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也复生了?》 第1章 第一章 黑暗,寂静无声的黑暗,如混沌未开。 阮时意无法睁目,无法呼吸,无法动弹。 幸好,折磨她多时的锥心刺骨之痛,已然消失。 嗯她大概死了 最后印象,停留在孙女出嫁当夜。 其时,她独自一人躺卧,倾听随风而至的宴乐声、劝酒声和祝贺声,模糊视线投向壁上仅剩六分之一的万山晴岚图。 亡夫笔下的壮丽山水、亭台楼阁、嘉树修竹一如三十六年前的苍劲高旷、气势雄秀,落款处的“探微”二字龙飞凤舞,伴随她陷入恍惚,意念消亡。 当无穷无尽的昏暗紧密包围她,某个早被遗忘的片段,犹似一道熹微之光,冲破悠长光阴阻隔,直照心底。 那一年,春日午后,晴丝缭绕,尚在豆蔻之龄的阮时意,立于庭中画案前,专心致志描绘翩翩凤蝶。 啾啾鸟儿惊飞,她不经意抬头,目光瞬即被长廊尽头吸附。 月白长衫少年信步而来。 风摇竹影,剪碎阳光,柔柔描摹那昂藏而挺拔的身姿,为薄唇笑弧添了几丝缱绻滋味。 人如修竹,目若朗星。 “徐三公子”阮时意惊羞之际,手中斑竹管兼毫滑落。 辛苦画了两日的兰石图,毁了。 “抱歉,吓到阮姑娘了”徐赫凝视手足无措的她,莞尔道,“我已拜入你爷爷门下,自家人不必见外。” 阮时意难掩心中的诧异与窃喜。 久闻平远将军府的徐三公子以水墨山水见长,年方二十,乃京中年轻一辈的翘楚,奈何数次会面,未能与之交流切磋。 岂料,他毫无征兆改投擅长花鸟画的阮家 见他眼光落在那一团多余的墨迹上,阮时意烧着耳尖,一手扯过宣纸“画坏了” “姑娘的画,极具灵气。小小瑕疵,尚可挽救,”他示意她把画放回原位,纤长的手指比划两下,“不妨试试在这,和这儿,添两块嶙峋怪石。” 说罢,挑了另一支箬竹狼毫,递至她手上。 山石非她所长,她哪敢班门弄斧 以笔锋舔墨,心却跳得厉害,手更是抖个不停。 冷不防他从旁贴近,扶杆引锋,挪移数寸“此处着墨,更佳。” 阮时意只觉热流涌遍全身,抽取了在他面前作画的所有勇气和力量,羞恼咬唇,不发一语,把笔硬塞向他。 徐赫失笑“是我之过,若不嫌弃,咱们一起补救。” 说罢,骨节分明的手悄然下探,虚握她的手,以骨法用笔,加入少许横皴。 神来之笔,衬得她原有的墨兰秀叶疏花,姿致轻灵。 他的手指火烫,熨贴她微凉肌肤,只需半寸,已足够燃烧她周身血液。 纵使他保持距离,衣上香气揉合清幽花香和翰墨书香,仍彻彻底底围困了她。 她纹丝不敢擅动,如初学稚儿般,任凭他把持她的皓腕,拿捏她乱颤的心。 后来,他日日来阮家,向祖父学画,也陪她作画。 后来,他柔声轻唤她,“阮阮”。 再后来,他承认早有预谋,并在拜师之前,为她坚拒一门亲事,导致父子关系不睦。 徐赫儒雅俊秀,才华横溢,外加温柔相待,体贴入微害她芳心萌动,害她一及笄便急不可待嫁给他,害她误认为那朝夕取乐、行坐不离、梦魂相伴的美好时光,能持续到老。 实情则是,婚后第四个年头,他走了。 在最好年华,挟着家人的思念、同行的钦佩,圆他游历四国之梦,就此消失于茫茫雪域。 音讯全无,尸骨无存。 留下儿女、大大小小的画作和一点薄名,还有家破人亡、欠债累累的烂摊子。 而阮时意,从徐三公子的娇妻,变成“探微先生”的遗孀,最终熬成首辅和首富的老母亲,以徐太夫人的身份与世长辞。 为徐家耗尽一生,再未得到他半点好处。 就连临死前,含住他捎回来的褪色大珠子压舌,居然不小心吞咽入腹,呛个半死 什么破婚姻这辈子真是够了 等到了九泉之下,这一笔笔烂账,得慢慢跟他算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家伙如若没投胎,没准耐不住几十年寂寞,积攒她烧的纸钱,偷偷纳好多房妾,小日子美滋滋,把妻儿抛到九霄云外了吧 无妨。 无他相守的岁月鸿沟,她孤影前行,步步跨越,千锤百炼,淬火成钢。 遗憾,她尚有未完之事,未化解的误会,未来得及道别的亲友。 缥缈虚无间,人声忽远忽近。 先是贴身老婢于娴哭诉“太夫人您为何一意孤行,不让老奴伺候为何非要大伙儿严守秘密,等喜宴结束才去请医官徐家颜面,能跟您的安康相提并论您就不能为自身着想片刻大喜之夜孤零零走掉,让活着的人情何以堪 “事到如今,老奴豁出去也要说句公道话当年徐家长辈相继殴去,长房二房轮番排挤你们孤儿寡母,卷走家财后锒铛入狱,徐家一度状况凄惨全赖您于逆境中杀出血路 “他们哥儿俩忙朝政,忙生意,不省心的事儿全丢给您三丫头处处与您作对,抛下家人远嫁他方这么些年,您心绞痛、夜里喘,落下多少病根而今即便将您风光大葬,能弥补得了吗” “于嬷嬷都怪我”长媳周氏泣不成声,“我早应在宴席上觉觉察婆婆的力不从心我、我坐她身旁啊怎就愚蠢到真以为她不胜酒力是我害死她老人家” “我不孝不悌在先身为长子,年少时只顾读书,现今终日只顾朝堂事;身为长兄,未能化解三妹对母亲的成见连送终机会也无,我有何面目担任内阁之首” “大哥大嫂,于嬷嬷,逝者已矣,再说无半分用处。当务之急,该即刻飞鸽传书至赤月国,催三妹归来守孝若她还摆一国之后的架子跟母亲闹别扭我势必与她断绝兄妹关系” “我要奶奶呜呜呜奶奶,毛头再请您吃糖好多好多的糖,每天吃一颗甜甜的” 乍然听众人争执,忆及远嫁的女儿,阮时意心头漫过悲悯,也有淡淡释然她不欠他们什么了。 再听四岁小孙子哭号,她无比渴望拥他入怀,柔声劝抚。 随后,撕心裂肺的哭腔、内疚言辞、念经超度声,交织成杂音,消散于无边无际的静谧。 直至一壮年男子的沙哑沉嗓,含混哀伤与愧疚,飘忽而近。 “你仿佛年轻了些,一如既往的优雅动人。” 阮时意微怔,声音似乎听过但鼻音太重,无从辨认。 “我的错,没及时制止,连累你早亡,”对方语气既有愧疚,亦掺杂嫉恨,“你终究随徐探微而去,我对徐家手下留情的唯一理由不复存在从今往后,再无顾虑。” 阮时意懵了,难道她自以为“天命”,竟是人为所致 静默半晌,一句柔肠百转之词混合颤抖气息,稳稳落向她耳边。 “吾心所归,至死不休。可我得到一切,却失了你,此生乐趣何在” 刹那间,如有雷从天降,劈得阮时意神魂俱焦。 这、这到底是谁谁在向她这死老太婆剖白心迹 强烈震悚感交叠无数疑问,一遍又一遍回旋于脑海。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受身体被挪移,眼皮外光影明暗乱晃,鼻尖湿润花香萦绕,唇舌发苦。 触觉、视觉、嗅觉、味觉一丝丝,一缕缕,正悠然回归。 她的心蓦地一抽搐,紧闭双眼猝然睁开。 “您、您您您醒了”长媳周氏跪坐榻前,面露难以置信的惶惑。 阮时意惊坐而起,一把拉住她,迫不及待将内心叨念千遍的话宣之于口“有人要对付徐家” 平素贤惠温顺的周氏呆若木鸡,犹自怔然。 “母亲”徐家兄弟身披粗麻孝服,闻声奔入,狂喜中夹带匪夷所思。 阮时意理了理层叠寿衣,勉强从死亡边缘的挣扎中回神“哥儿俩吓成这样” 话音刚落,她暗觉嗓音轻柔至斯 次子徐明裕端详她许久,轻声问“母亲,您可有觉异样” 阮时意自觉一身轻松,奇道“哪位名医妙手回春” 长子徐明礼惭愧答道“那夜,您呼吸心跳脉搏全无,身子发凉,因而没请医官。次日小敛后,儿子请旨丁忧,余人忙于通知亲友、撤去喜宴装饰、请阴阳先生开具殃榜忙活一日,晚上回正房发觉白布没盖好,且露复苏迹象,暗中挪入客院。” 阮时意听他谈及停职守制,脸色霎时一沉。 “老身没死,你理应对外宣布、官复原职还整日穿这身斩衰之服招摇作甚” 两兄弟目目相觑,支吾其词。 倒是闷声不吭的周氏,战战兢兢递来一面铜镜。 阮时意一头雾水,接转后一瞥,毛骨悚然,镜子“哐当”砸落在地。 她总算明白,何以醒后气氛微妙,儿子儿媳神色古怪 死而复生的她,银发、皱纹、斑点无影无踪,容光焕发,足足年轻了二十岁 见、见鬼了 气氛微凝,周氏小声询问“讣闻已散布,直达天听这、这可如何是好” 于阮时意而言,家道中落和死亡都熬过,没有应对不了的波折。 她渐收惊诧之色“除去你们仨,还有谁知” “阿晟,和于嬷嬷。” 听闻仅有长孙和心腹侍婢知情,阮时意稍觉安心。 “立即入殓封棺,该守的礼制,一律照办,莫被人觉察端倪。我这老太婆的死,非顽疾所致,而是有人居心叵测,从中作梗。” 当下,她把生死间所闻简略告知,又作进一步推断“老身为顾及你们兄妹三人的颜面,一贯低调,力求圆融。起过龃龉之人,屈指可数。可你们想,那两人可能下毒害我吗” “您的意思是,冲着我俩” “不错,”阮时意眸光一凛,“徐家病弱的太夫人一死,引发最大的后果,莫过于你们兄弟一人得从首辅的位置退下,另一人也得把生意交予旁人打理。” 下毒之人若非为权,便是为利。 静观其变,无疑是最佳办法。 “您的身体当真无恙若咱们坟前守孝,不在您身边”徐明裕忧心忡忡。 “说不定,我回光返照一两日便真去了,多活一刻都是奢望,”阮时意勾唇一笑,“先搬离徐府,见一步走一步。无论如何,给老身打起精神戏要做全套” “是。”三人恭敬应声。 当天,徐家兄弟将丧葬事务提上日程;周氏和于娴则轮流留守客院,侍奉阮时意饮食起居,筹备搬迁事宜。 翌日清晨,阮时意搓揉惺忪睡眼下榻,见周氏端来洗漱用具,遂对她微笑致谢。 不料,对方目瞪口呆,失手打翻了铜盆“您、您又” 阮时意下意识步向妆台,但见镜中人墨发垂肩,光润玉颜,眉眼如雕如琢。 碧玉年华,堪比娇蕾初绽。 唯独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仍极力维持镇定。 阮时意心底如有万千野马奔腾。 不过睡了一觉怎一下成了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完、完蛋万一明天,她退化成满地爬的小婴儿咋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 所幸,尽管阮时意于午夜梦回之际,一会儿变成耄耋老妇,转眼又成稚气孩童,可梦醒后,容貌依旧停留在少艾之时。 抛开眼角眉梢惯有的端肃倨傲、自称“老身”的长者语气,她体魄康健、柳腰纤细、玉容花娇、嗓音绵软活脱脱是位绝色小佳人。 徐家兄弟和周氏目视比女儿还嫩了三分的老母亲,内心可谓百感交集。 丧礼那天,灵堂内肃穆庄重。 人们或扼腕叹息,或涕泪涟涟,纷纷表示深切同情与哀悼;徐家子孙则跪拜答谢,迎送如礼。 阮时意立于隐蔽处,远观那些悲戚的面孔。 曾闹翻的姐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堂弟、发小的子女独独不见女儿徐明初。 她心头沉重,无意久留,缓步行至僻静花园透气。 沿着即将搬离的家园散步,轻风抖落枝头迷迷蒙蒙的花瓣雨,把廊外若即若离的交谈声送进耳中。 “太夫人是在二姑娘出嫁当夜殴的”一略带锐气的女嗓低问。 “回夫人,听说是子时之后。” “呵,”发问者浅浅一哂,“怕是不愿冲撞喜宴,才如此向外宣布吧可怜急着抱孙子的靖国公眼看新儿媳刚过门便服缌麻三月,定然后悔允了这晦气亲事” 阮时意庆幸耳朵太灵光。 由话音可判断,这女子是她发小的长女、安定伯夫人平氏,自幼与徐家兄妹交好,还差点成为她的二儿媳。 后来平氏另嫁,但两家相处和睦,佳节同欢,亲如一家。 若说真有利益冲突,大抵是去年,平氏想让自家女儿嫁入靖国公府,靖国公世子则扬言“非徐家千金不娶”罢了。 视为家人的晚辈,前几日还恭维徐家一门五福,等她这老太婆一死,原形毕露。 半生情谊,不过如是,别怪她不近人情。 阮时意秀眉一扬,唇角挑起一抹隐约极了的浅笑。 午后,阮时意闲来无事,在书房整理字画。 时至今日,她依然为离奇遭遇而惶惑不解,私下对潜入灵堂表白者的身份作了各种猜测,始终未寻获蛛丝马迹。 兴许,她忽略了至关重要的细节 见长媳快步入内,眉宇间藏不住得意,阮时意放下幅未署名、无落款的淡墨挥扫的雪梅图,笑问“成了” “是,如您所料,平氏气炸了,大庭广众下哭着说徐家仗势欺人,信誓旦旦宣称那一截万山晴岚图乃太夫人所赠直到于嬷嬷取出您所备的信件,她才噤声,一脸不情愿地答应明日送还。” “她估计以为,我这老太婆生前老糊涂,死后无人知晓内情。” 听阮时意以软嗓自称“老太婆”,周氏忍俊不禁,却又因整理旧画而唏嘘。 “世人皆闻万山晴岚图总长二十四尺,技艺精湛,气魄恢宏,外加阮太公题诗,相得益彰。可此画实在神秘,就连我这徐家长媳,也只有幸欣赏过最末一段” 阮时意失笑“此事原是我之过,没能把你公公最宝贵的长卷留给子孙。昔年徐家失势,大伙儿对咱们家避之不及。施予援手者寥若晨星,泰半是我爹娘的故交。 “他们宣称借晴岚图鉴赏,实际知我割舍不下,必定尽力来赎。我走投无路,不得已将画重新裁成六分,自留末段,余下一一作抵押。 “谁知债务清还时,你公公忽然名气大盛。正所谓贵来方悟稀,长辈们不约而同找了相似借口,如供子孙熏陶染习云云 “我原本感念他们雪中送炭,又觉书画乃身外之物,暂由亲友保存,当作情谊见证亦可,才请他们立下字据一旦徐家后人索要,必须归还。若非看清某些嘴脸,我不见得有闲情逸致去讨。” “您心真大” “心大,是因为放下,不那么在乎了。” 阮时意微微噙笑,将卷轴装回匣内。 周氏从她清澄眸底读到鲜少流露的复杂情愫,却琢磨不透,她放下的,究竟是什么。 “您说,咱们是否该借机收回其余四段” “恐怕绝非易事,有位长辈病故十余载,子女流落他乡,杳无音讯;另一位友人获罪,家都保不住,哪里顾得上一幅画另外两幅,我知在何处,就是一人棘手,一人难缠。” 见她难得展露一丝半缕的窘迫,周氏恍然大悟,憋笑道“儿媳懂了。” 阮时意啐道“别以为老身变小了就好欺负你、你还敢笑” 嗔怨之言未道尽,远处一声粗糙男嗓,溢满悲恸哀伤之情,如洪钟般穿透而至。 “小阮啊你你怎能抛下我一走了之” 阮时意一听这大嗓门,瞳仁微扩,禁不住抬手扶额。 众目睽睽下,一名身材魁梧的黑袍男子大步流星冲上灵堂前阶。 一张难辨年龄的方脸,长眉朗目,美髯飘逸,英气逼人,如从古画上剪下来的威猛战神,正是镇国大将军洪朗然。 “大将军有心。”徐明礼如常沉稳,执礼相迎。 “什么大将军叫伯父”洪朗然悲容带怒,大手用力拍在徐明礼肩头。 可怜徐首辅被他拍得骨痛欲裂,“是是是洪伯父” “你俩官场商场混得风生水起,却连自己的娘也护不周全到底怎么回事喜宴那天不是好好的么早知老夫赖死在这儿,不去靖国公那糟老头子家喝酒当晚更不该出城” 洪朗然眼眶赤红,迈步狂奔而入,哽咽大喊“小阮我来晚了” 他身份尊贵,身壮力健,徐家人不敢拦,也拦不住。 院落之外,循声而来的阮时意正藏身竹丛后,无奈摇头。 鲁莽小伙子,终究活成了鲁莽老头子。 年少时,洪朗然爱慕阮时意;而徐赫拜师阮家,近水楼台先得月。 据称,她答应嫁给徐赫时,怒火中烧的洪朗然,一夜间把府中的花草树木数尽砍秃了,连他爹悉心照料的盆景也没放过。 徐赫离世后,洪母念在与阮母的交情,大力扶持,因而其中一段万山晴岚图落入洪家。 其后,阮时意每每请求讨回,洪朗然皆以此求娶,可谓痴心又无赖。 好在,即便洪朗然毫不掩饰他的朋友之谊、男女之爱、兄妹之情,阮时意永远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刻板,外人也没将二人相提并论。 这一刻,洪朗然垂下眼眸,似在竭力阻挡情绪的宣泄,轻抚棺木,自言自语。 “你说徐探微那短命鬼有什么了不起出身将门,既不提枪上阵、杀敌卫国,又不建言献策、治国安民枉我曾当他兄弟他处心积虑抢了你,却只盯着那堆破画 “他给过你几年安生日子连累你先守寡,后多病,现今连安度晚年的机会也剥夺京城最灿烂的一朵花就这么插在牛粪上当然,在你面前,换谁都是牛粪可你偏要选最短命的那一坨” 闻言者无不汗颜。 讥讽徐家先辈是”最短命的牛粪”,那徐家兄弟俩算啥花与牛粪之子 “咳咳”徐明礼尴尬地轻咳两声以示提醒。 洪朗然骂骂咧咧,忽而眉峰一凛“明初丫头没回,你们已着急大殓这不作数得重来老夫要见最后一面” “洪伯父”徐明裕连忙劝阻,“望您念在两家情分上,给母亲足够的尊严,让她好生安息吧” 洪朗然素来冲动,听他这么一说,亦觉无缘无故滋扰亡灵太过不敬,改口道“小阮,今生错过了,你晚些投胎,等等我,来世来世我一定守住你” 阮时意气得七窍生烟。 嘴巴欠抽的老疯子跑到灵前吼这不三不四的话将她一世清名毁了大半 也罢,清者自清,懂她的人自然会懂。 事实上,约莫二十年前,徐家兄妹曾怂恿她改嫁。 巧上加巧的是,包括洪朗然在内,提亲对象无一不遭受意外,如堕马骨折、身患疟疾、家中失火等。 外界一致认定,探微先生舍不得发妻,亡魂从中作祟。 阮时意不信无稽之谈,但本就微弱的再嫁之念,慢慢打消 她将洪朗然的深情痴狂、念念不忘,归咎于“得不到”。 想当年,徐赫何尝不是爱她入骨、巴不得捧在心尖上细细护着婚后第三年起照样一反常态,潜心作画,将诸事搁置一旁。 阮时意疑心自己生完孩子,魅力不再,一度抛却颜面,对他做过异常出格之事。 徐赫为之癫狂,放纵一夜,又故态复萌,关起门没日没夜临摹。 回首往事,阮时意暗笑自己傻。 她何以为此迁怒,放弃绘画干嘛不凭实力跟他一争高下 若她坚持至今,没准儿她已成为当世大名家,谁还记得她那悬崖底下的夫婿 如世人所议论,她此生为亡夫的名誉、子女的前途、儿孙的成长操碎了心。 静下心细想,岁月蹉跎,人心易变,就算徐赫不曾为爱好豁出全部乃至性命,亦未必爱她到老。 而她,也未必能容忍他变本加厉的执着与肆意。 当爱意被时间消磨,生死两茫虽薄凉,却不失为一种成全。 念及此处,阮时意重负渐释,转身踏入庆和二十二年的溶溶春色中。 只因她头也不回,是以没看见洪朗然从堂中负气而出,当即停步,呆望她渐行渐远的所在。 骤风过处,梨花雨纷纷扬扬,衬得白衣佳人如同误入凡尘的仙子。 良久,他怅然叹道“定是思念所致竟觉那背影,像极了年轻时的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 纷飞柳絮叠着飘扬落樱,稍稍淡去徐府门外的凛然萧飒之气,却无法缓解平氏的怒火和忿然。 “太夫人驾鹤西去,徐家要翻天了我已按照约定,亲自送还探微先生之作,竟有阿猫阿狗拦路,要求我当场展卷开验” 她昂然立于阶前,缎袍袖内双拳紧握,似在极力忍耐亲手打人的冲动,凤眸一瞬不移紧盯半丈外的素衣少女。 少女平静与之对视,体态娴雅,楚腰纤纤,潋滟容光,心神可悟而言语不足以形容,正是阮时意。 恰逢长媳周氏闻声出迎,对上阮时意尽在不言中的眼神,转而向平氏一笑。 “安定伯夫人怕是眼花,府门前何来猫狗这位是太夫人生前助养的姑娘,随她老人家姓阮。” “不曾听说过”平氏扬眉,“再说,区区养女,凭什么挡客人的道” 阮时意不愠不怒,淡淡发声“夫人误会了,万山晴岚图为探微先生历时三载、呕心沥血所作,已有三十余年未露人前,因此,徐家人恭迎时加倍谨慎,还请谅解。” 平氏分明从她分毫不让的言辞中捕捉高傲之态,正欲发作,却听她续道“当面核对,实则是对夫人的尊重和保护。万一出了纰漏,再相互推卸责任,岂不更伤和气” 自听闻平氏的不当言论,阮时意已下决心力保徐赫画作,自是寸步不让。 执意在府外检验,一防平氏以赝品搪塞,二防画卷保管不当而引来争议。 若不在众人前分个是非黑白,过后必定死无对证。 阮时意获圣上亲封诰命,又是备受尊敬的长者,哪怕面目青葱,湛湛风华亦涓滴不减。 相比之下,平氏的趾高气昂、咄咄逼人,反倒显得虚张声势。 聚在街上的路人、摊贩、闻风而来的文人墨客、丹青妙手越来越多,免不了七嘴八舌议论。 “虽说这做法不太客气,但也无可厚非啊毕竟是探微先生名作一尺千金也难求” “他老人家笔力老到,简淡深厚,山水气韵雄秀苍茫百年不遇,教人玩索不尽、抽绎无穷,上得圣上追捧,下受后辈趋躅,自当慎重对待。” “就是听说此前吏部齐尚书家收藏的探微先生真迹,挂在厅堂上十几年,被人偷偷掉了包还不知进府前看个真切,合情合理呀” “那位夫人不愿配合,该不会心中有鬼吧” 众议纷纭,平氏阴沉沉的脸越发难看,“劳阮姑娘的慧眼,好好辨别我手中的晴岚图究竟是真是假。” 惊叹声中,万山晴岚图由安定伯府和徐家仆役各执一段,徐徐展开。 此段所绘为云雾渐浓的明山秀水,用墨淡雅,峰、泉、树、石疏密得当,富于变化,构思精妙绝伦。 雾气缭绕的留白处,题有阮时意祖父的几句诗山暖晴岚景致佳,湖平风静草吐芽。桥头半树红梅落,陌上新杏未著花。 好些年未见祖父苍劲有力的笔迹,阮时意眼眶湿润,蓦地记起一事。 当时祖父题字时,好像吩咐了什么似乎与此画相关,类似让他们夫妻四十年后必须做某件事 因那会儿孪生儿子轮番哭闹,她抱着孩子在哄,压根儿没听清。 只记得徐赫如朗月清风的容颜,仿佛涌现一层凝重暗云。 后来濒临绝境,阮时意早把此事抛诸脑后。 若真藏了秘密,知情者逝世多年,大概已无处探寻。 觉察到那双水眸隐隐酝酿狐惑与不安,平氏嘴角微歪,挑起嘲弄笑意小丫头自恃有人撑腰便装腔作势,能看出什么门道 两名画师壮着胆子靠近,细观半晌,皱眉道“这画不对啊” 平氏大怒“少瞎说八道” 一名画师虚指某处“山石的勾和皴,用笔顿挫转折,确是探微先生亲笔,可这浓墨点苔,过于飘逸洒脱,倒有些醒目了” 阮时意抿唇轻笑“此为太夫人开玩笑时顺手所添加,为呼应第三段墨色变化最大之处,且看此处,画笔突转之风始于皴染陡坡和浓墨细笔勾画水波。” “姑娘竟有幸欣赏万山晴岚图的其余部分那是多少年修得的福气啊”二人目露钦羡,异口同声。 阮时意笑而不语,细细鉴别完毕,方对周氏略一颔首。 平氏冷笑“姑娘挑不出毛病” 阮时意不屑与她废话,回头朝于娴使了个颜色,又向周氏点了点头。 于娴捧出一个墨色锦盒,内里装有一对十两的金锭。 周氏语气平和“辛苦安定伯夫人走这一趟,小小心意,就当谢过平家人保管画作数十年之功。” 此举显然含带驱逐意味,平氏惊怒交集,嘴唇翕动,勉强挤出一句“你们欺人太甚” 她年少时曾渴望嫁入徐家,奈何徐明礼早有婚约,徐明裕生意血本无归,正计划走南闯北她等不起,也赌不起。 横了心带上一截晴岚图嫁入伯府,夫家惊喜万分,待她加倍看重。 蒙混至今整整十九年,徐家人拿着铁证要求她交还,比生生剜去她的心头肉还难熬。 她原本还打着如意算盘,倘如事情顺利,或许可向徐家“另借”探微先生其他小画作,未料徐家一而再再而三不给她好看,更以金钱打发的手段逼她离开。 见她怒不可遏,阮时意淡然道“夫人何必动怒敝府丧事未了,不便相邀入内奉茶,免得夫人沾晦气。” “晦气”二字说得一字一顿,教平氏面如死灰。 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昨日那番言辞被听了去 可她如何甘心被一小姑娘嘲讽,转目睨向周氏,“徐夫人,贵府小辈没大没小、没规没矩,传出去不怕人笑话” 周氏尚未作答,徐明礼的清朗之音从二门后飘然而至。 “只怕徐家规矩,轮不到安定伯夫人来立” 余人立时转向其所在,却见徐家兄弟一同行出,粗糙苴麻孝服丝毫未削弱清贵气派。 二人径直走到阮时意身边,确认她未受辱,脸色略微缓和。 如此明显的袒护,平氏眼再瞎也瞧得出来。 以徐明礼的根基,起复后依然是无可动摇的朝廷柱石,兼之徐明裕富赡充牣,徐明初为邻国王后,恩宠无限 为出一口气而得罪徐家她还没到愚不可及之地。 当下,她收敛跋扈状,朝徐家兄弟盈盈福身,强颜欢笑“承蒙太夫人关怀照拂,深受探微先生佳作熏陶,岂敢再收谢礼不打扰诸位了。” 维系表面和谐,她仓促告辞,上轿前回头觑望,只见那少女由徐家兄弟护着进院,垂眸间潜藏超乎年龄的淡泊与释然。 平氏心底腾升出异样感,悄声对心腹丫鬟道“派人打听一下,那盛气凌人的小妮子究竟是何来头。” “徐太夫人”下葬当天,子孙依礼守制,居于半山垩室内,晓苫枕砖,自种自食。 阮时意领着于娴,以及徐明裕为她精挑细选的仆侍,不动声色迁居城东澜园。 澜园由阮氏废园改建,是阮时意早年回购的私宅之一,门庭雅洁,室庐清静,颇具大隐于市的情致。 于娴身为徐家资历最深的老嬷嬷,不好明目张胆伺候她这“小姑娘”,唯有充当管事,仔细打点新居事务。 安顿后,阮时意压抑对子孙的牵挂和顾虑,持徐明裕的信件和印鉴,秘密接管徐家生意。 几位大掌柜早闻徐家名下产业将由某位远亲执掌,却怎么也没想到是位娉婷袅娜、玉柔花软的小姑娘。 目睹她的沉稳内敛、镇定从容,他们惊诧之余,始觉心安。 阮时意尽可能减少抛头露面的机会,将绝大多数事务分摊给众人。 半生顶着探微先生未亡人之名,以及重臣、富商与异国王后之母的头衔,皇帝亲封的诰命夫人尊号,她历来隐忍克制、慈颜软言。 前些天纡尊怼了平氏一回,积压多时的恶气顿消,方知徐赫死后,她活得有多委曲求全。 上天垂怜,予她一场不知能持续多久的青春。 一旦查出迫害徐家的幕后真凶,她将彻底抛开“徐太夫人”的担子,为自己好好活这一趟。 “徐太夫人”想做而不能做、或没来得及完成的事,可交予“阮姑娘”处理。 譬如,重拾笔墨丹青,索还万山晴岚图乃至随心所欲。 常言道,男子三大幸事为“升官发财死老婆”。 阮时意重获新生,玉颜光润,资产丰厚,算是过上“貌美多金死相公”的逍遥日子。 放眼望去,除她以外,京城中仅有一位活色生香的女子,能达此境界。 想起那人娇纵狂肆的风流情态,阮时意樱唇掬起一抹微妙笑意。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苍鹰展翅驭春风,盘旋于北冽国与雁族领地交界处的雪山谷地。 寒冰冷雪日渐融化,层层崩塌。 两条黑白双色大犬狂奔于茫茫雪域间,颈脖上的铃铛和铁链叮咚作响。 它们停下细嗅,不约而同冲着雪堆狂吠不息,使劲乱挖乱刨。 一炷香后,雪坑里露出一张青年面容。 长眉墨画,鼻梁高挺,轮廓分明的五官如美玉雕琢,对得起世间各种溢美之词。 “汪汪汪喔喔” 大犬仰天长啸,毛茸茸的爪子重重踩中那人胸口。 良久,青年睫毛轻颤,微睁眼缝流淌一线明净光华,继而薄唇翕动,喃喃低哼。 “阮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 四月,戌时,澜园。 急雨忽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掺杂着细碎脚步声,令埋首账簿的阮时意抬头搁笔。 丫鬟沉碧绕过屏风,奉上热茶点心。 阮时意顺手指向条案上端石砚、玳瑁管笔、宣和老墨等书画用具,温声道“待会儿送到东面画室。” “是,”沉碧应声,又补充道,“另外,小的问过,阮大人只在初一、十五留守画院,开课授徒。明儿十五,您是否要” “不必。” 阮时意有心重拾笔墨丹青,结交当今书画界的活跃人物,打听遗失的万山晴岚图。 翰林画院辖下的京城书画院,无疑是最佳地点。 眼下最担心的,莫过于被堂弟一眼看破,她避之不及,岂会挑他在时往那处跑 她浅抿了一口新茶,复问“赤月国的队伍可有消息” “回姑娘,消息称,王后接到太夫人死讯,已连夜动身赶回,奈何途中急病,兴许再晚几天才能抵达。” “好好的怎会得急病” 碍于新身份,阮时意不好多问,摆手命丫鬟退下,心中刺痛却久久未能平复。 回望前尘,终觉母女缘浅。 三十六年前,徐赫出门远游后,她才知自己怀上了第二胎,恶心呕吐等症状折磨得她死去活来。 其后,收到丈夫命人捎来的大珍珠,她便在满怀期盼中等待,默默祈求上苍赐她一个健康聪慧的女儿。 然而冬尽春至,噩耗伴随女儿呱呱坠地的啼哭声,如利刃凌迟。 阮时意当场昏倒,久病不起,终日以泪洗面,无心照料孩子,也无母乳哺乳,导致母女情意从最开始就尤为淡薄。 颠沛流离,熬过数年劫难,徐明初已在缺乏母爱的年月养成执拗性子,让她伤心、伤神、伤身、伤情。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女儿出嫁当日,那面容酷似她的少女穿了身夺目红绸,垂首跪在她面前,留下一句“您且当没生过我这不肖之女” 耗到天人永隔,未再相晤。 阮时意自知责任重大,但人孰无过 舌尖涩与甜交融,恰如年月洗涤五味杂陈后的回甘。 她拭去眼角泪印,苦笑“缘薄至斯,思之何益” 京城以北数十里,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疾速南行,于蜿蜒山道上扬起尘土与落花。 驱车青年身穿浅灰长衫,腰悬银鞘短剑,看上去年约二十四五,腰背自然挺直,混合少年意气的明锐,与青壮年老成的持重。 俊朗面容于日影下泛着浅铜色,浅青微髭所透出的萧飒之气,恰到好处调和了五官的俊美和气度的温润。 虽衣裳简朴,但举手投足间流露骨子里的高华气度,宛似静谧生长于深谷中的幽兰与生俱来。 漆黑乌眸眼尾细长,眼神中闪烁的向往,如同月下冰湖的暗流。 “春已尽,夏刚至,兴许还来得及赶上孩子的百日宴” 他沉嗓如浓酒,酝酿丝丝缕缕的期许。 冷不防身后车帘内左右各探出一个狗头,冲他“汪汪”两声,而后兴奋吐着舌头。 青年揉了揉毛茸茸的狗脑袋,责备语气隐带宠溺。 “马上京城了,不许再闹瞧这一路上闯了多少祸冲客舍掌柜乱吠,吓唬面摊子的老头老太太,就连我买几个肉包子,你们也嗷嗷大叫害我一无仆役伺候,二无同行之人,连与人交谈的机会也寻不着。” 两条狗不满地呜呜回应。 青年闷哼一声“好不容易有农家收留,你俩干嘛去了拆家把能摔、能撕、能咬的都毁了若非念在你俩把我从雪里弄出来,助我逃过雁族人的搜查,早把你们丢给拆迁署了” 狗听出其中威胁意味,喉间溢出愤慨的低吼。 “唉我堂堂平远将军府三公子,为何沦落至亲自给两傻狗驱车的地步”青年摸摸狗背上的厚毛,“罢了,回去训练一番,以后跟我的双胞胎儿子混,给他俩做个伴儿” 双犬用鼻头抵在他手臂上,对此安排表示满意。 临近京城,青年细看凭空冒出的小树林、破落的亭台、缩小了一半的湖泊俊颜愈发显露惶惑。 他于城外停下马车,脱掉灰扑扑的外裳,改穿青白色缎子袍,平添一尘不染的雅气。 提上为妻儿准备的礼物,多半是小儿玩具、滋补药材、精美首饰等物,他牵着狗穿过城门,大步往平远将军府走去。 城西主干道上,食店、酒楼、客舍、面摊、茶馆鳞次栉比,吆喝声、喝道声、讨价还价声四起。 行人不时打量这位相貌出众的青年,以及那两条神威凛凛的长毛犬,交头接耳,议论纷纭。 诧异、惊叹、羡慕、狐惑的眼光和言论中,摆明了向他宣告偌大京城,人山人海,竟无一人认得他 “奇怪商铺店家泰半换了新貌京中出大事了”青年眉宇间近似忧虑的情绪加倍浓烈。 行至西六街拐角,老菩提树一如既往盘根错节、枝繁叶茂。 青年眺望前方大片笙歌鼎沸的酒楼饭肆,傻眼了。 他的家,不翼而飞 如织人潮来回涌动,丝毫未冲刷掉他堆叠的震悚和惶惑。 东绕西转了半柱香,他长眸中的希望之火,像风中残烛不断摇曳,最终熄灭。 “请问平远将军府在何处”他随手拉住一少年询问。 少年行色匆匆,丢下一句“平远将军府没听过” 连问两人,均被告知,京城仅剩镇国大将军府、骠骑将军府和定北将军府。 青年如陷迷阵,不断掐自己的脸、手、大腿,再三确认是否迷梦未醒。 两条大狗似嗅出他的失魂落魄,耷拉着尾巴,闷声不吭跟在其后。 刚走出几步,道旁酒馆内有人感叹,“徐太夫人病故后” 青年如遭雷击,撇下两条狗和礼物,直奔而入,一手拽住那中年酒客的胳膊,半晌憋不出一个字。 对方只道他是来抢卤鸡爪的,急急忙忙护住碟子。 青年眸子漫起一层水雾,颤声道“兄、兄台你方才说,徐太夫人病故是是哪家的徐太夫人” “就、就是首辅大人家的太夫人啊”酒客万分错愕,像听到荒诞之言。 “不是我娘”青年稍松了口气,放开那人后,茫然发问,“首辅大人这是何官儿” 酒客咂舌,瞪视他片刻,压低嗓门解释“小哥仪表不俗,竟不识首辅为何职那是对内阁大学士中位居第一者的尊称,无宰相之名,却具宰相之实。” 青年长眉不着痕迹皱了皱,寻思类似皇帝顾问的内阁大臣,究竟从何时起手握大权 京中显赫的徐姓家族仅此一家,莫非那位“徐太夫人”是族中长辈 他谨慎开口“敢问徐首辅多大年纪了是否为平远将军的族亲” “不到四十吧”酒客略显不耐烦,“平远将军似乎听过” 另一名年长之人插话“平远将军府已改建成商铺食街,年轻人大多未闻。首辅大人之父,探微先生,便是出自平远将军府。” “探微先生” 青年目瞪舌挢,眉间渐生怒气,嘴上小声嘀咕。 “太过分我也算小有名气,族中长辈岂能公然盗用我的号再说,将军府无缘无故为何搬迁” 他疑心二人喝多了瞎说八道,决定出门再问旁人。 刚转过身,却听刚进门落座的两个文士闲聊,“据称,今上向徐家连下三道诏令,要求夺情起复,而徐大人宁愿违命也要坚守山上,以尽孝道。” “正是,相反,赤月国王后姗姗来迟,看来待不了几天;倒是有小消息说,小公主留下为外祖母守孝,还真够稀奇。” “唉徐太夫人寡居半生,大行善举,誉满京城,本应安度晚年,竟撒手人寰、驾鹤西去,实在可憾啊” 青年彻底懵了。 什么赤月国王后、小公主他何以完全未听说过 若真有一位誉满京城的“徐太夫人”,又非他母亲,会是何人 “二位可知首辅大人名讳”他拦下讨论的客人,语气迫切。 那两人被问得云里雾里,嘲笑中潜藏无奈“大人双名明礼,人所共知” 青年额角密汗宛若鳔胶,“徐大人该不会碰巧有位孪生兄弟,叫明裕吧” “不错,你脚下站的这条街,都是徐二爷的产业”二人异口同声。 青年挤出异常难看的微笑,嗓音如像磨过似的,粗糙沙哑“那、那徐太夫人本家姓为” 文士对他的诸多问题烦不胜烦,干脆把所知全盘倒出。 “徐太夫人姓阮,乃花鸟名家阮太公的嫡亲孙女、山水大家探微先生的遗孀、翰林画院都指挥阮思彦大人的堂姐她老人家两子一女,分别为当朝首辅、京城首富和赤月国王后,你是从哪儿来的乡下人无知到此程度,实属罕见” “不不可能” 青年脸色惨败如灰,被抽了魂似的摇摇欲坠,突然两眼一翻,挺拔身躯似玉山轰然倾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章 徐太夫人阮氏尽七当日,上天应景催落潇潇雾雨。 北山徐家祖坟前,子孙焚香奠酒,诵经礼忏;亲友祭上冥币、香、蜡等物。 没人在意,上百名祭奠者中多了一位身量昂藏、满腮胡茬的青年。 那人一袭相思灰素袍,半沾泥泞半沾雨,无神眼光扫向一座又一座的墓室。 最终,视线停留在新立石碑上,沿着徐太夫人和早亡丈夫的姓名、籍贯、家世、逝世年月日等信息逐字逐句扫去。 铭文记载,徐公名赫,字烜之,号探微,平远将军第三子,卒于建丰十九年,距今已有三十五载。 其生前文武兼修,最擅丹青,获两朝皇帝追封“文华殿大学士”与“宁安侯”。 字字锥心刺目。 青年转头凝望悲泣中的徐家子孙,薄唇轻翕,双拳反复松开握紧,屡次向前踏出,终归未再行近。 数名中年人于墓前行礼,那气宇轩昂的男子为洪朗然,泪光泫然的妇人是蓝家太夫人萧桐,还有俊逸秀雅花鸟名家的阮思彦 他们或默哀或拭泪,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亡者,怀念他所不知道的她。 而他,只能躲在人群后,伪装成过客,连光明正大为她哭一场的资格也不具备。 雨水很好地掩饰了他脸上的泪痕。 礼毕,青年如游魂般随拜祭客人浩浩荡荡下山回城,浑浑噩噩进入一家大酒楼,糊里糊涂上了二楼。 无人询问他的身份,无人在乎。 他是世上最多余的人,无过往,无未来,无处容身。 余生将如迷途失偶的孤雁,独自飞越春夏秋冬,穿梭大江南北,纵有千林,亦无枝可栖。 眼看青年独坐角落、拒绝与人交谈、一盏接一盏往嘴里灌酒,店小二们窃窃私语。 “那人是谁坐半天还不走混在祭奠的客人中骗吃骗喝” “细瞧似在哪儿见过罢了罢了,当家吩咐的,好生招呼便是” 午后,祭奠宾客数尽散去,仅剩几名书生打扮之人把酒论诗。 兴致激昂时,小二积极取来笔墨纸砚伺候。 青年伏案闭目许久,摇摇晃晃起身,趔趔趄趄步向雪白墙壁,喃喃自语。 “一觉半生,家不成家;知交零落,相逢不识;肠折九回,寸寸皆断他年泉下相见,莫笑为夫颓颓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惊弓之鸟” 路过读书人那一桌,他随手抓起备用的笔和墨盘,熟练蘸墨舔墨,手腕一转,直往墙壁戳去。 店小二们齐声惊呼“干什么别乱来” 然则笔锋落下,繁密的皴与长披麻皴呈现于壁上,众人顿时噤声,连吟诗作对之言也瞬即停歇。 酒楼内鸦雀无声。 青年借着浓烈酒意挥洒自如,仿佛立于空无一人之境,举手投足间云烟挥扬。 忘我之际,他完全没留意,手边大小软硬不同的画笔从何冒出,也没理会是谁为他细细研磨新墨。 心头积压的哀思随笔墨点染,气韵吞吐,笔松墨动,润含春雨,干裂秋风。 近一丈长宽的粉白墙壁被深浅墨色沾染勾勒后,他挪步往左侧空白处。 人人屏住呼吸,等待他作最后的题跋落款。 手凝在半空,他惨然一笑,将笔弃于笔洗。 随后,一言不发,跌跌撞撞穿过汇聚其后、始终不敢吭声的围观者。 头也不回,离开。 是夜,三个消息随初夏温风吹入澜园,飘然落于阮时意案前。 一是赤月国王后凤体违和,只逗留三日便返归;年仅十五岁的小公主,将代替母亲守孝。 阮时意为此思潮腾涌,既觉不便以年轻面目与女儿相见,又为外孙女的长居京城而欢喜。 其二,蓝家千金约她三日后午时松鹤楼小聚。 蓝家太夫人萧桐,原是阮时意的闺中密友,在徐家落难时给予极大帮助,因而万山晴岚图的第一段由她保管。 奈何蓝太夫人脾气火爆,性子倔犟,为子女联姻之事和阮时意闹得极僵,更甚者,放下“我死了也别让她来祭奠”之类的狠话。 阮时意气极时,考虑过取回晴岚图,又恐火上浇油,导致两家彻底割裂。 碰巧后来,双方的长孙同在内卫担任要职,于是这对互不理睬的老姐妹时不时旁敲侧击,从孩子们嘴上套对方的近况。 阮时意有意借自己离世的幌子要回两幅晴岚图,嫌洪朗然不好对付,便选择从蓝家小辈着手,与萧桐的长孙女“偶遇”了两回,另约详谈。 第三则是徐家长庆楼掌柜来报,下午有个男人醉后涂画墙壁,引发无数人争相围观。 阮时意暗笑掌柜大惊小怪。 大多数人认定,徐二爷身上流淌徐家和阮家两大名家的血脉,若得其赏识,前途无量。 一年到头,从各地专程跑到徐家各酒楼茶馆卖弄的人多了去,害小二们严防死守,免得动不动要重新刷墙。 殊不知徐家后辈因某个原因,并不擅丹青。 对于“壁上作画”此等小事,阮时意并未往心里去。 岂料次日,长兴楼又有消息赏画者将酒楼内外挤得水泄不通,掌柜不得不立下规定,非用膳者不可随意入内。 如此一来,生意异常火爆,门口排的长龙延伸至街尾,惹来周边商铺怨声载道。 阮时意微惊这炫技者似乎有些来头啊 她正欲瞅一眼是何等神仙之作,恰巧蓝家千金派人传信,请她将约会地点改至长兴楼。 正好一举两得。 翌日,阮时意刚从马车下来,已听见长兴楼客人对于墙上之作的赞叹。 “笔法凝练坚实,墨色圆浑苍润,技法洒脱流丽大有探微先生遗风” “不错但干笔皴擦,荒疏萧条之感,意境清幽落寞,不尽相类。” “依老朽看,说句大不敬之词,堪称青出于蓝。” 阮时意眸底暗云涌现谁谁特地跑来砸场子 当她由两名丫鬟的搀扶进入二楼内堂,避过重重观赏者,总算一览画作。 山峦重叠,草亭掩映于山石林木间,若隐若现;山下林木繁茂,溪桥横卧,景色郁然深秀,润笔与焦墨渴笔相映成趣,一派幽远浑融、孤绝深藏之意韵。 明明只绘寥寥数峰,却让人从留白处窥见隐藏的万水千山,并在渺茫间感受内心的空虚。 这一刻,阮时意心底蔓生悲凉,亦腾升叹服之感。 难怪画者藏家蜂拥而来,趋之若鹜 此人既具备徐赫的精湛技艺,更有胸怀天下的磅礴大气,不容小觑 见画上并无落款和题字,阮时意低声问“画者为何人可曾留名” 掌柜忐忑“据小二称,那人随祭奠之客同来,光喝酒、不吃饭、不与人交谈,趴桌上睡了大半时辰,忽然抢了笔墨作画,不顾阻挠,直接下笔。 “小人惊闻此事,赶紧上楼,见此人年纪不大,蓄短须,衣着简朴,形容落魄,但风度超群脱俗,当即备上佳笔好墨,不料他半句话也没说,一气呵成画完,自行扬长而去。” 阮时意难以揣摩对方目的。 自恃技艺非凡,向徐家后人示威想出名还是单纯兴之所至 “阮家妹子,赏画赏得这般入神该不会打算站一中午吧”一清脆女嗓暗带戏谑。 阮时意换上笑脸,回身招呼。 蓝曦芸孤身前来,一身青绫便服,头发以玉簪利落绾了个发髻,五官透着爽朗豪迈。 她出身武将之家,年方十八已担任大理寺副侍卫长,举手头足尽显英姿。 她朝壁上山水瞄了几眼“哟这就是掀起城中热议的那幅画我纯粹好奇,才请你更换地点,权当蹭个饭,不介意吧” “姐姐别笑小妹招待不周就好。” 从起死回生、返老还少至今已五十日有余,阮时意收起太夫人的板正端肃,言行举止越发贴近年轻人。 她礼貌请蓝曦芸到屏风后落座,奉茶点菜,客气招待。 蓝曦云端祥她片刻,笑道“姑娘低调内敛,不出风头,难怪外界作了各种猜测。” “蓝姐姐是为印证猜测而来” “不然呢”蓝曦芸话锋一转,“听闻徐家已索回安定伯夫人手中的万山晴岚图,目下与蓝家人接触,想必多少与此画有关。” 阮时意听她直言不讳,当下不再绕弯子。 “太夫人遗命,不敢不从。再说,老一辈的恩恩怨怨乃早年言语冲突、理念不合所致,是时候随长者离世而消散。” 见蓝曦芸无否决之意,阮时意续道“徐大公子与令弟交好,小妹也久仰蓝姐姐女中豪杰,便想着若有机缘,多多亲近,来日有幸,定当拜会蓝太夫人。” 她和蓝家人结交,一半为晴岚图,一半是真心维系情谊。 尤其得知萧桐惊闻自己死讯后哭了好些时日,不论吊唁和拜祭,皆带病前往,可见早把“老死不相往来”的气话丢在脑后。 “那你们在徐府门外,让安定伯夫人难堪,是为何”蓝曦芸似笑非笑。 “姐姐要在此场合下,替安定伯夫人讨公道”阮时意语气坦荡,“姐姐大可笑我年幼无知、率性而为,但当日徐家位尊者在场,难不成徐大人、徐大夫人,徐二爷也失了分寸” “说得也是,”蓝曦芸端起杯盏一饮而尽,“我自知不该议论长辈,但安定伯夫人跑到我祖母跟前哭诉,提醒老人家,徐家势必会上门要画还专门说起你,暗指你来历不明,确有挑拨离间的嫌疑。 “也多亏她的一番言论,勾起我对你的好奇心。见面后觉得你生得好看,圆融通达,并非想象中的咄咄逼人,和那帮矫揉造作的名门千金截然不同,心里很是喜欢。” 阮时意莞尔一笑。 这快人快语之感,太熟悉了与萧桐年少时如出一辙 蓝曦芸续道“不过,我在蓝家十几年,从未见晴岚图,这事,你得跟我祖母说去” “有劳姐姐引见。” 会面一盏茶时分,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省了许多虚礼和弯弯绕绕。 蓝曦芸对阮时意算得上一见如故,无话不谈。 阮时意投其所好,聊起饮食、京城附近的风光,怀念与萧桐共度的时日,又感叹缘分之微妙。 悠哉悠哉品尝菜肴,忽闻楼下喧哗声起,二楼食客纷纷投箸停杯,离座赶至窗边窥探,或奔下楼梯凑热闹。 二人面面相觑,正要让丫鬟一探究竟,却听掌柜匆匆奔来,小声禀报,“阮姑娘,外头有人登门道歉,说喝醉时画了咱们的墙,还坚持赔钱” 阮时意心下突兀这招倒挺新鲜留画不留名,成功引起大伙儿注意后,再装模作样,隆重登场 她唇角不经意一勾,软嗓绵绵“稀客既至,何不请他上来喝杯新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章 不多时,食客争论声中,掌柜请上来一人。 确切地说,是个诚惶诚恐的小男孩。 孩子约莫六七岁,小身板瘦弱,衣衫褴褛,脸蛋秀气,清澈眼睛暗含怯意。 若单单是稚龄孩童,掌柜绝不会放在眼里。 但这疑似小乞丐的小孩儿,手上攥着一枚二十两银锭,身后还跟随一条异常威猛的大犬 大犬紧随其后,外形如狼,浑身厚毛,背上黑灰色过渡至白色,脖子上挂了一对小铜铃;眸子呈浅蓝,眼神凌厉,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与寻常犬类差别极大,是花钱也未必能买得到的异域犬。 小乞丐和罕见北域猛犬 说好的衣着简朴、气质脱俗的青年呢 “孩子,”阮时意冲男孩招手,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战战兢兢答道“阿、阿六。” 大犬对阮时意吸了吸鼻子,小眼一亮,似觅到猎物般扑上来嗅她的手,被阿六用力拽住绳子。 阮时意本有些发怵,见猛犬听话,方平定心神“阿六,说说看,来长兴楼所为何事” 阿六双手奉上银子“赔、赔钱。叔叔说,他喝多了乱涂乱画,是不对的,让我代他向掌柜道歉,送点银子,重新刷墙。” 孩子天真单纯,不像撒谎。 但叔侄落魄潦倒,一人蹭吃蹭喝,另一人衣不蔽体,居然藏有大碇银子,还养了条异域大犬 阮时意又问“你叔父何不亲自前来” “做错事,怕挨打”阿六一副“我只是个孩子,别拿我出气”的惶恐状,教人啼笑皆非。 阮时意唇角笑意蔓延至眼角,“令叔父高姓大名,可否告知” “这我也不晓得,”阿六讪笑,“他、他是我从街上捡的,不是亲叔叔。” 阮时意无从分辨是怀才不遇者故作姿态惹人关注,还是真的诚心致歉。 如若是前者,求名求利,终究会现身;若心怀歉疚,按理说不存恶意。 她莞尔一笑“不必赔钱,也犯不着刷墙,替我捎句话长兴楼随时恭候大驾。” 阿六念了两遍,确认无误。 阮时意命丫鬟拿出一个小竹筒给他“喏,这是杏子饴,赏你的。小孩儿身怀巨款,回去路上当心。” “谢谢姑娘”阿六一听有糖吃,喜笑颜开,躬身道谢,又一脸骄傲地摸摸狗头,“有大毛,不怕” 目送孩子和狗消失在楼梯拐角,阮时意对掌柜使了个眼色,与蓝曦芸回归先前的话题。 以往午市一过,长兴楼中人便可歇息半个下午。 如今壁上多了一幅气势磅礴的水墨山水,客人络绎不绝,厨房内外忙得连喘气的机会也无。 申时,阮时意送别蓝曦芸,将外出打探的小二叫到跟前。 “姑娘,那唤名阿六的孩子牵着大犬穿街过巷,沿途果真无人敢招惹。小的看他钻进城北的破落院子,悄悄跟去瞅了两眼。“ “哦”阮时意恰到好处表达了好奇,“瞧见什么了” “小院仅有烂草棚,那男子坐在枯草上,皱着眉头,手边有银子、镜子和小刀两条大狗围着他转。而孩子倒出几颗糖,先是投喂男子,又给两狗各一颗,而后狗同时冲门口低吼,小的害怕,就” “确认是作画的那名青年” 小二颔首,补了句“貌似刮过胡子。” 阮时意若有所思,素手轻摆,示意他退下,回头细看那酣畅淋漓的墨色,如融进了那团迷雾。 原以为,那画师很快找上门,尤其在惊动翰林画院的几位名家后,正是求名得名的好时机。 没想到一连数日,再未闻那人音讯。 掌柜派人打听,才知人去院空,不知所踪。 阮时意忙于要务,外加蓝曦芸一得空便拉她作伴,久而久之,将无关痛痒的一桩事抛在脑后。 她从长孙口中得悉,小孙子因祖母“病故”、乳母回乡后杳无影迹而夜夜啼哭,对孩子加倍心疼,却无处宽慰。 朝局方面,如她所料,徐明礼离职两月,内阁换血,新政暂缓。 其中顶替首辅之位的,正是洪朗然的堂弟。 细究下来,阮时意认为,跑到她“遗体”前表露心迹的人,绝非洪朗然。 那千回百转的语气,怎可能出自老疯子之口 她早年随祖父结识的青年才俊仅限点头之交,婚后疏于来往,更莫论寡居几十年避而不见 有谁悄悄藏她于心上、不惜掩人耳目,偷偷见她最后一面 她心如止水、不涉情爱已久,对此悬案一筹莫展。 盛夏午后,空气闷燥无风。 四处呱噪蝉鸣,夹带几声团扇、冰饮、竹夫人等祛暑之物的叫卖声。 城南集贤斋内堂,袅袅沉香烟自莲花纹香炉内悠悠飘起,渗人心脾。 阮时意端坐案前,精挑细选早年存下的一批墨锭,墨色佳者形不美,教她左右为难。 蓝曦芸刚从大理寺下值,一身武服英气勃发。 她来回踱步,不住催促“欸我说阮家妹子,想不通你们这些舞弄笔墨之人,对着黑不溜秋的玩意儿也能看半天” “马上就好” 今日蓝家人在京城南麓游湖,蓝曦芸邀阮时意到湖畔“散心”,实为正式为她引见家人,以便让她开口索回万山晴岚图。 阮时意怕去太早扰了萧桐的兴致,路过自家铺子,顺带挑点好用又不显身份的文房用具,以免在画院学习时太过招摇。 当下,她抓紧时间,掂量墨锭的重量,轻嗅气味,细细鉴别。 静默中,伙计听得门口铃铛声响,即刻返回店面招待。 蓝曦芸见左右无外人,悄然挨近“问你个问题,你可要老老实实回答” 阮时意摆出恭敬状“蓝大人有命,小女子自当知无不言” “呿”她神色诡秘,“你和徐大公子是不是一对儿嗯” “噗”阮时意几欲捧腹,“你的想象力竟如此丰富” 徐大公子,徐晟,徐明礼长子,她阮时意的长孙开什么玩笑 蓝曦芸努嘴“上回,他下山办事,特地绕道去城西,亲自排队买栗蓉酥,撒腿就往你那澜园跑我都看到了,你还嘴硬” 阮时意哭笑不得。 长孙的孝顺之举,在外人眼里看来,全变了样儿 “他先前打赌输了,赔我的你别胡思乱想” 蓝曦芸见她并无羞态,不由得信了几分“这么说,你俩清清白白连肢体接触也无” 一口老血快要冲破阮时意的喉咙。 把小时候的他抱在怀里哄睡觉,算不算 她急忙摇头“你小小年纪,满脑子想的什么呀” “谁小小年纪我比你大两岁说实话,你目下尚无婚配” 阮时意霎时警觉她当年与萧桐闹翻,源于子女联姻。而今蓝曦芸和小妹已有婚约,其长兄迟迟没订亲,当妹妹的该不会想 “额,这”她压低嗓音,忍笑道,“婚配倒没有,因为太夫人为我择婿的条件,略微苛刻了些。” 蓝曦芸乍露失望之色“有多苛刻说来听听。” 阮时意把锅甩给“徐太夫人”后,硬着头皮瞎掰“比方说,她老人家要求对方出自世家,品貌俱佳,必须诗书画三绝,身体强健,若是会武的更好” 她故意往文武双全的方向描述,好断绝蓝曦芸为自家兄长做媒的路。 转念一想,这不就是年少时的徐赫么 徐赫书画方面的才华无用多言,其出身将军府,颇有武学根基,至于体能体魄她最有发言权。 “徐太夫人要求真不低”蓝曦芸嘀咕着打断她的思绪。 “可不是”阮时意选好老墨,亲手包好,笑道“我与徐家虽无亲缘关系,但于情于理,一年内绝不会谈婚论嫁。再说,家有万金,行止由心,何必非要把自己捆起来” “知道你有钱,任性”蓝曦芸揶揄了一句,蓦地脸上变色,“你、你难不成,要效仿那位” 阮时意不再逗她“我这资质平庸的商贾之女,岂能与衔云郡主相提并论只不过觉得,自由自在也” “别你可千万千万别学她危险”蓝曦芸脸色绯红,急急打断她,“从这一刻起,姐姐我一定尽全力,给你物色一位如意好郎君” 她生怕阮时意一时不慎走了“岔路”,豪气地拍胸口保证,还信誓旦旦说,“提前观察、有备无患”云云。 边聊边穿行过道,阮时意已从她嘴里听到三位青年才俊之名,其中还包括洪朗然的儿子,真是头快涨成两倍大了。 唉蓝家小祖宗说风就是雨,好管闲事的性子,比起当年的萧桐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掌柜、两名伙计在铺面接待客人,阮时意简单打了声招呼,正欲跨槛,冷不防袖子被蓝曦芸轻轻拽了拽。 “妹子,角落那人,从外观和气质上看,倒像你说的” 欸进入角色如此之快 “别胡扯快走啦”阮时意嘴上轻嗔,随手拉了一把,未料蓝曦芸凝步不前,反手拽住她。 她下意识回头,目光不经意扫向墨竹图下那挺立的背影,心陡然一颤。 墨竹图高悬于壁,竹枝虬曲,疏密有致,横斜曲直,笔笔有意,顾盼有情。 而画下一人负手而立,身形挺拔修长,素袍如遥遥青山独立,难掩宽肩窄腰的结实体格。 轮廓分明的侧颜儒雅风流,五官似精刀雕刻,线条流畅且不失锐气。 人如修竹,朗朗昭昭,与尘封数十载的旧梦重叠。 阮时意瞬时呼吸停滞,头晕目眩。 那人似有所觉察,缓缓转头之际,清湛长眸对上了她的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章 眼神相触的瞬间,青年如被寒冰冻住,僵立原地,纹丝未移。 半晌,薄唇翕动,艰难挤出极其含糊的音。 顷刻的对视,使得静谧空气添了几丝躁动。 在场众人默默停下手头琐事,狐疑眼光于门边少女与画下青年之间来回流转。 逆着璀璨耀目的金芒,少女嫩肤恰如光倾细雪,娇颜堪比风拂海棠,灵气恰似露转荷盖。 青年俊朗深邃,长眉斜飞若墨柳,鼻梁挺秀如崖上孤松,天生出尘胜雪里烟岚。 容颜出类拔萃的一男一女互相端量,令看热闹的大伙儿不由自主弯起玄妙笑弧。 好一对才子佳人这是要一见钟情的架势啊 电光石火间,大家已在脑海自行补充了郎情妾意、喜结良缘、红烛高燃乃至被翻红浪等旖旎画面,全然忘记徐家尚在热孝中。 青年乍现难以置信的惊色,黑白分明的眸子暗起红意,迅速收回视线,将注意力集中至案上墨锭。 微微颤抖的袍袖,颈部肌肉的僵硬,故作镇静的神情,出卖了他的拘紧。 他在忍,坚忍,苦忍。 伙计见状,识趣地打破沉默,态度恭敬“客官,您这块廷珪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质轻色清,嗅之无香,研磨无声,神气完好,市面上恐怕重金难求了,只怕得从达官贵人的藏品中寻,您若真想” 青年嗓音略带嘶哑“贵店可有宋宣年间的松烟墨以筛选法制作,胶色尽退,惟墨光者即可。” “有有有”伙计见他肯退而求其次,如蒙大赦,连忙捧出一匣子,任其挑拣。 青年似乎无心拣择,随手拿起两块,爽快付了银子,匆匆出门。 自始至终,没再看少女一眼。 阮时意如在梦中,每个毛孔渗透了麻酥酥的怵然,心仿佛随时跳出胸腔。 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认定,那人就是她离世多年的丈夫 体型、面容、神色、嗓音与徐赫相似到了复刻的程度。 若真要挑剔,或许比徐赫稍显憔悴,也缺少了天之骄子的傲然。 然则时隔三十五年,关于夫婿的回忆,有多少真实成分有多少是她凭空捏造的 她从未忘记,面对儿女年年月月的询问,她一次又一次夸大其词,把丈夫塑造成爱妻儿、懂生活、体贴入微、才华盖世、完美无瑕疵的好男儿,让他们坚信自己是强者子女,天生人中龙凤,长大后必定无坚不摧、战无不胜。 事实当真如此吗 她忽然不太确定。 阮时意无意识地转动左腕的羊脂玉镯,强作镇静不去看那人,直至对方仓促离去,她才跨过门槛,步出集贤斋。 长街因酷暑而行人寥落,青条石板反射的点点光斑中,她清晰看到那昂藏身影渐行渐远,走向路边那瘦小的孩子,和两条黑白色异域大犬 层层叠叠的迷雾如有须臾飘散,又再度覆盖她的意念。 她知道,这十之八九是在长兴楼白墙上作画的男子,必然与徐家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徐赫没死离家出走,过上了另一种人生,如她一般,莫名其妙退回青春之龄 不太荒谬了 如那人下定决心逃离过往,怎会在她死后重归京城,神神秘秘现身于徐家酒楼和商铺 某个更容易被接受的念头蛇行至心上此人,会不会是徐赫在外的私生子,或孙子 遗传其容貌,继承其才华,怀藏某些执念,不动声色归来,因而对徐家人若即若离 倘若此时此刻,阮时意仍是徐太夫人,势必拦下对方,问个清楚明白。 但她不是。 她是“徐太夫人”助养的孤女,承“遗命”暂管徐家生意的少女,身上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不能当着蓝家人、丫鬟、护卫、掌柜、伙计及客人的面,堂而皇之质问陌生青年。 更不能试探对方是否为“探微先生”的后代。 阮时意眸底泛起些许冷凉之意。 无妨,京城再大,没有徐家渗透不了的地方。 更何况,那人养着两条外形出众的大犬,无论身在何地,绝对是引人注目之所在。 京城南麓群山环绕,积翠湖宁静悠远,画舫轻舟点缀其间,似珠落玉盘。 “小魂儿给勾了”蓝曦芸以手肘撞了撞阮时意,“没出息人家才看了你一眼你就这般魂不守舍” 阮时意一怔“什么” 蓝曦芸自说自话“不过,那人和你们家徐大公子长得有四五分相像,且体型和姿态看得出有武学根基。瞧他痛快掏钱买墨,显然懂书画也不缺钱,不妨考虑考虑我完全能想象,你们对着一堆黑不溜秋的墨锭、促膝畅谈三天三夜的场景” “” 阮时意疑心自己年纪大了,跟不上小辈的想法。 蓝曦芸兴致高昂,滔滔不绝地自夸功不可没。 阮时意无言以对,于缄默中等待雕饰精致的游船靠岸。 船头立着的妇人,年过五旬,两鬓发白,皱纹明显,蓝绿绸裳款式简洁大气,犹有将门世家风范,正是蓝太夫人萧桐。 远远望见阮时意的一刻,她整个人呆住了,持续至岸上众人含笑相迎,亦无丝毫缓解。 “见过蓝太夫人。”阮时意盈盈福身,唇畔缱绻几许笑意,以遮掩久别重逢的唏嘘。 她们曾是那般倔强高傲,互不相让,誓不低头,硬生生让自幼相伴的情谊在熊熊怒火中燃烧,日复一日,烧成了灰烬。 如果当初她们其中一人率先给对方台阶,也许不会留下十七年遗憾。 萧桐泪眼直盯阮时意,嘴唇哆嗦着,双手一把拽住她胳膊,如同抓住世间罕有的宝物。 蓝家余人大眼瞪小眼,均觉自家太夫人过于失态,又不敢多言。 “太夫人也觉得很像”阮时意极力压抑情绪起伏,换上轻松打趣的口吻。 “像太像了”萧桐死死扣着她的手,“像按她样子长的。” “因容貌相似,她老人家没让我姓徐,而是跟她姓阮。”阮时意搬出先前积攒的措辞。 “好孩子,”萧桐眼中泪突然决了堤,“陪老身走走,咱们好好聊聊。” 边说边迫不及待挽着她,踏上湖岸柳荫小径。 蓝家上下、徐家仆侍自觉落在一丈以外,予以“一老一少”足够空间。 蓝曦芸大为沮丧,她事前为新结识的小姐妹备了大堆夸赞之词,好像半句也用不上 走了一小段路,阮时意见萧桐止不住泪,忙将帕子递至她手上,并竭力摆出后辈该有的温柔恭顺。 当年闹得再凶,这死要面子的女人也硬撑着不服软,缘何初见她这“小辈”,反倒卸下所有防备与尊严 “阮小姑娘,她可曾提起过我”萧桐问出此言时,无端增添与身份不符的诚惶诚恐。 “回太夫人,当然提起过。” 阮时意维持优雅得体的笑容,谎称“徐太夫人”曾细诉两家世代情谊。 萧桐垂泪“我俩整整十七年没当面说过话,她走时,还恨我吗” “从来没恨过,”阮时意咬唇,“她一直念着您。” “我不该说她心机重、见风使舵,更不该骂她攀龙附凤、罔顾情意。她生气是对的。即便世上人人对她有所误解,唯独我不应该,明知她家丫头执拗,我还火上浇油我欠她一句道歉,可惜没机会了。 “有别于表面熟络亲热、背地里勾心斗角的假姐妹,我俩相互理解、相互竞争、相互成就只恨年轻时太过要强 “你大概无法想象,当我听闻她在喜宴结束后撒手人寰,我、我顿觉人间一片黑暗,向她妥协的最后一线希望也被夺去了。 “我该早点与她达成和解,而非跑去她灵前、墓前流泪。阮小姑娘,你莫笑话我这老太太啰嗦,你实在太像她像是替她继续活下去,教我既高兴又感伤。” 阮时意的怔忪逐渐化作了然萧桐面对熟悉脸容,无意中将“阮小姑娘”当成替身,忍不住宣泄久藏在心的痛楚和悔恨。 她鼻头发酸,喉咙干涩,压根儿没勇气接话,生怕不慎泄露心底的忧伤和感动。 往日,她偶有自怨自哀之时,恨此生早早守寡,和女儿缘浅,与最亲密的姐妹闹翻就连“死后”,也能亲耳听见信赖的晚辈口出恶言。 但今时今日,听萧桐放下执拗后的肺腑之言,她深刻认识到纵然独力披荆斩棘数十载,但爱戴、温暖、敬重,从未真正离席。 “阮小姑娘,你家太夫人既不怨我,大抵会容许你闲时陪陪我。”萧桐拭干泪痕,泫然眸光中徜徉期待。 阮时意小声答道“那是自然。” “嗯如果她尚在人世,该有多好。”萧桐握住她温软小手,“那时,我俩约定,等儿女们长大自力更生,便结伴游山玩水谁知,造化弄人。” 阮时意几欲冲口答应陪她四处游玩,不料她骤然停步,审视目光带笑,越发慈祥。 “曦芸常夸你端庄大方,我也觉你秀外慧中” “太夫人过誉了。” “数代世交情谊,乃不可多得的缘分,你若没订亲,不如,来当我的孙媳妇吧” “” 阮时意暗暗咬牙。 蹉跎半辈子,好不容易冰释前嫌,感动不过半盏茶,转头就逼婚 你们蓝家人一天到晚把姻缘事挂嘴边,一个个都是红娘再世吗 她正要婉言谢绝“好意”,却听身后众人齐声问安“见过大将军” 不、会、吧 阮时意有种捂脸狂奔的冲动。 果不其然,洪朗然那粗糙而响亮的嗓音御风而至。 “阿桐,来我别院前游湖也没打招呼不把我这大表哥放在眼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章 “哼鬼才乐意听你翻来覆去讲述阿阮的陈年旧事” 萧桐抹去腮边泪,仿佛她自身不曾“翻来覆去”般理直气壮。 阮时意随她回身,对风风火火而来的洪朗然行福礼“大将军安好。” 洪朗然素不留心女子,只当她是侍婢之流,大手一挥“免礼。” 萧桐饶有趣味地观察表兄的反应,见他居然无视那张初恋脸,不禁惶惑。 扯了几句闲话,洪朗然眼角余光一扫,颓然道“阿桐,我眼睛又出了问题” “对,”萧桐乐了,“你眼瞎” 洪朗然经她嘲讽,才正眼望向努力削弱存在感的某人,顿时两眼圆瞪“这这这就算重新投胎,也没长这么快啊” 阮时意无奈,勉为其难把原先那套说辞抖出。 洪朗然恍然大悟“我在徐府见过你还道眼花小阮太厉害了能把小丫头养成自己的模样大概是仙女托世,才具备此等能力” 萧桐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洪朗然不好意思盯着妙龄少女,改而瞥向蓝曦芸身侧的玉面少年郎,努嘴道“阿桐,你又打起和徐家人联姻的鬼主意当年你跟小阮怎么吵起来的前车之鉴啊” “要你管”萧桐被无情揭穿,忿然怒视他。 阮时意深知这对表兄妹一吵架便没完没了,赶忙开溜。 “晚辈不叨扰二位叙话,改日再请太夫人到徐家酒楼小聚,还望您赏光。” 萧桐意欲挽留,洪朗然却微露不悦“小丫头不请老夫” “你一老男人瞎掺合什么”萧桐嘲笑。 “我是小阮的老朋友自然能成为小小阮的新朋友”洪朗然挺直了腰,语气张狂,“况且,我儿子只比你孙儿豫立大两岁,还长一辈当我洪家的儿媳妇,总比当你蓝家的孙媳妇划算些” 他早年一心等待阮时意接纳,三十六岁那年终于扛不住长辈压力,被迫娶妻生子,是以长子与同辈的孙子年龄相仿。 阮时意听二人莫名其妙开始攀比子孙,内心的“徐太夫人”骄傲叉腰你俩得意个什么劲儿有本事跟我家比啊 不过,她可没兴趣陪两人追忆似水年华,然后沦为他们的儿媳或孙媳人选 领着下人原路返回,她蓦然回望,薄烟染柳处,洪朗然那袭玄袍与萧桐的蓝绿裙裳渐渐化为两个点。 年少往事融成泪意,悄然湿了眼角。 幸好,这两家伙一贯没心没肺,对她编造的谎言全盘接受。 愿他们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如她得上天眷顾,或许能以小辈身份与二人维持友好往来。 阮时意檀唇抿笑,猛地记起,她此次会面,明明要与萧桐提出索还万山晴岚图,恰巧洪朗然在场,原是天赐良机。 结果一叙旧,感伤得一塌糊涂,全忘了 事实上,她并非多看重亡夫的旧作,而是长媳谈及晴岚图时引以为憾,让她萌生“有生之年让长卷完整”之念,将丈夫留在世间最宝贵的纪念,完好无损传承至子孙后代手里。 半生情谊当前,讨画之事,顺其自然好了。 蜜养的糖结伽南香渺远如丝,弥散于城南小院陋室内。 青年案前握笔,半天只勾出几根线。 “自古人心人面千枝万派,纵为同胞双生,细看亦有细微差别可、可怎么可能京中士庶见证她经历生老病死,人已不在了” 他心烦气躁,重重搁笔,把高丽纸揉成一团,随手弃于墙角。 阿六坐在门口逗狗,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扭头问“叔,谁不在了” “小六,你说,这世上是否会有人和自家长辈出落得异常相似比方说,孙女与祖母少艾时一模一样” 阿六茫然“少艾是什么” “算了,跟你说也没用。” 青年行至门外,披一身暖暖霞光,眼底坚冰始终未融。 被阿六取名为“大毛”的大犬趁机钻进房中,转悠一圈,叼起纸团玩耍;“二毛”则一跃而起,试图与之争抢。 双犬你追我赶,悦耳铃铛响声敲破静默,只追逐半盏茶时分,猛地停下,齐齐向院墙发出警告低吼。 “这回又被谁盯上了”青年略嫌不耐烦。 话音未落,三道健硕黑影夹带寒光一晃而入,快如闪电抢至青年面前。 青年临危不惧,左手如迅雷烈风将阿六拉到身后,右手反手抽出腰侧短剑,正好抵在对方送来的弯刀上 眨眼间,面前多了三名蒙面人,一人与之对峙,其余二人分别提防蓄势待发的大犬,凝招不发。 青年墨瞳凝霜,扬眉道“三位擅闯私宅,所为何事” 为首之人冷声发话“带上犬只,跟我们走” 口音颇为奇特,听上去不像中原人士。 “” 青年俊颜掠过狐惑。 异域高手突袭,是为边境带回的两条狗 狗的主人早命丧于雪崩之下,且狗跟他从山谷出来时,雁族巡游士兵未加搜查拦截,顺利放行 见青年未按指令行事,蒙面人左手往前一探,直往他胸口抓去。 青年步伐如行云流水般错了半步,边挥舞短剑还击,边喊道“小六,快回屋” 阿六撒开小短腿跑进屋中。 两条狗护主心切,身体紧绷,背毛竖起,呲牙咆哮,飞扑去咬拦路的蒙面人。 蒙面人唯恐伤了它们似的,左闪右避。 青年心下豁然开朗果真冲着大犬来的 他正欲解释自己并非窃狗贼,对方忽然叽里咕噜发出一声号令,紧接着,三人同时摸出小布团,对准他和双犬丢出 布团半空飘出粉雾状,青年闪身避开,暗骂他们下三滥。 二毛被粉末掷了正着,扑翻在地,呜呜哀嚎;大毛灵活避过,转身咬住袭击者的手腕。 “啊” 那人手上鲜血淋漓,不敢与狗对峙,转而联合另外两人,齐向青年猛下重手 青年身手敏捷,以一敌三,起初守得滴水不漏,奈何短剑与锐利弯刀对阵太过吃亏,二十余招后渐趋下风。 他深知久战不利,冒险于刀芒中迅疾翻转剑锋“罢手” 三柄弯刀皆离他不足一尺,但他的剑尖只差半寸,即可割开对手喉咙。 剧斗瞬即冷凝。 青年暗喘了口气“无冤无仇,何以兵刃相见” 蒙面人反问“你是谁将我们的探花狼拐至宣国京城,做什么” “探花狼是个什么鬼难不成还有状元狼”青年几欲笑出声,想起二毛,关切睨视双犬。 二毛僵伏在地,大毛护其身前。 蒙面人张口欲语,冷不防“嗖嗖”数声,几支锐箭从身后院墙破空而至,以猝不及防的凌厉之势,将三人当胸透过 这下出人意料 眼睁睁看蒙面人轰然倒下,青年瞠目结舌,抬眸瞪视墙头的苍色身影。 那人身形瘦削,以灰布蒙着半张脸,长眉凤眸,应是位容貌英俊的年轻人,估摸着比他还小两三岁。 “不感谢我替你解了围”那人哼笑,把玩手上的小型连弩。 青年皱眉“兴许是误会,他们未下杀手,尊驾半句不问,直取人命,是否过于狠辣” “你断定会他们放过你”那人无声无息跃进院中,俯身确认蒙面人生死。 青年懒得接话,低头察看二毛状况,目露忧色。 “放心品类纯正的探花狼为雁族珍贵犬种,若杀了需以命相抵。不到生死关头,他们绝不敢伤它。” “” 两条傻狗真叫“探花狼”难道是“探寻花儿”之意 青年脑海中浮现花瓣薄如蝉翼的透明冰莲,唇舌间仿佛溢满苦涩滋味。 那人淡声道“这三人乃潜伏在大宣的雁族细作,定是见你牵着王族珍犬招摇过市,才摸上门一探究竟。” “尊驾是何人” “你什么也不必知道,”那人眯眼打量他,忽而拿起连弩对准他,“若不想惹祸上身,要么悄悄把狗杀了,要么摘掉铃铛毁掉,另寻去处,此外今日之事,切莫外泄。” 青年暗觉他杀掉三人别有所图,绝非路见不平,一时犹豫未答。 大毛却似嗅出了特殊气息,鼻头抽搐着凑向那人,毛茸茸的大尾巴激动摇摆。 一瞬间,那人眼里闪过狠戾之光,手掌轻抬,眼看要运劲拍碎大犬的头颅。 “且慢”青年急忙制止,“我不说便是” 那人冷冷瞥了他一眼“管好那孩子的嘴” 说完,动作迅速搬移尸体。 青年将沉甸甸的二毛挪至一旁,暗为大毛对此人的亲近态度而惊讶。 他清楚记得,千里归京路上,双犬对陌生人极为警惕,之所以与阿六交好,纯属巧合。 那夜一人二犬进城,惊闻噩耗,他晕倒后被人摇醒、挪至小酒馆门外。 恰逢徐家各酒楼为“徐太夫人”七七做善举,小乞丐阿六得了三个包子,人小吃不完,误认为他饿得没力气,分了他一个。 他神游太虚之际,茫然未接。 两条狗自觉上前叼走包子,大快朵颐,阴错阳差结下一段缘。 如今,大毛对这位果断狠绝的神秘男子示好,出于何种原因 青年百思不解,没再理会来客,直奔入屋,意欲安抚受惊的孩子。 未料,阿六已把行李、物件逐一打包,包括衣物被衾、为父母妻儿所购礼物。 他双手不停绑绳子,稚气脸容一本正经“有恶人挑事,我替你收拾东西,好随时逃命。” 青年啼笑皆非。 沉默片刻,他失笑“也好,咱们还得再搬一次家。” “去哪” 青年捡起地上的罗纹笺,眉宇间隐隐掺杂了难堪与期待。 “京城书画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章 京城书画院内,鸟啼啾啾,蝉鸣嘒嘒。 温风摇曳东苑花影,落在十余位月牙白长罩衣的女子身上。 她们小至豆蔻之年,年长者约花信年华,均拿着小笔和本子,认真记录花草形态。 阮时意身穿同样式的宽大罩衣,手提豆瓣楠文具匣,莲步融入其中。 “阮姑娘,”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圆脸少女率先打招呼,“好些日子没见,还以为你不来了” 阮时意认出对方是书画坊展柜之女黄瑾,粉唇漾起浅笑“近日身体不适,借故偷懒。” “你呀亏大了前两日阮大人授课,请出阮太公的四君子图,咱们分批前去观赏,大饱眼福” 阮时意眸光微暗,“是我福薄,无缘瞻仰。” “还好,”黄瑾冲她眨了眨眼,语气神秘,“不至于错过全部好事。” 阮时意料想对方故意卖关子,好让她开口询问,遂故作愚钝“嗯,兴许尚有机缘。” 语毕,她取出便携笔墨和小册子,步向太湖石旁,对萱花写生。 黄瑾见她丝毫不感兴趣,难免沮丧,忍不住追了过去“前日,南苑新来了位教授花鸟的年轻先生,兼工带写,笔精墨妙” 京城书画院原是培育宫廷画师的场所,后面向书画爱好者招生,进行书法、绘画、篆刻、理论等培训。 为数不多的女学员集中在东苑,不分科学习;南、西、北三苑的男学员则按花鸟、山水、人物分门。 除去节庆时筹办的焚香、瓶供、抚琴、吟咏诗文、礼茶等雅集,一般情况下,四苑学员鲜少有机会交流。 如今南苑有动静,黄家小妮子居然了如指掌 阮时意戏谑道“黄姑娘眼睛伸到南苑去只怕看的,不是画吧” 黄瑾闻言耳尖发红,嘟嘴解释“别想歪那位先生示范时惊动了西苑和北苑,苏老便为他设了讲堂全院七十九名学员,除了你,其余男女老少都在现场那新作长四尺,花卉禽鸟描绘得精益求精,山石树木逸笔草草已是神采飞扬你错过的事多了去” “嗯,很遗憾。”阮时意笑了笑,继续勾勒萱花轮廓。 师承自家祖父,亡夫为四大家之首,堂弟又是当今首屈一指的御用画师,她岂会轻易被寻常画作打动 之所以利用闲暇到书画院学习,一为短暂脱离堆积如山的账簿;二是探听万山晴岚图下落;三来结识才华出众的女画师。 她谎称自己出身商贾之家,大伙儿只当她是个宝惜娇养、温和内敛的姑娘,又因其容貌佚丽、技法不俗,处事不骄不躁,对她颇为友善。 巳时,阮时意画好草图,入室定稿。 她因徐赫早亡而不愿触碰丹青,目下眼界虽在,技巧则荒废多年。 难得静心重拾爱好,她专注投入,已达忘食之境。 期间,年过四旬的女先生巡堂,见她笔下萱花生动,夸赞“孤秀自拔,芳心解忧”,又谈及中院新增一佳作,风格与她相类,不妨借鉴云云。 阮时意欣然应允,见画上胶液未干,遂悠哉悠哉出门。 有别于亭榭翼然、花木扶疏的东苑,中院结构板正,建有保存书画的聚雅阁、放置画具的撷秀楼和举办集会的栖鹤台。 毫不意外,一批相熟的女学员兴致勃勃围着“南苑先生”的新绘之作,专心观赏其布局、用笔、设色、意韵,言语间流露的尽是钦佩和赞叹。 阮时意觉此画色泽清雅,牡丹风姿绰约,叶茂枝屈,小鸟妙趣横生,工笔精细部分明显受阮家技法影响;但太湖石玲珑秀奇,苔点用笔大气,却是徐赫独创的笔法,常人极难模仿。 某种微妙难言的预感翻腾,教她心尖再一次发颤。 正欲向黄瑾打听这位先生的仪表特征,以印证心中所想,恰逢拐角处脚步声近。 五人分作三前两后,信步而行,为首是位须发尽白、衣袂翩翩的老者。 姑娘们立马保持肃静,颔首致意“苏老先生好。” 阮时意只需一眼,便瞧见后面那青年,人如雾中修竹,面容儒雅俊逸,举手投足丰神俊朗。 不得不承认,即便与书画院几位仙姿逸态的翘楚比肩,那人亦未输半分风华。 他从画堂前经过,神情淡淡的,目不斜视,全然没关注那群女学员,更没觉察她的存在。 阮时意悄悄勾了勾唇。 京城书画圈就这么一点大,早晚能碰上。 万万没料到,只拐了个弯儿,不费吹灰之力。 接连两日,阮时意往书画院跑的时间,不知不觉变长了。 她原本坚信,莫论徐赫本人,抑或是他血脉,她都能平静接受现实。 活到这把年纪,自当坦然。 而实际上,她没想象中云淡风轻。 随着作画时线条的勾勒、矿物色的晕染,无数淡忘的记忆翻涌复至,提醒着她,他曾为了接近她,改投在她阮家门下,如洪朗然所言处心积虑。 哪怕徐赫远不如她在子孙面前夸耀得那般十全十美,但无可否认,当初爱慕她、呵护她的心,千真万确。 他陪她时,不惜舍弃惯有的洒脱写意,静下心以工笔细细描绘他不擅长的花鸟鱼虫。 那一批画作,阮时意至今未公诸于众,是以世人无人得知,山水大家“探微先生”,也曾为讨好妻子,以水墨、浅绛、青绿、金碧巧密勾勒小绢画,三矾九染,甚至描绘过楼台界画的匠气之作。 心上微微泛起的一丝暖意,酿成了新的顾虑,使她踌躇未决。 她如何在不泄露自身秘密的情况下,试探对方身份和目的 所幸,黄瑾适时打探了一切。 此人姓徐,已婚人士,妻儿远在乡下,目前正与小侄子居于书画院处所。 据说,他是苏老无意间发掘、一心保荐入翰林画院的才俊。 得悉那人名为“烜奕”,阮时意瞬间悲喜交缠。 徐赫别字“烜之”。 若是其子孙,多半会避家讳,不会用祖辈的字为名。 凭空消失了三十五年,一万两千多个日夜在她最痛苦无助的时候,他未予她支持和鼓励,却在她年华老去、“撒手尘寰”后,隐藏身份回归 他是原来的徐赫吗还算是她的夫婿、子女的爹吗 既然他没主动找上徐家人,她何必冒险暴露 爱淡了,恨也淡了,或许这就是彼此想要的镜破钗分,形同陌路。 反正,“徐太夫人”已死,活着的是“阮小姑娘”。 炎夏过半,天气一日比一日舒爽。 这一日下午,阮时意拾掇私物,打算提前回澜园处理徐家事务,不料女先生匆匆而入,朗声宣布“请诸位带上新作,到栖鹤台集合苏老先生将亲自点评” 画室内登时一片欢呼雀跃。 苏老德高望重,能得他老人家指点一二,是年轻学子梦寐以求之事。 阮时意尚无拿得出手的作品,奈何女先生执意要求,她厚着脸皮,手握萱花图,慢吞吞跟在队伍最末。 待行至中院,方知四苑男女学员基本到齐了。 更要命的是,坐在苏老身边那位水色道袍的温雅男子,不是她的堂弟又是谁 说好的仅在初一和十五才到书画院授课,缘何忽然跑来考察功课 阮思彦比阮时意小四岁,保养极佳,面如冠玉,温润圆融,眼角眉梢潋滟诗书气,不显山不露水。 相识多年,阮时意深知他心思细腻,火眼金睛,观察敏锐,过目不忘,绝不像洪朗然和萧桐那类粗枝大叶之人好糊弄。 如若她一直低头混在人群中倒也罢了,像其他学员亲自拿画作上台、一对一请他品评 不论相貌、体态、举止、谈吐或笔法,势必令他生疑 她可不能当着上百人面前受他质疑 一旦在外人前露出破绽,徐家上下的安危、她的小日子将受到严重威胁。 面对困局,她唯一的办法是躲。 中院入口处有侍卫驻守,她若公然从大门折返回东苑太显眼;周边树木稀少,藏不住人;台边的聚雅阁存放大量珍贵卷轴、册页、手抄本,往常大门紧锁,进不去 阮时意明眸转动,瞄准了另一侧的撷秀楼。 如若被路过的人撞见,大可宣称来领物料。 趁众人翘首倾听尊者发话,她沿墙根缓步走向东南角。 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苏老和阮思彦点评完毕,突然布置了一道功课选用矿石,花十日时间,研制不同的“石色”。 阮时意一听,懵了。 眼看阮思彦亲自带领学员,浩浩荡荡往储存物料的撷秀楼逼近,她走投无路,唯有冒险钻入,蹑手蹑脚上了二楼。 绕开储存矿物石的隔间,她摸黑进入杂物房,只等他们挑选朱砂、赭石、石青、石绿、贝母等物料后离开。 勉强适应昏暗光线,看清周遭所放置的为石臼、石杵,她暗叫不妙制作矿物颜色,第一步要把矿石敲碎、研磨 不出所料,大伙儿精心挑拣完所需的石头,继而推开她所在的杂物房大门 这一刻,阮时意真心庆幸自己当机立断、反应灵敏、动作轻捷,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发觉墙角的杂物木架子后,尚有一道尽可容身的空隙 她顾不上灰尘污渍,小心翼翼往里挪移,总算抢在阮思彦等人进屋前,将自己连人带画塞进木架与墙壁之间。 直到那伙人磨磨蹭蹭,分批拿好研磨工具撤离,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担任书画院负责人的堂弟行踪不定,疑似亡夫的青年于邻苑为师,往后她在书画院的日子要怎么混 念及此处,阮时意顿觉汗流涔涔。 意欲伸手拭去鬓边汗珠,未料手臂轻抬,立时触碰到一物。 嗯 她下意识捏了捏。 结实、微暖、骨节分明、久违的触感竟是一只男人的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十章 入目光线昏幽,鼻尖嗅闻杂木气息,后背墙壁冷凉,右侧触手可及之处,有个男人 瞬息间,阮时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天知道她要多努力才能把恐惧的惊呼咽回喉咙 竭尽全力按捺觳觫,她假装若无其事,缓缓放脱那只大手。 殊不知,掌心已渗出薄汗。 试想,书画院师生同聚一堂,假若有人和她一样,莫名其妙找地方躲藏此人八成是她的“亡夫”徐赫。 想必他早早钻入此室,因她到来而被迫挤进架子和墙壁的夹缝;其后,她不光选择同一藏身之地,与他并肩而立,还摸了他一把 活见鬼老脸居然有点烫 侧耳倾听外头声响渐远,阮时意不敢逗留,寸寸挪出,拍打罩衣上的灰尘。 “抱歉,吓到姑娘了”身后那人不紧不慢随后,低声致歉。 醇嗓仿似佳酿流淌人心,如熏如醉,令阮时意有些微恍惚。 记忆中,有一位身披天光云影的俊秀少年信步走近,凝视毁掉兰石图的她,唇角弯勾,柔声对她说抱歉,吓到阮姑娘了 仅有一字之差的言辞,连结四十年间的酸甜苦辣兼,如春风化雨,酝酿淡淡回甘。 她没回话,静谧空间唯剩二人呼吸声。 兴许还夹杂凌乱心跳声。 确认楼下人群散去,她刚推开杂物间的木门,却听那人小声惊呼,“你、你不就是” “先生,请。” 阮时意冷静退至边上,朝他略一躬身,让他先出屋。 那人踏出两步,又凝滞不前,似刻意压抑情绪宣泄,温言道“请恕在下冒昧,请问姑娘与徐家太夫人,是何关系” 阮时意垂眸,以掩饰眼底滑过的拘谨“回先生,学生是徐太夫人助养的孤女。” “助养”对方显然十分意外,意外到了震惊的地步。 阮时意勉力换上俏皮口吻,莞尔一笑“倒是您与和徐家大公子生得有几分相似,上回集贤斋初遇禁不住多看两眼,冒犯先生了。” “哦”那人目光闪躲,语气既尴尬又失落,“在下也姓徐,没准儿祖辈与京城徐家有渊源也说不定” 他似乎不敢多看阮时意一眼,抱拳先行告辞。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阮时意并无如释重负之感,甚至心生憾然。 本不该存于世上的两人骤然重逢,就这样轻而易举糊弄过去了 她怔怔站了片刻,终觉世事无常。 整理仪容,她小心卷好萱花图,除下蹭了不少灰的月白色罩衣,记起苏老和阮思彦布置的功课,折返回去取了石臼、石杵、矿石等物,才慢悠悠下楼。 然而,那早应远去的青年,何以静静伫立在石阶前 见阮时意迤迤然步出撷秀楼,他眼神微微发亮,像是鼓起莫大勇气,方柔柔启唇“姑娘想必与徐太夫人相伴日久。” “算是吧。” 阮时意错愕之余,清澈冷寂的神色柔和了三分,余下的黯然隐没在长睫毛下,含而不露。 青年眼眶渗出红意,沉嗓嘶哑“可否告知在下她、她的生平往事” “生平往事”四字,字字哽咽。 阮时意下意识轻咬唇角,心头纷纷乱乱,琢磨不透其用意。 他在打听她的事 青年与之对视短短顷刻,陡然气息紊乱,暗藏哽噎,蓦地低下头,目光不知坠落何处。 “是我唐突了改日再叙,告辞。” 话未道尽,已急匆匆转过身,生怕人前失态般仓皇离去。 阮时意分明看到他颈脖紧绷,宽肩难掩颤栗,连步伐都带着趔趄。 所踏每一步,皆是寥落。 刹那间,如有惊雷从天而降,正正击中阮时意久未动荡的心,炸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她惘然若失,低叹一声,轻手轻脚跟了过去。 先前汇聚在栖鹤台一带的师生已陆续回归四苑,苏老和阮思彦也不知到何处巡视,偌大场地,仅余老仆执帚洒扫。 青年径直穿行,出了中院后东拐西绕,踏入南苑和东苑之间的小花园。 西倾日影下,藤萝如淡紫粉蓝的飞瀑,串串花穗随风轻晃。 他驻足廊前,引颈抬头,似在欣赏花帘之美态。 哪怕青袍沾上墙灰与尘土,亦未削减人如玉树的翩然气度。 然则,阮时意藏在垂花门外,从他的侧影清晰捕捉其胸膛起伏、拳头紧攥,以及牙关死咬的隐忍。 片晌之后,他松开双手,徐徐搓揉脸面,指缝间漏出一声哀叹。 “阮阮” 他哑声唤她的小名,昂藏躯体抖得如筛糠似的,许久方倒抽一口气,语带呜咽“阮阮你究竟有多恨我,才会找了个与你毫无二致的小丫头来折磨我” 后半句,语不成调,尽化绝望哭腔。 倘若阮时意此前尚余一丝半缕的怀疑,此时此刻,她能完全肯定,此人正是徐赫。 曾经的平远将军府三公子,崭露头角的丹青妙手,她急不可待要嫁的情郎,缱绻相依后忽然性情大变的夫婿,孩子无比依恋的父亲,一去不返、客死异乡的亡夫 原以为要等到身归黄土、九泉之下才会相见,可在这一刻,他离她不过数丈之遥。 他褪去昂藏男儿所有的刚硬坚强,如像无助孩子,用颤抖两手死死捂住脸面,以致分毫未觉她的窥觊。 阮时意鼻翼泛酸,不忍细看。 她从未见识过如此落魄难堪的他,瞬即倍感陌生。 在她心目中,他应当是顶天立地、霁月光风,即便走到生命尽头,也依然洒脱超逸。 她想上前轻轻拍打他的肩背以作安抚,想问问他,这些年到底去了何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否挨饿受冻,是不是也像她那般,历尽沧桑,年华老去,身死后突然重获青春 想问问他,三十五年来,心里可曾想过这个家。 并非质问,并非怨怼,纯属好奇。 但实情如何,重要吗 不重要,她既然彻底放下徐太夫人的担子,以新身份过上新人生,她就不该在尘封往昔中招惹烦恼,更不该捆绑去而复返的丈夫。 尽管,他们有过无间亲密,共同繁衍子孙 爱和恨,早在为他守丧的年月里,点点滴滴,丝丝缕缕,数尽磨灭。 猛然惊觉他还活着,她震惊且高兴,却非因失而复得。 漫长半生的独行,已无意再去“得”。 她该想想,以何种方式解决此局面。 若无万全之策,不如给彼此一点缓和时间,暂且维持原状 当徐赫以袖角在脸上胡乱蹭了几下,阮时意已快步绕回东苑,背靠院墙,深深吸气。 面对“为何没让老先生评画”之类的询问,她随便找理由搪塞。 日暮暖光倾泻于茏葱佳木,她如常提着豆瓣楠文具匣,和一众女学员有说有笑自东门离开。 无人得知,她从容淡定的笑眸之下,掩藏了多少忐忑不安。 含笑与同窗友人道别,她刚转身,手上脏衣和提匣忽地被抢。 定睛一看,粉绫裙如落樱,俏脸天真中略带无辜,却是丫鬟静影。 阮时意秀眉轻蹙“快被你吓死” 静影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紫黑色的牙齿“姑娘,下次不敢啦” 阮时意忍俊不禁,料想这丫头又在偷吃桑椹之类,当下也没揭穿,领着她走向另一条道上的马车。 当家作主多年,她手底下的人向来规矩,唯独新来的静影是个异数,而徐明裕要求这丫头寸步不离,她只能放在身边慢慢教导。 缺少家人陪伴,忠心耿耿的于娴不便伺候她,她大多和蓝曦芸、黄瑾、丫鬟静影、沉碧等小姑娘作伴。 久而久之,身上也越发多了些鲜活气。 她不晓得突如其来的返老还嫩能持续多长时间。 是会随时日变老抑或是某日醒来回到她应有的年纪与模样 将每日当成最后一天,尽情享受美好,亦未尝不可。 至于徐赫,正值韶华,才华横溢,也理应过上属于他的好日子。 天色如墨染,夜风清静,驱散白日里的燥热,让人心也随之涌起阵阵凉意。 徐赫高坐于居所屋顶,手边酒瓶已空,被他轻轻一拨,骨碌碌滚落,摔了个粉碎。 一如他的心。 自从上回遇雁族细作和那神秘人后,他选择答应苏老的盛情邀请,携同阿六与双犬,搬进书画院的居所。 此地舒适干净、宽敞明亮,大院之外设有守卫,外人没法随意进出,原是最适合不过的去处。 除了容易撞见师弟阮思彦。 他本想能避则避,等蓄起胡子,或许能掩其耳目。 偏生遇到跟亡妻少艾时分毫不差的姑娘,更被她瞧见自己眼红哽咽的失态。 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每一回都会提醒他所失去的一切,这日子该怎么过 沮丧之际,他以手搓揉额角,忽而记起什么,认真细看自己的左手。 某个被他忽略的细节,恰似夜空星辰乍亮。 咦不对,那小姑娘 如此明显的漏洞,他一定是傻了才没发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 夜色渐浓,城东唯澜园寥寥灯火与之抗衡。 偏厅内,一名疏眉朗目的黑袍少年郎来回踱步。。 一见阮时意和于娴相携而入,左右看并无外人,他拱手执礼“祖母,于嬷嬷。” 阮时意凝视长孙徐晟,笑意自嘴角蔓延至眉梢“好孩子,用膳没瞧着好像瘦了些” 说罢,她转头吩咐于娴“去让丫头把鸡汤端来。” 徐晟始终不适应慈祥祖母换了小姑娘的娇俏面容,讪笑道“谢祖母关心,晟儿道上吃过了。这是父亲的信,请您过目。” 阮时意大致猜出所为何事,展信一观,果真如是。 “徐太夫人”离世三月,首辅徐明礼丁忧,朝中人事调动,推行一年的新政屡次受阻,竟有四分之一遭到削弱,乃至废止。 皇帝醉心书画,历来将政务交托于内阁大学士商议,对此局势大为窝火,再一次夺情,下令徐明礼即刻重回内阁,不得有误。 此前徐明礼多番推辞,但这一回,他隐约摸出敌对势力的线索,也觉再不回朝,过往辛苦打下的根基必将动摇,遂与阮时意商量,先遵圣命,后作定夺。 阮时意早为他们无端遭受的委屈而心疼,自是无异议。 当徐晟品尝人参炖鸡的鲜汤时,她认真核实徐明礼起复后的细节,又问及外孙女贺若秋澄的情况。 毕竟,那孩子为邻国公主,出身娇贵,贸然长居山上陋室,怕是承受不了艰苦条件。 徐晟面有难色“爹爹、二叔、我娘和我半点不敢泄露您的事儿,秋澄那丫头蒙在鼓里,仍为当时没参加媛媛的婚宴、未能见您最后一面而耿耿于怀,茶饭不思,消瘦不少要不,告诉她” 阮时意叹了口气“连你二婶、三个堂弟都不知情能瞒则瞒。” 可她的确很想见见外孙女。 当年秋澄五岁时随徐家亲戚来京,初见阮时意,曾天真地宣称外婆,您知道吗我最像母亲的,不是外貌,而是脾气,我们都爱跟自己的娘过不去,所以她越是跟您闹,我就越要跟您亲。 阮时意哭笑不得,没想到一语成谶,秋澄此后每年不惜长途跋涉来京,承欢膝下,与她建立深厚情谊。 她不光予以外祖母的慈爱,更连同那份无处可托的母女之爱,也一并给予秋澄。 眼下可爱的小人儿近在咫尺,既不得见,也不能认,真叫她发愁。 徐晟当然懂她的心,软言抚慰一番,提议道“那丫头往昔不是老嚷嚷着要学画么不如让她到书画院陪您” “这” 书画院就那么一点儿大,上有阮思彦,旁有徐赫,再把秋澄这小公主搅和进来,她这“阮姑娘”只怕会吸引更多目光。 徐晟看出她的迟疑,顿时了悟“五舅公极少去书画院,您避着便是” 阮时意内心纠结万分,最终未应允。 她总不能告知长孙孩子啊,不止你五舅公,你那“英年早逝”的祖父也在那儿他看上去只比你大几岁,今儿还躲在角落里哭唧唧呢 要是传入两儿子耳中,管他首辅、首富,都得崩溃 再三叮嘱徐晟行事谨慎,阮时意依依不舍与之道别,目送他翻墙跃出,方独自回书房。 摊开案头账簿,她一手提笔勾画,一手拨打算盘珠子,却连连算错好几回。 有外人在旁时,她并未多想;一旦独处,心湖免不了微起涟漪。 徐赫那两声“阮阮”,犹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 自他走后,再无人那样唤过她。 经今日之事,她意识到,情况与猜测的不同。 他对她似乎尚有余情 在外呆了几十年,一把年纪,居然对她这老太婆念念不忘 匪夷所思 既然他在明,她在暗,不妨先观察一段时间,再作定论。 虽说“暗中观察”徐赫的举动,但面对长子一家回城,阮时意免不了又操持老母亲的心,亲与于娴提前回徐府作安排。 再回书画院,已是三天之后。 是日,她如往常早早起床,身穿书画院的月白色罩衣,自备丝绢与熟宣,提着文具匣,慢条斯理走在东苑甬道上,时不时抬手轻捶并不酸涩的后腰。 进入画室,内里窗明几净,空无一人。 她刚把东西放下,眼角余光瞥见窗外多了个高大身影,心下猝然一惊。 定睛细看那青灰色长袍的男子,发束嵌白玉冠,眉目高洁,衬得背后繁花单薄且媚俗。 他右手抱着几个卷轴,俊朗面容挂笑,闲庭信步行至门边,又定足不前。 “徐先生”一大早堂而皇之逛进东苑,该不会为了向她打听“徐太夫人”的“生平往事”吧 “先生早。”阮时意报以礼貌微笑。 “我还道阮姑娘不来了。”徐赫颔首一笑,如冬日暖阳和煦,再无先前的局促。 阮时意微感突兀,印象中,她未曾自我介绍姓徐或姓阮,他从旁人口中打听过她 尚未想好如何回话,院落传来叽叽喳喳的女子谈笑声。 “徐先生好早” “先生,您上次谈到的留筋法” 她们似对徐赫的出现分毫不觉意外,语带三分娇羞、七分调皮,含笑与他招呼,并围着他咨询技法上的疑难。 徐赫俊容霎时平添赧然,还不忘转眼偷觑阮时意。 阮时意懵了,这算什么情况 之前的回避呢她才三天没来,对方态度明显与集贤斋、撷秀楼那两次相遇时截然不同 “你可算回来了”黄瑾笑见她面露困惑,笑道,“咱们早就向苏老请求,希望请徐先生闲来指导咱们花鸟画,先生好像不大乐意,直到大前天才首肯以后每隔两日来作点评。” 阮时意端量门口那挺拔身姿,因他比小姑娘们高出一头,眉眼间的窘态无半分遮掩。 她有种直觉,这家伙或多或少是为她而来。 不多时,女先生进苑,包围徐赫的女学员才怯怯退开。 徐赫也没多废话,简单布置了一道题目,要求大家从周边的山石草木、花鸟虫鱼中自行选择题材组合。 随后,大伙儿三三两两结伴,分散到各亭台阁榭寻找素材。 阮时意存心避开到处巡视的徐赫,撇开黄瑾,专门往偏僻处钻。 东苑最北处新植一大丛君影草,叶子肥厚,花茎悬挂如铃铛般垂下的白色小花,别有风致。 随手拿淡墨草草勾勒,她清晰听见脚步声自后而近,轻且稳。 无须回头,已猜出是何人。 存心逮她这人不至于厚颜无耻到找她这小姑娘当“亡妻”的替身吧 徐赫负手而行,于她身后半丈外停步,嗓音不起波澜。 “姑娘上回撒了谎。” 呵呵,来兴师问罪的 阮时意镇定自若,转身注视他点漆般的黑眸,“先生何出此言” 他眸光灼灼,又似极力遏制澎湃心潮,淡声道“在下只问姑娘一个问题众人挑选物料制作石色时,姑娘何以藏身杂物间” “那先生呢”阮时意挑眉,“先生作为书画院新聘请的名师,在四苑师生同聚一堂的重要时刻,缘何能发现我躲在杂物间想必苏老对此更感兴趣。” 徐赫大抵没料她会反问,一时踌躇,片晌后磨了磨牙“我、我我在和小侄子玩捉迷藏。” “” 阮时意差点当场给他翻个优雅至极的白眼。 拜托徐三郎你还有更牵强附会的理由吗 徐赫等不到她的回答,复道“姑娘若真是徐太夫人助养的女子,岂会在阮大人到访时悄然躲避在下看过姑娘来书画院的记录,每逢初一十五必定缺课” “那按照先生所推断,我若非徐太夫人助养的孤女,会是何人” 阮时意直觉他已有所警觉,干脆把话题抛出。 徐赫乍露窘蹙,怔然凝望她须臾,双足不受控地前挪半步。 湿润眼底如有温柔,如有委屈,如有悲痛,如有无奈。 “阮你、你真不打算如实相告” 阮时意失笑。 历经半世跌宕起伏,她心性已不复年轻时的弯弯绕绕,更无捉弄他的心思。 前些天亲眼见证他流露脆弱易碎的一面,她越发相信,三十五年前的他,并非存心为抛妻弃子而远行。 更甚者,时隔半辈子回京,他对她的死无法释怀,在长兴楼作画排解,见了她的青春容貌,一度悲痛得难以自持。 纵使初次重逢时,他们先入为主,断定对方不在人世,而将彼此误认为旁人,过后依旧凭借数载相知相惜相守的熟悉,从蛛丝马迹中揭破伪装。 可他们当真要在书画院这等人员繁杂的场合,开成公布,细数恩怨 默然相对之际,清风徐摇竹影,鸟语荡入花浓处。 他恰如思忆中温雅俊逸,她亦重拾少女年华的剔透玲珑,各领一身湛湛风华。 不远处嬉笑打趣声渐行渐近。 良久,阮时意霁颜浅笑,清眸皎皎如月,软嗓细细似雾。 “先生多虑了,学生无可奉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 阮时意檀唇吐露的那句话,柔软如二月春风,却让徐赫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他如钉子般扎在原地,凝望阮时意温婉笑靥的长眸,既有如星河闪烁的明亮,又带夜色翻涌的昏黯。 “先生偏心单独给小阮姐姐开小灶”数名女学员嬉笑行近。 阮时意垂眸莞尔“都怪我,挑了这稀奇古怪的花草,无从下手,让先生费心伤神” 徐赫以最快速度恢复庄容正色。 “此花为君影草,又名草玉铃,多于生于高山,四五月开花,在京城开到六月实在难得且看花朵呈乳色,悬垂若铃,小巧雅致又不失莹洁。据称,此花于西境素有幸福再临之寓意。” 话音刚落,墨眸一暗。 女学员们纷纷惊叹“先生果然见识广博对罕见花儿特亦了如指掌” 阮时意只觉他那番话似曾相识,倒像出自她的口,几乎一字不差 脑海恍恍惚惚闪过某个片段,思忆深处,残存二人执手欣赏大片君影草的情景。 当她微笑向他介绍花的习性,忽而被他从背后悄悄搂住。 他温热唇畔贴着她的耳廓,哼哼而笑“为夫已拥有最令人艳羡的美满,何须祈求幸福再临” 原来,事隔多年,他还清晰记得她所言,几乎一字不差 而她,历尽人生百味,竟未曾彻底忘却与他同享的温馨时日。 眼看女学员兴奋谈论君影草、夺过阮时意手中草图翻阅,徐赫撑持表面的光风霁月,转身离去。 阮时意不忍目送他的寂寥背影,改而与小姑娘们闲谈,心下翻腾的则是另外一桩事她究竟在何处露了马脚 有关躲进杂物间的古怪行为,假若她编一个类似“捉迷藏”的烂借口搪塞,他大抵拿她没办法。 必定还有更明显的破绽。 她仔细回想当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猛然惊觉,兴许早在最初触碰他的手时,她的反应就出卖了她 若真是妙龄少女,在那种惊悚场景下,即便没尖声大叫,只怕也吓得涕泪涟涟,张皇失措逃出。 可她没有。 她镇定自若,过后两度交谈,连一丝忐忑或怯赧亦不露,根本不似青涩小姑娘和陌生青年独处的态度 恰逢徐赫追忆“亡妻”,悲痛难耐,一时没反应过来。 事后发泄完毕,以他的聪明才智,自是轻易窥察其中玄机,继而想方设法求证。 念及此处,阮时意摇头而笑。 失策了。 “徐先生长得好看,技法高超,博学多才,谈吐优雅简直完美无瑕疵” “对啊瞧他那体量身材,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墨客大不相同可惜,人家孩子都有了要是咱们年长几岁,早些碰到” “呿你、你敢肖想先生胆子也忒大了” “我就不信你没动过一丁点歪念” 黄昏,东苑门外口没遮拦的窃窃私语传入阮时意耳中,惹得她唇角轻勾。 倘若在豆蔻之年听女子夸赞徐赫,她定然偷偷吃飞醋,借故和他闹点小别扭,以博得他更多关注;若成婚后闻此类言论,她总是开玩笑说他招蜂引蝶,又暗地里为他骄傲。 何曾料想,今时今日,她心中迸出的念头则是难怪我徐家子孙个个讨姑娘家喜欢,那都是承袭祖风之故。 不过,这家伙另有家室,跑回来招惹她做什么 她提着文具匣子往东而行,冷不防身后遭人轻拍了一下。 “你这丫头” 她只道静影毛手毛脚,不料回头却是身穿青碧色武服的蓝曦芸。 “你这丫头,喊谁丫头呢”蓝曦芸端出佯怒之色。 “是蓝大人啊您该不会碰巧路过京城书画院、碰巧赶上小女子下课吧”阮时意笑而挽她的胳膊。 蓝曦芸闷哼一声“阮姑娘好大的架子我蓝家两次邀你上门小坐,你连拒两回,逼得我堂堂副侍卫长提早下值,专程在书画院门口拦截” “小女子知错了。”阮时意摆出一副委屈脸。 此前推拒萧彤的邀约,只因猜透她为长孙作媒的心思。 姑且不谈阮时意无心再觅姻缘,就算她心血来潮想“吃嫩草”,总不能向徐晟的至交好友下手吧 情何以堪 “唉我猜,祖母她老人家硬是要你当孙媳妇,对吧”蓝曦芸耸了耸肩,“我劝过她别太急躁,免得把你这娇滴滴的小姑娘给吓跑了你放心,这回相邀,是为晴岚图。” 阮时意顿觉好笑。 徐赫尚在人世,技巧画风比起昔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往后传世佳作要多少有多少,她何苦为他的旧作而折腾留给萧彤作纪念不更好 但潜藏意识中,总有个声音告诉她这幅画藏了秘密,与外祖父相关。 而今徐赫活着归来,说不定画中奥秘终有揭晓之时。 哪怕她目下不便多问。 “蓝姐姐,我算是戴孝在身,登门拜访不大合适”阮时意语气诚恳,“不如,我作东请蓝太夫人到徐家的酒楼” “不”蓝曦芸极为坚决,“此事,必须在蓝府内详谈。” 阮时意暗觉奇怪,又没说非当场拿回不可,对方为何执意如此 蓝家人骨子里多少有几分霸道,她已婉拒两回邀请,不好再三违逆他们,遂痛快约在三日后下午。 蓝曦芸送她上马车,转头朝搀扶她的静影多看了两眼,眸底掠过明显的震惊“你、你” 静影一脸茫然,抬手挠了挠头。 “没,认错人了。”蓝曦芸怔忪片晌,才勉强回过神。 阮时意大概猜出蓝曦芸的震悚从何而来,但只能装作浑然未觉。 车轮滚滚碾过城南的街巷,载着车厢穿梭于人潮。 即将抵达澜园附近,车头的静影悄然掀帘,低声示警“姑娘,有人跟踪。” “绕一圈,看是何状况。” 阮时意近来隐秘接管徐家生意,只求安稳平顺度过,并无吞并别家的野心。 除了各大商号的掌柜及其心腹,余人大多以为她是徐家或阮家不入流的远亲,按理说树敌地可能性微乎其微。 当下,静影吩咐车夫改道入巷,继续前行,自己则于拐角处跃下马车,藏身墙后。 果不其然,只过了一阵,娇呼声起,窄巷内传出拳脚相交的打斗声。 “停车” 阮时意连忙探头往后望,眼见两道人影一攻一守、一高一矮剧烈相斗,禁不住捏了把汗。 静影粉绫裙舞成一团云,手持明灿灿的匕首,招招狠辣,步步紧逼。 而那拼死抵挡的青灰色长袍男子,居然是徐赫 “静影住手”阮时意吓出一身冷汗,心快跳到嗓子眼,当即喝止。 即使徐赫出身将军府,颇有几年武功底子,但与静影交手,怕是得吃亏。 静影依言退开,瞪视徐赫“你这人鬼鬼祟祟跟了一路有何居心” 徐赫险些颜面尽失,狼狈万分,转目凝视阮时意,恳切之意不言而喻。 “阮姑娘,我” 阮时意幽幽叹了口气。 “静影,这位是书画院的先生。” “可他”静影自是不相信,寻常画师会跟踪学生,并在她手底下走得过十余招。 阮时意缓缓下了马车,对徐赫盈盈福身。 “抱歉,我请先生讲解画论,又忘得一干二净,不告而别,当真对不住。” 此言摆明顾全他的面子。 “没想到姑娘家的侍婢如此了得,失敬”徐赫硬着头皮客套。 阮时意嗓音不露悲喜“难得先生纡尊,学生心中感恩。奈何天色向晚,不便请先生到府上叙话,恳请谅解。” 徐赫抿唇不语,尴尬之余,难掩失落。 他本就俊美无俦,陋巷在他衣袂飘飞下如褪了色。 阮时意淡然抬眸,视线与之相接,中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五六丈的距离,更有漫长无情岁月。 他们曾是良工琢就的一对玉人。 若有一朝不见,他便茶饭懒吃,如痴如狂;而她也恹恹欲睡,笔墨慵拈。 缘何落得咫尺天涯之境地 罢了,再耗下去,毫无益处。 于是,在徐赫执礼欲别的顷刻间,阮时意柔柔启唇“若先生不弃,半柱香后,不妨到篱溪桃林一观。” 澜园以东三里的篱溪,人烟稀少,溪清树绿,野桃新挂枝头,意趣横生。 马车停在林边,阮时意命丫鬟等待,自己则走了十余丈,坐到溪边大石上静候。 夕阳暖芒勾勒她白底云纹褙子,映衬那张凝脂脸颊更加柔和而温软。 徐赫并未让她久等。 他大步流星穿林而行,停步数尺之外,深深吸气,静静地,注视她。 身板挺直如松,面容的温润儒雅恰如当年,英气眉目夹杂了难言滋味。 疑问、愧疚、期待、热切、感伤兼而有之。 这一刻,阮时意完全肯定,他眼里所及、心中所念的,是她。 然而他们谁也不愿率先打破僵局。 毕竟,彼此清楚明白,一旦开口,将意味着什么。 阮时意徐徐起身,潋滟眸光如夕照耀清溪,精致嘴唇挑勾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半晌后,她唤出阔别三十多年的称呼,语调平静无波。 “三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 “阮阮” 徐赫清秀温雅的脸庞流露一种近似于哭的笑。 眼尾因欣喜而拉长,眼缝则徜徉湿意,哽噎沉嗓浑浊含糊。 阮时意猛地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原来,俊朗如他,也有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时候 见她似无动于衷,徐赫向前半步,清清嗓子,又唤了她一声。 这一回,柔肠百转,软软如绵。 阮时意心念微动,杏眸不经意眯了眯,温声问“三郎,这些年过得可好” 徐赫咬着下唇,仿佛强行忍耐情绪崩塌;两臂稍稍张开,似是要拥她入怀,方能确认此刻的真实。 阮时意唯恐他情不自禁扑上来,当即斜斜跨出小半步,错开他怀抱的方向。 徐赫双臂僵在半空“也对,你心中有怨。” 答非所问。 自从得知他存活于世、和她一样恢复年轻面目,且对于她的离世尤为悲痛,阮时意越发想弄清来龙去脉。 二次青春能维持多久到底怎么做到的 至于徐赫何以离家三十五年,在悠长时日做了何事,有否再成家、生儿育女于她而言,已不重要。 阮时意温言道“想当初,我的确怨过你。可我若终日抱着怨言过活,早成一蹶不振的幽怨寡妇了” 徐赫一怔,眸色因“寡妇”二字发凉。 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终究选择回答她最初的疑问。 “阮阮,建丰十九年冬,我在北冽国边境受人追捕,躲避间遇上雪崩,滑落悬崖,饿得昏昏沉沉,睡过去了醒来后,我马不停蹄赶回京,只求与你们母子团聚” 话未道尽,他倒抽了口气。 “嗯那年我诞下明初,当夜便惊闻你、你摔落山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见你安然无恙,我真心高兴,”阮时意语气平缓,复问,“然后呢你去了何处” 徐赫呼吸变得急促,肩膀止不住地发抖,竭力以平和语调描绘他的噩梦。 “然后,我找不到家连想顺道去兴丰饼铺,给你买几盒栗蓉酥,亦无能为力后来他们说,说将军府没落,而你,你成了誉满京城的徐太夫人,正好离世七七四十九天。” “什么你的意思是” 阮时意先是发懵,细细品味他话中含义,背上渗出一层黏腻薄汗,心胸处隐隐作痛。 过去一万两千多个日夜,他一直处于睡梦之中 这这太诡异了吧 阮时意不晓得该为命运的不公而忿忿不平,还是为他无疾无灾而庆幸。 难怪,他为她这老太婆的死,难过成那样 在他理念中,一切种种,譬如昨日。 徐赫把话说开,神色舒缓些许。 “我当场晕倒,糊里糊涂被小乞丐阿六带回一座破落草棚。翌日上山祭奠,见我俩的石碑立在徐家祖坟那儿,还看到洪朗然那小子、你的姐妹萧彤,还有你堂弟个个变了模样,我才、才勉强信了上天的玩笑。” 他顿了顿,满是委屈和感伤,“阮阮,所以你真死过一回” 阮时意平静颔首。 徐赫双拳紧握,“真如京城中人描述的,凭一己之力、为徐家扛过大风大浪,孤身一人养育子女成材,而后撒手尘寰” “冲着子女,难免捎带几句赞美之词。” 她笑容谦逊中暗藏笃定,毕竟,她对得起赞誉。 徐赫伸出双手探向她,或许被她目光泄露的疏离感所震骇,讪讪收手,一边薅头发,一边来回乱踱,如陷魔障。 夕阳光华如磨碎的金粉拢在他身上,如玉雕琢的五官一如既往无可挑剔,却处处散发颓然。 “阮阮”他突然停步,无比激动,“为时未晚,我能弥补” “弥补”阮时意茫然。 “我、我会努力,给你和孩子们最好的我、我” 话说到一半,底气略显不足。 阮时意眼睫轻垂“三郎,我和孩子们应有尽有,你无需特地做什么。” “我是你丈夫是他们的父亲啊我一定好好待你们,再不离开”徐赫言辞恳切,字字沉痛。 阮时意颇觉为难。 为母则刚,她身为徐家当家主母,数十年来,习惯将家族利益放在首位。 就连死了,也全凭“要向儿子们示警”的信念强撑至苏醒。 如今徐明礼马上要被起复,重归内阁为首辅,紧盯他的人多了去;徐明裕仍留居山上守孝,但生意由她幕后操持,无任何滑落迹象,想必遭同行嫉妒。 假若凭空蹦出一位年轻父亲,且与她描述的大相径庭,不知徐家兄弟是否会因古怪反应而暴露秘密,招惹祸患。 她绝不容许,多年的辛苦经营毁于一旦。 阮时意尚且记得,徐赫远行前的那年,一改平素的痴缠,不理外界变迁、不问家事、朝暮不离画室,只顾沉醉于心中天地。 历劫归来,他依旧是当年执拗、任性、轻狂的徐家三公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舍不得毁掉徐家子孙引以为傲的“好父亲、好祖父”形象。 迟疑片刻,阮时意直视徐赫双眼“你要是想见一见,也没多难,但我不希望你们太快相认。” “为何”徐赫明显不悦。 “你得为徐家声望着想,为子女着想,此事暂且缓一缓。” “瞧你说的,好像我不姓徐我就不是徐家人” 阮时意无奈“没错,你本该是徐家的顶梁柱。可现下,你在徐家” 徐家人心目中,他是才华盖世的象征,是支撑信仰的骄傲,是供奉在灵位上的祖辈。 “我懂,我在当今徐家根本寻不到一席之地,对吗我回来不想争抢什么,你若觉儿女成人,我帮不上忙,那那咱俩用目下的身份,再次成亲,从头来过,好不好” 阮时意苦笑“以你我相貌,若公然出双入对,必定惹人怀疑。再者,我一把年纪独处惯了,当不了你的小娇妻,你何苦被旧情束缚” “你你是打定主意,不要我了”徐赫双目赤红,哑嗓渗透绝望。 “这话,我没说。” “但你确有此意否则,你岂会装作不认识” 阮时意叹道“那时,我只道你蓄意远离妻儿,又断定你另有家室,才眼下既明白因由,当然不会狠绝将你排挤徐家门外。 “说句真心话,我活到知天命之年,还死过一回,情情爱爱早在上辈子的寡居年月淡如水般清澈;而你年轻力壮,才华横溢,守着我这老太婆度日,岂不可惜” 有句话,她没敢揭破若她不再是以前的她,他的爱意能维持多久 徐赫瞪视眼前清丽绝俗的娇颜,负气道“你恨我。” “也许,恨过。” “比恨更可怕的是恨过。”他搓揉脸面,沮丧得无以复加。 恨过,放下,就不在心上了。 静默半晌,阮时意柔声劝慰。 “三郎,我曾视你为全部,堪与天比。天塌了,我只能靠自己,久而久之,能剩几分念想” 徐赫眼眸泛起水雾,艰难启齿。 “阮阮,我依然视你为全部,自始至终。” 微微颤动的话音,如飘羽回旋,落在她心头紧绷的孤弦上。 心瞬时软了三分。 徐赫窥见千载难逢的良机,深深呼吸,鼓起勇气,展臂前行,意欲狠狠将她揉进怀内。 阮时意心跳一凝,脚下纹丝未移。 眼看只差不到两尺,忽有一物自远处树上破空飞来,正正砸落在徐赫足尖前半寸。 一枚圆石。 徐赫顿时如炸毛的猫“阮阮你手底下的丫头太放肆” 阮时意啼笑皆非。 居然忘了徐明裕让静影贴身守护她这老母亲,其中一个要求是绝对不允许任何男子触碰她。 是以静影虽奉命远离,却时刻防范“书画院先生”对自家主子图谋不轨。 尴尬气氛于缄默中酝酿。 徐赫恨得牙痒痒的,满腔柔情被石头砸得七零八落“你倒是给个话儿呀” 阮时意目视他气鼓鼓的样子,越来越不确定,有着心理年龄落差和悠长岁月鸿沟,他们能否和睦共处。 应允他,有违本心;拒绝他,于理不合。 左右为难之际,适才女学员对他的溢美之词飘渺而来。 阮时意慎重开口“三郎,你尚有更多选择、更广阔的天地。” “没有你,我在广阔天地间孤独终老,有何意义” 徐赫终归处于火气旺盛之龄,被她四两拨千斤的话语一激,登时要炸了。 阮时意心底蔓生出淡淡薄凉她老了,他却还没长大。 “三郎,人生在世,所做选择都是赌,总得有胜负输赢。譬如,我嫁给你,换来半生寡居,但在绝境中培育了优秀的儿孙,我没后悔;譬如,你婚后潜心作画,获得高超技艺和非凡眼界,为此失去与家人团聚的时光 “咱们做选择前未必稳操胜券,未必通晓得失,未必如愿以偿,只能愿赌服输。现今世道大不相同,你不妨适应一番。我能予你应得的好生活,让你衣食无忧、随心所欲,但认亲也好,成亲也罢,先缓缓,免得你遇到更适合的佳人时,又心生悔意。” 徐赫脸色铁青,眼中怒火灼烧。 “几个意思你就这么着急把我推给别人还想拿钱打发我阮阮,你究竟当我是谁徐家最多余的人是徐太夫人、徐首辅、徐首富、赤月国王后的累赘 “我徐赫虽无职无爵,未提枪上马,也非治国之才,可我不会饿死街头更没打算向你们母子讨还什么你怕我扰了你们的美满幸福,不让我认亲,又不肯和我一处好我成全你便是” 说罢,一甩袍袖,转身迈步。 阮时意哑然失笑。 她忽略了他是丈夫而非亡夫。他的认知里,她原是对他千依百顺、言听计从的温软妻子。 而此时此刻,她以“徐太夫人”惯有的长者口吻,惹恼了素来骄傲的将军府公子。 徐赫怒气冲冲行出丈许,忽地停步,蓦然回望她。 “阮阮,我唯一庆幸的是,你活生生地抛弃我,总比你不在人世,要好上千倍万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 自“徐太夫人”下葬,气派雅致的徐府清静萧飒了三个月之久,总算以素简面貌迎回主人。 奢华装饰全数取下,专门辟出几间白土粉刷过的垩室,供徐家子孙守孝期间居住。 阮时意领着于娴等一众仆役于府门相侯,眼见徐明礼、周氏、徐晟及小孙子毛头同归,容色均清减了不少,自是心痛如绞。 意外的是,她所期盼的那张俏生生的少女面容,未列其间。 周氏柔声告知“小公主非要在山上多留两个月,以尽孝道。” 面对外孙女的这份孝心,阮时意心中既感动骄傲,亦感伤失落。 还好,徐明裕一家五口仍与那孩子作伴。 众人安顿完毕,屏退闲杂人等,关起大门,请阮时意坐回上首,向她讲述别后种种。 徐明礼弃官去职后,顶替首辅之职者为镇国大将军洪朗然的堂弟。此人为实干派,尽忠职守,并非有见地之人。 再观朝中人事更换过快,升迁的大多为反对新政者,徐明礼合理怀疑,是吏部要员在背后操纵此事。 接下来,他将不动声色,搜集更多证据。 阮时意端坐圈椅上,手执白瓷茶盏,脑中闪现身死时所闻。 浅抿一口清茶,方觉茶水透心凉。 我的错,没及时制止,连累你早亡。 你终究随徐探微而去,我对徐家手下留情的唯一理由不复存在从今往后,再无顾虑。 吾心所归,至死不休。可我得到一切,却失了你,此生乐趣何在 那男子嗓音沙哑深沉,外加浓重鼻音,以致于当时听觉模糊的阮时意无从辨认是何人。 细究话中含义,她隐约猜出,此人不但为知情者,更可能是某位地位尊崇、财宏势大之士。 她孀居日久,若真存在一位爱慕者,必然是相识多年、平日极少碰面的老朋友。 可她总不能直接向儿子问出“朝中可有位高者对我这老太婆有好感”之类的诡异问题。 虽然样子变年轻了,但辈分尚在,她还要脸。 “您没事吧” 徐明礼正讲述秋澄有意长居京城、甚至计划去书画院学习一事,见母亲置若罔闻,轻声提醒。 阮时意闻言,既想多陪陪外孙女,又觉踌躇徐赫倒还好办,可阮思彦定然三天两头跑来关照 片晌后,她想了个主意。 “你想法子让你五舅离京一趟。在公,咱们大宣与南国、赤月国、北冽国皆有书画交流要务;在私,我这儿有两块老玉,你可郑重其事请他转交饶州阮家人。反正他的书画生意遍布四国,没少往外奔波” 徐明礼会意。 大事谈妥,阮时意起身出厅,去寻四岁半的小孙子毛头。 清幽花园经剪除,仅剩颜色素淡的白蔷薇随风曳动生香。 她静立一旁,拈花笑看毛头与于娴、沉碧等人玩抛球游戏。 孩子蹦蹦跳跳,满头大汗,玩得不亦乐乎。 那无忧无虑的欢快笑颜宛若骤现晴光,瞬即驱散余人心头阴霾。 “姐姐不和我们一起玩吗”他回头发现阮时意,嘟嘴问道。 阮时意因“姐姐”二字忍俊不禁,见他糖不离手,打趣道“毛头,让姐姐吃颗糖,可好” 往日,小孙子总和她分享各种零嘴。每每品尝,蜜意能从她嘴里蔓延至眼角眉梢。 此际,毛头大大方方打开他存放饴糖的小陶罐,示意她挑一颗小的。 阮时意佯作不悦“为何我只能选小的” 毛头一脸认真“大的,我得攒着,等奶奶醒来,全给她” 酸涩泪意以猝不及防之势,涌上阮时意的眼眶。 她早知徐明礼夫妇难以向年幼的孩子解释复杂状况,只能半哄半骗,未料毛头孝顺至斯。 “好孩子,是谁教你,把大糖让给长辈吃的你娘吗” 她拿起一颗褐色圆球糖放入口中,唇齿清甜爽凉。 “是孙嬷嬷,”毛头扁着小嘴,“她说,所有大颗的糖,都要给奶奶,别人是绝对不可以吃的” 孙嬷嬷是毛头的乳母。 两个月前回乡,至今未归。 据称,孙家人也无其音讯,已然报官。 阮时意细算自己病情恶化的时日,眸光顿然一暗。 舌尖上的糖甜味尽去,变得奇苦无比。 翌日,阮时意如约前往蓝家,以赴萧彤之约。 她先前不明白,为何蓝曦芸态度坚决,声称万山晴岚图的事,必须在蓝府内详谈。 直至萧彤神色尴尬,双手捧出锦祥云瑞鹤纹圣旨,她才恍然大悟。 万山晴岚图,被当今圣上御笔一挥,“借”走了。 “此画早于十年前就被今上拿走,一去不返。我和你家太夫人闹得不相往来,我实在抹不开面子跟她提这事,又想着,说不定今上玩赏尽兴,会还回来你若真要索要,我、我冒险到御前请命便是。” 萧彤面有愧色,语气无奈。 阮时意素知嘉元帝为太子时已钟爱书画,嫌宫中盛行的工整精丽画风过于死板,对“探微先生”山水画中的儒雅纵逸、开阔淡泊情致尤为推崇,更尊“探微先生”为师,恳求父皇赐徐赫“文华殿大学士”,即位后更追封其为“宁安侯”。 他敬重阮时意,看重徐明礼,支持徐明裕,很大程度取决于对徐赫的孺慕之情。 但阮时意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光明正大去臣子家中抢画,美其名曰为“借”,实则为“占”。 这头一段万山晴岚图,几乎无索回的可能。 既然是难为之事,阮时意岂会刁难好友 况且,徐赫还活蹦乱跳的,想画多少都成。 于是,她浅笑目视萧彤,温声抚慰“此为圣上旨意,徐太夫人在天之灵定能理解,您切莫往心里去。” 萧彤长舒了口气,亲热拉着阮时意,留她共用午膳。 阮时意本欲欣然答应,忽闻偏厅外传来蓝曦芸和几名年轻男子的交谈声,心下乍然明晰。 这萧彤果真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 当下,阮时意礼貌致歉,谎称书画院有重要讲学会,不得不赴会。 萧彤强留无果,硬是要蓝家兄妹送她过去。 阮时意原是为开溜而撒谎,如今骑虎难下,只得命马车往南。 道上,蓝曦芸和其兄长蓝豫立、弟弟蓝豫和、蓝豫正四人英姿勃发,骑着高头大马,分别护在低调而精致的马车两侧,想不惹人瞩目都难。 阮时意懒懒靠着软垫,有一句没一句与车外的蓝曦芸搭话,心思不知飘往何处。 一连几天没去书画院,徐赫那家伙会否误以为她在躲 肆意妄为、洒脱自在的徐三公子,大抵会被她那番话怄得狂生闷气又因舍不得对她的旧情,狠不下心离去 不过,今非昔比,他气消后铁定不会像以前那般,悄悄雕点小玉雕、给她画几幅小像,甜言蜜语诱哄一番。 最让阮时意倍感微妙的莫过于,她比徐赫小七岁,历来事事仰仗他。 此刻,她的容貌仍旧比他小七八岁,心境已大不相同。 寻思间,车马已临近东苑侧门。 阮时意哪里敢领着威风凛凛的“蓝家四秀”招摇 她命人停车巷口,装模作样拿上两卷纸,与四人寒暄几句,快步入巷。 然而拐角处那挺拔的青灰色身影,以及那阴云密布的俊颜,何以会“恰巧”出现在此 阮时意定住脚步,抬眸间正正撞上了他冷冽的眼光。 徐赫这家伙有病吗无缘无故堵在巷内,板着脸给谁看啊 “阮姑娘,”徐赫摆出为人师表的端肃,淡淡发声,“你又缺了好些天的课要知道,像你这般一天到晚到处乱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多年辛苦练就的技艺自是大打折扣” 阮时意暗暗好笑。 他明知她只为消磨时间,却硬要以先生口吻训斥她,摆明是没话找话 “学生知错了”阮时意装出乖巧状,“家事繁忙,学生定会遵照先生指导,在家专心勤练,不再到处跑” 徐赫被怄得不轻,瞪视她狡黠杏眸,忿然道“我不是那意思” 阮时意勾了勾唇角“那先生杵在此地,是要给学生补课” 徐赫薄唇翕动,忽地转目望向她身后。 阮时意回头,却见蓝曦芸憋笑走近,手上捧着一个剔红食盒,笑得贼腻兮兮“祖母让我哥亲手给你这小甜糕,不巧你走得急,他又害羞,便遣我当跑腿” 徐赫本就脸色发青,闻此言,立马烧成了黑碳。 阮时意接过食盒,讪笑“那就谢谢你们了。” 岂料蓝曦芸端量徐赫片刻,露出了然神色“呵呵,怪不得你死活不肯留在我家吃饭,原来是为了赶来见这位风流才子啊啧啧啧,果然搭上了” 徐赫眉间暗云隐隐淡了些,唇畔如有玄妙莫测的弧度。 阮时意骤见前方院门冒出探头探脑者,依稀是午休时间溜达的女学员。 她唯恐蓝曦芸口没遮拦,赶紧否认“别乱开玩笑我跟他之间什么也没有” “是啊,什么也没有”徐赫附和,面容冷峻。 蓝曦芸见阮时意并无介绍之意,吐了吐舌头,笑而道别。 女学员虽万分好奇,终究没敢靠近。 徐赫直视阮时意微露窘迫的俏脸,低声哂笑“我俩之间什么也没有但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四孙子、两孙女,还有一外孙女” “” 阮时意磨牙发誓,若非远处有人偷窥,她定要拿小甜糕把他那嘴堵得牢牢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 畅畅惠风卷起叽喳鸟鸣,也卷起满室墨香。 东苑的先生们为轮值制,上午授课,下午便让学员自由发挥,或去中院欣赏画作、阅读书册,是以此刻,画室内仅余寥寥数人。 阮时意套上月白罩衣,乌黑长发尽束背后,站姿挺直如修竹,手握兼豪勾笔,精致明媚的娇容处处透着专注。 勾画半柱香时分,她素手挪动镇尺,忽听门边响起黄瑾的低唤,“姐妹们苏老正于栖鹤台焚香抚琴,咱们偷偷去院墙外欣赏呗” 余人立即收笔洗手,只有阮时意微笑招呼,执笔未移。 黄瑾此前常与她为伴,偏生她来去无定,时日一长,渐渐疏远了几分。 此际见她不为所动,黄瑾脸上掠过几不可察的艴然。 事实上,并非阮时意眼高于顶,而是黄瑾热衷讨论师长、师兄们,一有机会便往外跑,仿佛为觅夫婿而来。 阮时意又不是春心荡漾的小姑娘,自然没法真正融入妙龄少女小天地。 目送她们雀跃而去的背影,她柔嫩粉唇阖起祖母式的慈祥笑意。 想当年她每日在阮家作画,何尝不是坐立不安、时刻等待徐赫到来 那时,徐赫常捎来她最爱的栗蓉酥,再给阮思彦塞点糖或蜜饯,随便找理由支开这位小师弟,以谋得和心上人独处的良机。 如今细想,用心真够险恶啊 何曾想过年少时结伴的三人,堂弟最终成为书画院元老,夫妻双双改换身份,一人担任先生,一人则沦为学生 重遇徐赫后,尘封数十年的往事点点滴滴涌流心上,千般滋味,亦在胸臆间。 犹记昔时他那张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俊朗面容,既有武将世家子弟的凛冽锋芒,又有书香人家的温润雅致。 偌大京城,俊美少年郎上百成千,唯他一人笑时,眼里映着暖春夜月,温度藏而不露,挠人心魂。 阮时意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蓦地抬头,正好撞见思忆中那双朗目。 因一瞬间不确定,她直勾勾瞪视他半晌,方知非幻想。 欸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徐赫静立门口好一阵,见阮时意皓腕凝在半空,恬静容颜荡漾久违的温柔,不忍惊扰。 四目相对,他一时无话,清了清嗓子“这会儿倒很勤快。” 阮时意没来由记起,当日他怒而甩袖离开,端的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傲骨不可折的架势。 此番先是窄巷拦截,趁她独自在画室时闯入,装腔作势与她搭话脸疼不 阮时意抿唇未语,将半干勾线笔往笔洗里轻涮。 徐赫见她置之不理,不甘心地往前走了几步,细看她新勾的莲荷,皱眉道“这花瓣弧度太过生硬,缺乏柔润之感多久没动过笔了笔法竟退步至斯” 阮时意自知技法远非当初精湛,小声嘀咕“产后忙于照顾两子,夫婿无影无踪,画个鬼啊” 徐赫一怔,歉然道“是我不对,我” 阮时意打断他,暗笑道“学生不过感念身世罢了,先生何需致歉” “你” 阮时意凝视他愤懑且憋屈的模样,低低叹息“放弃作画之事,不怨你。” 徐赫环视四周,“既然不让你堂弟知情,何以又巴巴地往书画院跑” “此处气氛适宜。” 她答得简略,却不愿告知,自己住在澜园,虽已无太多阮氏旧宅的痕迹,但老树、碧水犹在,若留庭院写生,易触景伤情。 阮时意刚从萧彤处得悉万山晴岚图首段的下落,本想问徐赫,是否真藏有祖父的秘密。 无奈这家伙既想接近她,又抹不开脸面,如受了气的猫,等待被顺毛。 她生怕处理不当,给予他太多期望,反过来伤了他,决定先缓一下,趁着室内无人,道出盘踞在心多时的疑问。 “三郎,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知我俩为何能恢复年轻容貌” 徐赫长眸即刻扫向窗外,眼缝迸射警惕之光。 片刻后,他向阮时意靠近些许,以仅有彼此听得见的声音问“阮阮,你服食过冰莲” 阮时意因他的骤然挨近而略显慌张,听清所言后,茫然反问“什么冰莲” 徐赫呼吸微凝,缄默片晌,薄唇贴向她耳边。 “改日去我住处,慢慢与你细说。” 阮时意分明感受到他温软的两瓣唇,于翕张之际摩擦她的耳廓。 纵使已非青涩少女,有过无数的痴缠缱绻,但阔别多年的炙热感,仍激得她一阵颤栗。 热流从耳尖蔓向全身,挑起心头丝丝缕缕的恼怒。 这家伙借机撩拨她 正欲伸手推他,未料他自觉退开两步,闪身出了画室,飘然远去。 阮时意呆立须臾,听得远处女学员去而复返之声,连忙重拿勾线笔,蘸墨舔笔,继续画她的莲荷图。 奈何纤手无端轻颤,这费时一下午的小作,终究毁了。 直到阳光斜斜倾泻入室,阮时意始终未等到那群小姑娘回归。 她百无聊赖收拾私物,吃掉一块小甜糕,慢条斯理离开画室。 黄昏将至,亭亭如盖的古树枝桠筛漏道道金光,在青石地板上画出千百个斑驳光点。 东苑静谧气氛感染下,人的心境也趋于平和。 行至苑门附近,潺潺流水声夹带少女们七嘴八舌的问话声。 阮时意挪步走近临溪亭,只见竹丛外,十余名月白罩衣女子各执一卷论画,围着那青灰袍子、发束嵌白玉冠的“徐先生”,正兴致勃勃地请教。 徐赫那温和沉嗓配以涓涓泉水声,尤为悦耳舒心,遗憾语速太快,像急着一口气把话说完。 “六法依次为气韵、骨法、应物、随类、经营、传移,此为六法论所述。何以气韵为首是因气韵,乃生动之精髓” 乍见阮时意路过,他嗓音一顿,望向她的目光满是焦灼,明显带有求救之意。 阮时意远观这一幕,不知为何,竟觉分外有意思。 她印象中的徐三郎,会撒娇,会讨好,会霸道或专横,却从未向她展露过类似于哀求的无助。 他想让她做什么加入其中把女学员叫走 “骨法、天骨,除了体现身份气质,更兼含骨力、力量之美感,与善笔力者多骨近义” 当徐赫勉为其难解释完毕,女学员们陆续散去,阮时意也莲步而行,他气不打一处来,朗声喊道“阮姑娘请留步。” 一向甘醇如酒的沉嗓,依稀夹杂怒意和委屈。 黄瑾等人不由得面露讶异,多看了阮时意两眼,却未敢逗留。 待余人消失在临溪亭边,徐赫脸拉得老长,蹙眉道“我被拽住问了好半天,你居然袖手旁观” 还有没有一丁点儿为人妻的自觉 阮时意翦水秋瞳滑过戏谑,软嗓悠悠渗入暖风。 “先生传道解惑之时,学生岂敢擅自打断再说,娇花丛中一点绿,正是人间如画美景” 话音刚落,徐赫脸色泛青,怒目盯视她“你、你说,谁绿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 阮时意以为,撇下无理取闹的徐赫,即可安心回澜园。 不料刚与静影汇合,转头便撞见街角那长身玉立的徐晟。 墨色内卫武服衬得他英明神武,俊朗面庞被暖光柔和了凛冽之气,桃花眸迸射愤慨、无奈和憋屈。 见长孙满脸委屈,阮时意柔声问“怎么啦” “我来接您,省得有人觊觎您” 徐晟瘪嘴,忽见她身后的人为静影,赶忙庄容正色,尽收孩子意气。 阮时意听闻“觊觎”二字,登时周身不自在她和徐赫来往,传得如此之快蓝曦芸那个大嘴巴抑或实心眼的静影 她正犹豫是否该向徐晟暗示些什么,对方则愤愤不平抱怨“他们欺负我” “啊谁” “洪轩蓝豫立两个混蛋”徐晟磨牙吮血,攥紧拳头。 阮时意糊涂了。 洪轩是镇国大将军洪朗然的长子,比徐晟年长几岁,武功高强,担任御廷内卫副指挥使;蓝豫立是萧彤的长孙、蓝曦芸的长兄。 二人与徐晟同在内卫任职,又因祖辈渊源,关系素来不错。 “你没受伤吧”阮时意担心他打架吃亏,细细察看他的脸。 徐晟忿然道“差点儿打起来了那对表甥舅,不约而同问我关于您的事儿,都说说家里商量好了,等徐家热孝过后,上门向您提亲枉我把他俩当哥们他们却要” 被丫头和好奇路人侧目而视,徐晟被迫将“当我的便宜继祖父”硬生生咽入腹中。 义愤填膺的怒火,则愈加旺盛。 阮时意啼笑皆非,原来,这孩子是被这样“欺负”了。 “傻小子我又不可能嫁给他们,你何苦把自个儿给气着呢消消气” 她抬手轻拍他的肩背,软言安抚,浑然忘却自身呈现少女姿态,此举在外人眼中太亲密了些。 徐晟气在头上毫无警觉,负气道“他们若敢再扯这些乌七八糟的话,我定往死里揍打不过也要打” 他边说边送阮时意上马车,才后知后觉补充道“父亲有要事,请您回去商量。” “好。” 阮时意笑貌婉约,懒懒靠向软垫。 今儿先哄“亡夫”,后哄孙子,没准还得回家哄儿子 徐家男儿一个个怎么回事 徐府偏厅内,徐明礼夫妇神色异常凝重。 屏退下人、掩上大门后,二人双双跪倒在阮时意跟前,垂泪道“是我俩疏于防范,让下人钻了空子,害您受苦了” 阮时意连忙将长子长媳扶起“事已至此,疏忽的又何止你们夫妇先别忙着自责,说说看,查到了什么” 徐明礼愧疚难耐“昨日您怀疑糖有问题,儿子当即搜集,全部隐秘送去由谢太医鉴别,果真大颗糖球中,混有三颗带奇毒的“ 阮时意怵然“下毒之人假手于孩子,难怪我死后,半点形迹也寻不出来可他们也忒狠心歹毒了万一、万一毛头贪吃后果不堪设想” “太医查证过,此毒份量微小,若偶然误食一两次,兴许只是发烧、腹泻或有短暂的心绞痛,但持续服用个把月,将会造成肝肾心肺的衰竭,让人误认为年老体衰之症” 阮时意心中一片澄明。 自去年年末,小孙子几乎每日给她一颗球形乳糖。 孩子天真纯良,对她的亲昵不含半分作伪,她自然无丝毫疑虑。 念及此处,她冷冷一笑“孙嬷嬷以大糖必须给奶奶吃哄骗孩子,不动声色对我下了三个月的毒,只怕任务完成,遭人灭口了” “影迹全无,九成已成孤魂野鬼。假若还在世,儿子誓必将她碎尸万段” 徐明礼在朝堂浮沉多年,早已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淡定从容,更鲜少口出恶毒之词。 但身陷政局漩涡、连累母亲身死,是他心头难解之结,激愤中更直言不讳。 喘了口气,他凝视阮时意,言辞恳切“母亲请放心,此事,儿子必定彻查到底,还您公道绝不让您白白受苦” 阮时意死后莫名其妙变回少女模样,自问没受多大的苦。 心念一动,她小声问道“你可曾听说过冰莲” 徐明礼摇头“儿子惭愧,未曾听闻。二弟早年交游遍布四国七族,或许知晓” 细想徐赫时刻警惕的反应,阮时意疑心此话题易惹麻烦,遂淡笑道“暂且不必宣扬,我自会询问。你重回内阁,案牍劳形,行事多加注意,免得落人话柄。” 徐明礼恭敬应声,命仆役端上食案,阖家一同用膳。 是夜,阮时意由徐晟亲自送回澜园。 月华流泻如雾,笼了京城夏夜。 夜市灯烛荧煌,男女老少漫步街上,挑选糕饼吃食、日常所需,欢声笑语如潮涌至。 徐晟路过某摊档,短暂滞留后迅速赶回,给阮时意捎来一盒香喷喷的栗蓉酥,又给静影、沉碧买了芝麻脆糖,才翻身上马,开道于前。 阮时意对这突如其来的体贴殷勤微感突兀,转眼看他耳根泛红,低低骂道“小祖宗用老祖宗来当幌子,像话吗” 咬一口栗蓉酥,她免不了想起与之有关的徐赫。 那家伙说“改日去我住处,慢慢与你细说”,是戏言或别有深意 话毕后仓皇离去,是生怕她动怒,或听见女学员们渐行渐近,意欲回避 曾朝夕相处的枕边人,穿越重重时光归来,于她而言,熟悉且陌生。 她自诩走过半生,大小事算得上果断果敢,唯独对他的情谊无所适从。 下回碰面前,她得想个法子,解决这不尴不尬的局面。 六月廿四,观莲节。 碧天满布鱼鳞薄云,与城南积翠湖的鱼儿相映成趣。 成片翠色莲叶层叠似浪涌,抖动数不尽的红、粉、白色莲荷,清风徐来,香气微甜。 满城游人汇聚,欣赏万荷齐发、锦鲤腾跃的鲜活美景。 阮时意无兴致参与此等盛会,偏生萧彤和蓝曦芸祖孙二人极力相邀,她推辞不下,唯有忍受腹中玄乎其玄的阵痛,以朴素面貌赴会。 如约抵达湖滨,六角亭内,蓝家三兄弟衣饰焕然,笑容窘迫。 蓝曦芸古怪眨眼“祖母晨起后觉头晕,来不了,让我和哥儿仨作陪。” 阮时意脑海中浮现某个诡异的场景练武出身、体魄强健得能打死一只老虎的蓝太夫人,“虚弱”地躺卧在床,以手扶额,用嘹亮嗓音诉苦“我好晕哦” 额简直叫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无须多想,那女人绝对故意的,撮合之意明显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阮时意暗忖我拿你当闺蜜,你却非要拿我当孙媳妇干脆绝交算了 最让她头痛的是,当五人领着仆侍,摆出礼貌客套状沿湖小逛,迎面碰上洪朗然那引以为傲的长子洪轩。 洪轩与其父如同一模子所刻,方脸硬朗,长眉朗目,见了蓝家人与阮时意,自觉融入,谈笑风生。 阮时意察言观色,以活了半辈子的经验发誓蓝家的毛头小子奉命而来,对她不存半分旖旎心思;但洪轩承袭老疯子爹的奇怪癖好,睨向她的目光若即若离,如有难以言喻的暗流涌动。 她究竟倒了多大的霉,才会被洪家父子俩先后瞧上 心烦气躁之际,她只觉那似曾相识的痛感愈发强烈,隐约觉得,某桩事被她忽略了,又死活记不起来。 只逛了一段路,她毅然辞别洪、蓝两家的小辈,先行归去。 然而回程黑压压的人群比湖上荷叶还要拥挤,她放弃逆行,改走山林小道。 “姑娘累了小的让车夫驱车来接”沉碧见她越走越慢,额角渗汗,示意让静影扶她至道旁歇息,自己则跑得飞快,转眼没了影儿。 山林寂寂,仅余风竹之声。 静影护在她身侧,四下观察,忽而将视线锁定茂密竹丛,厉声喝道“出来鬼鬼祟祟的想做什么” 阮时意一惊,手禁不住轻捂小腹,眉头拧得更紧。 竹影晃动,钻出一清逸挺秀的身影,儒雅俊颜暗藏窘然,却是徐赫。 走到哪儿都能偶遇,是孽还是缘 他整理袍裳,以手指抵唇“嘘别喊我早来了,就躲一会儿” “又和小侄儿捉迷藏”阮时意疼痛之下,懒得再搬出“先生”、“学生”的虚礼。 “书画院集体游湖赏莲,她们非要拽我去示范画荷花那谁也在” 话说一半,觉察阮时意脸色发青,徐赫目带关切,试探性地问“阮阮,你气色不大对来癸水了” “” 阮时意自恢复年轻,至今未有月事,早忘了少女该有的特殊日子。 经徐赫一提,对应那久违感觉,她苍白的容颜瞬间如被人淋了红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 山林内,婉转鸟鸣声、风摇竹叶声,如有须臾停歇。 对上徐赫关怀的眼神,阮时意尴尬得无以复加,纤纤十指下意识抓捏荼白纱罗裙。 “你、你这登徒子竟敢调戏我家姑娘” 静影杏眸圆睁,箭步挡在阮时意跟前,只等主子发话,便上前踹这“书画先生”两脚。 “嘘你吼我没用瞅瞅她要不要帮忙啊”徐赫踏出两步,直视阮时意。 “要帮也不用你管” 徐赫小声嘀咕“我管的时候,你这丫头的爹娘还没出生呢” “叽叽咕咕说什么”静影怒上加怒。 阮时意中断二人的争执“别吵了静影,你跑一趟店里,带些棉纸来” 话未道尽,老脸蓦地一红。 静影迟疑“那您怎么办我岂能让您跟跟这人孤男寡女的” “要么我去买”徐赫小心翼翼提议,一副“反正我懂”的神色。 阮时意几乎要炸。 往日倒无妨,可眼下,经他手的,她怎好意思 停停停不能胡思乱想 “先生和我,算是故交”她摆手让静影快去快回,随后扭头不再看徐赫。 静影以狐惑目光来回扫视二人,继而从小腿侧抽出一把匕首,塞入阮时意手中,悄声道“他若敢欺负你,给他来两下” 徐赫听得一清二楚,满脸生无可恋。 待静影施展轻功飞快离去,阮时意实在撑不住,又想着马车备有替换衣裙,遂捂住小腹,挪步绕过半人高的灌木,行至树后大石,曲膝欲坐。 “且慢”徐赫紧随其后,除下浅青色半臂衫,折叠后递给她,“石头又硬又凉,垫着。” “会弄脏。” “夫妻之间,你跟我说这个婚后四年,我少伺候过你么” 他窝火地将衣衫垫好,又似记起什么,语调一下子温柔许多,“抱歉啊,我不是故意吼你,我就是唉” 阮时意摇头,咬着唇,由他搀扶而坐。 睽别多年的疼痛,唤醒零零碎碎的片段。 她早年不堪忍受经痛折磨时,徐赫总会端茶倒水,软言细语地哄着,搂她入怀,抚摸她的发,亲吻她脸颊 打住,不能再想 阮时意猛然惊觉,扶住她胳膊的大手,暗带颤抖,迟迟未离开 她不由自主挣了挣。 徐赫容色微变,讪讪松手“连碰也不许碰往时,你不舒服时,巴不得我抱着亲” “是吗”阮时意急急打断他,按捺焦灼之情,换上云淡风轻状,“年纪大,记性不好,早忘了” 徐赫颓然“求求你,别再说年纪大,成不” “求求你,别老拿回忆说事,成不” 他怔忪半晌,眸光渐暗,嗓音艰涩。 “可我只有回忆了。” 阮时意顿觉冷凉轻风从心头拂过,似送来了什么,又吹散了什么,仅可意会,不可言述。 “但是我,真的老过一回。” 徐赫默然,竟无言以对。 她淡然续道“你没日没夜作画,一去不归,梦中度过三十五年,未尝过那种夜不能寐、焦心如焚、忧虑烦躁、体虚力弱的滋味 “年复一年,我虽未老到白发苍苍、牙齿掉光,但你所欣赏的才华已不复存在,活泼好动的性子日益转化为不急、不争、不怨的沉闷三郎,这样的我,你过不了几日便倍感乏味。” 她也曾人前文雅秀气,背后活泼刁钻。 随年龄增长,地位提升,不得不维持优雅从容,掐掉所有古怪捉狭之念。 而他依然如故。 如果重遇后,于相处间磨灭残存的一点点美好,还不如留有余地。 沉默片晌,徐赫移步坐到大石的另一端,沉声致歉“阮阮,是我的错,我不该闷声不响躲起来,更不该一走了之。” 阮时意笑了笑。 “三郎,你可知,年月日久,我对你的印象越发模糊。只因最后那年,你鉴玩整理、昼夜精勤,每获一卷书,每遇一纸画,必孜孜临摹研习,乃至废寝忘食我时常想不起你的模样,记得的反倒是画阁里彻夜未灭的烛光。 “若非此生还有机会再见,若非今日闲坐于此,你大抵永远不会知晓,我曾轮番哄着两孩子,侯立窗前,遥遥远观,静待阁上灯火熄灭、你踏露而归的时刻,以此熬过孤枕难眠的上百个夜晚” 她这番话并无怨怼之气,温婉如月耀清池,无波无澜,又不失雅味。 徐赫黯然,悄悄伸手,覆在她握匕首的手上。 阮时意暗觉他肌肤触感温凉,没狠下心甩开,温声道“别笑我这老太婆唠叨,你往常说,作画乃为无益之事,悦有涯之生,可见你真心实意喜爱” “我承认,”徐赫面有愧色,“那会儿,我怀藏功利心,一时迷昏了头,只想画得更好,出人头地,不希望你和孩子沦为笑柄。” 阮时意亦觉他当时的转变过于突然,如像受了某种刺激,然则每每相询,他左顾右而言他,却死活不肯吐露。 时隔三十多年,她才勉为其难听到一句解释沦为笑柄 “时至今日,你还是不愿意告知我发生了何事” “阮阮,能否别用对待孩童的口吻和我说话” 徐赫语带幽怨,再看阮时意因痛苦而皱眉,柔情顿生。 他展臂伸向她“还难受么要不我、我抱一下” 阮时意往后一缩,“光天化日之下,谁要和你搂搂抱抱” “花前月下再抱,可好” 他口出调戏之言,乍见对方显然拘泥且不悦,叹道“你问的那事,不提也罢。我的确没你经历得多,但我能想象你在辛劳中沉淀,日渐淡定从容,远离浮躁和浅薄。从今往后,容我陪你一起老去,好不” 这一刻,山青风净,草木有声。 他衣袍素雅,面如冠玉,气场一如既往昂藏俊逸,美好得如从梦境中抠出来一般。 顷刻间,阮时意竟生出回握他手的冲动,幸而,忍住了。 悄然将手抽离,她语气既带安抚,亦含感慨。 “三郎,我一直认定你很好,好得足够让我心甘情愿倾注一生。” 徐赫怆然“可你,不要我了。” “几十年来日复一日,我把你的一切,从心上一点一滴掏走,以容纳家族、子孙,及更多责任,再无谈情说爱的余地。倘若你亦洗尽铅华,阅尽黄昏,咱俩大可一块儿做个伴儿,像亲人那般,闲来焚香、煮茶、挂画、插花 “我屡次拒绝你,一则受徐家重担束缚半生,向往自由自在;二则,你尚在青年,眼界超群,技法出众,又雄心壮志,理应寻一位能扶持你的良伴,助你臻超佳境。” 她因身体不适而微微蹙眉,腮边弥着浅淡粉色,檀唇轻抿,略带病态的娇容倍加惹人怜。 偏生她的语调,平和不起涟漪“三郎,我们回不去了。” 徐赫深深吸气,忽然咬牙,强行伸臂,将侧身的她紧紧锢在胸前。 阮时意太久未与男子贴近,心下慌张,奈何腹痛下浑身乏力,挣脱不开。 却听他怅然低喃“阮阮,我睡了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了能接纳我的,唯独你一人。” 阮时意被他以奇怪姿势抱住,周身不畅,自是半分旖旎臆也无。 幸好二人所处位置偏离山道,前方有灌木阻隔,加上半山暂无游人,不至于被一眼瞧见。 他体温远不如昔年炙热滚烫,无端渗出一股霜雪凉意,在这夏末余热未退之际,居然有种恰到好处的妥帖。 怪了他当年曾是她的专属小火炉。 她硬邦邦全无情意,令徐赫一筹莫展。 为掩饰深藏的脆弱,他俯首将下巴抵在她肩颈处,自暴自弃乱蹭。 “别闹”阮时意半身酸痒,终于残忍且坚决地推开他,啐道,“你一个大男人,跟我家小秋澄似的,腻腻歪歪” “什么你家小秋澄那也是我外孙女”徐赫气苦,“你铁了心,不让我认亲” 她歉然一笑“口误而已,毕竟三十五年习惯了。” 徐赫长目满载晴光,注视她清澈明眸,再一次柔柔挽起她的手。 许久,薄唇轻颤,醇嗓低徊。 “阮阮,再给我三十五年。” 重新适应我的存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 骤风晃动林木,万叶千声,萧萧瑟瑟,越发突显沉默的持久。 二人同坐石块,四目相对,相距不过一尺,宛若天涯之隔。 阮时意历来恬淡,此刻莫名滋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与躁动。 无从思考该婉拒,抑或暂且维护徐赫的颜面。 半晌后,她轻咬的唇角缓缓松开。 徐赫屏住呼吸,紧绷着俊秀面容,等待她恩断义绝的凌迟,或心慈手软的开恩。 期间草木的声声律动,百鸟的清音流转,皆促使他心脏剧跳,仿佛能听见长久堆叠的虚妄希冀,如北域积雪轰然坍塌。 “三郎”阮时意柔柔启唇。 恰巧此际,山风送来几不可闻的交谈声。 徐赫当机立断,身体猝然前倾,伸手捂住她的嘴,另一条臂膀牢牢圈紧她的肩头。 “有人”他薄唇贴着她的耳朵,倾听片刻,补充道,“是你堂弟,阮大人。” 阮时意分不清这一刹那慌乱,究竟源自于阮思彦突如其来路过,还是徐赫猝不及防贴近。 她只知道,他呼出的气息尤为温热,落向她微烫颊畔时,尤带暖暖濡湿。 如像一个生涩的吻。 僵滞了极短瞬间,她勉力逼迫自己恢复镇定。 在阮思彦面前,若她和徐赫双双露面,秘密铁定保不住;如阮思彦孤身一人倒也算了,可他明显在与某位青年讨论着什么 阮时意无法保证对方沿山道前行,能完美错过稀疏灌木丛后的他们。 尤其阮思彦出了名的观察细致,耳聪目明,思维缜密。 偏生徐赫不但将她搂在怀里,还当她是咋咋唬唬的小丫头般捂得紧紧的,害她不能动弹,话又说不出。 情迫无奈,她以贝齿在他掌心咬了一口。 力度不轻不重,痛觉之外的麻痒痒,使得徐赫整个人懵了。 他难以置信地松了手,怔怔望向掌中渐消的齿印,以及暧昧湿润,不自觉滚了滚喉结。 低头俯视怀中人,那双含雾水眸,愠恼间如掠过隐约极了的赧然。 饱满的唇因摁捂渗出红润感,宛若丹果诱人。 他暗自发誓要不是有人逼近,他绝对会摁住她,亲个天荒地老 “你躲着。”阮时意适时终止了他的绮念,并起身整理衣裙。 眼神交换,无须多言,徐赫已会意。 她行动不便,躲不掉。与其二人同时被逮住,不如由她独力应付。 他冲她略一颔首,目光坚定,随即迅速收走大石上的衣裳,闪身窜回茂密竹丛内。 阮时意清晰捕捉到浅青半臂衫上多了个显眼的印记,只觉身体发肤被置于熊熊烈火上烘烤。 唯一庆幸,见证这份狼狈的,是徐赫。 哪怕他们未必携手到老,她依然视他为可托付的至亲。 “大人,圣上交待这桩差事,可不好办啊姑且不谈首辅大人定会遵照徐太夫人的遗愿,即便是洪大将军那头” “无妨,此等酒后戏言,先搁置一旁。此番出行,你我任重而道远,不容有失。” “是。” 蜿蜒小径上,两名男子缓步徐行。 当先那人身穿水色广袖道袍,风姿俊逸,正是阮思彦;另外那人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生得唇红齿白,俊美如画,应是他的下属。 二人低声谈论,行近后乍然见山野灌木间立着一名荼白衣裙的美貌少女,不约而同噤声。 阮时意一手攥着匕首,一手拧着裙带,呈现怯赧状。 有了上回与徐赫交流的前车之鉴,她学会用羞涩慌张加以掩饰。 再者,她被那家伙搂来抱去,窘迫之情倒非无中生有。 阮思彦看清她容貌的那刻,霎时定住脚步,目露震惊,“你、你不是” “您是阮大人”阮时意捏着嗓子,假装不确定。 阮思彦怔然盯了她片晌,星眸如有惊喜与感伤,随后舒了口气“在下阮思彦,久闻徐家有位年轻姑娘与徐太夫人少时十分相似,今日一见,果然如是。” 阮时意微愣,转念已猜出,他从蓝家或洪家人口中听闻她的事,遂讪笑答道“晚辈太失礼,未有幸拜会您,恳请您多多包涵。” 她笑时娇容潋滟,既让人挪不开目,又自带不可逼视之感。 阮思彦收回打量视线,亦泯去对亡者的悼念,淡笑“自家人,何须赘言说不定,再过些时日,等徐家除孝,我还能听你唤一声五舅公。” 阮时意一头雾水,一时想不通此话何意。 按理说,她在徐家辈份极其含糊,何以要等到“除孝”,才能认他做亲戚 阮思彦环顾四周,未见旁人影迹,见她一文弱少女孤零零杵在半山,手上拿着匕首,不伦不类,免不了多问两句。 “姑娘缘何独自在此是否需要阮某协助” 阮时意垂首,娇声道“晚辈粗心大意,出游时弄脏了裙子,只等下人去取替换衣物,才候立于此。” 阮思彦朗朗如月的面容骤现尴尬“阮某先到前面竹亭小坐,如姑娘遇上紧急之事,大可叫唤。” “谢大人体恤。” 阮时意通晓他的脾气,料想他不好意思与小姑娘共处,又唯恐她落单受滋扰,是以选择既不远离,又不靠近的方式来相护。 她自获得新生,最担忧被阮思彦当场揭破身份。 万万没想到,她惺惺作态一番,居然能瞒天过海 顺利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与阮思彦一同师从祖父,自幼相熟。 阮时意嫁入平远将军府后,阮家举家迁至南国;年少的阮思彦选择留下,进入书画院学习,并继承在京产业。 其后徐赫出事,徐家被抄家,多亏阮思彦误打误撞,事前借走徐赫所绘的大量丹青,才让成批山水佳作得以保留。 阮时意对此由衷感激。 原以为熬过劫难,二人能相互扶持,但有一事令她异常伤神阮家长辈不住催促她,赶紧给堂弟找对象成婚,而阮思彦却好男色。 几番劝解无果,导致姐弟逐渐疏远。 虽说后来阮时意慢慢理解堂弟的感受,可关系一旦破裂,只能维持年节例行往来。 如今见阮思彦与英俊男儿同行,阮时意感概万千平安喜乐即是福。 不多时,静影和沉碧所唤的马车一前一后归来。 阮思彦遥遥望了她们一眼,向阮时意微略点头,与青年结伴离去。 阮时意总算放下心头大石。 她示意马车驶至前方等候,自己则对竹丛小声道“三郎,我得先回去了。那衣裳我洗了再还你” “用得着这般见外”徐赫移步而出,满脸失望,“还有方才,你没回答我。” 阮时意茫然。 他咬牙“三十五年的事你瞧你,半点也没把我放心上” 阮时意疑心他又要炸毛,但疲惫与腹痛令她无心搭理他的小情绪。 “三郎,好好过日子,别浪费大好时光。” 她仓促抢走脏衣,倒退数步。 “这就是答案”徐赫眸底悲色难掩。 阮时意将衣衫揉成团,负于身后稍作遮挡,又对他颔首作别,仓促转身,奔向马车。 背后传来徐赫的沉重叹息,“阮阮,如你所愿。” 阮时意凝步,见静影、沉碧等人探头张望,连忙改口“请恕学生未能相送。” “回去多歇息,注意别碰冷水。近日若没别的事,少去书画院”他黯然神伤,补了句,“我怕见了你,忍不住。” “是,衣服洗好后,我让人送回去给您。” 徐赫红着眼,怒道“人都跑了,我留这衣服有何用” 阮时意自知失言,又恐说多错多。 徐赫心灰意冷,深吸了口气,笑容无比苦涩“快回去吧我冷静两日,想明白后,不会缠你。“ “嗯。” “你的想法,经长年累月形成,难再更改;而我只是迟迟不肯面对现实,不愿接受翻天覆地的巨变,仅此而已。” 他自我解嘲,像怕被她瞧见失态般,猛地别开脸,摆手催促她离开。 阮时意亦觉再议无益,匆匆赶至马车。 她从不畏惧面对过往,躲避的亦非徐赫本人,而是他试图回归亲密的热情。 徐赫目送马车驶远,失魂落魄,呆呆出神。 一次又一次挽回,骄傲如他,大概很难承受再一遍的重击。 步伐凝重,踏上来时路,忽见三叉路口处,一对疑似母女之人正携手驻足,也不晓得有否把适才的画面收入眼底。 徐赫淡淡一瞥,颇觉眼熟,猜想是某位老朋友的女儿孙女之流。 他心烦气躁,懒得细究,自顾扬长而去。 澜园内,阮时意沐浴更衣,进一步重温少女时代的苦恼。 她疲乏难耐,怏怏而卧,腹部隐隐作痛,胸口酸胀,懒理丫头们的好奇与困惑。 毕竟,她没想好要如何解释,自己竟无月事带之类的私物,还要她们连夜缝制。 恍惚入梦,她如置身积翠湖畔的山林内。 一条结实有力的臂膀锢住她的腰,冷凉身躯逼贴而来,将她狠狠压在大石上。 唇瓣摩擦她的脸,带着一点点温湿,移向她的唇,趁她张口欲拒之际,成功将柔舌喂入她唇齿间,攫取她凌乱的心魂。 她酥软且迷糊,浑身细颤,轻抬玉臂,缠上那人的脖颈,从拘谨被动到情不自禁,越发勇敢回应。 迷蒙间,裙裳如雪片滑落,久违的酥麻如浪一叠高于一叠来袭。 天地摇晃,人随汹涌浪潮起伏跌宕,快感、癫狂、沉沦来来回回,最终迷失在支离破碎的吟哦之声与断断续续的喘息中。 醒时,夜静更深,窗外月薄星沉。 阮时意周身滚烫,无地自容,顾不上香汗淋漓,一把将自己蒙在薄衾内。 欸月事来了,羞于启齿的梦也做了,她这“阮小姑娘”,当得可真“称职”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 兰月将至,天气微凉,嘉元帝于西郊花林款待北冽国使臣,并邀上重臣家眷。 徐家人有孝在身,原不该参与。 未料帝后提及,许久没见徐家小毛头,徐明礼只得遵照圣意,命人把孩子带至御前。 毛头“糖不离手”,又乐于与众人分享的热情,恰恰了一次试探良机。 内阁、六部等首脑人物,皆获毛头慷慨赠予。 绝大多数人以慈爱笑容致谢,坦然将大颗乳糖球放入嘴里,唯两三人略显犹豫不安。 徐明礼暗记于心,表面装作浑不在意,将赴宴诸事交由佐贰代理,自己则带上小儿子回府。 意想不到的是,当父子二人跨入府门,被管事告知,数月未往来的平氏母女正在府中作客。 自交还万山晴岚图起,平氏与徐家人已撕破脸,此时造访,意欲何为 徐明礼信步入偏厅。 灯影幢幢,周氏坐于主位,一身清素袍服,神情寡淡。 平氏母女打扮素雅,但发髻新颖别致,饰物款式精美,明显花了心思。 “徐大人回来得正好”平氏一见徐明礼,表现热络,“咱们正聊起晟儿呢” 徐明礼与夫人目光相触,从她的眼神捕捉到无奈与戏谑,遂简单寒暄两句,示意对方继续。 平氏端起杯盏,小啜一口清茶“我看着你家晟儿长大,见不得他被人蒙了眼。特意前来提醒,一是顾念太夫人的情谊,二是替两位分忧。” “哦愿闻其详。”徐明礼云里雾里,索性让她畅所欲言。 “太夫人助养的阮小姑娘,先招惹蓝家长孙,又把洪家长子的魂给勾了,后跟一名有妇之夫,于荒郊野外勾勾搭搭如此水性杨花,怕是不好当徐家儿媳妇吧” 平氏凤眸流转,嗓音尖尖细细,隐含三分得意,七分幸灾乐祸。 徐明礼夫妇目目相觑。 天晓得他们要多努力,才不致于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是谁造谣生事,说“阮小姑娘”要成为徐家儿媳 说他们家端庄持重的老母亲“招惹”好友的子孙已够过分,还跟人有染 简直天大的笑话 挑拨离间,挑错对象了吧 徐明礼猜想,徐晟对阮时意的接送很是周到有礼,或许不经意间表露的祖孙亲昵,落在有心人眼中,成了男女之爱,亦未尝不可。 而蓝洪两家素来直率,对拥有新身份的阮时意大为赞赏,想要拉拢亲近,更是合情合理。 至于有妇之夫从何说起 见丈夫暗笑不语,周氏莞尔“原来是为这事儿安定伯夫人且放心,阮姑娘和晟儿并无情愫。与洪蓝两家交往,乃出于世交情谊,更不涉情爱。那孩子品性纯良,我们徐家上下信得过。” 平氏自恃拿着真凭实据,堂而皇之登门告状,只等徐明礼夫妇暴跳如雷,大骂“阮小姑娘”白眼狼,从此断绝关系,好泄她当日被羞辱的心头之愤。 岂料刚起头,被周氏轻轻巧巧揭过,竟半点水花也没溅起 “旁的我也只是听说,但观莲节当日,我们母女亲眼目睹,她和俊俏青年躲在林子里拉拉扯扯,依依惜别,且那人与晟儿生得有几分相似。其后,我派人打听过,那青年是书画院的先生,早有家室” 平氏信誓旦旦,见徐明礼夫妇错愕,复道“我也没别的意思,怕你们没看穿她真面目,好心提醒一句,省得她把你们糊弄得团团转我听说,徐二爷把生意交托给这小丫头不怕她肆意挥霍,败了家业” 徐明礼扬眉淡笑“二弟他乐意,有何妨” 平氏被怄得目瞪口呆,一口气接不上,半晌无话。 倒是她女儿觉察徐家人对“阮小姑娘”的维护超乎想象,忙拽了拽平氏袖子,连使眼色,暗劝她识趣闭嘴。 当下,平氏母女结束无趣交谈,悻悻归去。 徐明礼则想起,他在皇帝面前提议举办四国绘画交流盛事,以此支走阮思彦,可近日,仆役宣称,“姑娘”终日留守澜园,未曾再去书画院。 该不会真被书画院的已婚先生缠上了 按理说,徐明裕安排了忠心耿耿的高手伺候在侧,谁还敢贸然靠近 母子间相处历来坦诚,但事关母亲颜面,徐明礼不好凭风言风语当面询问。 正自踌躇,恰逢徐晟下值归来,徐明礼低声吩咐“晟儿,即刻上山,请你二叔回城一趟。” 翌日黄昏,风雨萧疏,澜园后花园红衰翠减,芳清意薄。 阮时意伫立廊下,百无聊赖,静看雨水洗涤老园子的尘埃,心上闷燥感却未清除干净。 自从积翠湖一游,蓝豫立无动静,洪轩则遣人送来不少奢贵文房用具,件件精美绝伦。 想必对她一见倾心,听闻她酷爱书画,借机示好。 阮时意为“徐太夫人”时,名下自有书画坊;如今掌控徐家商铺,更不乏珍贵用物。 而洪家一贯好武,不精于此道,东西没准儿是从她家铺子重金购买的,真叫她哭笑不得。 她与洪轩匆匆一见,只觉对方面庞与少年洪朗然相差无几,言行举止比他爹谨慎,除此之外,谈不上多深刻的印象。 几十年来受洪朗然纠缠,好不容易“以死解脱”,轮到被他儿子瞧上什么仇什么怨 她月事初至,身体欠安;二来顺徐赫之意,避免去书画院惹他伤心;三来,她做了诡异的梦,不想太快看到他那张脸。 眼看各大商铺酒楼饭肆一切如常,她懒去走动,干脆躲家中。 向晚雨歇,风则更急,摇曳花枝,雨水含混花瓣,抛洒一地。 左右不见丫鬟,阮时意正打算亲自回屋取衣,忽有一物破空飞来,正正砸在她脚边半尺外 她吓得连退两步,抬头却见墙头多了一浅青色身影。 徐赫坐姿洒脱,面上留着淡淡青髭,偏生神色古怪,如有尴尬,如有期许,如有愤然。 阮时意微愠这家伙又怎么了气不过,特意跑她家丢石头吓唬她幼稚到这地步 说好的不再相缠呢 “请问先生有何贵干”她没好气地问。 “那毛躁丫头不在”徐赫对静影颇为忌惮。 她勾唇轻笑“先生找我家小丫头那孩子一大早出去了。” “找她干嘛我来寻你。” 徐赫尽览园景,见除她以外再无旁人,放心跃下,行至她跟前,解释道,“不是和你叙旧情,而是有一事相询。” 阮时意斜睨他,“有事,不能好好走大门偷偷摸摸翻墙而入,不知情的还以为” 以为你我二人有一腿。 但这话显然不合时宜。 当日一别,她于窘迫和难受之下,走得仓促,态度亦过分冷淡,必然令他误认为她有心断绝来往。 事后她又想,如若误会能让他彻底放弃,说不准是种解脱,何不快刀斩乱麻 七八天过去,她已然断定,他们终将分道扬镳。 何曾料想,他竟鬼鬼祟祟现身于她家中 面对她狐惑的眼光,徐赫极力展现坦荡荡的正经。 “今日,苏老提到,圣上有意搜集我那万山晴岚图。在下请教阮姑娘,此话何意” 阮时意轻抿檀唇,暗忖这人真心来讨画抑或借机与她接触 徐赫见她默然不语,容色暗添焦灼,悄声问“你把画切割了目下均不在你手上” “当年你一走了之,无影无踪,徐家境况一落千丈,我走投无路,不得不出此下策时隔三十多年,你专程跑来兴师问罪责备我把你的宝贝画弄丢” 阮时意念及当初困境,早已淡去的屈辱愤恨,随记忆翩然而至。 放下,不抱怨,不代表忘却。 如若徐赫以此斥责,她定然受不了这委屈。 徐赫惶然“没把家护好,是我之过,但那画你爷爷千叮万嘱,要咱俩保管四十年后,重新揭裱你全忘了” “你压根儿没告诉我”阮时意怒目瞪视他,“爷爷把我俩叫去,恰好两儿子轮流闹,丫鬟哄不好,我便抱去屏风后哺乳过后你黑着脸上楼作画,我只当你俩说悄悄话” 藏了秘密不说,到头来,怪她失忆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我以为,你都听见了,”徐赫缄默片刻,低沉嗓音温柔得催泪,“况且,我一直坚信,别说四十年后,即便一百年后,你我依然幸福美满如初” 他清朗长目徜徉黯然,与她隐隐泛雾的眼眸相对。 疾风袭来,花枝上大滴大滴的雨水纷纷坠落。 阮时意倒退半步,惊觉他傻愣愣杵在原地,急忙伸手拉他一把,不料自己无路可退,后背撞在廊柱上。 徐赫趁势将她困于方寸之间,幽深目光含情带欲,如夜潮覆向她。 阮时意被他温热气息扰乱心神,慌忙抬手抵住他贴来的胸膛“所以,老爷子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徐赫张口欲语,冷不防前院传来仆役的礼貌招呼。 “首辅大人,二爷,大公子这下雨天的,可有淋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 “见过大人,见过二爷和大公子。” 在一众仆役面前,阮时意莲步依依而来,绕过地上水渍,垂眸掩饰未退的一丝慌乱,嘴角微微噙笑,向徐明礼三人盈盈一福。 徐明礼、徐明裕与徐晟亦配合地拱手回应,谎称徐府与生意上有要事急需与“阮姑娘”商量,随之步入书阁小厅。 屏退端茶倒水的粗使下人,留于娴在门边守候,阮时意自行落座,娇态尽收,恢复“太夫人”的端方。 “何事劳你们仨冒雨同来” 徐明礼撩袍而坐,神色凝重,压低嗓音道“儿子怀疑,下毒害您的,有吏部齐尚书、工部侍郎李振等人。” 当下,他一一告知,如何奉命带毛头面圣,如何误打误撞请众臣吃糖,如何观察数人反应异常。 对应朝局动向、人际关系等寻获的蛛丝马迹,基本锁定几位嫌疑人。 “既得线索,那便放手去查只是,你所提之人,并无潜入灵堂者。” 阮时意转动腕上手镯,眉心轻蹙。 数人当中唯一存有印象的齐尚书,年约四十出头,江南口音,与表白男子完全对不上。 可见,幕后操纵者未浮出水面。 母子三人展开讨论,徐明裕谈及山上情况,与阮时意交接生意。 期间徐明礼亲自烧水烹茶,徐晟年少气盛坐不住,里里外外转了两圈,又得阮时意默许,上二楼巡视。 诸事交待清晰,徐明裕看似有意无意问了一句“母亲,最近可有遇到麻烦事” 见她茫然,隐晦补充,“是否有不顾羞耻者招惹您” 阮时意记起静影消失一整天,八成被唤去问话,心下不悦安插丫头保护她,顺带监视她 “我纵然换了容貌,始终是你们的娘,有话但说无妨。” 徐家兄弟自是从她淡如水的语气中品悟出三分火气,当即起身,恭敬致歉“母亲别误会,我们兄弟二人别无他意。” 徐明裕解释“正逢静影姑娘服药期限已至,外加安定伯夫人说了些不堪言语,儿子免不了多问几句。” 阮时意容色不怒不喜,示意二人回座。 “您也知,静影姑娘遭蛊毒蒙蔽,心性耿直,她说您确曾遭书画先生跟踪,与之在篱溪起过争执,且观莲节当日,孤男寡女共处过半柱香时分其后您再未去书画院作画,因此,咱们哥儿俩担心,您被居心叵测者纠缠,才有此问。” 阮时意无奈那居心叵测之人,不就是你俩那幼稚爹么 徐明礼唯恐母亲动气,温言道“您若寻得第二春,咱俩高兴就怕您没摸清对方底细。据查证,那先生已有家室。” 阮时意当然知晓,徐赫为防招惹桃花,才如此宣称。 再说,他的家,是徐家;他的妻,是她。 即便她当了几十年寡妇,过惯独处岁月,却不能抹杀事实。 “先生有家室之事,我最清楚不过。与其交流,是因他画风技艺出众,相谈投契罢了。难不成在你们眼中,我是个会被人骗财骗色、再拐至邻国卖掉的愚蠢老妇” 她语带谐谑,令徐家兄弟汗颜,“母亲说笑了” “话又说回来,安定伯夫人造的什么谣” 徐明礼忍笑复述平氏误以为她是徐晟意中人,却与洪蓝两家子孙暧昧不清等言论。 阮时意失笑“她连我和晟儿都编排一番,更何况其他男子至于那位先生,所谓跟踪、争执、共处,皆事出有因。我与他,清清白白。” 她端肃正直,态度磊落,徐家兄弟自然深信不疑。 “母亲说的是。” “我本念在平家与阮家多年情份,不予计较,岂料平家人三番四次闹事” 徐明礼会意“您且安心,儿子会处理好。” 阮时意知他有分寸,不再过问。 当初,平氏之母出身商贾大家,萧彤出自武学世家,阮时意则生于书画名家,因长辈本交往密切、年龄相仿而建立友谊。 蹉跎半世,走的走,散的散,人事已非。 念及生死,阮时意蓦地记起一事“阿裕,你可曾听闻冰莲” 徐明裕一怔,似是竭力搜寻记忆,“儿子昔时周游四国七族,确曾听说,冰莲乃雁族王族世代相传的珍稀之物,但具体有何用,民众皆一无所知。母亲缘何问起” “我闲来画花鸟,对各类稀奇古怪植物最感兴趣,偶然听人提起,好奇而已。” 徐明裕长眉紧皱,“母亲,此物乃雁族禁忌,请您切莫张扬。” 阮时意若有所思。 外间楼梯脚步声近,却是徐晟下楼。 徐家兄弟离座“正事已了,不打扰母亲用膳歇息,孩儿先行告退。外头地湿路滑,您且留步。” 徐晟表情古怪,欲言又止,跟着行礼作别。 阮时意亲送子孙出书阁,见长孙连连回望,暗含审视,深觉有异。 她顾不上用膳,转身返回,沿楼梯径直登上二楼。 楼上孤灯未灭,空无一人。 案前仍堆叠账簿,黑漆嵌螺钿花多宝格上的古器、瓷瓶、红珊瑚枝等物,似被人挪移过,摆放更具韵味,不像徐晟所为。 阮时意正自狐疑,忽听山水六条屏后传出轻声哂笑。 “呵呵,你我清清白白信口欺瞒我徐家子孙,你良心不会痛么” 阮时意又惊又怒“你不是早翻墙走了” 徐赫从屏风后缓步而出,神情复杂。 “我、我只想偷瞧儿子两眼我动身离京时,他俩才牙牙学语。” 阮时意心头微酸,咬唇不语。 “阮阮,你有所不知,我不远千里带回两条异域大犬,满心想训练好,让两孩子各遛一条,以逞我平远将军府小公子的威风谁知,平原将军府没了,儿子比我这爹还年长个十几岁” “再说也无济于事,”阮时意打断他的感伤,“晟儿瞧见你了” 徐赫耸肩“他上来转悠,先是翻了会儿书,后朝这方向走近,最终没作任何行动。” 阮时意四下张望,后知后觉,老酸枝短榻上竟整整齐齐叠着他那件洗净未还的浅青色半臂衫 若仅有一件来历不明的男子衣裳,徐晟大概会旁敲侧击问几句。 既有衣裳,又在屏后藏人那孩子或许断定,自家祖母寂寞难耐,悄悄在澜园会情郎 眼看徐赫忍俊不禁,阮时意气成河豚“我数十年清白名声,全被你毁了” “你的清白早在新婚夜被我毁了,再毁点名声算什么大不了,我对你负责到底呗” 他摆出勉为其难状,笑意难掩跃跃欲试的期待。 阮时意懒得纠结他嘴上占的便宜,收敛怒容,正色道“既然苏老说,圣上要搜集万山晴岚图,这差事显然落在我堂弟头上,那日他下属才说首辅大人、洪大将军” 徐赫皱眉“你把我的画给了洪朗然他懂个屁啊” “他是不懂,但洪家当时出借整套院落还管吃管住我抵押你一张画,总好过把下半辈子抵押给他吧” “他想得美” 阮时意恼他掺杂不清“三郎,你能否别管陈年旧事当务之急,该查清爷爷藏了何种秘密、在哪一段。还有,圣上此举,是知晓画中奥秘,还是单纯钦慕你这探微先生也得先弄个清楚明白” 徐赫愕然“皇帝钦慕我” 阮时意没好气地道“圣上少时阅览你的画作,大为沉醉,甚至因自己生于你堕崖的次年,时而幻想自己是徐探微转世,时而又硬要尊你为师。先帝不堪其烦,才追封你为大学士。” “噗怪不得,我无缘无故多了两个头衔。” 阮时意半点也不愿谈论那位号称她亡夫托世的荒唐帝王,连忙转移话题。 “晴岚图原由六张拼接,后一分为六。我仅保留你落款的末段,数月前从平家人手里索回第二段要不改日,你先揭下这两幅试试” “其余呢” “其余我再想办法,只要没被毁,总能寻获。可你怎么不早说” “先前没问,一则四十年期限未到;二则,你又不要我,我岂敢问这事” 徐赫动不动把“不要我”三字挂嘴边,俨然一副委屈兮兮的弃妇模样。 阮时意不知该哭该笑。 祖父秘密是真,但徐赫以此再次接近她,亦假不了。 她犹自寻思画的去向,徐赫磨牙“你打算先去洪家” “比起宫里和下落不明的,洪家那幅最易得手。” 徐赫火冒三丈“不许你亲自去别以为我不晓得,他儿子看上你了那小子给你买的前朝老坑端砚,还是我前日路过集贤斋,好心帮忙挑的今儿在你案上看到,没把我气死我徐赫造的什么孽好不容易争赢老子,还得跟他儿子抢” 阮时意莫名觉得,他吃醋的抓狂样子有些可爱。 毕竟,当年他比她大七岁,手段高明,对她的追求不着痕迹、润物无声,悄然拿捏芳心,害她情思缠绵、无法自拔,掉进狼窝而不自知。 而今,算是风水轮流转。 “我不亲去洪家,你去”阮时意禁不住莞尔,“也成我替你收尸这么些年,老洪一直嚷着,恨你尸骨无存,未能挫骨扬灰,来日九泉之下,誓必将你剁成酱” 徐赫脸色由青转红,怒而捋袖。 “看谁将谁剁成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书信来往过后,洪家父子毫不介意徐家人犹在孝中,盛情邀请阮时意到府上作客。 徐赫得悉,再次上演后花园丢石头的戏码。 他生怕阮时意被洪家父子吞了似的,非要同去,甚至不惜屈尊扮作下人。 阮时意不愿带他招摇过市,又恐静影实心眼,将他“书画先生”的身份当众抖出后果不堪设想。 几番劝阻,徐赫终于不再掺和,但撂下狠话若姓洪的敢动她一根汗毛,他便剁了那对父子的手来喂狗。 阮时意瞧他那气愤填膺状,深知他早把“冷静几日、面对现实”的决心抛诸脑后。 唉,没完没了,滋味难言。 是日天清气朗,马车穿过大街小巷,抵达城西南镇国大将军府。 洪轩亲领仆役出迎。 他身穿灰蓝窄袍,领袖墨色压边,煞是精神。 膀宽背挺,腰悬佩剑,姿仪周正,俊爽刚毅,一眼知是有为青年。 “阮姑娘大驾光临,着实令敝府蓬荜生辉” 洪轩微笑注视缓缓下马车的阮时意,朗朗长目如满载星河。 阮时意仍是素淡衣裙,不施脂粉。 她无心作少女娇羞状,淡笑客套几句,随他步向小偏厅。 一如记忆中那般,大将军府无丝毫繁杂装饰,庄严大气。 落座品茶不到半盏茶时分,洪朗然爽朗的笑声穿透整片院落。 “小小阮啊你总算来了” 阮时意搁下杯盏,维持温婉笑意,离座相候。 洪朗然一身家常锦缎玄袍,未加冠束带,须眉迎风,步伐虎虎生威。 他亲手抱一卷轴,大模大样坐到上首,如萧彤那般开门见山,爽直痛快。 “你家太夫人临终前把老夫给忘了缘何你先问安定伯夫人,又去过蓝家,竟拖到今日才来” 阮时意向平氏索回万山晴岚图,原是不满对方口出狂言;后因家人对名作遗失抱憾,她才动了搜集全图的心思;得悉蓝家那一幅被皇帝“借走”时,她已知徐赫尚在人世,自然放下此念。 此番,徐赫忽然告知长卷中藏有祖父的秘密,她迫不得已,只好打起洪家人的主意。 偏生当年,洪家人未曾立下字据,使得她的索讨之路稍微艰辛了些。 对于洪朗然半开玩笑的诘问,阮时意毕恭毕敬答道“大将军多虑了。安定伯夫人那幅,由徐夫人提出,与晚辈并无干系;蓝太夫人主动相邀,晚辈若不前去,是为不敬;大将军乃京中不可多得的贵重人物,晚辈若毫无准备、贸然登门,岂不辱没了大将军” 洪朗然登时眉开眼笑“不愧是小阮家的小姑娘说话就是好听不过” 话未道尽,眼神平添狡黠之色。 阮时意知他脾气古怪,耐着性子问“大将军不妨直言。” 洪朗然捋须端量她,似笑非笑“老夫与徐探微打小掐架长大,和小阮自幼相识,你这孩子,一下夺走他俩予我的信物,有些说不过去吧若想拿晴岚图,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得答允老夫一条件。” “大将军请说,晚辈坚信,您名满天下,守信守诺,绝不会为难故交的小辈。” 阮时意素知,义动君子,利动小人。 对付洪朗然这类脑子不大绕弯、自视极高的位尊者,最佳办法是将他捧高,让他拉不下面子、纡尊降贵来自毁形象。 然则,这老疯子的思想行为,往往异乎常人。 “我对小阮的执念,人尽皆知。当初若非徐探微使阴招横插一脚,她早成了我洪朗然的人;此外后来她要是能顺利改嫁,没准和我生下的女儿,就长你这模样 “因此我从初见你之日起,一心希望你当我干女儿当然,你还有另一选择如今我长子倾心于你,你嫁入洪家,当我儿媳妇,更是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个头 阮时意暗自庆幸拥有一颗年轻心脏,不至于被这老疯子当场气晕,也忍得住没把盏中茶泼至其老脸上。 深深吸气,万山晴岚图第五段近在数尺外,她何必在紧要关头与洪家人闹翻 “大将军,您与探微先生相熟,曾予以徐家人莫大帮助,在太夫人心目中,您始终是一位重情重义的朋友。伤及情谊的玩笑话,还是少开为妙。” 洪朗然怫然道“谁跟你开玩笑” “晚辈侍奉太夫人,若改认您为义父,关系大乱,是对探微先生与太夫人夫妇的不敬;徐家尚处于孝期,大将军议亲,是对亡者与徐家的不尊,还请大将军收回不敬不尊之言。” “” 他一贯自恃军功显赫,说话直来直往,骤然被扣上“蔑视徐家”的帽子,瞬时发懵。 半晌后,他一脸不情不愿“你不光剥夺小阮留给我的一丁点念想,还要狠心拒绝我儿” “大将军,太夫人未曾允诺,也没打算给您留念想。她老人家一心劝您怜取眼前人。” “眼前人” “大将军夫人出身名门,知书识礼,温柔坚韧,为您操持洪府、生儿育女,的确是您的绝佳良伴。徐太夫人生平很是钦佩,奈何大将军怀藏异念,她未敢与洪夫人来往,一直引以为憾” 闲坐一旁默不吭声的洪轩,闻言瞬即动容。 诚然,父亲对徐家寡妇的执拗感情,一度置他和母亲于异常尴尬之地。 他们固然明白,徐家太夫人无意插足,但由徐家人晚辈亲口道出,并对洪夫人大加赞许,却予以洪轩极大的欣慰和感动。 这一刻,他凝望阮时意的眼光,温软如绵,脉脉含情。 阮时意倍感无奈这小子幼时随父到徐家作客,还光着屁股跟徐晟打架呢长大了居然觊觎她真是够了 “谢大将军与公子赏识。晚辈手里尚有探微先生夫妇合作的花鸟画,同样可固两家情谊。” 洪朗然翻了个白眼“老夫才不要他俩的感情见证要不这样徐家后辈将这段晴岚图临摹一遍,只要达八成相似,就把徐探微的真迹换走” 阮时意严重怀疑他的脑子有毛病。 过去数十年,洪朗然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贬低徐赫,非说他的都是破画,转头却要求徐家人照原样描摹 以洪朗然对徐家的了解,必然通晓徐家上下无一擅画。 作此留难,好让人知晓,洪家并未对徐家千依百顺,或使她知难而退,乖乖嫁入洪家 “若大将军不弃,晚辈愿以一己之力临摹。”阮时意不急不恼,不卑不亢。 洪朗然扬眉“你” “晚辈自当不遗余力,圆太夫人遗愿。” 她搬出“遗愿”二字,显得洪朗然的一再为难,太无情无义。 洪轩正要打圆场,不料阮时意摆手,命丫头捧上大大小小的锦匣。 “大公子所赠,皆购于徐家铺子,我没理由先赚您的钱,再收受您的礼。心意已领,原物奉还。” 她迤迤然起身施礼,笑容疏淡如水,略带冷凉。 “晚辈不便进出大将军的府邸,恳请将晴岚图带走。十日之后,必定还您满意的临摹之作。” 洪家父子对望一眼,心知这回或多或少惹恼了她,不由得脸色微变。 当夜,如墨绒织就的苍穹覆盖京城,半月高悬,柔光倾泻。 画室内,阮时意细看重归于手的万山晴岚图,备上相应画具,小心翼翼依尺寸裁纸。 沉碧在侧细细研磨松烟墨,抬眸悄悄觑向自家主子,“姑娘,静影一连几日不见踪影” “嗯,”阮时意漫不经心应道,“徐二爷命她出去办点事儿。” 自那日她微露不悦,徐明裕已识趣地让静影保持距离,只在出门时远远跟随。 阮时意知那小姑娘情况特殊,没往心里去。 当下,她比划一阵,以淡墨勾勒轮廓,落笔轻柔如烟云。 然而半柱香后,她意识到,临摹一事于她而言,未免太过托大。 姑且不谈徐赫此作大气磅礴、繁华葱荣,大景肃静苍茫,小景精致怡人,单单是她笔法生疏多年,又不擅长山水画,难得其中三分意韵。 过份这人早在三十六年前已登峰造极还让不让人活 关键是她干嘛自取其辱 但若去求他,他势必得寸进尺,借机要求复合。 晴岚图由她切割赠人,理当由她尽力索还。 夜深人静,她让哈欠连连的沉碧先行回屋歇息,决定孤军奋战至天明。 随手把墨发绾起,明媚脸容尽是严肃专注。 窗外淡薄月华叠着案上烛火,映照山山水水的灵动气魄,亦勾画她精雕细琢的眉眼。 勉强定好大致布局,她挺直纤腰,活动筋骨,忽听窗外传来低沉醇嗓。 “洪朗然企图拿我的画,拐骗我媳妇当他儿媳妇” 阮时意心惊肉跳,手中狼毫砸落,毁了她辛苦一夜的初稿。 这场景,似曾相识。 她忿然转头,瞪视窗边那溢满酸气的俊颜,触及他微含灼热的目光,心底没来由添了一丝难言躁动。 徐三郎,可知此刻的你,像极了夜探香闺的采花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初秋素月清辉浸润下,徐赫眸光越发深邃。 世上最美好的两种光华交叠,堪比出尘仙气与人间烟火气互融,似幻似梦。 瞳仁深沉如桃花潭水,眼尾因气恼而略微拉出好看的弧度。 新留的浅青胡茬,配上分明的轮廓,散发细腻雅味与成熟痞气,神秘且危险。 阮时意忘了谴责他的不请自来,也忘了询问,此行所为何事。 隔窗而立,对视半晌,她小声道“他们父子所言你从何得知” “我潜入洪府,听了几句” “你胆子也忒大了你就不怕被” “怕什么”徐赫哼哼而笑,“那爷儿俩自认为无人能敌、无人敢招惹,疏于防范;二来全神贯注盯着你,哪有闲工夫留心窗外” “那你大半夜跑来做什么”阮时意总算想起最该问的问题。 他满脸无辜“你让我揭裱的呀揭绢尚可,揭纸技术分外复杂,稍不小心,无法挽回。我又不是装裱师傅,近来日日钻研,成功揭下了几幅“ 他边说边探头张望“你在临摹我的画要帮忙不” 阮时意正为不得其法而窝着火气,闻言薄愠“我既答应亲自画,就不该作弊” “嘻嘻,人家要求徐家后辈亲手画,你哪里算后辈,明明是祖宗”徐赫揶揄两句,复问,“咱们儿孙当中,真没一个能画的” 阮时意迟疑须臾,终归缓缓摇头。 徐赫眼底掠过欲说还休的遗憾,“是我的缘故” “算是吧,你以作画名义出游,引发一连串祸事,我为此弃笔,儿子们哪里还存半分心思” 阮时意垂眸掩盖心虚。 徐赫翻身入屋,挪步行至她跟前,双手递向她,却又凝在半空。 澄明长目定定注视她,眼波柔软如水。 “阮阮,我回来了。” 良久,他嘴里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阮时意知他言外之意,不忍再用“物是人非”之类的言辞打击他,改口问“你有足够把握,完好无损揭裱” “可冒险一试,”徐赫掐指算数,“若顺利换回洪家这幅,咱们将有三段在手,别的等不及了得趁皇帝小子没来及抢,赶紧揭开看个究竟。” 阮时意也恐夜长梦多,撑不到祖父说的“四十年”期限,遂回身取钥匙开锁。 回头见徐赫蹙眉驻足画前,她抢先开口,“想笑尽情笑。” “分别多年,我在你印象中不剩半点好处”徐赫无奈语气漫溢淡淡凄凉。 阮时意没接话,将万山晴岚图的第二段及最末一段交至他手上“你若得空,不妨向书画院的同行打听另外的下落,我也试着从画材买家探听” “往后不去书画院了” “你不是嫌我晃得你难受么自己偏要隔三岔五跑来” “我是为你爷爷的遗命,并非全为你。” 某人死要面子,口是心非。 阮时意已逐渐适应他故作不在乎、却总禁不住撩拨她的矛盾言行。 毕竟,她内心也矛盾重重。 既知不可能过上他所期待的“恩爱夫妻”生活,又觉他无辜可怜,狠不下心拒绝到底。 至于徐赫,应是想与她一处,却于相处间日渐理解她心境的巨大变化,故而没敢过份勉强她 双双进退维谷,徘徊不前。 “阮阮,这几管笔,不适合画山水;此外,你下笔时,应取势为主,大的走向结合相应皴法,别着急抠细节” 徐赫实在看不下去,出言提点几句,给她换了一支兼毫,仔细纠正她的持笔姿势。 他鼓励语调温柔带哄,如同教导未开蒙的孩子,一本正经握她的手,蘸墨舔笔。 恍惚间,阮时意仿佛回到他拜入阮家门下那日。 一如昔年,他衣上伽南香、砚中浓墨香与风里繁花香紧紧围困着她,令她喘不过气。 与此前截然不同的是,他的手不再滚烫,微微渗出温凉,覆在她渐热的肌肤,反倒予以她心平气和之感。 徐赫前胸贴着她的后背,右手力度比她大上几分,笔墨逸动,力透纸背。 或许觉察她全然放松、任凭拿捏,他伸出左手掌心轻压她的胸腹之间,语带不满“你瞧你连气也没凝住,难怪手发抖,画得松松散散” 阮时意本就因他的贴近略感烦躁,再被他突如其来摸一把,整个人如着了火,平素的淡定与沉稳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见他的手半寸未移,她嗫嗫嚅嚅“你动手动脚做什么” “你胡思乱想做什么”徐赫咬牙,“我好好教你用劲、落笔,你连如何吐纳也忘了” 阮时意本想解释,自己不适应与男子过分亲近,终觉此言别扭,遂轻咬檀唇,半字未语。 徐赫因长久沉默,觉察出她难得的忸怩。 他伸臂环上她的纤腰,低头冲秀颈呼气,激起她一阵颤栗。 “又不是没抱过,有何紧张”他细嗅她的发,恶作剧般以鼻尖摩挲她的耳廓,“口口声声说自己年纪大,是老太婆老太婆会害羞么” “画、画你的画少、少说废话”阮时意稍稍挣了挣。 “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徐赫唇畔衔笑,“阮阮,你可曾想过,自己未必如想象那般心如古井、波澜不惊” 阮时意恼羞成怒“不画赶紧滚” “我若要滚,定然抱你一块儿滚哎哟”徐赫被她以手肘猛地一撞,不由自主呼痛,“好了好了我不逗你就是” 他唯恐她动真怒,决定暂时妥协,重新以一板一眼的端肃态度,助她定初稿。 阮时意竭力平定心绪,用心感受他手腕力量的起伏变化与笔锋游走的流转顿挫。 毫尖连着心尖,笔颤心动,笔走心移,破墨而下。 心间千头万绪,一点点在洁白宣纸上漾了开来。 夜月无声西沉,灯火跳跳突突,一双俪影案前紧贴,笔下山水于线描拖带种交织而起,跃然而出。 两颗心已有半生未曾挨得如此之近,他的狂肆,她的焦躁,渐渐融为一体。 为缓解漫长静谧酝酿的旖旎,阮时意敛定心神,悄声发问“三郎,你先前提及的冰莲,与咱俩的际遇有何关系” 徐赫动作一僵,示意她搁笔。 眼看她从怀中解脱后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他眸色暗沉了三分。 “去年不,是当年,我为观赏冰火瀑布,赶赴北冽国与雁族交界的雪山。当日光以某个特殊角度照射悬崖上的条状坚冰,冰火相连,尤为壮丽,是一年中仅有两天能看到的奇观。 “等待过程中,我巧遇一名身受重伤的男子。那人喉咙被长针刺穿,已说不出话。我自然不能见死不救,遗憾他没熬过当日。循他死前所指方向,我在巨石后寻获两朵冰莲。 “一朵已凋零,边上还滚落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盛放那朵冰莲,比巴掌略大,层叠花瓣薄如蝉翼,晶莹剔透我一心想着带回京城赠送予你,供你作画之用,奈何这花刚离开冰雪就一副蔫坏的样子,教人束手无策。 “因担心错过你生第二胎,我用小木匣装好那大珍珠,让书童先行一步;自己则计划弄一整车冰,亲自充当护花使者 “结果还没出雪谷,一队人马朝我唧唧呱呱大吼,挥刀冲来。我断定是强盗劫匪,不及细想,带了随身行囊和冰莲,施展轻功沿悬崖峭壁疾行” 阮时意捏了把汗“然后你掉下去了可有受伤” “阮阮,你还关心几十年前的我有没有受伤,我心里高兴。” 徐赫偷偷握她的手,笑颜忽如春花绽放,续道“恰逢雪崩,我陷入谷里,因腿脚受伤攀爬不出,只得步向另一头。走了三天三夜,我又冷又饿,吃掉所有能吃的,最后万不得已,拿冰莲充饥,连根带叶 “那玩意儿不是一般的苦,我吃完没多久,深觉困乏,靠在树底下打盹儿。醒时,人深陷雪堆内,头顶还有两条大犬冲我兴奋吐舌头后来的,你听说了吧 “回京后遭遇变故,我冷静细想,怀疑无意间得到珍稀之物而不自知,误打误撞给吃了所以才问你,是否也服食过冰莲。” “不曾。”阮时意茫然摇头。 电光石火间,她猛然想起一事,背上渗出细密薄汗,“你方才说,大珠子和冰莲花放一起那珠子没放几年就褪色了,我还暗地里嘲笑你眼光不好,居然买了颗赝品” “你、你气得吃了” “倒也没,我丢在床头,一放三十五年。直到前段时间,疑心熬不过当夜,拿了那珠子压舌,结果不小心吞入腹中,噎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阮时意后知后觉兴许,这才是她死而复生、返老还嫩的真正原因 四目相对,二人为彼此离奇际遇而震悚不已。 半晌后,徐赫神情渐缓,勾起嘴角,柔柔发声。 “阮阮,你花了半辈子,悉心保管我所赠之物,何以坚称,心里再无我的位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一句隐含笑意的问话,如柔指拨起阮时意的心弦,掀起心间阵阵回响。 这问题,她没法回答。 如果说,徐赫“离世”的头几年,她在抄家时用尽一切手段保住光彩夺目的珠子,是为念旧情或爱珍物;那情意淡去后,她缘何未丢弃褪色珠子、一直置于枕边小木匣、乃至生命中最后时刻,还选择含在嘴里 单单是为闲来调侃“亡夫”上当受骗的经历吗 莫非早在深情厚爱消磨殆尽前,她已立心用他的遗赠,陪自己尘归黄土 若徐赫当真死于三十五年前,她或许真能达“无爱无恨”的境地。 可当他一如往昔的英俊挺拔,活生生回到她身边,并源源不断传达温柔慕恋她真能无动于衷,继续过她的寡居生活 怔立片刻,猝然与徐赫期许眼神隔空碰撞,她的眼光似瞬间拥有弹性般自动跳开。 随后,她迟钝地发现,双手不知何时已被他握牢。 欸漫漫长夜,孤男寡女共处,这气氛、距离、动作,连带她回避的情态,都显得无比暧昧。 她不留痕迹地将手抽离,如失忆般忘却他所提疑问,再度执笔,对着晴岚图第五段认真临摹。 徐赫失望之情渐浓,浓到极致,凝成固体,又轰然碎裂。 他倚案而立,一点点展开两幅旧作,唇边扬起苦笑。 阮时意渐入佳境,专注临摹,如臻忘我之地,忘却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直至天际露出鱼肚白,案头多了一杯暖茶,那人温声道“你已获窍门,不急在一时好好歇息吧” 阮时意低低应声。 徐赫又道“那我回去了,揭裱后来寻你。” 得她一声应允,他抱着两卷画,利落翻出窗外,消失在晨雾中。 阮时意长舒一口气。 他一反常态,未纠结原先的问题,更没触碰她。 大概怕把她逼急了 此后一连数日,徐赫不曾露面。 阮时意专心描绘,凭借他的指点,勉强把万山晴岚图第五段画了个七八成相似。 画中山势从险峻到平缓,土坡林木点枯苔,如繁华落尽,苍茫萧肃,又另有一股淡然洒脱。 这原是徐赫最得意的部分,大气磅礴又不失雅致玩味。 阮时意笔力欠缺,得其形而未尽其意,自觉丢人。 幸好,洪家只当她是年纪轻轻的阮小姑娘罢了。 十日期限至,阮时意如约抵达洪府。 洪朗然的喜笑颜开全然消失,板着脸,摊开一真一仿的两卷晴岚图。 仔细比对,他目露震惊,而后将临摹之作塞予洪轩,不发一语,大步离开。 洪轩因父亲的傲慢无礼而尴尬万分,待他一出偏厅,急忙对阮时意执礼,诚恳致歉。 “阮姑娘,家父惯于驰骋沙场,与人交流常有失当之举。而今他满怀期待落空,难免不好受。恳请你念在两家情份,也念在他对徐太夫人一往情深的份上,多多包容。” 阮时意淡笑“劳烦大公子多劝劝大将军,切莫为执念再伤害至亲之人。” 洪轩颔首称是,顺带夸赞她画艺精妙。 朗目悄然端详她素淡容颜,眼底藏不住倾慕爱怜。 阮时意视若无睹,命让沉碧奉上几盒滋补药材、山珍海味,“一点小心意,还望贵府勿弃。” 洪轩客套一番,见她无久坐之心,按捺不舍,亲自相送。 行至翠竹环立、风景恬静处,他忽然放慢脚步,柔声道“相较于城中的流言蜚语,在下更相信姑娘的品性。” “”阮时意不明所以。 “待徐家除孝,在下再正式登门详谈。” 阮时意愕然半晌,已听出弦外之音。 需等“除孝”才能“详谈”的,莫过于提亲。 她以天真微笑装作迷惘,心中的“徐太夫人”则扶额顿足。 世侄啊你行行好,积积德,放过老身吧 马车徐徐转入巷道时,忽闻两声犬吠,马儿受惊收势。 阮时意掀帘而窥,但见陋巷拐角处,站着一名清秀白净的孩童,年约六七岁,正是那唤名“阿六”的小乞丐。 比起初见的干瘦肮脏,如今阿六衣着整洁,笑容纯真浪漫。 身旁两条双色大犬咧嘴吐舌,毛茸茸大尾巴左摇右摆,威风中透着可爱。 “阿六,好些天不见,长高了不少”阮时意笑得慈和。 “姐姐,您还记得我呀”阿六喜出望外,命双犬原地待命,迈开小短腿上前,双手递给她一张纸条。 纸上龙飞凤舞勾了八个字要事私谈,篱溪竹亭。 虽无落款,但字字如铁画银钩、削玉断金,除徐赫还能有谁 “此刻赴会” 阿六粲然一笑“叔叔说,随时恭候。” 阮时意握紧手中卷轴,向他招手,“来,上车。” 沉碧将阿六拉至车头,未料两条大犬也毫不客气挤进来,冲阮时意的手一阵猛嗅,继而亲热地用脑袋蹭她,似祈求她安抚。 马车在一声令下驶往篱溪。 途中,沉碧好奇,试图摸一摸双犬厚毛,尚未碰触,已遭到龇牙低吼的示警,吓得她惶恐缩手。 抵至篱溪边竹林,阮时意下了马车,命藏身暗处的静影与车夫等人一同留守候命,后带上阿六和双犬,步向数十丈外的溪边。 异域犬亢奋地蹭了蹭阮时意,如箭般窜出,撒腿狂奔而去。 绕过半遮半掩的大片野桃林,只见徐赫手持两卷画挺立于竹亭内,眺望沿溪潋滟秋光,青袍淡似烟岚掩春山,侧颜如画中点睛之笔。 他闻声回头,笑貌清浅,美好得如歌似诗。 然而下一刻,体重达五十斤上下的双犬,以不可抵挡之势,一左一右飞扑向他,撞得他摇摇欲坠。 四只大爪齐齐摁住他胸腹肩膊,健硕躯体兴奋扭动,嘴里汪汪而叫,严重破坏了宁静悠远的景致。 眼看他紧绷俊颜,以维持云淡风轻状,眉间已现窘迫,阿六赶忙掏出小竹筒晃了晃。 双犬当即放弃纠缠极力扮作清雅朗逸的主子,改投阿六怀抱,讨糖吃去了。 “把两个家伙弄远点”徐赫冷声发令。 阿六憋笑应声,领双犬到溪边追逐玩耍。 兴许觉察阮时意眸光落在他胸口那堆爪印上,徐赫窘然抬手轻轻拍掉泥尘,从怀内取出油纸包。 “我总算找着兴丰饼铺的新址,给你买了份栗蓉酥,趁热吃。” 阮时意接过,只觉点心朝外那面尚自温热,贴近他的一面反被捂至冷凉,不由得好笑。 徐赫自顾在石案上展开两幅晴岚图,谨慎翻转至背面,请她挨近细看。 峰峦重叠背后,呈现几个浅绛小字。 平氏那幅写的是“古祁城”,而阮时意私藏的末段,则标注“石龙为记”。 “此为何意”阮时意一头雾水,“让咱们去古祁城找石龙,做什么其余那几幅是否还有标记” 徐赫摊手“他老人家只提到,事关阮氏家族南下秘密,不能多言,必须等上四十年你再给我两天时间,我把洪家这幅揭下,再作定夺。” “成,”阮时意与他交换画作,“不过,你别直闯澜园,被人瞧见,定惹闲言。” 徐赫笑了“你还怕闲言外头早传遍,你这位徐府新贵,和我这书画先生勾搭上了” “传、传遍”阮时意蓦地一惊,随即想到一人。 徐赫扫视周围,见亭中光景被野桃树遮挡大半,阿六和狗越跑越远,遂亲昵靠向她,哼笑“他们消息真不灵通咱俩都已勾搭好几十年了” 阮时意不愿与他作无谓的口舌之争,秀眉轻蹙,抿紧檀唇,逐一卷好晴岚图。 未料他得寸近尺,悄然从身后圈住她,略微低头,与她脸颊相贴。 “阮阮,你别发愁,只要我俩夫妻同心,一定能找全所有晴岚图,也必然寻得其中奥秘,以圆祖辈心愿。” 他的肌肤暖凉适宜,却无端燎起她心头滚烫。 热流窜向她周身,令她头晕目眩,腿脚乏力,立足不稳,瘫靠在他怀中。 她娇躯难得温软,雪肤散发香暖,诱使他心潮狂烈翻腾,触发压抑多时的情与欲,情不自禁地吻在她纤颈上。 温柔浅吻如春风抚弄待放娇蕾,其后,他似是不满足,启唇轻吮慢咬,激得她神魂俱震。 她毫无招架之力,呼吸如凝,身子软绵下滑,被他适时深拥入怀。 “阮阮” 他气息渐促,于撕咬她的间隙低唤她,大手辗转游走她肩头腰腹,忽轻忽重,魅惑人心。 日影斜斜将二人亲密无间的身影投落在地,教她羞于再看一眼。 她明知纵容他的亲密,会让关系更混乱,隐约又觉心底曾期盼他稍加放纵。 于酥软酸麻间闭上双目,阮时意脑海中骤然闪过几点亮光。 那是平远将军府画阁的长夜不灭灯火。 渺远,刺目,锥心。 “停三郎,停” 她不知从何获取一股力量,强行挣脱他的禁锢,方大口喘气。 玉颊绯霞层染,美眸水雾缭绕,颈间衣襟凌乱,雪颈微痕如落蕊。 徐赫笑眸迷离,唇角缱绻出得逞的蜜味“羞什么呢阮阮,你明明是喜欢的。” “别”她退开两步,仓促拉过一撮长发,遮掩被他吻过的所在,“咱们不能这样” “那要怎的拒绝给我名份,心情好时又享受我的亲近”徐赫绵绵情意退了大半。 “不,不是” 阮时意自诩活了几十年,看透人世冷暖,不再受七情六欲所困,更能应对大多数困境。 可她寻不出合适言辞,为方才短暂的沉沦作辩解。 甚至未想明白,这段若即若离的关系,该何去何从。 徐赫眼底炙热退却,渐生冷凉之色。 “阮阮,我厌倦你每次推拒后,又容许我接近、予我希望;但我宁愿你一而再再而三折磨我,让我寻求一丁点渺茫期盼,不至于就此恩断义绝、了无生趣。” 阮时意深吸一口气,竭力从无计可施的混沌思绪中捕捉一丝清澈。 与其在永无止境的缠绕中再次老去,不妨冒险作个了断。 “三郎,不如你我赌一把” “赌”徐赫震惊,“这可不像你作风。” 阮时意抬眸,以澄明从容的目光正正注视他。 “我狠不下心与你老死不相往来,又没能扭转本心、接纳全情投入的你,干脆把这事交给上苍来决定。你若赢了,我自会听从命运安排,考虑你的要求,并作出相应配合。” 他星眸乍亮后陡然一暗,“如果,我输了呢” “你若输了,一切我说了算。” 徐赫暗自磨牙,俊颜如有怒火燃起,渐烧渐熄,终归化为云烟。 良久,他薄唇幽幽翕动,沉嗓不露悲欢。 “怎么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阮时意垂目,鸦色浓睫毛颤了颤, 于白瓷般的肌肤投下几许细碎阴影。 和风送来潺潺溪流声、枝叶摇曳声、孩童欢笑声与犬吠, 皆宣告沉默的延长。 踌躇片刻, 她下定决心, 重新凝眸望向徐赫, 眼神笃定。 “咱们赌一赌,看谁先把晴岚图余下三段寻回。” 徐赫诧异“你、你竟要以此为赌” “当年,你用六张四尺图拼接成一幅长图, 我于万不得已之际, 重新分割,交予资助徐家的亲友作抵押。时隔多年, 我从平家丫头手里要回第二段、从老洪处换回第五段,加上原本保留的末段, 目前尚有三段未得手。 “余下的,其一已确认在皇宫内, 另外两幅暂时无下落,但假以时日, 多方打听,想必能找到蛛丝马迹。咱们以寻画作赌, 三局两胜为赢, 如何” 徐赫沉吟半晌,淡声问“万一皇帝那幅拿不回, 或另外两幅中的某幅损毁、遗失, 使得咱俩只能各得其一, 又该作何定夺” 阮时意唇畔微扬“算我赢。” “为什么” “因为,平氏那幅,由我索回;洪家这幅,我画了好些天才换来的。” 徐赫翻了个白眼“阮阮,你何时变得如此不讲理这赌局太不公平了若非我忙活一宿、从旁协助,你岂能事半功倍怎么说得算我一半功劳吧” 阮时意幽然道“你教我、帮我,明明是为借机对我搂搂抱抱、乱摸一通。” “” 徐赫试图辩解,但他的确心怀不轨,趁机“搂搂抱抱乱摸一通”。 阮时意淡然道“我已付出相应报酬洪家这幅,算我的。如若此局打成平手,我赢,你得听我的。” “我还你让你摸给你抱” 情急之下,他怒而抓起她的手,以温软掌心往自己身上乱蹭一通。 阮时意惊呆,全然忘了反抗,被逼“非礼”他的胸腹后,还遭他拖住双手,从正面环上他精劲的腰。 倾听他剧烈心跳声,她才惊觉,自己正以僵硬姿态靠在他胸口,霎时间手忙脚乱,挣扎退开。 不知是气恼还是赧然所致,颊边竟有种见鬼的火烫。 她心下暗骂现在的小青年毛手毛脚的,太没节操了 但细想,好像哪里不对 徐赫余怒未消,瞪眼“满意了吧” “幼稚我一把年纪,对年轻肉体提不起兴趣别瞎闹” 阮时意愠怒之下,口不择言。 徐赫面色大变“难不成你欣赏洪朗然那类遭老头子” “反、反正你放尊重点”她已词穷了。 “阮阮啊,”徐赫没来由感叹,“你连死都不怕,却怕与我重归于好我到底有多讨人嫌 “三郎,我从未讨厌你,而是” “呵,心如止水不沾情、不染欲” 他语带嘲讽,顿了顿,语气软上三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自得悉一觉睡了整整三十五年、父母兄长和妻子均不在世,且儿女已长大成人、另有家室我,我起过自裁之念。” 阮时意瞳孔微扩,“你” “但我没研究出,以何种方式钻到墓室与你合葬,是以没死成。” 他说得一本正经,暗藏戏谑,背后则透着无限悲凉。 在认定失去一切、连枕边的她也深埋黄土后,他如无主游魂,该有多孤独、多无助 有一刹那,阮时意很想给他一个小小拥抱。 无关风月情,只为抚慰他曾有过的绝望。 对上她怜悯眼光,徐赫脸上羞愧更浓,续道“你七七那日,我在山上祭奠你,浑浑噩噩随大伙儿去酒楼喝了些酒,连醉两日。醒时,我躺在阿六那破草棚里,脑中一片空白。 “迷迷糊糊,悔不当初,忽而又想,早于三十五年前,世人断定我无生还机会,是你在逆境中扛起重责,撑起了家。若你含辛茹苦熬过一生,而我无所作为,轻易把命丢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你 “阴错阳差,我成了背弃誓言、抛弃妻子、让你承受世间所有恶意的混蛋。即便你走了,带走我此生幸福的唯一可能,但我作为一家之主的责任,自始至终都在肩上。 “于是,我选择活,活下去。我自问手脚健全,体魄强壮,有一技之长,总有机会为子孙后代做点什么。正好那日,阿六去长兴楼替我赔钱,钱没赔上,反倒拿回一竹筒杏子饴。那孩子单纯可爱,逗狗时,顺手喂我一颗。我含着糖,舌尖酸酸甜甜,方觉人生并非全是苦涩” 阮时意眼眶微微湿润,心痛之余,又觉他骨子里的痴气有些可爱。 她当然记得,杏子饴是她所赠。 当初仅作哄小孩之用,何曾想过,会落入徐赫嘴里,引发他的感慨 这一刻,她心头溢满剪不断理还乱的千丝万绪,温言吐露心迹。 “三郎,我为你背负寡妇之名大半生,守着守着,已成习惯。后来女儿出嫁,儿子们成器,我总算不必劳心伤神,便想着身体弱点无妨,总能在富贵中安度晚年。 “偶尔独自一人远远看着子孙追逐嬉戏、谈笑风生,我不止一次幻想,假如你在,我会怎样、我们会怎样、他们又成怎样你会变成脾气糟糕的老头吗你会嫌弃我朱颜渐改的模样吗你会因成名成家,往后院纳上一大堆妾吗 “我承认,当这些念头匆匆闪掠而过,意味着我未曾彻底忘记你。但我做梦也没想过重获新生,而你离开半生,归来正当青春。对此,我由衷感激,上天让你我活着,享受孩子们创造的繁华盛世,弥补往昔求而不得的遗憾。 “但不管你我天生一对也好,地造一双也罢,早已错失今生最好的时光。你仍是原先的你,我却不再是你所需要的我。目下,想不出更好法子,这赌,就当我任性好了” 她不紧不慢说了一番话,自我解嘲“老太婆啰里八嗦,请你多多担待。” “又是这句你就算活到两百岁,头发牙齿掉光、生活不能自理、皱纹满脸、喘不过气、说不出话你阮时意,照样是我徐赫的妻” 徐赫最烦她用年纪压他,老强调比他多活些年、年纪大、老太婆之类。无论她活了多少岁,始终比他小七年。 他不就睡了个大懒觉么错过的,下半辈子慢慢补便是。 “所以,你要和我赌吗” 阮时意无视他即将炸毛的怒气,态度不愠不火。 徐赫缄默须臾,嗓音掺杂丝丝缕缕的涩意。 “阮阮,你说过,人生在世所做选择都是赌,未必稳操胜券,未必通晓得失,未必如愿以偿,唯有愿赌服输。你确定,非要与我分胜负、定输赢别无他法” 阮时意苦笑“再拖下去,兴许我会迫于风言风语与你一处,但这绝非你想要的。” 徐赫紧抿薄唇,隐隐发出牙齿轻磨之声。 清朗长眸,无端泛起极浅红意,如怒,如怨,如哀,如痛。 “我若放弃,最终被你日复一日地唾弃;放手一搏,至少有半数机会。可我对另外两幅画的去向一无所知” 阮时意淡笑“王公贵族处,有阿礼帮忙打听;商贾大家处,有阿裕的眼线;咱们二人只需负责书画界的同行,我答应你,一旦得知任何动向,我会尽快通知你,你我各凭能力去取,让这场竞争公平些。” 徐赫闷声道“别以为我摸不准你的鬼主意你怕我缠着你不放,赶紧抛出难题,好教我为此奔忙,既拖延时间让我接纳现状,又能容你硬下心肠来狠拒我你胜券在握,等到实现老爷子的心愿,你随时以胜利为由,一脚将我踢开。” 阮时意嗔道“你那夜嫌我以恶度人,你自己何尝不是不错,我是想避免你盲目纠缠,毕竟你血气方刚,脑子里装的什么,我不懂 “爷爷的事不过是个契机,咱俩分工或合作,都得完成,在此过程,你冷静冷静,我也适应适应总比进进退退、反反复复,来得舒爽些” 见他踟蹰不决,她柔声道“三郎,听我的,我好歹比你多活” “你再说比我多活、比我年长、比我经历多我就堵你的嘴用我的唇” 徐赫粗暴地打断她,又摆出一副“你试试啊”的表情。 阮时意生怕他动真格,话到嘴边,强行咽回。 这没羞没臊的行为,他做得出。 她的初吻,正是与他争论之时,被他猝不及防夺走的。 他擅长把唇枪舌战,转化为另一种“唇枪舌战”。 嗯原来,她连这事也没忘。 二人初步达成一致,收拾画卷步出竹亭,正欲作别,阿六像掐准时间,带领双犬飞奔而回。 “叔叔姐姐等等我啊” 徐赫脸色难看到了极致“喊什么姐姐叫婶婶” “欸”阿六挠头,再三打量阮时意那身素净的少女装束,一脸狐惑。 “甭想带坏孩子”阮时意瞋瞪了徐赫一眼,又对阿六甜甜一笑,“别听他胡说,唤我姐姐。” 说完,自己忍不住因语气肉麻而打了个寒颤。 双犬摇头晃脑,围着徐赫乱转,蹭了一阵,改而蹭阮时意,同样异常亲热。 徐赫心间难辨悲喜。 他曾邀阮时意去他住处,是为测试两条大犬的反应。 目睹此情此景,他相信实情与猜测的无太大差别。 褪色珍珠,应是那凋零冰莲所结的冰莲籽。但凡服食过冰莲根茎叶籽的人,极可能自带某种特殊气息。而“探花狼”,对此气味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因而得到雁族王族培育和赐名, 深埋雪里数十年的他,注定被这两“探花狼”挖出。 至于为何不早不晚,暂无定论。 拆掉了两个铜铃,双犬真能蒙混过关吗 记忆中,大毛曾对杀雁族细作的蒙面神秘人示好,是否意味着 一想到双犬极易泄露夫妻与冰莲的秘密,惹来杀身之祸,徐赫再也顾不上别的,急急拿上万山晴岚图,与阿六牵着狗,快步离开。 眼见徐赫陡然神色大变,三言两语告辞,阮时意只道自己拒认做阿六的“婶婶”,导致那家伙心生闷气。 她手捧栗蓉酥,没忍住拆开油纸,偷偷咬了一口。 外层酥松,内层混有栗子、莲子蓉的软馅儿香滑可口,可惜太甜腻。 细细整理仪容,她缓步走向马车。 一众仆侍无不翘首等她归来,见她安全无虞,却没了晴岚图,不由得面面相觑。 静影闪身掠近,悄声道“姑娘,您没事吧” 阮时意微微一笑“无事。” “那画,被先生拿走了” “借他观摩几日。” 静影满面怒容“姑娘,小的自知不该插嘴,但您把徐家传家宝随随便便交给外人,是否不大合适此外,您与此人数次单独会面,惹来闲言,实在太对不住大公子请您自重” 阮时意啼笑皆非。 可她无法向这心性耿直的丫头解释,那位“外人”才是作画的“探微先生”、徐家供奉的祖宗,而她和徐晟,真不是外界传闻那般 “静影,你多虑了。我向你保证,那位先生绝不会伤害徐家人,有关他的事,你无须再管。” 静影咬住唇角,似是受了百般委屈。 阮时意内心既怜惜,又无奈。 她听从徐明裕安排,收静影在侧伺候,只当对方是个有点来头、武艺高强、心地单纯的丫头。 相处一段时日后,她才恍然记起,早在好几年前,便已见过静影。 只是那时的静影,年约十五六岁,眉宇间英气勃发,沉默寡言,出手狠辣,打遍京城未逢敌手,被誉为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是内卫府人人钦佩畏惧的程指挥使,更是洪轩、徐晟、蓝曦芸等人心悦诚服的前辈楷模。 哪会像眼下这般,零嘴果子不离口、想法单纯、丝毫不懂得看人脸色、想到什么说什么 阮时意不晓得她缘何对徐明裕忠心不二,只听说,静影于任务中被人下了蛊,记忆、心智、言行与此前完全不一样。 徐明裕让她当丫鬟,一是为遮掩身份,二是设法解蛊毒,三来保护阮时意。 时至今日,阮时意越发犹豫。 以静影的状态,随时随地向徐家兄弟汇报她和徐赫的来往细节届时,她大概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阮时意一筹莫展,见静影依旧扁着小嘴,遂拿栗蓉酥哄她“好了,回去吧今日之事,不许多嘴多舌” “好嘞”静影有食物在手,马上喜滋滋道谢,掰开一半,塞给沉碧。 阮时意暗暗舒了口气,只求过些日子,傻乎乎的静影会将此事数尽忘在脑后。 二人吃完点心,搀扶她坐上马车。 然则,沉碧凝望她时,忽然面露惊讶,随即红着脸转过头。 阮时意暗呼不妙,难道适才亭中所为,暴露了 果不其然,眼尖、心直、口快的静影猝然惊呼“姑娘您的脖子红了一片” 此言一出,在场仆役均露出心照不宣的了然。 啧啧啧,不让下人跟随,与英俊男子躲在野桃包围的亭子里好半天,自是情难自制,卿卿我我,一发不可收拾 阮时意登时羞愤欲燃,烧着耳尖,低头钻入车中。 素手一扯帘子,怒而将种种猜测挡在车外。 偏生静影不识趣,掀帘一再追问“姑娘这怎么回事啊” 阮时意以手捂脸,勉强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 “狗啃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是夜,阮时意整理与晴岚图扯得上干系的京城权贵, 在纸上细细列了一遍。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如虫蚁蠕动, 令茫无头绪的她头晕眼花。 她造的什么孽当年居然大方至斯, 又心慈手软没及时追索。 懊恼半夜, 她决定把罪责全推在那个“知情不报”的坏蛋身上。 这一局,她得拿下,然后狠狠欺负他 想到“欺负”二字, 她脸颊一热, 禁不住轻磨贝齿。 那家伙存心的 约她去风景秀丽、人迹罕至之处,借探讨画中秘密, 让她放松警惕,继而上下其手、吸吮撕咬, 撩拨她之余,还刻意留下作案痕迹, 令众人认定,他俩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私会 她怎就轻而易举被他拐骗了呢 一定是他借助天真孩童, 外加两条热情可爱的大犬,严重麻痹了她的警觉性 枉她自称阅尽百态、从容不迫、心志难夺, 到头来堂堂徐太夫人, 被自家幼稚鬼“亡夫”算计了 简直奇耻大辱 她趁左右无人,揭开已拉高的领口, 从抽屉中取出一面小铜镜, 细瞧左边脖子。 一串如合欢花般的红印, 在凝脂雪肌上柔柔绽放。 她忘记遮掩,仆役们瞎了眼才看不出 心浮气躁,她再也无心整理书画界错综复杂的关系,自行回寝居,沐浴更衣。 万籁俱寂之际,白日里亲近的旖旎感反而愈加清晰,触动她乱套了的心跳,也催发她高升的体温。 最近出问题了 如平湖坚冰的一颗心,何以似春寒乍破,屡屡纵容他入侵 她隐隐约约觉察出一事自从前些天来过月事,潜藏在她体内的涌动情潮,依稀有了复苏迹象。 重遇后,他也曾靠近或触碰她,可她最初只有不适、抗拒,乃至畏惧,并无太多暧昧情愫。 随着不可启齿的梦侵吞她的意志,过后他的数次贴近,皆令她无所适从,更甚者,滋生出极其微妙的雀跃与羞耻感。 莫非恢复青春容貌后,还得付出“身心年轻”的代价 不不不她才不要变幼稚不要拘泥于情情爱爱不要成天想缠缠绵绵 遗憾,心上嘴上无比坚定,昏昏沉沉时的幻象却狠狠打了她的脸。 梦回篱溪边小竹亭,大大小小的野桃点缀枝头,半青涩半成熟。 他一如现实中眉眼若画,眼眸亮如寒星。 明明记得,当他说出“用他的唇堵她的嘴”后,她已经闭口不言可他还是用黏缠吮吻、狂肆咬啮,封住她的口。 她头昏脑涨,周身乏力,将自己交付与他,任他胡作非为。 一夜间,糊里糊涂,翻来覆去重温类似的梦境,无非耳鬓厮磨,无非相互拥抱。 惊醒时,窗外月薄星稀,更深露重,无尽静谧回响她的急促有力心跳。 她该不会也被人下了蛊吧 年少时尚且未饥饿到这程度,如今是连亲吻是啥感觉都忘个干净的老寡妇,哪来欲求 假的统统假的 她蒙头大睡,翌日,破天荒没早起。 而周氏带领徐晟和毛头前来拜访时,破天荒逮到自家婆婆在睡懒觉。 巳时三刻,阮时意换好月牙色秋裳,换不掉满脸春睡倦懒之色。 靡颜腻理,桃花目如含情,绯颜欲滴。 当她慢悠悠行至偏厅,试图用“身体不适”掩饰睡过头的真正原因,周氏反应如她所料,嘘寒问暖,尽是关切。 徐晟则以窘迫微笑问候,更多的像是在观察她的言行举止,企图从中捕获一丝半缕的秘密。 这孩子凭什么用端量目光审视她 阮时意自问没做任何有负徐家的事,当下逗了毛头一会儿,让于娴把孩子带去外头游园,又屏退下人,问起周氏母子来意。 周氏恭恭敬敬地道“儿媳此行,主要有两件事要向您禀报。一是秋澄公主将在八月初下山,但她不肯按照咱们的意思搬入徐府,选择留在赤月行馆内,说是怕触景伤情。” 阮时意叹息“由着她吧她年年在徐府,只为陪我这老太婆。人事已非,她心里必然不好受。” “那书画院的事” “派人给她捎个信儿,若她想去,尽管去。” “可您以前极力反对她们母女学画,儿媳该如何开口,让秋澄公主免除自责” 阮时意默然,渺茫思忆飘来徐赫先前所问儿孙当中,真没一个能画的 而她回答她弃笔,儿子们哪里还存半分心思 徐赫只顾遗憾,却忽略了,她说的是“儿子们”,不包括离经叛道的女儿。 见阮时意迟迟未回话,周氏不敢催促,静候片刻,听得她幽幽的道,“你且说,她外祖父报梦,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周氏一愣,只当她随便寻借口,含笑答应。 气氛陷入玄乎其玄的沉寂。 良久,阮时意从陈年旧事中抽离,忽问“第二件事呢” 周氏端丽面容浮现出微妙笑意“安定伯被调职宜城,协理当地纺织业,已在昨日离京。” 明升暗降,没油水可捞,还需感恩戴德、叩谢皇恩。 “哦,”阮时意淡淡应声,“平氏没闹吧” “要闹也只在府里闹,她因女儿错失了靖国公府的婚事后,恨透了咱们家,后又莫名其妙打起咱们晟儿的主意。眼看您这位太夫人过世,晟儿守孝,她转而盯着洪家、蓝家两家。此番举家离京,如意算盘白打了。” 阮时意倒没留心平氏选婿之事。 难怪平氏嫉恨她,散布她的谣言。 她这“阮小姑娘”顶着“徐太夫人”年轻时的娇俏容颜,深得洪大将军与蓝太夫人之心,且首辅大人多番维护,使人有种“独占资源”的错觉,自是招人羡慕嫉妒恨。 阮时意懒得与那些不入流的后辈计较。 她对平家人,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日后,眼不见为净。 只是,一旦惹来闲言碎语,往后与徐赫接触,可就麻烦多了。 聊完正事聊家常,阮时意唤毛头回屋,陪他玩了会儿,又留他们母子三人在澜园用午膳。 席间,徐晟依然话少得可怜。 他任职时不苟言笑,私下实则活泼开朗又粘人,对阮时意尤为亲近,可算无话不谈。 若在往日,阮时意关心长孙,必然揪住问个不停,唯恐他受半分委屈。 此时此刻,真正该心虚的人是她这老祖宗。 只因她后知后觉,忙于与洪家打交道、闭门作画交换晴岚图的日子里,她已彻底忘却了上一回,徐晟书阁二楼的惊人发现 有必要向他解释一番,省得他想歪了。 一顿饭下来,各怀心事,除了毛头埋头猛吃,小肚皮圆圆,哈欠连连。 周氏原是打算带孩子回徐府歇息,后觉他们祖孙聚少离多,遂亲自抱入客房,等孩子睡醒再多陪陪祖母。 周氏出发点是好,偏生忽略“老祖宗”与“徐大公子”之间有着稀奇古怪的传闻,竟留下二人单独对弈。 更要命的是,当事人也忘得一干二净,为各自的疑虑,命丫鬟仆役退至门外。 偏厅内,沉香袅袅,渗人心脾。 阮时意坐在雕兰海南黄花梨坐榻上,手执玛瑙黑子轻轻敲了敲,一时没想好从何问起,左顾右而言他。 “晟儿,你爹可有话要你转达” 徐晟坐于下首,悄声道“祖母,父亲说了,您那桩投毒事件,线索已逐步掌握,但由于无法以开棺验尸证实徐太夫人中毒身亡,若要进行打压” “那就找别的罪证吧我倒不信,这帮丧尽天良的狂徒只干过借孩童之手毒杀老妇人这件作奸犯科之行。” “是父亲也有此意。”徐晟落了一子孤棋,极具反弹之势,话锋一转,“祖母,您和那书画先生” 他说完,长目四处张望,目光锐利,仿佛断定,“书画先生”就在此地 阮时意本在寻思应对之策,经他这么一打岔,心下窝火。 这孩子以为她在家里藏男人、还夜夜春宵 她干得出“让子孙守孝、自己风流快活”的举动 恼归恼,保持优雅慈祥祖母形象的能力尚在,她淡定一笑“晟儿,并非你想象的那样。” 她纵观棋局,不急于强攻,也不着急辩解,反倒引起徐晟的好奇心。 于是,他挑眉暗笑,率先把自身见闻抖出。 “那日孙儿随父亲、二叔同来,在您的书房听出有几不可察的呼吸声,只道有高手藏匿、意欲伤人。我正要出手,转念一想,如若此人图谋不轨,早可对您或毫无防备的我下毒手。我另寻端倪,忽而觉察,角落短榻上叠着一件男子半臂衫一下便懂了” 阮时意故作镇定“我那时正和先生探讨作画的技法,恰巧你们到访,他知你爹是大人物,想回避已来不及,才躲在屏风后绝无你想的乱七八糟事儿” 徐晟向她投射蔑视眼神,“我是您的长孙,不是小孙子,你糊弄我四岁的弟弟还说得过去,跟我也不说实话太伤我心” “你这孩子追根究底,立志成为老祖宗的闺蜜不成” 徐晟神秘兮兮笑道“祖母若与那人两情相悦,暂时不便公开,孙儿替您作掩护您不信旁人也该相信我吧有事儿您尽管吩咐就是,得让我提前见一见未来继祖父” 阮时意目瞪口呆。 徐赫要是得知,自己从亲祖父变成未来继祖父,是哭是笑 “真没什么两情相悦,更没什么好掩护的小孩子家家别想歪” 徐晟笑容灿烂“您变年轻后,也学会害羞了” 阮时意疑心自家乖巧长孙被调了包,全然摸不清,一向孝顺听话的他,为何丝毫不信她所言 徐晟见她死活不承认,使出撒手锏“祖母,老实跟您招了吧我事后担心您的安危,送父亲和二叔上马车后,折返而回,不慎听到您和那人的两句对话。” 阮时意傻眼了,如此说来,徐赫的身份岂不 “什、什么对话” 徐晟忽然忸怩了几分“您、您您确认要我说出口” 阮时意脑子“轰”一声,炸了。 这小伙子听见什么了 时隔十多天,她早将徐赫说的话全数丢在一边。 有关取回晴岚图的计划好像提到皇帝还有洪朗然 徐晟面露尴尬,搓着指头,小声嘀咕“我首先声明,我绝非有意偷听您和情郎的情话我只不过确认您的安全,得悉您无碍,我立即溜了,半刻也没停留” “情、情情话” 她何时与徐赫说情话了她怎么没印象 徐晟一副“你还想抵赖”的语气,“你当时很生气,大声说了句清白名声,全被你毁了,那人笑着说说什么您的清白早被他毁了,再毁点名声不算什么他要对你负责到底。” 他说完后面两句,一张浅铜色的脸涨得通红。 狡黠眼光偷瞄阮时意,传达出一种“没想到我家祖宗如此热烈奔放”、“我看你还能如何抵赖”的窃笑。 阮时意向来闲适淡然,多年未体会近乎于“抓狂”的情绪,被长孙听到此类似是而非的调侃,老脸真不知该往哪儿搁。 然而,她没法为正清名,贸然揭开徐赫的身份,令徐家陷于混乱危机。 深吸一口气,她勉力让自己表现端庄严肃“晟儿,你那天听、错、了。” 徐晟惊呆半晌,俊脸气得煞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瞪视她,颤声控诉“您您还骗我我究竟是不是您的亲孙子你有新情郎就不要孙子抑或想要繁衍别家的孙子,不要我了” “小兔崽子什么别家孙子”阮时意忍无可忍,一手揪住他的耳朵,“瞎嚷什么多大的人了像不像话” 或许二人动静有点大,引来门外仆役探头探脑。 阮时意方觉“阮小姑娘”不该扭“徐大公子”的耳朵,急忙松手,低喝道“敢给我往外传,以后甭叫我祖母” 徐晟搓揉耳朵,憋屈嘟嘴“本就没想告诉别人您年轻了,拧人的力气也大痛死了” 见阮时意闷声不语,他哭丧着脸,起身理了理衣袍,朝她深深一揖“孙儿惹您生气,向您赔罪。” “我乏了,你先回吧”阮时意实在不愿继续这无意义的话题,素手轻摆。 “欸孙儿还想提醒您一句,”徐晟倒退两步,压低嗓门,“养狗有风险,您千万小心、谨慎。” 话音刚落,人已生怕被打似的,施展轻功一溜烟飞出偏厅,转眼没了影儿。 阮时意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雪肤漫过彻骨红霞,昳丽花颜宛如熟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自从被长孙当面揭穿“奸情”后,阮时意时刻提心吊胆, 唯恐徐赫下一次偷偷潜入澜园, 会被静影或旁人逮个正着。 然而, 没有。 她只在某个秋日午后, 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件。 信封上以端方流丽的行楷写了个“阮”字, 内里仅有一张便签,书有“地下河”三字。 字迹穆若清风,宛若丽树, 正是徐赫亲笔。 阮时意第一反应, 以为那人像上回那样,约她见面。 心头莫名怦然。 静下心细想, 不对 如若约见,起码会定在双方熟知的地点, 且标明时间。 地下河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稍加琢磨,已明其意。 此为洪朗然保管的万山晴岚图背后所藏信息。 猜出其中奥妙后, 她先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得意了片刻,随后又为徐赫的诡异态度而不解。 她不就怼了他一句“甭想带坏孩子”, 不客气地斜瞪他一眼么 用得着急匆匆拽住两条大犬离开,过后只给她写上几个字、一连好些天不现身 阮时意暗搓搓生了一丢丢的气, 猛然惊觉她因他没露面而不悦 这不正好是她所求的“各忙各活儿” 方才的怒火, 是错觉绝对的错觉她求之不得,半点也没动怒 收敛心神, 她指挥澜园上下洒扫门庭, 清理秋来的枯枝败叶, 心底越发期待外孙女秋澄的下山之日。 重回书画院,已是七月末。 阮时意一如既往手提豆瓣楠文具匣,穿上浅青色素锦衣裙,外罩书画院统一的月白罩衣,步入东苑画室。 远看低调不起眼的她,雪肤娇嫩,腮旁不扫胭脂而粉,唇不点而朱,顾盼生辉,体态轻盈娴雅,既有女儿家的千娇百媚,又带成熟贵妇的绰约风姿。 东苑女学员见了她,无不惊讶万分,与此同时,低议声不断。 阮时意向她们礼貌打招呼,眼看自己曾用的长画案被占用,自行到角落另选一张积有薄尘的,一丝不苟作清洁。 因书画院规定,学员不允许带仆役亲随。哪怕身娇肉贵的公侯子弟、富家千金,也得严格遵守。 阮时意亲力亲为擦桌子,忽而身侧多了一人,助她将未整理的部分抹净。 转头见是黄瑾,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黄瑾性子随掌柜父亲,笑面迎人,一度与她亲近,后渐行渐远。此人有个特点,最热衷于打听小道消息。 阮时意从她主动接近看出,自己有了值得被关注之处,或有了新的利用价值,不由得莞尔。 “阮姑娘,你好久没来了”黄瑾每回与她招呼,几乎皆用同一句话,但这回却补了句,“徐家事儿多,你最近很忙吧” 阮时意此前在书画院隐藏与徐家的关系,只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而今被有心人翻出,还添油加醋乱描,以讹传讹,不知成何模样。 既已泄露,她大大方方认了“还好,我就是懒出门。” 黄瑾见她态度温和,又试探道“你呀深藏不露这么说,你和徐大公子是真的” “全是谣言。” 阮时意犹为徐晟断章取义而憋闷气,听人谈及他时,眸底愠色骤现。 殊不知,在旁人眼中,成了小儿女闹别扭时的口是心非。 黄瑾眼神微亮,进一步追问“最近徐先生好久不来,你说他还会来不” 阮时意对于她疑问的跳脱深感惊讶,略一思索,已然明了。 看来,外界所传的版本,仍旧是徐首辅的未来儿媳,勾搭书院里的已婚先生。 可实情明明是,徐首辅那没死的亲爹,在勾搭假死的老娘 “我上回曾在篱溪边偶遇,探讨画论相关,至今有好长一段时日不见”阮时意摆出坦荡磊落状,“你怎会跑来问我关于先生的疑问” “额没什么,就、就随口一问”黄瑾讪笑,“你先忙,有事叫我一声。” 阮时意浅笑应声,眼见她回座位后,没多久便被几个小姑娘以观察花木的名义唤至门外,不必动脑子也猜到为何事。 这些年轻人呀精力旺盛,爱管闲事,爱讨论是非 她侧耳倾听,勉为其难捕获了“私奔”一词,心中骇然。 怪不得,她们对她的到来,表现出如此明显的震惊 原来在大伙儿的推测中,她和“徐先生”不仅“勾搭”上,还“私奔”了 阮时意忍俊不禁,纤手摊开羊毛毡,逐一摆放好定古铜水盂、定白瓷盒,玉印、斑竹管笔画具后,蓦地心念一动。 徐赫那家伙既没去澜院找她,又没来书画院授课,莫非独自寻万山晴岚图去了 离开东苑,又近黄昏。 西风扬起马车纱帘,沿途酒肆、茶馆、面摊、饼铺碧瓦飞甍,带着夕阳流光闪略而过,晃得阮时意心烦气闷。 她记起秋澄近日下山,又拿捏不准具体日子,心想着既然她这徐家养女的身份人尽皆知,也没必要避讳,干脆命车夫改道城西。 徐明礼夫妇对她的突然造访又惊又喜,因对外宣称的辈分颠倒,不好亲自出迎,眼巴巴在二门边上等着。 徐晟为前些天惹恼祖母而惴惴不安,闻声已如飞箭般直冲至大门外,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 斜阳为他俊俏面庞蒙上薄薄的金光,眼角眉梢溢出的欢喜不言而喻,“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也不事前让我们准备您爱吃的” 阮时意打趣道“徐大公子亲迎,嫌你我的传言不够难听” “我都想好了”徐晟笑得甜滋滋,“实在不成,咱们来个假结拜” “呿亏你想得出在外称兄道妹,在家唤祖称孙,岂不全乱套了”阮时意低声啐道。 徐明礼夫妇将她迎入偏厅,待下人退避,见祖孙二人眉宇含笑,“在聊什么如此高兴” 徐晟顿时支支吾吾,阮时意明眸流转,唇边似笑非笑“晟儿要与我这老太婆结拜为兄妹。” 徐明礼和周氏尚未发话,徐晟已嗷嗷大叫“冤枉我原话不是这样爹,娘,听我解释” “说了多少次不得僭越”徐明礼阴着脸,冷声训斥。 徐晟有苦难言,不住偷眼睨向始作俑者。 阮时意乐呵呵品茶吃点心,有种报了“一箭之仇”的快感。 周氏见状笑道“婆婆,自打您恢复年轻面貌,人也活泼了许多,倒像待字闺中的少女呢” 经长媳一提,阮时意亦觉,换做以往的她,此类捉弄之举,还真做不出来。 难不成她变得更幼稚了 “好啦,玩笑话,勿较真”阮时意打断那对父子,道明来意。 得悉秋澄明儿一早下山,她心中欢畅,慈爱笑意舒展于娇颜。 闲谈之际,周氏亲至厨房张罗;徐晟为阮时意无端摆了自己一道而憋屈,怏怏去寻弟弟玩耍。 仅剩母子相对时,徐明礼神色忽然凝重了三分。 “母亲,有一事儿子不知当说不当说。” 阮时意疑心他又想旁敲侧击“书画先生”之事,笑容微微一僵“你把话头摆在老身前头,再说冠冕堂皇的托词,有何意义” 徐明礼歉然“是,儿子糊涂了。上次二弟和您说冰莲为雁族禁忌,儿子直觉您绝非为作画打听冰莲,是以私下留心。恰逢昨日与鸿胪寺卿闲聊,谈到雁族,他说相关奇闻” 阮时意呼吸一滞“提及冰莲了” 徐明礼向她挪移半尺,轻声道“这倒没有,他说,雁族女王掌政六十多年,可容貌看似四十出头因此有人推断,王族掌握了青春常驻的不传之秘。正逢您短短数日内重获新生,只怕这奇遇,多少与雁族王族的不老秘宝有关。 “但又有消息称,过去三十余年,王族密探一直秘密搜捕年轻俊美的男子,取血供女王服用因传闻纷纭复杂,鸿胪寺卿当笑话来看。他说者无心,我听者有意,特来向您汇报。您可千万别掉以轻心,免得惹来祸事。” 阮时意毛骨悚然。 这一刻,她不担心自身处境。 毕竟她一生中未曾去过北域各地,又有徐家作保,外人无从查证她就是死而复生的徐太夫人。 徐赫不一样。 他从雪谷归来,身份神秘,还毫无警觉地带上两条北域大犬 兼之他完全符合“年轻俊男”的特征,万一被人觉察他服食过冰莲,将他抓去给雁族女王吸血 即便不乐意与他回到同床共寝的夫妻关系,她始终视他为至亲,丝毫不愿他遭受任何不测。 徐赫失踪多日,该不会遇到意外吧 徐明礼见她目露惶然,温言劝道“儿子知您为静影事无巨细向二弟禀报而懊恼,但那孩子身手不凡,您还是留她时刻守护才好若觉被人盯着不自在大不了,我和二弟承诺,往后除去替她疗毒,半句不多问,更不再干涉您的私事,您看可好” 阮时意合理怀疑,徐明礼或多或少相信了她“在外面有人”的说法,只是顾全她的颜面,未翻至明面上。 当下,她心绪不宁,懒去申辩,遂顺他之意,颔首应允。 夜色如泼墨晕染,苍穹星斗满天,泻下万丈星芒。 阮时意结束了如坐针毡的一顿饭,忐忑感愈发浓烈。 她从徐府拿了一幅前朝古画,借口请女先生品鉴,驱车至书画院外的群院前。 群院依山而建,囊括二十七套小院,供书画院名师所居。整体清新典雅,明丽简洁,每一座都别具一格,极富书香韵味。 阮时意手执书画院颁发的名号牌,借请教为名,顺利进入大院,因不好意思向守卫打听“徐先生”住处,只得装作散步,悠哉悠哉慢行。 徐赫饲养烈性大犬,定会挑选最僻静的角落,以免犬吠声惊扰邻里。 兼之他素爱偏东,阮时意毫不迟疑,首先步往右方向。 风摇竹动,簌簌作响,她踏着石灯柔光,穿行于院落间的甬道。 每遇巡逻护卫,皆坦然自若点头致意,因此无人再多问。 行至东北一角,一座面积不大的青砖雅院内,传来孩童嬉戏声夹杂两声犬吠,证实了阮时意的猜测,同时也让她放下心头大石。 阿六与双犬无异样,想必那家伙也安全无虞。 神出鬼没,兴许是故弄玄虚,或忙活作画寻画而已。 她犹豫是否该敲门进院,尽早提醒徐赫多加注意,又暗忖夜色深沉,万一被瞧见,成了私会铁证。 正左右为难,身后一道黑影御风掠近。 她没来得及反应,微张的檀唇已被一只温凉大手捂住。 腰上一紧,身体陡然落入某个结实怀抱,继而连人带画,被迅速抱至竹丛与院墙之间的狭缝内。 “你来做什么” 徐赫强行将她抵在青砖墙上,动作粗野,诘问沉嗓竟蕴含前所未有的紧张。 阮时意被他摁住嘴,说不出话,只好发出呜呜声。 徐赫松手,容色冷峻,长眸于昏暗角落里翻涌墨夜的幽深。 “我、我”阮时意在他无形的压迫下喘了口气,心跳稍有缓和,轻声嗫嚅,“我从儿子口中听到雁族的风声,想向你示警罢了你、你那么凶干嘛” 她呼吸不畅,心跳如擂,连忙抬手撑住他贴来的胸腹,以免被坚实躯体压扁。 徐赫微怔,定定注视她片晌,眸光渐渐复杂,薄唇缱绻出欢愉且暧昧的笑意。 他俯首凑向她耳畔,气息渐促,嗓音低哑。 “嗯我的阮阮,果然对我很是关切。” 说罢,收拢两臂,紧紧将她揉入怀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实实在在的拥抱,连同周遭的黑暗包围了阮时意, 让她有些发懵。 她深刻意识到, 不论多努力与徐赫划清界线, 对方总能寻获搂搂抱抱的机会。 “三郎, 打住咱们说好的” 她双手使劲推他, 却未能使他往后挪移半分。 他以手掌轻柔抚摸她半倾垂的青丝,嘴唇贴在她颊边摩挲,胡茬扎人, 语带撩拨, 轻声低喃。”阮阮啊你都熬成太夫人了,没理由不明白, 大夜晚孤身跑去男人家里,意味着什么” 阮时意暗悔自己过分冲动, 竟着了他的道儿。 她勉强维持顺畅呼吸,淡声道“先放手, 有话好好说。” “你不让抱,我不想说话。”某人耍赖。 “放开我说完就走”阮时意软嗓再添三分冷。 纵然不舍, 迫于她端肃态度的压力,徐赫磨牙吮血, 缓缓松开她, “要不进屋聊” “不必了” 然则话音未落,院落中传来阿六清脆稚嫩的嗓音“奇了怪了叔叔咋还没回大毛二毛我带你俩溜几圈” 阮时意闻言, 浑身一哆嗦。 依照双犬灵敏的嗅觉, 以及对徐赫的黏缠, 定然不顾孩子拽扯,火速奔入竹丛后 若被阿六瞧见二人躲在此地,面对面身躯向贴,当真没法解释 阮时意第一反应是,逃哪怕装作不期而遇,也总比现场捉奸多了缓和余地。 孩子带上木门的磕碰声和铁链声,伴随两条大犬兴奋哈气的粗喘声,使得阮时意心跳如凝。 徐赫低笑“看来,只能冒险回屋一避” 他不等她答应或拒绝,抱她跃至空旷处,而后将她横抱胸前,足尖轻点,腾空而起,翻进了院墙内。 果不其然,双犬引着阿六直奔他们先前所站的位置,嗷嗷乱叫了一阵,“遛”着阿六跑了。 阮时意紧揪的心稍稍平缓,猛然惊觉,自己居然仍被徐赫抱住,且左手不由自主抬起,紧抓他的前襟 “放我下来。”她率先松手。 徐赫纹丝不动,闷声不响。 阮时意抬头,恰恰撞上他涂了蜜的笑。 脑子因似曾相识的一幕而瞬间空白,她回过神,自行挣扎下地,转身走向院门方向。 “门从外头锁上了。”徐赫笑容越发得意。 阮时意终于明白,这是真掉进了陷阱。 是她年纪大、反应慢 总不能傻呆呆杵在原地,迎接遛圈归来的阿六和双犬吧 “快把我弄出去”她咬唇瞋瞪他。 徐赫长眸因欢畅笑颜弯成好看的弧度,如潋滟无限春光。 他笑嘻嘻冲她张开怀抱,“抱我。” 阮时意顿觉难堪,但若不由他抱着翻墙,以她一己之能,如何越过围墙 按捺愤懑与疑似赧然的情绪,她负气走回他跟前,摆出坦荡荡的凛然,双手硬邦邦地搭在他肩头。 徐赫偷笑着一把捞她入怀,结实肌肉与柔软娇躯碰撞出极致暧昧。 阮时意被他硬实胸肌硌得慌,口不择言地愠道“轻点我这老骨头岂经得起你折腾” “”徐赫面露古怪笑意,“嘻嘻,你确定要我轻点折腾” 阮时意暗呼糟糕,瞎说什么呢 眼看他竟抱着她往里走,她立时警觉,边扭动身体挣开,边怒声呵斥“做什么” “不做什么,进屋聊唉你别掐太狠我跟你说个事你哎哟痛死了我在你眼里成禽兽了” 他死死搂紧胡乱掐打的她,踹开房门而入,又一脚把门踢上,温声道“我若是真想胡来,你这点力气,能对抗得了我放心,我就想和你聊几句,不干别的” 阮时意见他没把自己抱入内室,而是放在窗边椅子上,脸上阴云略散。 不料,他唇瓣噙笑,补了句“最多,亲一亲。” “”阮时意又想打人了。 他房中仅有一盏孤灯,桌椅条案等物以简洁实用为主,没多少雕花装饰;墙角置有一博古架,除去几件瓷器外,余下全是布老虎、拨浪鼓、小人偶等物。 徐赫循着她视线所及,解释道”这是我回京路上,给孩子买的。可惜,晚了三十五年。” 阮时意心头发软,嗓音也软上两分“且当作上天安排吧让孩子们在逆境中成材。你别再缅怀往事,以免徒增伤感。” “我懂。” 他拖着沉重步伐,行至架子前,拉开小抽屉,取出一根羊脂玉簪。 玉色莹白油润,金黄色的皮子镂雕莲花纹,显得十分精巧别致。 “这玉簪随我在雪地里埋了好久以为你不在人世时,曾想过找机会藏入坟墓,如今” 阮时意张口欲拒,他已将玉簪斜斜插在她发髻上,眼波温柔如水,“我的阮阮,真好看” 或许灯火掩映下的他,容颜如雕如琢,或许是那隐藏悸动的嗓音沉柔如沙,或许是他星眸光芒灼灼烫人她未再推拒,默然接纳这迟来的礼物。 徐赫含情目光逐寸描摹她俏颜的柔润棱角,轻搓双手,期许而笑“既然你收下了,不如亲我一口以表谢意” 阮时意气得给了他一拳。 他笑哼哼承受,语带怀念“我以前每每给你买首饰、漂亮衣裳好看小玩意儿,你总是高兴蹦起,捧起我的脸吧唧就是一亲” “你住口”她恼羞成怒,又用小粉拳捶了他两下。 “阮阮,你再揍我,我可受不了”他耳尖渐红,喉结不自觉滚了滚,“你还记得那回” “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 “那我助你回忆一下” “不用” 她彻底抛下平素的雍容端庄,粗暴打断他。 她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婚后如胶似漆的头一年,有一回出游,他非说天气好,不会下雨。 结果到了山上,大雨滂沱,二人被迫躲进小山洞。 打趣中,她被他的戏言激怒,也是像此刻这般,扬拳乱揍,后也不知怎的被他哄着、诱着就地吃掉,各种放肆与缠绵,直到雨过天晴才完事。 在荒郊野外翻云覆雨,于她而言太过大胆刺激,是以到了今时今日,仍未忘怀。 徐赫重提旧事,硬生生逼红了她的脸。 可她不得不假装失忆。 至少不能让他知晓,时隔近四十年,她还为当时的旖旎画面而心慌意乱。 暗暗深呼吸,她端起肃容,正色道“三郎,我希望,在咱们赌局未分胜负前,你能对我尊重些。” “所以,我赢了,就能对你为所欲为”他舔了舔唇角,笑带邪气。 阮时意攥紧拳头“印象中,我所嫁之人,没这么不要脸” 起码不会调戏上了年纪的老太太。 “是啊,”徐赫感叹,“以前是你主动缠我的,我虽蠢蠢欲动,还得装正经;现在反过来,你一天到晚装正经。” “我本来就很正经”阮时意怒了。 “唔是谁在我作画时,只穿一层薄衫在我面前招摇是谁乱摸我的腰,娇哼软语,然后还慢悠悠解了衣裳,袒露肩背,让我给画几叶兰” 此事对于他来说,不过一两年内的事,自是记忆犹新。 “不不要说了那不是我”阮时意再也绷不住了,几乎炸裂,禁不住抬手捂住浅绯脸颊。 “除了你还有谁”他哈哈大笑,“我素以艳福匪浅为傲旁人大抵只知你文雅娴静的一面,何曾料想你骨子里是个妖娆美艳的小妖精” “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总成了吧”阮时意自暴自弃挤出一句。 “你现在比起当年更娇嫩细腻,相信我,我们依旧无比契合。” 他笑吟吟在她手背上摸了一把,被她嫌弃拍掉。 缄默半晌无话,他直视她薄怒的娇颜,无端发出一声慨叹“唉,真伤脑筋我的右手本该用来执笔作画、描绘世间壮阔山水,如今被你逼得净干些龌龊事。” “” “咳咳,”他换了个话题,“那两条傻狗,被雁族人称作探花狼,据我的观察,它们对绝大多数的人怀藏敌意或警惕,唯独对你我一见如故,分外亲热。因此,在它们适应更多陌生人前,你千万别出现在它俩的视线范围内。” 阮时意忆及徐明礼所言,不无担忧“可是,你时常与它们一处,太危险” “它们终究救过我,若不是它俩把我从雪里挖出,还将我踩醒,说不定,我会在山里深埋到死”徐赫从案上拿过一把剪子,“相处日久,感情深厚。再不济,咱们还有办法” 阮时意疑心,阿六和狗找不到徐赫,会速速返归,急忙挑明要紧之事。 “照眼下情况,晴岚图每一段背后均有字要连在一起方能寻出奥秘” 徐赫点头“地下河、石龙为记,这两段是相连的,但古祁城是否有地下河,咱们不得而知。缺了中间的,信息不全,没准儿会南辕北辙、徒劳无功。” “那咱们尽早行动,省得波折再生。” “我至今还无另外两幅的相关线索,阮阮你说过会公平竞争的好歹再透露些” 他语气不满之余,又饱含诚恳。 阮时意微微垂眸,粉唇勾挑一玄妙莫测的笑“我一直怀疑,其中某段,落在衔云郡主之手。” “谁”徐赫一脸疑问。 “名动京城的衔云郡主你居然没听说过” 阮时意没好气地翻了个优雅动人的白眼,随后冲他俏皮眨眼,哼笑补充。 “你,探微先生的天字第二号崇拜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翌日,晨光熹微, 城中商铺陆续开门营生。 各色吃食的招人香气混合风中, 热气腾升缭绕, 酸甜咸辣滋味渗透至每个角落, 勾动众人腹中的馋虫。 往日, 若不赶时间,阮时意总会让车夫放慢速度,多呼吸这早晨的市井鲜活气。 毕竟她从小到老, 鲜少有自由闲逛的时光。 然而此时此刻, 她无心看外头的食店、医馆、药铺,书肆端坐车内, 随轻微颠簸而摇晃。 紧闭双目双唇,昨夜在徐赫居所的片段, 于脑海中闪现。 提出万山晴岚图余下段落的推测后,他们交换所知信息, 结合雁族女王、冰莲的传闻,以及那蒙面青年、“探花狼”之来由, 从中推断不为人知的隐情。 雁族女王之所以统治了整整一甲子,仍维持中年少妇的模样, 极可能是服食过王族至宝冰莲。 徐赫当年所救濒死之人, 应为盗取冰莲的窃贼。 可他浑然不知,糊里糊涂拿了珍贵冰莲, 盘桓数日, 引来追捕。 因两国语言不通, 他误将那帮打扮古怪、手执武器的壮汉认作山贼,匆忙带上随身物品飞奔逃亡。 雪崩之时,追兵大概无一人活着离开,是以外界没人知晓,这名宣国青年堕崖时身怀异宝。 冰莲失窃,引发雁族人的大肆搜捕、追查,乃至多年来暗中抓捕俊美青年的一系列事件。 阮时意寡居多年,徐赫则睡了三十五载,并不清楚传闻是有根有据,或是子虚乌有。 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小心隐藏秘密,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可能。 阿六和狗回来前,徐赫故技重施,抱她翻出院墙,还不忘在她耳边调笑道“亲送自家媳妇出墙,太不吉利了” 他以“夜路难行”为由,横抱着她绕行僻静小道,直至抵达大院门口附近,才将她放回地面。 星光下那张笑得甜丝丝的俊颜,散发如蜜如糖的光华。 真是太不矜持了 阮时意不敢多看,仓促道别,抱着古画,匆匆离开群院。 沿路满心狐惑,当家作主三十年有余的她,凭什么乖乖由他抱了一路 是昔年相敬相爱相亲的夫妻相处模式,外加他一无所有的现状,使她不自觉放下强势、一再纵容他 还是受他甜言蜜语蛊惑,以至于她越来越不那么“徐太夫人” 归根结底,她在“太夫人”和“小姑娘”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之间来回切换,久而久之,既渴望过上年轻人的肆意人生,又无法根除小老太太的固执。 回到澜园寝居后,她终于明白,何以徐赫临别时的笑容如此诡异甜蜜,何以沉碧、车夫、仆役等人看她的眼神暗藏戏谑。 阮小姑娘拿着古画,声称向女先生请教、夜间进入先生聚居的群院,逗留近一个时辰,归来时衣裙发皱,且发髻上多了一根精雕细琢、莹润细腻的羊脂玉发簪 即便仆侍大字不识,但绝不相信,书画院女先生会无缘无故赠送学员昂贵首饰。 呵呵夜会情郎,铁证如山。 阮时意有口难辩,只得竭力压抑“想用发簪狂扎徐赫”的欲望,沐浴更衣,卧床而眠。 这份恼怒与尴尬,历经一夜,持续到此时孤身坐在马车上,仍未消散。 两次于篱溪会面,被长孙逮住书阁的“调情”,加上她公然顶着“定情信物”招摇过市,只怕再也洗脱不了污名。 寻思间,前方不远处的啼哭声和吵闹声唤回她的思绪。 见马车越行越慢,她心知有异。 “沉碧,发生了何事” 沉碧隔帘回应“路人围观一家铺子,看不大真切咦好像是兴丰饼铺” 阮时意每隔日便吃这家铺子所做的栗蓉酥,此习惯从少女时代维持至今,已有四十年,目睹店铺三次易址,见证做点心的大娘从中年寡妇熬成七十多岁的老奶奶。 此际乍闻饼铺出了事,她心下怵然,连忙命人停车,一探究竟。 一盏茶时分后,仆役回报,哭闹的是饼铺子的老大娘和她的小曾孙。 原来,老大娘一家有心离京返乡,儿媳妇和孙子于前段时间先行一步,留下老大娘母子二人转让店铺。 不料,他们遇上骗子与熟人联手,因不识字而被算计,以二十吊钱的低格贱卖了饼铺。 白纸黑字,盖着老大娘儿子的指印,已成定局。 儿子年过五十,身子骨病弱,与骗子理论时被打,伤后急怒攻心,没几日撒手离去。 如今剩下老大娘和年幼的小曾孙哭诉无门,又联系不上归乡的儿媳和孙子,走投无路,绝望万分。 知情者无不怜惜,亦敢怒不敢言。 阮时意一贯不爱管闲事,但天子脚下竟出了此等欺压良善的刁民恶霸,她身为首辅的母亲,如何能忍 她不便亲自出马,当下命沉碧与两名仆役前去,先劝老大娘祖孙离开是非之地。 因有人出手干预,闹了半日的人潮渐散。 大街上恢复平常秩序,仅余三两好事者犹在议论不休。 不多时,老大娘牵着素衣小曾孙,在沉碧等人带领下,一瘸一拐抵至马车前,垂泪向阮时意致谢。 阮时意下了马车,挽起老大娘那双满是皱纹的手,眸光悲悯,柔声劝抚。 “大娘,您且节哀。我家太夫人数十年来吃您亲手做的糕饼甜酥,虽只有数面之缘,却早已结下深厚缘分。 “既闻您家遭遇,我自不会袖手旁观。目下,我先给您找个适宜的住处,等证据搜集完毕,再前去报官,还您和家人一个公道,可好” 老大娘惊疑不定,听闻为她出头的,竟是首辅大人的家眷,吓得下跪磕头,又被阮时意搀扶而起。 路上耳目众多,阮时意不宜多说,命余人好生安置老大娘。 目视稚嫩幼童茫然无措的悲容、老人脚步蹒跚的背影,她心底腾起说不尽道不休的悲怆。 事实上,她年少时专注书画技艺,新寡后为徐家奔波;中年有了名望和富贵,则体弱多病,自顾不暇。 纵有悲天悯人之心,予以穷苦人家一点微薄施舍,她却未曾从云端走入尘世,更未曾真正用心去体会世间冷暖。 而今,家人有权有财,她也拥有常人难及的财力物力。 意外获得一场不知能持续多久的青春,她自问能做的事情很多,不该随意把精力浪费在奢华享受和纵情声色之上。 与其重怀少女心,倒不如添点少年狂悖意气。 扔掉虚妄浮华,以身作则,协助她的子孙,一点点改变尚存缺漏的锦绣山河。 伸张正义也好,扶贫济困也罢,行能力所及之事,总好过沉迷于小情小爱。 阮时意回过神,正欲转身上马车,忽而后方惊呼声、尖叫声、喝斥声一波接一波。 沿途路人纷纷闪避后,一匹赤色烈马撒开四蹄狂奔而近,如发了疯一般横冲直撞,眼看就要撞翻呆立的她 电光石火间,静影从旁闪出,一手搂住她的细腰,一手提起车夫的后领,如踏云御风,飞跃至商铺瓦顶。 阮时意的心吓得几欲从嘴里蹦出,可她没时间担惊受怕。 只因下一刻,疯马撞上她的马车,引发驱车的两匹马长嘶蹬蹄,不受控往前冲,场面更加混乱。 阮时意的车夫虽立马爬下地,及时驾驭自家马车,但行人和摊贩已乱成一锅粥,避让的、收拾的、摔倒的、趁机抢东西的 形势越难控制,一发不可收拾,忽有白影踏瓦腾飞而来,一手抓住疯马的缰绳。 疯马受惊,奔跑加速,将白色身影拖飞至半空。 那人身法转折如意,一个筋斗翻至马背上,双手环抱马脖子,试图让马安定下来。 偏生马儿翻腾跳跃,时而前足人立,时而甩动身体,时而后腿乱踢,始终甩不掉那人,癫狂了好一阵,才逐渐冷静,无力跪倒在地。 那少年利落下马,白衣翩飞,凤眸丹唇,风姿俊逸,一身高华气度,令人不敢逼视。 余人这才看清,那位免去灾难的侠士,竟是一位瘦削的玉面少年郎,不由得美言称赞,夸他艺高人胆大,身手不凡云云。 少年一边安抚马儿,一边仔细检查。 屋顶上,阮时意仍由静影扶着,两眼含雾,嘴唇哆嗦,哑声微颤“快快静影,带我下去” 静影只道自家主子畏惧高处,见下方一片凌乱,无落足之地,不禁迟疑。 尚未有动作,疯马奔来的方向冲出二十几名强壮男子,为首的是一位锦衣青年。 他年约二十五六,容颜斯文俊秀中透着孤高风流,长眉如剑,桃花眸冷,是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眼看疯马受制,贵公子长舒一口气,朗声道谢“多亏这位小兄弟鼎力相助” 未料那白衣美少年斜眼瞪视他,嗓音清脆,语气不善“这马儿是你的瞧你们凶神恶煞,怎么连个畜生也管不住这沿路糟践了多少东西” “放肆你可知” 贵公子身边的两名亲随大声呵斥,被主子拦下。 “是在下未管束好坐骑,有劳小兄弟仗义相帮,敢问高姓大名” 白衣美少年不答,继续摸索,最终从马臀一侧取下两枚飞镖,放置鼻下轻嗅,蹙眉道“有毒,你怕是得罪了什么人” 贵公子的随从霎时乱了,将主子团团围住。 恰逢徐晟闻风,骑马赶来,远远见阮时意高站屋顶,神情焦灼。 他顾不上别的,一跃而上,与静影双双扶她下地,语气焦灼而关切“您没事吧我正要去澜园接您其他人呢” 阮时意茫然摇头,眸光直直端量那白衣美少年,粉唇翕张,欲言又止。 冷不防那白衣美少年转头,上下扫视阮时意,对徐晟冷冷一哂。 “外祖母离世不足五月,大表哥当众跟美貌小姑娘眉来眼去不怕家人寒了心”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阮时意的外孙女、赤月国公主贺若秋澄。 阮时意听她说得尖锐,久别重逢的感概略减,啼笑皆非之情顿生。 徐晟遭表妹训斥,面有怒色,似是想开口反驳。 再瞧清那贵公子的面目,他微微一愣,改而朝对方深深作揖“齐王殿下安好。” 此言一出,众人面露诧异,阮时意反应过来后,盈盈施礼。 齐亲王夏浚,当今圣上的幼弟,是位出了名的富贵闲人,六年前起已长居藩地,鲜少回京,是以大伙儿一时没认出。 “你是个亲王”秋澄原地不动,侧目打量。 “闲散宗亲罢了让小兄弟见笑了。” 齐王微笑,示意阮时意免礼“看样子小王的劣马损毁了姑娘的马车姑娘可有受伤” 阮时意笑容清浅“谢殿下关心,不妨事的。” 这一笑让齐王不由自主多看了她两眼。 她那身影青褙子配以素白拖裙,在日光下更显色泽雅洁,选料考究,剪裁合身,完美彰显出她的玲珑体态。 鸦发挑起一半,梳了别致朝云髻,另一半青丝如墨染瀑布倾覆。 面容清丽绝俗,不施脂粉也自带描黛点朱的娇俏。 齐王怔忪后收回端详之态,安排手下清理现场,安抚民众。 阮时意想和秋澄说说话,无奈那丫头对她似怀敌意,不等她开口,竟转身逛入商铺。 一副爱理不理的高傲模样,真叫她伤神。 算了,日子还长着呢 齐王伫立在旁,视线不经意落向阮时意窈窕的身姿与明丽娇颜上,对徐晟轻笑“小未婚妻” 徐晟登时崩溃,脑子一热,脱口道“殿下误会了她、她是我妹妹” 齐王奇道“你妹妹不是已嫁入靖国公府这位显然是” “额反正,不是未婚妻” 徐晟斩钉截铁,恨不能把心剖出,以表清白。 齐王若有所思,待部下给商贩们赔偿了损失,诸事安定,向徐家人致歉致谢,礼貌作别。 阮时意恭送齐王离去,以手肘碰了碰徐晟,娇声笑得狡黠。 “哥哥,咱们回家去呗” 徐晟鸡皮疙瘩掉一地,苦着脸“您别再向父亲告状了不然我” “不然怎样”阮时意挑眉。 把她和“书画先生”幽会密探的细节供出去 徐晟忿然磨牙,收敛要挟语气,伸手摇晃她的袖口,瘪嘴“不然,我就、就哭给您看哇” 正好秋澄从铺子行出,双手抱着大包小包桃干杏脯,见徐晟仪表堂堂,竟对一娇柔女子撒娇,白眼快翻上了天。 她径直从二人身边走过,精致唇角挑起无甚欢愉的淡笑。 “能把大表哥治得如此服贴这位小姐姐手段真高明” “” 祖孙俩大眼瞪小眼,真不知该给她什么表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奢贵之物因守孝而收纳在库房中,偌大的徐府显得空荡且单调。 徐明礼夫妇、秋澄、徐晟、阮时意依次落座, 面对“家徒四壁”的偏厅, 场面一度尴尬。 秋澄仍旧穿着那身素净的白色男袍, 驭马时蹭了灰和血迹, 稍显狼狈。 她手捧杯盏, 只顾与大舅、舅母闲谈,对于徐晟和阮时意这对“小情侣”,表现出疏离而不失礼貌的客气。 方才还在“称兄道妹”的祖孙二人, 均自心塞。 实际上, 阮时意今日没去东苑,精心装扮得素雅温婉, 为的是回徐府等待,给外孙女一个“初次见面”的良好印象。 何曾料想, 提前相遇,反倒莫名其妙招外孙女所厌 闲话家常完毕, 阮时意说起兴丰饼铺那位老大娘的遭遇,并提出助老人一臂之力的想法。 徐明礼未发表意见, 秋澄已一蹦三尺高,怒目圆睁。 “什么玩意天子眼皮底下竟还有这等腌臜事在哪儿我去把他给端了” 阮时意素知外孙女爱憎分明, 嫉恶如仇, 自恃身手敏捷,又是公主身份, 没少管过闲事。 但大宣的京城严守法理, 终究不比多族联合而成的赤月国自由奔放。 她急忙向长媳使了个眼色。 周氏会意, 笑而安抚“这点小事,哪里用得着脏了咱们小公主的手” 秋澄嘟嘴“我又不用手揍人,我都是拿鞭子抽的” “噗。”徐晟没忍住,笑了。 “笑什么呀”秋澄秀眉一扬,“皮痒了咱俩今年还没比试过呢” 她每年来京,除了陪伴外祖母,闲来没事便与大表哥切磋。 徐晟比她年长了整整四岁,又是男子汉,更在内卫府受训数载,武艺本就比她高出一大截。 奈何小妮子缠斗,他碍于情面,每回放水不露痕迹,好让双方看起来势均力敌。 年岁渐长,他已担任内廷卫,若被人取笑说和小丫头不相上下,哪有脸面在京城混 可对方约战,他若拒绝,倒显得畏战,太不英雄了 阮时意知长孙的心思,不便出言相劝,当即用眼神示意徐明礼劝阻。 徐明礼清咳两声“都别胡闹了目下尚在孝期,尤其是晟儿,理当谨言慎行。” 徐晟因父亲被夺情、自身担任武职而提前起复,实则仍未出孝。 秋澄一向对首辅舅舅尊重有加,此刻闻言却“嘿嘿”冷笑两声,蔑视眼光在阮时意与徐晟身上转了一圈,嘴里不无讽刺。 “嗯,尤其是大表哥,理当谨言慎行” “” 如此明示,教余下四人哭笑不得。 阮时意倒吸了口凉气,以遏制试图对秋澄坦白的冲动。 她的死而复生、返老还嫩,涉及雁族、冰莲等危险之秘,越少人知晓,越稳妥。 雁族远在西北,国力兵力虽不能与大宣、北冽、南国比肩,但胜在行事奇诡、玄妙难测。 秘密一旦泄露,遭遇危难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整个徐家,乃至躲藏在暗处的徐赫,势必受牵连。 她不能为这点小委屈,将苦心守护多年的家业毁于一旦。 气氛有短暂微凝,徐明礼岔开话题,提及阮思彦已抵达饶州阮家,还飞鸽传书汇报,南国已受邀参与来年在京的绘画交流盛事,阮氏家族的长辈将派遣代表进京。 信中说到,阮思彦尚有多地要务需处理,估计年底才能归京,故而让徐家人替他稍作准备云云。 阮时意听闻堂弟迟归,第一反应是,赶紧寻出另外两幅晴岚图,否则等他回京后奉命向臣民征讨,麻烦可就大了 陷入沉思之际,忽听徐明礼对秋澄谈及“阮姑娘已在书画院学习一段时间,二人可作个伴儿。 阮时意收起疑虑状,报以舒颜微笑。 秋澄淡淡浅笑,不置可否,让她那颗外祖母的心瞬间一揪。 两日后,阮时意姗姗抵至东苑。 古朴垂花门外,大片苔藓与杂草已被金黄色银杏叶覆盖,青灰卵石甬道的尽头,立着一位苗条少女,淡青裙裳,外披书画院的罩袍,正是换回了女装的秋澄。 假山旁的银杏树顶漏落一道明亮光影,而她恰好站在那道光芒之下。 真正朝气蓬勃的娇俏面容,意气风发的骄纵神态,使得周遭一切黯然失色。 目睹此情此景,阮时意心念一动,更深刻明白,自己何以偏爱外孙女。 不单单是其容姿不凡,也不仅为弥补母女情谊的缺失,更多缘于,秋澄本身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洒脱轻狂。 这恰恰是阮时意从小到大被剥夺、被抹杀的天性。 生于书画世家,阮时意的言行举止乃至观念,皆受教育教养所束缚,全在规矩之内,不容逾矩。 与徐赫偷偷相恋、婚后的旖旎,已是她胆大妄为的极限了。 教导女儿徐明初时,她全然受不了其行事乖张、顽劣跋扈,一再施加重压,导致适得其反。 直至看到在无拘无束中成长的外孙女,有着她艳羡的活泼灵动,她才晓得,当年以自身经验刻意扭转徐明初个性的行为,兴许是个严重错误。 可惜,割裂的母女情缘,终究随“天人永隔”而无法弥补。 阮时意后来方知,徐明初听说她的死讯,当场昏倒;醒后,哭着连夜动身,未料刚离开赤月国都城,悲痛难耐,染上急病。 因病耽搁一事,绝非托词。 据说,秋澄曾想过撇下母亲,单人匹马赶来京城,想于大殓前见上外祖母最后一面。 但徐明初糊里糊涂,喃喃自语,秋澄生怕自己一离开,连母亲也 前些时日,阮时意曾听徐赫提过,他于她“七七”当日上山祭奠,看到容颜酷似她的女儿跪在坟前垂泪,容色清减,如被抽了魂。 由此可见,徐明初并非真痛恨她这个母亲。 正如无论再怎么闹,阮时意心里依旧牵挂女儿。 遗憾,她知道得太晚,直至女儿伤痛离京,亦未见上一面。 西风抖落片片落叶,如带纷纷扬扬的回忆,盘旋落在阮时意与秋澄之间。 对上阮时意温婉、慈爱、感伤的眸光,秋澄容色透露的不屑隐隐淡了些。 她挪动步子,主动打招呼“来了” “见过小公” 话未说完,秋澄人已如风般掠至她跟前,一手捂住她的嘴,“嘘别声张我隐藏身份来的” 阮时意被温柔小手一摁,没来由觉得好笑这是怎么了徐赫连续捂住她两回,而今这小妮子也效仿外祖父了 或许有了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秋澄忽然不好意思。 她讪讪缩手,悄声道“你得叫我秋澄我、我就叫你阮姐姐吧” “欸”阮时意小声回应,禁不住抿唇而笑。 这一笑,如同初春花开,灿然生光,晃得秋澄失神。 良久,小妮子讷讷地道“你笑的时候,像极了我娘年轻时” 天晓得阮时意要多坚强,方能忍住,不致在外孙女面前失态。 她眨去泪意,笑眯眯引秋澄到周边小逛,逐一介绍书画院的设置、制度和场所,知无不言。 秋澄原本暗含针锋相对的微妙的态度,因她恰到好处的温柔体贴,逐渐缓和。 一日下来,阮时意不时协助秋澄,指导技法要领,同时也从黄瑾口中得悉,南苑那位“徐先生”请了长假,短期内将不回来授课。 阮时意暗觉奇怪,又因自身和“徐先生”传出古怪传闻,不宜多问。 难道那家伙找他那位“天字第二号崇拜者”去了 想起衔云郡主夏纤络狂肆风流的情态,阮时意无端脸颊发烫。 此前,她该换新身份,自诩即将过上“貌美、多金、死相公”的逍遥日子。 可事实上,她忙生意、忙作画、忙讨晴岚图、忙处理徐府事务忙着应付徐赫,哪里有半分衔云郡主的肆意潇洒 衔云郡主时年二十八,是当今皇帝的堂妹,受皇帝影响,也酷爱收藏书画。 她尤喜“探微先生”之作,不惜重金买下徐赫的几幅旧作,更以此为傲。 五年前,她因夫婿拈花惹草恢复自由身,此后四处游山玩水、纵情酒色,成为皇族中最独树一帜的贵女。 阮时意自从怀疑衔均云郡主持有其中一幅晴岚图后,一直暗地里打听对方的动向,得悉她近期在外游历,只等归来便伺机接近。 莫非徐赫等不及,出门远行,主动与之会面 申时刚过,秋澄已坐不住,绕着画室,到处与人聊天。 阮时意因长兴楼的雨季初盏官燕和岩耳出了点问题,约好回澜园前亲自跑一趟,见秋澄没了耐性,遂提议一起走走。 秋澄对“阮姑娘”的抗拒,源于相识前。 她于守孝时被告知,外祖母不知何时偷偷收养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内心早就为有人占据了外祖母的宠爱而微感不悦。 加上前日初见,“阮姑娘”虽未施脂粉,却生得千娇百媚,招蜂引蝶,更与徐晟亲热互动,没半点守孝该有的仪容行止。 但舅舅舅母分别说了不少“阮姑娘”的好话,外加这大半日的接触,秋澄亦觉阮时意好相处,算是接受了这位“未来大表嫂”。 当下,二人收拾画具,换下罩衣,步出东苑与仆侍汇合,往城西进发。 阮时意的本意是先处理正经事,再陪秋澄逛夜市。 但她万万没想到,秋澄登上长兴楼二楼时,竟如钉子般杵在壁上山水画前。 那幅由“神秘落魄青年”所绘的磅礴山水,曾引起巨大轰动与热议,历经三月有余,热度方散。 茶余饭后,食客们和书画界的画师画匠免不了对画者身份做了诸多猜测。 但徐赫作画时形容枯槁、满脸胡茬,与现身于人前的俊采丰神有着天壤之别,兼之他生怕被人认出笔法,在书画院时只展露过花鸟画,是以无人将他与这幅备受瞩目的山水画联系在一起。 阮时意起初命店小二密切留意“神秘落魄青年”的行踪,确认他是去而复返的“亡夫”,自然吩咐掌柜无需再寻,让此事作罢。 此际见秋澄身影凝然,全神贯注盯着画作,水眸泛泪,阮时意心中震惊,关切询问“怎么了” 秋澄毛手毛脚地以袖口蹭去眼角泪花,哑声道“我总觉这画中意境好孤单,处处弥漫悲伤,那种空寂无奈,让我想起刚得悉外祖母离世时的痛苦。” 阮时意眼眶微湿,低低叹了一声“别想太多,她老人家会时时刻刻守护着你。” “此图布景、笔墨,与外祖父所绘的雄峻石壁、秀美奇峰相类层峦叠嶂,溪涧流润,纵横有序,错综多姿阮姐姐,你可知是何人所作” 阮时意岂能如实告知 只得推托说,是一位潦倒的旅人酒后挥洒之作,随后已远离京城,踪迹难寻。 秋澄倍感失落,怔怔站了许久,始终不愿移步。 掌柜知她贵为赤月国公主,自是不遗余力讨好,滔滔不绝讲述“神秘落魄青年”如何驾轻就熟、如何挥洒自如地留下佳作,又眉飞色舞地提到,此画事后引发了何等惊人效应。 阮时意如芒在背,只想催促秋澄离去,不料这丫头听得兴致勃勃,神色透着无尽向往。 再听闻那人于外祖母七七当日随祭奠客人同来,她激动万分“看来此人是我外祖母的忘年之交说不定我与他,曾在山上有一面之缘” 阮时意心底腾起一丝不祥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秋澄目光闪烁期许,语气雀跃且笃定。 “掌柜,请你务必替我找到此人” 阮时意心下一沉,顿觉逛夜市的热情瞬时减半。 自宋宣时期第一任女帝打破坊、市界限,开设夜市后,都城夜间的鼎盛繁荣之局已维持数百年未灭。 花灯之下,连绵相接的摊档贩卖各色稀奇古怪的玩意;美食长街,十里飘香;说书、令曲、讲史等各类娱乐,以及剃剪、卖卦、纸画等活动应有尽有,更有歌舞助兴、杂技杂耍等表演层出不穷。 道上巷口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讨价还价、无所拘束,更有拊掌喝彩声或欢声笑语。 阮时意丝毫未被愉悦氛围感染,心不在焉,只觉灯烛荧煌太过耀目,仿佛能让隐藏的机密无所遁形。 假若秋澄寻到徐赫,并觉察他是南苑的书画先生,而且是与“阮姑娘”勾搭上的那位书画先生,再加上他酷似徐晟的容貌、与“探微先生”别无二致的出众技法 这苦守多时的秘密,大抵难保住。 眼下,毒害她的幕后凶手尚未绳之以法,黑暗中不晓得有多少人盯着徐家兄弟,若徐赫的身份一旦暴露,她这“阮姑娘就是徐太夫人”的真相亦极易被揭破。 届时再引来寻找冰莲的雁族人 她一改言笑晏晏,沉默寡言,令秋澄大感不适应。 二人默然混迹于花红柳绿的男男女女当中,只逛了一小会儿便分道扬镳。 阮时意领着静影、沉碧改向东行,脑子里却在想,如何寻机会和徐赫打个招呼,请他注意别被人认出 总不能大晚上再去他的居所吧不不不被他变着法子占便宜打死也不干。 但他短期内不去书画院,能有什么办法 心事萦绕间,静影忽而扯了扯她的袖子,“姑娘” 阮时意扭头,见是一老头子在煮糖作画,惹来大群孩子笑着拍手捧场,而静影的面容上竟浮现羡慕期待的神情。 难怪蓝曦芸见她时,硬是没认出同门师姐 天底下大概无人料及,昔年响当当的程指挥使,如今成了对糖画吞咽口水的天真小丫头。 “想要,就排队去买呗我到馄饨摊子歇歇脚,喝口茶。” 阮时意心中惋惜,不由自主露出祖母式的慈祥笑意,自行走到丈许外的路旁。 几个半大孩子嬉笑打闹着从前方走过,也兴奋地围到糖画摊边,谈笑气氛倍加热烈。 当静影忙着选择图案,沉碧的注意力也被老头子舞动糖勺、勾拉糖丝所吸引,因而未曾留心,自家主子身后,无声无息多了一名墨灰袍男子。 阮时意笑望市井热闹景象,刚想落座,恍惚间,那熟悉无比的沉嗓带着温热气息,悠悠响于耳畔。 “阮阮,借一步说话。” 她心跳有一瞬间抽离,有种置身幻境的错觉。 仿佛琉璃巨龙般腾飞的灯火、弥漫街头的小吃香味、人潮喧闹的谈笑声全是她虚构的。 怎么可能 她满心想见他一面,他竟越过大半座城,于人山人海中精准无误寻到她 深吸一口气,她缓缓转目,意欲确定是否幻听。 不偏不倚,撞上了那双藏有浩瀚璀璨星辰的眼睛。 心音零乱如擂鼓,颤抖如风叶,世间所有声响已变得杂乱又似渺远。 徐赫被她傻呆呆的模样逗笑,眼尾弯起两道狭长笑弧。 不等她有所表示,大手已悄悄将她的手包在掌心,另一只手看似无意般托住她的后腰,以不容置疑的态势,半拉半拥着她,迈开长腿,穿过人群,往馄炖摊子旁的幽暗窄巷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三十章 窄巷曲折,且堆放了不少杂物, 于夜色之下分外幽深。 家家关门抵户, 仅剩窗口透出的微光, 以及未风里轻晃的灯笼, 映照出徐赫那蓄了短须的得意笑颜。 停步于巷道尽头的某家后门, 他将阮时意拉进一排长竹竿之侧,一则借暗影遮挡外界视线,二则防止她落跑。 阮时意处在游魂状态中, 过了好一会儿, 才感觉手背上传来他轻轻摩挲的温凉感。 一定是她年纪大、反应慢又让他占了便宜 “你”她烧着耳朵,用力甩开他的爪子, “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做什么” 逆着弱光,徐赫的表情看不真切, 倒是嗓音尤为轻柔“我最近有事,暂时不去书画院, 特来跟你说一声。” “我知道,”阮时意莫名心虚, “我、我也有事跟你说。” 他笑得意味深长“哦” 阮时意知静影和沉碧很快觉察她的离开,必须长话短说。 “秋澄看了你那幅画, 下令务必找到你, 你近日若出远门倒还好,要是在京城, 别去城西一带。” 徐赫沉吟不语。 阮时意又道“我知你想与家人团聚, 但眼下时机不对, 等清除祸患,我再为你安排,切莫急在一时” “阮阮,”徐赫轻声打断她,眼波柔和且感伤,“前些天,我躲在暗处,近距离见过明礼和孙子,也逛过明裕名下的商界、店铺,探听过徐家多年的好口碑。你说得对,我现下一无所有,就连名声也是你和思彦苦心经营、一步步替我挣来的我没资格与他们相认。” “我、我没这意思” “儿孙皆风姿出众、出类拔萃,让祖辈欣慰,遗憾我在他们的成长时光中不含寸功,亦再无一席之地。仔细想来,我徐赫何德何能,配得起你这么秀外慧中的妻” 他再度挽她的手,垂眸处如有寥落,如有自责。 阮时意心头似被什么挠了一下,分不清是痒是痛。 这家伙想通了,打算放弃她 隐约松了口气,可他手上微糙质感,触发她心底玄妙难言的不舍。 因她处于顺光,眼角眉梢的每一个细节皆能落入他的眼。 定定凝望她片晌,捕捉她难以觉察的失落,他忽而换上宽慰的笑。 “在想什么呢以为我要游山玩水、一去不返我说过,今生今世不会再丢下你们” 阮时意遭他当面揭破心事,急忙摆出无所谓状“才没有我只是在想你偷偷摸摸的,打什么鬼主意罢了” 徐赫笑颜欢畅而魅惑“我还能打什么主意我从来只打你的主意。” “老不正经”阮时意急急瞪他一眼,“我得回去了若那两丫头发觉我走开,没准儿满大街乱找。” 说罢随手推他,企图从他和长竹竿的缝隙间挤出。 “再说两句。”他展臂一拦。 “那就两句不能再多了” 他饶有趣味地端量她“我既不在书画院,也未必常回群院居所。你若是想我” “谁、谁会没事想你” “我这不是以防万一么”他依旧满脸笑容,“我怕你像上次那样夜里寂寞,想与我拉拉手、叙叙旧,却白跑一趟,多不好意思” 阮时意又想打人了。 徐赫最近犹爱看她被逗弄得气呼呼的模样。 只有让她那张娇俏容颜重现喜怒哀乐,他才会心生希望阮阮的那颗心,尚未老到波澜不惊的地步,尚有接纳他的余地。 见她明眸迸溅怒火,他笑了笑,“阿六那孩子,每日早晚会去书画院北门的包子铺,你若有事找我,便遣人去那儿,知会老板即可。” 阮时意虽觉未必有要事寻他,但如若多一处联络点,总比苦寻无路要好。 “我并非干涉你的行动,但你最好定期报个平安,毕竟,咱们经历相似,算在同一条船上还有,你在京也好,远行也罢,得时时审慎,免得连累我和家人。” 徐赫唇角缓缓勾起弧度“阮阮,别另找托词,也别每次把自己形容得冷漠无情。你是觉得我眼瞎,才看不出你在关心我” 阮时意深觉这场对话已无法继续。 迟疑片刻,她小声问“你不去书画院,又不回居所,到底忙什么” “欸我已说了不止两句话,就不耽误你时间了”徐赫退开半步。 阮时意怒色乍现,脚下却未挪步,“你要拜访衔云郡主” “保密。”他冲她眨眼。 阮时意本在等待衔云郡主回京,再想法子接近,而今看来,徐赫要先下手为强 她脑海中立马浮出夏纤络那娇媚冶艳的脸蛋,以及妖娆动人的身姿。 嗯如若容貌俊朗、才华出众的徐赫,落入那美艳尤物之手,会制造出怎样的光景 届时,她在万山晴岚图的赌局里,还能否占一分先机 沉思间,巷外依稀有舞火龙表演,金色银色的火光如长龙蜿蜒而行,诱发人们如爆炸般雀跃的欢呼。 借着她刹那失神,徐赫身子前倾,俯向她颊畔,“想知道我去哪儿” 阮时意被他防不胜防的靠近震住,却听他笑哼哼补充,“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她迅速抬手,终究在揍他前缩回。 这算什么打情骂俏她才不上当 于是她勉强端起庄重神态,闷声道“不许调戏老太婆。” “会脸红的老太婆,让我忍不住想调戏。” 温热气息落向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如火舌掠舔,烫出些微红意。 她犹自强撑“我才不会脸红” “我不信,这世上怎可能有人不会脸红” 徐赫骤然探手,以长指轻挑她的下颌,薄唇笑意缱绻。 “不如,我亲亲你你要是半点儿也不脸红,算我输。” “” 阮时意懵了。 掉陷阱了吗否认脸红,他就要 她下意识倒退半步,未料他寸步紧逼,身躯带着凉意贴来,霸道地将她困于后巷角落。 “还闹”她被他的呼吸乱了心神,忙以手掌抵住他胸口。 “阮阮,”他鼻尖轻蹭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你操持着太夫人的心,身体已变回小姑娘,你自己不知道吗” “胡说”阮时意脑子乱如麻。 “嘻嘻,我抱你、亲你时,你的反应明明和以前无差别,何苦压抑着” “没、没有的事” “我用实践,证明给你看。” 他笑而吻上她的鬓角,绵绵柔软。 她浑身一颤,试图逃离,偏生他的手卡在她纤腰侧;另一旁则被乱堆的竹竿子挡住去路,她无处可躲,只能强行扭过头。 他的唇从她耳根细细含吮至腮边,微湿,滚烫。 须根摩擦在柔嫩皮肤上,陌生的刺痛挑起难言的刺激感。 阮时意心下抗拒,奈何身心不协调,腿脚发软,双手全然不听使唤地揪住他的前襟。 欲拒还迎的举动诱使徐赫更加放肆,他的手从她柔韧腰腹寸寸上移,覆向她心跳的所在。 “阮阮,你的心在跳,”他满意掀动唇角,“你是会脸红心跳的美貌老太婆,正合我胃口。” 阮时意如被架在火上烤,唯有咬唇不语,极力避免发出难堪的嘤咛。 他不如梦中那般放肆,却教她的颤栗和羞耻,真真切切。 “不说话小嘴还闭那么紧嗯,我拿舌头撬开试试” 他不依不饶贴向她,一本正经说着撩拨之言,字字挠人心。 呼吸相闻,阮时意已喘不过气。 只因她清楚明白,一旦放纵,往后再无回头路。 她由年轻寡妇熬成徐太夫人,再从徐太夫人活成阮小姑娘,难道只为沉沦于他的甜言蜜语、朝暮行乐 鼻尖触碰的瞬间,似是有一股力量自虚无处融进她全身,双臂猛然发力,以猝不及防之势推向徐赫。 徐赫虽身负武艺,终究没料她突然发难,被迫退开一步。 忽听“劈劈啪啪”、“哐哐当当”,他顾不上别的,抢上前一手搂住她,另一只手紧紧护住她的头脸。 声响持续半晌,却是二人身边的十余根长竹受力而倒,砸在青条长石铺砌的巷道上,还将屋檐的部分瓦片、窗台上的花盆等物扫落在地。 此动静太大,居民纷纷推开门窗,探头张望,嘴里骂骂咧咧“搞什么大晚上的” 哪怕光线昏幽,男女老少均可目睹,墙角边满地狼藉,而横七竖八的竹竿、碎了一地的粗瓦旁,立着一对年轻男女。 二人正以亲密姿态紧贴一起,那小姑娘似乎羞得不敢抬头,脸蛋死死埋在昂藏男子胸膛。 男子则歉然一笑“对不住我先会收拾好,再赔你们钱。” “哎呀现在的后生啊非整得轰轰烈烈的” 居民们莞尔摇头,抱怨几句,见并无贵重事物,未再多言。 徐赫待众人陆续退回屋内,方松开阮时意,眼里流淌戏谑之色。 “我还没亲上呢你便闹得人尽皆知” 阮时意羞恼交加,怒而甩手,撇下他,提裙自行跨过地上杂物。 冷不防巷口传出沉碧的惊呼“姑娘姑娘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阮时意瞬时如被人泼了一桶冰水,从头到脚凉了个透彻。 她情急之际,口不择言“我我、我被人群挤开迷路了。” 沉碧奔近,小心翼翼牵住阮时意,两眼扫向她身后的挺秀身姿,复杂目光中暗含了然。 徐赫摊了摊手,面无表情“不知怎的,碰巧我也迷路了。” 沉碧一脸生无可恋这两人把她当傻子 她尬笑敷衍,搀扶阮时意走过大片杂乱之物,还没行出巷口,静影已带领长兴楼的掌柜、伙计匆匆赶来。 适才,两个丫头因专注看人制作糖画,回头发觉阮时意没了影,以为她有事回附近的长兴楼。 商量过后,静影跑去询问情况,沉碧则留在周边不停搜寻。 长兴楼掌柜一听阮姑娘走失在夜市里,急不可耐,正准备与伙计分头去找。 如今见阮时意无恙,大伙儿总算放下心头大石,热切慰问一番,又以狐疑眼光打量巷内那弯腰低头、拾捡竹竿的青年。 阮时意只觉躯体僵直,忽冷忽热,如陷入抓狂边缘。 缄默片刻,掌柜那双小眼睛蓦地发亮,撒腿冲上去,一把拽住徐赫。 仔细端详一阵,他面露惊喜,高声大呼“皇天不负苦心人先生小的终于找到您了” 阮时意残存的最后一点侥幸心,仿佛在悬崖上摇摇欲坠,而后坠落谷底,摔了个粉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翌日醒来时,精雕花窗外的秋日清晨随日光丝丝缕缕漏入, 提醒阮时意, 新的一日, 一如既往美好。 重新闭上眼, 丫头们刻意放慢的脚步声、交谈的低声细语清晰入耳。 她不想下床。 更不想面对静影不满的眼神, 与沉碧强装淡定的表情。 后知后觉,只要和徐赫单独接触,最终总会引发最尴尬的局面。 继“篱溪边被狗啃”、“拜会女先生获赠珍贵玉簪”的奇诡事件后, 阮姑娘的独特经历还新增了“与书画先生双双迷失于夜间窄巷”。 最难解释的是, “迷路”的二人究竟做了多激烈的事,才能把陋巷折腾得遍地凌乱 无非是天雷勾地火之类 一而再再而三遭人逮现行, 怎么看都像是连被捉奸三回。 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如此丢人干脆, 把她埋回“徐太夫人”的坟里算了 昨夜看到有人来寻,徐赫居然还悠哉悠哉收拾残局, 结果被长兴楼掌柜一击即中,害她一番话全白费。 最好把这该死的家伙也一并埋了 她、不、介、意 说不清是懒于见人或是羞于见人, 阮时意借身体不适为由,躲在小院发呆了一上午, 就连与她相伴数十年的嬷嬷于娴也被婉拒探访 她需要静下心, 认真思考与徐赫的关系。 又或者说,她要不要和徐赫相处, 或与他处成什么关系。 平心而论, 他们既没有天人永隔, 也未曾和离,他的的确确是她的夫婿,而她也依然是他的妻。 偏生曾经恩爱过、冷却过、分开过的一对夫妻,相隔三十五年漫长时光,让她一度有差了辈分的错觉。 如若二人要重新以夫妻模式相处,依照她自幼被灌输的“三从四德”,她理当以他为尊,时时处处尽心辅佐他。 当年十几岁的她,自问做得相当不错。 可眼下她顶着十几岁的容貌身材,内心早已习惯当一家之主。 且二十年前改制后,男女间许多观念与早年不符,她大概放不下身段去服侍他,无条件遵从他的决定。 尤其,徐赫仍保留了将军府三公子的意气用事,私下对她表露撒娇的孩子气。 他想要的,无非成双捉对、朝暮取乐,或行坐不离、梦魂作伴。 她给不了。 但如他所言,他一次又一次亲近,似乎逐渐唤醒她沉睡多年的残存欲望。 阮时意时而操着徐太夫人的心,时而怀着阮小姑娘的情,终究拿不定主意。 她甚至不确定,是否要派人打探昨晚的后续。 掌柜留下徐赫,都说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徐赫是掩饰圆谎或自有一番说辞 但愿他别忘了她的规劝,切莫急在一时。 阮时意慵懒地靠在窗下,呼吸淡淡木樨香,纷乱一宿的思绪平复后,莫名有种太夫人生活的闲适。 原以为会是平淡无奇的一日。 未料,午后来了几位客人,虽未相约,却先后而至。 “祖母,兴丰饼铺的事儿,已有下文。” 小偏厅内,徐晟来回踱步,眉眼透着神气。 阮时意含笑接过于娴端来的参茶,打量长孙的朗朗仪容,眸底的骄傲赞许不言而喻。 “说说看,怎么回事” “原来,那帮刁滑之徒已不止一次欺负老实人,专挑不认字的小商小贩,暗中收买他们相熟或帮忙认字之人,以坑蒙拐骗获利后,再转手将店铺、小房宅卖掉饼铺子的老大娘母子仅仅是其中一桩。” 阮时意冷笑“难怪兴丰饼铺的母子在京四十余年,只会做吃食,无后台无靠山,全凭精湛手艺赢得立足之地。碰巧儿媳和孙子回乡安顿,竟让歹人和熟人钻了空子” “正是,”徐晟剑眉扬起不平,“幸亏您路过插手干预,否则那位老大娘和小曾孙,指不定吃了个哑巴亏,只能带着悲痛愤恨回乡。” 阮时意叹道“天意如此,缘分如此,都是冥冥之中注定。” “府尹一见是首辅佐贰带着老大娘亲至,还有我徐家仆役跟随,哪里敢怠慢一声令下,把相关人员全逮了,那群狗娘养咳咳,孙子近日与兄弟们混一块儿,言语粗放,请您见谅。” 他顿了顿,复道“那帮奸恶骗子不肯招认,还暗示自己背后有人您猜怎么着上门求情的,竟是齐尚书的内弟当得知是徐家人在为老大娘撑腰,立马闷声不响、丢下厚礼跑了” “齐尚书的内弟” “不错,您这回善心大发,说不定,是在悄悄替自己报仇呢“徐晟兴奋而笑,”纵容家人作恶尚书大人怕是大大的不妙,您就安心品茶看他们乱跳,相信父亲会尽快还您公道” 阮时意脑中所想的,并非只有个人恩怨。 老人家和稚龄孩童无所依傍的心酸背影再度浮现目前。 偌大京城,乃至天下千万座城镇,兴许有更多无助老弱。 她深知,以她的能力,徐家的财力,绝不应只帮助其中数人,便沾沾自喜,自认为心怀苍生、劳苦功高。 “晟儿,我有个事儿,想请你们堂兄弟一起完成。” 徐晟恭敬应道“您尽管吩咐。” 阮时意尚未发话,忽闻外头仆役来报,“大公子,姑娘小公主到访” 祖孙二人一怔,阮时意既高兴又紧张,徐晟则苦笑摇头。 “阮姐姐” 秋澄翻身下马,直奔而入。一身素灰棉袍素净简洁,掩不住女儿家的娇软风姿。 待见徐晟也在,她微露不悦“大表哥不当值,没陪大舅母和毛头,竟躲姐姐这儿了用得着这般痴缠” “我我是奉父命而来你又来做什么”徐晟恨不得捶墙大哭,以宣告他的清白无辜。 “我啊我昨儿听说姐姐逛夜市迷路了,今儿又没去东苑,来瞅瞅。怎么嫌我打扰你俩说悄悄话了” 秋澄自表姐徐媛嫁入靖国公府,外祖母离世,她在京无聊;今日无阮时意相伴,只画了半天,揣着大胆想法,借慰问之机,顺便到阮家老宅子一观。 阮时意正欲请她内进,忽闻远处马蹄声急速赶来,只一眨眼工夫,英姿飒爽的一男一女结伴抵达台阶前。 锦袍迎风,容貌俊俏,竟是蓝家长孙蓝豫立和其妹蓝曦芸。 “欸”徐晟在祖母家门口撞见自己好哥们,不由得讶异,“你这小子来干嘛” 蓝豫立本有些腼腆,此时乍见阮时意与秋澄并立,再被徐晟一问,俊颜霎时泛红。 “我们兄妹,奉祖母之名,给阮姑娘带了些点心那个,小公主,好久不见” 阮时意见状,已猜出怎么回事,遂一手挽了秋澄,一手挽蓝曦芸,笑着招呼四个孩子入内。 徐晟和蓝豫立嬉笑怒骂,相互推搡着跟在其后。 “蓝姐姐快嫁人了,怎有闲情逸致来我这儿”阮时意揶揄。 蓝曦芸无分毫待嫁少女的羞涩,瞪眼道“我家祖母听说你连去大将军府好几回,且和我那小表舅相互送礼担心我哥落于人后,连催几次” 阮时意啼笑皆非“难为蓝大公子了,他既无心,为何不对蓝太夫人坦诚相告” “这你就不懂啦”蓝曦芸眯眼笑道,“若全招了,祖母定然逼迫我哥去找别家的姑娘万一别家看中我哥,他岂不头大” “呵说白了我是个盾牌给你哥挡箭用的”阮时意佯怒。 “你也太小瞧你自己了吧”蓝曦芸亲昵哼笑,“你好歹是最美丽、最可靠的盾牌呀” 秋澄插不上话,嘟着嘴旁听,既猜不透目下是何状况,又没好意思开口相询,暗自回头向徐晟使眼色。 不偏不倚对上蓝豫立的拘谨目光,她秀眉轻蹙,越发搞不懂自家表哥、表哥的兄弟、蓝曦芸口中的“小表舅”和“阮姑娘”之间的复杂关系。 这小姐姐和那群小哥哥们,真是乱透了 入内品茶,吃过点心,因全是习武的年轻人,自是坐不住,趁天清气爽,小逛澜园,欣赏精致园景。 蓝曦芸与秋澄此前不熟络,但二人性子活泼,一聊起来,叽叽喳喳说不个不停。 徐晟与蓝豫立本就无话不谈,论及公事更是没完没了。 阮时意静观他们满满的少年意气,欣慰之余,难免涌起淡淡的寂寥。 秋澄觉察她这主人家反而被冷落,趁蓝家兄妹与徐晟争论公务,拉住阮时意,窃笑道“看来,我那傻表哥,竞争对手可不少啊” 阮时意失笑“我和大公子真没什么” “看你不老实我还想跟你分享个小秘密呢” “你刚下山没几日,何来的小秘密”阮时意嘴上虽轻松,心里却隐隐起了不祥预感。 秋澄神秘兮兮扫了身后三人一眼,低声道“我昨儿不是让掌柜帮我那位年轻画师么不到一个时辰便有消息简直神速” 阮时意半点也不惊讶,心下忿然若不是那可恶的家伙非要检验她是否会脸红,对她又抱又亲,何来掌柜的“神速”之举 想起徐赫的大手曾在她的左心房上逗留许久,还宣称“正合他胃口”,她全身上下如被人点着,烧得焦灼难耐。 无法想象,倘若在他的唇覆上她的唇前,她未曾推拒,他会放肆到何种程度,二人会发生什么 秋澄对阮时意脸上来得微妙的绯霞浑然未觉,自说自话。 “于是,我连夜去找他了你可知,他竟是咱们书画院的先生” 阮时意对于她的雷厉风行、进展速度暗暗心惊,柳眉凝着愁云。 “我的小公主啊你你大晚上去男子住处,这也太” 太不矜持了吧 虽然,她也干过这事,还被徐赫逮住抓进屋里,还唉不能再想了 秋澄不满“我带了十几个仆侍,而且只到群院大门边的六角亭怕什么那位先生可好了看上去不到三十,长得很儒雅俊逸,和我一见如故,还说认识我外祖母一听我想拜师,几乎没犹豫便答应了” 阮时意真想把徐赫拎起来揍一顿 初次与亲人说上话,飘飘然了把她的叮嘱抛诸脑后了 他如收秋澄为徒,自然会见到常和秋澄为伴的徐晟。 要是被那孩子得悉,“此先生”就是“要负责到底”的那位先生往后,局面岂不乱成一锅粥 “秋澄,这、这似乎不大妥当,你终究是未婚女子岂能和一位年轻先生密切来往” “是呀先生也这么说,单独授课,不太方便。”秋澄扁着小嘴。 阮时意松了口气,微露喜色“要不咱们换位女先生吧据说,那位徐先生很忙,怕也教不了你什么。” “啊你俩还认识”秋澄语气满是惊喜和安慰。 阮时意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对,早就认识,还生了你娘。 “太好了我正愁不知怎么样开口”秋澄甜甜一笑,攥着她的衣角轻轻摇晃,语带讨好,“我今天特地过来,是想邀你和我做个伴儿咱们一同拜师学艺,好不好” “” 阮时意笑哭又想笑,粉唇翕动,半晌说不出话。 她和外孙女,拜丈夫为师 “我都想好了我在赤月行馆辟出一座画室还有一个好法子” 她双眼溜溜转动,亮光闪烁,笑颜溢满期待“为免被人说闲话,咱俩叫上大表哥作陪当然,你俩想画就画,不想画在我那小花园牵个手、约个会也无妨,我保证很、安、全” “” 阮时意彻底傻眼,如遭雷击,无言以对。 还要拉上徐晟 这就有些尴尬了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对于外孙女看似合情合理、实则奇诡之极的提议,阮时意尚未细想, 已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尽管她相信, 徐赫私底下再怎么撩拨她, 有外人在场时, 他总能维持光风霁月、清明气派的表象。 可他们眼下正处于纠缠不清的时刻, 她若随秋澄巴巴地跑到他跟前,还美其名曰“拜师学艺”,不晓得那家伙会否想歪, 断定她欲擒故纵 “阮姐姐你就陪陪我嘛” 秋澄收起先前种种傲慢和狂肆, 瞬间换上可爱小丫头的撒娇情态。 斜阳暖光下,水眸清亮, 光华流转;梨涡浅笑,盈满了蜜。 阮时意最怕这一招。 这孩子长了一张酷似徐明初的脸, 而徐明初从来不向她撒娇。 她从秋澄处尝到渴望而不可求的滋味,故而鲜少逆其心意。 “这” 她张口结舌, 意欲婉言相劝,不巧仆役来报, “姑娘,齐王殿下派人送来一辆马车, 您是否该” “什么”阮时意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谁” “是齐王殿下。”仆役重复了一遍。 此言引来徐晟与蓝家兄妹的好奇与关注,三人停下议论, 静待阮时意发话。 阮时意琢磨不透这位闲散亲王有何用意, 未敢怠慢, 穿过竹影婆娑的回廊,步向喧闹大门外。 古朴高阶下方,聚了围观的街坊邻里,目光全数聚焦在一辆崭新的黑楠木马车上。 车身华贵大气,窗牖处镶金嵌宝,雕刻巧夺天工。 四周由华贵丝绸精心装裹,车帷前垂下琉璃珠帘,在黄昏金光下闪烁晶莹剔透光芒。 只需一眼,便知是奢华之物。 齐王府的管事见阮时意等人出迎,恭敬向她致意,又对余人逐一招呼。 “殿下因劣马撞坏姑娘的马车,好生过意不去,特地命人打造了一辆,还请姑娘笑纳。” 阮时意有些懵。 当日那赤色高头大马横冲直撞时撞上她的马车,这没错,可那一丁点微末的损伤根本不足挂齿,值得他这位亲王大费周章赔一辆新的 钱太多没地儿花还是别有用心 公然接受或拒绝一位亲王所赠,于她的身份而言,都不合适。 她委婉表示礼物太过贵重,实在无颜收受云云;管事则请她接纳,以免为难他们。 就在齐王府管事极力相劝、阮时意再度婉拒的拉锯间时,越来越多的路人闻讯而来,议论纷纭,赞叹不已。 阮时意欲拒无果,干脆大大方方一笑“殿下的坐骑只磕到我那马车的一角,损毁了些小装饰,着实用不着赔偿。若贵府执意如此那,小女子就不客气了。” 正当齐王府众人认为她不再坚持,她却抬起素手,从珠帘上摘下一颗光华四射的琉璃珠。 “只要这一颗就足够,还请管事替我向殿下致谢。” 余人错愕万分,管事愣了半晌,陡然笑得微妙“是,那就不打扰诸位了。” 说罢,摆手命人将缺了一颗琉璃珠的崭新马车驶回。 围观者见再无热闹可看,纷纷散去。 “这齐王礼数是否太周到了些”秋澄眉心不经意一蹙,压低嗓音道,“今儿一早,他去我那儿,送我一匹雪色骏马,还给我定做了两套男子袍裳,说是上回弄脏了我的袍子,又为提醒他飞镖有毒,助他清除内鬼什么的道谢” “他亲自登门拜访”阮时意微惊。 “是啊不过,我正急着去书画院跟你商量拜师学艺之事,只敷衍他两句唉我上回态度也很恶劣,要不我去道个歉” “殿下为人大度,想必不会跟小姑娘计较。” 阮时意嘴上宽慰她,实则不希望外孙女与齐王来往密切。 在她的认知中,齐王气俊美非常,远离朝局,安享富贵,是位风雅之人,亦符合秋澄自幼所向往的那种“天生高贵、英挺不凡、温文尔雅”的理想男子形象。 但他一则八面玲珑,藏而不露;二则已纳了一位侧妃。 阮时意自然不乐意看到外孙女与人共侍一夫。 再说,赤月国虽有一位由前王后诞下的大王子,但身娇体弱,常年服药,不善骑射。如若众部族不满,要另选贤能,秋澄将成王位继承人。 阮时意猜不透齐王何以同时对两名年轻女子示好,也许是真心诚意的道谢或致歉,也许是拉拢赤月国和徐家人,也许另有所图 她已无从探究。 随手将那颗琉璃珠放入荷包内,她趁徐晟、秋澄和蓝家兄妹四名小辈同在,把开设学堂、养老院及善会等义善堂的计划一一道出,并邀请他们加入,做些力所能及的善举。 然而,“陪小公主拜师”之事,终究未能蒙混过去。 招架不住外孙女兼“新闺蜜”的软磨硬泡,阮时意找尽一切理由,最终因她一句“除了你无人会陪我”而心软。 所幸,徐赫是真的忙得没了影儿。 一晃七八天,阮时意才收到确切消息先生将于每个三九日的申时至酉时,在赤月行馆给小公主讲课示范,也允准她带上两位伙伴,但对外务必为他的来历身世作保密。 阮时意原本认定徐晟不会答应。 毕竟,徐晟从小到大只舞刀弄剑,未曾舞弄过丹青,更提不起半点兴趣。 每每被人问起,何以“探微先生”的长孙不作画,他的回答是,反正他永远都没法企及祖父的十分之一,何苦自讨苦吃 而今之所以乐意陪秋澄,一则每月只需去六次,占据不了太多时间;二则既然祖母同去,他当然得时刻护着;三则世上最危险的莫过于书画先生,专偷少女心,不得不防。 这一日,阮时意和秋澄从书画院早早离开,结伴回赤月行馆。 行馆已有近百年历史,主要用于招待赤月国贵人,环境比起京城寻常宅院多了几分异域风情。 秋澄居于西面,为安静作画,遣散闲杂仆役,只留心腹伺候。 离申时尚有一刻,秋澄正指挥丫鬟做最后清洁整理,外头脚步声近,仆侍领进来一人。 浅青衫素洁雅致,身姿如玉山轩扬,温雅面容因短须而倍显硬朗,正是十余日不见的徐赫。 当他瞥见窗边闲坐的阮时意,眸子闪过稍纵即逝的惊喜和狐惑,随后隐隐腾生懊恼。 阮时意略感讶异。 看来,他事前竟不知晓,她会在他不是早该算计好了么 眼光落向他那浅浅胡须之上,她没来由记起那夜陋巷尽头,他亲吻她时,胡茬扎得她麻痒痒的 难以言喻的燥热感来袭,她不得不倒吸一口气,以遏制诡异的念头。 一番礼见后,徐赫并不废话,先看了二人带来的旧作,稍作点评和提醒,便让她们自由发挥。 屋中有侍从斟茶倒水、焚香研墨,更换洗笔水等,均安静无声。 秋澄辛苦求得名师,自是加倍卖力,当场临摹了外祖父的一副山水小作。 阮时意不愿自爆其短,如常描绘工笔花鸟。 徐赫大多数时间观摩秋澄作画,不时提点赞许,也偶有提醒不足,可谓温柔慈爱并重。 从头到尾,除去正常交流时的眼神交换,似乎没往阮时意身上多看一眼。 嗯这正儿八经的样子,还真是人模狗样。 沉香气息渺远,渗透至午后画室的每个角落,三人各忙个的,直至下值赶来的徐晟迈步奔入,方有相互招呼声。 徐赫乍见长孙,脸上的笑意全然控制不住,又像是因激动而说不出话,嘴唇微翕,只作了个“请自便”的手势。 倒是徐晟端量“先生”时,目瞪口呆,又唯恐破坏端肃气氛,强行把话全咽进肚子。 他取了一张薄毛毡,煞有其事地平铺于案上,接过侍女端来的名贵画具和纸张,模仿阮时意的摆放,而后提笔蘸墨,挺直腰板,审慎片刻,郑重落笔。 那板正姿态,庄重神态,配以他本就英气勃发的俊朗容颜,挺拔身材,堪可比阮时意当年初见的徐赫。 阮时意环顾四周,阳光、香烟、墨香令她有一瞬恍惚。 仿佛在年少时代的幻想中,她曾不止一次想过,和徐赫挽手笑看儿女子孙作画,并亲力亲为、耐心作指导的场景。 而徐赫亦如目下这般,收敛所有的骄气、傲气、稚气,认真专注,语重心长,完美无瑕疵。 秋澄在“先生”悉心教导下,难得心平气和画了一下午。 而徐赫面对爱妻、长孙和外孙女,花了半个时辰,方敛定心神,平静应对。 他不好只顾“小公主”而忽略另外两名“学生”,一本正经点评过阮时意的秋菊图后,背负双手,踱步至徐晟身侧。 只见那玉面少年郎神定气闲地站着,皱眉苦思,似是在纠结怎样收笔。 徐赫笑容慈和,低头望向他忙活大半个时辰的画作。 不看也罢,一看,险些把眼珠子瞪出。 檀木画案上的那张纹理细致的半生宣纸上,呈现古松烟墨所绘的两个巨大圆形,圆中有随意勾画的不规则弧线,圆外各有五根线和小半圆,倒有点像是龟 此外,这两只疑似龟的动物旁边,密密麻麻布满大大小小的圆圈,有椭圆,有正圆,形状不一。 徐晟见“先生”前来点评,兴奋且恭敬地介绍。 “先生请看,此为学生完成的第一幅作品,命名为王八和它的王八蛋,您觉得如何” “” 徐赫一口气差点没续上。 深息后,他神情复杂,无奈中掺杂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这这孩子,真是他“徐探微”的亲孙子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窗外倾斜而入的霞光,袅袅婷婷的沉香烟, 皆因画室内的缄默而略显活泼了几分。 徐赫下意识望向阮时意。 他固然能认出, 这位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少年, 是他的长孙。 但他无法确认, 对方真的是画技拙劣、生性单纯, 抑或故意装作天真来讽刺什么。 若这孩子在骂他,岂不把自个儿也绕进去了 适才徐赫走向长孙时,阮时意已悄然搁笔, 是以未被徐晟那句“豪言壮语”震得毁了画。 “先生, 您别介意,”她生怕徐赫误会, 急忙解释,“他、他就那样, 十九年了,只在和弟弟妹妹玩游戏时, 输了往对方脸额画乌龟,未曾画过别的。这回增添了一堆蛋, 也算是进步了。” 徐赫犹自沉浸在“我徐探微的长孙居然只会画龟”的震惊中,好一会儿, 才强笑夸赞。 “这这王八, 画得骨骼清奇,咳咳, 那个笔法灵动, 且看左边的圈, 画得极其周正,不偏不倚;这些王八蛋,墨色呈焦、浓、重、淡、清五色,干湿有度,甚得奇趣。” “原来我还有点天赋啊”徐晟笑容难掩骄傲,就差回夸一句“先生眼光也相当不错”。 阮时意竭力忍住不朝“先生”翻白眼,内心暗忖亏你夸得下口有这样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么自家孙子画什么都是好 秋澄正为方才被徐晟的画名吓得手颤笔抖、画坏了一笔而心痛不已,闻言,按捺不下好奇心,挪步前来围观。 一看到大表哥的“惊人之作”,她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我真不该把你给叫来往后一看你作画,我心里就会想起王八蛋” 徐晟大怒“是你让我来陪的存心消遣我” “不不不,你要搞清楚,我是让姐姐陪我;又怕她寂寞无聊,才拉你来陪她。算了,你俩还是去花园约会吧” 徐赫听闻“约会”二字,脸色一沉“既然来了,怎能半途而废” 他仪容端肃,突然端起长者架势,倒还真有震慑之力。 见三名“学生”不敢吭声,他淡淡补了句“今日所绘,都得上交由我保存,以见证你们未来的进步。” 秋澄吐了吐舌头,拉着阮时意回案前,没画几笔,想起徐晟大作上的圆圈,忍笑憋得满脸通红。 阮时意则努力扮作若无其事,调胶上色,垂首之际,偷偷觑向祖孙二人。 徐赫拿起长孙的画看了半晌,亲手给他换过新纸,压低嗓门与他说了一阵子话,大意是问他还喜欢那些类型、有何想法之类。 徐晟不住端量徐赫,欲言又止,最终从册页中选取一幅年年有鱼图,用作临摹。 虽笔法朴拙,又因未掌握墨的浓淡而晕染,但两条鱼已渐得意趣。 徐赫耐心十足,偶有几句语气温和的提点,甚至亲手给他补了数笔。 阮时意时不时偷望二人,杏眸无端泛起薄薄水雾。 这大抵是她和徐赫重逢以来,最温馨和谐的场景。 少了各种猜忌、纠缠、怨怼、撩拨,他立在自家长孙身侧,挺拔如青松,俊脸浮现出一丝如玉光流彩般的光泽,仪表态度无可挑剔。 或许,他无法成为别人家那种备受尊崇、睿智坦荡的祖父或外祖父。 但他,能给予孩子们另一种方式的陪伴,如像师长、兄弟和伙伴。 当“先生”离开画室净手时,室内气氛忽然活跃了些。 徐晟长舒一口气“哎呦我的奶奶呀画这画,比扎马步还辛苦” 阮时意急急瞪他一眼,秋澄则啐道“你现在喊外祖母来救你也没用” 徐晟“噗”地笑出声,悄声问“我老觉,这位先生与我长得挺像啊难道天下间的美男子都是同一模子印出来的” “呸”秋澄不屑,“就你那熊样先生比你好看多了不过,据说先生祖上出自凛阳徐家,没准两百年前跟咱们有亲缘关系” 阮时意心念一动,已猜出徐赫用了哪些说辞来糊弄小孩子。 毕竟平远将军一脉离乡近百年,而徐赫冒充老家旁枝,即便来日被人说五官与京城徐家相似,也能借祖辈亲缘搪塞过去。 “欸先生姓徐你咋不早说”徐晟不悦,“话又说回来,他的声音,我像在哪儿听到过” 阮时意周身一哆嗦。 她可没忘,这孩子在她书阁下窃听了什么。 “完了”徐晟一跃而起。 余人被他吓了一跳,却听他低声问“丫头,你、你没说我是谁吧” “我说你是大表哥啊这有何好隐瞒的” “糟糕那、那不就暴露了探微先生的长孙,完全不会作画之事”徐晟抓狂又惭愧,“传出去,定辱没祖父威名” 阮时意想笑,终究忍住了“你愁什么谁不知天妒探微先生英才,故而徐家后人未得其教诲” “唉说来惭愧,只承袭了祖父的姓氏,别的却半点也” 恰逢此际,徐赫缓步而入,眸底掠过稍纵即逝的愧疚。 徐晟立时噤声,冲他一笑,乖乖执笔。 他原本受秋澄千叮万嘱,放下内廷卫和徐家公子的架子,要尊师重道,不可得罪她央求而来的先生。 但徐大公子素来随心所欲,自是不愿被拘束,因而突发奇想画了两只龟和一堆圈圈。 一则,他不会画别的,二则也想看看这位先生脾气如何,会作何反应。 不料,对方非但没嘲笑也没责怪,还讲述技巧,悉心教导他虽无心学画,亦自知不该再瞎胡闹了。 夕阳褪去金辉,外头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徐赫全程教导徐晟与秋澄,竟把阮时意晾在一旁,使她如释重负之余,又免不了惶惑。 当秋澄完成第一幅小作,两位“陪公主作画”的同学总算松了口气。 徐赫果真如先前所言,以“留到日后作比对”为由,收起了他们三人的画。 只有阮时意心里清楚,他不过求一份源自长孙和外孙女的亲笔,以作纪念。 徐赫承认,被徐晟那句“只承袭了祖父的姓氏”给扎了心。 哪怕那孩子只不过随口一说,他依然明白,那是他缺席了他们成长时光的缘故。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放弃与子孙相认的念头,让他们理想中的父亲、祖父,永远死在建丰十九年冬,永远埋在北域雪谷深处。 而他,将以全新身份,步步登顶,与徐家人保持来往,和孙辈维持亦师亦友的关系。 然后再把他的阮阮娶到手,陪她好好走完下半辈子。 未必功成名就,未必大富大贵,但至少衣食无忧,安乐祥和。 假如,她愿意。 他手执妻子、长孙和外孙女所绘的画作,由赤月国侍女送出行馆。 紧揪的心,因道上人来人往的喧闹而松懈。 远远见阮时意的马车停巷口,他从容而过,拐进一家面馆,要了一碗青菜肉丝面。 也许是腹中饥饿之故,寻常店铺的面条吃起来爽韧可口,浓汤带有炒肉丝的咸香,妥帖地暖了他的胃。 他原以为阮时意和徐晟会留在行馆陪秋澄用膳,没想到只过了不到半柱香时分,二人有说有笑,并肩而出。 此前,他推脱“不宜单独教授女学生”,一心想看外孙女能否拉来阮时意;其后秋澄说请表嫂同来,他只道是徐明裕的儿媳,倍觉失望;后来,阮时意与徐晟先后现身,且秋澄让他们俩“去约会”,他方知理解错了。 正当他狐疑,祖孙二人缘何会有此不靠谱的传闻时,阮时意的小小举动,完美解答了他的疑问。 她在徐晟笑嘻嘻挠头时,抬手为他扯了扯歪掉的领口,动作流畅且自然。 怪不得单从外观上看,那可真是神态亲昵的一对璧人 徐赫磨牙,心里滋味难言,如有酸涩与辣味交融在一起。 他的妻,居然在给别的年轻男子整理仪表 就算是他的孙子,他也不高兴 他内心苦闷,眼看祖孙分别上了马车和马背,干脆远远吊在后头。 途中,徐晟被赶来的仆役拦下,他叮嘱静影护好“阮姑娘”,还塞给她一包东西,才催马离开。 徐赫觉得,有关教秋澄作画之事,尚欠阮时意一个解释,遂施展轻功,悄无声息跟去。 马车内,阮时意正顺手给自己揉肩捶腿,忽听静影小声提醒,“姑娘,那位书画先生又悄悄跟来了,您若要见,我便为你们寻个地儿。” 阮时意愕然,老脸微红。 这丫头先前不是一直为徐大公子鸣而不平么缘何忽然换了态度 她自问在仆役面前已不清不白,本可停下与徐赫说几句,念及上回他把她堵在巷子角落,心下窝火,丢下一句“别理他”。 马车悠悠行至澜园门外,她由丫鬟搀扶下车,回眸瞥见巷口树下那寥落身影。 他如在赤月行馆道别时一样,手上拿着画,眼眸深深,如有万语千言。 记起他耐心指导孩子们临摹的温柔细致,她怒色稍减,转头对静影道“算了,你从侧门带他到拾涧亭。” 一盏茶时分后,待沉碧等人备上干果、坚果、小点心、酒水等物,阮时意换过一件水色褙子,莲步行至后花园最北角落。 徐赫已在亭中相候。 这是他头一回受邀而至,尽管和先前一样,谈不上光明正大。 “阮阮,我得向你解释。” 阮时意驻足亭外“你有话就说我得与你保持一丈距离,以免惹来闲言。” “我知你怪我没拒绝” “我只担心,你的山水画风会泄漏秘密。若仅仅让自家人怀疑倒也罢了,一旦揭破你我皆知是何种后果”她嗓音不大,字字透着凉意,“你怎么和那丫头说的” “阮阮,她是头一个主动和我说话的亲人,那样言辞恳切,我实在” 他长眸在月华下如蒙了一层雾,难以辨别激动与心酸之外,还藏了什么。 阮时意叹了口气“此为人之常情,我不怨你。可你既然露了脸,撒了谎,咱们就得用无数个谎言圆下去。” “我、我说自己祖籍凛阳,也曾受教于空净大师,因此山水画风格与徐探微近似。” “你不觉得牵强”阮时意无奈。 徐赫早年与空净大师相互切磋,获益匪浅,对外宣称对方是良师益友。 当徐赫死后成名,登门拜访的人太多,空净大师移居深山老林,直至五年前满九十岁才圆寂。 徐赫耸肩“总不能说,我天天在家临摹徐探微的画,是以提笔落墨全是他的影子吧” “那你有何打算” “既然小丫头要学,我便教呗等我挣点好名声,等祖孙间有了感情,等风平浪静,等徐家的隐患解除”他眸光陡然一暗,“最怕处久了发现,我这个祖父、外祖父,本来就多余。” “嘘你小点儿声”阮时意警惕环视四周,“日后的事,再说吧先把晴岚图拿到手,圆了老爷子的遗愿。” “好,”徐赫勾唇,“若我赢了,你不许赖账哦” 阮时意目睹他志在必得的模样,心中更是惶惑。 难道他已成功接近衔云郡主了 有多大的把握 郡主会否相中他,要他牺牲色相来换取晴岚图 可她上次追问他去向时,得到的答复是“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她若再多问,不是自寻羞辱、自讨苦吃么 秋夜凉风扬起厅中茶点酒香,流水荡漾细碎月华,不经意滋生出扰乱人心的暧昧感。 阮时意将视线从他那张笑意缱绻的面容上挪移开,扫向石桌上的点心零嘴,轻声道“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徐赫愕然,眼底暖光融融。 其实他已吃过面,可他不忍谢绝她的好意,当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绿豆糕,“你不吃” “我才不要在大晚上跟你坐一块儿。” 她眉眼婉约动人,雪肌靡颜,唇若樱桃,外加少有的小女儿情态,真叫他心头发痒。 口口声声说什么老太婆,偏生维持这娇娇软软的模样,存心欺负他吧 每回见面,他总被她勾得情不自禁,偏偏她拒绝了,又对他诸多纵容。 她可曾明白,她兴许随年华老去、寡居多年而磨灭掉对他的兴趣;可对于他而言,她不过是分别一年上下的爱妻,举手投足、一笑一颦皆诱惑。 这种见了不能抱,抱了不能亲,亲了不能吃的痛苦,他真是受够了 愤怒之下,他把糕点塞入嘴里,恨恨地咀嚼,又自行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忆及那个抓心挠肝的场景,他闷声道“你溺爱孙子,得有个度。” “嗯””晟儿已成年,你又长了副少女容貌,别太亲近为妙,免得旁人议论。” 阮时意一头雾水,对上他那满脸酸溜溜的小眼神,哑然失笑“你你连孙子的醋也吃打算开醋坊么” 徐赫冷哼“重遇数月,你都没替我理过衣袍要不,你帮我弄一下” 阮时意打量他一丝不苟的整洁衣裳,窃笑“你这一身,没问题。” 徐赫怒了,抬手乱扯自己的衣领,“现在乱了。” 眼神全是“快帮我整理”的热切期待。 “幼稚” 她唇畔衔笑,原地挺立不动,却由他的提醒,想起另一桩事。 “秋澄成长在赤月国那种民风彪悍的地域,自幼好武,反倒更偏向文气儒雅的风流才子。她对你很是崇拜景仰,又不识你是外祖父,你可别不小心勾引了她” “你少胡思乱想,”徐赫蹙眉,“她多乖啊机灵可爱还说,大舅母告诉她,是外祖父托梦,让她专心学画,以慰在天之灵,所以她才要努力学习,好好用功我还在想,我何时给咱们的大儿媳托梦了” 阮时意心里咯噔一响。 唉这话,听起来好像有那么一丁点儿耳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柔月如水倾泻在亭外那张如花娇颜上,与亭中烛火掩映的俊朗脸庞相对, 一冷一暖, 一柔一刚。 愣了一阵, 阮时意总算记起, 那句话是她说的。 当时为减去秋澄前往书画院的压力, 她随口对长媳周氏说了这么一句。 何曾料知,小丫头信以为真 也没想到,她自个儿把秋澄带去长兴楼, 让这孩子观赏近似外祖父的山水画风, 从而引发找寻神秘画师之念 万万没想过,闲逛夜市的她, 没和丫鬟打招呼、随徐赫入陋巷“说两句”,惹来掌柜搜寻, 以致暴露了徐赫,引发秋澄拜师, 并拉了她和徐晟作伴的一连串事件 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 她是如何一步步把自己给坑了。 定是身体变嫩,脑子也变得奇蠢无比, 一定是的 徐赫凝视她半晌, 忍俊不禁“说我这外祖父托梦什么的,该不会是你这位外祖母吧” “我那是算了反正, 那丫头邀我相陪时, 夸了你不少好话, 你、你小心些别让自家外孙女对你产生什么不该有的念想” “阮阮,你对我该有的念想都没何以疑心旁人对我心生不该有想法”徐赫说了一句很绕的话,随后神秘一笑,“你该不会也吃自家外孙女的醋吧咱俩合伙开醋坊啊” “胡扯你若让她伤心,我、我” “你要怎样马上嫁给我,让她死了那份心” 阮时意惊觉,无论说到哪个话题,他总能兜回二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她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平定下来,冷声道“不跟你开玩笑若你惹了她咱俩的赌局,算你输” 徐赫怒了“规矩全是你定的存心让我输欺负人” 月色与孤灯相交辉映下,他立在清幽雅致的竹亭之内,衣襟一片凌乱,表情愤怒且委屈,嘴角还残留着一点绿豆糕的碎屑,无端有种炸毛的可爱。 “有意见”阮时意眼底漾着几许清浅笑意。 “我能有意见不是照样乖乖由你欺负” 他负气鼓腮,幽幽补了句,“总好过,你连欺负也欠奉。” 阮时意霎时百感交集。 当年的徐三公子,即便对她千怜万爱,终究肆意飞扬,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何以冰封三十五年后,却甘愿在她跟前褪去所有的傲气 阮阮,我依然视你为全部,自始至终。 没有你,我在广阔天地间孤独终老,有何意义 我睡了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了能接纳我的,唯独你一人。 就算活到两百岁,头发牙齿掉光、生活不能自理、皱纹满脸、喘不过气、说不出话你阮时意,照样是我徐赫的妻 阮阮,再给我三十五年。 她深知,他并非刻意抛弃她和家人;更深刻认识到,他受过太多委屈。 而其中最大的委屈显然是她不愿接受他。 徐赫凝望阮时意须臾,见她久未发话,遂拿起画作,随意一揖,嗓音闷闷的。 “不打扰了。” 说罢,径直从她身侧走过。 “且慢。” 鬼使神差,阮时意冲口而出。 “怎么”徐赫回头,长眸怒火被茫然所取代。 阮时意如有瞬间失忆,记不起为何无缘无故喊住他,怔忪片刻,愠道“你、你把衣服弄成这样,被人瞧见了” “被人瞧见了,我就说是你干的”徐赫犹自恼怒。 “你你这个无赖”阮时意咬了咬唇角,“过来。” 徐赫迟疑,慢吞吞挪了两步,目视她扬起的玉手,抢先道,“打人不许打脸啊” 未料她的手递向他的领口,轻扯两下。 水眸染雾,颊边起落的红云似幻亦真。 整理好前襟,她瞋瞪他一眼,小声嗫嚅“下不为例。” 徐赫脸上如笑开了花,大手一拽,把刚转身的她扯进怀内。 不等阮时意有所抗争,他一手托住她的脸,略一倾身,薄唇凑近,突然“啵啵啵”在她脸蛋上连亲三下。 轻软,迅捷,既有绵绵情意,亦有戏谑之心,直接把她亲懵了。 阮时意半边脸麻酥酥的,整个人呆若木鸡。 想起该揍人之时,那家伙已嬉笑着放开她,一跃跳到半丈外。 她手足无措,下意识以手心摸向脸颊。 可恶他嘴上的绿豆糕屑蹭了她一脸 嫌弃甩手,她只想从身上找个小物件砸他,摸索两下,连枚碎银子也无。 她心下暗骂,下次再犯贱对他好,她就是狗 冷不防花园角落传出“哐当”一声,似是陶瓷器物摔翻在地之声。 又又、又被逮住了什么破运气 徐赫嘴唇翕动,欲说又休,急忙掠至墙边,如风般翻身出了院墙。 阮时意此前只单纯恼火,如今惊觉有人藏身暗处,方觉怯赧。 敛定心神,她回眸搜寻声响所在,却见树丛后素衣晃动,缓步走出一名中年仆妇,手上端着空空如也的木托盘,满脸惊疑,踟蹰不前。 伺候三十余年,于娴每日必给她亲自炖汤,今日也不例外。 纵然花园入口处有人把守,但于娴作为徐家地位最受敬重的老侍婢,无人敢拦她,是以畅通无阻抵达后花园。 于娴惶然望向徐赫消失的所在,带然若失,良久,颤声低问“是、是三公子” 阮时意注视她片晌,轻叹,垂眸,颔首。 于娴发现徐赫尚在人世,问明缘由,极力催促二人复合。 阮时意道出种种为难与矛盾,也算有了可诉苦之处。 于娴年近五旬,幼时在徐家为仆,伺候的是徐赫之母,但伴随阮时意一路走来几十年,心自然更偏向“太夫人”,而非远遁半生的三公子。 她坦言,希望他们夫妻重回正轨,也承认许多事急不来,唯求各自解开心结,达成圆满和解。 往时,她炖汤只炖一份,而今份量却倍增,日日喝得阮时意胖了两斤。 实则阮时意心里清楚,于娴老觉徐赫会来寻她,因此暗中换了大炖盅。 偏生那一次放肆,只是偶然事件,果然“下不为例”。 但阮时意仍旧隔三差五遇到徐赫。 他们之间,终归还有一层“师生关系”。 转眼已踏入深秋,祖孙四人不知不觉已上了三节课。 不光秋澄越发认真,连徐晟也逐步收起玩心,一板一眼学根基。 而徐赫,似把唐突她、又被人逮现行之举抛到九霄云外,无半分羞惭,也没过问后续,竟还摆出朗朗昭昭之态,正儿八经授课,指点她和孙辈。 阮时意心烦,又没法旧事重提。 毕竟,在他心中,亲一亲自家的妻,乃平常之事。 重遇后软硬兼施,投机取巧,他乐在其中。 只有阮时意独自怄气,最终总以“他还年轻,老太婆别跟他一般见识”,来安抚自以为沧桑的心灵。 是日秋雨嘈嘈切切,阮时意生怕误了时辰,与徐晟乘坐马车,早早抵达赤月行馆。 然则秋澄恰巧有事务未处理完,留“小情侣”四处闲逛。 蜿蜒长廊横亘雨中,瓦片、房顶、树叶上尽是连绵不断的美妙声音,如敲在人心上的韵律。 阮时意左顾右盼,不见静影,转而对一旁吧唧吧唧啃烙饼的徐晟招手。 “问你个事儿,你或者你爹、你二叔,跟静影那丫头说了什么缘何她近日态度不大一样” 她不好明说,静影突如其来抹去了对“书画先生”的防范,甚至在赤月行馆内碰见时,学着礼貌客气招呼,叫她百思不解。 “啊”徐晟每回听她提及静影,玉容总有几分不自在的绯意。 他放下吃了一半的饼,擦净双手,正色道“二叔私下说了,让她无须再事事禀报,一切得遵照您的意思,任何事不能违逆您。” 阮时意记起徐明礼前些时日的承诺,大致明了他们担心她为保隐私而拒绝把静影留在身边。 徐晟见祖母默然,悄声解释“她于一场任务中失踪,数月后我和弟兄寻回她时,她昏迷不醒。弟兄们或重伤或身亡,我也被刺了两剑,为避追兵,路过二叔城南的小别院,迫不得已躲进去。 “等她数日苏醒时,房中恰巧有二叔、二婶、我和秦大夫,只因她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二叔,便莫名其妙认了他作主子卑躬屈膝,从无违逆。” “还有这等事”阮时意震惊,记得有段时间,徐晟外出不归一月有余,看来是受了重伤,没敢回家,怕她和周氏心疼。 “是,和她一起被救出的还有两名内卫,同样将醒后所见的丫鬟和老嬷嬷认作主人,全然忘却身份和官职,那场景真叫人毛骨悚然。 “据秦大夫诊断,他们中的是无条件服从命令的蛊毒,目下尚未有彻底根治的方法,既不晓得时效多长,也不确定醒后能否回想旧事,只能将他们三人养在身边,好生照料。 “正逢您独自搬离徐家,咱们又得做做样子守在山上,急急把她把静影送去您身边。一开始没说明白,她便误以为自己负责监督您,才事无巨细向二叔汇报。 “现在您不必担心她会听您的话,请您念在她情况特殊,家人早忘,多多照顾,替她掩护身份,也助她早日康复。” 徐晟说得诚恳又心酸。 那人于他而言,曾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傲雪孤松;现今成了混杂于泥泞中的杂草,随便一道风,即能教她折腰。 阮时意不忍回顾当初的静影是何等天纵奇才,抬望廊顶的雨水聚成水流,汩汩坠下,融入地上的一滩滩水渍。 徐晟为缓和气氛,换上轻松口吻“她呀之前认为您和我咳咳,对了,您是如何觉察她态度截然不同的难不成您又与人私会了啊痛别拧我、我就问问” 阮时意没来由记起徐赫“别太亲近”的警告,闷哼一声,松开扭他耳朵的手,不再理会。 岂料,徐晟贼兮兮笑道“哎呀您还真害羞不成爹已下令,不许干涉,您爱跟谁来往都可以虽然我们私心不太乐意让人爬到咱们头顶,更不希望别人占您便宜 “可试想,您又不是真的小丫头,精明聪慧如您老人家,定能把那些小兔崽子吃得死死的,占他们的便宜,完全可以那什么丛中过、什么什么不沾身的,嘿嘿” 阮时意几欲崩溃。 原来在儿孙心目中,她这个守寡多年的老太婆,如此饥饿且耐不住寂寞 徐晟自说自话“您空寂了那么多年就算要效仿那谁,养一院子的小郎君玩耍也无妨咱们家,有的是钱” 阮时意自是知晓他指的是何人。 臭小子从哪儿学的乱七八糟把她这祖母当什么人了 她几欲炸开,不料身后不远处,那熟悉且冷清的沉嗓伴随淅淅沥沥雨声飘渺而至。 “谁谁要养一院子的小郎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萧疏秋雨,渐泣渐歇。 三人面面相觑时的尴尬, 则因持久沉默而愈发浓烈。 阮时意对上徐赫看似平静、实则暗涌横流的审视, 心下怦然跳动。 这家伙, 莫非误会了什么 断定她假意推拒他的示好, 背地里不愿被婚姻束缚, 且贪婪成性、风流恣意,想要更多更年轻的小白脸 这倒更好解释了,何以她在他的屡次进攻下, 时而抗拒、时而温顺 徐晟以往对祖母偶有撒娇亲昵, 但态度总归恭顺;自从习惯了她的青春容颜,他也越发没大没小。 此刻信口雌黄被“书画先生”听到, 他情急之下,毛手毛脚抓住阮时意的胳膊, 故作亲热。 “哈哈我们俩在闹小别扭,我说若是以后惹她生气, 她养一院子的小郎君来气我也无妨” 毕竟,秋澄把他和阮时意形容成小两口, 他相信,“书画先生”必然也这么认为。 徐晟正为自己的急中生智而沾沾自喜, 不料“书画先生”盯着他的手, 脸比浓云密布的天还黑。 他暗呼不妙。 对哦先生温文尔雅,乃诗礼之人大抵听不得此类荒诞之言。 于是, 他昂首挺胸, 摆出一副有担当的模样“学生开玩笑的我决不惹她生气, 她不可能那样咱俩好得很,好得很呵、呵、呵” “书画先生”闻言,脸色更加阴沉,随时要电闪雷鸣状。 只有阮时意欲哭无泪。 傻孩子你在自家祖父前瞎蹦跶什么呀 这日下午,徐赫一如往常指导三人作画,态度严肃得过份 细看他比起往日略显憔悴,下眼皮泛青,依稀连夜未睡。 阮时意猜不透他在忙活什么。 天色向晚,下课时,雨急风骤,锦簇花凋叶零。 徐赫谢绝秋澄另派马车相送,独自撑了把油纸伞步向雨中,步伐沉重,背影寂寥。 阮时意看在眼里,心头莫名感伤。 本应共享家人,他却被迫形单影只。 徐晟仍谨记秋澄的嘱托,扯了扯阮时意的袖子“咱们送先生一程呗” 未等她答话,他扯开嗓子喊“先生学生还有事向您请教” 徐赫似是愕然,停步回望,被徐晟快步流星冒雨冲来,推上阮时意的马车。 车内谈不上宽敞,三人呈“品”字形而坐,各自对望,场面不尴不尬。 为缓解古怪气氛,徐晟眉飞色舞谈天说地,从京城哪家饭馆最好吃,扯到何处秋景最宜人,哪里有半分“请教”的意思 末了,徐赫忽然插了一句,既然徐大公子有雅兴,待天气晴朗,可将课堂延伸至野外,顺带散散心。 徐晟立马应承。 他孝中受诸多规矩约束,如真有长辈过世,自是倍感伤痛,一一遵循;但祖母成天在他面前晃悠,活得比谁都滋润呢 借机在外跑跑跳跳,总比傻愣愣坐在安静画室中,假装认真执笔作画好玩得多。 阮时意自始至终低头不语,稍显矜持而羞涩。 马蹄声混着雨声、车轮声,从容东行,穿过京城大街小巷,率先停靠在城西徐府。 徐晟乐呵呵下了马车,笑而冲车上二人招手“先生,今儿下着雨,就不邀您到府上小坐了由、由妹子顺道送您一趟,咱们下次去爬山哈” 徐赫维持端肃仪容,含笑点头,竟忍得住没多看一眼窗外的徐府。 待徐晟连蹦带跳窜上台阶,阮时意抬眸凝向徐赫,语调客气“先生家住何处” “有劳阮姑娘送在下到书画院北。” 一番假装不熟、不冷不热的交谈后,马车重新起行,载着满厢古怪气息。 徐赫唇畔挑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妹子小郎君” 阮时意斜睨他一眼,啐道“还当你真宽宏大量,不与计较” 徐赫抬手捂嘴,打了个哈欠,勉力睁眼,挪至她身侧,哼笑道“你和晟儿之间的装模作样,我可以不计较;至于小郎君” 话说一半,他贴在她耳边低喃“就算养了一院子,能比得过我么还不如养我” 阮时意恼他一没旁人便原形毕露,忙别过脸,以手肘撞了撞他“别闹。” 他的唇穷追不舍,几乎含住她的耳垂,“我年轻力壮,体魄强健,技巧纯熟有多好,别人不晓得,你还不知道你我天生一对,无缝契合,相识多年,难道不该优先考虑我么” 阮时意不怒反笑“你近日行踪诡秘,形容憔悴,该不会给人家郡主当小郎君去了吧” “你果真关心我的动向,”他咧嘴轻笑。“放心我不至于为拿回自己的旧作而牺牲色相。我的色相只供你一人独享。” 虽有雨声掩护,但二人唯恐隔车有耳,话音极轻,靠得极近;外加马车颠簸,恰如耳鬓厮磨般暧昧。 阮时意感受腰上多了一股力度,忙扳开他的爪子,被他反过来握住,与她十指相扣。 肩头蓦地一沉,却是他毫不客气靠来的脑袋。 她正欲挤开他,却听他小声抱怨“都怪你,害我好些天没觉可睡容我靠一会儿,不干别的。” “你、你不睡觉,跟我有何干系”她下意识挣开,遭他勒得更紧。 “不许动,再动我就换个提神醒脑的方式。别逼我亲到你动弹不得我” 他话说到最后,声音变细,随即呼吸渐匀,竟累得睡着了 阮时意疑心有诈,却又怕他言出必践,真把她抵在车里亲。 他以前不是没试过。 夫妻出远门时,长途跋涉,双双挤在狭小车内,有什么亲密之举做不出来 阮时意每次总被他揉成一滩水,若非害羞力拒,只怕早行至大好河山前,连路都走不动了。 回首前尘旖旎画面,她周身血液如沸,身子则纹丝不敢动,如僵直了一般,任凭他依傍而眠。 她原本认定,与他设下赌局,在寻回万山晴岚图的过程中,二人会保持距离,他将日复一日接受无法改变的命运;而她,也能想出更好法子,把他安置在一个特殊的位置,宛如家人,或似朋友。 然而,事与愿违。 他们的确见面不多,但每一次,他步步逼近,已抵达为所欲为的临界点。 她甚至搞不清,纵容他放肆的,是源于她的怜悯,还是真实的欲望。 抑或曾朝夕相处的恩爱,并未随年月逝去、生死离别而彻底消亡 疾风扬起丝绸窗纱,道旁楼宇隐隐亮起的灯火如飞星掠过。 城中喧嚣被雨水冲刷了大半,沿途吆喝声、欢笑声大大减少,更因夜色铺展而沉寂。 当火光渐稀,人声渐碎,清幽雅致的书画院已近在眼前。 阮时意急忙摇醒徐赫。 她可不希望,当丫鬟们挽帘请他下车时,目睹他靠在她肩上呼呼大睡的奇景。 徐赫睁开惺忪睡目,哼哼唧唧舍不得松手,犹自抱着她,以鼻尖蹭她的脖子。 阮时意已觉马车拐弯驶入巷道,边甩开他边催“快起来,少磨蹭“ 徐赫一脸不情愿地坐直,搓揉双目,理了理袍裳,慵懒表情逐渐换作浅笑。 待马车停稳,车外的沉碧似未敢贸然掀帘。 她清了清嗓子,提醒道“姑娘,先生,书画院北到了。” 徐赫朗声道“谢过姑娘绕路相送。” 话音刚落,他打了个哈欠,突然凑到她右侧,压低嗓门,笑语哼哼。 “阮阮辛苦了,被我睡了一路下次,你睡我。” 而后,他撩袍离座,矮身钻出,接过仆役递来的雨伞,客套几句,潇洒离去。 阮时意紧握双拳,拼命按捺想将他拖回来一把掐死的冲动。 又过了两日,兴丰饼铺那桩案子获得进一步进展,欺凌弱小的恶霸按律赔款、受刑,不在话下。 而背后牵扯到的势力,亦受到严重打击。 饼铺子的老大娘在阮时意另一处私宅住了些时日,得回转让店铺该拿的银钱后,由儿媳、孙子护送,远离呆了大半辈子的京城。 临走前,她无以为报,把毕生做点心的心得,包括栗蓉酥的配方、做法,以口述加示范的方式,一一传授给阮时意。 阮时意唯恐记不住,另摘抄一份,悉心保存。 她厨艺马马虎虎,但如有机会,或许能亲手做一份维系半生情缘的点心。 月底,持续数日天晴,天气不冷不热,秋风飒爽,正是出游好时节。 偏生最期待借“学习”为由出行的徐晟,临时接到任务,未能如约出游。 阮时意原想着取消计划,奈何秋澄在赤月行馆和书画院呆得发闷,硬是拉了她同行。 当假姐妹真祖孙同坐一辆马车,在七八名仆役的簇拥下抵达北山山脚,只停留不到半盏茶工夫,另一条分岔小道上传来细碎马蹄声。 揭开窗纱而望,山坳尽头,一青袍身影骑着青白色骏马,悠哉悠哉而至。 阮时意已有多年未见徐赫骑马。 身为将军府三公子,他有着将门世家公子应当具备的骑射与功夫,却极少在人前展露。 婚后,他常在家中与她歪歪腻腻;游离在外,他也非要和她挤一辆车;再后来,他只带亲随书童远行 因而此时,远眺徐赫骑马,于阮时意而言,竟无端有种新鲜感。 他本就俊朗无俦,脸上胡须修得整齐,显得成熟稳重,举手投足自带风华。 昔日常穿朴素袍子,遮掩本身锐气;如今兴许为了游山玩水,改换考究衣袍,更具俊彩丰神之气。 阮时意心中嘀咕,这家伙冒充书画先生,好好的,缘何弄了一匹马 下一刻,秋澄笑靥如花,眼光闪烁赞许“哎呀我就知道先生骑我这高头大马,就是好看啊跟画上摘下来的人儿似的” 阮时意心跳漏了一跳,装作好奇“你把马借给先生了” “我有那么小气吗是送给他”秋澄不悦,“我赤月国最不缺就是良马听说先生每日来回奔走城南城北两地,我怕他劳累,便送了他一匹。” 阮时意无从辨别此举出自师生之谊或男女之爱,沉吟未语之际,徐赫已催马而近。 他面庞迎光,透出平日罕见的豪情峥嵘。 下马与祖孙招呼过后,他眼光落向二人来路方向,长眉一拧,平添几不可察的狐疑与隐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闲谈几句,徐赫收起眼角眉梢的虑意, 翻身上马, 带领马车, 悠然踏入漫山遍野红黄交接间。 阮时意借欣赏窗外风景为由, 时不时偷望他的背影, 试图捕捉泄漏的审慎与警惕。 然而,目睹他青袍似淡日笼远山,被秋色衬托出一股离世出尘之姿, 竟让她怔然出神。 “姐姐, 你目不转睛盯着先生,不怕我大表哥生气” 秋澄不合时宜地蹦出一句, 声音虽极低,仍诱发徐赫微微一颤。 阮时意自是猜出他在憋笑, 暗自咬牙,对秋澄道“我在欣赏你所赠的马儿, 神清骨骏,毛色油光水滑, 一眼知是非凡之物你竟舍得割爱相赠” “姐姐有所不知,我从先生处讨了一幅外祖父的山水小品, 保存极佳, 印鉴、章子、题跋和落款全是对的,是真迹连书画院的老先生们都忍不住惊叹, 追问我从何得来, 嘿嘿我当然保密呀如此说来, 我赚大了” 秋澄乐得嘴不合拢。 阮时意内心疯狂翻白眼三郎这个骗子是真保留了老画抑或用新作做旧 若连书画院的老先生也辨认不出,必定到了以假乱真之境地。 所幸,他是真的徐探微,即便造假,也假不了。 阮时意莞尔一笑,挽了秋澄的手,静下心细赏秋山风光。 行至山崖边缘,道路蜿蜒曲折,偶有数处急弯,一侧为山壁,一侧为悬崖峭壁,叫人心惊胆寒。 每挨近危险地带,徐赫便走在外侧,连声提醒车夫缓下来、注意安全。 秋澄笑容灿烂,连声夸他“观察仔细、人也贴心、实在太会照顾学生”云云。 阮时意深知这孩子历来爱恨分明,喜欢的会一味狂夸,讨厌的会直接痛扁一顿。 她这个外祖母,始终拿捏不准外孙女的心思。 以秋澄的公主之尊,大抵不会随便对“书画先生”抱有奇怪念想。 可小丫头保留了徐明初当年的刁钻古怪,想法异于常人,万一做出惊世骇俗之举,岂不麻烦 阮时意极力转移秋澄的注意力,有一句没一句谈起赤月国风貌,也以“阮姑娘”的身份,问候了赤月国王后徐明初。 “前些天收到我娘的信,她问我何时回去说是要派人马来接,倒没提身体康复了没,不过我父王必定会召集各族名医来为她治病,没什么好担心的。” 秋澄轻松一笑,她在熟人前提徐明初,不再用“母后”之类端架子的称呼。 “看来,传言道赤月王很爱王后,半分不假。” “那是我父王当年来大宣,原是想娶个公主,结果路遇我娘,一见钟情,迫不及待便抢着娶回去了” 阮时意唇边笑意苦涩“噢原来如此。” 还真会哄孩子啊 秋澄觉她笑得古怪,摇晃她浅青色袖子,问“你该不会听说别的细节吧外祖母可有跟你提我娘的事说来听听呗” “提过,”阮时意眸色一冷,“可我忘了。” 她并不愿意提那桩谈不上光彩的陈年往事。 外界均称,赤月王丧偶数年,意欲求娶大宣国公主;偶遇徐明初,爱得不能自拔,才不顾跨越身份地位提亲。 只有极少数人知情,徐明初和赤月王的邂逅,全是她自己设的局。 那时,徐明初乃将军府没落后代,性子张扬,与贵女们格格不入;父亲徐探微虽名动天下,终究已“不在人世”;母亲经营书画文具生意,实为商贾之家,富而不贵;长兄徐明礼高中状元、初入仕途,政局尚未稳定;二哥徐明裕走南闯北,一度亏得血本无归。 徐明初独立特行,不愿听从阮时意安排嫁入蓝家,选择在赤月王登山时,“与丫鬟走散、迷路昏倒”,为年长她十几岁的赤月王所救。 因她生得美丽,又身份不明,赤月王只能先带回行馆,悉心照顾。 当徐家人急不可耐四处找寻自家小姐时,徐明初的贴身丫鬟还装出张皇失措的自责,带着大伙儿满山遍野乱找。 殊不知徐明初正泪光泫然、病态娇软,慵懒躺在彪悍威武的赤月王怀中。 等到她“痊愈”归家,跟随在后的,是赤月王的大堆聘礼。 英雄救美,引为佳话,轰动全城。 随着徐家攀上了异国王族,“探微先生”再次获得高度追捧,兼之徐明礼资历渐长、声望日隆,徐明裕生意蒸蒸日上 最大的坏处,莫过于阮时意与闺中密友闹翻。 萧桐当年满心认定徐明初会成为她的儿媳,转头见自己喜爱的后辈嫁给了几乎能当爹的一国之王,气在头上,大骂阮时意心机重、见风使舵,骂她罔顾旧情,怂恿女儿攀龙附凤。 阮时意早早为徐明初的狂妄任性而大动肝火,再被好姐妹冤枉泼脏水,更是怒火中烧。 她将努力维持的温婉从容全抛诸脑后,毫不客气回怼,二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十七年过去,事实证明,徐明初当年的那步险棋,确实是徐家重新登顶的转折;且她自幼经历家族动荡、成长过程中缺乏父爱,而赤月王地位尊崇,待她百般宠溺,不失为理想对象。 至于他们夫妻二人如何向秋澄美化相爱过程,已不重要了。 幸福美满,就好。 过了那段险路,沿途野果累累无人摘,霜风卷落红黄褐叶,铺展了一路。 沿着小道抵达一处平台,再往上走为泥泞小道或石阶,阮时意与秋澄带了贴身侍婢弃车而行,只留车夫、杂役原地待命。 徐赫牵马在前引路,偶尔回头与祖孙二人讨论林木的种类、山石的形态,作画时该如何表现、如何取舍,半句不提私事。 他有武学根基,攀山时脸不红心不跳;秋澄、护卫与静影同样会武功,亦无任何压力。 只苦了阮时意,纵然拥有少女体魄,终归柔弱。 往上攀登数十丈,那张芙蓉脸在淡青衣裳的映衬下越显绯红。 徐赫屡屡回望,放缓步子,眸底如有怜爱。 静影见状,抢上两步,搀扶阮时意徐行。 待众人登至山顶松畔亭,仆役取出食物、茶水等供他们享用。 秋澄领着侍婢到处溜达,阮时意累得坐在石凳上,弯下腰,双手不住揉腿。 徐赫信步入亭,眼光扫向她时,低笑“你体力比起以前还差,难不成缺乏锻炼之故” 阮时意抿唇瞪他,耳尖隐隐发烧。 往时游山玩水,她每回走不动,他便哄着抱着背着,不止一次嘲笑她体力不行,说回家要多加锻炼。 锻炼实则是床笫之欢时对她的种种折腾。 徐赫从她的愠怒一瞥,猜出她未忘当年的调情之言,笑而摇头“有些人,常说自己年纪大记不住事儿也不知是谦虚还是虚伪。” 阮时意干脆不理他,省得他得寸进尺。 徐赫见除了静影在侧,再无旁人,从怀内摸出一小瓷瓶,想递给阮时意,犹豫半晌,改而塞给静影。 “回去给她抹一点,否则明儿保准走不动路。” 静影一脸狐惑,见阮时意没吭声,乖乖收下。 阮时意脑海里冒出的却是,他为她亲手抹药、触发内力、加以按摩的场景。 按摩最后总会发展为从外而内,由身到魂,闹得她无从分辨,那些娇哼软吟,究竟源自皮肉酸痛或是他的征战挞伐。 停停停 她最近是疯了吗老被他勾起暧昧旖旎的回忆,显得她好像有多渴求他似的。 静坐片晌,侍婢端来洗好切好的瓜果。 见秋澄未归,阮时意不好开动,遂换了个话题“上山前,先生神色凝重,是否觉察什么问题” “总觉你们等待时,远处林子有人影晃过”徐赫换上正经语气,“恰巧我出门那会儿,巷口也有人窥探,只是我马快,对方没追上。” 有了他这番说辞,阮时意心里发虚。 莫非被雁族人盯上了 徐赫淡淡一笑“不必担心,都是虾兵蟹将,不像身怀绝技你那小丫头足以应付。” 他顿了顿,“况且,还有我。” 名为师徒、实为血亲的三人,在山顶品茶吃点心果子,谈天说地,从绘画技法聊到人间百态。 约莫待了一个时辰,眼看日影倾移,方收拾随行物件,悠然离开。 走下石阶和窄道的过程中,阮时意既想四下张望,又恐多疑的反应打草惊蛇。 幸好,暂时无人滋扰生事。 回到下方平台,由于多了徐赫的提示,她疑心危机四伏,只觉风声鹤唳,连车夫那毕恭毕敬的低头哈腰,都被她认作心里有鬼。 她上车前假装活动筋骨,绕行一圈,细看马车轮子之间的轴歪了,而且用于减缓车速的木棍,好像比往常所见要略短一些 她正欲开口询问,徐赫温声催促“阮姑娘,时候不早,请先上车。” 他向她使了个眼色,眼神笃定,溢满抚慰。 阮时意心中稍稍安定,与秋澄相互扶持钻入车内。 车轮滚滚,顺着原路返回,马车咯吱声不断,且比来时多了些摇晃。 阮时意倍加警惕,探头至秋澄耳边,悄声问“公主今日所带的,确定全是心腹” 秋澄略一思索“有俩谈不上,但都是赤月国的人,怎么了” “兴许王后信中所提,问您何时回去,要派人马来接,并非随意一说,”阮时意眉心微蹙,“有人担心,您在这边呆久了,有大宣徐家这座靠山,假以时日,成为新一任储君。” 秋澄闷哼“那为何还不动手” 阮时意容色沉静“依我看,直接出手杀人,易留痕迹,遭人猜忌。再往前走上数里,便是百丈悬崖。制造马车失控、坠落山崖、车毁人亡,比起舞刀弄剑的刺杀,要少惹争议。” “咱们差不多时,便跳车你别怕,我会护住你的。” 话音未落,马车驶过铺满落叶的弯道,车子忽然倾侧,卡在路中间。 阮时意和秋澄猝不及防,险些迎面相撞。 徐赫飞身下马,掠至车前,将车上二人扶出,长眸不失惊疑,“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阮时意暗忖,难道她猜错了 既非赤月国的杀手,也没打算在悬崖边下手 下车后,只见右侧车轮陷入泥泞整整一尺深,导致车身倾斜,几欲翻侧。 “先前好好的没那么大的坑啊” 在场所有人,连同车夫在内,无不惊讶。 再仔细检查前头数丈的路况,众人惊觉,落叶底下,不知何时被人挖掘了七八个不大不小的长形坑洞,皆用烂泥与枯叶作掩饰。 摆明了是要让过路马车失陷于此。 车夫用赤月国语狂骂,指挥众仆役齐心协力,意欲将马车推出大坑,再弄些木板铺路。 刚推高数寸,周边茂林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一眨眼工夫,两头窜出二三十名五大三粗的壮汉,个个手持木棍、刀剑等物,一窝蜂冲出,凶神恶煞,将众人团团围住。 哪来的乌合之众 为首那人满脸肥肉,手指阮时意,目光猥琐,口沫横飞,“把那青裙小姑娘抓了老子要尝尝鲜” 徐赫眸中精光大盛,以迅雷烈风之势,斜跨半步,护在阮时意跟前。 浅青袍袖猛地一挥,手中飞出一物,破空而出,直直击中那人尚未合拢的嘴。 呼痛声、叫骂声含混,那人表情痛苦,双手紧捂喉咙,硬生生从嘴里咳出一块尖石、三颗门牙,以及一滩血。 徐赫昂然而立,身姿沉稳不失飘逸,神态淡泊而清雅。 在壮汉们惊怒交集的注视下,他薄唇冷冷哂笑。 “这石头,可够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斜阳铺照秋木叶,将深浅红黄染成深深浅浅的金色红。 本是好景如画, 却因一辆陷落的马车、一群面目狰狞的大汉而被破坏了。 阮时意直觉这二十余人的视线只集中在她身上, 不由得纳罕怎会冲她而来 她自问低调内敛, 在管理徐家生意上不冒进、不越轨;在书画院认真学习, 和师生相处融洽;更暗中开设义善堂, 力所能及帮助别人,若说真得罪过谁 大概只有路见不平,协助兴丰饼铺的老大娘讨回公道, 以致某些人利益受损 定是瞧见“阮姑娘”难得出城, 又只与文秀“书画先生”、娇俏小公主作伴,随行仅有数名看似寻常的侍婢与杂役, 才敢在她头上动土 如今,徐赫随手一掷, 动作干脆利落,准头极佳, 力量透着狠劲,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 他们呆滞片刻, 才举起刀剑棍棒冲来。 静影侧头凝向阮时意“姑娘,要留活口么” 阮时意吓了一跳, 讪笑道“给点教训就成, 别伤性命。” “是。” 众人只见粉影一晃,静影已如御风般掠出。 除了徐赫、秋澄与两名会武的女护卫, 余人根本看不清她用了什么手法, 所过之处, 刀剑棍棒的落地声伴随脱臼声、骨折声、拳脚相交声流窜。 转眼间,十余人哇哇大叫。 而静影自始至终面无表情,赤手空拳,倒有点像徐晟那日开玩笑说的“那什么丛中过、什么什么不沾身的”。 秋澄两眼发光,不住摇晃阮时意的袖口,赞叹不已“神了姐姐,你家丫头好、好惊人” 她不甘示弱,从腰间抽了根暗红色的长鞭,纵身一跃,闪掠过去,对转身逃跑之人猛甩一记鞭子。 “秋澄公主小心” 徐赫生怕她太过鲁莽,情急之下直呼其名,后勉强补了“公主”二字。 还好,小妮子招式一板一眼,应付流氓地痞绰绰有余。 公主亲自上阵,余人自是不敢落后,就连车夫和两名侍婢也捡起地上的刀剑,与壮汉对峙。 唯独徐赫牵了阮时意,谨慎退至道旁大树下,抬手轻拍她的肩背,软言安抚“不怕不怕” 阮时意恼羞成怒,甩掉他的手,低声喝道“谁怕了真当我是十六七岁、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快去帮秋澄不能让她伤到半根头发丝” “一堆人帮她呢我得护着你,免得你被别人尝了” 阮时意生怕他见缝插针地撩拨她,急忙挪步,与他保持距离。 正当半数逮人被静影打得四处逃散,秋澄玩弄长鞭,笑嘻嘻往回走,蓦地脸色一变。 徐赫已然听出后方有动静,一手将阮时意拽回怀内,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后脑,双足点地跃起。 “啪啪啪”,几枚铁链子打在树干上,力量、准度,明显高手所为 阮时意被他当着外人前搂搂抱抱,浑身热血沸腾着倒流,全无思考余力。 只知道,这一回,来的是另一拨人。 恍惚间,三名黑衣蒙面男子携带寒光,挡至二人跟前,快如闪电,身法诡异。 手上明晃晃的刀弯曲如镰刀,已宣告了他们的身份。 爱使这种弯刀的,多半是雁族人。 徐赫此前初次和阿六、双犬搬迁时,便遇到类似的三名蒙面人来袭。 最终,那三人瞬间死在神秘青年手上,其后被人毁尸灭迹。 难道此事终归泄露了,引来同伙寻仇 目下,挖坑想抓阮时意的那帮流氓混混,已不足为患;而马车在回程前动了手脚,可见赤月国人混入了不利于秋澄的人;外加后到的三名雁族高手,应是为抓捕拥有“探花狼”的徐赫 难不成,今日是偷袭的黄道吉日怎都堆在一起了 雁族人高手以不咸不淡的汉语发话“跟我们走,留你们命” 徐赫仍死死抱住阮时意,只想拖延至静影归来,遂作出迷惘状。 “你们是谁,干嘛朝我们乱丢暗器” 那三人似乎在言语沟通上有困难,叽叽咕咕说了两句,当先一人探手入袖口,摸出疑似布团的事物。 徐赫猜想对方又打算用致人昏软无力的粉末来对付他,连忙预先吸一口气,与此同时,捂住阮时意的口鼻,跳跃闪避抖出的粉末。 黑衣蒙面人紧追,试图投出第二团时,正逢徐赫抱了阮时意抢至马车附近,而秋澄长鞭一扬,为他们挡住追逐。 徐赫生怕外孙女误吸毒粉,一拽她胳膊,并抬腿用巧劲,将第三团未散开的布团踢向马车 布团改变方向,飞往马车旁的车夫和两名侍婢。 他们先是一愣,灵活避开粉末,齐齐手持刀剑,扑向秋澄 果然是奸细 秋澄长鞭舞动,意外发觉,这三人武功并不弱 雁族人显然对他们一方突然内斗感到糊涂,均目目相觑,摸不着头脑。 “车夫”与“侍婢”多少吸进了一点粉末,迅捷程度大减。 粉末随风飘散,处于下风口没来得及逃散的流氓地痞也摇摇欲坠。 何曾料想,雁族人接二连三丢出的粉末,没能迷倒徐赫、阮时意和秋澄,反而助他们一臂之力 徐赫犹自纳闷,静影那丫头为何迟迟未归。 他手无寸铁,难以把妻子与外孙女护周全,正自发愁,背后猝然嗖嗖嗖数声,定睛一看,四支锐箭先后插中黑衣蒙面人与持刀的“车夫”的胸口 紧接着,两名缠斗的“侍婢”也未能幸免,被利箭射中大腿,扑倒在地。 这无疑来了强援 徐赫第一反应是,莫非那位杀掉并处理雁族细作的神秘青年又来了 然则下一刻,徐晟的声音在前路方向响起,“秋澄,先生妹子,你们没事吧” 徐赫环视四周,先后倒下或乱爬的,全是不经打的壮汉、雁族杀手和赤月国细作,除去静影追踪敌人不知所踪外,其他人基本无恙。 徐晟飞奔而来,身后还有一小队身穿武服的年轻人尾随。 其中一少年,面目俊朗,神情焦灼,手执小型连弩,外观竟像极了神秘青年那把 徐赫下意识放开秋澄,右手却依然抱住阮时意,两眼定定瞪视来人,企图辨认,这名发箭救下他们的少年郎,是否为那位神秘人。 眉毛眼睛,均不相似。 兴许只是熟习同一款武器而已 阮时意被徐赫抱着跳来跳去,晕头转向,直至徐晟、蓝豫立等人带弟兄赶来,她才如梦初醒。 欸为何大家望向她的眼神怪怪的 她垂下眼眸,看到自己微微发抖的手,正牢牢抓住一截青袍,布料讲究,颜色比她的袖口略深。 那是徐赫的前襟。 哦他的大手还扣在她的细腰上 所以说,他们一直在大庭广众下搂搂抱抱 阮时意如木偶般放脱了他,只觉那一块料子被她攥得太过难看,不由自主在他胸膛拍了两下。 好一阵,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傻事,勉强挤出道谢之言“谢先生出手相救。” 徐赫忍笑道“阮姑娘没事就好。” 秋澄没把这微妙气氛放心上,向徐晟和蓝豫立打招呼“大表哥蓝公子你俩怎么来了” 徐晟见遍地狼藉,不答反问“这儿发生了什么路面坑坑洼洼,你们还跟自己人打架” 蓝豫立检查中箭之人的伤势,回答了秋澄的疑问“咱们今儿原是奉命前去行宫护驾,中途接到消息,多名形迹可疑者在北山流窜,更有疑似异族细作者,担心对圣上不利,便立即带人进行秘密追查,没想到你们先和他们打上了” 秋澄抽了“车夫”两鞭子,怒骂“这几个是我行馆的下人竟想在下山过程中害我跌下悬崖,未料另一帮匪徒在此设下陷阱,把车子给卡住了 “匪徒一上来就指着阮姐姐叫嚣,口出狂言,被先生、静影和我打了个落花流水谁知又冒出三个乱扔东西的黑衣人,弄了些粉末,把其他人弄昏了你们哥儿快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家伙统统抓去大牢审问” 她气在头上,表述不清。 但徐晟大致猜出,分别有三拨人针对他们,结果误打误撞,破坏了对方的计划,伤的伤、晕的晕、倒的倒,除却提前跑开的,全被内卫府一网打尽。 大伙儿心有余悸,又啼笑皆非,忽见一粉色窈窕身影从远处快步走来,却是静影。 她手里扯住一根腰带之类的绳子,绳上栓着一“串”人。 他们个个鼻青脸肿,衣裳凌乱,腰带全部被扯掉,双手皆被布条捆住,先后有序地由一根腰带串联,被迫趔趔趄趄跟随在她身后。 静影一边大摇大摆遛着人,一边吧唧吧唧啃着果子,场面略显滑稽。 她走到众人跟前,看了一圈,决定把抓回来的匪徒交给徐晟,而后乖乖退回阮时意身侧,分别塞给主子和秋澄各塞了个果子,还不忘说一句“我用溪水洗过了,挺甜的,尝尝。” “” 其余人已不知说什么才好。 倒是蓝豫立狐疑目视徐晟,压低声音“这位该不会是” 徐晟摇头“晚点再说。” 他仔细确认己方无人伤亡,收拾各种物证,又命人把秋澄的马车从坑里抬出,终究怕行驶时易出意外,只得先将马儿牵走。 此处离山脚尚有大段路程,习武之人倒也罢了,他的祖母身娇肉贵,可走不动。 他左顾右盼,寻思该如何作安排,惊觉“书画先生”趁大家忙活时,已把阮时意抱上了那匹青白色骏马。 阮时意侧身坐在马鞍上,满脸窘迫,两只手像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徐晟缓步靠近,却听“书画先生”教她如何保持平衡,还柔声细语哄道“乖,别乱动,我放慢速度牵马走前头,让静影守在你身边,你若真滑下来大不了,我俩接住你呗” 徐晟总觉哪里不对劲。 先生何时与祖母相处得这般熟络了 以往,他们除了简单交谈外,好像没别的了吧 不就上回下雨时,同坐一辆马车加上今日出游半天么 而且,最末那句话的语气,仿佛有些耳熟 大不了,我对你负责到底呗 两月前在澜园书阁外,无意之间听到的那句话忽地闪过。 他如遭雷击,瞠目结舌,冲上两步,一把抓住“书画先生”晃了晃,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吼 “啊啊啊原来你你你就是夺了她她她清白的那个画画画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徐晟话音刚落,周遭秋林摇晃声、孤鸟低鸣音、歹徒呼痛的哼哼唧唧仿佛被冻结一般。 大概他那句话说得不清不楚, 大伙儿听不真切;听清了的, 又觉内容过于诡异, 极可能不是他们理解的那层含义, 是以茫然不解地觑向青白色骏马所在。 阮时意高坐马背上, 青绫秋裙上的滚雪细纱随风翩飞,仙姿玉骨,眼光却似带寒冰刀子, 嗓音也冷如霜风刺骨, 竟端回“徐太夫人”的架势。 “发什么疯” 徐晟浑身一颤,深吸一口气, 面容依然挂着难以置信之色,怦跳的心则迅速冷静下来。 扪心自问, 他是不是徐太夫人成熟稳重的好孙子 是不是“阮姑娘”贴心的好兄弟、好闺蜜 是不是部下最值得信赖的好领队 经过灵魂三拷问,徐晟庄容正色, 竭力维持徐大公子、御廷内卫该有的风范,抬手拍打徐赫肩头, 礼貌致歉。 “抱歉,先生, 我太激动, 没吓着您吧” 边说边使劲儿捏了两下。 嗯还挺结实,身材不错。 瞧这人方才同时护住祖孙二人, 身法灵活, 力量充沛, 哪里像是寻常书画先生 相处日久,竟被他蒙蔽了 关键是,这人跟徐家男儿长得相似,也姓徐,祖籍与京城徐家一个地儿,好巧会不会是族亲祖母这样算不算乱那个什么伦的 徐晟一想到,眼前人兴许会成为他的未来继祖父,且自己不止一次拉着祖母,在对方面前装亲热 笑容渐渐凝固。 徐赫被自家长孙吼了又哄,再遭其既像检查身体、又像挑选五花肉似的拍打掐捏,他一头雾水。 见祖孙二人四目互瞪,阮时意轻咳两声,装作询问,实为提醒。 “大公子那黑衣蒙面的,可是雁族人” 徐晟也从弯刀猜出那三人身份,经她一提,立马郑重点头。 首辅父亲曾千叮万嘱,绝不可让雁族人接近祖母,以免发现她死而复生的秘密。 哪怕具体原因未与他详述,他也必定极力配合。 当下,徐晟对二人略一拱手,先行处理事务,又对静影报以温和一笑,转身回到同伴身边。 俨然又变回正直阳光的有为少年郎。 余人正把秋澄那辆马车改装为运搬重伤匪徒、杀手的手拉车,让能行走的歹人自行推拉。 秋澄则与女护卫共骑一匹马,见徐晟回归,奇道“大表哥,你适才对先生嚎什么清白不清白的” “我我说,原来他得了你所赠的青白色骏马。” 徐晟暗自庆幸她没听清,随口胡诌,心下则感叹他是被雷劈了怎忽觉外焦内嫩,还有点心跳加速呢 启程下山的最初,徐赫牵马,与静影护着阮时意走在前头。 然则他们走得太慢,先遭秋澄和赤月行馆的人赶超,又被徐晟、蓝豫立押送歹徒的队伍超过。 静影见阮时意明明坐得相当稳,徐赫依旧慢吞吞的,猜出二人有事商量,遂背上随身行囊,落在后方数丈之外,没事爬爬树摘点果子。 捣腾半天,日已西倾。 山风携凉意袭卷山头,吹得草木摇落残叶,赤橙黄绿,纷纷扬扬,为暮色增添苍茫之感。 “阮阮,我累了,让我陪你骑马好不” 眼看四下无人,徐赫又开始他的痴缠撒娇。 阮时意揭发他的阴谋“瞎扯你往日明明跟我说,骑马需用自身重心去配合马儿,腰腿腹都得使劲儿,你嫌累,才和我一起坐马车” 徐赫笑容得意“成天说心里没我、不记得我的一切,看吧看吧口是心非,不打自招” 他双足一点,腾空跃上马背,毫不客气地将她圈在身前。 阮时意放眼望去,已不见静影踪迹,又觉今日一场闹剧结束,瞎子才看不出二人私交甚密,推拒无任何意义。 “晟儿为何说什么夺清白”徐赫哧哧而笑,“祖孙之间的话题,大胆奔放到这程度” 阮时意没好气道“还不是你那次在书阁内信口开河,被他听了去我又不好解释什么,只能由着他误会呗” “这算哪门子误会若你清白尚在,他爹和他从何而来” 徐赫低头轻嗅她发髻馨香,映着夕阳的面庞笑得荡漾。 阮时意被他蹭得半身酥麻,决定不予他纠缠此话题,改口问“你给小丫头的画,是新的” 他微笑“对。” “骗小孩子,不厚道” “那的确是她外祖父所绘,算不上骗呀我刻意学了做旧技术,用的全是老纸老墨,你不说,无人知晓。”他一手持缰绳,一手偷偷环上她的腰,“你若疲倦,靠着我歇会儿。” 阮时意才不上他的当,身子坐得更直。 “你究竟在忙什么找到两截晴岚图的下落,却刻意瞒着我” “上回说,想要答案,就得嘿嘿”他嘟嘴作了个“亲亲”的表情,“当然,你要是不想知道,单纯想亲我,直接亲,我不介意。” 阮时意扭头避开他的温热气息,要不是马儿背高大,她早跳下地,不搭理她。 徐赫伸手揉她入怀,幽幽叹息“再不亲,你得多等上一段时日了。” 翌日,阮时意从梦中苏醒时,脑中仍回荡徐赫那句话。 不管她如何软磨硬泡、旁敲侧击,终究没问出个所以然,只能猜出,他前些天行踪不定,全为接下来的出行作准备。 午后,外界传出“三名来路不明的黑衣男,意图潜入行宫失败后畏罪自杀”的消息。 事实上,得悉过程者,皆知此话漏洞百出。 北山与行宫相距十余里,大白天穿黑衣在山上乱逛,最多只能远眺宫阁外墙,离“潜入”还差太远。 更多人认为,此为天家欲盖弥彰的说法。 这三人真正的目标,是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赤月国公主,为配合其身边内应,置公主于死地。 阮时意听闻此事未曾提及“书画先生”和“阮姑娘”,心头大石放下一半。 黄昏,忙了一夜一日的徐晟到访,告知阮时意,那拨挖坑拦车,叫嚣着要抓她的人,是齐尚书夫人和弟弟所谴,的确为报复她“好管闲事”。 如阮时意所料,对方几经辛苦,算准她远离闹市、无徐家人守护的时刻,却万万没想到,“书画先生”不文弱,她的小丫头更是以一当百。 徐晟还笑说,如若她没吩咐静影“别伤性命”,没准儿不到半盏茶工夫,便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如今人人活捉,证词严重不利于齐尚书家人。 至于秋澄的“车夫”和“侍婢”,确实为死士,已抱着必死决心,等马车俯冲而下前,解开马匹和车相连的绳索,让马车失控堕崖,制造公主“意外身亡”之状。 阮时意余悸未消。 多亏三拨人选择同一时机对付他们仨,否则,随便一方如愿以偿,皆是难以想象的严重灾难。 谈完正经事,徐晟变得不那么正经,嬉笑挪过椅子,眼睛溜溜转。 “祖母,那先生到底有没有家室你们现在算什么” “晟儿,并非你所猜测的意思” 徐晟不满“哎我早该看出来,那日,说让您养小郎君时,他看您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就像那公狗见了母狗,恨不得直接扑上来” 阮时意暴怒,抓起手边一串檀木佛珠甩去。 这死孩子有你这么形容自家祖父母的说谁是狗你才是狗你全家都啊不,我们全家,就你是狗 见徐晟不避不让、任凭她砸了一记,她的心难免疼惜。 瞪视他半晌,她怒而起身,偏生全然忘了昨儿登山带来的腰酸腿痛,忍不住呲牙皱眉,低哼一声。 徐晟双目圆睁,耳根泛红“听说,先生昨晚获准入澜园居然不怜香惜玉” 阮时意忍无可忍“你、你闭嘴老身这是爬山爬的” 她已许久没把“老身”二字挂嘴上,顿时令徐晟肃然起敬,恭恭敬敬忙扶她出小偏厅。 阮时意坐于廊前,呼吸桂花清芬,看锦鲤在飘着花瓣落叶的池中浮浮沉沉,心也随之浮浮沉沉。 事实上,徐赫昨日与她共乘一马,只待了一柱香时分。 待临近山脚,遇上零零星星的未归游人,他便主动下马,与她保持距离。 静影也识趣现身,抱了一大堆野果,与其共同护阮时意回城东。 徐赫原本不该陪她们进澜园的,是于娴见天色向晚,亲自在园门迎候,见自家三公子时热泪盈眶,非请他入内喝碗汤再离开。 往日,阮时意专属的炖汤,只有徐晟喝过。 于嬷嬷盛情至斯,“书画先生”备受肯定之意已不言而喻。 阮时意不愿承认,也无法否认,唯有端坐于主宾之位,安静喝汤。 简单家常的南北杏瘦肉炖梨汤,清心润肺去秋燥,她习以为常;徐赫则喝得小心翼翼,每一口皆细品慢咽,如回味无穷,又似舍不得一下子喝完。 他连汤渣也吃得半点不剩,而后向阮时意、于娴礼貌道别。 那时阮时意累极,只送他到二门,便折返回去歇息。 此时此刻,对着满园秋色,心气渐平,她忽然记起,他喝汤时满藏喜悦又唏嘘不已的眼神。 内心深处的自责,有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河,融入江海,在她心底激起千层巨浪。 那家伙,回京近五个月,有家不能归,有儿孙不能相认,连唯一的妻,也要以赌局定胜负来选择是否接纳他。 偌大京城,除了阿六,还有谁对他悉心照料、关怀备至 往后,勿论输赢,她也是时候尽释前嫌,对他稍好一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有了“遭遇内奸暗算”、“出游遇刺”等理由,秋澄正好可带领亲随, 押送谋害她的奸细, 在大队人马护送下回国彻查。 阮时意纵然千般不舍, 也认为秋澄安全至关重要。 让这孩子平安无虞、幸福快乐活下去, 才有更多相聚的美好时光。 再说, 获得这一月余的额外相伴,从祖孙处成闺蜜,她已心满意足。 秋澄离开当天, 碧空如洗, 城西连绵山色染黄缀红,苍鹰盘旋, 一派高远气象。 徐首辅率领礼部、鸿胪寺等官员,以及徐家亲眷、蓝家的兄妹等人, 浩浩荡荡送了二十里。 意想不到的是,齐王也来了, 且表现出与秋澄熟络的样子,还赠予她锦绣衣袍、镶有名贵宝石的马鞭等物。 阮时意混在徐家队伍当中, 再三打听,方知秋澄曾私下向齐王致歉, 说自己身为一国公主过于傲慢无礼云云。 自那以后, 双方往来过两次,算是结为朋友。 阮时意此前担心秋澄被自家外祖父吸引, 再对比她和齐王交流时微微脸红的羞态, 心头如遭重击。 看来, 关于徐赫的师徒情谊,是她多心了。 但关于齐王的,却未必。 此外,阮时意猛然惊觉,蓝家长孙蓝豫立望向秋澄的眼神,暗含难舍难离的酸涩之意。 欸继蓝豫立的二叔对徐明初求而不得后,蓝豫立也要栽在秋澄手里吗蓝家人就绕不过这一劫 阮时意瞬间觉得,对不住好姐妹萧桐坑完她儿子,又让她最爱的长孙害单相思。 平心而论,她一直觉得蓝豫立这孩子相当不错,人长得俊,品性纯良,身手极佳,话也不多,是个干实事的好少年。 且无论自家祖母如何逼迫他追求“阮姑娘”,他夹在中间,却没有做出曲意逢迎之态,只和阮时意维持友好关系,坦坦荡荡,干干净净。 原来,心里装的是小公主秋澄啊 可惜,秋澄喜爱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光从家世、仪表、出手宽绰等方面,蓝家大公子如何能与一位尊贵亲王相比 众人轮番献礼,阮时意碍于新身份,只赠予秋澄一套斑竹管笔,还托她把一些小物件带去给徐明初。 秋澄一身素衣,骑在齐王所赠的那匹雪色骏马上,意气风发,与来时拜祭外祖母时的悲切大不相同。 时间和亲人的陪伴,果然是平复伤痛的最佳疗法。 她对于别离并无太多感伤,笑言来年会抽空回来看他们,便与大伙儿挥手作别,一如既往洒脱自在。 目送赤月国队伍渐行渐远,徐明礼等朝廷官员率先返城。 齐王催马而近,向阮时意打了声招呼,眸光深深,令她禁不住惶惑。 这人总不会是同时瞧上她们祖孙二人吧 态度奇奇怪怪的。 待剩下徐晟与蓝豫立二人,意欲护送她原路返回时,她犹豫半晌,步向蓝豫立,悄声问道“蓝大公子,姚统领还没回来” 姚统领名廷玉,是衔云郡主身边的侍卫首领,武功高强,在京中少年武官心中的地位不亚于当年的静影。 但他为人十分低调,只和少数青年才俊结交,连徐晟跟他也不熟悉,反倒是蓝豫立常与其拼酒、切磋武艺。 “暂时未有消息,姑娘着急寻郡主”蓝豫立摇头。 “实不相瞒,听闻郡主家收藏了几幅探微先生的画作,我一直盼着能有幸欣赏,”阮时意搬出唯一能让人信服的理由,温言道,“倘若姚统领归来,请蓝大公子务必派人知会我一声。” 蓝豫立郑重颔首。 阮时意抬眸对上他寥落的眼光,笑容透着宽慰“蓝大公子少年英才,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何须顾虑重重” 她说得隐晦,但蓝豫立还是听懂她言下之意,脸上一红,忸怩道“阮姑娘见笑了。” 阮时意忍不住操起太夫人的长者心,语重心长劝勉了一番;蓝豫立起初略微错愕,但听她这“小姑娘”竟句句在理,由衷叹服,频频点头。 徐晟见原先谈不上亲近的二人忽然没完没了,在旁很是不耐烦,又不敢催促。 忽闻远处马蹄声渐近,回头一望,只见旷野尽头的山林内,一人骑着青白色骏马踏尘而来。 阳光下扬起的滚滚沙土,缥缈于深红出浅黄的秋林间,如薄烟缭绕。 马背上那人骑术精湛,月白云纹缎袍迎风飞扬,俊朗面容染上浅铜色光泽,短须彰显成熟稳重之感,竟是“徐先生”。 目睹阮时意与蓝豫立二人站在一旁窃窃私语时,他眉宇间掠过一丝明显的不悦。 勒马于众人跟前,他俊颜凝着萧肃,沉嗓平添不容置疑的坚定。 “阮阮,我有要事与你商量,借一步说话。” 徐晟与蓝豫立显然因他那句“阮阮”惊得嘴不合拢唔好亲切,好暧昧呀 阮时意则被他那句“借一步说话”而闹得浑身发烫。 她可没忘记,上回他“借一步说话”后,都干了什么混账事 不单对她又抱又亲又捏又摸,还整出大型捉奸现场 他最好这次是真有要事,若再胡来 她发誓,她一定毫不留情咬死他 三日后,澜园侧门迎来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车门打开后,先是蹦出两条外形如狼、全身厚毛的黑白双色大犬。 蓝色小眼睛凌厉之余,又不失好奇与亲热。 阿六衣裳素简整洁,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笑眯眯对阮时意一鞠躬“麻烦婶姐姐了。” “” 阮时意笑貌凝滞。 为什么会有个“婶”字 徐赫那家伙背地里是不是逼阿六唤她“婶婶”导致这孩子一时间改不了口 阮时意磨了磨牙,唯有自动忽略那多余的字,与静影、沉碧笑迎孩子和狗入内,并按照徐赫要求,为他们安置了一个简单的独立小院落。 转了一圈,大概因不见主人,大毛和二毛有着不同程度的沮丧。 后因阮时意逐一摸过它们的脑袋,软言抚慰,它们迅速适应新居,在庭院中相互追逐,尤为欢乐。 骤见一向安静的澜园,因三位小客人的到来而热闹了不少,阮时意唇畔笑意缱绻,又免不了心下窝火。 徐赫这家伙简直坏透了 先是说得很严重,一副生离死别,什么除了她以外无人能托付,等她心一软,便提出请她照顾阿六和双犬 害得她,与他构建成了“共同抚养孩子和狗”的关系,让本就不清不白的二人更加惹人遐想 她当然知晓,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让“探花狼”与她一处,以免暴露她服食过冰莲籽的秘密。 哪怕他已费了不少心思,让双犬接触陌生人时不再特别抗拒和警惕。 哼早知就不该下决心对他好 她还想养猫呢有了两条大猛犬,养猫还合适吗 最令她气愤的是,他作出“托孤”式的举措,却始终对去往何处、做何事缄口不言,也不晓得是以身犯险,还是风流快活。 难不成要逼她,亲一口 不不不,打死她也不上他的当 她为保护双犬,不惜托人去北冽国寻找外形近似的大犬,混着一起养,以便作掩护,可谓劳师动众。 一晃半月,齐尚书因买卖官职、纵容夫人娘家人作恶、欺压弱小、买凶绑架弱女子报复、参与谋刺赤月国公主等一系列恶性事件,数罪并罚,抄家入狱,等待秋后问斩。 家眷或流放或没入教坊,与之相勾连的大小官员一并落马,依律惩处。 但阮时意非常肯定,这一串人当中,依然不包括灵前表白的壮年男子。 还真沉得住气啊 有时候,阮时意几乎怀疑,那不过是她生死之间虚荣心驱使所做的梦。 试问天下间有哪几个人,能道出“得到一切”的狂妄之词 自从秋澄回赤月国,阮时意去书画院的次数大大减少。 因她“徐太夫人”继承人的身份公诸于众,她便毫无顾忌地依照先前定下的拜访路线,先后登门打听万山晴岚图的下落。 根据苏老、女先生等数位名师的推断,除去她所疑心的衔云郡主,最无迹可循的那幅,说不定落在别国的藏家手中。 阮时意无奈,只能让徐明裕手底下的生意人多方探听,为她一一列举“可疑人士”。 是夜,她于书阁独坐,将所获信息摊在案上,仔细分类、规整、抄录。 窗外云破月来,风摇影动,迫使她往跳突灯火加上半透纱笼罩子。 室内诸物,顿时柔和了些许,连带心境也变得温柔。 屋顶微响,她笔尖一凝,竖起双耳倾听,依稀是夜猫踏瓦而叫的声音。 悬在空中的一颗心,上不挨天,下不临地,教她无所适从。 她不得不承认,有一刹那,她期待的是,徐赫如同此前那般,全无征兆地蹦到她窗口。 宁愿被他吓一跳,宁愿“清誉扫地”,总比像现今杳无音讯、生死未卜。 时日渐长,她深刻意识到一个问题。 即便她花了三十五年去习惯他的“不在人世”,可短短数月,她竟重新适应他的存在,并越发牵挂他的安危。 如他所说,她的确没自己想象的冷漠无情。 行至窗边,遥望城东各处灯火已渐灭,唯零星灯火与孤月遥相呼应。 徘徊在外的,只有风。 阮时意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再度生出疑似等待他的心态。 真是见了鬼 忿然回到案前,她无心再去管赤月、北冽和南国有哪些名家会对晴岚图感兴趣。 她拿过一张纸,写下一连串徐赫的缺点,如幼稚、粘人、没皮没脸、心高气傲、脾气大 后来实在想不出来,又强行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等不太沾边的词也给他补上。 最后,她得意地给他安了个新绰号,满意收笔。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精雕细琢的棱纹花窗,房中蜜养的糖结伽南香气渗入心脾。 徐赫缓缓睁目,映入眼帘是提花灰青纱罗帐幔,身下床榻铺有繁复云罗锦,入目尽是奢华气派。 他眼缝光华徜徉,薄唇犹有浅淡笑意。 只因他做了个梦。 梦见他的妻靠在他怀中,怨他迟迟不归;而他,低下头,吻住了她那张娇嗔的小嘴。 这梦让他精神振奋,里里外外都觉蜜意流窜。 数名内侍推门而入,分别捧来洗漱用具、素色中衣、黛色缎袍、冠帽、配饰等物。 他们毕恭毕敬立在屏风之外,小声提醒。 “徐大人醒了今日镜湖御宴,陛下看完日出就直接过去了,目下在亭边催您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第四十章 秋湖水平如镜,倒影金红山林, 如浅绛山水画染了浓重朱砂。 数百年间三次重建大修的行宫楼台, 如一颗颗光彩夺目的珍珠, 点缀于湖畔山间。 湖畔丹桂林犹处于盛花末期, 数十名靓妆宫人正沿着一排排桂花树, 专注采撷花簇。 当身穿淡赭色龙袍的壮年男子沿碎石小径信步而近,所有人皆躬身退开,盈盈施礼“见过陛下。” 嘉元帝国字口面, 浓眉朗目, 年约三十五六岁,五官自带王者威严之余, 又不乏书卷秀雅之味。 他笑吟吟地向身侧的年轻人感叹“凛阳徐氏必定是风水宝地,六十年前出了位探微先生, 而今又有你这位技艺超群、笔力老到,气韵雄秀苍茫的青年才俊, 实在难得” 徐赫暗觉好笑,厚着脸皮恭敬应对“陛下过誉了, 微臣乃萤烛之光,如何能与探微先生相提并论” “先生画风确与探微先生相类, 但探微先生生前安居京城, 有世家子弟的傲骨,笔墨华丽大气不失精致, 可惜天妒英才, 再难登峰造极;先生之作, 如踏遍千山万水,笔法透着看透人世冷暖无常之感,假以时日,必可青出于蓝。” 徐赫自然明白,他劫后归京,外加踏足四国的经历和眼界,的确比起他婚后躲在画阁日以继夜所绘更为大气磅礴。 当初,得知父母兄嫂和妻子离世后,他醉生梦死过,决意以一己之能遥遥守护家人时,正好因作画出售换取生活必须,而被书画院的苏老相中。 京城书画院前身原是为皇家翰林画院培养人才的场地,苏老当时已极力邀请他参加选拔考试。 但徐赫自知身份存疑,需要充分佐证,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选择先去门坎较低、筛查没那么严谨的南苑教授花鸟。 在那期间,他潜心以新名字作画,填补无作品的空白,并四处寻访流落在外凛阳徐氏旁枝。 正逢一人无妻无儿,父母病逝后孤身守孝,不慎堕崖,徐赫便借用了其户籍、出生年月、身份等证明,到官署更名,以便日后有据可查。 他原本计划花上三年时间,一步步用宫廷盛行的花鸟画进入翰林画院,但阮时意提出与他打赌,迫使他彻底改变方案。 唉,他的妻外表一如昔时娇软,却比以前难伺候多了 大半月前,他以“徐烜奕”之名,通过嘉元帝亲自出题、批卷、选拔,进入翰林画院。 当时,皇帝所出的题目为“烟锁野岸无人渡”,大多数画家便遵照画中意境,画了山水渡口,有的无船,有的有船无人,或停靠船篷停有鸟雀等,突出的是岸边僻静,船上无人。 而徐赫所绘,却构思新颖,独辟蹊径,描绘烟雾迷漫的一泓溪水,以淡墨勾出若隐若现的竹林、渡口,而孤舟只占据画面极少比例,也被水雾缭绕遮掩。 与别不同的是,他在船尾处绘了一船夫抱酒坛子醉卧,船边掉落一根竹笛,重点突出野岸行人稀少,船家因终日等不到渡者而疲倦寂寞。 他本就画功了得,笔下山水涳濛,右下角船上精细刻画则成点睛之笔。 非同凡响的意韵使他一下子出类拔萃,再考三道题目亦是最为拔尖者,总成绩一跃成榜首。 初来乍到,徐赫深知,不宜太露锋芒。 兼之皇帝乃“徐探微”的天字第一号崇拜者,他必须装作技巧尚有不纯熟之处,以免被瞧出端倪。 他虚心求教,且力拒出任要职,只领了侍诏一职,唯求专注于学术和画技,是以未招惹嫉恨或争议。 但皇帝秋来移驾行宫,特地于上百名画师中钦点他这位新晋画师为伴,实属前所未见的荣宠。 当下漫步湖畔,嘉元帝与徐赫谈论画论与技法,正自酣畅,内侍官匆匆行近“陛下,首辅大人与洪指挥使请见。” 徐赫一听长子求见,心下顿时忐忑。 回京前,他满心期待回家抱抱两个可爱的儿子,揉揉小脑袋、亲亲小脸蛋谁料长子位极人臣,次子富甲一方,胡子比他的还长,真令他无所适从。 他曾遮挡脸面或简单易容,远远见过徐明礼数次,至今没敢打照面,更没说上半字。 虽说早从决定迈向翰林画院时起,他便知将以新身份与子孙接触;后发觉阮时意尚在人世,他萌生认亲之念,终归因自身落魄而摇摆不定。 御前,显然不是初次交谈的好时机。 “陛下,既然首辅大人有要事相谈,微臣暂且回避。” 徐赫执礼告退,恰恰见数丈外一前一后走来两人。 为首一人三十六七上下,素袍未掩其湛湛风华,正是徐明礼。 另一人看上去二十出头,长眉朗目,英气逼人,一袭苍色武官袍服映衬昂藏之姿,却是洪轩。 徐赫乍见长子,心中腾起骄傲之情,唇角禁不住勾起;再看他身后跟来的是洪朗然的儿子,登时皱眉不悦。 他对数月前为洪轩挑砚台送赠阮时意一事而耿耿于怀,加上窃听到洪朗然以万山晴岚图威逼利诱他家阮阮当洪家儿媳,更是对洪家父子越发看不顺眼。 眼看徐明礼渐行渐近,洪轩则原地候命,徐赫匆忙退至湖边水榭,以待传召。 徐明礼此行是为前任吏部尚书罢免后续而来,并综合内阁大臣们的意见,提出新任吏部尚书的人选,请皇帝定夺。 远望那名肤色浅铜、蓄有短须的黛袍青年退下,他心里无端泛起眼熟的异样感。 聊完正经事,他看似随口一问“陛下,方才那位是” 嘉元帝淡淡瞥向水榭“哦那位是翰林画院的徐待诏,也是出自凛阳徐氏人,徐卿家竟不识” 徐明礼笑道“臣眼拙,让陛下见笑了。” 洪轩待二人商议完毕,上前行礼,禀报内廷卫查证的北山刺客一案。 此案与齐尚书的案件,原本只有流氓地痞围攻阮时意之行略有牵连。 但徐晟为报齐尚书下毒毒害祖母之仇,将其围攻对象添上赤月国公主,再安上通敌等罪名,使得此案恶劣程度大大加重。 洪轩并未起疑,照原样汇总,一度令皇帝龙颜大怒,如今作复核后的跟进,三言两语便完事。 徐明礼旁听了一阵,内心则暗忖,近来何以多了好些徐姓画师 先是城南的书画院有一位花鸟先生和他那年轻母亲传了些谣言,后据说那人不堪忍受流言蜚语,停职了。 后来秋澄丫头也寻了一位专攻山水的徐画师,还拉了阮时意和徐晟作陪,但长兴楼掌柜透露过口风,那人碰巧是酒楼内引起轰动的神秘画者。目下小丫头离开,再未闻画师的情况。 如今翰林画院又冒出一位 难不成除了他家人,其他姓徐的青年人,全都踏上了绘画之路 皇帝听完洪轩的汇报,让他按例行事,随意摆手,命他们二人自行忙活。 徐明礼和洪轩同辈,年岁却相差十几年,因镇国大将军对徐太夫人的执着人所共知,做儿子的私下相对时,常有啼笑皆非之感。 闲话家常完毕,洪轩踌躇片晌,低声问道“徐大人,下官有个疑惑,还望您如实相告。” “洪指挥使请说。” 洪轩朗朗长眸蕴含期待,“外界相传,太夫人所助养的那位阮姑娘,是您家大公子的未来儿媳,此话当真” 徐明礼没想到对方一开口便冲着自家老母亲,大感不满,但又不能信口雌黄,只得摇头“皆是谬传。” 他暗暗纳罕,按理说,洪轩是徐晟的上司,二人私交颇深。 洪轩不向徐晟求证,反倒来问当爹的,是何缘故是为得到徐家尊者的确切答复 徐明礼也听说眼前的年轻人曾赠予阮时意名贵礼物,但他政务繁重,也着实不好意思当面询问母亲意属何人。 依照他对阮时意的了解,她断然不乐意趟洪家这趟浑水。 奈何此时此刻,洪轩非要亲送徐明礼出行宫。 沿路似是没话找话,这名青年有意无意谈及,“阮姑娘”联合蓝家在城南开设的义学堂、养老院等事务,并暗示自己也有心做些善举。 徐明礼对此早有耳闻,因徐家人有孝,不便牵头,阮时意以个人名义连开数家义善坊;而蓝豫立兄妹为人热心,得空便帮衬着。 洪轩的意思是,他想加入 徐明礼态度模棱两可,心里嘀咕小兄弟啊你找我没用啊那是我娘折腾的,全盘由她老人家负责你效仿你爹追求她,拐弯抹角问能不能当我的继父,这合适吗我要是打得过你,早把你踢湖里去了 听洪轩误以为他才是幕后操纵者,喋喋不休提出宏图大略,徐明礼频频走神,禁不住回望水榭方向。 山水之间,皇帝与那黛袍青年相隔数尺,边顺九曲回桥散步,边指点湖光山色,谈笑风生,挥斥方遒。 徐明礼心头微妙难言,辞别意犹未尽的洪轩后,他转而低声吩咐侍从。 “去,派人彻查那徐待诏的来历。” 十月,寒霜初降。 阮时意在打点生意、寻找晴岚图下落、资助孤寡老人、救助弱小、捐书助学等繁杂事项中,日渐适应了徐赫杳无踪迹的时日。 若非院落里多了阿六和两条大犬,她几乎疑心,“亡夫归来”,不过是她的臆想。 阿六除负责照顾双犬,也在澜园杂务、扶贫济困等事上打下手,闲来还央求阮时意教他读书写字,让她无端生出自己又多了一小孙子的错觉。 她曾旁敲侧击问过阿六,“叔叔”有没有给他捎信。 孩子闻言,仿佛有一瞬间的偷笑,而后又正色回答“阿叔说,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阮时意生怕多问,会让阿六误会她有多思念徐赫,干脆让孩子安心住下,别的一概闭口不谈。 月中,阮时意与蓝曦芸领着阿六和下人,向城外穷苦村民发放御寒冬被。 乌沉沉的天幕下,众人沿深灰墙根设下草棚,逐一登记前来领物质者的住址和姓氏,忙得热火朝天,忽有数匹骏马从南麓疾驰而至。 玄袍迎风,须眉飘逸,当先一人为洪朗然;而其身后尾随的俊朗青年,则是其长子洪轩。 自从上回索还万山晴岚图后,阮时意除去送赠佳节例礼,再未与洪家人来往。 此际见老疯子气势汹汹赶来,她险些误将他看成收保护费的。 她与蓝曦芸互望一眼,刚要施礼招呼,洪朗然已飞身下马,大步奔至二人跟前,大手“嘭”地拍在摇摇晃晃的木案上。 “徐家和蓝家联手做善事,居然没把洪家人叫上实在不讲义气” “”阮时意无言以对。 上回是谁全程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在她跟前耍威风 还有,当洪轩明示待徐家出孝,他便上门议亲,她好意思招惹洪家 蓝曦芸笑嘻嘻圆场“表舅公,表舅舅,你们误会了这并非徐家和蓝家联手所为,而是阮妹妹自己的意思。我和阿兄念在平日情份,得空帮点小忙罢了要真是徐蓝两家合作,哪里能少得了您” 洪朗然脸色稍稍缓和,又瞪视阮时意“你这丫头没把老夫父子当朋友” “大将军多虑了,您和洪大公子诸事繁忙,此等分发物资的小事,哪里需劳动二位大驾自是交由咱们这些小辈处理即可。” 阮时意表面维持浅笑,暗自腹诽缘何这老疯子啥事也要插一脚如何才能甩掉这多年的狗屁膏药 洪朗然定定目视她通透明亮的杏眼,怒火渐消,叹息道“我怎没这么好的女儿没这么好的儿媳呢” 洪轩在后一直保持安静,听闻自家父亲大庭广众下重提旧言,急忙制止“父亲” 洪朗然骂骂咧咧“虚什么小晟儿和他爹都否认小小阮是他们家小媳妇,豫立那小子又磨磨蹭蹭的,你没好意思争取,老子给你牵线搭桥又怎么了” 洪轩面露尴尬。 他的心是动了,可他真怕父亲易怒冲动的性子,把阮时意彻底得罪了,搞砸他辛苦塑造的外刚内柔好形象。 对上阮时意温婉的淡笑,洪轩拱手道“抱歉,打扰姑娘做事。在下历有为善之心,奈何公务在身,难以抽出空闲,现今姑娘心怀恩义,行善济世,乃年轻一辈的楷模” “成成成就你爱啰里八嗦讲客套话说半天没讲到重点”洪朗然打断儿子,改对阮时意咧嘴一笑,“明儿一早,洪家派人先送一千两银子去澜园,算是协助你做点好事你,不许推辞” 阮时意一愣,憋笑道“那晚辈替城南各老弱谢过大将军。” 区区一千两银子,她哪里会放心上 但不论洪家人是为接近她,还是真心实意做善事,她终究不宜拒绝。 正欲谦逊几句,左侧方忽而传来一清朗嗓音。 “难得大将军好善乐助,小王惭愧,惭愧呀” 余人闻声纷纷避让,却见一锦衣公子在仆役簇拥下,轻摇折扇,缓步走来。 容颜俊秀,风流倜傥,不是齐王夏浚又是谁 自得知他和秋澄暗中来往,阮时意每回记起此人,均浑身上下不自在,总觉对方在密谋偷走她的心肝宝贝外孙女。 此番他公然现身于平民聚集的城南,强行抢过话锋,意欲何为 阮时意、洪朗然等人于错愕间与之礼见,寒暄过后,齐王道明来意“旧闻阮姑娘乐善好施,广布仁德,小王不才,愿助一臂之力。” 他说罢,命人奉上几盒纹银,不多不少,一千两,如跟洪家人约好似的。 见阮时意怔忪未语,齐王又笑道“一点小心意,往后有需要协助的,尽管遣人来齐王府说一声。圣上已获准小王待到明年夏天,待选定正妃后再离开,阮姑娘不必客气。” 阮时意如坠云雾,只觉这番话阴阳怪气,全然想不明白,对方何以要提及“选定正妃” 谁要管他这闲散亲王在京城呆到几时 眼见墨云随狂风翻涌,她唯恐天气剧变,只好笑而称谢,示意大家加快速度把厚被褥送出。 齐王、洪朗然、洪轩三人杵在原地,简略闲谈两句,各自对望几眼,同时向阮时意等人道别。 阮时意茫然未解,扯了扯蓝曦芸的衣角“这些人怎么回事他们财大气粗,一丁点善举,何时何地不能做非要跟我这档子掺一块儿了” “我那表舅公之心,路人皆知,就不多说了至于齐王殿下” 蓝曦芸神秘暗笑“他不是一直缺位正妃么估计太后逼急了,催他选人。他不涉政、不问军务,重臣培育的大家闺秀大多进宫伺候陛下,其余太小的,他又等不了,只能乱撒网呗” “撒网”阮时意尚未听懂。 “之前,看他对秋澄小公主挺殷勤的,但最近消息宣称,小公主极可能成为赤月国的新储君,来日要治理数族联合的赤月国这对于齐王殿下又成大忌讳,毕竟谁都清楚,与强者联姻的亲王,容易遭圣上猜忌,他才改而打听别人吧” “打听别人,与助我行善有何干系我乃助养孤女,明显不符合他们要的亲王正妃人选啊” 蓝曦芸噗嗤而笑“话本子没看过你名义上是助养的没错,可容貌气度,甩人家正经千金一大截还有,谁瞧不出徐大人和徐二爷待你倍加敬重若你再添个首辅大人的义女身份” “谁谁说我是首辅大人的义女” 阮时意目瞪口呆,她明明是他的亲娘 “反正,我也是猜的,以他的处境,最适合找个家世清白,背后有权力财力支撑的美貌少女噢对了他上回赠你马车,你却仅收下一颗琉璃珠子,兴许在他眼里,你便和其他攀附权贵的妖艳女子大不相同” “你这都是些什么歪门斜论” 阮时意不以为然。 大伙儿全忘了她和“书画先生”的蜚短流长 也对,“书画先生”本人,已失踪多时。 是夜,阮时意喝完于娴送来的冰糖银耳炖雪蛤,又伏案研究如何并购城北的商街,以开设更多便民惠民的店铺和设施。 她怕夜来风寒,沉碧身子单薄撑不住,命其到楼下小隔间歇息。 窗外夜色深沉,狂风吹云,时聚时散,明月流光也忽明忽暗。 阮时意打着哈欠,整理此前涂涂画画的图纸时,随便记录关于徐赫缺点的那张纸,竟然夹在其间,吓得她心跳一停顿。 幸好她没指名道姓。 想起那人消失了整整一个月,音讯全无,她恨得痒痒的。 不是早说好,让他无论如何,定期报个平安的吗 丢下阿六那孩子和两条大狗,日日夜夜等他来接,他好意思 阮时意气不过,提笔在那张写满罪状的纸上多加了一条不负责任 秋尽冬来,她完全摸不准他的去向,更无从问候冷暖温饱。 怔怔呆望微微晃动的灯火,她以手支额,沉重眼皮下垂。 逐渐地,纸上白纸黑字,越发模糊,化为混沌一片。 三更时分,徐赫穿过夜雾,避开夜巡队伍,远望澜园书阁孤灯未灭,料想阮时意尚在忙碌,遂不动声色翻墙而入,轻手轻脚攀上了阁子二楼。 意外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可人儿,正趴在案上双目闭合,睫羽轻垂。 他忘了有多久未目睹她闭眼深睡的恬静容颜。 褪去平素的故作威严、假惺惺的端庄持重,这张脸看上去约十六七,娇俏动人,婉约柔美,足以令无数少年郎心头发痒。 他专注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舍不得唤醒她。 不仅仅因为她的劳累疲惫,更为独享这一刻的温馨美好。 忘了过了多久,他才注意到,她藕臂压着的那张纸,写满了奇奇怪怪的字词,如幼稚、粘人、没皮没脸、心高气傲、脾气大 徐赫莞尔一笑,轻轻取出,只见上方赫然写着“徐贪睡”三字。 这是何意说的是他 看样子,是的。 能一觉睡到儿孙满堂的,也没谁了。 他的妻,在悄悄想念他呢 夜静更深,见她衣裳单薄,睡姿别扭,徐赫顾不上是否会惊扰她,小心弯下腰将她抱向屏风旁的卧榻。 她水润的脸蛋紧靠在他肩头,温软躯体瞬即挑动他久埋的欲念。 偏生她无意识颦蹙,粉唇微嘟,如初绽花瓣。 这哪里是太夫人该有的神态成天骗他 徐赫喉结一滚,下意识吞咽了唾沫,忍住想要俯首咬一口的冲动,将她缓缓置于榻上。 确认她未惊醒,他解下外袍,轻轻给她盖好。 柔和月色含混微弱烛火,勾勒她睡容如海棠娇媚,使得她精雕细琢的眉目无处不招人。 徐赫随手拿了勾线笔,沾水舔墨,取了张熟宣,轻勾慢描,毫无遗漏地捕捉她的温柔细腻。 事实上,无须落墨,早已镌刻在心。 窗外天色渐露鱼肚白,徐赫既想和她说说话,又不忍闹醒她,静静注视她半晌。 她润泽柔软的唇瓣,无时无刻不在勾引他。 他一咬牙,小步挪近,弯腰俯身,果断以薄唇徐徐贴向她的唇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迷迷糊糊,时冷时热, 阮时意忽觉嘴边刺痛, 下意识认为是蚊虫叮咬, 随手拨开。 不轻不重, 不偏不倚, 正正拍中了结实而略微扎手的半张脸。 她猛地扎醒,惊觉视线被那半明半暗的英俊面庞覆盖。 微弱灯火下,这张轮廓分明的容颜, 既有忍俊不禁, 亦带三分羞愧。 阮时意呼吸如被攫取,心跳也瞬即停顿。 这必定不是梦。 如若梦见徐赫对她图谋不轨, 那家伙绝不含任何羞或愧。 阮时意推搡他,按捺体内火烧热流, 缓缓坐起,发觉身上多了件墨色男子长袍;环视四周, 自己正靠在书阁楼上的那张老酸枝短榻上。 虚掩窗户已透出淡淡天光,映出案头一片凌乱她何时睡着了而不自知 “醒了”徐赫尴尬一笑, 摆出乖巧状,“我想你了, 偷偷溜来看你。” “你都是拿胡子看人” 阮时意怒虽怒, 见他平安无事,终究心怀欢喜, 且有三分难以觉察的羞恼。 他摸了摸鼻唇间的胡须, “下回偷亲, 先刮个胡子。” “你”阮时意气得一时语塞,“你、你还敢有下回” “我还没亲上呢你就掴我一巴掌”他一脸苦相,坐到榻上,抓过她的手往自己颊畔搓揉,“说好别打脸的要不你别让我白挨打,让我补亲一个呗” 阮时意被他须根刺得麻麻痒痒甚是难受,啐道“你蓄胡子上瘾了还是衔云郡主好这口” 徐赫“噗”地笑了“话还没说两句,醋劲儿这么大我岂知郡主好哪一口你若是打听到,记得告诉我等我赢了赌局,你就得乖乖听我的” “呿谁吃你的醋”阮时意总觉他话里三分假七分真,将信将疑地抽掉手,“你足足一个多月不见人影,去哪儿了何时把阿六和大毛二毛接走” 徐赫眸光略暗“他们仨闯祸了” “那倒也没。” 阮时意并非着急赶孩子和双犬离开,只想凭他的答案,推测他还得忙活多久,再旁推侧引,诱他说出密谋之事。 徐赫知她素来不爱计较细枝末节,转念一想,亦猜出她在套话,暗笑“我说阮阮啊,夫妻之间说话,用不着这般拐弯抹角的你大大方方问我去哪儿不成大大方方承认想我了不成” 阮时意闷哼一声“谁要跟你做夫妻了等你赢了,咱们再说这事警告你,在那之前,不许再偷偷摸摸进来对我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话音刚落,粉唇不经意一抿。 其时窗外天色已清明,熹微晨光与未灭灯火交织下,她素纱褙子被他的墨色衣袍映衬得如月华倾泻。 因小睡方醒,青丝蓬乱,衣领松散,脖颈修长如堆雪,锁骨小巧而精致。 再往下曲线绵延,极致的靡丽诱惑。 阮时意觉察他目光落向的位置,忙抬手理了理胸口的一团乱。 垂眸处,眼睫浓黑翘长,在她眼窝投下了一片颤动的小阴翳。 徐赫视线回旋于她的远山黛眉、翦水秋瞳,怔然出神。 过了许久才意外发觉,他的妻,破天荒没赶他走,只与他安静对坐榻上。 心头甜蜜又隐隐泛起一丝黯然。 他悄然握住她的手,用尽量平和的语调道“阮阮,我还得过一段时日,才能公开露面如若在此期间,你听到疑似我的噩耗,记住千万别承认我俩之间的关系。” 阮时意心下一沉。 这回,不是插科打诨。 他在冒险做什么大事为何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如若出言相激,他会道出口么 于是,她挣开他的虚握,哂笑“你是书画先生,我是书画院学生,你我还能有什么关系” “就是已亲亲抱抱的关系。” 徐赫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她眸色暗淡后又故作骄傲的转变所为何事。 阮时意见他又作势要抱,忙推开他的臂膀“你又要胡来” “你方才说,不能偷偷摸摸进来对你做偷偷摸摸的事要不我现在出去,光明正大地进来,再对你做些光明正大的事” 他悠然站起,刚转身,被她一把扯住袖子,“你别闹” 徐赫回头,苦笑道“我随便一说,你还当真时候不早,你回房补个觉,我先走了。” 就这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只留下几句撩拨之言 阮时意寻不出理由留他,迟疑半晌,拽他袍袖的纤纤指头慢慢松开。 笃、笃、笃。 微细脚步声渐行渐近,门外响起敲门声,紧接着是于娴的沙哑嗓音“姑娘” 阮时意一惊,连忙下榻,顺手把那件外袍往徐赫怀中一塞。 “啊我、我昨夜看书,困得睡着了。” 她正想支开于娴,未料对方轻轻推门,步伐匆忙,人已绕过雕木屏风。 “外头风大,我给您” 于娴抱了件夹棉披风径直行入,乍然见徐赫杵在阮时意身旁,悠哉悠哉穿上衣袍 唔她还是什么也别说了。 阮时意真心觉得,她和徐赫成亲前的纳吉,八字占卜必然算错了,什么“天造地设、百年好合”的溢美之词全是他自己闭眼瞎编的吧 否则如何解释,他婚后第四个年头便消失而她守寡大半辈子,等心都淡了,他竟睡醒回归,还一而再再而三闹出惹人遐思的场面 “二位需要传早膳吗”于娴镇定下来,维持微笑。 阮时意由着她披上披风,总觉不好太绝情,小声道“那多送一份过来。” 徐赫闻言,唇畔蜜笑已泛滥成灾。 等待早食的一柱香工夫,阮时意草草绾了个发髻,随意洗了把脸;徐赫则晃晃悠悠,翻阅书架上的书册,不时与她搭两句。 如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一对小夫妻。 外间人员走动,待桌椅碗筷等物摆放好、闲杂人等退下后,于娴掩上大门,请出二人,并亲自伺候。 满桌小点,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尤为丰盛。 放在阮时意跟前的,除了她常吃的蟹肉小笼灌汤包外,还有一碗滋补枸杞子鸭肉汤。 而徐赫面前则是一碗盐焗鹌鹑蛋,足有十六七个,另备上韭菜腰花汤、鸡蛋鲜蚝煎饼。 “”阮时意总觉哪里不对劲,对上于娴姨母般的笑容,蓦地明白了。 徐赫窃笑着剥蛋壳,还试图往她嘴里喂。 阮时意扭头避开,怒道“笑什么证明你看上去很虚弱需要补一补” 徐赫不恼不怒“我哪里虚弱了等结束这偷情般的日子” “你别胡说八道误导于嬷嬷我跟你才没那个我心如止水行止端正得很” “哎呀,那你还留我一起吃早饭,生怕我饿肚子” 阮时意咬牙切齿“把你当孙子来着” “你能有我这般大的孙子”徐赫笑得欢畅。 他大致猜出,她在于娴面前信誓旦旦宣称,与他并无情愫之类,是以极力澄清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那、那当儿子好了” 徐赫不无讽刺“你从十九岁守寡,能生出像我这年纪的儿子” 阮时意来气了“我悄悄养了个小郎君,生了一窝你这岁数的,你管得着” “哼睁眼说瞎话” 徐赫夹起灌汤包,怒而咬下,“吱”,滚烫汤汁溅了一脸。 “瞧把你给急的” 阮时意心痛之余又难免幸灾乐祸,笑着给他递了块丝帕,本想给他擦擦,又觉不妥,干脆塞他手里。 徐赫胡乱拭了两下,自顾生气,埋头猛吃。 于娴在旁静候,见昔年恩爱有加的二人成了斗嘴小冤家,竟觉这场面异常新鲜。 她侍奉多年,眼睁睁看着以泪洗面的徐三夫人,一步步熬成端方温雅的徐太夫人;此前起死回生之初,对方只换了一张娇俏容颜,但神态举止仍是位稳重妇人。 时至今日,她方觉,阮时意嬉笑怒骂的情态,越来越像小姑娘了。 申时,阮时意回寝居院落沐浴更衣,打算再回床上补个觉。 她没好意思让徐赫堂而皇之从正门出去,便让于娴亲送他前往后花园小门。 虽说于徐赫而言,将军府的生活不过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可他对于娴并无特别深刻的印象,毕竟他是府上最肆意飞扬的三公子,而于娴仅仅是他母亲的三等小丫鬟,年纪尚幼,唤名“玉苋”。 于娴,应是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地位提高,才重新更改的。 徐赫私下打听过,在他“死后”,体弱的母亲伤心过度而亡,父亲战伤复发加顽疾难愈,双双在半年内撒手人寰。 而驰骋沙场的大哥、担任文职的二哥皆悲痛欲绝,并把这笔账算在了三房头上,提出分家时丝毫不怜惜阮时意和孩子孤儿寡母的处境,一再打压。 岂料,家还没正式分出去,长房、二房先后惹祸入狱,连累三房也遭抄家。 大哥发配至边疆,二哥病死在狱中,偌大的平原将军府,至此不复存在。 徐赫想不通,自己何以能一觉深睡数十载。 倘若这便是“冰莲花”的功效,按理说除了跨越时光,并无用处,雁族王族何以视为至宝 雁族女王为何是在清醒状态下保持青春、治理族中大事 徐赫百思不解,最终归咎为,他的吃法有误。 说不定,冰莲得煮熟吃泡酒喝或者加点醋之类 随于娴行至后花园小门,却见上头赫然上了锁,徐赫示意她无须寻人开锁,他翻墙乃“举足之劳”。 于娴笑而劝慰一番“太夫人姑娘她性子已非当年柔弱温顺,您且理解她一路走来的艰辛,多多包容迁就,她这人呀,就是嘴硬心可软乎啦” “我晓得,”徐赫笑意微涩,“我也没逼她,只是觉她好玩,才逗上几句。” 他本想说,他不在时,请嬷嬷多照看。 可他不在好多年了是曾经的玉苋,如今的于嬷嬷陪他的阮阮熬过三十多年的风霜雨雪。 寒来暑往,为阮时意添衣加被、撑伞扇风的,从来不是他这个丈夫。 徐赫莫名眼湿,决意在失态前赶紧离去,遂略一拱手作别,轻巧翻出院墙。 双足刚着地,冷清巷道尽头忽然传来一年轻男子的呼喝。 “什么人一大清早鬼鬼祟祟、翻越院墙” 额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徐赫撒腿狂奔的一刹那,脑海浮现出一个石质坚实、润滑细腻的前朝老坑端砚,以及一张刚柔并济的面孔。 哟是这小子大大的不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今日,洪轩早早起身, 并未似平时那般换上苍青武服。 淡青松鹤纹叶缎袍, 外披浅灰云纹大氅, 配以嵌玉发冠, 昔日宽肩窄腰的武人气韵, 一下子平添书卷雅气。 他遵照父亲的吩咐,庄容正色,骑着骏马, 亲自带领仆役前往澜园, 将昨日承诺的一千两纹银奉上,用于城南各处义善堂的资助募捐。 行至城东一带, 位于繁华边缘的澜园静悄无声。 他疑心来得太早,唯恐惊扰了阮家姑娘歇息, 遂勒马静候在后院外的窄巷,只等园中有大动静, 方去敲门递拜贴。 晨间阳光和煦,窄巷坑坑洼洼的积水处倒影晨间天幕, 又有夜落霜叶漂浮其上,煞是好看。 洪轩翻身下地, 示意仆从原地待命, 自己则大步跨过水渍,沿巷而行。 一同出门时, 父亲极力怂恿他追求阮姑娘的话音, 犹在耳边回响。 诚然, 最初父亲打听到六月观莲节当日,蓝家人会约阮姑娘到积翠湖赏荷,执意要求他去凑热闹时,他心里很是抗拒。 凭什么老爹对徐太夫人求而不得,却逼他对人家收养的女子示好光凭对方长了一张相似的脸 然则,被推出家门的他,迫于无奈,汇入人群,精准寻到了蓝家四兄妹和阮时意后,他只需一眼,便忽觉苦苦寻觅的人间春意,尽在那人的浅浅一笑间。 以洪轩的出身,外加俊朗仪表、年纪轻轻出任要职的才能,从不乏京城少女的青睐。 只是他一来挑肥拣瘦,二来他觉得尚可之人,要么被父亲嫌弃,要么被母亲否决,以致二十多岁,仍未有婚配。 在遇见阮时意前,他不觉自己是以貌取人的浪荡公子。 可那一日,他真为自己控制不了频频偷望人家的猥琐行为而倍觉羞耻。 至今仍记得,当天的阮时意一身荼白衣裙,样式简洁,发髻上简简单单插了一支玉簪,仪态万方,不时轻微颦蹙,也偶有垂眸莞尔。 打扮恰如出水净莲,容姿似山涧幽兰,骨子自带绝艳牡丹的贵气。 他只恨自己词穷,无法用世间任何一种鲜花,来比拟她的清贵美丽。 当日,阮时意因身体不适,提前辞别。 而洪轩已无须父亲的催促,自行从蓝曦芸处旁敲侧击打听关于阮姑娘的喜好。 得知她爱好书画,他翌日便去了城中有名的文具铺子,重金买下奢贵毛笔、砚台、墨锭等物。 不料,种种心意,最终在她登门索要万山晴岚图时,如数退还。 洪轩深知,父亲傲慢的态度多少惹火了阮时意,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没敢去招惹她。 可前些天,听说齐王送赠她礼物,而后她在游山时遭遇袭击,洪轩越发按捺不住。 一听闻阮时意在忙慈善义举,他急急与父亲商量,才有了昨儿城外那一幕。 至少,用“帮忙”为借口接近她,未曾遭她拒绝。 此际,洪轩徘徊巷口,依稀听闻澜园后花园有人窃窃私语,他再一次整理仪容,准备绕行至正门,礼貌拜访。 未料下一刻,黑影从院墙翩然翻出。 定睛一看,竟是一名穿墨色衣袍的青年 哪来的小贼竟狂放至斯 洪轩足下一运劲,人如苍鹰展翅般腾空,挥掌直扑而去。 徐赫虽未与洪轩交过手,但从小到大没少跟他爹掐架。 他十六七岁时,尚能与洪朗然打成平手;但专注于绘画后,为平定心气,武功仅作为晨起锻炼之用,自是不能与之匹敌。 估算着,洪轩身为洪朗然爱子,自幼习武,又担任御廷内卫副指挥使,铁定身手不凡。 徐赫虽是阮时意名正言顺的丈夫,可目下,他成了翰林画院的待诏,她则伪装成“徐太夫人”生前看重的阮姑娘。 大早晨被人逮住他从一未婚少女家中跳出 有理说不清。 徐赫施展轻功,企图远离“案发现场”,可他刚跑出两丈,身后凌厉章风已逼近。 与此同时,远处的洪家仆从已起骚乱。 “怎么回事” “快快去隔壁街松鹤楼通知大将军” 徐赫一听洪朗然也在附近,顿觉额角发紧。 闪身避过洪轩猛烈一掌,他急中生智,从袖口抖出适才阮时意给他的丝帕,顺手往鼻唇一遮,迅速在脑后打了个结。 唉阮阮贴身而佩的帕子,沾有女儿馨香和小笼包的鲜汤,上绣了几朵兰花,蒙在他脸上,那离奇搭配,无法用语言形容。 洪轩身法奇快,抢在他前头,拦截去路,见他忽以女子丝帕捂脸,更觉此人不正经,担心阮时意安危之际,狠招连发。 徐赫在最初落跑、绑纱巾时略显狼狈,却于躲避间稳住局面。 一旦双手解放,他凭借对洪家武功路数的熟悉,数招后已应对自如。 此局面显然让洪轩大为震惊,“你是何人缘何大清早从澜园翻出有何居心” 徐赫只想脱身,偏生这位世侄武功不亚于他,若真要从对方手底下逃脱,只怕得出阴招、下狠手。 洪轩见此人居然能在堂堂内卫副指挥使的猛攻下面无惧色、镇定自若,不敢小觑,凝神对战。 这可苦了徐赫。 他难得休沐半日,不就单纯想见娇妻一面么 画了张小画,亲没亲上,被她不痛不痒扫了一下,骗了顿吃的也没干坏事,怎又被逮了呢 洪轩见拳脚功夫奈何不了他,又觉拔刀有失公平,厉声喝道“你再不束手就擒,别怪在下不客气” 徐赫深知拖久了惹来洪朗然,必定闹得更大。 躲过排山倒海的连环掌劈后,他蓦地望向洪轩背后,作惊呼状“阮姑娘您在就好” 洪轩乍听“阮姑娘”现身,亦听出后方有人声,当下稍稍收势。 岂知徐赫纯属胡诌,趁其不备,猛力一记重拳,狠狠敲中洪轩耳后。 洪轩忽觉一股寒冰之气冻入骨髓,整个人一哆嗦,霎时天旋地转,身子晃了晃,摔倒在地。 “欸”徐赫大感讶异。 这孩子生得比他还壮,如此不经打 但他没空多管,跃过横倒在地的洪轩,径直往前冲。 万万没料到,拐角处闪出一魁梧黑影,如坚定不移的大山,蛮横挡在丁字巷口。 方脸英武,长眉朗目,美髯飘逸,正是镇国大将军洪朗然。 澜园内,于娴目送徐赫跃过墙头,正准备返回伺候阮时意,谁知墙外喝问声、打斗声未有消停之意。 她暗呼不妥,急忙赶去通知阮时意。 待她赶到内院,阮时意刚褪下衣裳,跨进浴池,闻言手忙脚乱,胡乱搭了身衣裙,仓促裹上披风,直奔后花园。 等下人找来钥匙,开了小门,狭小巷子已乱成一锅粥。 洪轩被数名神色慌张的将军府仆从抬至一旁,另外几名护卫之流的壮汉则将徐赫挡在澜园墙外,防止他翻墙逃入园中。 而洪朗然正展开拳脚,招招虎虎生威,全力与之相拼。 “罢手” 阮时意压根儿没来得及看二人谁胜谁负,第一时间高声制止。 然而洪朗然无丝毫罢斗之心,大声叫道“小小阮这狂徒不仅窥觊于你,更使诈把我儿敲晕了且看老夫扭断他的脖子” 话音未落,他回身踢出一脚,力度刚猛至极,正中徐赫肩头。 徐赫近年全情投入在作画之上,如何能敌洪朗然数十载功力 他面露痛苦之色,怒道“你这个死黑炭头我下手还留三分余地,你这是要杀人” “死黑炭头”是徐赫给他取的外号,而他则叫徐赫“死小白脸”,二人闲来无事相互切磋,原本熟知彼此武功路数。 但徐赫“身死”多年,他的“音容笑貌”在洪朗然记忆中已残缺不全,此时不但蓄胡须,还蒙了半张脸,镇国大将军自然认不出来。 骤然一听熟悉的称呼,洪朗然些微怔忪,遭徐赫怒而反击,一掌正中胸口。 功力谈不上多深厚,却莫名带有诡异寒气,激得他浑身一颤。 “臭小子学的什么阴毒招式”洪朗然破口大骂,再度挥拳而上。 阮时意忍无可忍“统统给我住手” 她自换了“阮姑娘”身份后,说话大多柔声细语,举止文雅,像眼下这般,语调激怒,盛气凌人,可谓前所未闻。 洪朗然再莽撞,也听得出其间微妙。 倘若“小小阮”不识这蒙脸后生,断然不会在其处于下风之时怒而喝止。 他气呼呼收手,眼见对方忿然推开两名将军府护卫,意欲夺路而逃,他陡然抬臂阻拦,趁其闪躲之际,摸准方位,一手扯下其蒙脸布。 二十四五岁的俊朗面目,如有少年明锐与青年的持重。 浅铜色肌肤,留有青髭,使得俊美五官增添萧飒气韵。 这人年龄介于徐明礼与徐晟之间,漆黑乌眸眼尾细长,似乎与思忆中某个模糊印象逐渐重叠。 洪朗然惊讶且狐惑“这厮,怎么像那短命的牛粪” 徐赫炸了,猛力挥出一拳,直击其下颌。 “洪朗然你们全家才是又臭又硬的黑牛粪” 半柱香后,澜园偏厅灯火通明。 脸上各自挂彩的徐赫与洪朗然分别落座,大眼瞪小眼,怒气冲冲。 阮时意让沉碧等丫鬟去客院照顾昏迷未醒的洪轩,又屏退闲杂人等,只留于娴在场,替洪朗然红肿不堪的下巴上药。 徐赫脸上紫了一块,左肩受了重击,整条臂膀都抬不起来。 他用无辜眼神追逐着阮时意,一捕获她的目光,立马冲扁嘴。 阮时意原先不想搭理他。 是他不请自来,以令人误解的方式离去,在她家门边上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清誉损毁事小,秘密揭露事大。 眼看他击倒御前内位的指挥使,又被洪朗然瞧见真容,往后追究起来,岂能瞒得住 她当机立断,把相关人员全部请入澜园。 稳得住洪大将军,方能稳住全局。 正自寻思如何应付洪朗然,见徐赫捂住肩膀,一副痛不欲生状,哼哼唧唧闹得她心下烦躁。 她斜睨他一眼,啐道“自讨苦吃” “我”徐赫恨恨瞪视洪朗然,巴不得把人瞪死。 阮时意亦知他受伤不轻,咽下怨气,温声道“我唤个人进来,给你上药,可好” 徐赫冷哼“你没手吗还要假手于人” 阮时意轻咬唇角,终究觉得,不宜让外人知晓内情。 她黑着脸,取了一瓶活血化淤的药油,粗暴扯开他的衣袍。 左肩大片紫黑色触目惊心,她心头一震,轻轻往他伤处倒了几滴油。 徐赫催道“只往上滴你好歹抹两下啊” 素手刚覆上,略一用力,他又唧唧呱呱叫道“轻点轻点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知那成语怎么说来着谋、杀哎呦” “谋杀哎呦是个什么成语” 阮时意加重力度,徐赫口中便只剩“唉哟哎唷”了。 她搞不清他是真伤得极重,还是故意跟她撒娇。 相较而言,她宁愿是后者。 洪朗然审视目光从未离开过二人。 维持青春容貌的一对男女,如若分开来看,洪朗然兴许浑不在意。 但如今一坐一站,举止亲密,他眼瞎脑瘫了才会反应不过来。 “你们你们俩怎么会” 阮时意停下涂抹药油的手,转头直视洪朗然震惊诧异的面容,温言道“老洪,是我们,我和他,都没死。” 洪朗然全身上下僵硬,纹丝不动,如被人施了定神术。 许久,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脸上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阮时意擦拭手上油渍,替徐赫拢了拢衣襟,整顿袍服,坐回主位。 一改平素的柔软娇态,眉宇间漫上庄重沉稳的肃意。 “于嬷嬷,请你到门口守着,别让任何人靠近。老身有要事,与大将军商量。” 一个时辰后,明明只有肩膀受伤的徐赫忽然腿瘸,非要阮时意搀扶到阿六所在的小院落,且换作旁人相扶,便呼痛连连、举步维艰。 阮时意真心想把他另一边肩膀也打肿。 客院内,洪轩悠然醒来,入目所见是威严豪迈的老父亲。 遗憾脸肿了一块,且双目赤红。 “儿子,今天的事,你且当没发生过,以后不许再打扰小阮、阮姑娘,”洪朗然叹息,“你、你你你趁早死了那份心吧” “” 洪轩怀疑自己被打傻了,或者他爹遭人打懵了。 早上出门时不是疾言厉色,说要他拼命追求,务必明年把阮家小姑娘娶进洪家的么 有这般朝令夕改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喧闹半日的澜园逐渐恢复宁静。 阮时意被徐赫缠得抽不开身, 只好让于娴带人恭送洪朗然父子离开。 以前“被狗啃”、“夜间到群院私会”、“夜市陋巷约会”、“下雨同坐马车”、“秋游北山后登门喝汤”等等引人遐思或令人非议的事件,皆因扑塑迷离而显似是而非。 但今日,澜园中人已确认某些重要且确切的“事实”。 “书画先生”大清早由于嬷嬷亲送、翻墙出澜园时, 而彻夜未回寝居的“阮姑娘”却晨间沐浴 曾对“阮姑娘”频频示好的洪大公子当街吃飞醋,对“书画先生”进行围追堵截。未料这位堂堂御廷内位副指挥使, 被对方一拳打晕。 爱子心切的洪大将军闻讯赶来,企图扭断“书画先生”的脖子为儿子复仇, 遭阮姑娘怒而喝止。 三人在偏厅密谈后,洪大将军萎靡不振、两眼通红,留下一千两纹银“赔罪”, 与洪大公子黯然告辞;“阮姑娘”连送贵客出门的礼貌也欠奉, 亲扶“书画先生”回客院歇息 啧啧啧, 证据确凿,二人奸情大白于天下。 对此,澜园上下均闭口不谈, 又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 忙活之余, 不时窥探专门为阿六和双犬辟出的小客院。 客院内, 墙壁和树木布满狗爪印和牙印子,分外滑稽。 东面厢房犬吠声不断,双犬兴奋扑腾,来回乱转, 舞成两团灰影。 当徐赫由阮时意搀扶落座, 接过阿六捧来的热茶, 问起孩子近况,双犬如邀宠般直扑而来,重重拍在他伤处,痛得他嗷嗷出声。 他苦笑着腾出右手,轮流抚摸狗头,听完阿六汇报,欣慰一笑,示意他们到外头玩耍。 简朴无任何杂物的卧房内,仅剩夫妻二人四目相对。 阮时意退开数步,俏脸紧绷,冷声道“人尽皆知,满意了吗” “我我也没想过洪家那对父子就在外头啊”徐赫委屈,“你以为我乐意被他们轮流揍死黑炭头下手狠成那样” “你俩往时没少动真,不见你这么怕疼的” “以前是以前,我比你大七岁,自是要维持顶天立地、百折不挠的刚毅形象,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现下嘛谁不知徐太夫人仁慈心软,故作坚强已无用处,爱哭的孩子有糖吃嘿嘿” “你倒肯说真话了滑头” 徐赫拉过她的手,覆向自己脸额肿起的新伤,“是真的痛我肩膀骨头估计都裂了唉不信你摸摸,一定裂了” 阮时意已习惯他没皮没脸借机揩油,“老洪答应替咱们保密,你何故又跑去招惹他出厅前还挨两下,自作自受” “你和玉苋于嬷嬷说话时,他喃喃自语,说为何返老还童的好事,他没捞上。我随口说了句,什么叫神仙眷侣,知道不这家伙,反手给了我一拳去他奶奶的还朝我脸上招呼下回我定要狂揍他儿子” 阮时意暗笑“打不过老子,找小的晦气您可真有出息” “切”徐赫不以为然,“我年轻力壮,跑去殴打那老骨头,岂不遭人耻笑” 阮时意懒得戳穿他,柔声道“你甭往心里去别看老洪嘴上嚷嚷要将你剁成肉酱、挫骨扬灰,可当年听闻你堕崖无生还迹象时,除了咱们徐家人,最难过的要数他了 “多年来,他对我穷追不舍,可我心里清楚,他一则放不下年少执念,二则有替你照顾我的意思,他虽口不择言、脾气暴躁,却是重情重义、信得过的老朋友。” 徐赫轻抚她柔软细腻的手,悄然与她十指相扣,默然半晌,闷声道“我懂。” 众所周知,洪朗然和徐赫自幼相熟,与阮时意亦然。 洪朗然心里喜欢阮时意,奈何阮时意不过金钗之年,他没敢表露;谁知转过头,他的好哥们、书画界小有名气的徐三公子,已堂而皇之到阮家拜师,悄悄把他的心上人偷走了他生气恼怒,终归承认,他们天造地设。 洪朗然真正恨徐赫的,不是他抢走了意中人,而是抢走了却没能待她千般宠爱,更远走他方,害她从受人呵护的娇花,硬生生活成为徐家遮荫的大树。 如今得知,徐赫劫后归来,早年之事另有苦衷,且心心念念的“小阮”以另一身份存活于世洪朗然再执拗,也是时候解开心结。 阮时意确信,他自有分寸。 徐赫显然与她在想同一桩事,笑哼哼地道“这下,他大概抹不开老脸来缠你这小姑娘,也该管好他家的小砚台吧” “什么小砚台”阮时意一头雾水。 “我懒记那帮小子叫啥名字老洪他儿子送了你砚台,我就管他叫小砚台了” 阮时意忍笑道“那帮小子还有谁” “蓝家的长孙” “那您给蓝大公子,取了什么绰号” 徐赫得意而笑“小甜糕。” “” 阮时意因徐晟与蓝豫立交好,私心也将其视为孙儿,一直爱护有加。 闻徐赫之言,她勉强记起有一次被徐赫堵在巷里,蓝曦芸追过来,声称兄长没好意思亲手送赠小甜糕云云。 呵,徐醋坛子记到现在 阮时意一本正经附和“这绰号还挺贴切,往后我当面唤他小甜糕好了” “你敢” 徐赫磨牙吮血,一把将她拉到腿上。 阮时意脸颊绯霞蔓延,推了两下没退开,又恐用力时碰到他的伤,低声警告“还没闹够” 徐赫嘴唇微张,正欲开口,忽闻院外有人大声叫道“姑娘首辅大人和大公子到访” 阮时意连忙挣扎而起,整理衣袍,迟疑片晌,小声问“既然连老洪也知晓内情,要不你出去见见儿孙” 徐赫眼底迸溅欣喜,又瞬即暗淡下去。 一身的伤,狼狈不堪。 外加御前抬头不见低头见,万一失了分寸 他暗地叹了口气,缓缓摇头“目下,还不是时候。” 一盏茶时分后,阮时意步伐匆匆,踏入茶香缭绕的偏厅。 徐明礼和徐晟慌忙起身,容色透着不言而喻的古怪。 外界相传洪大将军父子与“阮姑娘”的情郎起了争执,不惜亲自下场,直至“阮姑娘”出门干预才勉强平息。 徐明礼深觉此事大有蹊跷,一接到消息,立即找来徐晟,快马加鞭赶到澜园。 见母亲发型随意、裙裳搭配不伦不类,但神情端肃,并无不妥之处,他才稍稍放下心头大石。 屏退闲杂仆役,他不好张口问争风吃醋的风流韵事,决意先谈正经事。 “母亲,前任吏部尚书齐穆,原定安排在十一月下旬问斩,但他为保幼子,曾暗示尚有未落网者,结果昨夜忽然心绞痛,猝死狱中” 阮时意秀眉一挑“哦” “太医连夜查核,查不出所以然,便如您当时那般说不定,有人生怕夜长梦多,下毒灭了口” 阮时意早猜出另有一位幕后操纵者逍遥法外,并未流露惊讶。 徐家人近两年树大招风,无意间挡了人家的道,被视为眼中钉、心中刺,也在所难免。 欲置他们于死地的,更有可能为官商勾结的势力。 徐明礼谈论完对未明局势的推测后,借口要出门解手,看似不经意向徐晟打了个眼色。 徐晟顿时尴尬。 他当然明白,他那老成持重的首辅爹,没好意思问年轻祖母有关“情郎”的桃色传闻,打算利用他的“天真无邪、童言无忌”来旁敲侧击。 然而,徐晟不必多问,已猜出和洪轩大打出手的人是谁,兼之他早答应阮时意保守秘密,何必假惺惺试探 等徐明礼大步出门后,阮时意笑问“晟儿,你爹让你从我这儿探听什么呢” “这,您看啊上午澜园发生那么大的事儿,父亲肯定是关心您的安危,又抹不开面子您说,我该怎样回他呢” “你就说,你问过,可我老人家心情不悦,一个字也没说。” 徐晟挠头“有比这更敷衍的答案么” “那你让我怎么回答你我在澜园花天酒地、夜夜笙歌、风流快活” “呵您说笑了不过,有件事,”徐晟踌躇,“孙儿不确定您是否知情。” “有话就说,你不说,我哪儿晓得自己知不知情” 阮时意端起杯盏,浅抿一口茶,心下暗忖徐家老中青三代,真是难伺候极了 “我在宫里遇见先生,他居然装作没瞧见我” “什么” 阮时意手一抖,青瓷盏险些脱手,尽管勉强稳住了,仍无可避免地在素白罗裙上洒了几滴茶汤。 “他没告诉您”徐晟咂舌。 阮时意心底腾起一股凉意。 她大致明了,何以徐赫口风如此之紧。 深吸一口气,她直视长孙,语气凝重且不容回绝“此事不得对外宣扬,如他假装不认识你,你也别去管他。” “是,”徐晟点头,复问,“阿六和狗狗呢我想跟他们玩会儿” “不许,”阮时意蓦然站起,眉宇间似结了一层霜,淡声道,“我还有事,你们爷儿俩自便。” 说罢,自行迈步出厅,直向客院走去。 徐晟哭丧着脸自家祖母丢下他们父子,公然跑去会情郎 果然,他要失宠了 午后阳光从窗漏入,游荡在半空的微尘被染成无数碎金,为静谧房中添了一丝活跃气息。 徐赫懒懒靠在厢房床榻上,闭眼静听犬吠声时远时近,始终未能听出任何子孙的交谈声。 真傻他曾千叮万嘱,让阮时意给阿六和双犬安排最角落的小院,岂能痴心妄想徐明礼父子会闲逛至此 一夜未合眼,他困顿不堪,忍着肩头剧痛换了个姿势,迷迷糊糊间,隐隐听见远处轻微脚步声行近。 来者进院后,竟从内上闩。 徐赫瞬间全醒,细听对方步伐轻灵,非习武者,房门已被人用力推开。 来势汹汹的,是他的妻。 逆着阳光,他瞧不清她的表情,唯有笑道“还挺快的” 阮时意顺手掩上房门,直奔榻前,居高临下俯视他“你进宫了你该不会是” 徐赫一惊。 对他前日差点撞上徐晟,想来那臭小子还是认出他,转头给自家祖母报信来了 他怎就睡了那么多年错过打孙子屁股的最佳年月 面对阮时意的冷言质问,徐赫缄默片刻,慢吞吞坐起身。 他从最开始便有意瞒她,宁愿被她误会自己与衔云郡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为的只是不让她担惊受怕。 可他万万没想到,秋澄会拜他为师,且拉上了宫里当值的徐晟,因此结缘。 他自问除去面圣,别的时间多半在翰林画院日夜作画,百密一疏,依旧被那孩子逮到了。 漫长沉默过后,阮时意催促道“是为晴岚图” 徐赫犹自迟疑,故意显出吊儿郎当的样子“哎呀你不是说我是那谁的小郎君么随皇族人进宫一次两次,有何好稀奇的” “胡说郡主还在江南游玩你别想瞒我” “你又忘了规矩说好的,亲一口才” 话音未落,却见阮时意抬手一把拽住他的前襟,使劲往下扯,迫使他低头迁就她的力度;她则踮起脚尖,高仰脖子,粉唇凑近,快速在他颊边一印。 退开时,她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如实招来快” “” 徐赫整个人发懵。 她、她她主动亲了他 定是在做梦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他以不可思议的诡异眼神盯着她,哪怕她此刻脸上全是焦灼,眼神满满审视,耳朵依稀泛起的红晕已泄露了她的羞赧。 他的妻,虽说为寻答案才亲他,可缘由毋庸置疑关心他的安危。 念及此处,徐赫只觉心花一朵朵“嗖嗖嗖”绽放,能教他四肢百骸的伤痛因花蜜浸泡而麻木,乃至消失。 他哼笑着上前半步“不懂规矩说好的,问话,得用舌头,撬开嘴巴” “你你少得陇望蜀” 阮时意情急之下亲了他,老脸已有些挂不住。 再听他口出撩拨之言、俯身靠近,她惊得连连后退,不料被圆鼓木凳绊了脚,失了重心,身子向后倾倒。 徐赫及时探臂,牢牢圈上她的腰,顺着她的倒退而步步紧逼,最终将她抵在雕花房门上。 他嗓音微微含着嘶哑的低沉,字字坠人心。 “我猜,你早忘了,我不介意示范一下。” 吱 承受重压的门板,不合时宜发出一声撩人心弦的细碎声响。 日影经过窗花雕琢,映在徐赫那张俊郎面容上,清晰点亮了他深深墨眸的情和欲。 逼仄狭窄的几寸距离,呼吸相闻。 阮时意受无形气场逼压,全然忘了该如何逃脱,傻傻瞪着杏眸,眼睁睁看他小心翼翼凑来,以温凉薄唇,谨慎、轻缓、妥帖熨上她的。 过程极其缓慢,可阮时意莫名没有躲开。 她甚至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因激动而诱发的一点难以觉察的轻颤。 温温软软的四片唇,隔着三十六年的时光,重新紧密相贴。 对于她而言,异常陌生,异常微妙乃在滋生出疑惑他的吻,是这样的 她的茫然与顺从,大大鼓舞了徐赫,诱使他启唇,轻吮她的娇软唇瓣,以灵活巧舌扫过她的牙龈,撬开她的贝齿,攫住她馥郁的舌尖 他吻得虔诚而认真。 阮时意想要回避时,已彻底无处可逃。 她的纤腰被他大手固住,脸蛋也遭他另一只手托住,只能被动地承受他唇舌的搅弄、胡子的轻扎。 渐渐地,他越发不满足于她的木然、僵硬、无反应,嘴上和手上的力度一点点加重。 身躯紧贴,他以结实硬朗的躯干压迫着她绵软的曲线。 她不得不抬手抵住他胸腹,羞恼抗拒,鼻息的轻哼则如呢喃,换气间的低喘近乎于吟哦,无端透着媚意,撩拨得他无法自持。 他攫取她齿间残留的茶香,攫取她的全身力气,攫取她的气息与心跳,让硬邦邦全无情意的她,逐寸酥软且迷乱。 阮时意毫无反抗余地。 忘了何时,他也曾在阮家的老宅书房中欺负过她。 她好像因为生气,咬了他一口,引发他的忘情和肆意。 时隔多年,记忆已不明晰。 但因隐约想起有这么回事,她没敢咬他,没敢激起他的占有欲。 只是努力忍着,不要沉沦,不要回应,以免他产生某种误会,断定她全身心接纳他。 徐赫时而急躁,时而又耐着性子,把怀中人吻成软绵绵的一团,才满足地放过她。 他眼底噙笑,对上她迷朦水眸的刹那,老夫老妻双双红了脸。 趁着她忘了抵抗,他陶醉拥她入怀。 良久,他笑意缱绻,“我的阮阮,哪里嘴硬了明明特别软。” 阮时意如大梦初醒,骤然抽了口凉气,挣开他的怀抱,愠道“便宜占完了还不从实招来” 徐赫哑然失笑,以指头轻刮她鼻梁“你这没情趣的老太婆” 顿了顿,补充道,“我在翰林画院谋了个职位。” “你、你要偷圣上手里的那幅晴岚图” 阮时意几乎不敢相信,他胆大至斯。 徐赫歪着脑袋“不然呢难道,你觉得我会撇下你,跑去当个芝麻绿豆小官” “为何冒如此大的险为了那赌局还是老爷子的一句话” 阮时意如有百箭穿心,深悔当初以此作赌。 徐赫捕捉她闪烁眸光,柔柔抚慰道“我去了一月有余,已获皇帝信任。前两日,我提出,希望多欣赏、多临摹皇家收藏,他还很高兴,还笑着说,没准儿我才是探微先生转世。” “三郎,”阮时意心乱如麻,“你别冒险这赌局一点不重要你不如老老实实在里头作画吧阿六、大毛、二毛我会照看好。你以此开展你的新人生,咱们就算做不成恩爱夫妻,也一定会成为相互扶持的亲人。” “阮阮,你无须自责,此举不单为你,不单为老爷子,也为完成我对长辈诺言。” “可翰林画院与皇宫内收藏何止千万“ “我自知不会太快接触到晴岚图,短则一两月,长则一年半载我之所以瞒着你,一来是欺君大罪,不想连累你和家人;二来,能让你少担忧一日是一日。 “你虽死活不承认心里有我,但我若出了差池,世上万万人,你必定是最难过的那位,我绝不会让你再为我伤心一回。” 阮时意握住他微凉的手,喉底艰涩“三郎,我知你心意已决,但仍要劝你,永远记住一件事活着的人,更重要。这就是我当年狠下心切割晴岚图,换取孩子们更好生存条件的原因。 “如若爷爷的遗愿没能达成,那就让它过去也许是上苍的安排,只要咱们尽了人事,听天命便是。再说,或许等郡主回来,我们多拿一幅,即可解开谜底。答应我,若无绝对把握,千万千万别冒这个险。” 她早在最美好的年华失去了他一次。 花了十多年,才真正走出阴影。 即便走过曲折一生,爱恨淡去,她仍衷心祈愿,他活得好好的。 倘若他被发觉心怀异念,付出代价的不仅仅是他本人,也必将牵扯与他来往甚密的她。 “阮阮,“徐赫回握她的手,”我应承你,第一,我绝不牵连你们;第二,无胜券时绝不出手。这种掉脑袋的事,我不会冒冒失失,还得留着一张嘴来亲你呢” 阮时意心中千头万绪,全数涌上喉咙,堵住她的呼吸,以致于无暇理会他的调戏。 难怪秋澄说“先生每日来回奔走城南城北”,是以赠送马匹,且他所赠的“外祖父的未问世之作”,连书画院的先生们也认定是真迹,且为之惊叹。 他早有预谋,为的是偷龙转凤。 “对了,”徐赫猛地忆及一事,“你可曾在万山晴岚图第一段加盖闲章之类” 阮时意闷声道“有无加盖,我没印象;你的那套章子,我倒是保留了在书阁。待会儿等他们父子回去,我再给你翻出来。” 徐赫既惊且喜,一把搂住她,却又因扯到肩头的伤,呲牙裂嘴“嘶你还不承认” “承认什么” “把我大大小小的物件悉心保存多年,却老说心里没我” “田黄、芙蓉、鸡血等同于黄金我舍得丢”阮时意没好气推开他,“不许再浑水摸鱼不许乱抱乱亲方才那种事,下、下下不违例” 他唇舌的滋味犹于她口腔内萦绕,让迟钝的她有了姗姗来迟的羞耻感。 徐赫得逞一回,自然不急着逼迫她。 他捂住酸痛的肩,拉她坐到圈椅上,忿然骂道“死黑炭头又凶又狠还说我长得像什么短命牛粪几个意思” 阮时意莞尔“他曾当众宣称我是京城一朵花,却插在牛粪上且不选别的牛粪,偏要选你这最短命的一坨” “你是京城的花,我是最短命的牛粪,这话没错”徐赫翻了个白眼,“可鲜花插在牛粪上分明是反过来” “嗯”阮时意不明其意。 徐赫勾唇笑道“你说说看,我俩到底谁插的谁” 阮时意一呆,好不容易理解话里含义,颊畔火烧云起落变幻。 “你、你这满嘴荤话的坏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旖旎话音犹被困在封闭空间内静默对视间, 催生出无尽暧昧。 最要命的是, 半柱香前,阮时意听闻长孙之言, 连个丫鬟也没带,匆忙跑来问话;趁阿六和双犬外出遛圈, 她进院后立即闩门, 且进屋后也第一时间掩门, 直奔徐赫榻前 是她主动亲了他, 诱发一场久违的“口舌之争”,唤起她忘却多时的绮丽与怯赧。 眼下室内半明半暗, 徐赫因小歇而褪去玄色外披, 腰带松松垮垮。 修眉凤目透出道不尽的风流情态, 薄唇苍白, 又隐隐潜藏伤后的脆弱。 而阮时意发髻松散, 衣裙发皱,嘴唇仍带红意,耳根颊畔被他那句调侃惹得丹霞密布。 唔怎么看, 都像发生过什么不得了的事。 “我、我先去看看他们爷儿俩, 你再躺一会儿”她欲盖弥彰地理了理领口。 徐赫笑吟吟打量她“我不过说了个事实,能把你羞成那样” “才不是我若与你孤男寡女呆久了定又被说得很难听。” “我俩被多次逮现行,而今你为维护我, 公然对洪大将军冷言冷语, 还在首辅大人和徐大公子上门作客时, 迫不及待冲进屋拽着我亲啧啧啧, 我俩之间还有什么需要澄清的” 徐赫眼看她故作端肃时泄露的拘谨和窘迫,笑意更欢畅了。 阮时意往日并不冲动。 此番乍闻,徐赫所作所为与之前预判的截然相反,且极易陷入巨大危机,她一时情急,不顾一切前来对质,未料一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儿。 徐赫笑眯眯拉她的手“既然这名声也败坏了,不如留下来,与我躺一阵,好坐实这罪名,反正你昨晚也没睡。” “你还得寸入尺” “唉”他语带戏谑,“得你巧舌一寸不难,可这肩伤不轻,入尺得需你配合得当,要不我躺平,你上来试试” 阮时意一怔,反应过来时,恨不得把舌头咬掉。 哪怕他的撩拨言行往往点到为止,受伤之下更不可能对她胡来,可昏言胡话听多了,她便不自觉回忆起某些属于二人的靡丽场面。 残存于记忆中的一个炙热眼神、一声缠绵喘息、一滴沾惹欲念的香汗、一丁点登顶的愉悦均让她血液不畅,肢体发麻。 她唯恐说多错多,瞋瞪他一眼,仓皇跑出屋。 徐赫目视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乐得嘴不合拢。 他的阮阮,远比想象中更可爱呢 连夜奔走,外加一宿未合眼,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躺回榻上,舔唇衔笑,闭目入眠。 迷糊间,他似乎再度把他的妻抵在门上深吻。 与现实不同的是,她回吻了他,极尽温存,并粗暴地将他推倒榻上,挑着笑,毫不客气扑向他。 嗯,当年她也有主欢之时。 他只觉身上一沉,喘息声浓,下意识环臂一抱,触手的则是光滑厚毛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大毛的狗头。 这家伙不知何时奔入卧房,以沉重身躯压牢了他;二毛趴在榻边,眼里兴奋无状,吐着舌头,大有跃跃欲试之意。 “” 徐赫无奈,连声唤阿六进屋,将两个粘死人不偿命的家伙带离。 他拍掉袍上碎毛,忍痛披衣,忽闻院外有仆役小声道“阿六,如若先生醒后需要传膳,请尽管吩咐。” 徐赫原本想着赶紧回翰林画院,一听此言,顿觉心头软绵,腹中饥饿。 吃过厨房精心准备的淮山鸡汤、炒蟹、蒸鱼、酱爆肉丝等最爱的菜肴,徐赫喝了口茶,随于娴步入书阁。 阮时意已换过一身雅洁家常袍裙,披了件白底绿萼梅披风,正端坐于案前奋笔疾书,见他信步而近,示意他打开高几上那尺来长的方形锦盒。 徐赫掀起盒盖,里头整整齐齐放置了二十多枚章子,有大有小,多为田黄、芙蓉等美石精雕,均有专门的子,皆是二人婚后闲来搜集、雕刻的闲章。 久经年月,有数枚已包浆,可见绝非堆放在尘封角落。 于他而言,这些刻有吉语、诗句、言、自戒之词的章子,不过如昨日之物,却已由他的妻悉心保管半生。 “阮阮”徐赫把玩其中一枚温润细密的田黄老章,“这批玩意儿,算是值点钱,当年何以没卖掉还有官府查抄将军府,竟未曾没收” 阮时意搁下手中笔,笑容暗藏几分唏嘘“说来也巧,自从得知你堕崖,我便长病不起。兼之婆婆和公爹先后去世,我身体和心态更是一蹶不振,连新生的女儿也没多管,更莫论府中事务。 “正逢阮家南迁后,不少未完的事情一律由我那堂弟打理,他折腾了大半年,方知阮家在京尚有旧债未清,便与我商量,借点钱周转。 “我自身难保,只借了他几百两银子;一月后,他以研究你的笔法和章刻为由,带走你那一批山水画,以及这一盒章子。 “没多久,你大哥和二哥先后出事,我们孤儿寡母也被赶出将军府。下人逃的逃,卖的卖,我只留了于娴在身边,靠着平家、蓝家、洪家轮番救济度日。 “后来思彦说,他事前收到风声,猜出徐家有难,但知我病中情绪不稳,唯恐让我恐慌担忧,才提前做了部署,留存你的画作,以免我到最后半点也不剩。我是靠着他还我的那笔钱,勉强打点狱卒,免得让你大哥二哥两家受苦受难。 “即便长房二房一度为分家而留难过咱们,但家道中落的根源确因你的死而起,难怪他们悲愤下冷面心狠。当然,我手里那点钱很快耗尽,也帮不上什么忙结果毋庸赘言。” 徐赫忆及父母兄嫂,黯然神伤。 他归来后沉沦多日,方能接受如日中天的将军府早已轰然倾颓的事实。 回顾往昔,他心目中的阮思彦,自始至终是个成天好吃、寡言少语的小师弟。 不论是刚拜入阮家门下、抑或后来娶了阮时意,小师弟总是巴巴跟在他俩身后,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闷声不吭地吃东西。 至今,徐赫依然没法把翰林画院、京城书画院的那位仙姿逸貌的首脑人物,跟那十五岁的清秀少年联系在一起。 再听外界相传,阮思彦不娶妻,好男色,且最初倾慕的是自家师兄“探微先生”徐赫简直疑心自己神志错乱。 因于娴在旁,徐赫没好意思再逗弄阮时意,抱了锦盒,趁天黑无人注意他的新伤,急赶回城北翰林画院。 “园中人对今日闹出的事,有何说法” 等徐赫离开,阮时意头也不抬,淡声发问。 于娴笑得尴尬“不外乎是书画先生得您青睐,倒也没别的。” “往后,无论人前人后,你便称他先生,切莫再叫三公子。” 于娴应声,欲言又止,见她笔走龙蛇,知她不喜旁人在侧伺候,遂收拾杂物退下。 阮时意处理堆积两日的账目,重新安排齐王、洪家捎来的钱款。 整理案上清单时,惊觉她先前随手乱写的“徐贪睡”缺点表上,不少字词被人划掉,且新增了大堆优点。 如画技超群、温柔体贴、容貌俊美、体强健、能文能武、聪明伶俐、谦虚好学、玉树临风 以隽秀挺拔的小楷,力透纸背,把那张半尺大小的纸数尽填满了。 真是幼稚且不要脸到极致 被他觉察自己私下写了一堆关于他的坏话,阮时意心跳无端紊乱,再发觉纸下还压了一张人物小像,线条优美细致,笔法精炼,寥寥数笔已勾出榻上侧卧的美人 细眉弯如柳叶,睫毛翘长,立挺秀鼻如玉精琢,唇如樱含露,人面如花,不是她又是何人 顿时,阮时意连心跳也不复存在。 原来在她醒前,他居然做了不少无聊之举 想必胡子那一扎,纯属意外 阮时意细看纸上的每一根弧线、每一道转折,仿佛能从中读到他作画时的欣喜、忐忑、期许与慕恋。 忘了有多少年未见他笔下所绘的自己。 热恋或新婚燕尔时,他虽不擅长人物画,仍兴致勃勃偷画她的小像,精描的、写意的、水墨的、设色的没有一百幅,也有好几十幅。 然而时隔数十载,无一保留,不知所踪。 而眼前这一幅,画如其人,雅致温润不失热烈深情。 一笔一画所诱发的脸红耳赤、呼吸如堵,远远超过被他又搂又抱又亲又吮的亲密时刻。 房中烛火、桌椅、条案、门窗、屏风不知不觉糊成一团,澈如浅溪的明眸如蒙了一层水雾,隐隐泛着湿意。 她翻出一樟木长匣,把小画像、列举优缺点的那张纸一并收入其中,而后行至北窗边,极目远眺无边无际的夜色。 她视线定定落在天幕与楼阁的交接处,怅然而立,任凭霜风放肆拂动鸦羽墨发。 月暗星飞,风摇影动,远近高低点缀的闪烁灯火,适时点燃她心底微弱而长久的希冀。 她自知情缘一旦陷落,再难抽身。 多年习惯使然,邂逅再好的男儿也不愿多予一瞥。 故而一颗心,在时日磨损中死寂如古井无波。 单纯的挑逗,或许能让她欲望重燃,却不会使她动心动情。 她不晓得,来日会否因他的死缠烂打或旁人的穷追不舍而沾惹情丝,但此时此刻,她那颗装载几十年往事的心,已暂忘烦恼,满心期盼他诸事遂顺。 整整大半辈子,未为他祈福。 兜兜转转,那些含泪祈求他平安归家的愿望,终究在她无所觉察时,一一实现。 相信这一回,以身犯险的那人,必定逢凶化吉,安然无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小修) 三日后, 阮时意携同于娴、静影、沉碧等贴身仆侍, 带上价值不菲的礼物,造访镇国大将军府。 与先前两次不同, 洪朗然亲自出迎,炯炯有神的两眼盯了阮时意半晌, 唉声叹气了一阵, 才把她请入府内。 偏厅外, 洪轩正陪着一名华服妇人立于雕花门前。 妇人约三十七八岁年纪, 容颜饱满,妆容精致, 眼角隐有细纹。 头上所戴是点翠嵌珠的头面, 墨发不见银丝, 一身檀香色苏绣庄重大气, 腕上血玉镯子光华润泽, 打扮彰显尊贵身份。 阮时意款款而近,素净裙裾翩跹如流云,盈盈施礼“见过大将军夫人, 见过大公子。” 洪夫人陆氏神情温婉中微露淡漠, 目睹阮时意的容颜后,难掩惊诧与怔忪。 洪轩则极力掩饰尴尬,强颜欢笑, 客气招呼。 当中表情最复杂的, 莫过于洪朗然。 他花了三天三夜, 勉为其难接受那个离奇现实死去多年的哥们和爱慕大半生的小阮, 双双恢复年轻面目,以新身份存活于世。 终究喜悦大于惊恐。 阮时意此行名为答谢大将军父子对义善堂的大力支持,实为慰问在澜园外丢了面子的二人,同时以老朋友姿态,探听洪朗然的态度。 所幸,老疯子终于忍住了激动,也不似往时那般表露明显的关注。 于他而言,如若阮时意没死,并维持五十出头的年纪相貌,他或许尚存觊觎之心;但人家变回雪肤花貌的小姑娘,且正牌夫婿赫然在世,他还有何盼头 在看到徐赫那张活生生的俊颜时,年年月月叠加的恨意,猝然碎裂。 原来,因友爱转换而成的憎恨和埋怨,如此不堪一击。 他已在阮时意“死后”日渐放下执拗,眼下更是无条件成全,并苦劝儿子及早抽身。 洪轩起初只道父亲不喜阮时意与别的男子不清不白。 但今日看父亲居然不顾大将军的身份地位,亲迎一位小姑娘,举手投句间中夹带某种热切,真令他这当儿子的苦思不解。 落座后,洪朗然一改之前的傲慢霸道,方脸时时刻刻挂着欣慰笑意,客套之际甚至带着微不可察的恭顺。 而洪夫人优雅地品尝茶点,仪态仪表无可挑剔,眸光偶尔落在阮时意身上,疏离意味更甚。 眼前的小姑娘,顶着让她夫婿梦寐以求的一张脸,勾得她儿子心猿意马,她如何能淡然处之 偏生对方年纪轻轻,行止稳重,谈吐得体,无从抉剔。 一番你来我往的寒暄后,话题从慈善义举的进行转移到双方缘起的那幅画。 洪轩褪去窘意,礼貌地问起,“阮姑娘”是否已遵循“徐太夫人”遗愿,将万山晴岚图尽收囊中。 阮时意笑靥未遮掩失落“谢洪大公子关心,目前尚有两幅毫无头绪,如若诸位得到相关信息,还请念在两家多年情分上,知会徐家人一声。” 她这番话不无诚意。 洪朗然长眸一凝,闪过难言的狐惑。 阮时意知他好奇,何以徐赫健在,她却非要去寻找他遗失的旧作。 当着旁人面前,她不便解释,仅对他报以浅笑。 洪朗然干笑两声“话又说回来,圣上曾在数年前当面问老夫要过晴岚图” 阮时意奇道“那大将军如何能保留那么多年还将此画归还徐家” “呵呵,”洪朗然冽嘴而笑,“我也当面告诉他,老臣不乐意。” “”阮时意一时语塞,不知该作何回答。 洪朗然叹了口气。 有句话,他没好意思再提。 这幅画作,一是死去哥们的力作,二是他向阮时意提亲的最大的筹码,他岂会轻易割舍 所幸他战功显赫,素来直率,皇帝没往心里去。 后来之所以愿意让“阮姑娘”以画换画,是念在“小阮”走了,他顺带卖个人情,免得把双方关系闹僵。 阮时意与洪家父子友善交谈,一点点融解此前玄之又玄的气氛。 洪朗然表现熟络,予人“忘年之交”的感觉。 洪轩纵然不明白父亲奇诡态度从何而起,对“阮姑娘”一时难割舍,终归按捺矛盾心情,坦然摆出将军府公子、内卫副指挥使应有的风范,温和笑对。 三人眼角眉梢的细枝末节,尽收洪夫人眼底。 每每对上洪夫人微妙目光,阮时意总疑心被对方看穿了什么。 归根结底,女人对于“情敌”的种种最为知根知底,且敏锐程度不亚于痴心无悔的男子。 临别,洪轩刚提出送阮时意出门,却被洪夫人以身体不适为由,喊他搀扶回居所。 阮时意难以辨别,洪夫人是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还是单单不愿让儿子接触她那张“祸水”容颜。 洪朗然大大方方陪她踏上回廊,轻哼道“那家伙没脸来找我” 阮时意啐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瞧你对他的语气,好像没彻底接纳他嫌他太嫩了” 他本想开玩笑说,不要徐赫,还可以考虑他,可他一把年纪,哪有脸调戏“小姑娘” 阮时意苦笑“我承认,走过跌宕起伏,再难接受情情爱爱。” “那臭小子过了那么多年,依旧是臭小子”洪朗然笑骂,“他若敢再负你,我便打断他的腿,把他绑回来拴牢,看他往哪儿跑” 阮时意犹记徐赫凿穿龈血,嚷嚷要暴揍洪轩出气,而洪朗然此时又叫嚣着打断徐赫的腿,心下暗笑二人仍如少年时代一般暴躁。 “老洪,咱们算认识一辈子了,走了那么多弯弯绕绕,认识世上成百上千人,能称之为好朋友的,寥寥无几。他还在人世的消息,连儿女子孙也不知情” “你、你们为何不说” “最初是我诸多顾虑,目下轮到他死要面子,但总会有适宜时机。记住你答应过的,无论如何,别让旁人看出端倪。” “连阿桐也瞒” “多一人知晓,多一分危险。让那老太婆活在记忆里,未尝不是好事。” 洪朗然朗目精光灼灼“小阮,往后有啥需要协助的,尽管开口。” 他英气逼人的面庞,散发经年未变的诚恳。 平静注视他半晌,她温言道“我需要你做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上刀山下火海,我照样给你办了” “哪里有什么刀山火海”阮时意失笑,“我只希望你彻底忘了小阮,好好爱惜夫人。” 洪朗然愣住,窘迫之情陡生。 沉默须臾,他小声道“我对她又没有不好,事事都由着她呢” “可你老在人前人后提另一个女人,让她多难堪啊从今以后,加倍对她好,尽心尽力弥补,为时未晚。” 阮时意字字出自肺腑。 有些话,她曾劝过无数次,可他死活不听,还钻牛角尖。 事过境迁,他该回头了。 见洪朗然尬笑未答,阮时意环视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洪府,柔柔道出心声。 “老洪,你定要长命百岁,至少弥补她四十年。” 当马车从将军府缓缓驶向城南义善堂时,阮时意疲倦欲眠,懒懒靠在软垫上闭目而歇。 洪朗然告别前最后的郑重点头,解开了纠结数十年的心结,让彼此回归正位。 作为“徐太夫人”,她完全理解洪夫人操持的那份心。 换作是她,她也绝不愿自家儿子把丈夫爱慕的那张脸娶回家中,日日看着锥心。 她曾觉自己“年少守寡、力挽狂澜”如何命苦,可试想易地而处,徐赫没离开,没“身亡”,而是终日挂念别人家的寡妇她估计早就发飙了。 但洪夫人没有。 她在嫁给洪朗然时已然知悉丈夫心里装的是别人,仍义无反顾为他生儿育女,肩负一家主母的责任,每日把家事处理妥当,也将自身仪容拾掇端丽 所有该怨的、怒的、恨的、憎的,全数化为力量。 为妻则柔,为母则刚。 “徐太夫人”与洪夫人,均全力以赴,活出风采,遗憾终究无法成为朋友。 阮时意忽觉,万山晴岚图维系了她和友人的情谊,在索还过程中,与萧桐、洪朗然及平家母女的恩恩怨怨,总算一笔一笔交割完毕。 也许等其他那几幅一一寻回,她和徐赫,该痛痛快快作个了断。 如若他真赢了赌局,她会心甘情愿听他安排吗 假设她胜券在握,又能狠下心回绝他的请求吗 事到如今,她越发不确定。 车外喧嚣声此起彼伏,教她恍然陷入半梦半醒状。 梦中,徐晟那孩子的信口开河之词飘忽而来精明聪慧如您老人家,定能把那些小兔崽子吃得死死的,占他们的便宜,完全可以那什么丛中过、什么什么不沾身的 而徐赫的低沉醇嗓则附在她耳边哼哼唧唧我年轻力壮,体魄强健,技巧纯熟你我天生一对,无缝契合,相识多年,难道不该优先考虑我么 阮时意蓦地惊醒。 从车窗内渗透而入的寒风,并未能吹散脸颊的滚烫。 定是脑子抽风了,才会把祖孙二人的浑话记在心上 她骨子里有这般浪 眼看离义善堂不远,阮时意急忙抛开乱七八糟的念头,整顿衣裳,以便随时下马车。 这两日,她手底下的人已着手动用齐王和洪家的募捐,挑选地皮,准备筹建新学堂和庇护所。 随着京中两大名人的加入,她的计划得到更多不同层次的商家响应。 是日,蓝家兄妹正在亲力亲为,踏入城南大片老巷,研究哪些该拆除,哪些该保留。 一见阮时意莲步而来,蓝曦芸抛下两块砖头,兴冲冲奔来。 闪亮小眼神宣告那爱打听的毛病又犯了。 “阮妹妹我表舅公和表舅跟你那位,真打起来了瞧不出来小先生竟能扛得住洪家父子的轮番上阵” 阮时意皱眉“起了点误会而已别以讹传讹,再说,我刚从大将军府过来,都解释清楚了。” 蓝豫立闻声,手执图纸,从一家破落院子大步而出,见了阮时意,颔首致意“阮姑娘。” 阮时意没来由记起徐赫私下给他取的外号“小甜糕”,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蓝豫立被她灿然一笑闹得俊脸微红,讷讷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了让姑娘发笑” 说罢,他顺手在自己脸上蹭了两把。 未料,原本干干净净的腮边因此糊上两道墨印,连蓝曦芸也忍不住笑了。 蓝豫立被两人的绚烂笑容晃得云里雾里,由着她们嘻笑了一阵,忽然正色道“阮姑娘,有个重要消息。” 阮时意心底涌起极隐约极了的念头。 毕竟,她从相识起,只拜托过他某件事。 果不其然,蓝豫立笑意略显古怪,如有羞怯,如有恻隐。 “衔云郡主将于腊月前归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冬月, 大雪如碎玉抛珠, 将天地万物的颜色替换成茫茫无尽的银白。 京城北峰一角,丹枫落尽, 银花珠树,冰泉冷涩, 凛冽寒风送来极幽淡的梅香, 却不见花影。 今日为“徐太夫人”生忌。 徐家一众子孙、蓝洪两家的友人齐聚坟前, 焚香祭酒, 缅怀先人。 与以往数次大型祭奠不同,已公开露面的阮时意初次到场, 对着刻有她和徐赫之名的空坟虔诚拜祭。 清眸含泪, 忧伤端得一丝不苟。 她大致感受徐赫归来时, 得知父母兄嫂妻子全埋入黄土、漫长一生仅余碑刻铭文记载、与亲人相见不能相认的心情。 有关“徐太夫人”换了年轻面目、继续度日之事, 子孙辈当中唯有徐明礼兄弟、周氏和徐晟四人知情, 并对余人苦心隐瞒。 因此,二儿媳纪氏见了阮时意那张娇嫩得能掐出水的容颜,禁不住多看几眼, 眸光掺杂惊疑和妒意。 呵为丈夫打理京中生意的, 居然是个美貌小丫头该不会是小狐狸精吧 纪氏出身于商贾大家,嫁给徐明裕可谓强强联合。她没读过多少书,举止谈不上多端庄大方, 但容色明丽, 擅长打扮, 也非常爱护家人。 阮时意从纪氏过门起就尤为体恤包容, 还半开玩笑劝儿媳无须纠结“和婆婆同时掉入水里,丈夫先救谁”之类的无聊问题,因为,她这个当婆婆的,早学会游泳。 她对商家出身的纪氏与侯府出身的周氏并无差别,鼓励妯娌间多理解彼此,求同存异。 因此,无论是最初同住的那些年,或是分家后的年月,婆媳、妯娌关系相当融洽。 此时此刻,阮时意捕获二儿媳的敌意,顿觉啼笑皆非。 向徐明裕“汇报”生意所遇难题时,她依然能感觉纪氏美眸如刀,时刻紧盯着她。 偏生徐明裕有要事商议,亲切护她步向相对僻静处。 阮时意心下暗笑,想必儿子今夜得受审了。 孝期内,徐明裕虽未干预京城事务,但与各国通商往来的信息,仍由眼线直接向他负责。 “母亲,”他领阮时意行至大片竹林内,压低了声音,“手下回报,秋澄回国后,和她那异母兄长闹起来了。此事被赤月王封锁消息,是以大宣这边的探子也毫无知觉。” “明初派人透露给你的” 徐明裕犹豫片刻,点头。 阮时意深知,徐明初和她不亲,却待两位兄长亲厚,就连徐明裕当年在赤月国经商的路,也全赖她求赤月王力排众议所铺。 十多年来,兄妹间自有一套秘密沟通的体系。 阮时意沉吟半晌“依我看,明初性子独立且要强,若主动透露消息给你,又不曾明言,必定有所求。” “儿子也是这么想,所以急着和您商量,按照过去所接触到的讯息,秋澄尚年幼,无意于储君之位” “但如若对方先下手为强,”阮时意眼光陡然一冷,“明初和秋澄定然咽不下这口气,可她们母女根基太浅,一年半载内未必斗得过前王后的外戚。” “您的意思是” “先让她们借除孝之名回京,避其锐气,等对方自曝其短;在此期间,你想法子继续往赤月国安插人手,以便来日助她们一臂之力。” 尽管阮时意相信,赤月王深爱那一对母女,决不会待薄她们。 但她看不见的所在,女儿和外孙女的安危,必将令她日夜牵挂。 让二人再度来京,一可麻痹企图打压她们之人,二可暂得大宣徐家庇护,三来时机成熟,便能与徐赫相认。 不论徐明初支持秋澄争抢储君之位,或只想让孩子当个闲散自在的小公主,娘家人永远是她最大的支撑。 至少,死过一回、看得更透彻的阮时意笃信如此。 母子二人商量细节后,远远见纪氏手执扫帚,边扫雪边偷眼望向他们的所在,阮时意笑道“先这么定吧再讨论下去,你媳妇那扫帚估计得落你身上回去哄好,别给老娘惹事” 徐明裕讪笑应声。 阮时意安抚道“你哥提前被夺情,辛苦你们一家子在山上受苦了。” “您这是什么话折煞我们一家五口了” “我的意思是,等守孝满一年,全家一起做场大法事,提前除孝,该干嘛干嘛去吧我再也不替你们操心劳神了”阮时意语含戏谑。 徐明裕一惊“您、您不管咱们,是打算和远离京城” 若非纪氏在远处盯得紧,阮时意真想敲他脑袋。 儿子们总怀疑她藏了个小情郎,却总没勇气当面询问,背地里自行幻想补充,动不动便担心她被人拐骗了 把她当成愚蠢无知的小少女 一想起徐赫给她丢下一稚龄孩子和两条狗,惹来大堆流言蜚语后销声匿迹阮时意轻磨皓齿,低声道“我累了,想歇歇,你们哥儿俩别跟姑娘家似的,成天老爱胡思乱想回去吧” 当日,皇帝温泉行宫接待宗亲。 徐明礼结束山上事宜,草草换了身干净衣裳,正欲坐马车赶去,见阮时意以“阮姑娘”的身份与徐明裕的儿女闲谈,他眸带踌躇,欲言又止。 阮时意瞧出他有话与自己私聊,便让周氏和徐晟留下打点,自己与之沿山道缓行。 徐明礼自从上回在行宫内遇到翰林画院中的徐待诏,只觉此人年纪颇轻,却深得皇帝宠信,即刻派人调查。 多方核实后,他震惊地发现,此人竟然由京城书画院的苏老举荐,且原先在南苑教授花鸟,依稀便是和阮时意传出谣言的那人。 再对应长兴楼掌柜所言,徐明礼进一步得出结论,此先生应为秋澄拜师学艺的那位。 好吧绕了半天,所有徐姓画师皆为同一人,且与阮时意有千丝万缕的牵扯。 不难想象,在澜园外与洪家父子对战、并受阮时意庇护的,亦是这人。 徐明礼一直觉得,含辛茹苦一辈子的母亲恢复年轻容貌,走出徐家大门,丢掉大半辈子的寡妇名头,想要自由玩耍几年,无可厚非。 如若她瞧得起某位俊美多才的小画师,兴许只因对方有一丁点亡夫的影子。 莫论进展到何种程度,作为儿子的,能不干涉绝不干涉。 但时至今日,理清来龙去脉,徐明礼对这名画师的复杂身份感到好奇。 正常情况下,跑到长兴楼作画,引起争议后死活不现身,所为何事 缘何先宣称主攻花鸟画,后以山水画师的名义进入翰林画院 平白无故答应赤月国公主的请求,又堂而皇之进入澜园接近阮时意,是否另有目的 兼之,其祖籍凛阳、曾拜空净大师为师之事,难寻人证物证。 徐明礼认为,有必要与母亲好好谈一谈,以免她惹上了来历不明、动机不纯、居心不良的人。 这一次,他直言不讳,道出心中疑虑。 蜿蜒山道上,马车徐徐前行,母子二人则踏着车轮印子,慢吞吞跟随在后,交谈时谨慎小心,生怕话音被风抖散了一般。 听完长子的疑虑后,阮时意倍感无奈。 原来,徐赫自以为掩护得够仔细,早被自家儿子掀了个底朝天。 正如徐赫所言,目下,还不是时候,他正忙着换取皇宫内的晴岚图,而她必须替他打掩护。 当下,阮时意叹了口气“明礼,有件事,得跟你打声招呼我找寻晴岚图,并非单纯为圆心愿,或传承给子孙后代,而是画中藏有你外曾祖父的遗言,我不得不想法子找到看一眼。” 她没敢明说,秘密藏在装裱的夹层内,干脆含糊其辞,谎称“徐先生”在协助她,二人并无苟且之行,只是这件事需隐秘执行,才没法对外公开云云。 徐明礼从未听闻万山晴岚图有什么秘密,不由得将信将疑“此事,您过去不曾提及” “我、我最近才忽然想起的,”阮时意心虚,温言劝道,“你政务繁忙,那位先生的事真不必多管,我自有分寸。如在宫里宫外偶遇,请切莫为难他。日后有机缘我再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徐明礼毫无疑问将“徐待诏”当作母亲的心上人,更断定她种种似是而非的言论,多半为托词。 奈何母亲不肯坦诚相待,他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阮时意知语焉不详的一番话无法糊弄长子,但她能透露的,暂时只有这些。 徐明礼已耽误了不少时间,见问不出所以然,将阮时意交托给于娴、静影等人,自己则坐上马车,带上一行亲随与护卫,匆匆下山,赶赴行宫。 阮时意怔然立于雪中,遥望他的马车消失在山坳处,免不了因方才的话题想起徐赫。 入冬以来,她几乎没去书画院,而徐赫自那一次与洪朗然大打出手后、给她制造了“养情郎”的假象,再未出现。 闲暇时,她偶尔也会想,那人诸事是否遂顺、冬日严寒之际可曾添衣加餐、有无权贵刁难他后又自嘲想太多。 兴许,如阿六说的,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阮时意斜斜靠在马车内,从风卷起的车帘缝隙窥看大雪覆盖连绵山林。 枯枝挂冰,晶莹剔透,于日影照耀下,如琼枝玉树。 成片美景,叫人忘忧。 她坐到车边,吩咐吩咐车夫缓慢而行,好尽情饱览罕见的雪光山色。 崇山间冰河曲绕,沿途银花如雾,然而前方山道上那骑在青白色骏马上的灰影,是她的幻觉 他一身相思灰色披风,内穿淡青色修竹纹缎袍,墨色滚边显得神采奕奕。 面庞因胡子越发浓密,外加雪光掩映,肤色比起昔日略显黝黑,另有一股萧飒之意。 待她的马车悠悠驶近,他翻身下马,姿态翩然。 步向她时,仪表优雅绝伦,既似傲雪孤松,又如空谷幽兰。 阮时意恍然若梦,全然忘却下令停车,倒是车夫知情识趣勒住了马儿。 “阮阮,随我来。” 徐赫伸出右手,见她呆呆瞪视自己,当即莞尔而笑,一手挽她的手,另一只手绕向那纤纤细腰,将她抱下马车。 阮时意双脚着地,如踩在棉花里,下意识握住他冰凉的手掌。 他轻而易举寻到她有重要事情告知来时可有碰到长子 脑海中飞掠而过的念头纠合在一处,最终理不清哪些该问,哪些该说。 她茫然随他踏入空无一人的雪林,猛然惊觉,她竟半句没向仆侍交代,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一位年轻男子,不对由和她传有暧昧的男子牵、走、了 罢了早就到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地步 再说,他确实是她的丈夫,能清到哪里去 沿着山道上行,拐了个弯,他忽地勾住她的腰,腾空一跃,如青鸟御风,往雪林深处飞掠而行。 她人在半空,心惊胆颤,又隐隐滋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刺激。 山林尽头耸立一座如刀斧劈凿的巨岩,岩底下百株红梅开成了绚烂的云。 曲枝遒劲,檀心香烈。 徐赫抱着她坐上其中一株老梅树上,顷刻之间,清香渗入人心,密密层层的花枝遮挡了半数视线,又能看清山谷中飞泉清涧凝结成透亮冰雕的奇景。 二人并坐在横斜树干,眸底均闪烁喜悦。 静坐片晌,阮时意勉强从瑰丽景象中回神,小声问“你有什么,直说吧。” “说什么”徐赫愕然,随后柔柔一笑,“我带你来,是为了看风景。” “” 阮时意满心认定,他有重大进展向她汇报,或有紧急要务和她商量,才会贸然现身,将她“挟持”过来。 结果,他说是来看风景 她为陪他看风景,将于娴、静影、澄碧等七八名随行仆从丢在路边吹着冷风发呆 还是说她被他拐了 又一次还当众 阮时意忆及不久前还腹诽儿子们担心她被人拐骗的多虑,霎时觉脸有点痛。 “我、我看完风景,可以回去了。” 阮时意悄然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赶紧带她离开。 山风扬起她的夹棉披风,毛茸茸兜帽滑落后,露出乌云叠鬓,映衬杏脸桃腮。 徐赫转头凝望她,目光落在她半垂的鸦发上,滑向点缀雪屑的发额眉间,移至她如粉黛盈腮的脸蛋,再直视她诱惑如樱果的丹唇 良久,他笑得欢畅“我还没看够。” 阮时意已被他夹带温度的视线烫红了耳尖,脑子里不合时宜想起前段时日的亲吻,总怕他下一刻便低头乱亲。 听他终于开口,不及细想,推托道“先放我下树,你再慢慢看” 徐赫以两指轻捏她的鼻尖“放你走,我还有何可看” “呿” 她啐了一声,终究压抑不住唇角翘起的弧度。 徐赫连日被困在翰林画院与行宫两地,思妻不见,难免情不自禁。 他悄悄握她的手,未料刚捂上柔嫩手背,她蓦地打了个寒颤。 “冷”他慌忙脱下宽大披风,连着她的双臂,将上半身裹了一圈,如粽子般包得严严实实。 意识到她全无反抗余地时,他得意地拥她入怀,心满意足抚她的发。 阮时意几欲想哭。 她好好的坐车欣赏雪景,怎就沦落到被他带至荒无人烟的山谷,还遭他肆意搂抱、无从抵挡 “三郎,”她喉底微微发涩,“你、你又来了” 徐赫面露无辜“我还没开始呢” “你” 阮时意疑心他真会乘人之危,扫向他满腮胡子时,眼神满是嫌弃。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唇周,苦笑“主要我这张脸,跟两儿子、几个孙子都有些相似况且,蓄点胡须,资历显老,令人信服。” 见她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他哼笑道“好吧我答应你,一定刮干净再亲你。” “谁、谁要你亲谁要你答应这事” 自作聪明 她为免他搞突然袭击,强行扭过头。 偏生粗枝本就不平整,她稍稍一动,身体被迫倾斜,呈现出安然倚向他胸口的势态,让相互依傍的二人倍添亲密。 她试图把双手从两层披风的捆绑中解脱出来,他早早看穿她心思,两臂缠得更紧,丝毫不予她解放的机会。 老梅树上的两人扭来扭去,晃动一树落梅,红瓣夹着雪露,翩翩而坠,成了静谧山谷中最绮丽的画面。 闹腾一阵,阮时意放弃挣扎,怒道“他们在等我而且待会儿长媳和孙子下山,若发觉我人不在,定会到处找” “阮阮,你真是个忧心忡忡的小老太婆”徐赫笑嘻嘻地圈住她,“我不过想着,趁你生辰,送你点小礼物,没想到还讨你嫌” 阮时意愣住了。 对哦这世上所有亲朋好友只记得今日,是她的“生忌” 即便徐明礼、徐明裕、周氏和徐晟等人,明知她尚在人世,也只顾表演伤悲,谈论正经事 唯独徐赫把这一天,当作她的寿辰来庆贺,特地出来寻她,陪她,带她融进难得一见的如画景致,同赏人间仙境。 大抵因他缺席了她太多生辰宴会,害她早忘了,他也曾精心为她准备过好些年的贺礼。 不一定奢华昂贵,却件件精致,绝对别出心裁。 桩桩件件,她能保存的,大多藏在库房里,不敢碰,不敢想,唯恐睹物思人。 此际,暖流悄无声息湿润了她的乌润明眸,以致她眼中的他刹那变得模糊不清。 但他微微眯起的长眸中,盈满了如星河璀璨的蜜意,却清晰印上了她心头。 徐赫定定凝视近在咫尺的娇容,薄唇偷偷往她翕张的红唇挪移数寸,又记起了什么,语带憾意“你这小脸蛋小嘴嫩嫩的,我舍不得扎。” 笑音慵懒浅清,宛如春日阳光,软软的暖化人心。 他以左手食指摁住嘴唇亲了亲,笑而将吻过的指尖覆在她的唇瓣上。 “今儿先欠着,下次三倍奉还。” 他冷凉的肌肤轻轻触碰她温热的唇,无端让她全身上下,瞬间自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由指尖传递的柔柔一吻, 如封缄了阮时意的唇。 她呆呆由徐赫搂着, 久久无话。 雪谷清静美好,宛若世外仙境,外加清幽淡香迷惑人心, 让见惯俗世烦嚣的她顷刻间生出错觉。 仿佛内心深处, 比起永无休止的账簿、没完没了的琐事, 她更乐意远避尘世,长留于此如若有个言谈投机、温柔体贴的伙伴相陪, 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欸等等,她究竟是如何上当受骗,被他一步步诱哄到了险些动摇的境地 她有家人朋友,有责任义务, 更有大把的事情等着处理, 怎就莫名其妙心生远遁之意 归根究柢, 不论是上回夜市偶遇,或是今日道旁邂逅,她皆心事萦绕, 正思索他的事。 他像有了感应般突然出现, 以猝不及防的迅捷、不容回绝的坚定, 拉她离开现场,教她毫无反思余地。 堆叠几十载的从容镇定、端肃稳重,全被他不按常理的行事方式打破。 徐赫偷得爱妻半柱香的乖巧听话, 已然飘飘如登仙。 他没敢耽误太久, 抱着她跃回地面, 牵她的手,小心翼翼踏雪往回走。 阮时意嫌弃地甩开他“你手太冷” 徐赫狐惑,后知后觉发现,她肌肤的触感,远比他记忆中要温热。 他曾以为是她体质变好了,不像以往手脚冰冷,或是被他撩拨得周身发热,才会通体暖融没想到,反倒是他自己体温变凉了 莫非,他服食冰莲后深埋雪里多年,故而体内生寒 寻思间,二人并行出谷,原路返回。 一路无话。 偶有眼神交换,他窃喜,她懊恼。 抵达山道边,只见于娴、静影等人一窥探他们身影,无不面露喜悦。 徐赫送阮时意到马车前,抓过她披风内的手,往她手心塞上一小木盒。 阮时意好奇,本想打开,他却讪笑道“近来事忙,没工夫给你做好玩的别嫌弃。” 她只当带去幽谷梅林一转,便算是庆贺了,原来额外备了小礼物 这下轮到她不好意思当众打开,将木盒藏进袖内,讷讷一笑“那就谢过先生了。” 徐赫原想送她下山,乍听道上车马声近,忙朝她略一作揖,再向于娴等人微微颔首,牵过马儿,跃至鞍上,快马离开。 阮时意听觉远不如他,还道是他突然害羞了,目送那昂藏背影潇洒离开,她总觉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不多时,后方马蹄声伴随车轮声渐行渐近。 徐晟白袍迎风,骑着黑色骏马开道,后方则是周氏的马车和徐府仆役。 阮时意暗自庆幸,还好徐赫走得及时,没被就地逮住。 “咦”徐晟勒马,“您在等我们” 阮时意借机承认“嗯,顺带看看风景。” “这外披”徐晟打量她那不合身的相思灰大披风,再观垂落在地的尺许拖尾,恍然大悟,笑得意味深长,“哦懂了。” 阮时意后知后觉,徐赫强行给她裹上的披风,还松垮地搭在她的月白外披上 徐赫那家伙特地留下证据 她自知辩解无用,不等丫鬟搀扶,自行登上马车,矮身钻入,气呼呼落座。 马车悠然下山,穿过繁华闹市,抵至澜园时,已近黄昏。 阮时意早在车内脱下徐赫的披风,下车后径直往沉碧手里一塞,装作若无其事回房。 她犯不着对下人解释。 反正,她和徐先生“情深爱笃”、“缠绵旖旎”,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哪怕她断言自己的心并未真正复苏,对徐赫的担忧仅出于亲人之间的关怀,可她没法解释,为何会一再纵容他超乎寻常的贴近。 对他仍旧存有爱意 她自觉不像。 在她记忆中,她对他爱到极致时,会为他喜而喜,为他悲而悲,恨不得与他昼夜缱绻、朝欢暮乐,远离片刻便周身不自在。 眼下,她忧虑他的处境,乐意和他闲来斗斗嘴,因他的挑弄逗引而蠢蠢欲动却连当年深情厚爱的皮毛都未及。 事过情迁,他们回不到当年了,无论他多努力去尝试挽回。 回房后,她更衣小歇,趁左右无人,偷偷拿出徐赫所赠的小木盒。 盒子由细腻黑檀木制成,抽开上层盒板,内里是深红色绒布,半裹着一颗拇指头大小的珍珠,光华流转,温润雅致。 阮时意不知该生气还是好笑。 多年来,她嘲笑他拿颗褪色假珠子糊弄她,他便去寻了一颗真的 他什么意思 打算让她老死时用来压舌再噎一回看她不掐死他 冬月末,听闻蓝家兄妹约了徐晟松鹤楼小聚,阮时意借巡视之机,带上静影沉碧,悠哉悠哉逛了过去。 此行目的,并非见长孙或蓝家兄妹,而是会一会蓝豫立接风洗尘的对象姚统领。 有关接近衔云郡主一事,阮时意深觉自己商贾之流,贸然登门拜访郡主府,未免太过失礼。 以郡主的尊贵身份和孤傲脾气,压根儿不会搭理她这籍籍无名的一介白身。 若再提出乞观万山晴岚图,更是放诞无礼之举。 她思前想后,决意先从姚统领入手,先探清郡主的品性,再投其所好,届时看能否以画换画,把对方手里的晴岚图“借走”或“换走”。 总比找人进府盗窃要来得光明磊落些。 松鹤楼乃徐家产业,离澜园仅隔两条街。内里陈设典雅,菜肴精致,是亲朋好友小聚的极佳场所。 徐晟到得最早,见阮时意亲自指挥掌柜更换博古架上的古物,遂笑嘻嘻凑近,对她挑眉眨眼。 阮时意斜睨他一眼“又不老实了” “我是想趁大伙儿没来,跟您分享关于先生的八卦” “没兴趣” “哦好吧那我不说了。”徐晟作讳莫如深状。 阮时意嘴上虽否认,但继她的“生忌”后,徐赫已销声匿迹十天,若说能探听他的消息,兴许只有日常进出皇宫的长孙最合适。 可她一气之下已把话堵死了,只能硬着头皮扮作若无其事。 偏生徐晟拿准她口是心非的脾性,故意卖关子不说,跟她扯了一堆家中杂事,如毛头开始认字、哪位远亲来信说某家长辈过世等等,硬是不提“先生”二字。 阮时意拿他没辙,内心好奇,终归没在人前相询。 临近申时,从大理寺下值的蓝曦芸率先登楼,一见阮时意,亲切拉她问话,又遗憾徐家的朋友有孝,未能出席她即将举办的婚宴。 正聊得火热,楼梯处传来两名年轻男子的交谈声。 听出当中包含蓝豫立,阮时意已猜出另一人是谁,不由自主回眸。 “阮姑娘好巧这位是姚统领” 蓝豫立假意流露出惊喜之态,笑而招呼,并引领身侧那位高大瘦削的青年步近。 那人一身银色铠甲,英气凛然,见蓝豫立介绍,当即除下半挡着脸的银盔。 霎时间,二楼食客谈论声止,隐约有一呼一吸的静谧。 诸人有意无意将目光集中至那青年脸上,眸子纷纷为之一亮。 那人身形修长挺拔,面孔俊俏秀朗,温润如玉,长眉凤眸,鬓若刀裁,挺鼻薄唇,浑身上下,浑若天成。 莫论男女,都有极短暂的失神。 阮时意原本挂着礼貌而善意的微笑,对上那双如流淌山涧醴泉的俊眸,心跳无端一凝。 她往日只闻姚统领身手不凡、年轻有为,却不曾想过,对方竟生了一副俊美无俦的容颜 她自诩徐家男儿容貌个个出类拔萃,各具风姿,在此人丰神俊朗的章姿前,似乎差了半分深度。 更令她震悚的是,他眉宇间仿佛潜藏了某种难以言述的深邃,似乎能洞察人心。 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阮时意猛地一颤,如有奇诡念头,悄悄地,缓缓地,漫上了心间。 天边最后一抹云转化成暗红,霞光映雪,衬托翰林画院内的画栋雕梁倍显光华流丽。 中堂内烛火通明,上百名画师分作两边,垂首静候皇帝逐一检阅。 一个月前,皇帝曾陆续给“徐待诏”布置任务,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半临摹半创作,重绘“探微先生”的名作。 当这一批新作明显让龙颜越发舒展,众人开始大声赞叹,低声附和,持久的安静彻底被敲破。 嘉元帝捋须,频频点头“徐卿家果真才华横溢临摹探微先生的秋居图、山林藏幽图,笔法精妙,更融入开阔辽远的气魄,令人印象深刻” 徐赫自是谦逊一番。 嘉元帝眸光带笑,又来来回回翻了两遍,感叹道“只可惜,探微先生留存画作本就不多,半数以上压在徐太夫人手里。老人家孀居日久,朕不忍夺人所爱,只在年少时欣赏过一回。目下宫中所藏,徐卿家已一一临摹过看来,没有什么难得到你了” 徐赫暗自捏了把汗。 诚然,皇帝搜集而来的,泰半是他闲来送赠亲友的游戏之作,真正令他名扬天下的,除了晴岚图,余下基本由阮时意保管。 嘉元帝笑容潋滟光华“不过,朕还有最后一道考题。” 说罢,袍袖一挥,让内侍官捧出一个精雕细琢、描金嵌宝的樟木匣子。 他从龙袍袖袋翻出一把金钥匙,亲手开锁,慎重拿起内藏的一卷两尺宽的卷轴。 众人凝神屏息,目带钦羡,看徐赫躬身俯首,高举双手礼接。 嘉元帝含笑示意他展开一观,并得意笑道“探微先生的惊世之作万山晴岚图,相传有六段,此为其一。徐卿家若能重新临摹达九分相似,朕定重重有赏” 徐赫心下狂喜,面容则呈现感恩与惭愧。 他日以继夜作画、处心积虑进入翰林画院、博得皇帝信赖,全为了与此旧作重聚。 若能得这一卷,离揭晓阮时意祖父的秘密又近一步,更让他在爱妻定下的赌局中先赢上一回。 画卷重若千斤。 他按捺双手的轻颤,于余人艳羡惊叹的注视下,谨慎展开画卷。 然而,只需一眼,他忽觉胸臆间窜出惊怒恼火,怄得他差点当场吐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松鹤楼琴音缭绕, 酒菜香气浓烈, 厅堂雅间均溢满谈笑声与劝酒声。 “忙活”完毕的阮时意受邀加入年轻人小聚会。 她安静端坐一旁,小口品着醇酒,未敢贪杯, 偶尔与蓝曦芸说几句小姐妹的话题。 蓝豫立兴致勃勃说起他改良过的小型连弩, 于席间展示给姚廷玉看。 姚廷玉把玩一阵, 忽而盯了徐晟半晌。 阮时意不经意抬眸,将此稍显突兀的一幕尽收眼底。 姚廷玉饮下一杯酒, 觉察她若即若离的视线,转头冲她灿然微笑。 这一笑,含脉脉温情。 冷淡如冰玉的容颜,霎时被镀上暖阳光华, 怕是能让京中妙龄女子春心萌动, 梦牵魂绕。 还好, 阮时意只是个披着少女外壳的老太婆,对于各种挑逗勾引的眼神应付自如,当下浅浅还以淡笑。 然则, 姚廷玉若有所思, 眼神越发玩味了。 因“姚统领”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玄乎, 但若真要挑剔,却挑不出任何毛病,阮时意不敢公然提拜访郡主之事, 唯有暂且按下不表。 戌时过半, 众人酒足饭饱, 悠然从松鹤楼行出。 飞雪泼天而落,商街的商铺如纯银铸造,喧闹繁华静静隐没于覆雪之下,仅余星星点点的灯火,折射时暗时亮的光芒。 徐晟见阮时意未乘马车,脸颊因酒意泛起酡红,自是要亲自送她回澜园才安心。 姚廷玉戴上银盔,牵了一匹棕红骏马,笑眯眯打量祖孙二人,笑问“阮家小姑娘,是徐内卫的什么人” 徐晟尴尬,偷偷瞄了阮时意一眼,答道“是我妹妹。” 姚廷玉如有端量目光落向阮时意,但半张脸被头盔附带的纱网遮挡,表情看不真切。 与蓝家兄妹道别后,他并不着急上马离开,而是陪阮时意和徐晟走了一小段路。 临别前,他嗓音隐隐带笑“阮姑娘似乎有话对姚某人说,又迟迟不敢开口” 阮时意心下微惊。 这人有点可怕。 她怀疑,此刻若不据实相告,将来她无论说什么,对方兴许不会乐意帮她。 轻咬檀唇,她浅笑道“果然瞒不过姚统领,小女子仰慕郡主风华,心心念念想见上一面,不知姚统领能否指教一二” “哦原来如此。” 姚廷玉眸光深深,不置可否,朝二人执礼,轻巧跃上马背,策马而去。 徐晟无奈“他这人,据说性子是有些怪,我们大多数人跟他处不熟。” “无妨,”阮时意掀动唇角,“他未曾拒绝,已足够。” 大抵怕她遭挫,徐晟乖乖以“徐先生”的八卦来安抚她,告知她,前两日随洪轩当值时,见先生伴随圣驾。 “洪副指挥使多看了两眼,神色很是古怪。我猜他已认出来了,但装作不认识,如对待寻常画师般,点了个头。” 徐晟语气既有好奇,亦有欣慰。 阮时意淡然笑道“定是大将军千叮万嘱。” 她深知,洪朗然对徐赫意见再多,始终以他的安全为上,必然私下说服儿子,遇到那家伙,别寻仇、别招惹,直接绕路云云。 多日来悬着的心,总算放平稳了。 夜里,阮时意做了个梦。 梦里,她变回“徐太夫人”的模样,发添银丝,眼角眉梢重新长出皱纹,眼神略带迷离,容颜虽端庄秀雅,终归朱颜辞去,沧桑憔悴。 当所有人吓得惊慌失措,她凝视镜中的自己,笑得慈祥而安稳。 梦醒时,她下意识摸了摸脸蛋,触手光滑柔软,心底的感激随血液流淌全身。 她并不畏惧再次老去或死亡。 怕的是,猝不及防,来不及以“阮姑娘”的身份,向熟悉的友人告别;怕来不及完成由她挑起的许多事。 嗯,还有假如她真的一夜老去,徐赫那家伙恐怕无法承受吧 翌日下午,稀客至。 阮时意怎么也想不到,阮思彦归京后第二天,竟然亲临澜园。 半年不见,他一如既往维持面俊雅风姿,并不曾因路途奔走而显颓靡。 这回,他从南国阮家带了些特产,送到徐家后,听闻是阮时意负责安排闲置宅院,供阮家人参加书画界盛事所用,为表谢意,便由徐晟陪同前来。 双方作简单寒暄后,阮思彦落座品茶,问及阮时意在澜园居住的情况,以及她侍奉“徐太夫人”时的经历。 她这“阮姑娘”是凭空冒出来的,宣称事前见过她的人,只有徐家兄弟、周氏、徐晟和于娴。 每每被问起她捏造的身份时,大伙儿均统一说辞,声称她自幼养在京城外的小宅院。 幸好“徐太夫人”近十年常去近郊别院避暑,若说“阮姑娘”只在夏天与她作伴,倒也圆得过去。 阮思彦闻言,夸赞道“姑娘伶俐懂事,颇有太夫人年轻时的风范。听说,你也学花鸟,且在书画院上过课如有需要,随时到城北阮府来寻老夫,说到底,咱们是自家人,无须见外。” 阮时意理所当然摆出受宠若惊状。 毕竟,阮思彦是翰林画院的首领人物,名声比起祖父有过之无不及。 像她这年纪的少女,能得他提点,胜过数载苦功。 最后,阮思彦提出,自己当年在澜园前身度过童年时光,如不介意,他想四处小逛一下。 阮时意欣然同意,并拉了徐晟陪同。 她原本担忧阮思彦常出门游历,万一遇见徐赫那两条“探花狼”,会瞧出端倪。 所幸,阮思彦只到后花园看看老树,摸摸假山,扯了些年少往事,和师兄兼堂姐夫“探微先生”、“徐太夫人”相处的趣事。 他还笑说,自己小时候啥也不懂,常被徐赫拿糕点支开,有一回想吃更多,溜回来时目睹“师兄”把水果雕成花,逐片喂进堂姐嘴里,他才隐约明白了什么。 徐晟听得兴致盎然“啊祖父那么甜我从未” 话音未尽,他记起祖母就在身侧,生怕多说惹她勾起伤感思忆,急忙住口。 这些小细节,阮时意早忘得差不多,骤然听阮思彦论及,心念一动,唇畔悄然溢出淡淡蜜味。 小坐一盏茶时分,阮思彦起身告辞,出门前提醒她,得空多去外头走走,即便去书画院,也比在家闷头瞎画要好。 阮时意一一应允,目送他和徐晟离去,心头漫上浅淡的惋惜。 堂弟帮过她不少忙,可他们从“催婚”事件后,再也亲近不起来。 对比起萧桐和洪朗然初见“阮姑娘”的激动,阮思彦虽有震惊与伤感,程度却差得太远了。 甚至,接触两回,对她的身世尚未起疑。 是因为她这堂姐太伤他的心,所以从那时起,便不在他心上了 月初兼落雪,夜空沉沉无光。 阮时意泡了个热水澡,浑身暖洋洋。 屏退丫鬟后,她嫌屋里炭气太重,亲手将窗格支起。 清冽气息扑面,雪景翩然入目,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昂藏身影。 那人不动声息窜入,带着一身雪气,展臂抱住她,将她扑翻在铺有毛绒垫的木榻上。 阮时意张口惊呼,呼声全被大手捂住,仅剩呜咽声。 阔别多时,徐赫那张蓄须的面容近在眼前,朗目如星,光华灼灼。 “你欺负我” 他还恶人先告状 阮时意被突如其来他压住,周身说不出的难受,双臂不听使唤,软而无力地推他。 重新获得呼吸后,她怒目而视,呵斥道“你找死究竟谁欺负谁” 徐赫满脸委屈,蓦地把脸埋向她的颈窝,语气糅合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你得抱抱我,抚慰我受伤的心” “莫名其妙一把年纪撒什么娇”阮时意一咬牙,使劲推他。 未料,他强而有力的手按住她的肩,继而以灼人且濡湿的唇齿,撕咬着她的肩颈。 阮时意始料未及,酥麻酸痒和痛感,逼得她低低哼了两声。 徐赫一震,松开牙齿,改为温柔吸吮与绵软含吻,几近闹得她要沦陷。 还好,胡子的刺痛,扎得她煎熬且清醒。 她从缠绵中嗅出一丝欲念,唯恐他用强,急忙抹去微弱的绮念,闷声道“三郎,你这算是何意我何时允准你不请自来,随便羞辱” 徐赫忿然啃她,而后喘了口气,终究没再进一步。 阮时意见他如死人一般重重趴她身上,腾出手指,戳了戳他。 “别乱戳腰”他附在她耳边喃喃示警,“除非你愿意被我活剥生吞” 阮时意挣了两下,又被他警告,“也别乱动再动我忍不住了” “你再不下来,信不信我咬” 她本想说“咬你”,后猛然记起,“咬他”比起“戳他”,更能激发他的兽念。 冷静下来,她改口问“你且告诉我,好好的,为何突然发疯” “皇帝把晴岚图交予我临摹”他话只说了一半,鼻腔里挤出哼哼之音。 “这、这不是好事吗”阮时意直觉,事情可能不如想象中顺利。 他咬牙切齿“可那小子在我画上空白处题了两首诗还盖了十七个大大小小的章子” “” 阮时意无言以对,良久,又问“揭裱难度大么实在不成,你揭开看后头写了什么暗号,再裱回去” 徐赫怒了“你以为我没想过我揭了可后面根本不是字,而是用极浅的银线画了一幅非常复杂的图类似于一整座城” “啊” “阮阮你干嘛不把写着古祁城、地下河、石龙为记的其中一幅借给萧桐”他语气蔓生出绝望,“如今不论是刻章练字临摹,还是把背后的图复制出来,都难于登天” “我哪知道背后藏了什么”阮时意窝火,“你、你为这事半夜冲我房间咬我你当自己是狗啊” 徐赫轻轻咬住她的腮边,片晌后松口,语调黏缠又不失理直气壮。 “不咬你,难道咬皇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唔咬、咬皇帝 兴许因白日里见过有“龙阳之好”的堂弟, 阮时意无可避免地幻想了一些靡丽至死的画面。 要是徐赫为泄愤,扑向了嘉元帝 不可说,不可说。 徐赫恰好支起身子, 居高临下俯视她。 卧房温暖,灯光微弱, 身下的娇妻耳根子发红,眼波微漾,媚惑入骨。 可她唇角阖着古怪笑意,眼里闪过的兴奋, 丝毫不似与他独处时该有的娇羞情态。 徐赫细细品味方才所言, 登时怒火中烧“你想到哪儿去了该不会想象自己的丈夫跟别人” 阮时意“噗嗤”一笑“他在你画上盖满了章子,你啃他一身印子, 倒也公道” 徐赫目瞪口呆,如像听到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言论, 片刻才回过神。 “阮阮你、你比我还你这大逆不道、满脑子坏主意的小老太婆我即便要啃, 也只会啃你一身印子” 他怒而抬手,熟练扯开她的领口。 阮时意刚沐浴完,正准备歇息, 只在蚕丝寝衣上随意套了件夹棉家常袍。 经他猛力一拽, 纤长颈脖、精致锁骨、堆雪肩头以及往下的大片白腻与分明沟壑, 清晰展露眼前。 徐赫恶狠狠恐吓, 不过想捉弄她一下, 但见了这久违而又勾魂摄魄的旖旎风光, 体内按捺多时的某股力量, 依稀有了叫嚣之意。 他低头细嗅她雪肌散发的淡淡莲花香,激起她不自在的扭动,霎时间,轻薄寝衣包裹的酥糯双峰又泄露寸许。 啧啧啧,春光无限好。 “三郎,”阮时意倒抽一口气,极力让自己的软嗓听起来严肃且不近人情,“你确定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不顾我的想法和感受,肆意妄为” 徐赫心底燃烧而起的火气,遭她一句冷言浇灭。 阮时意淡声提醒“你连夜赶来,想必不是为偷香窃玉晴岚图出了状况,咱们理应从长计议。” 徐赫匆匆跑这一趟,的确是想和她商量对策。 当然,如能获她的“安慰”,他的憋屈与苦闷,大抵能消散些。 虽心有不甘,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妻外表一如当年,内里所藏的心,则远比他预料的难撩。 若此情此境搁在往时,二人早就罗裳尽解,颠鸾倒凤,曲尽其趣。 徐赫沮丧地从她身上起来,忿然坐到榻侧,沉嗓闷闷的“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临摹晴岚图,还是隐藏的城池图” “于你而言,哪个更合适” “平心而论,临摹晴岚图本身更顺手,刻章也还好办,但圣上的字迹我只怕无能力写到连他自己也认不出来;而背面图画非常复杂,我很难长时间在同僚及守卫面前翻出来勾画,万一画错了岂不白费心机” “你看过全图”阮时意沉吟道。 “我勉强掀起看了一眼,图上写了许多小字,没时间细看。” 徐赫鼓腮,补充道“此前我当众临摹的是小作,多半从亲友或外接待我的富商画友处搜刮来的 “但皇帝小子十分看重这段晴岚图,单独辟出一间殿阁供我专注描摹,每日派专人护送且回收,因此我只能趁无旁人时揭起一观,觉察不对劲,便即刻封回原样。” 阮时意曾想过,倘若无法完成,不如劝他按照嘉元帝意愿,认真画一遍完事。 但听闻画后藏有的复杂地图,且标有大段文字她意识到,这一段才是祖父所藏的秘密核心。 若无内述的详情,来日其余的搜集完整,就算得出一处详细地点,也不知藏了何物,该如何处置。 她左右为难,既想得到答案,又舍不得让徐赫冒险。 “三郎,你怨我么” 阮时意突如其来冒出一句。 徐赫一怔“好端端的,怎会问这个” “要不是我把这画重新裁开,要不是我非跟你打赌,你大可不必” 话未道尽,他的唇以猝不及防之势,堵上了她的。 轻轻摩挲了极短的瞬间,当即松开。 阮时意原本心怀愧意,遭他突袭后,心头冒出火气烧红了脸“你你怎么又” “若非要分对错,我那会儿没解释清楚,还一走了之,逼得你落难后出此下策全是我的错我负责拿回,理所当然”徐赫眼眸如夜潮深沉,“你且安心等着,学着相信我能处理好。若再劝我收手,或道出自责之言,我便当作你想让我以吻封缄。” 阮时意无从辨别身心涌起的热潮,是源于怒意,或是亲昵。 也许,兼而有之。 纠缠此事无益,她能做的只有反复叮咛,请他千万慎重。 徐赫总觉她那语重心长的样子尤为可爱,甚至令他想起没来得及道别的母亲。 他深知阮时意为儿孙操劳半生,目睹他毛毛躁躁时,也不由自主操起了慈母之心。 一个可笑场面的背后,往往是可悲可叹的起因。 夜静更深,窗外回荡风吹雪落的簌簌细响。 阮时意裹好凌乱衣袍,谈及阮思彦已回京,让徐赫多加注意,莫被认出。 徐赫突发奇想“你堂弟手上会不会也有一幅晴岚图” “他若得了,会瞒着我”阮时意忽然不确定。 事实上,阮家那一年举家南迁之事甚是突然,予人仓促逃离之感。 留下阮思彦这名十五的少年善后,名义上是锻炼,实则令不少人觉匪夷所思。 阮时意曾认定,年少的阮思彦事成后必然南下与家族汇合,然而他安排妥当,选择留守京城,一呆便是三十多年。 有时,阮时意深觉,某些她认为了解透彻的人,没准儿自始至终被云雾笼罩。 此番见徐赫,她记起一事,莞尔道“我前段时日去了老洪那儿” “你找他干嘛”徐赫俊脸立马拉长。 阮时意忍笑“我不光找他,还找了他儿子。” “你、你趁我不在,去寻别的男子”他快气炸了,一手搂她入怀,却遭她抵住胸口。 “你不在好多年,我和他要有什么,早该发生了”阮时意啐道,“少动不动借吃醋之名来占便宜” 徐赫被无情戳穿,悻悻然松了手,又不情不愿问道“你没事儿找他俩干嘛” “不干嘛,闲聊。老洪说,想寻个机会和你叙叙旧,我劝他,别急在一时。” “他是皮痒了想挨拳头抑或真心与我聊聊” “我猜,他可能觉得你皮痒”阮时意笑道,“下回你俩找个没人的清净地儿慢慢打,我绝不干涉” “我才不跟老头儿置气” 于徐赫而言,洪朗然与他离开时的暴躁小伙子别无二致。 但他徐三公子曾经事事比对方强,睡醒一觉,除了容貌体魄保持年轻外,身份、地位、权力样样比不上昔日的哥们;得悉洪朗然纠缠阮时意足足三十年有余,这口气他难以下咽。 多日不见,各自交换信息完毕,阮时意觉察徐赫迟迟无离开之心,忍不住发问“你再不回去翰林画院的处所还让进么” 徐赫负气“雪越下越大,你想赶我走” “你、你要留宿那怎么行” 她生怕他胡搅蛮缠,对她各种痴缠,万一她不慎纵容他越过雷池后果不堪设想 “呵我名义上是你阮姑娘私会无数次的情郎,实际上是你拜过天地、生过儿女的丈夫为什么不能留下” 他大模大样往榻上一躺,竟一副赖死不走之状。 阮时意既没能力将他拖走,又不好惊动静影把他撵出去,遂起身退开,悄声道“那那你去阿六的小院子凑合一宿那儿空出了一间客房” “大半夜的,我不认识路,摸错门可就嘿嘿” 阮时意气得不轻,推窗散散炭气,以平复烦躁心情。 外头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放眼所及之处,被茫茫白雪湮没。 朱梁碧瓦褪去颜色,脊兽仅余轻微凹凸之形,所有的繁华如入了梦。 逼他冒雪归去,太过绝情;且他孤身犯险取画,定是疲惫不堪。 阮时意刚硬起的心,不知不觉软了三分。 “那你自己睡榻上别缠我雪停得赶紧走不能被发觉” 徐赫原未指望留下过夜,只想磨蹭着与她多待一阵,闻言心下窃喜,脸上则挂着委屈表情。 他乖乖除下鞋子,和衣而卧,躺得直直的。 见他难得不吵不闹,阮时意暗觉好笑。 掩上门窗,她从橱里翻出一床被子,胡乱堆在他身上,而后灭掉烛火,回自己的架子床,侧身而卧。 窗外皑皑白雪折射而入的弱光盈满房间,使得家具摆设、雅致装饰如蒙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仿佛并非真实存在,如虚如幻。 听着徐赫呼吸渐匀,依稀已进入梦乡,阮时意松气之余,心中微痛。 这家伙是真劳累了。 三十六年前,他离家之时,虽已当上父亲,却仍有爹娘疼爱,外加终日忙着作画,无论心态和处事方式,皆未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成熟稳重。 历劫归京后,他伤心痛悲,俗务缠身,大概没吃过几顿好吃的,也没睡过几夜安稳觉 阮时意也曾受过苦。 当苦楚随年月逝去而淡忘,她反倒更怜惜徐赫目下所受的煎熬。 她从未忘却,劳碌一生,她始终有亲友相伴。 而他的孤独,无人能体会,无人可宽慰。 阮时意心怀怜悯,迷迷糊糊睡至四更时分,乍感寒气从身后贴来。 起初,她以为被子没盖好,伸手拽了拽,未料摸到一结实冷凉的躯体。 她大吃一惊,顿时醒了个透彻 确认徐赫偷偷爬上她的床,抢了她一截被子,却又规规矩矩平躺着,睡得极为深沉阮时意不知该笑还是该怒。 说好的“自己睡榻上”呢 她几乎想摇醒他,或直接将他踹下床。 冷静过后,她未惊扰他的好梦,只是悄然往里钻,远离他那股异乎寻常的凉意。 枕边多了一人,下半夜终归难再安稳。 自他离去,她基本没和谁挤过一张床,从身到心,太不适应。 当天色渐亮,徐赫小心翼翼下床,蹑手蹑脚溜回窗边木榻,假装从未干过坏事。 阮时意闭目装睡,一动不动,也装作未曾觉察。 雪停,日出。 她起床披衣,估算着丫鬟们快要端水来伺候,见那人睡得正酣,赶忙推他“天亮了,快滚” “唔我好多天没怎么睡了,让我再眯一会儿” 他蜷缩着,双眼紧闭,嘴里哼哼唧唧。 阮时意禁不住扶额。 这人居然还学会赖床 果然是“徐贪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第五十章 “姑娘您还好吧” 沉碧敲起外间木门, 大抵发觉房门从里头闩上,免不了多问一句。 阮时意慌了神。 徐赫这一大男人四脚朝天躺在木榻上,哪怕摆明宣告二人并非同床共枕, 但被瞧见同睡一房,也足以让她难堪个个月。 阮时意听门又被推了两下, 连忙应声,急忙抱上衣裳,躲到黄杨木镂雕屏风后更衣。 情急之下,她甚至没考虑, 徐赫究竟醒了没, 雕花木屏能否完全阻隔他的视线。 待换好一套影青冬裙,她加了件夹棉外披, 随意以玉簪绾起一半青丝,却见徐赫不知何时已坐起身, 搓揉睡目, 脸色微红。 阮时意轻声吩咐“我引开她们,你自个儿绕路走。” “急什么”徐赫打了个哈欠,“为何今日, 我没早食” “你” “我昨晚忘了问你喜欢不喜欢那颗珠子, 那是御赐之物, 绝对不假了。近来事忙, 没赶得及给你做首饰, 图纸我倒是画了好几份, 改日你挑一挑” 阮时意无心理会这些细枝末节, 从箱笼里翻出他那件相思灰披风,随手放置在他手边,转身就走。 徐赫叹息“孤零零睡在坐榻,不让抱不让亲,不帮忙披衣,还得饿肚子” “你还敢嫌”阮时意睨了他一眼,仓促出里卧,并顺手掩好房门。 示意沉碧把洗漱的热水放下,又制止小丫头们入内整理衣物床铺,她草草洗脸,抹了点护肤香膏,其余别的一概没管,匆匆忙忙领着全部下人出屋。 众人均觉她今儿有些不对劲,却不好多问,唯有面面相觑。 大雪下了一夜,平日看惯的亭台楼阁、山石草木皆换了新貌。早晨冽冽清寒,未因阳光而退散。 阮时意裹得严严实实,命余人各自忙活,把静影召至跟前。 “静影,你昨晚去哪儿” “耳房小厢房呀” “那你夜里听见什么动静没”阮时意没将她当丫鬟,是以容许她言行随性,不受拘束。 “哦亥时左右有人跳进来,我探头见是先生,看着他趴您窗户,就没管了” “” 静音见阮时意如被雷劈了般,解释道“大公子说了,不容许别的男子接近你,但先生除外。如先生私下找您,我得回避。” 阮时意几欲崩溃。 这丫头未免太实心眼了吧 一开始,徐明裕交待任何男人皆不碰她,于是静影像防贼一样防着徐赫。 现下倒好,徐晟瞎说八道一通,静影便完全不管“先生”何时何地造访、来找她做什么 真是愁死她了 “下次,你、你不能由着他好歹送他进屋,听我吩咐,才能去忙其他事。” 因着晴岚图之故,徐赫往后少不了私下找她。 阮时意不能让静影拦下徐赫,闹得人尽皆知,只好让其作陪,以免那坏家伙净是寻机会欺负她。 静影则理解成自己招呼不周到,得进出护送之类,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点头应允。 阮时意勉励两句,与她一同挪步去前厅用早食。 刚出小院落,仆役来报,“姑娘,园外来了位年轻小哥,说是来找您的。” 阮时意心下突兀。 年轻小哥 澜园中人早就认得她所熟知的蓝豫立、洪轩等青年一辈,如果对方未自报姓名,而管事也喊不出名号的大概不是什么正经男人吧 不正经的 阮时意没来由想起那张风流旖丽的面容。 “阮姑娘说仰慕郡主风华,真的只想想见上一面而已” 金芒映雪,显衬门外那位身穿淡绿云纹大氅的青年,立如冬日青松。 阮时意对上姚廷玉清冷又淡然的笑意,既觉有机可乘,心头又无端一沉。 当街讨论名声“显赫”的衔云郡主 她何来的胆量 迫于形势,她决意先请姚廷玉进园详谈。 “姚统领大驾光临,小女子未曾远迎,好生惭愧。如统领不弃,不妨入内叙话” 姚廷玉笑得意味深长,将马匹交由仆役,撩袍踏上台阶。 步入二门时,恰好寒风抖落枝头积雪,扬起园中无惧严寒的梅花,白雪夹杂红梅瓣,纷纷扬扬飘洒而下。 姚廷玉正正站在那一场花瓣雪中,挺秀身姿淡如月,俊美容颜清如云,让今日仓促搭配的阮时意徒生自惭形秽之色。 传闻衔云郡主爱美色,瞧这位姚统领气质超越凡尘,只怕不仅仅是“统领”这般简单吧 姚廷玉未等进入偏厅,已淡笑开口“姑娘与在下都是明白人,为何不说明白话” 阮时意暗忖,此人言行举止好生奇怪,她惹上了一个麻烦人 姚廷玉停步,凤眸眼光温润中不失锋芒,直直盯着她的面容,大胆且无礼。 “在下作为郡主的护卫统领,最大责任是维护她的安全。姑娘绕了一圈,通过蓝家小伙子寻到在下,若遭到拒绝,恐怕有伤三方颜面与情谊。” 阮时意不喜他那直透人心的眼神,但有求于人,只得温婉一笑“姚统领有意促成这场会面” “但实不相瞒,我并无此意。” 阮时意微微一怔,竭力掩饰眸底的不悦“那您来澜园,是为品茶游园” 姚廷玉扬眉“在下只觉姑娘很有意思,与常人大不相同,想好好了解一下。” 说罢,他淡绿衣角如流水荡漾,自大氅中探出白皙修长的右手,毫无征兆地递向她的耳边,捻起一片含着雪水的花瓣。 此举无疑过分亲密。 阮时意只觉耳边如轻羽飘掠,带着丝丝冷凉,竟分不清触碰她的,是他的手,还是冬日的风。 按理说,习武之人的肌肤,应是温热的吧 姚廷玉有所动作后,疑惑地望向指尖,竟又再度伸手探向阮时意的脸 阮时意傻了眼。 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冷不防身后劲风掠至,一道灰影闪出,硬生生将她拉后两尺。 紧接着,袍袖带着劲风,挥向姚廷玉。 阮时意只道是静影在执行“除了先生外的男子不可触碰阮姑娘”的命令,未料看清来者竟是徐赫时,她心中有苦难言。 这家伙不是早该偷偷翻墙离去了么怎会蹦出来当众殴打她的客人 噢不,是被她的客人殴打。 她还没看清是怎样一回事,只见姚廷玉神定气闲站在原地,徐赫则似被他击中,连退三步,才勉强站稳。 欸 徐赫可是在静影、洪朗然和洪轩三名高手的进击下走过不少招儿的人 堂堂将军府三公子称得上能文能武 一招被人击退 阮时意怀疑姚廷玉使了什么阴招,心底忧虑翻涌,下意识抢上去扶住徐赫。 适才一盏茶时分前,徐赫穿好衣裳,从窗边见阮时意领下人快步走向门口,还道是徐家来了谁,便躲在一旁偷窥。 不料目睹一名英俊不凡的青年随之步入,且毫不避嫌地盯着他的妻,更借拈花碰了她的耳廓还企图再来一回 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赫直窜而上,谁料此人反应极快,出手迅捷稳准,脚步未移,已卸去他的力度,并于电光石火间还了一掌 这对于徐赫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阮时意顾不得旁人惊讶的注视,搀扶他时,边端量边小声问道“没事吧怎么跑这儿来了” 徐赫运气,不觉脏腑受损,气鼓鼓地道“这家伙是谁凭什么对你动手动脚” 姚廷玉冷笑道“阁下哪只眼睛看到在下动脚了” 徐赫横眉怒目,意欲挣开阮时意的手,上前与此人来一架。 阮时意急忙劝道“别闹了姚统领是衔云郡主的护卫统领” 徐赫更不高兴了。 他可不乐意妻子为了寻回他的某幅旧作,被迫纵容这等狂徒。 然则,细看此人眉目,他忽有似曾相识之感。 姚廷玉也定定注视徐赫好一阵,皱眉道“你蓄了胡子” 徐赫恍然大悟,薄唇翕动“是你” 阮时意万万没想到,此二人竟是旧识 徐赫不是还没开始接触衔云郡主么怎又认识姚廷玉了 偏生这两人说完那句话后,既无争斗,也无寒暄,默契地闭嘴不语,又狐疑打量对方,气氛玄之又玄。 姚廷玉眼光在阮时意与徐赫身上来回转,如有戏谑,如有得意。 试问一名血气方刚的男子,大清早出现在“阮姑娘”家中,与她举止亲密,处处维护,无须多想都猜得出是何种关系。 阮时意厌倦了这种奇诡氛围,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姚统领,小女子乃徐家养女,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并无任何特异之处;对郡主更丝毫无恶意,只是寻求一幅旧画” 姚廷玉笑得云淡风轻“万山晴岚图” 明明长了一张濯濯如清莲的面容,却教阮时意瞳仁微扩,毛骨悚然,怔怔说不出话来。 难不成衔云郡主早把她的动向摸清了 “看来,在下猜对了,”姚廷玉浅笑,“郡主数年前得此画作,视为珍宝,怕是不会轻易展示人前。” 阮时意闻言,反倒敛定心神。 至少,她没判断错误,郡主手上真有一段 姚廷玉负手而立,轻声笑了笑“自打在松鹤楼与姑娘初见,在下打听了姑娘的一些事。试想,郡主仅得一幅晴岚图,而姑娘六得其三,没准她对你更有兴趣。你就不怕,到最后人画两失” 他淡淡扫了徐赫一眼,继而眸光深深凝向阮时意,唇畔缱绻出浓烈的暧昧,亦暗含期待与欢悦。 徐赫双拳攥紧,骨节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又用古怪眼神盯着他的妻 他又想打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膳厅内, 八仙桌上精致的瓷碗瓷盘上盛放着清炖燕窝、白玉参、三鲜包子等早食,热气和香气因天冷和慢慢消散。 沉碧见阮时意与“先生”对坐无话, 识趣退下, 并为二人掩门。 徐赫偷眼望向沉思中的阮时意, 吞着口水“阮阮, 不如趁热吃了再说” “三郎, 你如何认识姚统领” 阮时意仍在意他和姚廷玉那两句奇特的对答。 “没什么好说的, ”徐赫左顾右而言他,“瞧这大肥海参不错, 我先开动了” “不说”阮时意蹙眉,“你该不会又想玩那套舌头撬嘴的把戏吧” 徐赫放下筷子, 叹了口气“我没打算骗你亲亲。” 他至今依然记得与那“姚统领”初见时的情景。 那人不动声息灭了三个蒙面雁族细作,告知“探花狼”的来由, 甚至在大毛兴奋凑近时动杀心, 最后勒令他不得外泄。 因此,后来徐赫与阮时意聊起两条大犬时,只含糊带过“有人提及”, 并未说明确切时间地点,以及那神秘青年的特征。 何曾料想, 竟在此等情形下重逢 阮时意静静注视他脸上的短须, 试图从中窥看他被遮盖的真容。 许久,才等到他一句, “那人知道探花狼”。 阮时意蓦然一哆嗦。 “我感觉, 他刚才碰我, 绝非为轻薄我他指头,有点凉。” “他碰你了他真碰到”徐赫暴怒拍桌。 “蹭到耳朵唉你能不能先别忙着吃醋”阮时意无奈,“他的手没你凉,但不似武功高强、热血方刚之人该有的温度。” “你是说,他在怀疑你,想借机试探” 阮时意点头“关键是我与他仅有一面之缘,他为何认为我有问题而且,我倒觉得,他反而未曾对你起疑。” “对。按理说,探花狼认我为主,即便他没碰过我,也该先试探我才对。”他伸手抚摸阮时意的耳朵,“你暖暖的,有什么值得他疑心难道是香气” 他边说边凑到她的脸颊,细嗅时顺带以鼻尖轻摩两下,语气笃定“就是女儿家体香,普通人大抵分不出来吧” 阮时意被他呼吸弄得痒痒的,禁不住扭头避开“你又” 徐赫站起身踱了几步,迟疑片刻,低声道“大毛先前见他,也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只是程度远不如对你我那么亲切热烈,那人,难不成也” 他话只说一半。 阮时意已猜到他言下之意。 世上有如此之巧的事冰莲究竟有多少朵 “姚统领”到底为何人他缘何知道的更多 假如猜测是真的这人,比想象中更危险 “阮阮,”徐赫走到她身后,弯下腰,轻轻从后方抱住她,“你别招惹那郡主和统领。等我拿到皇帝手上的晴岚图,估计能猜到秘密的六七成咱俩尽力而为,远避这些乌七八糟的人,好好过日子。” 他下颌搁在她肩头,语调诚恳中夹带诱哄,如撩人心弦的飞花飘絮。 “我知你没法像当年那样,与我亲密无间。若你不愿过夫妻生活,我迁就你,忍着或另想法子解决便是咱俩做个伴儿,如你所愿,在外游山玩水,在家焚香、煮茶、挂画、插花” 阮时意垂眸不语。 在她眼里,他自始至终都是天之骄子。 目前的窘迫困境,只是暂时的。 再过一两年,他将名声鹊起,必然有人比她更爱护他。 他眼力非凡,技法出众,自当名留青史。 她对此坚信不疑。 而她,理应趁着未再次老去,把每一日当作人生最后一天来度过,为徐家、为弱势群体多做一份贡献。 他们大可各走各路,随心所欲,无须为数十年前的一纸婚约所束缚。 徐赫等不到她的答复,又软言道“你还有哪些不满的,尽管说,我能改则改。” “那麻烦先把你的爪子,从我胸口挪开”阮时意咬了咬唇,“还、还有另一只” 三日后,阮时意接到长兴楼掌柜的消息衔云郡主将于次日包揽二楼,设宴款待友人。 对此,她深感狐惑。 是姚廷玉从中牵线还是长兴楼本身的名气所致 但不得不承认,能让衔云郡主夏纤络离开城西那座华美别院、踏入她能企及之地的机会并不多。 即便徐赫那日离开前像老头子般唠叨,请她别再掺合这事,更让静影时刻保持警惕,莫让其他男人碰“阮姑娘”一根毫毛但阮时意不愿放弃千载难逢的良机。 人家郡主送上门,她干嘛不去见一见 至于姚廷玉,总不会大庭广众下试她肌肤温度吧 再说,她吃的不是冰莲花,也没在雪里埋过,温暖如常人无异,那人再怎么试探,不可能得出想要的结论。 翌日下午,雪后大晴,冷冽之气分毫不妥协。长兴楼的雕梁画栋被白雪一衬,更显古朴典雅。 令阮时意颇觉意外的是,徐晟来了。 通身素淡的青色武服,眉宇间自带英挺之气,出门在外,他总是令徐家人倍感骄傲的好少年。 “你怎么跑这儿”阮时意由沉碧扶下马车,雪色狐裘内,青裙如雾里青山。 一见自家长孙,她眼底笑意徜徉,莹莹亮着光。 “我听说,那谁跑澜园闹事了,放不下心,过来瞅瞅。” “那算什么闹事成天道听途说” 阮时意料想,知情仆役必定已回徐府禀报,兴许还提及大清早现身的“先生”。 徐晟笑道“您别嫌弃,我可是冒了巨大风险来陪您的” 他出宫前,蓝豫立听说他要陪“阮姑娘”会一会郡主,曾半开玩笑说,让他把脸涂黑,能不说话尽量别说话,只因郡主爱搜集美男子云云。 徐晟当时嘲笑,问蓝豫立是不是也被“搜集”过,得到对方的否认三连声。 阮时意满腹心事,未注意这孩子古里古怪的笑容。 进内确认环境、装饰、酒水、食物、人员等一切妥当,忽听长街人声鼎沸,大队人马靠近,她微微一惊。 客人来得如此之早 率先抵达的那辆马车,由四匹纤尘不染的白色骏马牵拉,车厢比寻常马车宽大许多,且配了四个轮子,估摸着能容纳七八人同坐。 车身以香木打造,四边挂着绣以金丝银线的帷幔,多为繁花图案,气派奢华。 马车前后有数十名护卫相送,其中为首者身穿银色铠甲,座骑为健硕的棕红骏马,面目虽被面罩遮挡一半,但从那风度气场,依稀为姚廷玉 衔云郡主到了 阮时意暗暗诧异,收敛此前的忐忑,换上淡定从容的笑意,带领掌柜与一众伙计到楼前迎候。 马车缓缓停在长兴楼的石阶前,车内传来清脆愉悦的嬉笑打趣声,夹杂两声娇软呢喃,令人闻之面红耳赤,尴尬万分。 像徐晟这类少年郎,纵然往日口没遮拦、随便说笑,如今也烧着耳朵,不敢细听。 “启禀郡主,已达长兴楼。”车外侍女柔声提醒。 “嗯,”车内一绵软女嗓慵懒发话,“下去吧” 紧接着,环佩叮咚响、衣裳摩挲声、谈笑低语声含混不清。 绣帘掀起,当先出来两名容貌秀美的年轻男子。 阮时意只偷瞄了一眼,嗯的确漂亮。 随后车内又下来一名容色妖冶、打扮华丽的女子。 阮时意差点想打招呼,但见此女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上下,与衔云郡主的年龄不符。 车内陆续下来春光满脸的男女共五人,最终,侍女扶出一位靓妆丽人。 冬日严寒,她却穿得甚是单薄,锦缎华服量体裁剪,衬托出玲珑浮凸的身材。 长长的拖裙从马车上倾泻而下,恰如金银牡丹花绽放于雪地,俗艳且华贵。 那张脸看上去二十五六的模样,眉若烟黛,眼角尖锐,额心以朱砂绘了一朵红莲,更显肌肤雪腻。 妩媚却冷淡,正是衔云郡主夏纤络。 阮时意见这阵势,急忙让道“见过郡主。” 夏纤络神色淡漠,抬足踏在侍女们铺设的绣金地毯上,闻声转目,上下打量衣着清素简雅的阮时意。 眼光落向她面容时,神态微凝,随即笑颜逐渐舒展开来。 “哟京城居然还有这般水灵灵的可人儿是谁家小姑娘过来给我瞧瞧” 阮时意硬着头皮上前,笑答“回郡主,小女子是徐家养女,随太夫人姓阮,早年养在京郊小别院,今年春末方入城。” “嗯平日都爱做些什么呀”夏纤络嗓音懒得如刚睡醒的猫。 阮时意有心往晴岚图上靠,自然如实禀报说自己闲时会画点花鸟。 “不赖呀你也会画正好,我缺个美貌与才华并重的小姑娘作伴,往后有空,得多来郡主府陪我。” 夏纤络凤眸艳光流转,又觑向她身旁的徐晟,笑得荡漾“嗯你是徐家那位” 徐晟尬笑颔首。 “若想来郡主府玩耍,一起热闹热闹好了”夏纤络笑眸半眯,由侍女搀扶入长兴楼。 看似随意相邀,倒让阮时意糊涂。 徐晟出身名门倒也罢了,可她这“养女”什么都没做,为何轻而易举获得“去郡主府作陪”的资格 是姚廷玉事前替她说话了还是衔云郡主早知她手上有万山晴岚图,伺机拉拢她,想要软硬兼施“夺宝” 同车而来的男女言笑晏晏,簇拥着夏纤络上二楼。 阮时意远远落在后方,隐约听见他们在讨论何时去行宫泡温泉、开春后要参加书画盛会等计划。 姚廷玉在前引路,等他们上楼后,摘下头盔,眸光似笑非笑,悄声对阮时意道“姑娘可还满意” 阮时意温和而笑“谢过姚统领。” “呵,我可没说什么,只是提醒她,长兴楼有” 他话未说完,夏纤络忽然抬手,做了个手势,二楼瞬间变得异常安静。 阮时意狐惑,顺着她的朝向望去,只见她定定站在那幅绘有山水画的墙壁前,眼里满是震惊和欢喜。 时隔半年有余,徐赫醉后之作在长兴楼众人的悉心维护下,基本维持原样。 重叠山峦,林木繁茂,溪桥横卧,草亭隐逸,整体深秀。 笔法坚实,技法洒脱,润笔与渴笔相映,渺远孤绝之意表露无遗。 夏纤络顺着笔墨走势轻移玉指,神情专注,如惊叹,如仰慕,许久方回过神来。 “我动身出发前已听闻此处有一幅轰动全城的大作,遗憾事忙,没来得及一观画者为何人身在何处” 阮时意最怕徐赫引起关注。 一则身份容易被揭露,二则万一他得了郡主欢心,唔牺牲色相,再拿下一幅晴岚图 她岂不输定了 虽她对输赢并无像起初那般执着,可若让徐赫连得两幅,往后他真要对她为所欲为,如何是好 面对郡主的疑问,阮时意踌躇未答。 掌柜唯恐怠慢,赶紧走近应道“郡主,画师是一位年轻俊俏的公子,住在城南,数月前曾收赤月国公主为徒,最近据说外出远游了” “哦竟是贺若小丫头的先生”夏纤络浅浅一笑,“有意思改日把他请到郡主府呗” “郡主也要效仿小公主拜师学艺”随行的一名娇滴滴的女子笑问。 “拜师倒不必,”夏纤络媚眼如丝,舌尖轻舔唇角,娇声窃笑,“学艺嘛若他长得足够俊美,体魄也够强健,唔我倒不介意和他相互切磋琢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金乌坠落于翰林画院之上, 勾勒出覆雪檐尾如翚斯飞。 堂内,嘉元帝穿着褐色绣龙缎子道袍, 端坐于正中的紫檀圈椅上, 细阅案头一批字画新作, 龙颜不住露出微笑。 身旁那位长身玉立、文雅清隽的画院负责人阮思彦, 衣饰简雅, 保养极佳, 丝毫看不出年近五十,倒先是四十岁左右。 他俯首与嘉元帝逐一点评画作, 态度恭敬谦和,却不失名家风范。 徐赫混在台下一众画师当中, 偷眼觑望阮思彦。 诚然,他早在阮时意“尽七”当日、书画院内的讲课及积翠湖观莲节时遇到过“小师弟”, 可他始终无法想象, 记忆中的憨厚少年,是如何养成眼前俊朗仙姿的名士风范 他甚至会想,自己作画到老, 会否也是这般仪容风采,他的阮阮是否喜欢这样的他。 “陛下, 此画笔调从山边有了突转, 以皴染之坡衬托平静江面,由密变舒, 疏离秀丽, 极富韵味实在是年轻画师中的妙作。” 阮思彦指向其中一幅山水, 眼神和语气,均流露称赞。 嘉元帝笑道“此为新晋的徐待诏所作,朕更欣赏浓墨细笔所勾勒的水波和细沙,风景灵动,大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绝妙意境。” 阮思彦略微叹息“画风受探微先生的影响稍重,既是好事,又非好事啊” “朕倒觉得,能发扬探微先生之风,亦未尚不可。来年书画盛会,朕还想出一道关于探微先生的题目,考一考大家至于花鸟画和人物画,便交由你和傅卿家决定。”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由“徐待诏”的新作,说到明年的安排。 聊了几句正事,阮思彦双目以审视眼光扫向台下静候的画师们,笑问“陛下,今日那位徐待诏可有在场” 画院官员近三分之一为闲职,或在书画院授课,并非每日到场。 徐赫不等皇帝发话,踏出半步,向上首二人执礼“微臣徐烜奕,听候差遣。” 阮思彦端量他片刻,眼光难掩错愕,“徐大人与凛阳徐氏可有渊源瞧着容姿,竟与探微先生有几分相似” “欸此话当真”嘉元帝陡然兴奋。 徐赫背上汗流黏腻。 他任职于京城书画院多时,但每次都躲着阮思彦,只等一日日蓄好胡子,才敢露面。 后来阮思彦离开京城,他花了数月时间,先是把自己整出了满腮胡子;听闻对方回来,又把眉毛画粗,用黏胶将眼角拉底,自问已看不清本来面目。 师弟三十余年不见他,照理说,能糊弄过去。 现下,被问及与凛阳徐氏的关系,徐赫只能遵照此前的版本陈述。 阮思彦似乎来了兴致,要求看他的旧作。 徐赫百般无奈,拿出几卷半新不旧的,又推托说早年为维持生计,画作大多已出售。 问起他近日最新临摹的万山晴岚图,嘉元帝忍不住催促“徐待诏这次画得好慢朕都等不及了” “未完之作,不敢有辱圣目,恳请陛下赎罪。” 徐赫嘴上恭顺,心下暗忖还不是因为你闲着没事,题了一首夸我的诗,又补了一首缅怀我的诗谁要你夸谁要你怀念了跟你又不熟不对我走的时候,你这皇帝小儿还没出生呢 当下,阮思彦不好让徐赫一人独占鳌头,又挑出几位画师的力作,认真点评一番。 直至天色全黑,皇帝起驾回宫,余人散去,徐赫才稍稍松了口气。 除夕夜,戌时已过,大雪笼罩京城。 宫内笙歌连片,各处烟花爆竹响彻云霄,更显西北角一带尤为安静。 徐赫披着相思灰披风,沿道旁石灯昏幽微光,踏着积雪未除的青石甬道,一手撑伞,一手抱了一大袋事物,大步踏出翰林画院。 “徐大人今儿比平常早了些回去与家人守岁”守门侍卫习惯他长夜在内作画,见他行色匆匆,笑着打招呼。 “是啊总算完成圣上所托,早点回家歇息也好。” 徐赫只觉手中画卷如有万斤之重,使他双手微颤,额角冒汗。 另一名守卫笑嘻嘻道“依照惯例,您懂的。” 徐赫如常打开油布包裹的画作,随手展开一幅,淡笑道“不是回去过节么一下子多带上几幅哎呀这下雪天就是不方便” 这些守卫哪里懂门道草草看了两眼,见印鉴是他的,笑着放行。 徐赫取了些碎银子塞在他们手中,呵呵而笑“天寒地冻,诸位辛苦了一点小心意,请大伙儿下值后买点温酒,暖暖身子。” 守卫们知他素来出手阔绰,均连声叮嘱他注意安全。 然则没走出几步,宫墙拐弯处来了一小队人马,为首之人喝问“大晚上谁还敢在皇宫附近游走” 徐赫一听这声音,暗呼不妙黑炭头家的小砚台不在御前当值,跑到宫墙边上巡逻这闹的是哪一出 他与洪轩既是情敌,又有过节,一个月多以来偶遇两三回,皆装作不相识。 万一被对方逮住搜查,来个公报私仇,他岂不麻烦大了 巡防队伍提着灯笼照了照,但见徐赫立定原地,顺从配合。 “众位大人辛苦了,在下为翰林画院待诏,奉圣上之命临摹画作,耽误了些时间,让各位劳神,好生过意不去。” 洪轩认出是他,长眉一凛“原来是徐大人,请问大人手中为何物” “洪指挥使,这不过是在下的拙作。” “徐大人过谦了,”洪轩皮笑肉不笑,“久闻徐待诏技艺超群,极得圣上赏识,遗憾咱们这些粗鄙之人无缘欣赏,而今巧遇,可否让弟兄们一饱眼福” 他话说得客气,打开检查之意已无须多解释。 徐赫早在心底拿他摩擦地板一百遍。 但对方身为内卫副指挥使,官职比他高出数个品阶,且宫廷及周边皆在其负责范围内,若要细查,他根本不能推拒。 其时风狂雪冽,徐赫收了伞,挪步至避风处,亲手展开十数张叠起的一卷小画,递至灯下。 洪轩翻身下马,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双手接过画作,翻了几页赞叹了两句,交还后又示意他拿出别的画卷以供“观赏”。 徐赫烦不胜烦,又拿出一卷,垂眸道“此为临摹之作,让洪指挥使见笑了。” 弱光之下,洪轩定睛细看,忽然脸色微变。 徐赫观察敏锐,猜想对方已看出端倪,急中生智,假装卷起原先那批画时手滑,未裱过的原图散落风里,吹得到处都是。 “哎呦我的画”他连连顿足,展现出一副心疼得不行的苦瓜脸。 “怎么回事” 翰林画院门口的两名守卫均知画师们极其爱惜自己的作品,纷纷抢上前帮忙拾起,抖落上头的雪粒,又对徐赫作了一番安抚,还劝了洪轩几句。 “徐大人日以继夜,画画了好些时日,毁了岂不可惜” “洪指挥使,您若想向徐大人讨教,不如换个时间这大晚上又是风又是雪,乌灯黑火的啥也看不清呀” 如此一来,倒显得洪轩无故拦截、逐一细阅的举措十分蛮横无理。 徐赫趁机夺过他手上的“临摹之作”,连同守卫拾掇好的那些匆匆卷在一起,塞进油布里。 薄唇紧闭,眼中委屈之情更浓。 洪轩没辙,只得软言致歉,放他离开。 徐赫也懒得跟他迂回曲折地说客套话,裹紧披风,融入风雪暗夜。 足下踏雪,如踩玉屑,步步皆有铮铮之音。 洪家曾保存过万山晴岚图第五段数十年,洪朗然对绘画无兴趣,洪轩却自幼看得眼熟。 方才那几幅构图奇特的画作,内容与晴岚图颇为类似;技巧手法,墨色质感,竟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他几乎怀疑,这姓徐的画师,已将皇帝所藏的真迹裁开,偷运出宫。 可毁掉好好的一幅佳作,能否拼接如前此举为了什么 他没忘记父亲离奇的嘱托如见此人,当作不识,别为难对方,能帮则帮。 自诩功高、目空一切的父亲,竟然对他说出此等不合情理之言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了父亲的叮嘱,因而适才虽心中生疑,他没公然道出。 回过神后,洪轩翻身上马,按照原计划带队绕行至东门,每往前一尺,疑虑便加深一丈。 毕竟,那名姓徐的画师,武功颇高,哪有理由连珍视的画作也拿不稳 不惜牺牲自己的力作来转移视线,并快速抢回他手里的 声东击西之计,未免太明显。 洪轩念及此处,下令让部下继续前行,自己则骑马奔赴城东,赶往澜园所在。 除夕锣鼓喧天,夜市灯如昼,又有禳祭鸣,百人鸣锣、击鼓、执杖,踉跄跳舞,逐驱逐疫鬼。所幸澜园处于热闹边缘,道路畅通无阻。 躲在上回打斗的巷子,他静候片晌,果不其然,不到一盏茶时分,极轻踏雪声飞速而来。 他还没来得及探头张望,灰色人影已跃过墙头。 只听得内里有人悄声发问“是先生请随我来。” 依稀是阮姑娘身边那名身法轻灵、长得尤为眼熟的丫鬟所言。 这徐姓男子,夜探香闺,熟练至斯且有佳人的贴身丫鬟照应 取画之事是阮姑娘授意 洪轩沮丧地用双手搓揉冰冷的脸额,怅然若失。 他呆立良久,牵马从后巷撤离,踏进不属于他的欢庆声中。 漫长巷陌中的落寞足印与马蹄印子并列铺展,遭新雪遮盖,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唯独深浓惶惑,交叠着惊忧与感伤,随风飘散于冬夜角落。 明日,将是新的一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与满城喧闹喜庆截然不同, 澜园仅有桃木所作的人形饰品,垂苇茭、于门上画虎等御凶习俗。 因徐家仍未除孝, 少数未归家的仆役围拢在一起烤火, 这个年过得清淡无味。 自怀疑姚廷玉与冰莲有重大关联, 又没等到北域运回的黑白色大犬, 阮时意叮嘱阿六尽可能把两条大狗留在小院落, 少招人注意。 寂寞难耐的双犬以损毁院内诸物进行泄愤, 阿六则终日修补它们造成的破坏,人和狗都异常忙碌。 这一夜, 阮时意裹着银狐裘,手里抱了个金莲纹紫铜手炉, 闲坐在凌乱不堪的廊下,先给阿六一串压岁钱, 祝愿他平平安安、快高长大, 并对双犬加以安抚。 有了她的抚摸,大毛二毛心情愉悦,疯狂刨雪坑, 并把头埋进雪里,兴奋无状。 园外陆陆续续传来鞭炮声、邻里的欢声笑语, 越发凸显这一带的萧条凄清。 近四十年来, 阮时意首次回阮家旧宅过新年,无儿孙作伴, 难免寥落;阿六失去父母和爷爷, 因一念之善, 有了呵护他的新家人;双犬在阴错阳差远离家园,来到数千里外的异国,开始全新“狗生”。 面对此情此景,阮时意自然而然想起他们共同的联系徐赫。 她已有整整一个月没见着他,无他的半点音讯,每每担忧,皆以阿六那句话作安慰。 原以为属于她的除夕,终将于静默间悄然溜走,未料大毛二毛忽然从雪堆里窜出,发足冲至紧闭的院门前,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嗷嗷呜呜”喜极而吠。 阮时意见状,唇角浮起清浅笑意。 静影点亮书阁的灯烛,关上窗户,依照吩咐下楼,守在入院处的垂花门外。 阮时意顾不上沸水烧开等锁事,按捺双手的微颤,协助徐赫打开油布包裹,小心翻出画作。 久别多年的晴岚图首段,被裁成四截。 徐赫迫不及待想让阮时意看背后的地图,她却被坑坑洼洼的正面勾起好奇心。 “咦你把那位题的诗和章子给盖住了” “不然呢堂而皇之带着御笔亲题出宫”徐赫得意且忿然,“还好我用胶和蛤贝粉一点点覆盖,否则方才定然被小砚台那臭小子逮个正着” “你遇到他了” “也不晓得存心还是碰巧幸亏我机智又灵敏,没给他细看的机会,蒙混过去了嘿嘿” 阮时意逐一将画翻至背面,却听他抱怨道,“阮阮啊你可知,把这画弄到手有多难既要用泻药、昏睡药对付门口看守的内侍官和侍卫,让他们频频离开,还得多画一副拿上去交差 “我来不及整幅复制,单独把画心部分抠出,剩下额外加裱的两段批语、三则题跋、九枚闲章、御览章等皆保持原样,但直接留于画上的两首诗和一堆小章子,我依样画葫芦给他弄上去了。” 阮时意捏了把汗“圣上对你模仿的笔迹,可有生疑” “我趁无人时便练习,仿写完立即丢入炉子里烧个干净。幸好皇帝小子早年正儿八经写的小楷比另一段行草容易些。” “我倒还想瞅瞅他写了什么。”阮时意失笑。 “没啥好看,就一堆遗憾生得晚之类的感想,还有对我的悼念之词,文采平平,硬生生毁我一段好画哼他早晚会为年轻时冲动而后悔 “事实上,我早于四天前画完了,连旧墨的色泽、纸的毛边、角落细小的划痕也做得如出一辙。以新换旧后,负责的内侍官丝毫没警觉,且皇帝检查过完好无损,压根没留意画被替换,我才放心将原来的裁开做手脚,借除夕归家之机拿来给你。” 当下,徐赫禁不住埋怨,他白天如何谨小慎微偷偷描摹,夜里又如何辛苦刻章、有几枚字多的干脆用萝卜糊弄、费了多少心思寻找不同年代的印泥。 阮时意知他辛劳,亲手给他倒了一碗热茶。 细看背面所绘的城池图,果然如他所述,繁复之极。 徐赫挨近她,小声解释“当年你家老爷子把画拿走,花了十天半月才装裱完成,想必时间全耗费这儿上。” “这、这究竟是哪儿的地图” 银色看得人眼花缭乱,阮时意全然摸不着重点。 徐赫指着右上角的一堆小字“这儿有写大宣京城。” “京城”阮时意慎重移灯,阅后心惊胆战,“我阮家祖上竟是宋宣王朝的密卫” “图中大有秘密,但暗号令人摸不着头脑,”徐赫无可奈何,“阮阮,这画,我得把正面的山水彻底改得面目全非,或反过来重裱,以免被旁人瞧出破绽。” “那我的晴岚图,岂不缺一段”阮时意倍感惋惜。 徐赫大手环上她的腰,笑道“我人活着是你的,死了也归你管,你要万山晴岚图也好,万水云雾图也罢,一百张、一千张都不是事儿” 阮时意原想掰开他的手,念在他数月以来的辛劳,心一软,只稍稍挪了半步,免得与他紧密相贴。 细阅图中文字,她方知,阮家并无想象中单纯。 一百二十年前,宋宣最后一任女帝难产而亡,仅留下刚出生的儿子。 本就握有兵权的皇夫,在重臣扶持下登位。 此举诱发驻守南北两域的宋氏藩王极度不满,多方恶战十余年,最终的战果为两位藩王分别成立北冽国和南国,将大宣夹在中间;大宣新帝干脆让幼子姓夏,从此江山易姓。 作为密卫首领的阮家,表面随宋宣时代结束而逃散,实际以书画世家的新身份,暗中为北冽宋氏效命,盯紧京城动向。 那年仓促离开,必定因行迹败露,或出了什么差错,举家南迁避祸。 祖父将此图绘于徐赫画作内、并要求藏匿四十年,到底所为何事 阮时意甚至半点也不想知道,她害怕失去原有的一切。 “阮阮,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没敢说”徐赫见她长久未语,悄悄搂得她更紧一些,“其实,你爷爷有提到,他秘密为一位皇族人效力。那人动身前往北地,找寻某神奇之物,失踪近两年。你爷爷正好被盯上,为保存整个阮氏家族,才计划南行。 “这话矛盾重重,我未曾细想,只答应会遵照吩咐,四十年后才揭裱而今对照来因去果” 阮时意转头直视他“你推断出何种结论” “你还记得,北冽一位亲王带着巨大财富消失的传言么” “过了几十年,又是邻国的消息,老太婆哪里记得住”她没好气地道。 “据我猜测,你爷爷应是为那位亲王卖命,而亲王兴许是去雁族,寻求冰莲花。” 阮时意惊疑不定“这、这怎么跟冰莲扯上干系了” “从目前所知的信息判断,冰莲确有维持青春不老数十年之功,如若那位亲王企图收复宋氏河山,以他已过不惑的年纪来看,即便打下来也没几年能统治” “光凭失踪亲王的年龄、去向,及那句珍稀之物,你就把邻国亲王、我爷爷和冰莲扯到一起” 阮时意只觉他魔怔了。 徐赫苦笑“你大抵没忘我拿到冰莲的过程” “你在北冽与雁族交界处等待冰火瀑布,偶遇一名身受重伤的男子你是说,那人便是” “正是,我以前毫无警觉,直到前段时间才注意到,我那位天字头号崇拜者,手上日常佩戴一枚蛇纹白玉扳指,与雪山上那人的别无二致我私下查证,得悉此为皇族的传承,天家嫡系血脉历代相传,不论姓宋或姓夏,从数百年前便如此 “阮阮,对应当年发生的种种,此推测或许能成立失踪亲王在各处布下眼线,只等夺取冰莲,再发兵进攻,但不知何故,沦落到音讯全无数年,且死于异国;你爷爷则因担心失败,或出于其他因素,急急撤离,留下这一份图纸,交待我俩保管等候。你说,为何偏偏是四十年” 阮时意沉思片刻“爷爷不敢太快揭晓秘密,是在保护亲王,毕竟对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却有可能服食过冰莲,躺在某个地方睡大觉” “不,我那种情况,应是吃法有误,或连根带叶同吃,才导致一睡不醒你想想看,人家雁族王族代代吃冰莲,不照样清醒治理国事” 阮时意啐道“原来你的贪睡,是贪吃所致” 徐赫笑嘻嘻附在她耳边“我的贪吃和贪睡,只针对你一人。” “你、你”阮时意被他突如其来的调情闹得耳根发烫,手忙脚乱推他一把,“说正经事” 徐赫暗笑她越来越不经撩,柔柔与她扣紧十指。 “你爷爷设定的期限,理当包括许多因素,譬如等阮家人在南国落地生根,届时不论亲王成败,四十年,足以让风波平息; “再者咱俩长居京城,如亲王胜,把密图献出;如像眼下这般,连个影儿也无,阮氏后人将根据此图,毁掉阮家曾经的据点,销毁所有痕迹。” “三郎,假若你所言离真相不远,亲王千辛万苦逃回北冽边境,何以将拼死盗取的冰莲拱手让与你你为何不偏不倚,恰好出现在那处” “也许仅仅是我好心相救,或说的是汉语”徐赫至今也无确切答案。 顿了顿,他补充道“至于我缘何在当地徘徊数日,是由于你爷爷告诉我,那儿的飞瀑凝冰,当日光以某个角度照射,冰火相连,是一年中仅有两天才能欣赏的奇观。 阮时意微微一怔,心底漾起涟漪般的层层疑虑。 窗外雪落有声。 阮时意翻来覆去看晴岚图与背后的地图,深觉一生优雅美好的梦成了漫天抛洒的雪片。 支离破碎,无法拼凑。 沉静中,徐赫整理画稿,看到被雪水弄湿的一团,喃喃骂道“洪家父子,都是坑货” “你被小的拦截,缘何把老的也恨上了” 徐赫停下手上动作,转头凝视她时,眸底莫名掺杂委屈与不忿。 “阮阮那件事,我没说,是不想离间大家的情谊。” 阮时意本欲问他“哪件事”,骤见他神色不对,大致猜出,是她耿耿于怀的那一桩。 一向与她形影不离、待她如珠如宝的夫婿,突然躲在画阁没日没夜作画,乃至义无反顾周游天下。 这个心结,直到她无爱也无恨那日,也未曾真正解开。 时至今年六月,徐赫无意间泄露一言半语一时昏头,只想出人头地,不希望她和孩子沦为笑柄。 事到如今,他却道出“离间”二字 阮时意移动老酸枝镇尺,细细压牢案上四幅图纸,理了理青缎裙裳,缓步行至徐赫身边。 眼波沉静,语气柔缓而劝慰。 “三郎,活到这把年纪,人心已定,谁还能离间得了谁” 徐赫沉嗓透着三分憋闷“你老嘲笑现今的我幼稚,必定认为当初的我更幼稚” 阮时意莞尔“有这样的想法,本身就很幼稚。” “我早年并无大志。比起随父征战的大哥和谋略出众的二哥,我那点所谓的文武双全是个笑话,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画技。 “当年形势不比现下,在世人印象中,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诗则兴观群怨、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绘画只不过为末流小技 “我以此为傲,更因你我共结连理而感恩雀跃。直至儿子们百日,我亲去阮家送东西,离开后想起有疑问忘了向老爷子请教,便从侧门折返。 “没想到,正逢洪朗然和萧桐那对表兄妹来探望你父母。他们在花园散步,与我仅一墙之隔,我无心窃听,终究听闻对我的一些评价。” 徐赫话到最末,眼神一黯。 说是“评价”,不如说“讽刺”。 于他而言,种种犹在昨日。 那时,他的岳母笑说近日朗然大败棠族,风头正盛;阿桐的夫婿出任户部侍郎一职,真真正正的年轻有为我福薄,就生了时意一个闺女,没有如此优秀的儿子。 洪朗然则笑曰徐赫那小白脸处心积虑抢了小阮,没给你们当个好女婿出身将军府,既不能杀敌卫国,又不会建言献策,还成天躲家里画鬼画符一同在军营里长大的哥们都懒得招惹他 萧桐也附和阿阮也曾抱怨过,徐三公子婚后不干正事,黏人又孩子气,半点不似成亲前那般霁月光风,还跟我说,疑心被换了个人呢 当时徐赫整个人懵了。 他没想到,岳父母嫌他不够出息,哥们背地里对他冷嘲热讽,连妻子的闺蜜也说,他最爱的妻子嫌“黏人又孩子气” 那阵子,宫中和民间普遍盛行花鸟画、人物画、亭台楼阁的界画,徐赫擅长的山水画多半为文人所喜,未曾达到今日之鼎盛。 因此,趁着家底丰厚、父母兄嫂愿助他照顾妻儿,徐赫下定决心,用三年时间,勤加苦练,潜心作画,开创古往今来的绘画新风,凭自身能力闯一片天地,绝不让妻儿蒙羞。 谁料,事与愿违,铸成大错。 此时此刻,在阮时意的再三追问下,徐赫不情不愿说明因由。 “我只道你嫌我烦,嫌我没出息,我便发奋用功去了。你那会儿不也没意见么我还认定,那正正是你想要的。” 阮时意哭笑不得“我对你根本没有任何怨言更不可能在萧桐面前抱怨我像是不顾全你颜面的人假如有类似言辞,定是那脑子一根筋的女人理解错了” 黏人孩子气 时隔多年,细节早忘光。 无非是萧桐的丈夫忙于政务,阮时意安慰闺蜜时,笑说自家夫婿不为功名利禄奔忙,闲来吟诗作画,成天像孩子一般黏着她、逗她开心。 她明明在隐晦炫耀好不 炫耀自家丈夫疼她爱她、率真可爱怎么变成“不干正事、黏人、孩子气” 而她的父母夸奖洪朗然和萧桐的丈夫,一半是替友人的子女而欢喜,一半是客套。 就算真说了徐赫几句不是,往往因为,女婿才是他们自家人。 何曾想过,阮父阮母的谦逊,加上洪朗然对哥们的愤懑嘲讽,以及萧桐误解的“怨言”,成了他们夫妻分隔半生的原因 要怪,只能怪徐赫早些年画家心性,心高气傲;而阮时意年少时太过柔顺隐忍,彼此之间竟相互揣测,没捅破那层窗户纸,未能静下来好好说说心里话。 窗外疾风急卷,大雪泼天而落。 翻起陈年往事,夫妻二人相顾无言,各有各的忿忿不平和冤屈憋闷。 热茶入腹,暖意从舌尖扩散全身,心气逐趋平定。 徐赫收敛感伤与苦闷,狡黠一笑“阮阮,你适才说,对我无怨言也不嫌我黏着你” 阮时意轻抿唇角“以前没嫌,现在很嫌。” “可我好多天没见你,黏一下下,也无妨吧” 他不由分说,探手勒住她的皓腕,巧劲一引,将她拽进他和画案之间,两臂趁势圈上她的腰。 阮时意无从抗拒,唯有抬手抵住他作势欲亲的嘴,“一下下已经过去了” 徐赫原本没敢真下嘴,双唇忽被温软细腻的手捂住,恶作剧心起,启唇探舌,快速舔了她的掌心。 “唔”阮时意连忙松手,嫌弃地往他衣服上蹭了两下,“你、你恶不恶心” “我的阮阮这么甜,我怎会觉恶心” 他笑兮兮揉她入怀,由着她胡乱挣扎却又挣脱不开,许久,叹息道“我一心回来陪你、想看儿女长大成人,现在他们都长大了我俩居然和以前一样年轻,你没觉着,这是上苍给我们弥补遗憾的机会” “我虽寡居,但日子过得充实,又自觉有成就,没什么可遗憾的。” “没我陪着,怎能称得上无憾还有,你未经同意,擅自养大我的子女,还不让他们学绘画我徐探微的长孙只会画王八和王八蛋简直笑死人 “要不,你再给我生俩这次,我负责带,保准不用你操心嗯,择日不如撞日,今晚除夕,好日子待你秋来坐月子,不冷不热正合适百日宴正赶上过年,热闹喜庆” 阮时意被他一连串的歪理邪说惊得瞠目结舌,忽觉小腹温热,有什么东西硌得她难受。 低头一看,她立马收腹,烧着脸愠道“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徐赫满脸无辜“不然你要我怎样和你躯体相贴,却硬不起来” 阮时意恨不得暴打他一顿“你、你你你退开” “我什么都没干呢你就慌神了”徐赫啼笑皆非,“哦,也对我家阮阮,妻软,怕硬” 这曾是夫妻间云雨时的调侃,阮时意情爱尘封日久,早就抛在脑后。 旖旎回忆猝不及防涌来,她颊畔绯云密布,如抹了胭脂,情急之际口不择言“胡说哪儿都不软一点也不软” 徐赫以快得无从回避的速度低头在她唇上琢了一下。 “小嘴,软的。” 阮时意羞恼尚未寻到宣泄之处,腰上忽地被他掐了一把。 “纤腰,软的。” 她急忙拨开他肆无忌惮的魔爪,终归未能挡住他最后那句诨话。 “唔这儿和这儿,最软。” “你别胡来否则我我以后再也不理你” 她敏感部位经他一捏,腿脚发软,拿他没办法,只能蹦出一句小孩子才会说的威胁。 徐赫乐了“小气鬼” “你出尔反尔上次还信誓旦旦说什么迁就你,忍着或另想法子解决现在却为所欲为” 徐赫挑眉,“如此说来,你答应了和我厮守到老” “没没答应”阮时意猛力推开他,“正经事说完,你可以走了” “说完正经事,难道不该做点不正经的事么” “你还胡说八道快滚” “阮阮,”徐赫推窗,“雪是停了,可外面天寒地冻,我又累又饿又困又冷咱们这么熟了,今晚挤挤呗” “我才不要被你冻死”阮时意随口推拒。 “嗯” 她怕说多了漏嘴,又觉把他赶出澜园太过绝情。 “今夜,你去阿六那儿” 徐赫瘪嘴“你让我跟狗一起睡” 阮时意捕捉到他眉眼的倦意,语气缓和了三分“先将就一夜。明儿,我在画室旁腾一房间,你趁过年,好好补补觉。” 徐赫又惊又喜,他可光明正大入住澜园 “别想太美,就这几日,”阮时意猜到他心思,“别忘了,你得和我研究地图。” “嘻嘻,但愿图上谜题,能够我俩解上一辈子” 话未道尽,窗外那片天空蓦地腾起各色火焰。 如草木立地而起,飞向半空四散,开了满天的怒放繁花。 他挽她的手挪步窗前,并立于花火掩映之下。 他的肌肤,仿佛比先前暖了些。 彼此眼眸倒影华彩,不比烟火逊色。 鞭炮与烟花喧嚣声中,她耳边传来他低沉且温柔的祝祷。 “阮阮,愿你我事事遂顺,岁岁安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当庆和二十三年的第一缕阳光漏入窗格时, 徐赫唇边含笑,悠悠睁目。 毫不意外, 率先看到的依然是两个吐着舌头的大狗头。 “不、不许扑” 他下意识发出警告。 大毛二毛乖乖听话, “呜呜”地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肩膀, 翘首等他回应。 探手轮番搓揉狗脑袋, 他细细回味从雪谷到归京路上的细节, 再对应他和阮时意搜集而来的消息, 隐约嗅出危险气息。 “探花狼”们并非年年月月守在那片山谷,而是早一两年才去的, 意味着时隔多年,雁族王族重新派人清查两国交界之处, 为的是什么 而他在茫然无知的情况下,穿了狗主人的衣裳, 牵着两条狗下山时, 巡查的雁族守卫轻易放过了一人二狗,还颇有礼貌。 可见狗主人和大毛二毛奉命执行任务,正寻找冰莲, 或吃过冰莲的人 “大毛二毛”阿六在院落里低声呼喊,似是怕吵到徐赫。 徐赫起身披衣, 翻出一串由红绳绑扎成龙形的压岁钱, 出房时顺手塞给阿六,笑道“孩子, 这些天辛苦你了新的一年, 平安健康。” “谢谢叔”阿六笑嘻嘻接过, 从怀里掏出另一串形状和外观一致的钱串“昨儿姐姐啊,婶婶也给了我一串您看” 徐赫接过细看,笑意潋滟。 他的妻嫁入将军府那年,费心学会徐家特有的结绳方式,过年时,给侄子侄女们编了几串,后来也给双胞胎儿子编过。 经年累月,他的阮阮果然比他绑得更精美结实。 临近年关那些天,徐赫也如常备了红绳,却忽然想起,似乎只能编给阿六一人。 侄子侄女遭流放,杳无音讯多年,大抵不在人世了吧就算在,年纪比他还大 至于京城徐家的小辈,他没资格送。 收回感伤神思,徐赫让阿六展示了先前所学的拳脚根基,又检查这孩子最近练的字。 看得出,未曾偷懒。 徐赫孤身进入翰林画院,长居于宫墙边的居所,被迫将阿六和双犬送来澜园,曾提醒孩子在澜园,兴许只能当个小杂役,一定要老实听话。 实际上,阮时意丝毫未待薄阿六,吃穿用度虽以节俭为原则,私下却常来指点,甚至带在身边指导,是以阿六成长突飞猛进。 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器。 “叔侄”二人闲聊一阵,一名仆役敲门,请徐赫挪步画室所在的折兰苑。 那眉眼神态,仿佛“先生”是阮姑娘养的白脸小郎君。 徐赫啼笑皆非,不由自主记起他在马车上挑逗阮时意所言就算养一院子的小郎君,能比得过他么还不如“养”他 一语成谶。 可惜啊只是暂时的。 而且,他除了偶尔撩拨、突然袭击,别的什么都干不了,哪有小郎君的好待遇 当徐赫抵达折兰苑,阮时意正亲自指挥丫鬟和仆役,往东厢房安置日常用具。 从小件的香炉、花瓶、瑶琴到大件的屏风、几台、椅案,无不精致古雅,别具韵味。 对上徐赫戏谑的眼神,阮时意啐道“笑什么” “阮姑娘厚爱,在下受宠若惊。” “我借学画之名,把秋澄公主的先生请到澜园,好歹做做样子、以礼相待。” 阮时意低声辩解,内心深处实则也盼他不用时刻被双犬缠着,多加歇息,闲来亦可静心作画。 徐赫见她眉眼婉约,衣饰如常素雅,并无特异之处,唯一奇怪的是手里紧攥信笺,不由得好奇“谁给你写信了” “生意往来的信件。” 她垂下眼眸,手不经意往后缩,反倒挑动他的好奇心。 待仆役们窃笑退下,阮时意环顾四周,自觉满意,遂换上礼貌客套的笑容“先生若有需要,请随时吩咐仆役即可。” 说罢,盈盈一福,转身移步。 “别的不需要,我只需要你。”他一手拽住她,低笑。 阮时意急急瞪他,小声警告“下人还在,你少胡来” 徐赫听出仆役已退至门外,大有各自忙活之意,笑道“他们走了,我可以胡来。” 阮时意昨夜与他掀开一段尘封往事,后被他各种欺负,夜里梦境没完没了,既有关于阮家百年的秘密,也有和徐赫朝暮行乐的放肆。 如今又与他共处一室,难免周身不自在。 “大年初一事忙,我没工夫跟你耗,你好生歇息,晚些咱们再看画。” 她顾不上别的,提裙而出。 “心虚逃跑”徐赫身影一晃,挡在屏风与房门之间,“莫非是哪位少年郎给你的情书” 呵原来介意的是这信 阮时意略微迟疑,最终决定不再瞒他“哪有什么少年郎是衔云郡主。” “哦” “自上回长兴楼初见,她力邀我去郡主府小坐,我怕徐家有孝在身,大过年给人招晦气,推了两回。这次,她邀我去京西别院,说新年大吉,百无禁忌。” 徐赫闷声笑道“再三追问才说,你是打定主意,不把机会留给我还是怕我被妖魔鬼怪吃了” 阮时意骤然记起夏纤络那句,“若他长得足够俊美,体魄也够强健,不介意和他相互切磋琢磨”。 如若她是未经人事的纯真少女,或许未必听出其间风流暧昧。 可对应衔云郡主在某方面的显赫名声,她立即想到“切磋琢磨”,指的是哪件事。 她不愿把徐赫牵扯进去,一则,她须赢一回,免得任由他宰割;二则,就算未能彻底接纳他为夫,也不希望他沦落至“以色侍人”的境地。 “阮阮,”徐赫等不到她的回答,双手捧起她的脸,柔声道,“我想告诉你,我虽想赢得赌局,证明你我的确为天作之合,但如若你心里始终不承认、不接受,我绝不会为难你。 “再者,你要是割舍不下我,即便赢了,也不会拒我于门外。所以赌局本身,并无意义,正在意义在于,你我在此过程中重新相处、重新认识、重新走进彼此的心。” 对上他犹带倦意却溢着脉脉柔情的长眸,阮时意心头微微一颤。 他拿准了她会心软也认定自己能说服她或撩得动她 就如她自认为,能以“胜负未分”来约束他的行为,等他喜新厌旧、渐行渐远。 结果呢他步步逼近,抱过、亲过、舔过还跟她挤过一床。 事实上,他没皮没脸,胆子比她大,如意算盘打得比她精;而她空有人力物力,多活了几十年,还被他不动声色拿捏在手,“徐太夫人”的脸面丢大了 徐赫小心翼翼托着一张靡颜腻理的娇颜,见她眸光时而愤然,时而焦虑,他笑语哼哼低下头,与她以额相抵。 “阮阮,你不说话,是在等我亲你那我就不客气了。” 阮时意在他的温热呼吸下勉强回过神,急忙捂他的嘴,猛然记起昨夜的被舔教训,改而捏他的鼻子。 于是,二人从摸脸掐鼻,到相互推搡,最终以撞翻门口的四君子木屏、引来院中下人偷偷摸摸窥探而告终。 啧啧啧,趁无仆从在场时,那对年轻男女,自是又经历了一番抵死缠绵。 阮时意自知辩解无用,怒气冲冲提裙往外走,冷不防徐赫语带无奈,在她出门前温声相劝。 “阮阮,你若一心要赢,可以不带我但晟儿和静影,决不能离身。” 大年初三,大晴。 阳光融雪,劈劈啪啪砸了一地,冷冽更是刺透入骨。 大清早,徐晟一身水蓝色缎袍,发上束了玉冠,英气勃勃,骑马来接。 他不住往澜园内探头探脑,见阮时意穿得清雅,只带了静影、沉碧和几名仆役伺候,便戏谑笑问“真要把那位藏起来独享” “你这家伙哪学来的荤话” 阮时意料想,澜园里有不少仆役皆由长孙安排而来,必然事事汇报。 她从大年夜“收留先生”一事,对外大概能瞒得住,但在首辅府上已非秘密。 “我有要事跟先生探讨,就这几日。” 徐晟眸底掠过忧色“虽说近年男女大防不比早年紧张,可您这是明摆着效仿郡主先生究竟什么意思嘛您俩若只想玩玩倒也罢了,可我看你们也不是那种人若情投意合,要不先成个成亲” 阮时意目瞪口呆。 之前是谁信誓旦旦说“咱们家有的是钱”,让她养一院子的小郎君,把小兔崽子吃得死死的,要那什么丛中过、什么什么不沾身的 为何她还没开始养,这家伙居然催她“先成个亲” 历来只有祖母逼孙子成亲,到她这儿怎么反过来了 徐晟见她愣住,神神秘秘笑道“我悄悄查过啦先生根本就没家室穷是穷了点,但有才啊能得圣上赏识,何愁前程什么已婚有娃,想必是因长了张招蜂引蝶的脸,才故意那样说的” 阮时意听私底下去查徐赫的假身份,登时怒了。 “就你能就你聪明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我的事轮不到你干涉” 徐晟委屈。 他不过想确认,自家祖母到底要不要给他弄给个“继祖父”,是不是这个人。 在他心中,先生无论容貌、才华、脾性、体能都算上佳,比起他那完美无暇的亲祖父“探微先生”或许差了不止一丁点儿,但若能让祖母寡居多年的心动一动,分明是个理想人选。 要不改日先来个全方位测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城西外是皇家精心养护的千亩花海, 此时初春,繁花未发, 密密层层的老林仅有寒梅傲雪凌霜。 而衔云郡主别院, 正坐落于四季如画的山林间。 今日受邀的并不止阮时意和徐晟祖孙二人, 数十名闲散宗亲、商家子弟打扮得神采奕奕、带着厚礼前来, 倒让阮时意颇为意外。 她一直以为, 京城大多数人都会像蓝曦芸当初那般, 谈“衔云郡主”色变。 但细想,夏纤络容貌娇媚, 出手阔绰,孤傲冷淡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热情似火的心, 惹人追捧也属常事。 阮时意动身来别院前,徐赫又啰里八嗦要求她堤防毛手毛脚的姚廷玉, 还语重心长叮嘱静影, 需密切保护“阮姑娘”,务必做到形影不离,千万别像上次在北山那样, 跑去追歹徒追得没了影儿,还到处摘果子 但徐赫似乎没料到, 还有旁人对阮时意产生了浓厚兴趣。 例如, 齐王夏浚。 “真没想到,有幸在堂姐的别院巧遇阮姑娘。” 齐王一改初见时的孤高, 桃花眸微暖, 苍蓝色道袍外披云纹鹤氅, 腰系玉革带,手执象牙折扇,一派风流蕴籍。 阮时意自得了他资助的一千两银子,曾派人送了一批上选的笔墨纸砚作为回赠,并未与之有确切交流,此番听他嘴里吐出“有幸”二字,大为错愕。 一位亲王,缘何要以此口吻与她这一介白身客套 “殿下客气了,小女子得殿下协助,深感荣幸。” 她于众贵宾的好奇端量下礼貌应对,笑意挑不出一丝牵强。 齐王幽幽叹息“姑娘才貌双全,积德行善,原非小王这等游手好闲之人可结交” 这番话来得莫名其妙,让阮时意摸不着头脑。 “殿下说笑了”她维持友善笑容,美目转向身侧的徐晟。 徐晟赶忙将这奇怪的话题岔开,等齐王被别的勋贵请去赏花,才提醒她“齐王殿下和洪大将军各您一千两银子办学恤孤,兴许您事后登门拜访大将军,却未曾去齐王府致谢,令他介怀” 阮时意无言以对。 她造访洪府,明明是为洪家父子在澜园外与徐赫起冲突之事。 外界早传她和“书画先生”不清不楚,齐王为何还因“没去他府上拜会”这类微不足道的琐事而生怨 这世道怎么了 一个个高大威猛的青年才俊,全都要她这老太婆软言哄着 院中花树多半含苞待放,凝着未销冰雪。 微风过时,细碎雪粒簌簌而落。 侍女们捧着美酒佳酿,姿态翩然,来往穿梭于廊下或道上,笑迎宾客,请大伙儿先随意玩赏于亭阁。 不多时,回廊尽头清脆环佩声叮咚作响。 众人不约而同停下交谈声,转头望向声响的来源,但见夏纤络无惧严寒,披了对襟红绫大衫,白绫竖领松垮,下着月白落红梅拖裙,通身珠宝错落,由大群俊男美女簇拥着,仪态万方而近。 她的出现,让人瞬间从春寒料峭立刻飞跃至阳春三月,场面顿时热闹非凡。 阮时意和徐晟本不该参与此等场合,耐不住盛情邀约,兼之有心接近,才低调前来。 见了这喧闹喜庆,祖孙二人立在一侧,随众人遥遥行礼。 没想到,夏纤络一双妙目在人群中环扫,最终把视线落在阮时意身上。 “哟阮家小姑娘总算来了真是千呼万唤啊” 阮时意至今想不通,她凭什么惹来衔云郡主的关注。 以前找不到门路接近郡主时,她异常发愁;对方过份热络,她又疑心有诈。 当下,她唯有硬着头皮,上前盈盈一福“谢郡主盛情相请,小女子不胜感激,只备了点小心意,还望您笑纳。” 说完,她从沉碧手中接转一个绣金长匣,双手奉上。 郡主府的侍婢接过,在夏纤络的示意下打开。 一幅两尺宽的卷轴,以白檀木为裱轴,并无裹金、白玉、水晶、杂宝的等装饰,在这金碧辉煌的别院内,多少显得有些寒碜。 众人多半听过这位阮姑娘的名头,知她和蓝家兄妹不遗余力做下不少善举,也听闻她颇擅书画,均认定她向衔云郡主进献自己的墨宝。 年纪轻轻的小丫头,能画得有多精妙 夏纤络显然也这么想,只报以随意淡笑“嗯容我欣赏一下阮姑娘的优美笔法。” 宾客们或好奇或等着看笑话,无不静待郡主看完后向大家展示。 不料,随着画卷展开,夏纤络先是眼前一亮,妆容精致的脸上惊喜之色渐浓,半晌后定定出神。 一时间,余人免不了低议,胆子大的已伸长脖子张望。 “阮姑娘这、这真的是送我的你没弄错吧” 夏纤络玉手轻捂错愕的丹唇,嗓音透着强烈的欢喜。 阮时意柔婉笑道“当然没弄错。” “这可是探微先生的真迹你家首辅大人,还有仙逝的太夫人他们没意见”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众所周知,徐探微留存于世的大小作品不过百件,最精妙的部分皆由徐太夫人保管。 除了徐家早年窘困时抵押过几幅、没来得及赎回便被转手,其余流落在外的多半为探微先生生前赠予友人之作,乃藏家争相抢夺、千金难求的至宝。 徐太夫人在世时,对亡夫的佳作悉心保存;连逝世前也留下遗命,让子孙取回万山晴岚图。 阮姑娘缘何把探微先生的真迹轻易转赠于仅有一面之缘的衔云郡主 不光在场的王公贵族、富商子弟震惊,连夏纤络自己也不敢相信。 但此图用墨淡雅,山、水、林、亭布置疏密得宜,墨色干湿浓淡极富变化,技巧纯熟,妥妥便是探微先生亲笔大作 一般人未必认得出,但稍稍懂行的人皆惊叹不已。 夏纤络亲手拿着卷轴,喜滋滋看了半天,许久才挪开双目,对阮时意甜甜一笑。 “姑娘赠此佳作,我若用金银珠宝回赠只会显得俗气,改日请你作客城南郡主府,我再好好答谢一番。” 阮时意笑道“郡主言重了,太夫人曾说,佳作理当与懂得欣赏的朋友共同品鉴。小女子身份低微,不敢贸然攀附郡主,只求将此画献于您,以谢相邀美意。” 二人对答间,大伙儿也纷纷议论。 “难怪才华横溢的青年对这位阮家姑娘趋之若鹜” “是啊听说镇国大将军的爱子、蓝家的长孙也极力从徐大公子手里抢人” “我倒是耳闻,京城书画院的才子对阮姑娘爱慕有加” “方才齐王殿下还对她示好呢” “因长得与徐太夫人年轻时相似、继承太夫人私产、全盘保管探微先生的画作这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哪” “更别说,徐首辅一家和她来往密切、徐大公子处处相护,连徐二爷也是百般信赖,把生意交给她协理她在徐家的地位,怕是比嫁入靖国公府的徐千金还要娇贵呢” 阮时意并未把纷纭众议放心上。 当众送衔云郡主一幅徐赫旧作,她在这场身份不对等交往中将不再处于下风,届时一来二往,方有机会谋取晴岚图。 因“探微先生”大作引起的喧闹,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无论是否爱好书画的宾客,均热切观赏。 夏纤络小心谨慎藏起新得的佳作,喜笑颜开拉阮时意作伴。 阮时意则宣称,徐家人目前不宜赴宴,她和徐晟只不过来参观别院美景,逗留片刻,是时候离开云云。 夏纤络强留未果,又不好耽误其他宾客的玩赏,遂下令宴会开始。 空旷处,歌舞笙箫娱乐嘉宾,公侯府子弟们整理仪容,随侍婢引入座,坐如朗月入怀;来自商贾之家的客人则谈笑风生,欢呼鼓掌。 文人墨客与府上清客为伴,绕行至院中清幽雅致之地,成群,吟诗作对,即席挥毫,对弈下棋。 又有少数好武之士切磋武艺,比试箭法,豪迈畅饮。 贵女们大多聚集在精致宜人的花林中赏雪,相互夸赞对方的衣裳、首饰、妆容,品尝陈酿茗茶珍馐,乐也融融。 阮时意与徐晟沿别院绕行一圈,深觉夏纤络安排的节目有动有静,各取所需,正常也正经,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她向夏纤络辞别时,对方依依不舍拉住她的手,再三挽留,力邀她元宵节去镜湖行宫泡温泉。 碍于身份,夏纤络不便亲自相送,命人送了一大堆刚从江南带回来的特产,由贴身侍婢陪同出别院。 阮时意悠然踏上二门外的石拱桥,内心对于此次会面的结果深表满意,不巧刚抬眸,迎面撞见一人。 淡绿云纹大氅迎风飞扬,面如美玉雕琢,却是身着便服的姚廷玉。 阮时意对上他潜藏笑意的眼睛,心下略微讶异。 正要开口打招呼,膝盖陡然一麻,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到了 她整个人失去重心,身子前倾,毫无征兆地从桥上直扑而下,眼看就要扎进姚廷玉怀中 这下猝不及防,吓得她魂飞天外 试想,若她以妙龄女子之姿,当众抱向一名俊朗男子传出去,只怕再也抬不起头。 偏生随行仆役手上提了大包小包的礼物,连徐晟也不例外,没人来得及腾出手拉她一把。 “姑娘小心”姚廷玉唇角轻勾,意欲伸手接住她。 千钧一发之际,阮时意的披风被人猛力一拽,下坠之势顿住。 而试图抱住她的姚廷玉,高举的双手莫名多了两扎冬笋。 待徐晟抛下礼物,冲上前扶住阮时意,身后一团淡粉色的窈窕影子已如御风般飞掠而过,冲着姚廷玉迎头就是一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你这个登徒子暗算我家姑娘” 静影向来不顾时间、地点和场合, 只管遵从命令不允许徐先生以外的任何男子接近姑娘。 听出这阴笑的姚统领以手指弹飞雪粒,击中阮时意腿上要穴, 眼看自己姑娘被迫对其投怀送抱, 她情急之下一脚踩在阮时意的披风下摆, 助其保持平衡, 与此同时抛出两扎煨烤过的冬笋, 再飞身绕至二人之间, 一手将阮时意推回原位,一手果断劈向准备“毛手毛脚”的姚统领。 动作如行云流水, 一气呵成。 姚廷玉见这小丫鬟来势汹汹,不敢怠慢, 连忙把冬笋塞向她掌中。 静影随手一挑,捆扎冬笋的草绳松散, 她当机立断, 双手直接抓起其中两根肥嘟嘟的笋子,以笋尖相对,直刺姚廷玉胸口 这打法太过诡异, 匪夷所思,且静影的功夫远非寻常年轻人可比。 “有点意思”姚廷玉来了兴致, 虚招逗引。 霎时间, 淡绿袍裳与那身淡粉色的丫鬟冬裳交错如蜂蝶飞舞。 阮时意惊魂未定,犹自喘息;徐晟只顾搀扶她到桥边落座, 检查她的腿脚情况, 全然忘了请静影停手。 流连于二门边上的宾客仆役寥寥无几, 见姚廷玉与客人的丫鬟相斗,既有飞奔回去禀报的,亦有留守原地看热闹的。 静影手上笋角尖尖如短刃,所指皆是姚廷玉的要害;姚廷玉袍袖飞舞,柔如青蛇出洞,刚如金刚下凡,竟是守得滴水不漏。 二人以快打快,招式迸射出的气势如交织穿掠的雪气,从四面八方暴烈碰撞,让人微感目眩。 十余招一过,大有势均力敌的意味。 静影怒而持笋疾刺,撩、挂、点、掠间暴卷急兜,原本看似憨厚可爱的小丫鬟瞬间冷冽狠绝。 姚廷玉从容不迫,身姿如青鸟凌云,动作迅捷,姿态却异样娴雅,连斗数十招,丝毫无落下风之势。 徐晟确认阮时意无大碍,正欲劝静影别在郡主的地盘闹事,乍见双方斗得难解难分,且久未逢敌手的静影,竟未占得一丝便宜,不由得暗暗纳罕。 阮时意亦看出端倪。 久闻姚廷玉武功高强,但何曾想过,面对“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竟可轻而易举走了数十招 徐晟看得入神,喃喃慨叹“姚统领不过比我年长三四岁他是从娘胎里练起的要知道,程静影之所以厉害,是因为她父母临终前,双双把毕生功力注入她体内,是以她十岁便天赋异禀” 阮时意闻言,更确信姚廷玉与冰莲脱不了干系。 初见时,那人眼里,流露那份超乎年龄的沉静、看透世情的深邃,与展现的不羁容姿大相径庭。 想来,松鹤楼小聚,她这假少女在举手投足间露了馅儿。 寻常人不识冰莲,更不知此花具有返老还童或青春常驻之功,自然不会多想,多半认为“阮姑娘”受“徐太夫人”教导,生性沉实,个性稳重,天生的优雅淡定。 但如若姚廷玉有相似经历,甚至知悉冰莲和冰莲子失窃的秘密,估计稍加观察,定可发觉阮时意无意中露出的破绽。 至于为何姚廷玉对饲养“探花狼”的徐赫反而毫无疑心,极可能是源于徐赫沉睡太久,未经历人世沧桑变故,始终维持青年人的意气风发 说白了就是幼稚 综合外界打听回来的消息,雁族女王以少艾容颜治理国事足有三十七八年,其后才慢慢成长、老去,阮时意由此推断,冰莲能让人的身体容貌停驻在某年龄阶段三十余年。 假设姚廷玉数十年来以青年人的强健体魄、巅峰状态下习武,武功自是比一般人苦练多年要强大,已达深不可测之境。 可惜,徐赫刚好把最精华最美好的时光睡过去了,归来身心仍是少年。 噗简直暴殄天物。 后方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惊呼声,似是惹来一群看客。 阮时意勉强回过神,慌忙制止道“静影,罢手吧” 静影久战不下,本就怒火中烧,再听主子要求停战,小嘴一扁,负气跃开,却又忿然将手中冬笋丢向姚廷玉。 “姑娘这家伙欺负您是坏人” 阮时意当然明白,自己绝非无缘无故腿麻摔倒。 但过年期间,跑到衔云郡主的别院,与人家的护卫统领大打出手,始终于礼不合。 更何况,她有求于夏纤络。 姚廷玉不就想测试她的体温,看是否服食过冰莲么 她如他所愿便是。 于是,阮时意向徐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安抚静影,自己则装作一无所知的愧疚,向姚廷玉微微曲膝。 “姚统领,是我管教不力,给您添麻烦了。” 她歉然而笑,抬手替他拍打袍袖上被煨冬笋蹭出印子,看似不经意碰到他的手背。 果然,温凉如玉。 姚廷玉错愕地直视她,她则目露恐慌,猝然后退,表现出羞涩状,“得罪了。” “说好的不许让男子碰您的” 静影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徐晟还道是自己祖母有心占人家小青年的便宜,急忙劝抚静影,把整盒龙须糖往她手里塞,才哄得她破涕为笑。 姗姗来迟的宾客听闻现场仆役讲述发生的“误会”,得出两大结论。 其一,任何男子都不可触碰阮姑娘,想碰她,得和武艺惊人的小丫鬟搏斗;其二,姚统领和小丫鬟的武功,不容小觑。 徐晟唯恐静影暴露,匆匆向姚廷玉略一拱手“姚统领大人有大量,莫跟小丫头计较。” 姚廷玉冲静影笑了笑,夸她身手不凡,摆手命人捡起散落一地的冬笋,重新装好。 客套几句,他镇定自如,亲送阮时意、徐晟等人出门,骑马坐车离去。 一方不愿惹祸,一方如愿以偿,相安无事。 前院的一场小闹剧,终归传入衔云郡主耳中。 当夏纤络的视线从水蛇腰乱扭的舞姬身上挪开,淡淡扫向姚廷玉淡绿长袍上的奇怪灰印,娇嗓透着三分涩意“你在闹哪出” 姚廷玉应得毕恭毕敬“遇到好玩的小姑娘,闲着没事,逗一逗。” “好玩是阮姑娘还是那会武的丫鬟” “都好玩。” 夏纤络瞥向他那俊美得无可挑剔的五官,冷冷一笑,将眼光转移回意态撩人的歌舞中。 静坐片晌,她大感无趣,借更衣之机,领着数名俊俏男女,大摇大摆进入暖阁。 目视她趾高气扬的侧颜、分花拂柳的步态,姚廷玉只跟随至大门边,未再入内。 他站得笔直,满脸端肃,终究没忍住,轻轻勾了勾唇角。 澜园内,徐赫确认阮时意和丫鬟归来,整顿青灰衣袍从折兰苑行出。 阮时意车马劳顿,又因姚廷玉之事闹得不尴不尬,见徐赫黑着一张脸,她也懒得搭理他,自顾回房更衣。 徐赫担心出事,又不好公然紧随,改而问落在后方的静影“丫头,慢着那姚统领没乱碰你家姑娘吧” “他倒是想被我拦下了”静影嘴里嚼着糖,嗓音含混不清。 徐赫放下心来,薄唇轻扬。 未料,静影嘟嘴补了句“不过,姑娘主动摸了他” 徐赫脸上刚退去的阴云翻涌复至,随时有雷暴雨的迹象。 静影摆出一副“我尽力了你别怪我”的无辜脸,快步跟上沉碧等人,丢下“书画先生”独自遨游醋海。 半柱香后,阮时意换过一身淡黄色的家常袄裙,手里拿着大叠礼单,见徐赫廊下徘徊,记起他昨日要走全部晴岚图,只道他有要事相谈,遂将礼单交予沉碧,吩咐她跑一趟库房。 静影闪身一晃,掠出回廊,两下跳跃,影踪全消。 阮时意环顾四周,檀唇轻张,正想问“图上是否有新发现”,不料徐赫盯着她的手,皱眉道“你没事乱摸那家伙做什么你要摸,只能摸我” “” 好吧,这才是徐赫。 阮时意不得不承认,她还真低估了他的霸道和稚气。 “那人屡次试探,静影为此和他当众斗在一起,我还能怎么办让他确切知道我是冷是暖,免除疑心呗总好过他三番五次捣鬼” 反正,老太婆摸了不老青年一把,算不上亏。 “你怎么摸的”徐赫始终寒着脸。 阮时意没好气,依照方才拍打姚廷玉的方式,在徐赫袖子上拨弄两下,而后以纤纤玉指蹭向他的手背。 “就这样。” 徐赫脸色稍稍缓和“你多摸我几下。” “你当自己是大毛、二毛”阮时意哭笑不得。 徐赫见她不配合,自行抓住她的手往自己手背上蹭。 “三郎,你还有更无聊的举动吗”阮时意快被他气笑了,“不过,你的手似乎暖和了些,是春临之故” “不,我大前天喝了碗姜汤,浑身发烫,想着干脆以此掩饰冷凉体温,于是让厨房做些温性和热性食物。他们每顿给我做焖羊肉、鹿茸鸡汤、首乌汤、黑米饭,饭后还有芝麻糊吃得我现在周身暖呼呼的,不信你摸摸看是不是很舒服” 阮时意惊觉他竟试图把她的手往衣领方向拽,赶紧缩手“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你瞎闹什么你吃一堆大补之物,受得了” “你不是嫌我冷,怕把你冻着了么”他狡黠而笑,“再说,我若真大补,受不了的人应该是你。” 阮时意茫然未解,眸带狐惑。 却见他耸了耸肩,俯首靠向她,笑眸徜徉暧昧。 “毕竟这些年,阮阮没我在侧,缺乏锻炼,身体的承受能力想必不大不如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与徐赫相距不过一尺, 衣袍夹杂雪气的沉水香气荡入阮时意鼻息,令她有须臾失神。 压下窘迫之情, 她悄声愠道“我不需要什么锻炼, 也用不着承受, 你爱大补, 就继续补吧我先去忙活。” 她边说边踏出回廊, 却遭徐赫飞身一拦, “阮阮,图上似标注了阮家。” 一瞬间, 骤风吹散枝头薄薄梅瓣,洒了二人满头满肩。 冰雪化作水滴, 凉透人心。 “你是说”阮时意眸子里明净光华越发暗淡。 徐赫抿唇,颔首答道“没错, 是这儿, 澜园。” 一柱香后,阮时意安排好府中诸事,匆匆步入折兰苑画室。 内里灯烛通明, 徐赫已从柜中取出重新拼接好的晴岚图首段,正翻过来细看。 阮时意顾不得旁人如何猜想, 掩上房门, 径直行至他身侧。 他长指点向的所在,是图画最右侧的一个方形, 外加角落的一圆点。 她懵了“你从何得知, 此为澜园” “你想想看, 这图为三十七年前所绘,没准你爷爷不是当场测量比划,而是临摹更早期的图纸。那会儿京城比现在规模小多了 “我依照记忆中位置大致比对了一下,这弯弯曲曲的像不像篱溪根据篱溪、老城门、皇宫的距离这最东的小方块,正是阮家旧宅。阮阮,咱们家里,能藏什么” 阮时意愣了片刻,啐道“这何时成了咱们家了你借住几日而已” “你我在此一起吃睡,一起养孩子和狗,这就是咱们的新家。” 他笑时洋洋自得,半点廉耻之心也无。 阮时意懒得纠缠细枝末节“你得出何种结论” “小小方块应为当年的阮家旧宅,东北角是后花园。” 澜园在过去数十年内易手过两三回,有过大规模重建。 时隔半生,关于早期规划布局,阮时意反倒不如他熟记于心。 她盯着那堆密密麻麻的线条、圆圈、圆点、空心方块、实心方块等符号看了一阵,又觉那些看似道路的直线,与当年和现今的巷道均无关联。 “花园能有什么” “躲在画室看图,还不如实地考察考察。” 他小心卷好图画,锁进柜中,交代她先把不相干的仆役调离澜园,自己则回阿六的院子牵来两条大狗。 安排妥当后,留几名心腹看守各处贵重物品,命于娴在花园门口盯着,夫妻二人各拉一条大犬,在后花园巡查了一下午。 冰雪初融,古朴雅致的亭榭台阁、新芽出发的各式花木,景致宜人,并无异样。 忙碌至天黑,最终,二毛在那片玲珑有致的太湖石假山群洞内,挖出落叶、厚泥、木板遮挡的一道古旧暗门。 徐赫入住折兰苑以来,阮时意一向刻意避嫌。 如今夜这般,公然独处,门窗紧闭,灯下对坐,可谓前所未有。 窗户抵挡户外的料峭春寒,白纱罩柔和了满室烛火,可二人脸上的凝重和沉痛感,随沉默延长而越发浓郁。 “我不同意你独自进入秘道。” 阮时意收起往日的亲和,端出太夫人的严苛与权威,玉润光颜迸溅罕见凌厉。 徐赫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阮阮。 可他知道,在他离开的一万多个日夜,她从柔弱无骨的小娇花,一天天养出了刺,为徐家扎根更深,舒展茂密枝叶,紧密护住儿女和孙辈十数人。 有了他倍感陌生的凌厉果敢,才能在逆境中养育出成才的儿女;有了他所不适应的慈爱思虑,才使孙辈们无所顾忌、无畏无惧,成为京城最耀眼的少年郎和好姑娘。 若在重逢之始,突如其来撞上妻子的强硬,徐赫多半要炸。 相处日久,对于她经年累月间形成的特质,他愈发尊重和敬佩。 当下,面对爱妻的厉声否定,徐赫低叹了一声。 “阮阮,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总不能把旁人卷进来吧咱们信得过的,只剩至亲,你舍得让晟儿去冒险” 阮时意粉唇翕动,数次欲语,始终难以启齿。 她舍不得子孙冒险,难道会舍得他 从自家花园搜出一条早被标记、却不知通往何处的密道,她自认无想象中淡定。 谁知这条幽暗的黑洞,会否冒出魑魅魍魉 见阮时意长久无话,徐赫又劝道“你要是放心不下,我带上大毛” “不,在未知形势下,狗不易受控。” “此事涉及阮家百年机密,咱们尽量别让孩儿们忧虑。” “这是自然。” “即便如静影忠心耿耿,武功奇高,可她的心智”徐赫不无担忧。 “那孩子身中蛊毒,被蒙蔽了真性情,”阮时意蹙眉,“我不会让她冒险。” “依你之见” 徐赫想了一圈,他寻不出任何一人能作陪。 阮时意语调平静“三郎,我随你去。” “不行你想都别想”他额角青筋暴起,更显胡须脸异常粗犷。 “我阮家的事,没理由放你孤身冒险。” 徐赫摇头又摆手“万一下方危机重重,折损我一人,好过” “你我好歹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同生共死,乃顺应天意。” “呵”徐赫哂笑,“此时此刻,你倒是乐意跟我说夫妻二字不让亲、不让抱、不让碰的夫妻” “你、你不已经亲过、抱过么” “全是我偷抢来的我就是天下间最最倒霉的倒霉蛋千辛万苦讨了个宝贝媳妇儿,历险归来,人事已非,唯一能认出我的你,不要我了” 他每每说此这话题,总是愤懑且委屈。 顿了顿,他感伤退却,唇角扬起“不过,我又是最最幸运的幸运儿。” 阮时意一怔,手上源自他的微微暖意来袭,如他那和煦笑言。 “至少,历经沧桑巨变,你还在我身边。” 浅铜肤色,密布胡须,使他原本俊秀绝伦的五官倍显深邃硬朗。 他长眸朗朗如星,鼻梁的线条利落英挺,有着将军府公子意气飞扬的轮廓,又含诗画书卷味的儒雅俊逸。 阮时意最怕他情深款款的温柔注视。 那道目光如含炙热温度,总能于无声处融化她心头的坚冰。 在被他彻底攻陷前,她必须寻回自己的阵地。 “三郎,让我陪你去。我是怕你只身前往,会冲动冒进。若我拖累着你,你大抵会为照顾我,而选择不去冒风险。” 阮时意温软嗓音极轻,轻得像窗外雪融流水的汇聚清音,明明清冷,却暗含春夜暖意。 她自诩受过死亡历练,每多活一天,皆是上天恩赐。 他们固然可装作未曾发觉,将秘道口封存,永远遗忘此秘密但直觉,这并非阮老爷子的意愿。 这些年来,疑难危机不止无数次逼近,她唯一的态度,是“面对”。 徐赫深知,倘若对面的是往昔那乖巧绵软的小娇妻,或许大小事皆愿意听从他的安排。 但由“徐太夫人”变成的“阮姑娘”,则不然。 他不是没考虑过,有朝一日,夫妻意见相左时该如何处理。 答案是能听她的,先听她的;实在不行,他来个阳奉阴违。 阮时意等待许久,未闻他答复,语气逐渐强硬“就这么定了。” 徐赫苦笑,抓起她的手,快速拉至嘴边,轻轻咬一口,以表抗议。 微痛后的麻酥酥感瞬即从手侧汇入体内,流遍她的四肢百骸,维持一夜的端肃登时碎裂。 她讪讪抽回被啃过的手,嘴上嘀咕“跟大毛二毛呆久了,三郎也变得狗里狗气的” 当夜四更时分,二人换上黑色窄衫,备了些绳索、匕首、油灯、火折子等随身之物,摸黑前往后花园的假山群。 阮时意让于娴在附近的拾涧亭内等候,万一他们超过六个时辰还没音讯,得先向首辅大人禀报此事,再作定夺。 不到万不得已,她真不希望惊动儿孙。 暗夜无月,假山高低相接,前后相连,纵横交错,气势非凡,在雪色掩映下,如一道巨大的屏障。 阮时意咬牙忍住寒冷,手持灯火,为徐赫照亮洞内情形。 拉开隐藏的木板和锈迹斑斑的铁板,底下便是仅可供一人容身的通道,和一把半丈长的铁梯。 内里空气略嫌浑浊,但油灯并未熄灭。 二人摸索着,谨慎往下走。 阮时意猛地记起,外界相传,北冽国那位亲王,曾于失踪前带走巨量财富。 会否就藏在这地底下 转念一想,她暗觉可笑。 既未攻占大宣,怎会提前将贵重之物送入京城 万一打不下来,岂不白白拱手让人 循着又长又窄的密道一路下行,估摸着已到了数丈深的地下,也走出澜园范围。 二人难得牵手缓步前进,惊觉前方竟有一间空旷的陋室,顶部有狭长通风口;左右另有两条分岔道路,通往不知何处 细辨地上堆积的灰尘,存在不少深深浅浅的鞋印 除了他们,还有不只一人来过且就在数日前 阮时意总算意识到,图画上不存在于往昔与今时的道路,居然是京城地底的秘密通道 如若她没猜错,圆圈代表通道的入口,而实心方块,则表明暗室位置。 图上的各种符号,多达数百个,密密麻麻遍布全城 京中每日忙碌的上百万人的脚下,究竟藏匿了什么 何以多年来,未曾有人发觉此秘密 地下室暖和,但阮时意冷汗直冒,深觉黑暗尽头如有无数双眼睛在审视着她,教她毛骨悚然,不由自主紧握徐赫的手。 徐赫凝神静听,小声道“我怀疑,秘道曾通往各家权贵大户的底下,至于是用作保护还是监督,不得而知。时移势易,早年的房屋不一定如旧 “可你瞧,这车轮印子,明显装载重物,且于两三日内经过此秘道,显然从未荒废,一直投入使用,甚至牵涉一帮人。” 阮时意颤声道“江山易姓多年,千家万户拆迁或重建,谁能确保入口处不被发觉” 徐赫寻思片晌,沉声道“那是因为,运筹帷幄者,有绝对的实力守住此秘密。” 谁 若是遭夏氏皇族人截获,定然会牵扯知情不报的阮氏家族,皇家不可能一如既往对阮家书画界的地位推崇备至。 会是前朝其他密卫的后裔掌控这一庞大体系,为昔日同僚守护这桩尘封秘密 抑或是有人无意间得到机密要道,以此经营某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成了不为人知的地下城首领 阮时意脑海中一片混沌,隐隐约约对应出某个猜不透的身份。 那句缥缈虚无之言,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飘荡而至。 我得到一切,却失了你,此生乐趣何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阮阮” 弱光并未映出阮时意垂眸处泄露的情绪, 但徐赫从她手心的颤抖与黏腻,觉察到一股少见的震悚。 有那么一瞬间, 他心生错觉, 险些认定娇弱怯懦的爱妻, 已穿过漫长时光, 重回他身边。 他下意识把琉璃灯置于墙角, 腾出双手圈她入怀, 如紧拥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于他而言,她的确最珍贵。 阮时意往日对他的黏缠搂抱, 既有抗拒之心,亦有沉沦之意。 而今脸蛋贴在他起伏的胸膛, 她抬手轻挣了一下,终究没再抵抗。 今日, 猛然惊觉一辈子累积的认知未必确切;且在她看不见的所在, 隐藏了太多未知 她需要缓一缓。 以前丈夫出游,娘家人数尽南迁,而后公婆离世, 她咬紧牙关,一口气撑至儿女成家立业, 撑至儿孙满堂, 撑到了死的那一天。 原以为千锤百炼、淬火成钢,再也无惧艰难险阻但她必须承认, 再如何伪装强势, 她骨子里始终泯灭不了一介女流的困惑懦弱之处。 此刻, 包围她的胸怀,微暖、坚实、宽敞、可靠。 容她短暂依靠片刻,兴许能收拾残勇,抵挡世间恶意的侵吞。 徐赫因她久违的顺从而震惊,心底的关切担忧,击退隐约荡漾的旖旎感。 他闭上欲言又止的唇,只求予她沉默无声的支持和保护。 二人静静相拥于简陋而昏幽的地下暗室,没有华衣丽服,没有美酒佳肴,没有任何称得上“美好”的事物,却获得重逢后最温暖的陪伴。 良久,阮时意方从他的怀中抬头。 徐赫试探地问“要不先回去” “不,”她语气笃定,“下来一趟不容易,尚有五个半时辰的期限,咱们能走一段是一段。” 徐赫没再磨蹭,捋好她的发,挽手提灯,悄然沿通道向西北缓行。 每达一处密室,阮时意便在角落里做点小标记,有时是符号,有时堆放几颗碎石,免得反过来被人追踪;徐赫则以随身携带的笔纸简单作记录,大致计算距离和方位。 不少看似出口的地方已被封住,二人走出一里路左右,因听闻人声,急急折返,估算着正西方向又行至一密室的门前。 断定门后无人,徐赫扯开胡乱缠绕的锁链,推开木门。 与先前路过那些空荡荡的地下室不同,此地堆满杂物,寸步难行。 孤灯映照下,各种柜子、箱笼、桌案、锣鼓、仿制的刀枪旗帜、彩色布条等物随意堆放,还有部分用巨大黑布蒙住,看不出是何玩意儿。 从通风口顶部依稀传来的断续唱腔可判断,此为城东戏园子下方。 估算着天色将亮,戏班子的人正晨起练嗓门,而园下这一密室,被他们用作闲置物品的仓库。 如此说来,幕后操纵者,与戏园子有关 徐赫和阮时意趁清早无人,谨慎穿过,正欲推开另一扇门,却听门外传来此起彼伏、时断时续的鼻鼾声,应是有数人在内酣睡 阮时意蓦地一惊,紧紧攥住徐赫衣角。 强行推门,必然把人惊醒。 他们本不该现身于此,无谓惹来麻烦。 徐赫与她对望一眼,心意互通,均想着原路撤出,另寻别处打探。 然则刚退回房中,来时那扇门外忽有拖沓脚步声近,紧接着是一名壮年男子的骂声“臭小子叫他们记得顺手拴门十回有八回不听” 阮时意心跳一抽离,徐赫已应机立断灭了琉璃灯中火光,拉着她躲至附近木柜之侧。 木门遭人猛力推开后,一人持灯骂骂咧咧“都给老子起来干活儿” 隔壁鼾声停止,一阵金属碰撞声、穿衣摩挲声、下地穿鞋声,内里居然有十数人 阮时意被徐赫抵在两个柜子之间,看不见外头情形,但从寥寥无几的应答之声可判断,多半是十岁上下的大孩童,更甚的是,身上被铁链束缚 她心头腾起阵阵恶寒。 曾作为密探暗卫所用的秘道密室,竟成了地下仓库、以及关押稚龄劳工的场所 事实上,她不止一次从义善堂的孩子口中听说,沦为孤儿后偶有兄弟姐妹走失;也曾听起阿六说过,爷爷去世后,他被陌生人尾随过一次 想来,一切绝非偶然事件 叮叮咚咚的铁链声来来回回,一群孩童在那名壮年男子的指挥下,搬动道具,从相邻的窄道上行。 期间难免磕磕碰碰,那男子劈头盖脸就是一耳光,扇在小小劳工身脸上,打得孩子摔翻在地,痛得阮时意神魂俱震。 徐赫显然也在强忍。 以他的身手,自然能轻而易举打倒此人。 可出手之后,会否引来其他恶人如何安全救出全部孩童 这地道究竟藏了哪些势力又有多少处隐蔽的据点 未有稳妥计划前,他们只能忍受煎熬,绝不可轻举妄动。 壮年男子闩上来时的门,引领孩童搬走部分箱笼,留下三四人整理倒地的杂物,重新归置。 眼看即将被发现行迹,徐赫趁几名孩童进进出出之际,借着微弱灯火,另寻隐匿处。 偷偷拉开柜门,内里塞满了戏服裙袍之类,藏不住人;大箱笼则放置各类小件器物,同样不可取;百般无奈之下,他抱着阮时意,钻进盖有布帘的长案底。 案下置有大大小小的木匣,二人勉强可容身。 然而无论跪或坐,要么徐赫顶到头,要么阮时意腿脚露在外 等到完全藏匿好时,阮时意震惊发觉,为了节省空间,徐赫曲腿,把她横抱在大腿上;而她的脑袋无处可安放,不得不靠在他肩头,与他形成亲密无间的姿势 额这家伙是有心或是无意 紧张之情稍稍退去,因持续紧贴而酝酿的焦灼感,如长蛇般钻进她的心。 偏生她不能发出警告,或过分推拒。 丈许外,铁链来回挪动声,完美掩饰了二人时缓时促的呼吸。 以诡异姿态挤在案下约莫一盏茶时分,阮时意忽觉撑住徐赫胸口那只手上多了些温热的液体。 他在流泪流口水 闻到淡淡腥味后,她确信,这是鼻血。 什么鬼多大的人了又不是青葱小少年抱一下还流鼻血 唔还不止,她分明感受到身下有一股叫嚣的力量,硌得她有些慌张。 阮时意羞愤交加,恨不得揍他一顿。 都什么时候了危机当前,身在肮脏之地,这家伙满脑子竟是些乌七八糟的事 她嫌弃地把血滴往他衣襟上蹭了蹭,未料此举引发下方势力更加嚣张。 全身上下,无一处自在。 静听铁链声转移至隔壁,她悄然挪动臀部,试图避其锐气。 奈何她越动,某处便越发蓬勃,闹得她几欲自燃。 徐赫远比她难受。 他明明正儿八经寻思,该在何时撤离,过后又应作何部署,不晓得为何莫名其妙不受控制。 想必是昨晚的十全大补汤惹了祸 他努力定住心神,坚决不对她做任何亲吻、抚摸、搂抱的亲昵举动。 可惜,一旦想到那一连串必须抵制的行为,与之相关的激烈回忆,便迅速从脑海中翻滚而来。 他甚至想起有一回,她主动把他抵在圈椅靠背,居高临下吻他,情致缠绵,极尽挑逗。情浓之时,更曾撩起裙袍,跨坐至他大腿唉,别想了。 那是往时的她。 事到如今,肯让他亲一口,都成奢望。 当她再一次试着换个姿势,徐赫忍无可忍,双臂死死箍紧她。 阮时意想挣扎,又恐撞翻杂物引起注意,唯有不痛不痒掐了他一把。 呼吸相缠,过往的缱绻缠绵记忆如打翻了胭脂盒般,娇艳粉嫩的色彩洒满身心,叫人紧揪的心几近跳到嗓子眼儿。 干涸已久的身体似乎涌起了潮,继而潮汛澎湃,冲刷、淹没了她的冷静与沉着。 恍惚间,她无从辨认自己身处何地,今夕何夕,身侧何人只觉无穷无尽的热潮流淌,快要将她融化为春水。 忘了过了多久,那男子去而复返,将孩童唤去别处打扫,渐行渐远渐无声。 杂物仓库暗淡无光,一片死寂。 确定这片区域已无人影,二人各自松了松麻痹的筋骨,慢吞吞从案下爬出。 徐赫取出火折子,拔开盖子,凭借虚弱微光,拉着阮时意步向进屋的门,拔开门闩,慎重沿来路返回。 彼此均庆幸星火幽暗,未照亮自身红得通透的脸颊。 因秘密探寻之举差点被发现,又于躯体贴合间有了稀奇古怪的臆想,他们不约而同掐灭继续探索的念头。 地下空气太闷,又黑又潮,教人心慌意乱,得赶紧出去透透气,再从长计议。 回程往偏僻处走,避过一拨搬运木料的杂工,二人顺利回到澜园的假山底部。 凝神屏息爬上铁梯,轻手轻脚盖上铁板木板等物,阮时意腿脚发软,扶着山石,大口喘气。 其时天色已大明,阳光铺照消融冰雪,尤为刺目。 后花园弥散淡淡梅花香,泉流细细,鸟鸣婉转,正是初春好时节。 对比起如地狱的秘道,澜园小小的后花园宛若仙境。 徐赫再三确认秘道口的痕迹被覆盖,钻出山洞,深深吸气。 阮时意原本心情沉重异常,见了他满是鼻血的脸,更觉烦躁,忍不住愠道“叫你补补出鼻血来了活该” 徐赫委屈“谁让你老嫌我冷” 阮时意垂目,恰好瞥见他腹下三寸的袍子高高鼓起,竟迟迟无收敛之色,登时愤赧欲燃。 “还有你、你那算什么意思不分场合胡思乱想” 徐赫自觉羞愧难当,小声嘟囔“阮阮别生气,你明知有时把控不住是你的小三郎太想你了,想跟你打个招呼罢了” 阮时意脑子“轰”地一声炸开。 她可没忘,那还是她在枕席之欢时取的外号。 唔犹记灯下残妆弱态,相互解衣,挽手而浴,迷眼朦胧,纤手牢钩,恣行欢谑,千态万状 这家伙好端端提这做什么 她满脸羞红,忸怩咬唇,头上肩上蹭了大片霜雪而不自知。 徐赫唯恐她冻着了,挪前一步,打算帮她拍掉。 谁料,阮时意心里有鬼,更疑心他真要过来“打招呼”,眼看退路被假山遮挡,未及细想,顺手拨向那翘起的所在。 “离我远一点” “嘶”徐赫吃痛之余,更因她匪夷所思的举止而惊呆。 瞠目怔立半晌,他捂也不是,不捂也不是,忍痛替她扫落肩头雪,才粗喘着气,磨牙吮血。 “阮阮你、你这个粗暴的女流氓” “” 阮时意俏脸涨成紫红色,呆然看着自己发麻的手。 欸她干了什么 能不能假装不是她干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晴光柔柔落下,映衬出二人灰头土脸的狼狈, 更加深了“与小三郎打招呼”的尴尬。 嗯, 还真是“打”招呼。 “三” 历经方才那一击,阮时意连“三郎”二字也觉难以启齿。 可再大的窘迫, 都得暂且搁置一旁。 地下所见之事,明显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务必尽早寻求帮助。 极力平定心绪,阮时意厚着脸皮,摆出正经状“三郎, 我先去一趟首辅府;你想个法子, 尽快多复制一份图纸。” “成,”徐赫日渐习惯由她作决断,“你先吃点东西, 换套衣裳再动身。” 阮时意瞋向他又是鼻血又是灰尘的胡须脸, 迟疑半晌,掏出丝帕,沾了点雪水,抬手给他细细擦拭。 兴许冰水太凉,反倒显得他那张脏兮兮脸稍嫌滚烫。 徐赫被她突如其来的温柔打了个措手不及, 兼之心事重重, 没再撩拨她,而是弯起唇角, 给了她一个感激且宽慰的笑容。 “傻笑什么了不知道自己的大花脸有多丑” “再丑, 你也不能嫌弃。” “我就嫌弃”她嘴上嗔怨, 手上动作无比轻柔,反复轻拭,一丝不苟。 于娴循声而来时,恰巧目睹他们温情脉脉的一幕。 略显沧桑的面容,浮现起姨母般的欣慰微笑。 半个时辰后,阮时意坐上赶往徐府的马车,至晚方归。 听闻“先生”在折兰苑紧锁大门一整日,连仆役小厮送饭也被拒在门外,她亲自端了热汤和面条,敲开院门。 其时徐赫已用半透丝绢大致勾勒全图的大概,正累得腰酸背痛,饿得前胸贴后背,见来者是她,长舒一口气。 当他坐在八仙桌旁喝猪骨汤、吃手擀面,阮时意仔细对比新老图纸,大致讲述在首辅中的商谈。 如她所料,徐明礼闻言,难掩震惊狐疑,也表达对她冒险的担忧,恳求她切莫私自行动。 问及如何觉察端倪时,她为了不供出徐赫在翰林画院偷梁换柱之事,谎称是从原来那几幅晴岚图所得。 这番话,印证了她在“生忌”当日对徐明礼所说的,“画中藏有外曾祖父的遗言”。 徐明礼提及,早些年的确有人报失踪,也曾在城外郊野发现两具无人认领的孩童尸体。 关于此事,母子之间的争议之处在于,阮时意更偏向及时处理戏园子下的囚禁与虐待;而徐明礼则认为,此举容易打草惊蛇,尤其入口隐蔽,且地底下四通八达,人员分散,如未把控全局,万万不可轻易出动。 他甚至明言,此案必定涉及朝中重臣,牵一发而动全身。 在敌我难辨的形势下,理应进行更精确的调查。 阮时意自知为人处事难免带几分妇人之仁,也更相信儿子在大形势的判断,只请他彻查幕后主使,但尽量别把阮家人扯进去。 倘若陈年旧案掀起,远在南国的族亲大抵无多少影响,但京中尚有名声显赫的阮思彦,哪怕情谊淡去,她也希望堂弟平安无虞,不必遭受无妄之灾。 徐赫吃完面条,听阮时意讲述过程与结论,觉察她脸颊在灯影照耀下隐隐泛着红,暗觉奇怪“儿子还说什么了” 阮时意明眸掠过窘然,“他、他很隐晦地问,是谁陪我探寻秘道。” “你如何作答” “我没吭声,岔开话题了。” 徐赫笑得发抖“阮阮,你这不摆明此地无银” “那你要我怎么说是你那没死还很嫩的爹陪我去的抑或是你老不正经的娘在澜园养了个小情郎之类” “哈哈哈阮阮,你总算承认自己老不正经” “我、我那是举、例、子” 阮时意鼓腮,趁着他未扯出上午那件“不正经”的事,连忙转移话锋。 幸而徐赫分得清轻重,提议找个不着痕迹的办法,先封住假山入口,免得某天从地里钻出个人来。 阮时意这才后怕,又与他商量细节,陪他细化图纸。 直至戌时离开,徐赫破天荒未像往常那般逗弄她。 当夜,阮时意受连串噩梦滋扰。 时而梦见自己独自迷失在地下密道中,时而则与徐赫躲在狭小角落里缠绵不休,时而梦见,京城沉没地底 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她环视房中熟悉的家具、帐子、衣橱、条屏等物,久久未回神。 直至沉碧端来洗漱用具,向她禀报“大公子和小公子一大早来澜园作客”,阮时意顿时清醒。 徐晟与家人相处虽直来直往,但大体上少有任性之举。 事前不打声招呼且来得这般着急 是徐府中人有了新发现他带上毛头,为作掩护 阮时意不敢怠慢,以最快速度梳洗完毕,换上素净衣裙,匆匆赶去偏厅,未料仆役告知,大公子正在折兰苑请教“先生”书画问题。 她心中更觉突兀。 徐晟那小子对书画压根儿没兴趣,当初随她和秋澄学画,纯属陪同,何以一大清早不等她起床,便直接去寻徐赫 她担心徐家或地下秘道情况有变,顾不上旁的俗务,提裙直奔折兰苑。 近来日暖,冰雪消融之际,阴处冷冽气息并不妥协。 她裹紧夹棉袄子,加快脚步,尚未抵达,先闻墙内溢满孩子们清脆的笑声。 再观垂花门内窜出两条大犬,欢喜万状朝她飞奔,她微微一怔,领着大毛二毛一探究竟。 一贯安静雅致的折兰苑,因毛头、阿六和双犬的到来而热闹非凡。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蹲坐于空旷处,笑嘻嘻堆雪人,而徐赫与徐晟则从未融的厚雪中搜集干净雪团,供他们使用。 平素萦绕在徐赫眉宇间的些微感伤,被春日阳光驱散无踪。 他双目凝视初次接触的小孙子,笑容慈爱且欢畅,不住叮嘱阿六要照顾“小弟弟”,又亲自给毛头搓雪球。 见阮时意进门,他冲她咧嘴一笑,继续与孩子玩耍,助其把一个个大小相近的雪球排成长队。 阮时意见状一头雾水,并未着急去抱毛头,而是步向挖雪的徐晟。 “大公子和毛头大清早到访,所为何事” 徐晟嬉笑道“在家快发霉了,跑来与您聊聊天。” “府中无异样吧” “嗯没有啊”这下轮到徐晟惶惑不解。 阮时意琢磨不透长孙用意何在,见毛头小手被冻得通红,又心痛地让他先缓缓。 可毛头正玩得兴起,有懂事的阿六小哥哥和体贴的“叔叔”照顾,连亲哥也抛在脑后。 玩到一半,大人小孩打起了雪仗,你来我往;双犬兴奋无状,闹作一团。 阮时意扶额莞尔,猝然遭一雪球砸中小腿,转目见是徐晟使坏偷袭她,怒而加入混战。 徐赫全程护着毛头,偶尔不露痕迹帮一下阮时意;阿六通晓他心思,直接站队“婶婶”。 最后,等于所有人都在和徐晟对抗,砸了他满头满襟雪粒,直到他大叫“投降”,阮时意才放过他,逼着他把半湿外披除下。 闹腾半日,毛头终于肯停下来歇息吃东西。 阮时意自是小心伺候,一口一句“小心噎着”,回头却见徐赫手拿笔纸,闲坐角落,含笑勾画着什么。 日影细细碎碎落在他发间,也透进他的清澈眼底,使得他的眼神如有暖暖软软的祥和感。 那份热切,源自血脉相连的爱意。 他缺失太久了,无意间收获一丝半缕,竟喜不自胜。 阮时意心头绵软,端起一盘梅花酥,挪步行至他身侧,示意他也吃两口。 他凝笔向她报以微笑,却不伸手接过,趁无人注意,稍微张嘴。 阮时意没好气地拈起一块,快速往他嘴里塞。 他笑而叼住,继续低头用勾线笔勾勒石桌边的场景。 眸底光华潋滟,流转无尽蜜意。 徐晟蓦然回首,正好捕捉到二人微细的小动作,意味深长的窃笑自嘴边缓缓扬起。 原以为徐家兄弟玩一上午便回,不料临近中午,徐晟突然嚷着要做午膳,兴致勃勃拉于娴去准备物料。 阮时意对这离奇举动全然摸不着头脑徐大公子脑子抽风了吗 看着他从呱呱坠地到如今满二十了,何曾见他进过厨房、碰过油盐酱醋 待众人在厨房院落中并排几张长桌,徐晟已捧出各类肉菜、面粉、鸡蛋、调料等物,开始给大伙儿布置任务,要求阮时意、徐赫、于娴、静影、沉碧、阿六每人负责一道菜。 “晟儿,你今儿是怎么了净干些莫名其妙的事” 阮时意趁余人进出摆弄食材,将徐晟拉到一旁。 “好玩啊”他戏谑而笑,“大过年的,咱们家没能到处拜年,不找点事折腾,日子怎么过” 阮时意对于时下年轻人的想法茫然无头绪,见徐赫揉了个小面团给毛头玩耍,又捏了小猫小狗小兔子等动物造型,形象生动可爱,逗得孩子喜笑颜开。 她心下暖意流窜,不好多说什么,任凭大家捣腾。 当下,于娴领着不擅厨艺的静影、沉碧按人头擀面皮、剁馅儿包饺子,先保证人人有得吃;阿六则忙于把大毛二毛牵走,防止捣乱和偷吃;毛头自顾玩面团猫狗大战的游戏,徐晟四处游走装忙碌,剩下阮时意和徐赫面面相觑。 “不如我来炒两个小菜,你再随便弄点”徐赫征询她的意见。 阮时意微觉讶异,见他麻利挑选鲜笋、鸡蛋、香葱等物,她自然也不便游手好闲,系好围裙,取了豆腐、五花肉、干贝等,到厨房内洗切烹煮。 她年轻时也曾下厨,做些精致的小点心给孩子们品尝,但随着徐家家境重回巅峰,任何事皆有大小仆役完成,再加上下有儿媳操持,哪里用得着她动手 半个时辰后,三种馅料的饺子出锅,她那道简单寻常的家常豆腐也被端上八仙桌。 意外的是,历来被伺候惯了的徐赫,竟做出一道嫩笋肉丝炒滑蛋,以及一大盘虾仁肉末蛋花羹。 虽不能和名厨相比,倒也有模有样,色香味俱全,堪堪把她的给比下去了。 对上阮时意震惊目光,他笑而解释“我在外地奔走数月,并非每日能遇到适宜住处,风餐露宿在所难免。书童得安置车马、干杂活,我便慢慢学着做了几道菜。加上和阿六同住,也没少下厨。自知厨艺不佳,没敢给你试,这回被迫献丑了” 事实上,阮时意从未过问他出门远游那年的经历,只在和秋澄闲谈时,从旁探听他的足迹曾遍布四国。 他不主动谈及,她亦不愿多问。 一则怕勾惹伤心事,二则唯恐不必要的关心,招致他更多的误解。 毕竟,她起初打定主意,和他各走各路,情丝能断则断。 而今细想,经过岁月砥砺,她固然不再是他当年娇憨柔弱的妻,可他将军府三公子的骄傲洒脱,又能剩几分 眼看他笑眯眯给毛头舀汤,叮嘱孩子吹几下才能入口,又亲手给阿六夹了一碗饺子,转头问她想吃哪种馅儿时,眸光温柔如水,令她无端红了眼。 断断续续相处大半年,她只顾回避他的撩拨、专注于寻画赌局,以彼此分隔多年的认知差距来拒绝他的示好 可她自始至终未曾真真切切感受他的细微变化,更未曾试着重新了解他。 得不到阮时意的答复,徐赫依照对她的了解,夹了半碗虾仁笋丝饺子,放在她跟前。 见她闷声不吭地喝蛋花羹,表情近似于怅然若失,他忙问“怎么不合口味” 阮时意唇齿间全是鲜味,明明是咸味羹汤,居然品出了淡淡的甜。 “没有,我只是觉得意外,”她敛起种种复杂情愫,夸了一句,“好喝的。” 徐赫忐忑之色淡去,小声道“那下回我再给你做其他菜式。” 阮时意不置可否。 但抿唇轻笑间,依稀挑起一抹微不可察的愉悦。 面对这顿东拼西凑、水平各异的午膳,众人无分尊卑,大快朵颐,乐也融融。 什么也没干的始作俑者徐大公子落座主位,悠哉悠哉品尝着菜肴,脸上洋溢舒心的笑意。 饭后困乏,见徐晟丝毫无离开的意思,阮时意倍感狐疑。 “孩子,你老实告诉我,你被你父亲责罚了还是跟你母亲怄气” “您想哪儿去了”徐晟摇头,“我是真来和您聊天,顺带探望先生。” 阮时意疑心,“探望先生”才是他真正的动机。 他俩关系几时变得如此亲近了 难不成这孩子觉察出什么 正逢徐赫暂时不想认亲,又盼着和家人多相处,她没理由阻拦。 眼见毛头昏昏欲睡,阮时意温柔抱他进房,哼着童谣,哄他午睡小歇。 昨夜多梦缺眠,她等孩子入睡后,自行躺靠在榻上补眠。 迷迷糊糊间,似有打斗声随风飘至 谁在澜园闹事 她大惊之下,慌忙披衣,唤外间的沉碧看护毛头,急急忙忙叫上静影同去。 前院开阔处,两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手持利刃,高低攻守剧烈撞。 徐赫仅穿一身灰袍,手持长剑,剑气迅疾翻转;而徐晟横刀避其锋芒,墨眸如凝冰泉。 欸好好的,为何打起来了还动了刀剑 阮时意眉头一拧,正欲喝止,却见徐晟百忙中向她使了个眼色,心知情况非她所想,遂立在廊下静观。 看似兄弟、实为祖孙的二人招招有板有眼,斗得难分难解。 徐赫极少在她面前动武,此际衣袂翻飞,翩然旋转数圈,姿态优雅,挥舞劈刺间如拢狂潮,逼得徐晟守时带攻,攻中设防,不敢手软。 徐晟身负武职,武功在少年郎当中谈得上优异;但徐赫好歹遇名师亲授,兼之年长他一截,应付自如,半点不落下风。 刀光剑影倒影着日光雪色,金芒飞天,银虹遁地,教人眼花缭乱。 相斗小半个时辰,酣畅淋漓,终究是徐赫由着长孙刺破了半寸袍角而罢手。 二人说着客套话,显然仅仅是单纯的切磋比试,全无龃龉嫌隙。 旁观者无不惊叹,没想到仪表儒雅的“先生”,也身负绝艺 阮时意见二人挥汗如雨,吩咐下人备水,以便沐浴更衣。 她原想着祖孙身材相仿,先让徐赫借套干净袍服给长孙,没料徐晟早有预备,早就带齐内外衫裤。 他是特地来跟徐赫打架的 阮时意神情逐渐呆滞。 当徐晟从客房浴室衣饰焕然行出,笑貌明媚,见左右无旁人,对她扬眉而笑。 “祖母,先生的床下功夫,我替您试了,体魄强壮,身手不凡,算是不可多得;至于别的功夫唔,您只能自个儿考核。” 什么床下功夫别的是指床上 谁、谁要考核那家伙“功夫”她还用得着考核吗 阮时意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顺手抓起庭中一段枯枝,用力直甩向徐晟。 徐晟乐呵呵地闪身避过,在她第二次挥出时撒腿跑开,施展轻功满院子乱转,气得她连连跺脚。 这死孩子一天到晚在整什么乱七八糟 若不是亲孙子,她定要亲手把他打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章 第六十章 未时刚过,毛头从午睡中苏醒, 以肉嘟嘟的小手搓揉惺忪睡目, 闹着要继续打雪仗。 阮时意生怕他玩过头着凉,忙催徐晟带回首辅府。 沐浴后的徐赫已换过一袭水青缎袍, 依依不舍送毛头出门。 行至二门时,他终归觉不宜公然出现在街坊邻里眼前,停下步伐,弯下腰,从怀中摸出一物, 双手微颤着塞给毛头。 一串由红绳绑扎的铜钱。 正面刻着 “万岁千秋”、“去殃除凶”、“斩妖辟邪”等字眼, 背面则为龙凤、双鱼、龟蛇的图案,红绳将七个铜钱绑成龙形,正是徐家独有的结绳方式。 毛头大眼睛微亮, 似被思忆触动, 突然哇地哭出来了。 阮时意和徐赫大急,连声追问“毛头,没事吧哪里不舒服” “呜呜”毛头抱住徐晟的大腿,眼泪鼻涕全往刚换的衣袍上蹭,“我要奶奶我要奶奶哇是不是爹爹把毛头的糖送人了奶奶不要毛头了” 阮时意心头大震, 不由自主泪目。 以往新春佳节, 她总给每个儿孙编同样的款式。 五岁的毛头已有记忆,乍见徐赫编织的这一串压岁钱, 自然而然想起她这消失日久的祖母, 悲从中来, 哭得声嘶力竭。 徐赫对小孙子的反应始料未及,登时手足无措。 试图先拿走让他哭泣的钱串,偏生他死死攥在手上,死活不肯给。 一群人围着哄了好一阵,待阿六从竹筒里倒出一颗杏子饴,才让毛头止泪,破涕为笑。 徐晟细辨绳结,暗觉与阮时意所编的基本一致,精美程度略减,只道“先生”从祖母处学来。 见“未来继祖父”满脸沮丧,想必悉心准备礼物讨孩子欢心,一送出手便遇挫徐晟心里同情,又过意不去。 他灵机一动,先安抚好毛头,对“先生”歉然解释了来由,又提起晚上在松鹤楼与友人小聚,想邀上先生同去,请务必赏光云云。 徐赫微愣,下意识望向阮时意,想征询她的意思。 阮时意总觉长孙古里古怪,疑心他又打算折腾新花样。 但她没法当众拦截“先生”赴会。 面对徐赫的眼神相询,她唯有装作视若无睹。 平心而论,徐赫对自家长孙的率直可爱很是欢喜,眼看妻子没阻挠之意,遂欣然答允。 徐晟目睹“先生”对祖母“异常尊重”且“言听计从”,狭长眼角眯出得意的笑,如一只狡猾的狐狸。 是夜,阮时意独坐书阁,按捺烦躁不安的心,细阅书画盛会宾客名单。 与此前搜集疑似收藏晴岚图的人选认真比对,她发现,当中三人均接受邀请。 其中,有一位以临摹“探微先生”画作闻名的画师。 那人自身倒没画过几幅有名的画作,但极其爱研究徐赫的山水,十年前进入翰林画院,曾把皇帝收藏的真迹全数复制过一遍。 然则他只爱临摹,不受皇帝待见,离宫后不惜辗转各地,专程跑到藏有徐赫作品的府邸当清客,甚至帮不少人揪出过赝品。 阮时意自觉,即便此人无能力夺得某一段晴岚图,也应当知晓下落。 估算着已到戌时正点,她行至东窗,远眺折兰苑幽暗无光,料想徐赫尚未归来,惴惴之情随夜色降临而深浓。 她在忧虑什么 怕长孙把自己的亲祖父拐卖了怕徐晟的哥们蓝豫立把姚统领也带来怕那俩体温冰凉的大男人互相触摸 停停停越来越离谱了 阮时意没来由记起“雁族女王派人追捕美男子用于吸血”的传闻,仿佛徐赫一旦离开翰林画院、澜园或她的视线范围,便容易暴露秘密、陷入危机。 对应白日徐晟那家伙各种反常表现,阮时意大致推断,那孩子在测试徐赫的厨艺和武功。 特地把人叫到松鹤楼,想要考量“先生”的酒量和酒品吧 她深知酒能让人褪下伪装,表面看似朗月清风者,有的喝完倒头便睡,有的则酒后狂躁,更有人郁郁寡欢 徐晟那傻小子,该不会想和哥们一起灌嘴徐赫,想看他皮囊之下藏着的心吧 如若是那样麻烦大了 阮时意后知后觉,连忙唤上侍婢,借查账之名,直奔两条街以外的松鹤楼。 昔年夫妻间小酌,她多喝两杯便醉态可掬;而徐赫天生酒量极好,无论喝多少,从无真正醉倒之时。 除非像上回听闻她“去世”,悲痛欲绝,酒入愁肠,但还能镇定作画,并寻到归家之路。 最怕他醺醺然意气风发,径直那笔在墙上肆意挥洒 万一这回顺手题了“徐探微”三字,该如何解释 徐晟尚在孝中,倘若单纯与朋友议事、吃顿饭倒还说得过去,如被逮住饮酒作乐,只怕遭人诟病,说他不孝。 松鹤楼一如往常琴音缭绕,杯盏碰撞声交织谈笑声与劝酒声。 兴许因徐晟等人在楼上雅间,掌柜见阮时意骤然现身,并无惊讶,配合遵照她的吩咐拿出账目核对,又礼貌“提醒”她,大公子在楼上与朋友商量要事,并强调“全是男的”。 阮时意啼笑皆非。 她和徐晟的关系,一向被传得污七八糟的,哪怕徐晟多次公开说二人是“兄妹”,仍被部分人理解为小情侣。 掌柜认定,她误会徐晟花天酒地、前来“捉奸”,才说出那番言论 既然如此,她借此上楼,一探究竟又何妨 沿走廊步往尽头的雅间,豪饮声不断。 “大公子。”阮时意清冷嗓音透过绣屏,令内里欢笑声为之一凝。 “阮姑娘”蓝家兄弟中有两人齐声发问。 阮时意听见熟人不少,更是毫不顾忌挪步入内。 灯影幢幢,里头环坐着徐赫、徐晟、蓝豫立及两个弟弟,还有五名年龄相仿的官家子弟,各人食案已是残羹冷炙。 徐赫静坐角落,水青缎袍雅洁,神态如常,骨节分明的手端着一铜爵,饶有趣味地打量她。 他当然猜出她为何到此。 余人或起身执礼,或笑脸相迎。 徐晟正喝得兴起,对上祖母淡漠的美眸,酒意立时退了三分。 他嘴里嘀咕“好啦好啦不闹啦我回去就是你们几个慢慢喝这顿算我的” 一名醉醺醺的公子哥儿嬉笑道“在你二叔的酒楼谁跟你抢” 阮时意淡淡发声“大公子,是要记在账上” 徐家人历来管得极严,二叔管账或许会赠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眼下由祖母当家作主,徐晟身为长孙,岂敢造次 他嘟着嘴,伸手胡乱摸索了两下,“欸我的荷包呢好像忘家里了” 似假还真。 蓝豫立刚摸出钱袋,徐赫却已抢先机把一大锭银子抛给掌柜,“今儿结识诸位,徐某深感荣幸。” 徐晟见他痛快大方,醉眼漾笑,摇摇晃晃斜跨两步,拍着他的肩头“够兄弟以后我不叫你先生,管你叫哥” 阮时意则禁不住翻了个白眼明明是你亲祖父还敢称兄道弟 徐赫全无怒意,笑道“徐大公子高兴就好,时候不早,要不先到此为止” “哎呀可酒还没喝完呢徐先生酒量惊人,不如喝完再走” 某位侯府公子已面红耳赤,仍试图向徐赫劝酒。 “那徐某先饮为敬。” 徐赫无奈,倒满一碗酒,直灌入喉,随后探臂扶徐晟。 徐晟的几位哥们事前被叮嘱,要灌醉这位“书画先生”,奈何徐赫千杯不醉,始终面不改色,反倒把其他人喝得摇摇晃晃。 “说好的不醉不归”有人起哄。 “你给安定侯世子颜面也该给咱们点面子嘛” 徐赫目下身份相较于这帮世家子弟而言,显然低人一等,当下笑意清浅,抬手举起另一碗,昂首饮尽佳酿。 连饮数碗,容色温和,无懈无怠,彰显出“善饮而温克”的风华气度。 阮时意看不过眼,微愠“成了你少喝点” 她若不说话,大抵无人留意,可此言明显只有最熟悉亲近之人才会道出口。 余人恍然大悟难怪徐晟要灌醉这位先生原来二人是情敌关系 有了新的思想觉悟,除去东歪西倒的徐晟、忙于搀扶的蓝豫立外,剩下六七人纷纷举盏相劝,更有人借醉向阮时意敬酒。 徐赫自是全数包揽在身。 要不是为了顾全长孙的面子,阮时意恨不得把这群毛头小子一个个丢到窗外。 偏偏最该出声制止的徐晟,已醉眼迷离,只懂冲他们傻笑。 蓝豫立唯恐闹大了惹阮时意不快,吩咐掌柜去备醒酒汤,又上前挡了两杯,劝阻喝高的友人。 闹腾将近一盏茶时分,最后徐晟饮下醒酒汤,稍稍回魂;徐赫与众人多喝了两轮,把其他人全喝趴下了;阮时意压抑满腔怒火,陪着喝了两杯,只觉醇酒太烈,从喉咙到腹部如遭火烧。 呵竟敢用松鹤楼最负盛名的“扶香醉”来待客 此酒后劲极大,喝时高兴,待酒劲一上头,站都站不稳,全得扶墙走 徐晟这小子怕不是皮痒 戌时末,闹剧方散。 贵家公子们兴致盎然下楼,被冷风一吹,酒意上涌,别说骑马,连都走不动,全傻呆呆坐在门外,只等仆役重新备马车。 尚未显醉意的徐赫与蓝豫立亲去张罗,留下阮时意在客堂陪伴徐晟。 早春夜风吹散了松鹤楼内的喧闹声,长街逐渐寥落。 阮时意见余人在仆从搀扶下归去,忍不住掐了徐晟一把“你给我老老实实招了今日从早到晚整那么多事到底搞什么鬼” 徐晟笑容憨憨的“我啊我得瞅瞅他,喜不喜欢孩子、会不会下厨、能不能打、敢不敢喝、大不大方咳咳” “你管这做什么你、你真想让我” 她蓦地记起,他曾催她和徐赫“先成个成亲”。 他们早成过亲了好不否则哪来这么一大家子 徐晟如坠云雾,自说自话”其实我还得测试一下,看他是否滥情但你在场,这肯定试不出对了,郡主邀你去行宫泡温泉正好,我找机会试试” “试什么怎么试”阮时意怒目瞪视他。 “试试他是否足够专一额去找几个美貌小姐姐” 阮时意拧他耳朵“哪来的美貌小姐姐小小年纪,学会鬼混了” 徐晟被她拧醒了“没我没听说而已” 阮时意眸光如刀,“此话当真” “他们说只不过听听曲儿,没别的” 阮时意心底隐隐作痛。 毕竟,她曾疏忽大意,予阴险小人可乘之机,险些酿成大错,此后尤为看重孙辈们的操守。 “您怎么了”徐晟稍微清醒,觉察她眼底弥漫悲色与自责。 “无事。”阮时意暗自叹息。 她没法对这孩子说出,他差点当不上她的长孙之类的话。 “话又说话来,先生人挺不错的,文武兼修,为人谦和,对毛头也好” 阮时意哭笑不得,能不好那是他亲孙子 门外马蹄声咯噔咯噔,伴随车轮声骨碌碌,来的正是徐府的马车。 阮时意和沉碧一左一右,护送徐晟步出松鹤楼。 恰好疾风扑面,阮时意忽觉头晕目眩,身子晃了晃,几乎从台阶摔落。 幸得徐赫箭步抢上,一手搀着她,关切中亦含揶揄“阮阮,你的酒量竟无一星半点的长进” 阮时意两颊弥散绯霞,咬唇强撑,努力闭嘴。 她可不想被他欺负。 徐晟再度陷入飘飘然,打了个饱嗝,呼出的白烟也渗透酒味。 他茫然目视徐赫,猛地拽住其胳膊,醉容严肃,以认真口吻宣布“先生,啊不哥们,你入赘咱们家吧反正,你也姓徐” 徐赫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笑容凝滞。 良久,他搓揉额角,不知该给这傻孙子什么表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城东街头冷寂, 春雪欲融未融, 夜风不比寒冬时温和。 偏生徐晟被塞上马车时, 突发奇想拉着徐赫,没完没了说了一大堆话。 阮时意静候松鹤楼边,耐不住酒意和寒意,头昏脑胀,瑟瑟发抖。 若非今夜亲眼目睹, 她压根没留意, 长孙除了与人品端方的蓝豫立为友,还与数名纨绔子弟为伍,更学会一些歪门邪道、昏言悖语。 是她纵容宠溺太过所致这下,真得好好管一管。 阮时意暗自祈求这孩子别在醉话中泄露她的大秘密, 焦灼等待之际, 脑袋里不知不觉塞了一团云。 蓝豫立送走自己的两名亲弟弟, 因放不下心, 折返而回。 他见哥们仍向书画先生喋喋不休,而阮时意神情严肃之余又微微呆滞, 当即上前执礼,语气尽是自责。 “阮姑娘,是我这做兄弟的一时疏忽, 没能劝住,给徐家添麻烦了明日定当上门谢罪。” 阮时意与他在义善堂的筹办中相处熟络, 信得过他的为人, 温声道“是晟徐大公子不检点, 与你何干” 蓝豫立察觉她眸光飘忽,疑心她不胜酒力,遂主动提出送徐晟回府,请“先生”多加照顾阮姑娘。 未料半醉的徐晟置若罔闻,只顾与徐赫东拉西扯,滔滔不绝。 徐赫似是被话题吸引,未有半分离开之意。 余人耐着性子,又等了半盏茶时分。 阮时意越发觉得两额酸涨,自觉难以支撑,忍不住把头靠在沉碧肩上,忿然催道“徐贪睡你再不走,我先回去了” 气氛有须臾凝滞。 徐赫暗叫不妙,往日在人前,他的妻只会尊他为“先生”,此番公然喊出调侃时的昵称怕是真喝多了。 他尚未开口回应,马车内的徐晟喃喃问“谁谁是徐贪睡” 徐赫硬着头皮答“我。” “噢功夫都考察过了”徐晟脸上泛红,神秘一笑,“加把劲儿,争取转正、转明啊” 徐赫听得云里雾里,见蓝豫立走近,又叮对方立好生照顾徐晟。 阮时意不耐烦,打断他的啰嗦“他俩是好哥们你担心什么况且,小甜糕办事,你放心“ “” 蓝豫立一脸茫然,哪来的小甜糕 徐赫懒得解释,仓促辞别,奔回松鹤楼前,弯腰横抱起嘴巴不受控制的妻,大步往澜园走去。 静影和沉碧见状,裹紧御寒外披,默契地放慢脚步。 “放我下来成何体统” 阮时意不过有点头重脚轻,飘飘如登仙,说话不大过脑子,不致烂醉如泥。 “就你那喝多了的德性,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清楚” 徐赫无奈。 他素知,阮时意并非滴酒不沾,往常喝点果酒、淡糯米酒等无妨,但一碰烈酒就完。 初次见她的微醺,是在新婚之夜。 她多喝了几杯,兴奋莫名,主动抱着他,絮絮叨叨夸了他一晚上。情话一句接一句,与平素的羞怯截然不同,严重耽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照今夜的表现看来,徐晟这孩子,是亲孙子没错了。 酒量尚可,随祖父;酒品则极像祖母,酒劲一来,该说不该说的,均乱说一通。 念及那家伙的醉后之言,徐赫笑意舒展。 阮时意显然在想同一问题,用力睁大双眼“那傻小子都说了什么鬼话” 徐赫莞尔“他问我,是否有心与你共度白首,让我不要怂。” 阮时意顿时被气醒“别理他” “他呀一味夸,说徐家人择婿标准为他的祖父,还说他爷爷容貌如何英俊,如何能文能武,如何画遍天下无敌手,如何打遍京城无敌手,如何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如何完美得无可挑剔,是京城最耀眼夺目的青年公子我在想,真有这么一号人物我认识不” 徐赫憋笑,两臂轻颤发抖。 觉察两名丫头越走越慢,他低头附在阮时意耳边,笑问“你何时嫁给如此优秀的男子为何没介绍给我认识” 阮时意自知早年顺口胡诌的谎言终究有被戳穿之日,但在此情形下遭他揭破,未免无措。 压抑酒意与恼火,她转移话题“那孩子结交的都是什么狐朋狗友除小甜糕外,其他人得再作筛查” “勋贵子弟大多骄纵,只要人品不坏,无伤大雅之事,何须过分干涉难不成,每个孩子,都让你这般操心 “不当初,我儿女管教更严,也操劳更多。毕竟,从出生到成人,不是吃饱睡好就会茁壮成长。你我读书也好,学画也罢,熏陶染习多年,才窥得一丝窍门;可为人父母不一样。 “姻缘缘于情媒欲种,深情厚谊或许能让人白头到老,却未必能当上称职的好父母。若得深明大义的公婆父母指引,当然事半功倍。可依咱们家那会儿的境况,我连妯娌间的楷模也无,只能凭自己想法步步摸索,走过好多弯路,也犯过很多错” 烈酒让她丧失了平日的克制,道出从不曾露于人前的心事。 话说到一半,清泪滑落。 “三郎,女儿的事,我很抱歉。” 徐赫心痛如绞,柔声细语哄劝“明明是我的错你为何道歉我压根儿没陪他们长大,连让他们骄傲的探微先生之名,也是你和思彦给挣来的我、我其实心知肚明,不配做他们的父亲和祖父。” “可你确实是他们的父亲、祖父,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阮时意笑意苦涩,“与你重逢后,我确实对你存有戒备之心,甚至不愿你接触子孙。而今看来,是我太狭隘了。” “多说无益,顺其自然吧”徐赫软言劝道,“你若疲乏,先歇会儿马上到家了。” 阮时意先一晚睡眠不佳,白天忙活一整日,此际头脑昏沉,干脆放弃所有挣扎,把脸埋在他肩头,闭目而歇。 漫长过往的沉重负担,遥远将来的危机困惑,都抵不过绵绵不绝的睡意,和心意互通的暖融。 持久默然,驱使徐赫拥紧她,迈开长腿,穿过浓稠夜色,飞奔回澜园。 怀中可人儿,的确承受过太多不为人知的辛劳。 以前,他一心认定,只要尽力待她好,多与她亲近,定能在撩拨与缠绵中让娇妻回心转意。 果然,他太幼稚。 寡居多年,她真正缺失的,绝非鱼水之欢,而是神魂相伴。 所幸,他的觉悟为时未晚。 长街寥落,行人匆匆。新月如钩,清光流泻于残雪,也幽幽照亮人心。 在澜园仆役的窃笑注目下入屋,徐赫缓缓将妻子放于床榻上。 阮时意娇颜泛红,半睁水眸流淌复杂情绪,如有爱怜,亦含悲悯。 徐赫轻握她的手,极力忍住亲吻她唇瓣的冲动,温声道“阮阮,我明白,时光荏苒,你的心容纳得比我多,男欢女爱、郎情妾意已疏淡无痕。之前,一再违逆你的意愿,是我过份了。” “嗯”她因床塌温暖包裹,渐趋迷糊。 眼看侍婢们进进出出,端来热水软巾,徐赫松手,悄声念叨。 “往后,我一定收敛,尊重你。请你,别讨厌我。” 至少,不要再说“离我远一点”。 翌日,京中传遍,徐大公子因孝期内酗酒,连夜遭首辅父亲暴打一顿,且被勒令禁足,罚跪祖母牌位前。 蓝大公子大清早登门道歉时,首辅大人正好出门,据称为此事专程上山,到“徐太夫人”坟前告罪。 其余陪徐大公子饮酒作乐的世家子弟陆续赶来,全被徐大夫人周氏不客气请走,归家后难免受责罚。 阮时意一觉睡到午时,对于昨夜的记忆已残缺不全。 听闻徐明礼所为,她大致猜到其中一二。 “暴打”多半是做做样子,如当父亲的不管不顾,开朝复议后,对父子二人的弹劾将如雪片飞来。 但禁足罚跪,正好让那言行失当的家伙收心养性。 至于“坟前告罪”云云,想必是徐明礼借此机会,与弟弟讨论京城地下城之事。 自松鹤楼归来,被长孙纠缠了一日的徐赫,关起折兰苑大门,专注绘制图纸,几乎足不出院,对外则宣称潜心作画。 阮时意每天抽空探视,只待上半柱香时分,视察图纸的复制,以及万山晴岚图的临摹。 他们从未忘记,皇帝有心搜集全图。 倘若真有一日,嘉元帝御笔一挥,下旨向徐家人“借画”阮时意定然不会让祖父题跋、留有标记的原版晴岚图落入人手。 安全起见,徐赫决定未雨绸缪,先费心力复刻,以免来日措手不及。 “阮姑娘”和“徐先生”若即若离、亲疏难辨的态度,使得澜园仆役惊讶惶惑,最终对此缄口不言。 徐赫于大年初十清早低调离园。 他留下晴岚图及未完成的复制品,将折兰苑雪晴图和镶嵌大珍珠的首饰图纸交予阮时意,又叮嘱阿六,收好灰袍子。 阮时意起初不知“灰袍子”为何物。 后见了折叠好的长衫方知,是他与徐晟切磋武艺时被割破的那一套。 他不让缝制破裂处,留作纪念了。 而新绘的折兰苑雪晴图,描绘的是大年初五那日,祖孙四人与阿六、双犬打雪仗的场景。 笔法简略写意,亭台与花木均生动形象,人物也极具特点。 徐赫把自己的侧影补进去,看不清面目,但能得他八分风姿。 阮时意微笑赏画,细看画面欢乐祥和,独独他的身影暗藏孤寂,无端流露诀别意味 她顿觉愕然。 按理说,这幅小作,应由他保管留念才对 为何赠予她 流连于空荡荡的折兰园,阮时意后知后觉一事。 自从二人离开地下城,那家伙竟未对她黏缠撩拨 欸 该不会“小三郎”被她一巴掌打蔫了,逼着他改走禁欲路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您来得正好。” 一见母亲双手抱着画卷步入徐府二门, 徐明礼快步迎上,低声打招呼。 “大人, 出什么事了” 阮时意震惊之余,不忘维持应有的礼貌,向他行了晚辈的礼节。 她今日整理好折兰苑诸物,趁时辰尚早,带上徐赫所绘的图纸,顺便探望被禁足的长孙。 而今惊觉长子一贯的镇定有些微裂缝, 她不由得心生忧虑。 徐明礼有所警觉,谎称周氏找她, 示意她和于娴先到偏厅落座奉茶;过了一阵,才借口说游园,绕上一大圈,把她请到徐晟“罚跪”的和光堂。 此为日常供奉徐家列祖列宗的小祠堂, 在徐府中独立成院,和当初停放阮时意“遗体”的灵堂仅有一墙之隔。 徐晟因孝期饮酒一事被软禁于此, 实则知情者均明白,他的祖母尚在人世,最多斥责他不够谨慎, 倒也没真的苛责于他。 于是,他被徐明礼拿鞭子当众抽了一顿。 幸好习武之人皮糙肉厚, 初春衣裳又多, 连皮外伤也谈不上。 他终日在院内, 仆役送饭时则装模作样跪一阵, 其余时间均乱晃或练练拳脚功夫,逛着逛着,竟发觉后院的石亭内含乾坤。 石桌底下,藏了极其隐秘的机关。 旋开后,露出一条秘道入口 亲眼目睹非他们家安设的诡异通道,阮时意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难怪她死后,有人轻而易举避过府中来来往往的仆役,直达她的灵前 无须再查,这必然与地下城相连。 连首辅家中都能随意进出,那伙人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阮时意毛骨悚然,勉力镇静下来,命徐晟迅速将石桌挪位原位,并退至安全角落,才小声发问。 “此事可足够隐秘” 父子对望一眼,徐明礼答“只有咱们仨知情。” 徐晟又道“瞧这灰尘堆积的程度,至少半年无人使用,可见对方不敢随意打探首辅府中事,以免被觉察。” 阮时意把徐赫所绘的图纸交予二人“这图画好了,但时隔数十载,地面建筑大改,极难对应,恐怕得实地考察测量。 “地下室和通道均为前朝密探所留,而今被人用作各种秘密且肮脏之事,我最近仔细想了想,恐怕不止地下仓库和囚禁童工这么简单。” 徐明礼颔首“易地而处,假若手里握着无人知悉的场地,又想着从中获利,自是尽最大限度去开发。” 徐晟长眉扬起“可他们如何瞒人耳目,在咱们家中及地底安设通道” “傻孩子这秘道早就建好了是咱们选宅时恰恰选到此地。”阮时意无奈。 京城西面聚居贵人,东面聚居富人,五六百年来,莫论朝代更替、江山易姓,皆如是。 “可如若咱们翻修这座院子、亭子,不就很容易发觉下方端倪” “呵呵那得看,负责维修和重建的工头,如何瞒天过海保留下来。” “您的意思是”徐晟大为震惊。 徐明礼接口道“没错,早年主理城西拆迁、重建大宅院的官员,极有可能就是他们的人你想想看,连前任吏部尚书也卷入其中,背后牵连之深广,非你我猜想得到。” “正是,他们早已根据变迁和需求,封堵部分秘道入口,兼之地下设有机关,随时能截断前后路,乃至把人堵死在内实在难办。” 阮时意不无担忧。 她无法想象,如此巨大的秘密,需多少人齐心协力掩饰 那些人如何保证,成千上百人当中不出现叛逆之徒,并绝对言听计从 这个问题,她一开始并无头绪。 直到与徐明礼散步,于庭中看见静影那张天真的笑脸,阮时意心底的冷凉之意猝然涌遍全身。 关于地下城的调查,阮时意把图纸交给父子二人后,便再也无能为力。 既然徐赫肯让步,由她接近衔云郡主、获取某一段晴岚图,她自当尽力争取,好更进一步获得祖父留下的秘密。 正月十四,夏纤络盛情邀请友人加入行宫温泉游,宾客中包含阮时意和徐晟。 但徐晟尚在“禁足”,相熟的蓝曦芸对郡主避之不及,书画院认识的小姑娘身份不合适,阮时意寻不到伙伴,又恐静影太直率得罪贵人,最终只带上沉碧和另一名丫鬟同行。 镜湖行宫从前朝起陆续扩建,从西至东分为旁枝宗亲享用的酒泉宫、帝后及皇子公主们专享的梅林宫、重臣与家眷小憩的北林区。 三大区域各有相联之处,仅余矮墙相隔。 阮时意身为“太夫人”时,曾随徐明礼在北林区小住过几回,此番受衔云郡主之邀入住酒泉宫,一进门便觉此处淡酒气缭绕,免不了心里发虚。 泡个酒泉,应该不会醉吧 大不了,光陪聊,不泡温泉 因头两日嘉元帝设宴梅林宫,夏纤络全程忙着出席筵席,压根没闲心搭理她的“好朋友们”。 与郡主请来的名世家公子贵女不同,阮时意身份相对特殊,偏生背后有徐家撑着,且保管“探微先生”的大批名作,外加本身生得佚丽非常,擅长书画,算是才貌双全,因而无人小觑,均待她十分客气。 更有一两名公子对她甚为追捧。 她偶尔与大家同聚一堂,听他们闲聊;偶尔独自小逛,在小院落附近观赏春花初开的美景;得空拿出她那豆瓣楠木匣子,画点花草小稿;元宵节当日,和新结交的年轻人搓搓汤圆,倒也乐得自在。 如她所料,自从上回在郡主别院中主动碰了姚廷玉、宣告自己的体温与常人无异后,那人果然没再作妖,每次路遇,皆规规矩矩打招呼。 阮时意的心安下一半,却更加确认先前的推测,对其敬而远之。 正月十五之后,行宫内大型宫宴结束。 夏纤络终于没再往湖边梅林跑,而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接待新旧朋友。是日下午,她筹备完毕,邀请女宾们去醇芳阁小酌。 阮时意此前曾担心郡主在某方面风评不佳,态度高傲,极难相处。 但接触数次,除去第一次在长兴楼初见的男女同车,并说出“切磋琢磨”之言的奔放外,似乎又瞧不出哪里不妥。 接到邀约,阮时意特地换了身浅杏花粉的褙子,内配月牙白曳地长裙,整整齐齐梳了个双鬟髻,耳垂上戴了珍珠耳饰。 她携一身简雅风姿步入金碧辉煌的醇芳阁,再碰上一群妖冶女子,便显得周身尤为寡淡,反倒最惹人注目。 入席后,阁门边上琴音轻漾,几声缓奏,陡然促弦,如骤雨狂风摧花,或似逸泉奔流入湖。 一位白衣琴师被屏风半透遮挡,勉强能看出是位年轻男子,举手投足间温雅从容。 夏纤络斜斜靠在坐榻上,绣金红衣因慵懒姿态而松散,香肩微露,意态撩人。 她笑意盈盈,不时盯着屏风后的琴师,不时向众女宾举杯相邀;余人或娇或媚,含笑响应。 阮时意见是京城女子常喝的梅花蜜酒,轻抿一口,优雅放下。 听琴时,大伙儿鲜少交流。直至数曲尽,余音萦绕不息,琴师穿过屏风的包围,信步而出,向夏纤络行礼。 在场十余人媚眼打量,细声交谈。 阮时意借举杯浅饮,偷偷窥望琴师一眼。 此人约二十五六,容姿俊美,眉眼颇具风流色,兴许是郡主的“小郎君”之一 未料,夏纤络环视众人,对琴师懒懒摆手“先下去吧” 琴师躬身告退之际,席间一名绿裳女子多看了几眼。 夏纤络见状一笑“方家妹子好这一口” 绿裳女子垂眸,羞涩未答。 夏纤络灿然而笑,对身侧侍女吩咐了两句。 阮时意虽听不真切,但从旁人的嬉笑声中听出,郡主给那绿裳女子“安排上了”。 至于孤男寡女共处,会发展到何种程度,不得而知。 她心下暗忖在这言行豪放的郡主面前,千万千万别盯着男子看。 否则不小心被“安排”,可就麻烦大了 暧昧气氛只维持须臾,人人品尝点心与酒水,场面恢复谈笑风生,一派和睦。 临近黄昏,聚会方散,众女整顿衣裳,莲步退下。 “阮家姑娘,且留步,我有话要与你细谈。” 夏纤络忽然喊住阮时意,并请她到后方厢房。 房内宽敞,四角分别放置鎏金孔雀衔烛灯,映照内里华丽陈设与装潢。 “小阮妹子,”夏纤络拉她落座,“你所赠之画,我几乎日日请出来欣赏想了整整一个月,也没想好赏你什么” 阮时意不好开门见山提晴岚图,唯有委婉笑道“小女子哪敢要郡主赏赐您真不必往心里去。” “我总觉你太拘谨严肃,一板一眼的,没半点朝气”夏纤络叹气,妙目上下打量她,“是这身装扮的缘故不如你换身衣裙,再换个发型给我瞧瞧” 阮时意只当是要她明天穿得清新些,遂微笑应允。 不料夏纤络突然唤侍女捧出各式衣裙,有华贵大气的,有飘然如仙的,有繁复锦绣的,轮番往阮时意身上比划。 这位郡主是想让她当场换装这癖好有点诡异呀 可她适才浑然未觉,顺口答应了,该如何婉拒 阮时意犹自思索,却被侍女们簇拥着推至屏风后,一眨眼工夫,被剥得仅剩贴身蚕丝小衣和白色衬裙,随后套上一件湖绿绣红梅上襦、淡青垂金丝锦裙。 众人七手八脚给她套上一系列的首饰,插上各式宝石发簪,将她推出屏风之外。 灯火映照下,阮时意神态窘迫,通身光华流丽,天然清丽未掩。 夏纤络拉着她转了一圈,啧啧称赞,又嫌她太瘦,撑不起这衣衫,示意她试试别的,再画个淡妆。 阮时意如坠云雾,只得客随主便,一一照办。 等她由侍女伺候,换过一袭鹅黄色绸裙,夏纤络抬手摆弄她发髻边的珠饰,笑吟吟问“小阮妹子,我好像听说你府上,养了个郎君” 阮时意蓦地心惊。 姚廷玉先前贸然到访撞见徐赫,回去禀报的 抑或夏纤络为熟知“新朋友”的底细,刻意派人打听过 她没法否认,不得不搬出似是而非的答案“回郡主,那人是徐家族亲,在澜园借住数日罢了。” “你们徐家和阮家,京中房宅没上百也有好几十间,那青年何必非要跟你挤一处呢”夏纤络笑而用纤长食指挑起她的下颌,眸光尽是端量与赞赏,“你这小姑娘,不老实。” 阮时意也知理由站不住脚,正想改口,未料楼下隐约传出极其规律的门板碰撞声,间或夹杂两声娇软吟哦和粗喘。 额,天色还没全黑,竟有人大胆在 阮时意耳闻久违的靡丽音色,浑身如有滚烫热流窜过,比泡在温泉水中更热辣。 夏纤络唇角缱绻,靠向她耳边,悄声笑语酝酿香软气息。 “放心,在我这儿,保准你不寂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夏纤络软语绵柔,温热呼吸透着酒香, 醺得阮时意心跳骤停。 兼之, 对方指尖不经意在她下颌轻捏了两下 这神态、眼波、语气、动作悄无声息氤氲挑逗意味。 阮时意自问活了五十年, 与姐妹、朋友、儿媳、女儿、孙女、外孙女相处, 偶有肢体接触,却从未被女子这般逗弄过。 尤其对方身份尊贵,容色艳丽,风流情态尽显。 窗外的旖旎之声若断若续, 始终未停歇。 阮时意呼吸间全是夏纤络带来的薰衣花香与芳甜酒香, 瞬间恍惚后,细想自己每回穿帮,皆是过份镇定所致,还不如换上女儿家该有的天真娇羞 于是,她垂下眸光流转的眼眸, 嗫嗫嚅嚅, 说不出话来。 夏纤络细察她的反应,噙笑让她换一身海棠红绫裙。 阮时意犹豫“郡主,这、这不大合适吧徐家人有孝在身。” “穿上试试而已, 又没让你在大街上招摇”夏纤络柳眉一挑,“再说, 你究竟算徐家什么人义女未来儿媳妇” 阮时意并不愿深刻探讨此话题,遂照她之意换过一身。 窗外天色越发深沉, 侍女们端上果子蜜饯、甜咸酥饼等物供二人享用。 这一次阮时意所换的衣裙样式复杂, 层层叠叠, 加上重新绾过发髻,费时不少。 夏纤络靠在卧榻之侧,随意吃着南国蜜桔、杏脯和雕花枨子,意态懒悠悠。 待见侍婢簇拥那容光四射的阮时意行出,她两眼定定注视那玉软花娇的少艾之容,脸上怔然,微露羡慕。 纤纤玉手放下食物,递向身侧侍婢,由着她们以湿帕细细擦拭后,夏纤络抽离双手,步态如莲,行至阮时意跟前,调整她妩媚倾鬓边上那串柔光浮动的琉璃珠。 阮时意宛如木偶人般任凭她更换首饰、整理领口的银线绣纹,绑紧束带。 夏纤络左瞧右看,眉目漫过赞许,又将阮时意推至巨大的镜子前。 镜中红衣丽人一前一后立着,一如海棠火灼灼,一如牡丹红艳艳。 感受夏纤络以拇指指腹搓揉她腮边新抹的胭脂,阮时意茫然抬目,从略带朦胧的镜中捕获了对方眼底的炙热。 若即若离,宛若雾里繁花。 阮时意的假羞涩顿时添了三分真。 郡主未必单纯想看她穿新衣吧 且这批衣裙,与她的身材尺寸大致相类,想来,对方早有准备。 夏纤络不满意阮时意所佩戴的耳饰,亲手摘下,换过一对花叶纹水晶耳环。 兴许烛火暖光泼洒在她侧颜上,映出耳垂红润如血玉,夏纤络以指尖捻了捻,似是颇为欢喜。 阮时意总算明白,为何当初蓝曦芸提及郡主时脸色大变,说不定郡主也曾撩拨过蓝家兄妹 小甜糕兄妹还嫩,可她是阅尽沧桑变故的老太婆,不虚。 “这身还不错,突显你的体态与肤色,赐给你了,”夏纤络嫣然而笑,“其余的送到你房里,自留送人皆可。” 阮时意讶异,意欲婉拒,冷不防夏纤络以食指轻轻摁住她的唇。 “你,不可以拒绝我。” 阮时意一呆,脑海闪过某个染了梅花香的片段。 那俊朗青年以食指印唇,继而将指尖覆在她的唇瓣上,笑语哼哼对她道,“今儿先欠着,下次三倍奉还。” 但后来,他并未“奉还”。 念及此事,阮时意蓦地满脸绯红,她为何会计较他没“奉还”之事难道她在潜藏的意识中,竟怀念与他的激烈缠绵 夏纤络错把这份羞态默认为因己而起,笑靥如花绽放,“陪我去转转。” 不等阮时意答话,夏纤络亲热挽起她胳膊,拉她沿楼梯款款而下。 其时暮色被夜色取代,楼下持续多时的异响已停歇,仅余灯火微微晃。 夏纤络勾起丹唇,携阮时意径直步向大门。 路过一名身穿银色铠甲的英挺男子前,她忽然定住脚步,转头扬起挑衅的笑“姚统领,我的小阮妹子如何” 阮时意这才注意到,这位脸容被面罩遮挡的护卫,是姚廷玉。 “郡主相中的少年男女,自是极好的。” 姚廷玉嗓音不咸不淡,并无想象中的恭敬。 夏纤络凤眸斜睨他片晌,放脱阮时意,提裙步往他身侧,踮起脚尖凑向他耳边,似笑非笑说了句话。 而后,她冲他眨了眨眼,神秘一笑,回身拉着阮时意出门。 阮时意再古板迟钝,也明显看出这两人关系不单纯。 可她琢磨不透的是,郡主故意停下的举动,竟像是在炫耀 酒泉殿灯火掩映,水雾缭绕。 室内的温泉池中飘满了梅花瓣,陈酒浓香混合淡淡花香,教人熏然欲醉。 夏纤络已在醇芳阁吃过点心,抵达后第一时间沐浴,换了件通透薄纱,浸入温暖泉水。 阮时意局促不安,如珠宝堆砌的华丽人偶般坐在一旁,磨磨蹭蹭吃光了食案上的小巧糕点,迫于无奈,浅浅喝了两口果酒。 她不好意思敢将视线投向池中人。 不是说去转转么怎又拉她进了温泉池 她往时跟随儿子儿媳到行宫,泡的是院落中的小池子,在侧只有于娴端茶倒水。 如今要穿一件等于没穿的纱衣,和谈不上相熟、且言行暧昧的郡主共浴 会否太奔放了些 是她年纪大,跟不上后生的观念 “欸小阮妹子好慢哦你是在害羞么”夏纤络趴在池边,闭目享受侍女按摩,连催了两遍,又示意让闲杂人等退下。 “小女子乃寻常商家女子,岂敢与郡主同享浴池” “你太见外了吧我请来作伴的,一半是商贾世家女,我像是瞧不起你们的人况且,我特别想看着你一件件脱掉这身衣裳的样子。” “” 阮时意瞠目结舌。 衔云郡主爱的美色,不分男女 夏纤络划水而行,穿过荡漾花瓣,抵至阮时意半丈外的池边。 她双手交叠于岸边石块上,脸色红润如泛情潮。 薄纱衫湿水后呈透明,紧贴她身上,丰腴身姿一览无遗,诱惑无限。 阮时意未敢多看,唯有饮尽杯中酒以掩饰紧张。 “小阮妹子,我没你想的可怕我不过欣赏各种美好的人和物,男的女的,只要好看,我都喜欢。你骨子里有情也有欲,在性情中人面前,何必压抑我这儿最不缺俊男美女,给你挑几位大胆火辣的尝尝” 夏纤络嗓音娇懒,既含辩解,亦带诱哄。 阮时意傻眼了。 她、她就一守寡的老太婆哪来的欲望 最多做过两回不正经的梦罢了 分不清是郡主声色惑人,还是美酒让她头脑发胀,阮时意无从思考,顺口搬出对方调侃她养郎君之事。 “谢郡主美意,我、我不缺这个我家里有的” 夏纤络以手托腮,悠然叹息“可那人似乎满足不了你实话告诉你,女子更懂女子的需求男人呀太猴急了只顾自己舒坦你若只喜欢男子,便只能享受世间一半的乐趣和美色。” 阮时意没来由想起了被她打击了的“小三郎”,瞬即绯脸欲燃。 夏纤络续道“我懂你,你的出身、教养、受太夫人的教导,迫使你一直压抑自己。但你不照样在她的地盘养了个小白脸么可见你不拘泥于世俗眼光。 “放眼京城,咱们算是有财有貌者中最拔尖儿的,又无婚姻约束,想要什么,都能搞到手。男子的刚强,女子的娇柔,均可兼得。” 阮时意只觉眼前越发模糊,需要努力定神才看得真切。 她只想要回晴岚图啊郡主给她塞男人女人做什么她才不想跟这些孩子瞎玩闹呢 夏纤络见她不语,自说自话道”适才那绿衣裳的方家妹子,跟我情况相似。不过呀她是被夫婿毒打才和离,结识我大半年,规矩得很哪 “今日难得遇上合眼缘的琴师,你瞧,啧啧啧她若得不了安稳情谊,获一时痛快也未尝不可,三贞九烈那套,从宋宣末年便过时了” 阮时意搞不清自己是被她绕晕,抑或被酒泉醺晕,水眸越发迷朦。 失算了,得尽快撤离,否则晚节不保啊 呆坐半晌,她艰难开口“郡主,我昨儿没睡好,怕是有些困乏,不宜扰了您的雅兴” “哎呀算了算了”夏纤络见她不为所动,意兴阑珊,摆手道,“不勉强你了乖乖回去歇着吧” 阮时意如蒙大赦,起身行礼退下。 夏纤络凝视她的背影消失于屏风之后,嘟嘴闷声道“不好玩哪里好玩了跟那家伙一样,不识好歹” 折腾半日,估摸已过戌时。 出了殿阁,顺利与沉碧汇合,阮时意方长舒一口气。 殿外梅林疏疏落落,尚余零星春雪残留于枝桠,夜风带动的凉意,使得她稍微清醒了些。 主仆二人并未多言,大致摸索出居所方向,沿甬道匆匆返回。 只走了一小段路,阮时意步伐略显轻飘,外加裙裳累赘,绊了她两回,竟越发昏沉沉,不辨南北西东。 道上偶有数名巡逻侍卫与宫人,见阮时意浑身华服,皆颔首礼让。 阮时意不得不硬撑着,勉力维持优雅姿态,向他们报以淡笑。 然则走了约莫一盏茶时分,主仆二人乍见前方低矮院墙,登时目目相觑。 “姑娘,咱们莫不是走反了”沉碧挠头。 阮时意暗叫不妙。 她在酒泉池边喝的酒看似甜腻,实则后劲不亚于烈酒。 走在路上晕头转向,她还以为沉碧认得路,没想到各自指望对方,竟跑到北林区 倘若大晚上醉倒在外,传出去可真是丢人啊 正自踌躇,右边岔路信步走来两人,为首一人身材高大,衣冠楚楚。 阮时意慌忙回避,未料对方抢上数步,低头细看她的脸面,惊讶道“咦是阮姑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融融月色落在阮时意的奢华发饰上, 缠绕金丝的宝石光彩夺目, 恰似夜空星辰璀璨。 银边海棠红绫裙一层叠一层, 繁复精美,映衬她醺醺然的俏脸如月下醉芙蓉。 明明是轻扬唇角的疏离笑意, 亦胜过春夜良宵的灼烁梅花。 绵软嗓音在肆意的夜风中温婉吐露。 “原来是陆公子, 失礼了。” 纵然酒意上涌,阮时意尚能辨认,这名身着水绿缎袍的男子姓陆名绎,写得一手好字, 家中做制纸生意。 此前,阮时意曾在郡主府别院见过此人,无太多印象;此次同受郡主邀请而来,对方两回主动攀谈, 依稀有示好之意。 她本不希望被半生不熟的人看到这身艳俗打扮, 尤其和夏纤络相熟的, 多半为沉溺声色之人,并非真正的风雅名士。 当下,她礼貌招呼,懒得多说一字,带领沉碧折返。 陆绎早闻“阮姑娘”之名, 也知她背后有徐家撑腰,原是不敢觊觎丽色。 但行宫这两日, 他见对方秀外慧中, 待人接物温和有礼, 思慕之情顿生。 此时此刻,月夜偶遇,佳人微醺,若错失相邀良机,今生必然无望。 他壮着胆子,斜跨半步,浅笑道“阮姑娘,今夜正月十六,圆月皎皎。难得巧遇,何不同去前方梅林赏月” 去路被他挡了一半,阮时意不好强行挤过去,眸色一冷“我无赏月闲心,不扰公子雅兴。” 陆绎对上她的杏眸,只觉那眼神不复平日所见的清澈湛亮,更漂浮一层朦胧水雾。 颊边起落的红云娇俏可人,使那句冷语如有温度,勾得人心神激荡。 “姑娘,在下乃诚心相邀绝无恶意。” “谢过陆公子,小女子先行告辞。” “要不在下送姑娘回去” 陆绎换了个方案,唯求与她独处片刻。 阮时意早觉头重脚轻,被寒风一吹,身子摇摇欲坠,通身绫罗绸缎华光潋滟。 陆绎立时伸手去扶,被沉碧一手摁住探出的手臂。 “公子放尊重点” 沉碧受静影感染,认定“除先生外任何男子不可触碰姑娘”,是以在扶阮时意的同时,迅速阻挠。 偏生阮时意处于微妙混沌中,尚未作出回应,导致陆绎误以为她默许,却是丫鬟多管闲事。 他异常难堪,用力甩手,一下将沉碧掀翻在地。 “大胆狂徒”阮时意这才从飘飘然状回神,边搀扶沉碧,边怒声呵斥。 奈何她自顾不暇,还没拉起丫鬟,自己也跟着倒下。 陆绎见状,容色越发古怪“姑娘真醉了陆某送送姑娘” 他捋起袖口,弯腰朝阮时意抱去。 离那海棠红绫裙裳还有数寸,忽地一道冷风自背后掠至。 仆从闷声一哼,瘫软倒地。 陆绎还没来得及回头,后颈一凉,忽地天旋地转,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先生” 相比呆滞的主子,沉碧率先反应过来。 阮时意茫然抬头,但见月光之下,那身穿黛色缎袍、头戴乌纱的男子正俯身来扶她。 长眉朗目,短须稍显成熟粗犷,正是徐赫。 “你、你” 阮时意疑心自己醉得彻底。 怎又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碰上他 徐赫拉她站起,警惕地四处张望,低声解释道“上次晟儿叽叽咕咕说什么泡温泉,我猜你会随郡主来此,便向圣上请命同行。” 阮时意没接话,愣愣打量他这一身官袍,陌生感如潮水翻涌。 徐赫示意沉碧扶住她,趁无人路过,把晕倒的两名男子拖到树底下,为节省空间,将二人上下叠在一起。 他连续三晚在酒泉与北林之间的墙边徘徊,终无所获。 今夜,他起初没认出艳光四射的妻子,只当是皇族贵女,还想到树后回避,后听出她和丫鬟的声音,急忙绕去将登徒子主仆拍晕。 细辨阮时意喝过酒,他既心疼又窝火“明知自己酒量浅,喝多了爱说话,为何不借故避过万一” 万一遭人欺辱,或被姚廷玉套出话,岂不麻烦 阮时意为索回晴岚图,耐着性子陪夏纤络疯魔大半日,听琴、挑逗、更衣、换装、看美人出浴已颇为憋屈;再被他诘问口吻一逼,惯有的泰然自若统统抛至九霄云外。 “难道我想喝难道我乐意被人剥掉衣裳、打扮成女妖精难道我愿意被摸来捏去” 徐赫立马炸开“谁谁敢这样对你我、我把他们剁成肉酱” 他自动忽略了中间那句“打扮成这样”,脑中画面演变成他的阮阮被人灌酒、脱衣、非礼 这种事,他都没舍得干 阮时意困乏难耐,懒懒靠在沉碧身上“还有谁郡主早知,我把你塞给她让她折腾你” 徐赫料想她半醉状态下说不清楚。 可身为翰林画院的待诏,他不宜大晚上进入酒泉宫,更没法亲自送她回居所。 瞧她快陷入迷离,要是被有心人逮住后果不堪设想 当机立断,徐赫扯开她最外的那层红缎半臂衫。 “你你做什么”阮时意惊羞交加,忙乱捂胸时顺带将他的手摁在前襟而不自知。 徐赫无奈“你这模样见不得人先让沉碧穿你外衫,代替你回房我带你醒醒酒。” 阮时意额头酸胀,无力多思,依言而行。 待她被徐赫横抱着翻进北林,才意识到没错,她又被他成功拐了一回。 月华如雾笼了行宫春夜。 怀抱爱妻,徐赫绕开甬道,踏着未消积雪,穿越密林,飞快掠去。 阮时意懵懵懂懂,两臂勾住他的脖子,难得乖巧贴向他肩颈。 比沉睡的猫更温顺。 嗯还是只醉猫。 徐赫早在去年秋初随圣驾来时,已知晓林子尽头有座别致的小花园。 此地因地热极盛,温泉水奔流不息,无论春夏秋冬皆呈现百花齐放的奇景。 只可惜,位于朝臣们小憩的北林区尽头,偏远难行;园内仅设一座简洁的小阁子,除去十天半月的例行修剪打理,基本无人游玩,夜间不设看守。 徐赫曾幻想有朝一日带阮时意领略奇妙景致,没想到,今夜成真。 沿暖流清涧一路北行,二人抵达院门紧闭的园子。 内外均无灯烛,借着清朗银辉,依稀能辨大门上方悬挂的“烟暖”二字。 徐赫紧抱阮时意,径直翻墙而入,稳稳落于温泉河道的石桥头。 周边暖泉环绕,繁花怒放,奇花异草包围着一座四面通畅的小阁子。两侧藤蔓花枝倾垂,飞花流瀑半遮半掩内里桌椅几榻。 徐赫大步奔入,用足尖挑开防尘灰布,轻轻将阮时意平放在木榻上。 阮时意因触感温凉而苏醒,惊觉身处水汽萦绕的阁子,入目满园锦绣斑斓,不由得怔然出神。 绝对是场梦 目下早春花未发,何来如此繁盛的春夏草木 徐赫在角落寻出一套灯具,又觉月色迷人,无须做月下把火的煞风景之事,干脆把一大盘杂物塞到墙角。 回望榻上撑坐而起的阮时意,绣银描金的红绸艳如烈火,珠翠奢靡而厚重,莫名让他想起新婚之夜的她。 连迷惘中夹带羞意的醉态,都极为相似。 月下花团锦簇,暖雾时浓时淡,夫妻二人一坐一立,漫长静默酝酿丝丝缕缕缱绻意味。 徐赫喉结滚了滚。 与思念多时的娇妻躲在偏僻无人的角落,长夜悠悠,不能抱抱亲亲,怕是无限煎熬啊 他为阮时意舀了半瓢泉水,小心翼翼喂她喝完,自行退开,挪椅坐到朗月映照的边缘,嗫嚅道“你继续睡,我坐这儿守着。” 阮时意喝过泉水,反倒清醒了些,忍不住问起连日最忧心的话题。 “三郎,那位真没发现晴岚图的事” “没,还夸我额外临摹那幅,改得更有意境正式任命我代表翰林画院,参加三月末的书画盛事。” 徐赫提及此事,脸上无端闪过几分不自在。 阮时意只留意月光勾勒他的坐姿,为他增添柔柔光华,恍然难辨是人在画中,抑或画中人被摘下。 趁着脑子不至于糊成一团,她大致提了徐府秘道之事,又语带歉然道“我还没替你修理晟儿,儿子在场我不想抖出那天的闹剧。” 徐赫错愕,不知该如何回应。 过往的大半年间,他深知自己在徐家已彻彻底底成了局外之人。 阮时意和子女孙辈相处的年月,远比他这个丈夫要多上好几倍,一旦有状况,依照她当母亲、祖母、外祖母的慈爱之心,必然会舍弃他而力保小辈。 他早有心理准备,也无怨无悔。 毕竟,他责任未尽。 然而此时此刻,阮时意却说,“替他”修理长孙她舍得 良久,徐赫温言道“阮阮,那孩子为守护祖母,乃一片孝心。胡闹折腾了点事、酒后失态扯出几句胡话我丝毫未往心里去,你何须计较 “再说,我在他眼中,乃落魄画师,最多有那么一丁点才华。以他徐家大公子的身份,肯花心思试探我、跟我称兄道弟,可见他胸襟开阔、坦荡正直,是个好孩子。” 阮时意啐道“你也真是自家孙子什么都好画王八蛋夸上天也就算了,结交狐朋狗友闹事也不管有你这般当祖父的” 徐赫失笑“我连父亲都没当过几年,自然不晓得该如何当祖父” 他这话本是自嘲,到了不胜酒力的阮时意耳中,听出绵绵无尽的悲凉感伤。 她醉眼暗藏泪意,幽幽凝望他半晌。 “三郎,其实你很好。好得让我觉得,如若拒绝你,我就是个坏老太婆。” 徐赫难以辨别这算是心里话,还是喝多了的糊涂话。 也许,兼而有之 徐赫抿唇轻笑“所以你终于决定,接受我” “我没想好,”阮时意垂首,褪去所有从容伪装和故作坚强后,无形中滋生出淡淡的委屈,“但我不是坏老太婆。我只是不想破坏心目中的美好。” 徐赫不解“破坏美好” 她笑颜舒展“我为你设想了非常完美的未来,等晴岚图的事了结,徐家必定全力支持你。你将以新身份功成名就,名留青史,乃至开创一代流派但在你的未来,并没有我的位置。” “阮阮,你惯于为儿孙操心,顺带也替我操持一番”徐赫哭笑不得,“你可曾想过,我未必甘愿拥有你构想的将来。” 阮时意不悦“还敢嫌弃” “我只愿,活在和你一同创造的未来。” 徐赫平静注视她,语气笃定。 阮时意呆然瞠目,蓦然记起,他曾愤愤不平对她吼道没有你,我在广阔天地间孤独终老,有何意义 意思相近的话,在不同场合,不同语境下道出,带给她的感动竟千差万别。 心潮暖如温泉,予以她祥和安乐之感。 徐赫感慨“阮阮,日复一日,我逐渐理解你不合时宜的强势从何而来。事实上,不必非要谁低头、谁妥切迁就,你我终将寻获合适的相处之道。 “错过的年月,是错过了,无可否认。但咱们还能慢慢来如你允许我牵手,我就牵着;容许我抱抱安慰,我就抱抱 “反正,我不信,离了那种坐卧不离、翻云覆雨的亲密,人就活不下去。过日子的方式多种多样,你不情愿的,我不勉强;你不喜欢的,我能改即改。” 阮时意于不知不觉间坠入缥缈虚妄的幻境中,他的话听进耳里,未留在心上。 捕获的,仅余片言只语。 她专注盯着他诚恳的俊颜,目光飘忽,认真想了想,“我不喜欢你的胡子。” 徐赫窘然笑道“这个容易,等事情解决,我慢慢剃掉就是。腮边这一圈,是黏上去的,现在就能撕掉。” 他稍加用力扯下,痛得捂脸发出“嘶”的一声,又苦笑问“别的你还有哪些不满意,尽管吩咐。” 阮时意闻言一笑,挣扎下榻,摇摇晃晃往外走。 徐赫对她的举动满是惶惑不解,生怕她摔倒,急忙上前扶住,跟随她在小小的烟暖阁中转了一圈。 花木扶疏,风摇影香,雅洁台阁清静。 潺潺泉流,漾起星星点点的月光。 柔光泻于硬朗容颜,与滑在娇俏脸庞上的韵味截然不同。 二人相扶扶携,缓步而行,数十年前平常至极的日常小事,如今却弥足珍贵。 在这寒凉交替的初春夜,在夜雾缭绕的园子里,在花好月圆的美景中,他们安闲地走着,她脚下趔趄,他便牢牢握紧她的手。 如天下间最平凡的小夫妻。 “你很好,这儿的一切也很完美,除了” 她拖着累赘长裙闲逛完毕,满意点评,醉态可掬。 随后低下头,以嫌弃眼神扫视自己浮夸的华美衣饰。 “除了我这身衣裳,太花哨。” 徐赫忍俊不禁“那不如脱了” 他原本想开个玩笑,逗一逗他的醉阮阮,而后哄她乖乖回榻安睡。 未料,阮时意全无羞态,正经颔首“好。” 徐赫目瞪口呆,正愁要如何接话,却见她迷醉眼神滑过一丝狡黠,丹唇勾笑。 “我脱,你穿。”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徐赫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原以为来到人世六十年, 经历各种动荡,经历睡过头三十五年的劫难, 理应坦然应对世间种种奇事。 然则, 当他亲眼目睹醺醺然的妻子醉眼迷离, 慢悠悠摘除首饰,一件又一件件脱下繁复裙裳, 从海棠色大衫、青色鞠衣、金绣翟纹的桃红色褙子,乃至红罗系带、配有玉饰、金饰十余件的玉革带, 以及绣银嵌珠的拖尾裙,直至仅剩下贴身的玉纱中衣和衬裙 他直觉自己要疯。 平心而论,阮时意往昔没少在他面前风情万种地御衣。 他更没少见她穿得单薄、春光外泄的撩人模样。 如今柔和月色与迷朦夜雾互融,温暖水汽与浓烈花香交缠,摆明是将她活剥生吞的好时机 他到底有多傻居然承诺“会收敛并尊重她”,信誓旦旦说“不再对她做出过态之举” 真该狂抽自己耳光 眼看阮时意媚眼噙笑, 先是摘掉他的乌帽, 后解下他身后的蓝丝绦结, 再抬手解开他圆领右衽大袖黛袍肩的扣子他真心想摁她至榻上,去除所有障碍,挞伐而上 无奈阮时意套上他的官服, 后逐一为他穿上拖裙、褙子、鞠衣、大衫,配以各式珠宝和缎带等物。 动作缓慢, 偶尔还因头晕而来回摇晃, 娇俏酡颜却喜滋滋的, 兴致分毫不减。 徐赫仿佛看到内心的他在捶墙大哭。 他的阮阮究竟受了何种刺激 说好的正经严肃、端庄大方、誉满京城的徐太夫人呢 更要命的是, 她不光与他交换衣袍,还摁他到椅子上,逼着他打散头发,半绾头顶的几撮,绾了个女式小圆髻。 当她把那堆金丝八宝攒珠假髻、凤栖梧桐挂珠簪等精美发饰统统转移到他头顶,他的内心是崩溃的。 昂藏男儿弄一身大俗大艳的海棠色绣锦倒也罢了,头上那乱七八糟的珠子、金饰流苏驻足有两斤重 还好此处没镜子,否则他定会一头撞死在镜子上。 可就算没有镜子,他亦能想象此时的自己有多可怖 不不不不要再想了 阮时意倒腾得差不多,拉着徐赫转圈,笑哼哼调整他发簪上的琉璃珠,拉扯腰间束带,最终抬眸,竭力将视线凝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上。 他长眉若墨柳斜飞,鼻梁挺秀,薄唇因胡子而增添粗野之气。 她忽而抬臂,以指尖不经意轻捏他的下巴。 “胡子,不配。” 徐赫吓了一跳“阮阮,你饶了我吧若彻底刮干净,我跟晟儿太像,会被” 阮时意用食指指腹摁住他的嘴,笑容轻佻狂野。 “你,不可以拒绝我” 徐赫整个人僵住了。 这真是他的妻么行宫里该不会混进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夺了她的魂吧 阮时意以温软掌心轻摸他贴过假胡子的腮畔,辗转以指尖触碰他的须根,突然踮起脚尖,凑向他的耳侧,悄声道“你若乖乖听话,我可以三倍奉还。” 徐赫已被她整晕了她又没长胡子,如何三倍奉还他 阮时意回身去翻墙角的杂物,还真找出一把剪刀。 她摸索着点了灯烛,推搡他坐好,半眯醉目,一点点剪掉他精心养护半年的胡子。 “” 徐赫认命地闭上眼,由着她凌迟,感受她呼吸如兰烟,双手轻颤,却又谨慎而小心地为他修剪的过程。 条件有限,终究留下短短须根,但已无之前碍眼。 阮时意居高临下,满意抚摸他的脸,力度轻且柔,撩得他快支撑不住。 “阮阮,我念在你喝多了,只能忍着可你若变本加厉,我很难保证” “不。”阮时意打断他。 她戴上他的帽子,把先前撕下的假胡须胡乱往鼻唇之间一贴,郑重宣告。 “从现在起,我是三郎,你才是阮阮。” 徐赫疑心,他和阮时意之间必定有一人疯掉了 他见识过她酒后抱住他说情话、畅谈未来或索吻,但他完全可对天发誓,未曾玩过换装、互换身份的游戏。 添了假胡须的阮时意妆容糊成团,帽子因发髻之故高高鼓起,黛袍松松垮垮且下摆垂地,可谓不伦不类到极点。 搓揉额角片刻,徐赫以镇定口吻道“不,我不是阮阮,你不是三郎你弄错了” 阮时意显然有些生气“你应当配合我” “傻阮阮,你压根儿演得不像我、我至少比你主动得多” “要怎么主动像公狗见母狗那般直接扑上去” 徐赫惊得合不拢嘴他家阮阮温婉娴淑、素来规矩,怎可能说出这污七八糟的鬼话 疯了疯了全乱套了 阮时意迟疑片晌,挪步而近,于微晃灯火下仔细端量他的脸,嘴边笑意缱绻。 “嗯若将男子的刚强与女子的娇柔集于一身,不就能同时享受双重乐趣和美色了” 啊徐赫对于这番没头没脑的歪论深感狐疑。 不料下一刻,阮时意抬起膝盖,抵在他腿间,倾身俯视呆若木鸡的他,继而浅笑着以纤纤玉指挑起他的下颌,低头吻住他错愕的唇。 突如其来的软绵相触 徐赫懵了。 无从辨别心头是震悚多一点,还是欢喜多一点。 阮时意的吻尤为笨拙,最初只是直接压下,定住不动。 停留须臾后,如像擦嘴似的左右磨蹭了两下,便悄然撤离。 徐赫愣了极短一瞬间,突然捧腹大笑。脑袋晃动时,金银首饰叮咚作响。 他依稀想起,她嘴里那句“三倍奉还”从何而来。 呵呵口是心非的老太婆分明惦记这事 难得她投入至斯,他何不引她多试试 阮时意蹙眉瞪视他,气呼呼质问“有何可笑” 徐赫大乐“三郎有这样亲过阮阮我不信” 连姿势都没对呢 阮时意抿了抿唇,像是努力回想什么,而后用双手捧起他的脸,又一次俯身,印上他的唇。 她探出粉舌,顺沿他的唇线挪移游走,温柔如触抚娇嫩花瓣。 这一吻隐约比方才多了三分缠绵与逗引,对于久渴的徐赫而言,近乎诱惑。 躯体深处的躁动,驱使他伸手绕在她腰臀处,兜着她跨腿而坐。 阮时意吻得极其认真,如像她画工笔花鸟时的细致柔绵,虽有假胡子扎人,麻痒痒的仍教他欣喜若狂。 待觉察徐赫的手在她腰腿上游移,她怒而在他嘴角咬了一下,纠正道“不许胡来阮阮不这么干的你应该狠狠拒绝我才对” 徐赫啼笑皆非“那三郎也不会亲得如此含蓄。” 阮时意被他的否决惹毛了。 哪怕昏昏沉沉之际,她未想通自己为何要亲吻他,却选择再度以柔软的唇覆上他的。 有别于适才两次的浅尝辄止或温和内敛,她用香馥馥的小舌撬开他的皓齿,将自己喂了进去。 刚开始夹杂生涩与怯意,熟稔之后,她变得猛烈凶悍,越发强势霸道。 徐赫被迫仰起头,承受这狠且急的唇舌纠缠,反应过来后,怎可能“狠狠拒绝”自是果断投入久别的“唇舌之争”。 二人闭上双眼,呼吸缠绕,相互勾弄吸吮,相互搅弄缠吻,相互品尝对方的味道。 阮时意原本头晕目眩,飘飘荡荡,被他温热软舌反过来拨弄,滚烫热潮从心上流窜全身。 兴许,这不过是数载夫妻生活中的某次亲热,谈不上多激烈澎湃,却令她从久违的靡丽重温到了情与欲的滋味。 脑海中恍恍惚惚飘来一句话。 若得不了安稳情谊,获一时痛快,也未尝不可。 连日的隐忍,在徐赫心中筑起一道堤坝,督促他克制守礼。 可因阮时意强行施予的极致旖旎,却迫使他一溃千里。 他一手圈住她的背,另一只手隔着官服衣襟,忽轻忽重揉着,诱发她渐趋癫狂。 嗯他想做坏事,非常想,想得要死。 但他的妻醉了,他若为所欲为,是不是太乘人之危太不厚道 唉吃掉她,禽兽所为;不吃,禽兽不如两难啊 阮时意吻到浑身软弱无力,气喘吁吁,终于决定,以“三郎”的身份放过“阮阮”。 硬撑的一口气松懈后,酒意翻涌复至,攫取她的全部力量,以致她只能懒懒瘫倒在他肩头。 徐赫正为要不要“当禽兽”而纠结,未料阮时意迷糊中被硌醒,垂首看了一眼,素手以猝不及防一扫,推开不听话的“小三郎”。 “哼阮阮哪来这玩意露馅了不好玩” 徐赫面露难以置信之色,眼睁睁看她从腿上下来、步伐凌乱迈向木榻、径直往上一趴 体内的力量叫嚣着,令他忍无可忍,三步并作两步,飞扑而上,一探手便要扯掉她乱糟糟的黛袍。 然而她歪着脑袋,双目紧闭,嘴唇微嘟,连黏上的胡子也未拿掉,竟睡了 徐赫抓狂搓脸,拔掉满头发簪,弃于一旁;又怒气冲冲将她往里推,再脱掉自身的艳红裙裳,数尽往她身上堆。 他咬牙切齿,挤在她身侧,仰面而卧。 长夜悠悠,果真无限煎熬 他不敢动弹,唯恐抑制不了欲念。 偏生阮时意半梦半醒间哼唧有声,软嗓娇糯,还不时往他怀里蹭 能不能给条活路 徐赫深深吸气,一手拥她入怀,圈得死死的。 轻吻她光洁的额,他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握拳,一会儿咬唇,终归自暴自弃地附在她耳边,忿然磨牙。 “阮时意我徐赫上辈子定是欠你好多好多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阮时意于一场迤逦绮丽的梦境中苏醒时, 熹微晨光入目,啾啾鸟鸣入耳, 幽幽花香入鼻 定神看清身侧那张俊朗睡颜, 她心念一动, 有须臾失神。 遥远记忆中,多少悠长良夜尽头, 呈现在她眼前便是这张温润如玉的青年面容。 剑眉英气勃勃,长眸闭合时, 睫毛根根分明;鼻唇线条柔和,又有利落明晰;胡子修理过后,仅余短浅须根。 这世上无人得知,纵然阮时意韶华不再、朱颜辞去,梦魂中仍偶尔忆起徐赫的睡容。 并非有多怀念或迷恋,却真真切切印在脑海。 兴许, 他在她心目中, 永远年轻如初。 回过神来, 阮时意猛地从这四面通畅的楼阁底层、左右两侧倾垂摇曳的月季花枝,以及一眼望尽的繁花园景、小桥流泉想起了什么。 如此说来,一夜风流、娇纵肆意不是她的臆想 等等她都干了哪些乱七八糟的事 细看徐赫仅穿了贴身中衣, 而她则套着宽大的男子黛色缎袍,身上覆盖大衫、鞠衣、褙子等满绣华衣, 榻边堆叠系带、玉革带及大量金银首饰, 靠垫上掉落两片假胡子某些模糊片段猝然闪现。 嗯, 有徐赫穿裙子时局促不安的窘迫情态。 还有她跨坐他腿上, 双手固着他的脸一顿粗暴猛啃。 阮时意整个人僵硬如石化。 这下尴尬了。 额请问如何能在他沉睡未醒时,给他穿回男子袍服,并抹去记忆、当作无事发生 她悲惨发现,过往数十载的人生经历中,未有处理此局面的经验。 费了些时间,她大致理清来龙去脉。 无非是她在衔云郡主处陆陆续续喝了不少酒,倒腾半日后,因温泉和夜风而昏昏沉沉,加上路遇觊觎她的陆公子,为徐赫所救,糊里糊涂被他拐这儿来了。 印象中,徐赫没对她做过分举动,反倒是她兴奋无状,恃醉行凶。 完了完了完了 呆滞片刻,阮时意缓缓坐起身,意欲偷偷换掉衣袍。 岂料刚解开肩头钮扣,扯开前襟,躺卧在畔的那人悠然睁目,视线精准投向她窘然的脸。 “阮阮,昨夜满意不” 徐赫半眯长眸,薄唇笑得撩人心魂。 阮时意动作凝滞,心底隐隐传来绝望的呐喊麻烦找个洞把她埋起来吧 “那个三郎,我、我昨晚喝多了如有冒犯之处,请你多多包涵。” 她神色尴尬,仍选择在第一时间镇定道歉。 生份语气令徐赫微微一怔。 他支起上半身,似笑非笑“算不上冒犯,虽说被你逼着穿红裙是有些奇怪,但念在你亲我亲得这般忘情” “别说了” 阮时意霎时脸颊绯红,嗓音发颤。 徐赫憋笑端量她的羞恼交加的娇颜,抬手为她拭去一团遭的胭脂。 “唔我从不晓得,你居然有这等癖好” “我、我没有” 阮时意百口莫辩。 都是衔云郡主害的先当众给人“安排上了”,又拉她玩变装游戏,再不断撩拨她 这晴岚图若拿不下,真对不起她受的屈辱 她急着把黛袍还给他,又觉在他注视下脱衣过于奔放,遂低声愠道“你、你背过去不许看” 徐赫笑得浑身发抖。 他可没忘,她先一晚如何悠哉悠哉逐件褪下层层裙裳。 那嘴角勾笑的媚惑情态,真让他疑心自家媳妇被狐狸精附体了。 正因惊疑交加,他才忍得住没胡作非为。 此时此刻,她竟羞得勒令他转身 徐赫知她那昙花一现的放肆,不过是借醉释放不为人知的一面。 清醒后恢复端肃,难免羞惭。 当下,他乖乖转向花园,但肩头几不可察的颤抖,泄露了他的窃笑。 待阮时意手忙脚乱换回女子裙裳,烧着脸把黛袍黑帽塞还给他,他咧嘴笑道“只管扒,不管穿” 阮时意只想捂脸。 幸而徐赫没再揶揄,利索穿衣,整理仪容,助她收拾随意堆放的首饰。 他摸了摸鼻唇四周,语带戏谑“看样子你不打算对我负责任” 阮时意正以五指梳理青丝,闻言回首,轻咬唇角,抬手为他整理领口。 对上他窃喜的眼光,她终究不知该说什么。 还好,是他。 如不是他,她敢乱来么似乎不敢的。 她感激他未乘人之危,却禁不住思索,万一他没把持住,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又该如何 潜藏内心最最最深处的蠢蠢欲动,宣告了一件事她好像不是特别抗拒 欸太羞耻了 一定是行宫风水有问题 云头乍亮的晨光勾勒阁前俪影,虽袍裳发皱,神情微窘,仍无损璧人成双的美好。 徐赫本想笑说“下回需要发泄记得找我”之类的调侃,觉察妻子眸光夹带难以掩饰的愧疚懊恼,他硬生生把话咽回肚子,并温柔替她捋了捋鬓角乱发, 他的妻苦守孤枕多年,的确需要时日重拾情意与欲望。 经昨夜的混乱,他至少能确认,她对于亲密关系绝无自身想象的那般抗拒,且并不讨厌他。 只等放下“太夫人”的古板严肃。 只等撕开隔阂,真心接纳。 酒泉宫,醇芳阁。 当夏纤络迤迤然拖着一身紫金绣凤纹长裙下楼时,满脸春睡之态犹在。 她挑起精心描过的柳眉,斜眼睨向那长身玉立的锦袍青年,哼笑道“阿浚,你一大早跑到我这堂姐的居所,怕是醉翁之意吧” 齐王略一执礼“姐姐这是哪里的话闲来作姐弟妹间的拜访而已。” “呵”夏纤络玉手虚托,示意他落座,“专挑流言横飞时而来” 齐王面不改色“什么流言做弟弟的一概不知。” 夏纤络眼波流转“外界均传言,你对出自徐家的那位阮妹子有意,又是送马车,又是送银两正巧她与一青年公子双双失踪,你便迫不及待赶来,还敢说一概不知” 齐王皮笑肉不笑“碰巧罢了” “哼,你就装吧” 她朱唇轻张,衔住侍女喂来的桂花糯米团子,细嚼慢咽后,续道“我初见她时,只觉她生得好看,兼之年纪轻轻已得徐家眷顾,颇感好奇。 “后来方知,姚廷玉早已盯上她,而你也曾屡次示好,而她一来即大方赠我探微先生真迹,我自然想抢在你们之前,把她收入囊中。” 齐王皱眉“姐,你一人独占京城春色,好歹给兄弟留点余地。” “噢”夏纤络凤眸直勾勾盯住他,“你会动真情我才不相信呢”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兴趣定是有的。所以,我希望你把她留给我。” “那得看你开的价码,能否让我割舍,”夏纤络笑得意味深长,“毕竟,财色双全又难搞的小姑娘,不多;这一位,占据了最大的资源,更是万中无一。” 齐王起身理了理衣袍。 夏纤络见状,摆手命左右退下,笑眯眯等堂弟缓步靠近,俯身凑到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哟”她眸色骤然一亮,“当真” 齐王笑而不语,回席落座,一如平素优雅。 恰巧此时,外头仆侍与门外主事嬷嬷禀报消息。 夏纤络依稀听闻“陆公子”三字,淡淡发声“找到了” 嬷嬷听得主子问话,躬身步入“回郡主,巡查侍卫发现陆公子与仆从躲在灌木丛后,交叠而眠。” “仆从确定”夏纤络失笑,“那位呢” 嬷嬷摇头“未闻阮姑娘行踪。” 夏纤络若有所思。 昨晚她洗完温泉浴,心血来潮派人传唤阮时意,才知对方根本没回居所。 她派人问了一圈,得悉消失不见的还有陆绎。 行宫人手本就不足,大伙儿只当是风月之事,巡视两圈未果,暂且作罢。 而今听说陆绎和仆从搞在一起,夏纤络既好笑又怀疑“看来,这花前月下的脉脉温情,能敌得过初春夜寒。” 然则玩笑带来的愉悦不到半柱香时分,眼见阮时意在姚廷玉陪同下前来请罪,夏纤络脸色瞬即暗淡了两分。 阮时意由徐赫悄然护送返回酒泉宫,奈何她一袭红裙实在招眼,立即被守卫发觉行迹。 众人围上来嘘寒问暖,并将她交给姚统领。 阮时意惊觉,她好不容易走出与徐赫“一夜缠绵”的羞愤,又掉进与“陆公子夜会不归”的谣言中,真是祸不单行。 幸好,陆绎和仆从醒后,大抵生怕纠缠阮姑娘的恶劣行径被抖出,只说“主仆二人散步赏月吹风昏倒”云云。 外加二人风寒症状确实明显,浑身发烧,而阮时意则无分毫病态,才打碎了纷纭的谣传。 齐王从醇芳阁行出,见阮时意衣饰隆重,不由得讶异。 阮时意无奈,冲他盈盈一福,算是打过招呼。 夏纤络懒懒瞥向姚廷玉“没你的事,下去吧” 姚廷玉眼眸含笑,执礼而退,临行前似是有意无意回望了阮时意一眼。 “” 阮时意越发觉得,这两人关系诡异,却又说不上原因。 夏纤络挺直腰肢,双目一瞬不移凝视她,改换娇嗔语调“你,果然不老实。” 阮时意垂首,双手摆弄裙带,装作战战兢兢之状。 “说吧你彻夜不归,去了何处” “回郡主,我昨儿从温泉殿阁行出,因不胜酒力迷路,恰巧被月下赏梅的青年才俊撞了个正着。我唯恐被瞧见一袭华衣与醺醺之态,试图躲过再回居所,但藏匿一阵,丫鬟受不住寒,我便让她披衣先回 “当我试图独行归去,走着走着,竟昏头转向搞错方向,最终觅到一座花开的园子,内里分外暖和。我实在困倦,在那儿睡了一宿,天亮方归。” 这番言论一半是昨夜与沉碧商量好的,一半是她根据实情填补。 夏纤络虽疑虑未消,但细问园内布置,完全对得上烟暖花阁,倒不像谎言。 这一日,夏纤络留阮时意一同用早食,后又拉她赏画品茶,态度温和不失热情,仿佛毫不计较她擅自离开酒泉宫而引发的麻烦事。 阮时意料想离宫在即,如若再不开口,只怕往后更难寻机会。 挑了个气氛缓和的时刻,她隐晦地问起郡主府珍藏的画作,谈及愿有幸一观。 未料夏纤络淡然笑道“我还在想,你要耗至何年何月才肯道明来意呢” 阮时意乍然被揭破,心下一震面前的女子虽纵情声色,言笑晏晏,但却非粗枝大叶者,不容小觑 夏纤络笑眸如弯月“徐家家风历来严谨守旧,你这丫头再离经叛道,亦不会公然与我作伴。你既拿得出探微先生之作来当见面礼,目的自是冲着我手上的万山晴岚图” “郡主聪慧明察,省去我累赘之言。” “你胆子也真够大”夏纤络眼神冷凉,“说说看,我若不给,你能拿我怎么办” 阮时意退而求其次“此为太夫人遗命,我本愿以探微先生的其他画作与您交换” “探微先生佳作虽罕见,可怎么也比不过晴岚图啊你总不能让我吃大亏吧” “郡主若肯割爱,您将可从太夫人珍藏的画作中任意挑选三幅;但如若郡主舍不得请容许我借晴岚图一月,请名师临摹,以圆太夫人心愿即可。” 她真正想要得到的,是夹层所藏的秘密,原图有或无,已无关紧要。 此言显然教夏纤络错愕,“你、你只需临摹” “正是。” 夏纤络目带审视,定定直视她,良久方道“可惜,我手里那幅,被人借走了。” “这” 阮时意哑然。 是真话,抑或是托词 若衔云郡主对此视若至宝,岂会轻易借给旁人莫非是故意为难 触手可及的愿望似有落空之势,阮时意难免有一丝半缕黯然。 她连忙垂眸,以掩盖狐惑不定的目光。 夏纤络饶有趣味细观她的反应,轻笑道“别担心,晴岚图嘛过些时日,你定能亲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万山晴岚图的话题说开,夏纤络以晴岚图不在身边为由, 对于是换画或借用临摹之事, 不置可否。 阮时意后知后觉她太小看衔云郡主。 她曾认定, 对方未满三十, 充其量为吃喝玩乐的闲散宗亲,仗着父亲余荫、先帝溺爱,才能在京城安享富贵。 然而夏纤络出身皇族, 平日来往的皇亲国戚大多不是省油的灯。 她以特立独行的离异妇人姿态,在京城勋贵圈中得一席之地,有财富有人脉,必定多少具备一点手腕。 想来,她以游玩为名,走遍天下, 眼界也差不到哪里去。 相较而言, 阮时意出自书画世家, 性子温和内敛;后以一己之力扛起徐家时, 接触的多半是书画生意人, 尔虞我诈的程度并不严重;兼之她无婆媳、妯娌、妾室、嫡庶等复杂关系, 人际交往相对单纯,反而鲜少以恶度人。 此番, 夏纤络早看透她的目的,却不动声色, 似有还无地撩她、逗她, 让她产生被人玩弄于鼓掌的愤然。 仔细回想, 除了曾遭心腹丫鬟钻过一次空子,阮时意基本没吃过大亏。 如今觉察失策后,她火速按下焦灼之情,以“阮姑娘”的温婉态度应对,多陪了夏纤络一日。 对方定然已猜出,此画对徐家人尤为重要。 如她再表露出失落和急躁,反倒让郡主有恃无恐,抬高价码。 行宫小憩期间,她曾“偶遇”入酒泉宫打听动向的徐赫。 二人扮作素不相识,于梅林边上的甬道擦肩而过,她压根儿没敢正眼看他。 只因,她突然记起某个细节。 唔没错,那一夜,她再次跟“小三郎”粗暴地“打”过招呼。 她骨子里究竟藏了多流氓的念头 只当了不到一年的“阮姑娘”,“太夫人”辛苦积累下来的淡定自若、端庄矜持,从遇到徐赫起,寸寸裂开,终将如山峦崩塌。 正月十九,阮时意带领贴身侍婢,向夏纤络辞别时,遇上大病初愈的陆绎。 陆绎自知,“大晚上拦截微醺得阮姑娘并推倒丫鬟”的行径有伤风范,也忌惮背后出手相助的人,更不太确定阮时意是真忘了或留有后招。 他强作镇定,摆出虚弱病态,却又无从掩盖爱恨交缠的情绪。 阮时意对那桩事只字不提。 背地里,她暗暗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 抵达澜园,内里犬吠声不绝于耳,热闹程度远超阮时意预期。 此前托人从北域寻来的几条双色大犬,正好于今日送入京城。 虽说与大毛二毛在眼睛颜色、毛的长度上略有差别,但体型接近、外观也如狼,多少能混淆视听。 园中闹腾的,除了狗,还有徐晟。 徐晟的禁足期限刚过,立马跑来澜园探望阮时意,和新来的大犬相互熟悉了一阵,未料正好被自家祖母逮住拿糖哄静影的一幕。 静影本已二十有三,因天生圆脸大眼睛,加上她褪去严苛肃杀的气场,穿了粉嫩衣裙,看上去比故作老成的徐晟还小上好几岁。 她似乎受了点委屈,正蹙眉瘪嘴。 徐晟则翻出一小竹筒,笑语哼哼“你若笑一笑,本公子就赏你一颗” 阮时意安抚过大毛和二毛,给长孙甩了个“瞧你这点出息”的眼神“大公子一获自由,迫不及待来澜园,我还道有大事商量原来是为看小丫头笑脸” 徐晟叫屈“我明明是来找您的见您没归,正喊上静影去接“ “哦,我已平安归来,大公子请继续。” 阮时意浅浅一笑,命余人忙活,自顾步向寝居院落。 徐晟连忙将手里的糖全数塞给静影,小声说了句“别难过,她们回来了”,抬步追过去。 阮时意踏入回廊,嫌弃一睨“瞅瞅你还有几分徐大公子的模样成天追在姑娘家身后” “您口中的姑娘家,是指您自己还是静影”徐晟挠头。 阮时意趁附近无人,抬手往他脑门上一敲。 “还油嘴滑舌你不来讨骂,初五那天的事,我已有心翻篇了” “我错了我错了我绝不会再干测试先生酒量这等自不量力的傻事总成了吧”徐晟嘴里嘀咕,“都不知您从哪儿挖来这般能画、能打、能下厨还能喝的哥们” “哥、哥们” 阮时意正为被衔云郡主白白捣腾一番、又对徐赫做了难以启齿的事而火气上冲,听长孙没大没小的抱怨,她再无往日的慈祥包容,勃然大怒。 “你屡次三番信口雌黄,我忍了可你记得自己酒后跟先生说了什么混账话你叫他入赘你疯了吗你有没有半点徐家儿孙的风度如何以身作则引领弟弟和堂弟们” 徐晟打小得她爱护疼惜,即便犯了大错,也甚少遭她疾言厉色相对,此际遭她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心里憋屈难耐。 “我就知道您重视他您越来越重视他了以前您亲儿子打我骂我,您永远站我这边现下,你为了一个野先生,跟我置气打我骂我我果然被厌弃了” “你、你说什么胡话” 阮时意真心庆幸自己拥有一颗年轻心脏,不至于被他气得当场倒地。 徐晟如惹毛了的小狗,鼻腔一哼“我原想告诉您一个重要消息,我决定不说打死也不说” “反了是吧” 徐晟对上她凌厉眼光,难免发怵。 但狠话刚撂下,他不好立即变卦,于是改口“那、那你告诉我在行宫是否遇先生了蓝豫立那小子昨儿回城,说看到先生刮完胡子的容貌像极了我,还吓了一大跳你说他好端端,刮什么胡子” 阮时意隐隐约约回想起某个场面。 她曾强行摁住徐赫,半趴他身上,拿剪刀一根根修理掉他鼻唇周边的胡子。 嗯,她还满意地抚摸他那哭笑不得又难掩蜜意的脸。 然后就 徐晟见她不语,且俏脸红得不自然,挑眉而笑“哎呀春天来了心花怒放春光明媚呀” 话音刚落,又遭她敲了一记。 正月里,日子如常。 徐家生意照旧,义善堂的资助、收容、教学等事务进行顺利,阮时意与夏纤络保持友好往来,不冷不热。 唯独地下城一案,还在隐蔽调查,未获进展。 到了二月,她忽然收到来自徐赫的信他已在篱溪边购置了一套三进三出的院落,邀她闲来小坐。 阮时意无端心头潮热。 推算该院落不在地下密道涵盖范围,且离澜园约两里路程,茶余饭后散散步即可到达。 他的用心,未免太明显。 她忸怩了些时日,终究放不下心,借口带静影去篱溪游玩,“顺道”拜访了“先生”。 春山流溪间,伫立着一座白墙灰瓦的庭院,门前高阶古朴,雅洁清静,依稀可窥见院内花木扶疏。 阮时意敲开大门,向应门老仆道明来意,正巧徐赫闻声出迎。 继行宫一别,已有整整一个月。 他重新蓄回短须,一袭素白家常宽袍,未加冠束带,显得自在随意。 见是阮时意登门,徐赫喜出望外,快步流星奔至她跟前,满身儒雅风流气派瞬间换成甜暖气息。 那毫不作伪的愉悦笑容,使她心生错觉她正与他幽会偷情。 呸呸呸 在徐赫盛情邀请下,阮时意收敛杂念,端回板正姿态,随他入内品茶赏画。 新居只有一对耳目不聪的老夫妇负责洒扫庭院、生火做饭,安静无人扰;陈设摆放雅致精细,无分毫繁杂媚俗,确是旷达隐幽之所。 静影一如往常主动退下,还夫妇二人清净空间。 徐赫与阮时意对坐,边烧水烹茶,边解释道“今上命我专心准备书画盛会,特意给我放了长假,遣我出门远游,以吸收天地山川之灵气。” “那你置宅做什么”阮时意瞋瞪他一眼。 “明知故问,”徐赫莞尔,“既然以画换画之计得逞,我何须日夜绕着翰林画院打转但重回城南群院显然太浪费时间,公然搬进澜园与你同住,你定然不同意。我正愁寻个落脚地,恰逢苏老愿意转让这套闲置院落,我自是痛快接手。 “前日,晟儿骑马路过,说是孝期未满,不宜跑到新居闹腾,放话说我欠他一顿乔迁入伙喜酒,等他出孝便喝个畅快淋漓。我还在想,你何时能放下芥蒂见我一面想着想着,你就来了。” 他那句“想着想着”,极其旖旎,莫名予人缠绵悱恻之感,生生逼得阮时意无从应对。 仅有孤男寡女的雅致偏厅内,气氛不知不觉增添了丝丝缕缕暧昧。 毕竟,上回二人独处时,有过火辣激吻与同榻共眠之举。 阮时意心里发虚,急忙换话题“那个你正月里走得仓促,留下的灰袍、折兰苑雪晴图等物,是否要送回来给你作纪念” “阮阮,”徐赫长眸氤氲寥落,“你是我的妻,替我保管点私物,有那么为难” 阮时意一怔,暗生惭愧。 她的确没往这方面想过。 徐赫笑意微涩“我还打算把我自己交给你保管呢谁料,你抱完、亲完、啃完,就丢到一旁” “说好不提的” 她腮边绯意渐浓,最是羞怯动人时。 徐赫无比渴望再与她好好亲近,终觉不该逼迫太过。 缄默半晌,他聊起正事“阮阮,每隔数年一度的书画盛会,有哪些环节我在外为了装作行内人,未曾详问。” 阮时意一听此言,窘然之色尽退,禁不住掀起嘴角。 “今年应是第五回按照过去传统,来自四国的画师将分山水、花鸟、人物和书法四大类进行交流切磋,最终评出优胜者。 “因是大宣发起的盛会,这四部分出题者分别为圣上本人、思彦、傅大人和苏老。其他题目每年有变,唯圣上出题噗,你不必有任何负担,随便玩耍就好。” 徐赫狐惑“此话何意” “圣上过去四次题目如出一辙,首先要求参与者临摹一幅探微先生的佳作,并对此发表心得; “其二,他会从探微先生论著中抽取几点作为命题,要求大家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文章; “第三,还需根据探微先生小作进行改编,另绘意境相同、形式相异的新作” 徐赫目瞪口呆“这算哪门子鬼题目” “你真不知情”阮时意憋笑,“有两回,他还专门向我这探微先生遗孀借了几幅,以供临摹害徐家人全程紧盯,容不得半分松懈,唉这次,我要好好想想,该换哪几张。” “”徐赫如遭雷击,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下,你总算明白,谁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吧” 阮时意咯咯而笑,如花枝乱颤,补充道“不过来日徐待诏名动天下,兴许比探微先生更得圣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午后暖阳从两扇敞开的雕花木门直透而入, 满室晴光映在阮时意欢畅笑颜上, 犹胜春日耀娇花。 徐赫尴尬之余, 亦被她少见的璀璨笑容晃得心神荡漾。 眼看她愈发欢愉, 连皓齿也不经意多露了两颗,他故意换上恶狠狠的语气“还笑这是要逼我堵你的嘴” 阮时意当然知晓,他会用什么来堵。 他的唇。 努力紧抿双唇,收起戏谑笑意,她温声道“三郎, 从今往后, 别再说名声是我和思彦挣来的、你不配当孩子们的父亲和祖父之类的话。” 顿了顿,她语调诚恳“你的才华,在精细华丽画风盛行的当年未获广泛肯定,但时间证明,你无可替代, 无论在书画界,抑或在徐家人心目中。” 徐赫明眸燃起灼灼星火。 “那在你心里呢我是否无可替代” 阮时意微怔, 脸颊在他炙热眼神中升温。 “那是自然,”她以气定神闲之态招认, “这世上, 只有一个徐探微。” “我宁愿你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三郎。”徐赫略显失望。 “年纪大,说不出肉麻话。”她失笑。 他嗤之以鼻“呿” “聊起你的画, 我得跟你说个事, ”阮时意端起他推来的建盏, 浅啜一口热茶,幽然道,“郡主亲口承认,手里有晴岚图,但借给了旁人。你觉得,这话是否可信该不会又落入宫里吧” 徐赫摇头“若圣上借去,定然兴奋无状,大动干戈,把画院所有山水画师全招来探讨、研习、分析,并选拔佼佼者进行复制。” “说得也是。” “你这次去行宫,那姓姚的没招惹你吧” 每回想起,姚廷玉极可能跟他一样吃过冰莲花,却以青年之姿练就奇高武功,还试图对他的妻动手动脚他怀恨在心之余,难免惋惜于睡梦中浪费的大好时光。 阮时意却觉夏纤络与姚廷玉关系微妙,如有暧昧,如有纠缠,如有怨怼。 而且,似乎都在利用她 见鬼了她一个老太婆,怎会卷入这帮后生的情爱是非中 徐赫等不到她的答复,猝然站起,醋意横飞“他、他又” “没别闹”她赶忙拉他袍袖,“我只不过猜测,他和郡主算是什么状况。” 当下,她大致将二人的小小互动道出,譬如夏纤络将她盛装打扮,带至姚廷玉跟前炫耀,还当众与之作出贴耳低语之举;翌日她从北林区返回,姚廷玉明明无须亲自带她去见夏纤络,却非要陪着,退下前莫名其妙回望她 无奈,徐赫的关注点在于,夏纤络为阮时意订做了十几套衣裙、像给玩偶打扮般不停让她换装、带她洗温泉浴的古怪行为。 “阮阮,你老实说,郡主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她口口声声宣称,若只喜欢男子,便只能享受世间一半的乐趣和美色,怕是男女通吃” 徐赫惊得合不拢嘴。 有位郡主在觊觎他的妻更要命的是阮阮在短暂接触的过程中,不经意间受了那人影响 他终于理解,阮时意那晚何以做出惊人行为 交换衣裳、调换身份,说什么“将男子的刚强与女子的娇柔集于一身”、“同时享受双重乐趣和美色”绝对在效仿衔云郡主的轻佻举止 徐赫只觉晴天霹雳“你千万别学她你、你要是单纯好奇,我这儿安静无人扰,陪你玩一两回游戏不打紧,可你真不能上瘾” 阮时意恼羞成怒“都说是喝多了你还提你老提做什么” “你平时连碰都不让我碰,当逼我穿了红裙,却直扑过来亲个没完后看到小三郎抬头,你又嫌弃地推开” 徐赫倍感委屈,疑心妻子对女子感兴趣。 阮时意双手捂脸“我不是我没有你你你你别瞎说” 老太婆不要面子的 她一点也不想了解自己干了什么半点也不想 从指缝窥向徐赫,他脸上并无捉弄,相反,更多是担忧。 “三郎”她缓缓放下两手,“我已有数十年未曾醉过,大概因那夜环境特殊,又受了点气,酒后全撒你头上,是我不对。” 徐赫被她突如其来的致歉惊到,慌忙摆手“傻阮阮我能被你占便宜,心里可乐了” “好了好了真不能再说啦”阮时意急急打断,随后立马换话题,“你要一直待这儿” 徐赫讶于她转变之快,愣了须臾,笑道“不,既然奉圣命游山玩水,好歹做做样子阮阮,与我同去,可好” 阮时意瞳仁微扩,檀唇翕张,半晌没吱声。 平心而论,她的确向往出游。 但和他远行的记忆,剩下的除了风景,便是他在马车内或无人处的情不自禁。 他们目下处在暧昧不明的状态,介乎于朋友与家人之间。 若真陪他出行,等于答允某件事,只怕再难回头。 “我近日太忙,抽不开身。” 她找了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作回绝。 “去两三天也不成我又没打算把你拐走或做坏事。” “徐家未除孝,我不能离开。” “无妨,”徐赫极力遮掩失落,“以后,还有机会。” 翌日,阮时意着手筹备“徐太夫人”大法事。 徐赫出门前来了趟澜园,带上阿六和双犬同游,并要走了先前所赠的大珍珠,一走半月没回。 阮时意先是愤懑,认为他有心哄骗她跟随,才谎称“去两三天”。 如若她真去了,恐怕归京时,整个京城皆知她和“先生”私奔了 其后见他迟迟未归,阮时意改而担心他的处境。 毕竟,他有过一去不返的历史。 她偶尔在想,该不会是他早回来了,被皇帝召回画院,阿六和大毛二毛搬进新家,命人传信时出了岔子 白日忙前忙后,她没好意思派人去篱溪问情况。 夜里,她却时常入梦。 刚开始,梦见自己再次老去,甚至比以前更沧桑。 满脸皱纹,头发花白,走路趔趄,瘦骨嶙峋,一只脚已跨入棺材。 而他,归来仍是朗朗昭昭的俊美青年。 后来,她又梦见他因双犬暴露服食冰莲花的秘密,被姚廷玉抓去献给雁族女王吸血。 女王长了与夏纤络的妖媚面容,将他摁进温泉里洗了花瓣浴,又进行一系列神秘仪式。 目睹徐赫颈脖遭人割破、鲜血淋漓时,阮时意吓醒了,脸上湿漉漉的,满面泪痕。 她知道是梦。 是一场融入了众多不安因素的梦。 他会平安无事,一定会的。 冷静下来,真正令她震惊惶惑的是她的心态变化太快。 二人分开大半生,重逢后本就聚少离多,她也早习惯自由过活。 可这次,她常为他的安危而忧心忡忡,乃至时日越长,越发寝食难安。 归根结底,她必须承认一事某种程度上,她动摇了。 他,很可能要得逞。 三月下旬的某个黄昏,阮时意从城南集贤斋挑了些画具,乘坐马车返回澜园。 行至半路,忽觉车速渐缓,再走上一段路,时有停滞,人声愈发鼎沸。 她挽帘而观,但见前方车马嗔咽,行人如潮涌,似在围观什么。 身后的车马则不断催促,惊叹声、叫嚷声、议论声闹成撕扯不开的一片。 阮时意乍然听见两三声犬吠,心下一跳,催静影前去一探究竟。 半盏茶时分后,静影笑嘻嘻回禀“姑娘,阿六和大毛二毛回京了” “那先生呢”她顾不上避嫌与羞涩,急于询问徐赫下落,当即脱口而出。 静影茫然“只看到孩子和狗。” 阮时意心惊肉跳,轻提罗裙径直跳下车,穿过食店、面摊、茶馆门前的座椅,往看热闹的人群中挤去,方知大伙儿因何而惊叹。 一辆四周与车顶“种”满了各色鲜花的马车,以及一辆装满奇花异草的板车。 马车前后左右及上方的木板外,以层层木架子装载泥土,栽种着牡丹、芍药、玉兰、海棠、玫瑰、杜鹃、山茶、桃、李、杏、兰、凤仙等色彩明艳、千姿百态的春夏花卉。 有开得正盛的,有含苞待放的,绝大部分鲜活之极,密密层层,香气缭绕。 而板车上同样载满花木,多半为低矮树桩,适合做盆景,姿态各异,奇趣多彩。 阿六和车夫满头大汗,忙于请挡道者稍作回避,好让两辆花车缓慢通行。 路人交头接耳,指手画脚;不少爱花女子闻讯赶来,艳羡惊叹声此起彼伏。 “能搜寻到几个品种已非易事居然集齐了如此之多” “是啊不晓得哪家王公子弟在举办花会从未耳闻” “爱花的也许是某位公主或郡主” “可这车分明往城东方向应为富裕商家” “哎呀呀这牡丹实在美得高贵兰花幽香醉人” “大小珍稀花木搭配,太赏心悦目了吧是谁想出这妙法保持新鲜” 阮时意尚未挤出人堆,大毛二毛已在车内蹦跶。 阿六不得不回身制止,扭头一看,喜道“婶姐姐怎么在这儿” “你这是” “啊叔叔在山里亲手给您挖了好多花,养在车上,命我安全无虞地送入澜园。没想到一进城,被人堵了” 此言一出,近百名围观者哗然。 他们乍见阮时意衣饰朴素,只当是寻常姑娘家,细看她容色绝俗,对上此道的方向,隐约猜出为何人。 阮时意懒理争论声,直言问道“他人呢” “说要去取点东西估计人多,害羞。” 阮时意心中稍稍安定,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弧。 她变回“阮姑娘”后,不论处理徐家生意或义善堂事务,大多维持低调,尽量不惹人注目。 如今徐赫给她整了满满两大车锦绣繁花,可谓羡煞一众少女。 为免招来羡慕嫉妒恨,她得赶紧撤离。 几经周折,花车穿行于长街,被众仆役小心翼翼抬进澜园大门,最终安置在后花园空旷处。 夕阳柔光下,刚喷上水的花儿更显娇艳欲滴。 阮时意围着花车慢悠悠转了两圈,兴许是花香过分甜腻,使得她眉眼逐渐漫上甜丝丝的蜜意。 祖父最擅画花鸟,她自幼受熏陶,也爱极了各类花儿。 徐赫素来不喜高调显摆,以眼下境况更不会冒进,今日闹得半城瞩目,想必并非存心。 好好的,送她花儿,意欲何为 或许,目的不止一个 她见几枝碧玉兰开得极美,挺秀清雅,香气馥郁,唤丫鬟拿剪刀采下插瓶里,不料无人回应。 人呢 她正欲回头,后方忽然传来微不可察的脚步声。 紧接着,腰上多了一结实的手臂,后背也被硬朗躯体包裹。 那温和低醇如浓酒的熟悉嗓音,伴随温热气息,如柔柔花瓣落向她的耳廓。 “阮阮,且容我放肆一阵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阮时意心跳有一息停顿。 四肢百骸短暂僵硬后, 终究不争气地随着心而发软。 她不敢回头, 没敢看徐赫一眼, 更没敢辨别附近会否有人偷窥。 目光流连于马车覆盖的繁花,明明姹紫嫣红, 因配衬疏密有致,呈现出艳而不俗的华美感。 他的怀抱谈不上温暖, 却混着花香与暮色,悄然无声包围了她。 她破天荒没挣开。 甚至忍不住猜想,倘若他的吻吞天噬地而来, 她该不该拒绝 但徐赫一动不动, 静静拥抱她。 小心翼翼, 生怕捏碎脆弱宝贝似的。 立于数十年前相伴作画、嬉戏玩乐的园子, 身披绮丽霞光, 二人缄默无言,各自在忐忑与期许间等待对方发话。 静谧至云霞褪色,剧烈心跳也趋于平缓。 许久,徐赫稍微松臂,仍维持圈住她的姿势,腾出一只手从怀内摸出某物,不动声色塞在她手上。 一支样式别致的金丝缠莲嵌珠簪。莲瓣以金线弯成, 层层绽放, 中间镶嵌有一颗拇指头大小的珍珠, 莹白无暇, 光彩夺目。 “你迟迟不肯拿主意, 我便做了发簪。” 阮时意挣脱他的束缚,小声啐道“这大珠子不是给我压舌的么” “胡说” 徐赫将她身子扳正,握她手稍加用力一旋发簪,继而轻轻拉开。 簪身中竟藏了一把三寸长的钢刺 “这簪子”阮时意大为意外。 “出城前,我分别请首饰店打造簪头、武器铺子赶制钢刺和簪身。适才趁未打烊,送去嵌在一起。当然,我希望今生今世,你完全用不上隐藏的部分。” 他反复教授阮时意如何凭一只手拧开,如何握住用力而不会伤及自身,最后归回原样,为她插在发髻之上。 阮时意总觉他费尽心思制作发簪、布置花车,必定会提要求,譬如亲吻,乃至复合。 但徐赫仅陪她赏花,问起近日家人近况,未有进一步肢体接触与挑逗。 所谓的“放肆一阵”,只是抱抱 他拨弄车上花儿,扯下两串淡紫色藤蔓小花,绕在她腕上,左看右看,颇为欣赏自己的杰作。 “三郎大费周章弄来两车花,闹市穿行,沸沸扬扬,不怕被盯上”阮时意揶揄,“你往日讨人欢心的方法很多,如此张扬,着实罕见。” “喜欢么”徐赫反问。 阮时意笑了笑“一把年纪又不是花痴小姑娘” “昔年阮氏老宅繁花似锦,饲养成批的珍禽,咱们那会儿有数之不尽的名花奇鸟可画” 徐赫笑时意味深长。 “你、你”阮时意转目望向太湖石假山群,心下了然,“你是打算,让我借此机会封存密道口” “我和阿六、大毛、二毛去了京城以南三百里的一座山谷,那儿花团锦簇,心血来潮,改装马车,运回大批花木一则,我家阮阮素爱花,见了定会欢喜;二则,供你种在园内,闲来作画;三则,如我这情郎公然送你大批花木,你更可名正言顺重修花园。” “谁、谁要你当情郎了” “不管你接纳我与否,目下谣言传开,我只能以此身份与你来往。你保管徐探微之作,众多追求者中囊括画师,最正常不过了” 他笑吟吟指向空地,补充道“改日我绘一份详图,何处放置假山顽石,何处种植花木,何处开凿池渠按你想法调整好,咱们争取早日动工” 阮时意猛然惊觉,相比起逗她开心,他更注重她的安危,以及如何不着痕迹掩盖发现密道的事。 她对此事并无意见“你已拿回晴岚图首段,算是踏出最危险的那局;而今又闹出大动静,我是不是该向儿子透露点口风” 徐赫长眸乍亮“阮阮肯听我意见,我很高兴。” 阮时意一时语塞。 诚然,她习惯了太夫人的自作主张,一旦出现意见不合时,总想端起长者架子,极力说服他。 起初,彼此心理年龄差距、阅历、脾气等宛如不可跨越的鸿沟,但经历波折风雨,相互理解,说不定真能寻获适宜的相处之道。 她固然知晓,如对徐家兄弟道出“你们的爹没死”,两儿子定然极力催促二人重新在一处。 时至今日,徐赫的暴躁冲动逐渐由稳重成熟取代。 如若他不再胡搅蛮缠、百般调戏她倒乐意偶尔与之作伴。 见徐赫不置可否,她转而问起他此行的见闻。 他面带讶异,微笑告知。 大半月未见的二人边聊边散步,大致以步子量过花园的大小。 直至天边红霞散尽,小丫头们战战兢兢前来花园点灯,阮时意方觉时间已于谈笑间匆匆溜走。 她正自纠结是否留他吃顿便饭,徐赫已主动开口“时候不早,我先回去画图。” 阮时意大为意外“要不喝口汤再走” “阮阮,我再耗下去,怕是舍不得走。” 近乎于“小别胜新婚”,他疯狂思念她,但必须克制,尽量克制;而他的妻或多或少心生挂念,才会倍温柔相对。 若他借机放纵,未掌握分寸,反而招致她的抵触之情。 得学会见好就收。 阮时意不再多言,带上两名小丫头,亲自送他从花园侧门离园。 “阮阮,接下来我得潜心作画,只怕未必能常来。所幸咱俩挨得近,你若”他本想说“想我”,碍于外人在场,强行改口,“你若有事找我,随时过来,或让阿六跑腿也成。” “嗯。” 阮时意垂下美眸,以睫毛掩盖复杂眼光。 “好了,先就此别过。赶紧去用晚膳,别饿坏自己。”徐赫信步下台阶,笑而道别。 她怔怔目送他迈开长腿,融入黑暗巷道,未及细想,回身夺过小丫头的灯笼,提裙追出。 “三郎竹林路黑,你、你拿上” 徐赫停步接过竹柄,笑颜因灯火映照而和暖他的阮阮,待他越来越好而不自知。 他决定,暂时不提醒她。 四目相对,正欲再装模作样说两句客套话,忽闻巷道子拐角处传出细碎脚步声。 二人不约而同转头,却见数人提灯,簇拥两名女子渐行渐近。 月华与灯火交映下,为首女子三十有余,一身素白滚雪长裙,靡颜腻理,盛颜仙姿,仪静态娴,如画中仙娥。 阮时意与徐赫同时一愣,目不转睛直视对方,再也顾不上看其余人是谁。 那女子亦蓦地定住步伐,以无从遮掩的错愕眼神,细细端量他们二人。 阮时意呼吸如凝,周身发麻,竟有天旋地转之感。 她不得不敛定心神,冲着那张和达八分相似的面容礼貌而笑。 并竭力睁着双眼,防止泪水决堤。 阔别十七年的女儿,离她仅余两丈。 骤然撞见“阮姐姐”和“先生”在澜园侧门一副依依惜别的模样,秋澄无比震惊。 她受两位舅舅之劝,借“除孝”为由,不顾父亲阻挠,携同母亲千里迢迢赶回大宣京城。 既为养精蓄锐,亦为避异母兄长的爪牙。 母女二人低调抵京,听闻有辆前所未见的花车驶向澜园,秋澄好奇心重,拉了接风的大表哥,兴致勃勃来看个究竟。 不巧,母亲说多年未踏足澜园,想到附近走走,三人便在仆役护送下抵达城东。 路过夜市,小逛了半柱香,他们打算从后巷绕行至前门再拜访,岂料迎面撞见两位熟人。 秋澄呆然。 在她的认知中,阮家姐姐应是她的未来表嫂。 即便秋游北山遇袭,先生于危难时刻体贴入微,并亲送佳人回园,这对于民风开放的赤月国人而言,没什么大不了。 但夜幕下孤男寡女后巷相会嘛 秋澄下意识偷望徐晟,讶于他的兴奋状,但更令她诧异的,是徐明初反应奇特,如撞见世间最离奇之事。 徐明初杏眸圆睁,丹唇张翕“这怎么可能” 她抢上数步,似要看个真切,未料脚下一趔趄,险些跌倒在地。 阮时意大惊,全然忘却身份礼节,试图冲上前去扶,因不慎踩到裙摆而倾歪,被徐赫展臂捞回。 “慢点儿,见到小公主也不必着急成这样啊”徐赫迅速镇静提醒她。 阮时意立马会意,努力扬起笑脸,一步步走向来人。 她早该有所准备。 没料重逢这一刻来得突然,且徐赫恰巧在身边 唉又是大型捉奸现场。 她镇定向三人行礼,和颜悦色问候“见过王后和小公主,见过大公子。” 徐赫尾随在后,坦然一揖。 “呵呵呵”徐晟笑嘻嘻拍了拍他的肩,“先生一回来就闹得全城皆知啊快带我去瞅瞅花车” 徐明初如惊魂未定,来回扫视徐赫与阮时意二人,半晌后才尴尬笑道“原来二位便是秋澄所说的先生和姐姐我一时眼花,还道是” “娘,您怎么啦” 秋澄往时常与徐明初闹别扭,自外祖母去世后,越发珍惜母女亲缘。 此番回国,她念在母亲病弱,大大减少了对抗,变得乖巧顺从,二人关系日益回暖。 如今见贵为一国之后的徐明初,全无平日的高贵端方,不但神色狐惑惊诧,连说话也半吞半吐,秋澄只道她凤体不适,急忙搀扶询问。 “没、没什么,”徐明初笑意微凝,“我只觉他们像极了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阮时意毛骨悚然,脸色发白,背上冷汗直冒。 即便女儿五六岁时已有记忆,她那阵子起码二十五岁上下,且容貌早因奔忙而沧桑 难道时隔三十年,徐明初还能记得一清二楚 至于徐赫,他早在徐明初出生前离开,怎么可能被自家女儿认出 徐晟同样被姑姑的言论惊到。 他正月初已知赤月王室这对母女归来之事,特地赶来澜园,本想告诉阮时意,遭她修理一番,只顾斗气,事后不了了之。 此际,他深知祖母毫无防备,难免失态,心下过意不去,连忙缓和气氛“既然姑姑贵体违和,咱们一家人也别讲究礼节,直接从侧门进去小坐歇息,可好” “我确实有些晕,但喘口气就好。先不打扰阮姑娘,”徐明初清澄水眸落在阮时意殷切的容颜上,如有审视和猜忌,“既是一家人,来日定有相聚之时。” 秋澄虽觉失望,终究认为母亲身体重要,只朝阮时意与徐赫挤眉弄眼,搀着徐明初原路返回。 阮时意隐忍情绪,在徐赫相伴下一送再送。 待母女二人上了马车,由徐晟陪同离开,她再也控制不住,咬紧下唇,眼泪簌簌而落。 徐赫叹了口气,展臂拥她入怀,轻轻抚过她的发,柔声安慰。 “既往不可追,明日犹可期。” 一阵夜风拂过,深浓悔恨含混浅淡感伤,因温凉怀抱驱散,渐渐飘散于融融暖春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0章 第七十章 “徐太夫人”离世满一周年, 徐家人请来一众得道高僧,在山上做了整整三日大法事。 其后,徐明裕一家正式结束晓苫枕砖的日子, 返回城东徐府。 歇缓两日, 徐家上下齐聚首辅府, 举行另一场庄重仪式, 将新丧者神主牌位烧掉,并取一小撮香灰,加入历代祖先的香炉内,以示“太夫人”与徐家祖辈团圆。 他们于新牌位刻上徐赫与阮时意的名讳,在府门外贴红对联,表示除孝复吉。 一系列祭品、牲醴、供品、碗菜等无不精细, 流程严谨, 不在话下。 阮时意待儿子、儿媳、女儿异常恭敬客气, 凡事亲力亲为,使二媳妇纪氏的疑虑与醋意逐渐打消。 只因她与徐晟、秋澄交好, 很快和嫁入靖国公府的孙女徐媛、二房孙子孙女“熟络”起来, 并以兄弟姐妹相称,一同做面食点心为供。 繁琐礼节结束, 众人移步至中堂落座,品茶闲聊,详述一年来的种种。 阮时意亲手捧出徐明裕的印鉴, 将生意大权归还, 只负责打理“太夫人”留下的房宅、良田、书画商铺, 及“探微先生”之作。 徐明裕在她建议下,把城南商街交至年满十六的长子徐昊之手。 徐昊在男孙中排第二,自幼跟随父母走南闯北,为人处事圆滑不失沉稳,反倒比堂兄徐晟更老成。 他一袭白袍,身量未长开,俊秀面容已稚气尽退。 眼看二孙子郑重接过契约、信物、钥匙等物,阮时意在旁含笑,眼底免不了掺杂慈爱与骄傲。 她留意到,徐昊身侧多了一名青年护卫。 此人三十岁左右,身板结实,肤色甚白,眉目清秀,依稀有些眼熟。 徐晟看出祖母的疑惑,侧身挨向圈椅扶手,悄声解释道“那是阿煦,和静影一起被救,算是病友,但来历不明。二叔原本没打算用他因阿昊不会武功,旁人均不合适,只能这么定了。” 阮时意一直不希望静影暴露精湛武功,以免身份外泄。让阿煦公然随徐昊出入繁华闹市的决定,令她莫名忧心。 “你提醒你二叔,最好让阿煦当暗卫,切莫招摇过市。” 徐晟颔首应允,转头见静影冲阿煦笑得灿烂,长眉禁不住轻蹙。 阮时意知他对静影颇为上心,趁儿女忙着勉励徐昊,压低嗓音道“别忘了,你是徐大公子。” 徐晟亦知,如若静影始终无好转,徐家人固然不会待薄她,却绝不容许他们发生牵扯;要是她恢复记忆,以当初杀伐狠绝的强硬个性,必然不会搭理他。 无论是天真憨厚的小花,或是傲然挺立的孤松,皆非徐家长孙的良配。 徐晟鼻头微酸,闷声应道“我晓得。” “好了,别一副奶奶死了的模样。”阮时意软语安慰。 徐晟听她拿自己来调侃,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殊不知主位上那双锐利眼睛,正看似不经意瞄向交头接耳的祖孙二人。 目睹儿女孙辈重聚一堂,阮时意深知,守孝的肃穆悲伤过后,生活将重新步入正轨。 而她和徐赫明明尚在人世,却因身份更换,暂时未能享受天伦之乐,不由得万分感慨。 摆在跟前的事有好几桩,一是地下城事件尚未明朗,二是万山晴岚图秘密未解,三来徐赫身份需找合适时机透露给子女,四是她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地下城密道调查一事,超出她管辖范围,她本不该多问;但立心铲除徐家的幕后凶手仍逍遥法外,她难免提心吊胆。 她原想着,如衔云郡主不肯交还晴岚图,她大可借临摹为由,暗中揭开内层,查看秘密。但数次跟夏纤络接触,对方高兴时热情拉拢,不悦时冷硬推拖,仿佛存心看她的后续计划。 为今之计,她只能凭借书画盛会打听最后一幅的下落。 她料想盛会一旦举办,徐家上下自然会认识徐赫。 届时,她寻个隐秘处,跟子女道清来龙去脉。 至于她和徐赫该如何相处,在得出结论前,理应按照原定轨迹而行。 阮时意陷入沉思,无意识转动左腕的羊脂玉镯,全然未察觉一丈以外那道乍露惊疑的目光。 三月末,翰林画院内外广场整整齐齐摆满画案,筹备已久的书画盛会即将展开。 对书画感兴趣的达官贵人陆续抵达,被邀请至广场两侧高台落座,享用酒水果品等。 徐家后人虽不再涉足书画界,但身为“探微先生”画作继承人,阮时意、周氏和徐晟结伴而来,低调坐在角落,细心观察场内情况,不时讨论几句。 不多时,一身男装的秋澄神采飞扬步入会场,一见阮时意和徐晟,大剌剌地挤到二人之间。 徐晟嫌弃“你身为赤月国公主,干嘛不到对面台子” “呵我是半个徐家人”秋澄丹唇轻勾,“凭什么不能坐这儿” 徐晟闷哼一声“既然是半个徐家人,给你坐半边椅子” 秋澄怒了“欺负人是吧姐姐不姓徐,怎又跟你坐一块儿” “我高兴”徐晟得意一笑,眼光落在她双手环抱的布包上,“你拿的是什么玩意儿” 秋澄脸颊微红“不关你的事” 徐晟来了兴致“给我瞅瞅是你的画” “想看先打一架再说” 表兄妹如常闹个没完,阮时意和周氏互望一眼,无奈而笑。 正吵得不可开交,秋澄忽然噤声,嚣张态度尽收。 阮时意微觉讶异,抬眸正正对上齐王夏浚的笑容,连忙与周氏、徐晟起身行礼“见过齐王殿下。” “徐夫人安好,公主别来无恙,”齐王简单打了句招呼,笑眸转向阮时意,“上回行宫温泉之行,不知阮姑娘是否合意” 此言一出,余人脸色骤变。 秋澄去年离京前,齐王待她颇为热切,送这送那异常大方。 从秋澄微妙反应可辨,这丫头或多或少对齐王有那么一点意思。 此番,齐王一来便表现和阮时意熟络,还提“行宫温泉”这等略含暧昧的言词,听起来像是他相请的一般,教阮时意心下窝火。 “殿下说笑了,”阮时意淡声回应,“小女子承蒙郡主邀请,品茶赏雪,岂有不合意之处” 齐王寒暄片晌,扯了义善堂的事;阮时意按下恼火,一一应对。 秋澄如坠云雾,不明所以。 是“阮姐姐”趁她不在,勾搭先生和齐王抑或齐王是个见异思迁的大坏蛋 但有一事,她非常确定她特地从赤月国带来的礼物,完全没有送出手的必要 哼枉她悉心攒下赤月国国宝蓝凤的珍贵尾羽,亲手做了一把紫竹翎羽 等齐王寒暄完离去,秋澄忿然将怀中长形包裹丢进徐晟怀内“你要看。是吧拿去拿去不用还我” 徐晟暗觉小姑娘脾气难以琢磨,打开裹布,险些被一束炫彩光华的宝蓝色羽毛弹中脸额,登时一蹦而起。 “你随身带个蓝色鸡毛掸子做什么” 秋澄气极“用来抽你” 徐晟转目望向阮时意,无端想起祖母屡次因“先生”而揍他,吓得急急推还给秋澄“我才不要这玩意儿” 秋澄几乎真要抽人。 正逢一蓝袍少年微笑行近“小公主,伯母、阮姑娘安好。” 秋澄见是相熟的蓝家大公子,气呼呼把紫竹翎羽塞他手上“给你” “” 蓝豫立茫然握住竹柄,半晌后,礼貌而尴尬地道谢。 因秋澄如气炸河豚,而徐晟避之不及,只有阮时意捕捉到蓝豫立眼里泛起小甜糕般的笑。 徐家人嬉笑打闹之际,四国名宿、周边七族的书画同好已各自就座,或谈笑或争论,十分热烈。 阮时意正欲和秋澄解释,暗示齐王有古怪,却见一灰袍中年男子带领两名年轻人,皮笑肉不笑,昂首阔步而近。 嗯这人,她倒认得。 她的“亡夫”徐探微被誉为当朝四大名家之首,其余三人尚在人世,分别为擅长花鸟的阮思彦、极善人物的傅元赟,以及界画楼台首屈一指的倪恺。 而面前男子,却是“四大名家”之外的山水画家元逞。 他画技精妙,风格出众,名头却始终被“逝世”多年的“探微先生”压着,迟迟挤不上“四大家”。 元逞屡次提出,要让弟子与徐家后人一决高下。 阮时意以“徐太夫人”的身份回绝数次,且宣称徐家人早已改行从政、从商、习武,根本无须比试。 元逞则咽不下被压大半辈子的憋闷,总想找回场子,乃至宣称,如徐家人认输,不妨公开“探微先生”的全部画作,以供世人步趋逸躅。 阮时意起初欣赏其山水画出类拔萃,待他还算客气;后觉此人纯属无理取闹,行事全无大家风范,没再搭理他。 没想到她人都“死”了,对方却不死心。 当下,元逞对周氏一揖,说完对“徐太夫人”的悼念之词,又扯了两三句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而后直奔主题。 “探微先生辞世数十年,太夫人随之仙去。徐家连续两代人藏匿锋芒,乃书画界极大损失,何不找寻机会,与我元家好生切磋一番,互赠墨宝” 元逞嘴上客气,实则暗讽徐探微后继无人。 周氏早知这人难缠,又恐说话不当,被对方抓住把柄,毁了公爹声誉,一时踌躇未语。 阮时意已非徐家主母,不便插话,忽见翰林画院门边上步出一昂藏挺拔的青灰身姿,犹豫是否请徐赫以族亲身份接受挑战。 未料,徐晟满脸不耐烦“一晃十年,元先生仍执意要徐家子孙的画择日不如撞日,晚辈不才,即席挥毫便是” 他不等元逞回话,径直从一丈高台翻身跃下,直奔至前方画案边,简单与画师打了个招呼,提笔蘸墨,郑重其事落墨。 他本就面目俊俏,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子弟的高华。 无可挑剔的五官被金晖细细勾勒,眼神流露少年郎的豪情峥嵘与笃定气势。 只过了不到半盏茶时分,他搁笔退开,笑貌张扬狂肆。 “元先生,拿走不谢徐家人收藏颇丰,不需要你们回赠丹青墨宝” 元逞刚从台上慢吞吞下来,闻声挪步,只需一眼,气得吹胡子瞪眼,脸色铁青。 “你、你你简直欺人太甚” 不少画师与宾客好奇围观,但见绵密高丽纸上,以浓墨勾出一只垂头丧气的大龟,及两个歪歪扭扭的蛋。 余人或目瞪口呆,或捧腹大笑,议论声与欢笑声如潮水般荡漾开去。 阮时意姿态娴雅端坐于高台一角,与场中神定气闲的徐赫遥遥相视,眸光隔空碰撞,均不由自主弯起唇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元逞好歹是闻名遐迩的山水名师, 先是被年长几岁却英年早逝的徐探微压了一辈子,已挤压无尽憋屈;再遭徐晟这毛头小子以羞辱方式打发, 顿时怒火中烧。 他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目,又因徐晟少年意气压制,作不得声。 两个儿子唯恐他被气坏,赶忙上前扶住,同时腾出一只手指向徐晟, 厉声呵斥“小子轻狂胆敢侮辱元家人” 阮时意领着周氏和秋澄悠然下台。 她素知长孙偶有胡闹之时,但在外懂看人眼色,进退自知, 尤其经历上回醉后罚跪, 短期内不会闹出需长辈出面收拾的烂摊子。 面对元家父子三人的怒目瞪视与严厉指责,徐晟无辜耸肩,眼底的天真似是而非。 “我怎么侮辱元家人了你们纠缠多年, 索取徐家子孙的画,我这不乖乖配合了难不成认为我骂人我爱画王八和王八蛋,你们非要往上套” 元逞被他一顿理直气壮的辩解激得发颤, 脸色于红与白中来回变换。 徐晟无惧三人气势汹汹,面庞上洋溢傲气, 姿仪挺拔,态度磊落“元先生, 您明知我徐家人未费心力于书画之上, 却三番五次要求切磋, 那才叫存心羞辱人” 此言一出, 围观者议论纷纭。 徐晟坦然“晚辈的确未继承祖父一丝一毫画技,可这绝不折损他老人家的名望。传承固然重要,但如若家父和叔父潜心钻研他们不擅长的书画,想必难在政务与商务中有所建树。 “就如祖父出自将军府,假若先祖逼他从军,他的画风定然大改。晚辈相信,只要徐家人一心向善,忠君爱国,不做伤天害己之事,不为损人利己之行,在各自领域发挥所长,便不枉来这世上一遭,更不会令祖父蒙羞。 “元家放着正事不干,年年月月盯住徐家,只为争高低浪费大把好时光不说,这格局未免太小了点正所谓画品如人品,画如其人,胸襟广博者,下笔自是不俗;名利塞心者,嗯怕是” 他搬出徐赫教授他作画时所言,奈何只记了一半,吞吞吐吐,倒显出无限讽刺意味。 阮时意携一袭淡紫裙裳渐行渐近,驻足于徐晟身后,与信步而来的徐赫相互对视。 徐赫今日未着官袍,青衫素简,身姿挺拔如柏杨;鼻唇间及腮边留有淡青胡茬,使得俊雅五官平添沉稳锐意。 与一众当世名家比肩而立,不输半分风华气韵。 捕捉到他眼光落在她头上的甜蜜笑意,阮时意内心如有鹿撞。 难言恼意,混着一点点几不可察的赧然,无声无息烫红了她的脸。 这人得瑟什么呀说好的防身发簪,她理所当然戴在头上呀 人圈包围中,徐晟该说的都说了,元逞倚老卖老,不愿就此放过,双方僵持不下。 眼看围观者越来越多,徐赫薄唇微抿,前行执礼。 “久闻元先生大名,在下有幸亲见翰林画院所藏的庐山暝,五老奇峰、云烟苍松、泉流怪石巧妙融绘一图,令人佩服。” 元逞总算等到有人劝解,转眸打量徐赫,见他容姿俊秀清朗,暗自欣喜,容色稍稍缓和,谦虚客套两句,反问他姓名雅号。 不料徐赫淡笑“贱名不敢辱先生耳目,请恕在下孤陋寡闻,敢问先生祖上有哪些山水名家” 他这话说得客气,却令元逞登时语塞,瞬间黑了脸。 元逞祖辈均从商,积累大量财富,到他这一代因经营不善且沉迷于书画,算是败掉了几代人的基业。 所幸“山水大家”比“商贾之家”要文雅动听,但元家人日子大不如前,乃板上钉钉的事实。 徐赫见元逞一直拿“传承”压自家长孙,一语戳中他的心结所在。 当下,京城书画院的同僚出言附和。 “人各有志,探微先生子孙虽不作画,可在别处的贡献远大于咱们这般舞弄笔墨者,实在无可指责” “正是元老,劝您别和后生计较。徐家人受太夫人教导,处事公正坦荡,您一再逼迫,他们也没凭借财富地位拿您怎么样啊” “正是。” 徐赫不好让元家人太难堪,遂温和笑道“咱们山水画者,一心肇自然之性,以成造化之功,于咫尺之图写千里之景,自当心怀天下。元先生乃一时之气,断不会往心里去。” 元逞被明赞暗讽,想要甩袖而去,又恐大庭广众下有失风度,唯有硬着头皮敷衍两句,也无心参加盛会,带上儿子离场。 大伙儿见闹剧平定,吉时将至,均作鸟兽散。 徐晟小心卷起新作,向借笔墨的画师道谢,笑嘻嘻向徐赫勾肩搭背“够仗义往后,你是我亲哥” “” 从亲祖父变成亲哥,徐赫啼笑皆非。 阮时意刚挽着周氏转身,闻言柳眉一蹙。 望见蓝豫立手上那色彩浓艳的紫竹蓝凤翎羽,她越看越有抽人的欲望。 盛会一如既往由阮思彦主持。 当他领着数位名声显赫的老画师行出,场外嘤嘤嗡嗡的人群瞬时安静。 场内,八十余位参与者按号入座,指挥书童画侍准备笔墨纸砚等画具。 静候一盏茶时分,嘉元帝在内侍官、侍卫、宫女的护送下进入正前方的高台,接受臣民礼见,并亲自宣布,盛会正式开始。 阮思彦先是让宫女逐一展现各国画师的近年力作,以供嘉元帝和其余三国的代表观赏点评,后朗声宣读山水、花鸟、人物及书法比试的题目。 花鸟、人物组的试题为对名花珍禽、宾客作画;书法比试则是临摹古碑拓片字句,及作诗题词。 当他揭晓山水科目的考题为临摹探微先生惊世之作万山晴岚图的局部,在场所有人皆连声惊叹,画师们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唯独阮时意和徐赫为之一僵,大事不妙 难怪皇帝这回没向徐家人“借画”出题 谁能想到,他竟舍得拿出最最珍爱的晴岚图 虽说徐赫已费尽心力重新临摹,瞒过皇帝与看守的内侍,但造旧程度、模仿皇帝御笔、藏章等细节,不一定躲过书画界数百双锐目。 尤其二十年如一日临摹徐探微画作的那位画师孙伯延,同样参加了此次盛会 霎时间,夫妻二人分别在台下台上捏了一把汗。 倘若有人当众质疑画作的真伪,单独临摹过此画的“徐待诏”,必然逃不了干系 事到如今,只能见一步走一步。 精雕描金嵌宝樟木匣子被打开,阮思彦亲手将晴岚图第一段缓缓展开,平放在两张拼接的长案上。 山水画师们依次观摩,眸底不胜喜悦,口中赞叹连连,手里便携笔纸认真勾勒选中的部分。 孙伯延参加过数次盛会,成绩不俗,更以此进入翰林画院任职数载,后周游列国。 他时年约三十四五岁,容貌清癯,双目炯炯,观察得尤为仔细。 此段由浑厚大山为始,上峰峦敦厚浑圆,层叠渐进。徐赫采用长披麻皴笔法,以中锋落墨,浑厚有力向下披刷,以呈现土壤厚实、山岚迷雾的意境。 孙伯延浓眉紧蹙,似是看出了端倪,嘴唇翕张,欲言又止。 徐赫暗暗咬牙,扮作欢喜状,静赏片刻,挑选林峦浑秀的部分作临摹。 因仅描摹一尺见方的局部,约占此段四分之一,众人不到一个时辰便基本完成。 期间,皇帝移驾场中,看各地老中青画师们挥毫落纸,捋须而笑,尤为兴奋。 行至徐赫身边时,他笑吟吟地道“徐卿家这回可占了先机,朕得对你提更高要求。” 徐赫额角微微渗汗,心中叫苦。 这不是分明告知旁人,他早已临过一遍非但揭示比试的不公,极可能暴露他把原画调包的秘密 犹记除夕当晚,他将原图带离画院,曾遭疑心重重的洪轩拦路检查。 念及此事,他下意识偷瞄随圣驾而至的洪轩。 洪轩身穿内卫副指挥使的铠甲,一身凛然,正用审视眼光环视众画师。 大伙儿埋头苦画,如入忘我之境;少数人画到一半,不确定细节,离座前去欣赏原作。 眼见资深如孙伯延也没挑出毛病,洪轩朗目如含震悚惊疑之色。 徐赫心下怒骂,姓洪的小子要是敢多嘴多舌,他定要将案头的端砚塞入这家伙嘴里 场上比试如火如荼,场外的阮时意也瞧出洪轩神色不对,且孙伯延或多或少察觉出问题。 她无心理会徐晟与秋澄二人的小小争执打闹,凝神观看比试。 周氏觉察她眉宇间凝聚紧张,凑近笑问“是方才为晟儿发声的青灰袍画师果然容姿绝俗,倒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的夫君。” 阮时意骤然被儿媳一问,莫名尴尬,装傻充愣“在胡说什么” “不把我当自己人连晟儿都一清二楚,您反倒瞒我,害羞了”周氏笑靥如花,嗓音压得极轻,“我目下是比您大了将近二十岁,可不至于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你俩眉目传情的,瞎子也瞧得出” 阮时意瞠目,须臾后愠道“才不是没好意思在那种场合打招呼而已” 她何时与他“眉目传情”不就稍稍多看两眼 是不是因为她长了一张小姑娘的脸连儿媳也没大没小,学会揶揄她 周氏不便在公众场合讨论私情,轻轻一笑,暂且揭过。 正午时分,众人结束第一轮的临摹。 内侍官收取试卷,并细细检查万山晴岚图“原作”,恭恭敬敬交回皇帝手中。 嘉元帝粗略看过无任何污渍、损毁,放心收入匣内,命阮思彦等官员留守,自行摆驾回宫。 画师们停笔洗手,到画院的偏厅就餐,让书僮画侍收拾整理画案。 旁观的宾客则纷纷离席,到周边酒楼饭肆用午膳。 阮时意心事萦绕,免不了担忧“换画”一事败露,难得除孝后吃顿丰盛菜肴,也只草草夹了两口。 余人只道她为“先生”能否赢得盛会而忧虑,好生软言安抚了一番,闹得她不知该哭该笑。 当徐家老小相携返回高台,场内画师们已然回归座位,进行现场创作。 徐赫如常维持儒雅气派,不紧不慢,画下一幅两尺宽的山水画,再奉命根据“探微先生”的画论集中有关山水的部分,写下分析文章。 画论集是阮思彦根据徐赫“生前”的绘画笔记、感悟、诗词句所整理编订的著作,当今大宣的习画之人多半烂熟于心。 今日皇帝的命题是,针对“探微先生”提出的“店舍依溪”、“村落依陆”的山水布局原理进行分析。 徐赫有点懵这这这有什么好分析的 此话,他的确总结过,但这明明是城镇规划最为朴素的法则 店舍乃商人集散所在,不建于便捷水道边,难道要修筑在深山老林里 村落则是民众聚集之地,人们最首要的任务是取水、伐木、耕作以获取生活必需。 现下要求他对寻常至极的观点进行探讨研究,真叫他一筹莫展。 思前想后,他只好从实际出发,讲述旅店客舍为何要建立在溪流边,而不可建在水流冲击处;村落背靠平地而非山峰,是为便于耕作 申时,比试结束。 皇帝带领阮思彦、傅元赟、苏老等二十余名德高望重的名家,对画作与文章一一评阅。 花鸟、人物、书法等三大类均顺利评判完毕,独独山水比试的头名让他们极度为难。 临摹万山晴岚图,孙伯延与徐待诏显然优于旁人。 孙画师之作一丝不苟,山石河水的位置形态,与原画分毫不差,遗憾用笔稍显匠气。 徐待诏笔法生动,某种程度上似乎比原画更具灵气,但改动痕迹明显。 此局堪堪打成平手。 即席作画中,孙伯延的画技画风纯属模仿“探微先生”,在画面布局、内容上并无创新。 徐待诏所绘新作呈林峦蜿蜒、江水开阔辽远之气象,一峰一状,一树一态,称得上奇妙无穷。以干枯之笔勾皴山峦,用浓枯墨勾写水纹,技法与风格与探微先生一脉相承,却大胆创意,个性异常鲜明,更为豪迈大气,令见者惊羡咂舌,称赞之音此起彼伏。 差异如此显著,按理说,徐待诏赢定了。 问题出在对画论集的赏识。 当人人皆对“探微先生”的“高论”加以肯定,洋洋洒洒写下一段又一段溢美之词时,徐待诏竟然在分析城乡建设的合理之处 嘉元帝恨不得把最为宠信的徐待诏拎上来打一顿 懂不懂审题山水组的主题是探微先生是探微先生朕让你夸夸探微先生的微言大义、言近旨远你得给朕使劲儿夸为何跟朕讲述“村落客舍,本来就这么建的”朕不听不听不听 最终,嘉元帝忍痛定夺,御笔一挥,宣告孙伯延再度夺得山水组的头名。 于是,在这场以“探微先生”为题的比试中,徐探微本人以微弱劣势,屈居第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临近黄昏, 楼台亭阁如涂了熔金。 阮思彦于臣民瞩目下,郑重宣布名次, 并邀请优胜者赴宴。 依照惯例,各科前三名均能获御赐恩物,多为皇家收藏的名人字画、珍贵文房用具等。 花鸟头名画师得了阮时意祖父的一幅写意花鸟,自是欢天喜地谢恩。 孙伯延受赏为御笔所绘小幅山水嗯,赶紧跪下, 谢主隆恩。 徐赫想着嘉元帝会给自己赐点名家小作,意外获得一盒苏合油烟制成的古墨。 此墨以苏合烟、鹿角胶、金箔、熊胆、麝香、珍珠粉等精制而成,一两墨的价格等同于一斤黄金, 可谓墨中顶级奢品, 关键是极其难求。 至于第三名获胜者,是一位南国画师,被赐予“探微先生”生前用过的雕花铜镇尺。 徐赫登时对自己得第二名深感满意。 谁要皇帝小子的画谁要自己几十年前用过的老镇尺好墨值钱又实在 他手捧锦盒, 退下后悄然回头,远远冲阮时意眨了眨眼。 阮时意面朝嘉元帝所在,轻易捕获徐赫的眉眼情态, 想笑他居然只拿第二,又不宜当众面露嘲讽, 憋得满脸绯红。 徐晟见状戏谑“你俩果然好多小秘密” 阮时意闷哼一声,没搭理他。 徐晟大感无趣, 正好他今夜当值, 眼看时间差不多, 交待蓝豫立照顾徐家人, 便径直下台。 其时台上赏赐完毕,画师们相互欣赏作品。 “徐待诏”之作引起轰动,甚至有人断言,他便是去年初夏于长兴楼醉后作画之人。 嘉元帝正闲得无聊,见徐晟在朝“徐待诏”挑眉挤眼,心血来潮,向他勾了勾指头。 徐晟愣住,左右扭头,再三确认。 嘉元帝笑骂“你这小子给朕过来” 徐晟如做了坏事被逮的小狗,耷拉着脑袋,碎步跑近,躬身道“见过陛下。” “朕适才听人说,你在四国画师面前画了个龟” “这点小事也直达天听,谁这般碎嘴”徐晟无奈。 “明知朕要以你爷爷的画为题,你瞎捣乱什么” 嘉元帝对“探微先生”推崇备至,也因徐明礼勤勉务实而重视徐家,私下待徐晟和毛头皆甚为亲切。 徐晟委屈,不敢多辩。 嘉元帝斜睨他一眼“话说回来,听闻徐家人在搜集万山晴岚图,你们手上有几幅了” 徐晟仔细想了想“回陛下,据说六得其三” 嘉元帝龙颜不悦“自家祖父画作有多少也不晓得你怎么当探微先生的孙子” 徐晟总疑心皇帝要抢着当他徐家人,巴不得跟他父亲结拜似的。 本想说由“义妹”在管这事,转念又想,万一皇帝因此注意上容色娇美的祖母,来一道“召入宫中”的旨意,岂不麻烦 嘉元帝踌躇片刻,像是有话要问,正逢阮思彦等人行近请示,他只对徐晟摆手“到一边呆着去” 徐晟退至主台之下,细味皇帝所言,隐约品悟出一丝玩味之意。 翰林画院后花园奇石筑山,桃杏盛放于斜阳夕照中灿若云霞。 香风混着甘醇佳酿,袭人欲醉。 渐亮灯火下,席间一众画师举杯相庆,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徐赫谈吐温雅,立如苍松傲雪,坐似朗月入怀,百杯豪饮而面不改色。 他忙于与苏老探究“诗画相辅”的论题,大至吞吐河山,细至低眉弄纱,豪则开疆拓土,婉则细水长流。 苏老惜才,徐赫谦逊,一老一“少”自相识以来交往频密,已达忘年交之境地。 见二人聊得热切,翰林画院副指挥使傅元赟也加入话题。 畅饮阔论之际,徐赫忽而觉察数道目光往他身上投射。 他不动声色继续笑谈,举酒时暗地里留心,方惊觉端量他的赤色袍服者,竟是阮思彦 此外,皇帝身旁多了一位华衣美妇,同样把审视眼光落向他的方位。 他料想对方为宠妃或长公主之流,未敢多看,自顾饮酒。 今日比试,徐赫虽只落得第二名,但书画同好自然能辨别画中好坏。 无论翰林画院或城南书画院的同僚,均知他年轻多才且低调沉稳,外加仪表非凡,与徐家人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依照皇帝对他的大力提拔和重视程度,来日定是接替阮思彦的最佳人选。 因而当徐赫与两位前辈热切探讨时,周边许多人密切关注他的言论与动向。 徐赫不愿成为关注点,渐收锋芒,随时准备结束话题。 尤其待邻席的孙伯延整衣离座,看似悠然步向假山外的长廊徐赫缓缓放下了杯盏。 只因,他分明记得,半盏茶时分前,洪轩也向同一角落行去 远处的劝酒声被假山阻隔,仅余若断若续的杂音。 廊前寂静,微弱灯影下,一名容貌清癯的壮年男子与身穿铠甲的青年低语。 徐赫施展轻功,无声无息尾随,终究因洪轩武功颇高而未敢靠近,只能依稀捕捉几句残缺不全的对话。 “孙某一直渴望瞻仰晴岚图,奈何大将军坚持不肯” “孙先生,如今敝府的晴岚图,乃徐家那位阮家姑娘所绘,真迹已物归原主。” “什么”孙伯延震惊。 洪轩小声说了两句,而后语气凝重发问“在下斗胆问一句,先生对探微先生画作最为了解,何以今日临摹晴岚图,会有玄妙神情” “洪副指挥使何出此言”孙伯延略微警惕。 “在下诚心相问,绝无恶意。” 孙伯延深思片晌,迟疑道“兴许是孙某人记性出错。早年入宫曾见此画,时隔数载再观,明明是同一幅画,却无端觉着比当年气韵更高洁深远。” 徐赫倍感无奈。 他已极力模仿三十七年前的谨慎而华丽的画风,竟然被资深崇拜者识别其中玄机 常人大概不致往“换画”方向猜测此举太过冒险,不但需要超高画技,更要有足够胆量。 若非洪轩在他出宫时撞了个正着,此事完全可做到了无痕迹。 千算万算,算不到洪家几十年不变的坑人 徐赫不晓得洪家小子会选择忠君抑或孝顺。 他目下为翰林画院的芝麻绿豆小官,压根没理由拜访战功彪炳的镇国大将军洪朗然,无从探听口风。 但若让阮时意与那“死黑炭头”商议,他心中大抵有一万个不乐意。 愁人。 趁洪轩与孙伯延尚未警觉,徐赫闷声不响撤退。 未料刚踏出回廊,险些迎面撞上一高瘦男子。 那人面孔俊美如玉,凤眸似含幽谷深潭,却是姚廷玉。 徐赫心下寒气腾升,强笑道“姚统领,好巧。” “不巧,姚某人特来寻大人。” 对上徐赫错愕中暗含惊悚的眼神,姚廷玉薄唇缱绻笑意。 “郡主请大人三日后于郡主府小聚。” 夜深,城东郊野万籁俱静,只有两三点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于竹林内,间或响起春夏窸窣虫鸣。 徐赫独行归家,推开院落大门,绕过影壁,脚步忽然顿住。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以为自己喝高了,赶紧搓揉两眼,并用力掐了掐大腿。 青石拱桥下的鱼池内,不知何时浮起数盏莲花灯,因风吹池皱、摆尾游弋而荡漾。 伊人静立桥头,焦灼之情在他入门后缓和了三分。 他的妻在等他 徐赫深觉难以置信,回过神来,才大步冲至她跟前,咧嘴笑问“阮阮,你怎么来了来多久了为何不进屋等” 他可不信,他家的小老太婆会因他在一场无关紧要的比试中得第二名,专程跑来庆祝,还特意冒着零星小雨侯在门边。 阮时意仍旧穿了那身淡紫纱裙,发髻上插有金丝缠莲嵌珠簪。脸上淡淡脂粉犹在,被二门与水上灯火映照得分外美丽娴静。 “三郎,晟儿说,圣上今儿向他问起晴岚图” 徐赫一愣“你的意思是,他终于向徐家伸出龙爪” 阮时意颔首,递给他一大卷层层包裹的事物。 “我此番前来是为给你送画。过年期间,你只临摹了一小部分,恐怕” “我懂,我会抓紧时间完成。” 他左顾右盼,确认仆役不在附近,猜出阮时意到访已有些时辰,忙挽她的手,长驱直入至画室。 放下画作,他取了块干净帕子,率先替她擦去发上水滴,语带埋怨。 “你也真是我本想明儿去寻你你倒急着来静影呢” “那丫头在厨房吃东西,”阮时意奇道,“你那边出什么状况了” 徐赫先将洪轩与孙伯延对晴岚图产生疑虑一事告知,又提及和阮思彦接触数月,总觉对方在观察他。 “阮阮,你堂弟去年归京初见我时,头一句话是,徐大人与凛阳徐氏可有渊源瞧着容姿,竟与探微先生有几分相似。 “我当时已贴了满腮胡子,画过粗眉,用易容黏胶拉低眼角真不晓得,他何以道出那番话 “我记得你提过,他跟你数次来往,虽觉你像极了他堂姐青春时,却迟迟未露疑惑我曾努力更改画风,想着他也许是看破真相,故意不拆穿。但如若他真的善于藏匿,缘何公然向我挑明,还屡次细察我的言行举止” 阮时意至今也没想明白。 她早已做好被堂弟察觉的预备。 可从去年积翠湖观莲节一游,嗯就是她突然来月事那日,无意中撞见阮思彦。 再到去年冬天,阮思彦为表谢意登门,与她、徐晟闲逛了澜园的花园。 乃至前些天,众人上山做法事除孝,他也匆匆跑了一趟 正式交谈三四回,她那堂弟,似乎真把她当成收养孤女 却反而认得徐赫 面对徐赫的疑问,她全然想不出答案。 “额或许是,他彻底忘掉了我这个堂姐,却对师兄兼姐夫的你念念不忘、铭记于心大半辈子” “阮阮” 眼见徐赫神色愈发难看,她忍俊不禁,笑眸亮晶晶漾着光。 “毕竟,他爱男色,说不定正如外界传言你,才是他的真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阮阮, ”徐赫墨眸掠过窘迫,“再乱开玩笑,我不客气了” 阮时意轻咬檀唇, 哂笑“老拿这事威胁人,有意思么” 他偶尔用“以唇封缄”吓唬她, 十次有九次都是假的 她才不怕呢 若换作三十七年前,他直接就唔,不能想不能想。 徐赫先是被她语气中的蔑视激怒, 踏出半步, 以昂藏躯体将她抵在画案之侧。 灯烛融融, 清晰映照出她雪腻肌肤上残留的两滴雨水,更暖和她腮旁弥漫的浅淡粉色。 最令他懊恼的是,她那不点而朱的唇,丰润撩人。 他真想轻轻啃一口。 阮时意被他突如其来的逼近闹得略显慌乱。 但徐赫从过年那段时间起, 几乎没再撩拨过她。 排除她为女儿落泪时的拥抱, 唯一一次勉强沾惹暧昧, 是他游历归来,趁她欣赏花车,从背后悄悄抱住她。 如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温凉气息已直逼而近, 阮时意心跳如有短暂停滞, 眸子里泄露些微退却。 徐赫长目一瞬不移地注视她, 轻而易举捕到她那闪掠而过的惊色。 停下低头贴向她的冲动, 他忿然磨牙“你知道我答应过的事, 一定会做到,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挑衅我” “”阮时意明眸乍亮狐惑,“你答应什么” 徐赫心头被千斤巨石压得憋闷,后知后觉,他两回对她许诺,全在她喝多时 正月初五那夜,他从松鹤楼抱她回澜园,曾握她的手,认真致歉之前,一再违逆你的意愿,是我过份了;往后,我一定收敛,尊重你。 她当时躺卧在床,迷迷糊糊“嗯”了一声,他只道她应允。 其后,行宫烟暖花阁那晚,他与她对坐相谈,郑重宣告如你允许我牵手,我就牵着;容许我抱抱安慰,我就抱抱你不情愿的,我不勉强;你不喜欢的,我能改即改。 那时她看了他好久,丹唇吐出一句,“我不喜欢你的胡子”。 如此说来,他家阮阮压根儿没把他的承诺放心上 难怪他一连隐忍数月,却未受到任何表扬 阮时意被他无奈且委屈的神色闹得糊涂,转念猜出,定是他在她醉后说了什么,可她没听进去 她抬手抵住他靠近的胸膛,软嗓于歉然中无端生出一缕怯赧“老太婆记性不好,请你多多包涵。” “要不我假装从未说过,放肆一次” 徐赫坏笑,用力拥她入怀。 抱一阵,无妨吧 为了给亲热找合理因由,他哼哼唧唧补充道“我输了比试,需要你安慰。” 阮时意遭他两臂紧箍,鼻腔内充盈着浓烈酒气,醺得她飘飘然。 敛定心神,她闷声抗议“我才不信你介意此事一把年纪,还这么孩子气” 徐赫懒得辩解“我就爱孩子气,请老太婆多多包涵。” 夜静更深,画室外急雨忽来,点点敲窗。 二人傻愣愣抱了一会儿,阮时意猛然记起一事。 “对了,今日大儿媳留意到你依照她半句不瞒明礼的脾性,不出三天,儿子定会向我旁敲侧击。” 徐赫仍死死抱住不放“所以” “三郎,经此盛会,你很快便名声鹊起,不如我先透露消息给他” “呵呵,你要让长子知道,他引以为傲的老爹,与人比试临摹自己的画,竟得第二名丢不丢人”徐赫既憋闷又好笑,“不过,你若答应成亲,我自会跟你回去。” “成成亲” “不然,你宁愿被众人揣测,说三道四”他低叹道,“如你连我也不接纳,还能接受其他男子追捧么横竖要被捆绑在一起,何不以新身份成亲” 阮时意沉吟半晌,讷讷道“认亲后,儿女必定催促我俩复合,但我“ “还是不乐意” 阮时意感受他臂弯力度加重,更觉内心矛盾忐忑。 她正计划,动用财力物力将他捧回巅峰。 此事以族亲名义即可办成,非要她搭上重拾的青春,以及得来不易的下半生 她承认偶有怀念温存时刻,可她在漫长岁月中剔除情和欲,大抵没法恢复至年轻时代的热烈。 简而言之,她断定,老过一回的她满足不了他某些需求。 一把老骨头,哪里经得起他瞎折腾 再说,儿孙绕膝,端肃日久,她不想被折腾。 漫长沉默使得徐赫焦灼难耐,却又死活不肯松手。 许久,他总算得到她勉为其难又具试探的问询。 “你要是同意咱俩分开住,或再、再找个人侍候你” 听她嘴里道出“分开住”,徐赫尚能压制感伤与失落,但“再找个人” “阮时意,你、疯、了”他猝然松开双手,整个人炸毛,“你是真疯了我不管你要给我娶平妻、纳小妾抑或找通房我告诉你,没门统统没门” 阮时意因他鲜少的暴怒一惊,错愕惶恐之际无路可退,随手推了他一下。 他怒上加怒,眼眶赤红,嗓音带颤“我想不通你为何非要推开我真想灌醉你,让你好好瞧瞧自己究竟多热情” “不、不许再提”阮时意恨得牙痒痒的,“你居然有此龌龊念头看我出丑,你就高兴了” 徐赫怒极反笑“你往时少趴我身上亲吗夫妻间那点小情趣,你藏着掖着有何用” 阮时意周身似被火烧,粉唇哆嗦,憋不出半个字。 徐赫并不希望与她争执,深深吸了口气,气焰略收,沉嗓凝重“你心里早已没丈夫的位置,我理解我甚至想过,哪怕你今生今世不可能再爱慕我,只把我当作距离最近的靠垫,疲惫时靠一下,也行” 阮时意鼻翼泛酸,语调软柔诚恳“三郎,我、我不愿你放下骄傲和尊严,活在憋屈当中。你骨子里明明刚强骄傲,何苦对心如死水的老太婆百般迁就 “我们相识、相知、相爱、相伴、相守,不过五六年日子。人生很长,你多花个两三年,就能彻底忘记过去,未来你还有好几十年的路、几十年的乐子啊 “你方才也说,横竖要被捆绑在一起,我、我一路坚拒你的原因,正正是为不再束缚你你天赋异禀,短短数载已独创风格,假以时日沉淀,流芳百世绝非难事,为什么不” “没有为什么”徐赫以粗暴口吻打断她,“你成天操持一颗老母亲的心还翻来覆去搬出那套为你好的说辞我真是受够了若真要问为何放弃所谓的好前程,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你是我徐赫的妻” 他宣泄完恼火,微微喘气,哑嗓重新变得温柔。 “阮阮,有句话,我最后再说一次,请你永远记住我当初想要名和利,只为你;今时抛弃名和利,亦如是。” 她久久不语,那双氤氲水雾的杏眸,如有爱怜,如有悲悯,如有感动 徐赫苦笑着,以食指勾挑她的下颌,稍稍侧头,寸寸逼近,堵上朝思暮想的两瓣唇。 阮时意茫然无措,承受久违的温热濡湿,与陌生的烈酒辣味。 他的吻一如既往虔诚,揉弄檀唇,侵占小舌。 眼角似被睫毛柔柔扫过,脸和心麻酥酥的,僵硬身子愈发绵软。 兴许是他的愤怒表白直击人心,或唇齿磕碰的缠绵教人迷醉,她放弃抵抗,双眼缓缓合上,樱唇因他的由浅入深逐渐有了回应。 在她回吻的瞬间,徐赫喉咙发紧,心底堆叠无数时光的思念与野望如决堤般奔流倾泻。 他略一倾身,将她压在画案上,忘情搅弄。 鼻息无形中混杂浑浊,大手从她脖子逐寸下移,蛇行于娇躯各处。 阮时意被动领受这份似曾相识的绮丽相缠。 昔年,他有过失控时日。将军府画阁案头诸物全数被激烈横扫落地,连黄花梨画案亦硬生生被摇松了。 时隔多年,阮时意再度无力仰躺于画桌,脑海中浮现的竟是当年掉落的画笔、镇尺、笔架更有浇洒一地的墨迹。 往事如蒙了飘渺烟尘,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待她从旧日片段回神,惊觉体内涌起的麻酥汇成热潮,随时将她淹没。 而徐赫的唇,不知何时已转移阵地,嘶磨着沿她下巴、秀颈、锁骨轻吮而下。 皱巴巴的淡紫绸衣散开,玉色主腰也被卸下,她颤抖时,妙曼风光随之战栗。 须根擦过细嫩柔滑雪肌,刺刺摩出燎原野火。 她迷乱抬头,避过他的玉冠,喉间溢出细碎呜咽,如求饶,如抵触“三郎” 徐赫埋首轻碾浅吮那片丰盈柔软,诱发她热流蔓延全身,激起断断续续轻哼。 极目所见是画室灯影,却如像星河流光,熠熠生辉。 无从辨识时间流逝,直至他舌如长蛇游回她耳根,薄唇贴着她嘶哑发声,她才从那句得意话语中,意识到自己纵容他到何种程度。 “阮阮,你是喜欢的。” 寥寥数语,点燃深埋羞恼,轰然炸开。 恰恰此时,院落外传出野猫踏瓦,依稀还附带静影追逐的嬉笑。 阮时意有一倾刻的僵直,而后急急挣开沉重碾压,手忙脚乱拢好衣襟,头也不回奔离画室。 徐赫试图追出,但见自身衣袍半褪,腹下蓬勃难掩,只得目送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灯火阑珊处,咬牙切齿之余,禁不住窃笑。 夜色弥漫,庭院深深,春尽夏至,日趋炙烈。 徐赫得逞蜜笑陡然凝固他好像忘了有要事相告 电光石火间,脑中仅剩一个念头。 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初夏, 澜园内繁茂花树如云似雾。 后花园经过修整, 呈现百花嫣然怒放的热闹景象, 假山一带也增添了大量绿植,可谓五步一景,分外妍丽。 花木扶疏处, 三名素衣丽人漫步而行, 衣香鬓影精致雅洁, 正是阮时意、徐明初和秋澄。 她们的容貌本就有七八分相似, 外加徐明初保养极佳,乍眼看去,三人宛若姐妹。 秋澄未能看到传闻中引起围观的花车, 满脸失望走回拾涧亭, 双手托腮,盯着跟前的杏花水晶冻发呆。 阮时意哄了两句, 见徐明初静坐身旁, 遂亲手挪来一盘酸梅糕“王后请尝尝这个” 对上女儿微妙眼神, 她连忙解释“于嬷嬷说,这是王后以前爱吃的, 不晓得您在异国他乡多年, 口味可有变化” 徐明初淡笑“我们母女回大宣是为私事, 连赤月行馆也没回,你别把王后、公主等称呼挂嘴边为好。” 她姿态娴雅地夹起一块糕点, 小咬细尝, 示意阮时意不必见外。 默然相对半盏茶时分, 秋澄嘟嘴“亏我对外宣称,姐姐是我未来大表嫂,而今你却跟先生跑了还有,你怎会和夏纤络那种人凑一起另外,蓝大公子、洪大公子他们” 阮时意被连串问题闹得哭笑不得,唯有解释,她和徐晟是亲人,与先生为合作,跟蓝豫立、洪轩乃朋友。 至于皇族人,不过礼尚往来。 她隐晦暗示秋澄齐王接触徐家人,似乎另有所图。 不料秋澄听她提及齐王,闷哼一声“你最好别理他他那人” 徐明初闻言,看似不经意看了她们一眼。 秋澄顿时改口,问阮时意有否去城南书画院、当初相熟女学员的近况如何。 阮时意知她历来与女学员们没共同话题,甚至还为黄瑾她们热爱打听而烦不胜烦。 料想因徐明初在旁,秋澄既不乐意提齐王,又想装作曾勤奋苦画,迅速转移至诡异话题。 见秋澄拿得起、放得下,未受齐王那八面玲珑的手段蒙蔽,阮时意那颗外祖母的心平添了几丝欣慰。 祖孙边吃边闲聊,因周围景致宜人,茶水点心精美,气氛比起先前活跃了些。 而徐明初维持事不关己的淡淡神色,仿佛并未听进去,明亮妙目时不时瞥向“阮姑娘”。 暗觉女儿态度奇特,阮时意既想推诚相见,却未想好如何打破半生隔阂。 茫无头绪之际,她决意先抹掉不愉快过往,以陌生人身份,与女儿重新熟悉,等待最适宜的时机。 临近午时,一小丫鬟仓促入内“姑娘,先生过来了。” 阮时意脸色一沉。 若这对母女不在场,她大概会直接把徐赫拒之门外。 胸前的印子未消,怒气自然也未消。 但平定心气后,与其说恼他放肆后的调侃,倒不如说,她厌恶反反复复的自己。 嘴上拒绝过无数回,身体却不听话,由他胡来这算什么 有时候,她身心一半是矜持稳重的太夫人,一半是胆大奔放的小姑娘;有时候反过来,一半成了霸道凶悍的老太婆,一半则是羞涩内敛的小丫头。 缄默半晌,阮时意对小丫鬟淡声发话“知道了,请于嬷嬷招待一下。” 待小丫鬟退下,秋澄笑嘻嘻凑近“装不熟,给谁看呢我去打个招呼便撤了不打扰你们谈心。” 阮时意原想留母女用膳,如今徐赫突然冒出,倒让状况变得尴尬。 眼见秋澄执意要走,她无奈之下,亲送徐明初母女行出花园。 穿过回廊,正逢徐赫由于娴、阿六等人笑迎,双方礼见。 那人改穿墨色滚边的月白缎袍,发束白玉发冠,一身儒雅风流之态。 凝向阮时意的深邃眸光,如掺杂浓稠蜜味。 秋澄笑道“先生果然非池中之物呀昨儿未曾当面贺喜,今儿便在姐姐家遇上了” “小公主谬赞了,在下谢过您的知遇之恩。”徐赫谦逊两句,见阮时意闷声不响,浅笑道,“看来,我扰了三位的雅兴” 秋澄挑眉一笑“不不不,你俩慢聊我们先走啦” 徐明初端详徐赫片晌,略微颔首,率先移步走向二门。 当徐赫被仆役引入偏厅,徐明初忽道“秋澄,你若还想学山水,不妨继续请这位先生教授。既是同宗同源的族亲,无须刻意避嫌。” 秋澄大喜“那大表哥和姐姐呢” 阮时意尬笑“你大表哥公务繁忙,我琐事一大堆,估计” “哼现在你俩各玩各的,都不陪我了”秋澄扁嘴撒娇。 阮时意软言劝道“这回王后抵京,您该多陪陪才对。” 秋澄吐了吐舌头,故作亲热挽上徐明初的手。 过去十多年来,阮时意从未亲眼目睹这对母女如何相处,只听闻二人常有争执。 此番见她们和睦共处,她心中喜悦且感慨女儿终归有机会建立她不曾给予的母女情谊。 送别徐明初和秋澄,阮时意挪步往偏厅,行至半路,陡然改变主意,直接回房,关上大门。 她不想与徐赫会面。 主要是经历了昨夜的这样那样,她觉得,好丢人。 嗯,冷静两日就好。 半个时辰后,于娴亲来敲门“您这是怎么了又不是小孩子,还闹脾气” 阮时意搞不清自己缘何一夜变怂,推托道“我乏了,若无大事,你让他自便就成。” 于娴低声叹道“您越来越像小姑娘,里里外外都像。” 阮时意一头扎进被褥中,心底闷气腾升。 那家伙来干嘛存心看她被欺负后的窘迫 便宜占尽还笑眯眯说“阮阮,你是喜欢的”。 她当时是脑子抽风了还是精神错略怎会任凭他折腾而无丝毫抗拒 疯了彻底疯了 连于娴也被他收买竟敢嘲笑她 恼归恼,她不得不承认,“生气”本身,相当无“太夫人”风范,活脱脱就是个矫情少女 念及此处,她更气了。 翌日,阮时意早早出门,先是去了城南义善堂。 经过数月筹办,义学堂的孩子们已学会不少字。 简朴院落内书声琅琅,朝气蓬勃。 而隔壁的数十位孤寡老人们闲着没事,主动做起编麻绳、制羽扇等细艺,以帮补费用。 他们对阮时意尊敬且感恩,见她亲临,热情相待,奉上各种吃食玩物,聊表心意。 盛情难却,阮时意一一笑着接纳,问候病弱者,待到正午,才匆匆赶赴长兴楼。 孙伯延已提早抵达,正由徐晟陪着。 毫不意外,孙伯延定定驻足在徐赫那幅画前,一身素雅灰袍洗得纤尘不染。 他清瘦脸上浮现赞叹之色,双目炯然,良久,慨叹道“此画气势磅礴,笔法精妙,如探微先生再世怕是只有那位徐大人才有的境界。” 阮时意装作没听见,莲步邀请孙伯延入雅间。 今日之宴请,名为“徐家人庆贺孙先生赢得盛会比试头名”,实为打听万山晴岚图下落。 席间,徐晟以“探微先生”长孙名义道喜,恭维之言自是源源不断。 孙伯延谈吐风雅,言谈间处处流露对“探微先生”的敬仰。 类似言辞,曾从南来北往的无数画师口中道出,阮时意已听了大半辈子,多半以客套话应对。 奈何徐晟却与孙伯延夸到一块儿去了,将自家祖父从头到尾、从内而外滔滔不绝赞颂一番,听得阮时意汗颜。 孩子啊懂不懂何为“谦虚” 徐晟边开怀畅饮,边形容祖父面目英俊,除了山水画名扬天下,花鸟、兽类、人物也惟妙惟肖,诗书画三绝,能文能武,武功不容小觑,能与洪大将军比肩 当孙伯延抱憾天妒“探微先生”之英才,又为自身生不逢时而惋惜,徐晟也表现出痛心疾首的悲怨,恨苍天无眼,害自己与祖父无缘。 到最后,两人竟在长兴楼内抱头痛哭,场面真可以说感人至深。 阮时意全程忍受奇诡氛围,坚忍着没冲上去晃醒她家长孙。 遗憾祖父早逝可以,但说自己“出生太迟”是几个意思想抢在首辅爹之前降世 热烈交谈因酒足饭饱缓和,阮时意等伙计收走残羹冷炙,换上樱桃蜜饯等小吃,方清了清嗓子,直言相询。 “孙先生踏遍天下,临摹过私藏各地的探微先生真迹,小女子斗胆问一句,您可曾是否知晓晴岚图去向” 孙伯延摇头,难掩眼底寂寥之情。 “实不相瞒,孙某此生临摹的探微先生佳作,囊括翰林画院所藏在内,共有四十三幅,可惜并无晴岚图其余五段。 “此前曾听京城平家藏有一幅,但平夫人早逝,画传入哪位子女手中不得而知,在下无从请求。据说那一幅,连同镇国大将军珍藏的一段,已由姑娘索回。敢问消息是否为真” 阮时意万未想到,竟招来对方反问。 她无法否认这公开的秘密,只得再度搬出“太夫人遗命”。 孙伯延欣喜若狂,乞观她手上的晴岚图。 阮时意原想着当面细赏无妨,可她恰巧给了徐赫,又不忍回绝诚意满满的孙伯延。 她委婉解释,目下不大方便,需缓上两月。 孙伯延心心念念想欣赏此图,满口答应,并宣称近期留居在京,请徐家随时派人通传即可。 气氛融洽的小聚结束后,阮时意带着微薄酒意返回澜园,被告知徐赫曾于早上来过一回,且衔云郡主遣人送来请柬,邀她明日午后到府上参加书画雅集。 她草草看了两眼,因困顿不堪,径直回屋小睡,未再多问。 次日清晨,阮时意坐上马车,直奔城南商街,一为夏纤络备礼物,二为探望已独当一面的孙子徐昊。 徐昊近日忙于主理新茶馆,早早到现场,亲力亲为指挥伙计按照要求布置。 他虽与“阮姐姐”谈不上多熟络,但受伯父与父亲叮嘱,礼敬有加,亲自挑选最好的茶叶茶具,仔细包装。 阮时意为徐昊的稳重圆融欣喜,免不了多聊几句,转头见那名护卫阿煦公然露面,和静影聊得热络,内心微感不悦。 但此际的她乃平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另寻法子相劝。 赶往郡主府的道上,阮时意中途停车,进入集贤斋挑选笔墨纸砚,打算顺带给衔云郡主捎几套。 因盛会之故,四国七族的书画爱好者齐聚京城。 除去嘉元帝举办的那场比试,还有民间各流派、各书画社筹办的大小展览、雅集,是以大街小巷多了形形色色的异地画师,连集贤斋内亦挤满同好。 当阮时意与沉碧提着大包小包从店内步出,被满脸愁容的车夫告知,方才因避让巡防队伍不及,强行将马车驱到巷内,不慎撞上了石墩,导致马车轮子开裂,正等人回澜园另备车马。 阮时意估算路程,疑心赶不上约定时间,正欲从徐家各商铺中调动,忽见前方的武器铺子中行出数人。 为首男子身材挺拔,玉树临风,身侧女子英姿飒爽,不让须眉,正是蓝家兄妹。 他们身后尾随两人,一人眼如铜铃,身形魁梧,虽衣饰朴素,却豪迈如武将;另一人为女子,手里翻来覆去把玩一小型连弩。 阮时意细看那女子,竟瞧不出此人的年龄。 对方作妇人打扮,神态泄露出年迈长者的世故沉稳,但其身形五官应近中年,偏偏肌肤如刚剥开的煮鸡蛋,白嫩细滑。 其发髻梳得极其随意,仅插了一根银簪,全身散发慵懒优雅的气场,想必身份尊贵。 这张脸,显然不属于大宣京城任何一位贵人 阮时意无端心跳剧烈。 只因她已在姚廷玉身上寻获类似的气质,那种相貌与阅历呈现落差的人,都能让她心生寒意。 尤其那人手里的连弩,阮时意起码见过两次 一次是秋游北山,遇流氓地痞、赤月国叛徒、雁族杀手三方突袭,蓝豫立曾用此弩发射涂有迷药的锐箭,连射五人,解救了阮时意、徐赫与秋澄的危机。 另一次是在松鹤楼为姚廷玉接风洗尘,蓝豫立兴致勃勃展示自己改良过的小型连弩,姚廷玉接转把玩调试。 若阮时意没猜错,此弩实为姚廷玉所赠 长街喧闹,阮时意听不清蓝家兄妹与那两名陌生男女的对答。 但她完全无上前寒暄之念,甚至急于撤离,以免被蓝家人拉住叙话,遭那女子觉察端倪。 偏生马车坏了,她若留在原地等候,只怕要迎面撞上。 她躲回集贤斋门内,依稀瞥见蓝家兄妹拿回小型连弩,与那两人礼貌道别,转身朝另一方向行去。 而那一男一女则驻足不前,交头接耳讨论着什么。 阮时意耐着性子,只等两人远去,不巧门外马蹄声停歇,一沉厚男嗓发问“咦沉碧姑娘,阮姑娘在此” 听出是洪轩的声音,阮时意不宜再躲,硬着头皮出迎“洪大公子,好巧。” 洪轩身着玄色长袍,如常温雅挺秀。 见她现身,他翻身下马执礼,看了看道旁损坏的马车“姑娘马车轮子裂了” 阮时意探头望向随他停下黑楠木马车,鎏金漆银,气派不凡,大致猜出是洪夫人的车驾。 “见过大将军夫人,”她向车内掀帘者盈盈一福,解释道,“劳大公子关心,我正等下人换车。” 洪轩从她的眉宇间捕捉到焦灼,柔声问“姑娘可是着急回去” 或许是洪轩英俊不凡,武器铺子前的男女有意无意朝他张望,教阮时意不由自主捏了把汗。 她悄然背侧过去,温言道“倒不是回澜园,是赴衔云郡主之约,怕赶不及罢了。” 她话音刚落,车上的洪夫人语气淡然“郡主府与咱们洪府相隔不过一条街,若阮姑娘有急事,不妨与我同车,届时再派车去接回便是。” 此言大出阮时意和洪轩的意料之外,二人互望一眼,各自震惊。 但见那一男一女似有走近之势,阮时意一咬牙“那便先谢过夫人了。” 她连忙交代好澜园仆役,命沉碧带上礼物,自己则钻入马车,坐到洪夫人下首。 马车再度启行时,她透过飘扬的窗纱,分明瞧见那二人视线直直落向马背上的洪轩,似在认真辨认什么。 那女子神色漠然,审视目光锋利如锐剑。 阮时意自问经历过大风大浪,也算阅人无数,可隔着纱帘对上那道眸光,仍有不寒而栗之感。 马车驶过繁华闹市,两侧摊位连绵相接,出售各式小吃与新奇玩意儿。 街上人头攒动,密密匝匝全是人,采购声、议论声、吆喝声如潮水漫延,更显马车内异常沉默。 阮时意起初以晚辈身份问候洪夫人,洪夫人冷淡回应。 其后,二人相顾无言。 阮时意清楚感受洪夫人的敌意,却搞不懂对方为何主动邀她同坐一车。 许久,洪夫人平静开口“姑娘与郡主并非一路人,殷勤探视,是为晴岚图” “夫人果然慧眼。” “你错了,我并无慧眼,”洪夫人美眸流转,容色淡漠,“至少,我看不清你端丽外表下揣着什么样的心。” 阮时意浅浅笑道“晚辈微不足道,何须夫人费心揣测” 洪夫人打量她片晌“或许你认为,我猜忌心重可你长了徐太夫人年轻时的面容,就凭这一点,我定不能容许我儿对你有任何想法。” “晚辈正希望您好好劝解令公子,”阮时意微笑,“我对洪家人绝无恶意,更不存别的念想,您大可放心。” 洪夫人唇角微掀,不置可否。 当马车缓缓驶过大将军府,洪夫人下令继续前行,幽幽凝视阮时意“我偶尔有种错觉,误以为徐太夫人尚在人世。” 阮时意早觉她有疑虑,装作不理解她的话里有话,笑道“或许是太夫人对后辈的教导提携犹在,让您心生感慨” “哦,是么”洪夫人垂眸,笑意冷冽。 阮时意知她多年宿怨难以释怀,当下温声道“晚辈有些不成熟的见解,不知夫人可愿一听” 洪夫人愕然“什么” “夫人在京城操持大将军府多年,劳心劳力,眼下儿女成人,难道不该趁着春夏风光如画,四处散心试想,青山处处好,岂忧行路难” 洪夫人一怔,不明此话因何而起。 阮时意笑了笑“晚辈的意思是,您二十多年来把家打理得整整有条,若有疲乏,理应透透气您不在时,大伙儿定会念着您的劳苦功高。” 她本想开句玩笑,说让洪朗然尝尝独守空房的滋味,终觉不合适。 洪朗然对自家夫人若即若离,不光因为对“小阮”念念不忘,更多是源于,洪夫人从不出差错,永远完美无瑕,年年月月安守在家中,随时触手可及。 有些人,有些事,离太近了未必看真切。 就如她这“太夫人”的死,反而唤醒子女对她的愧疚。 就如徐赫出游,她莫名倍加挂念。 洪夫人闻言,若有所思,或多或少品有了一丝了悟。 抵达衔云郡主府,阮时意由沉碧扶携下马车,刚和洪轩道谢,忽闻前路马蹄疾行。 一人骑着青白色骏马穿街而来,勒马于高阶前。 来者俊雅非凡,胡须修得甚为整齐,一袭白袍更具俊彩丰神,不是徐赫又是谁 这家伙居然与郡主勾搭上了 阮时意妙目圆睁,既惊且呆,粉唇翕张,一时间无言以对。 徐赫蓦地见阮时意和洪轩同行,同样惊得说不出话,俊脸委屈之余,弥散浓烈醋意。 夫妻僵立在地,朗朗明眸相互瞪视,惊诧中隐隐生出三分火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郡主府外, 王公贵族、商家名流的车马陆续抵达,热闹非凡;仆役们往来迎候,忙得不可开交。 徐赫没忘洪轩对他产生的思疑。 这小子抓不到把柄,转而向他家阮阮下手 而他的妻连续两日躲他、避他, 是因那夜未完成的肌肤之亲而动怒,还是被这洪家小辈哄骗了去 徐赫长眸凝着少见的暗沉阴冷,于阮时意与洪轩之间来回扫视。 阮时意本已为徐赫不告自来而怒火中烧, 再对上他非但没愧疚、还满是审视猜忌的眼神,更是怒上加怒。 众目睽睽下,外貌出众的夫妻二人冷冷相望片刻,眸子里窜起星火,微妙气氛惹得众人频频窥探。 阮时意垂目遮盖锋芒, 轻笑“没想到,会在郡主府上遇见先生” 徐赫觉察她话中带刺, 转念明白她所恼之事, 既甜蜜又憋屈, 正欲解释,不料大门传来一娇滴滴的女嗓。 “哟徐大人大驾光临,何以迟迟不进府是我郡主府下人招待不周之故” 夏纤络在一众侍女簇拥下款款走来,红绸似火,裙裾翩跹, 端的是秾艳雍容之色。 凤眸含春, 薄施脂粉的脸配以明艳唇脂, 衬得纤细粉颈如月下堆雪。 众人连忙行礼, 皆禁不住偷瞄“徐待诏”,均想着,能让衔云郡主出门相迎,这架势真够大啊 徐赫垂首揖道“下官初次到访,不懂规矩,恳请郡主恕罪。” 夏纤络笑意缱绻,挪步下阶,摆出礼贤下士之态去扶徐赫的手。 阮时意被对方当众亲近的行为惊得杏眸呆睁。 但见徐赫急急撒手后退,夏纤络却不依不饶作势拉他,阮时意急忙上前,随便寻了个理由劝阻。 “郡主,我今儿特地备了江南最新采摘的狮峰龙井茶,不知是否合您心意” 夏纤络笑眸弯弯“阮姑娘有心,知我等不及皇兄下赐” 她总算把注意力从徐赫处挪开,改为端详阮时意身后的洪轩,眼底流淌赏识且逗引的光华。 “洪大公子和我也算得上邻居,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来一趟,不妨入内喝口小酒” 洪轩被她大胆炙烈的端量闹得面红耳赤,愣愣说不出话。 恰好洪夫人由侍婢扶下车,向夏纤络微福“臣妇见过郡主,敝府尚有琐事未处理,洪家人不敢扰了郡主兴致。” “咦难得大将军夫人也在”夏纤络喜滋滋望向洪夫人,言谈放肆且轻佻,“嗯看来,洪大公子承袭了大将军的威武和夫人的秀美,不可多得” 眼见阮时意的贴身丫鬟从洪夫人的马车上搬挪锦匣,她笑容越发诡秘。 “小阮妹子不简单竟是随大将军夫人的马车而来瞧着瞧着,怎有种婆媳的感觉” 此言一出,徐赫、阮时意、洪夫人的脸色霎时黑了。 夏纤络似乎对于这尴尬局面乐在其中,笑呵呵劝抚“咿呀随口开句玩笑你们别往心里去既然洪府有事,我不便多留,大公子咱们改日再聊” 她不等洪轩作任何反应,一手亲热挽了阮时意,一手摆出“请”的动作,招呼徐赫入内,竟未把其他宾客放在眼内。 郡主府内华丽的楼阁被潺潺碧水环绕,檐上珍兽雕刻精致,活灵活现,似腾空欲飞。 花木葱茏,乱蝉如吟,曲廊贯通庭院,衣饰考究的男女客人散落各处,品尝佳酿美酒,谈笑风声。 “盛会结束后,我无意间欣赏到徐大人所作,心中震骇,与皇兄感叹,画作技法精妙,气魄雄健,想必是继探微先生后首位出类拔萃的山水大家 “夜里宴席见徐大人豪气干云,畅饮千杯面不改色,举手投足尽显风流,纵然当世名士环绕,仍是耀眼明珠,熠熠生辉 “今日细看,大人果真龙章凤姿,气度不凡,如天上朗月皎皎不可攀,似渊谷幽兰深沉雅气,令人好生景仰” 夏纤络毫不掩饰对徐赫的热情夸赞,还问阮时意的见解“阮妹子,你说是不” 阮时意窘迫万分“郡主说得是。” 徐赫暗觉这位郡主言行无忌且浮夸,还自来熟,真如阮时意此前所言,颇为棘手,遂谦虚应对。 夏纤络领着二人穿行回廊,东拐西绕,步入一座树荫浓密的僻静小院,踏进陈设典雅的阁子。 “话又说回来,长兴楼那幅山水大作,怕是徐大人所绘我去年初见,已想着请你到我房中画一幅” 她嘴里的“房中”二字尤为含糊,配上她的娇媚眼波,惹人遐思。 见阮时意与徐赫坐立不安,她唇角一勾,摆手命闲杂人等退下,只留了三名心腹相随。 下人进进出出,奉上甘醇果酒甜,以雕花琉璃盘子盛来各类干果鲜果、咸酸蜜饯。 明明色彩浓艳,芳香四溢,勾人垂涎,却无人开动。 夏纤络见阮时意僵坐食案前,让近侍给她捎去一碟蜜瓜花鱼儿和和雕花枨子,两眼再度目视徐赫,狭长眼眸媚光如丝。 有一种要吞入腹中的馋念。 徐赫被露骨眼光逼得周身不畅,犹自假装镇定,与之寒暄。 被晾在一旁的阮时意心下越发不自在。 去年夏天,徐赫为入翰林画院换取万山晴岚图时,一再隐瞒行踪。那会儿,她屡屡疑心他与郡主搭上,更多在担心他抢先一步,并没多少醋意可言。 眼下,耳闻目见夏纤络对徐赫百般赞誉、肆意逗引,她暗觉馥郁蜜饯,堪比咸酸更酸更涩。 是生怕徐赫沦为玩物,从此坏了好名声 抑或她内心深处,压根儿舍不得他与别的女子有所牵扯 心跳得狂乱不堪,她仅剩下唯一的念头她再也不想陪郡主玩这类尔虞我诈、缥缈虚无的试探 眼看二人你来我往的客套话暂告一段落,阮时意清了清软嗓,换上浅淡笑容。 “郡主提及探微先生的画作,小女子又想起您在行宫之言,至今依然好奇,以郡主对万山晴岚图的爱重,能把画借给何人会是咱们方才在庭中所遇宾客中的一员么” 夏纤络端起杯盏,美目顾盼流转“我还道你早忘了这事此际不闻笙歌宴乐,闲坐无聊,不如咱们来玩个小游戏” 阮时意略感错愕,一时间不晓得她意欲何为,未敢作答。 夏纤络笑得欢畅“你来猜我把画借给了谁,猜错一次,罚酒一杯,直到你猜对为止。” 阮时意知这果酒喝着甜腻,但多饮必醉,不由得脸上变色。 徐赫见状,笑道“这好玩下官也参与,可好” 他计划自己先猜上一圈,为妻子排除大批人员。届时,若有需要补充,阮时意最多喝上两三杯,算是夫妻齐心协力套出答案。 不料夏纤络抿唇而笑“徐大人也要玩以你的酒量把我认识的人都说一遍,也断然不会喝醉,这可不公平要不你猜错了,当场卸下一件衣裳” 其时初夏,徐赫除贴身中衣外,仅穿一袭白色缎袍,倘若猜错两回,立马只剩裤子。 阮时意被夏纤络毫无羞耻心的措辞吓得目瞪口呆。 这、这这这这女人也太可怕了吧她和徐赫很熟吗岂能刚正式会面,便提如此过分无理的要求 徐赫却猜出,衔云郡主一是不愿告知晴岚图下落,二是故意调戏,当下正色道“郡主,此举有辱斯文,污了您的眼,请勿再提。” “我就想看看你这道貌岸然的君子仪表下藏的什么模样,也想瞧瞧她这行止优雅的淑女,醉后是何状况” 夏纤络悠哉悠哉品尝珑缠桃条,语气似笑非笑。 阮时意微恼“郡主明知我不会喝酒,是存心欺负我” “阮家妹子年轻美貌,我见尤怜,不欺负你欺负谁”夏纤络笑靥如花,“依我看,徐大人也想欺负你呢” “” 徐赫汗颜。 的确,这世上大概无人比他更想欺负她了。 觉察阮时意竭力维持淡定,夏纤络浅黛柳眉不着痕迹一挑。 “不想喝酒那你若是猜错,也去掉一层衣裳好了谁先猜轮流猜,轮着呵呵” 阮时意几欲炸开。 这堂堂皇家郡主脑子满载龌龊念头有没有礼义廉耻 夏纤络眯眼笑睨她那张泛红的俏脸,乐不可支“你们好没意思装模作样做什么我还不知你俩关系徐大人就是你的情郎” 阮时意急忙矢口否认“郡主误会了” “嘻嘻哪来的误会这两日派人送请柬去你府上,回禀说亲眼瞧见,徐大人由你家老嬷嬷亲送出门在对应过年期间,在你家住的所谓徐家族亲,啧啧啧” “徐大人确为凛阳徐氏” “你上回在行宫可不已招认了么我让你挑几个火辣的俊男美女尝尝你说,你有他了” 夏纤络不留情面,把当初温泉浴池边的对话抖出。 阮时意脸颊一热,自知失言,满心思索如何才能把话圆回去。 徐赫既不承认,也不作否认,暗笑她老太婆又口是心非。 日光与灯火交相辉映,缄默之际,阁子内三张俊美面容或得意,或窘然,或憋笑。 阁外鸟鸣啾啾,蝉声此起彼伏,更显室内静谧。 半晌后,夏纤络动了动肩颈,柔嗓软绵绵且慵懒“看来这晴岚图对你们徐家人很重要干脆这样好了你俩陪我共度良宵,我高兴了,把晴岚图要回来,供你们临摹” 阮时意从未忘却,夏纤络曾宣称,男的女的,只要好看,她都喜欢。 如今竟要求他们夫妻二人一起牺牲色相只为“借一下”徐赫的旧作 到底是她耳朵出了问题还是这位郡主疯得彻底 夏纤络闷声抱怨“你瞧你多吝啬我乐意与你分享一院子的美色,换你一人也不行姚统领如何” 阮时意向来循规蹈矩,交往的人多半是诗礼人家,既便偶有荒诞不经者,绝不会在“徐太夫人”面前失了分寸。 此时面对夏纤络此等离经叛道之人,她心下厌恶,偏生对方身份尊贵,兼之己方早有所求,她得沉得住气。 徐赫乍听夏纤络的荒唐言,亦极为气愤;细听其间的意味,实则逗引成分居多。 他起身离席,对主位席上的红衣女子深深一作揖。 “郡主,下官有意向阮姑娘提亲,绝非露水情缘,还望您莫再拿我们二人开玩笑。” “不好玩”夏纤络负气,“你俩来真的呀那阿浚那小子,还有姚统领那木头得多难过呀你俩不跟我玩,晴岚图我不借了” “郡主除了捉弄我们,难道不想要别的小女子手上,可有不少探微先生的真迹” 夏纤络幽幽叹息“能让你一再放下尊严来与我周旋,证明我所藏的晴岚图比其他更珍贵,我干嘛不提点条件我早说了,这画迟早会出现在你面前,你若等不及,非要从我手里借 “这样好了,你俩陪我,不需要牺牲什么阮小妹子负责为我和我院中的四美人身上画花儿至于徐大人嘛为我们画下这活色生香的画面,以作留念” 阮时意一但想象那靡丽场面,顿时耳尖发烫。 这是逼她在一群赤身男女的肌肤上下笔,再逼徐赫绘制近似于春宫画之类的俗艳之作 名声尽毁跟同时侍奉有差别么 夏纤络把他们唬住,嬉笑道“我知,于你们而言,这提议或许有些激烈,我给三天时间,你俩好好考虑。” 说罢,懒洋洋晃动玉手,相当于下逐客令。 阮时意气得不轻,又不得不隐忍离座,依礼福身告退。 徐赫未作犹豫,以肃穆神色行礼,从容跟在她后面。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白袍翩飞,青裙飘然,穿过金碧辉煌的郡主府。 本是如画美景,只可惜步履匆忙。 期间遇上书画院的熟人,他们均简单颔首作回应,半刻未停留。 直至出了大门,阮时意寒着脸准备登上马车,遭徐赫一把拉住。 “别走咱们还得商量” “有何可商量你来郡主府这么大的事,和我商量过么” 她怒而甩手。 徐赫大呼冤枉“我、我连续两天去澜园你头一天没理我,第二天还跑了” “你留个纸条也成又不是不认字” 她突然变得蛮不讲理,徐赫也怒了。 “你那晚半句话不留,跳起来就往外奔我肯定得当面跟你说个清楚明白还有,你昨儿去了何处今日怎会和小砚台在一块儿婆媳关系又是怎么事” 阮时意眼神凌厉,压低嗓门呵斥“我不打算在郡主府门口跟你吵架你不要脸,我还想要呢” 她低头坐进马车,未料徐赫把骏马缰绳递至澜园仆役手上,竟矮身钻入,径直坐她身侧,对外丢下一句,“回去吧”。 他在澜园众仆侍眼中,几乎等同男主人。 车夫见阮时意无异议,当即催马而行。 然则,阮时意并非无异议,而是因气恼而直哆嗦,久久说不出话。 她深深吸气,正想张口喊停车,忽然腰上一紧,后颈被大手固住。 下一刻,他逮住她檀唇翕张的间隙,直接把三寸柔滑喂进去。 既有浓重思念,亦有积攒醋意,更有绵长温情。 推他,踢他,均被他轻而易举制住。 愤怒也好,埋怨也罢,终归抵不过温柔相抵与疯狂攫取。 狭小密闭的车厢满载酸酸甜甜的绮丽,顺着车轮滚滚驶向城东澜园,穿梭于拥挤人海。 喧闹市集的凌乱杂声如澎湃浪潮,将车内心跳声、呼吸声、低喃声数尽掩盖。 那两人离去后,夏纤络闲坐于偏僻小阁,独酌无趣,又不愿出门应酬。 冷眼看日影穿透门窗的精巧菱格,投落向空荡荡的厅中,她的心也空空的。 秋水横波,盈盈于睫,憋闷使得她淡然发话。 “都出去把姚廷玉给我叫来” 余人恭敬应声,躬身退至门口。 不多时,姚廷玉昂然步入,一身淡绿袍裳气宇轩昂。 “郡主有何吩咐” “我呀没能把阮家小妹子弄到手可她若非嫁给我堂弟,便要与那姓徐的画师成亲,所以说呢哎呀呀你也没戏啰” 姚廷玉淡定而笑“郡主多虑了属下对阮姑娘,不曾有过非分之念。” “你”夏纤络凤眸掠过恼火,“你在耍我” 她与姚廷玉相识,源于两年前的一场英雄救美。 当时她一眼相中外表无可挑剔的他,满心想收入囊中。 无奈姚廷玉自请担任她的护卫,却尽忠职守,分毫未僭越。 她明示暗示过,给足了机会,姚廷玉每次皆视若无睹,却又一如既往拼死相护。 此后,本就名声不佳的她,三番五次在姚廷玉当值时,故意拉上男男女女躲于阁内,看他们酒后各种颓靡,自己则闲坐一旁,发出娇哼之音。 可他不为所动,置若罔闻。 她甚至认定,他为朽木所制,无常人该有的情和念。 她固然不会为一名对自己全无念想的男子守身守礼,可尽情后隐隐觉得,缺了点什么。 去年腊月,她接到消息,姚廷玉受友人邀请至松鹤楼宴饮,宴席散后,居然破天荒亲自护送某位姑娘走了一段路;且没两日,便一大清早主动敲开对方的府门;乃至替人家牵线搭桥,请她以郡主之尊,亲去长兴楼观画;过后更为接近那位姑娘,和丫鬟在郡主别院大打出手 夏纤络私以为,得不到他的人,得不到他的心,就该把得他心的姑娘要到手。 结果,她费心耍完徐阮二人,方知被姚廷玉耍得团团转 岂有此理愤恨难平 夏纤络凝望眼前高大的青年男子,朗如玉树,俊俏硬朗,鬓若刀裁,容颜如玉,还真是万中无一的好皮囊 而且,武功奇高,体魄强壮,前所未见。 她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撩起红绫裙,摇摇晃晃站起,趔趔趄趄,走到姚廷玉跟前。 “他俩凑对,你没感觉可我”她话说到一半,凤眸迷离,毛手毛脚拉起他的手掌,捂向自己心跳所在,“这儿难受。” 姚廷玉早已习惯她的疯癫,知她装醉,懒得揭穿她。 只听得她哼哼笑问“告诉我,你是谁” “属下姓姚,名廷玉,是您的护卫统领。” 夏纤络满意点头“职责何在” “保护郡主,尽力效劳。”他义正严辞。 “很好,”夏纤络放开他的手,抬手拉扯他衣带,“我要你贴身保护我。” 姚廷玉僵立不动,任由她踮起脚尖,仰起娇颜,以散发酒气的唇印上他的。 片晌,夏纤络撤开数寸,嗓音带惑。 “要你摒除阻碍,用你的宝剑,尽全力,保护我。” 姚廷玉剑眉紧蹙,“嘶”地倒吸了一口气,咬牙狠狠将她纳入臂内。 红红绿绿的绸缎绫罗裂成碎片,宛若春末落花碎叶,飘洒一地。 阁内回响碰撞声、物件落地声,每每求饶呜咽起,总有沉嗓语带戏谑回应。 “郡主,属下未尽全力。” 那一日,直到夜里,夏纤络始终未曾现身于府上雅集。 宾客们素知郡主喜怒无常、率直随意,人人自顾吃喝玩乐,兴尽而归。 夜幕下,星光漫溢,风卷飞花,夏草沾露。 看似月白风清,良夜未尽,殊不知幽暗天地间,正有汹涌恶意来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翌日, 惠风畅爽, 吹开满城烟絮。 阮时意亲手备了徐昊最爱的五香糕, 领着静影、沉碧, 再度前往城南商街。 她从徐昊处讨要茶具茶叶等送给夏纤络, 目下正好借“礼尚往来”为名,与这孩子多加接触。 当她轻提淡鹅黄色细折裙登上马车, 置身狭迫空间, 瞬即因昨日下午之事脸红欲燃。 一是羞,二是恼。 昨儿徐赫借商议为由登车,闷声不响,与她进行了一系列“口舌之争”。 这类费力而不费脑子的争执, 她从来都斗不过他。 最终,他两臂圈住软弱无力的她,柔声细语劝慰,提出“郡主所要求的,我来想办法, 你犯不着受这窝囊气”。 兴许,见她水眸凝雾,小嘴泛红, 他俯首细细啄了几下,声称得赶回去继续临摹, 溜了。 阮时意被他搓圆摁扁且啃了一顿, 回头惊觉他尚未把她哄好就跑, 火气更甚。 可事后, 她猛然意识到一事。 她居然等他哄 身为清心寡欲、德高望重的太夫人,她为何会冒出稀奇古怪的期待 那一瞬间,她彻彻底底明白,哪怕曾信誓旦旦宣告“他们回不去”,她却在不经意间,日渐重新视他为伴。 重逢近一年,除去最初闹过两回情绪,徐赫的确在努力当好丈夫、祖父 他学会忍耐,学会尊重,学会关心,既便偶有放肆,原因大多缘于她的迷茫与纵容。 倾听车外如流水般倾泻的喧闹声,阮时意独坐车内,身心皆随车而颠簸。 以前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优雅从容的“徐太夫人”,大概真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心情矛盾、患得患失的“阮姑娘”。 城南裕隆茶馆内,装潢陈设高贵雅致,茗香袭人。 因尚未正式对外营业,伙计们散落四处,忙于擦拭门口的镂雕十二条屏、多宝博古架、高几上的梅子青龙泉窑花瓶等别致器物。 徐昊品尝阮时意所备的五香糕,刚吃两口,霎时红了眼。 “阮姐姐,您这道五香糕,是跟我祖母学的吧不用干芡实,而是采用新鲜的鸡头米,且做法更偏向于定胜糕她老人家走后,我一度试着给母亲做,始终没能成功,还请您得空指点一二。” 阮时意心底仿佛回荡着一声叹息,遂吩咐仆役取来笔墨纸砚,细细记下与别不同之处。 一来二往,徐昊与她这“阮姐姐”越发熟络,闲谈间提及自己作为徐二爷的长子,压力极大,时时刻刻担心行止出错,落人话柄。 阮时意则微笑鼓励“徐家人祖上从军,太夫人当年改行做书画生意,纯属迫于形势,时至今日,到你手里,才不过第三代。 “别忘了,你祖母出自书画世家,养在深闺,对于从商可谓半窍不通;而你爹也曾在闯荡路上亏得血本无归不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 她说起此话题,免不了语重心长,搬出她早年所言徐家人只要不违纪不犯事,无论能否创出佳绩,总能得到家人认可。 祖孙二人话语投机,聊了一阵,徐昊对她倍加钦佩,盛情留她用膳。 阮时意唯恐与长孙传完流言蜚语后,又祸及二孙子,婉拒后起身告辞。 意外的是,平常乖乖在后吃东西的静影没了影。 一问之下,伙计说,静影解手完碰到护卫阿煦,随他去后巷看小猫。 阮时意无奈,派人去唤静影归来。 未料问遍后巷各商铺,以及那画糖画的老人,均说未曾见过一粉绫裙的娇俏小丫鬟。 阮时意内心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她每每带静影逛市集或夜市,总耐不住那丫头央求,买上点小糖或糖画。 如若那丫头路过糖画摊子,定然会停下左瞧右看。 由此看来,二人根本未从后门离开茶馆 当大伙儿仔细找遍楼上楼下,仍未发现行迹,阮时意总算想起被刻意忘在脑后的地下密道 大事不妙 静影一直未恢复记忆,断然不可能为敌对势力派来的细作。 但阿煦,她不敢保证。 以静影的身手,若再一次落入敌手,再一次被下蛊清除记忆,后果不堪设想。 阮时意摁下对复杂秘道的恐惧,竭力镇定,命手下分头行动。 随行仆役分别去寻徐明裕和徐晟沉碧负责坐马车回澜园,叫上阿六和大犬;掌柜、伙计等人则封锁茶馆前后院落。 众人同时行动之际,阮时意依照为数不多的经验,循迹而寻,很快觉察后院杂物间竟被人从内里拴上了。 正当她遣人劈门,茶馆紧闭的大门传来急促敲门声与争吵声,更有人大声疾呼“阮姑娘”。 阮时意焦灼难耐,却因那熟悉的沉嗓而稍稍松了口气。 来者不是旁人,是惹恼她的徐贪睡。 昨日辞别阮时意,徐赫后知后觉他的阮阮似乎被他亲傻了,自始至终没给过他片言只语。 他思前想后,终觉不妥,是以次日好生打扮得神采奕奕,早早前去澜园寻她。 听说妻子又出门了,且去探访徐二爷的家的公子,他寻思也该见见二孙子,培养感情,便大模大样步向城南商街。 目睹阮时意与徐昊在内热切交谈,徐赫未敢惊扰,干脆在对面的小店坐了小半天。 吃遍蒸饺、烧卖、汤饼、生煎包只等阮时意忙活完,他便入茶馆打声招呼,公然把她接走,以宣示主权。 在外等待小半日,迟迟不见阮时意出门,倒是沉碧等人神色慌张向外跑,他心知有异,迅速结账,疾冲上前拍打门窗。 茶馆掌柜意欲将他撵走,幸得阮时意赶来,制止不必要的冲突。 “你没事吧”徐赫顾不上旁人异样的眼光,双手拉住妻子,上下端量,“发生何事” 关切之情,尽在墨画长眉与朗朗星眸间。 阮时意并未多问他缘何至此,边请他入内,边简略说明静影失踪的情况。 徐赫示意手持劈柴刀撬门的伙计退开,猛力飞起一脚,踹开杂物房门,动作干脆利落。 只巡查一圈,阮时意已然发觉,本该放置最角落的大缸子被人动过,原本压着的木板露出,显然有挪移痕迹 果然此处藏了一条密道入口 她疑心茶馆内另有知情者,当即命掌柜、伙计等人到二楼,名为“不想牵涉他们”,实为禁足,以防奸细通风报信。 眼看徐赫长眸凝重,亦不乏有跃跃欲试之意,阮时意心乱如麻,死死拽住他那月白缎袍袖。 “三郎,你不能去” 徐赫低叹,见杂物房内无旁人,展臂拥住她。 “你体恤我,我很高兴,但咱们绝不能容忍他们大白日拐走你的人尤其那孩子,身世可怜” 徐赫正要安抚几句,背后蓦地窜出两人,为首少年,疏眉朗目,正是徐晟 紧随其后的蓝袍少年,则是蓝家大公子蓝豫立。 “静影丢了”徐晟顾不得嘲笑祖母与“先生”光天化日下搂搂抱抱,张口就问。 阮时意大致解释来龙去脉的过程中,徐晟和蓝豫立已从杂物房内寻了灯烛绳索等物,企图下密道一探究竟。 “晟儿你冷静冷静”阮时意已懒得再尊称他为“徐大公子”。 徐晟眸带悲切“我很冷静,如果我不尽快找她她怕是凶多吉少” 阮时意知他此举一为情谊,二为职责。 可她如何能让宠爱的长孙以身犯险 她杏眸泪光泫然,艰难启唇“万一那、那你可曾想过你的父母你的祖父母在天之灵” “我虽为徐家长孙,实则长年累月受大伙儿悉心庇护,庸庸碌碌;静影是程家门唯一血脉,她祖辈世世代代均以身殉国,我不能 “再说,我对她此情此景,我岂能闲坐上头干等您别说了我答应您,如无把握决不轻举妄动” 徐晟去意已定,蓝豫立亦时刻准备。 不料徐赫伸臂一拦“不,晟儿,我陪你去。” 徐晟被他一句“晟儿”惊得瞠目,却见他转头凝视阮时意,表情郑重。 “阮阮,你放心,我不会让他落单。地道我已摸索过一回,多少比两小伙子有经验。” 他顿了顿,改而对蓝豫立和门边上的徐昊发话。 “小甜糕不,蓝公子,你是武职,留下坐镇,应对闻讯而来的的巡防,比我有用得多昊儿,看住你祖家阮姑娘,等你爹来把控记住,这说不定是掀开秘密的好时机” 字字句句,不容置疑,俨然长辈口吻。 蓝豫立已非初次听人喊他“小甜糕”,一头雾水之余,颔首应允。 徐昊正纳罕这位素未平生的“大哥”是何人,嘴里蹦出的“昊儿”何以如此亲切又觉他言之有理,认真点头。 阮时意仍想阻挠,被他当众揉进怀内,贴着耳朵温柔相劝。 “除了我,无人合适,相信我我能保晟儿毫发无伤。少一根头发,随你惩罚” 话音刚落,他薄唇在她腮边轻轻一蹭,立即松开两臂,趁余人傻愣愣僵立原地,夺过蓝豫立手里的工具与长剑,率先进入秘道。 徐晟半晌后回过神来,红着脸,尾随他踏上铁梯,喃喃抱怨“唉我还是个孩子啊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 阮时意只觉徐赫嘴唇的温凉感足以点燃她周身,登时又急又恼又赧。 细想,她终归承认,若想保住静影,及时行动才是必要。 若单单是个小丫头,她或许死活不会放最重要的亲人冒险。 偏生静影多次救过她,又是徐晟暗下决心要守护的人。 搭上长孙后,阵脚大乱。 当下,阮时意以最快速度镇定下来,和蓝豫立、徐昊留守杂物房,商量可调动的势力。 他们深知,假如出动巡防卫队,消息一旦泄露,底下之的徐赫、徐晟、静影,连同被关押的童工将陷入被灭口的危机。 徐家和蓝家府兵、护卫确有高手,但谁也不能保证,当中未混入细作。 蓝豫立寻思良久,沉声道“阮姑娘,衔云郡主府的姚统领,武功了得,与我算是有过命的交情,要不” “姚统领固然是位奇才,事情未明朗前,我不好惊动他。” 阮时意直觉姚廷玉与地下秘道没太大关联,终究因澜园双犬将至,不愿招惹与冰莲有关的人。 听蓝豫立说“过命的交情”,她脑海中闪过一张美髯飘逸、英气逼人的面庞。 只要她开口,那人必将不顾一切前来相助。 牵连他,她心下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 为今之计,只能孤注一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秘道如澜园花园下的相类, 又长又窄。 差别在于,两三丈外隐隐约约闪烁灯影 徐赫疑心有人, 拉住徐晟, 谨慎沿斜坡下行, 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毕竟在封闭空间内,但凡有一丁点动静,便能传出老远。 前行一段路,并无人影。 空旷陋室石壁上燃着微弱孤灯, 依稀可辨地上脚印为一男一女,轻且浅,几近无痕迹。 由此可见,静影绝非被打晕或拖着走, 而是正常行动 祖孙二人对望, 徐赫疑虑, 徐晟欣喜, 均各自捏一把汗。 循足迹前行, 徐赫于脑海中探寻曾临摹过的秘道图。 在地面探寻时,因各处房宅变更,难以对应;但地下结构极具规律, 他只观察了一段路,逐渐寻出何处有机关、何处有暗室的规律。 抵达一座密室, 内里黑漆漆, 以火折子一照, 三面墙壁空荡荡, 前去无路。 徐晟悄声道“莫不是走错了” 徐赫记起图上偶尔有奇怪符号,细看地面上来回拖动的印记,他行至左侧墙角,摸索一阵,果真寻到一处开启暗门的机关。 石门挪移后,又有新通道。 徐晟静听四下无声,小声赞道“哥真有你的” 徐赫于黑暗中扬起唇角这孩子没大没小,处成哥们倒也挺自在。 穿过窄道,遇分岔路口。 一头通向喧哗所在,似有人聚众在闹腾,疑似饮酒作乐或豪赌。 徐赫听了半晌,仍旧沿地面新痕迹往中间方向走去。 依照他与静影的接触,他很难相信,这丫头是伪装天真率直,故意蒙蔽徐家人。 那名叫阿煦的男子,究竟用了何种方法,让她乖乖走过漫长狭道,全不反抗 正自狐惑,前方似有女子喝问声起。 徐赫尚未听清,徐晟已如飞箭般掠了过去。 “猫呢” 静影吧唧吧唧吃着阿煦给的糖,冷不防“咯”一声,糖碎了。 “就在前头”阿煦顿时警惕了三分,边说边伸手去拉她。 静影不喜男子触碰,未等对方搭上手臂,猛地甩开,不料阿煦反手往她的脉搏扣去 她微微一痛,口腔内甜味淡去,眼前朦朦胧胧的喧闹景象瞬间消失,仅剩下幽暗漫长地道。 咦她不是该在热闹繁华的城南商街么为何四处黑沉沉的 “这是何处”她冷声发问。 阿煦一听,心知她已清醒,料想单打独斗非她对手,撒腿就跑。 静影虽搞不清状况,亦猜出自己上当受骗了,大怒之下,施展轻功直追。 “给我站住” 阿煦武功不如她,全力前冲,刚踏进一间宽敞的密室,还没来得及旋开暗门,已被静影凌厉掌风劈中,摔翻在地。 他拼死按压机关,大声吼道“都给我出来啊” 静影一手提起阿煦,意欲往来时路拖,逼迫他带自己出去。 只拖了半丈,石门缓缓开启,先后窜出十余名大汉,个个手持刀剑,将二人团团围住。 静影满脸不耐烦“你们是谁把我骗到这鬼地方嫌命太长” 为首者默不作声,横刀在前。 其余人见了他这手势,立马飞身跃出,刀剑齐齐指向静影要害 静影步伐如鬼如魅,素手左牵右引,以令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手法,将所有兵器数尽夺来,继而猛力一抖 刀光剑影映着石壁上的弱光,幻化成交织穿掠的暖芒,暴烈向四面八方穿刺 只听得“啊啊”声呼痛,那十多人或胸腹中刀,或手臂、大腿中剑,各自面露难以置信的神色,有半数东歪西倒,半数惊疑不定。 一时之间,无人敢上前。 静影“嘿嘿”冷笑,淡淡睨向那牵头之人“你的刀不给我玩” 那人大概没预料她年纪轻轻,竟在一招之间干翻十多人,震骇之际,战战兢兢迈出两步,双手奉上钢刀。 静影笑而接转“我得给你留个记号说吧要胳膊还是腿” 那人面露惧怕,迟疑半晌,突然双手齐扬,向她洒出两团粉末 静影正欲跳跃闪避,未料两脚被阿煦牢牢抱住 她未及躲开,右手挥刀,挑走大部分粉末同时,削去那名男子的手掌;左手则狠戾击下,拍碎阿煦的天灵盖。 动作迅捷狠辣,尽在一呼一吸间。 粉末显然带有极强烈的麻痹力,她只吸了一丁点,身子晃了晃,以刀撑地,随手推翻围上前的大汉,趔趔趄趄往来时路行去。 弱光跳突的前路,传来极轻微呼吸声与脚步声;身后负伤之人高声叫嚷,穷追不舍,又忌惮她内力高强,不敢靠近。 模糊视线内,两个高大身影飞速奔近。 静影一惊,举刀斜劈,试图逼开对方。 “静影是我你没事吧” 恍惚间,她似是听出徐家大公子的声音,又觉不真切。 惶惑犹豫使她凝招不发,而迎头赶来的另一人已提剑刺向她背后的大汉。 既然是助她的,必然不是坏人。 静影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于一连串刀剑相交声中撞进某个温暖的胸膛,知觉渐失。 一向少下杀手的徐赫,唯恐有人通风报信,横下心就地灭掉十余名壮汉。 所幸这批人武功不高,又被静影伤过,既便徐赫平日少练武功,倒也应付自如。 待他灭口之后,忧心忡忡的徐晟已横抱起昏迷不醒的静影,迈步原路返回。 然则当二人火速赶回先前的暗门,意外发觉,门被堵死了 徐赫四处摸索,均寻不着机关,耳听后方追兵将至,他暗想,与其留守死地,不如另寻新路,遂拉着徐晟绕去另一端。 地下城昏暗,弯弯绕绕如迷宫。 徐赫走着走着,总结更多布局上的特点,譬如每过一道设有机关的密室,必附带暗道与岔路等等。 估算方位,企图绕道回原来的位置,刚拐进一堆满杂物的房间,恰逢一队人闻讯赶至,徐赫先发制人,沾血长剑无半分凝滞,如湛湛秋水直指敌人。 这一拨人明显比原先的强,徐晟唯恐他寡不敌众,将静影安置角落,拔刀跃出,与之并肩而战。 徐赫往日晨起早练,最多耍一耍拳脚功夫。若非上次与徐晟喂招,他几乎不大碰兵器。 此时危急关头,剑芒幻成光幕,如行云流水般倾流而去。 徐晟手中刀刃稳健迅猛,逼得当先一青年手忙脚乱,连退数步,后背撞上石壁。 那青年气急,边还击边咒骂“去你奶奶的哪来的杂毛小子” 徐晟大怒,正要痛下杀手,遭徐赫百忙中抢先,横刺一剑,直戳那青年的咽喉。 此招令人出乎意料,防不胜防。 徐赫缓缓抽剑,阴冷眸色擦过些许蔑视。 双方激斗半盏茶时分,因顾念昏倒的静影,徐家祖孙难免避忌。 细听闻风赶往此地的人越来越多,倘若当中有人会使毒,他们只能任人宰割 徐赫运起内力,以掌连连击退数人,暗觉自己掌力似带寒气,就连袍袖挥舞的劲风也具冷凉之意,不由得暗暗称奇。 好不容易解决第二批敌人,祖孙再度携同静影,兜兜转转而行,间或遇两三闲散人,一剑一个处理掉。 奈何七弯八绕,外加躲避追兵,二人寻出路无果,一直在某处打转。 耳闻敌人卷土重来,徐赫禁不住自责“都怪我没考虑暗门会自动关闭,事前没研究另一处开关在哪儿” “若不是你替蓝豫立那小子,我早迷路了”徐晟劝抚,“目下最怕他们找不到咱们,改而从茶馆秘道口杀出去” “依我看,”徐赫沉吟,“你二叔也该到了,阮阮和小甜蓝大公子定会想法子另寻帮手。” 徐晟听他又喊蓝豫立“小甜糕”,既觉好笑,又不便在危难时岔开话题。 感受到地道震动愈加靠近,徐晟迫不得已,再一次放下静影,随时应战。 岂料等了好一会儿,脚步声久久未至,反倒有打斗声回响于两条密道之外 二人目目相觑,片刻后才勉强反应过来救援到了 刀枪棍棒激烈缠斗,兵刃带来的锐气层层叠叠,纵横闪戮,回声远远荡漾开来。 闲置空室内挤了二十多人,地上横七竖八倒下几名服饰统一的灰衣人。 “大将军”徐晟一见那威武长者,自是惊喜交集。 “你俩没事吧” 洪朗然那洪钟般的嗓门响起,其他人免不了一凝滞。 “没事”徐赫乍见久别的哥们,既喜且忧,再观墙角一瘦小身影手执短剑与人搏斗,他顾不上别的,直抢去解围,“你这孩子怎么也下来” “我带上大毛二毛来寻您”阿六吹了声口哨,在人群中龇牙低吼的双犬即刻奔回二人身侧。 徐赫无从判断阮时意此举是祸是福,可若非“探花狼”嗅觉灵敏,只怕他们双方绕到天黑也未必碰得上。 洪朗然所带的手下不多,幸好全为精锐,身经百战,只花了一盏茶工夫,迅速清扫障碍。 环视倒下的尽是地下城的守卫,徐赫等人无不灰头土脸,衣袍血迹斑驳。 见四名护卫身中刀剑,洪朗然咬牙切齿,一抹额上汗水,示意大伙儿随双犬撤离,嘴上怒骂。 “他娘的天子脚下居然隐藏了成群结队的蛇虫鼠蚁老子早晚给他一窝端掉” 徐赫剑眉一扬“撤先撤这鬼地方我再也不来了” 他特地说得响亮,对上洪朗然鄙夷眼神,方压低嗓音“先撤到上头,半个时辰内集中兵力,从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角,以及中间处切入” “成你和晟儿先行,洪府的人垫后” 他们本是自幼作伴的好哥们,纵然分别三十余年,关键时刻一个眼神,均已心照不宣。 徐晟讶于二人半句寒暄也无,宛若忘年之交。 当下无暇深究,他紧紧拥住怀中娇躯,尾随双犬冲出。 地下幽暗,不辨西东,总算抵至似曾相识的陋室,双犬猛然低吠示警。 徐晟步伐顿住。 丈许外赫然立着一壮年男子,一手执火,肩头托着一灰灰绿绿的长筒,却是火铳营中可填塞火药和球形铁弹丸的手持铁火铳 此火器威力不小,若被瞄准来那么一下,将在胸口处炸出大窟窿。 众人见状,无不心头发凉。 “呵没想到,是赫赫有名的镇国大将军”弱光勾勒男子阴森笑容,宛若鬼魅,“在下若能取大将军首级,必将名动四方” “放肆”洪朗然的亲卫齐声呵斥。 徐赫静心倾听通道内的回声,猜想此人作此威吓,不过为拖延时间,目的是等支援。 久耗无益,他当机立断,从袖内摸出蓝豫立所备暗器,以猝不及防之势弹出。 他本就一副文士打扮,混在洪朗然及其部下当中更显文弱,并不惹人防备。 那人始料不及,被他两枚飞镖先后刺入颈侧和肩头,魁梧身躯轰然而倒。 身体倒下的瞬间,他果断扣扳机、点燃火线,膛内火药引爆,射出铁弹与碎石 未燃尽的火药气带着火苗,飞喷而出 徐赫早有预备,左手推向徐晟,右手推开洪朗然 偏生他两手向不同方向使劲,自己只能定在原位,避无可避 “轰隆”一声,室内充满硝烟气息,墙壁碎裂,掉落大大小小的石块。 余人或抱头躲避,或被强大热气击倒。 眼看徐赫仰面倒下,洪朗然倒抽了口凉气。 定睛再看,只见他上半身还压着一毛茸茸的大犬,人和狗均被碎石砸中,满是血污。 “徐你这家伙想存心气死我谁要你护着” 洪朗然挥拍弥漫空中的尘埃,抢上去检查其伤势。 想必是千钧一发之时,大犬直扑而上,强行压翻了他,双双及时避过铁蛋和铁片,只承受了石块砸击。 “大毛”徐赫额角淌血,眼窝与睫毛全是泥沙,睁不开眼,只凭重量与速度分辨是哪条傻狗。 “呜呜” 大毛挣扎而起,抖动一身尘土,低头吸嗅他的伤口。 它背上皮肉被砸出几道伤口,幸亏筋骨强健,不致重伤。 “先、先下来”徐赫没被火器打死,却快被它踩得吐血。 大伙儿见人和狗只受了皮外伤,皆长舒一口气,急忙围上,将他们扛起,疾速冲向出口。 茶馆外,徐明裕正以东家的名义,清理可能藏有秘道的商铺。 茶馆内,阮时意坐立难安。 手边茶水凉了,被人换掉,又凉,再换掉。 蓝豫立与徐昊紧盯秘道口,慎防蹦出奸恶之徒。 当底下人声渐趋清晰,三人不由自主凝神屏息。 零星犬吠声使得他们微略安了心。 阿六与二毛率先钻出,接着昏昏沉沉的静影被徐晟托上来,随后轮到那身穿月白缎袍的昂藏身躯被人举出 阮时意一见那张被血渍和污渍覆盖的脸,凝在眼眶中的泪水蓦地溢出。 “他、他怎么了你们没事吧” 她见徐晟、洪朗然等人虽狼狈,但行动自如,并无痛苦之色,唯独徐赫和静影双目紧闭,大毛乱糟糟的背毛也沾了血。 眼见徐赫闭目乱抓,她顾不得旁的,双手径直握牢他的手。 他体温冷凉,激得她嗓音也随之发颤。 “你到底怎么了别吓唬我” “我阮阮,既已打草惊蛇,不能再拖了马上咳咳,召集人,从我上回圈的五个点切下去,把他们搞瘫了,再逐个击破” 洪朗然接口“是哪几处我立即带人过去” 阮时意见徐赫尚能开口说话,自当性命无忧。 她暂且忍耐悲怆,敛定心神,提笔罗列秘道的关隘。 此为他们商量过无数遍,断定如若实在无法一手拔除地下城时,退而求其次的方案。 徐赫躺卧在地,喃喃低语“我瞧不见你看看,晟儿是否毫发无伤” 阮时意只道他眼睛受伤,满脑子都在想,万一他真瞎了该如何是好 难道上苍要再次残忍剥夺他最美好的一切 她固然见识过他的武功,与徐晟、洪朗然相差无几,此际负了伤,必定源于那句承诺。 于她而言,长孙理所当然是心肝宝贝,可劫后归来的夫婿,绝不是随意可丢弃的棋子 她心如刀割,咬唇忍泣,泪水则如断线的水晶链子,大颗大颗地滑落。 徐晟活了那么多年,未曾见自家祖母人前流泪,震悚间不知该作何安慰。 转目望向静影,他自知留在此处毫无用武之地。 见洪朗然把秘道口堵上,带领蓝豫立和部下踏出杂物房,他当即拔下两根头发,塞到阮时意手上。 “我掉了两根毛您、您留着,好好给我罚他逞什么英雄等我把这地下城挑了,再慢慢跟他算账” 徐晟弯腰抱起静影,交至沉碧和一名侍婢手上,叮嘱让徐二爷接管,尽快请秦大夫救治,随即飞奔追向洪朗然。 阮时意犹自握住徐赫的手,在二毛来回乱蹭的奔忙中,小心翼翼检查他的伤势。 脏兮兮的白袍数处染血,衣裳似乎完好无损;头发、脸面简直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三郎”她越是难辩伤情,越发心惊肉跳,“你、你还好不哪儿伤着了” “阿六,给叔打盆水来,再拿块帕子”徐赫沉嗓嘶哑艰涩。 阿六应声而出,仅余下两条大犬趴在他身边,吐舌哈气,嗷嗷呜呜地哼着。 见他不说话,阮时意急得软嗓哽咽“你好歹告诉我伤哪儿了大夫很快就到你忍着点啊” “浑身都痛说不上来,”徐赫摆出有气无力的虚弱状,抬手摸了摸嘴唇,“或许你先亲亲我,我便能说清楚了。” 空气有须臾静谧。 阮时意整个人僵住。 徐赫没法睁目,既看不见周边情形,更猜不透她的表情是恼是羞。 迟迟等不到她的吻,他稍稍嘟起嘴。 “咳咳” 徐明裕尴尬而故作镇定的声音响于门外不远处。 “二位,那个当务之急,理应换个地儿,再从长计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徐赫此前曾私下观察徐明裕的人品性情, 虽未正面打招呼,嗓音倒还认得。 意识到向妻子索吻的过程, 竟被二儿子看在眼里,他老脸一热, 嘟起嘴悄悄恢复正常。 与阮时意互握的那只手,却死活不肯放开。 徐明裕静立门口,窘迫间尚未决定该回避, 抑或上前帮忙。 他终于亲眼目睹传闻中最有可能成为他继父的年轻人。 可这位真的是长兄、长嫂、侄子形容的仪姿不凡、才华横溢、名动京城书画界的“徐待诏” 何以在他面前,竟成了躺卧在地、一脸血污、还企图撒娇的胡须男 若非外界传言有误, 便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 阮时意尴尬得无以复加,亦因徐赫的逗弄而安心。 这家伙有闲情逸致撩她, 所受的伤必定重不到哪里去。 她意欲缩手,终究没挣开。 三人维持原来姿势, 直至徐昊匆匆奔入,汇报茶馆内外的清理情况, 徐明裕才对阮时意略微颔首,信步行出。 阮时意垂眸望向徐赫被尘土血迹覆盖的脸,伸出手指细细替他拨开泥沙, 悄声啐道“没听出附近有人么不分场合乱说话” “我被砸得头痛、被火器轰得耳鸣只听见大毛二毛哼哼呜呜的,”徐赫瘪嘴,“再说, 我哪里会想到你居然当着儿子之面, 待我如此热切” 阮时意听得底下人有火器, 心一软, 探臂托起他的颈脖。 “若还能走动,我先扶你去别处歇着” “别忙,我缓一缓,省得蹭你一身脏。” 正逢阿六打水归来,徐赫挣扎坐起,感觉阮时意的手试着抽离,他索性与她十指相扣。 “放手”阮时意催道。 “不许丢下我不管。” “你、你拽着我,我如何给你擦脸”她又好气又好笑。 徐赫一愣,咧嘴笑着,松手。 阮时意接过阿六拧得半干的湿布,替徐赫小心拭去眼周泥尘。 待见他睁开澄明眸子,投来蜜意柔柔的眼光,她紧揪着的那颗心,如溢满了潋滟晴光。 昨日的愤懑与怨言,被这场波折击了个粉碎。 再多的愤懑不满,她终归舍不得撇下他。 如他所言,不论她是否接纳他为夫,世上最在乎他的人始终是她。 这一点,她不否认。 机灵如阿六,暗笑着逃离现场,等阮时意拭净徐赫的脸,方递来茶馆的备用药膏。 徐赫肢体无刀剑创伤,仅有右边额头被石块砸出一道口子,鼻尖和腮边各划破了点皮。 阮时意记起他适才装模作样,流露那副快要死了的模样,惹得她心痛如绞,难免气恼。 她有气没地儿撒,以手指给他抹墨绿色药膏时,故意多涂几下,硬生生把他糊成绿脸丑八怪。 徐赫抿唇而笑,由着她置气。 阿六将剩下的药涂在大毛伤口处,大毛虽不安分,仍委屈地趴好。 徐赫伸手揉了揉狗头,好生夸赞了一番,并哄着说晚上给大毛炖鸡。 他确认秘道口已被重物压牢,当即与妻子、阿六带领双犬撤离后院。 绕过错落有致的博古架、书架、高几等物,茶馆内人丁零落,而身穿男装的秋澄不知何时已达茶馆。 “这是我家先生吗”秋澄瞪视徐赫那张绿油油的脸。 徐赫尬笑“小公主安好,您也来了” “我原本约大表哥和蓝公子去挑选马鞭,未料他俩没等我到铺子就跑了我顺着指引过来,他俩又抛下我忙活半点义气也无压根儿没把我当自己人气死我” “秋澄,”阮时意打断她的牢骚,“你若想帮忙,我正好有个事儿要拜托你。” 秋澄一听有用得着她之处,大眼睛瞬间亮了“你说你说啊” “静影中昏迷药,我们不确定她遭遇了什么,需要有信得过的家人和秦大夫共同陪着。” “你的意思是我” 秋澄略感不悦,她自问武艺不差,理应剿灭歹徒,没想到阮时意要她照顾病人。 阮时意软言解释道“今日这桩案子一旦掀开,你大舅舅得全力把控局面,你大表哥自然得全力辅佐;你二舅舅和二表哥则要控制名下各处商街与店铺,慎防有人借机生事 “我建议,暂时将静影交由你们母女看护,恰好你们从赤月国带来了几位好手,一则可防人来抢,二则,万一静影醒来后不再是静影得有武力高强者压制。此举兴许有凶险,但眼下没其他人比你更适合。” 秋澄见识过静影的身手,也曾从徐晟处得了点消息,当下郑重应允,在“阮姐姐”的千叮万嘱下,抱了犹自昏睡的静影离开。 徐明裕打点好商街诸事,转而对阮时意道“此处极其危险,您最好先回兄长处。” “不,我得回一趟澜园,”她秀眉轻蹙,“你爹探微先生的画作全在那儿。” “可澜园秘道并不曾彻底封死仍有隐患”徐明裕见周遭已无外人,极力劝阻,“父亲在天之灵,绝不希望您为画作冒险” “我陪她去”被视为“在天之灵”的某人发话,“地下城中人知晓秘密外泄之时,必将作出行动,双方都在争抢时间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 “先生的伤”徐昊语带关切。 “皮外伤罢了,谢徐公子关心。” 徐明裕知母亲对此人颇为重视信赖,见她老人家并无异议,只得再三叮嘱随行者多加注意。 阮时意、徐赫、阿六和双犬挤入马车,仓促赶回澜园。 因武功高强的静影不在身边,且花园秘道口虽有阻隔,但敌不过火器轰击,阮时意当即让于娴带领仆役,收拾贵重物品,即刻回城西首辅府。 她原想让徐赫随她一起回长子家中,尤其今日徐赫在救人、定夺上功不可没,是时候与子女相认。 徐赫则认为,万山晴岚图原版和未临摹完的画稿全在篱溪宅院,至少要先回去一趟。 阮时意怜惜他身上带伤,遂拾掇随身要物、带上沉碧与另外几条黑白色大犬,护送他回宅子。 抵达后,徐赫拉了阮时意直奔入画室。 他趁阮时意收拾之际,褪下污渍斑斑的白缎袍,一照镜子,顿时大呼小叫。 “我我知道自己鼻青脸肿,好看不到哪里去可竟然丑到这程度我顶了一张奇丑无比的脸,陪你到处招摇脸该往哪儿搁” “不就多了两道口子、抹了点药膏而已”阮时意匆匆打开壁橱,清点晴岚图及其他画作。 “不成不成打死我也不要以这鬼样子认亲”徐赫抓狂,“我留这儿,把画临摹完,造旧成功后再视情况而定。” “三郎,你这算是近乡情怯么”阮时意笑道,“再怎么说,丑爹终须见儿孙呀” “我才不要” 徐赫双手捂脸,刚好碰到伤口,“嘶”地呼痛。 “别耍孩子气,外头不安全。明礼那儿好歹有府兵再不走,天色要黑了” 徐赫沉吟道“从城东回城西,路上必然避不过动乱。阮阮,你干脆留下来,别走。” 阮时意脸颊微烫“那、那怎么成” “你既然有意让我与子孙相认,清白名声还重要么” “” 她并非担忧所谓的“名声受损”,而是从未忘记,那个下着零星小雨的夜晚,在这翰墨书香的画室内,徐赫对她做过何事。 徐赫嬉笑着拥她入怀,“放你和沉碧回徐府,我定提心吊胆;送你回府再归来,轮到你要替我担心 “徐家人目前正处于风头火势,如若地下城的人试图打击报复,咱们非但帮不上忙,还易拖累子孙,不如躲在此地。起码,我这宅子没秘道,还有一大堆狗看家护院。 “何况,我受伤了。这儿无仆役服侍,就剩一对负责打杂的老仆你狠得下心,遗弃孤苦伶仃的我” 阮时意想推他,唯恐碰到他的隐伤,最后被他可怜兮兮的语气逗笑了。 “我把阿六和狗全留给你,还不够” “要是都留给我,你更不能走”徐赫知她动摇,笑哄道,“况且,你陪着我,我伤会好得快些,画也临摹得快些无信得过之人手来保护你时,我决不让你离开我的目光所及。” “呿”阮时意心头窜起一团火。 “不可离开目光所及”难不成吃饭、沐浴、睡觉也得在一起 她才不干呢 徐赫从她泛红的耳尖猜透她内心所想,温言道“我这儿不缺客房,你先将就几日” 阮时意稍稍挣脱他的怀抱,转目望向窗外如血残阳,忐忑心绪如浪堆叠。 在她看不见的所在,有人厮杀,有人拼命,有人奋战。 她虽不能提刀上阵,却可予他们最大的支持,不该在局势未稳时以身犯险。 良久,她轻轻点了点头。 只留沉碧侍候,阮时意命澜园的车夫、仆役安放好马车,低调前去首辅府禀报候命。 期间,徐赫和阿六已合力做了顿尚算丰盛的晚膳,包括笋蕨炒蛋、甘菊冷淘、鸡丝签与粉煎骨等。 心惊胆战一整日,他们总算能静下心来好好吃顿饭。 其中,切段肋排滚过绿豆粉、花椒、豆浆、黄酒等调制的粉糊,再用芝麻油反复煎至面衣金黄,简直酥香松脆,外加几颗碎葱花,勾得狗儿们嗷嗷留口水。 阮时意讶于徐赫的手艺越发长进,浅浅一笑道“看来,搬到这边住,你倒没闲着呀” “上回答应过你,会给你多试试手艺。我从苏老所藏的杂书中翻出几本宋宣时代最盛行的食谱,如珍馐录、百味集等,闲来便对着上述方法来烹煮。” 阮时意则记起,她曾从记录兴丰饼铺老大娘所述的点心制作方法,至今未亲自实践。 尤其是她吃了大半辈子的栗蓉酥,有机会得好好做可惜夏天难寻栗子。 是夜,等不到任何徐家仆役来报,二人推测,城内各处极有可能因清剿之事而戒严。 徐赫放不下心,执意要求阮时意主仆住进他所在的院落,并亲自把房间整理得舒适干净。 阮时意架不住他的执拗,命沉碧将她的私物搬入。 徐赫的宅子宽敞且无杂物,房内简洁到了空荡荡的地步,除却几本解闷的杂书,再无他物。 阮时意稍作沐浴,换上干净寝衣,躺至床榻上。 兴许因她太过疲乏,纵然对徐家人、洪朗然、蓝豫立等人的处境满怀担忧,最终未能抵挡困意的侵袭,缓缓入了梦。 梦回曲折繁复的秘道,她仿佛看见徐赫与长孙被一大群人围追堵截,她本人时而与他们一同奔跑,时而又如幽灵漂浮的旁观者。 当梦见徐赫浑身是血倒在秘道出口,她蓦地惊醒,手捂狂跳不息的心,大口喘气。 孤灯映照下,简雅家居如蒙了一层雾,陌生感使得她分不清哪个才是梦。 依稀听闻院落有两声犬吠,且含混细微异响,她周身紧绷,又觉自己疑神疑鬼,决意亲去一观。 她随意绾了个发髻,斜斜插了徐赫所赠的簪子,只在素白寝衣外罩了件烟紫褙子。 眼见沉碧在外间的卧榻上睡得正香,阮时意不忍惊醒她,趿着鞋子,蹑手蹑脚往外走。 淡薄夜雾下,对门处的阿六已歇息,倒是徐赫房中灯火未灭。 拴在廊下看护的一条大犬眯着眼来回摇晃尾巴,不像有异常。 阮时意静听片晌,正欲返回,忽闻徐赫房门“吱呀”一声响。 “阮阮”那人穿了一袭家常宽袍,定定立在门边。 “我好像听到怪声。”阮时意急急拢好前襟。 徐赫笑了“晟儿方才来过,我看你早已睡下,没叫你。” “家里没事吧地下城是何状况” 徐赫敞开大门,示意她入内详述,见她穿得单薄,扯过衣架上的外披,将她一裹。 “晟儿、老洪、蓝家人依照咱们推断的位置,分别带府兵前去,果真找到秘道入口,强行切断地底的通行,再交禁卫和城防军接管,以进入秘道排查。 “晟儿见大局已稳住,特地来视察情况。他提及徐家人没事,小砚台中了一箭,皮肉伤;你那蓝家小姐妹的夫婿肩上被砍了一刀,伤势比较重,还好不致命。 “目下全城戒严,无诏令者不得出入,晟儿说明日派人给咱们送蔬菜肉食,你且多住几日,无需着急回家。” 话到最末,隐隐掺杂了几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阮时意长舒一口气,又问“主事者可有抓获” “他没说,估计内里形势复杂,以他的职位,暂未能过问吧”徐赫发绿的脸浮起一抹浅笑,“无论如何,这事抖出来了,咱们尽人事,听天命想来徐家此次立了大功,按理说,圣上对阮家人不会过分苛责。” 阮时意以手支额,水眸睨向门外投射而入的淡薄月色,久久无话。 徐赫呆立片刻,挪步回画案,往砚台上加了几滴水,拿起老廷珪墨,仔细研磨。 “我来。”阮时意回过神,行至案边,从他微凉的手中接转墨锭。 徐赫粲然一笑“阮阮,你有多少年没替我研墨了” 她怔怔望着他乌曜黑眸,灯火闪烁下如浸润了碎碎烁烁的天河。 “记不得了,约莫从怀孕时起” 她掀起唇角,含糊其辞。 徐赫本想调笑两句,又恐夜静更深、孤男寡女令她不适。 兼之今日发生那么大一桩案子,缱绻之情烟消云散。 他提笔蘸墨舔墨,墨色直破而下。 笔锋过处,数树成林,崖合瀑泻,远岫融云,遥天共水色交光;平地楼台,名山寺观,远景烟笼,云锁深岩。 阮时意起初为他磨墨、倒水、沏茶,事毕立于其后,静观笔下生景,突然慨叹造化之神奇。 回首前尘,她亦曾因他的高超技法与独到眼力而心生敬佩,却从不曾像此际这般,衷心感激命运的安排。 徐赫全神贯注临摹旧作,力求一笔一画皆如初。 待觉困顿不堪,他环视寂静无声的外间,方知阮时意已靠在短榻一侧,枕着左臂,闭目而眠。 窗户透进的月色如水,混着室内柔柔烛火,为她娇俏可人的睡颜拢了冷暖交替的光华。 她松散青丝如墨瀑流泻,长睫毛根根分明,嘴唇弧度柔美异常。 徐赫抚摸嘴边的胡子,哑然失笑。 洗净双手,掩上房门,他熄灭灯火,弯腰抱起酣睡的娇妻,轻手轻脚步入里卧。 小心翼翼把阮时意安放至床上,他褪下宽袍,与她并躺而卧。 夜色极深极浓,终有消逝的一刻。 届时,魑魅魍魉将无所遁形。 京城东北角,某处画栋雕梁的宅院内,薜萝满墙,芸草青绿,景致优雅。 楼阁内琴声叮咚,敲破夜幕空寂。 一名年约三十出头的俊美男子仓促穿过回廊,奔上台阶,嗓音低且急。 “门主大人大事不妙” 琴音骤停,一清冷嗓音从内传出,“何事气急败坏的” “地下城被禁卫军给剿了”青年快步入室。 内里布置奢华,长桌、几榻等均为黄花梨精制,案头茗碗、瓶花、笔墨俱备,镇纸正压着一幅墨迹未干、精巧细致的花鸟画。 阁内琴案前端坐着一位身着水色广袖道袍的中年男子,光洁容色难辩具体年龄。 风度温雅圆融,眉宇的诗书气,山水不露。 长指下的紫漆金徽七弦古琴,“噌”地断了一根弦。 他俊朗五官有极短暂的扭曲,随即恢复如常,“说说看,怎么回事” “首辅大人父子、镇国大将军父子、蓝家三位公子、大理寺卿夫妇和刑部左侍郎同时带人,分别从五个主要关卡下手,短短半柱香内,将秘道分成七段互不联通的弯曲道路 “据说,连蓝太夫人萧氏,也亲自带府兵接应把地上各出口堵得死死的禁卫和巡防已攻破数段,捣毁了咱们好几个地下赌场、妓院、仓库、比武场” 中年男子闷哼“何以此时才来报” “属下也是刚刚才在巡防队伍的兄弟手中脱身因西南段和东南两段的禁卫有咱们的人,有部分人逃出来了此外,北面有两段使用了火药,炸开几间民房,但遇上戒严令,怕难在短时间内汇合” 中年男子长目闪过一丝恨意“照这么看,徐家、洪家、蓝家人早有准备否则岂能如此精准” “是三当家发觉了中蛊后被掳走的两名人员,意图夺回,不料招惹了徐二爷家的人” “怎又跟明裕那小子扯上干系了” 青年垂首“涉事者全数被灭口,具体的属下仍需再问。” “传令下去,留暗号,让大伙儿先隐匿再作部署,”中年男子眼底如凝了坚冰,“早让他们别太贪心一个个贪得无厌把自己搭进去最后什么也捞不到” “现今,属下会想法子把牵头的给保出,但那些孩童、黑工只能用机关锁住,省得获救后吐露机密。” “去吧被官兵抓去的,不必费心思营救,早点处理干净,免得夜长梦多。” 中年男子略微扬眉,淡然卸下断了的琴弦,重新取了一段续上。 “大人您没别的吩咐”青年对于他的镇定自若暗暗心惊。 “去跟殿下说一声,他的提议,我允准了。” “是。”青年躬身告退,悄然掩门。 阁内琴音再度轻漾,夹杂岁月无情之断肠,悠悠随夜风飘远。 许久,余音缭绕,中年男子从榻上枕函中取出了一把钥匙,挪步至书架前,逐一拿下最高处的几本册页。 最上方顶端的暗格露出,他打开铜锁,抽拉一细长且铺满尘埃的樟木匣子。 他抹去灰尘,开启长匣捧出画轴,解开轴头绶带,徐徐展开那长达四尺、繁华葱荣、大气磅礴的山水画卷。 万山晴岚于灯下无声无息铺张而开,尘封多年的往事,亦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关于秘道的惊悚梦境, 一去不返。 仿佛在烈火灼烧般的烈日下,瞬即坠入冷凉流溪, 阮时意迷迷糊糊掬起一泓清凉,浅尝一口。 浑身说不出的舒畅, 四肢百骸如有温凉气息流动。 大抵先一日心悬于空,外加奔波劳碌,她这一觉睡到天色大明, 方慵懒睁目。 嗯什么烈日,什么清溪, 一概不存在。 她穿了三层衣裳,侧卧于床榻, 双手双腿全往徐赫身上堆。 徐赫懒洋洋仰面而躺,觉察她有所动作, 他转眸笑道“阮阮,你手脚麻不麻是否需要帮你揉揉” 阮时意回神, 细辨周遭环境,总算确认一事她昨夜陪他作画,全然忘记回房, 直接依靠在外间睡了。 至于为何会黏上他,必定因她衣裳穿太多,而他体温自带寒凉之气, 使她睡梦中不由自主靠近。 “你、你怎么不把我叫醒” 她自知此言乃废话, 仍禁不住愠恼。 “看你睡得香, 我既舍不得唤醒, 又不忍心让你睡短榻当然要把你抱回床上”徐赫笑语哼哼,“放心,我没胡来,是你主动抱我的。” “哦那真是抱歉。” 阮时意镇定从他腰腹腿上撤退,缓缓坐直身子。 有过数次经验,她深知自身越是表现怯意与赧然,那家伙将越发得瑟地逗引。 她得学着厚起脸皮。 当务之急,应趁其他人未发现,赶紧溜回客房。 见徐赫大模大样躺着不动,她没好意思从他躯体上翻趴而过,遂按捺窘意,推了推他。 “嗯”他似笑非笑望着她。 “我、我要下去,你让一让。” “哦睡完就跑” “别瞎说”她使劲儿推搡他,强行从床尾“突围而出”。 徐赫伸手搀了她一把“急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阮时意下床后,顾不得他耐人寻味的视线,径直褪下他的灰色外披,却听他暗笑,“呵呵,老夫老妻的,用得着这般见外” 她懒得搭理他,谨慎绕过屏风,确认外头无异动,悄然拉开房门。 尚未提抬足跨槛,她动作微凝。 只因,她跟前两尺外,正整整齐齐蹲坐着五条大狗,团团围住门口,吐舌摇尾,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更尴尬的是,阿六与沉碧刚好从廊下端着洗漱用具走来,恰好瞧见阮时意蓬头乱发、衣裳不整、被狗儿们围困的窘迫场面。 “姑娘,您醒了给您备了水。”沉碧似早觉察她在徐赫房内,半分惊诧之色也无。 “我昨晚陪先生作画,不小心睡着了。”阮时意自诩说的全是大实话。 “嗯,”沉碧一本正经点头,小声补充道,“其实,您犯不着对下人解释。” 阮时意方觉自己无意识暴露了心虚的一面,速即从大毛二毛之间挤出,“这几个小家伙怎么回事” 阿六笑道“昨晚叔说了,它们若乖乖守夜,不乱吵闹,就赏好吃的,这不一大早在等着么” “那昨晚真没人来扰吧”阮时意始终放不下心。 徐赫悠哉悠哉从里卧披衣而出“他们可警觉了昨夜晟儿尚在院门十丈以外,二毛和四毛便开始挠我的门倘若是陌生人,怕是早吠叫了。” 阳光落在他那张红肿渐消的脸上,残留的药膏斑斑驳驳,兼之胡须粗犷,衣冠凌乱,与阮时意并立,难分谁比谁更狼狈。 天知道沉碧和阿六要多努力,才能压抑得住唇角的弧度。 徐赫这座无名宅院原先只住了三个人,粮食储备本就不多,忽然加上阮时意、沉碧、阿六和狗,没两顿已然吃空。 中午,徐府仆役手持首辅手谕,为他们送来一整车粮油米面、蔬菜肉类,还有活鸡活鸭活鱼等物。 阮时意瞧着那阵势,总觉儿孙有意让她在“情郎”处多呆几日,莫名生出一种“老人家被子女嫌弃”的错觉。 二人未能从徐家仆役口中探寻地下城的处理情况,只知徐明礼连夜召集内阁群臣商议对策,料想此案棘手,已超出众人预料。 徐赫没法亲自前往郡主府回覆夏纤络的要求,唯有请徐府人替他捎去手书。 内容具体是什么,阮时意不得而知。 是日,沉碧、阿六与两名老仆忙着安置食材,而徐赫则抓紧时间临摹。 阮时意四处收拾,见徐赫旧袍裳磨损,她挪至窗边,对着光穿针引线。 徐赫百忙中抬头,目睹她以不熟练的动作认真缝补,不禁一笑“不论过了多少年,阮阮始终是位贤妻良母。” “别笑话我,”她轻轻一啐,“我生完明初当晚,便听闻你的噩耗,坐月子时日夜哭得撕心裂肺,哭伤了眼,这三十多年来不但没作画,连针线活也基本不碰” 见徐赫神色怆然,她笑了笑“我说这事,并非怨你,而是怕你嘲笑我缝得不好,事先给自己找个台阶罢了。” 徐赫停下手中笔,挪步行至她身侧,谨慎从她手上夺过针线。 对上她狐惑且怨怼的明眸,他探臂将她上半身拢向自己。 阮时意靠在他劲瘦的腰上,他的体温明明带着凉意,却醺得她脸颊微热。 “你又借机对我动手动脚” 被他衣袍上的沉水气息乱了心神,她稍稍挣开。 徐赫没再勉强她,只是低下头,静静凝望她温婉沉静的面容。 他所在角度,能见着她黑如墨染的青丝,白如冰玉的纤颈,红润亮泽的嘴唇。 黑白红三色相映,如墨画点朱,娇媚动人。 阮时意被他大胆炙烈的眼神一烫,赶忙抓起被他丢弃在旁的衣裳,未料一时不慎,指尖被针扎,缩手之际,免不了“啊”声惊呼。 “疼不” 徐赫急急抢过她的手,毫不犹豫挪至嘴边,以舌尖轻舐。 阮时意怔然瞪视他这无比流畅的举措,心跳凝滞,指尖的刺痛瞬间被温热濡湿的酸麻所取代。 心底滋生极其微妙的情愫,隐隐酿了蜂蝶无法抗拒的蜜味。 这一刻,他的焦灼关切,比起以往所有的亲吻黏缠,更能令她胸臆间曾无坚不摧的要强,一点一点软绵坍塌。 她甚至忘了把手指抽离,任凭他浅吮安抚。 似仅有半盏茶时分,又如过了漫长半生,夫妻二人一坐一立,以纤指与唇瓣相勾连。 谁也没率先放开彼此。 初夏日影描摹俊美姿容,为这顷刻间的缄默镀上温暖色泽。 直至门口探出两个黑白色的身影,且歪着脑袋打量他们,似在思考,为何男主人要啃女主人的手指头二人方如梦初醒。 为缓解悠长沉默所致的靡丽颓唐,阮时意悄声愠道“你定是跟狗混久了,动不动就又咬又舔的” 徐赫唇畔噙笑“有吗不就上次被皇帝气着了哦” 他猛地记起前几日活色生香的旖丽画面,笑得意味深长。 “不许再想快把你脑子污七八糟的东西统统去掉”阮时意软糯嗓音既有严厉,亦掺杂了三分气急败坏。 徐赫抿笑不语。 他可以不宣之于口,但绝对已铭记于心。 次日,趁阮时意主仆晾晒被褥,徐赫在阿六的协助下,兴致勃勃按照前朝食谱做面食。 他将阿六剥好的虾仁捣成泥胶状,加上虾汁和面、揉面;以虾壳、虾头、鸡骨熬制高汤,又把鸡肉剁成肉泥,鲜笋切丝;后将醒好的面擀好、切细、煮熟,在汤中加入鸡肉末、笋丝、青菜等。 当腾腾热气挟着鲜美的香味溢满院落时,阮时意好奇步入厨房,驻足于门口,眼里如有期许与唏嘘。 徐赫与阿六以碗逐一装好新鲜出锅的红丝馎饦,分批端出。 加入虾肉的面条呈现淡粉色,饱吸鸡骨虾汤,口感细腻柔滑;面汤清醇味美,温热入腹,也妥帖了阮时意的心。 诚然,从相识之始,到热切爱慕,再到成婚生子,从未有过“她做家务事、他下厨煮面”的平淡日子。 因一场劫难,被迫留守在依山傍水的宅院中度日,他们相互协作,研墨临摹,共同主理家中诸多琐碎事务,乃至同床共枕宛如世上最寻常的一对小夫妻。 唇齿间萦绕他亲手制作的美味,脑海依稀浮出去年的几句言词。 他说,二人在子孙成人后仍维持年轻容貌,是上苍给他们弥补遗憾的机会。 她宣称自己“日子充实、了无遗憾”,他却语带戏谑说了句,没他陪着,怎能称得上无憾 先前,她没往心里去;此刻,她忽而明白,她固然觉此生无憾,却未曾奢想,如他在旁,人生或许会有另一种圆满的可能。 正当她于融融温情中品尝面条时,大犬们停下讨吃举动,纷纷警觉竖起耳朵。 有人靠近 果不其然,没多久,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与车轮声,随即大门被敲响。 在全城戒严、剑拔弩张的形势下,谁会贸然到访 夫妻二人放下碗筷,领着狗儿快步出迎。 打开院门,出人意料,马车上悠然下来一名通身浅素的女子。 容色姣好,云鬟雾鬓,柳眉如烟,群芳难逐,竟是徐明初。 她静然立于阶前,历来淡漠的神情在目视二人并肩相迎的刹那,逐渐漫过愉悦暖意。 阮时意极为震悚“王后大驾光临” 话说到一半,又觉客套话理应由主人家来说,忙用手肘轻碰徐赫。 徐赫为她不自觉端起女主人架势后急忙放下的矛盾情态而窃笑,当下客气招呼徐明初入内,并询问来意。 徐明初笑颜温和“我此行前来,是给二位送些生活必需品。” 她边说边命下人挑扛几只大箱笼,乍一眼看不出为何物。 徐赫与阮时意面面相觑,均觉“书画先生”与“阮姑娘”的身份,按理说不致让堂堂赤月国王后屈尊降贵至斯。 莫非是因他俩在地下城一案中起推动作用之故 “敢问王后,外界情形如何”阮时意最关注的莫过于时局。 “那帮人狡猾得狠,而且在禁卫军、城防卫队、各处大牢里均有奸细,竟逃脱了不少。被羁押者毫无例外自裁,或因中毒而丧命,背后隐藏的势力,实在不容小觑” 徐明初随二人入正厅落座,清亮眼眸闪掠忧色。 缓了缓,她又提及,静影已苏醒,基本无恙,受人蛊惑进入地道,极可能中了强烈致幻药物所致;如今由大夫调理,等完全恢复后,再来守护“阮姑娘”。 阮时意沉吟道“我非众矢之的,倒是徐二爷身边,理当有高手相护。此外,你们母女,切莫掉以轻心请务必珍重。” 她无意间泄露惯有的长者口吻,立马以谦逊态度补了半句。 等到赤月国仆从办完箱匣后,对上阮时意好奇的眸光,徐明初莞尔解释“别无他物,主要为衣裳裙袍、胭脂水粉、山珍干货、书册、画具等,大多是长嫂所备,我不过负责跑腿而已。” “兴许我不必等戒严结束,就能回徐府,他们何必” 阮时意已猜出长媳心思,暗自微恼,又觉徐明初眼底流露玄之又玄的异样感。 聊完正事,无甚话题的三人相对静坐,半晌无话。 最终,徐明初端量徐赫与阮时意许久,眸色略显寥落,优雅起身,礼貌告辞。 阮时意总为女儿出行安全而忧虑,低声对徐赫道“篱溪地僻,你去送一送” “你独自留下,我岂能安心要不咱俩一块送” “我怕被巡逻卫队逮住” “那就到竹林边” 二人恭送徐明初出厅时,你一言我一语,以几不可闻的话音争论不休,冷不防徐明初停下步伐,对仆从摆了摆手。 众人退至院落外,沉碧与阿六见状,识趣回避。 阮时意只道徐明初另有要事商量,温声道“王后有何吩咐” 徐明初眸光盈盈,流连于二人容颜,精致丹唇挑起淡淡苦笑。 “事到如今,您还是不愿意坦诚相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0章 第八十章 那句暗含幽怨哀切的细语, 婉若温风,却如雷电从天而降, 直直击中阮时意心头,生生劈得她神魂俱震。 虽多年不见, 阮时意曾听闻,贵为一国之后的女儿,早练就了得体优雅的言行举止、喜怒不形于色的淡定从容。 可不论澜园院墙外的乍然相逢、此前以看花车为由小逛花园、抑或今日的登门拜访徐赫的宅子, 女儿皆流露与身份不符的错愕、端量与疑惑。 此时此刻,徐明初在“先生”面前公然改换称呼 想必, 她连徐赫的身份也猜到七八成 阮时意下意识睨向徐赫,徐赫的震悚绝不比她少。 徐明初丽容凝悲, 眼眸含雾,泪光泫然, 朱唇轻启之前,两行清泪滑落。 “你们不认我了” 阮时意浑身一哆嗦。 她唯一的女儿, 从小到大,素来倔强、孤傲,从不示弱。 岂会在今时今日, 泄露如孩子般的委屈 阮时意心底流淌惶惑与凄楚,檀唇翕动“明初,你、你从何得知我俩” 时隔十七年, 从她嘴里吐露的“明初”二字, 终于牵连起割裂半世的母女情缘。 徐明初惨然一笑, 回身入厅, 裙裾如云流动。 阮时意与徐赫互望一眼,急忙跟随在后。 徐明初打开她所带来的其中一老匣子,从大批卷轴中挑出一卷最宽的,玉手颤抖,解开绶带,向二人缓缓展开画卷。 画面上以工笔设色描绘了春日花园角落,桃李纷飞下,年轻貌美的小夫妻一坐一立,言笑晏晏。 一对年约两岁的双生子,一人倚在女子怀中,玩弄她腕上的紫花;另一人则拉扯男子的淡青袍角索抱;角落里还有圆乎乎的奶猫追逐蜂蝶,场景和谐美满。 此画色彩典雅,人物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正是三十七年前的徐赫夫妇与双胞胎儿子 “这”阮时意目瞪口呆。 细看画中的徐赫,鼻唇间留着青髭,颇具为人父的沉稳,俨然如前些天被她刮去胡子后重新长出的模样。 徐明初从何处得了这么一幅画 难怪她在澜园外一见他们二人,立即失态 他们当时的着装打扮,除去阮时意的发饰,与画上几乎无差别 徐赫长眸聚拢了震骇之情“此为空净大师手笔他老人家当真画下来了我、我当年只当他开玩笑” 空净大师极善山水,也精于人物画,与徐赫亦师亦友,为忘年之交。 其后“探微先生”名声鹊起,拜师学艺者蜂拥而至,他才迁离京城,幽居数十载后,圆寂于老林古寺。 “正是,”徐明初叹息,“他老人家煞费苦心,花上数月精描此作,原是要给两位兄长做生辰贺礼,不巧绘制完毕后,听闻母亲又有孕事,便想着等我出生后,补上婴儿摇篮在侧 “何曾料想,伴随我坠地啼哭声而来的,竟是我父亲的噩耗空净大师备受打击,唯恐刺激到徐家人,此事便不了了之。数载过去,他老人家派人送来画作,说明原委,碰巧于嬷嬷生怕好不容易振作的母亲睹画思人,暂且把画作藏于高阁。” 她边说边摊开匣中大大小小的画作,精细描摹的、寥寥数笔勾画的、水墨的、设色的皆为徐赫亲笔所绘的爱妻。 阮时意细阅画中的自己,能从丈夫勾勒的弧线与转折,读到他不同时刻的心情,有爱慕,有戏谑,有温柔,有甜蜜。 在寡居初始,她不忍回顾,命人数尽收起。 后来只道这批画在某一次搬迁时弄丢了,还惋惜了些时日。 “是我六岁时偷的,”徐明初咬唇,歉然中隐隐藏了三分得意,“长大后,我藏进嫁妆匣子,带至异国他乡。前段时间想过理应物归原主,不远千里带回京城,本欲除孝时烧来祭奠,未料偶遇二位。 “我承认小时候顽劣,伤透您的心。我甚至觉得,是我的出生自带不详之兆,害死了父亲。见到空净大师所绘的阖家团圆图,我既欣赏父母的不凡容姿,又羡慕能享受父母之爱的两位兄长,更深信自己是多余的孩子。 “大哥自幼勤勉,您命他专心读书;二哥贪玩到处跑,您嘱咐他多留意市井百态;对我严厉苛刻,要求我一言一行必须遵守闺秀礼节,及笄后嫁个好夫婿。事实上,我更想学画,也想习武,希望变得与父亲那般出众,才处处与您作对。 “于是,我四处偷偷问过所有认识父亲的长辈们,洪伯父、五舅舅、桐姨、于嬷嬷连书画圈中的王公子弟也旁敲侧击打听过。 “我寻了个小本子,逐一记录他们记忆中的父亲,从他的言行、习惯、爱好中发觉,父亲不单出身尊贵、能文能武,性情也洒脱自在,我心中崇拜无以复加。” 在徐赫诧异又赧然的注视下,徐明初首次表达对父亲的崇敬,笑靥潜藏欣慰与欢喜。 她顿了顿,向阮时意续道“我自问对父亲的认知,远比两位兄长要深刻透彻。偏生,您口中所述的父亲,与我了解到的截然相反。 “有一回,您和桐姨发牢骚,说早把父亲忘在脑后,让她别再多提。我从那时起,执拗认定,母亲是个骗子,明明对父亲无情意,还捏造假象、谎称父亲的完美来哄我们。我一气之下,把这批画全偷了更偏激地认为,骗子母亲配不上我那位优秀的父亲,因此我一度与兄长支持您改嫁。 “可洪伯父堕马骨折,恭远侯身患疟疾,向您提亲的富商家中离奇失火大伙儿望而却步,您却笑着说,这是天意,您本无改嫁之心。我年岁渐长,隐约明白,大人的许多想法未必与行为一致,而您和父亲的情谊,或许与我想象不一样。” 听女儿以缓和又不失感伤的语气,将压抑三十年的心事娓娓道出,阮时意内心因徐赫而逐步消融的冰霜,彻底化成了暖流。 “孩子,”她轻轻挽起徐明初的手,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前襟,如丁香花开,“我最初对你的降生,的确有过心结。这事,是我不对。” 徐赫黯然拉起她另一只手“阮阮,最该反省的人,是我。” 被阮时意泪目一瞋,他讪讪缩手“那、那你们母女俩先聊。” 阮时意凝望徐明初,柔声致歉“我终日沉溺于悲痛,未尽好母亲待你稍有成长,我却因你不似明礼、明裕那般听话顺从,渐渐磨灭耐心,从未反思原因何在,反而处处将固有理念强加于你,逼得你不停反抗,以孤身远嫁来逃离这个家。 “我在那一刻,尚未醒悟,而是怨恨你自作主张连累我和蓝家闹翻,浑然不知,我的错,早于你尚在襁褓之中时,已逐渐酝酿” 徐明初首次看到阮时意放下一家主母的架子,软言劝慰,不仅仅是母亲,更多的如朋友。 她展开双臂,紧紧拥住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母亲,泣不成声,努力遏制的悲伤、屈辱、自责霎时如浪潮决堤。 “您你们怎会变回原来的容颜爹一直在人世,对不” 徐赫头一回听女儿喊“爹”,对应她适才所言,种种陌生与感伤汇作热切感动。 只可惜,徐明初既不是襁褓婴儿,也非天真孩童,他无法像阮时意那样,予她宽慰拥抱。 当下,他在母女二人的垂泪静拥之际,向女儿简略讲述自身经历。 徐明初闻言大惊,拉二人并坐厅车的坐榻,仔细询问若干细节。 她对父母解释,自己常在无人时偷偷临摹空净大师绘制的那幅画像,且试图添加自己的婴儿形象,以伪造一幅假的全家福。 儿时回忆过于深刻,因而此番归来,在澜园后巷邂逅,只需一眼,她已有所警觉。 若单单出现一位外貌与脾性像极母亲的少女,徐明初最多断言,此为阮时意立心按照模子培养的继承人,以代替出嫁不归的女儿,侍奉至终老。 但多了一名如画中父亲的男子,连衣袍样式、玉冠均为老款式,徐明初震惊之余,越发断定,事情不简单。 随后,她暗中观察“阮姑娘”的神情、态度,以及对方与徐家人的互动,意外觉察二嫂母子对这位来历神秘的少女并不熟悉;而长兄、二哥、大嫂、大侄子对“阮姑娘”明显恭敬如待尊长,大事小事皆看其眼色。 无意间捕捉“阮姑娘”深思时转镯子的小动作,她非常肯定,这是十多年未见的母亲。 得出“阮姑娘”为“徐太夫人”的结论,徐明初不难推测,与之来往密切、又具备“探微先生”画风技巧和仪表仪容的青年画师,应是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亲生父亲。 至于兄长与长嫂谈及此人时何以带着古怪强调,徐明初猜测,父亲仍在人世一事,于他们而言,依然是秘密。 阮时意听完女儿所述,禁不住感叹“你这孩子聪明伶俐比起你的两位哥哥,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原本没打算瞒你,只是你上回来去匆匆,这回数次会面,我均无从启齿。” 徐明初柔柔圈住阮时意的肩头,只觉她褪去当初的严肃苛刻后,一颦一笑皆温柔委婉。 而徐赫,有着她幻想中的俊雅容貌、清贵气派,又具备出神入化的高超画技,且待母亲百般迁就宠溺正正是她期盼的父亲。 她居然比哥哥们更早认识到父亲尚存于世的重大机密 过往的诸多羡慕、憋屈、懊恼,仿佛因占得一分先机,瞬即消散殆尽。 “娘,您为何没告知兄长有关爹的一切” “一开始,我顾虑重重;而后,轮到他心高气傲,满心闯出点名堂最近,他又嫌脸上带伤,一而再再而三拖着。” 阮时意斜目望向徐赫伤口未愈的额角,眼波犹带戏谑笑意。 徐赫则趁机握住她的手,唇角难掩蜜味。 徐明初捕获父母的小小亲昵,杏眸没来由平添几分活泼。 “你们二位会再给我添几个弟弟妹妹么” 阮时意顿时觉颊畔被火舌舔过似的,有种火辣辣的刺痛。 “怎、怎么可能我俩都一把年纪了” 徐赫对此答案显然不满谁一把年纪了他分明“好”得很 但他不好当面否决妻子之言,只得忍气吞声,顶着“老弱无能”的破帽子,暗搓搓计划,如何诱骗阮时意给徐明初生几个弟弟妹妹,为自己的强健体魄而正名。 阮时意提及,等解决完地下城一案,她会带徐赫回家。目下徐家兄弟各自忙活,不宜为此分心。 徐明初更为独通玄机而振奋,下决心死守秘密,就等看首富长兄与首富二哥吓得呆若木鸡的好笑模样。 她一改昔年的淡漠,与二人畅谈一下午,问候父母的身体状况,关心他们未来的去向,顺带讲述赤月国见闻,聊起丈夫对自己纵容,诉说对家人的思念直至日影西倾,才依依不舍道别。 与女儿相认时,阮时意极力维持慈爱笑容。 可女儿辞别后,她心潮澎湃,悲喜兼而有之。 草草吃了点东西,沐浴完毕,她满脑子全是如烟往事,记起未细看那批失而复得的画作,遂重新穿好衣裳,随意用银簪挽发,挪步至画室所在的偏院。 融融灯火下,她时而微笑,时而拭泪,翻来覆去欣赏徐明初捎来的那一整匣画像。 画像保存三十年有余,并无霉迹斑点,可见绝非长年压在箱底,常被翻开查看。 身居千里之外的赤月国王后,是以何种心情,回首谈不上温馨的家中旧事 而孩童时代的徐明初,究竟是用怎样的一颗心,小心翼翼隐藏对“先父”的那片孺慕之思 闭上双眼,她从茫茫思忆中竭力搜寻女儿幼时那清秀却倔犟的脸蛋。 那孩子打小特立独行,对外总习惯摆出各种刚强倨傲,企图遮掩她的柔弱与稚嫩。 在某种程度上,徐明初是成功的。 至少,她留在大宣京城的名声便是如此。 若非死而复生,阮时意大概永远不晓得,女儿曾为自己的死讯得重病,乃至哭晕于坟前,更不明白她昔年的古怪脾气,仅源于对父亲无处表达的爱意,和对母亲的千般误解。 平定心气,阮时意忽而在想,倘若女儿没偷走徐赫为她所绘的肖像,她是否更念着他的好,从未为他在心上多留一席之地 窗外夜色宛如墨染的绸缎,夏日和风散了闷热,亦渐散了她心间的闷燥。 是非因由,无须深究。如徐赫安抚她时所说,既往不可追,明日犹可期。 “阮阮,”门外响起熟悉的沉嗓,“还好吧” “没事儿,就想自个儿静静。” “那能否容许我进来拿点东西郡主方才派人回话了” 阮时意猛然记起,徐赫私下与夏纤络协商,竟完全未曾知会她详情 伤感迅速被恼火代替,她气呼呼开了门,微红水眸直盯他“郡主怎么说” “嗯让我解禁后,上门画点东西。” 他已换过一袭干净棉袍,未束腰带,径直步入时,犹带疏淡的薰衣香气。 阮时意未忘却夏纤络当日的无理要求让她为郡主和四美人身上画花儿,徐赫负责记录场面。 “四美人”,她见过的,男女兼有。 见徐赫从架子上找寻不同颜色的矿物粉末,阮时意质问语气中暗藏愠怒“三郎,你该不会把我的那部分活儿给抢了吧” 徐赫误以为她指自己又要赢一局,心下微略不悦,挑笑道“怎么着吃醋了不希望我触碰或描绘别的女子” “少自以为是” 徐赫放下瓶瓶罐罐,一手拉她入怀,附在她耳边哼笑“死要面子事到如今,赌局有意义么你赢了又如何把我扫地出门” 阮时意本想辩解,因他志在必得的笃定而恼怒,抬手抵住他的胸口,闷声道“一码归一码再说,胜负未定,说不准我明儿忽然相中一位温柔体贴的俊俏小青年” “呵呵,戒严期间,你去哪儿物色俊俏小青年别胡思乱想,你唯一能见着的温柔体贴、俊俏青年只能是我” 他低头往她光洁饱满的额上一啄,唇瓣勾起一丝隐晦之极的淡笑。 “你若想扳回这局要不,咱俩合作我得回晴岚图后,算你一半功劳” 阮时意冷哼“你不都已经搭上了么还要如何合作” 她费尽心机,还折损了他的一幅旧作,得以接近夏纤络。 不料,遭那妖冶狂肆的女子逗弄多时,连晴岚图真借人还是对方故弄玄虚的借口也没摸透。 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取画必须光明正大,既便她有盗窃之心,断然没法掩人耳目,在衔云郡主府及众多别院的藏品中一一翻找。 徐赫略一思索,眸光依稀漾起难以言述的诡秘,于她怒气氤氲的娇颜徘徊片刻,掠过如幽湖般清澄的眸子,滑向如暖春樱花的粉唇,寸寸下移至小巧精致的下巴,再飘向堆雪般的纤长颈脖 “阮阮,我已许久未在肌肤上作画,若画毁了,岂不丢人” “所以”她眉心轻蹙,抬目时恰恰对上他深邃眸,忽觉被漩涡吸附。 只听得他醇嗓酿着诱人醉意,撩人心弦。 “不如你,借我一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月色被薄云柔和了光华, 从半掩碧纱窗落入画室内,银影淡淡, 与跳脱烛火纠缠为一体。 徐赫仍以手托着阮时意的后腰,力度不轻不重, 却为他适才所言传递更坚定的意味。 暗香萦绕于绵长缄默间,有她沐浴后的清芬,亦隐含他雅洁衣袍上的沉香气。 “怕了”他笑容暗藏三分挑衅, “就知道我的阮阮没胆量。” “谁、谁怕了”阮时意脱口否认,随即暗呼上当, “你干嘛不画你自己” 徐赫“噗”声一笑“我已大方分你一半功劳,你不出点力怎么成再说, 男子肌肤本就与女子的质感大相径庭” 阮时意冷哼着挽起一截袖子,露出莹白手臂, 神色微略透着不自在“喏拿去试随便试” “小气”他嘴上嘀咕,忽然俯首贴向她耳廓, 悄声道,“我得画整个背” 阮时意腾涌而起的羞愤中掺杂了酸涩感。 夏纤络不要脸,这家伙为得回自己的画作, 也跟着不要脸了 “她打算赤着身子,让你作画” 说不清是激怒或是难堪,温软嗓音微带颤抖。 徐赫摁住唇边轻笑, 正色道“不然呢总不至于画在衣服上吧” “伤风败俗毫无廉耻”阮时意暗暗磨牙。 徐赫忍不住笑了“阮阮, 这事儿咱俩又不是没干过, 分明是件风雅逸趣之行。” “岂能相提并论咱俩是明媒正娶拜过堂的夫妻我是说, 以前” “呵,难道当年的明媒正娶、拜堂成亲,到现在就不作数了”他以食指轻刮她鼻尖,“既不愿让我赢这一局,又不肯承认翻了醋坛子心口不一” 阮时意未将他的揶揄放心上。 只因她的思绪已漂浮至许多年以前,那会儿她忙于照看孩子,顾不上装扮,将他日夜躲在画阁内潜心作画的举措误认为是自己缺乏魅力所致,是以夜间端茶探视,褪下外衫,明里暗里逗引一番。 徐赫那时已隐忍一段时日,被她半遮半掩的风光勾了魂,只在她腰背上画了几叶兰草,便强行将她摁至画案上,扯尽束缚。 时隔半辈子,阮时意早忘了那份靡丽所带来的刺激与愉悦,渺远记忆中却恍恍亮着案头灯烛,火苗炽烈,随天地延绵不断的摇晃而颠簸。 徐赫饶有兴致地打量她眼角眉梢的情态变化,如有懊恼,如有羞怯,如有拘束,另有微不可察的绮丽。 他原本故意曲解衔云郡主的回信,挑起娇妻的醋意,奈何她柔嫩颊边泛起惹人心痒垂涎的层层绯意,诱使他心猿意马,蠢蠢欲动。 “容我把欠你的那几叶兰补上” 他幽幽噙着些许隐笑,见她陷入深思,恍若未闻,遂转身以清水调开未用完的残墨。 阮时意怔立于长形画案边,垂眸望向女儿归还的一幅幅画像。 其中一张泛黄的熟宣上,佳人青丝如瀑,秋波顾盼,娇容恍若晓花凝滴露,青衫似翠柳醉薰风。 那是只有对爱慕之人才会流露的甜蜜眼神。 当时徐赫笔力欠佳,但意韵已成。 “三郎”阮时意拿过旧作,“这是何年所绘何以未落款” “建丰十五年,成亲前,我嫌画得不精彩,特地没署名。” 徐赫于研墨间隙转头看了一眼,温言笑答。 阮时意拣起另一幅,白纸黑墨,以寥寥几笔,随性勾勒一长发倾垂的女子,愁眉娇蹙,雅态幽闲,衣袍松垮,小腹隆起,约莫是在孕中。 她低声啐道“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画,你也敢下笔” 徐赫哂笑“你也真是的想当年,你还夸我这画颇得意趣” “呿人年纪大了,阅历见长,眼界自然不同。” 她来来回回细品,扭头见徐赫捧墨执墨而近,登时多了两分警惕“做什么” “给你画几叶兰。” “我、我何时应允了”她倒退半步,瞠目之际,抬手捂住褙子系带。 徐赫禁不住窃笑“阮阮,你比我想象中怂多了,又不是没看过。” 阮时意自是没忘那夜被他压于此案,霓裳半褪,藕臂仍套在袖内,任凭他轻抚、碰触以他的手、唇、齿、舌。 见他再度步近,她慌乱之下伸手推开。 徐赫手一抖,盛墨的浅碟倾侧,洒得二人衣裳斑驳狼藉。 阮时意正欲闪避,不慎将案边笔洗扫落在地。 淡墨水泼了她一身,青瓷笔洗坠地后碎成几块,更溅了满地。 “你瞧你毛手毛脚” 徐赫无奈,放下笔墨,脱下脏了的棉长衫,边吸干地上水渍,边捡起碎瓷片。 阮时意手上裙上又是脏水又是墨迹,尴尬且憋闷,抿唇不语。 徐赫清理完地上的一团糟,又打来一盆水,细细为她洗净双手,连指甲缝也没放过。 兴许是他一如既往的温情脉脉于无形间渗透入她的心,她傻傻由着他清洁,也未抗拒浓情蜜意时,他落向唇上那蜻蜓点水似的吻。 她不闪不避的顺从予以他莫大的勇气,驱使他俯下轻碾她的唇,巧舌熟练撬开贝齿,掠夺没来得及出口的软喃低哼。 明明身上黏着湿答答的脏衣,她却因口舌之争而浑身发烫。 待他顺理成章地拽下彼此湿衣,她逐渐意识到,局势正朝着某个尚未跨越的阶段发展。 “三、三郎你、你说只是作画而已” 她轻咬檀唇,光滑玉臂摁住未溃败的主腰,两腿轻微战栗,似已有些发软。 徐赫以舌尖舐着她的肩头,笑语哼哼“墨都被你打翻了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他左手直接扯掉仅余薄绸,右手抓起搁置案上的湿笔,提毫蘸墨,落于雪肤之上 阮时意因背上冷凉绵滑的黏腻感而毛骨悚然,牙齿上下打颤,强忍麻酥酥的乱潮,由着他运笔游移。 从腰侧至肩胛,笔锋所至,皆引起她直哆嗦。 他莞尔笑道“抖什么呢又不是头一回。” 她想不通,为何步步沦陷至斯,是因和女儿相认心生感触,以致毫不设防是因对夏纤络的霸道而心怀忿恨是因翻阅画作忆及更多如蜜往事是她干旱太久悄然酝酿了不为人知的渴求 或许,诸多情愫积压,导致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她目不能及后方,仍能感受他笔下生花,更能幻想墨色在砌雪的细腻皮肤上缓缓绽放出墨姿致轻灵的墨兰。 那一刻,她忽而在想,他真的会以妙笔落墨至夏纤络的娇躯上么也会情难自制地受对方诱惑么 莫名地,热泪濡湿了腮边,遭他一一吮干。 他退后欣赏自己的新作,如为世间最绝妙的艺术精品而赞叹。 再次贴近时,无遮挡的肌肉紧绷,气息渐趋热烈,几乎能将她融化。 一句含糊不清的言辞随他的唇齿徘徊于她的雪肤间。 “阮阮,你自始至终,都是我徐赫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妻。” 须臾过后,她的秀发如泉泻至案上,代替落了遍地的旧作。 横梁如记忆深处般晃来晃去,灯火如旧映照他明晰的轮廓,俊朗儒雅含混英气的脸庞,散发惑人光芒。 她不由自主的吟哦,碎在他唇齿之下,尽化呜咽。 辗转于画案、圈椅、书架刚盛放的花叶被揉化,于深深浅浅的进退间融为乱渍。 事实上,徐赫比昔年任何时刻更小心,只因他的妻,拘谨到了不像话的地步。 他总怕伤到她。 最终当他把她从净房里捞出,裹上干净的备用袍服,施展轻功抱回卧室,她始终默不作声,如被夺了魂。 徐赫熄灭烛火,忐忑不安地拥着她。 如鲠在喉,不知该致歉或是安慰。 无尽沉默蔓延至夜色深浓处,就在他断定她已入眠时,她忽然轻叹,往他怀里蹭了蹭。 徐赫仿似听见心花怒放的声音,薄唇在她鬓角印下一吻,静静搂住她,闭目而睡。 一夜无梦。 梦里想要的,他都有。 然则翌日晨起,徐赫依稀觉察枕边人悉悉率率的异动,第一反应是箍住她不放。 阮时意稍加用力挣开,裹紧不合体的素袍,坐起身来。 美眸倾垂,隐隐潋滟着无所适从的窘迫。 “三郎,我”她语含懊丧,欲言又止。 徐赫心下一沉,冷声道“你又想出拒绝我的新词” “我大概没法像以前那样不如你再、再考虑考虑我上回的提议” 徐赫怒极反笑“我本就没指望你马上全盘接纳所有亲密可你半推半就,事后又说出这种逃避之言,算什么” 阮时意自知纵容他走到这一步,按理说,该试着重新适应。 可她发觉,她的身心并未完全准备好。 只有麻木被动承受,没多少兴悦癫狂感。 她老了以至于对某些事力不从心长此下去,岂不耽误了他 徐赫探臂固她于胸前,笑时犹带咬牙之声。 “你急什么慌什么来日方长小三郎会陪你玩到满意为止” 阮时意恼他话音中毫不遮掩的轻浮,怒而推搡他,偏生寻不到鞋子,只得光着脚,扶着腰,趔趔趄趄夺门而出。 徐赫鼻腔里懒懒一哼,也不着急去追,躺回原位,从枕上捡起她遗落的几缕秀发,缠绕指尖,也紧紧捆绑着一颗心。 隔壁隐约传来微小动静。 徐赫浑不在意,悠哉悠哉下床穿衣,待听见陌生声响从前断断续续传至,他暗觉奇怪,连忙奔出视察情况。 绕过一群摇尾的大犬,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至前院,但见徐府仆役挑扛各种物资而来。 徐晟笑嘻嘻招呼“哥你起床了伤都好了吧” 徐赫略一颔首,睨向衣饰焕然的阮时意。 她重绾发髻,发上簪了几根精美发簪,改穿雅致淡紫绫纱衣,配以银丝拖裙。 显然非家常打扮。 “要去哪儿”他淡声发问,企图以此掩盖焦灼。 “晟儿来给你送吃的,我左右无事,该回徐府瞅瞅。”她语调平静,不起涟漪。 “非要挑这时候”徐赫长眸冷冽如刀,低声冷笑,“该不会嫌弃我侍奉得不够周到吧” 阮时意听他公然口出诨话,气极“你爱怎么想都无所谓” 她早就为两个儿子的境况而担忧,外加昨夜之事不尴不尬,此时见长孙遣来的马车能坐人,思归心切,亦确有逃避之心。 徐赫以手搓揉脸面,颓然劝道“咱们不能静下来好好聊聊我承认我操之过急” “别说了”阮时意听他越扯越明显,急急打断他,“你忙你的,我也有我的担子。三日为期,够你我冷静了。” 徐晟虽不明所以,大致猜出二人闹了点小矛盾。 他龇牙笑劝“哎哟有什么大不了的俗话说那个床头打架床尾和” 阮时意一听“床”字,几欲炸开,忿然步向门外马车,不等沉碧搀扶,自行钻入。 徐赫满腔柔情如被泼了冷水。 徐晟尬笑“哥别急,我回去一定劝她女人嘛偶尔情绪不稳也很正常,能为你动怒,才是真在乎你” 他语无伦次胡诌,见人员已齐,朝徐赫一揖,翻身上马,领着马车西行。 徐赫意欲冲上前,把阮时意从马车上拖下来,抱回宅院,绑在房内,哪里也不让她去。 可他终究怅然失笑,望着马车消失在竹林尽头,心也如像被挖去一角,空了。 三天三天后又能如何 不多时,细碎马蹄声去而复返,渐行渐近。 徐赫面露喜色,翘首以待,却在瞧清来者面目时,瞬即黑了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绿林尽处, 一身玄色衣袍的洪朗然领了两名亲随,带上箱笼酒坛等物, 策马而近。 徐赫原是想问候哥们近况,但见对方威仪不减、容光焕发, 他气不打一处来,马上把妻子出走的气全撒老情敌身上。 “黑炭头你来作甚” 洪朗然闻言,横眉应对“小白脸我来看你被砸成什么鬼样” 徐赫怒道“我能吃能喝能走能跳让大将军失望了吧” “你这家伙吃火药了老子好心来看你”洪朗然勒马跃下。 “你这老家伙”徐赫捋起袖子直奔上前, “在我面前敢自称老子我打得你连你老子也认不得” “谁怕谁”洪朗然撇下镇国大将军应有的风度,跨步前行。 未料大犬们均以为徐赫受欺负, 如箭般从前院窜出,扑向洪朗然。 黑白身影迅捷灵活, 龇牙怒吼,极具威慑力。 洪朗然边闪避边笑骂“从哪弄来一帮狗儿子” “大毛二毛停下”徐赫唯恐大犬们不知轻重, 连忙喝止,“阿六把狗子们牵回去” 待门前恢复清净, 洪朗然闷声道“做兄弟的好意带酒探望你,你竟如此待客” 徐赫亦自觉刚才态度恶劣,遂拱手执礼“我心情不好, 一时冒犯,恳请见谅。” 洪朗然难得他语气缓和,抬手拍了拍他肩头“你还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怎么媳妇跑路了” 被一语戳中心事, 徐赫猛地甩开洪朗然的手“滚” “哈哈哈被我猜中了”洪朗然大笑数声, “走吧哥儿俩多少年没好好聚一聚上等的金玉露, 供你一醉解千愁” 他豪迈摆手, 命仆役抬进两大坛酒。 重逢后,二人初次会面便大打出手;其后为掩饰交情,避而不见;数日前地下城并肩作战,人前不便多言,不咸不淡聊了几句。 终究是自幼相熟打闹的兄弟,徐赫出自将军府,文雅而不失疏爽,洪朗然又是个百年不变的耿直性子,此番相见,没半盏茶时分便再度熟络。 宅院内环境清雅简洁,因阮时意添置的几处盆景和瓶花,更具浓烈的生活气息。 洪朗然小逛一圈,谢绝在偏厅用茶,径直拉了徐赫到花园闲坐,屏退左右,开启酒坛子,一手抓着酱鸡爪,一手举碗畅饮。 “烜之,老实说,你如何得知地底下的详情图”洪朗然一口闷尽杯中酒。 徐赫立时添了三分警惕“老洪,你奉命查我” “瞧你这戒备心”洪朗然不满,“我若真要查你,犯得着这般拐弯抹角查案的事不归我管我就随口一问” “目下外头情况如何了” “那群混蛋真不是人炸毁部分民房夺路而逃,撤退前竟把两三百人困在地底多亏你儿子核对全图,发觉有些地方未通,派机匣高手打开机关,救出一大批奄奄一息的孩童与女子” “女子”徐赫上回已见不少孩童被困,但未曾见有女子。 洪朗然眼底尽是鄙夷与忿恨“底下保守估计住了近两千人除去被掳掠的孤儿幼童打杂,他们还圈禁了百名以上的年轻女子作宣泄之用实在可恨” 徐赫皱眉“近两千人饮食等如何能保障” “偷抢拐骗难怪偶有大户人家被盗等未解悬案都往地底下钻,谁能想得到此外,戏园子、群芳楼、顺安客舍这几个点,与外界交接,正是他们的人开设的 “话又说回来,地下城算是快清查完毕,全部交由禁卫军控制。不出两日,全城解禁后这儿不安全,你不如搬到我府里” 徐赫料想,他随徐晟一同下秘道的事迟早会被抖出。 敌人在戒严时不敢擅动,一旦获得机会,必然想方设法报复所有参与者。 他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等额头和脸上的伤痊愈,晴岚图也彻底临摹完毕,便与阮时意夫妻双双把家还。 何曾想过,妻子把他吃干抹净后,竟趁孙子探视时丢下他,跑了 若传出去,人家没准儿还认为他不行。 如今阮时意气在头上,他若贸然回徐家,定会闹得异常尴尬。 刚解禁就去将军府避祸一则易遭非议,二则未免太窝囊了些。 留在家中,以静制动,方为上策。 洪朗然自顾啃着鸡爪,转头见他默不作声“不乐意不给面子” “堂堂大将军,收留我这小小的画院待诏,让人怎么想”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婆婆妈妈的” “别的不谈,你如何对妻儿解释” 洪朗然听闻“妻儿”二字,眸光略暗,改口道“那我留在你家盯着你,看谁敢来” 徐赫啼笑皆非“你当自己是门神随便往门边上一贴,便能挡妖驱魔” “你有哪回不损我的”洪朗然气得吹胡子瞪眼,“给个准儿成还是不成” “我才不要留你在家谁让你觊觎我媳妇好多年”徐赫长眉一挑,语带不屑。 “要算旧账是吧我和小阮相识在先,要不是你使阴损招儿接近她,横刀夺爱,我俩早” 话未说完,冷不防徐赫从碟子上抓了一只鸡爪,直塞向他嘴里塞。 此招又快又稳又准,且明显带着偷袭的猝不及防 洪朗然险些被他堵住嘴,怒而把手上啃了一半的鸡爪依样画葫芦朝他戳去。 “你恶不恶心”徐赫扭头避开,“我好歹给你一只新的” 洪朗然不依不饶,逼得徐赫从石凳上蹦起,施展轻功掠了开去。 大毛与二毛趴在花园角落,目不转睛盯着“一老一少”以鸡爪过招,各自想办法往对方口中喂。 口水直流之余,亦百思不得其解。 追追打打半日,徐赫撵不走老疯子,唯有亲自下厨,剁羊肉、切韭菜,烙点鸡蛋羊肉韭菜饼。 洪朗然喝了点酒,兴致激昂,有一句没一句数落徐赫,抱怨他傻乎乎丢下阮时意和家人。 徐赫生平头一回没和哥们斗嘴。 这事儿,他理亏。 他甚至反思,若非洪朗然数十年如一日护着徐家人,他的子孙铁定要走更多弯路。 以往吵吵闹闹要将对方“剁成酱”,实则如徐晟先前所言,为对方动怒,才是真正放心上。 他忽而在想,倘若他真的死于建丰十九年冬,是否愿意把爱妻交给别的男子照顾 虽心不甘情不愿,乃至心如刀割,他仍然希望,他有去无回时,阮时意能得强而有力的庇护,而无须独自面对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 所幸,他回来了,她还在。 当铁锅烧热,徐赫把面饼摊在锅底,听着肉馅受热发出的微响,没头没脑蹦出一句话。 “老洪,谢过你最后不夺妻之恩。” 洪朗然一愣“哼你打算如何谢我” 徐赫翻了个白眼“给你的韭菜饼塞双倍的馅儿” “切谁稀罕你这破玩意儿” 洪朗然满脸嫌弃,却顺手抓起刚烙好的饼,不顾火烫热辣,美滋滋啃了起来。 啧啧啧啧,真香 午后,二人闲来切磋武艺,又研究徐赫内力中的寒凉之气,终不得其法。 洪朗然放不下心,却没法将徐赫绑回家,干脆死皮赖脸守在篱溪边的小宅院,还扬言要住上天。 他手底下的两名仆役自觉替他收拾出一套厢房,动作麻利,转眼间整理得井井有条,令徐赫无可奈何。 “老洪实话实说,你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跟嫂子闹翻了” 洪朗然斜目一睨“她敢跟我闹就算她跟我闹我也懒和女人家一般见识” 徐赫自打与其相谈半日,白眼就没停止过“你那嘴硬心软的性子,瞒得过天下人,能骗得过我说吧你不可能无缘无故躲在小宅子守着我,定是家里有事” 略一思索,他“嘿嘿”笑了两声“莫非你家媳妇也跑路了” 洪朗然恼羞成怒“没她五天前说要去散散心结果今儿派人捎信说,想去江南游玩她、她不是跑路绝对不会跑路” 这回轮到徐赫捧腹狂笑“哈哈于是,你因独守空房而生闷气,溜到兄弟家喝酒洪朗然,你也有今日啊” “笑笑笑咱俩半斤八两谁好得过谁” “依我看,你赶紧南下,陪夫人游山玩水,岂不美哉” 洪朗然摆出冷漠脸“谁有工夫跟她去游山玩水忙着呢” “啧啧啧,忙着来探望我,喂我吃鸡爪,吃我亲手烤的饼儿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你少怼我一阵会死” 洪朗然夺走一大盆韭菜饼,气呼呼奔回自己的小院。 徐赫见这老家伙年过六旬还跟耍小孩子脾气,笑得直摇头。 亏阮时意老笑他幼稚,黑炭头比他幼稚多了 徐明礼辛苦奔忙好些天,恰逢是日在家歇息,乍见母亲随儿子归来,措手不及,赶忙腾出一套僻静院落,置换大批家具。 阮时意自知短期内不宜独居澜园,正好与儿孙多聚一聚。 可她回府的决定十分仓促,仅匆匆收拾了妆奁和几套裙裳,其余私物全数留在徐赫家中,难免惹人遐思。 端坐厅堂内,三代人目目相觑。 徐明礼夫妇想问阮时意这几日的状况,又觉像是在询问她和“情郎”的感情生活;不闻不问似乎太过冷漠。 与周氏互望一眼,徐明礼把视线投向徐晟,示意由“年少无知”的他开展话题。 可怜徐晟,先是装作没瞧见,经父亲轻咳两声提示后,硬着头皮向自家祖母开口。 “那个给您送去的东西,可够使” 阮时意打了个哈欠“你们天天送东西,小小库房根本挤不下,哪有不够使的道理” 徐晟暗舒一口气,不料见父亲挑眉,他挠头问“那您、您何时正式介绍介绍” 阮时意瞬即寒了脸“有何可介绍的你们全都见过再说吧” 徐晟冲父亲挤眉弄眼,暗示祖母和未来继祖父吵架了,不宜多问。 无奈徐明礼一头雾水,再次向他蹙眉。 阮时意淡淡发声“有何问题,不能当面直言” 徐明礼缄默半晌,周氏会意,借口说去看看小院落准备得如何,拉了儿子出厅。 阮时意浅抿一口茶,眼皮也不抬,语调沉静“明礼,我回来小半个时辰,你不向我汇报地下城的处理情况,却旁敲侧击打听我的私事” 徐明礼歉然“您误会了,孩儿只道晟儿已一一知会您。” 当下,他粗略讲述后续,说是徐府地下的整条密道已从外围封死,大可安心居住;皇帝问及地下城图纸的来由时,他谎称从“徐太夫人”遗物中偶得,为阮氏家族百余年前遗留下的,无论阮太公或“徐太夫人”本人皆不知为何物,随意丢弃在杂物中。 他宣称前段时间清理旧物,家中没当一回事,直到地下城有人从城南商街冒出,掳走徐家侍婢,他勉强得出“奇怪图纸是地下秘道结构”之论。 至于洪蓝两家本就与徐家人为世交,自是不遗余力配合。 他以首辅身份郑重公布隐情,将诸事推至阮家祖辈上,算是为自家和现今的阮家人撇清干系。 皇帝当即召来阮思彦,细细问过一遍,也遣人清查过阮府,不觉异样,方打消疑虑。 阮时意听闻全局得以把控,且未波及堂弟,逐渐放下悬着的心。 徐明礼谈完正事,终归绕不过最纠结的疑问,警惕扫视周围,确认无人在附近,低声问道“母亲,孩儿并非干涉您的事,只是那位先生的来历,您是否知晓他的一切,您已了解透彻” 阮时意几乎脱口告诉他,“先生”便是徐赫本人,也是徐家兄妹的亲生父亲。 但方才离开篱溪宅院前,徐赫出言无状,深深惹恼了她。 来日方长,“小三郎”会陪你玩到满意为止 嫌弃我侍奉得不够“周到” 她如何向子孙坦白,这随便把诨话挂嘴边的家伙,是他们崇拜了一辈子的父亲和祖父 徐明礼却误将阮时意的犹豫理解成否定。 他无从掩盖清朗长眸中的忧虑,嗓子隐带嘶哑“我、我就问您一个问题,他生于何年何月何日,父母名讳您可曾知道” “你担心什么怕我上当受骗疑心我与族亲勾搭上断定先生另有所图” 阮时意暗觉长子的态度颇为微妙。 徐明礼踌躇许久,如遇上天大难题,又似碰到极难启齿之事。 阮时意一下子没转过弯,全然琢磨不透他为何疑心重重、忧心忡忡。 在他的再三逼问下,她不好编排过世多年的公爹与婆婆,只得替徐赫胡编了个符合他外貌的出生年月。 徐明礼支吾其词,眼底狐惑未退,最终未再多问。 阮时意用过午膳,和毛头玩了一盏茶时分,顾不得房间凌乱,闭门深睡。 她先一晚经徐赫折腾至后半夜,睡得不安稳;外加上午所乘马车并无舒适软垫,颠簸得周身骨头痛,整个人疲乏难耐,是以迅速入梦。 该死的是,她又梦见了徐赫。 梦见他上身悬于她上方,下腹紧贴着她,结实肌肉紧绷着,于灯光下有薄汗光泽。 他星眸微微眯起,酿着餍足与欢喜,俯下来吮住她的唇。 连舔舐的濡湿感都无比真实。 坠入一场旖丽梦境,她卸下防备与拘束,以洁白无瑕的双臂环向他的颈脖,随他起起落落,飘飘荡荡。 醒后,她禁不住扶额。 这算什么她这老太婆空寂数十载,对于那档子事儿,究竟是期待,还是厌恶 越发搞不懂自己的心倾向于何处。 与女儿坦诚相待,观画时追忆往事,被他妙笔撩得心里麻酥酥的她的确动了情和欲。 可时隔大半辈子的嵌入推送,使得她很不自在,哪怕他极其克制,甚而随时随地细察她的反应,变着法子逗引她。 时痒时麻,时酸时涩,更多的是羞耻。 宛若浅滩的鱼儿,呈现某种接受姿态,而非全身心享受。 她并未怨他的唐突,反而为自身未能融入其中而羞惭。 毕竟,与他相处的小日子,她越发体会他的好。 面临他归家认亲的时刻,她更希望自己能重新爱他、接纳他,即便做不到年轻时的温顺,也别让他难堪 而实情是,她玉容无主,弱体难禁,承受了一场炙烈。 兴许,隐忍多时的他,比她更挫败。 阮时意躺卧至申时过后方起,其时,沉碧等侍婢已为她整理好大小物件,查缺补漏。 见于娴亲自端来一盅炖鸡汤,她披衣下床,笑道“这时辰喝汤你存心不让我用晚膳” 于娴将汤置于八仙桌上,神色凝重。 阮时意摆手命小丫头退下,悄声问“出事了” “倒也没大事,”于娴半吞半吐,“您是否记得慕秋” 慕秋是阮时意的一名丫鬟,早在二十五年前被逐出徐家,原因是勾引年仅十四岁的徐大公子,谎称珠胎暗结,又被于娴识破。 自那之后,阮时意把子女的操守管得死死的,也催促徐明礼早日和周家千金完婚,此后更重视子孙的操守,绝不予阴险小人可乘之机。 再闻心机丫鬟的名字,阮时意唇角挑起一抹冷冽笑意“我还没老到忘事的地步她又整什么幺蛾子” “不,我倒是听说,她上月于南国病逝前,曾要求儿子到您灵前祭奠。”于娴一贯镇定的容色略显不安。 阮时意冷冷一哂“她侍奉我数年,我知她打的如意算盘她是想以含混不清的方式,把当年的野种算在咱们徐家头上,好讹点钱罢了” “正是,她必定觉着您不在人世,我这嬷嬷定然也告老还乡,大人身边已无人得悉早年事件的真相” “死到临头还想闹事我当年不该念在主仆一场,心软饶她性命,还容许她逍遥快活二十多年这事你低调解决,让那后生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惊动明礼两口子” 于娴应声。 阮时意下意识磨了磨牙,蓦地想起徐明礼问起“先生”时那神思郁结、欲言又止的扭捏情态,心头猛地一紧。 不、会、吧 她的长子,精明能干的首辅大人想岔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世上没人知悉, 位高权重的年轻首辅,心中藏有一根锐刺。 哪怕时隔多年, 许多细节已模糊,那份难以言喻的内疚仍时不时扎得他隐隐作痛。 十三四岁, 正值懵懵懂懂的年纪,徐明礼终日埋首于书房,因娇俏丫鬟慕秋奉茶时嫣然一笑, 莫名添了一丝奇妙的悸动。 慕秋比他年长几岁,在母亲身边待了五年, 往日偶尔如长姐般照顾他。 可那一刻,徐明礼却因她的灿烂笑容而注意到她玲珑浮凸的身材, 加上无意中瞧见书库张贴的避火图,当晚做了个不可描述的梦, 醒后浑身冒汗如虚脱,红着脸偷偷摸摸清洗裤子和床单。 他自幼没父亲教导, 对于少年的冲动完全是懵的;自知非好事,没敢对母亲谈及羞耻念头。 奈何在后院晾晒衣物时,慕秋正好端茶而入, 见他羞得面赤红,笑问大公子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徐明礼嗫嗫嚅嚅,心虚得不敢再看她一眼。 可关于她的梦, 愈发变本加厉。 盛夏的某一日, 母亲和于嬷嬷带上二弟去城外办事, 妹妹明初如常到蓝家玩耍, 剩徐明礼乖乖在书房读书。 书童不知所踪之际,慕秋笑眯眯碰来一碗参茶。 徐明礼讶于她未随母亲左右,她则笑说晨起不适,得以留在家中歇息。 依稀记得那日,慕秋说想学认字,代替书僮陪伴。 徐明礼喝着参茶,瞥见她衣裳单薄、雪肤如凝,鼻血毫无征兆地溅落于前襟。 慕秋温柔替他擦拭、更衣,不知怎的,他便坠入她异常柔软的眼波中事情发生了。 头一回,徐明礼紧张万分,手忙脚乱,记忆中有过某种短暂且神秘的快慰,草草了结。 他慌了神,深知触犯徐家大忌,既想去母亲面前认错,看如何安置这名丫鬟,又恐真伤透了她的心。 母亲在家道中落后独力撑起徐家,他作为长子,理应以身作则,而非终日怀藏不该有的念想。 慕秋似乎看出他的为难,说自己亲目看着他出落成英俊少年,心生爱慕,情不自禁,请他不必内疚,也无须向夫人禀报。 此后,她果然对此只字不提,除了私下撞见时,脸上带有淡淡羞涩。 一个月后,慕秋再次于家中无人时前来。 徐明礼虽食髓知味,却不敢擅动,最终被从外赶回来的阮时意发觉端倪。 徐明礼垂泪跪于母亲跟前招认过失,恳求原谅;而慕秋则口出惊人之语,声称已怀有身孕。 其时,府上有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府医,诊视后称慕秋已有孕一月。 阮时意素来心慈手软,自然不可能向怀着自家骨肉的弱女子下毒手。 她把慕秋单独软禁在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内,安排照顾起居饮食的丫鬟,但不允许其外出。 徐家世代从军,祖训明文规定,不容许子孙踏足青楼,拈花惹草,不允许有姬人、通房丫鬟等,除非嫡妻七年无所出,否则不得纳妾。 徐明礼因此被撵至北山祖坟前思过。 五日后,他满怀歉疚回府,被阮时意郑重告知,没有孩子这回事,一切全是骗局,慕秋已被她逐出徐府,此事休得再提;且徐家已和周家正式定下婚约,只等他年满十六便成婚;在此期间,他必须专心读书,不可再生枝节。 平心而论,徐明礼对慕秋的情谊起于熟悉和亲切,因抵受不了诱惑而失陷。 听闻慕秋受驱逐,他只道是母亲为保住他的婚约,用药打掉了未成形的胎儿。 他日夜难安,悔不当初,自责无力改变,只能遵从阮时意的意愿,没再过问。 然则过了数月,他辗转听人言,慕秋离京南下,小腹微隆,应是真的有孕在身。 他未亲眼目睹那一幕。 但那成了他年少时翻来覆去的噩梦,直至后来娶了妻子周氏,诞下徐晟、徐媛,在日复一日的恩爱甜蜜中慢慢解开心结。 他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位极人臣。 往事烂在心底,没人再当回事。 可随着那名容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徐画师现身,徐明礼花了半辈子强压在心的不安,悄无声息涌起,日渐蚕食他的镇定。 显而易见,那人拥有他父亲的超群画技,所作所为,皆围绕着徐家子孙。 有备而来 乍眼看,因蓄胡子之故,“徐待诏”绝不止二十四岁,可若刮掉那故作老成的胡须呢 别忘了,有些人,面相天生比实际年龄成熟。 徐明礼真心怕对方为自己流散在外多年的骨血,正计划以“娶首辅义女”的方式,回归徐家。 这无疑是个认祖归宗、谋取家产的好法子。 谁曾想过,外界谣传的“徐首辅义女”,会是徐首辅的亲娘 慕秋事件,是阮时意与徐明礼母子之间数十年来唯一不可提及的话题。 他不能当着妻儿,把事情翻到明面上。 如徐明礼所料,在阮时意回府的翌日,全城解禁。 寂静数日的大街小巷陆续多了往来行人,小商小贩推车而过,神色古怪打着招呼。 登阁东望,视线未能远及城东南的篱溪,阮时意心思已悄然随风而往。 说要冷静三日,可担忧已填满所有冷静的时间。 她反复安慰自己,有五条警觉性奇高、战斗力非凡的异域大犬相助,徐赫与阿六,必将平安无事。 意外的是,当日下午,不光徐明裕、徐明初兄妹前来探视,首辅府还来了另一位稀客。 阮思彦。 阮思彦掌管翰林画院与京城书画院,官居从五品指挥使,因才华出众,备受皇帝重视。 其相貌不凡,俊朗如玉,待人谦和温雅,除去相传的“好男风”外,几乎没任何令人诟病之处。 他平日多半在阮府作画,隔三日才去翰林画院处理事务,逢初一、十五到城南的书画院授课,闲来巡视手下经营的书画生意,日子颇有规律。 作为徐家人在京城中屈指可数的长辈之一,阮思彦在堂姐“去世”后,极少亲临徐府。 此番忽然造访,徐家上下顿时忙得不可开交。 阮时意猜出堂弟前来所为何事地下城一案,由徐家兄弟掀出,直达天听,又供出阮家祖辈曾为密卫,无可避免殃及他本人。 于情于理,徐家人理当给他一个说法。 众人礼迎下,一袭水色广袖道袍的阮思彦神态平静,清隽容颜温雅圆融。 “自家人何须客气”他笑意慈和,“我就怕你们搞这一套才没好意思常来” 徐明礼歉然“地下城一案波及五舅,外甥没来得及跟您商议,实在过意不去” 阮思彦信步而入“若事前向我报信,反倒惹来圣上猜忌如今公事公办,甚好反正我清清白白,无惧大理寺调查。” 当大伙儿邀他步向偏厅,他袍袖一挥,温声道“好不容易来徐府,我先为堂姐上柱香。” 徐家兄妹一怔,连忙请他到供奉徐家祖宗牌位的和光堂。 见徐晟慢吞吞落在后头,阮时意笑道“对罚跪之事仍心有余悸” 徐晟耸肩“倒也没真跪多久,只是被困了半个月,没把我闷死” “徐家列祖列宗当前你说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活该被闷死” 徐晟哭丧着脸“我错了还不成么” 二人小声对话,尾随“长辈”们,毕恭毕敬向“徐太夫人”及徐家祖辈的牌位行礼上香。 阮思彦背向众人,面朝灯火,伫立良久,喃喃道了句“她终究随师兄而去” 阮时意乍闻此言,心头漫过说不出的熟悉感。 只听得阮思彦语带寥落,“留在大宣阮家人仅余我一人而已。” 阮时意吸了口气,仿佛空气中酝酿着微微酸涩,以至于鼻翼也随之泛酸。 蓦然回首,她这一生与女儿不睦,和萧桐闹翻,与洪朗然常年处在不尴不尬的状态种种问题,已在重获新生的一年内全数解决。 唯独与共患难的堂弟,渐行渐远,疏淡如水。 旧日回忆翩然复至,她险些想道出真相,与之冰释前嫌。 目视阮思彦朝牌位深深一鞠,转身步出小祠堂,她话到嘴边,强行咽回。 在门外静立半晌,阮思彦整顿仪容,低声问道“明礼,秘道当真与我阮家有关” 徐明礼被迫搬出对外宣告的那套言辞,谎称无意中发现母亲遗物云云。 阮思彦转而目视徐明裕“我倒听人传言,是明裕的手下最先进入秘道看来,堂姐在天之灵指引你们兄弟,齐心协力,端掉皇城底下最大的祸患,造福百姓,立下大功可喜可贺” 徐明裕谦逊道“五舅见笑了,想来阮家祖辈留下这份图纸,也没想过后世有人胆敢为此恶行我们只不过尽己所能为善罢了” 阮思彦叹息“没想到我阮家竟藏了惊天大秘密还好圣上宽宏大量,未祸及咱们这一辈人。那地下城那些可怕传闻,是真的” 三人边聊边漫步行出小院落,阮时意提裙跨槛时,不自觉回头瞥向院内那只拆了一半的石亭。 纵然徐明礼已派人堵死,可她想起曾有人轻而易举避过府兵仆役,直达她灵前,依旧毛骨悚然。 阮思彦顺后辈们之意回厅落座,卸下哀思,言谈举止恢复惯有的风度。 他逐一关心孙辈们的状况,邀请他们得空到阮府走动,优雅品尝茶点,礼貌告辞。 送别阮思彦后,徐明礼慨叹“五舅这些年,倒像没怎么变化,一如既往风姿儒雅。这事是我没处理好,本该由我们兄弟拜会致歉才对竟劳他老人家登门问话。” 徐明裕亦分外惭愧“母亲走后,他老人家算是往来最密切的长辈,改日咱们哥儿俩带上晟儿、昊儿,备上厚礼跑一趟” 徐明初垂下美眸,唇角略微轻勾“我这当妹妹的,嫁人了便如泼出去的水” 她明指兄长们事事将她排除在外,暗指他们至今仍不肯透露母亲尚存人世的秘密。 兄弟二人不由自主偷望阮时意,阮时意笑而岔开话题“话又说回来,今儿小秋澄没陪您” 徐明初语气幽怨“那孩子怕也是到了泼出去的年纪了说是要去武器铺子,定制新的长鞭” 徐晟愤愤插言“小丫头竟没喊上我这大表哥” 阮时意无端想起一人,莞尔道“你也别啥事都插一脚” 徐晟犹自忿然,徐明初则拉了母亲的手“阮姑娘若无事,随我四处散散步呗” 阮时意自是欣然同意。 因未透露相认一事,余人且当她们在以新身份重新熟悉,均自窃喜。 母女二人亲密搀扶,踏着卵石小径,裙锯翩然。 同样螓首蛾眉,同样百媚千娇,同样风华绰约,同样仙姿佚貌,无论动或静,均是亮丽风景。 行至无人处,徐明初抢先开口“您怎不把我爹带回家” “他害羞,难不成我把他绑回来” “咦竟然爱玩这一出” “”阮时意茫然片晌方反应过来,啐道,“你这孩子别拿老母亲开玩笑” “那您可别欺负我爹,他老人家也不容易” “他老人家他、他他哪里老了”阮时意脸颊如渗出胭脂色。 那家伙明明体魄强壮,害她到今日依然觉腰酸腿疼。 徐明初恍然大悟,偷笑“女儿一时失言,我爹雄风未灭,宝刀不老。” 阮时意霎时浑身一僵“你、你你你可是一国之后怎能说荤话” “这哪里是荤话您自个儿想歪了,还怨我”徐明初对上她绯云密布的俏脸,憋笑道,“您是时候想法子让他们父子相认了省得大哥疑神疑鬼的,到处打听” 想起长子对亲生父亲身份的怀疑,阮时意既哭笑不得,却不知如何启齿。 慕秋那桩事,真正知情的只有于娴,以及数名早已遣散的仆从,她很难责怪徐明礼多疑。 逮住那丫头与长子衣裳不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当日,阮时意气得心绞痛。 要知道,慕秋侍候她数载,容貌秀气,眼睛灵动,在于娴手底下负责做针线活儿,偶尔也斟茶递水,看上去循规蹈矩,深得徐府上下喜爱。 将徐明礼遣至祖坟前悔过,一连数日,阮时意竭力想着该如何向未来亲家交待,夜里辗转难眠,遂到花园中呼吸新鲜空气。 孰料,她与于娴对月静坐,无意间发觉本该在院外候命的年轻府医,竟夜间潜入幽禁慕秋的小院 阮时意不动声色带了男女护卫、老妈子、大小丫鬟,将小院落围了个严严实实。 下令彻查时,服侍的丫头正睡得深沉,而慕秋衣衫不整下床,惶恐的脸面春意未退。 众人翻查过床铺上下、衣橱、大箱笼等,不见任何男子踪影,阮时意差点自认为睡眠不足,导致心神恍惚。 直至大伙儿退下后,于娴眼尖,发觉院内黑沉沉荷花池上,漂浮着一只手。 等到仆役将人捞上来时,府医已气绝身亡。 慕秋吓得面无人色,起初坚称不知,耐不住于娴和老妈子的轮番逼供,才战战兢兢道出来龙去脉。 原来,这丫头确有攀高枝之心,知夫人管得严,只等珠胎暗结,便可求大公子纳为侍妾。 但徐明礼未经人事,又是个书呆子,慕秋不得其法,一筹莫展。 正逢府医看透她的心思,私下给她一点药,让她放入茶水中,先令徐明礼动邪念,再试图勾引。 初次未能成功怀上,慕秋正计划重来一回,未料被觉察。 府医助她圆谎,意在予她机会再试,偏生阮时意下令隔离二人。 眼见再拖下去,又要错过怀孕好时机,慕秋铤而走险,下药迷晕了看守的丫鬟,改让府医播种。 府医乃见惯风月之人,见慕秋颇有几分颜色,与之颠鸾倒风,曲尽其趣,弄得她魂不附体。 待阮时意带人捉奸,府医情急之下,潜入小池塘以避搜查,岂料遭水底草藤缠住了脚,生生淹死在内 府医居心不良,死不足惜;可家丑外扬,于徐家、徐明礼的前程丝毫没好处。 阮时意听闻慕秋腹中并无徐家骨肉,稍稍宽了心,以盗窃罪将其送至衙门。 然而,两月后,狱中的慕秋真怀了府医的遗腹子。 这倒难办了。 阮时意出身书画世家,品性纯良,心慈手软,终归饶了慕秋与胎儿的命,勒令她立下重誓,死守秘密,今生今世不得返京。 那阵子徐明礼还稚嫩得很,当母亲的不希望他过早被阴谋诡计污染,寥寥几句带过,极力鼓励他用功读书。 据眼线回报,慕秋倒是遵守诺言,一路到了南国,以寡妇身份带着儿子再嫁,活得稀松寻常。 现今人死,想必还试着倒打一耙或捞点油水,怂恿儿子来京。 阮时意压根儿没把此类小人物小动作放心上,只是不愿徐明礼夫妇二十二年的美满姻缘再沾染半点龌龊。 眼下看来,徐明礼或多或少知晓慕秋当年有孕,乃至错以为对方怀了他的私生子更误将今时今日的年轻亲爹对应上了 阮时意啼笑皆非,又不便再费唇舌掀起尘封旧事。 说一字,扎一次心。 尤其徐明礼身居高位,自尊心比早年强得多。 过两日徐赫伤愈归来,真相自会大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唉你说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晨光竹影下, 洪朗然喝得微醺,只穿了贴身白中衣, 懒懒倚靠在宣石之侧,嘴上喃喃自语。 徐赫闲坐石桌边, 以手支着下巴,白眼快翻到天上。 “老洪啊我理解夫人不在的郁闷心情可你在我面前念叨她,有何用” 洪朗然闷哼“我有念叨她吗我、我说的是女人” 徐赫快被他烦死“你这算哪门子大将军我爹当年也不过为四将军之一, 你这皓首苍髯的老匹夫简直侮辱大将军封号” 洪朗然淡淡扫了一眼“后生小子,要敬老。” 徐赫懒跟解酒消愁的老疯子耍嘴皮子“你老赖在我家, 影响我作画回家抱你儿子哭去” “没情没义的小白脸” “你睁大眼睛瞅瞅,我现在哪里有半点小白脸的样子” 洪朗然“嘿嘿”冷笑“你敢不敢把那丑得要死的胡子给刮了” “你敢不敢陪我一块刮” 洪朗然素以美髯著称, 自然不上当“笑话堂堂镇国大将军没了胡子,岂不跟宫里的内侍官一个样儿” 徐赫笑道“原来没真醉呀” 当下, 洪朗然又絮絮叨叨说自家夫人二十多年如一日安守家中,缘何想不开要去游历云云。 他习惯与武人打交道, 即便对求而不得的阮时意,亦未多费心去揣摩她的心思,更何况对自家温柔体贴、从无怨言的夫人 徐赫从他喋喋不休的抱怨中品悟出内疚与思念, 没再揶揄他,而是劝他该想法子哄一哄。 “哄”洪朗然皱眉,“老夫老妻, 还用哄” 徐赫淡然一笑“我以前也搞不懂阮阮乍想的, 外加她老过, 又变年轻, 心态比单纯的老太太或小姑娘更为复杂。但这一年若即若离的相处过后,我似乎明白她的矛盾所在,更深觉她比起年少时有更多惊喜。” 他顿了顿,情不自禁夸起妻子“当年,她才华横溢,美貌可人,性子温顺,识大体可如今,她不光具备这些优点,更在年月的砥砺中变强韧,且对子孙教导有方” 洪朗然接口道“是啊小阮确是一等一的好可惜,挑男人眼光弱了些,居然在你我之间选择你” 徐赫顺手将筷子夹住的冻姜豉蹄子砸了过去“你这有妇之夫成天念叨人家媳妇找死” 洪朗然反手一拨,切成方块状的猪蹄皮冻远远飞向门口,惹来一群狗子争抢。 “倒也没多念叨自去年她离世后,我便试着把她从心里一点点抹掉,可你要知道,我和她打交道近五十年我与你从孩提时代为伴,和她也晚不了几年” 徐赫快醋死了。 诚然,他和阮时意由相识、相爱、相守到分离后重逢这段时日,加起来才六七年 每每念及错失的时光,他总忍不住拷问自己,为何一觉睡那么久。 洪朗然眉宇间既有失落,亦含骄傲“你不晓得自身错过什么。人人夸赞的徐太夫人,多半是她对徐家的贡献可她早年作为,鲜少人知悉。” 徐赫虽心有不甘,但不得不承认,洪朗然确实是陪伴阮时意走过漫长人生的老朋友。 这一回,他没打断对方。 洪朗然坐直身子,整理衣袍,面容英朗之余,隐隐透出沧桑。 “有一年,京城以南三百里外闹瘟疫,城里人唯恐灾情蔓延,纷纷为佛寺建庙修金身而募捐。众多商家响应时,只有小阮站了出来。 “她于众人注视下责问,你们捐钱是为何事余人则答积德修福。小阮素来温和,那一刻却笑得冷冽。 “她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以取之于民的财去塑金身、留名祈福,不如把钱银捐献给有需要的病患,那才算是真正福德。 “她身为年轻寡妇,姿态柔弱,但态度端肃,字字句句把人说得哑口无声。风姿气场,言语无法形容。 “最终,她的提议获大多数人附和,全部用于购置药物、安置病人等等,对控制疫情起了很大作用。” 徐赫神往,笑叹“还真是她的作风” “是啊她平日里低调,但路遇不平,定然不会袖手旁观。有一次,我和阿桐约她去游湖,路过城内最大的书画坊,撞见一外乡人拿你的画去兜售。你那会儿小有名气,掌柜愿以重金相购,被小阮制止。 “她说,这画并非徐探微所绘。对方死活不认,还气势汹汹骂她,这世间何以到处都有像你这样的人成天质疑、阻挠别人 “我和阿桐当场怒了,正要捋起袖子干架,小阮笑了笑,这世间只有一个我,不可能有人像我再说,既然有疑,理当提出。 “她逐一指出有问题之处,那人惊疑不定,无言以对,最终感叹她是探微先生的真知己时,她苦笑,没说话。其后,掌柜告知那人,这位是探微先生的遗孀。” 徐赫再闻“遗孀”二字,心下怆然。 紧接着,洪朗然以平和口吻谈起过往三十多年徐家人的点点滴滴。 譬如,除了他,还有哪些人对阮时意最为上心;徐明礼为官之路的波折,徐明裕经历过哪些挫败,又如何崛起;徐明初又是怎样与蓝家人闹翻,乃至孙辈们从小到大的趣事。 此间种种,徐赫鲜少听阮时意谈起,大抵是她怕说多了,令他倍觉惭愧遗憾 在哥们辞不达意的描述下,他终于对家人有更全面了解他们极力维护他“探微先生”的名誉,以此为傲,并以奋斗不息来慰他的“在天之灵”。 往日,除去徐明初、徐晟、秋澄外,其他子孙和他仅有数面之缘。 此时此刻,从单薄模糊的印象,成了有过往、有个性、有经历的亲人。 无奈,洪朗然说了两个时辰,不知不觉又绕回去夸赞阮时意。 徐赫越听越不是滋味“我媳妇有多好,不用你说要夸,夸你自家的” “切” 洪朗然正欲回怼,忽见几条大犬不约而同蹦起,转向门外方向,他不耐烦问,“谁来了” 徐赫满心期待阮时意去而复返,但从狗儿们反应来看,来者显然陌生人。 他起身整理袍服,领着大犬们快步穿过层层院落。 门外多了一匹黑色骏马,马背上青年身穿玄色锦袍,挺秀威严,却是洪轩。 徐赫曾因他送阮时意去郡主府而疯狂吃醋,此番则如见救星。 “洪大公子来得正好快去把你家老父亲劝回家我还有要事,不与你们多说了” 洪轩翻身下马,拱手行礼时,禁不住以狐惑目光上下打量他,勉强报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徐赫说有要事,倒并非敷衍。 留阿六招待洪家父子,他回了趟画室,将未临摹完的晴岚图数尽藏好,换上干净衣袍,骑青白色骏马,一路西行。 数日前,他答应过夏纤络,到府上暖阁白墙壁上绘制一大幅山水,若能令她满意,一个月后,将可借晴岚图一观。 徐赫早在为夺回皇帝手里那幅旧作和费尽心机,也不差与衔云郡主周旋多一回。 这点要求,总比对方上回提出的要正经、正常得多。 只是背后还隐藏了哪些诡计,他得睁大眼睛好好瞧一瞧。 再度抵达画栋雕梁的郡主府,与上次雅集的热闹不同,不光门前冷落车马稀,府邸内也仅有少数守卫伫立。 他随管事信步入内小坐,等待将近半柱香时分,才见夏纤络迤迤然行出。 夏纤络如先前所见,华髻饰珠玉,红裙杂雅花,凤眸含春,明艳唇脂,仪态万方。 “呀徐大人来得好早多亏我命人提前备好笔墨砚具,大人若觉缺漏,尽管吩咐。” 她软嗓娇娇,转而对侍婢发话“请徐大人上楼吧” 徐赫一怔“敢问郡主,对画作大小、颜色、布局、主题可有要求” 夏纤络明眸流转,灿然而笑“没要求,你爱咋画都成,我信得过你。” 徐赫听她这么一说,反倒觉得她留了一手,不禁迟疑。 夏纤络察言观色,唇角微扬“看来我上回把你和阮姑娘吓坏了你们俩怎跟老头老太太似的,半点玩笑也开不得” “郡主说笑了。” 徐赫心中暗笑,他和阮时意若无奇遇,切切实实为老头老太太。 夏纤络端量他片刻“算了不逗你们玩,你想画什么样,画多久,均不是问题但事先声明,晴岚图我真借人了。 “原本,不出意外,你们很快就能看见既然你愿给我面子,我也就承了。等那家伙用完,你们若有需要,拿去临摹便是” 徐赫亦曾听她亲口说过,这画迟早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此话究竟是何意那家伙是谁 见夏纤络素手微扬,他不好多问,略一执礼,随侍婢绕去阁子右侧。 沿楼梯登上二楼时,恰逢一身穿银甲、高大挺拔的男子昂然而入。 银盔半挡脸,凤目向徐赫迸射出冷凉眸光。 虽瞧不见脸面,徐赫已猜出,此为姚廷玉。 他礼节性停步颔首招呼,方继续上行。 楼上屏风、桌椅、几案等大件家具被推至中间,腾出三面白墙,稍嫌刺目。 如夏纤络所言,各式画材齐备,无可挑剔;两名侍婢端茶送水,侍候殷勤。 徐赫尤为谨慎,生怕误食奇奇怪怪的东西,鲜果、佳酿、点心均未动,且宣称不喜被人盯着,让侍婢回避。 慎重观察此地无机关、无迷香、无藏人等危险状况,他长舒一口气,专心构思如何画出佳作。 闭上双眼,脑海中如铺展开丈山尺树,远水如波,高与云齐。 静思间,依稀听楼下传来夏纤络屏退仆侍的命令。 不多时,娇嗓带惑。 “你近日成天戴银盔,也不嫌闷的慌” 姚廷玉低声回答了一句话,伴随金属落地声,徐赫没听清,却听夏纤络嗓音越发媚人。 “你还管起这事我就想让他给我画画唔” 徐赫脸上微烫,已猜出夏纤络被姚廷玉堵住嘴。 至于用什么堵,大概如他对阮时意那般。 耳闻娇喃隐隐约约,他心底燥闷顿生太过分了这、这还让不让人活如何专注作画 徐赫目视端石松柏纹砚、玳瑁管兔毛笔、宋宣老墨等珍贵文具,迟迟没动笔的心情。 又过了一阵,夏纤络气喘吁吁“以前不见你吃醋” 徐赫蹑手蹑脚靠向窗边,勉为其难听姚廷玉回答,“以前,我是你的人,没资格吃醋;现在,你是我的人。” 丝绸撕扯声与金属碰撞声混合在一处,夹带夏纤络悄声劝阻“别闹,大白天的” “又不是没试过。” “徐待诏在楼上呀” “你声音轻点或者” 似有布帛撕裂,随后剩下夏纤络的呜咽声。 徐赫目瞪口呆听声音,姚廷玉竟直接用纱巾之类塞住郡主的嘴 这吃了冰莲的家伙老牛吃嫩草哦,不对,郡主也不算嫩草但护卫统领以下犯上竟还嚣张至斯 非礼勿听,徐赫急忙掩上窗户,拿纸团塞住耳朵,赶紧提笔落墨。 此类精神折磨,死也不能再受第二遍 来不及精描细画,他大起大落地以“长披麻皴”笔法,用大笔中锋向下披刷,时而侧锋横扫,既有繁华葱荣,亦大气磅礴。 大片留白中,以淡墨线描,将云雾缭绕迷蒙的山水湿润表现得淋漓尽致。 或许因绸缪缱绻之音断断续续,笔下风光也渐深迤逦绮丽之感。 他肆意挥洒之际,暗下决心马上立刻赶紧即刻迅速把媳妇哄回来才行 日暮时分,徐赫从郡主府外策马离开,深觉自己饱受摧残,身心皆渴。 城西各处已灯烛荧煌,王公贵族的大宅院前红灯笼高悬,路人行色匆匆,车马身络绎,提醒他,他尚在人间。 满脑子靡丽场景,使他思念越浓,不由自主催马行至阮时意所在的首辅府。 与往常朱门紧闭,府兵威严驻守大不一样,今日徐府大门敞开,不少人进进出出,挑扛大小锦盒。 有人抬进去,有人搬出来,场面甚是诡异。 “” 徐赫暗暗称奇若采办物资,断然不可能从大门出入。 身后不远处,街坊邻里议论纷纭。 “从下午起已进去六批人” “正是听说今儿是遣媒妁上门的吉日” “可为何有媒婆,也有年轻公子哥儿亲自登门” “据说那陆家公子与阮姑娘相熟” 徐赫云里雾里,下马询问“首辅大人府邸出事了” “哎哟早有人听徐大公子承认,住在城东、开设义善堂的阮姑娘是他义妹而今小姑娘正式搬回徐府,证实此传闻她生得美丽,人又善良,一向有口皆碑。一来徐家人已除孝,二来在地下城一案立下大功,提亲者自是源源不断” 徐赫一听“提亲者”,霎时傻了眼。 他的妻睡完他就跑,行李都没拿走 不是说缓三日冷静冷静,就乖乖回来互相哄对方么 怎期限未到,已招惹一堆烂桃花 “陆公子”和她很熟哪儿来的杂毛 他家阮阮难道真嫌他“不够周到”,改而相中某位“温柔体贴的俊俏小青年”吧 士可杀不可辱 徐赫咬牙切齿,只觉整个京城都弥漫着酸醋味儿,巴不得直冲进前方那座亭台华美的大宅院,强行掳走他明媒正娶的妻,用绳子牢牢捆在房中 他一手执缰绳,一手捏得拳头噼啪作响,双目定定注视熙熙攘攘的徐府。 从不明情况的路人眼中看来,这位仪表不俗的蓄须青年,或许正打算放火烧掉首辅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阮时意离开篱溪边宅院第三日, 徐府莫名被一大帮人闹得鸡飞狗跳。 与徐家有生意来往的陶瓷商央媒说亲,还有阮时意初春在行宫见过的三位公子哥儿, 像是约好一般,齐齐拜会。 徐明礼迟迟未归, 周氏搞不清状况,不好让一大圈人滞留在府门外堵路,只得先把人请进大门与二门之间的庭院, 再回小院征求婆婆意见。 阮时意只道有人跟她开玩笑,行至二门处的镂雕花窗偷觑, 意外发觉,等候面见者包括酒泉宫边月下拦路的陆绎陆公子。 那无耻狂徒居然衣饰焕然, 厚着面皮递了拜帖,恳求一见 她以手扶额, 百思未解,又不能亲自出马撵人, 只等长子归来再作处理。 徐明礼申时过后方归。 其时,前来提亲的还多了户部尚书长子。 首辅大人惊闻七八位年轻人争相当他的继父,气不打一处来, 一语未发,怒而将媒人全逐到府外去。 偏生另有两家闻风而至,企图捡现成便宜。 此尽彼出, 沸沸扬扬。 喧哗散后, 徐家暗中派人打听, 方知外界传言徐太夫人助养的阮姑娘, 终于成为首辅大人的义女,得以进驻徐府。 对于此消息,首辅大人与“义女”表示震惊。 但仔细回想,一切早从徐晟没事嚷着“这是我妹”时起,便予人谈论的话柄。 至于阮时意曾先后与徐蓝洪家的三位大公子传过流言,但徐晟宣称他们是亲人,蓝豫立说是合作伙伴,就连洪轩也澄清,与阮姑娘不过是朋友,争风吃醋的打架子虚乌有。 和“阮姑娘”牵扯不清的“书画先生”,确曾进出澜园,但徐府仆役对此缄口不言,传闻因此变得似是而非。 与阮时意接触过的人皆知,她心地慈和,容貌佚丽,极具才情,言行举止远比寻常少女庄重老成,衣着打扮端雅大方,根本不似水性杨花的女子。 早于兴丰饼铺母子被骗一案中,阮时意已赢得不少赞誉;其后开设义善堂、义学堂的善举,令她备受敬重。 相比之下,与衔云郡主“私交甚密”、和“先生”纠缠不清等捕风捉影的谣言已微不足道。 加上此次地下城事件,徐家居功至伟,有人断言,负责保管徐太夫人遗物的阮姑娘才是发现端倪的人 因此,当两三位商家和画师蠢蠢欲动、寻找良媒之际,冰人间消息互通,瞬即形成争先恐后上门求亲的局面。 徐明礼因这突发事件,暂时忘却“私生子”之疑,愁着如何在不得罪同僚的情况下,免除小辈们对母亲的觊觎。 原以为,他毫不客气下逐客令,翌日便可安闲清闲。 未料府上迎来一位不速之客,此后,提亲盛况,变本加厉。 来者是孙伯延,最擅长临摹“探微先生”作品的画师、书画盛会山水比试头名。 前段时日,他曾长兴楼小聚中提出,乞观万山晴岚图,近期留居在京。 而今因地下城之案被禁足数日,他思归心切,生怕计划赶不上变化,贸然请见。 阮时意仍为徐太夫人时,和孙伯延打过交道,对这位已过而立之年、深爱探微画风的画师印象颇佳。 此番见对方登门,即便晴岚图仍在徐赫手上,阮时意仍热情接待。 孙伯延一如往日素雅,灰袍整洁,容颜清癯,双目明亮有神。 他乍闻晴岚图尚未回归徐家,失望之余,难免震惊,怀疑徐家人有心为难。 阮时意不忍让他白跑一趟,遂取来徐赫旧作,逐一供其鉴赏。 孙伯延小心翼翼展开画卷,目不转睛,右手呈握笔姿势,悬于画作之上,顺着山石形态走势,忽轻忽重地模拟临摹的姿态。 他神态专注,嘴上念念有词“探微先生曾言,妙悟之处无须多言,善学者应从规矩;于笔砚之间寻乐趣,于遥永岁月探幽微细细品味,真乃山水之理” 阮时意与于娴、沉碧等人或坐或立,安静守在一旁,见了他满脸向往崇拜,均觉他有走火入魔之势,既好笑又感动。 孙伯延一看便是一上午,恨不得融入探微先生”的大小画作中。 直至中午时分,徐晟下值,见阮时意饿着肚子却没好意思请客人离开,遂谎称有要事商量,暗示孙伯延见好就收。 孙伯延依依不舍,紧紧盯着徐家人一一收好画卷,眼内流露类似生离死别的悲伤。 阮时意心下感叹,倘若徐赫当年没出事故,与她相伴到老,兴许会有争吵有磨难,但必然收获一大波知己。 如今换了个身份,再与皇帝、衔云郡主、阮思彦、孙伯延等人接触,意义大不相同。 阮时意让徐晟送一送孙伯延,自己则和于娴、沉碧亲手将匣子放回藏画楼。 待整理完毕,回到前院,见徐晟表情古怪,阮时意笑问“怎么了” 徐晟嗫嗫嚅嚅“那个方才孙先生见父亲撵走媒人,好奇问您是否定下婚约,他有没有机会” 阮时意杏眸圆睁,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他说,他入赘也成难不成,您给了他错误的暗示” “噗”,阮时意笑出声,“你想想看,孙先生从书画盛会、长兴楼雅间一聚,张口闭口全是你祖父的人品画风眼睛可曾在我脸上停留过他甚至未问过我半句私事可见对我本人无一丁点兴趣” 徐晟咂舌“他只想多看祖父的画,就把自己卖掉” “敢情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绘探微画”阮时意张望两下,不见孙伯延影踪,复问,“那你作何回答” 徐晟耸肩“我啥也没说父亲耳力好,冷着脸,直接把人请走了” 阮时意掐指一算,随口编造的三日冷静期已过。 但目下徐府被满城媒人监视,外加少数官员富商虎视眈眈,她不宜去寻徐赫,料想那家伙更羞于回徐府。 她闲时免不了担心他的安危,又忍不住猜测他是否赴了夏纤络之约。 脑海中浮出前所未有的香艳场景徐赫仪容俊雅,提笔在数名男女肩背上作画;而衔云郡主则百般逗引,没准还要求徐赫卸衣同欢 阮时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欲作呕。 见她神色变幻不定,突然以手捂口,徐晟登时震悚万分。 两眼警惕环视四周,确认附近无外人,他悄声问道“难不成您怀了小叔叔小姑姑” 阮时意先是愣住,随即颊畔一热,颤声呵斥“找死是吧” 这、这怎么可能才没几天 但经徐晟一提,她蓦地想起,万一个把月后真的 念及此处,她脸色发青,又隐隐漫过微不可察的红云。 徐明礼对外否认“阮姑娘”为义女一事,坚称“徐家离孝期真正结束尚有一年,暂不议亲”,但摆脱了媒人的困扰,轮到青年贵公子们借寻徐晟之机,纷纷拜访。 他们打的如意算盘,无非是尽早向首辅大人展现最光彩鲜亮的一面,以留个美好印象,免得拖至明年,失了先机。 来自侯府、伯府、富商的青年英才与少年们,明明与徐晟谈不上熟络,竟个个衣冠楚楚,带上各式礼物“联络感情”。 当中有笑容满面者,有盛意拳拳者,有赶不得、哄不走的皇族旁枝,令徐家父子焦头烂额,倍感伤神。 最后,徐明礼烦不胜烦,以事忙为由,暗自咬牙,把人全部撵至府门外。 然而,耳根清净不到半个时辰,蓝豫立手捧一大盒子,神情窘迫,敲开好不容易闭上的徐府大门。 徐晟一听哥们来凑热闹,怒不可遏,提了钢刀直冲而出“姓蓝的你还是不是我兄弟” 蓝豫立显然被他的暴躁吓到,闪身避过“你发什么疯我好意来探望你” “呵呵那帮人模狗样的臭小子说探望我,却想着当我的便宜继祖妹夫” 徐晟盛怒下,险些脱口道出“便宜继祖父”。 “便宜祭祖妹夫”蓝豫立一脸茫然。 徐晟横刀在前,咄咄逼人“说你是否奉你家太夫人之命,名为探视我、实来提亲” “提、提亲”蓝豫立目光闪躲,俊脸泛红,“还、还没到那程度呢” “果然你存心不良我、我先剁了你”徐晟顺手持刀猛劈。 “别剁别剁”蓝豫立武功略胜他一筹,但手无寸铁,被他逼得手忙脚乱。 “晟儿”徐明礼闻声急赶至二门处,“有你这般待客的” 徐晟凝招不发,委屈道“有他这般当兄弟的” “伯父,咱哥儿俩闹着玩,您别气”蓝豫立连忙拱手行礼。 “谁跟你闹着玩儿你发过誓,不会对、对那位动心思” 蓝豫立总算明白他因何动怒,笑道“你错了我真没往哪儿想” 徐晟斜目睨视他手中以蓝色锦缎包裹的大盒子“那你好端端跑来送礼做什么” “这个是蓝家的小甜糕正好樱桃熟,多做了些” 他一把将盒子塞进徐晟怀里,朝徐明礼作揖“伯父,看来贵府今日多有不便,小侄改日再拜会。” 徐明礼正欲挽留,不料身后传来一温婉柔软的嗓音。 “蓝大公子到访何不请进门奉茶我正有事详询。” 徐家父子听阮时意出言相邀,对望片晌,赶忙礼貌请蓝豫立入内。 阮时意心里早藏疑问。 原本上回在城南茶馆发觉秘道时,她已想当面问个清楚。 奈何徐赫与徐晟下密道救静影,她满怀担忧,兼之二孙子等人在侧陪同,没法开口。 这回危机解除,身在清静无人扰的徐府,阮时意特地屏退余人,邀蓝豫立到花园小坐。 “实不相瞒,”她知蓝家人素来快人快语,干脆直言,“我曾在集贤斋边的武器铺子看到你和曦芸,与一男一女研究小型连弩” “确有此事,姑娘有疑问之处”蓝豫立长眸掠过讶异。 “我想确定,那两人是何身份。” 蓝豫立踌躇“嗯那几日,城内大街小巷挤满四国七族的书画爱好者,身份难以辨认,但那两人会说汉语,说得不太灵光,定非南国与北冽人。” “书画同好对兵器感兴趣” “他们问我,连弩从何得来,我说是按照旧时图纸制作的。”蓝豫立笑时略显窘意。 阮时意淡淡笑问“是姚统领,要你保守秘密” “姑娘从何得知”蓝豫立错愕且惊慌。 “你放心,我不会泄露,你千万别和姚统领提及我猜到此事。”阮时意得到确切答复,心中有数。 “老姚他朋友不多,厌恶别人探听他的过往。” 阮时意莞尔“我懂。” 蓝豫立瞥见垂花门边黑影闪动,尴尬笑道“姑娘,若无别旁的事,要不咱们去偏厅吃小甜糕” 阮时意听闻“小甜糕”三字从他嘴里蹦出,忆及徐赫给他取的外号,霎时笑靥如花。 蓝豫立不敢直视她嫣然笑意,忙扭过头回避。 边聊家常事,边往门口方向缓行,阮时意如常问候萧桐与蓝曦芸的近况,蓝豫立含笑应对。 步入前院,二人同时脚步一凝。 管事迎进一位玄袍公子,方脸硬朗,长眉星目,正是洪轩。 “表舅” 蓝豫知他曾对“阮姑娘”一见钟情,自被“先生”拍晕在澜园侧巷,似乎打消了念头。 现下,向阮时意示好的青年才俊接踵而来,莫非洪轩耐不住寂寞、跃跃欲试 洪轩迎面撞见二人,立即停步执礼,容色微露窘态。 “阮姑娘,在下想和你私下聊一聊。” 此话一出,偏厅等候的徐家父子只当洪轩缠绕不休,慌忙现身,试图劝止。 阮时意知晓,洪朗然已极力制止儿子再动异念,且先前洪轩顺道送她去郡主府时,态度磊落。按理说,私聊之事,应与情爱无关。 她向徐家父子略一颔首,对蓝豫立微笑“请蓝大公子先到偏厅小坐,我失陪一阵。” 洪轩勉力维持淡定,跟随她缓步走向回廊。 但搓手的小小举动,已泄露他心底的忐忑。 阳光透过亭亭如盖的枝桠,将零零散散的光斑投落在地,形成无数圈圈点点,使得青松翠柏下的廊子更显静谧怡人。 两人慢悠悠走了一段路,阮时意在他薄唇几番翕张后,主动相询。 “敢问洪大公子,此行所为何事” “有件事在下,不晓得该如何启齿。” 洪轩平素坦然自若,此刻眉目间却挂着少有的狼狈与惶恐。 阮时意淡然而笑,意欲从他的眼角眉梢寻回孩提时代的影子。 事实上,这孩子幼时没少随父探访徐家,与徐晟打打闹闹,关系密切。 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兴许日渐明了父亲对“徐太夫人”的情谊,也深知母亲为此恼怒,才逐渐与徐家人疏远。 良久,她温声劝诱“洪大公子遇上难题或是令尊、令堂有话请你转述” “不,与我爹娘不相干,是关于徐待诏。” 阮时意愕然。 怎又扯到徐赫那家伙没事吧 “姑娘,我昨儿去了徐大人的宅院。” “哦”阮时意明眸一亮。 她想去而不能至的地方,洪轩反而替她去了 可她没敢问徐赫近况。 洪轩轻咬皓齿“我其实是接我爹的,可他赖在徐大人家中不肯离去。” 阮时意啼笑皆非“他竟跑到篱溪你希望我劝他回家” “我、我我观察了好长一段时间姑娘,我怀疑,徐待诏就是探微先生。” 他自知这话太过荒诞不经,话音刚落,立马面露心虚之意。 阮时意檀唇微张,定定注视他半晌,低声问“洪大公子何出此言” 洪轩踌躇须臾,将自己除夕夜遇徐待诏,亲眼目睹他带着皇帝所藏的晴岚图,翻墙入澜园;之后的书画盛会,孙伯延评价所临摹的晴岚图,认为“比当年气韵更高洁深远”,可见宫里那幅,已被笔力神妙者暗地里替换。 他固然猜出,阮姑娘尽心竭力搜集晴岚图,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却又觉她循规蹈矩,不可能有胆量犯欺君犯上的大罪应是被“徐待诏”所蒙蔽。 一开始,他没向别处多想,直到见父亲大剌剌住进“徐待诏”家中,切磋武艺、把酒谈心,相互给对方取绰号,交情好得不像话,简直如从小相伴的哥们 他越发觉着不对劲。 对应早年游历时曾听说,偶尔有雁族王族保持容貌体魄数十载不变,他合理怀疑,当年消失无踪影的“探微先生”,等发妻老去病故后,更换身份,来追求与徐太夫人面目相似的小姑娘 他生怕阮姑娘上当受骗,纠结两日两夜,决意将大胆的揣测数尽告知。 阮时意听他凭借微末痕迹猜对了七八成,既无奈亦钦佩。 对方没将她与徐太夫人联系在一起,必定因年复一年看着她老去,绝没料到她的经历,比单纯维持容貌倍加离奇。 就在洪轩等待她反驳或质疑时,她微微一笑“世侄啊,你猜得大致没错。” 洪轩乍听“世侄”的称呼,整个人如被施了定身术般,呆若木鸡。 斜阳映重峦,流云霞彩倾泻于篱溪边的宅院,却未能为徐赫焦灼的面容增添半分暖意。 他来回踱步于前院云纹青砖影壁后,平日对外展示的镇定从容,早已崩裂坍塌。 洪朗然靠在疏朗竹影下乘凉,悠然啃着鸡爪,时不时抬眸瞄他一眼。 “你急什么你死了三十多年,小阮都没嫁给旁人现在你活得好好的,她会随随便便答应别人的提亲” 徐赫愤然瞪视他“你还好意思说一连三天若她真无此意,为何还不回来定是你成天窝在我这儿之故” “呵你何必等她上门提亲啊”洪朗然幸灾乐祸,“我特别想看你被亲儿子一脚踹出门外的场景你明日去不我端把椅子到对门坐着” 徐赫恨不得把黑炭头拎起暴揍一顿。 可他打不过。 正自憋闷,院门外犬吠声起,徐赫瞬即目露喜意。 每日外出打探徐府情况的阿六,总算领着四毛返回。 “叔这、这是今日出入首辅府的人员名单我已和街坊邻里核对过,只有一人,谁也叫不上名儿” 徐赫接过纸条,上面详细标明每一位公子抵达及离去的时间。 前面一批侯府二公子、伯府世子、富商倒算了,蓝家小甜糕、洪家小砚台也凑热闹 他越看越火“洪朗然你儿子跑去发什么疯” 洪朗然一怔“我可没授意我早让他抽身” 阿六补充道“蓝大公子还好,洪大公子好像把魂儿弄丢了。” 徐赫知阮时意对好友的子孙无意,皱眉继续往下看,奇道“阿六,齐王从申时进入,何以没记录出府时辰” 阿六挠头“额齐王殿下一直没出来。有随从对门外大队护卫说,说殿下要留在首辅府用膳。” “用膳” 阿六摩挲双手,惴惴之色骤现“嗯好像有人说,齐王殿下对婶婶爱慕已久,又是送马车又是赠银两进徐府时,双手托着一个明黄色长匣,大家议论说那是他求来的赐婚圣旨” 这下,不光徐赫傻了眼,洪朗然嘴中鸡爪也掉落在地。 大犬们一拥而上,兴奋抢夺,不亦乐乎。 徐赫攥紧拳头,指甲于掌心掐出血痕。 他的天字头号崇拜者把他的媳妇赐婚给弟弟 是可忍孰不可忍 “阿六,拿刀来” 徐赫如石雕般僵立原地,澄明朗目杀气涌现。 阿六一呆,应声而去,使尽浑身解数,从他和洪朗然对练的院落中拖来一柄数十斤重的长刀。 徐赫犹自气得发抖,冷冷一瞥“太大” 阿六丢下长刀,气喘吁吁直奔厨房,挑了一把菜刀,又恐不够锋利,草草磨了两下,飞快跑回他跟前,双手奉上。 “要更小的”徐赫板着俊脸,闷声发话。 阿六灵机一动,冲回书房,翻开抽屉,找来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 徐赫蹙眉“再钝一点” “啊”阿六迷惘,“您、您到底要干嘛” 徐赫一字一顿,如有燃烧怒火。 “我、要、刮、胡、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晓来雨过, 徐府书房所在的院落细细铺了一地栀子花瓣。 花香混合莲花纹香炉袅袅升起沉香烟,漫向数排丈许高的书架, 渗入满满当当的新旧书册中,也飘至徐明礼的鼻息。 他特意自请休沐, 留守家中,只为驱赶各家各府的提亲者。 然而自从昨夜齐王到访,今日徐府门可罗雀, 竟再无一人登门。 徐明礼翻了两本古籍手抄本,正享受难得的愉悦安宁, 不料管事面带惊色,匆匆来报, 门外有位俊秀非凡青年求见。 管事素来沉稳,一贯用词精炼, 只说重点,如客人的姓氏身份。 此番没来由加上“俊秀非凡”的浮夸形容, 显得尤为诡秘。 徐明礼接过拜帖,上好的玉笺上无明确爵位职位,仅标注“凛阳徐氏后人敬拜”, 可谓半点诚意也无。 倘若平日,此类莫名其妙的拜帖,定然不可能送至首辅大人手上。 但这寥寥八字, 草草落笔, 却铁画银钩, 如削金断玉, 一笔一画如具铮铮之音,令见者生敬,是以畅通无阻传达入内。 徐明礼蓦地一惊。 这字迹,和他父亲所书达七分相似,且更豪迈洒脱,不容小觑 该不会是 原本见母亲在篱溪边住上数日后仓促赶回,半步未再出门,他只道她与“先生”彻底闹翻,免除一桩难言心事。 此刻见了这字迹,他凛然搁下书册,按捺焦灼,信步走向府门。 先探个究竟,再决定撵出去或请进来。 清早长街寂寂,阶前逸立一名身姿昂藏的青年。 发束白玉雕莲冠,一袭淡青灰缎袍剪裁得体,于阴沉街角中,如有光华流转,彰显其身材如青松挺秀。 身后静立一匹青白色骏马,上驮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依稀为画卷之类。 晨光温柔撒落,为他儒雅不乏英气的姿仪笼了朦胧光影,如初入尘世的画中仙君。 徐明礼定睛对上那人如玉面容,脚步不由自主一凝。 鬓若刀裁,剑眉星眸,独属于世家子弟的翩然气度,又自带沉若深渊、稳如泰山之感。 褪去粗犷狂肆意味,取而代之的是清秀俊朗,儒雅风流。 像极了十多年前的他,又比他多出三分英武、两分疏狂。 这位明显是刮了胡子的徐待诏 徐明礼心底泛起薄薄凉意。 这人来所为何事想要揭开尘封往事求娶他所谓的“义女”,以博得认祖归宗、同享富贵之机 惊讶、恼怒、羞耻、愧疚翻涌而至。 他无意中得悉慕秋怀着身孕离京后,心中矛盾无法言喻。 一方面,他不相信母亲会在徐家人家道中落后,任凭徐家血脉流散在外、不管不顾;另一方面,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她向来以身作则,从不欺骗子女。 他知母亲二十多年来有派眼线紧盯,更惊闻慕秋已死于前些时日。 但他只能装作早忘了年轻时的过错。 毕竟,母亲曾以端肃态度宣告她已处理好,此事休得再提。 他不能违逆,也不该记在心里。 隔着七级高阶遥向对视,各自无话,青年笑容清浅和善,首辅大人却难得如木鸡般呆滞。 “爹” 空气中飘来一声嘹亮呼喊,吓得徐明礼浑身一颤。 细辨来源于正准备出门的徐晟,他才略微心安。 然则长子下一句话,又把他推回谷底。 “咦哥乍刮胡子了啧啧啧,这么看,咱们简直是亲兄弟啊” 徐晟一身玄色武服,大步行至青年跟前,熟络打招呼,随后接过仆侍递来的缰绳,笑道“我急于进宫你先进去坐着,喝喝茶,咳咳瓜子我下午便回” 说罢,他朝徐明礼深深一揖,“爹,若无别的事,孩儿告辞。” 徐明礼目送长子矫健身影消失在街角,脸色如死灰。 但如若青年暗示过身世,晟儿岂会容他接近自家祖母不是乱套了么 不不不那孩子天真单纯、豪爽豁达,与人称兄道弟乃常态,绝非知悉惊天秘密。 街上逐渐多了人影,在门外傻愣愣对站显然不合时宜,徐明礼作了个请的手势。 进了大门,绕过豆瓣楠木雕影壁,二人一先一后穿过翠竹绕生的开阔庭院,踏上跨池而建的青石拱桥。 徐明礼摆手让仆役退开,并未着急把客人迎入就座,而是立于桥头,俯看莲池中五色斑斓的锦鲤。 鱼儿摆尾游弋,或啄食莲花,或戏于叶间,一派悠然自得。 落入徐明礼的眼中,仅余浮浮沉沉之象。 他转目定定凝望身侧青年,不得不承认,那眉眼鼻唇,和自己真如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这人起初故意蓄满胡子,必定是怕被人认出 徐明礼骇然之情无以复加,亦有欣然涌动。 拖延无用,必须问清对方身份, 以他今时地位,断然不应明目张胆提“私生子”三字。 万语千言,无从开口,他决意以退为进,绕一圈发问。 “先生亦是出自凛阳徐氏,真巧你我同宗同源。” 青年笑容笃定“并非巧合,也不止同宗同源,你我血脉相连。” 后半句言外之音直白到了毫无遮掩的地步 徐明礼神色大变。 假设他真有一位才华横溢、英俊无俦的儿子,在生母离世后投奔于他,虽觉伤了夫人周氏的心,但于徐家而言,不是坏事。 最大问题在于,这位后生小子,并不晓得,首辅家的小姑娘,是自家亲祖母,还妄图偷走她的心 如能快刀斩乱麻将这段禁忌的爱恋倒还好办,最怕来不及劝止 万一母亲早在与之相伴时情难自制,迷失自我,腹中孕育新生生命,那算是他的孙子孙女还是他的弟弟妹妹晟儿、媛儿、毛头他们是该唤婴儿为“侄子侄女”,抑或反过来当侄子侄女 苍天他年少时犯错,最后不光对不住那对母子,更对不住自己的亲爹 徐明礼脑子转得极快,一呼一吸间已连百年后阮时意跟谁合葬的问题都纠结完了 瞠目结舌半晌后,他急于确定,冲口而出“你、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 徐赫闻言,内心如有万千野马同时奔腾。 这孩子不是已成百官之首了么睁眼瞎说什么呢 由此可见,阮时意母女压根儿没向徐家兄弟暗示“亲爹还在世”的消息 细想倒也难怪,他的阮阮被欺负了大半夜,气正堵心里;至于女儿,摆明等看兄长们惊呆的模样,自然守口如瓶。 见徐明礼卸下首辅应有的威严,俊容忐忑且难堪,徐赫试着端起为人父亲的姿态,以最坦然的表情淡淡一笑。 “不,我是你爹。” 亲爹。 徐明礼错愕了极短一瞬间,怒目瞪视他“先生何以信口雌黄无礼至斯,实在有失风范” 徐赫不怒反笑,低声道“把你娘请出来,我有话要说。” 若非直觉眼前人与徐家大有渊源,徐明礼早下令将其撵走。 “你、你胡说、胡说什么京城无人不知,徐家太夫人已” 他半边身子如坠冰窟,半边身子则似烈火焚烧,额角渗汗,嗓音发颤。 某个可怖念头悄然攀爬上心间。 难不成这人真知晓隐情那他竟然还 徐赫料想长子一时反应不过来。 在仆役遥遥监视下,他不便多费唇舌,改口问“玉苋呢把她叫来也成” 徐明礼记性极佳,尚记得此为于娴多年不用的小名,更是惊疑不定。 他迟疑片刻,未作决断,于娴正好领沉碧和小丫鬟到前厅布置,探头多看了一眼。 “您来了”她认清来客,顿时喜形于色,“是否需要知会太阮姑娘” 徐赫笑而颔首“有劳于嬷嬷。” 徐明礼见此人轻而易举把徐家的老嬷嬷收得服服贴贴,不由得信了半分。 未得结论前,与其相顾无言,不如继续看鱼。 于是,徐明礼硬生生把视线挪开,直直望向肥美锦鲤。 等待的时光太过漫长,如隐忍了半辈子。 徐赫打破沉默,莞尔而笑“你长大了还喜欢看鱼儿当年,你走路摇摇晃晃,最爱去你二伯那院子,成天往鱼池里丢馒头和包子,后来撑死了好几条大的,害你堂姐哭了好多天你娘忙着照顾你们兄弟二人,是我画了两幅工笔锦鲤,落你娘的款,才勉强哄好” 徐明礼对此事全无记忆,但确幼时曾听阮时意说笑时提过,他幼童时代闹过撑死鱼的事件。 何曾料想,身旁的青年,竟信口道出,还额外增补后续 只听得对方续道“那会儿,咱们三房人关系密切,相处和睦,要不是我执意离家踏足千里江山,引发一连串事件,岂会闹得不愉快所幸,你们四人平安无虞。” 那沉嗓中流露的浓烈内疚与无尽感叹,无分毫作伪之意。 徐明礼怔怔出神。 他隐隐觉着,或许那句“我是你爹”,并非辱骂或玩笑。 既然母亲能死而复生、返老还嫩,那么失踪多年的父亲,有没有可能也 正当他陷入更巨大的震惊与惶惑时,左侧方细碎脚步声至。 桥上二人不约而同扭头,只见阮时意由丫鬟簇拥,莲步依依穿行于前院。 体态悠闲,容光潋滟,丰神绰约,娇媚时生。 她温然眼光端量徐赫去掉胡子的容颜,檀唇漾起一丝浅笑。 而徐赫数日不见妻子,思念浓得化不开。 捕获她眉宇间漫溢的欣悦,他情不自禁喜笑颜开。 那甜滋滋的灿烂笑颜堪比花儿,于晴空日影下酿出蜜意,甜得齁人。 阮时意瞋瞪他一眼,以谦逊客套的口吻道“先生,请往偏厅落座用茶。” 紧接着,她悄声对于娴补了句“立即派人叫明裕、明初来一趟。” 顺阮时意的引领,徐赫初次踏入首辅府邸。 内里一景一物均精心建造,无论是疏凿池沼湖泉,或是筑亭榭堂庑,以江南意韵为重,典雅清静,于京城达官贵人的宅院中别具一格。 阮时意微略落后他半尺,以示尊重。 揶揄之言温和可掬,温软柔嗓恰如二月春风,绵绵吐露。 “舍得回来了” 徐赫端量她凝脂般的雪肤,闷声答道“谁让你丢下我跑了” 徐明礼陪同在侧,以面无表情掩饰心头的震悚。 “阮阮,赐婚怎么回事”徐赫迫不及待问出困扰了他一夜的难题。 阮时意茫然“赐婚” 徐赫听她语带疑惑,暗自松了口气“外界传言,齐王昨日驾临首辅府,手上拿着一明黄色锦盒,内装赐婚圣旨” “呵我还道你转性了没想到是以为我被赐婚才肯现身”阮时意冷冷斜睨他,“若非流言蜚语,你打算躲在篱溪,与老洪双宿双栖” “没,别忘了阿六和五条狗,”他一本正经解释,复问,“齐王怎会在府上用膳” 阮时意没好气地“齐王殿下拿的不是圣旨,而是郡主所藏的晴岚图” “啊”徐赫讶异,“是他借的” 阮时意唇角挑起得意的笑“如今,已在我手上。这局,算我赢” “你”徐赫忿然鼓腮,“那我在郡主府上的痛苦折磨,岂不白白承受” “你真去了郡主府你、你都做什么了他们折磨你了何种折磨” 阮时意步伐停驻,面露羞愤之色。 “这事,晚点再说。” 徐赫语焉不详,倒让阮时意越发往绮丽缱绻的方向猜测莫非是先前令她作呕的那种 见她默然无话,他转而问道“齐王怎肯把晴岚图交付于你” 未料,阮时意以彼之道还治其身“这事,晚点再说。” 徐明礼窘然倾听二人对答,一知半解,未敢插言。 半盏茶时分后,徐明初孤身而来,一如既往清丽动人。 看清上首三人位置变化,她笑哼哼道“哟爹,您可算回家了” 徐明礼尚自冥思苦想,如何向妹妹解释“母亲未离世还成了小姑娘”的荒诞诡事。 听她张口就喊爹,语气无比熟络,明摆着比他知道得还多 徐赫笑容满脸“明初来得好快” “我原是怕您不在,母亲闲得无聊,便早早出门来陪她正巧您也回徐府您近日可好篱溪那边无人敢扰您吧” 阮时意见了女儿一来便与徐赫说个不停,立时不悦“明初,有了爹,就不要娘和哥哥了” 徐明初嬉笑道“我这不是给他老人家面子么噢不老不老像您说的,他浑身上下都不老” 此话或多或少惹人遐思。 至少,证明阮时意已将徐赫“浑身上下”检查过了。 徐赫憋笑“原来,你娘对我有此评价。” “没”阮时意涨红了脸,“别瞎说” 她终于明白,徐明初为何与父亲如此投契。 这两人脑子里装满了诡异念头,嘴上稀奇古怪的话层出不穷。 有其父必有其女 待半柱香后,徐明裕闻讯赶至,对厅内状况一头雾水。 “先生”赫然端坐主位,与妹妹聊得极其酣畅;而母亲陪坐一侧,似是在生闷气;兄长则旁听,神情如释重负,既惊且喜。 “大哥”他没想好是否该向阮时意行礼,唯有先和兄长打招呼。 徐明礼尚存疑虑,所知有限,只得静候母亲示下。 阮时意示意次子坐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专程叫你们兄妹过来,是想正式把爹还给你们。” 徐明裕有点懵。 若说母亲执意要嫁给先生,并告知“徐太夫人”的惊人身份,他已觉不可思议;“还爹”,是个什么说法 阮时意温婉笑道“如你们所见,之前所接触的徐先生,正是你们的英年早逝的父亲,徐姓讳赫,字烜之,别号探微,崇文大学士裔孙,平远将军府三公子也。” 徐明礼已从最初的惊慌欢喜中适应,但徐明裕仍旧呆然“我、我是不是听错了” 徐明初乐了,狭长眼缝氤氲骄傲“二哥,没错这就是咱们仨的亲生父亲我最先发现的” 她摆出一副“你们快夸我”的调皮神态,无半点一国之后的仪表行止。 在父母兄长跟前,她终究是最被宠溺的丫头,任何时刻均可肆无忌惮。 阮时意犹自恼徐赫独自前往郡主府、受人“残酷折磨”之事,懒得为他说好话,遂对徐明初道“明初,你讲述来龙去脉” 徐明初获得彻底碾压哥哥们的好机会,自是不遗余力,将徐赫当初离京数十年的际遇描述得活灵活现。 从出游、救人、得冰莲、命书童捎回种子、遇人追杀、雪崩、迷失、饥寒交迫下吞食并沉睡三十五年她说得无一不详,宛若亲临,更加油添醋把父亲夸了一顿,又谈及自己孩提时代盗画一事。 徐赫全程微笑,不住给阮时意和徐明初递糕点、剥松子仁、添茶乃至把水果雕成花儿,就差当子女之面亲手投喂给妻子。 眼看他们彼此熟悉热络,徐家兄弟于剧烈震动中回过神,目目相觑哦,他们是一家三口我俩被抛弃了 临近午时,周氏安排好丰盛午膳,特来相请。 听闻婆婆的“小情郎”居然是真正的公爹,她目瞪口呆,随即下拜。 兄妹三人方如梦初醒,随周氏向徐赫夫妇一丝不苟行大礼。 四人拜伏在地,身体轻轻战栗。 活了半辈子,他们从不敢奢望,能见到活生生的父亲,更未曾奢想还能有孝顺父母的良机。 看人中龙凤的子女跪拜于前,徐赫颇为尴尬,试图劝阻。 阮时意伸手一拦,温言道“三郎,这一拜,你受得起。” 徐赫拭去眼角泪意,亦拭去过往一年多以来无家可归、见亲不能相认、不被世人理解的孤寂寥落,他含笑上前,将儿子、女儿、儿媳一一请起。 他深知,他与子女之间,兴许错失了太多,无法弥补。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有余生。 既已相认,徐明礼夫妇午膳时提议请徐赫回首辅府长住,对外则宣称是族亲。 张罗院落新居摆设时,徐明初拉父亲挑选家具,仅留下阮时意和徐明裕母子相对。 面对一桌残羹冷炙,徐明裕饮尽杯中残酒,欲言又止。 不同于兄长在宫内邂逅徐赫数次,且私下打听得极为详细,徐明裕与徐赫唯一正面接触,仅有地下城案爆发当日。 他即便自戳双目,也难以忘记,当日的徐赫如何形容落魄、一身血污、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嘟起嘴向母亲求“亲亲”。 若说母亲心态变年轻了,口味有变,改而喜欢撒娇的小青年,倒也无可厚非。 但要他无所保留相信,那人是徐探微,是他数十年来引以为傲、诗书画三绝、文武双全、俊美独绝、完美无瑕疵的亲爹 他做不到。 他的母亲,会否不慎泄漏了身份,被一名长得与家人相似、略有才华的后生编故事给糊住了以致落入骗局 论她老人家现下的容貌、才华、家世、财力,足以教满城未婚青年公子垂涎。 尤其是,那人适才各种亲昵之态、软言讨好,根本不符合他爹“顶天立地”的刚强形象啊 阮时意看出他的踌躇,垂眸轻笑“明裕,你若有话,不妨直说。” 被母亲问起,徐明裕委婉开口“您没认错吧那位真是我们的父亲” 阮时意没忘他上回看到哪些场面,尬笑道“千真万确,虽说隔了好多年,可我不至于老到连丈夫也认不出。你若觉他和想象中不大相似,一则是我昔年为激励你们,夸大了他的种种好处;二来,他睡太久,睡傻了,又成天跟狗一起,变得狗里狗气。” “您真的确认”徐明裕依旧半信半疑。 她微微愠恼“确认。” 连床上功夫都确认过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申时未过, 徐晟抵达家门,听闻叔父和姑姑到访, 连玄色武服也懒得换,径直奔向东侧偏厅。 此厅设于曲水缭绕的小院落, 最为清静幽雅,只用于自家人小聚。 院内无仆役护卫看守,仅有于娴独坐树荫下石椅。 一见徐晟风风火火闯入, 她起身拦下,顺手替他整理歪掉的领口, 小声提醒“大公子,长辈们都在等您, 您切记谨言慎行,莫惹爹娘不快。” 徐晟自幼由她照顾长大, 一向敬重有加,虽不明其意, 仍郑重点头“我少说话便是” 推门入厅,内里谈笑声缓歇。 见父母、二叔、姑姑分别坐于下首,而主位上则端坐着祖母和“先生”, 位置颇为古怪,徐晟雀跃之情顿生,立时把于娴的嘱咐抛诸脑后。 他逐一向父母、叔姑问安, 继而笑嘻嘻打量阮时意与徐赫, 咧嘴笑道“今儿好热闹二位是要定亲了” 徐明礼夫妇正欲制止, 徐晟已贼兮兮冲徐赫眨眼“往后, 我该叫你哥还是妹夫” 徐赫尚未答话,徐明礼顶了满脸乌云,厉声喝道“没规没矩给我跪下” 徐晟最怕父亲动怒,闻声腿脚发软,战战兢兢朝自家首辅爹跪下。 “爹孩儿错了” 首富大人的脸更黑了,眸子里如有电闪雷鸣之严厉“跪你祖父祖母” 徐晟心下一咯噔。 看样子,祖母身份暴露了不单姑姑知情,连先生也 既然定下婚约,未来继祖父便很快是继祖父,四舍五入,喊一声“祖父”,并不为过。 再说,先生尽全力救过他和静影,朝他行礼,实属理所当然。 于是,徐晟乖乖转向徐赫和阮时意,认真叩首。 主位上的二人对于他竟无半分讶异、心平气和接受事实而震惊,不由得对望一眼。 徐赫等他拜至第三下,连忙发话“好了好了,快坐下吧” “是。” 徐晟依言坐到母亲身边的空位,紧抿双唇,决定听于嬷嬷之言,啥也不说了。 徐明礼夫妇、徐明裕兄妹见他安静得不寻常,不好当着长辈面前询问,遂继续原先话题。 “父亲和母亲身份不能公开,眼下未曾以新身份结亲”徐明礼花了半天来适应自己多了个亲爹,语气尊敬亦带试探,“孩儿的意思是,请父亲暂居倚桐苑,一来有宽敞楼阁可作画,二来外围有大片竹丛,清凉舒适,离母亲所住的绣月居仅有一池之隔,便于二位沟通,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说是“沟通”,不如说幽会 阮时意两颊微烧,一双妙目不经意窥探徐赫的反应。 徐赫来徐府之前,原本没指望搬入,只打算向子女宣告他这爹尚在人世,别轻易把娘嫁出去罢了。 但见长子长媳有心,他动了与家人多相处之念。 至于住在何处,自然无所谓。 “府上诸事,听你们安排即可。” 他转望阮时意手边长匣“此为齐王带来的晴岚图” “正是。”阮时意颔首,似笑非笑补了句,“他昨日手捧此卷,目的是向我提亲。” 徐赫瞬间不淡定,双拳紧握“你你没” 扣下人家的求婚信物该不会答应了什么要求吧 阮时意明显从他长眸捕获醋意,唯恐他在子孙面前暴露幼稚的一面,没再逗他“我不可能为索还你的一幅旧作,而搭上自己好不容易重拾的人生” 不像某人,牺牲色相,还拿不到手 她优雅地翻了个白眼,解释道“我坦白跟他说了,无意高攀皇族人,但可用探微先生的三幅画来借晴岚图一个月,只为临摹。此画从衔云郡主处所借,转手再借我,却能凭空赚你三幅画,精明如他,能不乐意” 徐赫缓缓展开画卷,确认是自己亲笔,凝眉问“就这样如此简单” 阮时意苦笑“我也很意外。” 她环视子孙反应,对上徐明初的美眸时,蓦然记起,齐王起初先关注秋澄,慢慢才把视线转移至她身上。 总觉他不像会无缘无故关注徐家女子。 当着徐家兄妹的面,她没把话锋往提亲方面带引,复对徐赫一笑“我正想拿去篱溪宅子给你揭裱,结果我还没出门,你人就到了。” “亏得你没去,”徐赫莞尔,“老洪丢了媳妇,郁郁寡欢又死要面子,赖在我那儿不走,一会儿要我下厨,一会要我陪喝酒,一会儿要与我叙旧,闹得鸡飞狗跳,没把我吵死” 他边浅笑抱怨,边打开随身包裹,取出晴岚图原作与临摹至八成的复制品,向她展示近期的进度“这儿有处处峰高无坦途、空翠两枚闲章,非我之物,是你闲来无聊时盖的,你且看在不在,省得我费工夫再刻” 徐明初乍见五幅晴岚图同时出现,立马搁下茶盏,兴致盎然凑近“目下还缺了一段” “不错,”徐赫拿起他从皇宫替换而出的那幅,“这是你娘交予蓝家保管的,后来被今上一道圣旨借走。我费尽心机,给换了出来,背后所绘的是地下城秘道图。” 此画在偷运出宫前裁成四截,外加他为抹去皇帝御笔,改得一塌糊涂,远不如重绘版本,仍极为磅礴。 徐明初小心翼翼将此段平坦在织花地毯上,眼光片刻不离,极尽欢喜。 阮时意拿出另一截“此乃从你平姨手里要回的第二段。我最初无心索还,偶然听她对我的死冷嘲热讽,怒而让你嫂嫂出面。” 此段内藏“古祁城”三字,再无别的信息。 她再打开洪家保存的第五幅,以及自藏数十年的最末段。这两截后面所记的分别为地下河,石龙为记。 她迫不及待想让徐赫揭晓齐王留下的第三幅幅。 得到其中五幅的秘密,暂无踪迹的第四幅,兴许没那么重要 四国书画藏家为之疯狂的五卷山水画分成上下两排,首尾相接,以精妙笔法展现山山水水的壮丽奇观。 画上峰峦时有锋芒,时有敦厚,层层叠叠,渐进堆砌。 树木、山坡、房舍、桥梁、亭台、村落、小舟既有层峦环抱的意趣,亦具云山诗意的悠远,精美繁复伴以辽远开阔,气魄恢弘,令人目光流连不息。 徐家兄妹与周氏惊叹连连,凝望徐赫的眼神再添敬意。 未料,一直紧闭嘴巴的徐晟忽而朝徐赫扑通一跪“祖父我错了” 此举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徐赫急忙伸手去扶他“好端端的,怎又跪了呢” 徐晟死活不肯起,苦着脸道“您就让我跪着吧晟儿有眼无珠,多有得罪,您要怎么罚都成不必留情面” 余人均猜不出这孩子犯了何种弥天大错,竟要自请罚跪。 徐赫转头求助于阮时意,她微微扬起唇角,不作判断,闹得他手足无措。 徐晟适才于沉默之际暗中观察大家的言行,逐渐猜出让他震悚不已的事实。 首辅爹嘴上说的“祖父”,并非他想象中的“继祖父”,而是他从小到大引以为荣、年年月月拜祭的亲祖父 与徐赫相识相处的点点滴滴于记忆中翩然复至。 他们第一次会面,是在何时何地 在赤月行馆画室内,他无知无畏,画下一幅惊世巨作王八和它的王八蛋。 徐晟想起那场景,整个人都不好了。 啊啊啊他居然在自己亲祖父面前开了个不知轻重的玩笑 而亲祖父如何应对夸了他一顿,耐心十足地指导他画双鱼图,甚至亲手替他补上数笔,还要走他的劣作收藏 事后,他都做了什么 他当着亲祖父之面,劝祖母养一院子的小郎君,和祖母拉小手装恩爱 得悉二人为情侣时,他嘲笑过祖父,吃过祖父的醋,险些说出“野男人”的蔑称,测试祖父对孩子的耐性,还有厨艺、武功和酒量,更于醉后口没遮拦,让祖父入赘徐家、与其称兄道弟 他做梦也想不到,“先生”会是亲祖父实在匪夷所思 怪不得“先生”处处包容,为护着他而同去地下城,还在火器乱射时,舍命推开他和洪大将军 天啊完了完了完了难怪祖母时常露出削他的眼神 他现在自削还来得及么 眼看徐晟长跪不起,徐赫大致明白他何以有此举措。 想必方才行大礼时,这孩子糊里糊涂,没想通其中缘由,又恐多问招致长者不悦;觉察大伙儿态度变化后,才意识过往一年来的出言无状,主动下跪认错。 念及此处,徐赫失笑,稍加用劲将长孙搀扶而起。 没想到,刚松手,徐晟再度“噗通”跪了回去。 徐赫无奈,半蹲在他跟前,温声道“晟儿,我和你祖母不一样。我在冰天雪地里一觉睡了三十五年,一来没感受过人世间沧桑变迁,二来缺少和你们相处的时日,三来,我没尽过为人父、为人祖父的职责,也不具备父亲和祖父该有的样子 “你我之间的玩笑话,全因我隐瞒身份所起,不知者不罪。你若不信,大可问问你祖母,我私下常夸你率真可爱,岂会责怪你的无心之失事实上,我更希望你别嫌弃我,也原谅我未必能成为你理想中的祖父。” 徐赫与之平视,字字句句言词恳切。 徐晟目视年纪介于自己和父亲之间的祖父,眼底泪光闪现,不争气地有了欲哭冲动。 徐赫笑而拍了拍他的肩“起来吧自家人跪来跪去做什么往后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若真犯错再跪不迟” “呜呜我爷爷果然是天底下最棒的”徐晟如小孩子似的瘪嘴,向阮时意撒娇,“祖母啊您上哪儿给我找了这么好的亲祖父” 阮时意禁不住扶额。 这捣蛋孩子不到半刻,又开始说胡话了 当晚,徐赫没回篱溪。 阮时意则遣人告知阿六,让孩子收拾收拾,明儿带上大犬们,随马车搬入首辅府。 因家中骤然冒出一位长辈,徐明礼夫妇倍感不适应,偏生在人前不能表现毕恭毕敬的情态,总担心怠慢了徐赫。 徐赫素来无长者风范,生怕长子长媳为难,晚膳后只和毛头玩了一阵,借揭标与临摹为由,早早回倚桐苑。 暮色之下,修竹数竿亭亭玉立,伴以碧桃红杏。树下有一池一亭,名为点绿、霁临。景致清闲,群木繁茂,极乐世界也。 对于子女亲力亲为布置的院落,徐赫深感满意惊喜。 因他需复制万山晴岚图,徐明礼给他安排的两名伶俐仆从皆住在院外,无事不得进入倚桐苑,以免扰了他作画。 画室内,画案简介大气,两侧小架子上置有前朝剔红漆盒、古铜水盂、古印池、玉炳棕帚、斑竹管笔、紫檀笔筒等精致器物,不论材质与样式,大多按照他习惯所配。 显而易见,阮时意悄悄列了份清单。 白日里当着子孙,他没敢与阮时意过份亲近。 眼见夜色降临,料想阮时意已回小院,他心下发痒,把画卷锁入柜内,留一盏孤灯,掩上房门,意欲不动声色前往绣月居一观。 依照阮时意喜静的脾性,她最多只留两三名贴身侍婢侍候,且多半是澜园那数人,与他相熟,断然不会大惊小怪、造谣生事。 他估摸方向,绕过月下莲池,忽见前方花木阴影处,有人鬼鬼祟祟东行。 大晚上的不走悬挂琉璃灯的长廊,不走石灯照耀的卵石小径,专挑灯火与月色映照不到的所在,莫非是贼 徐赫冷笑闪至树后,屏息静待。 等那人蹑手蹑脚沿一整排玉兰树下走过,他纵身跃出,手臂带着凌厉劲风,抓向对方 对方转身就逃,被他一手拽住,抵在树干上。 咦“小偷”比他矮了近一头,身量纤细触手之处丰盈温软,是女子 风吹云散,月影照耀下,娇颜羞恼交集,双眉似柳叶新钩,唇朱如樱桃久熟,竟是他的妻 “阮阮,”徐赫手上力度稍稍放松,却未从她前襟撤离,“你在自己家中偷偷摸摸做什么” 阮时意分明察觉他的爪子不老实,愠道“管得着么你、你弄疼我了” “那揉揉” 他一手固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教她避无从避;另一只手则上上下下温柔“安抚”了一番。 阮时意下意识挣扎,又觉夫妻间什么都经历过,何必矫情 她扭过头,轻咬下唇,由着他胡来。 徐赫难得她顺从,手上愈发放肆,嘴唇覆在她腮边,笑语哼哼“我的阮阮想念我,担心我漫漫长夜寂寞又怕被儿孙笑话,悄悄绕道来寻” “才不是” 阮时意温婉嗓音因他的放肆,免不了沾惹如蜜浆糯甜。 徐赫长腿往前一逼,将她挤在树干与身体间,腾出手托起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与己对视。 “说说看,何以大晚上不提灯、不带婢子、不行主道,孤身一人走向我院落的方向” 阮时意的确想避人耳目,亲自把闲章送他手里,顺带探听他在郡主府受过何种折磨。 谁知走到半路,竟被他逮了个正着 见她紧抿檀唇,徐赫笑意更盛“我懂了,咱们老规矩。” 以舌撬唇。 说罢,他低头碾向思念数个日夜的唇瓣。 黏缠吮吻与连串轻啮,外加轻捏慢揉,使得阮时意浑身绵软,被迫靠在树上,任由他为所欲为。 无可避免记起那夜的躯体相贴,极致温存她如饮佳酿般,有种说不清道不清的飘然之感。 小别数日,她似乎没不大抗拒他的狂肆,干涸被潮意取缔。 他刮净胡子,亲吻少了刺痛感,教她渐生麻隐秘欢悦。 察觉她的柔软温顺,他倍加肆意,尽情攫取她唇齿软舌的清甜。 当她于呼吸间隙微微喘息时,他陡然弯腰,将她横抱怀内,转身步向倚桐苑。 “别” 阮时意从片晌前的紧密相贴中清晰感觉他蠢蠢欲动的念头,料想他吃素太久,突然尝到肉滋味,自是情难自制。 她不愿在他搬入徐家当夜过分亲密,急忙挣扎下地。 徐赫负气拥她在怀,紧紧箍着她,小声埋怨“你睡完就跑,究竟把我当什么” 阮时意自知当日盛怒下的决定过于无情,本来心怀自责;但每每念及她不在时,他却跑去郡主府,享尽人间媚色心里如扎了根难除的锐刺。 “三郎,你松手,我有话要问你。” 软嗓隐隐泄露冷冽。 徐赫一怔,依依不舍放脱了她,又强行和她十指相扣。 阮时意甩不开,淡声道“咱俩搬回徐府,你在子孙前,得收敛,别成天盯着我笑” 徐赫委屈“我不对你笑,难道冲你板着脸” “我是说,一把年纪不许、不许在孩子目光企及处卿卿我我的” “现在没人瞧见,可以卿卿我我。”他俯首含住她的耳垂,舌尖轻舐。 “别闹”她周身不自在,难受极了,真怕他乱来,语气严肃。 徐赫自讨没趣,挽她的手,移步向莲池边的水榭小坐。 水榭为四柱,四面有雕花屏风与木窗交错掩映。 借着淡泊月色,徐赫发觉妻子秀眉轻蹙,仿佛心绪不宁,温言劝道“我听话就是对了,你可知,今儿在二门前的石拱桥上,明礼问我,是不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这话真别扭” “这事,我是时候和他明说。” “嗯” “是我的疏忽,让一居心不良的丫头钻了空子。” 阮时意简略说了慕秋之事,再三叮嘱他,这件事乃长子的耻辱,也是她的心结,让他千万别提及。 徐赫闻言,更多的是感动她的妻,总算将他视为自己人。 二人聊起晴岚图,万万没料到,费尽周折博得夏纤络同意未果,到头来轻松“借”到手。 徐赫计划揭裱看情况,再决定是否如法炮制。 阮时意对齐王求娶的想法表示不解,坚持认为他接近徐家人另有所图,但徐赫从未与此人正面接触,不敢妄下定论。 七弯八绕,阮时意终于说出耿耿于怀的疑问“三郎,你、你在郡主府” 话未道尽,徐赫忿然道“别提了她和姚统领简直可恶” 阮时意惊呆“他们俩竟” “折磨我好几个时辰,弄得我生不如死”徐赫咬牙切齿。 阮时意心痛如绞之余,禁不住满脸赤红“你、你为获取画中机密,不惜被他俩糟践这、这也太、太” 徐赫如坠云雾,仔细一想,啼笑皆非“阮阮你脑子里装的什么污七八糟你以为我,和两个不知廉耻的家伙那个我只是在阁子的墙壁上画了一幅山水画” “那算什么折磨” 阮时意恼音轻啐,心下安稳,忍不住松了口气。 “可我作画过程中,他们他们在楼底下折腾害我只想插翅飞到你身边哪里还有心思作画” 徐赫气愤之极,耳边浮出当时的家具摇晃声、皮肉碰撞声、被布料堵住嘴挤出的呜咽声、急促呼吸声 阮时意忆及在酒泉宫醇芳阁内被打扮得花枝招展时,曾听见琴师与女子的靡丽之音,霎时心跳欲裂。 夏夜柔风徐徐,吹不散人心底的燥热。 水榭四边藤萝倒垂,摇摆不定,如人心的飘摇。 锦鲤在池塘内浮沉缱绻,吞吐泡沫,乱了一池月光。 静坐无话,夫妻二人各怀心事,各自赧然。 良久,徐赫舐了舐嘴角,携温凉气息逐寸挪近,将她逼到屏风角落。 他今日登门徐府,本就具备精心雕琢好的仪容风姿。 此际眼神灼人,笑靥如惑,连微哑沉嗓也透着恰如其分的引诱。 “阮阮,为夫在外受了莫大屈辱,你作为妻子,是不是该好好安慰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徐赫那句暗暧之言,恰似风拂辛夷花纷纷飞扬, 回旋轻晃落在阮时意心头。 如柔指拨弦, 轻音缭绕。 水榭内无烛无火, 窗屏镂空的雕花菱格漏入清冷月华, 反倒凸显他眼眸里的灼灼温度。 阮时意深晓,于他而言, 食髓知味, 念念不忘。 她悄然后退, 避过他温热的呼吸, 小声提醒“你刚才这样、那样过了, 还、还不够” “不够。” 他如影而随, 细嗅她鬓角香气。 阮时意自暴自弃地闭了眼“那、那你再亲一阵” 徐赫被她的反应逗乐了, 趁她瞧不见, 急忙敛去长眸泄漏的笑意,淡声道“敷衍。” “不然你要怎样” “明、知、故、问。” “三郎, 我一把年纪, 经不起你三天两头折腾”她稍微睁目,低声嗫嚅, “老骨头还痛呢” 徐赫勉力摁住唇畔的弧度。 哪来的老骨头相较于昔年, 柔韧纤细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自问怜香惜玉, 也足够克制,怎么好些天了, 还痛 只因他承诺过, 但凡她有一丝不情愿, 绝不会逼迫她。 阮时意等不到他表态,念及他被丢在篱溪多日、郡主处还白白辛苦一场,心软之际,壮着胆子,探臂抱向他的肩头。 “要不,我抱抱你” 徐赫岿然不动,故意装作一脸不满“哄小孩” 她讪讪缩手“那我、我亲一口” 反正,该做的不该做的都有过了,脸皮厚些,无所畏惧。 见他没拒绝,她快飞凑到他脸颊一印,宛若当年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态。 徐赫快绷不住了“当我是毛头没诚意” 阮时意只想赶紧结束此话题。 眼看这家伙得寸进尺,她磨了磨牙,抬手揪住他的衣襟,强行将人拽近半尺,重重凑了上去。 鬼知道续赫要多辛苦才能忍住不笑。 他的妻终于终于在他软磨硬泡下主动了一回,偏偏毫无情谊。 这一刻,水榭顶的苍穹如石青混合墨色,下弦月斜斜擦过楼阁檐角,于天地间洒下柔柔清辉。 明明是月白风清的孟夏良宵,二人盘膝对坐,以唇相贴,一动不动,姿态说不出的诡异。 阮时意发觉徐赫如木雕般不为所动,犹豫是否撤退。 漫长僵持后,她诚惶诚恐探出丁香舌,用微不可察的力度,舐了一下。 徐赫暗叹,是不是该找机会让她喝上两口美酒,壮一壮怂胆 上回在烟暖花阁,她恃醉行凶,多彪悍多霸道 如若能重来一次,他再穿女装又何妨 阮时意象征性“安慰”完毕,把装有两枚芙蓉石闲章的小荷包塞入他怀里。 “喏,你要的章子。” 徐赫能被这小老太婆气笑 “没了” “没、没了。” 她一手撑地,意欲站起,未料人还没来得及站稳,遭他轻轻一勾,跌坐在他腿上。 徐赫横抱着她,迫使她枕在他臂膀,微微仰着脸,呈现卑微祈求的势态。 “我就知道你忘了怎样安慰人,有必要温习一番。” 话音未落,他居高临下,覆压而至。 柔舌撬开唇齿,百般绞缠,相比起方才树下的温存,少了三分宣泄,多了三分勾惹。 像是点燃了星星之火,迅速轰然炸开,将拘谨不安烧成灰烬。 他一如既往发凉,隔着夏日薄裳,恰到好处舒缓了她的焦虑。 她如坠蜜织软云,战战兢兢伸出右臂,搭向他的颈脖,无意间造成诱敌深入的暗示。 徐赫自是不遗余力,趁她迷糊给予回应,极尽所能,接连掠夺。 当阮时意被烫人的烙铁硌周身不自在、气息越发凌乱之时,徐赫沉嗓暗含粗粝糖粒。 “阮阮,你得想法子安抚你家小三郎。” 阮时意懊恼扭过头,细腻腮边与莹润耳垂泛起赤红,如抹了一层红玉碎末。 鼻腔里隐约激发的恼音,颤颤随风溶于清凉夏夜,暗生炙烈感。 皎月无言,悄悄藏进了云端。 翌日,阿六带上徐赫的行李及五条大犬进入首辅府时,徐赫与阮时意皆未露面。 待周氏将孩子和狗安顿至简洁小院,那对夫妇先后探视,却非同时现身,仿佛有意避嫌。 徐赫整理私物,并托人向翰林画院请假本月,以保证有充裕时间揭开齐王留下的晴岚图,以及临摹未完部分。 他终日闭门不出,连饭菜都是仆从用托盘送至画室窗台。 自地下城一案爆发后,阮时意若非困于篱溪宅院,便是躲在首辅府中。 原想去一趟城南,确认义善堂能否容纳秘道中被囚的童工,但她希望第一时间知悉祖父遗留的秘密。 她本可径自到倚桐苑陪他一起研究,奈何昨夜 嗯,有必要和他保持距离,不论人前人后。 诚然,这回脊骨不酸、腿脚不疼,可她的手和胳膊,已酸涩难抬。 任何失神间隙,她总能记起他如云似水的柔声轻唤。 那狡猾家伙,以绵烈势态闹得她晕头转向,才攫住皓腕,图谋不轨。 当时,周遭僻静得像是从首辅府割裂出去了,唯剩虫鸣悉索、鱼儿扑腾,几乎可忽略那微弱的低哼浅喃。 那人懒懒靠在屏风底座上,俊容端凝,郎朗昭昭,一派君子风范。 若只看他半眯笑眸的云淡风轻状,定然难以想象他在搞什么鬼。 偏生阮时意因不熟练,屡屡累得半途而废。 数次讨饶过后,最终大手握住小手,彼此衣襟一团狼藉,真是受够了 过了亥时,阮时意颓然回到绣月居。 两眼困倦无神,檀唇微红,发髻蓬松,绸纱湿哒哒堪比动真格。 那份羞耻一直持续到第二日傍晚时分,徐赫手捧新揭的晴岚图,敲开她的院门。 “我省得你跑一趟,直接来了。” 见他言简意赅,表情阴晴不定,阮时意深知事有蹊跷,瞬即将忸怩暂搁一旁,请他入书房详谈,道上禁不住小声催促“祖父写了什么” 灯火燃亮,仆役退下,徐赫缓缓展开图卷。 不知该喜或是该恼,背面并不像皇帝所藏那般绘制了复杂地图,仅有寥寥四字。 三百里外。 加上平氏、洪朗然与她自留的三幅,按顺序串联后可得出古祁城、三百里外、地下河、石龙为记。 在“三百里外”与“地下河”之间,还差了下落不明的那幅 倘若为古祁城的地下河,大抵不会太难找;在城外方圆三百里外、不辨南北西东的荒漠地带,要去寻一条隐蔽地下河堪比大海捞针。 几经周折,六得其五,终归无果。 “老爷子心思缜密,教人叹服”徐赫苦笑,“无首段详图,咱们或许忽略了脚底下的秘道;但寻找老爷子秘密的核心,后五段晴岚图,缺一不可。” 阮时意水眸倾垂,没敢正视他身上任何一处“为今之计,还是不能轻举妄动,得继续探听” “至今茫无头绪” “是,过去一年,我走访过书画院名师,整理过一批名单,也从各地画商、名家处辗转打听过连你的狂热崇拜者孙先生,对此亦一无所知。” 阮时意语气艰涩,难掩辛劳焦灼的沮丧。 徐赫眸色渐暗“可曾问过你堂弟” 阮时意咬了咬唇角,摇头。 她说不上原因,似乎不仅仅怕被阮思彦认出。 总觉他对某些事件的反应,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 从以新身份相遇,到后来的每一次接触,处处透着看似正常又无法言喻的诡秘。 “你我明知他奉圣上之命搜集晴岚图,再跑去问他,岂不是在为难他” 沉吟半晌,她补充道“三郎,你先把画全复制一遍兴许圣上忙完地下城大案后,一有闲工夫,便又盯上徐家。” 徐赫郑重点头,欲展臂拥抱她作抚慰。 她却如惊弓之鸟般往后一缩,险些撞在书架上。 “阮阮” 他微觉讶异,对上她一副戒备森严的阵势,顿时哭笑不得。 “我对你做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分明是你捣腾我” 阮时意只觉双掌似被火烧过,又麻又辣又烫。 太过分摆明是他诸多要求 “再胡说我、我以后不理你” 她娇羞闪躲的意态,哪里还有“徐太夫人”的老成持重 徐赫一心想趁无人时再亲亲她,见她回避,迟疑片刻,终究小心卷好晴岚图,折返倚桐苑。 其后,徐赫潜心作画,茶饭不思,如臻忘我境地。 阮时意免不了回忆起孪生儿子百日后时的光景。 所幸历经波折后,他们消除隔阂,互通心意,再无幼稚的猜忌,越发包容对方。 此外,她寻了个机会,与徐明礼敞开心扉,坦诚告知二十五年前有关慕秋一事的隐情。 她谈及,那年怕年少的他受打击,未作细述;而后等他高中成名,踏上仕途,她又觉事过境迁,无须再提,何曾料想他曾暗中打探后续 后续会交由于娴处置,根本无需他们母子插手。 至此,徐明礼心头大石彻底放下,却又提出了新的疑问。 插手干预的府医,何以用药物、欺骗、献身等方式协助慕秋幕后会否有人指使 因那府医早就魂断莲池,即使另存目的,已死无对证,母子二人无从深究。 是日,阮时意前往城南打理义善堂事务,顺带巡查徐家商铺在解禁后的恢复情况。 抵达集贤斋,内里或坐或站了名客人,掌柜与伙计见她到来,忙笑脸相迎。 阮时意刚准备打招呼,忽听角落里一娇嗓叫唤,“阮家妹子” 闻声回望,一身穿淡绿绸裳的圆脸少妇正似笑非笑注视她。 些微错愕后,阮时意总算认出,此人是她此前在城南书画院的同窗黄瑾。 她们曾相处熟络,一同作画,一同赏花闲谈。 自平氏抖出阮时意徐家人的身份,再谣传她与“南苑先生”有染,包括黄瑾在内的不少女学员对她若即若离,更因秋澄出现而逐渐疏远她。 此番偶遇,见对方已嫁为人妇,阮时意暗觉惊讶,随即微笑道“恭喜黄家姐姐,请恕我孤陋寡闻,竟未曾听闻你的大喜事。” 黄瑾不欲多提自己的婚事,反问“听说,你和徐先生定亲了” 阮时意既不便承认,又不好否认。 定亲倒没有,但儿孙一大群,该怎么算 黄瑾摆出理解之态“哎呀每次问你事儿,你总半吞半吐大伙儿都说,先生进了翰林画院,在书画盛会上一鸣惊人,深得圣眷;且前两天进入首辅府后再未离开自那以后,对你趋之若鹜的提亲者再未敢露面。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你还推三阻四、不肯明言” 阮时意淡然一笑。 看来,即便徐赫久未回书画院授课,照样是女学员们暗地里默默关注的人物。 既然外界已捕风捉影替她安排了姻缘事,她还能说什么呢 对于她来说,黄瑾这类人,充其量为泛泛之交,却非要装熟,时不时从她嘴里套话,背地里不晓得作何编排。 枉她当初动过提携之念,而今尽化云烟,还有些可笑。 当下,她借口说事忙,与掌柜进内谈事情。 转身时,明显察觉背后投来的眼光,潜藏言而不尽的艳羡与嫉妒。 果不其然,有关“阮姑娘为徐待诏拒绝了齐王、洪大公子、蓝大公子等一众王公子弟”的传闻尘嚣而上。 更有人断言,徐待诏正计划入赘首辅大人家。 对此,徐明礼夫妇对府里府外统一口径,宣称徐待诏为徐家族亲,师从空净大师,虽年轻,却算是“探微先生”的师弟,居住徐府只为方便观摩画作、维系情谊,并无入赘一说。 无外人在场时,徐明礼对徐赫恭敬赔罪“有此谣言,是儿子疏忽大意,还请父亲切莫放心上,定然是游手好闲、搬弄是非的鼠辈在生事” 可怜于醉时信口雌黄的徐晟,成了父亲口中“游手好闲、搬弄是非”的鼠辈。 嘤委屈。 阮时意自打成为“阮姑娘”,蜚短流长从未不曾停歇。 她习以为常,不当一回事。 如徐赫所言,横竖要被捆绑在一起,何不以新身份成亲 依稀记得,她一度抗拒,更坚持认定满足不了他某些需求,乃至道出“分开住”、“另找人服侍他”等惹他动怒的言辞 事到如今,她虽不确定是否能承受他的肆意癫狂,可若相互迁就、摸索,说不定能寻获适合他们的相处模式。 兜兜转转,婚姻与感情未必如年轻时期待的模样,却细水长流、绵而不尽。 白日里,他们各忙各活,偶与子孙同堂用膳,谈笑自若。 徐明礼夫妇与徐晟,日渐适应徐赫这位年轻长辈。 谈不上亲近,但绝对尊敬与关怀。 徐赫依照她的吩咐,没在孩子目光企及处“卿卿我我”,就连私下碰到,亦收敛许多。 阮时意差点以为,他又转性了。 直至某夜,她在忽冷忽热中睁目,意外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往某个微凉的怀抱里钻。 其时清清月光穿透窗纱,斑驳流光泻于床前,映照他侧面的睡颜。 眉弓骨英而挺,睫毛长又密,鼻梁高且直,轮廓分明,美好得不像话。 她几近疑心,一切不过是迷糊时所梦。 仔细回忆,过往连续数个炎热夜晚,她不止一回感受舒适凉意,因此安然沉浸在梦乡中。 原来是某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三番五次趁她熟睡时挤到床上 细究下来,她毫无警觉,想必他却从未惊扰她的好梦 一抹难以抑制的愉悦笑弧,无声无息自她精致唇角舒展。 她重新闭上双眼,装作不为意地寸寸挪动,靠向他宽厚结实的肩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听闻洪朗然扫荡完篱溪宅子的酒和食物, 迟迟未等到徐赫归家,便灰溜溜回了将军府。 徐赫临摹好晴岚图,如期归还给齐王, 开始隔日回翰林画院当值、隔日留守倚桐苑作画的日子。 对于外界乱传的复杂关系,他淡然处之, 少惹是非。 阮时意终日忙于安置地下城解救的孤儿,并为被拐孩子寻找父母。 二人各自忙活, 平日里几乎没机会说上话,且双双维持端肃板正, 倒让徐明礼兄妹、周氏、徐晟暗自怀疑这两位年轻的长辈, 兴许吵架了 端午过后,天气热了些许。 这一日,徐明礼下朝,见阮时意难得没外出、徐赫亦恰好在家, 他顾不上满身躁热, 径直派人把弟弟妹妹唤来一聚,才沐浴更衣, 陪伴父母。 徐明裕和徐明初听说父母同在,立即丢下手上事务,直奔徐府。 为免下人窥见端倪, 徐明礼辟出一处环境雅致的独门小院,只留于娴相随。 关起院门, 他们不拘俗礼, 是真正的一家子。 阮时意和子女无话不谈, 言笑晏晏,乐也融融。 徐赫自问阅历、地位不及儿女,外加还没熟悉到畅所欲言的地步,大多数时候微笑旁听,提笔勾勾画画,偶尔插上一两句。 “明初,”阮时意将装有酸梅糕的精致银盘推至女儿手边,“你们母女在大宣呆久了,赤月王没催你回去” “催怎么不催”徐明初笑而夹起糕点,咬下一口,细嚼慢咽后方道,“隔三差五遣人来催可我一来气没消,二来想多陪陪二老。” 说完,笑嘻嘻补了一句,“虽然二位一点也不老。” 阮时意每次听她说“不老”二字,总会记起那句“雄风未灭、宝刀不老”,而后不由自主联想乱七八糟的房中事,瞬即倍感羞耻。 见她没吭声,徐明初美眸一转“您问起这事儿,该不是想赶我和秋澄回去吧好不容易才有了爹,我可不依您赶不走” 阮时意啐道“你这孩子就是多心” “话说回来,您是否考虑让秋澄知晓内情”徐明初眼底亮着期盼,“毕竟,她深爱着自己的外祖母,也极其崇拜外祖父。” 阮时意叹了口气“我偏爱秋澄,早有此念。可她性子率真,不善伪装;面临夺嫡之争,备受瞩目;又是女儿家,姻缘未定。眼下京城人多混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露出马脚。” 过往一年间,先是有三名雁族细作循“探花狼”找到徐赫,死于姚廷玉的锐箭下;后有三人在北山秋游时出手对付徐赫,被蓝豫立射晕,遭徐晟暗中灭口。 雁族连续折损六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直觉,从书画盛会伊始,已有不少雁族人借交流的名义混进京城。 大局初定,多加谨慎,绝不为过。 徐明礼和徐明裕聊了几句家常事,见徐赫独坐一角,不时低下头,不时抬目望大家。 兄弟俩唯恐恐冷落亲爹,不约而同起身步往,试着与他说说话,增进感情。 走近方知,他唇畔噙笑,全神贯注,正以便携小勾线笔,在巴掌大的小册子上作画。 画中女子端坐圈椅上,手端杯盏,神态闲雅。 身量纤细,明眸流转,秀鼻挺立,唇如樱点,正是闲谈中的阮时意 且画了好几幅动作、表情不尽相同 而作画的亲爹察觉儿子行近,冲二人神秘一笑,俊目亮晶晶掺了蜜糖般的光泽。 徐家兄弟互望一眼,决定暂时不和父亲“增进感情”。 这一刻,亲爹他“老人家”脑中、眼里、笔下、心上只有他们的母亲,容不下子女。 心塞。 地下城一案未找到幕后主谋,但拿下一批知情不报、参与其中的官员与富商,算是平息了动乱。 徐家、蓝家、洪家受到的赞誉最盛,恩赏尤为丰富,不在话下。 如阮时意所料,嘉元帝有了闲暇,又打起晴岚图主意,当众命徐明礼将所藏的晴岚图借来一观。 徐明礼心知徐赫已使用老墨旧纸重绘,且花了心思完善细节、一一做旧,可达新旧难辨之境地,倒不忧心。 他假装犹豫了一下,答允。 翌日,他带去晴岚图第二、第五、第六段的临摹版本。 嘉元帝当场命人展开,山水入目,双眼登时迸射亮光。 仔细阅赏了将近一个时辰,他爱不释手,好生感叹了一番,要求借走。 徐明礼摆出为难的样子,言辞恳切,说了一大堆勉强之言,大意为,母亲遗愿是让徐家子孙悉心保管此作,留存后人,求陛下见谅云云。 嘉元帝略有些不耐烦,语气敷衍“朕都说是借你怕朕讹你不成” 徐明礼表面毕恭毕敬,内里腹诽您下旨向蓝家借画,一借十几年不还,谁知您“借”多久 可这话,他万万说不出口。 原以为放下画作就完事,未料皇帝摆驾至翰林画院,硬是拉他同去。 正逢阮思彦主持一场会议,听内侍官宣布圣上驾到时,已见嘉元帝与首辅大人穿行于白玉铺砌的空旷广场,忙领着一众画院官员出迎。 嘉元帝摆手示意众人免礼,大摇大摆进入画栋雕梁的殿阁内,高坐于台上的雕九龙尊位。 余人候立在两侧的十八雕龙赤柱旁,眼睛只敢盯着地上绛红绣金地毯,均在忐忑猜测,皇帝为何突然到此。 嘉元帝扫视台下数十名画师,淡声发问“徐待诏今日可在” 徐赫自刮去胡须认亲后,生怕阮时意嫌弃扎人不让亲,未再蓄回,仅于出门时往鼻唇间贴上两片八字胡。 今日,他唯恐阮思彦留意自己,一直作垂首状。 乍见长子随圣驾而行,他已觉古怪,再听皇帝一开口便找他,暗呼不妙。 该不会是他临摹的版本,被这位“天”字头号崇拜者给识破了吧 他顾不上额角隐约渗出冷汗,上前半步执礼“微臣在。” 嘉元帝皱眉打量他,好画之人观察敏锐,很快觉察他比先前白皙两分,且胡子大有不同。 “多日不见,徐待诏倒像是年轻了几岁。” 徐赫尴尬而笑“陛下见笑,微臣前些日子受了点风寒,长期不见日照,又吃下不少滋补药膳。” 嘉元帝纡尊降贵,慰问两句,还叮嘱他锻炼身体,改而端量徐明礼,笑道“你俩站一块儿给朕瞅瞅。” 父子一惊,徐赫抢先道“微臣岂敢与首辅大人比肩而立” 嘉元帝眉心轻蹙,微露不悦。 “臣遵旨。”徐明礼连忙行至父亲身边。 并立的二人,同样容姿超群,五官如出一辙。 霎时间,殿阁内惊叹声接连不断。 细辨特征,素有俊美之誉的徐首辅年近四旬,有种壮年男子独有的沉稳气魄;徐待诏年约二十五六,眉目疏朗,书画气韵令其更显洒脱俊逸。 一赤袍一黛袍,融洽辉映,均可入画。 皇帝莞尔“徐卿家,若非朕知你家太夫人端庄守礼,你本人亦洁身自好,都快怀疑你和徐待诏是兄弟或父子” 徐明礼捋须浅笑,垂眸以遮掩一瞬间的震悚。 “朕开玩笑你们莫介怀” 徐家父子同时揖道“臣不敢。” 徐赫忍住不去擦拭鬓边细汗,退开两步,免去对“首辅大人”的不敬,心底狐疑再生。 皇帝虽胡闹放纵,断然不会为看二人的相似程度,而特意拉徐明礼来翰林画院。 众人疑惑下,嘉元帝幽然叹了口气。 “朕此番前来,有一要事宣布。” 他对内侍官使了个颜色,命人捧出数卷画。 轴头熟悉的木料与颜色,教徐赫心头咯噔一响全是他新绘的晴岚图 嘉元帝目视徐赫“徐待诏可知,此为何物” 徐赫竭力镇定应对“请恕微臣眼拙,未敢妄言。” “此乃探微先生传世之作万山晴岚图,除中间一卷杳无形迹,朕从蓝家借来的、衔云郡主偶得的,以及徐首辅家中私藏的三幅,均已在此。” 此言一出,其余画师于震撼中纷纷夸赞恭维。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真乃书画界的盛事” “万没料到,有生之年竟可见晴岚图六得其五” 嘉元帝朗目闪过得意之色,又隐隐氤氲失落。 “朕特地带此巨作至画院,一为与众卿同赏,二是命徐待诏,将这五幅晴岚图全部临摹一遍,以供皇家珍藏。” 余人无不面露雀跃欢喜,唯徐赫笑容凝滞。 怎么回事又要他临摹过去一年,他胆战心惊,逐一复制,都快画到吐血就不能让他画点别的 嘉元帝见他并无多少惊喜,奇道“徐待诏忧虑何事” 徐赫笑意略微苦涩“微臣获陛下赏识,闻宠若惊,自觉才疏学浅,诚惶诚恐。陛下既获此图,何须微臣东施效颦、班门弄斧” 嘉元帝只当他为输掉书画盛会比试而耿耿于怀,笑劝“你勿妄自菲薄朕当日授予你第二名,是怕你以青年之态唾手得盛誉,易矫易躁,才稍作打压,好让你沉住气,再攀巅峰。 “至于为要你临摹,是因为朕实在爱此画,又不宜成天叨烦徐家人。待你复刻完,朕得把探微先生五幅亲笔,全数赐还给徐家,只留你所绘版本。你可要打起精神,别辜负朕的期望记住,此事不容有失” 在场所有人无一不震骇。 皇帝爱煞了探微先生之作,视晴岚图为至宝,竟甘愿以徐待诏的摹本,代替真迹这于这位俊朗年轻的画师而言,将是何等尊贵的荣耀 徐赫与徐明礼目光悄然相碰,皆不明其意。 等大伙儿热议声渐歇,嘉元帝浓眉舒展,感慨万千。 “朕也舍不得可朕知晓,徐太夫人与探微先生伉俪情深,为他守了一辈子。朕既敬重先生,视先生为师,岂能违背太夫人所愿探微先生早逝,朕只恨生不逢时,能为他做的事不多,更不应寒了二位长者的心。” 他转而向候立一侧的阮思彦下令“阮卿家识遍四国七族的名师大家、藏家画师,朕命你尽快寻回遗失的晴岚图,供徐待诏临摹完毕,再送还给徐家当然事前得先让朕好好鉴赏。” “臣定不辱陛下所托,”阮思彦微笑,躬身领命,“探微先生得陛下这样一位知己,泉下有知,必定感恩戴德。” 徐赫不知该哭该笑。 去年,阮时意向平氏、洪朗然索要的两幅,难度不大,倒也罢了;他为苦心接近皇帝,冒着欺君大罪,偷梁换柱,绞尽脑汁,惊险连连;还为“借”郡主所藏,与阮时意豁出去干了些傻事,才勉为其难凑得五幅。 到头来皇帝让他再临摹伪造的“原作”,并轻而易举将新画的“原版”还给徐家而非据为己有 不早说这不是明摆着折腾他 但细细回想,若非闹出诸多波折,他和阮时意如何在分隔三十五年后逐步打破僵局,于相处中达成共识、相互理解包容,乃至再度成为一家人 如无一路以来的种种,阮时意未必与萧桐和解,而他和洪朗然也未必变回好哥们。 比起收获的爱情、亲情、友情,他耐着性子多画几遍又何妨 有了那道旨意,最后那幅晴岚图,兴许即将出现在眼前。 此时此刻,殿内站满了同僚,数十双钦羡的眼睛均落在徐赫身,却无人能看透,他对嘉元帝的知遇之恩,既来自“泉下有知”的“徐探微”,亦源于备受重用的“徐待诏”。 曾有过上不可告父母兄嫂的寥落,下不能慰妻儿孙辈的寂寞,更有不被哥们理解的失落,及无处可诉的餐风宿露之苦 一切尽化为岁月磨砺后的从容笃定。 他庆幸自己活着,亲眼见证,在自己“离世”数十年后,居然有无数热爱书画的同好用心维护他的画作、推崇他的技巧,甚至守护他的家人,更记住他短暂一生绽放的光彩。 足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0章 第九十章 阮时意闻悉圣谕,啼笑皆非之余, 真心替徐赫前后奔忙而心疼。 当初时时审慎、费劲周折换取皇帝珍藏, 夫妻二人事后提心吊胆,疑心被人发觉。 旁人瞧不见他徐赫的殚精竭虑,阮时意却能捕捉他眸底难掩的深深疲倦。 见徐赫简单讲述皇帝安排, 当即匆忙回倚桐苑, 阮时意放心不下, 生怕他受委屈而强憋于心, 遂借端鸡汤为由, 悄然跟了过去。 苑竹桐环绕,桃杏点缀, 小楼阁上下八窗玲珑, 天光霞彩交纳无碍。 池内鱼跃破萍,亭畔假山层叠, 凡可玩可赏之物,无不精雅惬情。 徐赫正立于霁临亭前看莲花盛放, 回眸见阮时意领沉碧同来,既惊且喜“阮阮” 说来可笑, 为了避嫌,近一月她竟未正式踏入这小院落。 “鸡汤份量太多,分一些给你。” 无子孙在侧时, 她收起平日的板正, 语气也绵和上三分。 徐赫许久未感受她的温柔, 瞬时笑意缱绻, 请她入亭小坐。 沉碧麻利将炖盅内的汤分盛在小碗内,撒上盐末,识趣退至院门外,为久未相处的“小情侣”制造私密空间。 徐赫似是怕一下子喝完汤便留不住爱妻,是以每一勺皆喝得优雅且谨慎,如饮琼浆玉露般珍而重之。 阮时意温声问“圣上让你从头到尾临摹五卷晴岚图,可有规定时限” 他笑容无奈“这倒没有,但我必须画出不同风格,以免被人觉察。折腾来折腾去我这一年来都在重复自己” 阮时意软言劝道“若你没进翰林画院,兴许圣上更觉探微先生不可取替,定舍不得将晴岚图还给徐家。如今,他终于放下对徐探微的执念,转而重视徐待诏,可见你走过的路,画过的画,都没白费。” 徐赫心头暖流涌动,握住她的左手,笑道“阮阮,你是怕我心情不佳,特地来安慰我聪慧如你,该知道如何安慰吧” “你” 阮时意正语重心长,被他话锋一转,竟扯到那桩事上。 时隔多日,她非但没忘,连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所幸,徐赫不过逗一逗她,未有进一步举动。 他柔声解释“放心,我没你想的幼稚冲动易怒,相反,我甚至反过来担忧,你会为郡主戏弄调侃而不悦。还好我的阮阮心怀宽广,从不斤斤计较。” 阮时意容色稍缓,杏眸笑眯眯端详他,半开玩笑“我早说圣上最爱你,以前爱探微,现在爱唔” 话说一半,后颈微凉,微张的唇猝不及防被堵上。 由温柔相抵,变成攫取掠夺,他贪恋地将堆叠多时思念全数奉上。 事实上,徐赫几乎夜夜从敞开的窗户跳进她卧房,平躺于外侧,等着她于睡梦中主动靠近纳凉。 他总舍不得惊醒她,没敢亲她一口、抱她一下,待天色未亮返回倚桐苑继续补眠。 如今好不容易获取片刻独处,他借机亲她个吞天噬地。 浓重呼吸间混合了花木清香与彼此独特气息,唇舌交换鸡汤的鲜美,诡秘中渗透无形的诱惑。 阮时意迷乱闭目,从被动承受转为稚拙迎合。 什么“心如止水”,什么“端庄矜持”,早不知抛到何处。 良久,两唇分开,鼻尖相抵,呼吸交缠,各自凌乱。 徐赫分明感觉到妻子由一年前的抗拒,至往后的麻木,到现下的真心接纳,顿觉全身泡在蜜里,甜且满足。 隐约听闻远处人声渐近,他猜想是小仆役端茶送水,踌躇须臾。 既舍不得放开怀中娇妻,又不便在院门敞开时胡搅蛮缠。 趁阮时意成软绵绵的一团,他不作犹豫,起身抱她直奔书房,一脚踹向雕花房门,意欲先将她藏起,慢慢入腹。 偏生,他忘了房门被锁,猛力一踹,门板被他踢了大洞,右脚卡在内,狼狈不堪。 阮时意回过神,再听院门处传来异动,当即警惕转目。 院落外一玄色身影闻声,飞身抢入,见徐赫搂阮时意迫不及待踹门,立马红着脸,转身回避,却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逃窜,却不忘吼上一句。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真的” 此地无银,欲盖弥彰惹人遐思 阮时意恨不得把那毛毛躁躁的小子拖回来,先暴打一顿,再丢进荷花池喂鱼。 徐晟受蓝豫立之邀,特地拉祖父母同去游湖。 岂料,竟撞见二人干柴烈火欲燃未燃的那一刻 阮时意三日没搭理他,徐赫为尽快完成皇帝布置的临摹任务,重新迁入翰林画院,害徐晟一筹莫展。 幸有秋澄和静影同去,阮时意最终答应了积翠湖之约。 为避过去年的鼎盛,五人特意选在观莲节前半个月出游。 碧天流云,绿荷繁密,不见湖光;菡萏香凝,鲜嫩娇俏宛若亭亭佳人。 年轻男女相携作伴,阮时意、秋澄与静影同坐一船,徐晟、蓝豫立同乘一舟,由仆役以竹竿撑船,从万柄荷叶扇间荡了开去。 因地下城一案由静影受骗而起,获救后的她被秋澄严密保护,且由秦大夫再次试解蛊毒,将近两月没露面。 此时乍然遇见阮时意,静影喜笑颜开,却像不晓得说什么,只乖巧站到她身后傻傻微笑。 阮时意细察她比以往圆润了些,仍是一副无愁无忧状,心下复杂滋味难言。 闲聊一阵,两艘船在前行中拉开距离,在与人齐高的花叶掩映下,只见船篷不见人影。 阮时意以小风炉与砂锅煮熟新摘的菱角,捞起晾开,示意静影给徐晟送去。 静影欣然答允,手提小篮子轻轻一跃,粉绫裙如樱花雾般自连片荷叶上掠过。 她身轻如燕,经她踏足的花叶不弯不折,分毫无损。 秋澄再度为她的身手折服,感叹道“我何时才有这般高强的武功” 阮时意浅笑“又不是闯江湖的侠女,何必要求过高” 秋澄嘟起小嘴“那样的话,没人敢欺负我” “你堂堂一国公主,谁敢欺负你” 秋澄脸颊微微氤氲绯色,改口道“对了,秦大夫说,静影的蛊毒一时半会儿解不了,却问我们,她是否定过亲,如有良伴,应尽早成亲姐姐,此话何意” “这两句话,是同一时刻说的” 秋澄颔首。 阮时意自然而然想起某些婚后才能做的事。 嗯难道解蛊毒,还需丈夫配合做药引 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去给她找个合适的人 徐晟对她颇为上心,可让自家长孙将一生幸福交托于身中蛊毒、未知能否康复的静影,阮时意心下矛盾重重。 若静影无法恢复记忆,估计下半辈子便如此刻状况,空有一身武功。 倘若她变回那个冷漠无情的指挥使,没把徐晟放眼里,岂不伤了徐家人的心 正自想如何委婉向秋澄解释,另一艘船的方向腾空飞来一人,稳稳落在船头。 水蓝色武服,身姿如鹏鸟,面带少年英气,却是蓝豫立。 秋澄眸光闪过怒火,愠道“怎么是你” “我、我”蓝豫立被她嫌弃眼神一扫,登时不知所措。 阮时意料想,小甜糕欲寻秋澄,亦留机会给哥们和静影相处,忙招呼他坐下,自行低头煮菱角。 未料两名眉目俊美的年轻人,一坐一站,一改平素的意气风发,莫名忸怩不语,任凭小舟于千花万叶间缓行。 阮时意不时偷眼望向他们,记起她和徐赫年少时的相处,不禁会心一笑。 当年徐赫有备而来,以师兄姿态对她诸多关照,为她作画,陪她读书,与她小逛,顺理成章占据她的闲暇时光,也占据了她的芳心。 所有的撩与拨,不着痕迹融入言行举止中,勾得她情不自禁,啮指沉吟,心烦意乱,寝食难安。 学画之人的喜怒哀乐,大多融入笔下,不似眼前这俩习武的孩子动不动就写在脸上, 沉默漫长,阮时意无从回避,唯有装作专注搅动小锅子里的沸水,故意不去打断。 蓝豫立傻傻站了一阵,不敢招惹秋澄,转头对阮时意道“阮姑娘” 秋澄脸色微变,霍然站起“二位慢聊,我去找大表哥” 话毕,足见轻船舷,一身雪色裙袍如风絮般飞掠而去,落向莲荷阻隔的另一艘船。 蓝豫立被秋澄先给脸色、再甩手就走的态度闹得一脸茫然。 呆望她消失于层层叠叠的荷叶外,他回身坐到阮时意跟前,神色凝重,确认撑船者没主意,才小声发问。 “姑娘可知,姚统领无缘无故失了踪影” 阮时意一怔“什么” 蓝豫立压低声音“已有三天,找遍郡主府,莫名其妙没了影儿。你说,会不会是” 阮时意明白他话中含义。 他那把来自姚廷玉的小型连弩,曾惹来异族人关注;且阮时意亲眼目睹,那一男一女盯着与姚廷玉年纪相仿的洪轩,对应雁族人“要寻找英俊青年吸血”的传闻那两人不光在找服食过冰莲的姚廷玉,更欲对他不利 阮时意与姚廷玉谈不上有交情,但同为与冰莲相关者,她不希望对方出意外。 尤其是万一雁族人循迹找到徐赫,发觉徐府内藏有探花狼,后果不堪设想 “蓝大公子,”阮时意悄声问,“有异族人查问小型连弩之事,你有否当面与姚统领提及” 蓝豫立摇头“自那时起,我总疑心自己被盯上,不宜引人关注,便趁着家中做了大批甜糕,与弟弟们四处送人,其中三弟给郡主府的护卫朋友稍了几份,并附信说近日京城人多,天气炎热,外出易中暑。按理很难从我这儿入手。” “嗯,你绕了一大圈,也许他只是收到风声,外出避风头罢了要知道,他武功奇高,就算被大批高手追截,不可能半点信息不留。” “但愿如此。”蓝豫立忧色略减。 阮时意决定静观其变,遂换了个话题“你怎么把我家小秋澄惹恼了” 蓝豫立满脸无辜“没有啊我、我事事顺从,不知哪儿做错了” “你俩走得很近嘛” “也、也没有,”他讪笑道,“书画盛会那日,收了她赠送的鸟毛掸子,后来方知是赤月国的珍禽尾羽,我不能白拿,约她去武器铺子,定制了一根新的长鞭回赠。 “小公主提及,近两年,阿晟死活不肯陪她练武,她在京城无聊得很,我便邀她和我兄弟妹四人同练” “呵呵,难怪一连好多天没见到她竟是被你给拐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蓝家孙辈个个习武,年龄和她相仿,曦芸隔三差五回娘家,大伙儿一起切磋琢磨,热闹” 阮时意亦知他公务繁忙,多半由蓝家子弟陪秋澄,没再揶揄。 “前些天,她说要泛舟赏荷” “等等,”阮时意插言,“当众说,还是私下说” “额”蓝豫立挠头,“算是私下说吧我送她出蓝府时,她随口那么一说,说完就翻身上马跑了我知她爱热闹,喊上弟弟妹妹,偏偏他们人人说忙,我改约你和阿晟” “傻小子”阮时意搓揉两额,“人家小丫头单独跟你说的事,你拉一群人来干嘛她理你才怪” 蓝豫立目瞪口呆,宛如被从天而降的巨大甜糕砸懵了。 片晌后,他傻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姑娘的意思是,她只打算约我” 阮时意笑意慈爱“你若单纯因迟钝约了好友作伴、因腼腆不和她同船也就算了,跳至她面前又不跟她说话,还与我扯什么姚统领” 哎长辈不好当啊为小辈姻缘操碎了心 “那、那我还有救吗”蓝豫立摸着自己赤红的耳朵,笑得羞涩又尴尬。 “据我所知,赤月国女儿家主动邀请男子游山玩水以示好,男子回赠礼物为定情嗯,别怪我没提醒你。” 阮时意笑时眸光狡黠,直觉小甜糕要成为她的外孙女婿了。 正当蓝豫立翻遍全身,勉为其难找出一枚玉佩时,两艘船正好同时离开藕花包围处。 乍见阮时意和蓝豫立并坐而笑,随手乱折荷花的秋澄、默然剥菱的徐晟与静影均一愣。 只因那两人忙于收拾船上的食物,并未留心秋澄清亮的明眸滑过一丝恼火。 一下船,不等蓝豫立张罗石亭的茶点,秋澄忽而将静影塞还给阮时意,宣称有事,自顾骑马离去。 眼看蓝豫立手足无措,阮时意向他抛去一把新摘的莲花,催道“还愣着做什么” 蓝豫立来不及牵马,发足狂奔,直追而上。 阮时意与徐晟因缺了聚会组织人,且猜出二人无论成或不成,皆不应受扰,干脆带上仆役,返回徐府。 虽说是游玩一整日,但阮时意受姚廷玉失踪、静影蛊毒难解等事影响,心上愁云漂浮,少有笑容。 徐赫离家数日未归,阮时意夜里热得睡不着,只得命人在房内添置冰鉴祛暑气,并换上薄如蝉翼的纱衣,才堪可入眠。 心绪不宁,迷迷糊糊间似乎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时而是姚廷玉被抓,时而是徐赫被抓,更有他们三人同被带到雁族女王跟前,取血而饮。 女王年龄难辨,神态如年迈长者般深稳,身材五官则约四五十岁,明明体态慵懒优雅,目光则锋锐如刀。 阮时意心惊胆寒,只觉那张脸似曾相识,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燥热难当、满心惶恐之际,背后凉意逐寸包围了她。 她颤抖着小声嗫嚅“三郎” 身后陡然一空,冷凉撤离,随即坠地闷声响起。 嗯做贼心虚的某人,骨碌碌滚下了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阮阮” 昏暗中, 徐赫缩在床边的黄花梨长形脚凳上, 悄声问。 阮时意核实来者是他,剧跳的心一下子安稳, 以同样轻若飘羽的声音回应“嗯。” “你醒了”他鬼鬼祟祟探头, 仿佛还需确认,“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始终半梦半醒” 她挪至内侧, 给他腾出空位。 他迟疑片晌,惊觉她无怒无怨, 蹑手蹑脚爬回原位“你该不会早发现了” 阮时意承认“是。” “你不告诉我害我跟贼似的” 他愤然搂她入怀, 恶作剧似的以新胡须扎她腮边,闹得她不停闪躲。 阮时意一直假装不知情, 任他自由来去,他自然不会想方设法缠着她这样、那样。 她既可安享源于他的凉快, 又能好好睡大觉, 可谓一举两得。 如今他意识到她的持续容许这日子, 大概没法过了。 窗外夜露凝月光,房内孤灯引起飞蛾扑窗, 噼里啪啦细响。 兴许因她梦中挤出的惶惶之音未散,徐赫轻舐她沾染薄汗的额角, 柔柔发问“适才做噩梦了” 阮时意枕着他的臂膀, 低声解释“今儿与小甜糕泛舟积翠湖” 话未道尽, 徐赫一倾身, 以沉重躯体外加睥睨之势碾压她, 俯首含住她耳朵, 语带威胁。 “趁我不在,和别的男子约会” 阮时意被他突然爆发的醋劲气笑了。 “又借机乱来那孩子都快成咱俩的外孙女婿了你连这醋也吃” “哦”徐赫好奇,仍把脸埋在她的肩颈处,启唇撕咬。 他清凉体温妥帖地驱散热气,让阮时意猛然记起一事寝衣似乎过于单薄。 为转移他注意力,她极力按耐渐生情致,正色道“据说,姚统领忽然没了影儿按照外界说法,他为人低调,总是以头盔遮挡俊美面容啊” “俊美面容”四字刚出口,纤颈被啃,忍不住呼痛。 “说谁面容俊美” “我不过复述事实”她实在想不明白,这有何值得他介怀。 姚廷玉、洪轩、蓝豫立、齐王个个英俊不凡,这家伙总不能吃尽天下美男子的醋吧 “在我跟前夸别人,可知有什么后果” “幼稚”阮时意早已觉察小三郎昂首,忙咬牙道,“说正经事,别闹” 徐赫一手支起上身,另一只手轻抚她的轮廓,薄唇寸寸挪动,哼哼而笑。 “你说你的正经事,我干我的正经事,咱们互不干涉。” 阮时意自知力拒无用,遂轻咬檀唇,敛定神思,续道“小甜糕上回被被两名异族人问过小连弩的事,后来没几日,地下城一案爆发,全城戒严说不定嗯,说不定寻查的人还在城内,且追寻姚统领的行踪。” 她被他既君子又小人的双重形式折腾,薄汗已微微湿了纱衣,略有些词不达意。 暧暧弱光下,长发倾泻于枕上宛若墨香瀑布,映衬红意氤氲的脸庞灿若芙蓉。 精致眉眼无端蔓生情致,话音因其放肆多了颤栗。 徐赫撩起轻纱,却又不忘适时提出疑问“郡主的反应” “我、我没问。” “那姓姚的,狡猾得很若他没再疑心你我大可不必管他。” “沉碧睡在外间,这、这样不好。” “我从窗户进来时,顺手把门给闩上了。” 他嗓音低沉沙哑贴近她心跳所在,隐隐噙笑。 阮时意深知越推拒越会引发他的肆意,干脆闭眼控制狂乱的呼吸。 “可是,姚统领知你驯养探花狼,也曾怀疑我,唔万一、万一他为了脱罪,把我俩供出去” 徐赫不答,以指为笔,轻勾慢描,如绘兰,如点石,下笔从容。 疏花简叶凭空挺拔舒展,清丽而不失野逸。 她颊边薄红愈浓,颤声道“要不等你临摹完晴岚图,咱们先离开京城,既可寻找最后一卷的下落,顺便避避风头” 徐赫沉嗓含混不清“我的妻竟乐意随我出游,真教我惊喜连连。” “你同意了那我让哥儿俩帮忙准备准备,要不要带上阿六和狗儿们我还想去一趟宜京” 徐赫打断她“阮阮,你越是一本正经,越让我想做坏事,好看看我家太夫人能正经到何种程度” “你已经够坏了。” “还可以坏一点点。” 阮时意因他的后退、扳动与钳制而倒吸了口凉气。 种种避难的计划安排,只能咽回喉咙。 前所未有的眩晕迫使她扭头咬住指头,既不敢窥望眼皮下方拱起的薄衾,也不敢发出软柔的靡靡之音。 夏夜雷声轰鸣,风声嚣狂,雨点急坠,滴滴砸乱人心。 闷风吹不散酷热,却摇曳绰绰灯火。 她眼朦胧而纤手牢抓丝被,旧欲愈炽,任教屋内屋外踏碎花香,尽付流水。 灯影浮沉间,随手扯开纱帐,管它外头是雨是风、是夏是冬,他独占一帘春光。 花事层层叠叠,靡丽无尽蔓延。 夜色被风雨撕开。 芳心悸动,乍惊乍就,欲言羞缩。 比起篱溪边的木然,阮时意总算于深入浅出中渐臻佳境。 天地间云开雨散,狂潮余波舒缓浅息。 香汗如珠,交臂而卧,融汇平静且温软的满足。 “阮阮”徐赫懒理周围狼藉,“之前谁说,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来着” “闭、闭嘴”阮时意于微乱气息间瞋瞪了他一眼。 “翰林画院的临摹尚有大半,我一时半会儿跑不开,”徐赫拥紧她,“你别管义善堂和生意了,交给家人打理,安心歇息。等我忙完,咱俩低调出城。南国也好,北冽也罢,但凡语言相通、花开遍地之处,全去一遍就我们二人,你作画、熏香,我烹茶、插花。” 阮时意几欲炸开,怒而掐了他一把。 她当然记得,“花”指的是什么。 徐赫由“花与牛粪”念及某事,本想告诉她,洪朗然那死要面子的老家伙终究撑不住,南下寻妻去了,临走前让儿子来报,如有所需,尽管找洪家人。 洪轩寻他时,态度很是恭敬客气,算是晚辈应具备的样子。 可他半点不想在你侬我侬之时聊起洪家那窝老情敌和小情敌,决定改日再说。 阮时意拽过纱衣,未料遭徐赫骤然箍住了腕。 “睡完就跑,必须拴牢。” 他边说边扯过弃置一旁的玉带。 阮时意累得一丝挣扎之力也无,闭目入睡前,脑海中仅剩唯一的念头。 夫婿是她年少无知时挑的,横竖好坏,都得接受,逃不掉了。 兴许下半夜有他在,各种诡异梦境未再滋扰她。 直至门外雨歇,隐约传来一两声野猫叫唤,她忽觉冷凉蠕动,迷糊试图以手推开,方记起双手被缚。 睁开惺忪睡目,微亮天光勾勒那轮廓英朗的面庞。 对上那道灼人目光,她不自觉扭头“我、我还想睡。” “你睡你的,我睡我的,互不干涉。” 阮时意正欲哄他先缓一缓,未料院中有人轻咳了一声。 沉且哑,明显是男子。 这下,不光阮时意神魂俱裂,徐赫亦为之一僵。 夫妻对视须臾,各自震悚,漫长得如过了半生。 绣月居没几个人伺候,此时此刻,居然有人能绕过听觉灵敏的静影,直闯卧房前 二人心底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名字,又觉不太可能。 阮时意挣了挣,眼神示意徐赫松绑。 徐赫解开布带,手忙脚乱替她套上袍裙,再自行披衣。 一时间,屋内悉悉索索的衣裳摩挲声。 天色越发清明,一道修长灰影投于白色窗纱之上。 “抱歉,扰了二位兴致,姚某好生过意不去。” 姚廷玉似笑非笑的醇嗓透窗而入,却半点歉然的意味也无。 更甚者,传递浓烈戏谑。 一刹那,徐赫无从细究那人何以大清早现身于首辅府内院,并直达他妻子卧室之外。 长目燃起熊熊烈火,拳头捏得噼啪作响。 若非打不过这家伙,他真想杀人灭口。 半柱香后,徐赫夫妇掩人耳目,双双抵达绣月居的书房。 别说沐浴,连梳洗都只能凑合,勉强称得上衣着整齐,不至于被人笑话。 房内无灯无火,两侧墙壁排放着四排人高黄梨木书架,满满当当的书册卷轴错落有致,整体雅洁。 熹微晨光落在中央,一人大摇大摆坐在客位的圈椅上,翘着二郎腿,吧唧吧唧吃着绿豆糕。 此人头戴头瓣小帽,一身灰色交领直裰,缀有墨兰色滚边,穿的是徐府仆役的装束。 但细看那张长脸,凤眸英气而不失深沉,纵然抹了粉末、贴了假眉毛,亦难掩丰神俊朗。 正是蓝豫立所说的,平白无故失去踪影的姚廷玉。 他们夫妻与这人各有寥寥数次会面,有过微妙合作,有过针锋相对,有过互相试探,但绝对不能称之为“熟人”。 莫名消失,莫名拜访,怕是有古怪。 “姚统领大驾光临,敢问有何贵干” 徐赫原想离家前与媳妇好好温存一番,被姚廷玉以极不礼貌的方式打断,一道火憋在体内无处可泄,连走路都得掩饰蓬勃之势。 见对方肆无忌惮,他语气中的愤然不言而喻。 姚廷玉自顾品尝点心,反客为主摆了个手势,示意二人坐下说话。 阮时意忍受酸痛与饥肠辘辘,由徐赫搀扶着,步向主位落座。 自那次在澜园,徐赫愤而制止他抬手触碰阮时意,便已宣告二人是一对;此番被逮住彻夜同床,阮时意直觉对方既然能与郡主光天化日下胡来,显然绝守礼讲义之人,倒也不怕嘲笑。 她压抑赧意,以淡然眸光扫向姚廷玉,话音如冰泉冷涩。 “姚统领没在郡主府上当值,却在徐府屈就当一名仆役,行事之奇,匪夷所思。” 姚廷玉拍打手上点心碎屑,半眯眼打量睡意方消的二人,笑得意味深长。 “请恕在下眼拙,相识多时,竟迟迟未能认出二位。” 夫妻对望,某种奇诡念头如烟雾掠过,似无痕,却真真切切存在。 那人狭长眼缝迸射出森然之光,嗓音似从寒冬腊月飘至,令人不寒而栗。 “姚某久仰探微先生与徐太夫人大名,何曾想到竟有幸拜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探微先生与徐太夫人, 是他们一年来悉心藏匿的秘密。 乍然被外人揭穿,再撞入那双潜藏诡秘光华的长眸, 夫妻均心跳抽离,不约而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仿如被粘缠滑腻的蛇钻进骨髓, 呼吸不畅, 血液凝固, 身体发肤无一处完好。 想要否认, 但见姚廷玉神态笃定, 想必掌握真凭实据, 乃至拿住了他们的把柄。 赘言毫无用处,反而浪费时间。 也许此人对阮时意的疑虑从不曾打消,也许曾暗中观察徐赫,通过他与大犬们的关系、画风、言行等判断身份, 也许还神出鬼没,观察徐家子孙对二人的恭敬态度 如若姚廷玉因冰莲获得不老能力,自然比寻常人更具想象力,更能推断隐藏内情。 见阮时意与徐赫震悚后迅速恢复如常,姚廷玉笑意深暧“不否认那是默认了” 徐赫挑眉道“姚统领此行,是为探听我们夫妻间的隐私” “非也,”姚廷玉放下翘起的腿,正襟危坐, “在下欲向二位寻求庇护。” 徐赫仿佛听见天下间最可笑的话, 哑然失笑。 “姚统领身怀绝艺, 来去无迹, 杀人于无形我俩不过是爱好绘画的小夫妻,有何能力保护你” 再说,这是求庇护的态度明摆着挑衅闹事吧 姚廷玉转目凝视阮时意“徐太夫人意下如何” 阮时意心下凛然。 她死而复生后,知晓隐情的,唯儿女三人、长媳、长孙、于娴、洪朗然父子,全是亲人或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可靠的晚辈。 此刻,敌友难辨的姚廷玉猝然蹦出来,直截了当揭露秘密,却反称有事相求 她眉心不经意一蹙,淡笑“姚统领的意思是你已获悉我俩的秘密,打算以此相挟” “不,我知道你们是谁,也想告诉二位有关我的来历。咱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理应相互照应。” 徐赫眸色一暗“同一条船照应” 姚廷玉冷言道“你们能维持容貌,必定是服食冰莲之故。扈云樨也就当今的雁族女王,费了整整三十五年,四处找寻冰莲花及食用者的下落,高手们借书画盛会之机抵达大宣。 “他们藏匿各处暗地里寻查,通过各种蛛丝马迹盯上我,我无路可退,只想远走高飞,偶然觉察你们也为同道中人,才来贵府躲避。倘若二位无护我之意,待我被抓捕” 徐赫闷哼一声“这就是你说的照应我们若不协助,你便供出我们,以求生机” 姚廷玉黯然摇头“我若落在女王手上,必死无疑,无丝毫生机可言,多拉一人赴死,也许我便死得痛快些。” “以姚统领的身手,天涯海角,去哪儿都成,何须与我们捆绑在一起” “掘地三尺找我的,不仅仅是雁族女王。纤络她不会轻易放我离开。”他眼底漫过隐约极了悲色,“而且,不论逃去何处,终归有被怀疑之时,我要的是杳无踪迹,彻底消失。” “你们不是” 阮时意料想,即便衔云郡主算不上神通广大,也断然比无权无势的他们俩强。 “我不想连累她。”他语调无波澜。 “所以你打算连累非亲非故的我们” “的确非亲,未必非故。早在三十六年前,仅存于世的三朵冰莲,已将我们联系在一起” 话说一半,姚廷玉见二人面露惊色,狐惑道“看来,两位所知有限。” “当时世上只有三朵冰莲” 徐赫虽知此物稀罕,万万没想到,自己无心之际,三得其二。 “正是,”姚廷玉笑了,“否则,女王岂会惦记那么多年” 阮时意懒得与他兜圈子“劳烦姚统领先告知,你,究竟是谁。” “徐太夫人果然快人快语,”他微微垂眸,唇边漾起一丝苦涩,“我本名不提也罢,我起初是雁族女王扈云樨的一名男侍。” “哦”阮时意恍然大悟。 怪不得俊美至斯。 徐赫斜睨她一眼,插口“姚统领偷了女王的冰莲” “是她让我先服下,好陪她”姚廷玉暗暗吸气,“不巧,余下两朵,被盗了。” 阮时意奇道“她没吃成” “罢了,诸多疑问,得从头说起。” 姚廷玉起身,将门窗逐一关牢,再三倾听附近无人,方坐回椅上。 缄默片刻,他以嘶哑沉嗓,缓缓道出来龙去脉。 “两百余年前,雁族一位年轻将军征战四方,从雪谷里发掘了晶莹剔透的冰莲。因花儿美丽,且能结出带珍珠光泽的籽,他挖了一批回家。后发觉府上一窝黑白色幼犬啃食冰莲后睡了好几天,突然停止长大,身体却无异常 “那位将军好奇,自己偷偷尝试过两片花瓣,果然混混沉沉睡了两日,随后维持容颜体魄十数载,眼看妻儿老去,他纹丝没变化,不得不依靠化妆来掩饰。 “而那三条幼犬同样依然是小奶狗模样,直到二十年后,才得以长大、繁衍后代。因冰莲花期不长,凋零后结成的种子深埋冰土,只生根不出叶,三十五年到四十年间才开一次花,导致这个惊人秘密在多年后才被发现。 “将军返回雪谷,冰莲因雪崩、动物啃食等原因,不复存在;而他府上仅有的冰莲也因种植不当、保存不良,数十年后只开出十朵。他们一家四口皆吃了第二批,保持相貌约二十年左右” 徐赫禁不住发问“姚统领,缘何冰莲的功效时长时短” 姚廷玉苦笑“这和花在土内孕育的年份、大小、花瓣数、食后的体温相关最初,无人知晓此间奥秘。将军一家因经年不老,终究被王族人发觉端倪,遭到严刑拷打审问后,被迫献出全部冰莲。 “自那以后,冰莲成了王族独有的珍物,代代相传,有三任雁族王食过冰莲,但死于天灾人祸。冰莲本应生活在宁静山谷内,在王宫内院存活越来越少。 “而将军家无意间啃食冰莲的幼犬后代,因天生对冰莲气息尤为敏感,全数由王族饲养繁衍,鼎盛时期多大上百只,用于冰天雪地搜寻冰莲踪迹,确有寻获纪录,因此赐名为探花狼。 “扈云樨为公主时,以十六岁之姿随父王同食,继位后十分低调。因她享受了整整三十六年的青春,期间休过一任王夫,后只与数名男侍欢好,待男侍色衰,将其活埋,年复一年 “我在她吃食冰莲后的三十三年被选拔入宫,其时她已年近五十,仍是少女容色。我年少无知,后怕死得太惨,极力讨她欢心” 徐赫暗笑“因此,你独得女王恩宠,获赐冰莲” 姚廷玉无奈“嗯,她先后与王夫、男侍诞下儿女,可大多活不长,唯一存活者身体孱弱多病。医官根据先王和先王后们的经验得出结论,若要诞下身体强壮的子嗣,须男女双方都吃冰莲。” “为留住我的容貌体魄,扈云樨决定与我共享冰莲,且在事成后册封我为王夫。千防万防,灭了好几队闻讯争夺者,终于熬到冰莲长出花蕾。 “那年只剩三个花苞,根据惯例,将先开的两朵授粉,以留存珍贵种子。她命我服用最小那朵,自己则等待尚未盛开的最大那朵,并与我约定,互相守护对方。 “因冰莲需在体温冷凉时才能发挥最大功效,她将我埋在雪堆内在我昏迷期间寸步不离守护。然而就在那三日三夜中,有人使用调虎离山之计,将另外两朵冰莲偷走” 徐赫对应阮老爷子的暗示、外界传闻等,猜出确为北冽国那位亲王所为。 姚廷玉言语间流露淡淡轻蔑“扈云樨大发雷霆,下令全境搜捕,不放过任何疑似之人更扬言,万一来不及,被人抢先吞食,她必吸干那人的血,用尽所有残忍手段,将其折磨致死。 “我奉命带人循迹追赶,赶至与北冽交界处,只挖寻到那人尸首,从其扳指断定是大宣、北冽或南国皇族人身份。因事发地恰好位于两国边境,没了冰莲和冰莲籽,死无对证,没法宣称此为窃贼,更不敢宣扬己方杀了皇族,免得惹来三国其中一方势力的打压。 “早于我出动的族人因雪崩而死,雪域茫茫,连谈花狼也难寻枯萎冰莲及种子的下落。阴错阳差,我变成唯一服食冰莲者。 “想起扈云樨几十年来对王夫和男侍们的恩断义绝后的无情狠毒,我心有余悸,唯恐回到她身边,被沦为她吸血泄愤的对象,遂连夜杀死随行的五条探花狼,火速潜逃,隐形埋名,四处躲藏。” 阮时意咂舌“原来如此” 难怪他对探花狼、冰莲属性、雁族秘辛等不为人知的细节了如指掌 将军因得冰莲而延年益寿,最终家破人亡;雁族王族贪得无厌,心狠手辣,多半无善果;姚廷玉获女王恩宠,在生死攸关之时背信弃义;盗花亲王为复辟宋宣而命丧冰火瀑布前,硬生生把冰莲花和冰莲籽拱手赠予徐赫。 徐赫全不知情,为讨好孕中爱妻,命仆从快马加鞭,捎回类似珍珠的种子;自己想法子以冰车护送,以致引来连串祸患,白白耽误三十五载工夫;却在冥冥之中扭转了妻子的命运,换来弥补过失、厮守终生的机会。 此间功过是非,恩恩怨怨,该如何算计 念及此处,阮时意深觉庆幸,忍不住问“姚统领,你说服用冰莲后,会睡三天左右那有没有一睡不起的可能” “按理说不会,”姚廷玉皱眉,转而打量徐赫,“探微先生睡了多久” 徐赫尴尬“我路过捡到花儿,饥寒交迫下整棵吞了,一觉睡醒来,孙女都成婚了。” 姚廷玉笑道“冰莲本就难吃,根带毒,磨成粉后,可用于制作麻痹药物,你没死已算万幸。” 顿了顿,他端详阮时意“那太夫人食用新一批冰莲,且连续吃了好几朵毕竟我在京城这两年,数次与你擦肩,真没想过你会返老还童。” 阮时意表情复杂“我压根儿没见过此花。孙女出嫁当夜,我自知大限将至,才取出亡夫遗赠的珍珠压舌。偏生我有咳喘之病,不小心吞进腹中,没多久便失去意识。约莫也是三天左右,醒来后恢复成三十余岁的仪容,再睡一宿,成这模样了。” “冰莲籽竟有此神效怕是连雁族王族人也未必知情。这么说你俩一开始不晓得是何物” 阮时意点头“的确如此,他误打误撞,我只当是褪色老珠。加上我那会儿被下了慢性毒,表面看为病逝,子孙没多想,按照正常程序小殓。听你一说,我倒记起某个细节。 “正好春末,天气渐热,家人怕我的遗体等不到女儿和外孙女远道而来见最后一面,曾在棺材旁边置了不少冰鉴若非各类巧合,我早就化为冤死无人知的一堆枯骨。” 徐赫闻言,眸光怜爱,悄然伸手握住她的手。 姚廷玉又道“过去那些年,我踏遍天下,勤练武功,提心吊胆,既怕被扈云樨找到,又担心当地人察觉我不老之秘,每个地方只敢停留三到五年。 “期间我无真朋友,没敢动心,没敢留情,如行尸走肉,了无生趣,又总想等到冰莲失效,谋一线生机。 “直至大前年,碰巧救出游的纤络,她盛情留我在侧,说需要我的保护。我估算期限临近,我将像正常人一样,年年月月老去,遂冒险随她来大宣京城,想着遮盖面目,大隐隐于市,就此安度余生” 姚廷玉深邃眼光定定注视愈发透亮的象眼窗格,如从中窥见大千世界、无垠人生。 他由懵懂少年郎,成长为披着青年皮囊的沧桑老者,即使享用天下奇珍,却无分毫幸福美满。 良久,他语气骤然凝聚清寒。 “只可惜,扈云樨来了。” “什、什么”徐赫与阮时意齐声惊问。 姚廷玉平静望着二人,重复并加以解释。 ”雁族女王,亲临大宣,就在京城。” 先一夜暴雨下净,旭日晴光映入书房,驱散室内的幽暗,却照不进人心。 姚廷玉提了要求。 阮时意认为依照徐家人的能力,此事不难办,爽快答应。 这人或许性子古怪,或许偏执成狂,或许目中无人,但骨子里并非穷凶极恶之人。 他负了雁族女王,但在过往三十余年,不偷不抢不拐不骗,只杀过追兵细作、欺辱夏纤络的狂徒等作奸犯科者,纵有狠辣手段,只为自保。 身为衔云郡主护卫统领及情郎,他最不愿牵连夏纤络,亦怕她知晓自己的身世,干脆半字不留,凭空消失,再请阮时意与徐赫想法子伪造他的死。 一则欺瞒雁族女王,令其相信,所恨之人已不在人世。 二则让夏纤络死心,重新过她往日活色生香的奢靡生活。 至少,姚廷玉认定,自由随性,于夏纤络而言是好事。 而他,不该妄想攀附皇族丽色,只凭武功远遁江湖,安享平淡清宁。 阮时意并没过问他们的私情。 按照她的了解,郡主有才有财有貌有势,少一个姚廷玉,还有满院子的小郎君和小美人,更可赏遍人间媚色。 大抵与“寂寞”二字不沾边。 辰时将至,商议完毕,姚廷玉施展轻功从后窗离去。 徐赫夫妇静坐片晌,无心缠绵。 他们均猜想,雁族女王近年派遣探花狼入两国边界处的雪谷,意在探寻能否挖掘冰莲籽新开出的花儿,不巧犬主人身死,大毛二毛则从雪堆中刨出昏睡的徐赫。 天亡冰莲,并不足惜。 此物留存在世,必定滋生贪婪。 因实太饿,二人遂挽手推开书房大门,缓步行出。 霎时,院内轻手轻脚准备洗漱用具、唯恐吵醒自家主子的丫鬟们,个个惊呆,又立马装作若无其事。 阮时意对于被逮现行一事越发习以为常,如若哪次没被留意,她真该去烧高香。 无须多作辩解,她留徐赫一起用早食,甚至还派人回倚桐苑拿来新袍裳,请他沐浴更衣后再去翰林画院上值。 徐赫临别前反复交待,让她务必慎重小心,恨不得把她绑在身上,片刻不离。 他趁无人注意,亲了亲她的脸,附在她耳边小声哄道“夜里给我留一扇窗,我一得空便回来给你祛暑。” 阮时意羞愤推了他一把。 往后哪里还能“祛暑”他只会给她点火。 她亲自送他出门,大大方方道别,目送他策马的挺拔身姿消失在长街尽头。 如他所言,她的清白早被他毁了,毁点名声算什么 反正,无论未来是苦是辣是酸是甜,他们终将对彼此负责到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徐赫反复临摹自己的旧作, 驾轻就熟。 他的技巧和眼界早因游历而提升, 此番感激嘉元帝的提携, 自是不遗余力, 绘制出更磅礴大气的山水长卷。 悬崖险峻,怪木丛生;数树成林, 泉瀑倾流;渡口寂寂,人行疏疏;远岫云影, 天水互融;名山寺观, 远景烟笼千里江山, 浓缩于此。 画成之后,翰林画院的一众官员无不叹服, 几乎忍不住称赞, 徐待诏重新描绘的, 比起探微先生佳作有过之而不及。 嘉元帝阅后龙颜大悦,意欲提拔徐赫为翰林画院副使。 即便众望所归, 徐赫仍跪下坚拒,声称此为临摹前人之作, 若单纯以此加官晋爵,是对“探微先生”的不敬、对同僚的不公。 嘉元帝寻思片刻, 决定赐予他一套城西的宅邸。 其时京城以西贵东富划分,城西房宅万金难求, 能得御赐, 乃至高无上的恩宠。 “朕听说, 满城王公子弟到首辅府提亲, 就你一人独得青睐,与徐首辅即将亲上加亲,连朕的亲弟弟也比不过你”嘉元帝乐呵呵端量徐赫,突然感叹,“齐王那小子,着实纨绔了些” 徐赫一怔,心底泛起难以言喻的困惑。 好端端的,皇帝为何要当众提及齐王的不足 齐王不涉政,不争功,只专注于杂玩,不正是帝王最放心的亲王么 他尴尬笑对“陛下见笑,微臣乃萤烛之光,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皇帝捋须一笑“罢了,朕知你连日辛劳,允准你多歇息半月,好外出散心。” 徐赫恭敬谢恩,一一谢过同僚的祝贺,又向静立一侧的阮思彦颔首致意。 阮思彦自地下城一案爆发后,终归因被大理寺清查府邸等事折损颜面。 外界均称,皇帝有意培养徐待诏,成为下一任翰林画院之首。 徐赫每回见这位仙姿逸态的师弟,总会维持应有的尊敬和谦让;而阮思彦泰半时间保持淡淡微笑,眉眼尽是渺远之意。 二人在画院内十分低调,寡言、少语、多画,竟鲜见交流。 徐赫逐渐理解,何以阮时意没向堂弟道出真相,不单单是当初的矛盾或理念不合。 有些人真性情,率直坦荡几十年不变,如洪朗然,如萧桐。 有些人却不是。 皇帝御赐宅邸离首辅府仅隔两条街。三进三出,与徐赫在篱溪边上的小院相类,留有大片花园,闹中取静。 因在作最后修葺,徐赫堂而皇之搬回长子家中的倚桐苑。 白天,他一往如常,维持端正严肃,与阮时意相敬如宾。 夜里,他一往如常,悄悄绕过大片莲池,潜入绣月居。 绣月居内本就没几个人侍候,夜间静若无人。 恰逢阮时意来了月事,躺在床上,抱住姜艾等药材做的暖包,蜷缩成团,裹得严严实实。 被他的冷凉气息包围,她挣了挣,语带嫌弃“这几天不宜受凉,你、你睡竹榻” 徐赫憋闷之极,往后撤离数寸,忿忿不平“哼看来,我下回得加把劲” 阮时意本就因时隐时现的疼痛而烦躁,听出他话中含义,顿时怒火中烧。 “我才不要辛辛苦苦拉扯大三个孩子你、你还想要我” “可我没机会看他们长大” “你想逗孩子,不是有小毛头么再说,晟儿、昊儿、媛媛他们,迟早会给你生小曾孙你爱带几个都成” 徐赫知此事一时半会儿谈不拢,只得闭口不言,乖乖躺到竹榻上。 夜静更深,未闻均匀呼吸,阮时意悄声问“还不睡” “竹榻又硬又小,睡不着。”他老实回答。 “目下任务完成,可又有那件事要办,先前说好的游山玩水,怕难成行。” 徐赫明白她指的是替姚廷玉作掩护之事,突发奇想,疑心那行动如鬼魅的家伙又在外头窃听,不由得皱起眉头,竖起耳朵倾听。 阮时意从他的沉默品察出不寻常,警觉道“怎么” “嘘。” “谁来了” “不确定。” 阮时意心下发怵,身子往里挪入“你若嫌难受,要不还是睡这儿” 徐赫于昏暗中憋笑,心想,以后若他的妻不让爬床,大可以此吓唬她。 蹑手蹑脚回到她身侧,正欲展臂圈住她,冷不防她拨开他的手。 “不许抱。” “那我亲一下。”他把唇贴向她。 “不许亲,”她扭头避开,“亲了,你又想干别的。” “想想而已,我又做不了别的。” “你会想法子让我做别的。” 她背转身,孤灯照不清脸上蔓延的绯意,但耳尖终究还是红透了。 徐赫笑而替她盖好被衾。 他的阮阮,对他的了解,果然数十年如一日。 从里到外,从上到下。 随着嘉元帝向宗亲展示重绘的万山晴岚图,且铺展“探微先生”遗作比对,“徐待诏”的威名再一次震动京城书画界。 人人皆称,探微先生后继有人,徐家后继有人。 青出于蓝,指日可待。 奈何徐待诏既未出行,也没搬进御赐的宅邸,众人没法上门拜会,又不敢贸前往首辅府,只能于热议声中探听他的动向。 偶有几位达官贵人与徐明礼交好,借登门之机送上厚礼,恳切求徐待诏墨宝,全数被徐家人拦下。 一时间,“徐待诏一画难求”的传闻尘嚣直上,其先前为讨生活而作的小品、于城南书画院留下的兼工带写的花鸟画,成众人争夺的藏品。 当中还有一人惹来争议,那便是外界相传的徐待诏未婚妻阮姑娘。 “阮姑娘”不光替徐太夫人保管“探微先生”那批价值连城的传世名作,更要嫁予声望日隆的徐待诏,简直是书画界人人称羡的对象。 外加她随徐太夫人姓,沾亲带故算翰林画院之首阮思彦大人的亲戚,可谓占尽风光。 只是,当事人对此毫不在意,每日在徐府处理义善堂和“徐太夫人”的生意,闲来画点工笔花鸟,陪毛头玩耍,日子平淡又有滋味。 皇帝予徐赫半个月假期,意在让他多歇息。 他却阳奉阴违,借故躲在家中,偏偏不见人影,连女儿到访也没现身。 午后,阮时意、周氏与徐明初闲坐于清静小院纳凉。 四处蔷薇争艳,六角亭飞檐如翼,绕亭流泉波光粼粼,一派怡人景致。 徐明初晃着轻罗扇,极目四望“兄长和晟儿当值,可我听说父亲在家为何没了影儿” “他这两天神神秘秘的”阮时意啐道,“不知在捣腾什么。” “您欺负他了他竟连饭也不吃” 阮时意微愠“我怎么可能欺负他” 明明最懂得欺负人的,是他 徐明初总能适时从母亲微垂的俏眸中捕捉近似于赧然之意,不禁大乐。 她曾觉阮时意过于严苛板正,分开十多年重新接触,方觉年轻的母亲越发活泼温柔,感叹道“若父亲一直在,您那会儿定是像现在这般平易近人、温婉体贴。” “嫌我凶” “您以前的确很吓人。”徐明初戏谑而笑。 “你这孩子别以为嫁人、当了王后,我便管不了你” “您一贯口硬心软,”徐明初挽了她的手,“遗憾我最初不辨您的脾性,后来又巴望您能在嘴上饶我一回,偏生我俩针尖对麦芒,谁也不相让。 “我为人母后,被秋澄气惨了,才慢慢理解您的苦处。我自问有丈夫疼爱,富贵享尽,尚且如此恼火,更何况您没了夫婿照料,还要在逆境中将咱们兄妹三人拉扯大” 阮时意听女儿骤然谈及往事,浅笑“不都过去了么为何还挂在嘴边” “我难得正儿八经悔悟感伤一回,您便由着我呗” 她像是要将数十年来没撒成的娇一并宣泄,在母亲面前抹尽往日的骄傲与倔强。 周氏目视这对冰释前嫌的母女,莞尔而笑。 闲谈间,忽而一阵勾人的酥香随风而至。 转目向花木葱郁的院门处张望,不多时,徐赫一身家常浅灰袍,快步踏入厅中。 他双手端出一竹制托盘,上有五个银质碟子,整整齐齐摆着别致的球状点心。 形状饱满,色泽金黄,醇香四溢。 “爹,您失踪一整日,是去买点心”徐明初小声问。 闲坐一旁的周氏啧啧称奇“这不正是兴丰饼铺的栗蓉酥吗京城还有出售” 徐赫神秘一笑“红豆、莲子、椰丝、黑芝麻和玫瑰五种味儿,你们尝尝哪款好吃” 他小心翼翼将小碟置于八仙桌上,眼神暗藏期许。 阮时意从少女时代便隔三差五吃这小酥,是举家皆知的事实。 自从饼铺出事、老大娘返回老家后,她虽有配方做法,却无闲暇研试,事后渐渐适应无酥可吃的时日。 现今徐赫突如其来捧来一大盘,不焦、不糊、不油、不腻,从外观来看,确与铺子里出售的栗蓉酥大同小异。 阮时意率先夹了一颗,轻轻咬下。 酥球酥松香脆,多层酥皮温热可口,唇齿生香;莲蓉馅儿清甜软糯,丝毫无腻舌之感。 徐赫不等她吃完,已迫切追问“如何” “很好,足以和老大娘手艺有得一拼,比上回于嬷嬷试验的更酥松,是哪家新开的铺子” 徐赫愕然“这、这是我做的啊” “啊”徐明初与周氏震惊,迫不及待各夹一颗。 阮时意嗔道“你好端端的,怎会折腾这个打算开饼铺” 徐赫被她问得茫然“你不是爱吃么我好不容易休息,花了两日,给你弄点小零嘴罢了” 理所当然的答案,脱口而出。 徐明初与周氏顿觉小酥饼甜得让人心慌。 无法想象,书画界中首屈一指的“探微先生”、皇帝最宠信的“徐待诏”,在大伙儿争相求画而不得的时刻,竟捋起袖子下厨,用他那落笔如神的手,为妻子做出五款不同口味的酥球。 只因,对方“爱吃”。 阮时意见徐赫袍角、下颌沾了点面粉,又不便当着小辈之面为他整理,遂使了个眼色。 徐赫会意,以手背蹭了两下,不慎将粉末延展至腮边。 阮时意笑弯了眸,忍不住抬起纤纤素手,替他一点点擦拭干净。 彼此间并无片言只语,仅仅是一个微妙眼神、一个细小动作,便瞬即将默契的蜜意填满了整个庭院。 徐明初与周氏婚后亦是被自家夫婿诸多宠溺过来的,仍觉眼前的柔情蜜意令人牙根发酸,既想嗑上一口糖,又恨不得当场消失。 休假之日,徐赫除了为阮时意做点心,精益求精,陪她作画、种花,还不忘陪毛头、阿六和大犬们玩耍。 偶尔与徐晟对练刀剑,祖孙二人时不时密议。 当长子休沐,他去了首辅书房,与之品茗,析理问难;亦曾受徐明裕之邀,到长兴楼小聚,试新菜,品佳酿。 得悉他们夫妇二人计划远行,子孙们更是依依不舍。 短短十数日,大伙儿似乎不约而同抓紧时机,弥补错失了的年月。 徐赫虽非板正睿智的老父亲、老祖父,也无阮时意早年夸大其词的完美,却以年轻平实的心态,与儿孙处成了好哥们。 他白日忙于和子孙沟通,晚上则忙于和妻子“沟通”。 无非躯体紧贴,玉脸斜偎,檀口换津,神思如风抟柳,形骸如漆附胶。 待热烈心跳声渐缓,云霞消散,眷恋气息始终萦绕不去。 徐赫拥温香入怀,抚软玉于掌,笑哼哼道“阮阮,记得你我一年前的赌局么看样子,已不作数了吧” 阮时意从狂潮中平复,仍死要面子“什么不作数咱俩现下打平等我赢了,你、你还是要听我的” 徐赫笑得发抖“好就算你玩男女换装、鲜花插牛粪的游戏,我也听你的,成了吧” “还拿那件事嘲笑我”阮时意愤然啃在他臂上。 徐赫吃痛,刚退去的潮热又起,闷声威胁“阮阮这是逼我把缺失的几十年尽早给你补上” “别闹,”阮时意倦极,破天荒探臂抱紧他,“你得再给我点时间。” 她曾为子孙操劳大半生,可不想太快为“名为情郎、实为丈夫”的他操劳而死。 徐赫无奈,本想哄她同去泡个澡,又怕惊动外间守夜的丫鬟,唯有自行端水给她擦了擦。 身为丈夫、情郎、先生、护卫、厨子他大概无所不能。 御赐新宅正按照他的意愿重新布局,安静无人扰的花园、设有宽敞卧榻的画室、建于卧房之侧的温泉池应有尽有。 嗯,他只需再忍忍就好。 是夜,袅袅香烟从首辅书房的莲花纹炉中飘渺而升。 书架上的藏书,足以让整个京城的读书人为之汗颜和疯狂。 徐晟自幼不好文,如今跑到父亲书房挑灯夜读,实在罕见。 徐明礼掩卷,信步走向长子,发觉他埋头细阅的,是一本关于蛊毒的杂书。 “还在为那姑娘伤神” 徐晟窘然挠头“我就随便翻翻。” “呵,知子莫若父,”徐明礼笑意舒展,“我若连你那丁点的小心思也猜不透,枉为人父,也枉为内阁之首。” 徐晟遭父亲当面揭破,没敢承认,又不好否认,左顾右而言他“父亲,这书我借几日,成不” “借两日,你能做什么” “我” 徐明礼叹了口气“事到如今,这事儿,得好好商量商量。” 徐晟英气的容颜漫过黯然。 他从未忘却,祖母曾提醒他别忘了,你是徐大公子。 作为探微先生长孙、徐首辅长子,他的良配无疑是王公贵族、世家女子。 纵然静影救过他,是他多年来努力的方向,可对于这位“昔日师姐”、“今日丫鬟”,他万万不能多想。 可他放不下心。 徐明礼见他默然,解释道“秦大夫研究多时,推断程指挥使的蛊毒没法尽除,但有个法子可一试。” “什么法子”徐晟喜色乍现。 “你别高兴得太早,”徐明礼皱眉。 “您倒是说呀” “蛊毒多为纯阴或纯阳之气,秦大夫的意思是可考虑阴阳调和。” 徐晟眼神略为迷惘“那就调和呗” 顿了顿,他似是记起了什么,目瞪口呆“您该该该不会是指那那那那种事儿吧” 话音未落,俊颜已红得不像话。 徐明礼唇畔噙笑“你的反应比为父想象的快,看来我们家晟儿长大了。” “没没没,我我我还小真的还小” 徐晟手忙脚乱瞎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徐明礼念及年少荒唐事,笑容微生淡涩“无妨,你洁身自好即可。” 窘迫之意退却,徐晟的心猛地一揪“所以,您和二叔要对她作何安排” 他深知,以静影而今的心智,让她随随便便嫁人,或直接来个“调和”,她必然不会拒绝。 此事轮不到他,他也没敢往那儿想。 “能怎么安排当然得尊重她本人的意愿。” “可她”徐晟嘴唇哆嗦,“她眼下只是被糖果零食左右的大孩子” “因此,我才说,要好好商量”徐明礼叹息,“当然,不急在今夜,也不限于你我父子。” 忽听微乎其微的脚步声徘徊于院门外,他料想护卫统领在等待,轻咳一声,中止此话题。 地下城一案爆发后,徐府不论白天黑夜,巡防力度加大了不少。 “谢统领,府上诸事稳妥” “大人,一切安好,”门外沉嗓回应,“已过亥时,您是否” “嗯,是该歇息了。” 徐明礼与儿子一同行出书房,在众人护送下返回隔壁的寝居。 徐晟礼貌向父亲道别,转身融入淡薄月光。 却听徐明礼向谢统领低声问了句,“倚桐苑今儿也没人” 谢统领答“正是,只留了一盏灯。属下已遵照您的吩咐,作正常巡查。” 徐晟闻言,沉重心情蓦然平添三分愉悦。 原来,不单是他发觉“祖父夜夜跑挤祖母小床”的秘密、暗中叮嘱静影莫要管闲事,连父亲亦了如指掌 更没想到,连府卫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浑然不知 回想徐赫与阮时意平日里一本正经又掩饰不了蜜暖馨甜的情态,徐晟搓揉着发烫的脸,内心呐喊。 求求你们,立即、马上、赶快、从速原地成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滂沱夏雨过后, 连日暑气散去, 蝉鸣蛩嘶也没那么躁动人心。 阮时意在家憋了好些天,决意领静影、沉碧,前去蓝家探望蓝太夫人萧桐。 此前, 她虽解开与好友的心结, 但萧桐却自始至终在为她和长孙牵线搭桥。 她知蓝豫立对己无意, 仍为萧桐的专横而烦不胜烦。 近来,她和“徐待诏”的“婚约”闹得人尽皆知,且蓝豫立与秋澄关系日益明朗,阮时意认为,是时候慰问阔别多时的老朋友。 这一日,正巧秋澄没在蓝府练武, 与一众蓝家兄弟姐妹出游去了。 萧桐久未见阮时意这位“晚辈”,霎时和颜悦色, 拉她在蓝府简雅的花园内到处散步。 细察好友发白两鬓比去年更明显,幸而精神矍铄, 阮时意心中欣慰。 “小阮, 你来得正好我那脾气犟的大将军表哥不知发什么疯,忽然南下游玩去了孩子们又都忙自己的事,丢下我这老太婆, 怪无聊的。” 萧桐笑时皱纹舒展, 眸底却有淡淡的寥落。 阮时意含笑相劝“大将军静心陪将军夫人, 是好事;至于孩子们, 爱闯荡胡闹, 您且由着他们吧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呢” “唉”萧桐叹气,“听说你定亲了” “没,没呢” 她无端脸上微红。 老夫老妻,谁也没想起,是时候按照三书六礼走一趟正规程序,而非白天装不熟,夜里“偷情”。 萧桐听她否认,面露不悦“若你家太夫人泉下有知,定要气坏她最守规矩礼制,岂会容得自家晚辈胡来” “徐太夫人”本人闻言,倍感无奈。 她承认,她曾是姐妹中最古板最严苛的那人。 与夫婿双双回归年轻,她的架子、严肃被他日复一日磨没了,她还没想清楚,究竟哪儿出了岔子,便跟着没羞没臊。 萧桐大致提及,近来赤月国小公主频频来访,与她的孙子孙女打成一片,让她很是欢喜,又怕蓝家孙辈重蹈覆撤。 毕竟,她的次子曾爱煞了徐明初,而徐明初毅然远嫁,直接导致两家闹翻,两位太夫人多年不相往来。 阮时意听她言语间透露对秋澄的喜爱,心底欢喜之余,醋意亦满满当当。 秋澄那小丫头,把自家外祖父母晾在一旁竟与别人家的祖母如此熟络 细想,秋澄至今还不晓得“先生”“姐姐”的真实身份,好像也不能全怪她。 用过午膳,阮时意没等到蓝家小辈与秋澄归来,辞别萧桐,意欲小逛一下便回首辅府歇息。 未料刚出了蓝家大门,还没来得及坐上马车,一名红衣侍婢莲步行近,甜美笑容酥软入骨。 “阮姑娘,郡主邀您到前方的凤鸣茶馆小坐。” 阮时意大感突兀。 自雅集那一回,夏纤络开了一系列半真半假的玩笑,要求阮时意为她和四美人画花儿,命徐赫做记录阮时意深感屈辱,事后因徐赫独自赴会,兼之齐王“借”出晴岚图,她便懒得与夏纤络周旋。 此际,堂堂郡主当街相邀 既然夏纤络手上的晴岚图已被皇帝堂兄收缴,按理说不可能私下找她索回。 况且此画尚由皇帝保管,并未正式赐还给徐家,夏纤络更没理由为此事骚扰她。 阮时意欲拒无由,只得坐上马车,顺着红衣侍婢的引领,前往长街尽头的茶馆。 茶馆为夏纤络名下产业,整体装潢陈设雅致;不似别的茶馆,内里不设听书,无棋艺交流,唯有琴音意韵,更显高贵风雅。 客人非富则贵,衣饰华美,谈吐有致。 绕过镏金雕花十二条屏,阮时意被请进二楼最角落的雅间。 茶室设有檀木茶几、刺绣蒲团、青瓷茶具等物,格调儒雅极致,倒显得端坐案前的夏纤络太过艳俗。 夏日炎炎,她所穿的石榴红绸纱薄如蝉翼,鲜明夺目,隐隐透出雪肤晶莹润泽。 那张花信已过、未及半老的娇媚容颜依旧浓妆,掩盖的不单单是年龄,还有情绪。 “阮家妹子”夏纤络春风满面,“你瞧你,得回晴岚图,就不把我放眼里了” 阮时意琢磨不透她为何而来,客套笑道“郡主贵人事忙,小女子岂敢叨扰” 夏纤络摆手示意她落座,让人奉上芽肥绿润、汤色明亮的云雾茶。 阮时意端起青瓷小盏,浅啜一小口,于持久凛香、醇厚回甘中揣摩她的来意,她则有一句没一句扯了些杂事。 如抱怨苦心寻找的晴岚图就这么被迫还回去,如嘲笑堂弟齐王的自不量力、妄想娶阮时意为妻,又问聊起徐赫在她阁子里所绘的山水画,自夸独具慧眼等等。 阮时意沉住气,听夏纤络絮絮叨叨说了不相干的闲事,隐约猜出对方绕上一大圈,兴许有令她意外的目的。 果不其然,夏纤络搁下杯盏,故作淡定垂下美眸,抿唇淡笑。 “对了,阮家妹子,你可曾见过姚统领” 盏上茶香缭绕,阮时意水眸微怔,惊讶之色倒非全是伪装。 这才是衔云郡主在蓝府门口拦截她的目的 看来,郡主对姚廷玉的重视程度不一般呢不惜屈尊降贵来找她这名白身。 可夏纤络为何会想到她难不成猜出了什么 “郡主何有此问”阮时意以试探口吻问,“姚统领是您府上的护卫啊” “他最近平白无故没了影儿,我就想着顺带问问你。” 夏纤络语气轻松,仿佛真是随口一问。 那道审视目光,穿透清茶薄烟,直直落在阮时意不施脂粉的面容上,片刻不离。 “没了影儿”阮时意以惊讶语调回应,“姚统领武艺高强、忠心耿耿,想必是另有因由。” “他真的没找过你” “郡主怕是误会了,我与姚统领并不相熟,根本谈不上交情。” 夏纤络注视她片晌,娇嗓犹带三分涩味。 “我与他相识两年有余,你是他唯一关注过的姑娘。” 阮时意没法告知她缘由,只能以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应对。 依照计划,徐家人会寻一名年龄、身材、外观相似的死囚来为姚廷玉作掩护。 参与此事的只有徐赫与徐晟祖孙二人,没对阮时意详述具体细节,以及目下进行至哪一步。 温润如玉的青瓷盏烟气渐消,好茶于静默对视间一点点凉透。 许久,夏纤络眼眸里漾起失落,端了多时的皇家郡主架势,逐一坍塌。 “阮姑娘,我有种直觉,他会去找你的。” “郡主,可姚统领与我之间,真的无一丝半缕的儿女私情,”阮时意苦笑,“这一点,我敢对天发誓” “我怀孕了,”夏纤络平静打断她,“我怀了他的孩子。” 阮时意略有些懵,莫名生出某种错觉好像她抢夺了郡主的情郎 可她分明什么也没做 再说,夏纤络多年来万花丛中过叶不沾身,到底闹的是哪一出 或许阮时意仅余震骇与错愕,却无分毫愧疚,夏纤络似乎愿意相信他们并无纠缠。 一口饮尽盏中清茶,她褪去了平素的嚣张跋扈,眸光寸寸黯淡。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把心交付于人,更不会生儿育女。可这一回,我好像动情了,我想留下这个孩子。” 阮时意全然想不通,对方贵为郡主,何以会对她说出如此不合身份的话。 她们甚至连“朋友”也算不上,充其量是“各取所需”的交情罢了。 对上她惶惑的眼神,夏纤络续道“我确实耍过你和徐大人,二位若介意,我大可道歉。” “” 阮时意怀疑,若非她的耳朵出问题,便是对方喝醉了,正胡言乱语。 “事实上,你正式开口问我借晴岚图时,我恰好答应了齐王。虽说我不信他对你能有几分真心,但他承诺,若借画求娶事成,你们便是一家人,届时探微先生的画,我想要借要拿都不是问题” 阮时意笑了“齐王殿下信口开河,您居然会信这实在不像您的作为。” “我们姐弟同在信安姑姑膝下长大,情谊倒是有几分。况且,我借他一段时日,以小博大,并无损失。” 夏纤络目光幽幽落在纹理细致的案上,白皙指头沾着茶渍,漫不经心画了圆圈。 半晌后,她再度凝望阮时意,似是不死心地问“他真没找过你” 阮时意一愣,转念才明白,对方猝不及防地把话题绕回姚廷玉身上了。 她的心,软了极短的一瞬间。 当年的她,何尝不是在怀着女儿的过程中,焦灼不安地等待徐赫归来 那是一场有过道别的分离,生生拖了三十五年之久,她老过、死过、复生过。 然则姚廷玉一走,大抵永无回归之日。 倘若夏纤络水性杨花,仅将他当成任意一位排解寂寞的美男子,倒也无妨。 可从眼下的纡尊与寥落来看,这位高高在上、肆意风流的郡主,已有过挣扎,才放下身段寻觅阮时意,展开这场无结果、无意义的对话。 “回郡主,倘若有姚统领的下落,徐家人定不敢隐瞒。” 最终,阮时意压抑内心翻涌的同病相怜,坚守此秘密。 下意识窥看夏纤络尚未有动静的小腹,她固然知晓,眼前的女子擅长伪装和演戏,但其隐忍泪光的苦闷,去令她倍觉熟悉。 那是强行装作坚强才会有的细微情态。 她懂。 骤然记起姚廷玉曾言,若非男女双方同吃冰莲,诞下的子嗣大多活不长 阮时意心蓦地一痛,悄然轻咬唇角。 三日后,各方面准备充足,得到消息的姚廷玉在徐赫陪同下前来道别。 他身穿不起眼的褐色衣袍,比起上次所见,又消瘦了些。 站在徐赫身侧,头一回被其昂藏磊落给比了下去。 奇怪的是,阮时意以前对此人颇为忌惮,乃至略感厌恶而今听闻他的遭遇,反倒蔓生出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如有同情,如有怜惜,如有祝福。 “徐太夫人,”姚廷玉与她本就没共同言语,仅作礼节性抱拳,“关于那两条探花狼,我的意思是能杀即杀,莫要妇人之仁,但二位坚持己见,还请务必看管好。” “如今大毛二毛颇为亲人,与其他黑白双色大犬无异,你且放心。” 阮时意沉须臾,柔柔启唇“姚统领,郡主前两日找过我。” 姚廷玉眼光微凝“哦” “为了探听你的行踪。” “她、她怎么会” “她说,直觉你会来找我,”阮时意语带轻叹,“她有身孕之事,你可知情” 姚廷玉凤目乍现惊色,随后窃喜与隐忧兼而有之。 薄唇翕动,他好一会儿才问“当真” “她说,想留着那孩子。” “” 空气中酝酿绵长沉默,阮时意望向久久不语的徐赫,右手不住旋转左腕上的玉镯,欲言又止。 “姚统领,此番若能瞒得过女王,你会为郡主留下吗” 姚廷玉紧抿双唇,没吭声。 翌日,徐赫与徐晟借游山玩水、出行采风之名,悠哉悠哉离开京城。 阮时意表面微笑相送,实则暗地里捏了一把汗。 也许是她强作镇定平和的欢颜让儿子儿媳误认为是寂寞的表现,没两日,接到消息的徐明初拉上秋澄,特来徐府作客。 继上回母女二人以游花园、看花车的名义小逛澜园,已过了整整三个月。 时日匆匆,期间发生了匪夷所思之事。 如地下城案件从爆发到解决,如徐明初与父母相认,如阮时意和徐赫从暧昧不明到身心交付,如各路人马脑子一热纷纷到徐家提亲,如徐赫公然进驻首辅府,如皇帝答应交还万山晴岚图,如姚廷玉揭开冰莲秘密,如徐赫名声日隆,成为书画界响当当的人物 纷纭复杂的状况,早从一开始便埋下引线,忽然间如鞭炮般一一炸响,教人措手不及,心惊胆战且激动万分。 此际,阮时意、徐明初、秋澄三代人缓步行于首辅府的花园内,衣香鬓影,谈笑风生,宛如亲姐妹。 无数次想问秋澄与蓝豫立发展到何种程度,终究因徐明初在侧,阮时意不便多问。 慈祥体贴的外祖母,想当一回知心小姐妹不容易啊 正逢阿六牵着大毛二毛四处巡视,双犬远远嗅出阮时意,兴奋得无以复加。 阮时意念在徐赫“出行”,遂把大犬们唤至跟前。 过去一年,两条“探花狼”在徐赫与阿六的努力下,彻底适应京城生活,且逐渐容许陌生人接近、抚摸。 因徐明初来得勤,又和阮时意长得五六分相似,大毛对她甚为亲切,不停伸长脖子,把脑袋搁在她手上蹭来蹭去,逗得她咯咯而笑。 秋澄见母亲难得流露雀跃兴致,悄悄拉阮时意到一侧,低声道歉。 “姐姐,上回游湖我丢下你们跑了,事后一直没脸向你致歉,请你别见怪。” 觉察她素来疏朗豪爽的态度平添忸怩之意,阮时意戏谑笑道“小丫头,你这哪里是没脸分明是害羞我还道蓝大公子哄了半个月没哄好” “嘘你别在我娘面前提这茬儿”秋澄一跺脚,“还有徐家其他长辈不许说” 阮时意几欲笑出声孩子啊,你跟前的,才是徐家老祖宗呢 秋澄小脸绯霞起落,依稀隐含犯难之情“唉我和我娘,说是为除孝回的大宣,但不知不觉多呆了两三个月,我父王天天派人来催 “我娘也不晓得是真闹脾气还是怎的,赖着不肯回,现下父王万不得已,决定亲自动身来京,把我们母女抓回去” 阮时意大致猜到徐明初的心态。 一则盼了半辈子,终于得见亲爹,又与失而复得的亲娘言和,定然渴望多加相处;二则,若能劳动丈夫不远千里来接,等于向整个赤月国的臣民宣布,她徐王后和秋澄公主,始终是王的心头至宝,往后大概没人再敢欺负她们了。 等不到阮时意的任何反应,秋澄催促道“姐姐,父王若真来了,我、我该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阮时意唇畔挑起浅浅笑意,“自是要回去的呀” “可那家伙” “傻孩子,他若爱重你,必央求长辈提亲,届时你留在京城,或是他舍弃大宣的一切,将再作定论;如若他连开口的胆量也无,你何苦为他费半分心思” 阮时意与蓝豫立相识一年有余,了解他的为人,知他对秋澄并非一时贪玩。 但两人终归有太多阻隔需要克服,外界的推动或鼓励能予他们偶然的勇气,却未必足够支持双方维系一辈子浓情蜜意。 秋澄陷入沉思之际,徐府下人来报,“阮姑娘,蓝大公子到访,说是有要事与您商议。” 呵,说曹操,曹操到。 骤闻“蓝大公子”四字,秋澄娇嫩容颜难掩喜滋滋的笑。 可细听是来寻“阮姐姐”,且有“要事商议”,她小嘴一撅,鼻腔轻哼,转身去摸狂吐舌头的二毛。 阮时意料想蓝豫立并不知徐明初母女在此,笑道“我先去瞅瞅什么情况,说不定是义善堂的事儿” 她依礼向徐明初微福,让阿六与双犬作陪,自己则带领静影沉碧,快步走向前院偏厅。 穿过曲折蜿蜒的回廊,踏入青砖铺地的开阔院落,令她讶异的是,蓝豫立未曾入内就座,而是来回踱步于竹丛下。 他刚从宫里下值,只卸下帽儿盔、火漆丁圆领甲,仅余一身灰青色武服。 一见阮时意,他定下脚步,以焦虑口吻问“姑娘阿晟那家伙好端端为何休沐还不在府上” “出什么事了” 蓝豫立犹豫张望,神色暗藏警惕,双目竟透红意。 阮时意扭头对丫鬟们道“去绣月居取两盒小酥球,好招待蓝大公子。” 自徐赫照兴丰饼铺的秘方成功做出各种酥后,像是怕妻子不够吃,隔三差五变花样来做,更甚的是学会自创新款。 她一度埋怨,自己必将在他的点心和于娴的炖汤轮番夹攻下养成胖子;徐赫则嬉笑称,她比往昔瘦了,养胖了手感更好。 当下,阮时意借分享点心,将仆侍支开,温声问“说吧,怎么回事” 蓝豫立深吸了口气,沉嗓哽咽“有人来报,西山南麓发现了一男尸,被大卸八块,肢体残缺,面目全非,怀疑是失踪了的姚统领。” 阮时意全身免不了一哆嗦。 这是真的姚廷玉抑或是联合徐家祖孙伪造的 “谁、谁下的毒手” 蓝豫立长眉紧蹙“我和弟兄们闻风前去时,现场已被清理过,草丛泥泞处留有不少大犬脚印和黑白毛发由肢解的弯刀痕迹看,是死在雁族人手上” 阮时意无从分辨是真是假,但她没法让蓝豫立往好处想。 “郡主府有否得到消息” “我听说了,郡主她亲自确认过残肢,看到腿上某处疤痕时,当场昏倒。” 阮时意心头如遭重击,强烈的怜悯之情油然渗透骨血。 不管死者是否为姚廷玉,夏纤络必须面对悲伤侵蚀,必须凭借一己之力扛过去。 正如当年的她。 她忽然无比期待,夏纤络待姚廷玉的情谊不过尔尔,只将其视作美好却易逝的朝花清露,随手可弃的囊中之物。 蓝豫立攥紧双拳“这事儿已交由大理寺核查,但我想请阿晟与我私下探访。” “他们祖哥儿俩奉命探寻景观,预计得过两三天才回。” 阮时意心下忐忑,好生安慰了几句。 待丫鬟们以食盒捧来几味小酥球,阮时意迟疑少顷“秋澄和她母亲正在花园里遛狗,你要不要” 蓝豫立垂目扫向自身不伦不类的装束,搓揉悲色未退的眼角“改日吧被王后和小公主看到我这失态的鬼样子,脸没地儿搁了。” 阮时意没来由记起姚廷玉所言我无真朋友,没敢动心,没敢留情,如行尸走肉。 可夏纤络甘以郡主之身为他保留腹中胎儿,蓝豫立因他的死讯而难过焦躁可见,他并非一无所有。 愿他熬过此劫,从此感受何为自由。 蓝豫立接过沉碧奉上的食盒,仓促道谢,匆匆而别。 阮时意亲送他出府,直至他翻身上马,策马扬鞭而去,方长叹一声。 蓦然回首,朱门内多了个雪色身影。 美眸丹唇,风姿俊逸,气度高华,却是秋澄。 “他走了姐姐没说我在” “额”阮时意略微踌躇,“他朋友出事了,赶着回去处理。” 秋澄冷冷一哂,甩袖转身。 阮时意正想解释,偏生那孩子轻功高明,人如一阵风过。 淡紫色辛夷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小甜糕怕是有点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城东热闹夜市灯火映天, 城西豪华宅院外已是街道空旷, 褪尽白日繁华,氤氲寂寥意味。 夜色之下,延伸的青条石映着淡淡月色。 衔云郡主府边上, 小队巡防护卫步伐整齐, 来了又去, 待四下静悄无声,一道暗影掠入高墙。 此人身形瘦削,以黑布蒙住半张脸,仅露出长眉凤眸。 既是澄明凛冽的俊目,又深邃如墨海漩涡,仿似时光沉淀在其间。 姚廷玉。 他闪身从长廊屋顶掠向华灯环绕的楼阁, 如鬼魅般伏于窗外。 新月徐徐擦过他矫健身姿,为那身黑色夜行夜勾勒出微弱银光。 倾听室内呢喃之音, 他呼吸轻缓,竭力平定心绪。 在西山被追逐一日一夜, 从一场躲避、杀戮间回过神, 他以毒箭灭掉了扈云樨派出的杀手和探花狼,再夺去雁族弯刀,杀掉徐晟辗转从牢里弄来的死囚。 他往对方断肢处弄上自己的血, 造成双方恶斗后同归于尽的惨烈状况, 又冒充徐家祖孙的仆役, 藏身城外村落, 只等死讯传开。 果不其然, 有关“郡主府上神秘的年轻统领被异族人杀死”的消息,短短两日内传遍京城。 调查结果为,私人恩怨斗殴所致。 衔云郡主为此恸怒,下令彻查,然则藏于城内的雁族细作早已潜逃。 姚廷玉原是该趁动乱时,带上徐探微夫妇筹备的钱银、名簿、衣裳等物,即刻动身南下,用新身份远遁江湖,就此安度余生。 可徐太夫人谈及夏纤络时那句“她有身孕”,宛如一道咒语,始终盘绕在心间。 离开前,他决定折返回城,看上一眼。 偷偷地看她最后一眼。 一直以来,他坚信自己无情。 位高权重如扈云樨,对他动过誓守终身之心。 但在失去冰莲后,他不敢以性命相赌。 其后躲藏的三十多年,他曾接受小族山野女子的爱意。 遗憾对方怀上他的骨肉,难产后勉强拣回一条命,伤心、伤身、伤神。 郎中说,胎儿天生自带寒气,难在母亲腹中存活。 姚廷玉意识到,上苍在惩罚他的背叛行径 他此生不能再过正常人的日子,注定孤独终老。 把所有值钱的物资留下,他忍痛辞别相处两年的善良女子,奔走千里,苟且偷生,立心不再连累任何人。 他不能出名,不能被扈云樨盯上。 以雁族女王的脾性,必将倾尽全力来对付他。 她做得出。 他躲藏三十多年,遇见夏纤络是场意外。 他起初不觉得自己会对这样一位荤素不忌的妖冶女子动心。 但夏纤络出奇诡异的手段、屡屡借机投怀送抱的行径,教他啼笑皆非之余,又忍不住多留意她。 接触久了,他才明白,这位皇家郡主也曾饱读诗书、优雅得体,也曾天真浪漫、心怀美梦。 一场破碎的婚姻,使她在空虚中变得狂肆靡乱。 夜夜笙歌、放纵风流后,她独自舔舐伤痕未愈的心,倔强地不让眼泪掉落。 他的“留意”,慢慢转化为“在意”。 若非夏纤络那回亲了他,要求他用“宝剑”贴身保护,且往下直接“拔剑”,闹得他忍无可忍他大概会努力置身事外,默默相守。 干柴碰上烈火,压抑多年的他撞上她这位风月场上的老手,自那以后成双捉对,朝暮行乐。 当他极力避免令她有孕,她却宣称,早服食过药物,百无禁忌。 夏纤络为他遣散了后院大帮男男女女。 尽管,她本就没有对外表现的放肆,有时是为装模作样,有时纯属欣赏旁观。 寻获久违的温暖,姚廷玉真心想过,不计较名份,与她安守一时得一时。 好梦没做几日,人便醒了。 孤灯摇曳下,一对青年男女奉命纠缠完毕,蜷缩在阁子的地毯上相拥而眠。 而早无观赏兴致的夏纤络,慵懒靠在雕花紫檀卧榻前,手里抱着一枚银色头盔,双目紧闭,泪痕已干。 确认阁内再无动静,姚廷玉掀窗跃入,轻手轻脚行至她跟前。 无名无份,她无须替他做任何悼念之举,仍旧珠饰满头、裙裳华美。 但她所抱的头盔,是他的。 因他怕被雁族人认出,特意在头盔前多加了一道纱网,以遮盖真容。 世人皆以为,此举是不愿别人过多关注其俊美容貌,似乎连夏纤络也这么想。 姚廷玉目睹一贯要强的郡主,因他之死而哭花了妆,于心不忍,弯下腰抱她上榻,并扯过织锦薄衾,轻轻盖在她身上。 夏纤络手脚冰凉,睡得深沉,丝毫未察觉。 叹息徘徊于姚廷玉心底,经久不歇。 他和她都是大骗子。 他悄然拔下她鬟髻边的一朵宝石珠花,顺手放入怀内,凝望她妩媚面容,揭下蒙面布,低头凑到她脸颊一吻。 不宣泄,不霸道,不炙烈有史以来最温柔的一次。 兴许是最后一次。 他不晓得她睡醒后是否会忘了他,也不确定腹中胎儿能不能平安诞下,唯求自身体内的冰莲效力已尽,别对她造成太大的伤害。 狠下心抽身离去,绕过重重守卫,他迅速飞掠至院墙。 曾由他亲力亲为守护两载的大宅院,在他脚下如无人之境。 轻巧翻越墙头,他取回留存在茂密大树上的包裹,正欲从窄巷中撤离,忽闻身后传来极隐约的轻喘竟是狼犬类的呼吸声 如水月色浸润下,五条黑白双色大犬如闪电般直扑而上 他的计策被识破了 姚廷玉两下腾跃至半空,踏墙头而发足狂奔。 闪避后方破空飞来的暗器,他暗呼不妙。 为掩糊弄探花狼的鼻子放了不少血,且用惯了的小型连弩,被他弃在假死现场 以手兜住飞梭、梅花镖等带毒暗器,他凭借紧追不舍的声响判断来者人数、武功强弱,待搜集到一定数量的暗器,他于翻腾之际甩出 只听得“啊啊啊”数声,围捕他的七八人中倒下三人,但余人有所防备,再偷袭将难上加难。 姚廷玉在京城相熟者不多,如今不论向谁求援,皆会连累他人。 一咬牙,他人似锐箭窜向城北,东绕西拐借巷道躲藏。 得想法子,除尽这批歹人和畜生。 否则他和徐探微夫妇,将后患无穷。 当杀手与探花狼循迹而近,他眉宇冷冽,清若冬湖,身姿如黑雁凌云,夺取寒刃,俯身劈下。 弯刀挑起寒霜,割裂夜色,排天而下。 当姚廷玉连毙七人和四条猛犬,正以弯刀与敌纠缠之际,一条探花狼飞扑而上 他手起掌落,意欲用掌力拍碎狗头,忽觉手心一痛,随后痛觉立即消失。 糟糕 数十年来,他从未忘记冰莲根磨成粉后,麻痹药力极强 电光石火间,最后一名杀手遭弯刀割喉,最后一条探花狼被他的掌力击瘫在地。 姚廷玉于天旋地转中胡乱拔出手心锐钉,硬撑一口气,趔趔趄趄向幽暗处前行。 麻木感从手掌蔓延到手臂、肩膀、胸腹乃至双腿。 他摔翻在地,咬得下唇鲜血直淌。 以残存力量往侧翻滚,每进一寸,皆倾尽毕生之力。 头昏目眩,他想喊已喊不出声。 偌大京城,千家万户的声响嘎然而止。 天地万物坠入黑暗。 巳初时分,京城内青砖白泥的房舍宅院已被灿烂阳光裹了个通透。 接到消息的徐家人匆忙赶至门口,迎回风尘仆仆的徐赫与徐晟。 见祖孙二人仪表如常、挤眉弄眼,阮时意料知传遍京城的“郡主府护卫统领身亡”一案,应是由他俩协助完成。 悬在空中的一颗心,总算放回原位。 当着仆役之面,她不便多问,只眼神示意于娴给二人端来汤和粥,又嘱咐下人准备热水、干净衣物等,以供洗漱休息。 屏退下人,徐晟三扒两拨喝完了粥,自顾回房歇息,留下徐赫边喝汤边向阮时意简单讲述过程。 阮时意听闻他们二人曾与外逃的雁族人交手,且姚廷玉不惜放血为制造自身死亡迹象,故意放走数人回去报信,顿时为他们捏了把汗。 所幸,徐家祖孙将姚廷玉送走,还特地画了些小稿,才大摇大摆回城。 按理说,不大有人怀疑到“奉圣命出行”的他。 “你们爷儿俩没事吧” 阮时意担忧目光扫向徐赫尚算整洁的衣袍。 “晟儿没事,”徐赫咧嘴一笑,“至于我,要不你作个全身检查” 阮时意睨了他一眼“你就不能正经多一阵子有没有点当长辈的自觉” “我是怕等到晚上,乌灯瞎火,瞧不真切”他笑语哼哼贴近,温热气息落在她耳边,“当然,你还能用别的方式检验。” 阮时意恼他乱撩,稍稍推了他一把“赶紧睡一觉,补个眠” “为何要补眠怕我体力不济”徐赫探臂圈上她的腰,语带玩味,“明明是你自己力弱难撑。” 阮时意咬唇扭头,避过他凑近的嘴唇“大白天别说荤话” “我离家好些天,可有想我”他不依不饶在她腮边亲了亲。 “不想,”她刻意端起肃容,“你往时不在家的日子多着呢” “归根结底,还在怨我,”徐赫强行将她抱至腿上,“又是你自个儿答应那姓姚的” 见大门早被徐晟出门时掩上,阮时意没作抗拒,藕臂绕向他的肩。 “他找上门,告知来龙去脉,难道咱们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嗯,但愿风波平息,相忘于江湖便好。” 徐赫眼底忧色化作山水间的渺远。 厅中鸡汤残香融合小别数日的思念与牵挂,一点点消散于空气中。 二人以古怪姿态相互拥抱片晌,均自无言。 良久,徐赫似是不甘心,又问“真没想我” 阮时意被他偶尔暴露的孩子气逗笑了,但要她承认对他的挂念,她无论如何也道不出口。 见她默然不语,他以鼻尖轻抵她的纤颈,醇嗓如喃“也不想小三郎” 阮时意周身发烫,忙在他有下一步动作前从撤出他的怀抱。 “你你别胡闹快快快去洗澡臭死了” 徐赫笑颜舒展“好,洗净,躺平,等我家太夫人好好享用。” “闭嘴” 阮时意健步如飞,溜得奇快。 徐家祖孙拾掇一番过后,已是午时。 恰逢这一日,徐明礼提早下值,徐明裕领秦大夫亲到首辅府,与父母、兄嫂、大侄子商量该如何治疗静影与另一名同僚的蛊毒。 有秦大夫这位外人在场,徐赫夫妇坐到下首,听知情者分别讲述情况。 当时为徐晟所救的,除了静影、上次蒙骗静影入地下城的阿煦,还有另一名内卫。 静影服从徐明裕之命,后扮作丫鬟伺候阮时意,实际充当小跟班和暗卫。 至于叛变的阿煦,应是在跟随徐昊做生意时,被地下城的人认出,悄悄带去重新下蛊,才有了后来引诱静影入地道、徐赫祖孙拼死相救的一幕。 第三人赤赤未公开露面,只因中蛊最为严重,始终认定徐明裕家的嬷嬷为主子,时刻恭敬侍奉。 徐明裕忍了近两年,忙完一大堆事,决心把问题提上日程。 秦大夫年逾五旬,出自东海岛屿,年少时游历各族,颇善疗毒,但解蛊非他所长。 耽搁了些时日,又多方打听,他才从西南小部族处的郎中获悉各种奇法,对徐家人提出,或许能大胆一试。 “所以诸位到底要作何种试验” 徐晟忐忑搓手。 徐明裕环视周遭众人,神色凝重“程指挥使和祝内卫皆未获婚配,又是同病相怜大可让他们二人多相处,看性情是否投缘“ 这话说得隐晦,但无人听不懂其中含义。 徐明裕和秦大夫的意思是,撮合静影与另一名中蛊的下属。 “不这、这不行”徐晟当即否定叔父之意。 “晟儿,在他们忘记本性、实在无计可施时,不得不冒险难不成,你要眼睁睁看他们在徐家当一辈子的仆役”徐明裕劝了两句,改而向长兄求助。 徐明礼早知儿子那点小情绪,又不好当众道破,踟躇半晌“此事,得从长计议。” 徐晟素来对父亲唯命是从,这一刻却按捺不住。 “父亲静影她现在任凭谁去给她说几句好话,分她点好吃的,再让二叔一哄,她就、她就接受了啊换而言之,祝大哥也是这有什么投不投缘” “但这是最直接的办法,”徐明裕皱眉,从怀中翻出一叠纸,“此外,我另挑几位人选。” 徐晟接过,没递给徐明礼,而是直接看了一遍。 徐明礼夫妇无奈对视,皆没吭声。 “二叔,目下但凡是您要求的,他们不会不从;可解毒消蛊之后,后悔了该如何是好” “你为了他们不后悔,却让二人下半辈子蒙在鼓里、对人低声下气” “但你们明知她和他仅仅是同僚情份啊” “晟儿,早日康复,他们方得机会作出正确抉择” 叔侄二人各执一词,气氛有些许僵滞。 徐晟转而目视最宠他的祖母。 阮时意垂下澈如浅溪的眼眸,清丽面容上神情淡淡,保持缄默。 徐明裕见状,客气将秦大夫请至前院品尝点心,待余人商量好了再予答复。 如意菱花隔木门再度关上,徐明礼夫妇将主位让给徐赫与阮时意,众人依照长幼换了位置。 “父亲,母亲,你们二位对此有何看法”徐明裕开口。 徐赫尚未作答,徐晟猛地噗通跪在祖父母面前。 “怎么又跪了”徐赫一头雾水。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二叔”徐晟像是堤坝泄洪般,将憋了多时的苦闷一一宣泄,“我就跟你们招了吧是、是我想亲自照顾静影” 这一声宣告,并没引起任何意外反响。 大伙儿早对此心照不宣。 徐晟又道“有几桩事,我没脸说我在内卫府受训时,静影她程指挥使曾提点过我,免去我挨三十棍之罚;分去内廷司前,我曾随密卫执行突袭任务,是她在百忙中为我打落袖箭她于我有恩,却顾全我的颜面,从未对外宣扬” 他固然知晓,静影生性寡言少语,举手之劳的协助,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可被一位年纪相仿、能力高强的少女帮助过,于一向骄傲的徐家大公子来说,则是复杂难言的记忆。 羞惭过,悸动动,奋发过,感伤过,挣扎过徐晟最终无从辨别对程指挥使究竟属于什么样的感情。 但不管是出于何种心态,他非常清楚一件事他绝不希望她以这般随便的方式,与另一名男子扯上干系。 要知道,以程指挥使昔日不苟言笑、冷面手辣的形象,其他青年同僚对她又敬又怕,岂会乐意与之共谐连理 反复思量数日,徐晟决意挺身而出。 空荡荡的偏厅内,徐晟一身玄衣长跪不起,要求对静影负责。 阮时意目视这张年少气盛的脸,没来由记起二十多年前,徐明礼亦曾有过相似的一幕。 哪怕她明知两件事的性质完全不一样,却无法抑制心头的厌烦与憋闷。 她劝过这孩子,可他没听进去。 耐着性子,阮时意淡声道“晟儿,若静影不能好转,徐家人绝不会放弃她;但她恢复了,你和她,走不到一块的你何苦搭上自己的人生和感情” “您也认同二叔的做法”徐晟眉宇间尽是不忍。 阮时意怜惜静影,可让最疼爱最耀眼的孙子陷入困境,她一万个不情愿。 她看得出徐晟对静影的情谊,有敬仰、怜爱、疼惜,但远未到刻骨铭心、生死相依的境地。 她更知徐明裕精打细算,总会采用最直接了当的方法,一来体恤她的心意,二来不必牵扯其他人和事。 静默中,阮时意缓缓点头,意味着她同意徐明裕的做法。 徐晟从小到大对她无一丝违逆,即便在她重获青春容貌时打趣几句,一旦面临严肃问题,照样乖乖听话,绝无分毫反抗。 他绝望抬目看向父母,恳求双亲替他说句好话。 徐明礼容色骤现为难,他理解儿子的选择,又不好违背母亲与弟弟的意愿;周氏心疼儿子,但不敢贸然向婆婆提反对意见。 阮时意扫视各人脸上微妙的表情,柔声道“晟儿,我知你重情重义,倘若你为报答程指挥使的恩德,那一回以身犯险,进入地下城相救已算还过了,真不必用你未来的几十年去赌。” “祖母,若不是单纯为报恩呢”徐晟面露痛苦之色,冲口反问。 “你是说你、你” 徐晟俊脸涨得通红,咬牙道“我深知,在你们眼里,我自幼受保护宠溺,虚度光阴,始终没长大,任性胡闹,更不配谈什么情情爱爱可这一次,我、我想守着她。” 阮时意蹙眉注视眼前这张英气逼人的脸庞,正想多劝两句,未料身侧久未发话的徐赫忽然插言。 “晟儿已满二十,如长辈未曾为他定下婚约,他有权利作选择这是徐家列祖列宗定下的规矩。” 他与子孙相认后,历来不过问府中事务。 每当阮时意与子女、儿媳商议时,他多半闲坐一旁,嗑嗑瓜子,品品佳茗,勾勒点小画,从不多言。 时至今日,他尊口一开,非但反对阮时意的观点,还搬出了“徐家列祖列宗” 阮时意只觉心头窜出一团火苗,却又不知该引往何处焚烧。 对上徐晟惊喜眼光、徐明礼夫妇暗松一口气的舒缓,她怒上加怒。 仿佛数十年来对这个家的付出、对儿孙的悉心栽培,抵不过徐赫轻描淡写的一句肯定。 阮时意清眸落向门边,淡淡发声“既然你祖父开了金口,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说罢,她木然起身,甩开徐赫的手,径直从跪地的徐晟身边走过。 她发如鸦羽,飘飘青衣似朦胧烟雨笼春林,步态如分花拂柳。 如旧美好,却令人心下一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阮时意很少发脾气。 或者该说, “徐太夫人”很少发脾气。 尤其是被寥寥两句话激起恼火、甩袖离开的场面, 更是前所未有。 她知道,自己早在恢复少女容颜起,已不再沉稳刻板如昔, 甚至添了几分活泼鲜活气, 可她从没想过, 会有情绪外泄、当众发难之时。 大概是酷暑正盛,体内火旺之故 晚膳时分,她没去主厅与子孙同食,只让沉碧从小厨房端来清汤素面。 草草吃下两口,食欲全消。 命人提早备水洗浴之际,徐晟院外请见。 阮时意料想在仆役面前, 这孩子只能以平辈身份相待,闹不出“一哭二跪三抱腿”的撒娇撒泼。 果然, 徐晟苦等半柱香,不得见, 怏怏而去。 绣月居回归清静。 暮云成夜雨, 雨水砸落房梁、假山、花树上,霏霏飒飒,似重还轻。 点点滴滴, 如坠心头。 阮时意早早歇下, 因雨声久不能寐。 于昏幽灯影下摸索着, 没来得及掩上窗户, 庭院内踏雨声停, 人影一晃,那袍服微湿的昂藏身躯已跃入房内。 “阮阮。” 徐赫展臂欲抱,又恐湿气沾她身上,忙迅速去掉墨灰色外衫。 阮时意心浮气燥,愠道“下雨天,你来做什么” “自是来哄你这小老太婆。” 他随手将衣裳摊晾在檀木衣架上,回身时,阮时意已背朝他往床方向走出两步,且撂下一句,“你睡竹榻” 徐赫被她炸毛的样子逗乐,脚下如行云流水般错开两步,拥住她纤瘦的背。 “好啦是我不对,作为你的丈夫,不该当子孙之面与你提相悖意见”他觉察她轻微挣扎,双臂用力圈得更紧,“可我也是晟儿的祖父,在他跪地哀求时说句好话,你好歹给我几分薄面毕竟,我名义上是徐家的顶梁柱。” 阮时意冷笑“可咱们徐家的顶梁柱消失了三十多年如今只会杵在家里,除了作画什么也不管就算顶梁的是铁柱又有何用处还不如磨成绣花针起码能缝缝补补” 徐赫不怒反笑,悄然将她的手往后拉,语带戏谑“你倒是磨呀” 隔着衣袍已觉触手发烫,她怒而捏了一把。 徐赫没想到一贯羞涩的妻居然动真格,登时热潮咬牙忍痛了极短一刹那,他携拥温软娇躯前行数尺,顺势推向绸缎被衾。 阮时意少被他野蛮对待,正要转身踢他,却遭他从后抵住,沉嗓含混热气落于腮边。 “你先动的手,不能怪我。” “辛劳多日,你、你先歇息不好么” “我得先把欠你的这几日补一补,”他哼笑道,“以证明,我没那么容易疲软。” 阮时意数日未见他,多少存了点念想。 眼看纱幔倾垂,将盛夏酷热与融融春光分隔,遂由着他了。 徐赫低头搜寻她的唇,动作不紧不慢,柔声道“阮阮可曾记得,我当初是如何娶的你” 阮时意感受微凉气息随他覆压而下,逐寸击退炎夏燥热,免不了一哆嗦。 徐赫等不到她回应,噙笑提醒“我与你初见后,跑去我爹面前跪着,恳请他收回成命,别再央媒向别家提亲你大抵不知,我和我爹之间,为此事置气好几年,直至把你娶进门。 “你清丽优雅,温柔贤淑,才华横溢,善良仁和他老人家见了,很是喜欢,才放了我一马。可见即便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亦不乏美满姻缘。” 阮时意讶异他的话多,闷声道“你怎又扯这上了” 雪白轻纱如梨花凋零,如他嗓音轻柔。 “我是想让你少操点心,让晟儿作选择,若静影小丫头答应了,但好不了,由晟儿自己承担;若小丫头痊愈了,却不稀罕他,也是他自找的。” 他伸手为她按摩肩膀,并未着急挞伐。 阮时意蓦然记起,徐晟曾言,他为徐家长孙,实则长年累月受大伙儿悉心庇护,庸庸碌碌 兴许在山水大师祖父和首辅父亲的荣耀下,那孩子亦曾自卑过、困惑过。 大伙儿努力在前披荆斩棘,竟从不曾考虑过他真正想要的、真正想去守护的,全然忽略了他早非稚嫩孩童,更将他的动心动情视为小孩子的稚气念头。 阮时意自知对子女过份挑剔严苛,对孙辈则过份保护宠溺,以致酿成今日之局。 幸好,这局面并不算太难看。 “你的意思是让我少管他们”她语气略显怨怼。 “对,你少管他们,多管管我。” 他食指作笔,以皴描坡,渐渐延伸,虚画出疏离秀丽的水波、细沙、丝草 阮时意闭上眼,似觉背上平添无垠碧空、亘古连绵的雪山,而他的指尖撩动清冷夜月,一点点将夜色洒落在起伏峰峦与峡谷中。 既盼他干点什么,又耻于启齿。 “三郎,你至今没告诉我,当年那门好亲事是谁家的。” “真要说”他俯身把脸埋在她散落枕边的柔软青丝中,小声道,“好吧,是当时信安公主。” 阮时意一呆“你、你居然差点当了驸马爷当了圣上的姑父” “没差远了,八字没一瞥,”徐赫轻舐她耳珠,“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你只需要记住,你嫁给我好多年,老醋早没了味儿,别乱吃,吃了有害无益。” “难怪皇族人对你崇拜至斯,信安长公主毕生作画,寡居京郊,要不你抽空唔” 徐赫适时堵上她的唇。 摩挲片晌,他“嘿嘿”干笑两声,贴着她的鼻尖,含混不清地宣告“看来,我家阮阮说服不了,得睡服” 之后那二字,几不可闻。 阮时意已知其意,恼羞成怒地在他下巴啃了一口,引发共效鸾凤的绸缪眷恋。 屋里屋外,皆是狂风暴雨。 案上孤灯摇摇晃晃,终归没耐住被透窗而入的夜风。 至死方休的缱绻,使阮时意蔓生某种错觉,仿佛人世间仅剩下他与她的绮丽。 别的,已不复存在。 大雨和被浪同时消停,一拢幽香因晨曦微露而散。 如常,徐赫欲趁大清早撤回倚桐苑。 奈何他的妻以脸颊抵在他肩头,玉臂则绕在他另一侧的臂膀。 漫长一梦三十五载后,他头一次感觉到她的依恋。 不在过往生死攸关时,也不在夜间炙烈涤荡间,而是在天色半昧半明中。 徐赫无端忆及去年在集贤斋重逢的那一幕。 那时他正忙于挑选墨锭,忽听女子交谈声,其中一句“别胡扯”,像极了“亡妻”的嗓音。 于是,他不经意抬头。 她立于门口,逆着耀眼金芒,嫩肤倾雪,娇颜如花,活脱脱便是新婚燕尔时的模样。 然则那苗条身段、少女清雅的装束警醒了他他的妻不可能这般娇嫩,也不再是少艾模样。 后来在城南的书画院内重逢,他几乎不敢多看她一眼,尤其听闻她自称“徐太夫人助养的孤女”。 多亏他伤痛后念及细节,察觉她的细微反应,才不至于硬生生错过她、错过这个家。 回首她的一次又一次将他推开,过后一次又一次心软,恍然如梦。 “口是心非的小老太婆” 把“欲拒还迎”诠释到了极致。 他偷偷捏了捏她秀鼻,心满意足拥紧她。 迷迷糊糊重新入梦,不知过了多久,院落内仆役四下走动声惊醒了二人。 从晨光透窗的明亮程度判断,此时估摸着为卯初,缘何动静如此之大 阮时意揉着惺忪睡目,伸手捂住打哈欠的嘴。 门外传来沉碧的声音“姑娘,大人捎来消息,说是圣上今早将派人交还万山晴岚图,您是否该稍作准备” 徐赫微惊,正欲下床穿衣,被阮时意一把拉住。 “外头人来人往,你如何掩人耳目” “总好过她们进屋见了这、这样子吧”他偷瞄她光洁如玉的肩颈。 阮时意把他拽回,绕过他下地,将掉落一地的袍裳抛至帐内,自顾取了新中单穿好,方唤道“沉碧,将洗漱用具放屋里即可。” 她想着先把人叫进来,再找个借口让丫鬟们去忙活别的,好让徐赫伺机溜走。 未料,沉碧推门,与静影端来两盆水、两份软巾、青盐、小刷,还不忘取来一套新净整洁的男子青袍、白玉冠、玉带等物,无一不全。 “” 阮时意只想捂脸。 静影、沉碧放下诸物,讪讪等待她的吩咐。 她摆了摆手,极力以平静语调让她们先忙别的。 徐赫听房内无甚动静,探头张望,乍见自己的衣物俱在,老脸或多或少有点灼烧感。 “欸我夜里过来,必然惊动静影。可那孩子未免太耿直了些。” 他摇头叹息,蹑手蹑脚披衣穿鞋。 “还好意思说” 阮时意白了他一眼,匆忙洗脸漱口,自行绾了个简单大方的发髻,换过淡青罗裙,先行出屋,到小膳厅用早食,把他晾在一边。 半个时辰后,徐明礼特意在早朝结束时快马加鞭赶回府,带领徐家上下,在大门外跪迎祖辈名作。 皇帝派出阮思彦、傅元赟这两位翰林画院正副使作代表,由洪轩亲领一队内卫,及百名禁卫,浩浩荡荡护送万山晴岚图归府。 洪轩一身甲衣,如往常刚健威猛又不乏温雅。 他许久未在阮时意前露面,当下人多嘴杂,只微微向她颔首致意。 内侍官宣读赐还晴岚图的旨意后,徐明礼等人恭恭敬敬接过圣旨及五个卷轴,表现出激动万分、感恩戴德状,盛情邀请众官员入内奉茶。 阮思彦谦逊客套一番,顺着外甥之意,率领余人,阔步跨进首辅府。 他本就身形颀长精劲,此番虽着繁复绯色官服,仍掩不住清心寡欲的纯粹,与孤傲高洁的深邃。 “圣上早已颁布谕令,命大宣境内藏有晴岚图最后一卷者将此画作交还,然而一个月过去,暂无音讯”他深深叹了口气,“以老夫看,此画若非落在异国异族之手,怕是已” 徐明礼兄妹三人均面露忧伤,徐赫夫妇并立于徐晟、毛头等孙辈之侧,闻言同时蹙眉。 阮思彦软言安抚了两句,视线扫向竭力装低调的徐待诏时,眼底无可避免闪过浓烈震悚。 今日,徐待诏发束雕莲玉冠,淡青灰缎袍彰显笔直身姿。 容色干净,清秀绝俗,褪去粗犷意味,一派风流蕴籍。 徐赫想起自己未和上司打招呼,忙上前数步,礼貌向阮、傅二人问安“下官见过阮大人、傅大人。” 傅元赟自从书画盛会当夜的宴会上在与徐赫辩论后,视他为不可多得的青年奇才,更因他对“探微先生”画风的理解而倍感骄傲,私下关系相当不错。 此际骤然相见,傅元赟乐呵呵打量他“徐待诏还是刮了胡子更雅气。” 徐赫经他一提,暗呼不妙。 习惯只在去翰林画院才装模作样稍作装扮,贴点假胡须、抹点黄色粉末,黏贴眼角等,将自己略微丑化偏生近日休假,今儿在娇妻处睡过头,且被丫鬟们识破,他完全忘记乔装 傅元赟转而望向他身边的阮时意。 她发髻上插有一根莹白油润的镂雕莲花纹羊脂玉簪,看得出已有一定年份;又斜斜附了一支样式别致的金丝缠莲嵌珠簪,那颗拇指头大小的珍珠,恰恰是皇帝恩赐给徐待诏之物。 一袭淡青素罗裙,秀挺如夏莲,仪容颜色清雅动人。 傅元赟算是最擅画人物的大家,自问亦难绘出此等灵气。 “这位便是首辅大人的义女、徐待诏的未婚妻果真名门闺秀风范,端庄大方,秀外慧中,二位真可谓一对璧人。” 徐赫父子既不好承认,又不便否认,尴尬而笑。 倒是阮时意维持温雅笑容,盈盈一福“傅大人过誉了,小女子愧不敢当。” 随后又朝阮思彦报以婉约笑意。 阮思彦俊朗面容上的错愕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狐惑。 他像是难以自持般,端量眼光在徐赫夫妇脸上来回游转。 当中掺杂了困惑、不解、好奇与震惊。 阮时意大致明白,历来细心却迟迟未觉察端倪的堂弟,这回终于猜到了。 如她所料,持重如阮思彦,忍住了没当众表露任何疑问,只是陪着徐家人将万山晴岚图送至和光堂小祠堂内,以慰“探微先生”和“徐太夫人”在天之灵,再郑重把画作存入专用于收藏书画的品墨阁。 或许因御前内侍官、傅元赟、洪轩等外人同在,阮思彦自始至终没开口相询。 他展现出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气定神闲,表达对堂姐和堂姐夫的哀思,且劝勉书画同好趋其逸躅云云。 忙碌了一上午,宫中诸位代表又是吃喝又是逛花园,小聚畅谈。 徐明礼命人捧出事先备好的礼物,客气相赠;官员们婉拒后领受,纷纷告辞。 原以为,阮思彦会以自家亲戚的名义留下吃顿便饭,他们便可与之讲清来因去果。 但阮思彦却宣称事忙,选择随傅元赟一并辞别。 只在转身离去前,看似不经意地,多望了徐赫夫妇一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用过午膳, 徐家膳厅内气氛安静且诡秘。 众人面面相觑, 均偷眼瞥向正以小刀为桃片雕花的徐赫,及一侧细嚼慢咽的阮时意。 昨日下午,徐晟跪求、徐赫发话, 阮时意闻言后甩手离开, 关于静影和那名祝内卫的处理, 始终未有定论。 眼下瞧这对夫妻行坐不离,想必经过一夜不为人知的“交流”,算是和好如初。 轮到徐晟愁啊 祖父和祖母来了个“床外吵架床上和”,继续愉快恩爱,就把他的人生大事晾在一旁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胆量再往火堆里冲, 只得不停对徐赫眨眼。 偏生徐赫正忙着把水蜜桃镂雕成通花,并全神贯注摆成精美果盘, 竟没理会他的意思。 阮时意垂下美眸,浅抿一口清茶。 浓密睫毛于瓷般雪肌上投落微颤疏影。 “晟儿, 过来。” 徐晟心头悲喜堆叠, 霍然起身离席,迈着沉重步伐行至她跟前。 “扑通”一声,又跪了。 阮时意哭笑不得“你这孩子腿软是吧成天跪来跪去想做什么起来说话” 徐晟窥探徐赫表情反应, 因对方微略颔首而勇气倍增, 缓缓站起。 阮时意见状啐道“有祖父撑腰, 我的话便全当耳边风了” “不敢不敢, 晟儿不敢。” 徐晟深知, 祖父在祖母面前也得低声下气、软言讨好,他又岂敢仗其威风 阮时意端详眼前日渐蜕变的小青年,嗓音徐缓“你说,不单纯为报恩而守护静影,是否意味着真心爱慕她” “您、您为何要在大家吃饱喝足时问我这等问题”徐晟脸红欲燃,磨蹭片刻后,自暴自弃答道,“好吧我认了你们别笑话我” 原本徐赫、徐家兄妹及周氏皆端了严肃面孔,经他一提,反倒被逗得各自莞尔。 阮时意见过他私下待静影的温柔体贴,曾觉是年少朦胧悸动或怜惜所致,听得他亲口承认,幽幽叹道“既然如此,我给你九个月的时间。” “啊” “九个月后,正好是我离世第三个年头,徐家人可真正出孝。在此之前,你先试着打动静影,最重要的一点你要让静影从贴身丫鬟兼护卫,变成合格的徐少夫人人选;至于恢复记忆后,她还是否乐意成为徐家一员,大可遂她之愿。” 徐晟一愣,随即理解祖母言下之意。 万一静影无法想起过往,她至少有资格成为他的妻,不致丢徐家脸面。 可一旦记起身份,她如对他无情,可自由来去。 阮时意平静注视长孙“你要明白,这是一个赌。我固然希望,静影既能变回程指挥使,又能成为徐家人。但此事未必如愿,你可得做好了豁出去的准备。说不定,她一辈子就那样;也说不定,你痴心付诸东流,连朋友也做不成。” “晟儿知道,谨遵祖母教诲。” “好,即日起,我会让你母亲给静影另辟一处居所,以她发现地下城、立了大功为由,予专人伺候,咱们在礼仪方面多照顾提点。在未作最终考量前,你不得逾矩。” 徐晟大喜“是谢过祖母谢祖父” 他料想阮时意一夜之间心态大变,少不了徐赫吹的“枕头风”,不由得感激涕零。 祖母挑的祖父,就是好不愧是亲的 在阮时意允准下回座,徐晟脸颊绯意未退。 毕竟,他活到那么大,还是头一次在父母叔姑前承认对某位姑娘家有想法。 见大伙儿或戏谑或忧虑的眼光统统集中在自己身上,他忙将手边的水果、坚果、蜜饯、点心全数端至徐赫跟前。 “祖父,昨晚一定费了不少心力晟儿无以为报,嘻嘻” 话未道尽,阮时意本就凝重的神色如笼了层密云。 昨晚 这家伙,几个意思一得意又忘了形 或许因昨夜确实激烈了些,今儿徐赫恰恰被静影沉碧逮住,阮时意心里发虚,斜睨夫婿,暗暗心腹真是名副其实的“徐贪睡” 徐赫被妻子瞪得心里发毛,唯有摆出端肃神态,好生劝勉徐晟,无非是遵循礼制之类。 周氏则与徐明礼商议,给静影安排何处院落,调配哪些下人伺候,作何等级的配置与用度。 话题告一段落,徐明裕问道“静影搬离绣月居,母亲的安全如何能保障要不,再拨两名女护卫,好” “咳咳,”徐明初以轻咳打断兄长之言,“大哥府上的事务,哪里轮得到咱们操心话又说回来,爹娘总不能一直以未婚夫妻名义相处吧虽说住在大哥家,方便咱们探视,却又耳目众多,不利于二人交流” 徐赫笑道“圣上赐了我一宅子,离这儿不远,我正想着等一切归置好了,再把你们的娘娶回去她名为徐家养女,不必为自己的假死耗费太多时日。” “娶什么娶我还没答应呢”阮时意嗔道。 “事到如今,你敢当着子孙之面说不嫁”徐赫边埋怨,边往喂她甜桃。 众目睽睽,阮时意死活不肯张嘴。 徐赫手中桃片在她唇边蹭了一阵,见她坚拒,干脆自己吃掉了。 这下,暧昧更浓。 大家默默装作视而不见,无一不腹诽,是不是因为早年没机会看二人甜蜜互动,现在集体补功课 徐明初大乐,接了适才的话题“如此说来,咱们当儿女的,还能参加父母的婚宴爹,三书六礼,丰厚聘礼,盛大婚礼,您可一样也不能省啊” 徐赫尚未来得及作答,阮时意愠道“明初,别瞎闹” “娘这是心疼我爹了怕啥这不是左手递右手的事儿么” 徐赫乐呵呵附和“不差那点繁文缛节,就当做给外人看,省得你闷声不响嫁了,别人还以为咱俩奉子成婚呢” “” 此言一出,余人纷纷盯着阮时意因吃饱而微微隆起的小腹。 阮时意急了,立马收腹“胡扯什么怎么可能没、没有的事” 徐赫嘀咕“那可不好说” 他话音虽小,却不打自招了“频繁偷情”之事。 徐明礼等人唯有充耳不闻,又禁不住浮现诡异笑容,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他们自幼所接受的,是父亲早亡,母亲守寡。 哪怕成年后逐渐明白,必须经过“这样那样”才会孕育儿女。 可在他们心目中,母亲终归优雅端庄、无欲无念。 而今“亡父”归来,“亡母”复生,二人白日里偶尔互宠倒也罢了,夜间更是在满府人眼皮子底下幽会大家为了顾全二老颜面,还不敢声张,千方百计替他们打掩护,可怜天下儿女心呐 “在未正式乔迁新居,不如请父亲先移居绣月居旁的独门小院,以便照顾母亲” 徐明礼提了个看似折衷的建议。 旁人难免揣摩“照顾”二字,包含哪几层含义,不由得扬起唇角。 阮时意自知维持多年的老成持重、沉稳严苛形象,到此时此刻已彻底崩裂。 她没再反对。 回想前段时日,徐赫登门认亲时,她的确没全心接受他。 连在篱溪宅院的亲热,也如搁浅了的鱼,死气沉沉。 如今 阮时意念及昨夜的抗争,乃至主欢瞬即两颊如烧。 当日,周氏替静影张罗新住处。 静影云里雾里,听从徐明裕和阮时意的吩咐,乖乖搬了进去。 与此同时,徐赫收拾私物,大模大样穿过莲池,成了阮时意的“邻居”,还捧了册页与之探讨,探着讨着,探讨进了书房,屏退仆侍,关上大门,半天没出来。 绣月居上下心照不宣,连晚膳、洗浴的水、夜宵都备了双份。 头一晚,徐赫没敢明目张胆公然留宿,折返回小院落,甚至陪阿六和大犬们玩耍至亥时才回自己的新居沐浴更衣。 待绣月居灯火俱灭,他悄然溜进去,拥住了他的妻。 阮时意半睡半醒,被熟悉的凉意包围,回身往他怀里蹭了蹭,喃喃道“今夜不许闹。” 徐赫偷笑,轻轻捧起迷朦睡颜,啄了啄她的唇。 经历昨夜的肆意与下午的纵容,他得予她歇息时间,好让她养精蓄锐,再接再厉。 户外夜如泼墨,星斗满天,风摇花叶动,簌簌声夹杂蝉鸣缱绻。 又是良辰美景,正好入梦。 然则三更时分,二人正相拥而眠睡得香甜,忽闻院外惊呼声起。 “走水了走水了快快去品墨阁” 一听“品墨阁”,徐赫夫妇二人霎时从床上蹦起,摸黑扯过外衫,边裹边往外奔。 那是存放徐家收藏墨宝之处,包括徐赫、阮时意的旧作,以及大量的名人书画、前朝瑰宝。 若此阁失火,后果不堪设想 二人再也顾不上什么避嫌和面子,直冲出绣月居。 熠熠星光下,十数丈外的品墨阁隐隐腾起明火与浓烟 阮时意急忙推了徐赫一把“赶紧去” 她不会武功,与他同去只会耽搁时辰。 徐赫见沉碧等人已披衣出门,略一点头“你小心点” 话未道尽,人已如飞箭般直掠开去。 今夜于徐家人而言,注定倍受煎熬。 待徐明礼夫妇只披草草裹了外披、闻讯匆忙赶来时,二楼火势刚灭,满院子的人乱成一锅粥。 清理烧坏门窗的,搬动画匣的,扫净水渍的,收拾水囊和唧筒的,呼喊着追查纵火者的大多神情惶恐。 二楼东厢窗边,徐赫正以湿帕蒙住口鼻,两手抱满书册往院内丢;底下徐晟与静影轮流接牢,转交给阮时意展开清点。 四人皆衣衫不整,头发蓬乱,一看便知全是梦中惊醒。 画作归类好,由于娴带领老仆们送至隔壁的攒安堂,以待重新安置。 “怎样我父母的画作”徐明礼颤声发问。 父母健在,世上任何珍贵画作皆无可比拟。 此番仆役齐聚,他好歹要表现出对画卷迫切与焦虑。 阮时意深吸了口气,满脸悲容凝聚浓烈哀伤。 “大人,探微先生旧作因有石匣作保护,且藏于密室,暂无损毁;存放于架子上的名家佳作,部分被烧、被熏、被水浸泡的估摸伤及近百幅” 徐明礼容色一僵“晴岚图呢” “刚送回的晴岚图,因束在高阁木柜中,被大火付诸一炬” “什、什么” 徐明礼又惊又怒。 品墨阁以砖石搭建,内不设灯油火蜡,十多年来从未有过一次失火事件。 兼之日夜有府卫轮值看守,里三层外三层,外人极难混进去捣乱。 万山晴岚图从皇宫回府的头一个夜晚,竟发生了火灾 这巧合未免太匪夷所思 若非武功绝顶的高手所为,便是府上出了内奸。 他知此作为父亲新绘,实为替代品。 但嘉元帝对此珍而重之,徐家人却于下赐当夜便保存不当,使画作毁于大火焚烧,无论疏于职守,或遭人陷害,只怕无法向上头交代。 是什么人在此关头毁画有何种目的 眼看守品墨阁的府卫吓得跪了一地,徐明礼扬眉“彻查” “领命” 天明时,阮时意、徐赫、徐晟、静影、于娴等人已将藏画数尽转移至攒安堂。 着重整理二楼东面烧毁与熏坏的卷轴与册页,其中烧得最彻底的,莫过于晴岚图。 木匣焦黑近乎于炭,内里画纸全成了灰。 徐赫仔细检查那堆灰末,皱眉不语。 “怎么了”阮时意觉察他的异样,走至他身侧,低声问道。 “不太对。” 徐赫沉吟片晌,悄声补充道“这套是重绘,其中你从平家人所缴的那幅,他们曾在画的两端郑重其事贴了纯金箔,并盖上藏画章;我复制时还嘲讽了几句,说平家人世代为商,俗气得紧,却被迫依样画葫芦用上金箔今夜若遇火,真金即便融化,也应留有痕迹” 阮时意微惊“你是说这里头焚毁的,根本不是你那套晴岚图有人假意纵火,是为掩盖盗窃” “不错。你不是说,平家那卷落入安定伯府,如宝贝似的,从未对外展示么圣上展现给皇亲国戚、翰林画院同僚们观赏时,因画心过长而将其他杂七杂八的内容卷在轴下,故而无人留心金箔的细节,定然不可能往灰烬里放金子。” 阮时意点了点头“确实,你不说,我几乎把这点细枝末节给忘了。如此说来,有人故意窃取晴岚图,而后放入画作灰烬以蒙骗徐家人可这火势还没烧旺,府卫便发觉了如此短的时间,贼人如何带着画作脱身” 徐赫冷笑“恐怕早从咱们把画作藏入品墨阁起,这掉包行动便已开始进行放火,不过是等夜深人静才有的举动,随便买通一两名守卫,即可完成。” 阮时意暗觉背后寒气来袭,教她毛骨悚然。 诚然,今日上午宫里来了人,浩浩荡荡,大伙儿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往来迎送之上。 外加白日里的防守反而比夜间薄弱松懈,如真有人弄潜入品墨阁,无声无息用一整盒灰烬换取五卷晴岚图,并花上大半日调换出徐家的确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哼,如此处心积虑”阮时意眸色渐冷,“看样子,盗窃者应是拥有剩余那卷之人。” “阮阮,如你所言走过的路,画过的画,都没白费。我费劲苦心多画的这一套,说不定能引出最后一幅晴岚图。” “我那日为何要说如此不吉利的话” 阮时意搓揉脸额,语带三分沮丧,三分愤怒。 余人与他们相距了一条走道,听不清对话,只道“阮姑娘”为绝作焚毁而伤心,“徐待诏”温柔劝抚。 偏偏阮时意手上沾了黑灰,在额头上蹭出四五个指印。 徐赫笑而替她抹了两下,没想到他的手更脏,转眼把她糊成了大花脸,顿时不敢吱声。 徐明礼见一贯端方的母亲顶着烟熏脸而不自知,取了干净丝帕走近,意欲让她擦拭。 却听父亲哼哼唧唧,“我的心血没了,你是不是该好好安抚我” 母亲怒而推他“就这点出息赶紧滚去晒画否则今晚睡竹榻” 二人拉扯两下,转头看到半丈外脚步微凝的长子,登时尴尬得动作发僵。 徐明礼的窘迫绝不比他们少,硬着头皮递上丝帕。 听二老陈述疑点,他既为歹徒的用心险恶而震怒,亦为画作得以保全而庆幸,当即下令调查今夜当值的府卫,严惩内奸。 为以防万一,他让周氏吩咐绣月居下人,暗中为阮时意房内换一张宽敞舒适、可坐可卧的竹榻。 纸包不住火。 徐首辅家中藏画楼阁起火之事,于天亮后传得满城沸沸扬扬。 有人怀疑,此案是搬入徐家的徐待诏所为。 原因在于,一旦毁了探微先生的晴岚图,他为嘉元帝所临摹的版本,将为流芳百世的无价之宝。 徐赫对此离间言论深感无奈。 他好端端的,怎会烧掉自己辛辛苦苦描绘、造旧的复制版吃饱了撑的 另有人则坚称,是“徐太夫人”显灵,以火烧的方式,将亡夫名作带至九泉之下,否则解释不通,缘何别的画作只是熏黑或烧了一半,独独晴岚图灰飞烟灭 听到这一说法的“徐太夫人”本人,几欲喷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黑暗,黑暗不见一丝光亮。 疼痛, 渗透至身体发肤的每一处, 毫厘不差。 皮肉割裂, 筋腱挑断,人悬于半空, 手足被缚, 视线被遮盖, 无从知晓脚下是万丈深渊, 抑或是人间炼狱。 滴答声源自身侧, 均匀且有节律。 他知道,这是血滴落的声音。 他的血。 每每因血凝而速度减缓时, 便有人在他肩臂上多划上一道新伤。 不大也不深,仿佛要让他于漫长等待中受尽煎熬而亡。 分不清受了多少伤害, 分不清身处何地,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过了多久。 周遭如有烈火灼烧,烧得他皮肉焦裂, 魂魄即将脱体。 只因难辨周围有何人, 他死死咬住下唇, 坚决不哼出声音。 流入唇齿间的, 除了汗滴, 还有血, 两者融为一体, 交织出又咸又腥的味道。 痛昏过去数次, 又数次在剧痛中醒来。 无了期的痛楚,一点点磨灭生存意志,恨不得被引颈一刀,给个痛快。 直至迷迷糊糊间,被人兜头泼下一桶冷水,他倒吸了口气,随即咳出两口血。 捆绑他的绳索缓缓下降,足底着地之际,他发觉双腿无力,根不稳。 腿上一痛,应是有人从旁踹了他一脚。 “跪下” 凌厉的雁族语回荡空气中。 他膝盖磕在碎石地上,伤口上觉痛。 麻木了。 温热指尖从他血汗混合的脸上滑过,似在感受他刚中带柔的轮廓。 蓦地,对方忽然扯下蒙于他眼前黑布。 姚廷玉只觉一团团火光乱窜,刺得他快瞎了。 逆着光,他于半睁眼缝中确认,自己正处在一间空旷、昏暗、封闭的石室内。 与此同时,映入眼帘是一身暗紫色裙裳,胸前悬挂的白色骨哨长约两寸,双孔,饰以冰莲花金纹。 他脑海中仿若回荡起此骨哨发出特有的鹿鸣声,伴随而来的,则有探花狼们“呜呜喔喔”的雀跃吠叫。 视线上移,那人容色端丽,简单绾了个圆髻,只插了一根精致古雅的银簪。 明眸流盼,眸光幽深。 染了口脂的嘴唇,挑挂一丝称得上恶劣的笑。 五官看上去约莫四十岁上下,半白银发稍显苍老;其肤质细腻,似不过二三十乍一眼看,根本瞧不出真实年龄。 她居高临下,凝视姚廷玉半晌,淡笑“阿庭,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姚廷玉垂目看了看自己赤着的上身,刀剑棍棒鞭子造成的伤不计其数,他强忍痛感,咧嘴一笑,以多年未说过的雁族语回答。 “女王陛下,您、您瞧着我这模样,是否能称得上无恙” 扈云樨以指头掂起他的下颌,轻笑道“至少,这张脸,与你弃我而去时,并无丝毫区别。” 姚廷玉早在制造假死现场时流了不少血,再经剧斗,气虚力弱;被暴虐对待数日,自知命不久矣,唯求扈云樨于盛怒之际痛下杀手,让他少受些折磨。 于是,他强笑道“是啊多亏陛下怜爱,让我服食冰莲当然,陛下亦是风姿不减当年。” 最后那句,透出浓烈的讽刺意味。 果不其然,扈云樨磨了磨牙,反手就是一耳光,直甩他脸上。 姚廷玉原本内功深厚,奈何燕族人拿下他后,因畏惧他武功之高,趁他昏迷不醒,第一时间挑断了手脚筋。 此刻,他半点力气也无,只能任凭对方羞辱。 外加断筋碎骨,痛已如附骨之蛆,与神魄互融。 一点点皮肉之痛,全然可忽略。 “陛下,小人皮糙肉厚,身上没一处完整,怕是脏了您的手” 扈云樨盈盈眼波如含怜爱,嗓音慵懒柔软“阿庭,疼不疼我本来不打算让你等太久,可你下狠手灭了我近四十人,还有我带来的十五条探花狼他们心里恨你,想折辱你,你有怪莫怪。” “谢陛下体恤。” 姚廷玉料想她又在想新的法子整他,极力表现出从容淡定,省得她从中获取更多快感。 “说说看,这些年你都去了何处可有娶妻生子,快活度日” 姚廷玉按捺随时要令他昏厥的疼痛,闷声答道“您派人四处追查几十年不是早就知晓、知晓我去了哪些地方” “罢了,我没工夫关心你的生活,”云樨勾了勾唇,“可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边说边从怀内摸索出一物,托于掌心。 微起皱纹的手上霎时间流光溢彩。 一朵精巧细致的宝石珠花,硕大红宝石围了两圈合浦珠,以金丝勾缠,做工小巧别致。 珠光宝气,刺目锥心。 那是姚廷玉趁夏纤络睡熟时随手偷作纪念的。 扈云樨嗤之以鼻“你侍奉过我,好歹也该找个像我当年那般娇滴滴的小公主竟寻了一位人尽可夫、年近三十的弃妇她有什么好” 姚廷玉本想替夏纤络辩解,可他晓得,越是多言,越对他和她不利。 谁知女王会不会疯狂到迁怒他人 见他维持沉默,扈云樨又道“城中细作打听到,那位郡主得悉你的死讯,当场昏迷,可她对你用情至深啊你也不赖,明明能远走高飞,还巴巴跑回去,正好落入我的网。” “陛下,”姚廷玉苦笑,“我回去只是想看看有什么可偷的如您所见,她人尽可夫,我岂会动真心” 扈云樨挑眉而笑“阿庭,当我是瞎子还是傻子放心,我懒得把你睡过的女子逐一抓来,更何况,她是大宣郡主,我不至于蠢到去京城掳人,惹来灭族之祸但我会派人告诉她,你没死。 “告诉她,你所做一切,只为和我雁族的姑娘双宿双栖,只为抛弃她这个不干净的包袱让她也尝一尝,日日夜夜恨你入骨、绝望与愤怒中日渐老去的滋味。” 姚廷玉本就痛得想撞墙,听闻这一番以笑音道出的恶毒话语,忽觉骨肉间宛如百蚁啃噬,不能自已。 尽管如此,他忍强颜欢笑“我算什么于您、于她,蝼蚁而已” 扈云樨垂下眼眸,定定凝望他的眉眼鼻唇,流转眼光既有赞许,亦带恨意,更多是复杂难言的滋味。 良久,她幽幽叹道“阿庭,我爱过你。” 姚廷玉不经意一颤,莫名鼻头发酸。 她如刀刃般的目光直直撞进他赤红眼睛,语气竟然平添了几分难得的诚恳。 “我没骗你,我确实想过与你厮守余下时光,生几个孩儿,把王位传给你我的血脉 ”但你背叛了我,你在我痛失冰莲后,弃我如履你可知我这三十六年来,有多少个日夜,恨不得吸干你的血,生啖你的肉,再将你剥皮拆骨” 话到最末,字字句句如淬毒。 姚廷玉耳畔多了虚鸣之音,自觉离被她“剥皮拆骨”已不远,哑声道“陛下,我又何尝不是想着,陪您一辈子但您是女王” 喘了喘气,他语调尽是艰涩“您想想看,过去几十年,您弄死了多少位王夫多少名男侍没死的都成了无根之人我若食冰莲而留下,您能容得了我 “我自十五岁跟着您,侍候您七年,我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做不到视死如归我那阵子只想活命时至今日,欠您的命,您拿去好了” 扈云樨笑时露出仍整齐洁白的牙齿,显得分外阴森“我才不轻易上你的当,我要你慢悠悠且非常痛苦地死掉” 说罢,她朝左右摆了摆手。 姚廷玉疼到神志近乎于迷离,未曾留心两旁黑压压的人在忙碌何事。 骤见一伙人提着炭火、烙铁等物蜂拥而上,他心下绝望再生。 血迹未干的肌肤被烧红贴片烫灼,兼之扈云樨生怕他不够刺激,还命人往他的伤口上撒盐,那滋味像极了烧烤的肉串。 三番五次后,姚廷玉已死去活来,周身痉挛,不停用后脑勺撞击后方的木桩,挣扎着想尽早解脱。 扈云樨双手抱在胸前,淡定看着惨烈的一幕,眸底隐隐透出一缕快慰。 “阿庭,你的头发,数十年如一日好看我本想把你的连着头皮割下,制成假发,送去给你那姘头,又怕她心疼你,从此不再恨你要不,我留给王城的狗儿戴着玩” 她手持匕首缓步靠近,等不到他的咆哮或求饶,又嘻笑道“兴许会有点儿疼,但你放心,没了这块皮,倒也没那么容易死” 姚廷玉抬目睨视她,愤恨退去后,逐渐平静。 “您心肠歹毒,下手也狠毒,难怪没法、没法再服冰莲上苍有眼,让善良之辈得此珍物” “你说什么是谁” “是谁不重要了反正,效力已失,那人会老去,您寻不着” 扈云樨怒而以匕首直抵他胸膛“说人在何处下一批冰莲花在何处” “没有下一批了再不会有最后那颗冰莲籽已被人吞服,功效之神奇,您、您绝对意想不到”姚廷玉笑容越发张狂,“不仅让人维持青春,更如时光倒流般变得年轻” 话音刚落,他突然奋力向前一扑,以胸口直撞向扈云樨的利刃上。 扈云樨猝不及防,眼睁睁看刀锋入肉寸许,方想起撒手。 姚廷玉故意引她走近,只为死得干脆。 提着的一口气泄下,人如天旋地转,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意识消失前,依稀听她尖叫的厉声回响于无边黑暗。 “你骗我” “是谁到底是谁” “来人把这贱命给我留下要留着,留着” “留着慢慢折磨” “给齐王传信,掘地三尺,也务必把人给我挖出来” 天光云影笼罩重重宫阙,巍峨殿宇如卧龙盘踞。 徐赫、徐明礼、徐晟爷儿仨顺着雕栏拱桥,踏上莹润的玉石台阶,直达庆鸾殿御书房门外。 等待的忐忑并未持续太久,内侍官将三人请入内。 室中尽是琳琅满目的古器物,古朴与奢华兼而有之,更映衬出嘉元帝那张方脸阴沉不定。 “都起来吧” 透过袅袅沉香烟,嘉元帝的嗓音平添嘶哑之意。 “朕听说,徐待诏为保一己地位烧毁画作”他低叹一声,“朕又不是昏君,绝不会相信,你们三位大可安心。 “正所谓画如其人,徐待诏爱惜同行画作有口皆碑,其山水画流露的胸襟极为开阔辽远,怎可能干出损人利己的行为朕倒宁愿相信这一切,是朕的过失。” 徐家三人一头雾水,只听得嘉元帝解释,“必定是朕命徐待诏临摹出不亚于原作的摹本,因此,探微先生和徐太夫人欣慰地以此方式,收回了画卷可叹可怜后世人再无荣幸瞻仰晴岚图啊” 嘉元帝说着说着,突然痛哭流涕。 徐明礼呆然,随即作出正确选择哭得比皇帝更惨。 一时间,两位年龄相仿的尊者在御书房中泣不成声,把徐晟惊呆了。 徐明礼见长子愣在原地,暗地甩了个眼色。 徐晟无奈,先是劝慰两句,也跟着拭泪。 只剩探微先生本人无言以对,甚至有点想笑。 天知道他要多坚忍,才能耐得住没泄露一丝半缕笑意,还装模作样揉眼睛。 但见嘉元帝的伤心情真意切,徐赫心下愧疚且感动,渐渐亦红了眼眶。 今生,他终将用另一个身份,为世人、为君主、为家人、为自己留下更多更美好的画作,以慰尊重他、爱护他的拳拳之心。 因皇帝未曾责怪,还好生安抚了徐家人,关于画作焚毁的风波迅速平息。 徐家人以悲痛姿态示人,于伪装的伤痛中盘查府卫,名义上追责,实为寻找奸细。 未料刚查到两名嫌疑人,对方已“急病”发作而亡。 好一招杀人灭口 愤慨之下,徐赫如期央媒提亲。 徐明礼能怎么办当然要允许亲娘嫁给亲爹啊 婚期定在秋后,瞧父亲那猴急的样子,巴不得快快把人叼走,好过老两口的二人小天地。 徐首辅一家惨遭抛弃惨绝人寰 他记起去年嫁出女儿,今年嫁出母亲,无比心塞,甚至有点孤独寂寞寒冷。 女儿长大了,不要父母了 母亲变小了,不要儿孙了 最过分的莫过于亲爹,一别三十六载,归家后小住数月,非但拐走母亲,还给他留下一大堆狗 美其名曰说是特地从北域带回来给一对孪生儿子,虽然他们俩长大了,仍归哥儿俩保管,因大毛二毛亲密,就不分开了,让徐家兄弟轮着养。 徐明礼疑心,这是亲爹嫌大犬太黏,才故意这般说的。 可他不得不照单全收,还得照料新生的小狗崽。 所幸御赐新宅仍在布置,徐赫照旧赖在首辅府,隔日去画院作画,陪皇帝鉴赏,其余时间多半守在家中,与阮时意、徐家兄妹三人小聚,安享天伦之乐。 遗憾,一家团聚的时日并不能长久。 据消息称,赤月国王日夜兼程,已抵达大宣京城之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当用作聘礼的字画书册、首饰成衣一担担、一杠杠,以朱漆髹金, 由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挑扛入城西首辅府时, 引来城中百姓的连连惊叹。 民众皆在惊叹, 徐待诏先前看似穷画师,竟藏有如此多的秘宝 对此, 首富徐明裕捋须浅笑为亲爹筹备聘礼, 他这个大孝子自然不遗余力。 同样道理, 为母亲准备嫁妆, 首辅大人亦费尽心思。 父母再成一次亲, 孪生兄弟二人忙于在交换礼物的游戏中一决高下时,徐明初也没闲着。 她终日兴奋挑选金银珠宝、监督绣娘做嫁衣, 又细细筛选胭脂水粉,拉着阮时意悉心养护把“嫁”母亲看得比嫁女儿还隆重。 徐赫夫妇眼看儿女们玩得不亦乐乎, 比当事人更加积极,隐隐约约有种被打包送出门的错觉。 相较而言,孙辈们反而忙别的事儿。 徐晟常被蓝豫立抓去调查姚廷玉的死,早出晚归, 暗地里掩藏徐家人插手的痕迹。 徐昊全力替父亲打理生意, 越发上手。 秋澄因闹情绪而没再去蓝家, 而是躲在家中用心作画, 偶尔随母亲到大舅舅家中, 让“先生”点评。 这一日, 徐府上下正将徐明裕送来的各种玩赏摆件重新归置。 徐明初则与周氏张罗床铺、被褥等日常用具, 等着安排人手, 提前送去徐赫新宅。 夏末阳光灿烂,透过庭院中亭亭如盖的老树枝叶,为和谐景致增添生动活泼的光斑。 仆役来来往往,进进出出。 阮时意闲坐阴凉处,本应假装待嫁闺女般娇羞怯赧,奈何她懒得演戏,只安安静静旁观。 见女儿与长媳郑重其事讨论,她频频走神,暗想着堂弟分明有所觉察,却始终未曾登门拜访,也不曾开诚布公,到底怎么回事 莫非他认出夫妻二人,又断定他们不欲被人知晓,才“贴心”地假装一无所知 正自寻思,匆忙脚步声至。 “王后,夫人,姑娘”一名徐府管事奔入,“大人回来了请来了赤月国王” 阮时意与周氏不约而同望向正在廊下摆弄绣花样式的徐明初,或多或少流露惊色。 既为赤月国王贺若昭的神速震惊,又觉徐明初这位王后竟未曾率领部众亲迎而讶异。 众所周知,赤月国原为赤月族。 数百年前与宋宣有过龃龉,甚至曾派人刺杀过当时的皇族人。 后贺若家族执政,联合周边大小部族构建成赤月国,团结一心,与大宣、南国、北冽成四国并立之势,多方保持友好往来。 当地对于礼节的要求与大宣不同,且个别部族首领为女子,不存在“妻子必须对丈夫卑躬屈膝”的规矩。 细究下来,徐明初自借“除孝”为由赴京,接连数月,未曾以“王后”身份出席任何公开场合,除去拜访两位兄长、探访澜园及篱溪宅院外,几乎没去过别处。 就连赤月行馆也不曾逗留。 若非见她成天笑盈盈的,京中人士多半疑心她与赤月国王婚姻破裂。 当下,听闻丈夫到访,对上母亲和长嫂的诧异目光,徐明初眸子微亮,摆手命人退下,随即浅笑“二位要不要见一见” 竟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明初,你这是怎么了”阮时意蹙眉站起,“自当立即出迎啊” “母亲有所不知,”徐明初莞尔,“我和他约定过,在赤月国,我听他的;回大宣,他得听我的。目下在长兄家中,我便等于回了娘家,他是您的女婿而不是什么国王。您爱见便见,不想看到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老脸,咱们大可继续挑纹样。” “不成这太无礼怠慢了”阮时意肃然,低声道,“传出去,岂不显得徐家人无尊卑、无法纪你生来任性,没想到嫁人多年,肆意妄为不减当初” “您瞧您,爹不在,您又训我了” 徐明初意欲撒娇,不料小院落门外人声渐近,依稀为男子客套之词。 当先进入院落的是徐明礼,他官袍未褪,脸上挂着温和又略带尴尬的微笑。 身旁那魁梧男子一袭蓝色缎袍,领口缀有繁复图案,须眉隐带银丝,双目虎虎生威。 阮时意乍见女婿,唇角微掀,又暗叹他比记忆中苍老了不少。 贺若昭比妻子年长十多岁,今年四十有九,但其历经风霜,勤政刻苦,看上去竟比实际年龄大了六七岁。 偏生徐明初保养极佳,一笑一颦娇俏妩媚,与丈夫同场,外表看简直如父女。 贺若昭一见徐明初,径直绕过大舅子直奔而来,挽了她的手上下端量,皱眉道“阿初,你瘦了” 徐明初啐道“胡说我在娘家,吃得好穿得好怎会瘦你没经我同意,怎跑我哥哥家里来你懂不懂规矩” 在场余人因他俩如平民夫妻般地对话而目瞪口呆。 阮时意愣了片刻,连忙拉上周氏,与仆役们一同行礼“见过赤月王。” “自家人不必多礼。” 贺若昭豪迈而笑,眼光扫过阮时意的刹那,既震惊又惶惑。 他定了神,对徐明初道“我的秋澄小丫头呢你们娘儿俩究竟要呆到几时才肯回家非要我亲自来请是吧” 徐明初一本正经回答“不晓得,爱呆多久呆多久,这是大宣,你管不着我。” 向来威风凛凛的赤月王在妻子面前分外柔顺,连粗犷嗓音都带着哄劝“你俩从离家到现在,有小半年了,应早日考虑归期。” “我在这儿,既没人盯着,也不必受那腌臜气至于小秋澄,说不定想嫁到大宣” “这这这哪能成她是我赤月国的公主众星环绕”贺若昭浓眉一扬,语带威严,“岂可说嫁就嫁” 徐明初讥笑“我当年嫁给你时,不也说嫁就嫁了我还是你赤月国的王后呢” 她摆明了强词夺理。 贺若昭本想说“你嫁过来才当的王后”,又不敢在妻子娘家人面前与她争辩,唯有强笑“那你也该跟我商量商量咱们别让兄嫂看笑话,你先跟我回行馆。” “呵”徐明初愠道,“我还道你是真心实意来探望我兄嫂原来只是想把我逮回去” “瞧你说的我今儿一早抵京,由鸿胪寺卿接去宴会时,已和首辅聊了半天” “哦,赴过宴会、撞见我哥,才想起我们母女” 贺若昭险些被她气懵“我千里迢迢来这儿,是为接妻女回赤月国” “那你对外宣称,仰慕大宣文化、作礼节性探访堂堂一方君主,睁眼说瞎话” “哎非要让我在你娘家人面前丢脸好吧王后说了算” 贺若昭连被怼了三回,仍耐着性子,语气带着讨好求饶且宠溺的意味。 徐明初斜睨他一眼,略有三分得意,转身给他倒了一盏茶。 贺若昭接过,一口喝完。 明明是清火祛毒的莲心苦茶,从他的眼角眉梢看去却像是饮了蜜。 老夫少妻对视瞬间,眼波亮闪烁璀璨星河。 阮时意、徐明礼、周氏失笑,又为他们的小小温馨而欣慰。 自徐明初早年以奇特手段接近贺若昭,并不顾家人反对、毅然远嫁后,徐家人除了常年奔走于在外的徐明裕,余人很少接触赤月国王和王后。 阮时意私下嫌女婿年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总觉二人差了辈儿,心里不舒服;其后即便接受了,也曾断定今生今世无缘亲见女儿女婿一面。 何曾料想,有朝一日,硌心的尖石化成了糖,且亲眼看到小两口异乎寻常的互动 早闻赤月王爱煞了王后,果真半分不假。 徐明礼见二人气氛缓和了不少,忙邀大家到正厅内小坐。 贺若昭在别处尚有君王架子,可自进入徐府,瞬间收敛一切倨傲,真如自家亲戚般随和。 他坚持让大家视他为自己人,切莫见外云云。 双方正相互礼让,忽闻院外喧嚣声起,夹着清脆嗓音,“父王来了快带我去拜见” 贺若昭乍闻爱女悦耳呼唤声,笑出半脸褶子。 他思亲心切,几欲起身出迎。 下一刻,门外白影一晃,秋澄那身雪色纱裙已如云般飘进厅中,不作任何犹豫,直接跪于他跟前。 “父王孩儿恭祝您福寿安康” 贺若昭急忙上前搀扶“好孩子你也瘦了” 看来,赤月王见谁都觉“瘦了”。 秋澄起初气呼呼从赤月国都城离开时,一度抱怨过父亲的不公平。 但她脾气一贯来得快,去得也快,外加时日叠砌的思念逐渐磨平了愤然,此际久别重逢,欢喜之情表露无遗。 父女相见,自是一番亲热。 贺若昭拍了拍秋澄的肩头,沉嗓温柔且郑重“秋澄,父王让你受委屈了父王答应你,等回赤月国,你跟你哥哥公平竞争,我绝无偏颇。” 阮时意与徐明礼眼神碰撞,均想徐明裕已在赤月国部署半载有余,即使不能保证秋澄争得储君之位,至少能保母女平安。 纵然再多的不舍,心中皆知,别离在即。 秋澄一来,原先的客套氛围顿时活跃。 她叽叽喳喳说着别后详情,还捧出一堆山水小作,问“先生”何时归,想请他过目。 贺若昭刚问了句“先生是何人”,徐赫那挺秀身姿已在门外。 如今他没再乱贴假胡子,逆着户外艳阳,轮廓一下子潋滟晴光中,叫人移不开目。 徐明礼、周氏、徐明初下意识站起相迎,又在贺若昭父女的异样眼神下坐回原位,对徐赫微笑颔首致意。 徐赫听说眼前脸生的男子居然是自己的女婿,不经意皱了皱眉,依礼作揖,问候客套后,坐到阮时意身侧。 秋澄喜滋滋给他递上一叠新绘之作。 令人惊喜的是,秋澄这孩子虽毛躁,但临摹自家外祖父的画作时,心平气和,笔法有度。 竹石、枯木等画法疏简,格调天真幽淡,意境萧散超逸,自带三分意趣。 当众人争相传阅画卷,议论纷纷,徐赫悄悄挨近阮时意,以仅有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女婿跟我想的不一样。” 阮时意勾唇淡笑,没回话。 徐赫又压低嗓门“不是说未满五十么咋感觉跟老洪差不多” 阮时意笑道“又不是我给挑的,女儿一向自把自为,她喜欢,她说了算。再说,当初她嫁过去的时候也还好。外孙女都这般大了,你说这个干嘛有本事,你当年早点醒过来,自己选女婿啊” 徐赫被她怄得慌,闷声不响吃自己做的栗蓉酥球,如泄愤般一口一个。 但交谈下来,他暗觉赤月王既有一国之君的风范气度,又时刻流露对妻女的宠爱,“显老”这一点,似也不重要了。 如阮时意说的,女儿喜欢,她说了算。 正谈得欢畅,忽闻外头招呼声起,“大公子、蓝大公子,二位安好。” 秋澄顺手理了理裙子,柳眉一挑“那家伙跑过来做什么” 徐家人知她与蓝豫立走得近,纷纷窃笑。 蓝大公子来得可真是时候啊逮住未来岳丈到哥们家作客时露脸,正儿八经挣一波好感高明 不多时,两位风度翩翩的俊美小青年并行而入,对尊者一一行礼。 当着长辈之面,蓝豫立没好意思与秋澄多交流,微微点头,笑意腼腆。 秋澄最初为他上次来徐府、明知她在也没多等半刻而动怒;之后又恼他只派人送去小甜糕、人则迟迟不现身;此番好不容易见着了,竟连句话也不肯说 徐晟与蓝豫立仿佛焦灼难耐,坐立不安,时不时向对方使眼色,又偷偷瞄向阮时意,连饮茶、吃点心的动作都比往常快了许多。 阮时意直觉又出了事,却无从猜测,是关于哪一桩。 义善堂下的运作有问题是静影的蛊毒有新进展姚廷玉的假死被觉察端倪雁族人卷土重来万山晴岚图的窃贼已有下文 或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情 最终,与徐晟眉来眼去好一会儿,蓝豫立鼓足勇气,离座向阮时意抱拳。 “阮姑娘,在下有事想和您商量,请您挪步一叙,可好” 阮时意心下叹息。 小甜糕啊小甜糕,你是真想变成小凉糕,才敢当着意中人一大家子之面,公然邀另一位“妙龄少女”去别处详谈啊 幸好,蓝豫立不至于蠢笨如猪。 “商量”时,喊上了徐晟。 三人转移至东边的偏厅,围坐于嵌有大理石的八仙桌边,屏退下人,只留了一壶茶、一盆酥。 阮时意视线落向汝窑花瓶插着的数枝枯莲蓬,歪歪斜斜勾成了各种符号,宛如在拷问什么。 浅饮一口佳茗,她以尽可能平和的语调发问。 “能让你俩不顾尊客在场,强行拉我至此,定有要事。说吧,别浪费时间。” 蓝豫立摩挲双手,长眸凝视她,语气凝重“我怀疑,姚统领没死。” 阮时意暗舒了口气。 若单单是此事,倒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细想又觉不对,此乃徐晟所为,为何这小子也跟着表情肃穆 另有蹊跷 徐晟看透她的疑虑,率先开口“我们在郡主府外发现被人掩盖的血迹,且” “郡主府”阮时意始觉不妥。 如按照计划,姚廷玉解决难题后,早该逍遥南下,过他的小日子 蓝豫立补充了哥们的话“且窄巷内留有不少犬爪印。我俩循迹探寻,在北行的陋巷内找得到黑白色毛发,从痕迹上判断起码有五六条异域双色大犬;此外,沿途有打斗痕迹,还有人搬动尸体留下的衣料碎屑” “蓝大公子的意思是” 蓝豫立沉声答“我认为,西山那具被毁去面目的尸首,不见得是姚统领。仔细检查其右手,的确起了练武之人该有的茧子;左手光洁,并无姚统领常摆弄小型连努所留的印记。 “再者,尸体与大理寺监牢那染了瘟疫的死囚,在年龄、身材上颇为相似,刺青之处又正好被人割了去难免令人起疑。” 阮时意知这事乃徐晟一手操办,借探望大理寺卿之名义动的手脚,让死囚以昏迷状态转移、埋掉,再暗中挖出救活备用。 若是旁人来查,兴许一笔带过。 撞上了做事审慎、观察入微的蓝豫立,终究显露蛛丝马迹。 “所以,蓝大公子断定,姚统领假死那郡主府外的打斗痕迹,又是怎么回事” 蓝豫立眉心一蹙“与西山荒郊野外那生怕人瞧不见的死状相比,郡主府外的斗殴,事后明显经过多人精心掩盖。依我看,雁族人没杀姚统领,是在府外硬生生掳走了他。” 倘若平日,阮时意大抵会笑劝,说姚廷玉武艺之高匪夷所思、让他别多想。 但她曾听徐赫说过,姚廷玉与他们告别时,因流血颇多,较平素虚弱。 兼之,她给姚廷玉银票、行囊等物时,谈及夏纤络有孕。 从当时姚廷玉的反应来看,他先惊后喜,继而忧虑,摆明了全然蒙在鼓里。 尤其她于心不忍,转述郡主欲留下孩子,更问他,若能瞒得过女王,会否为此留在京城。 那会儿姚廷玉无片言只语,只怕见死讯掩人耳目,折返回郡主府也说不定 如此说来她心慈手软,想替夏纤络争取幸福的可能,到头来反而害了姚廷玉 竭力理清思绪,阮时意复问“可雁族来了那么多高手足以悄无声息带走姚统领” “假如在暗器上涂上毒或麻痹药物,又有大量帮手,或许并非难事。” 蓝豫立不无担忧。 阮时意背上冒出细密冷汗。 她记得姚廷玉提过麻痹力极强的冰莲根。 “大量帮手从何而来”她仍旧不愿相信。 徐晟踌躇道“您别忘了有钱使得鬼推磨。况且,此前地下城出逃四散的歹徒,至今依然不知所踪。” “你、你是说雁族和地下城的人勾连在一起” “地下城的人员组成异常复杂,在咱们大力扫荡下,若无强援,难以成事;同理,雁族人必然在京城有暗势力支持,否则如何敢到郡主府旁为非作歹” 阮时意凝眉不语。 她与姚廷玉立下约定,一别过后,各不相干。 此时,她本不该再过问此事。 但假若姚廷玉真被雁族女王逮住,会否有性命之忧会否连累她和徐赫乃至整个徐家 蓝豫立与阮时意熟络后,视她为挚友,习惯大小事与她商议,便有了今日不顾赤月国王、王后与公主作客徐府,仍执意开三人小会议的无礼之举。 但阮时意一无侦查破案能力,二非决断果敢者,三无权无势,只能从小细节上推断。 聊了大半个时辰,她温言劝道“蓝大公子暂且别多心,此案也许该与郡主打个招呼,问问情况才对。” 蓝豫立窘然“我我不方便。” “绕了一大圈,是要我做这事”阮时意笑了,“老实说,郡主相中过你” 蓝豫立当即撒手摇头“没没到哪程度就是” “就是撩了撩” 蓝豫立支吾其词“聊了聊。” 阮时意以慈爱而语重心长的口气抚慰“替你跑一趟郡主府,倒也无妨,可有件事你必须好好处理。” “何事” “当然是马上向我家小秋澄解释啊你再不讲明白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寻我,还将她晾在一旁啧啧啧,你还想不想跟她来玩” 蓝豫立挠了挠头“江湖儿女火里来水里去” “谁跟你是江湖儿女人家是公主公主就得娇着宠着这点小事你还要提醒,我、我真是操碎了心你又不是我孙子” 阮时意气极,一时没忍住,怨言脱口而出。 还好蓝豫立不爱计较,讪讪笑着应了。 当下,三人回正厅,以去看狗狗生了小奶狗为由,试图把秋澄唤出厅。 秋澄正气在头上,闷声不响收拾画作。 徐明初知晓母亲此举定有要事,随便找了个借口“去吧替我挑两只大犬带回赤月国。” 秋澄一脸不情愿,小嘴撅得高高的。 徐赫正与赤月王探讨各地风光的不同,见妻子去而复返,竟丝毫没搭理自己,忍不住好奇张望。 他的妻,目下成了未婚妻,却撇下他与孩子们混一块儿,有点不给面子啊 嗯不虚。 反正夜里,他大把时间,好好“询问”。 念及此处,徐赫脸上浮现出愉悦的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0章 第一百章 风动花摇, 筛落层层叠叠蔷薇粉瓣。 飘撒在青砖地板上, 引来几只小狗追逐。 小奶狗毛茸茸却又一脸凶相, 如小毛球般相互乱扑,动作笨拙, 十分滑稽可爱。 徐赫带回的两条“探花狼”都是公犬;阮时意从北域辗转托人运回的三条黑白色大犬则为一公两母。 如今诞下两窝小的,压根分不清谁是爹。 按照姚廷玉所说,“探花狼”必须血统纯正, 才会天生对冰莲花感兴趣,是以只能近亲繁殖。 掺杂了新血脉, 外观看似无异, 特性已大大不同。 阮时意与徐晟借考查阿六读书和武艺,移步至蔓藤月季花廊下小坐, 眼神示意蓝豫立别磨蹭。 “小公主”蓝豫立话音刚出口,遭秋澄冷眼一睨,立即改口,“秋澄, 咱们一起遛狗” 阮时意几乎吐血,这是什么鬼话就没别的动听言词 秋澄嘟嘴“不去” 蓝豫立急了“我有话要说。” “你到底想遛狗, 还是想说话遛狗自个去溜说话,给我站这儿说” 花瓣雨飘飞处, 简洁雪色裙裳配以乌发间的碧玉簪,衬得秋澄如无意间误闯凡尘的仙子。 哪怕是瞋目一瞪, 亦令蓝豫立瞬间出神。 阮时意忍不住帮腔“好啦, 你俩边遛狗边聊。他会坦白近日为何事而忙碌, 你且听一听。” 她呈少女之态,但言行举止自有成熟持重之感,更隐含长辈的威严。 秋澄虽不忿,终归依她之言。 眼看两孩子渐行渐远,阮时意暗暗感叹,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假山之下,遗落了毛头玩耍的花布球,引来大毛二毛争相抢夺追逐,转得人晕乎乎的。 蓝豫立满脑子全是姚廷玉之事,索性由双犬互遛,轻声向秋澄讲述自己的怀疑。 秋澄不识姚廷玉,却与夏纤络有过数面之缘。 听说蓝豫立亦师亦友的哥们身陷离奇死亡案件,她先是震惊,继而愤怒。 “你亲力亲为调查,只喊上我大表哥却没叫上我没把我当当朋友,是吧” 她这一句嗓门稍大,引起不远处祖孙二人的主意。 阮时意生怕闹僵,撇下阿六,拽了徐晟袖管,轻手轻脚挪至太湖石边,以便及时劝告。 蓝豫立被她凶巴巴一吼,冲口道“这种肮脏粗活我、我舍不得你劳碌。” “舍不得”秋澄水灵灵的杏眸如带戏谑与甜蜜。 “就、就是不忍心的意思。” 昂藏男儿无端红了脸。 阮时意暗忖上次游湖后,不是让这傻小子带上花儿去追么究竟有没有对秋澄剖白心迹两人目下算什么关系进展够慢还不如还不如徐贪睡和她这老太婆呢 秋澄没法从蓝豫立嘴里套话,干脆抖出一句“我,要回赤月国了,你好生保重。” “啊”蓝豫立瞠目结舌,迟疑片刻,方恍然大悟“要随你父王回去” 秋澄见他平日果敢能干、领导有方,偏生在她跟前宛如痴呆,气得直跺脚“是” “那、那你何时回来” “不晓得,反正外祖母不在,我自然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年年往京城跑” 秋澄提起过世一年多的外祖母,眼眶发红,又因即将到来的离别而哽咽。 蓝豫立登时手足无措,清朗长眸中的感伤展露无遗“岂不是很难再见” 她眨去泪意,故作豁达“你若得空,大可来赤月国探望我,无任欢迎。” 蓝豫立想留她,自问没资格,可又不好在未经商量的情况下放弃家族使命、不顾一切追随她,硬着头皮应道“好,我一定去。” 秋澄自觉无趣,见二毛叼着布球,摇头晃脑跑回来邀功请赏,她心中烦闷,怒搓一顿狗头,将绳索的扣子扣到项圈上。 “二毛跟我回赤月国好不好保你吃香喝辣,白白胖胖” 二毛一听“吃”,当即坐好,尾巴于地上狂摇。 蓝豫立一本正经纠正她“它双色皮毛,黑多白少,,,,,,,,,,,,,,,如何白白胖胖” 秋澄瞪了他一眼“那你来啊保准你吃香喝辣、白白胖胖” “小公主是把我当狗喂么”蓝豫立笑颜舒展,如三月暖阳,“成定为您效犬马之劳” “没拿你当狗,”秋澄啐了一句,轻咬唇角,悄声道,“最多当马。” 蓝豫立少见她娇羞情态,神色顿时一呆,骤然攒足勇气,试探地问道“那可否当驸马” 秋澄险些以为这呆子接不上话,意外发觉他居然顺势而问,遂按下羞意,爽快答道“好啊” 躲藏在山石边的阮时意原想着小甜糕这次彻底凉透了,未料转折突如其来 她与徐晟大眼瞪小眼,唇边浮起诡秘笑容。 然而不到半晌,院门外传来一浑厚男嗓“我赤月国的驸马,只能由本王钦定” 适才,贺若昭见妻子莫名逼女儿跟三名年轻男女去看什么小狗,总觉哪里不对劲。 好不容易见着离家数月的女儿,离开半刻都嫌多。 迟迟等不到秋澄归来,他借参观府邸之机四处溜达。 徐明礼自是全程陪伴。 偏偏郎舅间无太多共同话题,一路沉默散步而近,并未被情绪激动的蓝豫立和秋澄觉察。 秋澄刚坠入热切期许中,乍然被父亲泼冷水,不满之情快要从眉宇间溢出。 “我才不要父王指定的什么大将军更不要和别族的王子联姻” 阮时意和徐晟见状况突变,连忙绕道行出,以晚辈身份向赤月王和徐明礼行礼。 贺若昭驻足于四人面前,威仪气场满满,上下打量蓝豫立“你叫什么来着” 蓝豫立料想方才匆匆招呼,对方没往心里去,忙执礼道“回赤月王,晚辈姓蓝,名豫立,为安远将军的长孙,今在内廷当差。” “你心仪我贺若家的小公主”贺若昭淡声发问。 蓝豫立微带赧然,应声道“是。” “自何时起” 蓝豫立眸色柔柔,唇边漾起弧度“前年夏至。” 秋澄瞳仁微扩,流露错愕之色。 她与他相识多年,只当大表哥的好哥们是温和有礼的小哥哥,每年回京见上一两次,直到今年才来走得近些。 万万没料到这人竟在两年前便对她上了心。 太坏了那时她还是小小丫头呢 贺若昭端量眸光转而流连于女儿与这名小青年之间。 蓝豫立相貌仪表本就无可挑剔,外加世家子弟的沉稳内敛与刚健豪迈并重。 贺若昭眸底掠过微不可察的赞许,随后语气一沉。 “你若想成为我赤月国的驸马,需与我手下三大勇士比骑射、比力气、比武功,须全胜方可有机会,有胆量不” “晚辈深感荣幸。”蓝豫立面不改色。 秋澄素知父亲身边勇士乃百里挑一,且个个经验丰富、锐不可当,纵然蓝豫立年少英才,亦难尽赢。 她生怕蓝豫立遇挫,当下不作犹豫,直接给他一颗定心丸。 “无妨,你若胜得过他们,留在赤月国,给本公主当驸马;要是输了,我嫁入大宣京城蓝府,给你当媳妇。” 一句大胆又直白的承诺,就这么毫无保留地从她嘴里吐露。 阮时意、徐明礼、徐晟、蓝豫立无不瞠目结舌。 唯独贺若昭吹胡子瞪眼,气得嘴都歪了。 在众目注视、群狗包围的场景下,一对小情侣互相表白,并约定,予蓝豫立一年时间,处理好京城事务,包括姚廷玉的案子、内廷要务、蓝府家事等,再到赤月国求亲。 届时,赤月王会按照要求进行严格考核。 如贺若家族元老不接纳他,此事作罢;如接受,再视情况定夺。 要是秋澄成为储君,蓝豫立需留在赤月国全心扶持;要是秋澄无掌政大权,可一半时间在大宣,一半时间居于赤月国。 这一提议,得到贺若昭、秋澄和蓝豫立首肯。 待众人齐齐回厅,徐赫、徐明初、周氏惊觉秋澄竟已像寻常的赤月族女子般为自己定下了终身大事且只花了半个时辰 开、开什么玩笑 但徐家人对蓝豫立这小伙子的欣赏程度,比起自家大公子徐晟有过之无不及,对此结果深表满意。 眼见连徐赫、阮时意、徐明礼、周氏均面露欣慰笑容,口出祝贺之词,贺若昭不得不重新审视蓝豫立。 嗯,这小伙子,确实越看越顺眼。 黄昏,徐明裕闻讯,带上长子徐昊抵达首辅府,与大伙儿共进晚膳,算是给赤月王接风洗尘。 阮时意、徐晟、蓝豫立等人暂且放下姚廷玉玄乎其玄的一案,以该有的热络姿态,全情投入到夜宴中。 筵席之上,无丝竹乐韵,却有珍馐美馔。 难得团聚的一大家子,相处和睦,气氛祥和。 徐明礼夫妇、赤月王夫妇分别坐于正位,谈笑风生。 徐赫夫妇因不愿暴露身份,选择与徐晟、徐昊、秋澄、蓝豫立、静影、毛头、阿六等小辈坐在下方,照样乐也融融。 宴席过半,贺若昭举酒相邀,朗声道“承蒙诸位对明初和秋澄的眷顾,本王在此先饮为敬。” 余人当即和应,纷纷敬酒。 “此番东行,确为接妻女归国,”他顿了顿,转目凝望徐明初,“你们在大宣待了小半年,想必该办的事,都办妥了不如早日随我动身” 徐明初念在他千里寻妻,心已软了三分;兼之被哄劝一下午,堆积多日的怒气消得差不多。 她本欲多陪陪父母,亲送母亲出嫁;又恐丈夫出门太久,国中生变,更不利于女儿。 踌躇之际,她偷眼望向阮时意。 阮时意素知她心意,对她微略颔首。 徐明初瞬即红了眼。 八分相似的两双美眸遥相对视,雾气渐生,盈满离别的心酸,又不乏对未来的期盼。 二三十年间的甜酸苦辣充斥心头,怨过,恨过,悔过终究因成长转化为理解和包容。 得到母亲的原谅与庇护,获得从不敢奢望的父爱,亲眼见证父母的幸福,她已不枉此行。 于阮时意而言,这场宴席的主宾,除了爱吃醋的二儿媳和两个孙子、出嫁的孙女不在,该来的都来了。 历经波折,长子声望依然如日中天;次子重拾生意,诸事遂顺;女儿和她尽释前嫌,孙辈们事业有成,姻缘美满 和谐欢乐的场面,孙女将与蓝豫立喜结良缘的消息,大大冲淡了她的烦恼。 众人连连把酒之时,她免不了因心情激动,多喝上几杯果酒,清澄眼眸略显迷离。 她处于飘飘然状,拉住与她共用一铜食案的徐赫,小声说了蓝豫立对姚廷玉的调查,又与之分享“儿孙同堂”的感慨。 幸好她声音轻且软,被大家的热切交谈声覆盖。 徐赫听闻姚廷玉可能因折返被抓,不禁皱眉;再听她倚老卖老说了往年小聚之事,莞尔道“阮阮,你不胜酒力,得醒醒酒了。” 阮时意自觉微醺,唯恐在人前失仪,趁众人陪同赤月王逛夜市,自请留下。 徐赫这位“未婚夫”理所当然陪她。 大宣习俗,未婚夫妻多半会避而不见。但二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在府里出双入对,徐家上下早就见惯不怪。 送别赤月王一家,阮时意吹了会儿夜风,与徐赫沿着月下小径并肩漫步。 行至无人处,她拉他坐于杨柳叠翠的石桌旁,或许是酒意之故,手竟忘了缩回。 徐赫扬起唇角,反过来与她十指相扣,递至唇畔一印。 “三郎,”阮时意沉浸于谜团中,未理会他的小小亲近,“你最近去翰林画院,可有和我堂弟接触” 徐赫一怔,随即会意“没,他来得极少,且每次皆随圣驾,待我与从前无异。” 阮时意眼眸浮起些许迷离“你往日装模作样,弄点胡子、抹上粉末以遮盖真容,他兴许不留意;我冒充小辈多日,他也没往心里去 “但那日迎晴岚图入府,你我同在,且未有丝毫伪装,他分明很震惊,岂会不起疑心我只等着他想明白,亲来相询难不成他反倒等我俩登门造访” 徐赫方知,妻子近来的神思不宁所为何事。 “阮阮,我一直心存疑虑。” 阮时意略感眩晕,懒懒把脑袋枕至他肩头,目光则飘向廊下的灯笼“嗯” 徐赫犹疑片晌“你说,他与地下城会否有牵连毕竟,当年你们阮家南迁的后续,房宅田地变卖,全由他一人负责圣上没查出什么,不代表他一干二净。” 阮时意并不是没想过这一点。 但她没法将地下城的阴暗、肮脏、残暴、不仁与自家那仙姿逸貌、气度非凡、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堂弟勾连在一起。 尤其是在她灵前剖白之人,与地下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是首脑人物。 她私下认为,会是某位曾对她求而不得的提亲者,类似当年身患疟疾、被迫休养的恭远侯,或家中失火、烧毁不少财产的富商。 绝不会是与她血脉相连、喜好男色的堂弟。 她固然明白,这世上存在道貌岸然之人。 可她自始至终皆相信,相由心生,以堂弟不沾一丁点邪气的俊美姿容、永远温和从容的神态,应为仙湖边的白鹤,而非盘踞地底的阴冷长蛇。 至少,除龙阳之好这一点惹人争议,阮思彦真没任何可指摘之处。 酒意上头,她困顿依靠在徐赫怀中,依稀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些话。 嗓音飘渺如云,具体内容同样已化云烟,飘入她耳朵,汇进脑海,最终融为白茫茫的一片。 许久,她倚在那微凉的肩头,软嗓轻轻“三郎我似乎对你和明礼他们讲过,我死后听到过一人,在我灵前说要对徐家人下手,因我不在,将无所顾忌,对吧” 徐赫久久没等到她回话,只当她睡了,不料她忽而发话,遂顺她之意发问“然后” “然后他还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我至今没好意思对你们讲”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吾心所归,至死不休。可我得到一切,却失了你,此生乐趣何在我听着这言下之意,像是” 话未道尽,拥着她的那条臂膀加了三分力度。 她蓦地睁开迷蒙醉眸,几近被徐赫隐隐夹带怒火与醋意的眼光笼住。 “阮阮,如此重要的信息,何以耗至今日才肯明言” “我、我对明礼他们略提了一回,没细说;至于你,谁知你会不会为此乱吃醋借机对我胡搅蛮缠” 徐赫料知她之所以忽然提此事,全赖那几杯甜酒。 他无数次想过让她喝上两口,好激发她张狂的一面。 然则在此等阖家团聚、温馨甜暖的良夜,彼此皆无作乐心思。 她说这话,是为阮思彦洗脱嫌疑 细究下来,虽说灵堂那人放话,声称有人欲迫害徐家,但事实上,一年半以来,只有阮时意一人中毒“身亡”,过后趁徐家兄弟坟前守孝,罢黜了几名力推新政的官员,兼并了徐明礼通往西北线上的茶叶生意。 除此之外,似也没多大动作。 莫非所谓“对徐家人下手”,并非想象中的权财打击 当徐赫抱起阮时意,与远处静候的丫鬟仆役汇合,怀中人已陷入半昏半醒状。 回首年初两次横抱醺醺然的她,一次从急急忙忙从松鹤楼回澜园,一次则由酒泉宫偷偷摸摸进入北林区的烟暖花阁。 时隔半载,同样的亲密,不同的关系。 他和她终将重新成为夫妻。 也许拥有这份心心相印的默契,他在日复一日的温暖舒适中,逐渐淡忘了离死亡曾仅有半步之遥。 那一夜,阮时意因微醉而睡得分外沉。 醒时天色初明,枕边凉意已消。 她细看自己仅穿了贴身小衣,似是昨日那套,想来那家伙怕弄醒她,压根连衣裳也没给她换。 记起与蓝豫立的一番对话,她决意趁徐晟休沐,一同前往衔云郡主府报个信儿。 可出人意料的是,当阮时意沐浴熏香、穿戴整齐,乘坐马车抵达城西衔云郡主府时,管事宣称,郡主与齐王作伴,出远门散心,近期内不回京城。 诚然,夏纤络每年会有将近一半时间四处游玩,据说足迹遍布四国,有时甚至放下尊贵身份,伪装成普通百姓,尽情游山玩水。 坊间一度热议,调侃她出游只为尝遍人间美色。 人云亦云,真假难分。 苦主不在,阮时意吃了闭门羹,又不宜随意透露姚廷玉的消息。 在怀有身孕时出行,听上去过份大胆,但对于夏纤络来说,说不定是为了掩饰 正逢徐明初耐不住丈夫的软磨硬泡,决定三日后启程。 阮时意茫无头绪,唯有把生意全数交还给徐明裕,又把义善堂交予蓝曦芸打理,抓紧时间多陪伴女儿。 而外孙女,则轮不到她来相伴。 在此期间,徐明初每日必到徐府,守着二老作画、焚香、品茶、插花、逗狗 从外人眼中看来,像是赤月国王后不耻下问,与这对未婚夫妻结为忘年交。 但若仔细观察,便会觉察三人间的眼神交流尤为亲昵默契。 临别前一日,徐明初如常抵达徐府。 三人屏退闲杂人等,在倚桐苑画室中闲谈作画,不亦乐乎。 阮时意计划依照前人的梅品二十六宜,分别以淡云、晓日、薄寒、轻烟、佳月、微雪等意境为题,描绘二十六幅富有诗情的小品。 久未动笔,她需花上更多时间沉下心。 她画的是写意花鸟,父女二人所绘则为山水。 徐明初自幼崇拜父亲,虽被母亲禁止学画,却总是长年累月偷学。 远嫁异国后,更是聘请名师勤练苦学,因而练就相当扎实的根基。 眼下与父母同场作画,她一笔一划,皆尤为小心慎重。 徐赫于间歇中转头,见状停笔笑道“明初,别紧张,爹娘又不会笑话你。” 早已成后的徐明初竟平添闺女般羞态,讪笑道“在您面前献丑,心里虚呀” 徐赫踏出数步,见她画中大山顶天立地,石壁雄峻,层峦叠嶂,雄浑苍劲,气势不凡;笔墨洗练,景致错综多姿,深得幽山之意趣,不由得称赞。 “去年,我曾问你娘,徐家儿孙辈当中是不是真没一个能画的,你娘点头称是。可现今看来,你和秋澄皆有我的风范,让我甚是欣慰。” 徐明初揶揄道“在娘心中,早把我从徐家人中剔除了。” 阮时意闻言,转眸睨向她“你这孩子临走前还挑拨离间” 徐明初搁笔“这哪能称得上挑拨离间我向爹诉诉苦、撒撒娇也不成” “都快要抱上外孙的人还撒娇” “您是将要抱上曾外孙、外曾外孙的人不也照样冲我爹撒娇么”徐明礼历来理直气壮。 阮时意脸颊一热“哪有是你爹撒娇” “是是是,撒娇的人是我”徐赫耸肩,不以为然。 徐明初笑眸弯弯目视二人,眉眼渐渐漫过感伤,突然将母亲牵至父亲身前,将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 “女儿明日西行,送别之人繁杂,有些话不便道出口,且在此时此刻先与你们说了吧” 吸了口气,徐明初言词恳切“爹,娘,女儿不孝,怕是弥补不了年少的顽劣,惟愿你们二位,能将错失的三十五年补回,今生今世,不再分离,白头偕老,早生嘻嘻,再给我生一对弟弟妹妹。” 阮时意的伤感被她最后那句话冲淡了不少,啐道“当王后多年也没点正经” 徐明初丹唇微微一抿,黯然道“你们婚宴没我了” “傻孩子”阮时意反手握住她的手,温声劝慰,“你们兄妹三人,是我俩今生最得意的杰作,我只愿你们平安喜乐,何须计较婚礼” 徐明初霎时泪目,隐忍须臾,索性舍弃所谓的风度,展臂用力抱住母亲。 阮时意微愣,随即探臂绕向她的后背,轻轻安抚。 “你们一定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呜呜”徐明初如像孩子一般哭出声,“有机会,我一定一定会回来探望二老你们若是游历路过赤月国,也请一定一定来看看女儿” 她一贯伶牙俐齿,此际却用了最最朴素的言辞,表达对二人的不舍。 阮时意怀抱着女儿,眼泪倾泻而下,内心无比痛恨那个曾经呵斥她、谴责她、怨恨她的自己。 既往不可追,但相聚之日,却短暂至斯。 徐赫最初被母女二人哭成一团的伤心而震住。 良久方反应过来,他慌忙翻出丝帕手绢等物,给她们拭泪,又柔声哄道“老大不小了,别哭别哭,哭花了妆,待会儿被人笑话” 奈何那对母女全然不搭理他,各怀心事,泪水涟涟。 他手忙脚乱,忽听门外似有极轻微脚步声,意欲相劝,已然来不及 只见敞开的画室大门外,一男一女渐行渐近,步伐定在门外。 见了室内场景,两张俊美容颜溢满惊愕,四目圆睁,嘴巴张开,久久未能合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1章 第一零一章 午后日光透过亭亭而立的修竹, 落在秋澄与蓝豫立惊诧且狐惑的面容上。 空气仿如凝固一般, 连庭中花木流水也一概陷入静谧。 秋澄活了十六年, 除去外祖母之死,从不曾见母亲流眼泪。 此番, 那位孤高冷艳的赤月国王后正与一位妙龄少女紧紧相拥,双双泪如雨下。 兼之这两张面容极其相似,让秋澄心下震悚之余, 渐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 更莫论一旁神态焦灼、不知所措的“先生”。 “娘,先生, 姐姐你们这、这是怎么了” 若依照她往日脾性, 定会直冲而入,拉起徐明初的手, 细细询问。 可这一瞬间,她莫名有种错觉屋内三人密不可分。 她和蓝豫立的到来,似乎打扰了他们亲密叙话 阮时意眼见场面尴尬,悄然松开徐明初, 踌躇半晌,决定向外孙女和好友长孙道明真相。 “秋澄, 蓝大公子,我和先生其实是” 不料, 徐明初蓦地打断她所言“我见了他们二位的画作,想起你外祖父母, 心中感伤罢了” 离别在即, 又有关系未正式确定下来的蓝豫立在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万一此时才道破,这孩子必定又要赖在京城不走。 赤月国中诸事未稳,实在不宜节外生枝。 秋澄闻言,将信将疑。 但她从未忘记,今年刚回京城那夜,母亲随她去澜园看花车,偶然与侧巷撞见“先生”和“姐姐”时的失态。 那时,母亲不合时宜道出一句话我只觉他们像极了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秋澄固然听说“姐姐”容貌与外祖母年轻时如出一辙,也觉“先生”和大舅、二舅、大表哥、二表哥均有几分相似。 可这容颜与画风的接近,足以让堂堂王后不顾身份、不顾仪态,失声痛哭 见女儿怀疑未退,徐明初略微整理仪容,转移话题“你俩怎么来了” 秋澄望了蓝豫立一眼,轻声答道“您上回说让我挑一条狗,我这两天相处下来,觉着二毛对我最亲近,就想来问问先生和姐姐。” 徐明初当日为让女儿跟随阮时意出厅,随口说了那么两句,岂料这孩子真往心里去了。 她转目望向徐赫与阮时意,语带征求“既然如此,可否把二毛借我一段时日干脆我们把大毛也带走,明年回京时再送还。” 阮时意对上女儿关切眼神,已然猜出她心思借此机会,将两条血统纯正的探花狼带离京城,好让即将成婚的父母免去暴露危机。 “这”徐赫迟疑片晌,“毛孩子任性,你们母女未必能降得住。” “再不济,我把阿六带身边,”徐明初一旦有了决定,往往极力达成,“您放心,我会像对待自家人般照顾他,绝不让人欺负他。” 徐赫与阿六曾有过一段相依为命的时日,深喜这小家伙的伶俐,亦认为他日渐成长,是时候见见世面,遂和女儿前往小院,与之商量。 阿六对“叔父”依依不舍,但京城外的世界充满诱惑,令他跃跃欲试。 听说为期不超过一年,他迅速收拾私物,以便明日动身。 而秋澄和蓝豫立陪阮时意收拾画具,并在倚桐苑转了一圈,才慢悠悠离开。 沿夏末莲池散步,看草鱼跃出水面,啄食莲花,小情侣均默然未语。 缄默持续半盏茶时分,秋澄粉唇翕张,欲言又止。 “有心事”蓝豫立垂眸,想去挽她白皙的小手,又觉不好意思。 秋澄沉浸在疑惑中,没注意他别情无限,顺手主动拉着他,踏入设有雕花屏风的水榭内。 “豫立哥哥,你有没有觉得我娘她怪怪的” 她秀眉轻蹙,补充道“你很少接触她,兴许瞧不出什么可我与她相伴多年,没见她对我父王和我以外的人这般上心 “她说看了先生和姐姐的画作而伤怀,可我瞧着她们哭成一团,不似在悼念我外祖母,倒像是难舍难分。而且她从一开始,就对先生十分客气,只见上一两次,便允许我继续随他学画。这一些列反应动作,根本不像她的作风。” 蓝豫立被她柔软小手牵得牢牢的,或多或少有几分心猿意马。 回过神,他反过来回握她,温声道“说实话,我此前曾觉阮姑娘沉稳内敛,不论言行举止,皆超乎咱们这个年龄,只道是徐太夫人教导有方。 “可你有没有觉察,徐家人从王后、首辅大人、徐大夫人、徐二爷,到阿晟他们对阮姑娘不仅仅是客气,更多的是尊敬和顺从,对徐先生亦如是。 “我私下问过阿晟,他含糊其辞,说是徐太夫人特别看重阮姑娘,容不得她受一丝委屈。我祖母曾与徐太夫人不相往来多年,却一直暗中关注徐府动向阮姑娘其人,从未在太夫人生前现身,更从未在他们口中出现过此事的确令人费解。” 秋澄心底腾生一股微寒。 原来,不光是她这个常年在外的孙辈对“阮姐姐”一无所知,连常驻京城的蓝豫立亦如是 “他们定有什么秘密在瞒着我” 秋澄微微嘟着嘴。 蓝豫立笑劝“谁没点秘密呢” 秋澄本想问他是否也有秘密相瞒,细查他容色憔悴,下眼圈一片青紫,心瞬即发软,柔声问“你近日没睡觉吧去找你那半师半友的统领” “姚统领救过我一命,也曾授予我武功于我有恩。”叹了口气,蓝豫立眺望池边落了半数的辛夷花,“他性子古怪,不与人往来,若连郡主都不再过问他的生死,这世上不会有人管这事了” 秋澄从他狭长眼眸中读到了坚定,心下感动,悄悄把头靠在他肩侧。 “你定要小心,别逞强,记住我在赤月国等你。” 蓝豫立屡次被她占得先机,横下心一展臂膀,将她纳入怀中。 凌乱心跳声中,传来一声温言答允。 “遵命。” 风和日丽,碧空苍鹰翱翔,茂密山林被朝阳染上了一层莹莹的金色。 官道上停靠着三辆马车,和十余匹骏马,随时等待踏上征途。 赤月王此次东行只为寻妻女,除了一小队护卫外,并无大批人马随行。 与相送二十里的礼部官员道别后,贺若昭、徐明初、秋澄等人更决定舍弃大排场,计划换上再走一段路即更换便服,轻装简行,以免千里路遥又生波折。 大抵提前宣泄了离愁别绪,徐赫夫妇皆将感怀掩饰得十分妥帖。 他们混在小辈当中,郑重向女儿、女婿、外孙女行礼,又再三叮嘱阿六谨言慎行,照顾好双犬。 礼貌笑容恰到好处,宛如面对一场寻常不过的离别。 诚然,隔着千山万水,苍茫岁月,他们也必将血融于水、心连于心。 大毛二毛因不适合见外人,全程被关在马车内。 也许嗅出与主人分离的意味,不断发出呜呜呜的哭腔,惹人心碎。 目送赤月国车马扬尘而去,阮时意咬住唇角,下意识握紧徐赫的手。 哪怕夜里各种粘腻,二人甚少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作肢体接触。 由此可见,她需要他的安慰。 回程时,徐赫放弃骑马,与她同乘一车。 往时每每挤进狭小空间,徐赫多半会趁机搂搂抱抱;这一刻,却只是轻轻圈住她的肩头,凑向她耳边,软言安抚。 他家的小老太婆,历尽人世变故,大概仅剩下女儿这个软肋吧 阮时意苦笑“不知何故,比起十七年前送她出嫁,这回更加难受。” “你当年定是气在头上,认为眼不见为净,嫁出去了更省心;现今她是真的长大了,学会孝顺”徐赫唇畔轻勾,“你若想她,咱们趁年轻力壮、又没孩儿负担,多去探望。我这数十年亏欠你们太多,容我慢慢补,可好” 他常说类似言辞,泰半在床笫间,害阮时意立时添了两分警惕。 徐赫发觉她身子略微僵硬,失笑道“你这女流氓又想哪儿去了难不成你以为” 以为他会在这马车上胡来 阮时意急忙辩解“才没有别胡思乱想” “也不晓得是谁在胡思乱想”徐赫轻抚她的秀发,“我就算想干坏事,断然不会选儿孙同在的时刻” 她心底暗恼涌动,使劲儿推了他一把。 “话又说回来,”徐赫见她一点点从悲伤中抽离,再度笑而拥住她,“咱们大可效仿老洪游山玩水那家伙追媳妇,究竟成没成幸亏他离开京城前把兵权全数上交,自称要挂闲职,要不然得乱套” “据我所知,圣上早年对他颇有些忌惮,还好老洪为人虽狂,骨子里却是忠直硬气,膝下的洪大公子亦如是,我原本很是担心” “担心小砚台把我给供出来” 阮时意点头“他早在你拿画出宫当夜便心存怀疑,生怕连累我,才隐忍不说” “嘿嘿,他对你可真算情真意切” 阮时意啐道“差了辈分的醋,你吃来作甚” 徐赫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头“唉仰慕你的男子多如牛毛,我怕是要吃一辈子的醋了” “仰慕你的男子,比仰慕我的更多。” 阮时意忆及接踵求画的藏家,忍不住笑了。 京城东偏北角,阮府别院。 雅洁园内,并无往昔中正婉约的琴韵,葱郁花木间仅见两三仆役身影。 阮思彦立于高阁窗边,水色道袍宽松飘逸,神态如常安闲。 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无人相扰,方小心翼翼掩上窗户。 眉目瞬间蒙了冷寂之气。 他快步走向书架,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石制匣子。 推开匣盖,内里露出上锁的长形木匣。 从贴身挂脖的丝绳中解下一把钥匙,他慎重打开铜锁,轻手捧出六个卷轴。 师兄费心所绘,由祖父亲笔作诗题跋、由那人亲手裁开的万山晴岚图,终于完整了。 阮思彦逐一解开轴头绶带,徐徐探展一幅幅晴岚图,按捺着不受磅礴大气的笔墨感染,力图静心推敲每一首诗。 山暖晴岚景致佳,湖平风静草吐芽。 桥头半树红梅落,陌上新杏未著花。 看不出藏头诗或暗语的痕迹。 他知道,祖父在此藏了秘密,留下北冽魏亲王为复国所攒藏至宝的所在。 可他那会儿年幼,只窃听到祖父与一名密卫交谈时的其中两句。 时隔多年,回首前尘,恍然如梦。 翻来覆去细观一阵,他记起师兄苦心绘制时,他也曾在旁观摩;画作完成后由祖父题诗、亲力亲为裱画,曾见祖父将银箔混入鹿胶当中,也曾以朱砂磨粉,缘何画上并无任何银色或朱色 闭上双眼,他竭力从三十多年前的渺茫记忆中寻找任何有用的细节。 可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徐探微和阮时意的音容笑貌,逐渐化为徐待诏和那位小阮姑娘的一双俪影。 他的心猝然一痛。 徐待诏,姓徐名烜奕,身材相貌与他思海中的徐探微几乎无差别;其未婚妻小阮,更是像极了那人二人容色倾城,如画卷中的神仙眷侣。 但这怎么可能 就算徐探微如雁族王族那般,拥有神奇的不老之术可阮时意不一样。 他亲目所见,她年复一年老去。 最后一面时,她孤零零躺在棺材中,没有脉搏,没有呼吸,肌肤冰冷。 温婉慈和的她走了,剥夺他为数不多的希冀。 然则他还扛着一大堆破事,一个只有他才能收拾的烂摊子。 作茧自缚。 念及此处,阮思彦鼻腔里闷闷一哼,低头继续从晴岚图上搜寻蛛丝马迹。 六幅画中的山峰起伏,层林蜿蜒,云岩连绵,江水辽远,可谓真正的雄秀苍莽,难怪备受追捧。 正自苦思,他猛然记起某个细节,意欲揭开一观,未料门外脚步声至。 “大人,齐王殿下亲自到访,说是有急事请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2章 第一零二章 听门外步伐匆忙, 阮思彦来不及逐一收拾长案上半展半卷的晴岚图,唯有仓促推至一边。 笃、笃, 两下敲门声。 阮思彦即刻驱散眉间浓云, 信步绕过四条屏,开门相迎。 门外那人换了一身低调的素锦长袍,银冠束发, 长眉如剑, 桃花眸凝重,正是齐王夏浚。 “殿下不是说要离京么” 阮思彦与他相熟多年,历来无须过多礼节, 径直请他入书房。 齐王于客座前撩袍而坐“堂姐拿我当掩护罢了一出京城,便直奔她自己的私宅小王此行前来, 是接到雁族女王的密函, 赶回来和门主商量。” 阮思彦不紧不慢以麸火引炭,看似不经意发问“殿下不是把人给他们了难道又出岔子” “说来话长, ”齐王笑意艰涩, “那人意欲寻死, 雁族女王为从他嘴里套秘密,强行下柳树皮、紫堇、曼陀罗花等镇痛强药, 又从小王手里拿了点畅心粉, 好蒙蔽他的意志,引他开口。然而那家伙也是个狠角色, 关键时刻, 自个儿咬伤舌头, 话只说了一半” 阮思彦打开素雅漆盒,启封黄纸包装的茶团,“然后” “雁族女王一筹莫展,希望咱们配合。事成之后,将会出高价买下三百名地下奴,带回雁族安置,并予我方在北域畅行无阻的谕令。” 阮思彦淡淡一笑“听着像是个不错的价码,如何配合” “她从那姓姚的口中得悉,有一男一女偷了王族珍物,估摸就在大宣境内,甚至藏身于京城,让我们帮她找出来” 齐王剑眉一凛,静待阮思彦许可。 阮思彦长指捏碎茶团,以茶碾碾成茶末,半晌后方道“可曾姓名、身份、关系、相貌等信息” 齐王摇头“未曾。” “光是京城便有两百万常驻人口,更莫论每日进出的旅人、商家、各族游客。要是地下城犹在,尚且艰难,而今境况堪比大海捞针。” “她隐晦地问起,欲寻之人必定是容貌长期保持不变者,”齐王踌躇道,“估计,与雁族传闻的不老术有关。” 阮思彦正将茶末从碾中倒出,闻言手不禁一抖,青碧色粉末如烟尘般蒙了茶案一角。 他不动声色以毛刷扫净,叹道“殿下,地下城没了,仅余老夫早年新挖的北城通道未被发觉,您身居高位,又何苦往无底深渊里扎” 齐王先是愕然“门主这是怎么了我皇兄不是压根儿没怀疑到咱们头上么您才是真正的地下之王我十五岁与您共事,整整十年,从不未见您露过半分颓意” 阮思彦置汤瓶于风炉上,沉默良久“老了。” 齐王打量他那张光滑无皱纹的白净面容,失笑“门主哪里老了看着还不满四十呢若不知您服食常青丹,注重养生,小王险些以为您也有不老之术。” “心老了。” 阮思彦静候瓶中汤响,挑了两只老茶盏,按照前人方式,以热水协盏。 齐王思索片刻,眉头紧皱“您此言何意,不妨直言。” “自地下城被清剿,生意荡然无存,人员折损大半。北城那条通道,只能供大伙儿容身,干不了什么大事,还得养一帮人,何不另寻出路” 齐王默然目视他从容不迫将茶末挑入盏中,注入二沸之水调膏,茶香四溢,心却更为躁动。 “小王三番五次提出替您担着,您迟迟不允,却在地下城出事当夜才答应这、这不摆明了甩我一烂摊子好吧,城没了,人还剩半数,可他们只听您的” 阮思彦左手提瓶,注水入盏,另一只手则执筅点击,淡然道“当初的条件是,殿下为老夫搜集所有晴岚图,可到头来,还是得由老夫的人亲自出马目下您若还想要人听命于你,我再下一蛊,让他们全听殿下吩咐便是。您要杀要剐、要卖要遣,悉随尊便。” 齐王略感意外,定定注视他注水加力击拂。 盏中汤色渐开,茶汤中的漩涡牢牢吸附心神。 三十七年前秋末,阮思彦年仅十四岁,日常随祖父作画。 犹记有一回,在后花园中画到一半,老爷子忽然让他去书房看书。 他虽一头雾水,硬着头皮踏出垂花门。 过了半盏茶时分,他腹中饥饿,想折返回去拿些糕点解馋,竟亲目见假山下钻出一灰衣壮年男子。 阮思彦吓得躲在树后,恰逢那日穿的是褐黄色衣袍,匿于秋树间不易被发觉。 那时风声时断时续,辗转送来几句微不可闻之言。 阮思彦只听见那人提及,“魏亲王凶多吉少”、“北冽内乱,相互告密,回不去了,也不可长留此地”。 而老爷子捋须深思,说了两句,正好被骤风掩盖。 灰衣男子又问“那亲王留在北域的至宝” “人都不在了,至宝有何用一切留待后世人定夺。” 老爷子喟然而叹。 自那天起,阮思彦知家族绝非想象中简单,时刻留心。 夜里窥见祖父亲手焚烧旧物旧书,他趁老爷子净手,偷偷从火里挑了一叠,既有阮家门的旧史,亦有半张地下密道图。 烧毁一切证据,为的是与前朝密卫、地下城撇清关系。 半个月后,举家南迁,阮思彦是唯一被留下的。 他曾被人视为泞泥般糟践,即便处心积虑融入阮家,亦只是弃卒,随时可丢弃。 由于心存疑虑、心怀不忿,他在处理阮家变卖房宅田产后续过程中谨慎万分,终于寻出四通八达的秘道。 他窃听机密,栽赃陷害,一举灭掉羞辱他的仇家,拒绝南下,借留守京城陪伴堂姐为由,过上了“白天地上、夜晚地下”的生活。 所有努力,全是在提升地位、积攒财富、把持权力。 白日里,他从阮家少年郎逐渐成为名声鹊起的花鸟画师,多才多艺,学识渊博,受人景仰。 夜间,他野心扩张,易容行事,不光将空无一人的复杂领域,变为生财之路,更于密道中窃听各家机密,结党营私,铲除异己,无可匹敌。 尤其在后来,有了可靠的助手,有了让人忠心不二的蛊毒,有了齐王和吏部尚书齐穆的拥戴。 可惜,齐穆误把他和阮时意的疏远理解为仇恨,为阻碍内阁推行新政、独占江南茶叶商路,以慢性毒物害死了阮时意。 阮思彦恨不得掐死齐穆。 但作为门主,他不能。 他顺了徐明礼之意,借筹办书画盛会远离京城,一则为走出伤痛,二则置齐穆不管不顾,乃至在其落网后杀人灭口,清除后患。 遗憾死者不能复生。 死掉的心,也无法复苏。 热茶入腹,香气与温热气息流转全身。 齐王转目睨向画案上堆叠的几卷画,“门主,那可是晴岚图” 事到如今,阮思彦也没必要再瞒他,遂点了点头。 齐王慨叹“枉我起初迂回曲折,接近赤月国那小公主,又频频向阮姑娘示好,无非想伺机凑齐,以借来一观。多亏皇兄宅心仁厚,连自己的私藏也慷慨归还徐家否则,不晓得该等到何年何月” 见阮思彦闷声不响,他搁下杯盏,取了帕子擦手,试探问道“可否容小王一观” “殿下请便。” 阮思彦浑不在意,平静从柔滑泡沫中感受茶汤的甘香醇厚。 齐王拿起其中一卷,缓缓展开,眸光难掩赞叹。 “门主确认,魏亲王的机密藏于此画小王曾借了堂姐那幅,盯着看了大半月,也没瞧出端倪”他左看右看,细细卷好后又摊开另一卷。 阮思彦并非亲耳听祖父讲述,而是从其当时的言行举止、神态动作中揣摩,推断此作至关重要。 对应那句“留待后世人定夺”,且那段时日,阮老爷子终日闭门对画静思,可见是把秘密留给了徐探微夫妇。 这些年,他原有数次机会,暗中夺画。 但萧桐、平家、洪朗然皆将此画藏得严密,阮思彦屡次派人潜入三家府邸,皆无所获。 另外两位保管者,一位因被他拿住把柄,锒铛入狱。 抄家时,晴岚图悄无声息落入他手。 还有一人则为长辈,病故后,子女流散,画作遗失,晴岚图几经周折到了信安大长公主手中,被自家侄女衔云郡主强行讨去。 去年春,阮时意亡故,阮思彦一心夺取晴岚图。 然则听闻堂姐助养的孤女奉遗命四处索讨,他暗觉可先让小姑娘忙碌,届时坐收渔人之利。 “咦不对” 齐王连看两卷后,乍然惊呼。 阮思彦回过神“怎么” “这第三卷小王曾不慎蹭了一滴杨梅汁在画卷背后,被我堂姐说了一顿,事后我俩亲力亲为,以蛤粉和雌黄覆盖,乍一眼看不出来,可这印记缘何消失不见” 齐王百思不解,目光透出惊惧“徐家人重裱了可这轴是对的难不成画是假的” 阮思彦暗暗心惊,快步抢至画案前“殿下确定没记错” “数月前的事,记忆犹新。” 阮思彦慌忙翻出第一卷,细看笔墨画风、皇帝的题跋、藏印,与印象中基本无异,但认真鉴别边上几枚小闲章时,依稀觉察印章的边缘不够硬朗。 倒像是临时以软物雕刻所盖 若非有了“赝品”一念,他断然不会细究。 一旦先入为主,猜疑如种子生根发芽。 这世上,试问还有谁,能将徐探微之作描绘得一模一样,而不被书画界人士甄别出真伪 纵然大名鼎鼎的孙伯延,亦难免残留三分匠气能做到此境界的,莫过于徐待诏。 想起徐待诏那张俊朗清贵的容颜,活脱脱如师兄再世;想起齐王方才所言,雁族女王正苦寻容貌长期保持不变者阮思彦眉峰轻扬,眼底漫过了然。 困扰心间多日的谜团,如被艳阳照了个清明透彻,顿时云开雾散。 城西徐府。 徐家人齐聚一堂,于闲谈中卸下疲倦与别愁。 待毛头随嬷嬷和侍婢出门,余人陆续退下,徐晟悄声对徐赫夫妇道“蓝豫立那家伙要告假一段时日去寻姚统领,我怕是得找时间陪着形势不明,二位要不先离京暂避” 阮时意明白,长孙此提议,是为以防万一。 倘若姚廷玉真被雁族女王设计逮了,她和徐赫绝不该以身犯险去相救。 尤其对方极有可能在受威迫利诱或严刑逼供下将二人与冰莲的关系道出后果难以想象。 徐府的守卫虽严,静影亦身负绝艺,却敌不过姚廷玉,更何况拿下了姚廷玉的雁族高手 “可我俩名义上还是未婚夫妻。”阮时意免不了踟蹰。 徐晟啼笑皆非“管它呢再说,又没让你俩大摇大摆结伴出城祖父大可向圣上请旨,假意去某地,而后你俩藏身于徐家随意一座别院即可。再不济,让静影护着” “她最近乖乖读了不少书,你且由她多陪陪你娘吧” 阮时意原想,女儿回国后,她便以晚辈的身份,前去拜访阮思彦,探一探其口风。 如情况许可,说不定能探听,他对最后那幅晴岚图的下落是否有眉目。 假若他如徐赫猜测的那般,拥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多少会露出一丁点马脚。 但他们真要在风声鹤唳之际,往未知境地窥探 沉吟片晌,她转而望向闲得无聊把松子仁排成一条长蛇的丈夫。 “三郎,随我去个清静地,可好” 徐赫抬头一笑,长眸蜜意潋滟,顺势将那盘剥好的松子仁推到她跟前。 “听你的,全听你的,这还用问” 徐晟虽知祖父对祖母言听计从,终究没想到他会当着自己的面,摆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之状。 唉,二位赶紧收拾行囊,找处“清静地”卿卿我我吧 少刺激他这“与意中人朝夕相见却始终无着落”的可怜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3章 第一零三章 京郊百里外, 潺潺溪流徜徉着斜阳暖光。 赤月国一行人奔走大半天,停至溪边饮马小歇,并等待安排食宿者归返引路。 为免惹来过多关注, 他们早已换下赤月族的服饰。 又因拖运徐家赠予的丝绸、茶叶、书画等物,倒像是异族商家出行。 秋澄在外多穿男装,此际白衣如砌雪, 俊逸高华, 如不发出她那清脆嗓音,宛若翩翩美少年。 她以葫芦瓣舀了满满一瓢饮,亲尝无异,方送至徐明初手上,语带关切“娘, 车马劳顿, 您还撑得住不” 徐明初斜斜靠在马车车头, 脸色略显苍白。 她自去年听闻母亲病逝后, 身体一度十分虚弱;回娘家后与双亲重逢, 心情愉快, 休养得宜, 甚少走动, 已恢复了七八成。 但近日离愁别绪, 夜夜难安;今日归国途中急赶,沿途反胃欲吐, 手足冰冷。 只饮下两口溪水, 听犬只呜呜哀求, 她将葫芦瓢塞回女儿手中。 “让大毛二毛下车,活动活动。” 阿六答允,转身拔掉车门插销。 门刚开出一道缝,双犬争先恐后挤开门板,如锐箭般窜出,兴奋蹭了蹭阿六的手,叼走他手里的饼,两下啃食完毕,随即愉快冲到溪边。 它们边旋转着把身子泡进水里,边喝着水边扑腾,还追逐着水上的落叶,喔喔乱叫,忙成两团灰影。 秋澄东张西望“对岸野桃树上的果子熟透了,我挑些给大伙儿解解馋吧” 她自恃会武,凡事喜欢亲力亲为,就连打架都爱冲在最前,兼之骑马半日,需舒展筋骨。 阿六喊了大毛二毛两声,见双犬玩得忘乎所以,顺手清理一提匣,尾随秋澄前去。 “公主,等等我” “嘘”秋澄制止他,“说好喊我姐姐到了赤月国,你照样喊我姐嘻嘻” “为什么”阿六茫然睁着大眼睛。 依稀见林外有人影缓缓步近,料想是山野人家,秋澄没太在意,答道“因为,我没弟弟,没人那样叫我” 阿六咧嘴笑“那毛头和二爷家的公子们,不是唤您表姐么” 秋澄跃至树上,摘下桃子向他抛去“那不一样我就想有人喊我姐姐你有所不知,我只有一位兄长,比我年长了整整十岁看上去温文尔雅又病弱,人可精着呢满脑子全是欺负小孩子的坏主意” 阿六咂舌。 秋澄见把他唬住,嬉笑道“放心,只要你老老实实听话,姐姐我定会罩着你” 眼看提匣装满桃子,小阿六不得不用双手抱住;秋澄又以丝帕兜了几个,才喜滋滋跃回地面。 无枝叶阻隔,她方看清,身后慢悠悠走来的,并非什么村民,而是一男一女。 男子身型高大健硕,眼如铜铃,灰衣朴素,气度却豪迈不凡。 女子穿一身暗花深紫袍,前襟挂了一枚白色的双孔骨哨,发髻简单,容貌端丽,气质优雅,年纪应是四十岁上下。 望向浅溪中扑腾的大毛二毛,那二人不经意皱了皱眉。 秋澄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又觉不宜惹事,遂拉阿六往回走。 踏上大石过溪,她逐一洗净桃子,放嘴边尝了一口,满意向父母遥遥展示“爹娘这桃子可甜啦” 贺若昭搀扶徐明初上马车,闻声回望,笑容慈祥“闺女,咱们先到前方十里外的客舍,你娘得歇息了” “好”秋澄应声。 大毛二毛见大伙儿准备上车,跳至溪石上狂甩毛,忽而对渐行渐近的两名陌生人来了兴趣,不约而同跑上对岸。 徐明初生怕毛孩子吓着人家,连忙唤道“大毛二毛快回来” 双犬曾受徐赫千叮万嘱,必须乖乖听徐明初之言,听见她的声音,略微迟疑,却选择继续往前,扑向那名紫衫妇人。 众人震惊。 眼看大犬伤人在即,阿六大呼小叫,丢下桃子,飞奔而拦截。 所幸,大毛二毛只是不住细嗅女子,歪着脑袋思索片刻,随后摇晃尾巴,以湿淋淋的狗头蹭向对方的手。 女子极其惊讶,似犹豫该不该伸手摸摸它们。 徐明初轻轻挣开丈夫,踏前两步,再次呼唤双犬。 大毛二毛同时顿住,又不愿离开。 阿六快步上前,朝二人恭敬行礼“抱歉,没管好自家狗儿,让二位受惊了” 女子锐利双目打量他,又扫向对面一队人马,嗓音淡淡的“无妨。诸位从何而来要西行做什么的” “回夫人,我家主子常年往来大宣赤月,做点小本生意。” 阿六被嘱咐过,不可泄露身份。 女子若有所思,摆了摆手,示意他把大犬牵走。 大毛二毛依依不舍,穿过小溪后,似担心徐明初生气,不顾毛发全湿,拼命往她身上狂蹭,极力讨好,险些将虚弱无力的她撞倒。 徐明初笑揉狗头“下次不许乱跑知道不” 说罢,她亲手喂了两条肉干,唯恐双犬戏水着凉,命人拿干净软布,细细擦拭。 登车前,她有意无意觑远处的那对男女,见二人漫不经心沿溪散步,谈天说地,似乎未把适才的小波折往心里去。 她暗舒了口气,小口咬着野桃,清甜汁水入萦绕舌尖,安抚了她的焦虑。 当晚,赤月国众人留宿山边客舍,护卫轮番守夜,一夜相安无事。 翌日清早,贺若昭担心妻子身体撑不住长途跋涉,特地等大伙儿整装待发,才唤她起床梳洗,更体贴地把炖好的燕窝粥端至她房内。 徐明初如常裙裳简雅,为免耽误时间,仓促吃下半碗,便决定动身。 她由侍婢搀扶下楼,楼下除了他们那伙人,仅有两三名食客,和忙碌招待的店小二。 和秋澄、阿六他们打了个招呼,她翻出油布袋子,想再喂双犬几块肉干,忽闻山林里传出呦呦鹿鸣,竟隐含破空之意。 余人啧啧称奇,双犬却立时竖起双耳,四腿微曲,呈蓄势待发之状 只隔了须臾,呦呦声再度响起。 大毛二毛猛地发足狂奔,硬生生将阿六拽翻在地,摔了个鼻青脸肿 这下异状,令在场每一个人猝不及防。 秋澄当机立断,抓起置于桌上的长鞭,施展轻功掠出。 贺若昭惊呼“秋澄别追让他们来” 奈何秋澄人影已如疾风般消失在客舍门外。 徐明初爱女心切,急急忙忙推了丈夫一把,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让人护着女儿” 贺若昭当即下令,让手下最得力的两名护卫紧随在后。 阿六灰头土脸爬起,对夫妇二人执礼“是阿六没管好狗儿,阿六立马去追” 他顾不上头手满是灰尘,撒开小短腿,直冲而去。 贺若昭扶徐明初坐到客堂的圈椅上,嘴上嘀咕“你想要这类大犬,我派人去北冽寻便是犯得着特意从娘家要即便真想带走,也该挑几只年幼的,好驯服长大后再训练,难上加难” “驯服”二字提醒了徐明初。 大毛二毛很少主动对陌生人示好,从昨日黄昏已略显反常。 此番丢下一切而去莫非,遇上了以前的主人 想到这一层,她心头发毛。 万一此举是为测试双犬是否为“探花狼”,暴露后,对方将轻而易举从赤月国王室追寻至京城徐家 她那守寡大半辈子的母亲,雪地中深埋数十载的父亲,好不容易得来的弥补机会,将被彻底粉碎 丢了双犬事小,折损家人事大 “快快把秋澄他们找回来快去啊”徐明初霍然起身,迈步奔出。 贺若昭展臂将她拦下,意欲多问,对上妻子含泪双目,素来镇定自若的威容闪过一丝惶恐。 “别急我马上去”他拿起长刀,带上四名贴身护卫,吩咐余人,“密切保护王夫人” 话音未落,一扯缰绳,利落翻身上马,当先扬鞭而行。 徐明初抢上数步,眺望马蹄扬起的烟尘,不由自主捏了把汗。 山风拂过,吹散灰黄色尘土,唯剩空寂长路及茂密山林。 喧闹声远去,周遭笼罩着诡异静默。 愣愣站了半盏茶时分,等待中的每个弹指间,皆教她倍感煎熬。 深深吐纳,她正想回内堂坐下静候,忽听背后沉闷坠地声接二连三。 她惶然回头,只见男女护卫、侍婢、食客、店小二纷纷瘫软在桌上或倒于地板,竟全一个个两眼紧闭、不省人事 客舍寂静无声,剩她骤然剧烈的心跳,快要跳出喉咙。 她来不及核实仆从们是生是死,提裙跨槛往外跑,试图喊住出门没多久的丈夫。 静谧中,四面八方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悉悉索索向她围拢。 或许是年少气盛,徐晟提议祖父母出行暂避后,次日一早便为他们备好了车马干粮,连同东西南北四所别院的钥匙都送来了,任凭二人挑选。 阮时意莫名生出一股被孙子打包送出门的错觉。 “晟儿,你也不能说风就是雨啊”徐赫哭笑不得,“画院那边我还没交接,圣上尚未准假呢” 徐晟笑道“您十二万个放心圣上正忙着计划奔龙山秋狝,他虽不擅骑射狩猎,但每隔一年半载总爱做做样子,号召武官们积极参与,听说已下诏命大将军速归。 “估摸这一两个月内,圣心将转移至行宫,您只需托病休养就是。圣上宅心仁厚、对您又极其爱重,岂会为您消失个十天半月而动怒” 阮时意见后院停靠了四辆马车,奇道“咱俩用得着如此劳师动众” 徐晟得意眨眼“混淆视听嘛另外三辆车和随从,将分别去往澜园、篱溪和城南别院,至于你们二位的车子,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可管不着” “你也无须急成这样吧”阮时意秀美凝蹙,“做了坏事,打算尽早支开我们从实招来” “不是您想想看,父亲接下来定要忙活秋狝,没准儿京城内外到处跑。蓝豫立那小子为了陪秋澄丫头,一连耽误好几天,昨晚已快马加鞭连夜往西北追踪我得安顿好你俩才放心寻他。” 徐晟俊容逐渐浮现严峻。 与姚廷玉相识两年,交流不多,但参与的“假死事件”若出了差错,他内心朝夕难安。 徐赫和阮时意听他这么一说,仿佛他俩再不乖乖收拾行囊、远离京城,便在耽误查寻姚廷玉踪迹一事。 简单商议几句,二人迅速拾掇些必须品、画具、衣物、首饰等,带上沉碧和另一名丫鬟,与周氏道别后,挤上其中一辆马车。 马车起行时,阮时意无端觉心绞痛,而后心慌意乱了好一阵。 她说不清为何,唯有微微咬唇,不发一语。 事实上,阮时意所说的“清净地”,位于西山北麓的老林古寺。 那是徐赫故友空净大师生前所居。 徐赫“死后”数年才名动天下,不少人探听得知,“探微先生”与空净大师亦师亦友,纷纷登门造访,向大师求画。 空净大师为避俗务,悄悄留下昔年所绘的徐赫夫妇及双生儿画像后,与弟子藏匿山中,一晃二十年有余,六年前圆寂于此。 阮时意那时虽不知大师曾给他们一家四口绘制了精美画作,更不晓得那卷画被顽劣的徐明初私藏,仍让徐明裕买下半山村落与古寺周边的房宅,资助古寺修葺,以纪念前辈高人。 她知徐赫未曾至此,借此机会,待他一游,并隐去姓名,先过两天山居时日,再另寻去处。 此时,夏秋交接,蝉声更躁,宣告最热烈绚烂的季节即将结束。 僻静深山,景致如画,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理当兴致盎然,温馨甜蜜。 偏生徐赫缅怀故交,阮时意思念女儿,又有姚廷玉生死未卜的阴云积压心头,以致于平静得匪夷所思。 暮鼓响彻时,木鱼声、诵经声若断若续。 徐赫从空净大师故舍缓慢行出,见妻子闲坐于数百年的老菩提树边的殿前,当即迎上。 正好一阵风过,满树簌簌抖动,初凋叶片辗转飘下,如蝶翻飞。 阮时意悠然起身,立于彩绘繁复的藻井之下,与他隔空相望。 他专程为她打造的金丝缠莲嵌珠簪,被暖阳映照出耀目光华。 雅态幽闲,容光倾城,艾绿褙子杂兰草,荼白罗裙绽锦,檀唇微启,款款欲言。 不需一字已暗传千言的眼波,使山间万物统统褪了颜色。 徐赫隐约有种预感。 这个美好娴静的画面,将深深镌刻在他心上,经久不灭。 也许,终将铭记至生命中最后一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4章 第一零四章 是夜,徐赫携阮时意回附近闲置小院。 此处庭院幽雅, 花木未经修剪, 山猫流连不畏人,尽是野趣。 因下人早已趁他们入寺前洒扫庐室, 铺好床铺,生火做饭, 此际院内飘散菜肴清香, 勾起人腹中馋虫。 零星烛火下,桌椅简朴, 白瓷盘上盛有清炒野菜、水煮菌菇、鲜菜丝、烙饼和瓜片汤,在远离尘嚣的山间房舍内, 别有一番风味。 二人奔忙一整日,相为对方布菜, 四目相对处, 眼角眉梢漫溢平淡愉悦。 历经生与死,暂忘名与利,他们活成了大千世界中最普通的小夫妻。 恍惚间,阮时意记起,地下城一案爆发后,她曾于篱溪边的宅院内, 吃着徐赫亲手做的一碗面, 香软面条条加上温热鸡汤, 令她有过类似感概。 差别在于, 她那会儿尚存犹疑, 未全心接纳他。 而此时此刻,他们是身心相融的依靠。 徐赫埋头把菜往饼里填,塞得满满的,加入酱料,放至她碗中。 “阮阮,我左思右想,家中晴岚图被调包,似跟地下城一案有重大关联。” 如一言惊醒梦中人。 阮时意垂下眉眼,叹道“你说得在理。仔细回想,好几桩事件,每每到了突破关隘之时,关键人物中会突然死掉,灭口手法尤为相似。我被家事乱了心神,竟迟迟没将这一系列案件联合起来。” 唆使毛头以糖球毒害她的那位乳母孙嬷嬷,事成后消失无踪。 前吏部尚书齐穆落网后,为保幼子曾意欲供出余党,当夜心绞痛而亡。 更别说清剿地下城时缉拿的凶徒,大多在牢狱中自杀或中毒身亡。 阮时意喝了口汤,凝视碗中浮沉的碧绿瓜片,模糊思忆提醒她,许多年前有个看似不重要的人,也莫名其妙死了。 是谁 一时间没想起。 虽心事萦绕,终归耐不住腹中饥饿,二人趁热把菜肴一扫而空。 把残羹冷炙端至后院喂猫,徐赫回望月下伫立的妻,轻笑道“我本想着在出行之时对你日宠夜幸,你倒好,挑了个让人清心寡欲之处,让人吃些清心寡欲之食,尽聊些清心寡欲之事” 阮时意啐道“我倒不信你真能清心寡欲了” “这是拿激将法逼我” “时辰不早,洗洗睡吧山里凉,你别来缠我。” 徐赫无奈“估计等不到冬天,你定要抛弃我。我得想个法子,让自己成为冬暖夏凉的一床被子,好年年月月盖你身上。” 阮时意早习惯他的荤话,闻言失笑“你莫要再像去年那般乱吃燥热食物、乱喝补汤。” “去年喝了没用,往后可不一定。”他笑时意味深长。 阮时意自然猜出他言外之意,瞋瞪一眼,唇角微抿,踏着清明月色,转身回房歇息。 山中古寺边小住两日,徐赫果真“清心寡欲”。 中断与外界的所有联系,闲来游山作画,没事采些花草,以作瓶供。 好山好水好茶,夫妻作伴的小日子,宛若回到孩子尚未出生之前。 第三日,二人换上雅洁青裳,只带了丫鬟,携手下山,小逛三九之期的京郊镇集。 万里晴空下,西山脚挤满附近村镇汇聚而来的农户小贩。 时鲜蔬果、现捞河鲜、肉类活禽、吃食零嘴、日常所需等摆得满满当当,吆喝声、议论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阮时意挑选日用器皿,徐赫则买了葱油蛋饼,边聊边悠哉悠哉穿行于人群中。 正自感叹市井气息浓烈,忽有一人客气招呼道“徐大人,阮姑娘,没想到能在此碰见两位贵人。” 徐赫愕然,转头见来者为中年人,一身干净整洁的仆役装束,身后还有两名小厮,手上提着大包小包。 “尊驾是”阮时意对此人略有印象,又记不起是谁家仆侍。 那人向她展示一枚刻有“鸟雀衔云”的腰牌“小人姓卢,是衔云郡主的采办,奉郡主之命,前来西山购买特产雪蒸竹叶糕,未料竟巧遇二位这两日,郡主还叨念着您俩呢” 徐赫听说过雪蒸竹叶糕之名,须采用新鲜竹叶榨汁过滤,又以西山名泉所制,极具特色,远近驰名。 依照夏纤络的刁钻脾性,专程遣人置办点东西,不足为奇。 先前不是说郡主与齐王结伴云游去了 阮时意犹自记挂姚廷玉行踪成谜之事,正愁不知何处去寻夏纤络,骤闻她未曾远行,不由得心生期盼。 “请问卢执事,郡主尚在京中” 那人笑道“郡主目下正于京西私宅中休憩,说是要请二位一叙,看样子前去徐府传话之人未将话带到若姑娘不弃,不妨随小的同往。” 徐赫眸子里掠过一抹淡淡的狐惑。 那执事又道“当然,二位若有别的事要忙,小的自当回禀,改日再来相请。只是地僻难寻,外加郡主过两日又将远行,还望大人和姑娘见谅。” 阮时意一心告知夏纤络有关姚廷玉的情况。 若对方还把情郎放心上,肯派出府兵追查,动用皇族人脉翻案,总比蓝豫立私下调查更合适。 “郡主盛意邀请,我等自该尽早动身前去探望,可惜车马在山上,折返回去需要点时间,怕是要耽误卢执事。” “无妨无妨,”执事舒颜而笑,“若二位不弃,小的立即另备马车亦可。” 夫妻二人与夏纤络谈不上交好,甚至略有芥蒂。 事关重大,他们顾不上仪容简素、未备佳礼,当下命小丫鬟带所购物件回山,只让沉碧一人登车,前去拜见衔云郡主。 说是京西私宅,却非阮时意此前去过的别院。 马车翻山越岭途中,阮时意困倦靠在徐赫肩上小歇,颠簸整整一个时辰,才抵达一座依山傍水的独院。 此地位于城西四十里外,人丁稀少,宅院清静,隐于山林之间。 白蜡打磨过的粉墙较为新净,蓝灰瓦顶,高阶古朴,朱门饰以紫铜兽面,彰显主人家身份贵重。 阮时意见园内花木扶疏,亭阁自带隐幽情致,猜想夏纤络所谓的“远行”,不过为避人耳目,静心安胎罢了。 夫妻二人由园中仆役引领入厅,但见几榻器具以雅致精细为主,无丝毫繁杂媚俗,且空气中有极淡的霉味,不觉夏纤络常用的薰香。 阮时意只道孕者不宜接触过多香料,未作他想,于品尝茶点中耐心等待郡主召见。 然则半柱香已过,清雅山居除了两三名来往男仆役外,不觉有护卫、侍婢、嬷嬷等人忙活。 徐赫心下生疑,对相陪的一名小厮道“若郡主有要事忙碌,我们不便叨扰,就此告辞。” “大人,郡主今儿兴起至半山游玩,午后必定返归,还望二位稍作等待。”小厮陪笑脸,又回身出门,招人端来更多吃食。 阮时意细看这一碟又一碟的小食中,有烟肉条、糖山楂、杏脯等,泰半为孕期不宜食之物,暗觉不妥。 徐赫则注意这名看似低贱的仆役,步伐沉稳,呼吸绵长,显然身负武功 二人不便公然讨论,对望后,流转眼光中皆含警惕。 自此,杯盏触唇而未饮半滴,点心沾口而落袖内。 又坐了半刻,徐赫面不改容,笑对阮时意道“呆坐无聊,咱们四处走动走动这儿景致宜人” 小厮立马跟随“小人为贵客引路。” 阮时意不动声色在前院踱步,故作天真道“不知郡主去了半山何处咱们不如碰碰运气,看能否撞得见” 徐赫附和“这一带山明水秀,边散步边等亦未尝不可。” 执事见二人似欲外出,尬笑道“算着时间,郡主该回来了只因小人偶遇贵人,没来得及禀报,倒让二位久等,好生过意不去哪” “我俩就在门口转一转。”徐赫无视他的挽留,径直往门口方向走去。 厅外的沉碧亦步亦趋,紧跟阮时意身侧。 执事和小厮相互使眼色,眉目隐忧,更印证了徐阮二人心中的猜忌。 此次相邀,摆明有诈 当真是夏纤络约的他们恐怕未必 夫妻下意识牵住对方,摆出磊落之态,昂首步往敞开的院门,还不忘连声夸赞山石布置。 余人想拦而不敢拦,温声相劝“两位是嫌小的招待不周郡主归来后,怕要重罚咱们呀” 徐赫莞尔“多心了,我们二人素来坐不住,随意逛逛而已。” 他满心想着,先出了这僻静小院,借故往林子里漫步,再伺机打倒相随仆从,好过直接在院内动手。 岂料刚踏出二门,两条黑白色的身影直窜而入,带着微微喘气音,飞扑向徐赫 徐赫震悚万分,试图闪避。 待看清是大毛和二毛,整个人惊呆了。 大毛二毛兴奋吐着舌头,四只前爪齐齐摁住他的前襟,健硕躯体疯狂扭动,汪汪而叫。 小眼神处处泄漏重逢的惊喜与激动,恨不得对他的一顿猛舔。 阮时意趁双犬没纠缠她,抢至院门,只见外头新停了一辆马车。 车上下来三名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男子,正不怀好意端量她。 怎么回事 大毛二毛不是随赤月王一家回赤月国了么 为何骤然现身于宣称是衔云郡主的私宅之内 明初呢秋澄呢阿六呢 这几个长相粗犷的男人又是谁 一股严冬霜雪般的寒气自脚底涌起,迅速侵蚀身体发肤,渗透进骨血。 双犬在京生活,起初只对服食过冰莲和冰莲籽徐赫、阮时意、姚廷玉三人表现亲昵。 之所以跟阿六走得近,一则因他是活泼孩子,不具危险;二则阿六出现在它们最饿的时刻,此后朝夕相处,更以各种好吃食物尽心喂养 其后一年,大毛二毛在徐赫的指引下,逐渐对徐家人亲近,但定然不会随随便便被陌生人拐了去 让它们从徐明初、秋澄、阿六身边离开,只有一种可能。 探花狼,遇上了真正的主人。 徐赫同样想到这一层。 难怪,姚廷玉曾言若不想惹祸上身,最好悄悄把狗杀了。 奈何徐赫感念双犬把他从雪里刨出,并为他作掩护,避开雪谷中雁族人的盘查,下不了手;之后,双犬在地下城一案中起了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带领洪朗然等人与他们祖孙汇合,更于千钧一发之际扑倒他,使他躲过火器的致命一击 它们宛如双刃利剑,能救他,也能杀他 环视周遭众仆役的掩藏不了的窃喜,徐赫瞬即明白,今日借“衔云郡主约见”为由的镇集邂逅、盛情相邀、安心等待全是局。 有人知道他们夫妻苦心隐藏的秘密,以此试探 是姚廷玉招供的或是别的原因 与双犬同行的赤月国人是否落入敌手 又是谁借夏纤络的名义布下此局 难道,阮时意含辛茹苦熬尽一生,等徐赫于冰雪下沉睡三十五年光景、千里归京、挖空心思努力挽回妻子的爱意,却只能相守这短短一年半载 这一刻,徐赫几欲狠下心拍碎双犬头骨,抱起阮时意夺门而逃。 可两个毛孩子满脸热切期许,如获至宝般咧嘴而笑,早把同来的人抛诸脑后。 他于心不忍。 再观旁人目光数尽集于他身上,大毛二毛只冲他一人雀跃,他心念一动。 兴许阮时意另有转机 他从未忘记,姚廷玉在初见时曾说过品类纯正的“探花狼”,为雁族珍贵犬种,若杀了需以命相抵。不到生死关头,雁族人绝不敢伤害。 既然如此,何不孤注一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5章 第一零五章 就在双犬兴奋求抚摸、院子内外众人凝神屏息而近时, 徐赫俊容的震惊,一点点转化为隐怒。 顺手拨开大毛二毛, 他边张望边前行,语气装腔作势“是郡主回来了” 余人微愣, 待他行至门边才反应过来,慌忙围上。 徐赫仍扮作茫然不解, 边瞪视门外三人,边将阮时意护在身侧“你们也是郡主的手下缘何遛狗不牵绳伤了人怎么办” 那三人嘿嘿冷笑,为首一人以不咸不淡的汉语道“你偷了我们的东西赶紧束手束手就寝” 听对方误把“就擒”念成“就寝”, 若非危机关头, 徐赫几欲憋不住笑。 毕竟,他曾经在“就寝”前,将他的阮阮“束手”过, 且不止一回。 没想到,此举竟由异族人一言蔽之, 这词有点意思啊 敛定心神,他假装震怒,两耳则静听周遭环境。 附近暂时没其他人靠近。 想来对方自恃武功高强,对付他和两个女流之辈绰绰有余,才敢于带上两条“探花狼”,先行试探。 他剑眉一扬“哪来的小贼竟污蔑在下盗窃人证物证何在” 阮时意自是看得出, 他东拉西扯, 借周旋之机, 寻找有利位置。 她假意惊慌失措, 匆忙将沉碧拽出院落,又对上前阻挠的执事一顿喝斥。 “放肆若然郡主和齐王殿下知晓你们对客人粗野至斯,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她看似年轻柔弱,实则眉宇间不怒自威,风华气度令人羞惭。 且因听闻夏纤络与堂弟结伴,她顺口提到“齐王”,让对方怔忪须臾。 齐王登门首辅府向阮姑娘提亲之事,人尽皆知。 谁也拿捏不准,尊贵的亲王对这位美貌少女会否还存有异念。 仆役们奉命哄骗这对小情侣至此,首要目的是盯着“徐待诏”,但不知尊者究竟意欲何为。 执事不敢得罪阮时意,任由她拉着丫鬟下台阶,凛然从三名雁族人跟前走过。 雁族人显然搞不清状况。 他们受命抓捕探花狼认出的男子,见院中人似怕惹麻烦似的没为难两名弱女子,当下专注抽出棍棒,拦截目标人物。 眼看妻子脱离包围,双方撕破脸,徐赫懒得演戏,探臂抓起一名小厮,丢向雁族当先冲来的那人,并趁势抢了执事手中木棒。 两拨人时刻防备他突袭,却没料到他招式如此奇特,叫嚷之下,齐齐涌上。 徐赫瞧出两方人舍弃刀和剑,想必一心活捉,不敢杀他。 至于活捉后要做什么,对应姚廷玉谈及“雁族女王追捕服食冰莲者吸血”的传闻,他心中骇然。 万幸,阮时意的秘密尚不为人知。 难不成姚廷玉为求活命,只供出他一人 电光石火间,徐赫来不及多思考,手执木棍击向另一名仆役,高声呼喊“大毛二毛给我上” 大毛二毛闻声,身体紧绷,背毛竖起,呲牙咆哮,飞扑去咬灰色袍裳的仆从。 本就寥寥无几的仆从大惊失色,东窜西避,令三名雁族人瞠目。 他们大概做梦也没想到,片刻前和双犬装不认识的徐赫,竟是它们的驯养者 当仆役如临大敌,以棍子敲打双犬,三人皆惶恐万分,急忙制止“探花狼不能伤” 有了双犬加入,原本势单力薄的徐赫反倒占了上风。 他于混乱中接二连三打倒“郡主府下人”,随即与大毛二毛全力对抗雁族高手。 一瘦削男子转头望向藏身于树丛后的阮时意和沉碧,眸底闪过狠戾之色。 徐赫觉察其步伐挪动,当机立断发令“二毛护着她们” 二毛从听见他呼喊名字时已全身等待指令,眼见他左手挥向大门之外,立马会意,弓身一蹦,身体如猛狼直扑那人,张口咬向其颈脖 那人侧身而避,却遭徐赫当头一棒,登时头破血流。 二毛一个腾跃落在门边,回身对那人发出威胁嘶吼。 徐赫正欲出掌给那人一记,忽觉力不从心,心下暗呼不妙。 必定是闲坐厅内时,他和阮时意的茶水掺有少量蒙汗药 万一他扛不住,任人宰割,他那娇美动人的妻岂不陷入巨大危机 不及细究,他狠招连发,大声道“阮阮带上二毛先撤” 阮时意不明所以,微略迟疑,凝步不前。 徐赫催促“别管我快跑先活命” 阮时意分明见他占据上风,猜出形势将变,又恐自己沦为他的负担,一咬牙“二毛来” 倘若她真是小姑娘,断然舍不得丢下心爱的“未婚夫”撒腿就跑。 可她不是。 她肩上扛了整个徐家。 眼下,女儿、女婿、外孙女、阿六不知所踪,她不能放过任何活命的机会,不能放过任何追查真相的机遇。 夫妻间遥相一瞥,并无片言只语。 哪怕目光相触仅有极短瞬间,心底涌起的千言万语,已融汇其中。 无须叮咛,无须规劝,无须话别,徐赫以稳若泰山之势堵住大门,以防凶徒追击;阮时意即刻转身,提裙抬腿,领着一人一犬,往山间小道奔去。 山林寂寂一如来时。 鹅黄色野花点缀于青黄青林木下,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本是山野美景,阮时意已无半点闲心多看一眼,在二毛自告奋勇的带路下,拉上沉碧发足狂奔。 跑了一盏茶时分,她隐约理解,何以徐赫勒令她先撤。 茶水有问题他与人剧斗,自知未必能久撑,才执意让她另寻生路 悲意充斥心头,脚下逐渐乏力。 返回助他,大抵连一臂之力也不了;选择往前走,可山路迢迢,她又能走多远 沉碧意识到她状态不对劲“姑娘,让小的背您,可好” “不”阮时意细想上山时的路况,“沉碧,方才那些人借郡主之名,来谋害我和先生更在饮食中下毒我、我怕是熬不了太久。” 沉碧张惶之下,将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撑起她大半重量。 “沉碧定会想法子,带您离开” “你且听我说完,”阮时意竭力站稳,“半山上有几户农家,先前瞧见咱们那马车的眼神,是真的好奇据我猜测,这些应是当地人。你、你拿上银钱速去讨点吃的,换身衣服打扮,当即下山求救” “这” “别磨蹭,”阮时意从怀内摸出一枚玉印,“带上徐家信物,但凡有村镇,茶馆、文具铺子、酒楼、棋社必有徐家生意所及之处。你勿要说细节,慎防遇见和歹徒勾连之辈除了找人帮忙,还需想方设法送信回京,让首辅大人派人搭救” “那您您怎么办”沉碧焦灼难耐。 “我、我只会耽误你跑路,倒不如寻隐秘处藏身,能撑一刻是一刻。” “可此地实在太危险说不定有野兽出没” 阮时意万万不愿孤身留在荒郊野外。 但她深知,派遣动作麻利、体魄健康、不惹人瞩目的丫鬟去搬救兵,总比拖累着、双双一起被捉要来得划算。 “别耽搁,快去”她推了沉碧一把,“我有二毛陪着” 沉碧含泪凝望她半晌,边拭泪边依依不舍转过身,犹豫过后,极力往前跑。 阮时意渐觉手脚酸软,生怕再逃会直接瘫倒在路边,一筹莫展之际,半蹲下身子,摸了摸二毛的脑袋。 “二毛,你适才带来的是坏蛋坏蛋,你知不知他们欺负我,欺负你主人,等抓到我俩,估计还会吃掉你和大毛” 二毛似懂非懂,但也看出她和徐赫因它们而身陷险境,遂认错般低声“呜呜”,使劲儿猛蹭她。 阮时意复道“我得找个地儿躲起来,说不准会睡着你得守着我,千万、千万别抛下我不管等回家,我给你糖吃,好不好” 她硬撑一口气,拨开草丛,往记忆中有溪流的方向行去。 二毛果然听话,紧随在侧,在她狂饮溪水以求稀释体内药物之时,更替她寻了处半凹山壁,遮荫挡风,有所依傍。 阮时意不确定徐赫能否安全脱身,也不确定对方是否还有帮手,会不会循迹而来。 假如沉碧一切顺利,找到可靠之人来助,最快也要大半个时辰。 在此期间,她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维持清醒,保护好自己,等待救援。 从雁族人的态度来看,徐赫纵然落入敌手,不会立即毙命,起码能撑到药力退散,由雁族女王加以审问。 她疲倦闭目,手却牢牢握住一枚尖石,以刺痛感保持时时刻刻审慎。 迷糊间,脑海中呈现许久前做的梦。 那时,徐赫带了阿六和双犬出游,她久等无音讯,无端梦见他因双犬暴露,被姚廷玉抓去献给雁族女王。 梦中的女王长了夏纤络的脸,进行一系列神秘仪式,最终把徐赫杀死 冥冥之中,梦境竟和现实有了神奇的交集,教她忐忑难耐。 葱郁草木因日影微倾而添了一层金黄,小半日的等待,宛若半生漫长。 往常爱玩闹的二毛放弃去溪间玩耍的良机,蜷缩在她身边,还把下巴搁在她小腹上,不时竖起耳朵,倾听鸟雀惊飞、鱼儿扑腾的细响。 阮时意静心辨认周围杳无人声徐赫似乎没能逃离宅院,而沉碧兴许耽搁了 天幕寸寸暗淡下来。 当二毛猝然蹦起,正欲吠叫示警时,阮时意挣扎坐起,死死摁住它。 “嘘” 她骤然惊觉,假若野兽来袭,二毛应能驱逐;但要是雁族人,二毛反而会揭露她与冰莲的联系 依稀听得对话声,她心跳愈烈,头晕目眩,扯下一小截淡青裙边,绑在狗项圈之侧,勉为其难凑到二毛耳边。 “二毛乖,去找大哥哥” 她猜想蓝豫立和徐晟为觅姚廷玉踪迹,多半会来京城西北方向,想来离此地不会太远;她将自己和徐赫常穿颜色的缎子系在狗项圈上,若两位小辈足够警惕,必然知晓发生意外。 二毛歪头打量她,蓝眼睛满满的迷惘。 “找大哥哥救我们要小心不许跟别人跑了” 阮时意听得棍棒敲打草丛发出的哧哧声,唯有重复了一遍,便示意二毛绕道而行。 湍急溪流很好掩饰了它践踏草叶的微响。 阮时意细辨大犬沿溪柳下飞奔,似未引起搜寻者警觉,悬于半空的心安下一半。 没了丈夫保护,没了丫鬟陪伴,没了二毛守卫,她受药力控制,瘫软无力,无法想象自己将落入何种可怕境地。 死亡阴影随着日光退却,悄悄笼罩上空。 无妨,她曾死过一回,早知那滋味。 可惜这一次,她的丈夫依然没能陪她。 念及此处,她忽而后悔,若是留在他身旁,遗憾是不是会减少一些 果不其然,脚步声步步逼近,沉稳有力,嘴里嘀咕的是异族语。 阮时意悄然挪动右手,扶住额头,随时准备旋下头上的金丝缠莲嵌珠簪。 那是徐赫为她订制的发簪,中间镶嵌皇帝所赐的大珍珠,莹白无暇,光彩夺目。 内藏三寸尖利钢刺,即便杀不了敌人,也足以让她免于羞辱。 他赠予她时曾言,愿她今生今世,完全用不上隐藏部分。 不料,终究要走到这步。 闭合双眼,她伪装成不省人事的迷离状,好麻痹敌人。 “这儿在这儿”一沙哑男声高呼,“那个女的” 从仅留一线的眼缝中窥望,那口音奇特之人身穿黑色紧身衣,腰悬弯刀,是雁族杀手没错。 阮时意手心微微渗出薄汗,暗想着对方如若来抱她或拖她,她该如何拔簪,该刺眼珠子还是刺脖子 未料那人稍稍走近两步,一人在远处制止“且慢请别碰她” 阮时意惊闻这熟悉低醇嗓音,整个人似瞬息间坠冰湖,沉进了无底深渊。 一直以来,她最不希望看到的、最不希望承认的事实,正正摆在眼前。 各处搜查的声响停止,继而化作围拢的踏叶声。 一声声如践踏在她心上。 只觉有微暖大手触碰她脸额、掐捏她人中,似想唤醒她。 她无从思索该怎样收拾此局,决定以静制动,继续装晕。 “确定只服了软酥散”沉嗓暗带诘问。 “放在茶水中的,估摸六个时辰自行缓解”一名雁族人答,“快送去,听女王发落” 那熟悉沉嗓自空中飘渺而至,语带劝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位是在下的家人,请把她交给我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6章 第一零六章 如被冷暖适宜的一团云包裹着,阮时意只觉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麻木感。 飘渺, 辽远, 恍惚。 好想就此睡去, 泯去七情六欲,永远不必为世间凡俗琐事担忧。 漫长黑暗中亮起两道微光, 源自一双清朗长目,明净,澄澈, 温和。 宛若皎洁月光被剪碎了, 洒落在温柔清透的湖面上,美好得让人心醉神迷。 三郎 阮时意蓦地惊醒。 睁目刹那, 映入眼帘是昏暗中的几点灯光,由于半透纱帐遮挡,外加纱笼罩子柔和, 光线不觉刺目。 她动了动手脚,此前的酸涩软麻已消得差不多;身下是舒适褥子, 身上覆了一层相思灰色的蚕丝薄衾。 额渗细汗,浸湿鬓角碎发,贴在脸上, 她忍住抬手拨开的冲动。 定住心神,她转动眼珠子,试图适应幽暗, 辨别身处何地。 简洁干净的床铺, 样式选料讲究的架子床, 古朴无华的桌椅、衣橱、架子门口方向设有一座木雕石屏。 模糊间,她勉强记起,昏睡前发生的种种。 苦等近两个时辰,她被雁族人找到,却有人坚持带走她,并将她从溪边山岩下抱起。双方拉锯半盏茶时分,雁族人像是不敢得罪,勉强同意了。 阮时意起初装作昏迷不醒,后因得悉惊人秘密而震悚不已,最终没能撑住,于马背颠簸中沉沉睡去。 事实上,徐赫早提醒她,阮思彦表现得过于完美,反而让人生疑。 是她从最开始便想岔了,因那句含糊其辞的表白,在潜藏意识中把堂弟剔除在外。 假如阮思彦并非所展现的霁月光风,所作所充斥谎言,那么他的为人、品行、癖好等等,还剩几分真 他执意从雁族人手里抢夺她,意欲何为 而雁族人只抓徐赫,却甘愿舍弃服食冰莲籽的她,是否存在误解 阮时意暗中吸了口气,确认自身衣着如旧,且房中空无一人,决意先探个虚实。 她本想挣扎下床,猝然记起昏睡前曾听雁族人谈及,药效需等六个时辰。 即便她吃喝的份量极少,只怕也得等上一阵。 不会武功,无能力自保,硬闯等于送死,不如继续装成毒性未除,静观其变 有了一番计量,她轻轻咳了两声。 屏风之外传出木门“咯吱”细响,阮思彦的沉嗓从门外飘来。 “醒了” 阮时意故意以惶恐颤音发问“谁” 室内光影流动,屏风之侧多了一挺秀身姿。 阮思彦手持灯火,火光从下往上投射时,显得他那张俊朗不凡的面容多少添了三分可怖之意。 他驻足不前,眼眸深深,幽幽叹息“是我。” 阮时意伸出战栗的手,撩起一截纱帐,用惊讶神色与之相对,同时展露周身乏力之态。 “阮大人我、我这是在何处” 阮思彦定定目视她良久,眸光复杂得难以言表,昔日的客套随和全数转换为激动。 阮时意只需一眼,已猜出她的身份被他识破了。 阮思彦薄唇抿起极淡的苦笑,在架子床外三尺的八仙桌坐下,置铜灯于手边。 “老夫出门采风,巧遇姑娘昏倒在溪边既是自家亲戚,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此为老夫在京西的宅院,你且安心休养。” 他似乎打算谎称路过 阮时意尚未想好该如何回话,对方又问“姑娘何以孤身到了此山野之地同行的丫鬟仆役去了何处” 他有此问,阮时意反倒安了心。 看样子,沉碧未落入敌手。 当下,阮时意按照原来的版本,声称与未婚夫逛镇集,被“郡主”请到私宅,莫名遭人围攻,她逃跑躲藏时昏倒,醒来已在房中,还反过来问阮思彦,可曾见过“徐待诏”和她的贴身侍婢,请他务必派人去救。 阮思彦因她半真半假的一番话皱了皱眉,眸底徜徉三分寥落,三分淡漠,三分疏离,余下的一分暗暧不明,数尽没入似假还真的焦虑中。 “这事,交由老夫下属去探听。你先吃点东西,好生睡一觉,别太操劳。” 他不等阮时意接话,自作主张命人端来稀粥、豆腐、肉臊咸菜等物,低声吩咐了两句。 见阮时意靠在软垫上纹丝未动,他复道“我并未携带女婢出行委屈你了。” 说罢,他亲自扶她坐起,又将木桌平推至床边。 对上阮时意惊疑不定的眼神,他柔声劝道“你和意中人失散,心情不佳,我理解。身体要紧,我正好饿了,你若不弃,与我同吃,可好”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冲破时光阻隔,与三十六年前的一幕相交重合。 阮时意险些忘了。 当徐赫噩耗传来,她终日以泪洗脸、茶饭不思。 那时,娘家人低调南迁,唯年少的堂弟常来探视,曾替她端汤送粥,乃至亲手喂她喝药 是他于徐家没落前借了一笔钱,还拿走徐赫的旧作和章子,保住她当时赖以存活的必需。 如今细想,他如未卜先知,不知不觉从憨厚老实的小堂弟,成为她和徐家最坚实的支柱。 若非一而再再而三的“逼婚”事件,患难与共的姐弟情谊,本应牢不可破。 见阮思彦分食桌上粥品和配菜,毫无审慎之色,还不住劝她多吃,阮时意料想他并无恶意,稍稍吃了几口。 热粥入腹,暖了肠胃,力气逐渐恢复,心却不争气地发软。 堂姐弟二人隔了一张木桌,缄默多于不尴不尬的闲谈。 兴许阮思彦断定她的怏怏不乐为药效未退,又软言安抚几句。 阮时意搁下手中银筷,柔柔抬眸,端量既熟悉又陌生的他。 堂弟比她小四岁,今年应有五十了。 但他保养得宜,一张秀气儒雅的面容如白玉雕琢,几乎难寻皱纹。 眉宇间潋滟温润圆融气度,举手投足从容优雅,仿如平易近人的世外仙君。 若不是亲耳听见,她很难相信,备受追捧的花鸟名家阮大人,背地里竟与雁族人有牵扯。 阮思彦注视她沉静眼眸,温声问“可是乏了” 阮时意鼻头一酸,檀唇轻启“阮大人,请您救救他。” “我已派人去打听,你稍安勿躁。” 阮时意听出此为托词,语气多了一丝艰涩“您若觉不便,要不送我下山,我自己想办法” “天色已黑,山路崎岖,还是先安寝吧” “捷远,”阮时意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改口唤了他的别字,“救他。” 阮思彦蓦地一震,如被施了定身法,片刻后沉嗓带哑“您终于不瞒我了” “救他,”阮时意嘴上重复,眸色凛然,“你做得到。” 阮思彦如被人当头一棒,错愕片晌“何出此言” “我知道,你与雁族人联手。” 阮思彦惊色乍现,垂眸之际,似在苦思从何处露了破绽。 阮时意不愿浪费时间,直截了当揭穿“在溪边,我听见你们的对话。” “你、你” “我目下并不希望和你清算旧账,更没工夫追问你究竟从何得知我们夫妇的秘密,我只有一个请求救他。” 她依然一副气虚力弱的状态,但言语间已明显透露出“徐太夫人”的威严。 阮思彦一改昔日超然洒脱,语调凝重又难堪,“要是我拒绝呢” “他是你师兄又是你姐夫” 阮时意清眸瞬即赤红,雾气缭绕后隐泛泪光。 自与徐赫分离、觉察堂弟道貌岸然后,她一直苦苦忍耐。 此时此刻,积压多时的愤怒与感伤如潮水冲击着她,教她无可抑制地战栗。 阮思彦闷声不响,给她倒了杯凉水“那又如何若没被人发觉,我大可替他瞒着;事到如今被人抖了出来,我能保得住你,已是万幸。” “谁抖出来是姚统领” 阮思彦收敛哀切,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容色越发淡漠。 “姐,他抛家弃子远游半生,在你心目中,不早该死了你是因为与他双双回归青春,才重新和他结为连理” 阮时意却因那一声久违的“姐”而心酸“捷远,你还把我当姐么” “不,”他笑容祥和,“我,没把你当姐姐,已有好多年。” 阮时意心头大震“你” “你根本不是我的堂姐。” “是你在我灵前说话的人,是你” 阮思彦一愣,随即失笑“原来,你听得见。那你早就” 阮时意摇头“不,我听不大真切,加上你鼻音颇重,我没认出你的声音。” “就算没鼻音,你能认得出你几时将我放心上了” 他自行端起那盏水,一饮而尽。 “你说,我不是你堂姐”阮时意一瞬不移盯着他。 “我三岁流落街头,是老爷子捡回来的,差点当了你弟弟。你爹没要,我才变成你的堂弟阮家人认定我年纪小,不记事,殊不知这些事儿,我能记一辈子,只是装傻充愣罢了。” 阮思彦嘴角微勾,挑起一抹毫无欢悦的笑。 阮时意素知他孩童时代略显笨拙,但随年龄增长,已愈加聪明,却万万没想到,从一开始,他便在刻意掩藏。 “地下城在多年以前,已由你接手” “误打误撞,阴错阳差,绝非老爷子所留。” “那你苦心经营,滋长罪恶,到底为什么顶着我阮家人的姓氏,有老爷子亲传的画技,你完全能功成名就为何要干尽伤天害理之事” 与她愤怒目光碰撞,他维持云淡风轻之貌,“最初,是为了不受欺辱。” “欺辱” “你有所不知,老爷子让我收拾阮家南迁后的残局,当中难处,数不胜数我势孤力弱,处处碰壁,所受的冷落、白眼、辱骂” “缘何不告知于我” “我去过。可你尚在孕中,丈夫远行我被徐家大郎拦下了。而我从那回才辨认清,他们兄弟二人,恰恰是我为小乞丐时打骂过我的贵公子” 阮时意听得略微糊涂,却又隐约记起一事“所以,后来他俩锒铛入狱,是你暗中陷害” “我犯不着陷害任何人,只需从密道窃听权贵交谈,便可拿住他们的把柄。我本还想着大度些,放他们一马,谁知姐夫身故、平远将军和夫人撒手人寰,他们兄弟竟那样迫害于你” 阮思彦陈述往事,没有太多怒火,更多是平静中的淡淡得意。 “照这么说,我徐家当年没落,一半因你而起”阮时意无端觉得可笑。 “我原是想着,毁掉那个苛责于你的徐家,再重新许你一个新家奈何你无半分改嫁之心,宁愿守住师兄遗孀的名号。我知你视我为弟,唯恐揭开身世秘密后,连姐弟情分也保不住才瞒至今日。” 阮时意竭力掩饰话音中的不屑“你说你为了不受欺辱而经营地下城,可到头来,你成了欺辱弱者的那位” “人总是贪婪的,有了钱和权,自然想获得更多的财富和权力这是个循环,永无止境。” “罢手吧趁着地下城毁了你立马自首,我依旧把你看作亲人,会让明礼求情,求圣上从轻发落。”阮时意忍不住劝道。 “回不去的,”他眼光森然又夹杂似有还无的温情,“无穷无尽的渴求固然是驱使我侵占开拓的动力,但最大乐趣在于,两种不同身份之间来回切换,游刃有余,鲜为人知在暗处操纵一切的隐秘行径。 “你走后,我备受打击,忽而记不清自己的初衷,乃至借圣命周游四方,才没有全力维护手底下的人,让人把地下城端了去。” “晴岚图,是你拿的迟迟未见踪迹的那一幅,也在你手上” “没错,要不是你们拿新绘制的来糊弄圣上,我还真不敢相信你俩竟然是故人毕竟,我亲眼见你年复一年老去冷冰冰躺在棺材之中,无半点生机。我的心也从那一刻起,一点点没了意趣” 他忽然伸手搓揉脸面,从指缝中挤出一句“哪怕你屡次逼迫我娶妻生子,我始终狠不下心远离你也狠不下心抹去你的记忆,将你禁锢在身旁。” 阮时意顿时毛骨悚然“你、你居然有如此险恶的居心” 阮思彦笑了“你放心,我确曾有过此念;待真正拥有能力之时,我才明白,最想要的从来不是你的人;若没了心,我得到你,如得了一个木偶人,于我何用” 在这灯火柔弱的房间内,阮时意惊觉说起此话题,大大不利于孤身陷落于此的自己。 天知道这人会不会冒出什么诡异念头 或许捕捉到她水眸难掩的惊惧,阮思彦平和一笑“怕我” 阮时意不语。 阮思彦淡声道“说来也怪,相比变成小姑娘的娇俏模样我更欣赏你年华老去的优雅淡定。我曾想与你分享,可惜你没能目睹我成就的一切。” “地下城,我去过。” 他微惊“怎么可能” “你忘了你引以为傲的所有,是我暗地里指挥徐家子孙清剿的。你可以恨我,但别迁怒于你的外甥们,更莫要迁怒于你姐夫。” 于阮时意而言,当务之急,是说服他救人。 “我为何要恨你”阮思彦莞尔。 “是我,毁了你处心积虑建造的一切。” “姐,人心易变。我承认,曾迷失于利益与权势,可我得到过,也能轻易放下,享受的不过是有人臣服于脚下的痛快 “我所做的种种,只为证明,我在天下人面前,能不断攀登至巅峰;在大伙儿看不见的所在,具备独一无二的创造力。至于成果,保留或毁掉并没你想象中重要。” 阮时意直视他“那你还贪得无厌为什么不救你师兄” “很简单,”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第一,我发现,他已不再是我崇拜的师兄和姐夫;第二,我要从扈云樨手上取得北域自由进出的特权。” “为何” “姐,你累了,今夜先说到这儿吧往后,咱俩有的是叙旧机会,何须急在一时” 他迤迤然站起,理了理水色宽袍。 阮时意不明所以,却听他轻笑道,“既然你我各自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又已知晓对方根底,自当和睦相处” “你连我的丈夫也不肯搭救,凭什么相信,我能与你和平共处” 阮时意抬手扶额,咄咄逼人的一句话略带喘气。 一派孱弱温婉,令人望之生怜。 阮思彦见状,恻隐顿生“我没说不管,你且让扈云樨问几句话,过两日等我拿到” 他话说一半,见阮时意摇摇晃晃下地,顺手搀了一把。 “我,等不及。” 阮时意手指陡然上移,发髻侧金光一闪,一根三寸长的锋锐钢刺以猝不及防之势,直直抵住阮思彦颈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7章 第一零七章 阮思彦记忆中, 堂姐一贯温雅内敛, 骨子里透着不可欺的高华, 但身娇肉贵、体弱多病, 与任何锐器锐物不沾边。 尤其是她被人下药,昏迷两个时辰, 理应手脚酸软无力。 当金光从她蓬松发髻直达他颈部,他错愕震悚之下, 竟不及作出反应。 “你要杀我” 他平缓嗓音既有愤怒,亦有惊讶, 更掺杂了若即若离的幽怨。 阮时意活了五十余年,别说杀人,连鸡都没杀过一只。 她的手不停微颤,却倔强地对准阮思彦的咽喉。 曾听徐晟、秋澄、蓝豫立等小辈闲谈时提起, 只要以利刃沿喉咙往后颈方向一拉,纵然神医亦回天乏术。 阮思彦可恨吗 他拥有一双能描绘天下奇花珍禽的丹青妙手, 这双手在阳光照不进的所在, 无声无息搅弄风云数十载。 他在祖父封锁地下城后占为己有, 谋取私利,搬弄是非,铲除异己,更使用蛊毒控制他人心魂。 他手底下的人打造了庞大的地下赌场、妓院、仓库、比武场, 拘禁奴隶, 制造各类商品以供他盈利 可恨, 他可恨。 但身为“堂姐”, 哪怕无血缘关系,往昔历历在目,阮时意下不了手。 一是不敢,二是不忍,三是不舍。 她没想手刃他。 毕竟,若杀了阮思彦,她将死于其部下手中,死状必然惨烈。 她只想救徐赫,以及不晓得是否落入敌手的女儿、女婿和外孙女等人。 “姐,你不会杀我,你也下不了手”阮思彦从她的迟疑中读懂了复杂情绪,语气愈发肯定,“把簪子挪开,好好休息,别多想。” “我要回徐府,你安排车马,随我同往。” “你的意思是,挟持我、押送我回京投案再派人去救师兄”阮思彦扬眉而笑,“就算我配合,你舍得据我对你的了解,你历来心慈手软” “心慈手软,不代表任人欺凌,尤其不会任人伤害我的家人。” 钢刺往前半寸,其僵硬不动的脖子上登时多了一个红点。 “到头来,他有你拼死相护我似乎又嫉妒他了,”阮思彦感叹,“要知道,老爷子把家族最大的秘密,北冽藏匿的最大宝藏,仅交予你们夫妇二人” 阮时意眸子里滑过微妙狐惑,随即喝止“别岔开话题,快吩咐人备车” 阮思彦略微垂目,眼神泛起几许柔情。 “好,都依你。”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传令下去,我与阮姑娘有急事回京城,即刻备车马。” 门外数丈有人应声。 “手这么高抬着累不要么我坐下来,好让你轻松些。”他边说边往下坐。 “别耍花样。”阮时意低声警告。 “唉,你终究不信我,”他身影凝住,“我坏事干得再多,何曾伤过你半分” “我死在齐穆手里,你敢说他与你无关” “那是我大意了,因此他后来死了。” “你灭他口,是为机密不外泄” 阮时意磨牙。 阮思彦默然端量她,烛火照亮他半张脸,颊边清癯皎洁,平日的清冷敛去后,醇厚深情油然而起。 “你顶了一张小姑娘的脸,真教我无所适从。你这幅模样时,我还小,心无旁骛,屁颠屁颠跟在你和师兄后头如今你俩仍是原来的容貌,我却老了。” 阮时意避开他的目光,微垂眼睫下,掩饰的既是凛冽寒芒,亦有酸楚之情。 他早已不再是当年天真可爱的堂弟。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 若他对她生了姐弟以外的情谊,大抵是在徐赫离世之后 为免牵扯过多回忆,阮时意专注于当下的交锋。 “捷远,你说过我随徐探微而去,你对徐家手下留情的唯一理由不复存在,再无顾虑。我倒想问问你,你究竟还想对我徐家做什么” 阮思彦苦笑“看样子,不该听的,你全听到了我确实想毁掉圈禁你一生的徐家,奈何先是意志消沉,后来懈堕,反倒被我的好外甥扳回一局。 “我考虑过退隐,保住身后名,又想着是时候好好研究晴岚图的秘密。而今,你们既然敢拿重绘之作搪塞,想必画中机密,不在画面上,而是藏于夹层” 阮时意不置可否,正想转移话题,外头一男嗓语气恭敬,“大人,车马已备。” 阮思彦眼光落向眼前警惕面容,嘴边噙笑“你该不会公然拿簪子横在我颈上,大摇大摆出去吧” 阮时意自知身高不及他,此举难度极大,踌躇道“那你让他们回避” 阮思彦笑道“我来教你,把尖锐这端,抵在我后腰这儿,瞧见了没此处一针往下扎,我下半辈子便得躺床上” 见阮时意不为所动,他拉起她另一只手,挪移至背后,补充道“当然,你先别乱来抓牢我的衣袍,免得我借机逃脱。” “你这是何意” “教你呀你常年在深宅大院度日,哪里懂要挟别人的法子我喊了你几十年姐,自然有责任协助你。” “协助我逼迫你”阮时意疑心有诈,“那你为何不乖乖随我去非要受此等威胁” 他态度看似十分认真“觉着新鲜。” 阮时意一手高举簪子,一手被迫绕在他背上,呈现出半拥抱他的势态,可谓尴尬至极。 阮思彦垂下眉眼,低叹道“印象中,你似乎未曾与我这般靠近。倘若你这张脸再老个二十岁,没准儿我就” “少废话” 阮时意用力拽紧他的前襟,脚步轻移,钢刺小心翼翼顺着他脖子移向指定位置。 阮思彦没抗争,任由她攥紧袍裳,以锐物相抵。 “走吧我领你上车,送你回徐府。” 他的过分配合,让阮时意警觉“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阮思彦啼笑皆非“我命在你手上,能打什么鬼主意无非让你毫发无伤离开,我再伺机脱身呗你活着,就算心里憎恶我,我终归是高兴的。” 阮时意没来由记起,徐赫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她与他约在篱溪相认,最终没能达成一致。 徐赫大发雷霆,甩手就走,却在回望她时说了一句阮阮,我唯一庆幸的是,你活生生地抛弃我,总比你不在人世,要好上千倍万倍。 此刻,阮思彦道出意义相同之语,使得阮时意疑心自己心快软了。 她冷声道“别想用花言巧语蒙蔽我我不是无知小姑娘快走” 阮思彦幽幽慨叹,向前挪出一小步,确定她能跟上,才缓步出房。 里卧门外的外间,放置书案、琴台等物。 灯火柔亮,案上一幅猫戏海棠图只绘了一半,色彩淡雅,兼工带写,极富意趣。 墨迹已干,想来是阮思彦在她昏睡时亲自守候,闲来无事所作。 他青出于蓝,以细腻华美见长,技法境界超越阮老爷子,无愧于当朝四大名家之一。 阮时意只仓促看上一眼,心再度一阵剧痛。 阮思彦停步不前,微微转过头,小声问道“有个问题我怕再不问,日后相见,剑拔弩张的,怕是道不出口。” “说。” “别笑话我,”他言下徒添惴惴之感,“如果,三十六年前,姐夫死后,我坦诚告知,你我并非血亲,且我愿照顾你一生一世,你那阵子,会否考虑我” “一把年纪,说这做什么”阮时意烦躁之极。 “你且告诉我,会还是不会。” “我不知。”阮时意唯恐掉入陷阱,随口应道。 “不知,比直接否定说不会,要好。”他笑容略带欣慰。 “世上哪来的如果你早作了选择,选择站在我对立的境地。” “不,在你和权财当中,我选择了后者。然则,我若老老实实,难以向上爬,给不了你什么” “我从不需要你给予任何东西,当姐姐的,只求你平安健康、正直坦荡,”阮时意正色道,“向上爬本身并无错,但你制造混乱、伤天害理,以此为阶梯登峰,大错特错” 阮思彦轻笑,没再接话,坦然前行。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长廊台阶,步入一片璀璨星辉中。 夜风送来青竹雅味,夹杂若有若无的蔷薇清芬,扑面甜暖,却丝毫不能暖化阮时意的心。 “大人” 常随阮思彦身边的那名俊美青年拱手出迎,一看他们诡异的走路方式,料知情况不对,当即惊呼。 “何须大惊小怪”阮思彦连看都不看,径直领阮时意穿过石灯环绕的庭院。 阮时意谨慎用钢刺顶住他的腰脊,亦步亦趋,如履薄冰。 余人显然发觉主子受人胁迫,纷纷围拢在他们两丈外,凝神屏息,随时扑上前。 阮时意下意识紧揪那一截水色道袍。 “退下” 阮思彦厉声呵斥,又对阮时意柔声安抚“别怕,没事的咱们走” 众人目目相觑,哑然无声。 事实上,自从见数十年不近女色的主子与雁族争夺这名少女,并亲手抱她归来安置,更足不出门相守,同食清粥小菜大伙儿已觉此事不同寻常。 再观主子温柔备至,像甘愿被一弱女子胁迫,更是惊得心惊胆战。 阮时意搞不清堂弟会在哪一步回击,只好顺势而为,随他走向前院。 夜色苍茫,她大致判断,已过了戌正。此地布局、装饰与先前冒充“郡主私宅”的院落颇有些相似,估计全是阮思彦的产业。 二人跨过大门高槛,踏下台阶,抵达院外空旷处停靠的马车前。 阮时意毫无经验,犹豫谁先上车之际,阮思彦猝然回头,反手猛力推她 她立足不稳,险些一头磕向马车门板,心中暗呼糟糕。 未料,阮思彦勃然大怒,以少有的疾言厉色吼道“谁发的暗器” 阮时意一怔,借着院门灯笼光,清晰看到阮思彦以手捂肩,白皙长指渗透出鲜血。 “大人”门口一壮年男子扑通跪地,面露惶恐,“属下不想伤您,是、是” 阮思彦昂然而立,淡淡发声“我说过她,是我的家人。” “属下知罪” 那人朝他连连磕头,随后悲怆拔剑,以迅雷烈风之速割向咽喉,瞬即血溅当场,倒地而亡。 阮思彦抬袖挡住阮时意的视线“别看,省得污了眼。你没伤着吧” 阮时意被这突变惊呆,勉为其难抓住钢刺,竟忘了继续挟持他。 愣了片晌,她才重新抓起发簪对准他,又讷讷提醒“你、你流血了要不包扎一下” 阮思彦突然笑了“有你这一句,我便不妨事。” 阮时意对上他如二月春风般温和的微笑,心里无端一拧。 她得时刻警醒自己大是大非之前,没有亲情可言,无论他有多仪态儒雅,天纵奇才,他是地下城的主人,是种种罪恶之源。 天知道她有多希望,一切全是梦 她宁愿,尚未苏醒。 对峙半晌,阮思彦仿佛看出她的无措,小声提示。 “这时,你应当检查车内是否藏了人,再重新绕到我身侧,像方才那般把簪子放脖子上,后退着上车。小心裙子,别绊倒了” 阮时意薄怒“我会处理” 阮思彦薄唇翕动,忽而前方众人同时拔刀,齐声疾呼,“什么人” 阮时意尚未回头,忽听喘气声从低处窜起,且夹杂一年轻男子的低呼。 “五舅公这” 阮时意乍闻徐晟声音,纠结的心瞬间惊喜交集,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 “晟儿”阮思彦皱眉,回眸见树林边两名挺拔小青年牵了一条黑白色大犬谨慎靠近,立马明了,“原来,是狗儿报的信。” 徐晟和蓝豫立明显被这奇特的一幕惊到。 他们苦寻姚廷玉下落,夜里正在小镇找客舍歇息,不料二毛孤身追来,一口叼住徐晟的裤腿拼命往外拽拉。 蓝豫立起初只道秋澄在附近,大为狐惑,仔细检查狗项圈,一则已非徐府的皮绳,二则还绑了一条青缎,不由得大奇。 再细辨缎子上的徐氏兰叶纹,二人猜测徐赫和阮时意出事,忙让二毛带路。 翻山越岭走了近一个时辰,恰好瞧见阮时意以簪子胁迫阮思彦上马车。 “这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徐晟素知这对堂姐弟间关系不冷不热,却绝不致反目成仇的地步。 是什么逼得他慈和温婉的祖母使用暴力 “大公子,”阮时意因外人在场,改了称呼,“阮大人他他是地下城的头目,勾结雁族人,借郡主之名,将我和先生骗到此处目下先生和大毛均在雁族人手上,你们速请支援” 徐晟和蓝豫立互望,皆觉此事太过匪夷所思。 但哥儿俩对她一向心悦诚服,不作他想,抢上去护她。 阮思彦捂住伤口的手骤然一挑,在阮时意拿捏锐器的手腕上一弹。 簪子掉落的瞬间,他强行从她跟前掠了开去。 阮时意从来没想过,阮思彦居然身负武功 他适才有大把机会出手诸多做作,只是逗她的玩儿的 细想他在溪边抱起她,臂膀有力,本就不像上了年纪的文弱画师;有人向她投射暗器,他迅速作应对她过于紧张,全然忽略这些细节。 得以脱身的阮思彦已被部下团团护在人圈中,神色泰然自若“都别动手” 阮时意咬唇捡起徐赫所赠,抖去珍珠上的泥尘,冷冷地道“阮大人见死不救,我不敢相逼,但请你别挡我的路” 阮思彦幽然道“我早知晓,在你心中,我终究不及他万一。” 包括蓝豫立在内的不知情者,对疑似争风吃醋的言辞倍感唐突。 视线于两人之间来回游移,各自猜测这位有名的断袖大师,怎就忽然恋上这位妙龄少女 阮时意闷哼一声,懒得与他废话。 正欲转身,阮思彦又道“马车归你,山路迢迢,身子未复,不宜走动还有,若想要晴岚图,三日后单独来找我。你若报官,我只能留你一盒灰。” 阮时意气得不轻“时至今日,你还不肯悔改” “你只需考虑,来或不来,”他略一作揖,“恕不远送。” 徐晟瞧出祖母所言非虚,但他自问和蓝豫立联手,未必斗得过五舅公那二十多人。 为今之计,先撤至安全地带,再另作安排。 他见阮思彦率领众人入院,连车夫也带走,不似有诈,遂前后检查车马有否损伤,才请阮时意登车。 “对了,二毛怎会随您我祖那个,先生他” 阮时意悄然搂住二毛,轻抚它浑厚的背毛,双眸泪水盈眶。 “晟儿,可有你小姑姑一家的下落我那丫头沉碧呢” 哥儿俩闻声,脸色霎时阴沉如山间静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8章 第一零八章 灯火映照凹凸不平的石壁, 投下微晃影子,令周遭简朴的桌椅床榻蒙上一层忐忑感。 四周并无窗户, 唯有一扇铁栏做成的窄门。 无日无月无星,只能在灯火灭尽后, 从石墙缝隙中辨别白天或黑夜。 徐明初穿了一身浅檀木色的素袍, 长发自然披散于肩头。 兴许未绾妇人发髻之故, 她那张清丽的脸蛋平添三分娇俏可人, 比实际年龄又嫩了将近十岁。 她平静以勺子一口接一口喝着鸡汤, 秀眉轻蹙。 “怎么不合口味” 扈云樨端坐她对面,紫袍暗沉, 眸光深邃, 正一瞬不移地紧盯她,觉察她眉宇间的变化, 看似随口问了句。 “有点儿偏咸。” 徐明初心中挂念丈夫和女儿, 但不便宣之于口,只好把不悦情绪怪罪至鸡汤之上。 “无妨,明早给你换点清淡的。”扈云樨微微一笑, 右手摆弄那截骨哨。 “谢过女王陛下。” 徐明初垂下眉眼,毕恭毕敬回应。 那日双犬闻鹿鸣之音窜出, 拽翻了阿六, 秋澄当即追去,引发一连串人尾随。 殊不知, 雁族人的目标, 除了脱离掌控的两条探花狼, 还有逗留于客舍内的徐明初。 最初,徐明初搞不懂雁族女王缘何盯上她。 直至对方冷冷质问,生于何年,是否有相差十岁的一儿一女 她总算明白,必定因秋澄在阿六跟前谈及异母兄长,雁族人听在耳里,却理解错了,误以为贺若昭那名二十七岁的长子也是她所生;对应探花狼与她亲近,且她因身体不适而手脚冰冷,又和丈夫外表年龄差异甚大种种巧合,造成了严重的误解。 看样子,雁族人所知信息有限,乃至漏洞百出。 兼之,贺若昭一家低调返回赤月国,从出行的配置、服饰、饮食皆如寻常商家无异,投宿时又改用了化名,扈云樨里里外外渗透,全然不知他们竟是赤月国的王和王后。 徐明初被俘,生怕道明身份,反而会招致杀身之祸;如若自己否认与冰莲有关,那么真正服食冰莲和冰莲籽的父母,将陷入危机,而她亦难逃灭口之灾。 她干脆装傻充愣,自称贺夫人,家在京城,嫁给了来大宣做生意的赤月族丈夫,时常两地往来。 她更宣称自己今年四十好几,去年无意间吃了颗大珍珠,才日渐恢复青春,还惹来两条大犬忠心耿耿跟随。 扈云樨激动万分,当场撕破脸,凶狠告知她,吃掉的珍珠乃雁族秘宝,下令要割她血肉来吃喝。 徐明初摆出恐慌之状,流泪说此举大大不妥,且功效将折损大半,请求对方三思。 扈云樨听闻“功效折损”,不禁犹豫。 徐明初借机称自己近日体弱,体内流淌的血也许没多大效力,杀了她并无用处,还不如等她调理好身子,一点点把血放出,好让扈云樨分批服用。 她更坦言自己怕死,问如乖乖配合,能否留一条小命与家人团聚云云。 那天真带憨的情态,令雁族人确信,她心存幻想,对未来充满期待。 其时,扈云樨不远数千里带来的探花狼数尽死于人手,只有“大毛”、“二毛”对徐明初的亲近能证实其与冰莲有牵扯。 她既招认,哪里会有错 雁族人绝对猜不到,这世上居然有人甘愿以死顶替、掩藏真相。 他们深信,已觅到苦苦搜寻的服食冰莲者,无不为此欢呼雀跃。 经扈云樨随行的医官诊治,“贺夫人”的确气虚力弱,如强行取血而服,没准会把自身病痛转移给饮血之人。 于是,徐明初被关进了地下室,却被好吃好喝侍候着。 扈云樨每隔半天便会在铁栅栏外视察她的情况。 偏生她一逮住人便闲聊,侍女、医官、护卫等皆不放过,偶有问起丈夫和女儿,时而哀伤而哭,时而满怀期盼,时而滔滔不绝,倒令扈云樨对她起了浓厚兴趣。 活了八十余载,扈云樨素来孤傲,从不把旁人放眼里。 而今见这位“贺夫人”,既有仪容端丽、高贵优雅,眼角眉梢间却自带几分活泼骄纵;她平易近人,言谈得体,去过不少地方,念过点书,还会作画,更常与侍婢们探讨驻颜之术,身在牢狱仍积极乐观,莫名予人好感。 假如她的血真能让自己慢慢容颜常驻,扈云樨倒不忍太快杀掉她。 怕过后,再也遇不上此等有趣的女子。 是日,齐王遣人来报,疑似服食冰莲的那位男子已被他诱至京西四十里处的私宅。 扈云樨即刻派出新寻回的探花狼去辨认。 她原想亲自跑一趟,但“贺夫人”称歇息两三日,似乎不觉晕眩,主动问要不先放一点血,让她试一试。 “贺夫人”如此乖巧听话,还真让扈云樨喜出望外。 她传令让人准备最好的膳食,给“贺夫人”好好补一补,以便为她最优质的血液。 事实上,徐明初所作所为,只为护住双亲,拖延时间,等待救援。 她确信丈夫和女儿的能力,必定可逃过雁族人追截,并想方设法回大宣京城或赤月王都寻求援助。 鬼话连篇,装作柔弱,适当合作,会让她少受些苦楚。 此刻,她在扈云樨注视下,尝遍了十几道荤素搭配适宜的菜式,吃饱喝足,顺从由着医官割开她的右腕。 疼痛与畏惧,真真切切。 眼看鲜血从皓腕流出,盛了将近半碗,她身子略微晃了晃,转而向扈云樨投以哀求眼光。 扈云樨对于她近乎于撒娇式的恳求颇为受落,却又借故装作不明“疼” “我若就这么死了,陛下能喝的血便又少了” “你说话就是好听。”扈云樨淡然一笑,对医官颔首,说了句雁族语。 医官立马松手,迅速为徐明初包扎伤口,又细细为她诊脉,断定她不会因这一碗鲜血而送命,才对扈云樨复命。 扈云樨凝视徐明初,由衷赞叹“像你这般容貌,若再年轻个几岁,必定倾国倾城我当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徐明初展现出摇摇欲坠状,仍坚持安慰她“我误打误撞承了此珍物,并非心安理得您且耐心等待些时日,想必上苍会还您一个公道。” 她一脸真诚,澄明的水眸寻不出半分烦腻与憎恶。 纵然身处阴暗潮湿的地下牢房,人亦如沐浴晴光的高山冰雪般洁净。 扈云樨脸色微变。 她未曾忘记,背弃她的阿庭立心求死前,曾说过一句话您心肠歹毒,下手也狠毒,难怪没法再服冰莲上苍有眼,让善良之辈得此珍物 此番见“贺夫人”为人随和,确是一副温雅端丽之相,不由得心怀愤恨。 医官验过血中无毒,便从随身携带的药匣内取出咸酸果子等物,请扈云樨趁新鲜服下,以免没了效力。 扈云樨眼神稍稍缓和,按着吩咐,大口大口将温热鲜血喝入腹中。 腥气溢满唇齿间,叫人几欲呕吐。 她本着“定能维持韶华、说不定还能更年轻”的愿望,虔诚喝完那半碗鲜血,就连碗中残留的也丝毫不肯放过。 徐明初内心窃笑,眸子亮晶晶全是期待。 没吃过任何冰莲相关之物,她的血必然不含所谓的“功效”。 她甚至怀疑,真抽取了父母的血,不见得有什么效力。 但既然这位雁族女王疯魔狂热至斯,她逢场作戏,陪对方耍上几日,又何妨 她自幼刁钻,在外捣蛋,回家为避母亲责罚,偶尔会装乖巧,长年累月,锻炼一身骗人的伎俩,还骗来一位体贴的丈夫、一个尊贵的后位。 为后多年,大风大浪下,尚且练就宠辱不惊的淡定。 此际落于敌手,伪装单纯心善,于她而言,如雕虫小技。 身为一族女王的扈云樨假惺惺对她关怀备至,作为一国之后的她也反过来假惺惺期盼对方“早日返老还嫩”。 表面一人凌驾于上,实则棋逢对手,势均力敌,且看谁能耗得过谁。 正当扈云樨吩咐她多加歇息,门外过道回响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一人匆匆而来,叽叽咕咕说了两句。 扈云樨柳眉一挑,立即带上医官、仆从、侍卫等人,仓促离开。 徐明初本想问发生了何事,但见其脸上不露喜怒,眉梢嘴角则轻微上扬,显然暗藏喜悦。 她心下微凉,唯求丈夫和女儿千万别陷于他们手中。 人去室静,石壁冷冷清清。 她闭目躺卧在铺有软绒垫子的老木榻上,侧耳倾听隔壁动静。 隔着砖石墙,人声繁杂。 有人语气激动交谈,有人大声质问,又似夹杂挑水冲刷之音。 喧闹声退却,再三确认扈云樨已率部下离去,她悄然爬起,旋下墙上的一盏铜壁灯,并用藏匿于枕头内的竹筷子一点点将壁孔扩大、加深。 抠挖了将近半柱香,当她臂膀酸麻,几乎想放弃时,乍然见洞内透出微弱光线。 她眯起眼睛凑过去,左右上下偷瞄,心里瞬即凉了半截。 那名仰卧在地板上、双手双足被捆绑、沉睡不醒的淡青袍青年,眉山眼水,俊美异常 不是她那“雄风未灭”的不老亲爹,又是谁 山色混溶夜色,浓如泼墨。 凉风过处,苍穹满天星辰如夏末初秋的叶片般瑟瑟发抖。 徐晟和蓝豫立护送阮时意乘坐马车撤离山间宅院,行至杳无人迹处,仍未敢停马而歇。 阮时意极力平抚逃离险境的剧烈心跳,压低嗓音道“光凭咱们三人一犬,救不了人。晟儿,你得立即想法子通知你父亲。” “是,”徐晟瞄了蓝豫立一眼,见他欲言又止,遂替他发问,“依您适才所言,姑姑一家有没有可能也被” “现下还不好说,”阮时意抱住怀中大犬,“二毛回到咱们手上,要找到雁族人的据点并非难事。我总觉他们只捉拿你祖先生,却随意把我交给你五舅公,定是对我的事毫不知情” “您的意思是姚统领未供认全部事实”徐晟同样想到这一点。 蓝豫立对今夜的各种突变完全如置身云雾。 雁族人怎么跟阮大人勾结了欲报姚统领的私仇,怎又扯到了徐先生和阮姑娘这跟小秋澄一家又有何关系 他茫然瞪视二人,想要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只见阮时意蹙眉思索半晌,恍然大悟“雁族女王之所以没将我当做目标定然误把明初当成了我” “可、可这怎么可能呢就因小姑姑带着两只探花狼” “或许另有别的”阮时意心底冒出寒凉之气。 她并未忘却,临别前夕,女儿曾情真意切对她和徐赫说了一番话。 爹,娘,女儿不孝,怕是弥补不了年少的顽劣,惟愿你们二位,能将错失的三十五年补回,今生今世,不再分离。 她家的明初,再也不是年幼任性、处处与她作对的执拗丫头。 再也不是出嫁当日,身穿夺目红绸,垂首跪在她面前,留下一句“您且当没生过我这不肖之女”的叛逆少女 她的女儿,一直用独特方式,守护着徐家所有人。 阮时意扪心自问,倘若有人伤害她的家人,她势必挺身而出。 根据贺若昭一家启程离京已有三日,如人尚在京郊,恐怕早在头两天便遭人围捕 她倒抽了口凉气,催促道“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马上动身晟儿,你赶紧到镇上寻信鸽馆,我和蓝大公子让二毛带路,找回三郎失陷的所在,好凭借蛛丝马迹追寻贼窝” 蓝豫立从一头雾水的状态中回神。 “要不,还是我去通风报信吧大晚上孤男寡女多有不便,你俩好歹是义兄妹” 祖孙二人对望,面露诡异神色。 半晌后,徐晟左右细察无外人,苦笑着拍了拍兄弟的肩。 “事到如今,我跟你照实说吧她,她不是我的义妹,是我祖宗我的祖母亲的” 蓝豫立“噗”地笑出声,又似记起了什么,俊朗笑容渐渐凝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9章 第一零九章 嘚嘚马蹄声敲碎夜的宁静,令绵长沉默多了一点尴尬韵律。 冷暖适宜的山风透过层层林木, 携淡淡清芬席卷而来, 并未抚平车上人的忧虑心绪。 蓝豫立独坐车头, 手执缰绳, 默然驱赶两匹马。 他腰背挺直, 健硕肩膀略显僵硬, 一副拘谨之态。 每当走到分岔路,他停车示意二毛确认路向,再以匕首在树底下做记认,好让徐晟跟来。 待临近潺潺溪流处,阮时意提醒道“差不多了,弃车吧省得被发觉。” “无妨,我再慢点儿。”蓝豫立知她无半点武功根基,虽不至于弱不禁风, 终究不宜夜行山路。 又行了一段路,阮时意温声道“我对这儿有印象, 再向前走两里即可抵达, 是时候改步行。” 蓝豫立依言停下, 搀扶她下车,无意间扫了向她娇嫩秀丽的脸容, 迅速转移目光。 “您和徐晟那小子逗我玩儿的吧” 他对徐晟那番惊人言论仍旧将信将疑。 阮时意莞尔“你往日心存疑惑,迟迟没道出口罢了, 老太婆别的不会, 察言观色尚可。” 蓝豫立的确早有疑问, 深觉徐家人待这位来历神秘的“阮姑娘”过于尊崇,且这年轻貌美的少女亦太过成熟稳重。 可他纵然猜上一百回,也断然不可能往德高望重的“徐太夫人”处想。 “那、那秋澄可知情” 提及行踪未明的心上人,他眸光略暗。 “我本想等她储君之位敲定再坦诚告知,”阮时意与他想到一处,柔声安抚,“我没将你当外人,故而容许晟儿坦言你放心,赤月王勇猛,明初机敏,秋澄伶俐,他们一家,定会吉人天相、平安无事。” 蓝豫立犹记徐明初抱住她依依不舍的流泪状,又猛然记起那位关切的“徐待诏”,顿时目瞪口呆“这么说,先生他、他” “不错,他正是徐探微本人。” 阮时意挂念丈夫,暗自转了转左腕上的玉镯子,悄声补充“现下并非讨论详情之时,等到大伙儿安全无虞,我自当与你说个清楚。” “是。” 蓝豫立暗忖自己愚钝,语气越发恭敬。 他与她交往密切,常觉她分外慈和亲切,即便丽色无俦,亦难起杂念原来,她竟是挚友的祖母,又是他祖母的挚友 念及此处,他窘然挠了挠额角“我、我一直把您当妹子看待,还望您莫见怪 。” 眼看小甜糕成了小懵糕,阮时意于心不忍,微笑“我倒是一直把你当外孙女婿,还望你别介意。” 蓝豫立瞬间被哄好,腼腆笑靥如揉了漫天星光。 将马车藏于林木后,二人意欲重回道上,忽见二毛竖起耳朵,仿佛在仔细倾听。 蓝豫立展臂一拦,低声道“有人,从山下方向来起码有上百人,骑着烈马赶路,咱们得避一避。” 阮时意暗捏一把汗。 按理说,徐晟到镇上传书,没这么快搬来救兵啊 该不会是阮思彦派人来追截他们吧 二人生怕马儿受惊嘶叫,暴露踪迹,急忙绕开,藏至溪边巨石后。 果不其然,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分,处传阵阵马蹄声起。 来人策马狂奔而过,果真有人觉察路边藏了辆马车,下马搜查。 一声若洪钟的男嗓催促“闲事莫理若无埋伏,继续前行” 阮时意与蓝豫立一愣,既惊且喜。 “大将军”蓝豫立知阮时意走得慢,连忙先喊上一句。 “豫立”应声的却是洪轩。 紧接着,数人翻身下马,拨开灌木丛前来。 “阮姑娘您没事吧”洪轩一见阮时意那淡青身影,脚步不自觉加快,“可曾受伤先生呢” 阮时意反倒被他问得茫然。 听他这意思像是有备而来 “小阮”洪朗然迈步而至,粗暴挤开挡路的几名部下,借火把光线上下打量,担忧与喜悦兼之,“无碍吧那家伙不在” 阮时意奇道“你们怎么来了” “说来话长,我刚从江南回京,轩儿来接应,正好在京西小镇上撞见你那小丫头,说你和烜之那小白脸被贼人算计,我立马赶过来了” “沉碧没事吧” 阮时意长舒一口气,真心感激好友的仗义相帮。 “跑了不少路,脚磨出血泡,我遣人送回徐家,”洪朗然皱眉,“这到底咋回事” “雁族人似乎知晓三郎的秘密,联合我那堂弟,设计逮住了他。”阮时意压低声音,“捷远他才是地下城真正的主人。” “不、会、吧” 洪朗然与阮思彦打小认识,关系尚算不错,闻言惊得嘴不合拢。 “细节往后再说,咱们先去那宅子找线索。” 阮时意恨不得插翅直飞徐赫身侧,但骑马一事,颇让她为难。 洪轩看出她的矛盾,温言道“事急从权,请坐我这马上。” “有劳大公子。” 当下,阮时意由两名小辈搀至马背上,侧身高坐;蓝豫立则与洪家一名府卫同乘,大队人马由二毛带路,飞身赶往先一日的宅子。 洪轩不便与年轻的“徐太夫人”共骑,干脆施展轻功牵马而行。 走着走着,二人免不了落在队伍的最后头。 阮时意劳动他们父子连夜赶来,心下过意不去,趁机问候洪夫人近况。 得悉洪朗然总算放下那该死的面子,不远千里追回夫人,她老怀安慰之余,愁眉渐舒。 当二人抵至山间宅院,洪朗然和蓝豫立已带人进去搜了一圈,除遍地狼藉和血迹外,空无一人。 阮时意早有此料。 以徐赫的能力,一旦与大毛联手,必定能打倒那些乌合之众,以及对探花狼有所忌惮的雁族杀手;但如他和她一样,受茶水中的软酥散影响,估计力战后会昏迷,被另一拨赶到的雁族人带走。 徐赫服食过冰莲,想来时隔多年,外界传言的“吸人血”已不凑效,最担心的是雁族女王为泄愤而对他百般折磨。 余人循着二毛所引领之路,先是巡查到院外水沟边的人迹,随即又在不远处觅到被人刻意掩盖过的车马印子。 他们以此推断出,徐赫应是战后逃离院子,但最终被接应者俘获。 有了新发现,众人不敢逗留,即刻飞马去追。 阮时意从未有过像此刻这般,对自己不会武功、帮不上忙一事如此介怀。 见洪轩仍如先前那般牵马而行,走远了必定筋疲力竭,她心中难安。 “大公子,请快上马,赶路要紧” 洪轩一怔,一咬牙,跃至她身前,悄声道“太夫人请抓牢了。” 阮时意一把年纪,倒也不觉害臊,遂以双手攥住他的衣袍。 黑色骏马受洪轩驾驭,如箭般飞掠而去,融于苍茫夜色中。 徐赫恢复知觉时,先是感受身下地板坚硬,硌得他周身不畅。 其次,手脚无法动弹。 他撑开沉重眼皮,入目是灯火昏暗的陋室,四壁无窗,仅有一扇铁门。 细看手脚被束缚,他隐约记起,自己和大毛灭掉了宅子的一群人时,一名倒地的雁族人拼尽全力,迎面向他撒出一团粉末。 他那时手脚渐麻,避无可避,被砸了个正着,步出院落没多久便站不稳。 趁着没彻底失去意识,他轻摸大毛的脑袋“快走别让人给逮了” 大毛守在他身边呜呜而叫,一时不明其意。 直至他感官全无,不知是否为错觉,似还能感觉大毛在拼命拽他离开。 而今看来,他没能躲过雁族人的追捕。 唇干舌燥,头昏脑胀,他左右滚了两下,忽听粗糙墙壁传来一声轻如蚊飞的声音。 “爹” 徐赫吓了一跳,转头盯着那面喊他“爹”的砖墙,眼神惶惑。 “我是明初。” 软嗓几不可闻。 徐赫心头大震,怒火攻心,脸色登时黑青如铁。 他的女儿尊贵为一国之后何以与他被关押在这阴暗之地 静听四周似无旁人,他扭动至墙边,几经辛苦,方寻到那小小的墙洞。 他怕被外人听见,只得对准洞口,小声发问“还好吧秋澄他们呢” “女儿无碍。那女王有个小小的骨哨,一吹响即能呼唤探花狼秋澄父女和部下被引开后,她手下把我带到此处。我谎称自己吃了冰莲籽” 徐明初简略向父亲道明来龙去脉,并提醒他,地牢只有一条狭道,日夜设守卫轮值,每两个时辰会有人巡视一次。 徐赫听闻她以身代母,既感动又心疼“好孩子,为父真不知该褒奖你聪慧机变,还是责备你胆大妄为” 若然雁族女王始终将徐明初视为服食冰莲籽之人,想必阮时意定有逃脱的机会。 “爹,女儿权衡利弊,认为这是目下最合适的法子对了,他们方才在您未醒时说了许多话,因是雁族语,我听不大懂,只听勉强听明白一句,说您身上很凉。” “嗯他们会将身体发凉的症状视作冰莲仍有效力,殊不知我迟迟未回暖,是缘于冰雪深埋之故” “雁族女王极重保养,必然不会进行夜间审讯,您且多休息” “不要紧,倒是你,身子本来就弱,还被人取了血。” 趁无人干扰,他们从拇指头大小的窄孔中交换信息,约定人前假装互不相识。 徐明初建议他承认自己吃过冰莲,并适当配合,否则会被当作无用之人灭口。 徐赫一一应允。 父女二人相认以来,因当爹的反而比女儿年轻个十几岁,双方皆十分客气礼让。 此番患难与共,抛却你推我让的多余虚礼,竟有种天生的默契,许多事不必道出口,已心领神会,更各自勉励对方。 当沉稳脚步声步步逼近,徐赫火速躺回地上,装作未醒;徐明初则急忙把铜壁灯塞回原位,躺下装睡。 所幸,只是个巡查的护卫。 对方见收押的一男一女犹自深睡,闷声不响踱步而去。 地下室安静至极,瞧不见天光,难以辨别时辰。 幸得徐明初那头有一道窄缝,可从光线变化判断白天或黑夜。 当数人沉重脚步声自远而近,徐赫料想这回躲不过,唯有冷静应对。 来者并没大呼小叫,而是蹑手蹑脚,默然开了锁。 一人在徐赫脸上拍打数下,待他惺忪睁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指挥另一人将他抬出牢房。 徐赫自然要摆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张口惊呼时,立即遭人堵住了嘴。 为首那人叽里呱啦说了句话,率领手下快速离开,倒像不愿惊动旁人。 徐赫假意挣扎,伺机四处张望,方知这地下牢狱仅存两室,且只扣押了他们父女二人。 不让他喧哗,居然是怕吵醒徐明初 转念一想,他已猜出扈云樨的想法一则怕扰了徐明初歇息,养不好她要的血;二则怕其心生畏惧,不再协作。 受人抬扛上楼梯,通过两重把守,徐赫被挪至一处空荡荡的房子,并以绳索捆在木架上。 其时天色刚亮,简陋屋内和杂草丛生的庭院分别站立着四名壮汉,横眉怒目,凶神恶煞。 女子莲步依依的细碎步伐从隔壁房屋中靠近,众人同时交叠双臂,躬身行礼。 徐赫以迷蒙睡目窥向进门之人,一眼即猜到,此人是雁族女王扈云樨。 如徐明初事前所言,是位爱穿紫衣、发髻简单、容貌佚丽的中年女子,悬挂在身上的白色骨哨颇为别致。 扈云樨以雁族语吩咐手下取出徐赫嘴里的布团,对上他故作惶恐的俊脸,端量目光泛着些许赞赏。 “你们是谁为何绑架我还有没有王法” 徐赫明知故问,装疯卖傻,还一脸气愤填膺。 “尊驾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探微”扈云樨浅笑,“着实一表人才,儒雅风流” 徐赫眼底惊色骤现,寻思按照正常情况下,他该作何反应。 虽说身为郡主府统领的姚廷玉极可能落在扈云樨手中,且设下圈套引他和阮时意入瓮的是夏纤络的人,但徐赫直觉,此事并非他们所为。 他得想办法,从雁族人口中套出真凶。 扈云樨见他满脸惊色,轻笑解释“我请尊驾前来,是为讨还我族遗失多年的冰莲。” “那、那花是意外所得,我当时饥饿难耐,误食入腹,已有好些年,如何能还你” 扈云樨笑道“你若是个寻常男子,我或许会一刀杀了,喝光你的血可你,是举世闻名的大画家,自当奇货可居。” 徐赫听她言下之意,竟大有利用他的心思,内心稍稍安稳。 “所以你要把我带离大宣” 话音刚落,忽然被一名大汉踹了一脚,“你什么你得喊女王陛下” 徐赫皱眉不语。 扈云樨冷冷哂笑“徐先生文武双全,一举歼灭我手下三名护卫,还放走了我的探花狼” 听得大毛二毛得以脱身,徐赫慌忙垂眸遮掩喜色。 诚然,他把在场的人全杀了,两条探花狼与他的渊源将无人得知。 扈云樨语气淡漠“此去近三千里路,要是先生乖乖听话,没准儿能少受些折磨。” 不等他接话,她转而朝仆从说了两句话。 徐赫揣度其意,再听门口一带有马儿嘶鸣音、仆役搬挪物件声,摆明要尽快偷运他和徐明初回雁族,不由得暗暗叫苦。 他正想着岔开话题以拖延时间,护卫已飞快将他的嘴堵牢。 徐赫自问一生跌宕起伏,受过各种磨难,却从不曾遭人这般羞辱,愤恨之情几欲从长眸迸射而出。 但他素知,抓狂、发怒、辱骂、抗争,皆非上策,关键时刻,只能依靠父女同心。 如他所料,一柱香后,人员聚集,他被半推半抬塞进一辆马车时,车中的徐明初已被人缚住双手双足,嘴上绑了布条。 父女相视的瞬间,均扮作不相识,用惶惑眼神相互端详。 扈云樨缓步行近,眯眼对徐明初笑道“委屈贺夫人和这位徐先生同车,我相信他是位谦谦君子,断不会作出非分之举。” 徐赫险些想翻白眼,那是他亲闺女,他会做什么非分之举 徐明初“呜呜”发出楚楚可怜之音,泪如雨下,真让人望之生连怜。 徐赫虽知女儿装模作样,仍心疼不已,恨不得杀尽这帮混蛋以泄心头之恨。 依稀瞥见周边树林里如掠过几团暗影,他趁人未完全扛入车厢,胡乱挣了两下,正正踢中马臀。 马儿受惊,瞬即扬蹄。 马车被强行拖拉丈许,撞翻前方挑扛物资的数人,食物和武器撒了一地,场面霎时乱了。 扈云樨勃然大怒,厉声以雁族语呵斥。 谁料话未道尽,一瘦削身影如飞鸟掠至。 与此同时,银光闪闪的长鞭如长蛇飞出,直卷扈云樨面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0章 第一一零章 突袭骤不及防 雁族人尚未从马儿造成的混乱中回神, 林子里已窜出男男女女八人。 个个满脸怒容, 手持双钩剑、钢刀及长鞭, 其中三人冲向马车,五人则团团围在扈云樨身边。 “你们这群雁族贼子猖狂至斯竟敢掳去我家夫人若不将你们碎尸万段, 誓不为人” “呵, ”扈云樨惊怒之意稍纵即逝,“居然没死不过怕也活不过今日了” 当日抓捕“贺夫人”时, 她吹骨哨引双犬入山, 确认是王族所驯养的探花狼后,当即将追来的父女和侍从引至密林预先设好的机关处。 眼看他们被铁链织成的大网兜住, 扈云樨只留了两人对付, 待灭口后处理尸体;自己则火速赶回客舍, 逮住因下人中毒昏倒而受惊的“贺夫人”。 事后,留在山上两人始终未归, 杳无音讯。 扈云樨想过派人接应,正好齐王传信请她带领探花狼核查,她的部下大半毁于阿庭手中,人手不足, 只能放任不管。 贺若昭父女、护卫们被林子里的陷阱捕获,动弹不得,牺牲了一名护卫,才以暗器打死那两名雁族人。 铁锁牢固, 刀剑掉落在地, 他们或多或少受了点伤, 苦挣不出。 偏生那一带荒无人烟,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于愤恨与警惕中煎熬一日一夜,总算遇山民路过,将他们解救下来。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返回客舍,不见徐明初踪迹。 仆侍被迷倒,不省人事;即便被人强行弄醒,也周身乏力。 留下阿六照看伤者,父女二人亲率护卫四处巡查,苦寻三日无果,却撞见飞奔而回的大毛,遂燃起熊熊怒火,折返东行。 扈云樨手下尚余二十人,半数为精锐,武功颇高,以逸待劳。 而贺若昭父女奔波劳碌,救人心切,满腔仇恨,招招不让。 双方势均力敌。 秋澄长鞭如行云流水,舞成了一条银鲛,一溜溜的豪光幻化成交织穿掠的银波。 贺若昭乃一国之王,平日极少与人过招,此时钢刀暴烈穿刺,让人微感目眩。 大毛于刀光剑影间东窜西跳,吓退车夫后,跃进马车内,矫健身躯直扑徐赫。 徐赫手足被捆,避无从避,遭它压倒后一脸无奈。 “呜呜呜”大毛兴奋趴在他身上,不住用鼻头乱拱。 “呜呜呜”徐赫嘴里塞了布团,压根儿说不出话。 一人一狗“呜呜呜”交流了一阵,大毛终于觉察端倪,连抠带咬,助他取出堵口之物。 “秋澄先替我们解开绳索” 徐赫一得机会,当即呼喊。 秋澄没料到车中那被狗压住的青衣人竟是“先生”,震惊之下,放弃追截扈云樨,闪身掠近,随手抽出匕首,逼开阻挠者。 她一边麻利割开徐赫手上绳索,一边追问“娘您没事儿吧先生怎么也在此处姐姐呢” 徐明初人在车里端,嘴巴遭布绳勒住,哪里能作答 扈云樨见有人试图解救她辛苦掳来的“冰莲血液”,瞬时扬眉冷笑,以雁族语指挥众人,围向秋澄。 秋澄来不及给车上二人松绑,将匕首丢给徐赫,回身以长鞭迎敌。 她去年武功最多称作稀松平常,但今年在蓝府勤练多时,突飞猛进,虽不能制胜,却已是守得滴水不漏。 徐赫迅速替女儿切断麻绳,方去割自己腿上的束缚。 徐明初手脚发麻,不停搓揉甩动,悄声问“现在什么情况咱们方便出去不” “你夫婿、秋澄带了六人来救,目下双方各有损伤,怕是堪堪打成平手” 二人正低声商量对策,不料贺若昭久战不下,横刀削掉一人臂膀后,怒容满面,厉声喝道“再不放下武器,本王定率军踏平北域” 他一句“本王”,令雁族人一怔。 扈云樨没下令罢手,反问“尊驾是何人” 贺若昭未答,其亲卫已手执令牌,高声宣告“这位是我西境六族的首领赤月王你们还不弃械投降” 他们起初没道出真实身份,是因“王后被囚”、“国王和公主失陷”等事一旦外传,必将有损国威;但眼看再斗下去讨不了好处,唯有试着用身份地位作威吓,好过伤亡惨重。 然则那紫袍女子非但面无惧色,更是目露厉光“如此说来,我请来的是赤月国的王后” “快抛下刀剑本公主只留你们一手一眼,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秋澄手下招式半分不缓。 “都给我停手”扈云樨粲然一笑,“看来,是场误会” 雁族人纷纷罢斗,让赤月国众人为之一喜。 车上的徐赫父女暗觉怪异,互望时均带狐惑。 依照雁族女王竭力追寻冰莲下落,怎么可能被三言两语劝退 再说,赤月国确实比她一个小族强大,却不至于具备此等威慑力。 徐赫正想提醒大伙小心,秋澄却因集体停战,挑笑道“算你们识相” 她即刻回身牵徐明初下马车,未料扈云樨笑眯眯用雁族语说了一句话,并将骨哨放入唇边,轻轻一吹。 清音宛若鹿鸣。 大毛顿时转身,竖起双耳,前腿微曲。 待紧接着的第二次鹿鸣声起,它如锐箭飞出,直冲扈云樨脚边,定定不动,等待命令。 这下大出赤月国人的意料之外。 秋澄正想质问,冷不防被源自徐赫的强大内力抛向半空 呼吸瞬息,十余枚黑黝黝的袖箭,自雁族人墨色袍袖内齐齐飞向马车 眼看刚下车的徐赫与徐明初快要被扎成刺猬,贺若昭等人惶恐万分,飞身抢上。 三十余双眼睛注视下,徐赫于电光石火间推开秋澄,如踏云般挪移脚步,以昂藏身躯护在徐明初跟前。 双手或抓或挑,拨落七八枚黑箭,然而手臂和肩头终归被擦伤,且胸口处正正中了一箭,入肉三寸,扎得极深。 他从扈云樨唤回大毛的一刹那,已然猜出,所谓的“罢手”,只为腾出所有力量对付他和徐明初。 这位雁族女王性情乖戾、心狠手辣,得悉徐明初欺骗她,且贵为一国之后,得罪了已是后患无穷,两族间永无安宁,还不如杀之而后快。 省得留着二人青春不老,令她百爪挠心、夜不安寝。 徐赫自问没能力同时保护女儿和外孙女,当机立断,拼力推开秋澄,直接以身相护,保女儿毫发无伤。 扈云樨见状,马上想起,赤月国王后乃探微先生之女,言语间尽是冷嘲热讽。 “哎哟可真是舐犊情深哪” 徐赫那蹭了灰土的青袍血迹渗染,悠然转黑,暗器显然带着剧毒 “您、您” 徐明初意欲查看他的伤势,却遭他如山峦般挡在跟前,不由得泪水涟涟。 大毛茫然回头,见徐赫身子微晃,脸色铁青,先是歪着脑袋好奇端量,闻到血腥气后瞬间龇牙怒吼,飞扑回他身前,身体紧绷,背毛竖起,咆哮护主。 如此一来,雁族人投鼠忌器,不敢再向徐明初发暗器,以防伤了在场唯一的探花狼。 扈云樨气极“没用的畜牲” 她将骨哨放置唇边,岂料秋澄反应神速,长鞭抖动,回旋翩飞,逼得她手忙脚乱。 同一时刻,赤月国人也纷纷挥舞兵刃,与敌人再度交锋。 霎时间,院落外乱作一团。 刀光剑影,切割熹微晨光,直至阵阵马蹄声惊起林间飞雀,双方容色均一凛。 秋澄被两名雁族人围攻,奈何辛劳数日,逐渐不支。 正当弯刀划向她大腿时,她一口气没提上来,闪避不及,却有两支锐箭先后插中那两人的胸腹 她循声回望,乍见一名俊朗小青年策马疾行而至,怀里搂住一条黑白双色大犬,手中握有一把小型连弩。 修眉朗目,容颜冷峻。 “豫立哥哥” 她恍然如在梦魂中,难以相信会在危难中再获意中人相救。 定睛细看,紧随其后的还有威势赫赫的洪朗然及手下的洪家府兵。 赤月国人喜出望外。 洪朗然剑眉凝怒,跃马欺近,居高临下,手起刀落,卸下一雁族人的头颅。 老当益壮的风姿,在这晴光潋滟的清晨宛若天神下凡般凌厉,极具威慑力。 他一来便给了最狠绝的下马威,教人观者心跳骤停。 扈云樨见山道来人竟达上百,心知再不撤退,必然沦陷。 她不再顾及徐家父女,也不再管那头背叛她的探花狼,在护卫簇拥下,骑上骏马,向西狂奔。 其余手下或追随、或垫后、或拦截,被洪家府兵和赤月国人就地剿杀。 洪朗然命副手领大队人马追出,自己则翻身下马,疾冲至摇摇欲坠的徐赫身边,一把搀住他。 徐明初从小到大少有慌张之时,此番见父亲惨状,当场哭出声来。 “明初” 徐赫视觉、听觉皆受毒性所惑,浑然未觉身旁之人是洪朗然,硬撑着安抚女儿。 “明初三个孩子当中,我最觉愧疚的是你。和你两位兄长不一样,我错过了你母亲的孕期,错过了你的出生,错过了你翻身、独坐、爬行、走路、牙牙学语的日子、错过了所有照顾你、陪伴你、任你撒娇的年月,错过了你的出嫁如果我在旁,你的童年定然好过很多,绝不会和你娘闹翻” 他脸色苍白,手脚冰冷,气若游丝,是以发出的声音几近被周围的打斗声掩盖。 “别说了,求您,别说了”徐明初泣不成声,转头以祈求眼神望向洪朗然,“洪伯父,咱们理当尽快回城,让秦大夫救治” 洪朗然将徐赫挪至车头木板上,简单摸了两下脉门,连点他各处要穴,以减缓毒性入侵,却禁不住埋怨“小白脸你干嘛轻易被人拐了去还如此不经打” 勉强辨认来者是洪朗然,徐赫用力握住他的手“阮阮呢阮阮让你来的” “也可以这么说”洪朗然皱眉,“她没事,和轩儿落在后头你得给我撑住” 他小心翼翼将徐赫往车内挪,谁知这家伙却加倍用力握紧他“老洪,先、先别忙,听我说” “就剩半条命,怎么还啰里八嗦的你给我闭嘴”洪朗然不耐烦打断他。 恰逢山路上一匹黑色骏马急赶而来,正是阮时意和洪轩。 阮时意远远见女婿和外孙女刚结束一场恶斗,匆忙围向一辆马车。 车边立着愁眉不展的洪朗然和泪流满面的徐明初,视线数尽落在那名袍染黑血的青年身上 彻夜未眠赶路的阮时意只觉眼前一黑,直摔落马下。 洪轩大惊失色,慌忙伸手拽她,可惜终究晚了片晌。 阮时意虽不致摔伤,但左脚崴到,又因急于去看徐赫状况,咬紧牙一瘸一拐前行。 紧要关头,洪轩管不上别的,赶紧扶她步向心心念念的所在。 徐赫全身如火烧又似陷于冰窟,心跳渐趋缓慢。 天地万物在他眼中寸寸暗淡下来。 他并未留心有人趔趔趄趄、哽咽着走近,也没留心身侧的大毛二毛急不可耐、疯狂乱转,满心想着趁尚有余力,紧攥洪朗然,让他听完自己所言。 “老洪,如果我活不下去你,你做兄弟的,帮我劝劝阮阮,让她别再一个人过活。我实在不忍心,让她替我再守一次寡。” 他不止一次扪心自问,倘若真死在建丰十九年冬,永远深埋于滴水成冰的北域雪谷,自己是否愿意把爱妻交给别的男子照顾 不愿强烈的醋意侵占身心时,他有千万个不愿。 可纵然心如刀割,他仍旧希望,有朝一日他不在人世或有去无回时,他的阮阮能有强大的庇护,而无须以一己之力撑起庞大的家,孤身面对半生风雨飘摇。 此际,他无比担心,自己扛不过这一关,见不到爱妻最后一面。 因此,得赶紧趁亲人和好友同在,道出临终嘱托。 洪朗然傻了眼“你发什么疯我、我不同意” “你们找个可靠的人让她嫁了吧” “她心里没别人” “这些年她心里也没我,只有家现在,孩子们长大了,家不需要她操心” 话到最末,有气无力。 洪朗然忿然道“是她心里只有家可那是你们俩的家我、我不答应死也不答应你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你不许死你若敢死,我我就鞭尸把你剁成酱再挫骨扬灰” “随你” 徐赫再也撑不住,两眼闭合,头一歪。 眼角的一滴清泪缓缓划过脸颊。 “三郎” 阮时意顾不得脚伤,咬牙扑至徐赫身边。 她于情关意切之际,隐隐约约听见他叨念“让她嫁了”之类的鬼话,悲切与愤怒烧得她忘记流泪。 掐捏着全无意识的丈夫,深觉他皮肤冷如冰,气息与心跳弱得近乎于无,她整个人似有须臾间被夺了魂。 她甚至没工夫追究,他因何变成这样。人如石雕所制,僵在原地。 徐明初连日备受委屈,在脱险后遭遇重大痛击,再难维持王后仪态,抱住母亲,嚎啕大哭, 由于不敢当众喊“爹娘”,唯剩“啊啊啊”的哭腔。 阮时意一手握紧丈夫凉透了的手,一手搂住女儿,轻抚她披散的长发。 深深吐纳,稳住呼吸,忍住泪意,哑声发话。 “大将军,请您尽快派人护我们,速回徐二爷的府邸;蓝大公子,还请带领二毛彻查此地,看能否寻获姚统领的踪迹;王后身体不适,不宜赶路,恳请赤月王允准她与我们同车而归。” 她全数用回“阮姑娘”该有的称呼,字字沉着镇静。 只因心中清楚明白,她不能倒,不能崩溃,不能把时间耗费在悲伤当中。 无论徐赫能否活下去,只要尚存一口气,她绝不放弃。 当下,众人确认死伤,兵分三路贺若昭和洪朗然带领部众继续追赶逃跑的雁族人;洪轩率领一队府兵护送伤者,以最快速度回京;蓝豫立、秋澄和二毛则留下,和恰好赶到的徐晟一同清理残局,搜寻雁族的罪证和姚廷玉下落。 启程前,阮时意命人快马加鞭赶去徐明裕家,告知徐赫眼下的情况,请秦大夫提前做救人的准备。 颠簸马车内,大毛伏在徐赫腿边,眼泪汪汪,不时用脑袋蹭他的手。 所幸,那家伙生机虽微弱,却不致彻底断了气。 阮时意将徐赫抱在怀中,细细为他清理脸上的污渍,听徐明初讲述事件始末。 她确信,纵然缺少了多年相伴,纵然不是她添油加醋描述的样子,他始终是孩子们心中最完美无暇的父亲。 她暂不细究他对洪朗然说的混账话,只是温柔拥着他,就如他往常抚慰她时那样。 途中与接到飞鸽传书赶来的徐家府兵汇合,阮时意按下焦灼,安排他们到镇上购置食物、药品、马车等,以供追击雁族余党和搜救姚廷玉的两队人作补给。 车内的徐明初与车外的洪轩皆讶于她运筹全局的镇定自若、温婉坚定。 “徐太夫人”,曾是徐家数十年来的主心骨。 哪怕变成现今的“阮姑娘”,依然如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1章 第一一一章 浓烈草药气息席卷城西徐府, 更显忙碌进出的药童、药侍神色凝重, 满脸涩意。 徐赫躺卧于雅致小院的床榻上, 双目紧闭,衣袍半褪, 周身呈现凝雪般的苍白。 秦大夫小心为他处理伤口, 一丝不苟地施针,以压制毒性。 阮时意确认徐赫病情无恶化迹象, 才一瘸一拐回房, 换过一身干净家常袍裙,仓促喝了点稀粥, 当即赶回丈夫身边守候。 “姑娘, 先生此前是否修炼了某种奇特内功或服食过奇效丹药”秦大夫一见她归来, 趁左右无外人,小声询问。 阮时意错愕“敢问秦大夫, 何出此言” “他所中的毒并非奇毒,但药力极猛,常人一个时辰内无解药,非死即残;你们从京城数十里外赶回, 按理说他撑不到半路; “可他自有一股冷凉内息护住心脉,使血液缓流,一则避免失血过多,二则令毒性侵占得更慢”秦大夫啧啧称奇, “加上几处要穴被封, 只等我那小童按方子煎药, 内服外敷,想必三天内可清醒。” 阮时意深知这位秦大夫生于海外,走遍天下,因救过凶徒而陷入官司纠纷,获徐明裕所救后才为徐家人办事。 其眼界能力远超寻常大夫,有他一句定论,教人心安了一半。 至于徐赫的所谓“冷凉内息”,按照先前与洪朗然在篱溪宅院内切磋时推测,应是连根食用冰莲、长眠于雪下所致。 要知道,习武之人,常年惯于睡梦中运行内力。 即便徐赫沉睡多年,并未一直苦练,仍在酷寒中练就了某种奇功而不自知。 只是他一向专心作画,少与人赤手空拳争斗,除了那回情急之下打晕洪轩,几乎未曾展露人前。 看来,贪睡一觉,倒也不算虚度光阴。 念及此处,阮时意接过丫鬟端来的水和湿帕子,拧得半干,挪步至他身边,仔细为他擦拭脸额手脚。 事实上,到了此时此刻,她方有些后怕。 无法想象,倘若徐赫不曾护住女儿和外孙女,以她们二人的体质,必死无疑;若她因惊慌失措或悲痛怆然而耽误时机,且没有洪朗然那样可靠的高手在场,估计徐赫性命难保。 事发起,她和徐赫先后派出的沉碧、大毛、二毛,分别领来洪家父子、赤月王和徐蓝二人,均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缺一不可。 正自庆幸每一步险棋皆走得恰到好处,院外急匆匆奔来一名仆役“姑娘大公子带回一名浑身是伤的男子,目下已抵达门外,请您稍作安排,好方便秦大夫腾出时间救治” 阮时意一听这阵势,心中了然,立马命人收拾耳房,备上烛火、热水、被褥等。 不多时,数人步伐沉稳且迅捷,抬进一覆盖了灰白棉布的瘦削男子。 阮时意忍住畏惧,按捺腿脚疼痛,起身行至门边张望。 但见那人蓬头垢面,须眉沾染斑驳血污,根本看不清面目;棉布没盖牢的手和脚血肉模糊,显然遭受过酷刑。 她不忍多看,只让秦大夫先尽其所能救护。 无须过问,此人定然是陷落在雁族女王手上的姚廷玉。 阮时意不晓得扈云樨从他嘴里套出多少信息,但瞧着他那奄奄一息的状态,想必受尽残暴折磨。 此前有过的猜忌、疑虑,随那触目惊心的伤势而消解。 正逢徐晟、蓝豫立、秋澄边向徐明礼交代来龙去脉,边携同已沐浴更衣的徐明初前来探望,听闻徐赫伤情在控制当中,无不长舒一口气。 药童端上刚熬煮好的汤药,兴许见房中尊者默然,他未敢打扰,恭敬退下。 徐明礼当先捧起瓷碗,徐晟急忙阻挠“父亲,由孩儿来侍奉吧” “你把你祖把他托起。”徐明礼话到嘴边,因蓝豫立和秋澄在侧,忽然改了口。 “兄长,这种事交给我。”徐明初不依。 “你被困数日,受苦受累,还是歇着为妙”徐明礼顿了顿,转而吩咐秋澄,“秋澄丫头,扶你娘到边上坐着。” 徐明初不悦“我又不至于连个碗也端不稳” “好了,”阮时意忍不住发话,“有这工夫争夺,药都凉了” 徐家兄妹一时噤声,徐晟托住祖父的上半身,温声劝阮时意“您快去歇息,这儿有我们,放心。” 阮时意困倦欲死,可徐赫未睁开眼睛,她断然寝食难安。 将位置腾给了长子,她自行坐到靠窗户的圈椅上,示意让余人落座。 “蓝大公子,请问姚统领情况如何可曾通知衔云郡主” 蓝豫立眉目漫过隐忧“那雁族女王使用了各种手段,不单挑断其手脚筋,还以鞭子、火烙、割划肌肤、放血等方式,折磨得他体无完肤” “这”阮时意于心不忍,“照这么说,他确实在郡主府外被拿下的” “正是。” “事到如今,我得向你坦白,”阮时意艰难开口,“当初制造他身亡假象,以助其离京一事,是我、三郎和晟儿的主意。原以为可让他远遁江湖、躲避仇家,没想到他去而复返,竟落入敌手。” 蓝豫立瞠目结舌,改而睨向忙碌中的徐晟“这小子耍我” “事出有因,请蓝大公子见谅。” “我就随口一说,您言重了。” 蓝豫立身在徐府,更清晰感受到“徐太夫人”的无形气场,言语间越发恭顺。 对上阮时意期许眼神,他续道“那雁族女王明显打算活活饿死姚统领,启程前将他关在另一处地下暗室。亏得二毛机灵,闻着血腥味找到入口 “咱们推开石门后,他被缚在木架上,人已陷入半昏迷,毫无反应。直至大伙儿齐心协力将他抬出地牢,他才勉强认出我,含糊不清说了句莫告知郡主,半晌后又补充道,出卖者齐王。” “齐王”阮时意和秋澄异口同声。 细究齐王莫名对她们二人表现出异常的兴趣,有借晴岚图来提亲等古怪行为,可见背后确有深藏不露的动机。 阮时意记起夏纤络宣称与齐王出游,她愈加担心其安危,遂对徐晟道“即刻派人探问衔云郡主下落,核实她可有遭受胁迫。” “是,”徐晟缓缓放下刚被喂完药的祖父,替他拢好衣袍,“我这就去。” 秋澄本就为扈云樨那句“舐犊之情”而惶惑。 虽说雁族人也许因不通晓中原文化而乱用成语,但“先生”对她们母女的舍身相护,及大舅舅、母亲对他的尊崇和关切,真如血脉相连。 她隐隐约约觉察出什么,澄明眼眸一瞬不移觑望阮时意。 待他们结束话题,她颤声问徐明初“娘,我记得您曾言觉着先生和姐姐,像我的外祖父母” 徐明初心知不该再瞒,柔声道“孩子,不是像,他们的确就是你的外祖父母。” 秋澄小嘴张大,久久未合拢,晶莹眼泪不停落下,没来得及擦净灰土的脸蛋如小脏猫似的。 “是、是真的吗为、为什么”她整个人和清脆嗓音同时哆嗦,透着难以置信的惊疑,当目睹蓝豫立全无惊讶,愠道,“豫立哥哥你早知道了” 蓝豫立挠头“我昨晚才听说的。” 秋澄环视四周,呜咽道“你们统统瞒着我一人” 阮时意向她招了招手“好孩子,过来,让外婆慢慢告知你缘由。” 秋澄惊喜之余又觉委屈,哭丧着脸扑了过去,抱住外祖母失声痛哭。 “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外公外婆最疼你。” 阮时意莞尔抚摸她的长发,温言相劝。 正欲出门的徐晟,不满地瘪了瘪嘴。 对,他又失宠了。 当夜,各路人马纷纷回禀消息,大多为喜讯。 赤月王因回山边客舍接应下属和阿六等人,需晚一天才归,徐明初母女选择留宿首辅府。 阮时意腿脚不便,干脆住进徐赫的院子,省得两头奔走。 徐赫始终没醒,但呼吸和心跳已渐趋正常。 阮时意借柔和烛光,凝望他沉睡中轮廓分明的面容。 那恰似美玉雕琢的五官,稍稍恢复了刚阳火气。 他难得流露脆弱病态,倒让她不忍心苛责于他。 静下心来,阮时意已然猜出,白日里听不真切的那番言语无非是让她改嫁之类的谬论。 他该不会想让洪朗然接手吧 若真敢这么想,她定要揍他,狠狠揍他。 在他心中,她离了男人便活不成 太小瞧她了 她不是没害怕过再一次失去他。 但在那一刻没到来前,她宁愿坚信,他历劫归来,绝不会只与她相守这短短一年时光。 他们将有半生长路,携手同行。 内心柔情与恼火交错,终归没在他昏睡时口出怨言。 趁无人在旁,她悄悄亲了亲他的颊边,祝愿他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翌日,阮时意腿已无大碍。 姚廷玉也有转危为安之兆。 午后,徐赫似乎恢复知觉,且偶尔会无意识地念叨“阮阮”,令在场陪伴的徐家人、大夫、药童皆禁不住窃笑。 不知情者,大抵觉得小情侣间恩爱有加。 徐家兄妹则暗暗慨叹母亲果然让父亲魂牵梦绕啊 秦大夫多次诊脉,断言徐赫再喝两剂药即可苏醒,届时寻个内力高强之人替他逼出毒性,相信很快痊愈。 期间,双犬在院落来回乱转,轮流盯着卧病在床的徐赫和姚廷玉,宛若小小的守卫;此外,还时不时对阮时意撒娇,生怕被再度撵出这个家。 阮时意不无感叹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若非大毛二毛被骨哨声引走,牵扯出一连串事件,他们岂能一举解决所有麻烦和隐患 回首双犬从雪谷中挖出徐赫,此后在遇袭和地下城中屡次奋不顾身的相救,她抚摸它们的厚毛,欣慰而笑,由衷感激彼此的邂逅。 当第三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棱纹花窗渗进房内,糖结伽南香气仿佛被照亮了一般。 徐赫睫毛抖动,惺忪睁目,眼缝徜徉流光,薄唇犹有浅淡笑意,轻声吐出两个字。 “阮阮” 这一幕已在阮时意心中重复了无数回。 可真正发生时,她第一反应是搓揉双眼,以辨别是否身在梦中。 她幻想过,自己可能会因激动而又哭又笑,仪态尽失。 然则,她深深吸气,努力平定心绪,保持惯有的温婉平和,轻移莲步行至他身侧,为他多垫了个枕头。 “渴不我给你倒点水,再让人热点粥,如何” 宛如无数个寻常的清晨,她微微噙笑,语气温和;偏生眼角泛着泪光,出卖了她的担忧与惊喜。 徐赫眉间青气褪去,脸色已如常。 他挣扎坐起,悄然与她十指相扣“渴。” 阮时意端起床头矮几上的半碗清水,递至他唇边。 不料他嘟了嘟嘴“你不亲自喂我” 短暂怔然过后,阮时意觉察他直盯住她的唇,啐道“刚醒就没点正经” “在自家媳妇面前,我何必装正经” 他忽而抬手握住她的后颈,强行逼她俯首凑近,借机在她檀唇一印。 一个带着苦药味儿的吻。 微凉,却教人心安。 想找他“要个说法”的忿然,因这顷刻间的眷恋而散了一半。 徐赫以舌尖轻舐她的唇瓣,模糊了她晨的口脂。 虽说毒性未尽除,病中虚弱,他稍加用劲一拽,她便落入他怀中。 其时为散药气,门窗皆为半敞,晨间院内走动的人员甚多,对房内“病患”的一举一动更是尤为关切。 阮时意哪能容得他放肆 不等他低头深吻,她迅速抵住他的下颌,嗔道“别闹我得让秦大夫过来瞅瞅他说过,需要找人助你尽除毒素。” 徐赫细看她衣饰庄重考究,全然不像居家所穿,奇道“你这是要出门” “嗯。” 阮时意眸光一暗,挣开他的束缚,理了理裙裳。 徐赫登时皱眉“阮阮,这世上有何事,值得你抛下中毒的丈夫,衣饰焕然出门” “哦你又成丈夫了之前是谁拉着老洪,逼他说服我改嫁的” 阮时意唇畔挑起一抹浅笑,见他磨牙欲辩,补了一句“我去拿晴岚图。” 徐赫茫然“得知下落了在谁手上” 她只觉万语千言难在一时间说清楚,眼波潋滟心酸与无奈。 作为妻子,她当然不乐意在他尚未康复时离开。 但阮思彦创造地下城的种种罪恶,和雁族人勾连,更拉拢了齐王她不能坐视不理。 这两日,她依照约定,暂不报官,却暗中让人紧盯阮思彦、齐王和夏纤络的动向。 如今三日期限已至,她得会一会这位“堂弟”,好睁大眼睛瞧瞧,他还能耍什么花样。 恰逢院中人惊闻“先生”醒来,急急去请隔壁的秦大夫,瞬时喧哗声起。 阮时意不好透露过多细节,索性换了戏谑口吻逗他。 “最后一幅晴岚图,在灵前吐露心迹的人手中。” 徐赫瞪愕,随即恼意徒生,死死攥紧她的手不放“不许去” “你且乖乖养伤,等我拿回晴岚图,再跟你慢慢算账。” “算什么账”他震悚且狐惑,“那天中毒后所言,你得听我解释,我那是真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放不下心” 阮时意挣开他的手,半眯着眼端量他,似笑非笑。 “三郎,难不成你忘了咱们的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2章 第一一二章 阮府的奇花异卉及怪石丛林, 一律仿照阮宅旧址重建。 园中一阁名“兰”,精巧雅致,八窗玲珑。天光云影、蔷薇丹桂、鱼跃萍碎皆可尽收眼底。 阮时意当年作客时未想明白, 缘何堂弟不购置阮家的老宅子澜园, 而是另设一园。 而今细想, 必定因澜园假山下藏有密道,阮思彦不能因私堵上, 又信不过任何人, 才会额外仿造一处。 回顾他千里归京后造访澜园,特意去花园怀旧,还曾借祭奠进入徐府小祠堂异常举动, 无非为视察地下秘道口罢了。 是日, 借讨教花鸟技法, 留女护卫冒充的丫鬟在兰阁院落大门外, 阮时意随主人家踏上斜径。 阮思彦道袍迎风飘逸,与衣饰清雅、姿容窈窕的她并行,着实有几分师徒之感。 “前年, 我在角落里养了数十株精品兰花,目下观叶好时节。” 阮思彦笑容如常温和, 言语间仅作家常闲聊。 阮时意眼看修竹凝妆、兰草苍翠欲滴,叹道“风景实不殊,人心却未净。” “瞧你, 改不了爱训斥我的老毛病。” 阮思彦语带抱怨, 眸光温度如旧, 似带着对“堂姐”的敬,又似含男子对女子的柔,更无端添了三分长辈对晚辈的宠。 阮时意总疑心他擅长伪装演戏,唯恐自己落入圈套,选择谨慎回避其复杂眼神。 沿楼梯登上楼阁,因底下曲水环绕。 日缕透窗,珠帘高卷,精熠殊甚,好一派绝妙景致。 室内宽敞明亮,置有书架、画案、琴台、茶几等古朴典雅的家具,无一不精。 阮思彦恭请她落座,捧来一整套前朝茶具,又开启漆盒,取出一黄纸包裹的茶团。 阮时意看清茶团镂刻了纯金花纹,知是进贡之物,且为祭祀时才舍得用的珍品,不由得脸色微变。 “放心,此为御赐,”阮思彦解释,“我并非只做杀人放火囚奴的勾当,得圣上恩赏,下赐点珍稀茶团、文房墨宝等,实属常态。难得你来一趟,我趁机饮上两盏解解馋,好过被人查抄了去。” 阮时意听他轻描淡写道出“查抄”二字,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长指熟练捏碎茶团,以铜碾用力碾茶,眉眼沉静无波。 专注将茶碾成粉末,置汤瓶于风炉,他细细以茶刷扫落茶末,又选了一古兔毫建盏,待水至二沸方协盏,挑茶末,注水调膏,一丝不苟。 眼见迟迟未进入正题,阮时意闷声道“你邀我至此,所谓何事” 阮思彦一边提瓶沿盏壁注入热水,一边右手执筅点击,待七汤过后,茶汤如汹涌乳雾溢盏,方笑答“你何时变得如此没耐性年轻了,也浮躁了” 他将茶盏推至她面前,见她静坐不动,复笑道“姐弟俩聚少离多,我不过想与你品品茶、赏赏画、聊聊天,倒让你拘泥至斯我若有害你之心,一来无须大费周章,二来舍不得毁了这道茶。” 阮时意默然,端起茶盏,浅饮一口。 热茶与唇齿间萦绕馥郁香气,口感细腻柔滑,教人温热入腹,心气平定。 阮思彦自调了一盏,和她对坐而品,扯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如南国阮氏家族近况、画坛上画风的变迁、又问起她变回小姑娘后的身体状况。 阮时意摸不准他所盘算的,简略透露了一点。 品完茶,阮思彦取出一整套万山晴岚图,其中五卷为徐赫新绘顶替,一卷则是他搜刮而来的第四卷。 “我处心积虑搜集全图,确想得魏亲王的复国宝藏,再与人联手建一片城邦” “与谁联手齐王”阮时意打断他。 “嗯,你猜到了”阮思彦莞尔,“我一心以为,秘密藏在老爷子的诗中。直至发觉你们早把画掉包,我才想到夹层若要拿回去,我还你便是。” 阮时意徐徐展开久违的第四卷。 这是全图笔墨最疏淡的所在。左右两侧为山,中间大片水波及留白,承前启后,将前三段的磅礴大气和第五第六的渺远幽静完美承接。 她边欣赏丈夫三十七年前的手笔,边等待阮思彦谈条件。 然而,对方环视四周;末了,将视线转移她身上,平和且闲适。 她赏画,他赏的是这阁中的一桌一椅,一画一人,一美妙场景。 茶香久久未散,静谧气氛让阮时意越发坐不住。 “捷远,”她将画作一一收好,“那蛊毒怎样才能解” “哦是那小丫头,听闻她即将当你的孙媳妇,快则一两月,慢则一两年,自会解除。” 阮时意回想秦大夫所言,心下了然。 缄默须臾,她注视他,语重心长劝道“自首吧兴许能稍稍减轻罪责,也不致连累族亲。” “依照大宣律例,我唯一能连累的,只有你这位徐太夫人,”阮思彦轻笑,“你在外界眼中已病逝,以圣上对徐探微的崇拜、对明礼的重视,岂会真动徐家你若怕受牵连,明日一早,带人去北山忘忧峰,将我及余党拿下即可” “大势已去,你还折腾什么” 阮思彦朗朗长眸定定凝视她,欲言又止,摇头而笑。 “你若验过晴岚图无损无瑕,便拿回去好生研究;听说师兄受了点伤,替我问句安。” 阮时意微微错愕,终归未再多言。 阮思彦亲自将画匣抱在怀中,缓步送她下楼、离园、上马车,方郑重将晴岚图交还给她。 众目睽睽下,阮时意行了晚辈该有的礼节,淡定从容,滴水不漏。 无人知晓她内心有多矛盾纠结。 阮思彦维持一贯的和颜悦色,宛若诸事未曾生变,他仍是四国七族中最负盛名的花鸟大家,而她仅仅是一位乖巧伶俐的后辈。 车轮滚滚驶向街角,他悠然转身,没再朝她离去的方向多看一眼。 年少时,他目标清晰,唯求将践踏过他尊严的恶徒击倒。 可随年月逝去,心境变迁,他似乎什么都想要,又觉天地间并无值得他所迷恋。 此番惊觉“堂姐”重获新生,且成了玉容花娇的少女,他忽然无从分辨,对她究竟是姐弟情多一点,还是男女爱更多一些。 此疑,无解。 他踱步回兰阁,撩袍坐于琴台前,十指促弦,琴韵抑扬顿挫,时而激昂,时而婉约,如自问自答。 瞒她的事还有不少,譬如她被子女劝说改嫁时,提亲的洪朗然堕马骨折、恭远侯身患疟疾、富商家中失火等等,无一不是他暗中所为。 在他心中,这帮凡夫俗子,不配成为她的夫婿。 此外,还有阻碍徐家兄弟向上攀爬的小诡计,譬如收买府医,助丫鬟慕秋勾引徐明礼,以毁掉徐家和周家的大好婚事;譬如早年让徐明裕各地的生意遇挫。 那时,她屡逼他婚娶,他怒火中烧,决意给徐家一点颜色,并存心等他们落难时施予援手。 但阮时意力挽狂澜,兼之徐明初为扭转徐家局势,毅然远嫁,当上一国之后。 阮思彦见“堂姐”收回改嫁之愿,且没再催他成婚,他才没再干涉。 一晃大半生,往事如云烟。 瑶琴似珠落玉盘,委婉绵密,曲终人自散。 琴声也好,心声也罢,她听不见。 阮时意抱着一大匣子画作回徐府时,神色凝然,难辨悲喜。 听闻徐赫正由徐晟与静影联手运功逼出残毒,她没作打扰,只和徐明礼商量,是否该按照阮思彦的提示,明晨到北山忘忧峰拿人。 母子讨论阮思彦种种匪夷所思的言行,决定继续派人盯着,慎防他跑路,只等明日一举拿下余孽。 下午,徐赫初次祛毒,出了一身大汗,听说妻子已平安携晴岚图归来,心安之余,未及细问,按秦大夫指示,浸泡药浴,更衣而眠。 期间,阮府派人送来三大车物件,说是赠予“徐待诏”和“阮姑娘”的订婚贺礼。 礼单表明是日常用物,但实际上全是珍贵古迹、书册、画卷、册页,还囊括了阮老爷子和阮思彦的心血之作,另有一批珍贵花草,使得全府上下震惊不已。 阮时意隐隐嗅出诀别意味。 如若“阮思彦为地下城城主”的事实直达天听,阮府势必要遭抄家,财产充公。 将心爱之作与珍物数尽交予阮时意,或许是嘱托,是致歉,是剖白。 他们无血缘关系,但确实是亲人。 徐贪睡一觉睡到大晚上,神清气爽,一扫颓靡。 换上干净衣袍,他敲开绣月居院门,听阮时意讲述来因去果,唏嘘慨叹,当即尝试揭开晴岚图的第四段。 他昔年采用的宣纸,分层制作,质量佳,可劈为十数层。 揭画时,他以热水闷烫,外加清水淋洗、洗霉去污、修补全色等数道工序,不得不全神贯注,时时审慎。 当原作从加裱处掀起,久等多时的谜底终于揭晓。 画面背后书有三字冰长峡。 徐赫与阮时意互望,均浮起异样感觉。 对应其余各段,连起来则为古祁城,三百里外,冰长峡,地下河,石龙为记。 事实上,“冰长峡”并非寂寂无名的小地方。 早在三百多年前,宋宣首任女帝的皇夫仍为将帅时,曾率兵与两族联军交锋。 因手下叛变,谎称可抄近道,前锋军被诱至一峭壁间的峡道,遭巨石与毒火夹击,尸首成山,几近全军覆没。 绝境中,他们从该处寻到一条隐秘的地下河道,逃出生天,连夜突袭敌军,解救俘虏,夺敌将首级,为最终胜局奠定根基。 历史如车轮往前滚动,一度赫赫有名的战役成为史书上的寥寥数语。 远在数千里外的祁城毁于战火,冰长峡已不为大宣民众所熟知。 若非阮老爷子将魏亲王的秘密藏在画心,天下间大概无人知晓,对繁华盛世起决定作用的地下河道,藏有进可定天下、退可安民生的秘宝。 阮时意出门前,曾对徐赫撂下一句“回头慢慢算账”。 但去了一趟阮府,和“堂弟”作短暂交流,得回晴岚图,她忽而心绪不宁,无心思考该向徐赫提何种要求。 大局当前,个人私情算得了什么 打赌之事,容后再议。 夜沉如水,山色巍峨连绵,似沉睡蛟龙盘踞。 京城与北山之间,存在长达数里的地下通道。 隐秘,幽深,乃近年新挖,作储备之用,与前朝遗留的地下城并无相通之处,故不易被人发觉。 地下城被朝廷肃清后,阮思彦余下的五百名部众基本匿于此。 他们大多为地下城出生或长大的黑户,对给予生存必须的阮门主心悦诚服;少部分是侠客、武官等年轻英才,受蛊毒影响,对阮思彦死心塌地、唯命是从已久。 纵然光景不再,亦无怨言。 这一夜,阮思彦抵达此处。 一如往常,他风姿儒雅俊逸,面容温润如玉,受众人顶礼膜拜。 深邃眼眸自远而近,扫向密密麻麻、垂首候命的手下,沉厚嗓音绵绵穿透于三丈宽的地道中。 “在吾心中,诸位皆是以一敌百、锐不可当的勇者” 数百人齐声和应“谢门主首肯吾等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阮思彦语气平添凌厉“地下时日今非昔比,敢问诸位,是否勇猛如昔” “是”坚定话音引发阵阵回响。 “是否拥有足够胆量,披一身伤痕,战死于血泊当中” “是” “即便面临被利刃削断臂膀、被锐箭刺穿咽喉、被尖矛戳破肚肠,你们是否九死无悔” “是” “请诸位证明给我看,”阮思彦露出浅淡笑意,“黎明之前,我将选出最出类拔萃的一位” 在场众人先是一愣,人群一少年反应极快,瞬即抽刀,劈向身畔同伴。 余人纷纷奋起,霎时间,地道中寒芒炫亮,于灯火下接成无数耀眼光弧,并带动呐喊声、呼痛声与断肢残骸齐飞。 无一人对此决策表示异议。 独自立于台上的阮思彦面不改色,平静观赏众人拼尽全力,挑起一场前所未见的腥风血雨。 头颅滚落,内脏翻出,尸积成山,血流成河,每一个未倒下之人均杀红了眼。 由他一手筹建的地下王城,由他一手豢养或操控的爪牙,于这一夜彻底崩塌消亡,不复存在。 几滴血迹溅到素净道袍上,他不经意皱了皱眉,转而步向出口。 月沉星稀,山风呼啸,长夜将尽。 地道深处传出的打斗声越来越弱,几不可闻。 寂静中,一名浑身染满鲜血的壮年男子以刀作杖,艰难从地底攀登而出。 “门主属下来迟,让您久等了” 阮思彦打量这断了臂膀、伤痕累累的男子,温言赞道“我记得你,姓孟,塞北人士,对吧” “是,能获门主一丝忆记,属下感激涕零。” 阮思彦略微颔首,翻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此物乃精钢所制,削铁如泥,现赐予你。” 那人粗喘着气,恭敬跪地,叩首而谢。 未料,阮思彦袍袖一挥,寒光闪烁间,匕首直直插在其头顶。 那孟姓男子双目圆睁,身子摇晃,轰然倒在晨曦薄雾中。 阮思彦取出一块丝帕,拭净双手,将脏帕子弃于一旁,利落上马,奔往云雾缭绕的忘忧峰。 抵至峰顶,山崖边视野开阔。 眺望东方粉霞渐显,恰似胭脂融流丹,一点点染上金橘、深红、火红、金红 如锦绣,如轻绡,如碎缎,如裂帛,层层交织变幻,瑰丽流泻。 堪比血色映天。 遗憾烟岚明灭如画、旭日光芒万丈,始终未能透进人心。 半山急奔马蹄声起,敲碎晨间清肃宁静。 不多时,数队人马疾行而至,为首的三名英俊青年,正是徐晟、蓝豫立和洪轩。 紧随其后是三家府兵,显然打算动用自己人扣押,送至官衙时可充作自首。 他们团团包围唯一的退路,神态肃然。 徐晟一跃下马,执礼相劝“五舅公,晟儿奉命接您回城,还请配合,莫伤了情份。” 阮思彦长身玉立于险峻处,回首微笑,岿然不动,教众人微露迟疑。 山下云海腾起,随风如浪涌至。 转眼间,白茫茫一片漫过忘忧峰,咫尺难见。 徐晟等人警惕拔刀,躯体紧贴,在浓云中步步进逼,时刻防备阮思彦夺路而逃。 然则,他们如履薄冰、寸寸挪移至山边时,那处已空无一人。 地下城一案,以“主谋畏罪堕崖、部下自相残杀”结案。 齐王夏浚躲不过盘查,因从犯之罪,削夺爵位与封地,贬为庶民,流放至海岛。 阮府查抄,另找出阮思彦在京城内外共有房宅三十多处,而其大批画作“遗失”。 赤月王贺若昭于西行途中拿下雁族女王扈云樨,计划联合赤月六大部族,出兵攻打雁族,将其并入赤月国。 消息一传出,雁族部分家族对扈云樨在位七十年间只求青春不老,耗尽一族力量找寻冰莲及服食者尤为不满,以扈氏毫无建树为由,另推明君。 免不了一场里争外斗。 秋澄立心先跟随父亲处理西境与北境的战事,为将来的储君之路垫下基石。 徐明初留在大宣京城,和娘家人团聚,只待丈夫和女儿得胜归来,好参加徐府小辈的喜宴。 姚廷玉经过秦大夫的精心调养,续好筋骨,外伤痊愈。 可惜一身高强武功,终不可复原。 遭到重大羞辱和挫折,原本不喜与人交往的他更为孤僻。 除徐赫夫妇、徐晟、蓝豫立、秦大夫偶尔能和他说上两句,其余人等,他一概不爱见。 徐家下人探听得知,衔云郡主名为出游,实为安胎。 据称她日益显孕肚,在数名医官的调理下,胎像尚算安稳。 其幽居于别院,服侍的唯剩贴身侍婢,再无乱七八糟的“美人”;闲来看书听琴,作画养花,回归出嫁前的皇家郡主怡然生活。 当阮时意苦心告知姚廷玉有关夏纤络的近况时,姚廷玉勾唇“挺好。” “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没想过回她身边” “我成废人了,只会拖累他人,何必惹她伤怀让她只记住我原来的模样冷酷、刚猛、无坚不摧,足矣。” 他颓然靠在廊下,因伤病而消瘦的身躯少了英武之气;脸额新添的几道浅伤疤,虽未毁去他的俊俏秀朗,却透出苍凉悲壮的意味。 日常完全能自理后,姚廷玉执意搬离首辅府,意欲远遁江湖。 徐赫等人自是放不下心,考虑到他生性好静,建议其搬进篱溪的宅子,先休养个一年半载,再下定论。 那处有两名忠厚朴实的老仆,可负责日常起居的打理。 徐赫更私下建议阿六多向姚廷玉请教武功,由他指点一二,可借此每日带上大犬前去探视,助他平复心情,振作精神。 在长孙与未来孙媳妇、哥们洪朗然的协助下,徐赫日渐清除体内毒性。 恰逢嘉元帝赐给他的府邸已修葺完毕,他没好意思再赖在长子家中,只得先乖乖带上阿六和狗迁至新居,照常回翰林画院当值。 傅元赟接任阮思彦的职位,徐赫则从”待诏“连跳两级,晋升为副指挥使。 似乎没人觉得不妥。 徐赫新官上任,常被皇帝抓去讲课、作画、修书、宴会忙得不可开交。 再加上乔迁后日日有达官贵人、名流富商登门拜访,乞赏墨宝,他烦不胜烦,恨不得如大毛二毛疯狂旋转。 阮时意逐渐解开关于阮思彦的心结,全情投入义善堂要务,加设武学、书画、工匠坊等不同方向的义学堂,并让寻常百姓家的子女获得学习机会。 在家则尽可能多陪伴儿孙,尤其是越加好动活泼的毛头。 她没来得及以祖母身份与孩子多相处,所幸,会有更多时日看着他长大成人。 “未婚夫妻”各忙各的,偶在大节宴会相聚,不见私会。 徐家子孙疑心徐赫是否如先前那般,时常于暗夜中潜入绣月居,与娇妻“深谈”至夜阑人静。 但巡逻府卫信誓旦旦宣称绝无此事,教大伙儿摸不着头脑。 不知不觉,秋尽冬来。 距婚期仅剩三日。 秋夜凉,长街静,一道暗影悄然翻进首辅府,驾轻就熟,直奔绣月居,由虚掩窗户跃入卧室。 室内灯烛融融,淡香四溢。 阮时意坐于案前,打了个哈欠,耐着性子,一针一线给嫁衣补两朵花,表示她有份参与。 乍见一昂藏身影掠近相抱,她惊恐之下顺手拔下金丝缠莲嵌珠簪,以尖锐一头相对。 待瞧清来者发束白玉雕莲冠,淡青灰缎袍剪裁合体,鬓若刀裁,剑眉星眸,居然是她多日未见的“未婚夫” 她瞋目啐道“你好端端的,何以充作采花贼吓唬我” “你这位阮姑娘明摆着是我的人,谁敢动你一分一毫”徐赫既好笑又无奈,捻起发簪,替她小心插回发髻之上。 他因中毒、受伤、公务、杂事等缘由忙碌,压抑多日,细看她寝衣单薄,曲线毕现,瞬间能想象到白色糖衣内包裹的温软饴子,难免心痒垂涎。 念及数日后,她又将成他的妻,终可大大方方出双入对、昼夜不离,他收敛思欲,体贴为她加披一件外披。 “天气渐寒,莫要受凉。” 阮时意浅浅一笑“你来得正好,我总算想通了咱们的赌局,该作何定夺。” 徐赫好不容易从繁琐的宫宴中脱身,念着婚假只有短短九日,想挣得一刻是一刻,才故技重施,溜入妻子居所,好求片刻温存,尽诉衷情。 在此要紧关头,她突如其来重提“赌局”,令他莫名心虚。 诚然,自解决雁族一大难题、清剿地下城余党,他们各自面对大堆事务,从未静下心来好好聊一聊。 徐赫大致猜出,自认为“人之将死时”对洪朗然的嘱咐,被阮时意听去了。 至于听见哪几句,理解成什么,他不得而知。 他的妻,老过一回,不像年少时偶有撒娇或发脾气。 她比谁都能忍。许多事,如若她不明言,他不好多问。 二人一坐一立,静然相对,明明咫尺之隔,却似有无形屏障阻挡。 “三郎,”阮时意柔柔启唇,眼波隐含若即若离的戏谑,“你还” “等等阮阮,我要招供”徐赫突然严肃。 “哦” “我被雁族人的袖箭所伤,估算毒性蔓延速度、回程距离及自身体感,推断在劫难逃,生怕你重蹈覆辙,再为我耗费一生,才” 阮时意眨了眨眼“这事儿,跟赌局有何干系” “我不是怕你生气么” “我是生气了此事已过两月有余,你今夜才道明,会否太晚了些”阮时意将针线搁置一边,粉唇微勾,“老洪早向我坦陈,怕我误以为你让他或他儿子接手,又怕我为此动怒,急急忙忙替你担着,说你中毒甚深,脑子不灵光,才瞎说八道” 徐赫脸上挂不住,讷讷应道“算他够兄弟可他竟借机诋毁我” “你在生死一线只想着,把我推给旁人”她眸光流转,不无幽怨。 “唉老洪说得对,我中毒后脑子坏掉了,你别往心里去。”徐赫立即改口。 “我守过一次寡,要是死而复生后,你不在,说不定我真会找上旁人;可你回来了,且让我知悉,当初的冷落疏远全是阴错阳差中的误会咱俩共过患难,心意互通,既已定情,你硬生生推开我,非要我另寻他人是否太过分” “是是是,我知错了,”徐赫自知欠考虑,又暗觉委屈,“要不我亲亲你,算道歉” 他满心盘算先把娇妻搂在怀里,极尽温柔吻上一阵,等她情怀激荡,自然容易哄。 没料他刚探出魔爪,阮时意已窥破他那点小伎俩,不慌不忙挥手拍开他,正色道“少浑水摸鱼” “我从不摸鱼,只摸你最多再摸摸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五毛” 阮时意不知该气或是该笑“去年篱溪边竹亭内,你我以寻晴岚图作赌,三局两胜为赢你若赢了,我听你安排,尽量配合;你若输了,一切我说了算。可曾记得” 彼时,徐赫极力想复合,阮时意则全心躲避,只想处成家人关系,后耐不住他变本加厉的软磨硬泡,在搜集晴岚图、解开祖辈秘密过程中,因糖醋交替而修复情缘。 平心而论,阮时意从齐王手中“借得”晴岚图,靠的是徐赫用心临摹;阮思彦那一幅,得来全不费工夫;反观徐赫为换取皇帝所藏,使尽浑身解数,更以前程作抵押,可谓历尽艰辛。 徐赫赢得妻子芳心,飘飘如登仙,没再将赌局当回事,却不能不认输。 对上阮时意静如深潭的眸子,他暗地一惊,脱口道“你、你该不会不要我,想着悔婚之类的吧” 话一出口,窥见她手边的艳红嫁衣,自觉愚蠢到了极点,连忙讪笑着轻轻掌自己的嘴。 阮时意没好气地续道“你答应过,只要我赢了,你定会听我的,对吧绝不反悔” 徐赫无端想起一事。 二人久未同房,方才他想抱抱亲亲被拒难不成他的阮阮,已如起初那般厌恶他的亲近借此良机,试图再提“分房睡”之类的鬼话 他可是身体力行多个日夜,才逐步唤回她对他的兴趣,千万别前功尽弃 敢作无理要求,他绝对亲到她哭 深深呼吸,如等待宣判般,徐赫表情乖巧中透着点憋屈“说吧,我听你的。” “成,我有三个要求,你听清楚了,”阮时意忍笑清了清嗓子,缓缓宣布,“第一,寒冬将至,你不许抱着我睡得另盖一床被子” 徐赫听说“不许抱着睡”,险些吓得窒息,听完后面那句,暗暗松气,寻思该如何能冬日当火炉、夏季成冰鉴。 “第二,在儿孙前,要有长辈的样子,不许撒娇不许没事盯着我痴笑” 徐赫暗忖,他何时痴笑分明是含情脉脉的微笑他的妻什么眼神 “第三,我儿女双全,不想再生,万一真怀了,生下来后,你负责带” 徐赫一开始还学着她满脸端肃,待她宣告完毕,忍不住“噗”地笑了。 虚惊一场 早知她口硬心软,且远不似当年斤斤计较,是他作贼心虚,才多了患得患失的稚气。 他展臂抱她入怀,如释重负的一句承诺,如酿蜜般拈上了她耳廓。 “为夫愿赌服输,谨遵夫人之命。” 阮时意精致嘴唇挑起隐约笑弧,双手悄悄环上他的腰,换来他俯首深吻。 相濡以沫,以舌尖唇瓣交换绵绵无尽的情意与缠绵彻骨的温柔。 如云似水,温热濡湿中夹带思念的宣泄,忘却岁月流变。 从八仙桌前辗转至衣橱边,差点推到烛台;自窗边推搡坠入软褥,几乎磕在床头木柱上。 相互为对方捂住后脑勺,二人轻咬笑唇,含情眸子暖光潋滟。 阮时意制止他的贪恋厮磨,把脸埋在他肩头“大事已了,咱们游山玩水时,要不抽空到冰长峡走走” “听你的。”徐赫忘情轻舐她柔嫩的耳珠。 “若真有大笔财宝,可想法子用于资助四国内的百姓咱俩平白无故多了几十年寿命,得多行善,以回馈上苍恩德。” “全听你的。” 他的爪子犹爱在她说正经事时不甘寂寞。 阮时意身上凉意扩散,按捺心潮,复道“当真什么都听我的” “嗯”他的唇忙得很,勉为其难回应。 “如此甚好,洞房花烛夜,咱们互穿对方的婚服,”阮时意恶作剧似的窃笑,“说好了,你全听我的” 徐赫全身一僵,咬牙道“容我把话补全,成不” “什么” 他喉头滚了滚,薄唇噙笑,带着温凉气息凑到她耳畔。 “床榻之外,全听你的。” 正文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3章 番外一(上) 番外一上 庆和十九年秋,佳节将至。 南国淮湖烟波渺渺, 舴艋泛泛, 岛屿浮浮。 湖岸边青石铺路,黄叶坠地, 桥头空地处摆满各式摊贩, 还聚拢杂耍、对弈、说书之人, 加上围观者众, 热闹纷纭。 阵阵浓香从桥下石牛旁一家烧烤档飘散而至,勾动路人腹中馋虫, 是以从傍晚时分起,小小摊位排起了长队。 旋炙猪皮肉、羊肉、鸡杂被放置在炭火中反复翻滚, 肥瘦适中的肉丁肉片一经火烧,肥油直冒,外焦内嫩, 皮脆肉香。 配以孜然粉炙烤,或简单烤熟后蘸大蒜末混白醋、梅子酱等下酒,简直让人恨不得把舌头吞入腹中。 这小小摊子, 里里外外全由一位满脸胡须的男子所经营。 此人身材高大,略显瘦, 灰衣黑帽, 茂密胡子遮脸, 难辨年龄。 但从其剑眉朗目、修长手指来看, 似年不过三十, 无端带着不同凡响的沉稳世故。 他从不多说话, 更未主动吆喝生意,却忙得前脚踩后脚,惹来周边卖汤饼、素面、蒸糕等店主的羡慕眼光。 日落月出,草露生香,赏月与游湖者熙熙攘攘。 但那男子早早收摊,将桌椅、烤炉、用剩的炭火等物让与相邻两家档摊,宣称要回老家,只带上钱银,迅速离开。 生意火了,于他而言,并非好事。 估算时间,他在此呆了四年有余。 适才有人与他攀谈,且不住盯着他看是时候换个地儿。 丝竹弹唱声幽幽扬扬,随画舫自远而近,追上了他的匆忙步伐。 往日,他从未多看一眼;今日如鬼使神差,听闻游客连声惊叹时,莫名对即将离开的淮湖有了一丝半缕的留恋。 这三十三年来,他在不下十个地方呆过,山野、村落、船上、闹市以不同姓名、职业、身份、外表,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虽已练就一身本领,却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惊弓之鸟。 没有根,没有家,不知未来何去何从。 喧哗声持续了片晌,他回首而望,但见通明画舫内坐着一名裙漫彩霞的歌姬。 纤手轻弹琵琶,丹唇柔启,美人美景美如画,妙音妙韵妙融情,引起周遭人赞叹不已。 “今儿佳节,是哪位名商大家、风流才子能登舫享聆莺姑娘雅奏” “正是周边的官商子弟欲私会佳人,求而不得” “此客能独占一船春光,简直羡煞旁人” 议论声中,湖风扬起纱帘,众人顿时噤声。 与那歌姬相对而坐的青年公子,一袭月白色缎袍,看上去二十三四岁光景,手摇象牙镂雕折扇,气派非凡。 熠熠灯辉下,其容色惊人,眉若烟黛,雪肌娇嫩,不点而朱的唇如抿着清浅笑意。 如此瓌姿俊逸、相貌美丽的公子,九成为女扮男装。 要是改穿女装,定使燕妒莺惭。 经营烧烤摊子的青年只看了两眼,木然转身,因听觉灵敏,依稀捕捉到数人窃窃私语,不禁眉头一拧。 再观那船上“贵公子”,衣袍华美,想必出自富贵人家,大把随行护卫想来无须忧心。 他暗笑自己多虑,抱起钱匣子,融入人头攒动的夜市。 回到住处,收拾私物,青年一心想趁节庆城门不闭,连夜北行。 随着夜色深沉,淮湖南岸依旧闹腾,北岸则陷入静谧。 青年绕行于疏林小径,脚步匆匆,踏叶无声。 灯火寥落处,暗影滑动,令他疑心行踪被识破,不由得凝神戒备。 定睛细看,青石映月,四五名黑衣壮汉协力抬着一巨大的麻袋,疾行往北。 内装的明显并非货物,而是挣扎中的活人。 细碎呜咽声,像是被捂住口鼻发出的嘤咛,柔弱无力,是女子。 既有抗拒,亦有销魂音,似乎被下药了 青年本不想多管闲事,但在这大晚上,好几名男子公然以勾魂香绑架女子,想必为的不仅仅是钱财。 试想一弱女子若连遭数人欺辱,必将面对源于自身与外界的多重压力,说不准香消玉殒。 南国商匪勾结之事屡见不鲜,青年怕惹麻烦,又做不到见死不救,决定先跟踪,再视情况出手。 那数人将女子扛进湖岸一所依山傍水的宅子,内里雕梁绣户,守卫巡逻。 青年身手敏捷,于屋顶房角树木假山跳跃,只见女子被人扛进一陈设精美的偏厅。 “翟四爷,人带到了,果真是个娘儿”一人嗓音透着兴奋。 厅中一三十余岁的锦袍男子淡笑道“可知是谁家千金” “额听口音,不像本地的,贴身的一名女护卫武功极高,咱们找人套了同色衣裳,跳进湖中,制造这娘儿醉后堕湖之假象,趁大伙儿纷纷潜水捞人时把她捆了,送您这儿来了。” “哼敢在今夜与我翟四抢聆音姑娘害我在商会众人前丢尽脸面是该给这妮子一点教训好让她知晓,在淮城得看谁眼色” 青年在外倾听,推断是那女扮男装的姑娘无意间闯了祸。 那聆音姑娘乃当地名声最盛的歌姬,卖艺不卖身,求见者趋之若鹜。 这翟四应是在亲朋好友与同行面前夸下海口,要在中秋请其一展歌喉,未料被一名不经传的异乡客截了胡,遂设计闹事,将对方逮来泄愤。 松开麻袋,露出了被掳女子的面容。 玉冠散落后,如瀑青丝倾泻,衬得肌肤似珠玉莹润,眉目鼻唇天生妖冶。 酒力和药效驱使她脸色潮红,处处散发媚惑人心之感。 即便穿着男子袍服,亦难掩婀娜身姿、玲珑体态。 翟四目不转睛打量她,轻笑间既带挑衅,又具得瑟。 “难受爷给你松绑了,好好揉揉” 说罢,解了其双足的绳索,但嘴上布团和手上的束缚却置之不理。 女子半醒半醉半迷糊,懒懒瘫倒,似想抗争,又似抵受不住药性,呈现出任人宰割之态。 翟四满意而笑,对黑子人摆手“先退下,爷完事了,再赏你们发落。” 余人兴奋搓手,笑意猥琐,躬身退下,更贴心地带上了偏厅大门。 “啧啧啧,”翟四以手指掂起那女子的芙蓉脸,“这药本是给聆音准备的,不过你虽年长个几岁,姿色半分不输于她瞧着也是个惯走风月场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爷自会好好享用,保准你飘飘欲仙。” 女子心口起伏,眼角带泪,嘴里呜呜有声。 正当那翟四笑吟吟拉扯其衣袍时,室内灯火同时灭了大半。 灰影晃来,后颈一凉,他两眼上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青年肩挑行囊,一手抱着钱匣,一手如扛大米般扛起那女子,避过巡防者,几下跳跃,跃出那豪华宅院。 他对这一带略有印象,凭借记忆,暂且将人带去码头边的一处小院。 此地为莲莼收割时所用的临时仓库,他曾在这儿打过小工。 目下非采采撷季节,仅放置杂物,夜间空无一人,门锁轻易被打开。 他将女子放在室中一把交椅上,替她取出堵嘴布团,又松了绑,随即给她舀来井水,助其恢复清醒。 大口喝完了一碗水,她注视他须臾,眸光略迷朦,软嗓娇娇“你是何人,为何救我” “路过的,见不得他们使坏。” 青年对上她倦懒妩媚的眼神,犹自寻思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 对方似是药性难除,悠然站起,抬手覆向他的脸,眸底隐含挑逗。 青年不欲乘人之危,立即退后,岂料她随手一扯,强行拉下一片假胡子。 “嘻嘻,小伙子装什么成熟” 青年大为恼怒,念在其神志糊涂,忍住没发作“还我” 女子摇摇晃晃站不稳,端量他片刻,嘟囔道“干嘛要把脸遮住丑死了命令你给我全撕了” “姑娘喝多了” ”我才不是姑娘”她突然扑向他,硬生生拽掉他另一边的假胡子。 一张温润与硬朗兼有的面孔呈现在眼前。 青年原可避过,但瞧着她摇来晃去,若真躲开她那一扑,她定得摔个狗吃屎。 费劲将她救出,自然不该让她无故受伤。 “那你歇会儿,等清醒能走动时,我带你回南岸与仆役汇合,”他不愿与她多计较,重新给她挪了椅子,示意她坐下,“我到门外守着。” “你救我,是因为我生得好看”她攥着他一截袖口,语气混了三分天真。 “不是。” 女子怒了“怎么我不好看” “” 事实证明,跟一个喝多了且被药物控制的人谈话,无法沟通。 “太热了”女子紧盯他俊朗容貌,悠悠解下本就松垮的玉带,“我难受死了,你看着不赖,长得好看,不如从了姐姐” “” 青年啼笑皆非,待眼前雪肤凝脂寸寸展开,风光尽现,他才暗悔为何没提前点了她的穴道 如今再动手,便是亵渎了。 他扭头不看她“你被不三不四的人下了不三不四的药,醒醒” 她笑嘻嘻勾住他的脖子“我被下了不三不四的药,是你救我的原因” 呼吸中带着花果的甜与烈酒的醇,他心神一荡,生怕这药能通过气息传染,下意识伸手推她 骤然被久违的温热柔软填满掌心,他稍有些失神。 “原来,这才是你救我的原因”女子笑得意味深长,“装什么单纯” 青年慌忙松手,拨开她的双臂。 奈何对方契而不舍,细嗅他须发残余的烤肉香气“你闻起来很好吃给姐姐尝一口可好” 她边嬉笑边掐他逗他,还作势要啃她。 步步紧逼,专挑最敏感最薄弱的部位,显然深谙颠鸾倒凤之事。 青年遭她投怀送抱,叫苦不迭。 明明做了件好事,让此女免于受辱,她却反过来欺负他、勾惹他天理何在 几番你推我攘,场面靡丽不堪。 他自忖活了五十余年,近二十余年好不容易逼自己清心寡欲,蓦地被一火热尤物纠缠,差点忍不住想为所欲为 在苦守的堤坝坍塌之前,他施展轻功掠开,捡起她弃于地上的外袍,强行往她身上一裹;随后抖开绳索,连绕数圈,将她如粽子般捆起,横放在地。 “你、你再闹把你丢回给那翟四”他一边整理衣袍,一边警告她。 某个诡异念头闪掠而过,他狐惑问道“难不成你并没抗拒那事儿” 也许他的举动令她窝火,抑或他的言语使她羞耻,她咬住下唇,狠狠瞪视他。 扭动挣扎半盏茶时分,她终究闭目睡去。 不知何故,眼角有泪。 夜静无声,青年盘膝坐在门边,借着月光,把铜钱逐一穿成串。 若不是想着好人做到底,他才懒得管这奇奇怪怪的女人。 约莫四更时分,忽听那女子“嘤”的一声。 醒了。 她先是用力挣扎,勃然大怒“谁谁敢绑架本郡” 定神环顾四周,见青年站起身,她或许隐约记起了什么,讷讷地道“少侠,劳烦你松绑” 青年略一用劲,绳索断为数截。 女子像是被吓了一跳,霍然坐起,惊觉衣裳只是草草裹了一下,忙抬起双手拢住。 青年由此举判断,她已不受药力影响,起身把挂在椅子上的衣裳一并丢给她,自行出屋回避。 不多时,女子套上衣袍,小步奔出,左顾右盼。 青年浅笑“茅厕在左手边,水缸旁的的就是。” 边说边递给她一盏刚点好的瓷灯。 女子垂目接过,顾不上别的情绪,快步前去解手。 天色蒙蒙亮,青年绕院一圈,从卸货处翻出一辆木板车,拍打掉灰尘,将随身包裹、钱匣子等物统统丢上去。 待女子归来,他指了指板车“若嫌累,坐车上,我推你回去。” “你是谁叫什么做什么的” 几个时辰前热情似火,如今突然换上了一脸警惕。 青年原本没把她当回事,可对上她那双媚意未褪又隐带冷冽的眼眸,他心底腾起一股诡异感。 这女子,颇有来头。 “我我在湖边卖烧烤,他们都唤我老姚。” 他迟疑半晌,道出在淮城生活四年用的化名,以尽可能谦恭的语气,免得显出轻狂。 灰衣上确实沾染调味料的香味,纵然烧烤时套过围裙,袍脚仍有几点溅落的油渍。 此事,他未撒谎。 女子严肃的脸瞬即笑开了“你才多大居然称老姚” “不小了。” 女子视线往他身上瞄去,轻佻一笑“嗯,的确不小。” 青年一愣,理解她言外的调戏之意,面色愈发暗沉,拱手道“若姑娘嫌在下错管了闲事,就此告辞。” 女子踏上板车,寻了个舒适处坐下“不是说要送我么平安送达,定有重酬。” 青年默然不语,缓缓推车出仓库。 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小道,女子的背影随之颠簸,窈窕美好。 “谢谢你救了我,”她缄默良久,忽而回眸一笑,小声打破僵局,“一时冒犯,还请包涵。” 她态度端正了不少,青年报以微笑,没再多言。 淮湖东北角林木清净,只有湖水拍岸的微响混合间歇响起的虫鸣。 湖上薄雾氤氲潮湿芳草香,模糊了跳跃于波澜上的月华。 冷凉秋风一吹,反倒送来暖意。 青年一生中领略过刀光剑影,独自踏遍千山万水,见过荒原大漠,也流连过烦嚣市集,却从有过一刻像此时那般,静心欣赏这宁静且神秘的夜色。 更别说有人相伴。 路看似漫长,又觉短暂。 当女子闲坐车上,与一大群满脸焦灼、浑身湿透的下属汇合时,所有人扑通跪地,个个惶恐且如临大敌。 “郡主属下罪该万死” 女子优雅下了简陋板车,冷冷一哂“别忙着请罪,立即持令牌派人去淮湖北岸,将翟四扭送至官衙此外,阿平给我捎个信儿去宜京,我得向小皇帝要个说法” 青年方知,此行事怪诞的美艳女子,竟然是大宣的皇家郡主,封号为衔云,姓夏名纤络。 她隐去身份,来南国出游,因爱才而赠送当地名歌姬失传已久的琵琶谱子,获邀登船。 风雅乐事,良辰美景,她只带了两三名护卫;其余人冒充不相干的旅客,另雇两艘船,保持一定距离尾随在后,没想到被翟四钻了空子。 自称“老姚”的青年意欲告辞,被夏纤络拦下。 “小姚,你年轻有为,一身本事,混迹于市井未免可惜,不如从了不如随我回大宣京城,谋份正职,一展抱负” 青年料想对方堂堂郡主,醉后露了丑态,若不杀他灭口,估计放他在身边才会心安。 他本就计划离开淮州,以此借口,随郡主府的人马北上另觅出路,亦未尝不可。 没作过多犹豫,青年颔首应允。 夏纤络误以为他有意攀附权贵,笑而端详他“你全名叫什么” “姚廷。” 他本名为“喻庭”。 夏纤络噙笑“分明是个生得俊朗如玉的小伙子,本郡主送你个玉字,往后你便叫姚廷玉好了” 青年逃亡路上改名换姓十余次,每一次都得忘却过往;眼下不差再改一次名,遂故作欣然称谢。 殊不知,此临时且随意起的名字,将伴随他走完下半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4章 番外一(下) 大宣京城, 衔云郡主府内, 楼阁华丽, 园景雅致。 往日的悠扬乐韵换作兵刃相交之音,快速, 猛锐,从容,而后传出此起彼伏的欢呼鼓掌;接着又是打斗声、呼喝声 人所共知, 从前的夏纤络即便再爱热闹, 多半只举行风雅集会, 如听琴、品茗、试酒、作画、赋诗等。 而今忽然请来一名姚姓的年少英才当护卫, 在一次府中切磋中轻而易举打败所有同僚, 夏纤络深喜这位神秘青年, 命其接受更多挑战,连摆三天擂台。 闻风而来的皇宫贵族皆纷纷派出身边高手,却一一被这位名不经传的姚护卫打败。 夏纤络留姚廷玉, 起初贪恋他的容貌,也想予以上好条件报答救命之恩。 她知他功夫好,但万万未料到, 好到如此骇人的程度。 端着金丝犀角杯, 畅饮陈年佳酿,夏纤络红裳如盛放牡丹,头饰珠翠灿然, 优雅坐于高台之上, 半眯美眸, 满意望向场中激斗的两名男子。 准确来说,双眼没离开身穿淡绿色武服、英武出众的姚廷玉。 日光漫过他玉色面庞,如镀了一层金芒,华彩凛然,举手投足间再无初遇时的木讷谨慎,取而代之的是洒脱豪迈。 他动作干净利落,与一位肤色黝黑的魁梧男子持剑相斗,两道身影攻守相错,招式层层叠叠,令人眼花撩乱。 若是细心留意,便能清楚比对双方的状态。 魁梧男子好胜心切,暴卷急兜,迅猛凌厉,毫不手软,招招发狠;而姚廷玉异常轻松,以轻灵敏捷的身法,温雅不迫地应对。 他努力照顾一众对手的颜面,让打斗变得精彩些,因而容许大家与之斗至五十招以上,方逐一将挑战者打败。 两日下来,他以郡主府护卫的身份,连胜二十多场,名声鹊起,于他而言倍感压力。 当他以一巧招撂下对方单刀时,随即跃开,拱手道了句“承让”,赢得满场喝彩。 夏纤络笑靥如花,凝望他的眼神柔亮且骄傲,还隐隐带着一丝若即若离的蜜意。 “郡主,”姚廷玉回到她身侧,压低声音问,“属下能不抢尽风头么稍稍让一局可好” 夏纤络明眸斜睨,语气间的戏谑似假还真“不许输否则,你别想当护卫,只能来做我的小郎君。” 姚廷玉脸色一僵“郡主又说笑了,属下尽力而为。” “你是尽力别让他们输得太难看还是尽力不当我的小郎君” “您太抬举我了。”他笑得勉强,躬身退下,以备战齐王府的高手。 夏纤络笑容如常,目光则因他的过分恭敬而暗淡了三分。 自和离后,她对情情爱爱算是死了心。 招揽美人相伴,男女不忌,只为寻求点灵与肉的刺激,实际并未真正把谁放心上。 但姚廷玉的出现,在不经意间打破了微妙平衡。 试问一个男子,估摸着二十岁出头,正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之时;容颜无可挑剔,称得上她所遇见过最俊美的五官;还曾在危难中出手相救,且并未乘人之危,可见品貌俱佳,她如何不在意 而今,亲眼目睹他连挫京中二三十位赫赫有名的勇士,夏纤络内心深处非但有一种捡到了宝贝的兴奋,更增添一股似有还无的悸动。 这个男人,她想收入囊中。 全身心占有的那种“收”。 然而,姚廷玉从初次见面,到抵京两个月,只维持下属应有的态度。 面对她偶尔的调笑,他庄容正色,言谈举止眼光皆不含半分杂念。 最初,夏纤络断定,他因出身卑微而自惭形秽。 可渐渐地,她意识到,他压根儿对她没兴趣。 他不光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使得夏纤络爱美之心、惜才之心、寻衅之心,快扭成麻花。 齐王府中派来的那名好手,四十岁左右,生得结实精悍,其貌不扬,与姚廷玉相对而立,更衬出后者的风姿无俦。 两人不拘礼节,很快交上手。 但这一回,姚廷玉眉心微微蹙着,如凝了一团阴云此人不可小觑。 当下,他收起轻敌之意,凝神备战。 姚廷玉早年因服食雁族珍物冰莲,比常人多拥有三十余年的青春,又因时刻处于被追捕的危机中,一得闲暇便勤学苦练。 以强健体魄习武,和普通人年复一年老去状态时练习的进度显然差距甚大。 因他平日少与人打斗,高强武艺难被发觉,甚至自己亦不晓得功夫已精湛至斯;如今连连击败对手,震动京城,让他既激动又惶恐。 难得寻到一位出类拔萃的对手,他有心让步,以削减自己的锋芒。 可转念想到夏纤络那句玩笑,他免不了心里发虚。 来历不明者原本不可能进入郡主府任职。 是夏纤络极力助他,乃至偷偷给他伪造了各种身份证明,留他在侧的心思,阖府皆知。 他固然能找借口辞别,但细想下来,天下间大抵没有比大宣京城更繁华的所在;以他的能力,跻身于郡主府,当一位闲散宗亲的手下,无疑舒适且安逸。 奔波多年,他真的累了。 兼之他进出均用面罩遮挡半张脸,不易被觉察。 若非这见鬼的比武擂台 激斗之下最忌分神。 冷不防对手锐剑疾刺,姚廷玉闪避不及,反手回击,力度没掌控好,利刃碰撞,对方顿时倒退数步。 姚廷玉当机立断,借他之力同样后退。 各自退开三步,全当打成平手。 如此一来,观者欢声雷动,有惊叹姚廷玉武功奇高,也有人感叹纤玉郡主待堂弟情谊深重,顾全齐王的颜面云云。 唯姚廷玉暗忖,齐王作为最年轻的亲王,素有纨绔、不务正业之名,究竟从何处招募了这名武艺高强的护卫 不得而知。 姚廷玉火速成名,从护卫一跃成了护卫副统领。 这份职务于他并无任何难度。 毕竟,他早在三十五年前,已深得雁族女王宠信,身兼情郎兼亲军侍卫首领。 现今在大宣,旁敲侧击打听他的人越来越多,有求指导武艺的,有闻名来比试的,更有人前来说亲。 随着切磋武艺和追求者愈发增多,姚廷玉开始变得冷面寡言、脾气怪戾、不近人情、力求低调。 他长年累月独来独往,早造就了乖张冷淡个性,而今正好变本加厉。 众多求教的少年郎当中,部分过于功利,部分骨子里瞧不起他,部分实在扶不上壁。 独独蓝家的蓝豫立、蓝曦芸兄妹,疏爽仗义,性子豪迈,令姚廷玉印象深刻。 几番接触后,三人越来越相熟。 姚廷玉私下传授了不少走江湖的防身技巧,还给蓝豫立做了一把便携的小型连弩,且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切莫四处招摇。 蓝豫立也确实乖巧听话,小心珍藏,不断进行改良。 姚廷玉此前辗转于多地,极少与人深交,此番见京城人杰地灵,繁华热闹,心生向往,越发产生久居之念。 他与蓝家兄妹交好的消息迅速传入夏纤络耳中,诱发她的强烈不满。 她深觉堂堂郡主的百般迁就、千般示好,在姚廷玉眼中无分毫用处,更甚者,不及这对兄妹的万分之一。 夏纤络报复姚廷玉的法子尤为特异她提拔他为统领,转头则勾引蓝家兄妹。 她谎称“姚统领的好朋友自然是本郡主的好朋友”,硬是拉二人登门作客,在他们面前说尽挑逗之言,还请来衣不蔽体的舞姬和猛男,对二人作近距离表演闹得仍是大孩子的蓝家兄妹面红耳赤,尴尬不已。 其后,夏纤络为了刺激姚廷玉,故意在他面前作出各种荒诞孟浪之举。 如在与之独处时,故意穿得透薄松垮,曲线毕现,口出撩人话语,或借机拉他的手、摸他的脸。 遭他严肃拒绝后,她怒而招来男男女女,阁中欢好,却命他在外守卫,彻夜倾听靡靡之音。 但姚廷玉始终不为所动,仍坚守他的本份。 久而久之,衔云郡主荒唐淫靡的名声远播。 她固然并没有为前夫守身如玉,府中豢养的俊男美女确有一部分在她酒后颓靡时起到安抚作用,但她真正的所作所为,远不如外界传言那般可怖不堪。 姚廷玉将她的种种幼稚无聊行径看在眼里,只当她小妹妹般纵容,既不揭穿她,也不接纳她。 仅在她喝多了不受控制时,出面遣散一伙乱七八糟的人,或直接把她从烂醉如泥的人堆里抱走。 有一回,姚廷玉如扛麻袋般将夏纤络扛回寝居,被她边耍酒疯边骂了一路。 府中人无不猜出郡主的小心思,人人装聋作瞎,僵立原地。 “姚廷玉你这个混蛋你就不能怜香惜玉一点点” “你当本郡主是什么是大米是沙袋子会不会抱人” “你你信不信我、我咬死你” 她在他的盔甲上乱抓乱捶,反倒把自己细皮嫩肉的手扎破了。 “呜呜呜” 一向要强的她,委屈地哭出声来。 姚廷玉闷声道“郡主喝醉了,属下作为您的护卫统领,首要职责是保护您的安全。” 他快步将她送至房门口,才将她交还给贴身侍婢。 侍婢们正欲搀扶她回房,她却抬起纤纤玉指,娇娇泣道“粗野的家伙害我流血了。” 姚廷玉未曾留意这一点,难免不安“属下一时不慎,请郡主责罚。” 夏纤络指尖触摸他的薄唇“亲一口,我便饶了你。” “属下” 他刚要推辞,她的指腹已伺机从他的两瓣唇中探入。 温热腥味萦绕于他的唇齿。 他对上她迷醉眼眸,轻轻舐去她指上鲜血。 心无端炽烈。 “真乖”得逞的夏纤络趁机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心满意足回屋。 姚廷玉呆立风中,分辨不清口腔内残留的,究竟是苦是甜。 你推我让的主谦仆恭中,二人关系扑簌迷离。 后来,“探花狼”现身京城,惹来雁族细作,姚廷玉出手灭掉,当即催促夏纤络的江南游,以避祸事。 不料,游山玩水半年,刚回京,他便遇上了“阮姑娘”。 姚廷玉在看到阮时意的第一眼,竟没率先注意她的倾城容色,而被她展现的高华气度所感染折服。 如画卷中步出的温柔仙娥,但无丝毫疏离冷漠,有种淡淡的慈祥感。 不多不少,不偏不倚,介乎于少女与老妪之间。 那一瞬间,姚廷玉从她清澄内敛的眼眸中捕捉到了极其熟悉的意味。 太熟悉了像极了他,具有年轻外表和沧桑世故之心 他仿佛感觉手中的银盔发烫,让他猛地一颤。 那一整夜,他不住观察阮时意,乃至一反常态,对她报以招惹式的微笑。 他深知自己容貌数十年不变,且精通男女之事,意味深长的笑意往往能让少女怦然心跳、羞涩回避。 但“阮姑娘”淡定应付,那份沉稳并非源自已有心上人的笃定,也非由于麻木或迟钝所致,单纯是看透他勾惹的伎俩。 此外,他从同来的徐晟与其交流中,捕获差了辈分的尊崇,更印证了他的怀疑。 于是姚廷玉两次在澜园和郡主别院进行试探。 偏生“阮姑娘”体温暖和,倒无服食冰莲的后遗症,令他百思不解。 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 没想到,夏纤络觉察他对才貌双全的“阮姑娘”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浓厚兴致,故技重施,千方百计拉拢她成为“好朋友”。 姚廷玉料知,夏纤络一是为万山晴岚图,二是让他“吃醋”,三来她对阮姑娘确有点兴趣。 他已习惯她胡来,视若无睹,我行我素。 直到名声显赫的“徐待诏”也被请到郡主府。 姚廷玉明知徐阮二人为一对,但夏纤络酷爱才华横溢的俊美男子,乃人所共知之事。 别人也许成不了气候,但徐待诏天赋异禀,技法画风宛若夏纤络崇拜的探微先生 姚廷玉突然感受到时隐时现的失落和担忧。 哪怕反复告诫自己,绝不可重蹈覆辙、以色侍人,更不该陷入情和爱之中,但夏纤络仍以她诡异的行事方式,在他心中不知不觉占据了一席之地。 终于,他笑着告诉她,对“阮姑娘”无非分之念。 夏纤络借微薄酒意,对他做出初遇那夜的大胆举动,凤眸迷朦,执其手捂己心,拉扯他衣带,印上他的唇,并宣称要他贴身保护。 如神差鬼遣,姚廷玉破天荒没避开,任由她踮起脚尖、仰起娇颜,把甜果酒抹至他唇上。 明明是头一回,却像已发生过无数次。 她纤手下探“拔剑”,动作粗野且挑衅,令他再也无法忍受,当场遵照她的命令,摒除阻碍,用他的宝剑,尽全力保护他。 身经百战的两人毫无保留,冲锋陷阵,仿如世上再无比对方更狂烈更合拍之人。 他摒除思想顾虑、世俗桎梏,无所禁忌地恣意而为,将她融为自身骨血。 害她秋波不凝,朱唇难闭,娇颜融融,春风入髓,长夜露滴,恹悒求罢战。 此后,姚廷玉日复一日展露他的占有欲。 往昔的他爱理不理,得到后,却不容许夏纤络再和旁人亲近,连多看两眼也会遭到“惩罚”。 夏纤络食髓知味,甘之如饴,暗喜他的在乎,尝试过当他之面,夸一少年好看。 结果是,回府当夜就被他绑了起来,恰如他们相逢那晚。 只不过,他没盘膝坐于门边,更没把铜钱穿成串儿,而是极尽所能。 往后数日,堂堂衔云郡主,走路姿态略怪诞,且明显有点儿腿抖。 当然,夏纤络偶尔逞能霸道,姚廷玉也会适当配合她。 白天,他们是护卫和郡主,夜间则是相互迷恋、相互索取、相互许予的伴侣。 但有些事,夏纤络永远不会知道。 在每一场至死方休的纠缠倒腾后,她倦极靠在他臂弯内睡得深沉,沾染湿气的发丝黏在脸颊,是他用微凉指尖轻柔拨开。 来之不易的神魂合一,让他如置身幻境。 他不确定,在她张扬的人生中,他会否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印记。 厌倦了人间薄凉、腥风血雨,他想要的是安稳与爱意,纵使包含了痛灼苦恼。 和她共度的短短数月,胜过跌宕起伏的数十个寒来暑往。 他一心祈求,不计较名份,能守得一时得一时,遗憾幸福如梦,美满遽然。 庆和二十三年夏,姚廷玉惊觉郡主府外多了两名鬼鬼祟祟窥探的雁族人,当即选择消失。 他无从判断,是谁出卖了他。 重新怀疑“阮姑娘”,及徐家人饲养的探花狼,姚廷玉为此潜入徐府。 探查那对璧人竟是徐探微夫妇,他为结盟友,道出了冰莲的来龙去脉,并寻求帮助。 计划本来无懈可击,如若他没折返回郡主府,兴许扈云樨再多疑虑,亦无迹可寻。 姚廷玉是在惨遭折磨、仅余半口气时,才隐约听见扈云樨狂怒时的嘶吼给齐王传信,掘地三尺,也务必把人给挖出来 他方知,此果乃齐王泄密所致。 被囚的日子,他真动了求死之念。 可他的确命硬。 被蓝豫立和徐晟救出后,他由徐家人照顾,亦曾听闻夏纤络对他的“死”伤心过、愤恨过,日渐释怀。 对于他来说,被遗忘,无疑是最好的结局。 搬离首辅府后,他住进徐探微在篱溪边的私宅。 他们夫妇的大喜之日,他没露面,只冲着城西方向,遥遥敬了杯酒。 同与冰莲有渊源,相较之下,那二人比他幸运多了。 他衷心祝福他们。 最讽刺的是,相遇之始,姚廷玉曾对阿六、大毛、二毛起过杀心。 到头来,他们居然成了除去秦大夫外最常来探望他的朋友。 尤其徐探微夫妇新婚燕尔、游历大好河山时,两条傻兮兮的探花狼巴不得黏在他身上。 阿六立心拜他为师。 姚廷玉开初坚决不同意,后耐不住孩子的软磨硬泡,也深喜对方的勤勉好学,他收下生平第一个徒儿。 筋骨断过,内外伤严重到一度置他于死地,但在秦大夫的回春妙手下,他的功力恢复了三四成。 假以时日,悉心调养,或许能复原得更好。 因身体日益康健,姚廷玉步出阴霾,不再像原来那般意志消沉。 冬临,看阿六舞剑,以剑尖挑破点点雪花,他腹中饥饿,忆及来大宣京城之前干的活儿,心血来潮跑进厨房,搭了个烤炉,寻了菜肉调料等物,兴致勃勃烤起肉串。 猪腰子、五花肉、羊肋排切成小块,还没来得及架在火上烤,已招来大毛二毛和四条半岁大的小狗。 待肉类、内脏等遇热,油星子吱吱作响,香味极其浓郁,勾得狗儿们目露馋光,口水流了一地。 浓香随风蔓延至院子内外,阿六实在抵受不了诱惑,收剑悄然挪步窥探。 只见他那玉树临风、时有颓色的师父,正唇畔含笑,指挥六条黑白双色狗儿如何排好队,如何乖乖坐好,等待分发食物。 众狗被垂涎香味折腾得几欲发疯,不停摆尾晃脑,时而呜呜乞讨,时而咧嘴微笑讨好。 阿六凝望那皮子微略焦脆的烤肉,吞咽唾沫,唯一的念头是赶紧跟在狗狗的后头,免得亏了 一大一小外加六犬玩着“排队买肉串”的小游戏,边吃边闹,不亦乐乎。 姚廷玉脸上渐呈阔别已久的笑意。 谈笑间,他低垂眉眼,以致于人和狗皆没注意,深邃墨眸下,掠过微不可察的落寞。 秋去冬来,冬尽春至。 衔云郡主怀抱一小婴儿回京的消息,轰动全城。 外界传言,小宝宝是她在游玩时收养的。 但夏纤络宣称,是她怀胎十月所生,请求嘉元帝允准纳入皇族。 余人私底下议论纷纭,可她素有不顾廉耻的外名,倒也无人敢当面说什么。 徐探微夫妇为此事特意来了趟篱溪宅院,问候姚廷玉近况的同时,亦旁敲侧击提及孩子。 “是个男孩儿,生来体寒,医官们竭尽全力,据说目下调养得宜,应能平安长大。”阮时意神色温和,语带宽慰。 姚廷玉长眉渐舒,松了口气,随即苦笑“郡主无碍吧” “你恢复得不错,为何不亲自探视一番” “我没陪她走过最艰难的时日,为何要在那孩子已具皇族身份时凑热闹她什么也不缺,我反而是个累赘,你俩千万别说我在这儿否则” 他顿了顿,一时间捏造不了太狠绝的话,干脆对夫妇二人投以凶狠眼神。 “否则绝交” 阮时意与他相处久了,知他以往的张狂跋扈半真半假,莞尔“你放心,我决不告诉她你在此地,成了吧” 姚廷玉将信将疑,又觉“徐太夫人”向来一言九鼎,没再讨论此话题。 三个与冰莲相关的“年轻人”共聚一堂,喝着小酒,吃着烤肉,愉快畅谈。 待夜幕低垂,徐赫方抱起半醉的妻,以古怪笑颜道别。 姚廷玉目送二人的马车消失在竹林尽头,强笑数声,亲手掩上大门,把世间的冷暖挡在院外。 然则,三日后,姚廷玉在烤架上摆弄食物,老仆来报,一辆马车由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护送而来,已停在门口。 姚廷玉一愣,大致猜出,徐探微夫妇终归把他给供出去了。 “那两口子太过分了”他磨牙吮血,“老子受尽屈辱也没招出他俩的姓名身份这、这转头就把我给卖了欺负我功力未复是吧” 恼归恼,若然真是郡主找上门,他没法不予理会。 他扯下围裙,三步并作两步,抢至水缸边洗了把脸,确认仪表不至于太遭,才快步赶去大门。 果不其然,门外立着一位衣饰亮丽的美貌妇人,依然慵懒姿态,意态撩人。 怀内抱着一刚满月的男婴,犹自沉睡。 美妇睨向姚廷玉的刹那,蓦然红了眼,轻咬丹唇,嘟囔道“你过来,抱抱孩子。” 姚廷玉如在梦中。 他没想过,堂堂郡主会公然明示这孩子是他的,更没想过,她不打、不骂、不闹腾。 曾一心拒她于千里之外,在亲目见到小婴儿白净可爱的小脸蛋时,坚定信念彻底坍塌。 活了近六十载,他在有生之年,得到和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令他难以割舍、为他生下孩儿的女子,离他不过数尺之遥。 他嘴唇翕动,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唯有迎上前,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小小婴儿。 如捧住世上最稀罕的宝物。 视线霎时间一片模糊。 夏纤络上下打量他,眸光触及他脸额的浅疤,顿时面露恻隐;再观他灰袍残留的油渍和狗毛,眼底如有几分玩味。 “你宁愿躲在这弄烧烤、养狗儿,也不肯回来见我一面” 她眼波流转,怨怼之余,不乏悲伤。 姚廷玉低叹一口气“郡主若不嫌弃,请随我入内。” 夏纤络咬了咬唇角,命属下在院外候命,自顾拽着他衣袍,昂首登上台阶。 进入偏厅,姚廷玉费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模糊他视野的,是多年不曾有过的男儿泪。 他从来没奢望,此生能有一个孩子。 感动、愧疚、自责数尽涌上心头。 “是徐大人夫妇告诉你的” 面对夏纤络罕见的沉默,他谨慎开口。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夏纤络平静注视他。 初为人母,她褪去昔日的张狂和肆意,平添几许温柔和慈爱。 同样,历经劫难,他已不如昔时百折不屈、刚硬逞强。 夏纤络察觉他的狐疑,淡笑道“前日,徐夫人到郡主府给孩子送礼物,笑说了句私宅快成烧烤店。我觉那话太过诡异,记起与你初遇时,你曾言自己在湖边卖烧烤,便想着加以核实 “她死活不说,却又笑得玄妙。我改而去寻蓝家大公子,才知你得罪雁族前任女王,被那妖婆子折磨得半死不活,没敢见我,躲在徐家养伤。 “我昨天真想直奔而来,当场咬死你想了一宿,只觉欢喜。这番前来,是想看看你过得如何,并问你一句你到底要不要我们母子” 去年,夏纤络惊闻心上人离世,为护住腹中那先天体寒的胎儿,可谓九死一生。 母子平安,乍悉孩子的生父尚在人世,可谓愤恨和喜悦交集于一体。 但朝夕相对多时,她深晓,姚廷玉并非全无担当者。 选择回避,必然有他的理由。 她决意亲口相询。 “纤络,”姚廷玉语气艰涩,“我实则一把年纪了,之所以得罪扈云樨,是因为三十多年前,我曾是她的” “以前的事,我不管,我不管你几岁,不管你做过什么,不管你爱过何人我只管你的未来,只管你是否要我和宝宝” 她果断且干脆的一句话,砸得姚廷玉目瞪口呆。 他耿耿于怀的,是他的实际年龄、经历、出身,会给她和孩子蒙羞。 可他也着实有了她赐予的全新身份,且因血脉相连的新生儿,而赋予了更多责任。 只要她不介意,他又何苦背着沉重枷锁过活 但某件事,他得明言。 “我遍体鳞伤,已不如旧时强壮,没法再像先前那样保护你” 夏纤络绕着他和孩子来回踱步,闻言勾了勾唇。 “本郡主不缺护卫,只缺孩子的爹;你,只能当本郡主的仪宾。” “这”姚廷玉大出意料之外。 他从没想过,以她的郡主之尊,竟愿意委身嫁给他。 夏纤络悄然从背后抱住他,一如既往柔顺“难不成,你嫌弃我” 姚廷玉哑然失笑,挣开她双手。 就在她恼羞成怒之际,他将宝宝移至右臂,回身俯首,柔柔地吻住了错愕的她。 这一吻绵长且深情。 所求的平安喜乐,只需转身低头,唾手可得。 硬实躯体与温软娇躯紧密相依相偎,却又生怕夹醒了怀中深睡的小婴儿,是以不得不形成奇怪姿势。 万千心事,她的埋怨、他的抚慰,尽在柔情蜜意间交换。 许久,窗外春风送来烤肉串香气,从鲜美浓烈转为焦香。 姚廷玉方记起没全熄灭的炭火,笑着松开她“要不尝尝我的手艺” “好,尝完你的手艺,我还得尝尝你,”夏纤络瞥见院子角落放着一辆闲置的板车,狡黠一笑,“待会儿,你推板车送我,不准再跑。” “好好的,为何要坐那玩儿还想游街示众” 姚廷玉与她鼻尖相抵,呼吸相闻,好奇问道。 “不为什么,单纯的怀念。” 她一贯不顾世俗目光,行止随心。 “先吃肉去。” “吃谁的肉你的还是我的”她牵牢他的手,嘴上不忘逗引他。 姚廷玉从她柔软细腻的掌心感觉到微颤的凉意,心下明白,她正以故作轻松的态度,竭力掩饰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又何尝不是呢 强忍鼻尖的酸涩,他凑到她耳边,哼哼而笑“你若问我,我定回答吃你的。” 有过连绵不尽的痴缠,但二人首次在众目睽睽下挽手同行。 他高大昂藏,挺拔如松;她月貌霞姿,依依如柳。 相守过两载有余,经历重重磨难波折,他们终成眷属,心跳有了同一韵律。 那日午后,偌大京城被染了金光的濛濛飞花所笼罩。 从城东到城西,即便挑选最僻静的小道,“衔云郡主手抱孩子、笑坐于板车上,由死去大半年的姚统领护送归府”的离奇消息,终究传遍了京城内外。 任性妄为的郡主与英气逼人的姚统领之间如何如胶似漆、情深爱笃,以及小婴儿生父为谁至此,满城皆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5章 番外二 成亲的繁琐礼节数不胜数, 平心而论,阮时意真不乐意再折腾一回。 但而今的徐赫名声远播, 深得圣眷, 宅院为御赐,婚礼司厨一律从御膳房抽调, 外加他与徐首辅的“远亲”关系 即便只不过为翰林画院的副使, 他的婚宴仍有朝中重臣纷纷贺喜,书画界名流也积极捧场, 更莫论教授过的学生、慕名而来的绘画同好。 阮时意此前投身于义善堂要务, 婚礼事宜全数丢给了女儿和长媳,直至“出嫁”当天, 才被盛大排场惊到。 这一日, 天气出奇的好。 阮时意早早被送入浴室,沐浴更衣后, 套上了层层叠叠的嫁衣。 之所以把婚期定在秋冬交接, 原因只有一个她怕热。 嫁衣由徐明初亲自监督制作 , 无论样式、选料、做工、刺绣皆是一流。 描金花枝相缠,五彩云肩, 红缎绣满银线的云海、花卉、寿山福海,再以海水珍珠点缀,奢贵非凡。 开脸过后, 侍婢们为阮时意素净面容上妆。 浅黛眉, 秋水眸, 点绛唇。 她束起久违的妇人发髻, 戴上镶满珠宝的凤冠,怎一“沉”字了得 盖上红罗销金盖袱,她抱着金宝瓶,出闺房向徐家三兄妹等“长辈”辞别。 由喜娘背出府门、坐上花轿,四周的爆竹声、喜乐声、欢呼声、庆贺词如潮水覆盖了她。 “阮阮” 徐赫像是怕妻子被子女调包了似的,刻意唤了她一声。 喜娘道“新郎官,新娘子不能随便说话。” 徐赫自讨没趣,遂依照礼节,向子女们告辞。 徐家人情况特殊,既可称作“阮姑娘”的娘家人,又与“徐副使”是族亲,因此盛筵分为午宴和晚宴午间在徐府设宴,夜间在徐赫新居款待,而徐家众子孙两处皆出席。 与二人相熟的洪朗然父子、蓝豫立同样两头跑,以示隆重。 但种种的热闹和喜庆,大多与阮时意无关。 和徐赫拜过天地,拜了彼此牌位,再来个夫妻对拜,就被簇拥着送进新房。 时隔四十年,大宣婚嫁习俗可谓一成不变。 落座后,她再无当年的新妇娇羞,隔着盖袱对沉碧道“端一盆栗蓉酥来。” 余人惶恐“新娘子莫要花了妆。” 她淡声道“你们说,新郎官宁愿看到花了妆的新娘,抑或是饿昏的新娘” 沉碧笑而给她递了糕点,还配以淡果酒。 阮时意对大伙儿摆手“都出去吧我先歇一会儿” 众人面面相觑,终究在沉碧的坚持下退至门外,只留两人服侍。 阮时意维持优雅仪态,细嚼慢咽吃掉了六个小酥球,而后摸索着挪向架子床一侧。 “别杵着,寻个地儿休息,爱吃什么自个儿挑,估计得等上四个时辰。” 两名丫鬟被新娘子的无拘无束惊到,踌躇半晌,依言坐到屏风内的圆鼓凳上。 宅内热闹非凡,所有的打扰,统统被挡在门外。 今日,徐赫无疑是京城的一大主角。 最奇特的体验,莫过于思忆中,他明明六年前已娶妻,现今换了身份,重娶一回。 当时主婚的父母已作黄土,筹备婚礼的人从兄嫂换成了他的儿孙,参加婚礼的哥们从冲动小伙子变成头发花白的老头儿 这感觉实在太神奇,甜酸兼有,无法言喻。 午后,首辅府中的喜宴结束,徐赫新居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流水席摆开,道喜的人排队排到大街,不少人因无座,送上贺礼、讨杯喜酒便离去。 客人当中,以镇国大将军、首辅大人、赤月王后、周氏最为尊崇。他们分别坐镇男女宾席,承担招呼众宾客的职责。 而徐晟、蓝豫立、洪轩等年轻小辈则充当起御的角色,打理相关事宜。 徐赫领着阿六,在二门处笑迎了半天,脸有点僵,忽觉肩头一沉。 无须回头,已猜出是何人作祟。 “这次可别乱跑了”洪朗然手持杯盏,悄声警告道。 瞥见打扮端雅的洪夫人正与几名女客赏桂,徐赫以同样的语气回敬哥们。 “你也别再让嫂子跑掉了” 洪朗然吹胡子瞪眼“念在你是新郎官份上,今日休战。” 徐赫笑哼一声,没再多言。 当年若非听了岳父母、洪朗然与萧桐的诋毁,他又岂会因一时义愤而立心扬名 事实上,岳父母有口无心,而那对表兄妹历来说话不带脑子。 是他心高气傲,阮时意又太能忍,以致惹出后来的诸多波折。 劫难扫除,大家安好,他何必将过往记于心上 只是如若能重来一回,他宁愿陪妻子老去、陪哥们日日掐架、陪儿孙长大成人 好过从他们的人生中缺失了整整三十五年。 或许他流露的瞬间恍惚,令洪朗然不解,“唉说你半句也不成” “臭黑炭头你至少给我再多活个六十年”徐赫轻咬牙齿,眼眶却无端发红。 “呿你是想跟我打到一百二十岁,还是喝到一百二十岁” “都成” “今儿大喜日子不宜动拳脚,看我不把你喝趴下”洪朗然与之勾肩搭背,半推半拥着他。 “谁怕谁你们父子俩喝得过我” 他重展笑颜,与从小相伴的老友融入山珍海味与陈年酒香中。 当夜,美酒佳肴,主宾尽欢。 嘉元帝更派内侍传旨,赐予徐副使三个月的婚假,命其游山玩水,为天下人带来更多佳作。 旨意一出,人人艳羡且哗然。 徐赫却明白,这是他婚前忙碌数月换来的嘉奖。 也许可借机与妻北行 虽有千杯不醉的海量,但媳妇被丢在新房中,徐赫难免坐立不安。 留徐晟、蓝豫立、洪轩挡酒,让儿女主持送客,他装醉回房。 无需喜娘引导,他火速揭喜帕,和阮时意进行同牢礼、合卺礼和结发礼,驾轻就熟。 在场之人被这对“新婚夫妇”的的熟练和随意吓到,自知久留讨人嫌,领赏退下。 侍婢们为新娘子卸下沉重凤冠后,没来得及备水洗浴,也被遣出门外。 红烛燃过半,房内香气醇厚绵密。 阮时意端坐在雅致妆台前,一袭华美嫁衣于幢幢灯影下耀目至极,通身珠宝金银玉挂饰堆得她如华丽人偶。 冰肌雪肤因红衣与烛火掩映,宛若春兰浸润斜阳。 徐赫见她颊边泛绯,疑心她不胜酒力。 该不会像当初那般,兴奋莫名,赖在他身上,滔滔不绝说上一两个时辰 他至今还记忆犹新呢 未料,阮时意忽而对他勾了勾手指头。 徐赫蓦地记起三日前她半开玩笑说的那句话,神色微变“阮阮,你没喝多吧” “助我取下这堆首饰,再除下婚服” 她似笑非笑,语带挑逗。 徐赫暗舒一口气,行至她身边,逐一为她摘除头上、腕上、臂上的各类发簪、发饰、手镯、腕链,亦不忘浑水摸“鱼”。 与此同时,他俯身封缄她的唇。 远处笙歌宴乐犹不绝于耳,门内的缱绻浓烈已硬生生把初冬酿成了春宵。 交换着合卺酒的醇烈,也交换着不可言说的温情与靡丽,叫人心荡神驰。 当霞帔滑落,外层半臂红缎褪至后背,阮时意被锢在圈椅上,昂首承受着他居高临下的碾吻。 她唇畔如有笑弧,抵住他的纤手熟练拿下绣金挂彩。 正当徐赫呼吸渐促,欲抱美人入床帏,她笑而和他十指相扣。 “三郎” 她于凌乱气息间低喃,美眸潋滟,丹唇口脂糊开,蜜颊红霞渐盛。 徐赫不由自主喉结一滚。 却听她幽幽叹道“两次嫁给你,太累人你是不是该分担一点压力” 徐赫眼看她亲手脱掉繁复嫁衣,已猜出她意欲何为,讨饶道“真要此时此刻” “不然呢” 她笑意漾至眼角眉梢。 容色一贯出众的她,突如其来添了一丝绕眉风情,更显瑰姿艳逸、群芳难逐。 徐赫恨不得把她直接丢床上。 毕竟,他承诺的“乖乖听话”,有场地限制。 衣袍半褪,对上她酝酿微醺与期许的眼神,他瘪了瘪嘴,自暴自弃,褪得仅剩贴身薄红中衣。 大红嫁衣的复杂程度,比起年初衔云郡主所赐的那套妖娆红衣有过之无不及。 新婚夜所佩戴的装饰更是多了数倍。 阮时意一一摘下,整整齐齐排满了两张条案,才悠哉悠哉换上徐赫的新郎官红袍,戴上他那顶左右簪有金花的乌纱帽。 徐赫苦不堪言,遭她摁在妆台前,一丝不苟梳理头发、细细绾了发髻;又被迫站起,逐层穿上红绫、麒麟袍、半臂再搭霞帔于左右肩。 除了没有耳洞,戴不了耳坠子,且鞋子实在没法对调,能换的都换了。 衣裙于他而言太窄也太短,勉强塞进去,几乎不能动弹。 当阮时意捧出檀木雕花妆奁,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阮阮点到为止” “画个眉毛,补点唇脂总是要的” 徐赫指着刚亲吻过她的唇“有了。” “不均匀,看着就不想亲。” 她不由分说,以指尖蹭了朱色口脂,直往他薄唇上点。 徐赫颊畔烧着火,嗫嚅道“我待会儿定要全数还你” 阮时意微笑提笔画眉,满意打量他的妆容,把数十件珍珠、红宝石、翡翠等贵重金银饰品往他各处堆砌,最后把饰有翠叶牡丹与金凤的翟冠套他头上,再饰以零零碎碎的金宝钿花、珠花,用两侧的嵌宝金簪固定, 诚然,这一身行头加起来有十几斤重,难怪他上午背她入门,还觉她似乎沉了 阮时意喜滋滋围着他转悠,显然未受酒力影响,而是存心捉弄。 他平日青衫素简,乍然换上繁花耀眼的红裙,挂上奢华饰物,予人冷艳矜贵之气。 “啧啧啧三郎这打扮,不亚于姑娘家呢我见犹怜” 徐赫压根儿没敢照镜子,憋屈应道“你喜欢就好。” 阮时意本想给他抹点腮红,又恐他不喜,灵机一动,凑到他两颊各亲了一口。 残留的口脂印在他浅铜色的肌肤上,淡却清晰。 她将打扮完毕的“新娘”搀扶至床畔,好生欣赏一番,继而盖上盖袱,手执玉如意,醺醺然玩起“揭盖头”的游戏。 徐赫被她闹腾得啼笑皆非“你该不会想着要我当一整夜的阮阮吧我可不会因为喝了几口酒,便絮絮叨叨抱住你说上几个时辰的情话” 阮时意愠道“嫁衣未除,你就得当新娘子,这是规矩” 徐赫乐了,双手托住凤冠,斜斜倒向被褥,两眼直勾勾盯着她,唇畔噙笑。 “躺平,任君享用。” “哪有这么不要脸的新娘子” 阮时意伸手拽他起来,奈何气力远不及他,遭其掀翻在绫罗绸缎与珍珠翠玉堆里。 徐赫趁势倾身,覆至她上方,就此展开了一场压迫与反抗的推搡。 “璎珞扎到我了,拿掉”她低声抱怨。 徐赫顺手把八宝璎珞甩至背上,俯首在她脸额落下千万爱怜的轻吻,将细密薄汗与浅淡脂粉一并卷去。 贪恋嘶磨,沿鼻尖一路舐下。 “玉步禁往边上去硌得慌唔” 徐赫窃笑以唇碾她,没再理会她的要求。 她沉溺于口舌之争,探手拨弄好一阵,方知那并非步禁,怒而推了一把。 “唉,”他侧身而避,委屈兮兮,“就不能对你的小三郎温柔些么一会儿打,一会儿掐的” 阮时意已不如昔时面嫩,趁机从空隙中脱身,得意地钻出他的掌控范围。 徐赫扶着头冠坐起,眼见她咬唇立于案前,圆领吉服上的精绣鹭鸶补子皱巴巴的,袍摆坠地,十分滑稽。 他自觉好不到哪里去,柔声劝道“忙活一日,想必也乏了来看看我督造的大浴池,可好” 阮时意没到喝醉的地步,当然知晓他窝藏已久的小心思,娇颜霎时红透“不、不去” “就在外间相连的西墙,连房门都无须跨出”他笑吟吟站起身,张臂搂她,“走不动我抱你” 阮时意努力板着一张红脸,笑唇浅抿,打掉他毛毛躁躁的手。 待他再度缠来,她回身就跑。 不料奔跑之际,一脚踩中过长的袍子。 重心不稳,她慌忙中双手乱抓,无意间扯下铺展条案的红绸。 徐赫慌忙上前圈住摇摇欲坠的妻。 然则,案上的镂金烛台、酒壶瞬即翻倒,火苗点燃纸张及周边的红丝帛,焦味熏鼻。 徐赫下意识扯过布帛往上盖,偏生浓酒助燃,火焰蔓延。 浴池的水还没来得及蓄,本该留下侍候洗漱的侍婢又早早被他们遣开,以致于房里无任何灭火储备。 “院内有大水缸” 他当机立断,一手抱起阮时意,一手捂住她口鼻,径直往外奔出。 拉开房门,徐赫将妻子放置在廊下,施展轻功,踏着稀薄月色冲向水缸。 守在院门的数名仆役见“新娘子”心急火燎冲出新房,还道出了什么事,纷纷上前询问。 而“新娘子”理都不理,舀起两瓢水,脚下如御风般回房。 众人窥见窗户内闪烁异乎寻常的火光,齐声大叫“走水啦” 他们不约而同提起藏于角落的木桶,以最快速度舀水入内救火。 幸而火势不大,只烧毁案头诸物,未祸及别处。 下人们忙于清理水渍,开门窗通风,挪移家具,并未细看门外“新人”的异样。 徐赫夫妇躲在回廊暗影下,闷声不响,只等仆役退散,再神不知鬼不觉溜进去。 其时众宾客已散,前院剩徐家一众子孙收拾残局,惊闻洞房起火,无不脸上变色,争先恐后冲进来视察情况。 “没事吧”徐晟年少,武功最佳,当先奔入。 “回徐大公子,火势已灭。” 紧接着,徐明初提裙追上,神色焦灼“新人安好” “咳咳没事”阮时意立于暗处,颤声发话,“请恕我们夫妇不便相送。” 尾随的二儿媳纪氏、徐昊和弟妹与他俩不算特别亲近,听闻无碍,未跨入院门,笑着说了两句吉祥话。 长媳周氏抱起毛头,遥向二人问安后,一并撤离。 徐明初听出母亲嗓音暗藏嘶哑,倍感担心。 行近数步,惊觉其背影似比平时高大健壮了不少,她茫然回头,与两位兄长狐惑对望。 徐晟只顾张望室内情况,皱眉道“气味颇浓,二位不妨先移居别处休憩” “不必,你们忙”徐赫心虚劝归,“别管我俩真不用管” 两位祖宗越是刻意回避,越发引起四人的猜疑。 暗觉眼前场景有种难以形容的不对劲,徐家兄妹小心挪步围上,徐晟偷偷摸摸从旁探头窥望。 柔和月色下,“新婚夫妇”背朝外、面朝内,正假意赏月品桂,一副怡然自得状。 然而浑身珠翠、华服艳丽、竭力缩头缩脑的“新娘子”,居然比“新郎官”高出大半头 且双双肩头微颤,腮边通红,既有羞赧绯意,又有亲吻留下的串串唇印 确认情况为内心所揣测的,围观四人如石头僵化在地,彻底惊呆了 瞳孔扩张,呼吸停滞,如在梦寐之中。 想笑不敢笑、欲言不敢言的嘴巴震惊张大,久久未能合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6章 番外三(上) 一 祖父母那场“火了一把”的新婚夜后第六个月, 徐晟也迎来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五年前救过他、助过他的程指挥使,以静影的身份,身穿大红嫁衣,端坐于他的婚床边。 绛沙方巾揭开后, 展露于眼前的, 是一张精致娇俏的面容, 乖巧温顺如孩子。 三礼既成,丫鬟为新娘子卸下繁重饰物, 收拾诸物,躬身而退。 室内仅余一对新人。 与静影并坐床沿,沉默相对,徐晟突然红了脸,一动不动, 盯着案上微略跳动的烛火发呆。 红烛滴泪, 流于烛台上, 或拉成长丝,或凝为小圆球如他们的未来, 不可预判。 首辅府内喧嚣声渐闹渐歇, 窗外窥探的影子来了又去,宛如繁华梦散, 春花飘落。 忘了寻思多久, 徐晟回过神, 冲身畔人一笑“要不先歇息吧” “好。” 静影应声, 并转身替他拿开肩头的绣金披红。 徐晟犹自怔然。 待她伸手去松玉带时, 他赧然得无法自处,嗫嗫嚅嚅道“我、我自己来就好。” 灭掉半数红烛,他退至更衣角落,逐件去除红色吉服,换上素色寝衣。 倾听静影所在处同样传出衣裳轻摩声,他心跳凌乱,不得不深深吸气以平定心潮。 这不是她的选择,而是他的。 从下跪请求扛起她的人生那日,他答应过祖母,遵循礼制。 是以大半年来,他连她的手都没碰到过。 一下子便要直奔主题,似太仓促了些。 挪步至红纱帐前,昏幽灯火勾勒倩影柔柔。 徐晟呆立半晌,方拨开半透帐子,钻上架子床。 静影平躺在内侧,身上覆了一层罗衾,柔软贴肤,彰显出她纤细窈窕的身姿。 外露的光洁两臂,清晰提醒了徐晟她什么也没穿。 徐晟慌了神。 僵直许久,他决定先躺下,再作打算。 并肩而卧,相隔半尺,二人均望向床顶,不发一语。 静影语带征询“大公子,在等我先出招” “” 徐晟一脸茫然“出什么招” 静影迅捷翻身,跨坐至他身上,居高临下俯视他。 “嬷嬷说的,拜过堂,往后我俩除去不方便的日子,需相互配合,勤练功夫难道您不晓得无妨,我来教您。” 徐晟被乍现的风光晃傻了眼,由着她扯开上衫系带,才勉强理解她的用意。 她、她她她还能“教”他 或许见他闭上眼、面红耳赤且不知所措,静影柔声安抚。 “大公子别怕,静影已熟习秘笈,必定会保护您,绝不弄伤您嬷嬷说,头一次练习,大概会流血,且有点痛感。但咱们身为学武之人,刀山火海、荆棘丛密也不当回事,一丁点小痛楚算不了什么” 徐晟不敢窥觊她的雪肤曲线,但身体相贴传递的温热,迫使他整个人快炸了。 “静影你、你先下来。” 一句话,连喘带颤。 静影依言坐到他身侧,语调稍稍添了三分惶恐“我做得不对咱们可以换别的招式换我躺着也行还是趴” 徐晟疑心自己要疯了。 他固然知晓,和静影一同中了蛊毒的祝内卫,在徐明裕的努力下,早于去年觅到一位身家清白的秀丽孤女与之结为连理。 婚后数月,祝内卫蛊毒消解,隐约记得中蛊期间发生的事。 因倍感羞耻,他以全新身份,带着媳妇回老家生活。 确定行房有助于解蛊,徐家人对静影的教育引导自是不遗余力。 可此时此刻,面对心思单纯的静影,徐晟绮念尽消。 恍惚间,他觉得,事情不该往此方向发展。 “那个我今儿喝酒喝高了,怕是不适宜练功,咱们先聊会儿天” 他振作精神,扯过被她叠放在床边的寝衣,红着脸替她披好。 静影边套上绸纱,边关切道“那您赶紧躺下。” “从这刻起,你不该再唤我大公子,得称夫君或直接喊名字也成。” “对不住对不住,我喊习惯了,一时忘记。” 事实上,周氏等人的确提点过她,婚后需改口。 重新躺进缄默气氛中,兴许是夜太安静,导致床帏内回荡的全是呼吸与心跳声。 徐晟透不过气,率先启唇。 “静影,你可知嫁给我所为何事” “嗯,”她微微点头,“二爷不,是二叔,他说我忘记了好多事儿,只要成为你的妻,刻苦用功,您你很快就能帮助我记起。” “说实话,我、我担心的是,到时候你会讨厌我。” “怎么会大公子是好人不对不对,要叫夫君” 徐晟当然理解她口中“好人”的含义。 他一直陪她,给她各种好玩、好吃的;她受了委屈,也是他不断安慰劝抚。 如若没有成亲,她清醒过后,大抵能一如既往视他为师弟、同僚、朋友。 可他在她混沌矇昧的状态下娶她,等于赌上了他全部真心。 他的迟疑引发静影不安。 她唯恐他不相信,重复了一遍“你是好人,经常给糖我吃,我不可能讨厌你。” 徐晟听她说得认真,悄然转眸,借幽淡光影端详她可人脸蛋、明澈眼眸、润泽红唇。 心头暖流渐生,混合了丝丝缕缕的柔情。 “我”徐晟绯脸如烧,“我打算让你尝尝另一种糖。” 静影咧嘴一笑“我漱过口了” “无妨。” 他鼓起勇气,寸寸挪近,轻轻印上她软柔的唇。 停留片刻,他窘然笑着退开,垂眸处隐隐噙了蜜意。 静影终于有所反应,蹙眉道“你亲了我” “嗯。” 他忽然有点怕她动手打人。 毕竟,他武功远不如她。 静影似十分为难与自责“嬷嬷嘱咐过,如果大公子亲我,我一定要回亲,否则就是没礼貌。你你亲太快了我还没准备好” 徐晟心下悲喜交加,不知该哭该笑。 “那再来一回” “放马过来” 徐晟按下内心的无助、悲悯与窃喜,探手绕至她后脑勺,继而以薄唇覆向她。 静影凝神屏息,稚拙地与他两唇相抵。 他壮着胆子,巧舌轻舐她唇线,由生涩浅吻,逐步转化为忘情描摹。 “等等”静影大口吸气,“容我换气再、再比拼” “你认为,咱们比试的是谁憋气更久么” “不、不然比什么” 徐晟手臂收紧,圈她入怀,一颗心险些从喉咙里蹦出。 “啥也不比,真的。” “哦,”静影似懂非懂,“那亲来亲去是为什么” 徐晟唇角往外勾起一丝又甜又涩的弧度。 “不为别的,只为我倾心于你。” 二 成亲后的徐大公子,如常隔日当值,如常带静影走访祖父母和二叔的宅院,如常和祖父、妻子、哥们切磋武功。 不知不觉,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成熟。 朝夕相处了两月,抱抱亲亲的游戏玩多了,夫妻间再无起初的生疏与尴尬。 但静影曾被叮嘱过要“勤练”的功夫,始终未进行。 徐晟是个身心正常且体魄健壮的青年,夜间佳人在侧,于他而言异常煎熬。 可他硬生生忍了下来,宁愿夜深人静时冲冷水或自行解决,也不想操之过急。 归根结底,他深晓祖母当初提醒过的事实。 一旦解了蛊毒,静影变回程指挥使,定然难以接受这段突兀的关系。 他既盼她痊愈,又私心想与天真烂漫的她多相处些时日。 说不定,这将成为他人生中罕有的幸福时光。 六月炎蒸,恰巧徐赫与徐晟同时得了假,兴致勃勃携同伴侣到京南别院小住。 别院建在积翠湖外十余里处的一片竹林间,是“徐太夫人”近十几年避暑必去之地。 此前伪造“阮姑娘”的成长经历,便是借用了此处。 别院房舍雅致,花园内设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流溪,造竹桥、飞瀑、鱼池、水榭等景致,外加周遭青竹环绕,薄雾迷朦之际,宛若夏日仙境。 头三日,两对夫妻多半留在院内小憩。 祖辈作画翻书,小辈比试演练,动静皆宜。 徐赫闲来会亲自下厨,变着花样做出各种美味,偶与长孙练练剑;阮时意则拉静影一起逗猫,说几句悄悄话,不亦乐乎。 待到第四日,徐赫夫妇乘坐马车到湖边,拜访镇国大将军伉俪。 徐晟左右无事,做了工具,坐在溪流边的大石上钓虾捞鱼。 静影在树荫下打坐练功,调整内息两个周圈,见他只捞了两条红色小鱼,不由分说,摸了枚碎石,弹指击飞间,打中一条大草鱼。 “瞧我打了条大的够咱俩中午一顿” 徐晟啼笑皆非“静影,我捞鱼是想消磨时间,用来观赏。” “我还以为你想吃鱼呢” “放心,我不至于连抓个鱼都得靠你出手。” 徐晟时常琢磨不透,在静影心目中,他除了“好人”,是否还有其他优点。 他知她武功奇高,估计三个他加起来也未必打得过,可真到了让她鄙弃的境地 往日,徐晟在公务上事事打起十二分注意力,竭力摆出首辅之子的正经沉稳;在家中,他是徐家最宠溺的长孙,得空自会向祖父母和母亲、叔父撒娇。 可在妻子面前 他年纪比静影小,武功比静影弱,偏生她目下心智受损,直来直往且不善于思考,使他觉得自己既像是小弟,又像照顾她的兄长,也许更存有进退两难的夫妻情份,令人无所适从。 “我打伤那条鱼,惹你生气了”静影适时打断他的沉思。 “怎么会”徐晟笑而摇头,但玩耍闲心已消磨大半,“走吧咱们去瞅瞅库房有没有琉璃小瓶,把小鱼儿装起欣赏几日。” 静影遥看那条被她打得半死不活的鱼在水中浮浮沉沉,于心不忍“我去把鱼儿捞出来煮了,省得它在那儿等死” 她边说边施展轻功,掠至莲叶上,俯身一抄,将草鱼稳稳当当抓在手里,而后旋身飞回。 受伤的鱼儿活蹦乱跳,溅了二人一脸血腥水。 徐晟夺过来拍晕,丢给仆役送厨房处理,方和静影返回水边洗手洗脸。 静影取了帕子,温柔替他拭去脸上水滴,顺带抚平他的眉头“你近来愁眉不展,是遇上烦心事了我虽笨,但不至一无是处” “天气热,火气大罢了。” 徐晟牵强一笑。 “你以前不这样”她眸子里潜藏忧虑,“是、是我做得不好,不配当你的妻子” 一瞬间,徐晟的心似被什么拧了一下。 自从静影迁离绣月居,没再担任祖母的女护卫后,母亲和府中的老嬷嬷轮流指点她的言行举止,以便让她尽快成为合格的徐少夫人。 知情者固然晓得她并非奴婢身份,但府里的其他下人却未必看透,说不定背后嚼舌根,或投来不屑目光,便足以让她惶恐。 徐晟知道,这对她很不公平。 倘若当时依照二叔的建议,直接让她和祝内卫凑对,情况将大不一样。 是徐晟舍不得让她落入他人之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巧取的方式,掩饰豪夺本质,将她骗到手。 成婚后的静影软糯可爱,私下乖如小猫,好玩极了。 他只想多陪陪她。 “果真如此”静影等不到他的回答,杏眸隐泛泪光。 徐晟才惊觉自己忘了否认,慌忙搂住她“绝对不是我只是在想事情你别乱想” 静影被千叮万嘱过,在外时不可和丈夫当众搂抱亲密,惊羞之下,急急推开他。 徐晟猝不及防,内力又不如她,被她骤然一推,脚步错开,不慎踩中卵石,人便滑向溪流中 静影大惊,急忙探臂拉他却已然来不及。 夫妻双双跌进两尺余深的水中,狼狈至极。 “想谋杀亲夫么看我不教训你” 徐晟没想明白她为何无故乱推搡,遂半开玩笑,双手掬起水泼向她。 静影扭头避过,冲他吐了吐舌头,不留情面泼水还击。 水花四溅,鱼虾惊吓游开,两人如大孩子般肆意打闹,嬉笑着你追我赶,闹得浑身湿透。 笑颜如晴光照耀下的水花,闪耀光芒。 玩了一盏茶时分,他们后知后觉,夏日薄裳湿答答地黏附于彼此的曲线。 徐晟见仆役识趣躲得远,即刻抱起静影,冲回岸上,飞奔入小院浴室,以免被人瞧见不雅之态。 湿衣冷凉,摩挲的则是燎原温度。 三 狭小室内,无灯无烛。 蒙了白纸的窗户投入淡光,映照在静影细腻肌肤上,残留的水珠愈加衬托其雪白如玉。 过往多少个夜晚,徐晟都咬牙忍住没多看。 但此际,他的眼睛开始不受控制。 静影脱下湿裙,浑然未觉他的眼神燃点星火。 待见他一身湿袍,傻呆呆站着,她狐惑问道“你不难受吗” “难受好难受” 徐晟喉结滚动,昂藏躯体竟有微不可察的颤意。 静影犹剩贴身小衣未褪,嘟囔道“那、那我帮你卸了” 说罢,挪步行至他跟前,顺手拽开深灰色的缎带。 “别”徐晟摁住她双手,“我受不了,会对你” 静影一愣“你是指练功吗” 徐晟艰涩开口“静影,其实那不能算练功,她们为便于你理解,才换了个说法。” “她们都说,成亲后,人人都要” 徐晟耳根都红了“这话是没错,可是我” “你不会还是不情愿”静影咬了咬下唇,“说好的,要助我回忆往事你终究不乐意” “我乐意,我乐意之极但我只怕你” 话未说完,唇被她堵住。 静影踮起脚尖,昂首用力吻他,熟练撬开唇齿,缠绕舌尖。 凶悍且霸道。 良久,她撤退数寸,喘了口气,抬眸凝视他。 “别再说什么怕被讨厌的话如若我不搭理你,你给颗糖不就成了么” 徐晟体内热力翻涌,血脉贲张,心口起伏不定。 一咬牙,他反身将她抵在门板上,捧起她的脸,细细吻了下去。 那是他渴望已久且无可避免的责任。 唇与舌相依的刹那,他确认了一事无论她忆前尘或记今朝,他都将视她为至宝。 至于来日她清醒时,心属何人,并不重要。 他至少要予她选择的机会。 忘了相互拥吻多久,也忘了何时摒除障碍,低低一声惊呼后,双方有片晌沉静。 门板无端摇晃,咯吱声含混支离破碎的低喘与浅吟。 持续了一段时间,异响停歇,却在安抚细语中,迎接更急促更猛烈的碰撞。 厨房的草鱼早已烧好,但没人敢来催促。 只因,这一厢的鱼儿,正水中徜徉。 有过胶漆相投的黏缠,徐大公子和少夫人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 可离开别院后,徐晟提心吊胆。 从祝内卫的实践可证,真如阮思彦所言,婚后快则一两月,慢则一两年,蛊毒自会解除。 对于徐晟来说,每一次云巅之乐,皆将他往忐忑深渊推进一步。 静影则迅速接纳新的亲昵,并乐在其中。 除了在夜里不知羞耻的夺取与许予,她一切如旧。 如旧听话,如旧乐观,如旧带一点憨,如旧黏在他身边。 徐晟心知肚明拥有极乐,就必须承担失去极乐的风险。 他想过找人倾诉,但长辈们显然并不是最佳对象。 而他的好哥们、即将成为他表妹夫的蓝豫立,正忙着为贺若家族的招婿比试而苦练,哪里有闲心管他的男儿心事 事实证明,人长大后,固有的成见与习惯,得慢慢放下;所有的酸甜苦辣,该独自承受。 他在担惊受怕和热切期待中来回交替,又试图尽情享受,予静影更深刻的欢悦与痴狂。 夏去秋来,他与她畅游山林,携手采摘满满一大篮子桂花。 她笨拙为他做了个小香囊;他则亲手煮糖,做了三盒香甜可口的桂花饴,颗颗精致。 就连毛头来抢,也只能得一颗,生气地说“大哥眼里只有大嫂”,扭头找父母哭诉。 有一回,徐晟外出执行任务,捡来一窝小狸猫,供静影养在院落中,免去她等他归家时的寂寞无聊。 在他早早出门当值的日子,她总是搓揉惺忪睡目,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喃喃央求,让他多加小心,尽快回家。 他领口的白色缀缘偶尔会落下她的绯色唇脂,害他时不时被同僚嘲笑。 她是故意的。 他常暗自祈求,今生再无期盼,唯愿这短暂的温馨美好,能让她在醒后记得住他的一星半点好处,留一线相守的希望。 中秋清晨,天色未亮,徐晟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忆及今日值早班,他不情不愿从和暖被窝中动了动筋骨。 残灯欲灭未灭,柔和了静影难得好梦的睡颜。 她不及他祖母清丽绝俗,也不及他姑姑高贵明艳,却独有一份简单清纯。 睫毛纤长,秀眉无意间颦蹙。 唇上有干涸之意,令他生出要滋润一番的冲动。 于是,他不作犹豫地贴下,恰如先一夜的靡丽温存。 枕边人蓦地睁目,眼底尽是凌厉光华,惊得他呼吸一凝。 紧接着,一道浑厚且强劲的力度重重击在他右肩,将他连人带被直直甩出半丈以外。 纵然内力护体,彻骨疼痛亦教他忍不住“嘶”的一声。 目睹妻子凛然坐起、双手紧捂前襟的惊疑神色,徐晟心下一凉,瘫倒在地。 俊颜面如死灰,长眸微湿,上下牙齿下意识磕碰,久久说不出半字。 不论是祸是福,那一刻,终归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7章 番外三(中) 四 对峙将近半盏茶时分,床上那衣裳凌乱的女子, 仍旧纹丝不动。 俏脸睡意初退, 懵然中凝着霜,似极力思考着什么, 又似脑中一片空白。 她环视四周,怀疑自己做了场梦。 梦中失陷于贼人之手, 被毒打、逼问, 经历过持续饥饿、不眠不休的折磨, 最终浑身乏力,被灌下一碗黑色汤药沉沉睡去, 坠入一场甜美无忧的梦境。 此时此刻, 梦醒。 可梦中的婚嫁之事、鱼水之欢,确实发生过吗 她忽然觉得一切太不真实。 凌厉、狠绝、独来独往的她,怎会成了“只喜欢吃糖逗猫、行事说话不经大脑”的傻丫头 且容许比她小了两岁的徐大公子如哄小孩般搂搂抱抱、做出各种非礼之举 敛定心神,真切的感官宣告她的确嫁给了他。 “静影”徐晟咬紧牙关坐起, 试探问,“程指挥使” 她蓦然记起, 父母将毕生功力注入她后体内后, 确曾为她起过“静影”之名。 因继承祖辈遗志, 她考进内卫府受训,嫌名字太柔弱, 在卷宗里改为“靖颖”。 而实际上, 无论“静影”或“靖颖”, 她鲜少使用, 基本不被人所知。 大伙儿只会唤她“程指挥使”。 是谁把她本名泄露出去的 突如其来的头痛,使她一阵眩晕,摇摇欲坠。 徐晟见状,顾不上肩伤,硬撑着抢至她身侧,遭她抬手制止。 “别、别碰我” 她眼里闪掠的光芒,如刀锋锐利。 徐晟艰难启齿“您被人下了蛊,为您治疗的大夫说” “我知道了,”她冷声打断他,“有劳徐内卫,替我拿件衣裳,谢谢。” “是。” 徐晟神色无比复杂,如有喜,如有悲。 他即刻挪步至衣架前,以左手为她捧来内外裙裳,又讪讪地抱了另外几件男子袍服,趔趔趄趄退至外间。 静影呆望精绣粉樱纱绫褙子、月白绣蝶暗花罗裙,有种想一一撕碎的冲动。 可她清楚,这套衣裙,为她量身定制,且她穿过两回。 纵然她不愿相信,自己会成天穿得粉粉紫紫四处招摇,更不想承认在徐家为仆,以及当徐少夫人时的言行。 可这些全然不像她所为的经历,像异乎寻常的梦境,却没法从她脑海中抹去。 确认房中并无丫鬟,静影下床,自行到衣橱翻找,勉强寻得一件淡水绿的立领长袄。 当她褪去皱巴巴的纱衫,从妆台的铜镜中瞥见淡粉色印记自颈脖蔓延至心口,思忆中教人热血沸腾、羞愤欲死的画面骤然浮现。 不仅仅是昨夜,还有从城南别院戏水后的数十个缠绵夜晚 她抬起战栗的双手,死死捂住脸。 疯了,真疯了。 外间,徐晟右肩高高肿起,整条右臂几乎动弹不得。 在侍婢协助下穿好衣裳,他压低嗓门道“速去二叔那儿,请秦大夫即刻来为少夫人诊治。” “可您的肩” “我无碍,没睡好,不小心摔的”徐晟故作轻松。 “您连这对襟罩甲也套不进” “少瞎扯快去” 他脸色一沉。 可若被人知晓,堂堂御廷内卫被妻子一巴掌拍裂了肩膀,脸往哪儿搁 尽管他刻意隐瞒,但无故受伤的事,很快惹来徐明礼夫妇关注。 二人从静影一反常态穿了绿裳、独自立于角落、寒着脸默然不语的情态推断,徐晟的伤,与她意识醒觉脱不了干系。 徐明礼早把小夫妻的恩爱看在眼里,深晓儿子得而复失,最是难堪,趁下人进进出出,低声劝慰。 “晟儿,为父替你告个假,这两日先歇着吧程指挥使的事儿,不光要请大夫,你祖母和二叔那边也该打声招呼。” “是,谢父亲体恤,”徐晟以倾歪的臂膀执礼,“您进宫参加庆典,恕儿子不便亲送。” “无妨。” 徐明礼长眸凝视儿子稚气退去的脸容,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周氏回望静影,向她报以温和笑容,方陪伴丈夫离府。 于徐晟而言,比起肩膀的疼痛,更难熬的,是心痛。 上完药,他屏退药童、丫鬟、仆从,斜眼偷窥静影的眉宇变化。 静影仍如一尊花瓶般杵在屏风之侧,双目微垂,是以无从推断她眸底萦绕的是冷冽或是疑惑。 她从前便是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模样。 哪怕大伙儿知道,相处时,她脾气不算暴躁或孤傲,但陌生人常因这冷若冰霜的态度而退避三舍。 徐晟勉为其难一笑“程指挥使,您先坐会儿,我已派人请大夫了。” 与他眸光相触,静影眉峰一凛,不发半语。 徐晟只觉半边身子寒彻骨,半边身子则像被火烧。 “您、您记得我,对吧”他傻傻发问,犹记她方才叫他“徐内卫”,又自我解嘲,“是否需要向您解释眼下的局面” 静影白净的脸突然泛起几不可察的红意。 冷静了将近半炷香,她已逐渐把“梦境”融入现实。 醒时误以为是梦的那些时日,实际上是她被灌下那碗黑色汤药后发生的事。 那时,有人不停对她说,睁开眼睛后看见的,将是她的主人。 她无缘无故对此深信不疑。 沉睡多日,她睁开眼,只瞧见徐家二爷,因而对容颜相似的徐首辅也唯命是从。 从那一刻起,她被剥夺了意志,活成另一个人。 适才有极短的瞬间,她差点断定,徐家人是迫害她的主谋。 忆及所见所闻,她确信徐家人待她无分毫恶意,就连与徐晟同房也是她主动在先。 活了二十多年,她头一回发觉,脑子不够使,不得不继续维持平日的冷淡与漠然,以伪饰心中的混乱。 五 是日,秦大夫赶来问诊,静影除去神情寡淡,其余表现相当配合。 依照秦大夫诊断,她的蛊毒已在阴阳调和下彻底解除,如祝内卫类似,记得起期间发生的种种,却因心结难除,死活不愿意仔细回想。 受毒性所控,短期内会有头痛症状,需多加休息,适量服药,才不致留下后患。 而徐晟受了她一掌,肩骨微裂,至少一月后方可活动。 秦大夫为他们开下方子离开时,阮时意正好闻讯赶至。 她确定徐晟无大碍,安抚几句,又到耳房探望静影。 静影脸上天真浪漫之意尽退,细致五官被阳光勾描浅金光华,仿如添了几许暖意。 “程指挥使,您感觉如何了” 作为她在徐府最亲近的人之一,阮时意语气漫溢关怀。 静影平静端量她,没回答她的疑问“您是徐太夫人本人。” 阮时意被问得一怔“这” “我此前被蒙蔽心智,刚才听首辅大人对徐内卫说,通知祖母对照这两年的见闻,我料想您和探微先生另有奇遇。目下,我无官无职,您唤我静影即可。” 阮时意显然很不适应如今的她,细细打量片刻,柔声道“我来只想瞅瞅你是否安好,想必大夫也劝你多休养,原是不应叨扰。你为官时的住处已因殉职被回收,在你作出决定之前,大可先在徐家静养,不必见外。” 静影暗淡眼眸陡然发亮。 “太夫人的意思是我还能选择” 阮时意明眸睨向门外,踌躇半晌,语气温软,夹带凝重。 “过去一年来,对你提出规范和要求,是为防止蛊毒解除不了,你将以徐少夫人的身份度日,不得已所出的下策。 “而今你已记起往事,若愿为徐家一员,自是皆大欢喜但我们断然不会因你神志不清下被诱导,而约束你一辈子。 “晟儿他真心待你,我希望你俩成眷属;可同为女子,晓得这高墙宅院内的不自由。你有鸿鹄之志,我不会强留你。 “按理说,这番话,该由晟儿亲口道出。念在你俩兴许当下觉着尴尬,我便自作主张,告知你当初的约定,好让你安心住下。” 静影深知,眼前的年轻妇人虽不住府里,却是整个徐家的主心骨。 她盘算尽早搬离,奈何一来对方长期关爱呵护,二来言辞恳切,她如何能贸然离去 “太夫人,静影感念徐家的救命与庇护之恩,日后定当报答。只是我惯了独处,恐怕不宜再与大公子同住一室,恳请您另行安排住处。” 阮时意闻言,反倒松了口气“你名义上是晟儿的妻,若急急迁出徐府,定遭人非议,不如借养病为由搬回榴园” 榴园处于徐府西南,离徐晟居所隔了一处暖阁和回廊,乃静影婚前所住。 作此安置,无损徐家颜面,也予以彼此足够空间,相当于各让一步。 静影郑重应允,又歉然道“抱歉,我出手太狠,伤了您的长孙。” “他一贯欠揍,你莫往心里去。” 阮时意虽疼惜徐晟,却不忍加重静影的愧意。 况且,从那家伙那支支吾吾、满脸绯红揣摹出绮丽之味,她是过来人,早明白二人当时的情况。 静影必然是在混沌状态下,误把徐晟当作轻薄她的登徒子。 阮时意无奈而笑,好生劝慰静影一番,并对其为仆时得忠心维护而致谢。 中秋这一日,静影在周氏的协助下,低调迁回旧居。 她原想亲口对徐晟道个歉,可一想起那张脸,便不由自主记起连日的纵情。 他的体温、呼吸、濡湿、沉嗓已萦绕她数月之久。 若非回想起旧事,说不准他的身心将融为她的一部分。 最终,她打消探望之念,并替自己找了个看似合理的解释他受伤了,不该打扰。 自问行事磊落,拿得起放得下,为何到了这一步,她忽而变成缩头乌龟 首辅府中秋夜宴,徐赫伉俪、徐明裕夫妇及膝下儿女均携礼登门,唯徐大公子与少夫人双双缺席,热络气氛隐约透出无可言述的诡异。 六 与徐晟见面,是在节庆过后的第三日。 静影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武服,只能从原有裙裳中挑选最素淡的。 翻找中,衣物中夹着两个未完成的绣囊。 无须多看,她已认出,是自己前段时间所制。 从小到大,她最讨厌女红,近半年无聊才跟府里的嬷嬷学的针线活。 她那阵子为徐晟做香囊,把手指扎了无数个针眼,做到第三个,才将就着送出去。 触摸青缎上歪歪斜斜的针法,她惶然失笑。 强势、冷静、孤僻如她,居然曾有全心全意讨好他人的时候,真不知该羞恼该惭愧。 回过神,静影换上银灰通袖衫和豆绿马面裙,现身于榴园外。 礼迎的人皆向她颔首致意,依旧尊她“少夫人”。 她不好太过冷漠,遂对众人略微点头。 众所周知,她和徐晟成婚不到半年,徐家在拯救她、治疗她的时日里,确不曾待薄过她,尤其是徐晟。 就算当不成家人,起码不应伤害或折损。 沿长廊绕过翡玉轩和叠风阁,抵达徐晟所住的正三院,她屏退随行丫鬟,无声无息跨过垂花门。 院中空旷处,徐晟一袭浅灰袍子,右臂垂下,单单以左手提刀练习,动作猛烈,如像在宣泄。 刀刃激荡的劲风带起周遭落叶,片片翻飞,绕于他挺秀身姿,无端渗透苍凉意味。 小猫们骤见静影归来,纷纷从角落探头探脑,喵喵乱叫,让沉浸在招式演化中的徐晟一愣。 回身望向门口,他的目光在触及她苗条身影的一息间,似落满了细碎晴光,璀璨且温暖。 静影脚步不经意前挪半步,随即定住。 三只狸花猫先后欢蹦乱跳朝她靠近,她莫名心头绵软,蹲下揉了揉它们的小脑袋。 “来看猫”徐晟窘迫笑了笑,“您不在,它们夜里老是嗷嗷叫对了,您头痛可有缓解” 静影转移话题“我到此,想和徐内卫商量点事儿。” 徐晟还刀入鞘,惴惴且拘谨搓手,如等待凌迟般紧张惶恐。 “请问是何事” “要在这院子里谈” “啊您里边请”徐晟胡乱擦了把汗,往卧室方向走了两步,才转移至小偏厅。 小厅的许多装饰皆由静影闲来无事时亲手布置,让她既熟悉,又觉可笑的陌生。 她不着急落座,而是朝徐晟作揖“徐内卫,谢你和家人鼎力相助,我欠你一条命,日后自当竭尽全力报答” 徐晟慌忙撒手摇头“何足挂齿往日您曾屡次助我” 静影扫向他僵硬的肩膀,语带愧疚“中秋那天早上,是我鲁莽了。” “我皮糙肉厚,还算经打,再说是我唐突在先。” 徐晟话音刚落,脸颊与耳根霎时红透,抿住的唇角如有蜜意,如有委屈。 静影原本端肃的秀颜,因空气中酝酿的丝丝暧昧而发烫。 她甚至清晰记得,他初次吻她时,她狐疑问,亲来亲去是为什么;他那夜笑得温柔且苦涩,答道“不为别的,只为我倾心于你。” 那句软言如飘飞羽毛,穿过数月时光,轻晃着,落在她心上。 良久,她从狂热心跳中平复,庄容正色“徐内卫” “您别喊我什么徐内卫,也别叫大公子,喊我阿晟好了。” 静影哪好意思采用如此亲热的称呼干脆直言“我想用以原先的身份回内廷司。” “这不难办,我会请父亲出面,说明情况。” “至于这门婚事太夫人说过,如若我不情愿,可不作数,对吧” 徐晟鼻子微抽,从牙缝中挤出涩音“是,你要是讨厌我,我定还你自由。” 静影与他相识数载,亲眼见证他从一名骄纵富家子弟,逐渐成长为热血青年,总体印象尚可;而朝夕相对之际,他事事体贴入微,千依百顺,何厌之有 “不是讨厌,”静影自觉三言两语说不清,“我只不过没考虑嫁人。” 徐晟那疏朗面孔凝聚愁云,薄唇翕动,隐含无形叹息。 静影续道“而今的为难之处在于,成婚半年,仓促和离,怕对徐家名声不利;但拖久了,我又怕耽误了你。” “不不耽误的我没想过娶别人。”徐晟脱口而出。 “可你总得传宗接代” 徐晟强笑“反正,他们也没催我不着急。” 静影垂眸,没敢与他失望的眼神相触“你若无异议,待进入内廷司,且成婚满一年,我再搬离徐府。今生今世,但凡需协助帮忙,尽管开口,静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您言重了,”徐晟摇头,“救您于狼窝,乃同僚之谊;留您在徐家,解蛊毒乃不得已而为之,我并非存心占您便宜。” “此事休得再提” 静影颊畔微灼,巴不得早日忘掉“不着寸缕、贴身肉搏”的靡丽场面,忘掉有过的痴缠沉沦、如醉如狂的绸缪眷恋,忘掉你侬我侬、颠鸾倒凤的紧密相依。 她半点也不想承认,那人是她。 顿了顿,静影沉下脸,拱手道“如无他事,静影告辞。” “且慢”徐晟急忙拦截。 迟疑须臾,他从怀中摸索出一小竹筒。 “喏,秦大夫给您治头痛的药,想必有点苦你留着。” 静影认得,这是他亲自熬煮的饴子,选用他们一同采撷的桂花。 他的手在抖,仿佛手中那碧色竹筒所藏之物重达千斤。 那不仅仅是几颗糖。 过往所有柔情蜜意,尽在那份酥软香甜当中。 接,或不接,都让她倍感犯难。 犹豫许久,她轻掀唇角,伸手接过,装作若无其事,客气道了声谢。 徐晟舒颜而笑,如释重负。 静影不再逗留,攥紧小竹筒,仓促道别。 直至离开正三院,她似乎还能感受他浓重失落中亮起一丝欣慰的眼光,仍一瞬不移绕在她身上。 独行于徐府清雅的园景中,假山嶙峋,秋叶萧瑟,轻风抖落枝头桂花雨。 银灰衣豆绿裙,成为凛冽秋光中不可多得的柔美之色。 迷蒙芳冽,将前久违的空寂荡入心间。 她过惯了刀尖上舐血的紧迫,更惯于以肃穆来磨灭年少气盛。 大千世界于她来说,非黑即白。 但今时今日,她猛然惊觉,那颗强硬的心已不复当初。 忘了在这片无尽秋色中伫立了多久,静影无意识拔开竹筒盖子,熟练无比将圆形糖饴抛入口中。 一股熟识的甜味,带着恼人蜜味,悄然萦绕舌尖,久久未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8章 番外三(下) 七 在徐明礼、徐晟、蓝豫立等人的帮助下, 静影再度以“程靖颖” 之名, 重进内廷司。 内廷司全名为内廷卫指挥使司, 设三大职能,其一,负责皇帝的守卫值宿;其二,担任皇城内的秘密侦察;其三,取缔前朝密卫的职责,监管皇家监狱。 洪轩、徐晟、蓝豫立此等俊朗不凡、出生尊贵的世家子弟,皆属御前守卫,特殊情况或紧急任务时另作调配;而此前的静影,因武功出众,主要从事隐秘侦查及逮捕工作。 如今静影失踪数年,初回内廷司,使得统领全司的后军都督十分头痛。 她一年轻女子, 断然不适合为御前守卫;若官复原职,统领密探进行调查, 又恐蛊毒存有后患, 泄露机密;让她看管监牢,更是大材小用。 因徐晟的暗地里煽动,同僚们皆提出, 让静影担任培训新人的教导, 为内卫司培育和输送更多人才。 这无疑是目下最佳办法。 九月中旬, 经过一系列考核, 静影回到年少时受训的内卫府。 她在内廷司素来是位传奇人物, 加上顶着“首辅长媳”的名头,是以人人待她客气礼重。 若说最令她为难的,莫过于要和一帮十三四岁的少年男女讲解武学要领。 她本就话少,不爱与人交流,而今时常被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环绕,唧唧喳喳问个不停,害她头痛差点发作。 需要当值时,静影多半留宿内卫府的独门小院,休沐时会带点小礼物,回徐府给二位长辈请安,顺带探望被她打伤的徐晟。 徐府上下对此分外惊喜,最高兴的,自然是徐晟。 早在选择扛起静影解蛊毒之责伊始,他曾作过最坏的打算冷面的程指挥使兴许会恨上他,从此不相往来。 有过肌肤之亲后,他欲罢不能又日日夜夜提心吊胆,满心认定,有朝一日,与他相拥而眠的枕边人会翻脸不认。 所幸,静影竭力脱离徐家庇护,仍秉持感恩之心。 哪怕与徐家人并无多少共同话题,她绝非往日传言中的行事凌厉,淡漠无情。 他受一丁点小伤,能博取她的同情,值了。 时光匆匆,到了九月中,徐晟肩伤基本无碍,始回岗位任职。 九月末,碧天无云,绕场而植的松树不受秋霜影响,青绿如常。 静影发束男子头冠,改穿黛色武服,正在内卫府空旷处专注指导三四十名少年进行刀剑演练。 “咱们所练的单刀,单面开刃,采用劈、砍、刺、削、格、扎、撩,大多数情况下,动作幅度大,以攻为主,防守为辅;而配备的短剑,则攻守均衡,适用于” 她平日寡言少语,涉及传授要点时,却毫不吝啬言辞,耐心讲述刀、剑、匕首、弓、弩等各类武器的特征与用法。 意识到徐晟一如既往立在十余丈外的大树后,她装作浑然未觉,照常讲解。 殊不知,朗朗清音无端掺杂了两分拘谨。 演示完毕,她让学员们自行练习,假意不为意环视四周。 觑见树后那挺拔身姿一晃而过,依然无打扰的意思,她才暗暗松了口气。 内卫府主要是存放内廷司物资、培训学员之用,与宫墙隔了五百步距离,宫中内卫下值原本无须来作任何交接。 徐晟频频现身于此,日复一日引发孩子们的好奇心。 两名军籍少年边装模作样对练,边悄声讨论。 “那人是谁好几次瞧见他鬼鬼祟祟偷窥我们练功” “瞧服饰像是内卫,大概只是路过” “唉你们都没瞧出来么那人年纪轻轻,定是对咱们的程教头有想法嘛” 此时,另一名出身都尉府的总角少女插言“我听说,咱们的头儿可是徐首辅大人的儿媳妇” “那还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窥觊该好好教训一顿才是” 静影耳力极佳,透过刀剑相交声,清楚捕获学员们的争论,遂轻咳两声。 孩子们立时噤声不言,有模有样地对战。 静影若无其事,内心免不了唏嘘。 世人不可能理解她和徐家的关系,更不可能猜到,这行迹古怪的青年,正是她的丈夫、堂堂首辅府大公子。 这段尴尬婚姻,一时半会儿怕是解决不了。 到了十一月下旬,那位神秘男子借着“刀钝需换”、“甲衣不合身得改”、“探望哥们幼弟”等离奇理由,出现在静影指导新人的场子之外,每回躲躲闪闪,不敢露脸,引来不明情况者的诸多猜疑。 有人传言,新来的教头貌美,招人觊觎。 静影想解释,无从着手。 是日大雪,一众学子留在学堂内翻阅武学典籍,静影寻了两册书,坐于讲台边细阅。 炭火和暖,偶有零落火星溅起,衬托屋内的静谧。 忽闻窗外细碎踏雪声至,她斜睨望向虚掩的大门,果不其然,又见那人仓皇离去的背影。 学员们顺她视线往外偷瞄,立马交头接耳,如看热闹不嫌事大。 静影无奈放下书册,人如御风般掠出,直呼其名“徐晟” 徐晟脚步一凝,尬笑回望“我扰了你讲课” 他今日穿便服,墨灰色缎袍上绣有徐家的暗竹叶纹,外披浅青鹤氅,掩不住他脊背挺直、宽肩窄腰。 徐家子弟个个剑眉斜飞,鬓若刀裁,天生俊美容颜,徐晟更是佼佼者。 成年后五官长开,矜贵公子哥儿的稚气与疏狂,日渐被沉稳豁达所取代。 静影注视他的刹那,无可避免念及他昔日的温柔相待,心莫名漏了一跳。 门窗背后鸦雀无声,隐藏着数十双窥探的小眼睛。 静影脸颊如被火舌舔过,上前数步,低声问“你三番五次跑这儿,所为何事” 徐晟大抵没料自己早被抓包,狭长眼眸满是窘然,挠头道“也没什么事你最近回徐府时,我恰好都没在家,得空就想来瞅瞅毕竟,那个猫挺想你的。” 静影抿唇以抑制唇角弧度,瞋瞪他一眼。 “猫”,指的是他自己 诚然,他肩伤未愈时,她每次向周氏问安,不忘问候他。 眼下既然他已无大碍,她自是没必要刻意寻他,省得老记起那些绮丽记忆。 偏生他隔三岔五在她跟前转悠,想要忘记他的点点滴滴,难上加难。 寻思间,疾风扬雪,徐晟脚步一错,昂藏身姿挪到上风口,为她挡住急卷而来的雪气。 静影心中一暖,小声道“你若有事找我,要来便来,别藏形匿影,搞得跟做贼似的” “我、我”他顿时语塞。 静影补充道“再这么闹,不晓得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徐晟一呆“流言蜚语” “孩子们又看不清你是何人,还道你是哪儿来的登徒浪子” 徐晟比她高半头,为迁就她故意低头,无形中自带委屈感“我只想着,尽量不干扰你做事,倒忘了会坏你名声。” 静影暗骂他“呆子”。 坏的仅仅是她一人的名声么 他这不露脸的蜂蝶,围着她这“徐家长媳”转悠,也坏了他徐大公子的名声 徐晟见她默然不语,讷讷道“既然你还在带学生,我便不叨扰了。” 静影幽然抬眸,对上他依依不舍又故作轻松的神态,没来由心一软,温声道“明儿太夫人生辰,我正好休假三日,你若无事,再等我半柱香。” 徐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她睫毛上的碎雪。 静影只道他不情愿“怎么有事” “我等。” 徐晟好不容易想明白她的言下之意,霎时心花怒放。 被他眼里的温度一烫,她无所适从,转身就走。 待回到众学员的戏谑眼光中,静影端着脸,给大伙儿讲了书上要点,后统一布置任务,才宣布下课。 徐晟独立于风雪中静候,笑容从未冷却。 目睹她信步走出学堂,仍是那身单薄武服,他毫不犹豫解下外披,顺手将她裹住。 此举惹来一片嬉笑声。 光明正大至斯,必然是正主来了。 徐晟脸红耳热,笑得窘迫“抱歉,我就怕你着凉,没多想。” 静影肩背暖意融入心底,轻声道“在外,你我为夫妻,偶然流露小小关爱,何须介怀” 徐晟得她一句包容,俊颜笑意似漫过阳春三月的晴光。 想牵她的手同归,终究没胆量。 接连两日,静影皆住徐府。 纵使“徐太夫人”尚在人世,但“生忌”应具备的祭祀和礼节,半点不落。 期间,静影随阮时意、周氏、徐媛等女眷包饺子,虽无苏醒前的活跃熟络,却又另有一份恭敬客套。 徐晟特意调休,终日窝在家中,陪静影逗猫遛狗,闲来请教她武功,如以往那般,不介意暴露缺点。 静影每每提点他武艺,总会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举手投足,以商量谦和态度提意见,间或下场与他相互切磋。 这些,在她醒觉前早已成常态。 换了一种新的姿态相处,他们既像朋友、同僚,又像姐弟,偶尔在眼神碰撞时的不自在,方展现出男女之情的微妙。 平心而论,静影自幼失去家人,落难后得徐家老小照料,徐府早在不经意间成了她的家。 她确实不讨厌徐晟,甚至忍不住关心他伤愈后的肩膀。 午夜梦回,她曾梦见与他的温存时刻,醒时倍觉羞赧但并无多少抗拒之情。 乃至酝酿出暗戳戳的雀跃兴奋。 她终归是个年轻女子,有些事,尝过了,食髓知味,最是难解。 之所以不愿维持中蛊毒时的婚姻,归根究柢在于她怕被徐家庞大的家世束缚,对于成为“徐少夫人”一事由衷感到恐慌。 这份恐慌,遮掩了徐家老小对她的关怀备至。 就连徐晟温润和煦的目光,也难彻底暖化她的心。 她反复告诫自己,吸引徐晟的,不过是那个天真无忧的傻丫头静影。 尊贵公子哥儿,就好乖巧小丫头那一口。 一旦她恢复本来面目,他将渐生退意。 三日休沐结束,徐晟早早入宫当值;静影一大清早辞别长辈,独自骑马返回内卫府处所。 讲学前,她顺手取出装糖的小竹筒,意外发觉,里头被塞得满满的。 无须多问,已明了是何人所为。 “也不怕把人吃胖” 她自言自语啐了一句,耐不住诱惑,悄悄往嘴里放上一颗。 这一回的桂花饴子似与先前不同,多了隐约的薄荷味儿,甜中带凉,舒心畅爽。 因年少拥有强大内力,且十五六岁已担任要职,作为天生容貌显嫩的程指挥使,自少女时代起逼迫自己除尽所有玩心、任性,以求早日成材。 久而久之,她认定自身是个不苟言笑、雷厉风行之人,全然忘记,她才十几二十岁,本该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 此番细想,或许蛊毒并非将她变成另一个人。 而是去除她思想上的枷锁,让她暴露潜在的另一面罢了。 那个傻乎乎的静影,也是她。 褪去全部思考和伪装的她,无所顾虑、充满热情的她,正直忠诚、勇敢无畏的她 徐晟定然更喜欢那样的静影吧 八 冬去春来,日子如旧。 除去节假回徐府,静影多半留在内卫府勤练,用心研究如何教授学生。 也许常和后辈们相伴,她的话逐渐多了,笑容不再罕见。 徐晟仍然时不时跑来,远远看静影带队锻炼,在她空闲之际陪她赏雪观冰,送上日常必需品、新做的糖、现炖的汤,从未懈怠。 外人眼中,他们各忙各活,相敬如宾,甘愿牺牲恩爱缠绵为社稷作贡献,是年轻官员的表率。 唯有当时人知晓,实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静影认为,在未正式和离前,徐晟的关照出于礼貌和友谊。 而徐晟则趁尚有对她好的机会,尽己所能付出,不留遗憾。 曾经朝夕相对、行坐不离的痴醉相缠,宛若春雪融化,无声消亡。 二月,内卫府组织学员春日野练,抽签分组进行隐藏和搜捕,以夺取对手腰牌作为胜利标志。 对于在学的小少年而言,意在活动筋骨。除了护甲、头盔是真,其余的刀剑箭等全是未开刃或钝物,上涂红漆,以便作击中对手后留标记。 静影和同僚事前清理闲杂人,设下警戒标记,防止误伤路人。 学员们一个个严阵以待,为甲衣、头盔等物遮挡反光、增加树枝装饰。 比赛开始,接到隐匿任务的一队提前半柱香出发,负责搜寻的则摩拳擦掌,屏息以待。 静影飞身跃至树顶,居高临下,监督控制全场;其余副手分别守在各角落,以防万一。 野练进行得如火如荼,搜寻小队分散,凭借蛛丝马迹追踪躲藏的对手;隐匿小队则相互配合,暗中打击,正酣畅淋漓。 静影从上方俯瞰,见他们稚嫩且认真,不由得想起年少往事,莞尔而笑。 她历来最出类拔萃,现今虽不能亲身作侦查逮捕任务,能把经验传授下去,教导更优秀的人才,倒也不至于浪费多年所学。 一不留神,她思绪飘远,回神时隐觉东北边太过安静。 春林树叶稀疏,嫩绿满眼,躲藏者不难被察觉。 可一路循迹前行的搜寻分队,毫无动静。 静影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立即施展轻功,飞掠而去。 她身姿前倾,双臂展开,如青鸟般穿林,抵达该处时,背上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山壁边上,不知何时多了十余名蒙面人,正手持利刃,将四名学员团团围住 哪来的匪徒静影当机立断,摸出一把银针,素手一抖,银光闪烁如满天花雨,直往那伙人洒去。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众人发现时已晚,纵然灵活闪避,仍有五人被射中要穴,瘫软在地。 她乘乱闯入人圈,连拉带拽,强行把孩子们拖离兵刃覆盖的范围。 “你们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挟持我内卫府学员” 她厉声呵斥,并拿起悬挂于脖子的哨子,连吹三下,以示突发状况。 对方倒下数人,阵脚微乱。 静影料想这伙人应是误入阵地,与学员撞了个正着,踌躇如何不动声色灭口。 她暗自庆幸来的及时,不致酿成大祸。 位于数十丈外的一名同僚闻哨子声飞奔而至,蒙面那伙人见有帮手,似在纠结该进攻或撤离。 确认来路无敌人,她低声吩咐同僚“带孩子们速回符教头处,暂停野练” 这帮孩子尚不可上阵杀敌,在身边反倒成顾虑。 见眼前这身量纤细的黛衣女子居然孤身留下,蒙面人退意骤减,互使眼色,挥刀围上,意欲拿下她作要挟。 静影问不出来历,未知幕后主使,不好贸然下杀手,只能以拍晕、点穴、撂下敌方武器的方式,迫使他们束手就擒。 数招一过,蒙面人方知这年轻女子非但轻功出众、暗器精准,手上硬功夫也超群绝伦,别说逮住,闪避迟些也只怕会命丧在她刀下。 为首者立时叫道“扯呼” 静影却听出不远处有大批人马急赶而近,敌我难辨,决意缉拿匪首。 那人虽试图撤退,却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主儿。 其弯刀以精钢锻造,锋利得出奇。 静影佩刀与之相交,当即卷了边儿。 五招刚过,胜负未分,另有七八人狂奔至此。 他们脚力甚佳,急奔中气息沉且稳,当中三人形容落魄憔悴,衣裳破旧褴褛,显然和蒙面人为一伙。 “还磨蹭既是朝廷鹰犬,杀了便是”一名须眉俱白的老者夺过随行者的长剑,挺剑疾刺向静影。 静影大致猜出,两拨人约定在这一带汇合,蒙面人似乎是来接应的,不慎露了行踪,才被迫开战。 这老者招招稳健,气势刚猛,明显是位武林高手。 静影猛然记起,她和祝内卫之所以在刺探任务中失手,源于江湖帮派与地下城的人勾连,暗里偷袭。 而去年铲除地下城余孽时,朝廷曾动用精锐,几经周折,逮捕了数名要犯。 瞧这几人武功高强,行迹可疑她推断与逃狱、劫狱之事相关,更不敢怠慢。 单挑十多名身怀绝技的男子,静影左支右绌,独力难撑。 正自苦思该往哪方脱身,前方另有人声渐近。 眼看这帮人不敢恋战,撇下她离开,她心知是朝廷的追兵到了,干脆以快刀缠住那老者,拖延时间。 尾随而来者有两队人马,当先者为大理寺卿及夫人蓝曦芸,印证了静影的猜想。 随即策马追来的则是洪轩和徐晟,及手下一队内廷卫的手足。 “你怎么在这儿” 徐晟乍见静影,顾不上别的,瞬即从马背上飞身跃起,拔刀挥向那老者。 “今儿野练” 静影只需说半句,徐晟已然明悉“我带人去拦截你小心点” 他的职责是协助追击逃犯,她的任务为保护学员,两者皆不容有失。 未料敌方见老者落单,有三人窜回围攻徐晟和静影。 “这儿交给我你们速去追截,莫伤了孩子”静影袍袖一扬,指向西南方。 洪轩与刘寺卿对望一眼,已有计较,各自领人往南包抄。 老者和那三人应是武功较高者,唯恐同伙无人相护,连下狠招攻向徐晟,意图先伤他,再联手解决静影。 幸而徐晟与静影过去一年来常互相喂招,颇有默契,攻守间浑然一体。 当静影以暴烈之势削去两名夹击者的刀剑,老者大喝一声,身法疾如闪电,手腕一翻,长剑直捣她心窝 静影灵活之极,一个闪身,避其锐气,于千钧一发间回刀环绞,硬生生劈断对方的剑 老者自诩在武林中立足数十载,被她这二十出头的女娃子占尽上风,登时恼羞成怒。 趁她忙着抵挡余人,他以断剑掷向徐晟,又猛力挥掌拍向她背心。 徐晟见状大惊,钢刀旋挑剑柄,企图为静影挡这一击。 老者反应神速,以一招“蟹钳手”牢牢抓住他的刀背,右掌不依不饶直拍静影。 “嘭”一声闷响,正正击中挪步挡于妻子身前的徐晟 静影回身欲救不及,索性反手以掌心覆在徐晟背上。 老者本欲抽手,奈何手掌竟粘附在徐晟心口,无法抽离,瞬时脸色大变。 “你你竟习得这邪门功夫” 静影神色凝重,一手隔着徐晟的身躯与老者对抗,一手舞刀,奋力伤余下三人的臂膀。 老者面如死灰,整个人晃了晃,惊得同伙手足无措。 徐晟只觉老者掌中传来源源不断的内力,受内息流转周身,令他头晕眼花,张口欲吐。 目睹对方不停发抖,摔倒在地,他深感强大热流冲进他的四肢百骸,犹似烈火焚烧,撞得他人快炸开。 周遭的春林无休止旋转。 他两眼发黑,手脚疲软,跌进一温软怀抱中,知觉渐失。 九 午时过后,洪轩、刘寺卿等人已将逃犯及余党全数拿下。 静影再三核实内卫府的学员们未曾受伤,心下稍安。 谢绝众人护送回首辅府,她执意将徐晟背至内卫府的居所。 一则怕惊扰首辅夫妇,二则某些事,人越少知道,越好。 如她所料,被关押者从两处牢狱逃跑,因而出动了内廷司和大理寺。 徐晟为护她,不惜以血肉之躯拼死相抵;而她在电光石火间,终于使出隐藏多年“归宗引”。 此法是她程家门的不传之秘,能将他人真气存于丹田气海中。 但因不同门派的内力差异甚大,如吸入后无法被运用,极容易遭反噬。 修此功者,需由一亲近之人在旁助力,尤其需平衡阴阳,方可免入岔道。 静影于危急关头,未及细想,硬是将老者的浑厚内力吸进徐晟体内。 此举护住了徐晟的心脉,但也为他招致前所未有的冲击。 她必须寻一处安静无人扰的地方,助他一点点将老者的修为,融为他的可用之力。 众目睽睽下扛了个大男人回住处,她难免心虚耳热,只得自我安慰,反正满京城的人皆知他们为夫妻,有什么干不出来 锁上院门,关闭房门,她红着脸扒了徐晟那身内卫服,尽褪中衣中裤,便于适时散热。 成夫妻后,他周身的每分每寸,她早看惯索遍。 更甚者,尝过。 然则时隔多日,她仍不淡定。 他黝肤泛红,气息因内力冲击而微促。 静影不忍多看,双指运劲,从头顶至足底,牵引其凌乱无序的内息,如此周转六个小周天,才勉强将汹涌热力压下。 确定他脉象平稳,她出门打来一盆水,给他上上下下擦了个遍,好帮助他降温。 忙活半天,她秀额盈汗,倦极欲睡,草草洗了把脸。 饿得发昏,又无力做饭,她随意含了颗糖,卸下外衫,钻入房中唯一的床榻,朝内而眠。 闭上双眼,脑海中闪过无数零碎片段。 如他在内卫府受训时的执拗,初出任务时的冒失,后来她为阮时意之仆,他常变着花样给她买零食。 地下城内,她受人蛊惑,是他奋不顾身与祖父亲来相救,据说还惊动了镇国大将军、蓝家府兵,由此掀开地下城一案。 细细回想,即便她提出婚后一年和离,他对她的体贴未有丝毫改变。 看来,不论她是哪个静影,他都放心上了。 念及此处,她谨慎转回他的方向。 他呼吸沉稳,容色已无异常,想必由她再引转十天半月,即可将内力留为己用。 窗外天色已黑,恍惚间,她仿佛听见阮时意不久前说的一番话。 起初,我们想着,让你和祝内卫凑对,两双得益。是晟儿不顾全家反对,跪在长辈前恳求,承认真心爱慕你,希望由他守着你。他受保护宠溺长大,一心想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若你不弃,请给他多一点时间和机会证明。 那时的静影未曾答话。 这一刻,在没人窥见床榻之上,她眼波柔柔,微微颔首。 半夜醒时,徐晟从微弱孤灯下惊觉自己身在陌生地方,且只穿了条亵裤 身侧还有一张秀净的脸蛋,雪颊染霞,丽目紧闭,睫毛浓密。 他肯定又做梦了 只有在梦里,他方有机缘与他的妻同床共枕。 勉力回忆睡前细节,他依稀记得,他在与人争斗,还挨了一掌 为理清这一幕是否为梦境,他使劲掐了掐胳膊。 可无缘无故,他的力气比以前大多了,掐得一阵疼痛。 没忍住,“呜”地哼出声来。 “别吵”静影犹自闭目,语气幽幽的,“我替你运功融合内力,费了小半天,困死了。” “哦。” “那老头儿的真气,被我转移至你体内,需加以修炼,才能化为己用。此乃我程家独门心法,容我睡醒再授予你,从今往后的半月,我自会助你还有,下回,不许没事乱替我挡。” 她丽睫轻扬,似嗔非嗔。 打量他茫然无措的样子,勾了勾唇,又合上双眸。 徐晟捕捉不到丝毫驱逐意味,心神荡漾,慢吞吞躺好,假装入睡。 许久,耳畔如兰气息越发均匀,他没能忍住,大手轻微挪移,覆在她的手背上。 她没动,好像真睡了 徐晟如捡了天大的便宜,乐得浑身颤栗。 岂料下一个瞬间,她蓦然睁目,谴责般觑他一眼。 “快睡” 徐晟觉察她温热小手乖乖由他握住,满足合眼,眉宇间显出三分孩子气。 夜静无声,唯呼吸交缠,心跳怦然。 徐晟暗忖她纵容自己未着袍裳躺卧在侧,肌肤相贴,大有接纳之意又始终觉得太不真实。 他转脸近距离端量她,眸光在她雪肤上巡游,继而落向光泽闪动的柔韧青丝,后被她颊边侧骨的绯色所惑。 他得亲一口,一定要亲一口,被打死也亲 于是,他伸长颈脖,扭着头,嘟着嘴,凑过去 偏偏离她差了半寸。 静影被他屡屡逼近的炽烈之气闹得发痒,再次睁开眼,愠道“你又想干嘛” 徐晟赶忙收回撅起的嘴,小声嗫嚅“没” 换来静影一记飞刀眼。 他暗恨自己有贼心没贼胆,嘀咕道“我是想趁你睡着,偷亲一下唉,你你你睡吧我不敢了” 静影似是被他气笑,瞋视他片晌,突如其来一手揪住他前襟。 徐晟正想说“别打脸”,不料下一刻,久违的温柔绵软贴上了他的唇。 慵懒热息随她的小舌撬齿而来,几欲吸走他的魂。 摩挲纠缠须臾,她松开他,重新平躺闭眼,丢下一句“不许再闹” “” 徐晟傻了眼。 他这次绝对在做梦 可口中涩味,被她舌尖上的桂花饴子味洗得一干二净,萦绕的全是甜丝丝的滋味。 这味觉也太过逼真了吧 他仿似听见心里啾啾啾冒出各色花儿,朵朵明艳艳,能绽放出一片春天。 咬唇憋笑,他斜眼偷睨他的妻,出人意料地觉察她的唇角同样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哼亲了他,竟偷着乐 徐晟深深吸了口气,壮着胆子搂她入怀,让她的脸靠在他起伏的胸膛。 停顿半晌,没被拒绝,他心满意足地把唇抵于她额角,悉心呵护涓滴美好。 春宵苦短,但他相信,未来将有漫长的甜蜜时光。 春风透入纱帐,吹软了怀中人。 她虽默然未语,最终轻轻探臂绕向他,安心与之紧密依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9章 番外四 庆和二十五年初秋, 谈笑声混合桂子淡香,从城西一座崭新宅院中飘散而出。 此为徐大公子与少夫人的新居, 宅子样式简洁, 一派武人风致。 恰逢蓝豫立携同未婚妻从赤月国归来, 徐晟邀上祖父母小聚。 除阮时意以外的五人皆习武, 免不了一番切磋比试。 其时绿草未退青意, 墙边蔓藤缠枝的蔷薇落了一半, 矫健翩然的身姿于刀光剑影间来回纵跃,成为不可多得的一道亮丽风景。 徐晟武功突飞猛进。彼时, 徐赫、蓝豫立二人多半和他打成平手;现今斗不过他两百招。 所幸, 徐晟素来尊敬祖父,见好即收, 不致伤了情面。 “我们家晟儿,自从娶了媳妇, 越发长进了” 徐赫败在自家长孙手里, 笑容不减。 阮时意含笑而来,秋水眸温柔缱绻, 以纱巾替他擦汗。 小辈们已对二人恩爱见惯不怪, 个个唇边如掺了蜜。 蓝豫立生怕她老人家旁观打斗无聊, 遂提议道“咱们喝点小酒,品尝点心,打打马棋, 如何” “光打马没意思, ”秋澄嘟嘴, “输了得惩罚” 徐晟笑道“就你这丫头多事儿多不如弄些纸条,输了抽一张,按照上面要求来做好了” 众人在石桌上铺开打马图,以犀角、象牙、玳瑁所刻的马形棋子为赛,采用一将十马的关西马,取三颗六面骰子,用骰子决定棋子行动。 第一轮,阮时意表现出镇定自若的超高水平,把蓝豫立和秋澄打了个落花流水。 徐晟哈哈大笑“丫头方才自个儿说要罚抽签决定” 秋澄气呼呼瞪他“哼待会儿我让外婆狠揍你” “愿赌服输,少啰嗦” 秋澄抽了张纸条,上书“如实回答赢家所问”。 她长舒一口气“二位长辈请发问。” 徐赫见她一脸认真,便问起蓝豫立,有关他如何在赤月国过关斩将、取得贺若家族首肯的过程。 蓝豫立腼腆一笑“说来惭愧,三名勇士锐不可当,前两场的骑射、武功,我勉为其难以讨巧取胜,到了比气力,是真有些撑不住了秋澄忽然提醒她爹,说我若输了,她可是要嫁到大宣的,赤月王当场终止比试就这么定下来了。” 徐晟冲秋澄闷笑“你莫要欺负我哥们” “有你这样疏亲近友的大表哥不是该让他别欺负你的表妹才对”秋澄不满。 “呵我打小跟他作伴长大,知他善良忠厚老实你你脾气暴躁,凶得很” 阮时意知这对表兄妹一闹起来就没完没了,赶紧打岔“我赢了,有问题要问小秋澄。” “啊”秋澄眨了眨眼睛,“我的事,哪有瞒过您的” 阮时意端起杯盏,浅抿了一口果酒“还记得前年夏天,咱们五个人在积翠湖游船赏花不你发脾气跑了,我让豫立去追你,他怎就没把你哄到手” 蓝豫立和秋澄对望,各自尴尬“您非要追究两年前的一桩小事” “老太婆八卦啊” 秋澄小脸绯红“他他抱了一束莲花追上,我问他跟着我做什么” 蓝豫立挠了挠泛红的耳朵,接口道“我解释,一直认定她爱热闹,才把你们叫去。” 阮时意挑眉“然后” “她生气地说,喜欢热闹。” “再然后” 秋澄没好气答道“接着,他把花塞我手上,我问此为何意,你们猜他怎么答的” “别提了”蓝豫立几欲捂脸。 秋澄柔柔翻了个白眼“他招认,阮姑娘让他给的” 唉真替当时的傻甜糕捏一把汗 阮时“噗嗤”笑了“可你俩好像挺亲密的呀” 秋澄扁着小嘴“我那时快被他气炸,一夹马肚往前冲,险些摔下。他趁机请求送我,便翻身上了马背” 徐赫和阮时意面露慈爱笑意。 可想而知,相互爱慕却又未心意互通的一对少年男女,共骑一马时小小肢体接触,必然令他们心跳如鹿撞,偷笑如蜜甜。 剩下的,已无须再细究。 第二轮,阮时意本想依秋澄,杀徐晟夫妇一个下马威。 起初棋子屡屡对方的“撞回”,奈何静影总能适时让“马儿”藏回窝儿,因而允许再掷骰子。 最后按得分高低,是阮时意夫妇输了,被要求“坦诚道出对在场者之最初印象”。 身为长辈的徐赫,把小辈们全夸一遍,又谈起与阮时意的初见。 他朗目映着温和秋光,唇畔挑笑“我和你们的祖母外祖母邂逅于一场雅集,她才十二三岁,随老爷子和空净大师在茶室中交谈。 “我去得晚了,没来得及打招呼,匆匆隔帘,正巧看见她展示给空净大师的四君子图,画如其人,温婉细腻,好奇偷看了她的侧脸” 阮时意薄怒“何以没告诉我亏我一直断定,我俩是道别时打的照面。” “我不是没好意思么让你知晓我偷偷摸摸窥探,脸往哪儿搁” “你好意思当着小辈说” “年纪大了,脸皮厚了。”徐赫淡笑。 诚然,脸皮不够厚,如何能把她抢回来 阮时意顺着徐赫适才所言,大致提到,那场雅集结束,她一眼便猜出,空净大师身侧的俊秀少年郎,正是以山水画见长的平远将军府三公子。 后来他们在赏莲、登山、宴会上见过数次,眼神碰撞后躲闪,从未交谈,直至徐赫毫无征兆改而拜师老爷子。 徐赫为追求她而改投阮家门下,是徐家子孙耳熟能详的祖辈趣事。 由当事人亲口讲述过程,无疑让他们倍感兴奋,不停追问细节。 时隔多年,阮时意已忽略了许多微小事件,但徐赫记得一清二楚,连她每次所穿的衣裳、佩戴的饰物都能说出个七八分。 兴许是果酒喝多了,阮时意老脸微热,急忙转移话题“我还没说对你们其他人的印象呢晟儿就毋庸赘言了,生下来黑乎乎、皱巴巴的一团,像个小猴儿似的” 秋澄捧腹狂笑“大表哥小时候乍那么丑” “你很好看生在赤月国都城,咱们见不着罢了” “你俩能少闹一回不”阮时意打断二人,转而望向静影,“第一次见静影,是晟儿考入内卫府后,咱们全家去观礼,而静影则刚担任指挥使。匆匆一见,只觉这小姑娘眉宇间英气勃发” 何曾料想,有朝一日,她会成为徐家的长孙媳妇 “至于秋澄”阮时意莞尔,“五岁抵京,曾扬言就爱跟自己的娘过不去,她母亲越是跟我闹,她就越要跟我亲 “初见豫立,是满月宴席前,他哭的稀里哗啦,谁也哄不好,我抱他荡秋千,误打误撞给哄得破涕为笑其后,我和阿桐因子女联姻闹僵,曦芸他们我全未抱过。” 徐晟醋了“您都没抱我荡秋千” 秋澄不屑睨向蓝豫立“你居然是个爱哭鬼” 觉察徐赫目光投来,蓝豫立求生欲旺盛,当即澄清“我只是个宝宝除了哭还会什么” 他顿了顿,补充道“聊起旧事,我坦白,小时候接近阿晟,实乃奉命行事,意在探听太夫人之事。没想到玩着玩着,真成好哥们。” 徐晟乐不可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兜兜转转,咱们两家终究成了亲家。” 阮时意念及迟迟未向萧桐说明真相,垂眸处,如有淡淡唏嘘。 城西千家万户华灯渐亮,徐赫从马车内搀扶出微醺的阮时意,横抱着她大摇大摆进府。 沐浴完毕,他钻入架子床上,圈住略显呆滞的妻,附在她耳边低哼。 “除去小甜糕,你还抱过谁家男娃儿小砚台呢” 阮时意懒懒睁目“话题过去两个时辰了你竟念念不忘探微先生醋劲是否太大了些我鲜少抱别家孩子,洪大公子幼时常来,还光着屁股跟晟儿打架唔” 话未说完,被徐赫封住了唇。 他将那犹带酒味的柔唇细细啮了个遍,炽唇火舌痴缠,引发绮丽悱恻。 许久,他才狠狠把发软身躯揉入怀内。 “竟然敢在为夫面前提那小子的你,等着束手就寝吧” “他们那会儿比毛头小多了你吃小屁孩们的醋,意义何在”阮时意忿然推他。 他笑得发颤“找理由捆你而已。” 柔软脸颊被他硬朗轮廓轻摩至滚辣,分不清是酒的作用,抑或是他不安分的手所致,她瘫软无力,唯有由着他折腾。 当润泽玉肌映光照床,锦被成波,香雾袭人,他微凉的躯体促发热暖腾涌。 欲休而他未肯休,思如扬风抟枝,魂如漆附黏胶,意犹未尽。 “阮阮,你往后只能抱我,还有我俩的小娃儿和小孙儿。” 听他攻城掠地之音隐带微喘,阮时意于跌宕中咬唇低问“何、何来小娃儿” 徐赫薄唇噙笑“今夜,为夫定为你造一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0章 番外五 阮时意和徐赫成亲两年, 迟迟未孕,一度惹来蜚短流长。 外界暗指“徐副使”才高八斗,名满天下, 俊秀非凡,奈何中看不中用。 也有人怀疑, “徐夫人”近年义善堂遍布四国,仁爱之名远播海内外,终究未能挽救“不争气”的肚皮。 每遇此言论,徐家兄弟均鼓了一腮帮子气, 暗忖爹娘若有问题,我俩和妹子从何而来实情分明是娘带儿孙累了,而爹想过二人小天地罢了 然而, 他们始终没法宣称, 探微先生与徐太夫人正以年轻面目活在人世。 尽管徐赫夫妇使用各种措施,却耐不住勤奋耕耘。 庆和二十六年春,徐明初接到母亲有孕的喜讯,兴冲冲携同女儿女婿, 不远千里赶回大宣京城。 终于, 当孙女徐媛为靖国公世子添丁后的第三个月,阮时意顺利诞下一对龙凤胎。 婴儿们响亮啼哭声中,阮时意满头大汗,牙缝中挤出甜蜜又忿然的恼音。 “三郎说好的, 造一个呢咋来了俩” 徐赫事前紧张得数日没睡好, 眼看平安生产, 细心为她拭去鬓角汗湿,接过擦拭干净的小女儿,笑得骄傲又温柔“兴许是我太能干了” “呿”她倦极,软嗓慵懒,“别忘了咱们的约定你负责带” 徐赫想亲她,因有人在场,只拉起她的手,轻轻一吻。 “我给你炖了汤,喝完再睡” 阮时意唇边扬起淡淡笑意。 她的三郎,沉稳多了。 屏退闲杂侍婢,徐明初哄着哇哇大哭的弟弟,满脸笑容之余,忍不住委屈嘀咕。 “何以只有我是单胎的不公平啊娘,不如您明年再生一个陪我吧” 阮时意没好气“要生自个儿生去或者让秋澄生了,喊你外祖母” “弟弟,你看,咱们的娘好凶” 小宝宝顿时不哭不闹,眯成一线的小眼睛隐带迷茫。 “明初,”徐赫浅笑,“这不恰恰证明,你是爹娘最独一无二的乖女儿么” 明初闻言大乐,甜甜一笑“我爹果然天下第一好” 阮时意不满“丫头就是偏爱爹也不晓得是从谁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徐赫把小女婴交至于娴手中,对徐明初道“你娘怀双胎最是艰辛,产后情绪难免低落。把孩儿抱到隔壁,别吵她。” 徐明初宽慰几句,见父亲正体贴地为母亲梳理青丝,适时安抚她的焦燥,不禁幻想自己出生时举家所沉浸的悲痛沉重。 所幸,磨难伤悲已尽,徐家前所未有的团结与荣盛。 而历经沧桑变故的父亲,定能完完整整看孩子翻身、独坐、爬行、走路、牙牙学语乃至成婚生育,不会再错过与之相伴的时刻。 诚然,月子中的阮时意,心情起伏大,为心口胀痛、新生儿夜啼、起名字诸多琐事发愁,也为夫婿公务事忙而烦闷。 是日,午睡刚醒,她觉喉咙干渴,探手取矮几上的茶碗。 不料睡眼朦胧,手一拨,瓷碗坠地,摔了个粉碎,水溅满地。 静候片晌,惊觉无人收拾,她秀眉轻蹙,哑着嗓子唤“三郎于嬷嬷绫芳” 久未回应,倒是两条黑白色身影飞窜而入,摇头摆尾蹭她,却大毛和二毛。 这年头,连狗都比人贴心 “去把三郎叫来。” 二毛兴奋奔出,不多时,带来了母狗三毛,后面还跟着六只屁颠屁颠的小奶狗,全围在床边,集体对阮时意吐舌头。 “” 阮时意微觉讶异。 狗儿们一向被禁止进入她的房间,而今竟无人管 夫妻喜静,丫鬟仆役少,但不至于连影儿也没吧 小心谨慎下床,她饮尽温水,方逐一清理碎瓷片和水渍。 “阮阮”徐赫抱着一双儿女仓皇而入,见房间被大小狗占领、妻子忙于收拾破损瓷碗,略惊,“放着我来” 阮时意语带五分幽怨、五分娇嗔“跑哪儿去了” “于嬷嬷有事出门,娃儿齐齐大哭,我怕吵到你,便抱至前院偏厅。换尿布时,臭小子尿我一身我只得调绫芳看孩子” 徐赫边解释边把孩子放置榻上,夺过苕帚等物,麻利扫除地上狼藉。 目睹妻子默然撩衣喂孩子,他疑心她生气了,柔声道“下回,我定会留人,片刻不离你。” 他语气恳切,大毛、二毛、三毛和小狗们仿佛和应似的,“呜呜”歪着脑袋,一同求饶,场面滑稽。 阮时意没忍住,“噗”地笑了。 若仔细比对四十年前的表现,徐赫这回当爹,可谓经验丰富,不光产前产后亲力亲为照顾,更善于揣摩妻子心态变化。 当阮时意出了月子,他夜里并未过分索求,而是软言相哄,轻柔备至。 因宝宝尚幼,他不放心将孩子托付给嬷嬷,大多安置在房内。 婴儿夜啼乃常态,他总是搓揉惺忪睡目,下床轮番抱哄,必须之时才送到妻子怀内哺乳。 阮时意睡眠浅,倒没为此长夜难眠,心境大好。 中秋恰好是双胞胎的百日。 小娃儿作为首辅大人、京城首富和赤月王后的亲弟亲妹,宴会尤为隆重。 其时,掌控冰莲的扈氏家族已亡,雁族由另一大族掌政,并入赤月国。 秘密已不再威胁徐赫夫妇性命。 趁席间无外人,徐家三兄妹向纪氏、徐媛、徐昊等人讲述来龙去脉,在徐家内部公开二老真实身份。 这一消息无疑令纪氏他们又惊又喜,涕泪齐下;再看伶俐趣致的一对小娃儿,百感交集,欢天喜地改了称呼。 复生的祖宗坐回上座,受满堂儿孙郑重行礼,成为徐府多年来最庄严又最温馨的一幕。 探微先生儒雅俊逸,坐如朗月入怀;太夫人玲珑剔透,温婉似芝兰迎风,又各有湛湛风华,心可悟而言不足以形容。 那对璧人,分别以“当朝山水大家”、“四国善首”的新身份名动天下,令儿孙们倍感自豪。 宴席散后数日,徐明初依依不舍在女儿女婿护送下归国。 别前,她含泪亲吻幼妹幼弟嫩生生的小脸蛋,目视他们好奇的大眼睛,温声诉说他们暂时听不懂的嘱托。 “你俩快快长大,听爹娘的话,务必孝顺二老,别学姐姐任性胡闹,知道不” 阮时意挽起她的手,千叮万嘱,尽在慈爱眸光中潋滟。 虽说徐赫承诺带娃,而实际情况则是,他需时常跟子孙争抢。 徐明礼兄弟怀抱妹妹和弟弟,趁机催促儿子们加快步伐,早日生儿育女。 徐晟夫妇、徐媛、徐昊更是呼喊“小叔叔”、“小姑姑”,追着一顿哄逗,从起初的手忙脚乱,到一个个驾轻就熟。 当中最憋屈的,莫过于徐媛的儿子,年纪与孪生姐弟相仿,足足矮了两辈,连玩具也得让步。 小女儿跟徐明初相反,性子温和内敛、乖巧娴静;小儿子调皮捣蛋、脾气急躁,亦与徐家兄弟截然不同。 徐赫曾扬言要培育出书画传承者,但真正有了新生儿女,又笑称“以后让他们自己说了算”。 新年伊始,徐家上下齐聚徐赫宅子,以美酒佳酿、欢声笑语共度佳节。 膳后,徐赫在廊下设案作画,用线条勾勒庭中一大家子同乐的画面徐明礼兄弟亭畔闲聊,周氏和纪氏逗弄宝宝,徐晟扶着小腹隆起的静影落座,阿六和毛头追逐奔跑,引来一群狗儿尾随 阮时意莞尔,莲步行至丈夫身侧。 “三郎,过往那些年,我无数次站于角落,静看子孙嬉戏谈笑,想象假如你在,你我会怎样、他们又会如何百转千回,我到今时才明白,那必然是眼下的幸福美满。” 徐赫从她话语中品味出孤独与喜悦,搁下笔,朗目灼灼,语调凝重。 “阮阮,人世无常,倘若有朝一日,我没能陪你走到尽头相信你定可坚强熬过,为子孙后代讲述我们的故事” “你别当短命牛粪我不要再守寡若敢死得比我早,我就告诉孩子们,你新婚夜穿的是新娘裙服” “你”他气得不轻。 “话又说回来,假如我先走,你给他们讲什么,如何形容我” “我会告知他们,祖母外或曾祖母是位表面正经严肃、内里热情如火的奇女子。” “胡扯” “还要讲咱们初次对话,豆蔻年华的你见我步近,情迷意乱,笔管掉落,毁了辛苦所绘的兰石图,还逼我手把手与你完成全图的往事。” “你、你歪曲事实明明不这样” “就这么说所以,你莫要抛下我。” 他笑哼哼把箬竹狼毫递至她手中,从后侧扶握她的皓腕,提笔落墨,重现旧景。 衣上伽南香、砚中浓墨香一如往昔,密密层层围拢了她。 惊觉温热感落于腮边,她咬唇避开,低啐“你那会儿可没胆量胡搅蛮缠。” “是啊遗憾我没敢冒险轻薄于你,”他连啄三口,“因此,得连本带利,三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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