不错了,生时忠贞专一,世间婚姻之极也不过如此萧十七的心意她领了。 萧琮哈哈而笑,招手让萧琰走近,伸手将她搂了下,重重说道“阿兄很喜欢”他早就看出萧琰不太喜欢作画,只因是世家子弟必备的风雅才学,能精心为他作这么一幅画,那是极其用心了,他心中高兴,笑容都满得溢出来。 萧琰手臂挨到兄长肋骨,只觉瘦得硌人,伸手摸了摸,又拿起他的手,只见骨节根根突出,不由唉声蹙眉,说道“阿兄要多吃点啊。”多吃点才能长肉。 萧琮呵呵笑。 萧琰瞪他,“阿兄,你要快点好起来。”说着抬手将自己的胸膛拍得扑扑响,“你看,像我一样,多健壮。” 萧琮哈哈大笑,竟然奇迹般的没有咳喘。看着阿琰那双纯挚的眼眸,心中暖融融的,伸手摸她头,“好阿琰,阿兄会像你一样健壮。” 沈清猗心下暗奇,萧琮待人接物温文有礼,脸上时时带笑,那笑容却是温敛的,绝无可能像这般放声纵笑看来,是十分喜欢十七郎了。 萧琮喜欢的,就是她要喜欢的。 沈清猗垂了下眉,让那双寒冽的眸子稍稍显得温和,对萧琮说道“不知十七弟喜欢什么点心膳上新做了几样,应该还温着。” 萧琮笑了起来,语气带着几分促狭,“阿琰喜欢甜食。” 萧琰不好意思的看房顶。 沈清猗清然一笑道“甜食好,口甜心悦。”想起母亲也喜欢吃甜食,说“心苦不能口也苦”,心中一疼,转身吩咐侍女,端哪样哪样点心上来。 不一会,侍书、司墨端着食案进来,因是用点心不是正食,只端了一张食案。白苏、菘蓝二侍女提着三只银平脱漆盒进来,摆出漆盒的点心,立即吸引了萧琰的目光。 三人坐到食案前,白苏从釉色光润的定陶钵里盛出三碗粥,分置三人面前。 萧琰闻到浅浅药味,咦一声,“这是药粥” 沈清猗道“这是五味药食粥,性味甘平,对咳疾好,寻常人用也能补肝肾。” 萧琰便说“阿兄用正好。” 萧琮并不饿,却不忍拂了沈清猗的意,见只有小半碗粥,便含笑点了点头。 萧琰一碗粥用完,沈清猗拿起案上分食的犀头漆箸挟了只白梅糕,搁到她的白瓷碟里,说道“河西的夏初还是春日时令,宜养肝气,这糕里有白梅花,对舒肝理气甚好。十七尝一尝,是否合口”又给萧琮挟了一只。 萧琰被禁在景苑一方天地,除了母亲和绮娘,没有和其他女子相处过,沈清猗给她分食的动作让她略有些不自然,垂眉敛眸道“谢阿嫂。” 沈清猗见多了世家郎君的风流意态,还没见过萧琰这般脸嫩皮薄的,心想还是纯良少年啊。 萧琰细嚼慢咽吃完,放下漆箸,双手平搁膝上,这才开口说话“这白梅糕有淡淡的香,还有淡淡的甜,软而不腻,味道很好”她的眉细飞如刀,一双眼眸笑起来却如弯月,很是讨喜。 沈清猗执起公箸又挟了一只桑糯糕过去,给萧琮碟里也挟了一只,放下箸说道“这是桑椹汁渗入糯米蒸成,可以滋补肝阴,养血明目。”仍是对萧琮有益的。 “阿嫂还通药理么”萧琰说完话,才抬手起箸,细致的挟起只一小口的精致糯糕,用完后放下箸,点头表示好吃。 萧琮吃得很慢,这才将小半碗粥用完,放下粥匙后笑说道“你阿嫂可不只是通药理”瞟了眼白苏赤芍几人,话未说尽,“以后就知你阿嫂的本事了。” 萧琰闻言思忖莫非四嫂和绮娘一样,也是医家么 不过,绮娘说,阿兄的病她治不了难道四嫂的医术比绮娘还厉害 萧琰不由看向沈清猗,正巧和她眸子对上。 唉呀,又寒、又深。 萧琰眨了下眼,转目看向窗棂,轻呀一声,回眸歉然道“阿兄,我得回了。晚了,清宁院会担心。”在外面她不能说“母亲”“母亲”,只能称父亲的正室。 但萧琰也不愿意称母亲为“姨”或“娘”,一想到这是称呼父亲的妾室,她心中就万分别扭,也更加痛恨梁国公只觉得说“妾”这个字都是侮辱母亲在四哥面前,她都说“清宁院”代指母亲。 萧琮听她道离心叹不舍,却也知道阿琰不能在外面待得太久,便点头道“让萧承忠送你回去。”又握了她的手,声音带着殷切,“阿琰常来看望阿兄,可好” “阿兄”萧琰迟疑了下,“我有空就来。”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同意。 萧琮想了想,说道“阿琰每月逢五、十之日过来吧,我让萧承忠去接你;届时,未初时分,你在苑内候着他,别爬墙翻里翻外的。” “嗯,我回去问问再说。”萧琰迟疑着说道,肯定要母亲同意才可以,接着又扬眉笑道,“阿兄放心,我身手敏捷着呢”说着拂了下衣衫,“瞧,一点灰都没沾着。”声音得意。 这翻墙本事她早练出来了。 萧琮拍她一下,“听阿兄的话” “好吧。”大不了让萧承忠在景苑外候着,她跃墙出入就好了,反正阿兄不知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007:肤白为美 书房内,茶香袅袅。 萧琮啜了口沈清猗为他特配的润肺茶,茶入喉滚下腹,热意氤氲开去,肺腑竟似熨贴一般。 他不由舒了舒眉,盏不落的饮尽,将茶盏递给端砚,身子往后靠了靠,倚在沈清猗塞过来的隐囊上,抬眸看向她,温润的声音说道“清猗当是奇怪,阿琰既是我弟弟,因何未在见亲礼上出现” 沈清猗颔首,说道“是。” 萧琮轻叹说道“休说你奇怪,就是国公府中,也大有人不知道府中还有位十七郎君的。以前的老人儿即使知道,但还记得商娘子、十七弟的,也没多少人。当年,景苑被父亲封闭,已有十年之久,自是不会有人关心、记得。” 沈清猗清眸了然。 世情人走茶凉,能住“景苑”这种一听就是园苑的院居,当年必是极得梁国公宠爱,早各院争奉热茶的红人,而一旦被梁国公“厌弃”,那就连凉茶都没人奉了,十年过去,恐怕连记忆边角都不存在此人了。 沈清猗说道“但四郎一直记得。” “这是我和十七弟的缘分。” 纵是兄弟姊妹,也未必能相亲相爱。而十七一眼就合了他的眼缘。萧琮温温笑着,眉目柔和,清俊的脸庞溢着暖色,说道“阿琰是景苑清宁院商娘子所出。听说商娘子性情淡静,不喜喧闹,当年父亲就在府中东南角很僻静的地方建了一座园苑。” 他轻叹,“后来商娘子触怒了父亲,父亲就下令封了景苑,府中人不许进,苑内人也不得出,只每月常例送到门口,由苑中人自取。阿琰那时还小,才一岁多吧,一直在苑中长大,幼时禁不住好奇,翻出景苑,正好遇到了我。当年还那么小”他伸手比了下,煦煦笑起来,“一晃眼,就这么高了。” 人长高长大了,心却未变,还是当年那个让他一眼就合缘的纯质孩子。 萧琮说着笑容又一敛,“因父亲禁令在前,除了承和院,十七也不宜往他处去。十七弟的事,阿沈心中有数就好。” 这是要她约束侍婢下人,守口“清静”。 “好。”沈清猗点头应下,眸子微敛。 萧琮的话中必有隐情未言。 商娘子因何触怒梁国公身为甲姓世家的家主,应不是心胸狭窄之辈,观梁国公气度雄远,亦是宏阔,商娘子得犯怎样的过,竟让梁国公封禁十年都不解 再观萧十七的人品气度,绝不是失宠幽闭,心怀愤郁不甘或颓丧的妇人教得出。反而,观其子知其母,那商娘子更可能是宠辱不惊、心性淡定的女子,兼有能生出萧十七那般的倾世容色,岂会轻易遭梁国公厌弃虽说世事无绝对,但细思商娘子之事总有古怪处。 其三,即使商娘子有过,但十年前,萧十七才一岁多,梁国公何以要迁怒幼子按道理,萧氏子嗣应该抱出来择人养育,纵然安平公主不乐意养庶子,府中还有三位妾室,难道不能养就算梁国公当时迁怒,这都十年了,还在迁怒 沈清猗自认冷心冷情,见到萧琰还不由生出好感,梁国公连跋扈的萧十四和狠戾的萧十九此二子都容得下,何以不喜欢萧十七这个儿子这十年来就真的抛诸脑后,没有去看过一眼就算不踏足景苑,难道会没有监控景苑,不清楚这个幼子长得如何了沈清猗是不信的。 再观萧十七的衣饰,样样贵而精致,纵然有萧琮关照,但“受人接济”和“自己丰裕”,这却是不同的,前者难免带着一些小心和拘谨,但观萧十七行立起坐却视同寻常,和从小衣着就精细的世家郎君一样,眼中无贵。萧琮书房的器物摆设每样都精致,无一不珍贵,萧十七也是视同寻常,有好奇而无欣羡。还有那些点心,虽是她调整的方子,却是承和院膳上做的,口味精美比沈府的都更胜一筹,想是梁国公夫妇关爱病弱的嫡长子,厨子都是挑的最好的,然萧十七吃着却只有喜欢而无欣羡之类。 这说明什么说明萧十七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锦绣堆中。 景苑被幽禁,国公府也没短了一应供给,而且还是精贵的上等。 如果这是梁国公的意思,与商娘子之间就更奇怪了,一直幽禁不放出来,却精贵养着,梁国公这是无情多情 或许是安平公主的意思 也不无可能。毕竟,高宗皇帝立平婚契后,大唐公主很少嫁,多是平婚,更不会嫁给世家主,否则就要容忍家主为嫡支繁衍承嗣之责而纳妾;但萧氏是一个例外,世宗皇帝定下公主嫁入萧氏之策,带有监视之意,公主和梁国公的夫妻关系,相当微妙,不能以正室嫉妒的常情,来揣测安平公主和后宅妾室的关系。出于某种目的,安平公主要“保”商娘子,也不是没这种可能。 沈清猗心里闪过这些思量,又按下去。哪个世家府里没有秘密景苑的事水很深,不是她能触及的。何况,于她而言,唯一需要关心的,是萧琮的病。 萧琮吩咐大管事萧荣,“十七郎君来这的事,不许有半点口风透出去” “喏”萧荣当即回道,“郎君放心,谁敢多半句嘴,立即撵出国公府” 如果是一百几十年前的萧府大管事,一定会说“打杀了事”;然世事更易,大唐已经取消了死契,所有仆婢都是活契雇工,是要纳人丁税的帝国国民,世家杀仆婢违法而且一定会被官府严格追究。 纵然抛出下人顶锅,也会有损世家声望,如果杀仆事多出个几例,每十年的士族谱评核时就会在“德道”上失分,位次下移甚至降等乙姓都不是没可能。 越是大世家越是爱惜羽毛,否则一旦跌下去,就会被其他世家倾轧瓜分利益。 当然若仆婢真的犯了世家忌讳,世家要想弄死一个下人,有的是隐秘的办法。但世家更清楚,如果让子弟养出“随意打杀仆婢也不会有事”的心性习惯,对世家的传承就是致命的,在大唐帝国这样的世家走不远。 所以萧荣只说“记过撵出”,但按大唐雇工律法,这对仆婢的后果也是很严重的。 若哪个仆婢被世家“记过撵出”,声名就全毁了,一家子人在街坊都抬不起头。更糟的是个人身历和身档都会被世家记录“对主家不忠不信,犯大过,逐”之类,身档还会送回官府抄录记档,终身带着污点,不可考功名,不得任公职。私人雇工也不会用,因不止会得罪世家,这种品行也没人敢雇用啊。除非成为“黑工”,那前途也就黑暗无亮了。 萧琮点了下头。 没有哪个仆婢会冒着毁灭前程的风险去做“多嘴多舌”的事,被收买也不可能。若真个被收买叛主,罪就加一等,萧氏能让其一家在大唐无立足之地。在世家为仆婢的,首先会被教导背主的后果,不会有人想去尝试这个后果。 萧琰回到清宁院就去了书房,向母亲喜滋滋的禀报她的承和院之行,头回去这么远的地方,她兴奋得像林中飞往天空的小鸟,连抱怨都叽叽喳喳,很是欢快,说萧府太大,她走了好半天都没碰上一个人,好不容易遇上个小婢女商清淡淡一句“那是你人小腿短”,噎得她卡住了。 商清一袭素裙,斜倚榻上,显得纤细修长,萧琰比了比自己身高,又看了看自己的腿,觉得和母亲比还差好多。她握了握拳,仿佛下定决心般说道“从明日起,我加喝一碗牛,不,羊乳” 商清看着书卷头也未抬,“不怕生出羊味了” 萧琰又噎了。 世家有饮牛羊乳的习惯,萧氏也不例外,只是商清不喜,萧琰便也不吃,觉得有味道母亲更不会抱自己了,也不能扑母亲怀里蹭蹭了。后来还是绮娘劝她说,喝牛乳不会有味道,又说习武不能太瘦弱了,每日一碗牛乳身体才健壮,萧琰这才又用了牛乳,但羊乳却是怎么也不碰的。 等她大一点,就知道了绮娘是哄她他们唐人又不是吐蕃人,以牛羊肉食为主,少食蔬果,身上怎会有那种腥膻体味儿但她知道时,已经有心理偏好了,觉着羊乳就是比牛乳膻味大,说喝了有羊味,绮娘常打趣她。 这会被母亲揶揄,她一下苦了脸。 为了以后身高腿长,她,她拼了 商清叫进绮娘,“晚食起,萧无念加一碗羊乳。” “”她说的是明天起。 绮娘忍笑向她递个同情眼神,行礼退出。 “说,遇上一个小婢女”商清闲闲看书卷,“继续。” 萧琰嘴角抽了下。 好在她已习惯了母亲这风格,自我调节的本事极强,眨眼就将“今晚就要喝羊乳”的郁闷抛开了,又喜滋滋接回原话题,眉飞色舞的说起路遇的“四喜丸子”,笑得哈哈哈的,说人家脸红得像萘果,还是祭祖涂朱砂的那种。 她在景苑长大,没见过同龄人欺负她的萧琤不算,四哥虽然待她极好,但年龄相差太大,如今见着个和她差不多大,长得秀气又很可爱的小婢女,就觉得有意思极了。 她说到了萧琮“唉,阿兄太瘦了,都见着骨头了”蹙着细眉毛,很是忧心的模样。 又说到了沈清猗“新四嫂,哦不,是新嫂子,四嫂,她长得有点像您嗯,也不是长得像,是气质。”萧琰眼眸睁大说,“气质清华,这点像您;不过,还是您最好看。” 商清斜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是气质清华” “那当然。”萧琰很不满意母亲看低她的文学素养,抑扬顿挫的吟起四言赋诗,“气清岳秀,濯濯霜秋。恣高寒兮,玉质冰幽” 商清扬了下眉毛,“看来你对新四嫂的印象很好嘛。” 萧琰咳了一声,“不是新四嫂,是四嫂。”说的好像四哥又娶了个新妻子似的。 “这不是你叫的么。” 萧琰“” 她眨了下眼,哈哈一声,又说道“不过四嫂太冷了,寒气逼人呀,差点让我拔刀亏得没带刀。不然初次见面新婚贺礼铿然拔刀,这可太失礼了。”她一脸庆幸。 又瞪大眼睛道“当时我嚇一跳,以为四嫂是高手。但细一感知,四嫂身上并没有内家气息。商七说过,要高出两个大境界,才会感知不到。但这不可能” “四嫂才多大,比我大几岁吧,四岁还是五岁,我都是天资卓绝商七说的”萧琰一脸认真表示不是自夸,“若四嫂真比我高出两大境界,那可真是,绝世天才,吴兴沈氏能舍得让她嫁到萧氏不可能呀肯定是当族中之宝,以后成为宗师,然后再大宗师哎四哥就得另娶一个四嫂了。” 萧琰自己都说乐了,笑两声,又佩服道“四嫂没习武,却能逼得我拔刀,这气势,也真厉害了。”说着,她脸上神色变幻,忽然拍了下腿,“四哥肯定是被压的那方。” 一脸扼腕的表情。 商清“”她能说这孩子想得太多了么。 商清浅浅淡淡一句,“又不是你被压。” 萧琰“” 眼一眨,她细如刀的眉斜飞起,笑得一脸骄傲,“我当然是压人的那个。” 商清淡淡的,“哦,你知道怎么压” “” 十一岁的少女认真思考,然后问母亲“阿母,我什么时候接受春宫教育” 绮娘说,世家子少年时就要看春宫图,接受教育,省得不知人事,乱来损身,还会在洞房时闹笑话。 萧琰觉得应该学的就早学。 商清看了眼她的胸,“长长再说。” 长长 转眼过了半月,当然萧琰的胸是没怎么长的。 这日是四月二十五,逢“五”的日子。 萧琰上次送新婚贺礼后,并未按萧琮说的“逢五过来”四月十五的时候,萧承忠去景苑,却孤身一人回来,禀报说“十七郎君不能来”,萧琮很是失望。 如今又一个“逢五”,萧琮一早叮嘱萧承忠,莫忘了去景苑接十七郎君。 萧承忠应诺。 到了近午时分,萧琮又叫进萧承忠,让他记得去景苑接十七郎君。 萧承忠默了下,木着脸应,“喏。” 端砚垂下头憋笑。 沈清猗盯着医书的眸子一凝,萧琮对他这十七弟还真是上心。 夫妻二人用了午食,萧琮有午后小憩的习惯,今日却了无睡意,沈清猗便拿了医书坐他榻前,陪他说话。 未时二刻,萧琰竟然过来了。 “阿兄,阿嫂。” “阿琰,快过来坐。”萧琮整个眉眼都笑开了。 萧琰今日穿了身圆领窄袖袍,沈清猗见她服色仍是素淡,暗纹也是素调,不像世家少年郎多着明丽鲜衫,倒与萧琮类似,但萧琮温雅清和,萧十七却是飞扬的少年郎,或许是清宁院的风格却见她脸上多了一逼银色面具,只露出眼睛鼻底嘴巴。 沈清猗一怔。 听说萧氏子弟行军打仗的时候,都会在脸上覆面具,以保证肤色白皙但这会在家戴什么面具 萧琮已经惊讶的笑起来,“阿琰怎的戴了面具” 萧琰木着脸坐榻前,“前日父亲让人拿来的,说出了景苑都得戴着。哼,我见不得人么”语气里愤愤不平。 萧琮咳了一声,伸手在她冰凉的薄银面具上抚了下,微笑道“阿琰怎会见不得人是人见不得你啊这般美质无双的少年郎,只怕人见了,走路都要撞柱子呢。” “哪有阿兄说的那么夸张”萧琰脸红了。 萧琮正色,“一点都不夸张。阿沈,你说是不是” 沈清猗微笑说道“十七若揭面出游,要坐五马大车方妥。” 萧琰呆呆的,“为何要坐五马大车”五马车辂是公侯品级才能坐的吧。 萧琮咳了声,道“萧郎出游,车不大,焉能装下果” 西晋潘郎出游,妙有姿容,百姓掷果盈车; 大唐王郎出游,风姿特秀,百姓掷果盈车。 书房内的侍人都知道这典故,低头闷笑。 萧琰连耳根子都红了,“阿兄阿嫂一道取笑我” 她知道自己生得很好看,但在清宁院没人赞她“美姿容”,好似她这般容貌很正常,久之萧琰也不将自己美貌当回事了,故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亦是能让人“掷果盈车”的美郎君。 她这羞赧倒有七分是觉得自己没有及时反应过来,笨了一回。 萧琮哈哈大笑,沈清猗起身将茶案上的润肺茶汤端给他,“别笑急了。” 萧琮笑得高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说“不妨事,这般笑真个畅意。”萧琰赶紧道“阿兄先用茶别说话,用完再说。”萧琮笑着将茶饮尽了,回盏递给沈清猗,接过萧琰递上的巾帕拭了唇,看眼她的面具,才又笑说道“阿琰休要气恼,你可知道,咱们兰陵萧氏首位河西大都督,就是让曾经的西域六胡和燕周人闻风丧胆的金面温侯” “金面温侯”萧琰诧异。 “温侯”她是知道的,方天戟、赤兔马、温侯吕布,大汉帝国末年群雄割据中武艺最高强的将军,关羽、张飞、刘备三人联手都没战胜他,是名副其实的勇冠三军。她看过商七收藏的话本,其中就有写三国的群英传,商七曾说,吕布很可能是渐臻宗师的高手。 难道萧氏河西先祖也是武道接近宗师的高手 萧琰心中好奇,但她记着商七说的,他的话不能外传,便将好奇压下,心忖能跟温侯吕布并提,那位“河西先祖”的武道必然也很高了,只不知“金面”又是什么意思 萧琮清朗声音说道“咱们河西先祖萧公名讳铖,当年被高宗皇帝授印河西大都督的时候,安西大都护府还没有设立,西域仍是突厥、铁勒、吐谷浑、回纥、吐蕃、鲜卑六胡横行的蛮胡之地,胡人侵唐,河西就是首犯之地;还有宇文氏燕周被逐出中原心怀不甘,时不时放马南下,河西也是首犯之地。先祖每上战场,必覆黄金面具,骑一匹赤骝战马,臂使七尺陌刀,神勇如温侯再世,打出威名后,胡虏见得金面将军便纷纷走避,口称金面将,河西军儿郎骄傲的称先祖为金面温侯,以衬其勇。” 萧琰听得眉眼飞扬,想象当年萧氏铖公陌刀挥折,挡者披靡的战场神姿,忽地叹惋道“应该叫七尺陌刀金温侯,这才威风凛凛。” 萧琮噗一笑,说道“你当是话本。” 萧琰嘻嘻一笑。 萧琮继续道“说起先祖铖公这称号,当年还有一段佳话。” “咦” “你读过通史,当知大唐之前有南梁朝,即我们兰陵萧氏所立,后被大唐南下覆灭。但世族的规矩,灭国不灭族,我们萧氏仍是大唐世族,只是风光远不及前,被大唐开国的关陇世族和山东世族压在下面;至太宗皇帝时南方的世家也被重用,唯我们萧氏只任清贵之职,不进要地,不掌实权。 “但至高宗皇帝时期,我们兰陵萧氏再度崛起,甚至掌了兵权,朝野就有很多毁谤之言,御史台、靖安司紧盯萧氏,警戒萧氏有复国之心,至先祖铖公世袭河西大都督,掌十万河西兵马,更引起其他世家和朝臣的忌惮,对先祖的猜忌之心也日盛。 “吕布其人,三姓家奴,先祖的称号传出后,长安就有流言,说先祖据藩一地,兵权在握,恐生吕温之心。遂弹章纷出,据说高宗皇帝一日收到的弹章就在御案上堆了尺高。 “三日后,弹章出尽。高宗在御史大夫的弹章上朱笔批道温侯之勇梁可追,都督忠信吕莫及。都督系公,温侯系侯,梁公降爵委屈了。” “啊” 萧琰呆了下,然后眼眸睁大,跟着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高宗皇帝批得妙啊。”一双眼睛亮圆圆的,更显得曈如乌金曜石,纯黑莹透。 沈清猗心中一动。 想起那日初见萧琰,事后便想起那双眼似高宗皇帝,也是纯黑眼仁;但这也没什么讶异的,唐人纯黑眼瞳虽少,却也不是没有。 只这会提到高宗皇帝,她冷清的性子难得生出促狭,心道萧氏世代与帝国公主联姻,说起来嫡系子孙都有高宗血统,这会出个纯黑眼仁的,说不得就是“返祖”,最接近高宗血统偏是个庶出。 估计梁国公心情复杂,而安平公主待见这孩子的可能性,也挺小。 萧琮已经说道“高宗皇帝朱批传出后,河西军上下便称先祖为金面梁公,说陛下说得对,梁国公就是比温侯爵位高嘛。” “哈哈哈”萧琰又笑起来,然后又奇怪道,“阿兄,我记得这段没记在高宗本纪中。” 至去年腊月她终于读完了每部都厚如砖头的帝国纪史十二辑,其中高宗纪史的帝王本纪她读过好几遍,都能倒背如流了,但没有四哥说的这段“佳话”。 萧琮说道“这段是记载在高宗实录里。读史要贯通,需读国史,读史要详尽,得看实录,国史也就比通史详细些,和实录相比,还是简要多了。” “哦,我还没开始读实录。长辈说,由简入繁,先读通史,再读国史,至于实录不急,以后择感兴趣的读。” 她说的“长辈”,自然是商清。 沈清猗想到萧琰上回是以“清宁院”称商娘子,这回又成“长辈”了,心中暗生思量。 萧琮呵呵说道“读史是这个理。”并不点破萧琰这点心思,有些事要难得糊涂,究个清楚反而伤人。他略过此节,直接说到面具“当年先祖铖公金面下貌相英武,不是北齐兰陵王的貌柔美,覆面具不是掩面,而是护面。” “护面哦对,以前北朝军中都是戴面甲的嗯,我看北齐北周史就有写将士具铁网面甲,挡刀剑。”萧琰补充后又恍然说道,“戴面具是比铁网面甲的防护力强,还可挡弓箭。” “不是这个护面。”萧琮有些好笑,说道,“阿琰你忘了,大唐世家多是魏晋时期的膏梁士族,以肤白为贵。军中栉风沐雨的,若不覆面具,不出几年就是脸面粗黑,风仪大减。” 萧琰“噗哧”一声,立即想起世说新语中的“容止篇”,提到容、肤都是说白,如玉或如脂。 但她又想起唐人仿世说新语的后传大唐新语中的“容止篇”,说人好相貌,也有肤如麦色、英气俊朗的,便笑道“阿兄,不是我忘了;我以为,大唐不再只以肤白为美了,原来世家还是这样吗” “世家也不是了。” 萧琮笑着说道“先祖铖公那时距现在已有将近两百年了,大唐变化大,很多崇尚的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时寒门受教育还没这么广,士族依然延续了对寒门的高傲,黑粗、无礼就是对寒门的习惯印象。咱们萧氏迁河西后,大半子弟都从军,长期在军中风吹日晒雨淋的,难免皮肤粗皮,若不仔细保养,回到士族宴席上就会被嘲笑与黑粗莽夫无异举目望去萧氏尽黑子之类的讥语了。 “后来,高宗皇帝视河西,在河西英魂碑前对河西军将士说天下士人谁最美,唯我帝国之军士。三军将士皆感,高呼陛下万岁帝国万岁声音将落时便有前军阵中一校尉高呼陛下最美帝国最美全军雷动,高呼陛下最美高宗大笑,说朕与帝国将士共美之。先祖热泪夺眶,立即举目望天,回军中后即对左右说此后,再无金面梁公。遂将黄金面搁置再不用,行军统战,皆无遮挡。” 萧琰听得心驰。 她记得这段,本纪有载大业三十五年,帝视河西军,上曰天下孰美甚,唯吾帝国之将士。三军呼陛下美甚,帝国美甚。上曰朕与帝国将士共美之。 她唉一声道“还是阿兄说得好。正史也太简笔了,激动人心的都没了。” 萧琰不满的抱怨,为什么大家都爱看野史传奇话本,就是因为正史太“素”了,这白描描得,就跟母亲书房里挂的那幅淡墨山水一样,着墨少,意韵你自个想。 萧琮笑说道“这段在实录里写得详些。但铖祖那段,只记在萧氏的伯器录中。伯器,是铖祖的字。”他解释道。 萧琰“哦”一声,心道伯器录她是看不到了,里面必定记着河西先祖的很多秘事,岂是她能看的。 萧琮又说道“虽说,如今世家不像以前那般讲究肤白为贵,不过,还是有不少人以肤白为美。譬如咱们萧氏子弟在军中领军,也是有不少覆面具的,像咱们七姑母统领静南军,行军打仗都要戴面具。” 说着又笑,“也有怎么都晒不黑的白面将军,譬如父亲和八叔都是,倒是省了戴面具了。十九叔曾经戏唱敌将搭手且一观,见旗纛儿下一白脸嘿,甚么气势都没了,劝君覆上黄金面,好赖威武有三分。堂上伯叔们跌笑不已,直说十九叔促狭” 萧琰也听得哈哈笑,一脸津津有味的表情,没有人给她讲萧氏族中这些轶事,商七和绮娘会说世家的习惯礼仪等等,但这种轶事就很少说,母亲是从不说这些的,至于梁国公,院门都没登过,萧琰心中是不承认这位父亲的,当然没想过言笑洽洽,听梁国公说轶事她宁愿看史书。 但四哥说的“不少人还是以白为美”她心里了挺以为然,就像小时候,如果她习武前或沐浴后忘了擦面脂手霜之类的,绮娘铁定会叨叨她“皮黑肤糙的,以后怎么找美貌郎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008:心可入药 萧琮笑道“以前魏晋的时候,以气度文雅、风骨清俊的郎君为美,到了大唐,就是以英姿勃发的郎君为美了,不过,肤白俊美的郎君还是比肤黑皮粗的受女郎热追呀,如同阿琰这样的。” 萧琰噗一声,心道我又不娶小娘子,要她们热追做什么 转念一想,她也是比较喜欢肤白貎美的如花郎君。 这么想着,对覆面具也不再抗拒了。 最重要的是,四哥说了这么多,又是说先祖又说轶事的,就是宽解她,说萧氏子弟戴面具是寻常事,她不是被差异对待的。萧琰心中感动,觉得阿兄真是很好,连事实对梁国公强令她覆面具的郁气也消散了。 至于梁国公此举是什么目的,萧琰当然不认为是四哥说的让她“护面”,但也不想去深究了。梁国公不想让她见人又如何,迟早她会带母亲冲出国公府的藩篱。 沈清猗端了茶汤给萧琮,萧琰这才觉得口渴了,起身去了茶案前端了茶汤喝着,只脸上戴面具还不习惯,喝得有些小心翼翼的。 萧琮便说道“阿琰屋里不用戴,解下好了。” 父亲应是不想让外人见到阿琰,才让人送了面具,但他这屋里服侍的都是父亲精心挑的人,连阿沈的侍女也是,忠心自不待言,又有萧荣和萧承忠的严格调教,口风紧,不需担心。 萧琰闻言立即搁了茶盏,抬手解了面具,扭了扭脖子舒了口气,笑嘻嘻道“还是不戴舒服。” 沈清猗正给萧琮搁茶盏,便伸手接过去,说道“别搁几上,小心茶汤溅着了。搁书案上吧。” 萧琰立时直了背,神色端敬道“谢阿嫂。” 沈清猗忽地想起母亲养的那只小松鼠,平素就喜欢在母亲身上蹦来跳去,待她一去,立即跳长榻上抻直身,两只小爪子搁胸前,说不出的规矩。跟眼前这孩子一样。 沈清猗神色一和,向这端正的少年郎淡淡笑了一下,却也只唇角略牵了牵。 萧琰觉得四嫂好像没上次那般“寒气逼人”了,或许是因上回初见的缘故吧。萧琰心里开心,觉得新阿嫂也不是那么难处。 她很喜欢阿兄,自然想和新阿嫂相处和谐,这样阿兄也开心。 沈清猗将面具轻轻搁下。 面具很薄,拿在手里很轻,触感韧而柔软,戴上应不会硌脸,应是足银掺轻质合金百锻而成,表里都光滑如玉,内外见不到一点瑕疵,绝非一般工匠打造得出来。 心底按下的古怪又浮了起来梁国公真的恨弃了萧十七 沈清猗眸光一闪,转身又是沉潭般幽静。 萧琰坐回榻前,欢快说道“阿兄,长辈说,以后我可以逢十就过来。” 商清的原话是“不可耽误了练字”,萧琰觉得,每个月只抽三个下午过来四哥这边,不会耽误练字。 萧琮很高兴,虽然比他期望的差了点,但商娘子能同意阿琰过来那就很好了,连声说道“这很好,很好。” “阿兄,我带了柳河东的最新游记,钴鉧潭西小丘记,我读给你听吧。” “柳河东”姓柳名宗元,出身乙姓河东柳氏,是大唐当世最负盛名的文学大家之一,流传有许多脍炙人口的文章,士人皆称“柳河东”,萧琮和萧琰都喜欢他的山水游记,两年前柳子厚升迁永州刺史,士人遂都期待他的永州山水,萧琰说的这篇正是三月新出的“永州山水第三记”。 萧琮欢悦应道“好。” 萧琰从宽袖内袋取出一方叠绢,是她抄写的游记,顺道是练柳少师的字,她打开朗朗读起来。 沈清猗回到长榻前,见萧琮靠着隐囊微笑听着,便体贴的移了下隐囊,让他躺得更舒服些。萧琮向她温温一笑,示意她坐下也听听。 “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因母亲喜欢“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萧琰读到此句时,忍不住重复吟了一遍。 其实萧琮已经读过柳宗元新出的这篇,但他很喜欢听萧琰的少年清脆声音琅琅读来,只觉比自己看文生动十分,那清丽自然的景色便被声音引出成了活的画卷,在眼前迤逦延展开去。 沈清猗也听得出神,想起以前常给母亲读新出的诗词,母亲笑语“听文茵读文,文色增三分”,当时只觉是母亲对她的爱,如今听萧琰读文,便觉这音色果是能增文色的。 “真想身临其境啊。”萧琮一脸慨叹神往。 “阿兄说的是。”萧琰读完也一脸悠然神往,心中很是渴望外面的天地,很想和母亲一起去经历这些山山水水。 萧琮见她神情微笑说道“等阿兄病好了,咱们一起去看。” “好”萧琰眼眸灿亮。 沈清猗坐到屏风那面,忖着萧琮的医治方案,耳边传入萧琮和萧琰的谈笑声,心里思量着 萧琮这几兄弟,老大萧璋沉稳持重,但和萧琮面和心不和;老三萧琤和萧琮一母同胞,但为人骄纵跋扈,和萧琮性情不相投;老五萧玳年岁尚轻却一身戾气,也不为萧琮所喜;唯独被“幽禁”的老四萧琰得了萧琮的缘法恐怕除了萧十七性情令人喜欢外,也有兄弟俩“同病相怜”的因素在内。 默忖一阵,她忽地提笔濡墨,在空白的药方笺子上,落下清峭有锋的四字 心可入药。 睿思堂在前府,是梁国公萧昡的起居之地。 五间五进的院落宏阔,萧昡的正院位于四进,堂厅的东次间是他的书房,悬匾“睿思斋”。 他坐在黑檀漆金的翘首书案后,手里拿着药笺沉吟不语。 萧荣跽坐在书案前,微微垂首,身板挺直如旗杆。 良久,梁国公抬眼,目光威沉,“这些时日四郎气色如何” 萧荣恭敬回道“每日巳初和酉初,郎君分两次服药,药后便由郡君施针。针灸后,或一起看书,或陪着说话。卑职瞧着,郎君近日的神情气色,都比以前松快了些。” 萧荣以前是梁国公的亲卫校尉,因稳重心细兼周全,被梁国公选到承和院任大管事,仍以亲卫时的卑职自称,而这种称呼在梁国公府是荣耀,属于“家臣”而不是仆。 他说的郡君就是沈清猗,萧琮是国公嫡长,有从四品勋轻车都尉的爵勋门荫,他的正室按朝廷外命妇诰敕制,可封从四品的郡君,朝廷诰命已在二月颁下。 “唔。”梁国公神情莫测,拿着药笺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只幽幽沉沉念着,“心可入药” 这药笺萧荣接过来时未折,上面清峭的四字他看得很清楚,也清楚国公此时问的意思,是问当时情景。 当时萧荣拿到药笺后,心里琢磨着,出了书房就在廊上候着。果然,端砚跟着出来了,说郡君吩咐,萧大管事有事就问。萧荣暗暗点头,细细问了晌午后书房中的事,然后才揣了药笺出承和院睿思堂,当下向国公详细禀说 “晌午后,十七郎君过来了,郎君很欢喜,因见十七郎君对戴面具不喜,便和郡君一唱一和,说了掷果盈车的轶事;郎君又讲了河西先祖伯器公金面温侯、金面梁公和高宗皇帝当年视河西的轶事;又讲了长房十七郎主当年宴席上戏唱您和八郎主白面将军的轶事,十七郎君笑得前仰后合,对戴面具也没了抗拒。郎君很高兴,又叮嘱十七郎君要保持肤白,才能娶到美貌的小娘子,十七郎君大乐。郎君很高兴。 “之后,十七郎君给郎君读了柳河东新出的永州游记。郎君很高兴。 “再之后,郎君给十七郎君说大唐新语元和朝,十七郎君听得很欢乐。郎君很高兴。 “一晌午,郎君笑声不绝,咳声都少了许多,很是精神。” 梁国公一边听着,神色似喜又似悲,平时威严的细长双目,一双瞳子宛如两星幽火,明灭不定。 萧荣说完后,他沉默良久,似喟叹、似低语“心可入药” 他们夫妻越爱阿琮,越让阿琮心里沉重担心自己会死让萧氏没了嫡长子;担心自己会死让父母双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担心自己死了一母同胞的弟弟失了兄长以后就要担重担,担心他担不起。 父母的爱,让他沉负; 兄弟姊妹,也不交心。 阿琮,他的嫡长子,太沉重,也太孤独 病痛二十一年,沉负二十一年,也孤独了二十一年。 要治阿琮的病,不止要入药,还要入心。 温暖的陪伴,真心的欢喜,畅怀的大笑,被亲人信任和需要,这都是阿琮的“药”。 十七那孩子做到了这些。 梁国公神色似悲又喜,心中苦涩涌出泛到嘴里,好像嚼了一枚苦药丸子,从舌上又苦到心里。 然而他终究只是闭了下眼,只一瞬,睁开眼时又是威严沉肃的梁国公。 萧昡搁下药笺,从黑檀镇纸下取出萧荣上回拿过来的药方子,真正的药方,声音冷肃,“按这新方子,五月初一起用药。” 萧荣心中舒口气,这是信任郡君开的方子了 “喏”他神情郑重接过去,仔细折好揣入怀内,行礼退出。 梁国公长身而起,踱到到窗前,冷肃幽沉的眼神转厉。 沈十七,你可别让我失望 萧荣回到承和院已近酉时二刻,侍卫统领萧承忠已送萧琰回景苑。 萧琰一走,萧琮的精神一下如潮水落去,这才觉出疲累,遂移到书房隔间的寝卧休憩。 沈清猗在他睡沉后,才回到书房,笔锋走纸。 萧荣进来回话,说新方子的药已经拣好,问郡君还有什么吩咐。 沈清猗知道萧荣这是在表示“国公同意用药”。 她提笔继续,因心中思量已久,药方早在心中,笔锋毫无停滞,又提笔在右上角圈了个婆罗门数字“2”,搁笔语声凛冽,又坚如金石 “你手中的第一副方子,只用一旬。这是第二副方子,也只用一旬。虽然需下猛药,但四郎久病体虚,这猛药也得徐图缓进,每副方子仅加重一分,都必须配合药浴、行针,疏通脉络,助血气运行,药力才可通达脏腑透入肌髓,否则,药方用得再多,也是事倍却无功” 萧荣听她声音凛冽让人生寒,语气如金石不容置疑,却反而比温言细语更让他增加信心,神态也更显出恭敬。 郡君若治愈郎君,就是他们承和院所有家臣仆婢的恩人 沈清猗将墨迹未干的第二副方子递给他,萧荣立即告退,这第二副方子也得递去睿思堂,郡君提前开方就是这意思。 沈清猗不担心萧荣不尽心。 无论是她,还是这些“卑职”、仆婢,生死都系于萧琮一身。 她很清楚,梁国公之所以容许她代姊换嫁入府,一则是看中她心性,冷静、镇定,比起被陆夫人娇宠的沈清妍更适合萧琮;二则,也是最重要的因素,是看中她的医术,她曾经蒙孙先生亲自指点七年,此等际遇,除孙先生道门的弟子外,世间再无第二人。 但说梁国公信任她的医术,恐怕最多只有五分,她给沈清妍下毒是一份投名状,连吴兴沈氏的大药师都查不出是中毒,可见她在毒经上的造诣已达入神的地步,但下毒和治病是两回事,梁国公纵然信了她在毒经上的造诣,也不会认为她的医术就超过孙先生了。 沈清猗也自认医道上远不及孙先生,但孙先生不敢下猛药,她敢 所谓“病去如抽丝”,这是对病者来说,也是对医者而言。孙先生不下猛药,不是不会,是因为没有这个时间精力去“抽丝”。他是道门高人,怎可能长久待在萧府而以孙先生的身份,梁国公也没法强留他在府中。但病去抽丝,沈清猗却可以做到。 然萧荣将药方子递上去,梁国公却拿捏着犹疑不决。 日子越是拖下去,对萧琮越不利,二十一年沉疴,身子已经拖不起。 沈清猗正筹思着如何说服梁国公,萧琰的出现让她灵光一闪。 心可入药,开的不是药,是信心。 五月开始。 六月过去。 七月尽头。 萧琮用沈清猗的药方已经三月。 每换一副方子,入药便重一分,药浴和行针的痛苦也随之加重一分。 初时萧琮尚能咬牙不吭声,到后来,能够呻吟出声已是奢侈,多数时间是在昏迷中度过。 换了六副方子后,萧琮便想昏过去也是不可能了。 药浴时骨头里像是被火燧石在烙烧,每每让他痛得昏去又醒来;之后的针炙,则像在骨头缝里抽髓,痛到全身麻木那痛都还在脑子里折磨着,无法驱除。 每当这时萧琮都无比庆幸给他医治的是沈清猗,虽然她的声音冷清一点都不温柔,却让萧琮在火烙刺痛中感到一种凉凉的安心。 阿琰的插科打诨也减轻了他的痛苦。 清醒时他常常想,如果没有清猗和阿琰,自己很可能就撑不下去了。 初时,父亲和母亲过来陪他施针,但坐在那里沉重的氛围反而让他压力更大,身为萧氏嫡长的责任也让他不愿意在父母面前表现出软弱,后来,父亲和母亲没再过来。但萧琮知道,萧荣和萧承信每天都会去父亲的睿思堂和母亲的盛华院。 进入八月,河西天气开始变得寒冷。 今年秋寒来得格外疾,八月初连绵秋雨后,气温就陡降,宛然进入冬十月了。 每年秋冬都是萧琮最难熬的时候,越冷咳疾越重。他体内难生阳气,一入秋就要移到楼下,起居洗浴都要在烧了地龙的屋子里,坐卧都要在热炕上,虽然不受寒了,于他病体却是无益。 这些外来的燥火与沈清猗用药汤和针灸逼出的体内阳火不同,后者是将寒毒从内往外逼出,而外来的燥火却会逼得寒毒越发往骨子里去,更加难以拔除。 咳声早晚不止,伴着冷冻的秋雨,时急时缓,却没个消停,让侍卫仆婢们都心躁不能安宁。 萧荣等人忧心忡忡,眼见郎君的病情已有了些起色,怎的又突然加重了 贴身伺候的端砚、白苏八侍更是焦虑,手脚都轻得不能再轻,连呼吸都放缓了,唯恐一个大气惊了郎君。但这满腹焦心只能搁着藏着,不敢露出丝毫来,唯恐郎君见了难过。 萧琰每每听见阿兄咳得撕心裂肺,似要连心肝肺都咳将出来,就难受得恨不能以身相代 这段时间,她来承和院都很勤,一半功课都搁了,每天近午就过来,陪着阿兄经历最痛苦的药浴和行针。 这日施针后,沈清猗开了一剂安神方子。 萧琮服药后终于如愿“不要清醒着”。 萧琰在寝居陪着阿兄直到他沉睡去,才起身出了寝居上楼。 楼上安静,沈清猗思索医案时仍在楼上书房内。 萧琮移到楼下起居,书房内的间隔屏风就撤了,沈清猗坐在清神宁心的香樟书案后,一时翻阅医案,一时落笔,一张药方子被她写了划去,划去后不久又写上,反反复复,斟酌,思量,眉毛始终蹙得紧紧的。 萧琰没有出声打扰,足袜轻踩地毯,去到书架前取了卷书,静静落坐到书案对面,慢慢读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009:去疾如战 沈清猗没有注意她。 那两弯清淡眉毛始终蹙着,提笔在药方上时划、时写。 窗牖上天光过去,渐渐暗下来,侍女轻手轻脚的点了琉璃灯。 萧琰看了眼纹刻漏钟。 过了一阵,又看了一眼。 已近酉时了。 她微微皱了下眉。 回眸看沈清猗,轻轻叫了声,“阿嫂。” 沈清猗陷在沉思中,充耳未闻。 萧琰示意白苏端茶汤过来,她伸手从漆盘端了,递到沈清猗眼前。 沈清猗一惊,回神,寒眸陡然一冷,有被打断的恼怒,一抬眼却对上萧琰的关怀,“阿嫂,喝茶。”脸上笑容真挚,一双澄清透亮的眸子如纯净琉璃。 沈清猗有些怔忡,伸手接过茶盏,道“什么辰光了”平时清冽的嗓音竟有些喑哑。 “差一刻四分至酉时。”萧琰精确的回答她,又微笑说,“阿嫂已经坐了一下午没动,先喝口茶歇一歇。” 沈清猗这才觉得口干,垂下眼饮尽了这盏茶汤,将盏搁到案边,转头看了一眼漏钟,回眸说道“十七郎该回了。” “嗯,这就要走了。”萧琰拿起搁在书案上的书,准备放回原处去。 沈清猗这才注意到她看的是一本陀罗尼经,清眸一抬,“十七郎信佛”道、佛二宗在大唐都很兴盛,很多世家信道又信佛,萧十七信佛也不奇怪。 萧琰说道“我平日念的道经多一些,佛经念得少。”她说得认真,“佛经有言,心诚,则佛在心中。我不通医术,却有诚心。佛说,念力即无上法力。” 沈清猗明白了,神色微温,“十七郎有心了。” 萧琰眸光澄净清亮,微笑说道“我心里念着佛经,一人念经有些枯燥,有阿嫂陪着,就不枯燥了。” 沈清猗唇角一牵,明明是在陪她,却说自己怕枯燥。 承和院这么多人,恐怕只有眼前这小郎,不是因为萧琮而关心她。 萧琰起身前又犹豫了下,眸光一顿,对沈清猗认真说道“阿嫂要保重自己。” 她语气神情严肃,眼神凝正不移,能清晰的感觉到她言出由衷的赤诚。 沈清猗沉默了一下。 承和院上下恨不得她一人掰成两人用,竭尽心力也要治好萧琮,唯有这个孩子,对她说要保重自已。 沈清猗并不知道,萧琰心中涌动着对她的敬意。 萧琰是习武的人,眼力敏锐,每次沈清猗施针后,她都看到她外衫隐有湿痕,想来内里衣衫定是湿透了。但回想施针时,她手稳定如磐石,落针如风雷,萧琰在旁边都看得心惊肉跳,但沈见四嫂却始终冷静、沉着、稳定,仿佛完全没有疲累和一丝压力,心性之强,毅力之坚,令人油然生敬。 萧琰真心关切道“阿嫂不要治好了阿兄,把自己累倒了。” 沈清猗默然片刻,说道“好。”她声音冷清克制,掩去了心中的波动。 萧琰穿上外氅,走出几步,又回身看她,“阿兄会好起来吧” “会。”沈清猗说道,声音如深谷中的寒涧,冷而静。 萧琰不由专注看她,书案宽大衬得那道身影格外纤细单薄,却如悬下的冰锥,锋锐、凛冽。 她眼眸粲然,笑起来,“我信阿嫂。” 沈清猗看着她的背影,容色清冷淡静。 但她心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沉着。 这场提前到来的秋寒打乱了她的步骤,意味着分三次加重的药要合在一剂中下萧琮的病躯能经得起这样的猛药吗 她心里没底,面上却不能表露出分毫,不仅要安定承和院的人心,更不能让梁国公觉察到她的没把握。 就在先前,她还在为下药而犹豫不定。 此刻,想起那双粲然信任的眸子,她的心忽然平静了。 萧十七问出那句,定是看出她下方时的犹疑了。 但萧十七选择了信她。 沈清猗忽然一笑。 她难道还不如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孩子么 沈清猗伸手取了张空白药笺,提笔蘸墨,不假思索的下笔,一气呵成。 正是她最先写就的那张药方,没有任何删减不搏是死,何不放手一搏 次日,更换的药方送到睿思堂。 梁国公也通晓药理,看出这份方子一下加重了三分药性,顿时沉目。 四郎的身子承得住 萧荣转述着沈清猗的话 “孙先生的药开得中正平和,但二十一年服药累积下来,再平和的药也有了三分毒性。四郎的寒症加上药毒,病况日甚一日,必得猛药。但四郎元气不足,去毒须得兼顾培本。故,这三月,每次处方仅敢加重一分,培本占九成,去毒仅一成。至后,体内渐能承受加重的药性。去疾如打仗,以己方身体为战场,容不得敌我缠战良久,故需猛剂一力溃敌。有前期培元之基,凶险可减四五分。” “仅有五六成把握”萧昡脸色更沉。 “郡君说,不搏结局已定,放手一搏尚有五六分胜算。” 萧昡负手伫立在窗边,想起孙先生当年的话“用药亦是耗元,至多二十一二年矣。”他眉间褶出一道深深的沟纹,眼中晦深如墨色。 “去疾如战”萧昡喃语一句,突然生出种“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无奈感,一时间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塌了一分。 但只瞬间,又挺拔沉毅如山。 他霍然转身。 沈十七都敢拿命一博,他堂堂兰陵萧氏之主岂会不如一个年少的女子 “萧荣,按她吩咐去办。” “喏”萧荣接过药笺,只觉背上冷汗已湿,祈祷这方子真的灵,不然他们小命都完了。 承和院内一切准备妥当。 药汁漆黑如墨,萧琮接过去几口饮尽,浓重的苦味在喉舌间蔓延,脸上却看不出苦楚,对着萧琰微笑道“阿琰,给阿兄唱首诗吧。” “好。阿兄想听哪首” “梁武帝,子夜四时歌。” 梁武帝是萧氏大梁朝第三任皇帝,博学多才,精通玄佛儒三家之学,琴棋书画之道俱是数一数二,而诗赋文采在当时也是无人能及。 萧琰说道“好。” 侍书从书架上取下梁孝武帝诗集,回身递给萧琰。 萧琰翻到子夜四时歌的春歌篇,清脆悦耳的声音极有韵律的唱道 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春心一如此,情来不可限。 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 朱日光素冰,黄花映白雪。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 花坞蝶双飞,柳堤鸟百舌。 最后一句还未唱出,萧琮的面色突然燥红如血,低哼了几声,便昏了过去,鼻间似有两条火龙般的热息粗粗窜出。 萧琰声音嘎然而止,屋内众人都紧张起来。 沈清猗的声音冷如寒泉,镇静如常,“端砚、司墨,褪衣。” 此时萧荣和萧承忠、萧承义两名侍卫守在门外,沈清猗身边的四位大侍女也被遣了出去,只留下萧琮的四名贴身侍人,以及萧琰在屋内。 萧琮上下衣衫都被脱去,连亵裤都不留下,只见全身肌肤朱红如涂赤,艳艳欲滴。 “侍书、秉笔,摆针” “喏。”两人将针袋打开,三百六十根亮闪闪的银针排在两条长几上。 屋内静得连滴漏的声音都能听见,仿佛还能听见银针在穴位上捻磨的声音。随着针尖捻动,从扎针的皮肤处渗出一滴滴夹着黑丝的汗珠,隐隐散发着腥气。 端砚拿着软巾,在沈清猗拨针之后,便立即拭去针上含着毒素的汗珠。 这一次施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险,过轻则不能抽丝,过重则阳火损身。沈清猗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针下,不疾不徐,容不得半点差错。三十六针下来,光洁如雪的额头便沁满了汗珠。 萧琰顾眼四周,这会叫侍女进来不太方便,让司墨他们拭汗好像也不妥。眼见那汗珠就要从那冰洁的额头上滴落,她立即从袖中抽出帕子,倾身上前,伸手拭去。 沈清猗寒眸凝了凝,捻针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时间过得很慢,萧琰只觉腰酸腿麻,可能是心神太过紧绷。 一通针施完下来,她给沈清猗拭汗的帕子已换了三条。 沈清猗直起身,禁不住一晃。萧琰眼疾手快扶住她,“阿嫂,你歇会。”扶着她坐到矮几后的小榻上,转身去拿了熏笼温着的青瓷茶壶,倒了盏热茶汤,用茶托端给沈清猗。 沈清猗心力交瘁,喝了半碗茶汤后舒了口气,眼眸微抬,“有劳十七。” “阿嫂可好些了”萧琰关心看了她一眼,去门外吩咐白苏四婢,将备好的参汤端上来。 沈清猗用了一碗参汤,这才觉得回复了些许精神。 她回眼见萧琮已经换上了干净衣衫,却仍然昏迷不醒,心中咯噔一声,沉了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010:凶险 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下药太猛,施针泄毒的同时,将萧琮体内固本的元阳之气也泄了出去。 沈清猗定了定心,所幸她事前做了第二剂药的准备,再施顺针。 逆针为泄,顺针为补。先泄后补,为阴阳合济之针。 她叫进萧荣,声音冷如冬日寒泉,有种凝冻的冷静“第二服药可煎妥了” 萧荣神色带着忧急,闻声先不由得冷了下,吸口气心沉定,恭敬回道“已煎好。” “用药。” “喏” 片刻,药端上来。 端砚和司墨一左一右将昏迷中的萧琮扶将起来,侍书端起药碗相就,药汁却从萧琮紧闭的唇角滑落下去,滴在刚换上的雪白中衣上。 “喂,喂不进去”侍书声音直抖。 “我来”一只素手稳稳接过白玉药碗,“将郎君放平。”沈清猗的声音寒冽沉静。 端砚和司墨将萧琮向后放平,退身让开。 沈清猗坐在榻边,口里含了口药,俯下身子,舌尖轻撬萧琮的唇,将药汁哺入。 屋里人都呆了下眼。 据说江南士家女郎一般比较含蓄,似乎,比北方贵女含蓄不到哪里去。 萧琰眨了下眼,默默扼了下腕。 看来她四哥真的是被压的那方。 一碗药哺尽,沈清猗直起身,清如雪的面庞微微染了层红晕,将空碗递给侍书,声音依然冷如寒泉凝结,“端砚、司墨,褪衫。” 沈清猗眼一扫,萧荣和四名侍女再次退出房外。 萧琮为人处事宽和,但内里却有萧氏嫡长的骄傲,这种全身赤裸的狼狈除了身边少数人外,恐怕不愿被他人看到。沈清猗虽说和他夫妻时日不久,他这份内里清傲的性子却也看出几分,自是周全体量。 萧琮全身肤色已由赤红转成青白,摸着冰寒浸人,不似方才滚烫如火。 银针闪耀,沈清猗的手指轻挑细捻。 施了一百针后,萧琮身上的肤色才渐转正常,虽然因长期虚弱显得苍白,却没了那可怖的青色。 端砚四侍的目光都由担忧转为钦佩郡君的针术真是高明啊恐怕和传说中的可度人生死的“药王金针度厄术”也不遑多让了他们郎君娶郡君真是娶得对极了。 过了一个时辰,沈清猗起出最后一根针,声气微虚却依然冷冽,“给郎君换上衣衫后,加床锦被。若醒来,可用参汤和米粥。切记,两个时辰后方可净身。” “喏”端砚四侍见萧琮虽然没有醒来,呼吸却已平稳,心中大定,这时才觉得浑身酸软,而郡君的疲累定然胜过他们十倍不止,神容却冷冽平静如初,心中顿然敬服不已。 萧琰见四哥平安无事,这才长吁口气,转而又关心沈清猗,轻声说道“阿嫂进去歇着吧,阿兄这里我们守着便是。” 沈清猗着实累了,点了下头便入了起居室的里间,坐在壸门床边的小榻上,这才觉得背上汗水湿透,黏黏的难受。 此次行险她不过四、五分把握,凭的是金针度厄之术。 若成了,便在萧府立足;若败,赔上她和母亲的命。 沈清猗闭了下眼睛,不由再次感激和孙先生相遇的缘法。 孙先生说度厄针只传有缘人,因为修习极难,差之毫厘,便不是度厄,而是要人命。 修习针术时试针的人当然也极是凶险,沈清猗少时先是在木人穴位上练了三年,当认穴眼力腕力都到位后才敢上人身。 母亲出身杏林世家,心性慈悲,不忍让侍女试针;况她当时年幼,侍女难生信任,试针时必然惊惶恐惧,很可能更致凶险,试针后也不能准确说出感受,母亲说还要守孙先生传术之秘,因此很多个夜里,都是母亲褪了衣衫,让她在自己身上试针。她每次斟酌后才敢下针,心,岂敢不静手,岂敢不稳母亲是在用身体造就她的针术 她眼眶热意涌上来,却在听见轻轻的足音时,狠狠闭了下眼,将那热意尽数逼了回去。 “郡君,”白苏轻轻唤着,神情态度比以往更加恭敬,“请先用碗参汤,再歇息吧。” 青葙、菘蓝、赤芍三人端了洗漱盆具进来,神情态度也都比以往更加恭谨。 沈清猗知道,经由今日,她才算是彻底收服了梁国公拨给她的四大侍女。 这是第一步,她心道。 盛华院,佛堂。 梁国公和安平公主并肩跪在佛龛前,合什低颂经文,当听到萧荣急喘着禀报“郎君安然”时,夫妇俩同时喘了口长气。 安平公主腿一软,身子便晃了一下,被萧昡大手给扶住。 她在他肩上靠了一下,旋即拍落他的手,直身站了起来,低头俯视他,雍贵明艳的眉眼中透着高傲,“萧靖西,我决定了,原谅你五分。” 萧昡怔了一下,然后沉沉的一笑,长身而起,身躯伟岸如松,仰首一笑,道“好”不知是回应萧荣的报喜,还是回应妻子那句宣告。 “萧向南。”他抬步去到东次间。 高大侍卫从廊下应声而入。 萧昡吩咐他,“告诉萧存贵,备一份厚礼,执我的帖子,派人送到扬州刺史府和吴兴沈府,向莱国公、国公夫人和郡君生母问安。” 沈清猗的生母皇甫氏出身不高,又因貎美多才被陆夫人妒恨,虽然沈清猗嫁入萧府,但皇甫氏处境并未得到多大改善。如今萧琮治愈有望,沈清猗功不可没,萧昡自然要投桃报李。 沈清猗这一觉睡得沉,直到次日卯正才醒。 她起身洗漱时问白苏“郎君昨日几时醒来吃了什么可起了” 白苏一一答道“回郡君,郎君昨夜戌初醒,用了一碗参汤、一碗紫米粥,歇了一个时辰后洗沐,卯初时分起身。”又道,“十七郎君刚刚来了,正和郎君在东次间说话。郎君说待你起榻一起用早点。” 萧琰今日过来得早。 她卯初即起身,用了牛羊乳早点,练了一趟淬体拳,沐浴后换了身衣服就过来了。 “阿兄,感觉可好” “阿琰,阿兄感觉很好” 萧琮笑声朗朗,脸上神采焕发,感觉从未有这么好过,虽然还有些虚软,却觉得全身内外都是那样的轻便清爽,呼吸间再也没有往日的滞涩,仿佛二十多年来壅堵在胸口的块垒一夜尽消。 “为兄这会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神清气韶了。”萧琮畅怀笑道。 他不让萧琰扶持,自个在屋里慢慢走着。 终于不用再坐轮椅了 萧琮难掩兴奋,只不过是寻常的走一走,于他之前而言,却是一种奢望。 “阿兄你还是先歇歇吧,”萧琰上前扶他,往坐榻边走,“你大病初愈,还得调养,不要太过劳累。” 萧琮咦道“这是你阿嫂说的” 萧琰正要回话,便听见沈清猗清冷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十七说的没错,四郎久病初愈,至少要有三月调理,才能大好。” “阿嫂。”萧琰回首打招呼。 萧琮转身,眼里有喜悦和感激,“清猗,辛苦你了”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 沈清猗眸子微闪,淡淡一笑,“你我夫妻,照顾你是我份内之事。” 萧琮说道“于我而言,不啻再造之恩。” 萧琰感叹道“阿嫂真厉害”比绮娘还厉害。 侍仆端上点心食案,三人略进了些,撤下早点后,萧荣便禀报入内,一一行礼道“见过郎君、郡君、十七郎君。” 沈清猗坐在栅足矮案后,吩咐端砚上了笔墨,一边提笔疾书,一边吩咐他道“萧管事,四郎寒毒已去大半,但尚有余留,且元气虚乏,故之后用方当以药入膳,一则清余毒,二则固元气。从明日起,四郎不需再服药,改以药膳代为朝、午、晚三食。” 她写完搁下狼毫,将墨迹未干的方子递给萧荣,道“这是三日的膳方。观成效后,再作更改。”又说了若干注意事项,萧荣都一一记下,神态毕恭毕敬的道“郡君放心,卑职立即去膳房安排,不会误了辰正二刻的朝食。”又拱手躬身,“卑职微名荣字,郡君直呼卑职微名即可。” 沈清猗寒眸一闪,这是真心视她为主了 萧琮笑着接话,“萧荣说的是。” 沈清猗淡然点头,“如此,药膳之事就交给萧荣。” 承和院,她终于站稳 萧琰回到清宁院,照例向母亲禀报行程。虽然母亲从没有主动关问,萧琰却很愿意说起这些,她总觉得母亲太过清淡了,万事不着心的模样,仿佛世间没什么能让她萦怀。 这种感觉很不好。 仿佛母亲可以随时抽身离去。 她不清楚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可能是母亲太过淡然让自己想多了。 也因为母亲太过淡然,萧琰就觉得自己若淡然了,那和母亲在一起就如北墙上的淡墨山水,清静自品了;相比清静,她更喜欢和母亲叽叽喳喳的,虽然母亲最多只是淡淡一笑,但她觉得母亲是喜欢的。 “嗯,治好萧四了” 商清淡然目光扫了一眼说得眉飞色舞的萧琰,笑了一笑,“能治好你四哥,强过阿绮甚多。以前不同意你和阿绮学医,一是年少不可分心,二则阿绮偏科,不适宜教你。” “啊”萧琰一时惊讶,听出母亲言下之意,“阿母的意思是,我可以向四嫂学医” “那要看她,愿不愿意教你。”商清慢悠悠翻着书卷。 “我去求四嫂。”萧琰兴奋的握拳,眼睛亮亮的。 过了几日就是九月初十,正是萧琰正常去承和院的日子。萧琮因寒毒已去只需调理,白日便移回了楼上书房起居,沈清猗白日仍在书房,相隔的六曲屏风便又置上了,夫妻俩各居一边。 萧琰晌午后过来时,夫妻俩正在隔屏两边静静看书,偶尔也有交流,萧琰进来时夫妻俩的目光都抬了起来,沈清猗眸子一顿,跟着又落回书上,一边慢慢看着,一边听着兄弟俩说话。 萧琰和四哥说了一会话,便去隔屏那边给四嫂见礼。 “阿嫂安好。”萧琰见礼后却未退出,而是端起衣摆在香樟书案前跽坐下来,黑亮的眸子看着沈清猗,一脸热情殷切,说道“阿嫂,我跟着您学医吧,嗯,以后可以救人救己。” 沈清猗微微抬眉,看了她一眼,“学医很辛苦。” 世家子弟也有研习药理的,但多半是兴趣或者消遣,沈清猗没把她的话当真,只当少年郎一时的心血来潮。 萧琰却是认真的,“阿嫂,我不怕辛苦”她连学武的辛苦都不怕,还怕学医 以前她想跟绮娘学医,就是想着以后和母亲远离萧府,游于山水间,有医术傍身就可更好的照顾母亲。又在前几日听母亲说绮娘医道上偏科,她就更想学好了,这样绮娘顾不到的,她就可以顶上。 沈清猗眸光斜她一眼,没听出她这话是托辞 萧琰还真没听出,澄澈眸子诚挚的看着沈清猗。 沈清猗忽觉头疼,若是别人,她一个冷冷的眼神就将人吓退或者让人不敢言,但萧十七不行,她眼神再冷也赶不走,何况,沈清猗心叹一声,这孩子的眼睛让她有些不能狠心,微微敛了目光,略略提高声音,交给萧琮去打发,“你阿兄同意就学。” 萧琰喜色上脸,立时跳起来,“我去和阿兄说。”转身跑出隔屏,就去搅缠兄长了。 萧琮不同意,身为世家子弟本来学得就多,阿琰既要学文又要学武,哪来多余的精力再学医呢 何况也没那必要,虽然医者不像以前是“贱业”,世家中也有出名医的,但阿琰以后是要走仕途的,虽说因为萧氏世袭河西大都督之故,萧氏子弟任文官就有限制,但朝廷“清贵”之职和一州刺史总是能做的,以阿琰的天赋和勤奋,又有他这个嫡长兄护持,以后在河西任官那不是大好前途 但他禁不住萧琰缠。 便又觉得十七学些医术也无妨,总归以后不会成为医者,当成学问修习也是不错的,况懂得些医药之理于己也是有好处的。 又一想自己沉疴已愈,以后对阿琰的文课就能多些精力教导,闲时学些医也没多大影响,便点头应下道“先说好了,以后文课若不过关,阿兄可是要罚你的。” 萧琰欢呼一声,“阿兄最好了” 她回身到屏风那边,一双黑溜溜的眸子亮晶晶的,对沈清猗道“阿嫂,阿兄已经答应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011:贺礼 沈清猗抬眉冷然,声音如冬日寒泉,“十七郎可别叫苦。” “阿嫂小看人。”萧琰圆睁着眼睛,细如刀的眉毛立时斜飞而起,衬着璀璨晶亮的眼眸,整张脸庞都灵动飞扬起来。 沈清猗微微敛了下眼,心想自己推给萧琮拒绝就是做错了萧四对萧十七太心软。 她心里不愿,却拿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 诸如“男女不便,叔嫂避忌”,这样的理由不用提了。 大唐风气开放,加之出过四朝女帝,早没什么男女大防,女子也可以科举为官,和男子同殿为臣怎么防 况且,延自两晋南北朝的阀阅之家因道玄风气,对男女大防本就不那么看重,郎君女郎在十五之前都是可以同榻而坐、同案而食,成年男女也不讲太多避忌,家宴时伯叔妯娌均同堂共宴,伯叔嫂弟妹也可共处一室,只要仆婢相随即可。 更别讲已经融入河西草原开放风气的兰陵萧氏,听说萧氏女郎在成亲前和情人欢好是常有的事,成亲后各走各路,只要没弄出孩子就不算事。 再说萧琰年方十一,不过小郎而已,就算出入内院也无妨,讲什么避忌。 沈清猗一时觉得萧琰的脑门上刻了大大的两个字麻烦 “我只教你药学,学得几分看你。”她清冷声音道。 医者仁术,治病救人。 她只是药师,不是医者。 只教药,不授医。 深夜,秋雨飘飞廊院,偶有雨点打在棂格窗上,发出扑簌簌的声音。 萧琰已入睡。 绮娘给她掖了下锦被,轻然走出,带上房门。 “尊上。”她进入商清寝卧,恭敬行礼垂首。 商清斜肘半撑在榻上,自有一股闲散的风流,淡声道“四个月后,给萧无念用金刚菩提洗髓方。” 绮娘吃了一惊,抬眸有不解尊上以前不是说 商清唇边溢出淡淡一丝笑,“无妨。已经有人遮掩因果了。” 绮娘眼睛一亮,想起萧琰白日回院兴奋说“四嫂答应教我了”,顿时面色恍然,心道尊上高明。 她行礼退出,这方洗髓汤的几味主药可是难炮制得紧,尊上给了她四个月的准备时间,她可得赶紧了。想到萧琰过年后跳入浴桶时的鬼哭狼嚎,绮娘就吃吃低声笑了。 腊月初,萧琮体内的余毒全部清尽。 至此,缠绕他二十一年的痼疾终于完全痊愈。 梁国公大喜,立刻将嫡长子病愈的消息放出去,并上表朝廷,正式请封萧琮为世子。按大唐的袭爵律令,王公侯家的嫡长子在二十冠礼后便可请封世子,但萧琮因为病体之故,二十冠礼后暂未请封世子,如今病体痊愈,请封世子就是应有之义了。一时间,可谓有人欢喜有人愁。 虽然朝廷的册封诏敕还没下来,但可以肯定,不会出什么岔子,毕竟萧琮是安平公主的长子,当今圣人的外孙,流着一半皇家的血,难道让河西兵权落入萧昡其他儿子手中 长安朝廷或许早前还打着萧氏因世子不定而内争的摸鱼主意,但萧琮一愈,这事儿就别提了,至少不会为难萧琮的世子请封这没道理 当今圣人虽然年高,却没有糊涂。 所以,诏敕虽还没下,收到消息的世家、勋贵都送出了贺礼。加上临近年节,正好贺礼加年礼一起送,国公府今年收到的节礼堆成了山。大主管萧存贵翻礼单翻到手软,乐颠颠向家主汇报,并将重点关注的礼单挑出后整理呈上。 梁国公看后,便和国公府的首席幕僚任洵商议礼单的事。 首先是太子的礼,“一枝六百年份的山参” “应景。”任洵倚着凭几,大袖曵地,慵懒笑了声。 六百年的山参不算珍贵,只“六”这个意头不错,所以得评一个“应景”。 “又有钟太傅手书宣示表,”萧昡微笑,“不是王右军的临本。” 不是临本 任洵陡然坐起。 那是真迹了 若论鉴识字画的本事,梁国公萧昡当世第二,就无第一了。 任洵手已伸长去,“哪里,哪里给我看看,让我鉴定鉴定是否真迹。” “给你鉴定”萧昡一哼,“鉴定着就到你屋里去了吧” “小气”任洵翻着白眼,带着两分嫉妒的表情,“太子对你可是下心思了。”连钟鹞钟太傅的真迹都舍得拿出来好想抢 任洵琢磨着他和萧昡的武力值,然后就怏怏趴了下去。 萧昡心里大爽,哈哈哈三声,才又往下诵道“齐王送一枝六百年份的长白山参,一枝三百年份的云台紫灵芝,一幅王石军的上穰帖。” “哟,”任洵倚着手肘咯咯笑起来,“可真是出手大方” 啧啧,钟鹞的宣示表,王羲之的上穰帖这是角力么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任洵语气悠悠。 萧昡竖指在空中写了一字疾。 圣人有疾。 所以,太子和齐王都急了。 太子是元后所出,齐王是当今皇后所出。 都是嫡 “呵呵,圣人去岁已过了六十大寿。”当今陛下风流,喜鲜好色,后宫妃嫔不说三千,三百肯定是有的,每晚都要御一女,这圣体嘛呵呵。 任洵撑着下颌笑得风流,散漫问道“两边都来人了”他昨日近晚才从安西都护府回来,今个一早就被国公叫了来,估计就是这事。 萧昡沉着脸点头,“前日上午进的城。”脸上几分哂然,“去承和院看了四郎,嘘寒问暖的,问了许多话。”他沉声一笑,“天下谁人不知,我儿的病是药王留下的医方治好的。” 药王孙先生,道号道玄子,道门先天高手之一,也是天下闻名的医道圣手,世人尊称“药王”。 任洵笑道“是极,是极,太子和齐王都应该去请问道门,孙先生仙游何处梁国公府哪里晓得。” 他当然不信萧琮的病是孙先生留下的医方治好的;但是他相信,这病也一定不是孙先生亲自出手治的。 萧昡意态悠悠,说道“孙先生十多年前就不知云游何方了,太子想寻着人,恐怕没那么容易。何况,太子对孙先生,恐怕未必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急迫。” 太子一生下来就有疾,当年圣人亲自去无量观,留下亲笔信致道门,请来道玄子给太子治病。但道玄子给圣人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萧氏在付出好几个秘谍消失的代价后,才探查出一个真相道玄子只给太子开了一方药。 从那时到现在,这方药太子已经不间断的服了三十八年。 太子还是那样病着,也只是那样病着。 齐王当然希望太子就这样病下去,就算不病得一命呜呼,但这“病弱”的状态也能让不少大臣心思摇摆。所以,于齐王而言,梁国公的嫡长子绝不能是孙先生现身治好的。 至于太子,心思沉着呢。 明着是迫切的想得到孙先生的行踪,暗地里,谁知道呢 萧昡细长双眼一挑,说道“你前些日子不在,还没看到京中传来的消息,十一月二十五,裴中书面见圣人时,说了句天祚延年后来不知怎么传出,说是意指太子,呵呵” 这不就是在影射太子“无康不祚” 任洵嗤声一笑,“裴中书向来自持,怎会说这样的话。太子不信,圣人也不会信。” 中书令裴昶那是只滑不溜丢的老狐狸,河东裴氏稳稳居于世家第三,太子齐王无论谁上位都不会影响裴氏的地位,裴昶哪会轻率的对储君之位表态 萧昡挑起眼尾一笑,“还没念完呢,”顿了一下,重重念道,“又送顾常侍斫琴图一幅”他笑眯眯的,“真迹。” 任洵咬着手指看着他。 顾恺之的斫琴图啊,好想要 “说吧,拿什么换”他牙痒痒的。 萧昡眯了下眼,“听说明允早年去会稽,曾得故人相赠一把好刀。” 任洵咦了声,“国公手中还缺好刀不成”萧昡嗜好收藏字画,也嗜好收藏名刀名剑,睿思堂的兵库中名兵不少。 萧昡微微笑着,“岂不闻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任洵不假思索,“成交。”生怕萧昡反悔,“快点,快点,把画拿来。” 萧昡摇头一笑,起身从书案旁的白釉纹彩大插瓶中取出一卷紫绦系着的画轴,伸手递了过去。 任洵迫不及待的接过去,小心卷开,眯细着眼睛上看下看了一会,咯咯咯笑着,“不错,不错,是顾常侍的斫琴图。” “顾氏竟舍得送给齐王”任洵哼了一声,四百多年前南梁王朝时江东顾氏与沈、孙、陆并称“吴姓四大”,如今沈、孙、陆三姓仍是甲姓,江东顾氏却已经没落了。只是烂船也有三斤钉,他这话里带着酸味,不知是鄙夷顾氏乱送先人真迹,还是嫉妒人家真迹太多不当回事。 萧昡哈哈道“也就是斫琴图,你当人家舍得送洛神赋图、女史箴图”不过是“画圣”数百幅真迹中的中上之作而已。 任洵小心翼翼的卷起画轴,一脸满足之态,“顾常侍其他的我也不奢求了,能得斫琴图已心满意足也。” 任洵人称“琴三痴”,一痴收藏名琴,二痴收藏名琴谱,三痴收集名琴图。 卷了画轴,他又回复疏懒闲散的神态,“两方送的都是重礼啊。” 黄金珠玉算得什么,五六百年份的山参灵芝也只是“应景”,不是珍罕到不可得,唯独这些名人真迹,却是可遇而不可求。 齐王加上一幅斫琴图,这礼却是重过太子了。 任洵慵懒倚着凭几,大袖挥了挥,“齐王表现得急迫了。” 萧昡眸中幽色,冷冷一笑。 他叫进萧存贵,吩咐道“将礼单抄给承和院,由四郎君定夺处置和回礼。” 萧存贵应喏退下。 任洵懒懒拂了下袖子,“国公这是将四郎君推向前面了。”这礼可不是好回的哦。 萧昡道“四郎卧病二十一年,难免有人动心思,也该显显眼了。” 任洵笑悠悠的拖长声调,“风口浪尖哟” 梁国公眼眸深沉,“玉不琢,不成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012:如此回礼? 一进腊月,沈清猗就变得忙碌起来,每天只有半日在承和院。 之前,因萧琮缠绵病榻,安平公主免了她晨昏定省之礼;如今萧琮渐臻病愈,沈清猗自不会悖了孝礼,便从腊月初一起,每日辰初到盛华院请安,陪安平公主用完朝食,便跟随处置家务,近午才会回承和院。 这日腊月十七,天上飘着絮雪,沈清猗从盛华院回来得晚,已经过了午食。萧琮病愈后她就搬回了内庭,才进楼上的讌息间,赤芍进来禀道“郡君,郎君传话说,您回来后请去谧斋一趟。” 谧斋就是萧琮自题匾名的书房,取的是“安宁,平静”之意。沈清猗换了一身衣裳,带着白苏、赤芍下了北楼,沿着东庑廊往前庭去。 出了中门,沿着庑廊到了前庭,上了北楼。 “郡君。”萧承忠向她行礼,伸手拉开书房门。 沈清猗进屋,入内的坐障已经换了,是安平公主令人送来的牡丹屏风,花团锦簇,一看就极喜庆,萧琰笑说很应景。赤芍为她解了氅衣,脱了锦履,退身侍后,沈清猗只带了白苏往里走去。 书案后面的宽榻已经撤去,换上了一方铺紫貂皮的坐榻。萧琮大袖轻袍跽坐在小榻上,容颜清俊,眉目疏朗,正浏览着书案上一份展开的长卷,听见妻子进来,抬目望来,清俊雅贵的脸上溢出温煦笑容,声音也是温润如和阗暖玉 “清猗,才回来” “母亲那边有事,回来晚了些。” “用过午膳了吗”他关心道。 “已经在母亲那边用过了。” “辛苦你了。”萧琮温煦说道。 沈清猗淡然一笑,“为母亲分担,是应尽之务,况且还能跟着母亲学到许多,哪会辛苦。”说着在书案东侧的小榻上跽坐下来。 秉笔奉上茶汤,搁在她坐榻前的紫檀栅足案上。 沈清猗轻啜了一口。 萧琮扫一眼,“都退下吧。” “喏。”侍人都退了下去。 萧琮说道“萧存贵送了份礼单过来,是各方贺我病愈的贺礼,父亲说由我处置,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说着将礼单卷回轴递出去。 沈清猗起身接过去,回到坐榻上展开细观。 送礼是人情政治的反映,她早就体会到这一点。沈氏的女郎及笄后都要学习处置家务,嫡母陆夫人虽然憎恶庶女,但更要顾及庶女嫁到世家不通庶务会有损吴兴沈氏的家教,该教的都会按章程教授,沈清猗聪颖敏锐,闻一便知三。这些时日又跟随安平公主措置萧氏年节的礼单,比之沈氏又更复杂几分,安平公主是将她当未来的宗妇培养,指点当然更尽心,沈清猗的进步可谓一日千里,对礼单反映的人情关系、势力纠葛等等也更入木三分。 萧琮递给她的这份是外院礼单。 相比内院礼单,外院礼单更是权利场的博弈。 虽说夫妻一体,内外荣辱与共,但两人成亲满打满算才十个月出头,萧琮这时就将外院礼单给她看,足见信任。 她向来是人敬一尺,她敬一丈。 沈清猗将礼单展开看完,又回目过一遍,心中已有计较,暗生波澜,眸子却依然寒冽沉静。 列在礼单最前面的就是太子和齐王。 萧琮信她,她也不会负他的信任。抬目看他,清冽声音直接说道“太子、齐王的贺礼贵重,但于我们府上而言,也非不可得之物,重要的是这份送礼的心思” 才说到这里,端砚的声音传入,“郎君、郡君,十七郎君来了。” 沈清猗顿然止口,微微抬了下眉今日十七,并非逢十的日子,十七郎突然过来是有什么急事,还是,四郎叫过来的 棂格门拉开去,跪坐在门内边的端砚上前,萧琰摆手止住,自己解下大氅递给他,露出内里滚雪狐毛的交领袍,行到坐榻边自个脱了雪天穿的木齿底羊皮靴子,露出雪白的双织锦袜,行过坐障屏风入内,抬手取了脸上面具,白狐轻袍衬着雪白肌肤,宛若雪雕的少年郎,一双眸子澄净如雪洗过,更显得黑白分明。 沈清猗眸子顿了顿,她喜欢少年郎的这双眼睛,纯净无邪,如赤子。 萧琰走过屏风便叫道“阿兄咦,阿嫂也在”声音里有着意想不到的喜悦。 萧琮叹了口气,“阿琰见到阿嫂比见到阿兄还欢悦啊。” 沈清猗容色清冷,一双眸子却有一丝浅淡笑意。 萧琰上前在兄长书案前的方垫上跽坐,分别向兄嫂行礼后,退身坐到书案西侧的羽垫坐榻上,笑嘻嘻回道“阿兄岂不闻物以稀为贵阿嫂搬回内楼后,就很少见面了,阿兄却是前几日就见过的。” 萧琮哈哈大笑,沈清猗也没忍住扬了下唇。 秉笔进来奉上茶后退出。 萧琰喝了口茶,放下盏问道“阿兄叫我过来是做什么” 萧琮笑说道“和你阿嫂说贺礼的事,叫你来听听。” 萧琰呀了一声,睁大眼睛,“送给阿兄的礼在哪呢”抬眼张望。 萧琮好笑道“礼物在府中库房里呢,上千份礼,都堆这屋子不成你阿嫂看的那个就是礼单。” 上千份礼 萧琰眼睛瞪得更圆,忍不住伸长脖子往对面看了眼,实在捺不住好奇心,起身过去凑到沈清猗案几侧边,支头去看,“都送的什么宝贝” 密密麻麻的,全是簪花小楷,从右到左,足有几千行。萧琰眼力虽好乍一看也觉得眼花,又不便太过凑近沈清猗,还要坐得端正保持士族礼仪,不能前倾着去看,也不能在四嫂跟前伸长颈子失了风度,一时觉得眼累。 沈清猗声色不动,拿着卷轴的手却往左边挪了挪。 萧琰目光又往前追了些。 萧琮有些忍笑不禁,清猗也会作弄人了。 沈清猗对于教她学药还有些芥蒂,小小捉弄了下她,也不为已甚,将礼单一合,直接移了过去,“十七仔细看。” 萧琰抬目道“谢阿嫂。”将礼单展开扫了一遍。 就看见右首打头的太子,六百年长白山参一枝。 她哈一声笑说“太子挺会送礼。阿兄的药膳方子中就有百年山参一味,阿嫂说补气最益,长白参又是山参中最佳的。对吧,老师”她抬眸笑嘻嘻的,沈清猗还没开始教她,就已将老师叫上了。 沈清猗心里哼了声,淡然道“记得没错。” “咦,还送了钟太傅的宣示表”萧琰眨了下眼,往下一溜,看到齐王的礼,除了同样一枝六百年的长白山参外,又有王石军的手帖和顾常侍的真迹,这加起来就比太子的礼重了 按说不应该呀。 萧琰哎呀一声,“齐王跟阿兄有亲”她记得四哥的公主母亲和太子、齐王都不是同母吧,论起来齐王没有比太子更亲的理呀。 萧琮抽出张空白笺纸,提笔写下“河西十万兵马”,展给萧琰看了一眼,笑得清悠,“能不有亲么。” 萧琰眨了下眼,“哈”的一笑,伸指在空中写了个“太”齐王想争太子之位 萧琮唇一弯,将那张笺纸折了,说道“太子是元后所出,齐王是当今皇后所出,若要论贵,都是嫡出,只是太子为长。大唐承宗法,立储以嫡长为先,但更重贤能,太子先天有疾,不能过劳,在储位十八年却从未处过政;反观齐王,入朝任事以来,既有实干之才又有统驭之能,生出问储之心亦是当然。 “支持齐王的有不少世家,甲姓、乙姓都有,文官中有朝中重臣,武将也有。父亲是武臣,按大唐体例武臣不得干政,但帝国皇帝首要是能治军,十万河西军相当于帝国十分之一的兵马,父亲是世袭的河西帅,又是皇族之下第一世家之主,影响力深远,如果表现出心服齐王,就是圣人也不得不权衡轻重,考虑几分。” 这话就说得极白了。 沈清猗拿起茶盏啜了一口,眸中幽光浮动,心道萧四待萧十七真是极好,这般细语直白的指点时政,就算父亲教子也不过如此。 萧琰皱了眉毛替兄长担心事,“这礼收着可真烫手,还不能不收。” 萧琮笑着点拨,“没事,咱们礼尚往来就是了。” 萧琰眼一亮,哈哈道“没错,回礼相当就是了。阿兄准备回什么”忽又牙疼,“王右军,顾常侍,哎”谁能跟书圣、画圣相比呢 “清猗以为呢”萧琮微笑看向妻子。 沈清猗领会他的意思,是让她指点萧琰,便点拨两字,“年代。”她要看萧十七的悟性,才能确定指点的详与略。 萧琰反应很快,一下明白了,“对呀,可以选年代古远的名家。嗯选谁好呢杜齐相崔子玉张伯英蔡中郎钟太傅” 她说的这几位都是汉魏书法名家,杜度、崔瑗、张芝三人皆有“草圣”之誉;张芝和钟鹞又与王羲之、王献之同列“书中四贤”;蔡邕则创了飞白体,也是钟鹞隶书的师学者,论起来,这五位的书法真迹都不下于王羲之手书的珍贵,甚至还尤有过之,因为存世的作品更少。她相信以兰陵萧氏的底蕴,必定收藏有这几位书家的真品,即使不全,也必有其中二三家。 萧琮笑了一声,“这些,或许有。只是,父亲怕是不舍得给的。” 他们的父亲梁国公萧昡也是当世有名的书家,尤擅行书,创“横云体”,行笔如云,又有凛凛英断,在飘逸的行书中独具一格,所谓英雄惜英雄,名家亦惜名家,父亲焉能舍得将这些已故名家的存世真帖送予他人俗语云死了的比活着的贵,这故世的名家,存帖送出一幅就少一幅,估计父亲宁愿自己写十幅“横云体”送出去,也要把这些存帖攥得紧紧的。 萧琰也想起了太宗纪史中有载当年太宗皇帝曾动了心思要将兰亭序长伴自己棺中,幸得欧阳询和虞世南二公联合崔、谢、王几位世家主奋力阻止,否则天下第一行书帖就要长埋地下了。她心里道论大气,还是世宗皇帝呀,连太宗皇帝死都要拽着的兰亭序都舍得放到天一图书楼了,由天下士庶共赏。眨眼又一想,这送礼跟放到图书楼还是不一样的,送出去就不是自己的了,放到图书楼好歹想看还能去看。嗯,梁国公不舍得送书帖,萧琰觉得,就算自己不待见梁国公,还是要理解的。 沈清猗却从萧琮的话里听出了深一层意思,梁国公不会费心思去营事太子或齐王。否则,身为兰陵萧氏的家主,做事必有取舍,岂会因心疼而舍不得几幅名家书帖 萧琰已经放弃了书家,转而说道“若不论书,论画,顾常侍之前,赵夫人、曹不兴、卫协、张墨这几位的真品也不多啊。” 她说的这几位除了赵夫人之外,都是前代寒门出身,显名已不易,成名作当然也少;赵夫人虽然出身显贵,却是女子,又是吴帝孙权的妃嫔,三国可不比大唐,女子手迹不能轻易外流,何况后宫妃嫔,要寻赵夫人的画作,估计得到吴郡孙氏。 她看了眼兄长,见兄长以目示意,又转目看向沈清猗,请教道“阿嫂觉得呢” 沈清猗说了三字“钟太傅。” 萧琰呆了下,然后悟了,不由噗一笑,“阿嫂该不会是说,将太子送的钟太傅宣示表回给齐王吧”说着就瞪大了眼,“然后将齐王送的王右军上穰帖回给太子” 她嘴角抽了抽,“阿嫂,可以这么回礼的么” 虽然世家送礼的学问母亲没教过她,只绮娘说过一些,萧琰也不由怀疑,世家能这么回礼似乎,以东家礼回西家礼,是可以的,但也要错开一段时间吧这左手才收礼,右手就送出去,况且还是以同一家的礼回过去,这不太好吧 沈清猗眸色幽幽,“这要问你阿兄了。” 她心思剔透,萧琮不是要“教子”么,更直白的,当然由他这位“兄父”来解说。 萧琰“啊”一声,看了眼沈清猗,又看向萧琮。 萧琮笑着点头,说道“若是别家,当然不合适,太子、齐王嘛,却恰恰是好的。” 萧琰乌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用太子的礼回齐王,用齐王的礼回太子她一拍膝道“我明白了哈哈,果然是恰恰好的。” 这就是告诉太子齐王你们兄弟的事,咱不掺和。 她赞道“阿嫂真是聪明”又点头说,“阿兄也很聪明。” 夫妻俩都莞尔。 萧琰又请教道“还有一幅斫琴图呢,这个用什么回礼哪位大家的真迹” 萧琮含笑不语,依然看向妻子。 沈清猗语声淡淡的,“不是斫琴图么,既然是琴,那就回琴便是,也不失格。听说,齐王的琴艺也是不错的。” 萧琰愣了愣,突然噗一声笑倒,“阿嫂这回礼,真是好得很。” 她这位四嫂当真是位妙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013:方寸 萧琰继续往下念礼单。 每念一人,萧琮便解说送礼之人的出身、官职,与梁国公府有无交往,利益关系,还有送礼者之间的关系、纠葛等等,信口拈来,十分熟悉,萧琰既惊讶又佩服,“阿兄好厉害” 萧琮微微一笑。 这些年他可不是只卧于病榻,父亲倾力教导他,不仅亲自教他经史文理等诸学,还请任先生和顾长史为老师,教他纵横谋略、朝政时事、各方势力关系、大唐周边局势等等,虽然足不出承和院,但对天下事和文武官员的了解,恐怕比很多朝官都要深。 而每一单贺礼的回礼,则是萧琰动脑子想,沈清猗提点指正,某些隐晦的关节点沈清猗则留白,交给萧琮去“教子”。 如是这般,不觉就到了午膳时分,三人去楼下的西次间用过午食,沿曲廊徐行花园一圈消食后,又回到书房继续。 “秦州刺史哥舒夜,贺法显大师西行玉骨佛珠一串、和阗白玉佛像一座、金箔金刚经两卷、和阗青玉木鱼” 萧琰念着念着哈哈笑出来,“佛珠、佛像、佛经、木鱼这位哥舒刺史真的是在贺阿兄病愈吗”其他人的贺礼多少都要带一些珍贵药材,这位倒好,药影儿都没一个。 “阿琰认为呢”萧琮回眼笑道。 萧琰哼哼一声,“一看就是讨好梁国公的” 梁国公尊道也崇佛,每逢道祖日和佛诞日均持斋,天下皆知。 萧琮一听她语气,就知她对父亲有怨。 怎会不怨呢萧琮心叹,换了他,只怕也是要怨的。 他仍然看向沈清猗,目光温润又含笑意。 沈清猗说道“哥舒使君四礼中,和阗白玉佛像、金箔佛经、和阗青玉木鱼,此三者倒罢了,只是材质上佳;只那串玉骨佛珠却是不凡,应是七百年前法显大师西行随身的念珠。 “法显大师西行著佛国记有载坐佛陀菩提树下有感,念持金刚经,化为玉骨,淬入念珠。遂成金刚护持佛宝,诸邪不侵。后法显大师回中土后再次西行传法,在高昌国与西域强族氐族可汗结缘,将玉骨佛珠赠予可汗苻氏公望。 “四十年后,东晋大乱,氐族入中原建苻秦王朝,苻氏自称佛陀信徒,消弥祸乱,安定天下,在秦国内迎高僧力崇佛法,法显大师的玉骨佛珠也被尊奉为金刚护持镇国圣物。之后苻秦被鲜卑慕容氏燕国覆灭,氐族溃回西域,佛珠也被苻氏带回高昌。 “之后五六百年,西域风云变幻,部族兴衰、王国更替是寻常,氐族被攻破高昌,佛珠大约也易主;至大唐立国,西域铁勒族兴起,强盛之时横扫河西天山之地,想来法显大师的玉骨佛珠就是那时落入铁勒汗哥舒氏手中。 “贞观二十年,画圣阎学士奉诏绘西域诸国觐见文德赐宴图,画中铁勒汗哥舒伽向太宗皇帝敬酒时,左袖下隐约露出几颗晶透的佛珠,内现玉骨经文阎学士画笔入微,翰林书画苑的影印本也相差无二,若我观画本无错,应该就是法显大师那串佛珠了以念力凝为金刚经咒,淬入金刚石佛珠中,形如玉骨,故称玉骨佛珠。” 与之前淡淡几字,或一两句的提点不同,因玉骨佛珠曾经失落于史载几百年,沈清猗这回就说得详细,却依然清语淡淡,平缓道来,不止说清佛珠七百年的渊源,而且中原和西域的几百年迭荡都在她清音淡淡中展现开来。 萧琰不由佩服。 以前随兄长学画,她也翻阅过画圣阎立本的画本集,当然也是影印本,其中就有这幅名画当时觐见大唐“天可汗”的西域诸国是三十六部。阎学士的画细致传神,但一幅丈二长卷集聚了三十六汗王,以太宗皇帝为中心,诸部王会宴的姿态神情才是重点,一位汗王袖下隐现的几颗佛珠得是多小的细节,几人观画会注意这个 反正萧琰是没注意到的,看到了也只是一眼看过,不会去去这佛珠是什么,那时佛宗在西域传法,很多部族信佛,取佛名、戴佛珠这都是寻常,如果将袖子翻起来,估计敬酒的三十六部汗王有多半都是戴佛珠的。 偏偏她这位四嫂就没有“视若寻常”,不只注意到了,而且只凭袖下腕底露出的几颗珠子就推断是“玉骨佛珠”,并将其几百年的辗转经历都溯源得一清二楚 这得是多细致的观察力,又得是怎样的博闻强识和缜密的思维,才能将卷帙浩繁中零散的记载关联在一起推出结论 萧琰想想都觉得头大,至少她现在做不到,再次佩服道“阿嫂真是厉害” 萧琮也赞叹的点点头,这玉骨佛珠因与萧氏有点渊源,他才专门去卷帙中查了,但妻子只凭观画时的一点诧异,就从记忆中搜索整理出这些信息,足见阅读广博,而记忆也必然有序,如同书库检索,这点连他也是自叹不如的,顺势接着萧琰的话道“你阿嫂读书精微,你得多跟你阿嫂学学。” 他们夫妻虽然成亲不到一年,但因朝夕相处,交流的时间反而胜过许多相处数年的夫妻。之前萧琮病时,两人同在书房就多有交流,沈清猗研读医案之余,也会看些其他书调剂,萧琮当时就发现妻子读书甚多,这亦是寻常,世家教育都有规程,没有读书少的世家子弟,但读书多和读书精深是两回事,他妻子明显是后者。而这三个月他痼疾已去半只是调理,夫妻俩在医案之外的交流更多,他长年卧榻只能读书又年长她几岁,读书自是比她多,但书房内的书只要她读一遍,就成了她的书,理解的精深、见微知著的本事完全不逊色于他。这让萧琮惊喜。 而这十个月也足以让他了解妻子的品性。沈清猗时常让他想到,萧氏的先祖南朝梁武帝净业赋中的一句“心清冷其若冰,志皎洁其如云。” 这让萧琮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他很早就对萧琰的教育上心,所谓长兄如父,父亲未能行教子之责,他这位嫡长兄就要代父行职,教导十七。但如今他病愈就要担起世子职责,诸务繁多,而且访客必多,以后十七过来他未必都在,即使在也可能是在会客,就需要一个人代他教导十七。 这三个月里,他考虑了很多人,首先就想到任先生任洵,但他是父亲的幕僚,这不适合;他又细细勾选萧氏族学经道堂中的夫子,将博学又品性正的叔伯夫子都勾了出来,他们能教十七,但又不适合教十七,毕竟十七是被父亲“幽禁的儿子”。 最后萧琮选定了沈清猗。 清猗是最适合的,无论才学、人品,还是身份、时间、地点,都很适合。 于是萧琮借着今日说礼单,一是让妻子在措置内务的同时也开始逐步进入外务以担起宗媳之责,二则萧琰叫过来听,就是提前埋下伏笔,之后再和清猗说起教导之事就不突兀了。 萧琰闻得兄长之言立即点头,认真说道“我会跟阿嫂好好学的。” 说着放下礼单,直身而起,跽坐到沈清猗案几对面,双手端起还有半盏的茶汤,手指试到尚温热,便端正奉前去,说道“阿嫂解说辛苦了,请用茶。” 沈清猗眼眸敛了一下,接过茶盏用了,落手才要放下茶盏,就被萧琰手快的接了去搁到案几上,抬手才要拿起巾帕,萧琰已经端着巾碟奉到她手下。 “”沈清猗看了她一眼。 萧琰黑亮的眼睛圆圆的,清澈分明,满眼的热忱,却又端正,诚敬。 沈清猗抬手拿起巾帕,按了下唇,心中有种无言的感觉。 她性子疏淡如非必要不喜多言,但从未有人能让她无言,眼前这少年却已几次都让她默然。 沉默有时不是讨厌,而是无法拒绝。 萧琮早已忍俊不禁,唇边含笑,心道如清猗这般清冷疏淡的性子,就得要阿琰这样的热忱殷切,才能走近她。 萧琰回身又给四哥敬茶,和阿兄她随便些,不像那么端谨,但诚敬却是一样的,说道“阿兄辛苦了,请用茶。”萧琮用完她又周到的递上巾帕,萧琮噗哧一笑,接过巾帕拭了唇,“阿兄不用你这么殷勤,你要好好敬奉阿嫂。” “我会的。”萧琰点头认真应下,又起身叫进秉笔换茶汤,回到沈清猗案侧落坐,请教道“阿嫂,法显大师这佛珠还有念力吗” 已经七百年了,中间又辗转流经多人,法显大师念持的金刚念力应该消损得差不多了吧还能有金刚护持的力量 秦州刺史送出这串佛珠为贺礼,应该是有其他意义吧 孺子可教,沈清猗看了她一眼,道“高宗皇帝兵出西域,首定河西,河西先祖铖公率军攻破铁勒汗庭,铁勒汗哥舒那罗奉王印出降,与王印同奉金盘的还有二物一是高宗皇帝出兵前诏发西域的晓谕西域诸族归夏书;二是历代哥舒汗传下的金刚护持佛宝,就是这串玉骨佛珠。 “佛珠和王印一起呈送长安,高宗皇帝返了佛珠,说高僧大德,志如金刚,心如佛陀,朕心如金刚,亦如佛陀,慈悲万民,一视同仁,则天下安。” 萧琰点头,高宗铁血也慈悲,以武力收西域、仁心定西域,这是史载可知的,当时西域诸多胡族中“六胡”最强,慓悍善战,顽抗到底,河西和安西的英魂碑就是当年唐军血战的明证,“六胡”战败之后,除了吐蕃是侵入西域这回被打得龟缩吐蕃高原不敢再出外,另“五胡”只能归降,高宗并未屠杀削弱这些部族,也没有行歧视压迫之策,而是如其诏谕所言“诸胡归夏,一视同仁。”但高宗皇帝的慈悲,“朕心如佛陀”,这跟哥舒刺史送出佛珠有什么关系 她可不信梁国公“心如佛陀”,也不敢相信秦州刺史是腆着脸赞颂“梁国公心如佛陀”,这也太厚颜无耻了。 沈清猗见她的表情变来变去,心思都显在脸上,有些忍俊不禁,拿起新换上的茶汤微微抿了口,搁下茶盏神色端然道“佛家一直讲的是,心诚则灵。玉骨佛珠的经咒是法显大师虔心诚念所聚,念力虽然历经七百年的护持而消损殆尽,但经咒仍然淬在珠内,持珠者,只要心怀慈悲,心念至诚,念诵经文仍可得到金刚辟邪护身之力;更何况” 她说到这顿了下,看了眼萧琮,见他一脸微笑期待的神色,就知他不会接过去这是让她无须隐晦解说周全 沈清猗心里想着,清淡语音却极自然的接下去,仿佛没有这个停顿。 “此物虽非高宗皇帝御赐,只说是返还,但有这么一段渊源在,对哥舒氏而言也是圣物。” 她淡然说道“哥舒使君将此物送出,那是甚有诚意了。心诚,亦在送礼之人。” “心诚则灵”,也是指哥舒夜向梁国公表达的“心诚”。 她说得更直白,“所谓礼下于人,将有所求,何况是这等诚意。” 萧琰向她一揖表示受教,转目看向兄长哥舒夜求的是什么 这事应该问兄长,不应该问四嫂了。 萧琮先向沈清猗颔首一笑,徐徐说道“哥舒将军一身将略,却被囿于秦州治民,心中难免抑郁。长治十七年,他在安西都护府任右军将军时,杀了麾下一员骄横都尉,孰料那人却是安西大都护李公常煦宠妾之兄” 萧琰哎呀一声。 原来这个倒霉的哥舒夜得罪了安西大都护,所以被撵到一州当了刺史,这是想寻门路重回军中。大唐重军功,虽然从世宗皇帝起大兴文治,但“文臣治国,武臣治军”的国策未变,武将地位并没有降低,与文官齐平,这个哥舒夜如果精于军事而不擅于文治,想回军中就很能理解了。 萧琰恍然道“他是想回军籍,调入河西军” 萧琮微笑,说道“安西他是回不去了,只要李大都护在。” 萧琰闻言皱眉,对这位安西大都护油生不喜,挟私报复,这等心胸怎能统领安西军 但她跟着想到,这道理她都懂,当今圣人会不懂更何况,安西是大唐西境门户,又是多民族共处的区域,圣人即使犯些糊涂,也不至于在重大任命上失误,让一位心胸狭窄的将帅治安西军,岂不是很容易撩起军中各族矛盾 她便问兄长“这李大都护是哪个李” 萧琮微笑,道“三原李氏。” 萧琰心道果然,此中必有因由。 三原李氏是李卫公的李,卫国公李靖系高祖和太宗两朝的大唐第一名将,在慕容氏和萧氏崛起之前,三原李氏都是大唐第一将门,萧琰读帝国纪史时,几乎每部列传中都有三原李氏的将军,心里忖道这样长青不衰的将门,子弟教育必然严格,就算有私怨也不敢因私废公损了家族名声,这名声一倒,要再竖起来就很难了。 她问阿兄“因由为何” 萧琮赞许的向她一笑,说道“李大都护调走哥舒将军,明面看是私怨,实则是哥舒将军桀骜不服管,安西军内民族众多,大都护必须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威,否则很难统御各军。是以,李大都护借着这个由头,以武调文的升迁方式,将哥舒将军调出了安西军。” 萧琰说道“这就有道理了。” 说着,她又忖思,然后皱眉,说道“之前我读方寸经,序言里说,人的心性是很难改变的,虽然明面百般矫饰,但行事终不离其骨,度其方寸,便知其人。我读帝国纪史,列传中如李卫公、慕容燕公这些名列前茅的帝国名将都有说将之首要,服从军令。以身为范,才能统下。阿兄说,哥舒将军是因桀骜不服,被调离安西军,如果不是李大都护统军无能,那就是哥舒将军的问题。如果心性如此,从安西调到河西,那也不会变呀。” 萧琰一脸忧虑。 她不认梁国公这个父亲,是因为母亲,这是她坚守的方寸,不会移;但国公府并未苛待母亲和她,一应供给都是上等,四哥待她更好,她希望国公府好、萧氏好。母亲说,心性阔达天地才远,萧琰才不愿做那种“一竹篙打翻满船人”偏性子人,那种人心中的天地一定是只有网眼大,她不会因为梁国公,就怨了国公府和萧氏。 萧琮心里欣慰又忧虑,欣慰的是十七的心性,忧虑的是她读的书,眼眉抬了抬,他思量着如何措辞。 沈清猗眼眉也抬了抬。 方寸经 萧琮心念转了转,柔和说道“阿琰读了方寸经”顿了顿,他微笑说道,“这书,我原打算待你年长一些再读。” 此书是高宗时的“名臣”李义府所著,系智谋度心术,此公历任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中丞,一生毁誉参半,“笑里藏刀”的典故即出自此公,同僚都称他“李猫”,意思是表面温顺内里狠辣,河西先祖铖公在伯器录同僚中就有论若非为陛下所驭,必成权奸。若是心志不定之人,读此书就极易受到影响,沦入猜心度人的小道之智,故萧氏有训,族中子弟十七之前不得读此书。萧琮心中对商清生出不满,这不是误阿琰么 萧琰说道“我知道阿兄的意思年少者不读,惑心。年初我开始习柳体,柳公说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长辈说,我的柳体已见骨,心正则骨劲秀,说我可以读方寸经了,洞悉人心鬼蜮不是让自己成为鬼蜮。” 萧琮听到这心里微微点了下头,对商清的怒意小了些。 “我读论语,里面说君子可欺之以方。君子为什么容易被小人欺骗不是小人太奸诈,而是君子不够聪明。我要做的君子,不是这种君子。君子,当知其邪,行其正;当知其黑,守其白。知悉人心、世情,才能更好的坚守方寸。长辈说,心如金刚淬玉,就算身处污秽之地,也不侵其坚润光华。” 她声音铿锵朗朗,眼神澄净纯粹,显见所言皆出肺腑,没有半句虚言,端直的身姿犹带着少年的纤细,却让人想起河西戈壁的小白杨,虽处风沙却直立而生的坚定,虽然青稚,却更动人。 萧琮神色触动,满满的欢喜,手掌按在膝上说道“院里的长辈说的好,知黑守白,阿琰当如此。”洞悉人心世事的复杂,但坚执初心纯粹的自己,这就是他的阿弟。萧琮笑得畅然,对商清的不满犹如冰消雪融,半分不存,唯有敬意。 这等心性高洁的女子,父亲怎会 萧琮心叹,只觉清宁院的迷团,在他心中是越来越大了。 沈清猗神色有些微怔,继而眸光闪动,清冷却幽深的眸子如明月照潭,清光铄铄,一时觉得,教这个孩子不算“麻烦”,心里想着,这样的小白杨,不能长歪了。 心里的不情愿已经越来越淡,当真生出了几分教导之心,她看了一眼萧琰,清眸看向萧琮,说道“这佛珠,四郎受之不宜,父亲那边,或也是不会受用的。” 以安西大都护李常煦的行事来看,必不会计较哥舒夜调入河西军,只要不调回安西军就行,何况,还能让梁国公欠他一份情。国公府承下这一份贺礼没有问题。观萧琮的语气话意,也是惜哥舒夜的将才,梁国公应该是有意接纳。 但这玉骨佛珠有哥舒汗献给高宗皇帝这一段前缘,而今哥舒氏家主送给萧琮,难道梁国公父子能比高宗 这串佛珠,无论是戴在梁国公世子腕上,还是戴在梁国公腕上,都招人眼目。但受下礼却隐匿着,更招人眼目。 萧琮沉吟说道“这礼的确不好受。” 哥舒夜将才虽难得,但大唐将门甚多,这样的将才不是得不到,然更重要的是,铁勒是河西大族,哥舒氏虽然不再是铁勒王族却仍是铁勒族长氏,河西军得哥舒夜,对萧氏,对河西,都是有益的。 他中已有了想法,抬眸看向妻子,“清猗以为呢” 沈清猗神色淡静说道“上次随母亲去松鹤院看望太夫人,她老人家精神健朗,说起佛经故事头头是道,令人着迷。” 萧琰睁眼疑惑,怎么扯到太夫人了 萧琮哈哈而笑,拊膝道“祖母事佛甚诚,父亲至孝,这金刚护持辟百邪的佛宝当然要孝敬祖母。” 祖母的身份,也是最合适的。 如此,既对哥舒夜表达了接纳之意,又对玉骨佛珠做了霁月光风的处置,堂堂朗朗,不招人非议。 萧琰眨了好几下眼,然后想到了府中太夫人的身份,是帝国的长公主,圣人的亲妹,也是高宗皇帝的子孙,戴这串佛珠,有什么可说道的呢说出去,那还是梁国公父子对太夫人的孝敬,萧氏对皇室的忠诚。 萧琰心里嘀咕这里面道道真多,还好自己决定从武,耷了眉说道“这些弯弯绕绕的真头疼,阿兄以后都得考虑这些吗”哦还有阿嫂,现在是宗媳,以后是宗妇,可不得整天和这些人事打转她眉毛又一扬,挺直身说道“我觉得做将军比较好。” 萧琮眸子顿了下,说道“为何” 萧琰眉目朗朗,声气有力,“一切鬼蜮伎俩在武力面前,都是樯橹灰飞烟灭” 萧琮有些好笑,又有些无语,又有些愁眉。 沈清猗斜了她一眼,说道“项羽再武勇,也没敌过刘邦的鬼蜮伎俩,恃武力者,通常是被阴谋家玩得樯橹灰飞烟灭。” 萧琮 虽然他不希望十七成为将军,但清猗这话会不会猛了点 萧琰想了好一会,抬眸光芒湛湛,少年的声音清脆而坚定,“那还是不够真正的强大” 沈清猗挑了下眉。 萧琰又老实说道“我读了方寸经后,就觉得文官这路不适合我,勾心斗角的,太累,最主要的,不合我心意。” 母亲说,黑与白都是纯色,知黑守白,知黑却未必能守白,世间多的是灰色,何以辨而执道,唯顺心意而行。 她顺着自己的心说道“我觉得,还是军中合我的心性。” 军中简单,直接,如她的刀一样,是直的。 萧琮眼眸凝了一会,缓声说道“文官中,也有清静自守的,如柳少师,就是悉心教导太子学问,其他权利争斗皆不问,章宗皇帝登基后,一生都对这位太子少师尊敬。也有专意做学问的,如鲁郡孔氏的子弟,出仕为官都是做学问之职,不涉官场争斗。我们萧氏子弟,也有从学问从工技的,都是心性纯粹,惟精惟一,才有大成。” 萧琰认真点头眸光湛湛,“做任何事都要精纯专一,阿兄你放心吧,我会努力学习兵书军略,一定成为将军。” “”萧琮头疼。 这孩子怎么不明白他的意思呢 沈清猗撇过头去,嘴角笑了笑。 这少年,不是没听出兄长的意思,只是不愿意与兄长冲突,采用了顺话说的方式。至少,方寸经没算白读,懂得说话的方法了。 沈清猗看了萧琮一眼欲速则不达。 萧琮暗叹,也清楚十七是在顺话说了,虽然这孩子说的是真心话,只这真意,却不是萧琮心中期望的。 “阿琰继续念吧,咱们说一下单礼。”他将劝阻的念头按下去,待以后再寻时机。 “好”萧琰高兴的点头,还好阿兄不揪着从军的事了,心头一松,念礼单的声音也随之轻快起来,如同山间奔跃的小溪。 每念一段,萧琮讲解送礼者的家世背景,官职为何,虚职为何,职司实权如何,巨细无遗。 萧琰听着这些只觉比练武还累十倍。 沈清猗却听得入味,默记在心里,各方人物关系,渐渐牵连成线。 送给梁国公世子的贺礼当然不止这一份,但有资格上这份礼单的,都是一方人物,利益关系交错,构成了朝廷、地方的权贵网,不理清楚这些,人情往来、措置节礼就会出纰漏,而回礼又往往影射出权贵层的起落。 她有许多要学习揣摩之处。 这些,是她在沈府学不到的。 既然成了萧氏的宗媳,她就要将这条路走宽,走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014:学业 上千份礼,一个下午当然说不完,将近酉时萧琰向兄嫂告辞,行礼起身离去后,萧琮就叹了口气。 沈清猗凝眸,“四郎” 萧琮叹道“你应该已看出来了,阿琰是习武的。” 沈清猗点头,“嗯。” 大唐武风盛行,世家子弟只要有根骨的,不分男女,从小都会习武,如萧琮和她这般的,都是从小病弱以致伤了根骨不能习武,沈清猗眸底冷色一哂。 但她在沈氏见多了习武的兄弟堂兄弟,还有根骨很好被允许习武的两个姊妹,身姿、步伐、呼吸都与寻常人有差异,她观察力本就细致,又是学医的,这方面更注意,和萧琰初次见面她就看出,眼前的少年应该是过了明劲期,已经进入内家的引气境了。 萧琮说出萧琰的身世后,她当时就生了疑惑萧十七是跟谁习武 一个被幽禁的孩子,国公府不应该有人教其习武。若是景苑的人教的,那是商娘子身边的人,还是商娘子自己 但沈清猗并没有顺话询问下去,一则萧琮未必清楚,二则即使萧琮清楚,她也没有好奇心去探寻清宁院的秘密。 萧琮很早就知道萧琰习武,当年竹溪初见后,萧承忠就禀告他说十七郎君下盘很稳,应该扎马练桩好几年了,且身姿矫捷,臂腿有力,应该已经习拳脚了。 萧琮不知十七习的什么拳法,便选了一部五行拳,让萧承忠夜里去景苑外扔进墙去。这是道门流行世间的基础拳法,很适合初习者,但经过萧氏改造,更加孔迅猛,更有搏击力量。 他又抄了几份不算萧氏秘方的药浴锻体方,和药材一起装箱,仍让萧承忠在夜里扔进去。之后,每三个月萧承忠都会去扔一次药材。萧琮不敢太频繁,若让人注意到他在关心景苑,恐怕对清宁院并不好。 这一年七月过去了,冷秋寒冬来临,又过春寒。当萧琮再次见到这个孩子,已经是次年的夏五月了,萧承忠说十七郎君应该习刀有一阵时日了。 应该就是在他没见的这大半年里开始习刀的。 萧琮又欣慰又难过,萧氏子弟有根骨的,都是从五岁起扎马,六岁练五行拳,七岁习五行刀,八岁习横刀阿琰在习武,那应是商娘子身边习武的护卫或侍仆在教导,但萧氏横刀不能外传只能由萧氏的人教。萧琮只能选了一部五行刀法让萧承忠夜里扔进去,这刀法也是道门传出,虽然经过萧氏改造,但和五行拳一样,河西军的武骑营也能修习,不算萧氏不外传的秘技。 五月第二次见阿琰时,萧承忠就禀告他说十七郎君气盈神满,应该点窍成功,已经入引气境了。 萧琮又是喜又忧。 喜的是阿琰跨过明劲进入内丹境;但按这进度,阿琰的习武天分不算绝佳。若放到外面,八岁入引气境,那肯定是天才;但在萧氏,就不算出色,只能说中上。阿琤五岁入引气境,阿玳也是五岁入引气境,阿琰比他们晚了三年。 萧琮又思量,或许这跟阿琰的习武环境有关,毕竟,她不是萧氏教出。 又一年,萧承忠禀告他十七郎君已是聚气境了。 这年萧琰九岁。 萧琮喜后又心叹,阿琤阿玳都是七岁入了聚气境。 阿琰的武学教导,他得好好想想了。 萧琮对沈清猗道出他的忧虑“阿琰快要满十二岁了,我担心景苑教导阿琰的人,武道有限,会耽误了阿琰。” 沈清猗微微凝目萧四这话透露出来了,是商娘子身边的人在教。这当然不能和萧氏的习武资源比。 “萧氏横刀阿琰也早该学了。”萧琮又叹,“还有其他课业,我恐商娘子一人顾及不周。” 沈清猗颔首道“四郎担忧的是。”商娘子一个人的教育,当然不能跟萧氏,一个甲姓世家积累几百年的教育相比。她顺着萧琮的话说道“四郞有此虑,和十七弟提一提,想来他会理解你的苦心。” 萧琮双眉舒展,看着妻子说道“我也这么想。” 沈清猗又凝目,萧琮可不是“也”这么想,而是早这么想;这会和她说起,不是一时心忧感叹向她这个妻子倾诉,分明是有目的。 只不过,她没打算拒绝。 晚食后,夫妻俩在中庭回廊消散一阵,又回到书房继续处置礼单。 次日申时,一千份礼的处置和个别礼的回礼以萧琮的颜体小楷录在白宣卷轴上,送进了国公府的前院。 申时二刻,梁国公从大都督府下衙回来,大主管萧存贵立即携了回礼单入内禀报。 卷轴长幅在阔大的黑檀漆金书案上展开去,萧昡目光敏锐如鹰,一目浏览过去 齐王贺礼之王羲之上穰帖,回礼太子; 太子贺礼之钟鹞宣示表并嵇野琴一张,回礼齐王; 安北大都护贺礼之皮裘诸物,分赠府中兄弟姊妹; 安西大都护贺礼之青唐风物志,赠顾长史; 剑南道总管贺礼之广陵散嵇康手本,赠任先生; 秦州刺史贺礼之一应佛物,孝太夫人; 静南军军主、振武军军主、骁骑军军主贺礼之宝刀,分送二郎君、十四郎君、十九郎君; 一边看着,萧昡唇边笑意越来越盛,看完起身踱了几步,说道“这么看来,除了药材收下了,其余贺礼都分了出去” “是。” 萧存贵喜滋滋的回道“四郎君这分派,当真让人服气。头回理事,就做得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刺来,不愧是阿郎亲自教导出来的。” 萧昡哈哈大笑,“你这老骨头,越来越会说好话。”心头却也得意。 这派礼是细致活,不仅要洞悉府中各人性情、喜好,才能送礼得人喜;还得不偏不倚,兄弟姊妹间就要显出公正,不能重了谁,也不能轻了谁;但也要分出主次,谁该孝敬,谁该喜爱,谁该敲打,谁该示以亲近,都须在派礼中表达出来。一份礼派得不对,不仅送了礼得不到好,还会招人记恨。这都是学问。 而承和院的处置甚合萧昡的心意,甚而比他想象中做得更周到妥贴,尤其以太子齐王之礼互回,堪称神来之笔。 他拿过派礼单看了一遍,“这是四郎一人做的” 萧存贵低了下眉,如实回道“商议时,郡君和十七郎君也在。或许,可能,郡君给了些意见。”他保守的道。 “什么或许、可能,你可真是越老越油滑。”萧昡笑骂他一句。 “是,”萧存贵躬身笑应,“阿郎慧眼如炬。” 萧昡抬眉锐利,“虽属外院之事,内院也不能无知。娶妇娶贤,于内理家,于外往来,皆是贤助。” 世家大族挑宗妇宗媳,出身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有智识、有见识,还要有处事的果决和魄力,这三者沈清猗皆具而且是出色,萧昡对她的满意又多了几分。 当然沈五也不错,毕竟是按世家嫡长女教育出来的,有些娇纵算什么,聪明、才识都不错,只是这人不能比,一比就相形失色;当初和沈经世订下沈五,也是没想到嫡长女会被一个庶女比下去,虽然不是没有,但很少见,毕竟心性、气场这些,跟身份血统还是有很大关系。而也从另一个侧面表明,沈十七的更优秀,尤其是在沈氏那种教育下。 萧昡心里呵一声。 萧存贵躬身笑应,“阿郎说的都是至理。” “这是公认的理。”萧昡笑瞪他一眼,大手一挥,“就照上面的分派,以四郎主事的名义。” “喏。”萧存贵心领神会。 这是为四郎君树立威信,也是让受礼人知道该承谁的情。 国公已经在给世子铺路了。 腊月二十,是萧琰到承和院学习的日子。 过来时是萧琮已经在书房等她,这回却没看到沈清猗,萧琰心里有些失望,行礼时面上就露了出来,问道“阿兄,阿嫂不在啊” 萧琮失笑道“腊月里你阿嫂忙着呢。前两日冬至时还提起你,说得等明年才能有时间教你了。” 萧琰立即表示理解,说自己不急,阿嫂先忙着家里事,心忖,开了年就是世家的春宴了,估计四嫂教她药典得到三月了。 “中小的课程你已经学完了,今天开始你要学习高小的课程。”萧琮递给她新的课表,又指了黄檀木书案上的几摞书,“这都是你的课程。” 大唐的学科多课目细,相应的,七岁至十四岁的小学也分出了阶段,前三年初小,后三年中小,最后两年高小,世家优秀的子弟一般十二、三岁就学完高小进入大学。萧琰的学习悟性也很强,但她习武占去了一半时间,放在文课尤其理课的时间就相对较少,但也在世家子弟正常的十二岁前进入高小。 萧琰对自己的学习进度还是满意的,母亲说过,前几年会慢一些,就如习武,要多些时间打基础;商七说,等她能凝出神识,读书就是腾云驾雾,萧琰直乐,却也对自己充满信心。 萧琮却有些遗憾,以十七的聪颖,如果不是耽误了,早该进入大学了;这也更坚定他好好教导这个弟弟的决心。 萧琰看着课表,直咋舌,“要学这么多啊。”文理课都明显增多了,理课中仅算学这一科的课目就有好几门,“咱们大唐的学子真不容易,以前算学只学九章算术,现在”除了数学、函数,还有几何学、概率学、数理论,萧琰眼睛眨了好几下,“怎么分这么细啊。” 萧琮看见她这表情就忍不住笑,说道“算学以前只是算,现在可不只是算了。自文理亲王创建理学,已经有两百多年了,不断细分深化,可不就有这么多科目这还只是中等算学,十五入大学后,学得更多。你别叫苦,算学是理学之基,格物是理学之理,你得好好学着。函数、轨道、力学,这些跟你习武也是有关的。譬如,拳法、刀法都要讲技巧,学好这些理学,用函数、角度、力学计算,你的出刀力度和速度都会不一样。” 习武不仅要悟性,也要会算。这是萧氏积累百年的经验。萧琮担心萧琰习武到后面悟性不够,这就需要“算”来弥补了。 萧琰认真点头应下。 萧琮又唯恐她被算理之学限制了,接着说道“不过,武道跟理学还是不同的。武道曰,万物皆是气。理学说,万物皆是数。武道重意象,理学重逻辑证明。意象是心和意,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广,意之深,其象自显。道曰道不可言,这就是意了。逻辑反而会限制你的想象力。这是两种不同的道,你做补益即可,心中要有主次。” 萧琰应道“是。” 同样的道理商七也说过,但萧琰还是郑重应下,“谢谢阿兄。”阿兄是没习武的,却晓得这些道理,肯定是关心她才去关注。 学习三刻钟,休息一盏茶。萧琰学习进度很快,只要萧琮讲一遍,她就能理解并记住。而且很有专注力,即使一个下午都是学一门课目,精神都专注如初,没有半分焦躁。这半个下午的课程,就是学完了一本书。这也是萧琮按她的特性定的课表,一次就学一本书,学完再学另一课目。 又近酉时了,萧琰看了一眼纹刻恒温漏钟,抬手行礼道“阿兄,我得回了。” 萧琮温温一笑,“不急。再坐一会,阿兄和你说件事。” “阿兄要说什么”萧琰要起的身子又坐定了。 萧琮柔和道“阿琰,之前阿兄病着,精力不济,只能缓着教你。如今阿兄病疾已去,一旬一次授课就太松散了,于你的学业不利,你看,课表上这么多课程。阿兄想着,上课的时间要调整一下,从明天起,你每日午食后都来这边学习课业,你看可好” 萧氏子弟都是三岁发蒙,六岁入经道堂,从幼学、小学、大学,分级按班,有不同的夫子分门别类教学,阿琰之前在清宁院的学习就已经耽搁久。 商娘子对阿琰的心性教得很好,士族礼仪、琴棋书画上也教得很好,但经学上偏重道经,其他诸子经集和理工学科都教得少,文诗赋这类雅学也教得少了些,史书虽然已经读了通史、国史,但实录也该提上课程了。还有,士族谱、世家关系、家族关系、世家和朝廷关系,这些也得开始学了,身为萧氏子弟,这些不学可不行。 他暂时不能让阿琰进入经道堂,但高小至大学的课程他都安排好了,如今每旬一次来承和院,这上课的时间明显不够。 萧琰有些犹豫,“可是”她上午习武两个半时辰,练字半个时辰,下午琴棋画按日轮流习半个时辰,然后练武至晚食,晚上练字半个时辰,学习经史理文诗赋一个时辰,然后入寝,这是定了的。母亲说习武要定性澄心,练字是定性,练琴是澄心。她既然立志入武,就要一以贯之,不能懈怠,她声音一定,神情歉然说道“阿兄,下午我要练琴和习武,不能辍。” 萧琮心里一叹,但见她神色坚定,只得让一步,说道“你初一、十一、逢五、逢十都过来。逢五的日子让萧承忠指点你的刀法,你是萧氏子弟,也要好好学习横刀了,省得自己瞎琢磨,学歪了。你十四哥都还在学习中,他的横刀战技,还欠着琢磨呢。” 萧琮很早就知道萧琤每个月都会偷溜去景苑。他知道萧琤跋扈,从小就欺负庶弟庶妹,但自从习武后就不再欺负庶妹,只欺负习武的萧玳,两兄弟时常打架,也没见打出个好歹来,最多躺床上十天半月的,可见还是有分寸,萧琮也就放了心。有商娘子身边的人看着,阿琤也不能欺负阿琰到哪里去。再者,以阿琤的性子,必是要炫耀他的刀法的,由他这个哥哥“教导”阿琰横刀,当然是不违家规的。 但萧琤这种“教”,萧琰这种“学”,能学到多少,萧琮是怀疑的。现在有了机会,当然要让横刀高手正经的教导阿琰。萧承忠是承和院侍卫统领,武功最高,横刀战技学得最好,让他来教阿琰,比阿琰自个在清宁院琢磨强百倍。 萧琮又担心她对萧氏横刀了解不深,不够重视,便又细作解说。 萧氏的横刀刀法是高帝萧道骞建立南梁后,集合南朝众刀法名家创立的近战刀法,命名为横刀战技,与萧氏的马战槊法横槊战技配合,各有九式。至入唐后,萧氏又出一位武学天才,将横刀战技增至三十六式;至河西先祖萧铖擅使陌刀,又创陌刀战技,此二刀法均不外传,但允许贯以萧姓的亲兵和侍卫修习,萧承忠就是萧琮侍卫中横刀战技练得最精湛的。 萧琰闻言喜上眉梢,她早就完整的学习横刀了,眼眸亮如星子,直身抬袖郑重行了一大礼,“多谢阿兄”又说道,“课程的事,我回去跟长辈商议一下再回复阿兄。” 萧琮再三叮嘱她,“你回院里好好说说。” 萧琰应下,却又迟疑道“可是,这样,梁嗯,国公那里” 梁国公会同意她频繁进入承和院还跟萧承忠学横刀她不敢置信。 “阿琰放心,父亲那边我会去说。” 萧琰却更迟疑了,“会不会耽误了阿兄”这么多课,阿兄是世子了,之前十几年都没接触庶务,现在必然是很忙的。萧琰有些犹豫,若是因为自己让阿兄忙得累倒了那她宁愿不过来了。 萧琮安抚她道“不妨事,我过年后到都督府处事都是上午,和教你的时间不冲突。就这么说定了。”又再三叮咛她,“记得回去好好给长辈说。” “好。”萧琰迟疑着应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015:除夕 回到清宁院后,她给母亲说了这事。 商清沉吟着,半晌不语。 “阿母。” 商清抬眸,便见萧琰期待的眼神,她淡淡扬了下眉,“萧无念,你很想去” 萧琰沉默了一下,说道“阿母,萧氏是甲姓世家。” “哦” “那天,那天说了很多士族、世家、官场的人情世故,我有很多听不明白,都是四哥,还有四嫂,解释着,我才明白了。”萧琰飞扬的眉此时沉敛,说道,“这些,以后总会用到的。” 她倾身上前,抱住母亲的腰,那带着淡淡沉水香和不知名的悠远淡香的味道让她深深眷恋,说道“等以后出去了,无念带您去大江南北,去海外各洲,去亲历书上写的那些山山水水、广袤大海、无边森林、极地冰原,过着谁也管不着的快活日子。” 只有她出人头地,才能带母亲走出这方困苑,走出国公府,天高海阔自由飞翔。 商清淡墨眸子凝了凝,抬掌一拍她的头,说道“可。”她眸色转深,“你四嫂若教你学医,一月再给你三个下午,下午的习武挪到晚上。” 萧琰惊喜抬头,在母亲脸上亲了一下,眉眼飞扬,“我就知道,阿母最好了。” 腊月二十九沈清猗卯初就起了榻。 除夕对大唐百姓说是到了一年中最欢乐的时节,而对世家来说却是繁忙的一天,要从二十九就开始忙碌。 沈清猗用了早点就去了盛华院,和婆母安平公主一起准备明日宗庙祭祀和萧氏大家宴的事。整个兰陵巷都是忙碌的,有的会一直忙到深夜至凌晨。沈清猗酉正之后才在盛华院用了晚食,坐辇回承和院时,天上仍飘着毛片絮雪,回到承和院已经戌时了。 萧琮也才从睿思堂用了晚食才回来,这段时日梁国公手把手教他,从都督府下衙后,多半是在父亲那边学习事务。 大雪天坐辇上也会沾了飞雪,夫妻俩回来各自沐浴后便在楼上讌息间说话,互道府中的事务,除夕各项事务的安排,再检核有无遗漏。这是萧琮被封世子后首次参加宗庙祭祀和萧氏大家宴,也是沈清猗以宗媳的身份参加萧氏的祭祀和大家宴,不容出差错,自是要审慎。直说到亥初就寝,夫妻俩并卧榻上,都没有房事的意思。 两人成亲已近一年,但夫妻之事却还是在一个月之前,萧琮身子调理妥当之后。 之后便临近年节,夫妻俩都成了忙人,晚上就寝时对房事的心思也没多少。 萧琮是病体方愈不能纵欲,自己也有克制,或许因多年寒毒影响,他的欲求并不强烈。 沈清猗的性子清冷疏淡,和萧琮仅有的那几次,身体虽算愉悦,但绝无临嫁前看的春宫图本上说的那种“蚀骨销魂”,不至于让她沉迷。即使是最欢潮的那一刹,她的心也保持了两分清醒。或许是因为沈府的处境养成的习惯,沈清猗心底始终是警戒的,不习惯、也不愿意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一个人,即使那人是她的丈夫。 萧琮往外又翻了下身。 沈清猗知道他心里有事,也往外侧了侧身子,清冷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冷静,“四郎睡不着” 萧琮侧过身面对着她,微叹口气,“明日祭祀、家宴,阿琰都不能去。” 沈清猗眉毛轻挑,“你跟父亲说了” 太急了。 “父亲不同意。”萧琮声音里有着难言的怅然,想起父亲当时冷峻的脸色,他心里有些壅堵。 沈清猗脑中浮出萧琰那双纯澈干净的眸子,声音放平缓道“慢慢来吧,时间还长。” “也是。”萧琮叹道,又无声笑了下,声音柔和,“安置吧,明儿还有得忙呢。” “嗯。” 就此安寝,一宿无话。 萧琰并不知晓兄嫂为了她而不安寝,这一夜,她睡得很好。 次日即除夕,她如往常般,卯初准时醒,睁眼后眸子清醒,而后又闭上眼,平卧榻上放松身体,舌抵上腭,静念放空,开始导引行气。 她练的是太清内丹导引术,不是什么稀罕的功法,在大唐,太清内丹导引术、上清内丹导引术、玉清内丹导引术合称三清导引术,是最流行的道门基础功法,也是最中正平和的内丹入门功法,世家都在修习。 太清内丹导引术上说,修习导引术持之以恒,可去体内浊气,行清气,柔韧筋骨,通脉轻身,内气通窍,聚元丹田,踏步如飞,摧石劈浪,排山倒海 萧琰三岁时学导引术,瞪大眼睛怀疑这书上胡吹大气摧石劈浪排山倒海怎么不说天崩地裂呢然后商七一拳头下去那块比她还高的大石头就碎成粉了,萧琰瞪圆了眼睛,立即抱紧了经书,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这导引术。 商七就教她吐纳,有坐卧吐纳、站桩吐纳。然后教她观想;学会吐纳和观想后就教她导引拳,说修习内功要动静相兼,只观想好比独腿行,得静而失动,练拳就是由动入静,专注于拳能尽快抛开杂念入静,活泛身体锻炼筋骨后,又能帮助天地元气更快导引入体。 萧琰练了半个月就有了气感,感觉有温热的气从百会流入丹田。 商七说找到气感就是吐纳入门了,接下来是练气入体,就是要将吸纳进来的天地元气留在体内,打开下丹田的窍穴蓄藏起来,即点窍入室。 萧琰练了三个月,都没能入室那些细小的气流从百会穴进来后,循环任督二脉就散了,丹田一点都留不住,说明丹窍没开,这纳入的天地元气就是无法合闸的水流,流进又流出了。 萧琰挺沮丧。 商七安慰她,说内丹导引术是“炼”不是“练”,本就是极难的,不同于外功只要勤练就有收获,内丹要看资质、心性、悟性,缺一不可,当初他花了一年半才入室开了丹窍。 萧琰耷眉,“一年半你这是安慰我还是打击我” 原来引气这么难 但她心思纯粹,认定了就执拗,坚持不辍,就在三个月后的一天凌晨,打完一趟导引拳后,站桩吐纳,引气入体,感觉到那一丝丝的气流进入下丹田,竟沉了下去,就仿佛闭合的蚌壳打开了,这就是开丹窍啊她大喜下不由睁开眼睛,又蹦又跳。 商七目瞪口呆,捶胸顿足,六个月点窍他对绮娘掩面说,受打击了,想当年他也天才呀。绮娘吃吃笑,挺起傲然的胸傲然的说咱们小郎呀就是资质卓绝。 点窍入室,进入引气境了。 意味着正式跨入内丹道,也即真正意义上的武道。 商七说,明劲期的,只能叫武功,不能叫武道。 萧琰因为进入引气境大受鼓舞,更加用心勤练毫不懈怠。 商七教她无限妙,这种妙是让人“空”,忘天忘地忘我,呼吸自动按着导引术的内气线路运行小周天,拉开拳路打导引拳,在意势导引下,阴阳相随,聚合为元。 商七说要练到头脑里什么都不需要想,拳脚好象自己在动,这就是“相忘”境界,拳无拳,意无意,无意之中是真意。 萧琰年纪小,没有杂念,进入妙空很快。 三个月后她打通了第二个窍穴下黄庭穴,一年之后打通了任督二脉上十五个最重要的窍穴,开则纳气,闭则聚元,这才算是真正打通了从百会到会阴的小周天,从引气进入聚气境。 商七这时教她淬体拳,说淬体就是要炼筋骨皮脏髓。内气若如江河,身体就是纳江河之器,器不固,则江河崩而泄,经脉若不宽,则内气如小溪汇不了江河。所以要成高手,必得练气兼淬体,而这淬体拳也不同于外家的横练功法,而是以内气淬体,是“炼”不是“练”。 配合淬体拳法,商七又教她喊山诀练拳喝声吐八音,练到入室,要如雷声沉闷响在耳内、心内、神内。商七说这是炼髓炼神,神不稳,则不可驭身心,达不到高境界的身心灵合一。 这般修习内气和淬体到了七岁,商七开始教她基础刀招,劈刀,斩刀,刺刀,撩刀,共三十六式。 萧琰之后两年都在练基础刀招,商七说天下刀招万变不离其宗,练好基础刀招最重要。 但她八岁这年,萧琤跃墙入内,用他学的横刀刀法打倒了她。 萧琰虽然不服输,心中却是难过的,陷入了自我怀疑中。 商七说过她引气聚气都比别人早,为什么还打不过萧琤 商七说谁说你打不过萧十四,你这是厚积薄发。萧琰瞪圆眼睛一脸怀疑。商七说,道门功法重气重意,五行刀法也如此,重气意贯通,不重招式;萧氏横刀单论招式可谓精妙之绝,纵然只是明劲期高手,也很可能打败内丹聚气境。因内气修炼好比集腋成裘,裘衣不成时,显不出功用,所以她是败给萧琤的精妙招式和他的力量。当她的内气聚元积累到了一定时期,就会喷薄而发,如大江大河,势不可挡,一个萧十四算什么 萧琰立时振奋起来,什么怀疑都抛了去,更加刻苦的修习内力,练淬体拳和练刀。 十岁这年,她打通了手厥阴心包经和足少阴肾经上的基本窍穴,从聚气境进入到化元境,意味着内气修为积累凝炼到化精为元,这时的内气才可称为内家暗劲,内元也才发挥比明劲一流高手更强的力量。 萧琰高兴极了,冲到书房就对母亲说“萧十四来了我将他揍趴下跪地向您赔罪。”说母亲坏话的都要打倒 但商七对她说,不能表现太强了,不然萧十四就不过来了。萧琰问母亲要不要揍萧十四,母亲让她抄玉清经十遍,萧琰唉一声知道母亲意思了,耷拉着眉应了商七说的藏拙。 再去见四哥时,她内衫里戴了一枚新的敛息玉佩,她进入引气境后商七就给她刻了可掩饰内息的玉佩,每次进阶都会换一枚。商七说,不能让府中察觉她的武道进境,如果让梁国公发现她的天赋绝佳,说不定就要将她带出清宁院了。萧琰立时紧张了,她才不会离开母亲所以四哥对她好,她也不能说的。 或许因为基础打得扎实,半年后,她就从化元境初期进入到中期。 商七调侃说小郎是小高手了。 萧琰笑嘻嘻的,当然她可没认为自己是小高手,和商七比,这差着远呢。每当她觉得自己进境了,就觉得商七更厉害了,因为她是摸不到商七的底萧琰觉得,商七一定比萧承忠还厉害。 不过萧十四这一年大概被拘着了,很久没见他过来,萧琰颇有些遗憾。 但现在这遗憾也没有了,过年后就跟着萧承忠学横刀,肯定比萧十四那货强。 除夕的凌晨,她依旧卯初醒,冥想练导引术,卯正收功起榻,穿了细葛短褐到前庭练功。先打两遍淬体拳伴喊山诀,再练基础刀法,最后才练从萧琤那学的十几招横刀战技。每日如此,雨雪不断。 到了辰初二刻,她收刀回屋沐浴换衣,去书房给母亲请安。到了辰正,就是清宁院的除夕朝食。 此时正是萧氏宗庙祭祀的时刻,巳正才是朝食,除夕家宴,因为萧琮的病愈,今年家宴的欢庆气氛更胜往年。 清宁院的除夕就显得冷清家宴只有四张食案,和往常一样四个人。清宁院的主仆规矩不像外边那般森严,都是主仆四人同堂用食。 四个人过一个年绝对不算热闹。 商清却过得悠然。 绮娘和商七也表现得很习惯。 唯有萧琰,往年每到此时都郁郁,母亲不应该是过这样的年;今年却是容光灿然,很有外间一切不萦于心的清静样,举起盛着鲜鱼汤的碗跽直身祝道“无念以汤代酒,敬祝母亲平安康泰,福寿延年。” 商清端起汤碗,淡墨色的眸子微微柔和,“祝无念心志坚毅,大道长顺。” 绮娘和商七也一起举碗敬贺。 萧琰笑语殷殷,神色欢悦,毫无往年除夕宴的愤意。 商清眉色微扬。 除夕朝食后,萧琰陪母亲散步消食,然后练刀一时辰,沐浴更衣,练字一时辰,便到了午食时分,除夕也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午食后,萧琰如往常般,陪母亲在景苑内散步,母子俩穿着大氅,沿着鹅卵石路行到湖边。 隆冬季节湖水已结冰,冰面中央被人凿了个冰窟窿,约四尺方圆。 商清想起食案上的鲜鱼汤,微微一笑,“无念凿的” “嗯”萧琰扬眉笑,说道,“孝经上说卧冰求鲤,这种孝子很笨。妄求上天怜悯这种事,不如自己努力想办法呀。” 世间要想成事,靠天、靠地、靠人,都不如靠自己。 她伸出右手握成拳头,掌心和指腹因为千万次的挥刀磨出了硬茧,又被绮娘的药汤泡薄软化,却更有一种韧性的坚实,就这么握着都能感觉到内里蕴藏的力量。 “母亲,”她仰脸郑重说,“孩儿会努力” 为了您天高海阔,我会很努力很努力 商清抬掌在她头上一拍,“少年常立志。” 志多败,故常立志。 萧琰纯净的眸子在淡薄的冬日下绽着光,声音如同她挑起的眉毛一样有着刀锋般的锐气,“母亲,我是立常志” 易象曰未变,常也。 她立“常”志,恒定不移。 次日,初一。 萧琰遵从新的上课时间,午正准时到了承和院。 “阿嫂” 她惊讶的看见沈清猗出现在谧斋。 或许是她脸上吃惊的表情太明显,沈清猗眸子斜了她一眼。 萧琮朗声大笑,“阿琰,你阿嫂给你备了压年。” 士族、世家习俗,除夕守岁夜,家中长辈要给晚辈驱邪礼,成年兄嫂也要给未成年弟妹驱邪礼,俗称“压年”。 萧琰除夕没有参加国公府中守岁,当然收不到压年。 她没想到四嫂竟然记着给她“压年”,心中感动,粲然笑道“阿兄阿嫂都有吗” “当然。”萧琮呵呵笑着,招了下手,“侍书。” 侍书捧着一只三尺长的匣子走上来,放置在萧琰面前的矮几上,躬身退下。 “这是阿兄给你的压年,看看喜不喜欢。” 萧琰揭开亮澄澄的铜扣,打开长匣。 红绸之上,卧着一柄金丝绳缠柄的鎏金黑鞘刀。 萧琰惊讶抬头,“阿兄” “拔出来看看。”萧琮眉眼都是笑意。 萧琰“铿”一声拔刀。 刀长二尺七,阔三寸,直长如剑,唯刀尖处斜削,显出与剑的不同,这就是横刀。 刀身亮如一泓秋水,还未举至眉前,就感觉一股寒气透入眉梢。她忍不住扯了根头发往刃上一吹,立时断为两截。 “好刀”她脱口赞道,澄亮的眸子流露出全然的欢喜。 “此刀名秋水,”萧琮眉眼间笑意更浓,“系春秋时期越国铸剑大师欧冶子为爱女所铸,压枕辟邪。有记载说刀出之日,大雨骤歇,长虹映秋水,欧冶子遂以秋水名之。刀兵为凶器,这秋水刀却是为辟邪而铸,乃吉祥之刀,论锋利又不逊于五菱金柄刀,阿琰用着正好。” 沈清猗唇角微微一勾。 上次处置各方贺礼,十七郎念到振武军军主贺礼中的五菱金柄刀时,声音中就有感叹;这柄刀送给了十九郎萧玳。没想到四郎回头就给十七郎寻了一柄辟邪刀,当真是爱至深切。 萧琰欢喜又感动,却摇头道“既是辟邪吉祥之刀,阿兄用着正好。” 这话让萧琮愉悦的笑起来,说道“阿兄身边辟邪之物甚多,不差这柄秋水刀。”他笑着挤了下眼,“何况,有你阿嫂在,阿兄百邪不侵。” 萧琰转头看向沈清猗,重重点头,“不错,阿嫂就是最厉害的辟邪宝刀啊。” 沈清猗斜了她一眼。 萧琰嘻嘻一笑,想着阿兄身边不缺好东西,便爽快收下,“谢谢阿兄,我很喜欢。” 萧琮神色欢悦,笑着看向沈清猗,“看你阿嫂给你备了什么压年” 萧琰恋恋不舍的收刀入鞘,小心放回长匣中,合上盖子,黑溜溜的眸子看着沈清猗,一脸期待之色。 沈清猗侧眸道“赤芍。” 赤芍捧着一只黑漆匣子上前,呈到萧琰面前的案几上。 萧琰迫不及待打开匣子。 匣内装着一摞线装书,封名本草集注。 萧琰数了数,共七册,都是本草集注,分一至七卷。 沈清猗道“这部本草集是孙先生所著,七卷载药七百三十余种,分玉石、草木、米食、虫兽、果菜、有名未用七类。十七要想研习药学,就从辨识药物、记诵药理开始,修习药王的本草集是最合适的。这七卷书读通了,你的药学就入门了。” 这才入门 萧琰咋了下舌,“这么多。” 沈清猗眸色一冷,“若觉辛苦,不学也罢。”清素若雪的手掌伸出,“将书还来。” 萧琰立时如宝贝般抱紧匣子,“那怎么成送出的礼哪有收回的,这不是压不住年了。” 萧琮哈哈大笑。 沈清猗冷眸回温,又掠过一丝淡笑,“怎么,不觉得多了” “多乎哉不多”萧琰坚定摇头,抬手翻开上面一册,见书页边缘上有小楷注解,字体清峭瘦峻入骨,如屈铁断金,侧锋又如兰竹,和时下的楷体都很是不同,个性鲜明,萧琰不由顿目惊艳,仔细看一会后抬眸惊叹,“这是阿嫂写的” 沈清猗淡淡道“当年孙先生赠我本草七卷,读有所得便注在页边。十七初学,有这些注解,可学得轻省些。” 书是新书,这些注解都是四嫂一卷卷抄给她的 萧琰心中感动如潮涌出,起身大袖一合,再跽拜,郑重行了大礼,“阿嫂费心了。” 沈清猗神色淡然,“既应承教你,便不会食言。” 她初答应时就存了敷衍之心,只萧琮对萧十七如此用心,她也不能随意了事。之后相处下去,萧琰心性品性俱是上上,深合她意,纵然她性子冷淡,对这个说出“知其邪,守其正;知其黑,守其白”的少年也渐生好感,存了真心教导之意。 至于萧琰能学到多少,就看她自己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016:呦呦动人 正月初一、初五萧琰都没到承和院去,因为这段时间拜年的必定很多,之前给压年礼时萧琰就给兄嫂说了,她正月十六再过来。孰料初九晚上,萧承忠扔了封信函进来,说让她初十未初过去。 萧琰初十便去了承和院,在书房见到的却是沈清猗,“阿嫂”她不由欣喜道,上前行礼时都带着雀跃。 沈清猗眉头也舒了舒,正月里都在觥筹交错宾客酬应中,此时见到这孩子,就如明溪清泉,让人耳目心间都一清,“你阿兄今日有应酬,我恰好下午能空着,今日开始教你药学。”她换了身家居的宽袖素襦裙,因刚从酒宴回来沐浴更衣,脸上还带着薄薄的红晕,清颜显得比往日温和。 “谢阿嫂”萧琰高兴道,“我还以为阿嫂要春宴后才有空教我呢,没想到这么早”显然是在忙碌中抽时间来教她,心中又欢喜又感动,“阿嫂待十七真好。”她眼睛亮闪闪的,起身就端了茶奉上去。 沈清猗接过了茶抬了下眉,她待萧十七好 只是觉得这孩子可教。 “你品性纯正,身为兄嫂,自然愿意教你。”说着拿起书案上的本草集注,新书,没有她的标注,“你在这边学就用这七卷为课本。我送你的七卷你在清宁院温习,省得来回拿着;上有我的标注,你做笔记也不方便。” 萧琰只觉四嫂考虑得真是细致,和四哥一样,她来承和院都不需要带书箱,所有课本两边都有一套。沈清猗送她的七卷本草集注她读时也舍不得在页边做笔记的,“阿嫂的字真好。我在你的旁边写标注,都觉得不敢下笔。有阿嫂的标注,是要子子孙孙传下去的。”她煞有介事的说道。 沈清猗哑然失笑,“你才多大,就子子孙孙了。”没把这话放心上。 萧琰却是认真的,“我现在小,以后会大呀。”又说,“阿嫂也比我年长不了几岁,却已经这么厉害了。”又仰眼,眼睛闪亮闪亮的,“我以后也会很厉害的。嗯”重重点了下头。 沈清猗又失笑。 真还是个孩子。 却也觉得在这个孩子面前她心情轻松很多。 开卷教习时她的神色就冷了下来,萧琰觉得沈清猗有种凛锐感,尤其在学问上的时候,便如她的字,侧锋如兰竹。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因有晚宴,申正一刻沈清猗便离了书房,回内楼更衣出行,萧琰又在书房学到申正三刻再走。回到清宁院,向母亲说了之后,又向绮娘显摆,说沈清猗如何如何,教学如何细致,学问如何精到,问答如何耐心,总之,她这四嫂就没有不好的。不像绮娘,问多了就咯咯笑东扯西扯了。萧琰表示,四嫂这种,才是学问风范啊。 次日上午,东厢房内就传出阵阵惨嚎声,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可惜书房内的执卷女子眉毛都没动一下。 “始作俑者”笑眯眯的,娇柔的声音在厢房外打气,“小郎,要坚持哟。千万别洒出来哟,这药好贵的。” 萧琰已经听不见了,只有“啊啊啊”不断的惨叫声,在浴桶中痛不欲生,这是回娘胎重造吗仿佛全身的肉和骨头都碎了,化了 她在痛苦中提起神智运行内气,那痛苦立刻就加剧了,但在痛苦的极致又感受到一丝丝骨骸要飘起来的舒爽,紧跟着又是骨肉的分拆好想死一死 自这日起,萧琰就开始了痛苦的新汤浴。 正月十九后,她在承和院上课的时间就正常了,学的内容也增加了。 上午仍在清宁院,雷打不动修炼内丹术、淬体拳和基础刀法、练横刀战技。武课之后,照例是练字、练琴。 逢五的下午则去承和院,由萧承忠指点刀法。那刀一出,感觉都不同,完全不是萧十四那货可比。萧琰心中感叹,学习起来也格外认真,原先觉得生涩的地方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啊。 而初一、初十一和逢十的下午则是跟四哥上课,学习文理课目,又新加了士族谱牒学、朝廷官制、帝国时势这三科。 初六、十四、二十二的下午在承和院,由四嫂指点药学。 她回到清宁院后还要啃药书,免得下次药课答错,沈清猗淡淡一眼比责斥更让她心里发怵。 萧琰比之前更刻苦,吃饭和入寝之外的所有时间都用在了文武课业上,连陪母亲散步都在念诵着本草集。 她学得很刻苦,又天资聪颖,自然进境也快。 萧琮感叹说“你十四哥、十九弟有你一半用心就好了。” 说到萧十四,正月之后,萧琰来承和院曾“有幸”三次撞到萧琤过来,每次都动了拳脚。 萧琰此时已不需要太藏拙。 正月二十五跟萧承忠学刀后,商七就给她重刻了一枚玉佩,让她的内息显现到聚气境中期,说是回去就悟了,水到渠成进阶;二月初五习刀回去,又“悟了,厚积薄发进阶”,内息显现到聚气境后期。萧琮都瞠目了,回头对沈清猗说阿琰的天赋真是很好的,你看,这一下两下就悟了,以前就是被耽误了。 萧琰又有萧承忠教她横刀,一些错处被纠正过来,生涩的地方变得流畅,而她练五行刀法已经有了气度,这时不需要太藏拙,自然“实力大增”,二月十五过来就撞上萧琤,两人在听风亭斗了一场。 三月十五萧琤又怒气冲冲过来了。 然后是四月十五。 萧琤三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 他已经在聚气境后期两年,很快要晋阶化元境,却败给了他一向欺负的家伙。 又羞又恨,很久不到承和院。 四哥说十四突然奋发图强,加倍努力,每日苦练不辍,经道堂里的武学夫子很是欣慰,加上军略课和文课也重,再没时间闲荡了。 经道堂就是萧氏的书院,在好大一座山上,分文武两道,萧氏的人才都是从这里出来的,萧琰憧憬了一下,四哥安慰她说“以后时机有了,阿琰你也会去的,阿兄向你保证。” 萧琰憧憬却并不羡慕,她觉得自己在母亲身边就是最好的教育;也不愿四哥为此费心,眉眼飞扬道“阿兄放心吧,我悟性很好,学刀进步很快的。到时候跟十四哥比,看谁学得更好。” 萧琰心想在经道堂学又如何 萧琤想找她报仇,来一次揍他一次。 萧琰在承和院上药课的地方是在内庭一楼的西次间。平日,沈清猗在西阁会见管事后,就会在这里歇便,一般不用来见客,很是清静。 四月二十二是萧琰上药课的日子,按沈清猗布置的课业,她每月必须辨识六十味药,并熟记药理效用,相当于每天熟记两味,这对萧琰来说很轻松。 沈清猗对她的进度并不作太严要求,一来她的文理课业已经很重,还要学习时事,加上习武,时间已经很少,没必要在药学上抓得这么紧,时间长,慢慢学;二来她答应教萧琰,但没有将她当成弟子,要求当然不同。 萧琰却对自己要求严格,这四个月下来,已读完前面四卷本草集,并记诵在心。 沈清猗上课就考较她的课业完成如何。 萧琰辨识准确,回答流畅。 “这是石莲,味酸、性凉,功用祛风除湿,活血通络,解毒消肿。” “这是赤芍,”萧琰笑着看了眼案几后的赤芍,指着几上摆着的成药切片道,“性苦,微寒。功用行瘀、止痛、凉血、消肿。可治跌扑损伤、瘀滞胁痛、闭经、痛经、崩带淋浊” 赤芍脸颊一下红了,直到萧琰辨识后面的药,她脸上的热度才渐渐消去。 她是四位大侍女中性子最活泼的,但当一个美郎君对着她说“闭经、痛经、崩带”什么的,还是让人发窘呀尤其她的名就是从那味药名来的。 青葙、菘蓝都抿唇闷笑。 赤芍瞪圆眼等着吧,你们也是药。 不知道今天有没有“青葙”和“菘蓝” 赤芍期盼的眸子跟着萧琰转动。 萧琰浑然不觉。 沈清猗看在眼里淡然,这是药理,有何不好意思的。 她心中也有些惊讶,没想到萧琰竟能辨识完全,每页都记诵无误,包括她的标注,显然是下了苦功的,似还有余裕。她眸光带了两分讶异看过去,“十七还能辨识多少” 萧琰老实说道“前四卷都读完了。” 沈清猗扬了下眉,“前三卷共计四百二十一味药,全都记住了”她张口统出药数,显见对本草集已烂熟于心。 萧琰流露出赧色,回道“页面上的都记诵下来了,但只在药房辨识了前面二百一十味,后面的还没来及辨识,只是照书上的描述记了,没看过实物,可能会有出错的。” “如此,那也不错了。” 沈清猗很少赞人,这会赞起人来,唇角浮起一抹浅笑,素来冷清的面容也变得柔和起来,在穿过窗纱的春阳煦照下,如初雪晴霁。 萧琰眼睛霎了一下。 “阿嫂还是多笑笑好看”她忍不住说道。 沈清猗微怔,倒没想到萧琰会赞她容貌,有这样一张脸的少年容貌已经横扫所有人了,至少就她见过的,唯她的父亲沈纶少年时或可相比七分。当然沈清猗并不觉得生得好就如何,但被这样一个貌美又心正的少年郎赞美并不令人讨厌。 萧十七的目光很纯净。 沈清猗心底泛起愉悦,神色却依旧淡然。 她吩咐侍女青葙,“去将药房的人清一下。” “喏。” 药房在主宅院西北,是一座四墙小院。院外四周栽着黄桷,高树浓荫围着小院,院中天井却是敞荡荡的,不被绿荫所遮,方便日头时晒药。 主宅和药房之间有曲廊连通,方便雨雪天取药,曲廊两侧栽着花圃,姹紫嫣红。主仆六人沿着曲廊而行,行走间只衣裙细微的窸窣声,木屐踏在廊上轻而有节律。 药房的人都已经清了,药仆都待在煎药的灶房里,随行的两名二等婢女采菽、采苓守在药房外。 此时药房内除了青葙、菘蓝、赤芍三位大侍女外,再无其他仆婢。萧琰便取了脸上的面具,离得近的菘蓝上前欲接,却被稍远的赤芍快一步接过去。 菘蓝眸子闪了一下,默默退后一步。 药房很大,黑漆铜锢的五层药柜足有三排,屋中东西北三面都是。萧琰向南站着,面对药房门,背对贴有药名标签的三方药柜。青葙、菘蓝、赤芍各负责一方柜,按沈清猗伸手遥指处,轮流从药柜中取出药材,上前给萧琰辨认,辨一样放回一样。 前四卷中她尚未到药房实证辨识的就是这二百一十一味药,萧琰准确的辨识出来,一味都没有错。 沈清猗心中为她的用功惊讶。 “不错,十七下了功夫。” 称赞了一句,沈清猗又说道“需要注意,原药与晒干炮制后的成药材又有差异,即使成药材都认准了,见到原药也未必都认得清楚。十七以后有机会,多在野外见识。”因为萧琰的用心,沈清猗的指点也多了些。 萧琰认真应道“是。” 两人一个用心教,一个用心学,时间过得极快,直到青葙提醒说“已经申正三刻了”,才惊觉辰光过去。 萧琰叹气,“又要等到下月初六啊。” 沈清猗瞥她一眼,“贪多嚼不烂。” “谨遵老师教谕。”萧琰一本正经行礼。 沈清猗抬了下眉,转身向外走去,又回过眸子,“还不把脸藏了走人” 萧琰什么叫脸藏了走人伸手接过赤芍递来的面具,边戴边叹气,“可怜天生丽质难自弃呀。” 赤芍噗哧笑出。 沈清猗脚步滞了下,也不由嘴角一勾,冷清眸内泛起丝柔和。 至六月初六的药课考较时,萧琰已经将七卷七百三十味药物全部辨识完全,只差了原药的辨认,这却是眼下无法学的。不过她将药书记诵熟了,到时照着本物形态描述细细比对,也不会出错。 她笑嘻嘻的道“阿嫂,我这辨药算是过关了吧” 沈清猗神色淡淡,“成药辨识,可。” 萧琰眨眼,“要求真严。”跟着雀跃,“那我药学入门了吧,可以学下一步的配药了吧” 沈清猗斜目看她一眼,“听你四哥说,你课业很重,学药的事不急。” 萧琰振振有词,“先贤曰,日积跬步,方成千里。学习不能懈怠。” “哦,学习不能懈怠”沈清猗抬起一边眉毛。 萧琰咳了声,“那个,文课都很用心,只是,嗯诗赋不太好。”说着咕咙一句,“我又不做李太白、杜子美。” “那十七要做什么悬壶救人吗”沈清猗语出嘲意。 萧琰一怔,垂眸,半晌不语。 沈清猗微生懊恼,自己嘲她做什么。或许是见萧琰这般用心,却不会如自己这般喜欢此道,心生遗憾,忽地就明白了当年孙先生哈哈大笑说“这是缘法”的心情那是传道的喜悦。但对萧十七,她不能这么要求。 沈清猗正要致歉,却见萧琰抬头,一双黑亮的眸子澄净湛然,又坦然诚挚,“阿嫂,阿琰学医,为母为己。” 沈清猗脸色立时一沉。 以“清宁院”和“长辈”这种含糊指代都还算可以,萧琮和她都不会细究,但在外公然称“母”,那就是乱嫡庶,踩过界了轻则罚跪抄孝经,重则家杖 沈清猗声音冷锐如冰棱,“稚子无礼,回头抄曲礼三遍” 她眸子一扫,目光凛冽。 菘蓝、赤芍都噤然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没听到。 萧琰看着沈清猗的冷冷眼睛,忽的大袖一展,低首行礼,“阿琰谨遵阿嫂教诲” 她抬起头,那双眸子却是粲然,明亮得跃人心底。 四嫂为她做了遮掩。 稚子说的话,怎能较真呢 她一双眸子弯了起来,笑嘻嘻接着先前话道“阿嫂,我可以学用药了吧” 她说的是“用药”,不是“配药”。 配药学君臣佐使,是药学;用药却是要按症用方,这是学医了。 沈清猗斜眉看她。 她说过,只教药,不教医。 这是得寸进尺了 萧琰黑溜溜的眸子看着她,纯澈干净,又热忱渴望。 “阿嫂”声音绵长软软。 她央求母亲时就是这样。 一回不行就二回、三回 一定要缠磨四嫂。 沈清猗冷呵一声转过脸去。 萧琰又转到她眼前,“阿嫂” 绮娘说,要用你烈火般的热情去拥抱。 萧琰愁眉苦脸,自己是“小叔子”,若是小姑子,早就扑上去了。商七也说,抱一下,比你央百句都管用。可这怎么抱呀 沈清猗见她苦着脸,又想靠近又不敢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却仍冷着脸,眉间凛色。 萧琰叫道“阿嫂” 她想到母亲,眸色温柔,眉毛却又蹙着,有着隐忧,语声喃喃的倾诉,这些话她对母亲都没有说,“我总是担心长辈,想她活得好好的,长长的,待我长大成人,再成亲生子,有孙子了,她还康康健健的,能闲淡的倚在书榻上看书,能悠淡的在院中看天边云卷云舒,能在廊下淡静的刻竹简,能在落雪时闲步由着雪花落到发间”萧琰说着眼睛就湿了,总觉得母亲会飞走,也无法想象,以后母亲离开她的日子。 沈清猗眼眉微微动容。 商娘子,是这样的人。 只几句就形象出生母的性情,足见这些细节是怎样深刻在萧十七心里。 想到自己和母亲,沈清猗有种感同身受的触动。 她刻意冷锐的眸光柔和下来。 两位侍女垂着颈呼吸都不由放轻缓了。 萧琰仰起眼,顿了一会儿,尽力平静着声音,“我就想着,要让长辈一直这样,好好的,有个什么我都能看。道家说,清静以养,长辈很清静,一定能活很长。以后,真有个什么,我懂得,我会,就不慌我”她喉头有些哽,吸了口气,平息了下心口,“我想给她看看。平时,都是绮娘看着。只是,绮娘偏科,理膳和配药更擅长,病症,却是不及的。阿嫂,您”可以教我吗 她用了敬语。 呦呦然鸣而相呼,恳诚发乎中。 沈清猗微微攒眉。 那双黑亮的眸子犹带湿润,让她想起某次秋猎母亲抱回一只幼鹿,养在别院里,每当她过去,就高兴的跑过来,黑亮的眼睛圆圆的,湿漉漉的,就像萧十七这双眼,纯澈、干净,又全无防备的信任。 沈清猗冷哼她一声,“脉不辨,病不识,何以用药” 萧琰一呆,然后大喜,眉飞起来,“阿嫂” 她“呼”的下撸起袖子,右手食中二指搭在左手腕脉上,“现在辨” 沈清猗转身就走,冷声落下,“先将脉数集记熟了。” 萧琰眉眼都飞扬起来,大声应一声,“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017:万中无一的天赋 六月的天炎热,书房里搁了冰盆,卧玉香炉内熏着薄荷龙脑香,让人清凉又清醒。 窗边的长榻上,夫妻二人正在执黑白对弈。 萧琰过来时,沈清猗正在沉吟落子。 “阿嫂也在呀。”她雀跃道,一边过去,一边笑,“阿兄阿嫂好兴致。” 萧琮抬眸对她一笑道“今日手痒,便扯着你阿嫂手谈一局。”实则是找个由头让沈清猗来谧斋。 如今他越来越忙,休沐日拜访的也多,以后未必有那么多时间教导阿琰课业,教导之责可能要妻子担当很多,萧琮这是在提前预估了。 沈清猗怎会没看穿他心思 手痒也不至于选在萧琰过来的时候拉她对弈,以他对十七课业的重视,哪会这般占用时间。 她看破却也不说破,拈着黑棋松了下眉,故意道“十七来了,先上课吧。” 萧琮眉一扬,呵呵笑道“清猗是要认输吗” 萧琰扫眼全局,棋至中盘,黑子已显败象。 沈清猗淡然道“四郎棋力精妙,清猗不如。” 萧琮温煦一笑,说道“以前尽日待在榻上,除了看书便只能琢磨棋谱。说也奇怪,打谱时反能忘了身上不适,连咳声都许久不起。这般琢磨久了,便有了些心得。说起来,还是因为闲余日子比清猗多啊。” 沈清猗微微一笑,萧琮就是这般,谦谦君子,连安慰话也说得让人舒服。 清冷语声实言说道“我对棋道不甚上心,便是有这般闲日,也不如四郎精道。”她精擅计算,弈棋要赢也不甚难,只要她懒得将数算之力用在这上面,与萧琮对弈少有赢的,见局势已去,便要掷子认输。 “等等”萧琰忽地道,“阿嫂还没输。” 她抬眸看着沈清猗,眸子明亮熠熠。 沈清猗挑起眉。 萧琮转目看向她,目带讶色。 萧琰每次过来都是学习课业,萧琮还从未和她对弈过,便笑道“莫非阿琰还有妙手” “那是当然。阿兄你且看着,转眼间,局势变化。”萧琰笑嘻嘻道,黑亮的眼里却是自信。 萧琮哈哈一笑,心中却是不信的,黑子大势已定,就算弈道大国手,他们的父亲梁国公亲至,也只能执黑叹息,挽救无门了。 沈清猗扫了眼棋局,心中也很是怀疑,将棋子递过去,且看萧琰如何“转眼间,局势变化”。 萧琰接手,两人指尖微触即分。 萧琰只觉一抹雪凉透入,仿如墨玉棋子清凉又细腻,指端黑子已果断落在棋枰中盘。 萧琮又咦一声,抬眼看她,“阿琰不要左下角了” 萧琰眨了眨眼,翘起嘴角,“阿兄想要就拿去吧。” 萧琰狐疑的再看去,未几便凝目,抬头惊诧看了她一眼,又低头执子沉吟。 沈清猗往书榻里面移去,方便萧琰坐对弈位置。 萧琰上榻盘膝坐下,闻到身边的清雅幽香,不似熏香,倒似是景苑里冬日的白梅一般,天然的冷洁。 她不由偏眸笑问“阿嫂这是用的什么香像是白梅一样。” “十七鼻子倒灵。”沈清猗看着棋枰,边道,“这是瑞香斋新出的白梅露,听说是采摘初冬第一场雪后的白梅花瓣用雪瓮了,再蒸汁而得。十七若喜欢,回头让白苏给你一瓶。” 萧琰赶紧摇头,她可不敢用女郎用的香,想了想,道“有没有兰香的” 沈清猗微讶抬眸,“十七喜欢兰花” 萧琰笑嘻嘻的,向她挤了下眼。 沈清猗了然,这是给商娘子问的。 这孩子真是时时将生母放在心里。 沈清猗眸色温和道“回头着人去瑞香斋问问,若有就叫他们送来。” “谢阿嫂。”萧琰眸子笑成弯月。 “咯”一声,萧琮终于落子。 白子并未趁势吃掉左下角的黑子,而是落在中盘上,应着萧琰那一手。 沈清猗此时已看出,萧琰方才下的那一子,正是唯一能造成白子胜负转化的地方。 但在她落下那一子之前,白子的布局看起来是没有破绽的。 萧琰竟然在弈道上的眼力如此敏锐 这不是一般的眼力 沈清猗虽没在棋道上下精深的功夫,但她的大局和格局却是有的,又精于数算之道,因对弈道不执着懒得为了输赢去详加计算,但眼一过整个布局就在心中,加之她敏锐细致的洞察力,可说布局上的破绽很难逃过她的眼睛。之前她和萧琮对弈输多,也多半是因萧琮布局严密,思虑周详,一步衔接一步,完全没有破绽。 也的确没有破绽,是落子后才“破”出的绽。 这是预判 还是直觉 无论哪种,都令人惊叹。 这种天赋,万中无一。 让沈清猗想起了一个人。 心里思绪瞬间掠过,沈清猗注目她一眼,凝眸棋局,心里开始计算,顺着这个破局,下一子该如落。 “咯”萧琰已经落子。 紧随在萧琮之后,完全没有思索。 沈清猗自忖数算能力极强,却也没萧琰这么快,似乎她是在用眼睛下,不是在用心想,眼睛看见了,就该在这个地方落子。 三手后,萧琮的形势竟是很明显的败坏了。 沈清猗心算也推出了后面的棋路,萧琮败局已定。 果然是转眼间,局势变化。 又三手后,白子完全败北。 萧琮睁着眼仍不敢相信。 萧琰笑嘻嘻的在四哥眼前晃了晃手,又转目向沈清猗笑,“阿嫂,你赢啦。”很是乖巧讨好,让沈清猗想起摇着尾巴的拂林犬。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赞许道“是十七赢了。” 萧琮忽地抬眸,一向温润的眸子陡然迸射出异样的光彩,哈哈道“好阿琰,咱们再来一局” “阿兄,今日的课业”萧琰迟疑道。 萧琮这会却不介意她课业了,他心中生出一个想法,大袖一挥,道“无妨,一个下午不打紧。学习也要一张一弛,你平日已经很刻苦了,也要松泛一下。来,阿琰,咱们再弈一局。”说着,又叫司墨拿笔取纸来,赶紧把一局录下。 跟着又下了一局。 萧琰前面落子慢,思索较多,待棋枰上布子渐多,她落子却是越来越快,却后面完全不假思索了。 萧琮这局败北。 “阿琰,再来”他眼眸灼灼,兴致昂扬,温润如玉般的脸庞上也泛起了红晕。 连下三局。 萧琮二败一胜。 他哈哈笑着,神色极其欢悦,“好,好阿琰棋力如此了得呀,好” 沈清猗冷眼旁观了五局,心中已有了七分推断。 果然是 萧琰回清宁院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对母亲说着 “阿兄阿嫂都说我很有天分阿母,我若是去帝国棋院,也能做个国手吧。” 大唐棋道十品,七品弈师,八品大弈师,都是国手级;再往上是大国手,九品棋宗,十品棋圣,萧琰不敢觉得自己能成为棋宗棋圣。她这天分也是有限制的,遇上大国手级,就不灵了。 商清抬手指了下白檀棋枰,“胜过我一局,你还可以去做大国手。” 萧琰立时耷了眉,一脸早已深受打击的表情,“我可不跟您弈,回回输。阿母,您都没破绽的。”就像天穹浑然的圆,毫无缝隙,她怎么下得赢母亲 小时候她和母亲对弈每弈每输,深以为自己棋道很差,但和绮娘商七对弈每每都是赢,萧琰这才发现自己的天赋在哪里,但在母亲跟前,这天赋就完全无用武之地。 所以萧琰一点也不以为自己棋道厉害,平日也就未跟四哥说过,也没觉得自己比四哥厉害。今日遇上兄嫂对弈,萧琰一看棋局,惊讶的发现四哥竟然有破绽 之后又二胜一输,萧琰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的天赋其实还是很厉害的。 因为世间如母亲这般的,恐怕很少。 “阿母,您应该是棋圣吧”萧琰崇敬的道。 “棋圣”商清忽然一笑。 很多年前,她和一人对弈过,那是她唯一的输局。 萧琰被母亲那一笑惊呆了眼。 原来母亲真正笑起来是这样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018:不墨医案,不为医徒 河西七月的天也是酷热。 萧琰从景苑走到承和院时已经一身汗,赤日炎炎下脸上还盖着副面具,只觉汗水都憋在脸上黏糊糊的。 今天十四,是药课的日子,西次间已置了冰盆。 萧琰抬步入屋就长吁出口气,忙不迭摘了面具,脱靴入内,抬眼见沈清猗跽坐在簟席上,素裳乌发,目光冷冽,如同冰雪一般。 萧琰一下都清凉了。 “阿嫂等了很久吗”她上前行礼。 “才来一会。”沈清猗放下书卷,抬眸看了她一眼,清寒眸底掠过艳色,眼睑敛了下,“十七颜若朝霞啊。”声音里透着一分揶揄。 萧琰苦了脸,“云蒸霞蔚,这霞蔚就是蒸出来的啊。” 沈清猗好笑,唇角浅勾,“去换衣吧。” “嗯,今天院里有点事,过来晚了点,我就是先过来和阿嫂打声招呼。这就去沐浴更衣。”萧琰笑说着。 她重戴上面具出来,不走回廊直接跨天井快步往前庭去,省得让沈清猗等久了。 她的房间在外楼,萧琮让人做出了一个楼上院,三间房带一个楼中小天井,四周摆着葱郁盆植和时令花盆,萧琰曾笑说“这不是客房,是客院”,其中西间就是浴房。夏日天热易汗,她从清宁院过来都要沐浴换衣。 她照例没让婢女服侍,自内锁了浴房门,不到一刻,就沐浴出来。换下的护胸仍然穿上,这个没办法,为了安全计,只能忍着,总不能在这边也备个护胸,被发现了婢女大概得以为“十七郎君有怪癖”但被兄嫂知道了可就会多思了。她从衣橱内取了换用的衣裤袜,穿了木屐,快步回内庭。 她一身清爽入内,抬手取了面具,浴后的脸庞还带着胭色,颜若桃霞,将这清凉的阁子也染出几分绯色。 赤芍看呆了眼。 青葙霎了下眼,回神过来就垂下眼睑,又伸肘拐了赤芍一记。 沈清猗清冽眸子也仿佛染了一抹绯色,眸光都变得几分温润,萧琰上前行礼,汇报道“阿嫂我来晚了两刻,因上午练刀后突破了,”她说着商七教她的话,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垂着眼眉,一点看不出突破的高兴,眉耷耷的道,“化元了。” 沈清猗惊讶的眉一扬这才五个月,就从聚气后期突破晋阶了 虽然有“融合之下,晋阶不难”的说法,但这是相对周天境之后的晋阶而言,若武道真这么容易,内家武者人人都可成高手了。 “十七悟性真是绝佳。”沈清猗意味深长的赞了一句。 萧琰脸就红了。 不是因为被夸脸红的,而是因为隐瞒了实情,心道以后时机到了一定要跟阿兄阿嫂说明白。 见她毫无眉色飞扬的模样,沈清猗眸色一深,“怎么,有进境还不高兴” “有进境了当然高兴。只是,嗯,这个”萧琰苦恼的愁眉,不能说实情,也不愿说谎话欺骗,老实说道,“以后我再告诉阿嫂吧。” 沈清猗看她一眼,想起之前的两次回去就“悟了”,心中隐有猜想,这会也不迫她,只问她脉数集读得如何了“十三道脉数可都记住了” 萧琰立即回道“都记住了。” 沈清猗便出脉象病例,问她何症。初时萧琰张口便答;再问,想了下,才答;又再问,想得长了点,斟酌后回答;再再问脉象一次比一次复杂,萧琰便有出错。 出错几例后,沈清猗便不再考较,从她错的地方,一一解例,错在何处,因由为何,如何辨析。 萧琰全神贯注,边听边记。 沈清猗不许她在传授时做笔记,她答应教萧琰辨症用药,但不是授医,而是传学。“不墨医案,不为医徒”,孙先生当年是这样要求。她学时都是心记,孙先生走后才全数默下来。孙先生的规矩,沈清猗也严格遵循。 “都记下了” 萧琰心里默诵一遍,点头,“都记下了。” “今日脉数先说到这里。”沈清猗道,“脉数说得再多,也只是理论。你要学会切脉,切对了脉,才能谈脉数。” “是。” “赤芍,让十七郎给你切脉。” “喏。” 赤芍上前,跪坐在萧琰对面,右手搁在案几上,左手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皙手腕,脸庞微微侧着,心里有些紧张,不敢正眼对着萧琰。 萧琰读脉数集时就给母亲、绮娘、商七切过脉,有绮娘在一旁指导,心中已有分寸,右手食中二指一并,一搭轻按,就找准了脉。 赤芍侧着脸,眼角余光却能清晰看到萧琰精致优美的下颌。心里莫名紧张,眼睫毛轻轻颤动着,全身知觉都集中到手腕那处。感觉到腕脉上温热又微有力道的按触,便似有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按触的地方透入腕脉,又一直酥麻到心上。 她垂着头,脸上红起来,就连小巧的耳尖都沁红了,像是一颗鲜艳的珊瑚珠子,美丽可爱。 沈清猗不易察觉的蹙了下眉。 她身边的四位大侍女都已过了及笄之年,需要考虑许人了。 贴身服侍的人必须对她全心全意,一旦与郎君有了沾染,再忠诚的侍女也会生出异心。 她身边不留这样的人。 沈清猗原想给她们掌眼,留意合适的人,萧氏部曲、府里管事、侍卫,是她考虑的人选,不拘白苏四女今后是嫁还是平婚,夫妻俩都能成为她的臂助。 原打算一两年后再考虑,如今看来,却是得及早了。 便听萧琰奇道“怎么忽地跳快了” 赤芍一张脸更是红得欲滴,头都垂到了胸前。 沈清猗眸一冷,道“行了。” 赤芍咻的收回手,逃也似退回来,垂手垂头立在主子身后。 萧琰愕然还没切完呢。 沈清猗声音冰凉,“脉象如何” 萧琰有些窘又有些急,“还没号出来就” 沈清猗好笑,脸上却冷然,让赤芍把中门驻守的侍卫萧承义叫过来。 萧承义体步矫健,脉搏强劲,萧琰很轻松就能切到脉,二指时按时移。 萧承义坐得直挺挺的,浓眉轩然的脸上竟也现出几分忸怩之色。 沈清猗有些无语,考虑是否应该让萧琰戴上面具。 切过脉,她让萧承义下去,没有问萧琰切的脉象如何,而是问她“前后两脉有何不同” “前脉寸弱,细小无力。后脉寸浮,大而有力。” “此为男女脉象的不同。你初学,要先体会尺脉、寸脉之分。” 萧琰眨眼,“哦”她只觉萧承义脉浮而强,赤芍脉细而弱,但这男女脉该怎么分辨总不能强脉是男,弱脉是女吧。她自己的脉就挺强的。 “男女脉象相反女子阴气盛而阳气弱,则尺脉盛,按之大而有力;而寸弱,按之细小无力。男子则阳气盛而阴弱,则寸脉盛,按之浮大且有力;而尺脉弱,按之细弱。” 萧琰眨了下眼,“若男子习阴柔功法,女子习阳刚功法,这怎么辨”男的像女的女的像男的那就要辨错了。 沈清猗淡淡看她一眼,“也可辨。但阴阳之气和脉象的关联要说清楚,可以写部册子了;你也不须学这个。或者是,院里长辈学了阳刚功法” 萧琰忙不迭摆手,“没有,没有。” 沈清猗冷哼她一声,继续说切脉“切脉有寸口,左右分阴阳,左属阳而右属阴,故而男切左脉,女切右脉男子左手脉大为宜,女子右手脉大为宜。但遇无法确切之脉,则需左右脉同切。” 萧琰心道这么说来,母亲若有症必须切右脉,否则如男子般切左脉就会弄反症状,那用药岂不是反会加重病情她心里一抖,赶紧将这点牢牢记住。 她又生起警觉之心,绝不能让沈清猗给她号脉。否则,凭她这分辨入微的脉术,没准只凭切脉就能察出她异处,那可就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019:对战 萧琮回来已经是傍晚,萧琰已经回清宁院了,沈清猗微笑道“十七上午又进境了。” 萧琮一怔,然后大喜,“阿琰进境化元了”不需妻子回答他就轻道,“好。” 起身走了几步,他转身目光耀耀,“如果说给父亲”他又转身,沉眉走了两步,站定在窗边,望着楼外的灯火,声音已经清和平稳,“再等一等。先说另外一桩。” 他回目和沈清猗眼神一对。 沈清猗道“好。” 没有问他是哪一桩。 萧琮却知道她已明白,清眉舒展,煦煦一笑。 “清猗,你是个好妻子。” 语气温煦又愉悦,有这样的妻子,很轻松。 “你是个好兄长。”沈清猗音色平静,眸清冽,无涟漪。 每年中秋,萧琰都是和母亲一起过,今年也不会例外。初十上课时她就向四哥请了假,八月十五的武课调到十六。 次日她一身细葛短褐,利落飒飒,去了听风亭,由萧承忠教习她横刀。 听风亭在承和院东北角,那里有一片不大的松柏林,亭子建在松柏林的北面,原先亭不大,成为习刀地后,萧琮就吩咐萧荣扩建了亭子,方圆六丈,很是开阔,教习时两人对战,也不会施不开手脚。但内气还是得控制,否则几记刀风过去,亭子就得塌了。 扩建时萧琮就吩咐下去,仆婢无事不得去松柏林那边。二月时沈清猗让药仆在这边林中辟了块药圃,从深山移植过来一些草药种子,又吩咐下人无事不得入林,以免人气过多,影响草药的生长。于是松柏林就成了承和院极僻静之地,鲜有人至。 萧琰就放心摘了面具,一身葛衣在亭中腾挪跃闪,手中一柄铁木刀不时发出破空声,显见出刀速度很快。 萧承忠握着木刀立在亭边,偶尔出言纠正细微处。 有时出刀攻击,偶尔两刀交击,发出沉朴的坚实声。 这样一刀如果击在她身上,立时会力透骨裂。 萧承忠是高出她三个大境界,登极境初期。 她现在是“化元境初期”,萧承忠初时将内力控制在了化元境初期,但发现她的内力十分精纯后,就立即将出刀的内力调到化元境中期。 可萧琰真实的境界是化元境中期,且她的内力比萧承忠的精纯,这就意味着同阶之时她的内力比他强,若她以真实的实力接刀,内力就会露馅。只能将驭刀内力控制在化元境初期,这般接萧承忠的刀招时,就必须同时借用斗转星移步法,巧妙卸力。 这步法也是萧承忠教她的,内含易数星相之学,合北斗七星之数,借星辰之力化为己用。 用斗转星移步法来卸力,则只是最初阶的领悟。 萧承忠说悟到上成境界的,步移腾挪之间就有星移斗转之力,摧山倒海,只在眨眼间。 萧琰神往,“府中可有人练至上成” 萧承忠道“那必是宗师了。”萧琰呀一声,就问“萧氏的宗师都会吗” 萧承忠道“宗师也未必都能练至上成。” 见萧琰不明白,就做了比喻 “就比如王摩诘的诗是宗师级的,他的画也是宗师级的,但他没能写出宗师级的文章。又比如柳河东的文章是宗师级的,但他没能画出宗师级的画,也没能写出宗师级的诗。诗画文,同属文道,也不是能同时佼佼。” 萧琰恍然,跟着又肃然。 连宗师都未必能练至上成的功法,那至少得是九品功法中位列八品的功法了。 萧承忠传给她,可以吗 萧承忠说萧氏子弟都能学。 他们修习的都是下卷,最多练到“移花接木”,还有中卷、上卷,只有进了讲武塔才能修习。 讲武塔啊,萧琰有些神往。 一声刀击,她步子一错,移开。 萧承忠喝一声。 “横刀立马” 双腿立如磐石,又如山丘,刀光横斩出去。 萧琰眸子一凝。 这一刀 沈清猗站在亭子远处已经看了好一会。 她站的地方有些远,距亭子约有百步,身边只带了青葙、菘蓝两位大侍女,一主二婢行走轻细无声,萧承忠察觉到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沈清猗是从松柏林出来,药圃种了几株比较难养育的草药,她不时要过来亲自看顾。出林想起今日萧琰武课,便折了方向,走了听风亭这边。远远便见得萧琰在亭中练刀的身姿,矫若惊龙,刀在她手中就有了灵气,又有锋锐的凛冽。她远远看着,都觉得那种刀意凌身。 她不由驻步。 待见得萧承忠以身指导,两人在亭中交战时,看着看着便不由得走前。 行到距离亭子二十步时,她被亭中的刀意逼住,止了步,凝目看着两人的对刀。 萧琰感觉到战场上不败神将长刀横扫过来挡者即死的强横气势 真正的横 横马千军的横行气势。 这是战场才能淬练出的刀。 萧琰一下明白,为何这一刀她刀招练到再精湛,都练不到精髓她的“横刀立马”横不出萧承忠这种横刀立马扫千军的气势。 这一招如何接 萧琰心念电转,手中刀已经挥出。 当面对大将横刀立马如何 参横斗转斗转参横 萧琰身子折出一个弧线,刀光也是一道弧线,仿若星子划空的轨迹。 北斗转向,参星打横。 你挟千军万马而来,那我错军而去。 刀是参横斗转,步是斗转星移。 这一式和步法,正好相偕配合。 移、卸、错、转。 沈清猗手掌已不知觉攥起,眸光一霎不霎盯着刀气下腾挪移转的身影,呼吸已不知在何时停顿,心中都减缓了,直到那道身影飘飞出去,斜落在亭子一边,才长吐出气,凝缓的心跳回复正常。 萧琰头微微垂着,全身心沉浸在对战的领悟中。 沈清猗看见她汗滴流漓的侧脸,透亮的水珠顺着晕红秀润的脸颊流下,淌下细白又弧形完美的颈项,顺着脖颈淌入葛衣里的白细布中衣领,再往下 沈清猗眸子忽地凝住。 她在想什么,竟对萧琰起了遐思不成 转念她哑然失笑,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萧琰恰好符合她的审美,纤细却不纤弱,秀美却又秀拔,英气却不赳赳,还有飞扬的灵动,更难得气质纯净,眼神干净,没有受红尘污染,就如药圃才拔出土的青青细芽,纤秀干净,又生机勃勃。 萧琰抬头一脸喜色,正要和萧承忠说话,忽然扭头看过去,便见沈清猗不知何时立在亭外,清冷的眼中有着浅淡笑意,很浅很淡,但她就是觉得那是心情很愉悦的笑。 “阿嫂”她心中也泛起欢喜来,搁下铁木刀,几个箭步跃到亭外,笑道,“阿嫂又去看药了”说着又笑起来,“我来时也去林中看过了,那几株芽尖又长了些,应该没问题了。”说着便觉汗珠要从眉睫上落下来,伸手往袖里摸手巾。 往袖里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先前擦汗时顺手搁在了亭台上,便想抬袖子擦一下,眼前已出现一方簇新的白叠布手巾。 她呆了下。 沈清猗向她抬了抬眉,“还不拭,要掉下来了。” “谢阿嫂。”萧琰脸色微窘立刻接过去拭眉额,洁净自然的白梅冷香萦在鼻端。 她递回去,又缩回来,窘然道“我洗净后再还阿嫂。” 沈清猗不在意,“一方新手巾而已,十七用着便是。” 她用的手巾都很素净,没有大多女子喜欢的花边,刺绣之类,也没绣徽记,只是一张方正的白巾而已,给了人也无妨。 萧琰哦一声,高兴的揣袖里收下了。 萧承忠、青葙、菘蓝看见也没任何想法,嫡嫂关护小郎,很寻常。 “十七,”沈清猗临走时道,“明日过来选帛料做冬衣。” 萧琰咦,“七月不是提前做了秋冬衣么” “益州新出了融合建锦的妆花缎蜀锦,”沈清猗道,“你阿兄说,你以前做的衣服都是素色,过年时要穿鲜亮色,才喜庆。” 萧琮的原语是“锦上添花,金彩交辉,煌煌喜庆”,沈清猗觉得别吓着这孩子了,就用“鲜亮色,喜庆”代之。当时也在讌息间听着的青葙默默道服这几个字改的,意思还是那意思,效果明显不同。 萧琰疑惑的眨了下眼,“不是才做了件翠绿裘,很鲜色的呀” 平时她也不是全穿素色的吧,再说,素色挺好的呀,绮娘就夸她“衣素人如玉,衣霜人更俏”。 沈清猗语声悠悠,“鲜衣少年郎,青骢玉鞍马。十七虽无青骢玉鞍马,鲜衣还是可以多备几套的。” 一身风氅飘然离去。 萧琰她这是被四嫂调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020:星是好星,美是真美 “商七商七” 萧琰纵身落到景苑就嗖嗖跑起来,商七倏然出现在她身边,伸手一搭,萧琰就觉得飞起来了,转眼就到了苑内最僻静之地。 萧琰秋水刀在手,在亭中领悟的刀法霍霍施展开来。 参横斗转 斗转星移。 在听风亭中时,她就有悟,但她不敢多想,总有种感觉如果她悟了很可能就会进境萧琰怎敢在萧承忠的眼皮子底下进境她当时默念几句清静经,将心魂的波动平伏。 这时回到苑中,刀光与步法共偕,她脑海中浮出中秋前那一天晚上 夜空湛然,星光闪烁。 她和母亲在直棂敞廊上看星,母亲说“星是好星。”吩咐让绮娘端案几置竹简刻刀。 母亲执刀刻简。 萧琰认为母亲要刻个“星”字 以前两次母亲林中散步时说“春木生发很好”,回来刻了个“木”;湖边钓鱼又放鱼说“善水很好”,回来刻了个“水”。 但萧琰没想到这次母亲刻了两个大篆。 斗。 星。 她心想斗也是星,也算是刻了个一个字吧。 那两个大篆文此时就浮在她的脑海中旋转,星斗,斗星,无穷变幻的位置,分明是两个字,却又好像是一个字。 一个 一 刀光步法在变幻,渐渐地,和两个大篆文轨迹的变幻呼应,叠合。 刀是北斗参星。 步是北斗参星。 刀步一体。 一。 白日明晃晃的天空,仿佛有星辉流金,拖曳出古朴的一笔,又仿佛流星划空而落,拽出一道长长的一。 星辉从萧琰头顶灌入。 商七眼现惊叹,震惊 这是 星辉入神机。 萧琰浑然不知有星辉落入,全身心都沉浸在窍穴大张,元气灌入的进境中。 天地元气随着“星辰斗转”刀步共鸣涌入,僻静之地陡起狂风,林叶哗哗哗作响,飞落。 整个景苑却是平静的。 平静得,没有一丝风声,刀声。 遥远的山上。 深谷中。 一座苍灰色的塔身,春草绿的檐顶,古朴苍老,又年轻。 草绿檐顶上,静静立着一位苍绿衣袍的女子,仿佛如这苍灰色的塔,经历了岁月的沧桑,可又让人感觉她很年轻,似这春草中的绿,生机,与岁月一起流长。 她抬首望着,八月秋高气爽的天空,流曳着光影的双眸中,似乎看到了遥远的星河中,那抹星辉划过遥长的轨迹,响应无声的召唤,倏忽间落了下去 却不知落向了何方 它就在天空倏然消失,倏忽不知其踪。 更遥远的地方。 连绵无边的山脉,云遮雾隐的山峰,一位白发白须的道人迎风立于山顶崖石上,伸出的手掌中卧着一只似日圭似罗盘、刻着繁复卦纹的尺圆盘,中心立竖轨,一道星辉似的拖曳线在盘面上影动着 却倏忽间 消失了 无影无迹。 “呵”道人轻呵一声,风里渺淡的声间听不出是喜,还是怒,如山巅常年的云雾,朦胧难以透清。 几日后,承和院。 “哦,阿琰又进境了,真不错。” 萧琮听萧琰说又进境了,眼色平常得好像听她说阿兄我又胜一局他家阿琰就是这么天资卓越。 一点也不惊诧。 “下午茶点让膳上做一道金粟平,庆贺进境。” “谢谢阿兄” 萧琰觉得这个庆贺“深得吾心”。 翌日。 承和院,内庭。 “少夫人,十七郎君到了。” 赤芍跪坐在讌息室门内边禀报道。 萧琮册封世子后便为沈清猗请封,沈清猗的封诰已经是“世子夫人”,因太夫人和国公夫人都健在,府中皆称少夫人。 萧琰坐障榻脱靴行入内,见四嫂坐在窗榻下半倚着凭几,通身气质清冽却又淡然闲适,心中生出欢喜,四嫂有时候总是能让她想起母亲,眉眼飞扬上前行礼,声音轻快活泼,“阿琰见过阿嫂。” 沈清猗斜眼看她,似笑非笑,“听说昨日十七习刀回去又悟了” 又悟了。 这三字悠悠的。 萧琰脸顿时红了,心想“这回可是真的”,眼眸眨了眨,说道“阿嫂,我进了一小阶。”说着转目看向另一边的长榻,“我看看有哪些鲜亮” 色。 话音戛然止住。 但见长榻上一溜铺开了几十色益锦大红织金锦上添花、金红折枝铺满地、朱紫织金宝相花、金橘赤橙银红庆丰年、宝石蓝紫金铺满地、五色织金缠枝纹、七色晕裥织金纹莲花光丽灿烂,色彩鲜妍,一眼望去只觉得在开一场盛大的“色宴” 萧琰霎了好几下眼。 这是四嫂说的“鲜亮色” 一时都忘了自己正在转移“四嫂关注她又悟了”的事,眼睛呆呆的,只觉这些帛料做成衣服穿出去那肯定是“煌煌灿灿瑞气千条”。 沈清猗嘴角一勾,被她这“闪呆”的样子取悦了,决定暂放过她“又悟了”的事,悠声道“这些色可还鲜亮” 何止鲜亮 “简直太鲜亮了”萧琰叹道,“穿出去就知道今年一定是庆丰年。” “简直怀疑益州织造府挖了建府锦特色融到蜀锦中是不是要拍圣人马屁祝庆丰长治。” 沈清猗被她逗笑,“有可能。”却不被她马虎过去,“你选选,哪几样中意。” 萧琰眸子溜来溜去,“这,都太艳了吧。” 因为母亲喜欢素淡的颜色,她受母亲影响,也都是着浅色的衣裳,就算是天光下流辉的天水缎,不注意看也是不打眼的。今年入秋四嫂让人做的那件翠绿裘,就是她衣橱里最鲜艳的服色了。眼前这一铺她觉得都可夺人眼目了,翠绿裘和这比,简直是简素。 沈清猗闲适的倚着凭几,看她眸子溜来溜去就是拿不定主意,唇角一勾说道“十七放心,再艳的颜色也盖不过你天然颜色,任选哪色锦,穿你身上只会昳丽不会闪丽。” 白苏、菘蓝低头忍笑,真心觉得少夫人说的是实话,十七郎君无论穿哪色,都是“人衬衣裳”。 “”萧琰被调笑得无语,和沈清猗走得近了,她便渐渐知晓,这位四嫂性子的确清冷,但兴致来了也会调笑人,这种时候千万莫要反驳,否则吃亏的肯定是自己。她嘻嘻笑问道“阿嫂选了哪样” 沈清猗素指一点那匹七色晕裥八花纹锦,语气有些促狭,“十七要挑这色么” 萧琰噎了下,有些耍赖的坐到榻上,“阿嫂你帮我选吧嗯,你刚说的那色就算了。” 沈清猗右手支颐瞅了她会,抬指一点最右一匹枣红金满地八窠锦,“这色如何” “好。”萧琰松口气,虽然也是八花,但好歹是小团花,虽然枣红满地金也挺炫眼的,但比那七色八大花好多了,点头,“阿嫂说好,自然是好的。” 沈清猗忽地笑了笑,又抬指一点,“那一色如何” 那是匹云白色的锦,却用着金银二色线嵌织大朵菊瓣花,雅致又吉祥,确实是匹好锦。 “还好吧。”她不喜欢衣服上绣大朵的花,“若那花小点就好了。”她咕咙表达意见。 沈清猗只当没听见,眸底掠过兴致,“十七中意,那就挑这两色。”见萧琰垮下去的表情,眼中兴味更浓,“十七有意见” “没意见。”穿就穿吧,不就八朵大菊花么。 “那就这样,”沈清猗直接拿了主意,“枣红金满地八窠那色做件水獭里锦面裘,云白二色金大窠菊那色做件白狐里鹤氅,再各做两件大袖服,十七觉得如何” “好。” 遇上这般强势的嫂子,她能有意见么 萧琰心里嘀咕。 心中却没有半分不豫。 她知道,沈清猗对她是真心关护。 如她四嫂这般冷心冷情的女子,能得她真心关护的只怕少之又少,萧琰很知足。 母亲说,对自己好的人要感恩。 所以,像偶尔被调笑捉弄一下这样的小事,也就不用计较了吧。 回到清宁院,商清听后目光打量萧琰一阵,淡墨色眸子渐渐浮起兴味,“做出来给我看看。” 萧琰惊讶、眨眼母亲还喜欢这种金光灿烂的 黑溜溜的眸子上下打量着母亲,“阿母,您是不是想换个风格了,也喜庆交辉一下” 商清抬手书卷敲她脑门上,目光悠悠道“你四嫂,审美很好。” “”以前她赞叹阿嫂穿衣浓淡皆相宜阿母没说审美好,如今选个大花金光铺满地倒说审美好了 萧琰见母亲脸上意味深长又悠远的神色,忽地一个霎眼,这表情觉得好生熟悉,那不是那什么 “简,刀。” 母亲简淡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萧琰眼呆呆的将一枝空白竹简和刻刀拿来,放在母亲书榻几上母亲这回说了个“审美很好”,那岂不是要 刻一个“美”字 萧琰抱着一根竹简走出书房,木屐仿佛踩在云端,一脸深被打击的表情,看见绮娘走过来,一脸悲痛,“阿母比喜欢我更喜欢阿嫂了” 绮娘“” 节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021:上善水 “阿嫂” 八月二十萧琰去四哥书房上课,进屋见的却是临窗淡立的沈清猗,一时惊讶,心中欢喜,想起“美”又幽怨了,阿母都给我刻过字嘤嘤。 沈清猗见她行礼时眼神纠结,挑了下眉,淡声道“你四哥在睿思堂临时有要务不能回来,今日的课托给我了。十七不乐意” 午膳前萧承忠带回萧琮的手书,“请清猗教导小弟十七,琮诚信之”,沈清猗毫无意外萧琮若是心中早无此计划,就不会回回在她面前夸赞萧琰的功课,说她的课业进度,也不会将课表放在她的内书房。七月萧琮正式和她说起,自己不得空时,请她行课。沈清猗没有拒绝,这个得她眼缘的孩子,她希望让她如小白杨一样成长。 但若萧琰不愿意,沈清猗清冷眸子看过去。 萧琰一个激灵,猛然摇头,“不不”醒觉不对,又猛地点头,迭声说道“怎么会呢阿嫂教我,我高兴还不及真是高兴极了”情急下眸子睁得大大的,见沈清猗抬眉,又立即坦白,“上次选帛料回去,长辈夸你呢,说你审美好。长辈很少夸人的。”她有些忸怩,“让我都嫉妒了。”说着不好意思的嘿嘿然后眼睛往上看屋顶。 刻字那点小哀怨在她心中连影都没了,其实她心中对此并无真个芥蒂,母亲的性子她是清楚的,心淡难有什么入眼,随手刻简或是意兴,但四嫂若不入她眼,母亲是不会生出这意兴的。萧琰其实是高兴的,在她心中,沈清猗和母亲是有些相似的。 沈清猗有些讶然,见萧琰这情状又有些失笑,心道还真是个孩子。 小孩子才会担心母亲不喜欢自己喜欢别人家孩子了。 想到自己成了“别人家孩子”沈清猗又是失笑。 这种孩子的情怀她还真没经历过,只有在受关爱又平和的环境中才有吧。而她,三岁之后就不再是孩子。 萧琰见沈清猗神色变温,立即让秉笔奉上新茶,她端茶行敬师礼,恭恭敬敬跽拜,“萧琰见过老师,请老师悉心教导,学生当勤奋学习,积极思考,不负老师教导。”她称老师不称夫子,因夫子是“师父”辈,老师则可以平辈,圣贤曰达者皆可为师。 沈清猗接过茶盏,看她一眼,然后一盏饮尽。 茶尽,即尽师责。 萧琰欢快起身,退回到书几后端正坐定。 沈清猗眸色温和说道“今日还是在这里行课。以后这前庭可能不太清静,你阿兄之前就吩咐了人,在中庭庑廊给你设一书房,以后就在那里读书。” 萧琰点头应道“是。让阿兄阿嫂费心了。”中庭在前院后院之间,既与内隔,也不受外扰,的确适合读书。四哥之前就跟她提过,只说前院实在繁琐了再移过去。 沈清猗说道“你的课程你阿兄已和我细说过。今后,你阿兄要务的时候可能甚多,经义、时势、朝廷制度,这些课由你阿兄在的时候上。其他课程,你阿兄不在的时候,都由我行课。” “是。”萧琰眼睛亮闪闪的,心道阿嫂也是全才呀。 她的课程,可是经史文理都有,自然地理,天上地下,无所不包。四哥都会,她不觉得诧异,毕竟四哥以前做得最多的只能是读书。但四嫂都会还是让人惊叹的。虽然世家子女都要受这些教育,但都学和都会这是分明不同的。 而且萧琰记得,讲世家时,四哥还提过,说吴兴沈氏和其他甲姓比,相对“传统”,嗯,就是还有些“重男,轻女”,不像萧氏,是按资质来教育,不分男女。四嫂在沈氏肯定不像萧氏女郎,能得到和郎君一样的教育,却能成为自己的老师,这天赋资质得有多强 及至下午的课结束,萧琰更生敬服了,一路如小尾巴似的将沈清猗送到中庭才依依止步,回到清宁院就眉飞色舞对母亲说“阿嫂真是厉害啊”然后就叽叽喳喳的,如欢快的小鸟,如同往常般向母亲说自己今天学了什么,只今日多了对沈清猗的感叹。 “今天是算学课四嫂算学真是好,以前药课就觉得,她心算真快原来不止计算还有方法”萧琰想了想,用了个形容,“就像出刀,没有繁杂的招式,就是一刀,最简洁,到达”不管多复杂的题,沈清猗都是以最简洁的公式解决,很多方法跟算学书上列的不同,有种“独辟蹊径”,却让人豁然开朗原来可以这样 如果四哥是很“正统”的老师,萧琰就觉得,四嫂是剑走直锋的老师犀利,直接。 商清抬眸,淡淡一眼。 “不哀怨了” 萧琰眼一眨,便扑到母亲身上,“阿母,其实无念也是很好的。”巴望着母亲说“无念很好”然后刻个“好”字。 蹭了好半天,商清拍了下她头,说道“无念不错。” 萧琰“” 九月二十萧琰已经搬到中庭上课几回了,这日萧琮在,便亲自教课,按课表是讲“服礼”,萧琰就穿了士族传统礼服过来。萧琮却说“服礼你四嫂给你讲。”便给她讲世家宗庙祭祀礼和酒宴礼,除夕宴礼,家中规矩等等。课间茶休时端砚进来禀报说少夫人传话,绣楼已将新衣做好,请十七郎君课后去试衣,看是否合身,不合身就让小绣房拿去改。 国公府有绣楼,各院又有小绣房,各院主子的四时大衣裳由绣楼按尺寸做,若要改就是小绣房的事。 萧琮申时就结了课,笑说道“阿琰去吧。阿兄一会儿还有客人,试衣后由萧承忠送你回去,你不用过来行礼了。” 萧琰应下,随四哥出来,便见青葙已候在廊边,又向四哥行告退礼后,便随青葙沿回廊入内庭。 内庭西厢有一间是“内绣房”,专给四位大侍女和八位二等婢女做针线用萧琮和沈清猗的贴身用物均由这些近身侍婢做,不会交给小绣房,又各自有分工。 绮娘说大家族的讲究多。做内衫的只做内衫,且做里内的不会做中内,做上内的不会做下内。做手巾的不会做足袜。做足袜的只能做足袜。所以各院都是仆婢如云。绮娘那时才给她做了护胸又做足袜,斜飞着眼叹说哪里像我,一个仆,苦命啊。萧琰笑得不行,从此内庭的回廊天井都是她的活了,谁让清宁院没有“仆婢如云”呢。 萧琰想起九月初十学计然学时,四嫂说计然道理,身边皆是,让她学问不要在书上。随口就举了“仆婢如云”这个身边例子,说世家门第越高,各种分工越细,遂养活大量雇佣仆婢,也间接养活他们的家庭,增加了消费和购买力,直接间接给帝国增加口税丁税成税商税等等。细分经济的道理一下就这么浅显直白。萧琰听得直眨眼,然后哎呀哎呀,所以她们清宁院只用绮娘一个,是不利民生不利国税呀,然后就噗噗笑倒在案上。 这会到了内绣房见了沈清猗,她取下面具边行礼时就边笑说“阿嫂,早知道有利民生有利帝国,上次就该多挑两色儿的。” 沈清猗呵呵。 眸色凉凉看她,“上次是谁嫌金光闪闪的。” 萧琰立即一脸正经,“我已深刻认识到我的浅薄。阿嫂的眼光是极好的。我要跟阿嫂好好学习。” 沈清猗抬手止住她,这孩子跟人亲近了,真跟麦芽饧一样,又甜又黏。 “解了外袍试试。”她说正事,转目吩咐侍女,“菘蓝给十七郎解衣,青葙记下尺寸,不合就让绣娘子改。” “喏。”二侍女恭应。 萧琰习惯自己解衣,但今日过来穿的是士族大袖礼服,系的博带,一件件意义不同的带饰都是绮娘给她按顺序挂的,自己解肯定费事,便乖乖张开手让菘蓝来解。 屋里置了炭盆,很暖和。 以前菘蓝在外楼服侍时也没给萧琰解过衣履,这是头回距离十七郎君这么近,莫名觉得热。 浅浅的呼吸就吐在脸前,垂目所及是精致的下巴,上有一道诱人品尝的浅凹,细腻如脂的肌肤,肯定比新衣袍内的水獭毛还要滑,目光又忍不住瞟上,菱形唇瓣丹红妍泽似比女郎的唇还要芬芳柔软 菘蓝心头微慌乱,赶紧垂头低身去,解博带的指尖微抖,心里暗嘲平日取笑赤芍那丫头是花痴,谁曾想自个也不比她强多少。 她暗稳了下心,开始取带饰,取一件递一件给青葙。束礼服的博带有带索玉钩带饰,很繁复,要按顺序依次解先按顺序取带饰,再按顺序解玉钩,最后解带索。她心中紧张,背心都渗出汗来,虽然强行自持,微抖的指尖却延滞了动作,没有那么利索。 萧琰印象中,四嫂身边这位大侍女一直都很稳重安静的样子,这会却有些发窘,她很理解的出声宽慰,“不着急,慢慢解。”这带子是太繁琐了。 菘蓝闻言更窘迫,清丽脸庞霎时胭红一片,仿佛层层铺染的晚霞,妍丽秀媚。 萧琰眼神一亮,当即赞了声,“原来菘蓝也有妍度啊。” 妍度,美丽的容颜。 菘蓝心口一噎,这话说的,好歹她们四女都是国公府大主管从府中精心挑选出来的,貎秀、心慧、手巧,都是出挑的,敢情在十七郎君眼中她们是无妍度的。 真打击人。 菘蓝心里苦憋。 但谁让这位郎君妍度太好 在他面前,她们也是没妍度了。 不知是因气恼还是窘意,脸庞愈发嫣红如霞了。 萧琰眨了眨眼,没明白怎么更窘啦。 她安抚人这么差吗 她从小在景苑这个独苑长大,虽然聪明还很有悟性,但某些世情却纯如白帛。想起母亲安抚的动作,抬手轻拍了拍菘蓝的头顶。母亲拍她头时她就很欢喜的。又轻抚了两下,很是温柔声气的,“不急,慢些来。” 菘蓝被她抚头的动作惊呆了,怔在那里,脸涨得通红。 沈清猗差点将一口茶汤喷出,伸手搁下茶碗,只觉眼角突突两跳。 这算是调戏 萧琰一脸纯挚柔善。 沈清猗无语的搁下茶盏,瞥了眼窘迫无措的侍女,这是她精心培育的属从,可不能给萧琰拍走了心。 纵是无心也可恼 “十七,过来。” 她语气淡淡的。 萧琰和菘蓝却都寒了一下。 菘蓝蹭蹭退后几步,垂手敛眉低首,又回复到稳重的沉静模样。 萧琰眨了下眼这可变得真快。 她不敢磨蹭,笑着走近去,“阿嫂。” 沈清猗从小榻上起身,雪色织袜踩在厚软毯垫上,微微低头看她。 她比萧琰长四岁,又正是柳枝抽条拔身材的年纪,高出萧琰一头有余。 带着些居高临下,眸光微含薄责的盯她。 萧琰心里嘀咕,以前礼课没说不能拍侍女头安抚啊,一脸的无辜,眼上的睫毛扑扇了两下。 沈清猗便想到蝴蝶扑花。 那股薄怒犹如薄雪遇到阳光,一下消融了。 沈清猗瞪了她一眼,就仿佛是长姊对着顽皮又可爱的弟弟无心做错了事,那种无可奈何又夹着疼宠的心情。她小时母亲曾说,给她生个弟弟,省得她一人孤孤清清的。她倒没觉得孤单,只是有个弟弟也不错,多一人孝奉母亲。若真有个弟弟,那就该如眼前孩子一样吧。 萧琰诚恳认错,从沈清猗的眼神意识到郎君对侍女这样应该是失于“轻佻”了,“阿嫂,我错了。”转过身,身姿端正的向菘蓝揖礼致歉,道“我以为是安抚,让你误解了。此系我之过。”她没觉得向婢女道歉有什么问题,母亲说,做错事,就要承担责任。错的是自己,无关乎对方是谁。 菘蓝已回复稳重,侧身让过这一礼,又行礼,“是婢子的过。十七郎君是好意。” “如此,甚好。此事已过。”沈清猗眸子柔和下来,伸手出去,“十七,过来。” 萧琰近前去。 沈清猗抬手解下带上玉钩,素白手指灵巧挑了几下,就解开了博带。伸手往上,继续解外袍前襟衽带,萧琰反应过来,连忙拦道“哪敢劳烦阿嫂,我自己来。”指端触到沈清猗的手背,竟是凉如冰雪。 她心口一顿,想也没想就将那只冰雪凉的手握住,皱眉道“屋里置了火盆,阿嫂你手怎么这般冰” 沈清猗淡然,“小时气血不足。”留下弱症,她思虑又重,调理非一时之功。 说着即要抽手。 萧琰却紧握住,道“我气血足,给阿嫂借一点。”说着运行内力,经手部经脉出。 沈清猗怔了下,便觉雪凉的手背被一团暖意流入。 她精擅医道,就不喜燥火,除非寒冻得手指不灵活,素来不喜握手炉,但这刻的暖不是燥火,而是精淬的元气,如水柔和融入,就如浴在温泉中。 萧琰脑海中油然浮现的,是母亲以前刻的那一个竹简大篆水。 心随意转,内元从她掌心劳宫穴出,不用她催动,就如水漫入。 上善若水,水柔而润万物。 寒气在柔暖的融入下懒洋洋的待着,不像被手炉燥火攻入时向骨内遁去,然后就寒在骨子里。在这暖融包容下,懒懒待着不动的寒气就融化在内元如水的暖意中,沈清猗只觉右手从骨子缝里都是暖融融的。 她捲了下手指不由怔忡。 萧琮和她都属气血不足,一到秋冬晚上,临寝前床褥锦被必得用暖袋滚过一遍,入寝后被子内也必得搁放几个暖袋,否则睡一晚上都是冰的。 “好了,右手暖了”萧琰高兴扬眉,伸手就去拿沈清猗垂在裙侧的左手,一边又兴奋说道,“阿嫂,我刚刚还又悟了。”黑亮干净的眸子闪闪生辉。 沈清猗已经回神,却有些眷恋那融融的暖意,一时迟疑,左手便未抽离,被萧琰内气融入,由那暖意漫下来,便听她说“又悟了”禁不住呵一笑,斜她一眼,“又悟了”语气里带着一种亲近的戏谑,“又要进境了” “进境还不至于。”萧琰嘿嘿的,细眉又飞起来得意,“我悟到了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你看,因水不争,寒气就不跑,然后,就乖乖的被水化了。” 又一脸思索,“这就是以柔克刚啊。”她心里想着,掌心内元却自然漫出,没有停止,直到沈清猗说“可以了”。 菘蓝和青葙都低眉低眼,只当没看见。 再说,这也没什么,十七郎君还未“束发”,十五之前都是“童”,不怎么讲避忌。 萧琰回过神来就说沈清猗“阿嫂精擅医道,首先应调理好自个才是。自个都不治好,怎么治别人这气血不足可不是小事,有体质问题也有弱症阿嫂要好好看看呀”她嘴里絮絮叨叨着,忘了沈清猗医术很厉害,不由得情急关切。 她幼年时母亲也有气血不足,遇到冬日就会生病,绮娘花了好多功夫才调理过来,这几年已很少病,只偶尔风寒也很快被绮娘治好,但母亲“身弱”早已刻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所以才一直想学医;上月十六晚上母亲还又风寒了,手凉脸白的,虽然两日后就好了,萧琰还是觉得母亲身子骨弱时时关心着。此时沈清猗的身影就有些和母亲重合了,当然不是当成母亲,而是很亲的人,就像,亲的姊姊一样。 沈清猗神色有些怔忡。 除了母亲,没有人这般絮絮叨叨她。 沈府倒是有十七八个异母的兄弟姊妹,关心,也有,却不会深切。以她从小就冷淡的性情,也没有兄弟姐妹有这种赤忱。加之她随孙先生学医是秘密,又有其他各种要读要学,有沈氏夫子教的,也有未教的,她只恨时间不能掰开用,又哪有时间让她联络兄弟姊妹情。 她眸光凝视着萧琰。 这个少年一直如她初见时一般纯净,又坦正赤忱,聪明自信却不自负,意气飞扬却不傲然,有这般容姿却不恃貌风流。 她如果有个弟弟,就应该是这样。 沈清猗心底泛起涟漪,微微的漾动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022:桃园三结义 小雪时节,贺州下了第一场雪。 萧琰穿上了新做的那件云白二色金大窠菊氅裘,云白氅面上用金银二色线绣着大朵盛开的菊花,绣工超逸,尽显菊之风雅,而金银二色交辉也完全没压下萧琰的容姿,反起星月烘托之效,让她的容貌更增华彩,不止风姿秀举,更显容光迫人,让见惯了萧琰容姿的承和院主仆都一眼恍了心神。 沈清猗注目一阵,道“不错。” 萧琰笑嘻嘻的,“何止不错。长辈说很不错。绮娘说一眼倾倒。”想到绮娘捂心口娇呼的样子她就哈哈,又咳一声正经了,端目直身学母亲说话,“你四嫂目光如炬”,然后就向沈清猗睇目眉飞笑起来。 此时她对沈清猗的眼光已是深信不疑了,觉得以后四嫂再给她选什么金光灿烂七色八色花什么的她都接受了。 闲笑一阵,便要开始今日课业。 萧琰却抢先问道“阿嫂手暖了吗药膳用了吗要不我给你先暖暖吧”说着就要凑近去。 自从萧琰上次得知沈清猗气血不足手足冰凉时,她就上心了,走时就嘱咐菘蓝,说以后不管出门还是在屋内,都要让少夫人带着手炉。十月初五上武课后,回了主宅又叫出白苏问,少夫人有没有开药调理了。白苏回说,少夫人每日朝食都有用调理气血的药膳。萧琰这才略略放了心。回头却又继续翻药书,寻思琢磨该怎么调理。每逢课前,都要问沈清猗手暖了吗,药膳如何云云。 沈清猗立即横眉止住她,“我手暖着呢。”她之前专门握了手炉,就担心萧琰直登登的过来给她暖手,虽说年小无须多避忌,这般肌肤亲近终归不好。遂眉间凛然,“坐好,行课。” “是,老师。”萧琰不敢违逆了。 三刻钟之后茶歇,萧琰就又凑前去关问,实在是担心四嫂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像她每回絮叨母亲,母亲就是听着,偶尔应一句,估计过耳不入。唉,愁得她。 “阿嫂这几日药膳用得如何了方子要调吗我之前翻了药书,说这气血要”叨叨叨一堆。 沈清猗被她说得脑仁疼,没好气白她一眼,“就你这半调子,还能给我下方不成” 萧琰严肃认真,声调有力,“我要督促阿嫂用药不能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沈清猗又觉脑仁疼了,斜她一眼,“我自个的身子,难道还没你上心” 白苏一旁轻笑说“十七郎君这是关心少夫人。” “就是”萧琰挺胸扬眉,又一脸郑重其事,“阿嫂是我最关心,最喜欢的人”一连用了两个“最”,还加重语气,重重点头。 沈清猗斜眉看她,“最” 萧琰毫无迟疑,“除了长辈和阿兄,我就最喜欢阿嫂啊” 她眉眼认真,跟着笑容绽开,纯澈干净,又赤忱得醇酽。 从小到大除了母亲,她从未被人如此明白的说“喜欢”似乎张氏那个十五郎,陆氏那个十九郎,还有周氏那个什么郎说过当然萧琰的“喜欢”不是那种喜欢,她知道。 正因知道,她才有些慌乱。 如果是男女间的喜欢,她早就冷眼过去,冻结。 正因不是,她才抑不住的欢喜。 她不否认自己喜欢萧琰,并深心以为若有个弟弟就该是如萧琰这样的才好。 但从未经历过姊弟相处的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萧琰这种赤忱直白道出的“我最喜欢”。 她有些仓促的端起茶汤,掩袖喝了一口。 茶汤煎得很酽,因为萧琰喜欢,里面又放了牛乳,浓酽又香醇。 沈清猗这会觉得像是喝了自己埋在母亲院树下的桂花酒,因为初次酿酒的青涩,带着些涩味,但因埋的年头久了,又浓醇得醉人。 就像萧琰此刻的笑容,醇俨,如酒。 她可以有这么一个弟弟吧沈清猗想着。 唇边已不觉溢出笑意,放下茶盏,白了萧琰一眼,责斥似的道“以后可不许说这样的话了,知道么”清雪似的眸子看着萧琰,却没有雪的冷意,只有雪的清,“咱们最关心的人,是阿父、阿母。小孩儿,就会胡说八道。” “是,是。”萧琰笑嘻嘻点头,身子向前挪了挪,试探着伸手去握了沈清猗的手掌,见她没拒绝,眉就飞扬起来,一双黑亮眸里跃动着欢喜。 虽然她和四哥萧琮亲近,但终归是兄妹,不能像姊妹那样,可以亲密无间,晚上还可以躺一被窝说悄悄话“哎,阿嫂是我姊姊就好了”她认真道。 沈清猗眸光耀动,手掌一握她,清声而悦笑,“阿琰,长嫂如姊” 这是她第一次叫萧琰“阿琰”。 嫂子很少这么叫小叔。 只有亲近的兄姊才这么叫。 萧琰呆了下,一时没注意沈清猗对她称呼的变化,只想着那句“长嫂如姊”,四嫂也是当自己为姊啊。她兴奋跳起来,白袜在书房地毯上走来走去,觉得不能“如姊”,得就是姊,想到个主意,顿时激动,“阿嫂,我们结拜吧,结拜兄妹,哦不,姊弟,像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嗯还有四哥,“阿兄,你,我,三人,三结义。” 沈清猗无语,忍下了一指头弹她脑门上,“你和你四哥本就是自家兄弟,结什么义还有,我跟你阿兄已是夫妻,结什么刘关张” 书房内服侍的白苏和青葙已忍不住噗哧低笑起来。 “哦,一时激动,忘了”萧琰拍了下脑门,又笑着走回来,跪坐在沈清猗对面,认真说道“那咱俩结义吧刘、关、张少了一个,只能刘、关了,哦不对,刘玄德是主公,咱俩应该是关、张结义。” “那你是关,还是张”沈清猗不由逗她。 “啊”萧琰一呆,赶紧摇头,“这是比喻,比喻。”关、张长成那样,太嗑瘆人了。 “想一出是一出。”沈清猗斜嗔她一眼,“姊弟之情是用心,不是用头磕出来的。” “那好吧。”萧琰眼眉耷下来,她就是想找个由头,将“姊”定下来,忽然心光一闪,对啊,是用心,她是真心真情,何需找由头。便让白苏换上新茶汤,自己双手端起,跽直身,恭恭敬敬的奉前道“弟弟萧琰敬姊姊茶。” 沈清猗不由轻声一笑,这瞬间如寒园冰雪融化,容颜如腊梅怒放,眸光清冽晶莹,让人心眩。 她接过茶盏,含笑饮尽。 萧琰这才从惊艳中回过神来,再次觉得沈清猗很好看。 当然,要多笑笑。 晚上,萧琮知道了桃园结义的事,哈哈直笑,心里又真个高兴,说道“以后清猗多了个弟弟,阿琰多了个姊姊,甚好甚好。” 沈清猗唇角一勾,“可惜只有桃园二结义,没法凑成三。” 萧琮又哈哈大笑,觉得他这个弟弟,真是可爱的紧。 雪停没几日,又飘起了絮片般的雪。 夫妻俩卯初二刻起身,用过点心,辰时出门,一去睿思堂,一去盛华院,分别给父母请安,一起用朝食。 萧琮和父亲用过朝食后,就上衙,直到午时落衙才回承和院。沈清猗陪安平公主用过朝食后,上午若不处家务则回承和院;若处家务,一般午前二刻回承和院。夫妻俩一起用午食。 这日午食后,萧琮照例回外院午休。沈清猗在讌息间歇榻上小憩两刻便起身,洗漱用茶。白苏入内禀报说庄头、作头、铺头都到了。 这些庄头、铺头都是她的嫁妆从人,雇佣契约当然也全部更雇主名移转到她手上。 吴兴沈氏身为甲姓世家,嫡支嫁女的嫁妆都是有章程规矩的,十里红妆都不能形容,何况沈清猗是嫁兰陵萧氏的嫡长子,嫁妆更会增加。沈清猗父亲沈纶亲自过问嫁妆单子,陆夫人虽对沈清猗生母心怀妒恨进而憎恨沈清猗,但也不敢在嫁妆上克扣或以次充好,否则被鄙薄的将是整个吴兴沈氏。 故而沈清猗的嫁妆很丰厚。 除了金票银票外,还有一箱箱实物的金银钱币,金银玉首饰,皮毛丝帛之类,除此外,还有田庄、作坊和商铺,以及随附的庄头、管事、掌柜等。 沈清猗是远嫁贺州,江南的田地作坊商铺都用不上,太遥远也不利管理,沈氏必须在河西道和相邻的道置买或置换因当初定亲的是陆夫人亲生女儿,当然尽心,谁知道多年筹办下来最终却是便宜了沈清猗,陆夫人气得几吐血。 最初,沈清猗并没顾及料理她的嫁妆,如果萧琮治不好,她的一切都是白搭。直到萧琮寒疾拔出后,她才有了心思整治名下产业。和沈氏有首尾的随嫁仆婢她都不放心,虽然契纸在她手上,但这些仆婢的家人却都在沈氏。沈清猗有心更替,却也不能一下都替换掉,否则引人闲话说她与娘家不和。 于是她向公公萧昡要了几个人。 沈清猗向梁国公要人,等于将她和娘家的矛盾袒露给梁国公。 一般而论,没有娘家倚靠的世家外嫁女在夫家心中的地位也会下降,毕竟联姻联姻,联的是利益关系,但沈清猗知道萧昡不同若她和沈氏没有多少亲情,反而会更信重她。 梁国公的回应很快下来了。 没两日,大主管萧存贵送了五户“一家契”过来,五户人家连同一家老小在内的雇佣契约上雇主已易为她的名,从此这十户就只是沈清猗一人的仆婢。按契约她也要为不能干活的老人和幼子付工钱,然而有人背叛就是“一家罪”,不止违约惩罚重,更主要的户档中“国民信值”会清零,从此无受雇之资,只能自己种田,或者加入官府的拓荒部免费服役。大唐自取消死契继而又废奴后,世家用人重要的位置都是订“一家契”。除了这五户外,还有四十份雇佣契约,都是得力精干的人。 她将这些人分别安置到随嫁中的大田庄、大作坊和重要商铺,一开始只是占据次要或不太明显的位置。再寻岔子,揪错处,不慌不忙,一个一个的替换,前后用了半年的时间,替换了一半,在沈氏很有关系的她都没动。若让沈氏觉得她生了“离心”,母亲在沈府的日子就尴尬了,也给了陆夫人生事的由头。 她小心筹划是为了让母亲过得更好,可不是陷母亲于困地。 总有一日,她能张羽翼护母亲于翼下。 沈氏重男,但母亲从不遗憾她是女儿,常笑说“我的文茵比郎君更聪明着呢。” 文茵是母亲给她取的小名,出自诗经秦风“文茵畅毂,驾我骐馵”,很文柔的词儿,其实是指虎皮母亲希望她外柔内刚。 可惜她内则刚了,外却无柔,母亲常叹息着抚摸她的头,“我的小文茵寒彻如雪,冷冽如冰,唉,小娘子要多笑笑才好。”又说,“太锋利的剑,没有剑鞘掩着,也会伤着自己呀。” 但只有利剑,才能斩去前路荆棘。 沈清猗凛立窗边,眸子望着铅云天空,冷冽目光锋芒如剑。 “少夫人,人都到了。”白苏服侍她穿了裘氅,菘蓝将装了炭的手炉递过去,一左一右随侍着沈清猗去了西阁。 大半个时辰后,这些重要的管事都一个个神色恭敬离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023:答疑 这日沈清猗从盛华院回来得早,才刚过巳正。 白苏进来禀道“端砚过来传郎君话,说落衙时将有外府几位郎君一起过来,请少夫人吩咐厨上备午食、晡点、晚食。又说,十七郎君过来后,前院嬉闹声大,或会传到中庭,恐有扰课业,请少夫人将十七郎君移到内院行课。” 沈清猗便叫进端砚问话“都是哪些府上的郎君各有什么喜好避忌” 这些都是贴身侍人必须打听清楚的名目入府郎君的出身、排行,对饮食的偏好、避忌,衣物熏哪种香,对什么香料有避越是高门子弟,越要打听细致,一条条列单子记在心中,备主母询问。 端砚条理清晰的回了,并加个人观察所得,如衣着、性情、脾气等等观察力也是贴身侍人必备的才能。 就如前次来拜访的高昌刺史嫡长郎君,喝酒时只穿一条阔腿短裤,说这样才爽快,如此就要安排男仆斟酒服侍。 又如上次来拜访的甘州刺史嫡长郎君,貎妍如女子,平素在家中近身服侍的都是清雅婢女,说儿郎浊气重,有染他玉濯之质,如此就必须安排文清气秀的女婢服侍。 又如上上次来拜访的鄯善州刺史嫡长郎君,喝醉酒后常常以发泼墨作书,人称“发书一绝”,故这位郎君来访便得随时准备大缸墨汁以备起雅兴。 又如前前次来访的凉州刺史嫡长郎君,喜作剑器舞,那就必得安排精于剑舞的侍卫与之对舞,并备乐伎班子配乐,主人也要亲调一乐器相和才不算失礼。 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高门世家的底蕴深,不只在于子弟代代出人才,还在于家仆也是各色人才蓄备,尤其贴身侍人均容色清秀体貌俱佳,学识口才应变都要具备,还要机敏有眼力,才能辅助主子妥贴应接各色贵人和各种癖好。 沈清猗听完就明了萧琮为何说“前庭嬉闹声大”,实在是有癖好糟糕的。她心中已有成数,就几个关节吩咐下去,其他各有章程,各司其职便是。 几位大侍女都去传话或督事,屋内只青葙侍候着。 午正时分萧琰过来了,很快就拿着书进了内庭。 她尚是头回来兄嫂的正房,不由好奇的打量。 正房外间就是讌息室,是用来闲息的,三壁都是雪白,垂着清雅的浅碧薄纱帘,东西壁上的纱帘间挂着色调清雅的山水画,地上铺着雪白的长毛毯,左右各安置了两张案几,案几后是白檀木的壶门榻,壶门刻莲碧绿清新,坐榻上铺着白底浅绿色莲花图案的夹缬褥子,看起来清雅又明亮。 正北就是槅断,整面的白檀,同样垂着浅绿色纱帘,下方是一张插屏长榻,正中插屏上绣着一只红脚朱鹗,单立梳羽,意态清疏 沈清猗倚着只隐囊坐长榻上,清雪似的手随意搁在素色薄毡上,挑眉看她。 萧琰暗里一吐舌,光顾打量了,上前行礼眉眼扬笑,欢快叫道“姊姊。” 她进来时就解了外氅,里面是身雪白素纹锦的缥红宽袍,大红宽带束腰,更显得她腰细,右边悬块翡翠镂空玉璧,碧透的色泽衬得她的衣更白,人白如玉。 “衣素人如玉,衣霜人更俏”,沈清猗想到萧琰笑说的绮娘趣语,心里深以为然。 她唇边已溢出笑意,寒冽的眸子清润柔和,抬手指了指,让萧琰坐榻几对面,说道“今天休沐日,你阿兄有几位喜玩闹的宾客来访,宴会可能甚喧嚣。” 萧琰立即明白,点头道“嗯阿嫂这里清静。”左右望望又赞语,“阿嫂这里一见就觉得心清雅静。跟清宁院书房一样,一片白檀。清却不寂。” “哦。”沈清猗眉扬了扬,清宁院书房,那是商娘子的书房了。萧琰说过,她是在“长辈”书房读书。 沈清猗微微一笑,温语说道“我这里不是书房。今日就不正经行课,只作疑问解答。你所学的课业,有疑惑的都可问来。我能解的解,不能解的留给你阿兄。” 萧琰信任道“姊姊一定都能解。”然后眼亮道,“上次阿兄教我士族谱牒学,我有几个地方不明白。我记在书上了。”转头对青葙说,“劳烦青葙将我课本取来下,就在书房里。”青葙应声去了。 听见坐障外门轻拉上,萧琰噌一下就跃到沈清猗身边了,握了她手道“凉不凉”沈清猗似笑非笑,“有疑惑记在书上”萧琰嘻嘻,“我真记书页上。”不过她心中记得,无须看书,只是给个由头支走青葙,好给姊姊暖手。 沈清猗的手是暖的,萧琰却知道她定是之前才握了手炉,就是备着自己查,这外暖哪能持久,一会儿就又凉了去。她用内元“上善若水”将沈清猗两只手都暖了,待青葙进来时,她已经端直坐在榻几对面了,要多正经就多正经。沈清猗暗笑,这孩子,调皮时也真调皮,只这心是好的。如她现在的手,暖人。 萧琰接过书道了谢,翻开书页就认真的问起来。沈清猗的回答很是一针见血,让萧琰想起她的金针刺穴,一针下去,精准、到位。觉得姊姊要是讲时势,也必是剖析犀利,就跟那次书房说贺礼时一样。 问答三刻后,萧琰将之前学的都理清了。茶歇时,她苦着脸拍了拍厚比广韵辞海的士族谱牒学,还有一大半她没学,唉声叹气的抱怨着,“为什么要有这么多士族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拐里拐弯的姻亲关系要弄清楚他们的关系还有辈份,真个好麻烦啊” 因不是上课,又是在亲人面前,她就很随意,垮着肩趴在了榻几上。沈清猗见她一双黑亮晶透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柔长卷曲的睫毛还扑闪扑闪,煞是可爱,忍不住想捏她脸颊 沈清猗忍住了,只抬手在她头上拍一记,佯怒道“世家郎君不学好谱牒,看你以后怎么应酬。” 萧琰蔫耷耷的,“我也没说不学呀。”抬手触了下沈清猗的手,还温着,放回手坐直说道,“我都很听话的。你看你,手冰凉凉的经常跟雪团子没两样,还不爱拿着手炉,真不听话。” 青葙低眉忍笑。 她们世子夫人平日眉色冷冽,下人们谁敢直视一眼就连郎君都从来没说过稍重的话,也就十七郎君敢这么责备少夫人了,果真是“童言无忌”。 沈清猗心里有些窘,神色一冷作恼道“胆肥了你是姊姊,还是我是姊姊” 萧琰打从认了她为姊姊后,一点都不怵她了,瞪着眼振振有词,“姊姊也要讲道理,要听话。” 青葙忍笑辛苦,肩头微微耸动。 “”沈清猗无语了,只得道,“以后出门都握手炉。” 萧琰说道“在屋里也要握。上回白苏说,你午休起榻手都是凉的。讌息室里也不让多加炭盆,说是气燥。姊姊,你以后睡觉时也该握着手炉。” 沈清猗斜眼,“合着该抱了炭鼎。” 萧琰噗哧一笑,又眨了下眼,凑前去低声道“可以抱着阿兄。” 沈清猗抬手“扑”敲她额头上,斜眉冷色,“胡言乱语” 萧琰哈哈仰倒,忽又啊哟一声,“不对,阿兄也不怎么热。唉”她长长叹了口气,很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两个都是冰人,真是愁煞人哟。” 青葙肩头耸动得愈发厉害,一手默默按着腹部。 沈清猗忍无可忍,蓦然拿起榻几上的谱牒书往她头上敲,“阿弟真是太关心人了,真令阿姊感动”说得咬牙切齿。 萧琰哈哈笑着擒了她手,却不敢太用力,只不松不紧握着,趁机又输了内元过去,边道“我这也是关心兄嫂啊。还有,姊姊你这调理何时见效啊,药膳都用半年了。”这才松了她手,拿下她手中书搁回榻几。 沈清猗道“你阿兄是体内带寒疾,虽然将寒毒驱去了,但要调理好,不是短时的事。”主要是底子已毁了,再怎么调理,也无法像正常男子一样气血充盈。 “那姊姊你呢总没有寒疾吧,怎么也要这么久” 沈清猗心里冷笑一声,她是没有寒疾,但她三岁时“不慎”跌下府中荷塘,又耽搁了阵才被救上来,十月天气没有冻死已是万幸,是用药之后,母亲又不眠不休按摩她经络穴位才拖回一条命,但已留下弱症。根基损了,要调理岂是易事 之前在沈府她也不敢放手调理,连名医都只说慢慢养,培植元气,她若将自己体质调复,她在医道上的造诣也就露了。她答应过孙先生没有足够的实力前医术不得显露于人前。承诺了就一定会做到,即使拖长了就越不容易调理。 她眸子微寒就回温,微微笑道“是药三分毒,要调理就得用食补,效果自是不如用药显著。这个不着急,慢慢来。至多再调理个一年半载,就该见效了。你瞧着吧,再过五六月,我的手就没这么冷了。” 萧琰撇嘴,“再过五六月就到明年夏季了,能有冬天冷么。” 沈清猗一挑眉。 萧琰连忙嘻笑,“对、对,姊姊说的是,再过五六月就好了。” 说话间茶休时间就过去,萧琰又问起计然学原理的一些疑问。 “姊姊,上次你说释放人力,市场才能活跃,帝国取消雇佣死契,后来又彻底废奴,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经济利益因由在内” “你想的没错。释奴有朝廷的政治利益,国家增加了民,世家失去了奴,而世家最终退步,其根底是有经济利益在内,否则废奴的抵抗会很多。世家的目的是为了家族昌盛长久,不是要跟帝国对抗,如果有更多的经济利益,为何要揪着蓄奴不放你看士族谱上的甲姓,家业比废奴前增加了何止十倍这就是经济决定政治。” 萧琰点头。 “这只是其一、其二的因素。” 沈清猗又深解道“还有更深远的意义,即开启民智,推广教育。高宗说,唯教育强国,无论财富还是军事,都只是兴国,兴盛国家而不是强国,这些都是外力;真正能让一个民族强大,无论富贵还是艰难,永远挺直巍巍如山的,是灵魂的信仰和传承的智慧,而天下万民的信仰和智慧,这就要靠教育。” 萧琰悟道“所以世宗文皇帝说,要让教育如阳光,洒遍帝国每个角落” 她看世宗本纪,就评曰世宗一生最大功绩,一曰立道,二曰兴教,遂庙号世宗,即世代尊崇祭祀之意。 “世宗真是个好女儿,”萧琰重重点头道,“长辈说,孝道至大,承父母之志。” 世宗,高宗之女。 高宗对女儿说,唯教育强国,朕立武,汝当立文。世宗遂披荆斩棘,定道旨,兴文教,启民智,以一生功业为,墨笔浓书了一个“孝”。萧琰最喜欢大唐这几个皇帝,不是因为他们功业彪炳史册,而是其言其行,甚合她心意。 正说间,白苏入内禀报说,前院堂厅的午食已撤下了,上了消食茶。 沈清猗便吩咐道“若里面吟诗高笑,就着人撤了四面火盆,只留北角大鼎和郎君后面的小鼎不动,并将东西槅窗各开两扇。晡点前一刻,先上解散汤。” “解散汤”萧琰睁大眼,这个好像是 沈清猗道“有四位郎君喜欢服行散。”回眸对白苏道,“就这些,去罢。” “喏。”白苏应声下去交待。 萧琰恍然,“原来有人服寒食散呀。”难怪会说喧嚣了,这服了散据说会脱服狂奔的。 以前是医家治伤寒症用的,后来成为士族清谈必备之物,东晋和南北朝时代都盛行,梁高帝曾下诏禁止,但禁而不止,直到大唐统一还有人服,太宗皇帝颁布了寒食散弊害当禁令,服散的世家郎君才少了,不过还是有人服,就图那个灵魂无拘的快感。沈清猗便担心萧琰,眸光凛色道“你不得沾碰此物” 她这冷色强声,若她真有个亲弟,即使认同心里也未必舒服,萧琰却是认真听话的点头,姊姊越是凛色,才是真个关心她,摇头说道“我才不会呢。医书上都有说的,没得伤寒的人,若服了寒石散再饮上温酒,就会体内燥热。绮娘说必得敞衣弄风,吃凉食,疾步飒然,荡荡然、轻飘飘,恍如进了通玄之境哈哈,其实就是虚幻。”她扬眉,“这种虚假的快活,我才不要呢。” 沈清猗放下心,又告诫道“阿琰知道就好。此物蕴热于内,再以外寒迫出,寒热交加,久服必损身。” “嗯。”萧琰点头,又骨碌笑,“绮娘说,那散还有壮阳之用,嗯,就是催情散发,跟春药差不多。”她心里将沈清猗当亲姊姊,说起这些话当然无顾忌。 沈清猗白她一眼,“你家绮娘倒是什么都跟你说,不怕带歪了你。” 知道春药也没什么吧,道家还精研房中术哩萧琰心里嘀咕着,却不敢这么说,遂说知黑守白的理,“明辨歪理,更可行正。” “这话是理。不过,却也易被做了幌子,循歪而歪。”沈清猗挑了下眉,她既认了萧琰为弟,就要对她更严格,不能放过任何长歪的因子。沈氏就有一些郎君,将放浪作风流,自谓是不羁的林下雅士沈清猗心嗤一声别侮辱了林下。 阿琰也要从男女之事上加以约束才行 沈清猗忽然觉得头疼,以大唐的风气,男女欢爱并不避忌,以阿琰这般风姿品貎,多的是美貌女郎主动邀欢,怎样才能让阿琰“洁身自好” 萧琰不知道沈清猗正为她的成长忧虑,笑着道“我岂是这样的人姊姊放心,我心正行正,不然长辈第一个饶不了我。” 沈清猗看着她纯澈干净的黑眸,心里舒了下,心想“节欲”的事以后再一点一点教,眸色依然凛肃道“言当有信。” “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024:军神传奇 萧琰忽然“啊”一声,“阿兄跟他们一起,不会也服散吧” 沈清猗哼了她一声。 萧琰立即拍着脑门笑了,“阿兄这么聪明理智,才不会服那物。再说,有姊姊在,阿兄也不会碰的。” 沈清猗又哼了一声。 萧琰忖度哪里惹着姊姊了,难道是说春药其实她就随口一提,难道她还能去用跟谁用忍不住笑出声,跟着便笑倒在榻上。 沈清猗瞪她一眼,“自个乐什么” 萧琰怎好说是想不出与谁用春药,憋笑答道“我是想,不定有哪位郎君行散发热,大雪天里袒衣露胸,疾走高歌,岂不是好玩”她说着,还真起了兴致,一骨碌坐起身,眼睛噌噌发亮。 沈清猗凉凉的,“你是见不着了,通往内庭的门已经落锁了。” 萧琰有些失望的哦了声,转念又笑道“锁着也好,别让他们扰着院里了。若是肤如凝脂,唇赛点朱,面似白玉,体香柔泽,倒还可以一观。” 青葙噗一笑,赶紧低首,笑眼盈盈。 沈清猗斜眼顾她,“你是夸自己么” 萧琰睁眼无辜,“怎么会”她是真这么想,袒衣露胸也得有身材吧,若是遇上个体黑粗糙的,岂不磕碜得紧 她抬起宽袖闻了下,“我用的是沉水香,才不是那种柔绵绵的香。” 萧十四衣衫上的就是那种香,如兰如麝,其实是很雅致的香,但她不待见萧琤,便说“柔绵绵”衬着骄横跋扈的萧十四,岂不是很有意思 她又伸手拉过沈清猗的宽袖,闻了下,便有一股清香从鼻端扑入心内,似梅似雪,干净又冷冽。 她不由皱眉,“姊姊用的香太冷了该用柔一点的香才好,会暖和些。”又注意屋内也有一抹天然梅香,抬眼四望去,见西南角摆着一盆人高的腊梅花,正黄蕊绽放。 沈清猗愕了愕,暖和她倒是头回听说用香暖和人的,忍不住勾了唇,“那叫暖香。” “嗯,对,暖香,”萧琰点头,“百合香,奇楠香,越邻香都很好。” 这些沈清猗承和院当然有,只是嫌过于甘香而不用,这会儿听萧琰说道,唇微微勾了勾,应下道“好,下次屋里熏一些。” 上课到申时二刻,门外的赤芍入内禀说,前院已上了解散汤。 申时三刻会上晡点,一刻钟前当先解散。 晡点只是下午茶点心,至酉时还有正餐的晚食,前院那些郎君必定要天入黑了才回。 沈清猗看了一眼萧琰,说道“阿琰今日在这边用晡食吧申正二刻,用了正好散食回去。”晡食就是正餐了,“我让萧承忠去景苑说一声,晚食不用备你的了。” 萧琰犹豫了下,但她不想拂逆沈清猗,想着用完晡食再回也不会耽搁多少时间,便点头应好。沈清猗露出笑意,吩咐赤芍让膳上着紧准备。 两刻钟后,赤芍进来说晡食已备好。 沈清猗身上正暖和着,不想再穿氅着履去楼下膳间用膳,吩咐将食案搬到楼上的东阁。 东阁是会客的地方,就在讌息室东间,两房之间有内廊连通,内廊的南半是煎茶上果子的梢间,北半则是花廊,摆着碧绿的冬青树,整条廊上都铺了浅绿色的长毛毯,不用穿履,着袜直接过去。 食案已经摆好,炭鼎也已经烧上,其他婢女都撤下去了,只有白苏、青葙、赤芍三人伺候,菘蓝侍在门外。 两人对席而坐,食案上都是摆的同样菜式,拢共有十七八样,俱为小份装,琳琅满目,引人食欲。 “阿琰饮点桂花酒”她含笑看向萧琰,清凌凌的眸子透着兴致。 “好。”萧琰过了明年二月就十三,像桂花酒这种口感清淡、后劲又不大的酒,多喝几盏也无妨。 白苏分别往白玉方口盏内斟六分酒。 萧琰双手起盏而敬,再抬袖而饮,入口芬郁。 她在清宁院也常饮一种樱桃酒,是洛阳之地的樱桃酿造,口感甘甜,她很是喜欢。 这个桂花酒也是微甜的,比樱桃酒更馨香馥郁一些。 萧琰眯弯了眼。 沈清猗轻声一笑,“你喜甜食,连酒也不例外。可惜这坛酒还是鲜淡了些,是今岁秋露而酿,若在地下埋一年,味道会甘醇绵远些。” 萧琰看着白苏又斟了六分,抬眼笑道“姊姊埋下几坛,等明年起出再饮就是了。”说着端起再敬,慢慢饮尽,很是享受的样子。 沈清猗眸子泛起笑意,“别光饮酒,用些胡炮肉,是以嫩羊羔肚炙的,和着这酒一起用,别有风味。若觉得腻味,便用这青鱼羹。再用这醴鱼臆、蒸腊熊。用过几盏桂酒,再上云溪博罗的清酒,配这五鱼脍。还有这仙人脔,用的是新鲜的羊乳汁,回去后告诉长辈,你今晚不用饮羊乳了。”她话里带笑意,清冽声音道来,无论酒或荤素菜肴都是萧琰喜好的。 萧琰一脸欢喜,姊姊待她真是极好的。 一顿晡食在两人溢笑愉快中用过,两人漱口净手,又从内廊回到讌息室。 前庭的喧声一直不止,击鼓传花,限时作诗,若得好诗便笑声高起。诸郎君齐奏作乐,萧琮吹箫,萧绱弹琴,杜二郎君击鼓,苏大郎君弹琵琶,桓二郎君鼓瑟,令狐大郎君唱歌,杨大郎君起舞,乐绝,歌绝,舞亦绝。又有一俊色郎君袒衣出堂,在院内花园疾走,高歌大风调;一俊色郎君倚着廊柱,大袖曳地,横笛奏和,笛声清亮,直入云空。 内庭安静宁馨,屋内新熏了奇楠香,温雅又甘郁的香氛飘溢着,让人心头都带着暖意。 已酉时二刻,萧琰行礼向沈清猗道别,从内庭北角门出,避免和前面疾走唱歌的郎君撞上,在萧承忠护送下出了承和院。 前院宴饮直到戌时一刻才歇。 送走客人,萧琮沐浴更衣,回内院时抱了个匣子,进了沈清猗的书房打开。 沈清猗亲自端了漆盘茶汤,从内廊过来,搁在萧琮面前,眸子扫了眼,“四郎在看棋谱” 萧琮拿起最上面一张,笑说道“这是你我对弈那次,阿琰给你解困的那局棋。” 沈清猗微笑,“难怪眼熟。”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扫了一眼漆匣,“莫非这里装的都是四郎与阿琰对弈之局” “嗯。”萧琮眼中闪着光彩,“阿琰真是有那种天分”他取出一沓棋谱递给沈清猗,声音难掩激动,“我与阿琰对弈十七局,胜局唯七;败局每每是先占优势,而至中盘或后盘,阿琰便有神来之笔,将我布局打破或击溃。” 他抬目,夫妻俩对视。 心有默契的一眼。 这种天分是陈庆之啊。 当年萧氏先祖梁武帝是南朝棋道第一人,弈遍朝野无敌手,后来陈庆之成为他的棋童,对弈却胜了他。武帝又断续和他对弈几十局,洞悉了秘密陈庆之的眼睛有看出破绽的天分。只要布局不圆满,就如白纸现灰线,破绽显于棋盘上。 战场上任何将军的布局都不会完美,因各种因素总有这样那样的破绽,区别是破绽多还是少。因着这种天分,射箭都不能入靶的陈庆之却成就了南朝第一军神,初次指挥就以摧枯拉朽的攻势撕破敌人牢不可破的防线,以二千破二万。最显赫的是以七千白袍军一路攻到魏都洛阳,若非南梁决策失误,后军没有跟上,或许北魏就会覆灭,以南梁统一南北为终止。“白袍军神”,成为无人可及的神话。 这种天分,万中无一。 三百年后,又在辽东慕容氏嫡长女慕容秋身上显现,成就了高宗朝第一军神慕容燕公。 而今这个天分出现在了他们萧氏子弟身上 萧琮激动的走步。 “或许这是父亲弈道遗传之故” 梁国公萧昡,大唐九品棋圣。 年少即以书画棋三绝闻名河西,二十岁封世子入长安,与皇族棋道第一高手、八品棋宗魏王李翊泓对弈,逼出平局,名声大噪。嗣梁国公暨袭大都督之位时又奉诏入长安,与临九品之境的魏王再次对弈,一天一夜后,魏子掷子叹“不及萧靖西也”自此,棋圣之称落定。 他回河西弈遍无敌手,无人敢与他对弈,偏他嗜棋,每强拉人手谈,杀得人面色灰白,杀了一局,还来一局,又来一局,直到人欲坠,扶出门。后来一听他说“手谈一局”,亲朋好友僚属纷走避什么“一局”,分明是杀得人仰马翻没气儿才罢手颇似当年“金面梁公”横刀立马胡虏纷走避之威。国公府谋主任洵和都督府长史顾邃都是棋道高手,偏二人是溜得最快的,让萧昡每寂然而叹“奈何局中无英雄乎”表达萧索,高手寂寞啊。 “这回父亲有对手了” 萧琮一双朗目湛湛发亮。 沈清猗翻阅着棋谱,心里明镜儿似的,“四郎想呈给父亲” “当然。阿琰的才华不能被埋没。父亲还不知道,阿琰是怎样的卓异。”这样的儿子,怎能不喜欢 沈清猗抬眸看他,“四郞不是不愿阿琰入军” 萧琮叹道“我是不愿。”又目光清正,“可我更不愿,让十七的光华隐于囊中。”他眸光湛然,“阿琰,就该是光芒万丈” 沈清猗沉默了一下,说道“四郎是好兄长。” 萧琮声音透露出坚定,“今年,我要再试一试。” 他说的是宗庙祭祀和除夕家宴。 她看了他一眼,说道“好。” 萧琮神色柔和,“阿琰这样的弟弟,怎能不让人喜欢,为他尽心。就如清猗,若换了别个,会被你认作弟弟,悉心教导” 沈清猗眸敛了一下,声音清淡道“阿琰是四郎的弟弟。” 萧琮这话听得欣慰,先是你的弟弟,所以才是我的弟弟。 又半开玩笑道“阿琤、阿玳也是我的弟弟。” 沈清猗翻着棋谱不抬头,声音冷淡,“这两位小叔大约不耐多个姊姊教导。” 想到阿琤的跋扈霸道、阿玳的狠戾阴沉,萧琮也皱了眉,叹息道“他们若有阿琰一半省心,我也不用焦心了。” 沈清猗眸子微光动,“前日听母亲说,十四和十九想入河西军。” 萧琮两道清眉皱得更紧,“想进骁骑军。” 十万河西军分五军,骁骑军为一军,尽数为骑兵,全军仅五千儿郎,却个个是五军骑战选拔的悍勇,系河西骑兵精锐中的精锐,不是想进就能进。且,训练死亡率很高。萧琮虽然不喜两个弟弟的性情,却也不愿他们入这等凶险之军,训练都有生命之危更别说作战骁骑军每逢大战必是先锋。 沈清猗道“这几年,河西还算平静,十四、十九郎即便入军,近几年应该无大战之危。二伯兄好像就是十五岁进的河西军”她忽然转了话题。 提起庶长兄萧璋,萧琮眉间一哂,转眼即有所思,沉吟了一会,道“过了年,阿琤也将十五了,去军中历练历练也好,去去那身浮躁之气。” 沈清猗知道萧琮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萧氏虽然如其他世家一般重嫡,但对庶出子弟的培养也相当看重,毫不放松,萧璋作为嫡支的庶长子与其他庶子又不同,如果在军中搏得很高声望,在萧琮接任河西大都督后,就可能成为麻烦。萧氏嫡支总不能让萧璋一人得了军中的威风,如果萧琤入军搏得军功,将来就能成为萧琮的臂助,毕竟两人是同母兄弟。 萧琮拿起茶盏喝了口,说起萧玳“十九一身的戾气,多读些经书,修身养性才是道理。进了军中,历了刀兵,只怕戾气更重。” 沈清猗心道心性一定,难移。读再多经书,学再多修身养性,也是枉然。却也没有明着驳了萧琮,只道“我观十九弟,是要一心往军中。四郎若强阻止,恐会兄弟生隙。” 萧琮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棋谱上,眼中露出欣慰之色,抬目对妻子道“好歹有个省心的。” 沈清猗心道这个恐怕才是你最不省心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025:这是我的孩子! 睿思斋内,沉静无声。 侍人都被遣出去了,屋内唯父子二人。 萧昡一份、一份的看着棋谱,目光仔细,又慎重。 以他棋道的登巅境界,自是一眼就看出关窍,但他还是细细的看着,审视着。看完最后一份,凝坐在那里,半晌未动。深邃幽沉的眼底激荡起了浪,冲荡着,却最终,又如石般沉下去,留下的是怅然。 须臾,抬眼,已是目如鹰的锐利,河西统帅的威冷镇定。 阿琮,此事要守秘,绝不可有半分外泄他以内力传音贯入儿子耳中。 萧琮肃然点头,食指一曲无声叩案是。阿琰有这种天分当然不能泄露,否则还没有成长,就会被人谋算死于非命。 梁国公看了一眼恒温漏钟,“辰光不早,先用朝食。” 父子俩用了朝食去大都督府上衙。 酉时落衙后梁国公就不见了踪影,萧琮去了睿思堂等了很久,只得先回承和院。 次日晨起再见父亲,萧昡威沉道“十七的事,为父自有计较。” 几天过去了。 萧琮不知父亲作何打算,眼瞅着距除夕日越来越近了,父亲却还没说什么,心中焦虑急躁,大冬天的竟上了火。 沈清猗给他开了清火的膳汤,安抚道“父亲若无意,当日便拒绝了。” 萧琮点头,眉皱不舒。 “不知商娘子和父亲,当年到底什么恩怨。” 若知当年之事,便可知父亲和商娘子之间的症结,以寻突破。 沉默了一会儿,“阿琰至今未上举。”这是萧琮最为忧心的。 士族子女不被记上宗谱,就表示家族不承认其身份,相当于“外室子”。民间叫私生子。 萧琮怎能让弟弟背上这样的“污名” 阿琰若顶着外室子的身份,再有品貌才华,前程也会艰难。 若有萧氏子弟身份,阿琰入河西军就会走得很顺。如果背了私生子的名声,顺坦大道也会变成弯肠小道,经历磋磨。 萧琮哪忍让弟弟经历这些。 沈清猗却觉得萧琮是身在局中入了迷障国公若真将阿琰作外室子看待,岂会让他占族中行辈 当年事发生时萧琰才一岁多,按世家规矩年满三岁才会上族谱序齿序,此前都只会暂以府中郎辈排行,萧琰就是“五小郎君”。若梁国公生恨厌弃,府中月例簿上就不会记为“清宁院,十七郎君”。 虽然这个“十七”有可能占的是三岁刚记上宗谱两天就夭折了的九房小郞萧玦的行辈入谱就夭折,隐隐有种“祖宗不承认”的不吉意味在内,若萧氏计较就会消谱,让后面的子弟序位按年龄就是萧琰。但“十七萧玦”并没有消谱,之后序位的是“十八萧珙”,是否梁国公当时的想法让这个序位占着,以后再消了萧玦将萧琰序上去。虽然这事仍有疑问,但至少表明梁国公是有这个心的。 还有那副面具,梁国公是在掩,还是在护 遮掩容貌有两种一是不想让人看见,二是不能让人看见。 梁国公又是哪种呢。 沈清猗心里不急。 今年不行,还有明年。 是明珠,就不会隐于囊中。 腊月二十。 冬夜的月很淡,只隐约照出清宁院前庭中央的那棵高大梧桐树。 萧昡立在一株苍松下,遥遥望着那棵梧桐。 这树是清宁院建成之日,他亲手种下。 梧桐,梧桐,有凤栖梧。 当初商清抱来阿琰的时候,他一下懵了,然后就心跳如擂鼓这是她的孩子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就是那一夜 看了商清带来的信,他的脸一下冷了,果然,呵什么叫有二分之一的可能是他的孩子想起她那些裙下之臣,他怒火熊熊,这又是跟谁若让他找出另外那二分之一,一定让那厮各种死 萧昡瞪着眼看了襁褓一眼,只一眼,就让他心揪住了。 太像她了 纯黑的眸,黑亮、璀璨,如乌金宝石。 萧昡忽地眼眶一热,他以为自己是恨她的,但在那一刻,他心中竟是泛起欢喜又酸涩的情绪,没有耻辱和恨意,心中想着“她终究是有几分喜欢我的吧”。 “这孩子是我的。”他心道,“她让人抱给了我,那就是我的,只能是我的,必须是我的。” “小名栖梧。”他说。 栖梧,栖梧,这里是你的家。 没想到,一年后,那人带着她的一封信来了。然后商清死了,那人成了商清。 从此,景苑成了禁苑,清宁院一道门,隔绝了父女。 他是她的父亲,却不能抚养她长大。 他只能这么远远的,看着她成长。 寒风吹动着萧昡的宽袍大袖,衣袂飘然,风姿俊雅。淡淡的月色,映得脸庞如玉生晕,蒙蒙的光华。一双眼眸却是黑沉沉的夜,望着院内那棵梧桐树,夜色的眼渐渐冷凝。 他已忍了十一年,还要忍多久 萧昡握起拳头。 萧怀中静静立在国公身后,纤细的身影仿佛与松树融为一体。 萧昡大步向前走去。 将近门阶时,却又停下来。 片刻,才又抬起脚步,慢慢的走过去,轻然无声的踏上那层麻石台阶,右手抬起,握住大门上那只乌亮反光的锡环。 他的手攥紧了,白皙如玉的手指扣在黑亮的锡环上,净白的手指因为用力攥得更发白。 却终究,还是没有叩响。 萧怀中垂下眼皮。 这一幕,他已经看过了很多次。 即使看过多次,仍然让人难过权势显赫的家主,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到啊。 十二月的冬风寒澈入骨,锡环才沾染上的温度瞬间又被寒风吹去。 萧昡终于放手,转身,走下台阶,默默的往前走着。 萧怀中静静跟上。 顺着石子路到了湖边,又沿着柳堤往前,过了一丛竹林,一片草地,顺着青石路到了青黄藤蔓的院墙前。 朱红漆拱门紧闭。 萧昡衣摆微拂,倏忽便已飘落墙外。 萧怀中紧随其后外。 朱红漆拱门静静的紧闭着,一如十一年来的每个日夜。 萧昡慢慢向前走着,双手拢在大袖中,隔着袖袋,摸着叠得整齐的那一沓。 “她是我的女儿,有我的天赋。”低沉的声音在夜风中道。 萧怀中没有接声。 他知道,家主不需要他接话。 萧昡望着淡月,慢慢的走着,眼里映着清浅的月光,溢着淡淡的光华。 “她是我的女儿。”萧昡一字一顿。 连日来的犹豫不决,终于在今夜下定了决心。 他按了按袖子,平日动时如锐鹰、沉时如深渊的眼睛,此刻在浅浅的月色下变得明亮透澈。 那双眼中倏然又划过锐利锋芒。 大袖一展,夜风如被刀划了开去。 次日,仍是寒凉薄淡的月。 一缕轻烟掠入景苑,落在清宁院门外,踏上台阶,轻轻叩了锡环。 半刻,门打开,商七目锐如刀。 萧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函递去,转身掠走。 商七看了他的背影一阵,关上院门,进了内院,轻叩绮娘的门,将火漆函递了进去。 凌晨卯正,萧琰去外庭练拳,绮娘进了正房。 “尊上,萧怀中夜递。”绮娘呈上火漆函,密封未启。 商清穿着素白寝衣半倚在榻上,眼眸半阖,淡漠的声音道“启。” “是。”绮娘去了火漆,取出一张折好的方胜,递了过去。 商清看后,哼了一声,辨不出喜怒。 半晌,纤白的手指在榻上轻叩了几下,道出一字“可。” 星辉已入神机。 明珠出囊,亦无大碍。 绮娘行礼退出时,屋外又下起了雪。 萧琰在雪中练淬体拳,六字喊山诀每喝一声,便觉耳中如雷之鼓,震神,震心。每喝一声,便觉内气在经脉中震荡,流动更疾,更有一种仿佛山洪要泄出来的感觉。 她一喜,这是要突破的征兆。 拳风一变,不再刚中蕴柔,而是转为刚猛,顿时呼啸阵阵,刚猛的拳风将地面上的梧桐枯叶都吹荡而起,天地元气在她身周形成了漩涡,顺着她打通的经脉窍穴,源源不断的灌注而进。 啪啪啪啪啪啪 一阵清脆又密集的骨骼脆响,她浑身的骨骼,仿佛波浪般的涌动了起来。 身体从头部开始,一个接一个的骨节活动了起来,让身体形成了一道动荡的波浪。整个人的身形随拳路,如熊、狮、虎、龙、凤,“啪啪”的骨骼声音也更加清脆密集 她衣服下的每一块肌肉,也一块接一块的蠕动了起来。如果这时脱去衣服,就能看见一道一道波浪。 猛然,她听到身体内一道奇异的响声,仿佛九天一道惊雷劈入,她呼出一声“呵” 一式赤龙腾海,双腿一个盘旋,翻滚落向院西角,落地时右拳猛然轰向下方的试拳石。 砰 三尺见方两尺厚的麻石从中向四角裂出一道道蜘蛛般的细纹,跟着“嚓嚓”响声,碎成了一颗颗细如指头的石子。 萧琰眼中露出狂喜。 周天境 她大笑一声,陡然一个后空翻,落在地上。双足开立,抱阴负阳,意守足心,接通地元,意守掌心,接通人元,意守头顶,接通天元。 天地元气从左右足腿六经上行到背,沿着督脉上行,经玉枕上黄庭,灌顶后天元从头顶入上黄庭,经眉心上丹田,沿任脉下行,至下丹田,同时天地元气从两臂经脉上行,再沿任脉至下丹田,十四经元气汇合,在下丹田内旋转,聚气化为内元。 这才是完全的大周天。 打通全身十四条主经脉,一百零八窍穴。 她终于进入了周天境 萧琰哈哈大笑。 从化元境到周天境,她只用了两年。 “啪啪”商七在回廊下轻轻拍掌。 “哈、哈、哈”萧琰仰首笑三声,扬眉得意,“商七,两年哦。”是谁说从化元境突破到周天境至少要五年的 商七“小郎天资聪颖。” 正在东厢房倒药汤的绮娘弯起了眼睛,可怜的阿七,又被打击了。 回廊下,商清乌发未绾,随意披拂在肩上,神色淡静的看着庭院中飞舞的雪,见萧琰欢呼奔跃进来,她淡墨色的眸中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转瞬便如雪后山色般清静宁谧。 “阿母,我周天境了”萧琰冲至廊阶前一步时,想起还没沐浴猛地刹住身子,抬袖抹了下汗水,红扑扑脸上双眸璀璨如星辰,将她十分容色衬得越发光彩,仰起脸求表扬,求抱抱。 商清微微一笑,“不错,萧无念。”招手让她走近,摸了摸她的头。 萧琰眼睛更亮起来。 母亲,我会更努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026:公主 腊月二十四。 午时萧琮落衙,才入国公府门,盛华院已有人候着,传话说公主请世子即刻过去。 萧琮便坐了肩舆往盛华院去。 四名舆妇高壮,健步如飞,很快就近了盛华院。 这是国公府女主人,安平公主的起居院,建得高宇阔轩,金碧辉煌,红绿金黄的色彩夺人眼目,细审去,煌煌富丽中却又蕴藉雅致,别样风流。 后院有腊梅园,梅香亭里置着插屏榻,安平公主倚了金线隐囊,喝茶听曲。 亭内琴声如春三月飞莺鸣呖,婉转了梅香,柔和了冬雪。 弹琴的郎君二十六七,眉秀唇红,一双眸子宛转多情,正是公主的小侍韩三青,十六即跟着公主,已经十年。 “三青的琴弹得越来越好了。”安平公主随手将茶盏递给一边侍女,笑着称赞。 她穿了件大红金宝地锦面貂皮里的鹤氅,襟带未系,里面一身大红地宝相花锦袄和大红地缠枝牡丹罗裙,头挽的半翻髻上插着一支振翅欲飞的赤金凤凰步摇,凤口衔珠,是一颗艳色剔透的南海红宝石,递茶盏时露出的皓腕上戴了一串红麝香珠,那一身红彤的艳色仿佛将这天地间都燃了起来,让人心中窜出了火。 韩三青如玉的肌肤仿佛也被这火红烤得酡红了,清醇的嗓音也带了热意,含情脉脉回道“此为用心之故。” 安平公主“咯”的一声笑,正要顺意调笑两句,便见儿子自廊上过来,改口道“三青,我和四郎说会话。” “喏。”韩三青抱着琴退下,经过萧琮身边时,向侧一让行礼,“世子。” 萧琮点了点头,往梅亭走去,见母亲一身华贵红艳的夺目,灼灼烈艳,他清雅的眉眼也被灼暖,脸上油然生了笑,上前行礼叫道“阿母。” 侍女上了茶。 安平公主挥手退下四名侍女,半倚在榻上,叫了声“萧恂之。” 萧琮一听母亲连姓带字叫他,脸色立即端肃起来,“母亲有何吩咐” “你喜欢萧琰”安平公主说话从来不绕圈子,直入主题。 萧琮心里一咯噔,母亲虽然对父亲的媵妾懒得计较,但不意味着她对父亲其他女人生的孩子很待见。承和院的消息是从不外泄的,但他知道瞒不过父亲母亲,母亲知道阿琰往来承和院并不奇怪。 心念电转间,他神色恭敬又透着几分亲热,“阿母,你见了十七,也一定会喜欢的。十七弟就像是”目光掠过母亲头上赤金步摇衔的红宝石,笑起来,“就像是这颗红宝石一样,晶莹剔透。” “晶莹剔透”安平公主挑了下眉,“你倒说说,她怎么个好,让你这般上心了” 萧琮温温笑了,挑着说了萧琰的一些事,勤奋,聪颖,纯挚,还有稚子赤心 安平公主听着,神情渐渐复杂,嘴角冷笑,又似怒似哂,待萧琮说完,她眉挑冷笑,“品性纯正”这一声很是讥讽。萧琮眸子沉凝,清声朗道“是。” 安平公主挑高了眉,张了张唇,似要说,却又腾地拿起茶盏,茶汤已经冷凉了,她却喝了一大口,让那凉凉的茶汤落入腹中,仿佛要将心头涌动的燥意郁意一并冷却下去。 萧琮上前拿过母亲手中的茶盏,手指触到凉意皱了下眉,放到旁边的几上,提起熏笼上温着的剔红缠枝花茶壶,在另外的空盏中倾了一盏茶,放在茶托中,上前端给母亲。 安平公主接过茶托,看了眼儿子,眼底纠结,忽叹了声,放缓了语气,“阿琮,萧琰,她是”忽又顿了口,猛然将茶盏搁在榻几上,穿了帛屐起身,在亭中踏了几步,一拂大袖,“行了,明天,带她来盛华院。” 萧琮乍然惊喜,不敢置信道“阿母” 安平公主哼了声,一甩袖子走了,帛屐的木底在廊道上踏得咯吱作响。 四名侍女轻无声息随在主子身后。 萧琮看着母亲的背影,渐渐的,笑出了声。 翌日凌晨,天上又下起了米粒子雪。 萧琰在雪中练淬体拳,朝食后又练刀。 她练的不是横刀战技,而是五行刀法。 她学了斗转星移步法后,就发现配合这套五行刀法,踏步法更灵动,有种天上地下呼应的感应。便轮换着练这两种刀法,彼此印证,又有进益。 过了午食,小雪粒子便停了,地上没能停雪,雪水融后湿漉漉的。萧琰穿了木底皮靴子,踏着藤蔓墙一蹬,就轻松跃上二丈五高的墙头,足尖一踏,身姿很是飘逸的落下,木底落地无声。 苑墙外的树下,身材高大的侍卫沉稳如松,踏前一步行礼,“十七郎君。”忽地,目光惊愕,“您,进境了” 心头如百马踏过又又又进境了。 萧琰此时显现的是化元境后期。 她欢声笑道“是啊,昨天练武时就悟了,然后就水到渠成进境了。”说完神色一正,抬手抱拳,向萧承忠郑重行了一礼,“萧琰感谢老师” 她几次能进境,都要感谢萧承忠,悉心教导她横刀战技和斗转星移步法。 虽然商七说她这是厚积薄发,水到渠成,但没有萧承忠的认真无私教导,她不会这么快领悟。 萧琰一礼揖到地。 萧承忠立即回了一礼,说道“这是十七郎君天姿聪颖,悟性好。”他的资质在侍卫也是绝佳的,不然不会在二十五就入登极境,可在融合境之前,也没有这样快的进境,一时感叹。 萧琰直身,萧承忠却又抱拳向萧琰郑重行一礼。 “承忠也要感谢十七郎君,和十七郎君教学切磋这段日子,承忠也是获益良多,不仅刀道上更精进,境界上也似有松动。” 萧琰对刀道的领悟很有些天马行空,萧承忠却豁然开朗,他之所以几年下来都刀道进滞,就是萧怀中萧统领说的太规矩了。 武道先要循规,后面却不能蹈矩。 十七郎君的灵动,正是他所缺的。所以他的横刀横、沉、势,却缺了矫若惊龙的“灵变”。 萧承忠一朝领悟,顿时进境。半年前,他凝滞的境界进境,虽然没有进一阶,但也到了登极境初期巅峰,只要再有契机,他相信就能进阶到中期。所以他感激萧琰,真心诚意。 “先贤说,教学相长,真是诚不我欺呀。”萧琰也为萧承忠高兴。 两人步伐疾快到了承和院,萧琰听说四哥这会没有会客,便先去谧斋行礼问安,再随萧承忠去听风亭上武课。 萧琮见到她清雅眉眼就透出喜色,笑意融融的,比往常更甚。 “阿兄。”萧琰解了毛氅入屋行礼,直身时笑道,“阿兄今天这么高兴” “阿琰。”萧琮起身按上她肩,目光扫过她身上宽袖袍子,里面是习武的短褐,笑俨俨道,“去换身大袖服,阿母要见你。” 萧琰一惊,呆住了,半晌找回自己的声音,“阿兄,你是说”你母亲,公主要见我 “对。”萧琮笑着,“快去换衣服。” 萧琰在这边寝居有大袖礼服。上次“解衣”之事后,沈清猗就让小绣房做了褒衣博带礼服备在这边,上礼课时在这边换,说穿礼服跃墙头太不合“礼度”,萧琰觉得四嫂是“礼诚在心”,持礼却不迂礼,分明是担心自己穿礼服跃墙不方便,便笑着应了。 她脱了宽袖袍和内里的细棉短褐,换上宝石蓝大袖礼服,出了房门神情还有些愣怔,心里莫名紧绷,直到和兄长下了前楼,被外面的风裹着雪粒子一吹,才清明了。 她伸手取过萧承义手中的伞自己撑着,走在兄长肩舆旁边,一路默默念着太上清静经,到了盛华院时,她的心已平静下来。 侍婢领着他们往荷池水榭去。 冬日的荷池已经冻结,枯黄下垂的荷叶与莲蓬一簇簇一丛丛,全无夏日的翠绿亮丽,只有黄白二色的萧索,但在水榭内那袭金红华贵的身影下,仿佛枯笔画中的生机,变得风雅又明丽起来。 她一人,就敞亮了这片天色。 萧琰不由呼吸一顿。 这就是四哥的母亲 和她的母亲,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却同样的,动人心魄。 脚步踏在雪上,簌簌的声音。 安平公主回眸望过来,华丽明辉的眸子便与萧琰纯黑晶澈的眸子远远对上。 萧琰呼吸再次一顿。 “阿琰,去吧。母亲只见你一人。”萧琮坐在肩舆上微微俯身拍了下她的肩。 萧琰“嗯”一声,将伞递给萧承义,顶着雪花往水榭走去。 安平公主挥了下手,两名侍女便将水榭开着的轩窗合了起来。 水榭内静谧,四名侍女都垂眉侍立在四角。 萧琰抬手摘下面具。 安平公主眼色复杂,盯着她精致无瑕的脸庞,良久没有移开视线。 萧琰呼吸轻轻的,纯黑干净的眸子近距离凝视公主,那双华美明辉的眼睛让她莫名觉得亲切,想去摸一摸,她这么想着,就已经这么做了。 当手指落在睫毛翘长的眼睛上时,萧琰倏地清醒过来,顿时惊愕无措,脸轰一下红了,嗖的缩回了手。 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 在安平公主挑眉瞪视下,她呆呆的,“嗯嗯,我就是,觉得眼睛很好看就想摸下”她老实道。 安平公主挑了下眉,忽然笑了一声,抬手拿起了她缩回的手,纤长的手指在她的虎口和指腹上摩挲而过,虽然药汤泡去了指茧,但肌肉却是细长柔韧的,与其他处不同,“在练刀” 她的声音让萧琰想起瑞绫宫锦,华美绮丽,又似乳酪,柔滑的醇。 萧琰不由点头嗯声,“四岁就练了。” 安平公主笑一声,很有兴味的,“怎么不练剑” “啊”萧琰傻呼呼的,眨着眼,“小时候,没剑呀。”开始握的就是刀,她一直练刀,觉得天经地义,从没想到剑。 安平公主忽地仰首哈哈,“没有剑” 抬手在她脑门上“啪”地拍了下,“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理由。” 萧琰有些生气,瞪着眉,她说的是真话真没剑。 安平公主见眼前少年瞪圆眼气呼呼的样子,那双眼中什么心思都显现出来了,直白得像写着四字我生气了。她忽又笑一声,手指在她脸蛋上捏了,又捏。 萧琰有些生气却没避,睁圆眸子看着公主,只觉她身上有种莫名的东西,吸引自己,让她觉得亲切,想靠近,这个想法让她忽地生起愧疚,仿佛背叛了母亲,立即退后一步,避过了公主的手指。 安平公主收回手,挑眉看着她的脸,那直直的目光,让萧琰有些受不住,微垂了眼。 那目光很复杂萧琰说不出来,就好像数种情绪混合在一起,反而让人分不清,究竟是何种情绪。 安平公主看了她很久,说道“我与你母亲有仇。” 萧琰霍然抬眼。 安平公主冷然道“我早就想揍她了母债子偿,你是选择打脸,还是打屁股” 萧琰呆了脸,脑子里一片混乱公主与母亲有仇公主认识母亲 她声音讷讷道“您认识我母亲” “不认识”安平公主说得斩钉截铁。 只是,两人话中所指的却不是同一人。 “过来”安平公主横眉,一边挽袖子。 萧琰走近她坐榻前,声气有些弱弱的,“打脸会被人看见的。”公主没习武,她不担心她将自己打得如何,但若打脸她还得用些内气护着,不然脸红红的出去没准会被四哥察觉有异。 “趴着。”安平公主瞪眉。 “哦”萧琰立即飞快的趴到壶门榻上。 安平公主 这是生怕不打她怎的 “啪啪啪” 公主四位大侍女嘴角同时抽了下,眼睛盯着足尖,一动不动。 安平公主打了七八下就甩手。 萧琰等了一会没见巴掌落下来,侧了脸,乌黑眸子疑惑地看向公主不打了 安平公主冷哼一声,“手打疼了。” 萧琰很理解的道“我练武要淬体,您力气不大要不,您用尺子打吧” 安平公主嘴角抽了下,她要夸奖这孩子真实诚么 想起这孩子那个混蛋母亲,安平公主又怒气腾腾了,握起拳头就在萧琰屁股上捶了几下。 萧琰觉得这点子力道跟掻痒差不多,心想是不是应该应景哼哼两声,省得公主不开心,便“哎哟,哎哟”的叫起来。 四名侍女垂着头憋笑。 安平公主一怒戳她后颈窝子,又抬手拍了她后脑勺一巴掌,“欠着,下回用尺子打” 萧琰“哦”了一声,一翻身坐起来,心里反省下回要叫得真一点才行。 安平公主冷着眉眼看她,“还不行礼” 一侍女拿了锦垫放在安平公主坐着的榻前。 萧琰起身跪坐到锦垫上,磕头行礼。按礼,庶子女应称嫡母为“母亲”,她却是叫不出来的,心中一迟疑,叫道“公主。” 安平公主眉毛挑了下,穿着金线宝相花袜子的右足踹了她一下,“公主”跟着又踹她一下,“你父亲嚇,要给你上举了。”她挑了下眉,“在族谱上,你记在我的名下,是我的儿子。” 萧琰“啊”一声抬头,脸上的神情是“啊啊啊” 安平公主见她那表情,心里痛快了。 萧琰脑袋里轰轰了一阵,猛然摇头,“不我有母亲”她是母亲的女儿,谁也不能代替母亲。 安平公主又踹了她一脚,“这事不归你做主。你回去问清宁院,她愿意上萧氏的族谱”她斜眉一嗤,又抬足踹了两脚,“行了,滚罢。” 萧琰呆呆木木走出水榭。 安平公主乘着肩舆,一侍女在后面张着红罗大伞,在水榭外一众仆婢的簇拥下呼啦啦从萧琰身边过去,经过萧琮肩舆停驻的路边时,她向儿子挥了下手,“行了,带十七回去罢。” “是,母亲。” 萧琮目送母亲浩浩荡荡的离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027:被雷劈 一行人走到承和院时雪已经下大了。 萧琰已经没了心思再去听风亭上武课,与兄长道别后回寝居换回了衣衫便由萧承忠护送回了景苑。 她跃墙入内,几乎是飞步掠树而过,进院时见商七在院中劈柴,每一刀下去却是静无声,圆木从中无声裂开,均匀四块。 商七向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萧琰点了点头,放轻脚步,没有一丝声音的进入内庭。 雪花纷纷扬扬,如柳絮飞舞,落在庭中的苍柏、梧桐和地面上。 书房门前的廊上一方书案,皮毡茵席。 商清墨发未挽,素色氅衣,右边衣袖挽了两转,素白的手持小刀,竹简刻字。 萧琰从回廊走到东厢,绮娘轻无声息的过来,替她脱下有些半湿的外氅,萧琰在廊下换了软底解脱履,静静的跪坐在茵席一边,看母亲刻字。 商清刻了一个字雷。 萧琰不由看了看天空,哪里有雷冬日哪会有雷。 难道不是“这雪很好”,刻“雪” 商清看一眼,没意思了,刀一扔,挥袖起身,“烧了。” “喏。”绮娘应声,先递上热巾子去。商清接过拭手。 萧琰已经趿上解脱履到了书案前,拿起竹简就往东厢房跑,“阿母,我拿去烧了。” 绮娘噗声小郎,你是要到寝房烧竹简么以前好歹是往膳房跑做做样子啊。 “小郎心不静。”若换往常,不会这么失措。 “雷劈了。”商清淡声道,“小孩儿。”认个母亲罢了,有什么好失措的。 绮娘笑道“小郎对您情深。” 太在意您这个“母亲”了。 商清笑了笑,淡墨眼睛望着雪花飞舞的庭院,眸光如雪色淡静。 萧琰将这枝竹简收好,换了件浅青色素纹外袍,出了厢房,走到上房廊下,却有些踯躅。 她在廊上走过来,又走过去犹豫了好一阵,才推门进了书房,脱履后先走到青铜铭文的炭鼎边,让衣服烤得暖和了,才到母亲榻边,跪坐到榻上,双手抱她腰,讷讷道“阿母,我今天,见了,公主。” 商清嗯了一声,眸子仍然看着手里的南东洲风物志。 萧琰声音里带着恼怒,“公主说,梁父亲给我上举,将我记在了她的名下。”她仰起眸子,看着商清,“可是,我是阿母的女儿。只有您才是我的母亲”她后面语声坚定。 商清合上书卷,敲了敲她的头,“你不是说要山高地远、海阔天空我若上了萧氏宗谱,以后如何悠然南山” 萧琰“啊”一声,有些呆,回神过来是这个道理阿母若上了兰陵萧氏的宗谱,以后就不好脱离萧氏了。更重要的是,记上去,阿母就真了梁国公的“妾”了阿母怎会愿意 商清拍了拍她的头,道“你要出人头地,不上举,就不成萧氏子弟,等出头,可就是猴年马月了。” 萧琰一个激灵那母亲还要等十几年 她不愿。 只愿母亲尽快飞出这个牢笼。 但她又纠结了,“我是阿母的女儿” 商清无所谓道“你就当认个义母。” “啊”萧琰见母亲不在意的表情,她心里又不乐意了,觉得母亲不在乎她了,哼哼卿卿了半天,被商清一书卷磕在脑门上,问她“安平公主不是你长辈” “是。”萧琰点头。 商清问“或者你厌恶她” 萧琰摇头道“不。”反而有好感和莫名的亲切,还有那性情她也喜欢,恩怨分明,明明和母亲有仇,对她却也没憎恨报复萧琰能感觉到安平公主看她的眼神虽然复杂,却没有那种恨人的恶意。亲手上阵打她屁股还把她自己给打疼了,若真的想狠打她,那还不备个铁尺子什么的吗。萧琰只是当时傻了,回来的路上被雪风吹着,那脑子就已经清醒冷静了。想到当时情景她还不禁噗哧了一声。 而且,她是四哥的母亲。 萧琰对安平公主并无抵触,她是和梁国公有恩怨,与安平公主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认作母亲不行。 她心中,阿母是独一无二的,不可为任何人替代。 商清摸了摸她的头,温和道“她是你四哥的母亲,也就是你的母亲,你当长辈孝敬便是。” 萧琰想起四哥对自己的好,不由犹豫了。但还是摇了下头。 直到商清淡然道“我和梁国公无甚关系。你认公主为母,于我无损。你这般芥蒂,倒是无益了。” 萧琰“啊”一声睁大眼,恍然明悟母亲视自己是自由的,她这般以妾为辱难道不是硬加给母亲吗她猛地拍了下额头,眸光朗朗如雪霁澄空,仰脸说道“阿母,我明白了。” “以前是孩儿愚钝,想岔了。”她退身端正坐好,郑重向母亲拜了一拜,道歉。 “想明就好。心无障,则清。”商清微微一笑。 萧琰谨声应下。 向前又蹭到母亲身边,脸上现出迟疑,疑惑的说道“阿母,公主说,跟您有仇。您,认识公主” “不认识。”商清淡淡道,“她是你父亲的妻子,所有跟你父亲有关系的女人,她都可视作有仇。” “啊” 商清道“就像你啃过一口的金粟平,被别人抢去啃了一口,你喜欢么” “” 萧琰呆呆的,隐约想明白了,这就是“自己吃过的别人不能碰”,但这也不是母亲要吃的呀,是梁国公 她脑子忽然顿了下,想到母亲淡然语气中似乎有些不同的两字,她迅速又将母亲那句话中的一截回了一遍你啃过一口的金粟平,被别人抢去 抢去 抢去 萧琰蓦然瞪大眼睛,看着母亲脱口而出,“您把梁国公抢”然后抬手按口,一脸天塌的表情,她一直以为,以为,母亲是被梁国公强抢了。 商清书卷又敲她头上,“梁国公被药迷了。” 萧琰又呆,“春、春药”所以药后乱性,所以 “迷躺倒了。” “” 萧琰恍恍惚,觉得自己今天一定是被老天的雷给劈了,一雷又一雷。 她结结巴巴的,“所以,是,是,阿母,嗯,嗯”把迷躺的梁国公给那啥了 母亲会会会做这事 她不信 “不是。” 母亲淡静的声音让萧琰心中顿时一定,眼睛跟着也明亮了,问道“那,那是” “意外。”商清简单二字。 “” 萧琰心里像猫抓一样,到底怎样啊但见母亲淡淡神色,忽然就心疼了,心想母亲说那是意外,肯定是不在她意想中的,也是很糟心的事,她怎么能让母亲再提起呢。 她上前抱了母亲,说道“孩儿有母亲,是这世上最欢喜的事。”不管她是怎么出生的,是不是母亲的意愿,她都诚心感谢上天,让她是母亲的孩子。 商清微微一笑,“才多大点儿,就这世上了。”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以后出去了,才会知这世上之大。比这世上更广的,还有苍穹。人心浩远,经历了一路风景,你才会知道,喜欢的是什么。” 萧琰固执道“不管人心多么浩远,孩儿的心不变。” 商清一笑。 “阿母”萧琰有一下没一下的叫着,趴在母亲肩头,闻着沉水香中淡远的兰香,只觉心中宁静一片,所有的惊雷闪电都远去,有母亲在,心中就是风和日丽。 宁静了一会,她忽然又“哎呀”一声,坐直身子瞪圆眼,一脸呆呆的,“那我岂不是误会了梁嗯父亲” 那也不是梁国公的错,都被迷躺倒了 可他迁怒母亲,也不对。 恼怒母亲所以将母亲关在这 也可能是想已经这样了,想将母亲纳进府中,可母亲不愿意呀,于是将母亲强禁在这里了。 萧琰眼睛大睁着,心里想着是哪个可能脸上表情一阵变幻。 想着想着又想到公主说的那句话,心想不对呀,母亲是意外啃了“金粟平”,但又不是母亲愿意的,公主不应该仇视母亲呀 唉,好头痛 萧琰脸上神色又一阵变幻。 商清欣赏了一阵她的精彩表情,书卷磕她脑门上,“心思浮躁,练字去,太上玉清经十遍。” 萧琰哀嚎一声,滚倒在榻上,被商清淡淡一句“再不去,加十遍”急得跳起了身,咻的到了书案前,又咻的到了书架前,套上玄铁镯子,提笔濡墨默写太上玉清经。 心中默诵经文。 渐渐的,心绪平静,宁和。 “父亲。” 萧琮脱靴入了睿思斋,向父亲行礼,抬眼见父亲心情甚好,一向深邃幽沉的眼睛都有种柔和。他不由心生期望,“父亲,十七的事” “阿琮,”萧昡袖子一挥,“前日九房出了点事,你九叔一个妾室被查出早年和人有染,生了个外种混淆血统,那妾室也畏惧,唯恐被察觉,心惶惶,到那孩子满三岁排了齿序上了谱,恐惧到了顶,就在记谱后没两日将那孩子夜里掀被染风寒死了” 萧琮原本愁眉父亲为何避过十七的事说九房,听到这猛嘶一口气,“竟有如此狠毒的生母” 萧昡冷哂,“那妾室杀了亲子心中也愧惧交加,没几日也病郁而去,都说她是伤痛幼子夭折而亡。” 萧琮听了没有半分同情,如此毒妇,死不足惜。 “你九叔先失幼子,又失爱妾,遭受双重打击,十分悲痛。族中有长老提出不吉,消谱时,你九叔死活不愿,说稚子夭折,这是命;但为萧氏血脉,祖宗岂有不认之理祖宗有灵,也当感痛。何以再往孩子身上插刀,贯以不吉污名稚子何辜” 萧琮点头,“九叔说的在理。” 他原就不认同将孩子夭折和不吉相连,真有不吉,怎么不见哪个易家说这样的话。不过是觉得晦气,心中觉得不吉利,自生疑鬼罢了。 萧昡冷峻神色道“当初宗庙上举时,我见到这孩子,心里就有些奇怪,那眼窝有些深了点,眉骨有些高了点。但那妾室的母亲是黄头回纥人,有一半回纥血统,生下的孩子轮廓略深也有可能。” 萧琮点头,黄头回纥眉高眼深高鼻梁,汉人眉目相对平和,孩子越是长大越是清晰,“那妾室既是一半回纥血统,何以惧怕孩子长大”他顿口,“除非,她那情夫也不是汉人。” 萧昡冷声,“那人也是黄头回纥。算起来,是那妾室的表兄。” 萧琮点头,这就理清了那妾室的恐惧,两个回纥人的孩子,长大后岂有九叔的半分模样 “你九叔求到我面前时,我就提了这疑虑。你九叔不信,要去查。几个月后查出了,你九叔痛恨不已,当即要将那孩子从谱上消掉,以免混淆血统,贻羞祖宗。” 萧琮心中跃动,“父亲没有同意是因为,阿琰吗”否则父亲就不会让阿琰占了“萧玦”的齿序。九叔提出消谱的时候,商娘子和阿琰已经幽闭在景苑有近两年了,无论和商娘子恩怨如何,父亲始终记着阿琰是他的儿子是要上谱的。 但为何这么多年都不管阿琰任她在景苑自生自长 萧昡沉眉长长叹息一声,“阿琰的事,你母亲知道。当年不宜上谱,有那外种占了齿序,对阿琰倒是好事。与你九叔说后,就隐下了那外种的事,暂将齿序占着。” 萧琮惊愕,想来想去,没想到竟是这样。 萧琮眉目放朗,虽然还有疑问盘桓心间,但父亲一句“对阿琰倒是好事”让他听出了眉目,恐怕是有什么别的因由。 萧昡浓眉一轩,“我已通告族老,今年除夕祭祖,给十七上举。” 萧琮闻言又惊又喜,叫了声“阿父” 萧昡霍然起身,走到儿子面前,刚健有力的手掌按在儿子肩头,“以后,十七就是你嫡亲嫡亲的手足。” 嫡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028:记嫡 沈清猗眉一扬,“记嫡” 萧琮点头,“这是父亲和母亲商量的意思。” 沈清猗惊讶以安平公主的性子,竟然会同意庶子记到她的名下 虽说你是庶出谁个不知道,不是一笔勾到嫡母名下你就是嫡出了,大家心里明镜儿似呢,也就是“如嫡”,不会真个“系嫡”。但嫡母签了认嫡书,孩子记上宗谱嫡序,按宗族规矩那就是嫡子,继承权利都是列在嫡子序列。 权利沈清猗心中一动,是为了这个 安平公主会同意,必定是认下萧琰有极大利益。这个利益不是对她,以安平公主高傲的性子,不会为利益委屈自己低头。但若对萧琮有益呢以一个母亲爱子的心,为儿子筹谋,这不奇怪。 以萧琰在棋道上显现出的那种天分,以及悟性,进入河西军后,极可能以更快的时间,比庶长子萧璋累积出更大的军功,将萧璋压下。但再出一个庶子声望隆于军中,又是有陈庆之、慕容秋那种潜质的,对萧琮这个嫡世子就很不利,有“嫡不如庶”的名声,萧琮以后统军就很微妙。历代梁国公能统河西军,不仅仅是因为袭了大都督之职,更因为有战将之能、军略之才,令军中将士敬服。 但以萧琮的身体,习武已晚,很难成为战将,唯有一条路,就是如河西威胜军的军主韦蕴那般,以军略“文将”统军。可安平公主不能赌,萧琮也有这样的指挥天分名将也是从战场上一步步打出来的,萧琮难以亲历战阵,成长的时间会更长,不是谁都是陈庆之、慕容秋,从未指挥过大战的新手将军上场就一战名震天下。 但萧琰若是萧琮的嫡亲弟弟,情形就不同了,萧琰声望隆也是助益嫡亲兄长的势,却不会对嫡世子产生威胁,因为大家都清楚只是记嫡,不是真个公主所出。萧琰越有成就,人们就越会赞颂梁国公英明,安平公主贤明,慧眼识英子。萧琰越有成就,人们认为就越应该敬奉母亲、事兄恭敬,否则就是不感恩的白眼狼 沈清猗思量的眼神颇有意味,萧琮看在眼里,缓缓点头,“以母亲的性子,能同意记嫡,的确只有这种可能;但”他语气一转清眉蹙着,回想当时母亲的态度,总觉得古怪,沉吟着说道,“这事儿,恐怕还内有因由。”只是父亲母亲都隐忌不言。 隐忌萧琮心想是顾忌,还是忌惮 应该是顾忌。父亲叮嘱阿琰的面具不能摘,也应该是在顾忌什么。以父亲的身份,兰陵萧氏的地位和势力,父亲还能忌惮什么。 他神色一肃,“父亲说,阿琰的容貌,即使府中兄弟姊妹,也不可见。尤其”他止了未言。 沈清猗颔首。 他说的是萧璋。 这个国公府的庶长子,在萧氏的地位,很微妙。 沈清猗抬眸凛冽,问出最重要的问题“阿琰愿意吗” 梁国公意愿如何,安平公主意愿如何,那都不是阿琰的意愿。记嫡后就是安平公主的儿子,跟生母没有关系了。 沈清猗嫁入萧氏前父亲沈纶就曾征询她意见可愿记嫡以提高她的身份地位。沈清猗断然拒绝,没有什么比母亲更重要。 那十七愿意离开生母 不。 以她对母亲的感情,谁说她不是商清的女儿她得铿然拔刀说“来战” 萧琮也神色慎重,道“父亲说,已问过清宁院的意思,清宁院同意了。” 跟着他神色有些古怪,“父亲说,阿琰记嫡后还是住在清宁院。” 沈清猗闻听前言眉已微挑,“清宁院”听到后句时神色也古怪了这是,记嫡真只是“记”。梁国公的意思,商清还是萧琰的母亲。 萧琮前一句话,两次都是说“清宁院”,不是称“商娘子”这是梁国公的话 萧琮以前都是称“商娘子”。 萧琮这会说的,正是父亲的原话父亲自始至终,没有说“商氏”。 父亲是称“清宁院”。 这种称呼,有些不寻常。 虽说在儿子面前,说自己的妾室以院代称也是有的,但父亲从来只称某氏,萧璋的生母吕郡君有封诰父亲也只称吕氏。 萧琮觉得,“清宁院”的身份,怕是有些不寻常。 而这,很可能是父亲决定记嫡只“记”不脱母的原因。 他见沈清猗神色就知她已明白。“清宁院,不寻常。”他说道,“不能以寻常待。” 沈清猗眸色微深,点头。 她对商清,原就有诸多揣测不以寻常度。 何况,是萧琰的生母。 她既认萧琰为弟弟,对她的生母当然心持尊敬,当成自己的长辈一样敬重。 她清声提醒道“四郎最好是在除夕前,见见阿琰,问问她的意意。” 心忖,阿琰若不愿意,她就要设法打消梁国公记嫡之意,让阿琰能以庶子上谱。 萧琮正色点头,“你说的是,重要的,是阿琰的心意。” 凌晨萧琰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在雪风中打淬体拳都格外灵动,知道母亲和父亲梁国公当年是意外后,她心念通达,元、神、意相通,身体随心而动,头一回打淬体拳打出了商七说的“身心如一”。 这种感觉让她喝出喊山诀都格外有力,声音淬入神魂,她仿佛看到有星辉在闪耀。她心念一闪,元神意就滞了一下,那种神魂淬辉的感觉一下没了。她收住拳,眨了眨眼,刚才看见的星星,不是眼花吧 雪风吹过,她晃了下头,凝神静思,继续练拳,很快又进入到“身心如一”的感觉,但那星辉,再也没看见了。 萧琰就以为眼花,打完拳药汤浴出来,就已将此事忘了。 用完朝食陪母亲在林中散步,商七过来说,萧承忠传信,四郎君请小郞过承和院,有要事相询。 萧琰眨了下眼,“四哥没上衙”今天二十六,不是休沐日呀,话落她又了悟,“四哥请假了。”因为这个“要事” 商清微微一笑,看了眼树梢的雪,“你四哥不错。” 萧琰也明白了,“四哥是要问我” “去吧。” 商清自向林中而去,天青色毛氅渐入苍绿,似与这林融为一体。 萧琰却忽生感觉,这林是被母亲融了。她晃了下头失笑,一直看着母亲背影消失,才疾向苑门。 不到午时她就回来了,廊上遇到绮娘她咦一声,“小郎回来这么早” “是啊,说清楚了就回来啦。” 萧琰没有兄嫂想得那么多,像母亲说的,只是多一个母亲,用心对待就是。 就如同话本中写的,有情有义认义子认义母,孝顺亲生父母,也孝顺义父义母,没见认了义母就把亲母抛了呀。 萧琰觉得,她和公主就是合了眼缘。 萧琰觉得自己喜欢安平公主,如同火一般,明明灼灼,虽然灼人,却无阴私鬼域,言行直接,恩怨分明。这样的性子,很合萧琰的心意。她觉得,多一个这样的母亲,也不错。 “阿琰,在世人的眼里,你就是母亲的儿子,跟清宁院没关系了。”四哥当时提醒她。 萧琰说,那是别人的看法。母亲第一次让她抄太上清静经时就说执心清静,行自己的路,尘嚣皆浮云。他人的话,对的她从,不对的她为什么要从呢。 母亲说,对错在你心中。 四哥还担心以后明白了会后悔,将利害细细剖了掰了讲给她。萧琰心中感动,四哥真的对她极好。绮娘都说了,她记嫡对四哥是有好处的。她也想对四哥好,这也是她的“顺心意”。 她对四哥说算学上讲,两点直线是最近的距离。既然直道最近,为什么要去弯弯绕绕呢。顺心意,就是她的直道。 “想得太多,要不得。”她踩到坐榻上拍了拍四哥的头,一脸谆谆。 想起四哥一言难尽的表情,萧琰就嘻嘻笑。 难怪母亲总拍她的头。 这感觉果然极好。 萧琮这两日心情极好,温润融融的笑意让承和院的侍卫仆婢们觉得雪天都是朗朗的。 腊月二十九萧琰又被兄长叫过来,要说明日祭祀和家宴的礼节。 听萧琰入内亲热叫“阿兄”,萧琮笑容更明朗了,一向清俊雅致的眉眼都如着了彩墨的山水,变得俊丽起来。 阿琰,以后就是他嫡亲的弟弟了。 父亲说,要视萧琰为最亲的手足。他本就视阿琰为亲弟,只这下多了名分,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对阿琰好,不必担忧其他庶弟妹生出不平之心,族中伯叔也只会说他对记嫡的弟弟有情义而不是偏心。 萧琮见她穿了身淡青色宽袖服,就笑道“明天大家宴上可不能穿这么素了,要穿你阿嫂给你做的那件枣红金满地大袖服,晚上府里家宴再换那件云白二色金的大袖服。” 萧琰就在下,她祭祀上宗谱后就是有名分的萧氏子弟,自是要参加萧氏的家宴。 “明日祭祀,要穿玄纁祭服,你阿嫂已给你备好了。明日寅时你就要过来,先用过早点,再换祭服,和阿兄阿嫂一起走。祭祀是卯时二刻开始,巳初结束,各人回家归院换礼服,巳正时分开家宴。一会儿你再去内绣房试试祭服合不合身,不合身立即让她们改,带饰那些也都检查好,你是嫡子了,和以前一些带饰就不同。” 萧琰嗯嗯应下。 萧琮又说萧氏祭祀的细节处。 之前他给萧琰上礼课,就已经先讲了世家祭祀和家宴礼,心中即是为今年除夕做准备。但那时讲的是通礼,各世家大族又有自己的一些独特,譬如萧氏的祭服,在遵循礼制内还有一些细节彰显子弟的贡献。又说祭祀时的坐席位置,哪个位置是谁,这都要记熟,入庙的顺序,主持祭祀的长辈等等,这都是要记的。 林林总总直说了一个时辰,萧琮细想没有什么要交待的了,便让萧琰去内庭试祭服。 这会儿沈清猗还在盛华院,协助安平公主措置祭祀和家宴诸事。青葙菘蓝二侍一早就得了吩咐,给萧琰试祭服。这几个侍女的确心灵手巧,做得很合身,萧琰真心赞美,心道这真是“人皆有所长”,换她连足袜都做不贴合。 回了清宁院,她对母亲说起学的礼节,试的祭服,眼眸都是灿灿的,对明日很是憧憬。人生十二年她头一回真正意义走出景苑,参加一个家族最隆重的活动,心里不是不激动的。 兰陵萧氏究竟是什么样呢她看到的只是四哥,承和院,但这已让她生出好感。虽然对父亲梁国公还有芥蒂,但小时候母亲就给她讲过盲人摸象的道理,她不能因对父亲梁国公的人品有疑虑就去推测萧氏,那不跟盲人摸象一样了吗 商清听她说着,抬手拍了拍她的头,淡静如常。 萧琰激动不定的心情便渐渐沉静下来,在书房内宁静的沉水香氛中默了一遍太上玉清经,心中更加宁静。 夜里沐浴后,她趿了皮屐到母亲寝房中说“阿母,孩儿今晚跟您睡吧。明日可能要很晚才能回来,您已经就寝了。”萧琰扑上去蹭着母亲,记忆中从未和母亲一起同榻入寝过,三岁前有没有她不知道,但三岁记事起,她就是一人睡小榻了。 商清看她一眼,“你睡前不打坐了凌晨不早起练功了” 萧琰顿时蔫了,总不能扰了母亲安寝吧黑漆的眼珠转了转,迅速在母亲脸颊上亲了下,哈哈笑着跑开,“阿母,晚安。” 商清淡墨色的眸子凝了凝,看着那欢快的身影蹦跳出房门,她微微笑了笑。 真是个孩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029:祭祀风波 腊月三十。 这日,大唐帝国无论士庶家庭都要祭祀祖宗,皇家祭太庙,士族祭宗庙,没有三百年家谱史的望族只能祭宗庙,因无资格立庙,而无一百年家谱可追溯的只能祭族祠或家祠,小门小户的平民百姓则是在堂屋立牌位,给祖宗上香上祭品。但无论大祭祀还是小祭祀,在唐人心中,敬祖宗都是郑重的事。 萧氏的祭祀不止郑重还很隆重,光是宗庙就巍巍庄重,建在国公府正北的兰陵山上,林木高大苍苍,向阳处的山坡遍植兰花。 以宗庙为中心,山下四周是萧氏各支的宅居。山上的宗庙,山下的国公府,都坐落在兰陵坊的中轴线上,一北、一南,象征着兰陵萧氏的尊严、荣耀和权力。 从山下到宗庙筑有青石台阶,宗庙是建在削平的山坪上,堂口朝南,七间七架,三十六扇门。每一扇门对应萧氏一支,即三十六支。 广场铺着洁白坚硬的云滇石,东西、南北皆三百步。广场边四周矗立三十六根石柱,柱上雕刻着兰陵萧氏的族徽细长叶子,形似利剑的兰花。萧氏称为剑兰。 寅正三刻天还漆黑着,石柱上掺有香料的灯池熊熊燃着,将广场映得如白昼,风中吹过如兰如麝的香气。 干净洁白的云滇石地面上已经铺了三十六列红色地毡,上置茵席,依序搁着锦垫。最前茵席正对中门,那是太夫人的位置。其后茵席上两只锦垫并列,东为宗主、西为宗妇。再之后,就是整齐一片的茵席,按支分列,各对一扇宗庙门;每支又分嫡房庶房,每房又分嫡庶,各置锦垫。 萧琮和沈清猗是宗子宗媳,并列跪坐于嫡支嫡长房的茵席上。其左右两列东为嫡支的其他房,西为嫡支的庶房。萧琰的位置就在兄嫂的后面,并排的两只锦垫东为嫡次、西为嫡三。 萧琮和沈清猗都是寅正三刻入广场,领先于其他子弟,取“率先”之意。其后,各房上举的子弟都要在此时先进场,等候其他已入谱的子弟,即“末进恭候”,取为弟为妹的恭谦之意。 在萧琤的怒眉瞪眼和各色惊讶隐晦的眼光中,萧琰从容而出,在恭阶前脱履,拾阶步入广场,踏上茵席,跪坐在兄嫂身后。 右边,即萧琤的位置。 想着一会萧十四的脸色,萧琰心里就咕咕笑起来。 虽然数千子弟候立广场下,整个山坪却是静静的,只有隆冬的北风呼呼吹着。 国公府诸位郎君女郎各异的眼光神色,也都寂静在寒风凛冽冽。这里,不是他们能够喧嚣的地方。 萧琰静静的跪坐着,目光正望前方宗庙门,门上以剔绿漆刻剑兰如利剑的兰花叶丛中,开着一簇串串累累的白玉色花朵。 萧琰听四哥说过萧氏族徽兰花是世家的幽玄高雅,超凡脱俗,而剑是尊贵和权利,英勇无畏。她的手摸了摸腰间的仪剑,剑鞘剑柄都蚀刻着萧氏族徽。 四哥说每个世家都有独特的家风,而兰陵萧氏,是以优雅和武勇并存。南朝萧氏以武立国,最终却因堕武而亡国。 四哥说祖宗们吸取了教训,故以文武立家。以武不成世家,那只是将门,唯有优雅高贵刻入血中,文明礼道刻入骨髓,那才是世家。 萧琰觉得很有道理。母亲说,以心驭武,才入武道。而以武驭心,那是武夫。 萧琰又仰了目,往上看去。 宗庙歇山檐顶的两端,各用生铁浇铸着展翅腾空的鹰。 四哥说这是河西先祖萧铖立宗庙铸的。 “兰植根于大地,此为萧氏之魂。鹰翔于天空,此为萧氏之魄。魂魄俱全,方为兰陵萧氏。” 植根大地,翱翔天穹。 萧琰望着飞鹰利目,劲展双翅,宁静的心中卷起浪潮,忽然就生出一种“立于地、顶于天”的豪情。 或许,所有的萧氏子弟,无论男女,头回跪坐在这里时,望着剑兰,望着飞鹰,都会油然生出这种豪情。 萧琰心想,这种家风她喜欢。 河西先祖说的“萧氏魂魄”切合她的心。 广场上有了簌簌声。 卯时,诸支子弟进场,以嫡为先,以长为先,有序而又迅速,几千子弟入场,却只有轻微的声音。 萧琤看到萧琰时,一双眼睛都要瞪圆了 之前他在嫡支的候列里见到萧琰时,就不敢置信,差点要跳将起来,然后被四哥一道利电冷目从未见嫡亲兄长这么利的眼神他心中一震,喝声便哽在了喉头,指着萧琰的手也垂了下去,那时他气怒横胸,只顾瞪着萧十七,没注意她祭服上的差异。 此时猛然看到她竟然坐在嫡三的锦垫上,萧琤眼睛都要瞪得脱眶了,被四哥回首一眼,意识到这是宗庙,咬牙端坐下来,又转脸横眉瞪过去,这才发现她穿的就是嫡出的祭服 萧氏在祭服上并没有对嫡庶有显著的区别,在祖宗这里,嫡庶都是血脉,区别的是承重,所以萧氏只在挂饰小印上显出嫡为嵌金白玉印,庶为赤玉印。 萧琤咬着牙,瞪着那方小印,然后抬头,狠狠瞪着萧琰,目光如果是刀子,早将萧琰凌迟了。 萧琰却只静视前方,仿佛没看到他一般,让他更是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拔刀就战。但他性子再狂肆,也不敢在宗庙前生事。 跟着,西边庶席上有人跪下。 是庶长子萧璋和妻子孙昕云。 萧璋目光掠过跪在前面的萧琮和沈清猗,然后掠过萧琰,目光平淡,仿佛没有什么异状。 孙昕云却是了解丈夫,但见他紧抿的薄唇,垂下的眼睑笼下的阴影,就知他心中必是阴霾一片。 突然冒出个嫡子,乐意才怪。 她心中也挺惊诧,但在广场下候列时可以抬目打量,这会却得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眼角余光瞟过去。 萧璋后面是其他庶弟妹。 依序是萧珂、萧玳、萧瑟、萧珑。 萧珂秀美端雅,又沉静稳重,早先就注意到突然冒出的“嫡三兄”,这会见到萧琰跪坐在嫡三的地方,也只是平静。 萧玳却一直是冷目飕飕,盯着前方萧琰的秀拔身姿,眉毛挑了一下,冷森森的笑了。 萧瑟性子冷清,候列时就只淡淡看了萧琰这位突然冒出来国公之子,这会发现在“嫡兄”位置上,也只淡然垂下眼皮。 萧珑却是好奇万分,之前候列时就直盯着萧琰的面具,漂亮的大眼睛圆睁着,好奇怎么突然多出个哥哥,长而翘的睫毛扑闪着,若不是在宗庙前,早已经扑上去了。 簌簌中,陆续有人在东西茵席上坐下。 周围各色目光瞟向萧琰的位置。 家主何时冒出了一位嫡子 覆着面具更让人奇怪,难道见不得人还是面上有疾 只宗庙之前肃重,众人心里惊诧古怪,也只瞟上几眼,便静静跪坐着。 萧琮这一辈的子弟列坐后,就是下一辈的子弟,国公府这边就只有萧璋的子女。 卯时一刻,三十六支茵席已经跪满了。 除了五岁以下的孩子和病弱得不能祭祀的,以及因任职和游历在外不能赶回的,兰陵萧氏五服内的族人全都聚集在这宗庙广场上了。 梁国公萧昡和安平公主一左一右虚扶着太夫人到了广场,在最前跪下。 卯时二刻,祭钟敲响。 主持宗祭的司礼按例是族中德高有声望、身子也健旺的族老,今年依旧是梁国公的三叔父萧劻主持。 萧劻今年六十三,头发胡须依然黑漆乌亮,一声开吼,声如洪钟“启祖庙门” 三十六支遴选出的功勋子弟上前,将三十六扇宗庙门齐齐打开,然后退身跪回原位。 “入祖庙拜” 太夫人在前,梁国公和安平公主在后,其次是萧琮和沈清猗,从中门入宗庙,参拜祖宗,献牲礼。 其后是二十二位伯叔父,即前代梁国公的行辈,包括亲兄弟妹三人、堂兄弟妹十九人,各偕正室从对应的门扇进入宗庙参拜,献牲礼。 之后是梁国公萧昡这一行辈的兄弟姊妹。 再之后是萧琮这一辈。 再往下的孙辈就不用入宗庙了,只在广场上对着宗庙参拜。 宗庙内参拜祖宗须得唱名,司唱的是本支地位最高的长辈。 因萧琰的冒出,嫡支唱名时格外引人注目。 很多人都猜测这冒出的嫡子可能是家主的外室子,因十分得家主喜爱,遂记到嫡母名下能让安平公主点头,那真是本事了也有子弟暗里嘀咕说不得就是一直不点头,所以这么大了才上举。 “嫡支嫡三子,玉字行辈十七,萧琰” 突然一道声音打断,“且慢” 出声的是萧暻,梁国公萧昡的庶长兄,嫡支庶长房的郎主。 萧昡拿着宗谱的手纹丝不动,抬眼看向萧暻,目光深邃莫测,威重的声音不紧不慢,在宗庙中格外沉迫,“二哥何事打断” 宗庙祭祀不得喧哗,除非有重要事情。 萧暻是萧昡长兄,但在日字辈中行辈二。 他只比萧昡大一岁,身材容貌保持得极好,看起来如三十七八,一双萧氏特有的细长凤目精光灼然,声音宏朗,“祭拜祖宗,岂可覆面难不成是无颜见祖宗” 宗庙内很多人神色异样,萧暻、萧昡这对异母兄弟向来不和,大家是知道的,只没想到萧暻竟然在宗庙祭祖时发难。 几位上一辈的伯叔脸色已沉下来,却也有伯叔觉得这话有理,祭拜祖宗,岂能遮遮掩掩的 梁国公神色不动,“二哥言重了。萧琰因面有恶疮未愈,恐露面不雅,反对祖宗不敬,故以面具遮之。” 萧暻目芒一闪,“即使面相不雅,亦是萧氏子孙,祖宗岂会见弃” 梁国公声音似有不悦,“二哥既然如此说”转目对端正跽坐的萧琰道,“十七且取下面具,叩拜祖宗后再戴上。” “喏。”萧琰抬手,摘下了面具。 目光都唰唰望过来。 “嘶”众人轻抽了口气。 但见那张白玉般的脸庞上偏长了三颗指头大小的红疮,红艳艳的发亮,隐隐还有白色脓头,让人看一眼就不忍看第二眼。 却也有人盯了好几眼,譬如萧璋,譬如萧玳。 众人心道难怪要覆面 大唐世家不像东晋士族对美貌仪容追求到极端,但生有如此大的恶疮也算“残缺”了,羞于直面见人、覆面以遮,恰是尊重他人的礼行,而逼人取下面具露出“残缺”,是很严重的失礼。 很多同辈子弟皆对萧琰同情了,这样的恶疮被逼显于人前,这得多羞恼更对萧暻腹诽,还是大伯呢,真是。 孙昕云想起在广场下候列时见到的那双纯澈干净的眼睛,不由暗生遗憾多好的一双眼,就被那三疮给坏了 萧珑坐后面看不见,努力抻着脖子,被萧珂斜目告诫一眼,只得端坐好身子,按下心中猫抓般的痒。 众人中,唯有萧琤瞪大眼盯着萧琰。 这怎么可能 萧十七脸上哪有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