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 第1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良辰美景奈何天 (一) 太和宫里,帏帘紧闭,在昼犹昏。 已过了午睡的时间,珐琅彩瓷香炉里还燃着安神的沉水香。一旁的内监在为榻上的景珞打扇,铜漏中滴水的声音滴滴答答,显出一种通透的空灵。 拍门声却骤然响起。 景珞从梦中惊醒,原本就虚弱的病体怎经受得住这般挣扎,登时脸上泛起了两片红晕,一股气血直直冲上头顶,忙问道:“来者何人?” 门轰然打开,一个内监连滚带爬地进得殿来,一甩拂尘,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殿下,王昭训殁了。” “殁了?”景珞心中烦恶,“去告诉司礼监,王氏乃是不详之人,不必厚葬弄得人尽皆知。就从了穆宗昭仪之例,草草殓了便是。” 那通报的内监诺诺退下,掩了宫门。景珞才垂下头来,抚颊神伤: “晏卿,晏卿,孤这一生,终是负了你啊!” 一旁内监小心地觑着景珞的神色道:“太子殿下,人死如灯灭,请勿动心伤怀,于身体不利。” “晏卿追随孤这些年,到头来,孤非但不能带给她荣耀福祉,却将她作为筏子,只为保住孤的储位。”景珞苦涩地笑,“只是可惜了恔儿那孩子,如此年幼就失去了母亲。” 内监默然片刻,道:“不若,太子殿下将小世子托付于老奴,也可防淑妃娘娘暗害,或是……钱良娣暗下杀机。” 景珞看一眼空敞的大殿,点了点头:“那便把恔儿托付于你,孤也可暂安心神了。” (二) 永巷尽头的一块空地,原本是内侍宦官们晾晒衣物的地方,因着朱雀城中绵春殿的修葺,殿角遮住了一方天空,便也弃之不用,久而久之就成了荒废的地界。 年幼的景恔手里攥着一朵野芥兰,兴高采烈地向内监李进忠跑来:“进忠,进忠,看这朵花儿开得多么好。” 进忠看着满手满脸脏兮兮的景恔,心下一酸,忙附和着道:“世子殿下慧眼,这朵芥兰的确是开得最美的一朵呢。” 景恔却摇摇头:“这倒是不一定,只是这朵花和其他的不同,其他的姹紫嫣红,还是这朵看着素净。” 进忠于是缄默,只眯起眼笑着看景恔无忧无虑的模样。阳光透过落有积尘的琉璃瓦投在他的脸上,好像一只晒着太阳小憩的花猫。 景恔玩得倦了,便倚着进忠坐下,托着腮,问: “进忠,这儿就咱们两人,你便告诉我罢。” 进忠眼皮一跳,忙捂住了景恔的嘴,冲着他摇了摇头。 “总有一天,殿下会懂得这些事。只是这些宫中之事,怎么可以由老奴泄露出去。不者,如果让有心人听了去,对老奴,对殿下都会不利。” 景恔耷拉着眉毛,咬紧了下唇,嘴唇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紫红色。两人于是默默。 进忠抬起头来看天边浮移不定的白云,片刻将太阳遮挡住,留下一片寂静的阴霾。廊下的麻雀也飞走了几只,永巷中愈发地静了下来。 耐不住景恔每天这样磨着问他,可是关于景恔生母王氏之事从来都是宫闱之密,又怎能贸然道出。何况,这整件事的源头,是与当时宫中三皇子瑞王景珣的党派有关。景珞身为储君都无可奈何之事,他们这些失势者又何以置喙? 不过好在景恔从来都不是心思敏密的心性,过了一阵,竟也不再多问,唇角的笑涡也漾起来,似乎从来都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进忠在净身入宫之前,原本是随着东西巷尾的戏班子练过戏的,闲来无事之时也唱上几段,逗得景恔合不拢嘴,渐渐地,景恔也迷上了戏曲,从此以此打发闲寂的生活。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如此,便将永巷尽头的这一个角落,当作蕴着乐事的寓所。 (三) “珣儿,母妃劝你,淮北王虽是备受圣恩,却毕竟只是个黄口小儿。你何必陷其于死地,更是断了自己的后路。” 椒兰殿中,光线幽暗,两个身影投射在纱帷上,一个是丰姿迤逦的淑妃吴氏,另一个是身形高瘦的瑞王景珣。 “皇孙未行加冠礼便已被封为郡王,在我景朝实属罕见。何况父皇虽这般不喜景珞为太子,却对其正妃萧氏所生之子这样看重,时日长了,难免会因此子而对景珞回心转意,甚至倚重。到那时若其成就气候,母妃与儿臣与之不睦已久,又该如何自处?” “那也不应拿无辜稚子作为争斗的筹码。”淑妃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况且……若此事百密一疏,圣上得知此事,不定会怎样大发雷霆。到那时,我们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再无挽回之机了。” 锐利的眼波一扫,景珣冷冷道: “这宫中不尽是儿臣的眼线?父皇他又从何可知?母妃这是妇人之仁,亦是怯懦之举!何况就算父皇得知此事,宫中禁卫军全有儿臣的心腹,他又能奈我何?” 吴淑妃垂首片刻,低声道:“吾儿竟比本宫思虑周全,本宫当真是老迈无用,竟看不清时局了。只一点,珣儿,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伤及父子情分。若你真有所动作,伤及你父皇,本宫即刻出家,自此了断尘缘,再不入这朱雀城。” 景珣怔了半晌,拂袖离去,留下瘫坐在地的吴淑妃泪洒衣襟。 从前自己步步为营,只是为了能给唯一的骨血珣儿安排一个好归宿,谁知这些年来,竟到了如此地步。只是无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随即唤来侍女蘋儿,嘱咐其将瑞王所谋之事叮嘱给太医秦桓生听。之后便是跪在佛龛前双手合十,诵着《佛母经》。 暮及窗棂,宫中一片晦暗的赭黄。蘋儿垂手站在她面前,点点头。 入更的梆子声响起来了,一下接连着一下,敲得让人心头发慌。 接连着云板声也响了四下,太监刻意拉长的尖锐声嗓如夜枭般在黑夜里响起: “淮北王殿下殁了--” 听闻此声,惊醒了的景恔心中蓦然升腾起一种苍凉,他的七弟,景翏,就这般突然地弃世而去。他虽不知此中关节,却莫名地感到恐惧。 守在一旁的进忠忙握住了他的手,抚平了他此刻的颤栗。 (四) 淮北王景翏的丧仪极尽浩大,成珖帝景兆筠悲痛不已,此时瑞王进言: “父皇,儿臣闻摘星阁阁主鸣钺言,皇侄之死,皆因东宫相克所致。” 兆筠却没有瑞王预料之中的愤然,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道:“相克之事皆是胡诌罢了。当年朕为太子之时,亦被人说成不详之子,险些被黜。朕最不喜这些顺水推船之事,说这事的人,不过是利用此事党同伐异之人。珣儿,你莫要被存心之人蒙骗才是。” 瑞王一脸装出的震惊与恭谨:“父皇教诲,儿臣铭感于心。” “罢了,你且跪安吧。” 瑞王走出大殿,才发觉涔涔冷汗已湿了冠帽衣襟。 兆筠孤身一人坐在太极宫中的暖阁里,从晌午枯坐到日暮。景珞虽因其母的出身不受重视,又颇受冷待,但翏儿这个皇孙,却是似极了自己,看着翏儿,就如同看到了儿时的自己,而翏儿一朝病夭,怎不令己老泪纵横?看逐渐下沉的夕阳,就似这渐颓的国势,沉沉压在心底,令人心生冷意。 “德妃娘娘到--”殿门前的侍卫通传道,兆筠的身子颤了一下,从无休止的思绪之中醒过神来,这许久,连自己都不记得何时传的李德妃。 李德妃进得殿来,穿得简素,原本平平的相貌因着不施脂粉、不御膏沐而更显龙钟。她原本是将门之女,因着显赫家世选入宫来,却恩遇平平。然而这时日方久,兆筠却觅得了李氏的好处,便是慈悲的心怀与稳重的处事。 如此,大事尽可托付于她。 “庆玧,朕所存皇孙,已剩无几。珞儿那孩子自顾不暇,不知恔儿和奭儿那两个苦命的孩子现居何处,但由你躬亲抚育,定会稳妥。” 李德妃躬身拜道:“臣妾定会不遗余力以安社稷。” “如此,甚好。”像是心中的一块大石坠地,兆筠的脸色好看了许多,“你先回吧。” 当晚,便有一辆篷车来到永巷接景恔到李德妃宫中。 景恔离开永巷之时,进忠独自为他收好行囊,心中亦是知晓,纵使朱雀城并非天隔一方的万里江河,也是难以再与景恔相见。 “进忠这个名字太过受缚于人,不如改个名字。”临别之时,景恔道,“他日若我有所成就,定会邀你为辅。” “那,殿下希望什么?” “海清河晏,国泰民安。”他珍重地道出自己的期许,“你就叫‘清泰’吧。” 也是在那一霎,他不再只是一个卑微只看主子脸色的内监。 “殿下保重。”除此之外,别无旁言。 (五) “大哥,你说,如果一个人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思念她的时候,她会不会也同样思念着我?” 海棠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清瘦得过于单薄。 不知怎么,他忽然鼻子一酸,便顺势蹲下来抱起年幼的弟弟: “当然。” “那……你见过我的母妃吗?你还记得她的模样么?”小小的孩子仰起头来问他,却不看着他,只看着那一树开得如火如荼的海棠花。 景恔一时语塞:“她很美。但是我……我也记不清了。奭儿,你在看海棠么?要不,哥哥替你摘一枝花儿来?” “不要!母妃说她喜欢海棠,所以我们,不要伤了海棠。”景奭连连摆手,怕景恔摘花,又一把抓住了景恔的衣袖,一脸的忧惧与紧张。 景恔于是坐回到景奭身边,拍拍他的手: “奭儿放心,哥哥不采便是。” 景奭闻言才放下抓着景恔衣服的手,景恔不禁疑惑,景奭甫一出世,其母王良娣就因景奭出生在中元鬼节而被矫旨幽禁别院,不几日又不明不白地暴毙。景奭从来不知有关其母的一切往事,又是从何得知她喜欢棠花? “奭儿,你在哪儿听你母妃说过喜爱海棠?”他不禁发问。 “李娘娘说母妃小字佩棠,而我的名字‘奭’字也与甘棠有关。从此,我每次做梦,都会梦见母妃,她的面容从来都是模糊的,但是不变的是,她挽着垂下的发髻,发髻上总是别着一枝海棠。” “那,哥哥也折一枝海棠,你拿着它,就像母妃近在眼前一样。” “不。海棠花儿一经摘下,不几日便会枯萎。还是让它们留在树上吧。这样一旦我想母妃了,出来看看就好了。”景奭道,转首观地上落下的一朵花儿,“可惜,这一朵落了。” 景恔听着稚气的话语,心中的酸涩愈聚愈浓,浓成了一滩墨色,泛着苦苦的酸楚,他不禁握住了景奭的手,另一只手捡起那朵落棠,强作欢笑:“奭儿,你将这落花置于水面,可作水面舞。” 回到宫里,景恔便将那朵海棠至于盛了水的金盏里,那海棠原已现萎蔫之态,遇水反而舒展开,显得更为清丽。景奭怔怔地看着,颊上不知何时现出一个圆圆的酒窝。 景恔心中欣慰,奭儿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怎知那些险恶的宫闱之事。而清泰先前教给他的水面花舞,亦是轻易便讨了奭儿的欢心。 他只愿奭儿能永远这么开心。可是奭儿早慧,性格又格外的敏感细腻些,总不如自己早年那样没牵没挂的豁达。他有时常常看着景奭消瘦的脸心疼着,更是心疼自己,心疼这宫中失去父母抚爱的彼此。 既然景奭他失了母妃,自己是他的兄长,自当多顾及他些。何况随着七弟景翏的遽然离世,他在这世上的亲人只剩下了两人,一个,是当年狠心任凭吴淑妃爪牙钱良娣将自己母妃殴打致死的父皇,另一个,便是兄弟七人之中仅存的五弟景奭。 生在皇家,原来也不过是孤苦至此。 景恔想着,看到澄明月夜里景奭睡梦中流下的清泪,心中渐渐由软弱而变得刚强,却又不至坚若磐石。 (六) 清泰躬身站在新帝身旁,低声道: “陛下可要保重身体,勿要伤心过度误了国事。” “清泰放心,朕自有分寸。”新帝颀长玉立的身影真真切切地立在他面前,清泰却不敢相信这面前的君王就是曾与他相依为命的景恔,如今也只能从似曾相识的声线中寻回几分以前的印记。 “朕自改元佳禄以来,便欲重组学士府。你可还记得那年朕要你改名一事?”景恔朗朗一笑,“那是为了能有朝一日,你可以臣子而非伶宦之身随伴朕左右。你隐姓埋名在永巷这些年,听惯太多权谋心术,正是朕府中人选。” “老奴……微臣见识鄙陋,又大字不识几个额,何以服众?” “不需服众。这朝中言官太多,皆是一帮无能还妒贤之众,何必要他们信服,何况,他们从来也不会服,除非强权令他们不得不服。” “那陛下为何独独信任微臣?”清泰问道。 “你自有值得朕信任之处,而一旦令朕信任之人,必堪重用。”景恔拍了拍清泰的肩膀,笑容清朗,眼中却藏了一丝坚定与重振山河的决心。 此时的景氏王朝,的的确确需要一番重振了。而先前两帝接连离世,更是留下了这愈发凋敝的江山。内斗有言官党同伐异;外患则有西北动乱,东陲建真割据一方,虎视眈眈。 “微臣以为,西北动乱无首领,时间久了定会从内部溃散,陛下可施以仁政,加以威慑,从而收服。”一次,清泰思忖过,于景恔抚琴后进言。 “朕亦有此意。只是国库亏空,若是减免苛税,恐怕会愈发亏空。”景恔啜一口茶水,清苦的味道萦绕在舌尖,他不免道出自己的担忧。 “微臣自有办法,定不会损国库分毫,还可利于民生,更可拾服众人。” “如此,朕相信你,你去全权负责此事。” 不久,便传来佳音,只是言官们上书弹劾清泰的折子越发多了起来。景恔只是不睬,一日,景奭进宫来,见御案上堆叠得满满的笏笳,不禁蹙眉: “皇兄偏信清泰,清泰的底细说到底只是个伶宦,如何比得上那些出身翰墨世家的朝廷命官?” “伶宦又如何?清泰在,就会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皇兄可不知了,臣弟此番从信阳来朱雀城,沿途听闻方才被下狱的言官林浩之子林夑,写了一首《冰山记》长诗来暗讽此事。皇兄若是想留贤名于后世,不如为之平反,以安人心啊。” “平反?”景恔嗤笑,转而严肃了声音,“五弟,这为君之道,你多少也应随朕习得一些。” “臣弟不知何谓‘为君之道’,臣弟只知道何为‘人心所向’,何为‘名留青史’。皇兄恕臣弟说句不敬之言,皇兄若任由清泰专权下去,岂不被后世耻笑?”景奭急切道。 “奭儿,你终究还是稚拙了些。”景恔叹了口气,缓和了语气道,“你且听朕说完,再作议论。后世之论于朕而言何曾重要过,若是为了博取一个贤名以讨好后世之人,而葬送了这江山,陷子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才是昏聩之举。” 景奭针锋相对:“怎会有贤明之君平白无故就葬送了江山?” “如何不能?”景恔道,“被奸邪之人利用,做乱党期许之事,引起纷争祸乱,自己又无力回天,如何不能葬送江山,至少也会深埋祸根!你可不要忘了,那修史之人未必心如明镜,从来都是顺应文官集团的帝王才可在史书中留下贤名。不者,你看穆宗传,我大景能征善战的君王就有他一位,却被那些人生生写成了享乐残暴之君。” “可是那穆宗毕竟是强娶民女,杀人放火。以致报应不爽,绝了后嗣,才使靖宗以堂弟之份承继社稷。” “然而彼时四境安稳,鸣镝无声长达二十年之久。” 景奭虽是心中不豫,更觉得景恔此言是被清泰蒙蔽,也不便再与景恔多言,只得道:“皇兄所言甚是。” 景恔看着窗棂上斜阳落下的掠影,又回首道:“奭儿,你此次回京,不必再回信阳封地,朕会在京城中为你留一处府邸,若你愿意,在朱雀城中的慕棠宫住定也好。” 景奭一怔,那慕棠宫,分明就是景恔念及他素爱棠花为他修建的啊。如此,两人在宫中用了晚膳,便对清泰之事绝口不提。 (七) 梦里梦见春残,水红海棠、鹅黄棣棠、纯白甘棠都坠落满蹊,空气中氤氲着一种腐朽的潮湿气味。 正是雨季,却不见雨燕。 哦,它们都忙着砌巢呢。或许春尽之日,它们就可以入主新巢了吧。 景恔翻了个身,又沉沉坠入梦乡。 这些天来,不知道为何,总是做这个同样的梦。有些时候,甚至会感到扑面而来的凄清,冷得如同冰窖。 他不禁裹紧了身上的被衾。只是罗衾不耐五更寒,又是在极寒的三更醒转,心里更是烦躁,手心沁出一丝丝的冷汗。他不欲再睡,挣扎着起身,也不叫醒殿外守夜的侍从,只身点亮床前的灯烛,更衣起身,走到窗前,看窗外乌蓝蓝的天。 原来那不是春季,已经转入夏末初秋。太极殿外的御清池的荷花,已然从繁盛转向衰败。 “留得残荷听雨声。”他忽然想到了景奭,想到了景奭手捧一本诗书,言笑晏晏:“臣弟只喜欢这一句诗。”可是眉宇之间又仿佛含着一丝消不下的忧伤。 景恔不禁叹一口气,短暂的晕眩又袭上头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 自从那日在翔金门被溃逃的建真军队的冷箭射中小臂,他就染上了这疾恙。那支冷箭上刻有“见瀞”两字,却镶着斑驳的金边,勾勒出蘅芜的纹饰。他清楚地记得,这支箭,是属于蘅芜四少秦见沄的,却被刻意的留下了秦见瀞的印痕。 秦见沄,原本是想让他与建真的另一大营--掌控在秦见瀞手中的骑虎营两相争斗,既是引开了他的视线,从而声东击西;又是想以此策使大景军队将矛头引向骑虎营,借此不费己部一兵一卒,就可以既扬了建真雄威,又勾起大景对见瀞的仇恨,借以削弱见瀞的势力,以期掌控建真全局、一人独大。 他也记得太医忧惧的表情,他只要那太医为他保密。 那支冷箭上,带有□□。那毒性一旦侵入肌理,便再难以回天。不出一年,伤者必死无疑。 景恔的眼里遍布冷意。他坐回到书案前,蘸墨起笔,笔笔入木三分— “朕虽无福见建真倾覆,然秦氏狡诈,终将自毙。” 写毕,心中的不安却更浓重了几分。 以奭儿的性格,会不会保不住他苦心经营六年有余的棋局? 一阵更猛烈的眩晕突如其来,景恔再也无力支撑,眼前一黑,任凭自己在混沌的黑暗里下坠、下坠…… 仿佛是倒地的刹那拂倒了什么,耳边似乎响起宫人焦急的呼喊…… 再醒来,视线已然模糊不清,他深知这是毒性深入骨髓的预兆。面前候着许多人,许多熟悉的面孔,有皇后卫氏,有清泰,还有奭儿。甚至,还有他早逝的母妃。可是待他定了心神,除了皇后,其他的人,竟都不在身旁。 皇后的眼下已现出两圈乌青,却并没有惊慌哭泣。“陛下醒了,”她递上汤药,“这是太医院献上的灵露饮,臣妾为陛下亲尝过了。还望陛下早日康复。” 他摆一摆手,“不必了。” 皇后强忍了许久的泪此刻抑制不住地涌出来:“陛下,他们都说陛下并无大碍,只是操劳过甚所致。可是陛下,事到如今,您还要瞒着臣妾么?臣妾见您所书,又回想当时翔金门一役,太医院缘何珍藏那箭那么久,臣妾心里总有个疑影儿……”她痛哭失声,无论如何再说不下去。 景恔抚着皇后的鬓发,强打起精神道:“陵萱,朕的去留,也就是这几天罢了。先前朕不允知情者多言,是怕传到建真那儿,使得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他挣扎着坐起,又道,“朕这些年来与你也没有后嗣,这江山之事,朕想托付于奭儿。” “信阳王此刻就候在殿外。” “宣他来。你就在那屏风后一同听着罢。” 几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景奭的衣袍被疾走带起的风拂乱。“皇兄!”还未来得及请安,景奭已然是泪洒衣襟,不知所云。 “奭儿,你我兄弟七人,如今只有朕和你了。朕中了建真冷箭,伤及骨髓,不几日就将去见列祖列宗。这大景江山朕就全部托付于你,定要无愧于列祖列宗与黎民百姓。”景恔咳嗽几声,“家国之事,你尚稚拙,清泰随朕多年,恪谨忠贞,可与之商计大事。” “皇兄……”景奭泣不成声。景恔想要说起入梦的棠花,或许那是凶兆,却再说不出口。 “陛下!”一声凄绝的呼号响彻朱雀城,云板声悠长地响起,城中一夜之间被铺天盖地的素色掩盖。 万籁俱寂。只留风声起,携着沙尘,在四方的城里盘旋了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 入夜,明月无光。万物消长间,须臾尽飘逝。 (八) 太极殿里。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消瘦的帝王怔怔地望着那份遗墨,不由得喃喃道。他是想起了那个人,那个熟悉的面孔。 只是,再也见不到了。 午后的太极殿空空荡荡。铜漏的滴水声显得那么空灵与落寞。 一个内侍进得殿来,行礼如仪: “陛下,那伶宦已然饮罢鸩酒。” 少年君王回过神来瞥他一眼,无言地挥手叫他退下。 殿中,依旧是无言的岑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棠桐旧事 棠桐旧事 花叶飞舞,是春尽。 钟毓宫中,那个曾经清扬婉兮的佳人,已年届花甲,垂垂老矣。又一阵风吹过,院落中海棠花纷纷落下。残红零落,如同数十年风刀霜剑威逼之下的心境,谢了繁花,伤了心魂。 正是午后,稀疏的阳光似乎总也照不进金碧辉煌的殿宇,即使,那殿宇中居住的是整个国度最煊赫的人。殿中空空,依稀听得铜漏滴水空灵落响,这座殿中,不闻欢笑。 钟毓宫是朱雀城中最繁复瑰丽的建筑。“钟毓”二字,是历代帝王感怀太后养育之恩所得名。只是今日这宫中的不是太后,而是太皇太后。而她的名字,喻襄,小字桐君,已经再无人提起。 人人皆道太皇太后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是亲力亲为辅佐建真太宗皇帝建立建真王朝。数十年的朝堂斗争,更兼有四境的腥风血雨,皆化为谈笑间的云散风清。这等魄力与才识,纵博古通今,也实难找出一人来与她比肩。 可是谁又了解喻襄的苦衷?其实这繁华之中,往往隐藏着无尽苦痛。譬如武周则天皇帝,虽荣登顶峰,却日夜不宁,又如,章献后垂帘,却备受心中之谴……她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有些旧事,纵云烟俱散,也难以忘怀。 …… 这些年来,唯一令她宽心的事,便是孙儿渐渐不再依靠她的指点,懂得前朝之事如何驾驭。孙儿瑄枼愈来愈像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如此来看,江山大计,可尽数放归于斯。 前日瑄枼来觐见,言及宫府之事,她捻动着佛珠,淡淡道:“以静制动,方得长久。”那话头是料理前朝宫人,瑄枼主张杀之以绝后患,言语间如疾风骤雨:“皇祖母或许是太过妇人之仁,依孙儿看,咸嘉帝身后所留遗宗,皆是祸患,定当杀之。”她的心中忽而一痛,道出那话之时,心中竭力维持着淡漠,可是旧事又怎堪压住?咸嘉帝景奭,终究已经自挂东南枝,可是他身后的遗孤,她曾下定决心要尽力保全。只是这事,她终究是瞒住了所有人,除了追随了她大半生的宫婢玉瑚。 可是旁人心境终与她渐渐疏离,更无从知晓她心中隐藏得最深的一道伤痕。她想,已是乾坤既定之时,还用得着遮掩吗?可是却不知如何将此事同瑄枼道起,因为这毕竟是心底的伤痕,血早已止住,可是又怎堪贸然重揭? 瑄枼听得此言,却只是笑笑,“孙儿也希望万事长久,可是若等到其人已成气候再弹压之,毕竟颇费心力。便是今时一时隐忍得到众邦人和,也不上算。” “如此,”她抿一口茶水,那是昔年上好的瓜片,却浸透了海棠的幽香,“皇帝下定决心非要置哀家于不义之地了吗?” 瑄枼却是惶惑:“皇祖母之言,孙儿不解。” “解与不解,哀家不想多言。只是咸嘉帝昔年下令撅西北义军头领李弘琅祖坟,做尽不义之事,才无意中促成了自己的衰败。凡事,总要留有余地。不仅仅是为了息众人之言,更是积得福报,对己有益。”她淡淡道,“罢了,哀家也乏了,皇帝你也回去吧。只一样,哀家不提,谁也不许处置前朝遗孤。” “皇祖母,”瑄枼还想说些什么,她摆摆手,瑄枼便道,“孙儿知晓,孙儿告退。” 望着瑄枼一袭皇袍迤逦离去的背影,她自嘲的笑了笑,对身边侍奉的宫人玉瑚道:“玉瑚,你着人去接昭阳公主到宫中来。另外,派人暗中护佑咸嘉帝子孙周全。” 玉瑚妥帖地应了一声,福了一福便告退。她犹有些不放心,目送着玉瑚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她凝神于青玉案上的佛经,忽而想起,那张留有海棠纹样的青玉案,原来兜兜转转,始终在她与那人之间转圜。 还是在她筹谋太宗夺得政权之时,太宗着人呈上的旧宫遗物中有这么一件。青玉的桌几,端的是明净而不失韵味。太宗更是进封她为德妃,一时间极聚荣耀。她却湿了眼眶。 时间悠悠荡荡,在前朝熹宗佳禄七年失了方向。 依稀还是旧时青涩的稚童,父亲尚未因军中失利而被追责。她是被福熙德太妃鞠养在宫中的少家人子,等待长成豆蔻少女,便指婚王爵,享尽荣华。海棠初开的午后,她悄悄潜出宫去,不想却遇见了他。那时的他只是一介庶出郡王,因是熹宗唯一留世的弟弟而被允许留在京中。她冒失地想要攀折海棠树上最低的一枝花,却怎么跳也够不着。他就悄悄躲在她身后,抿着嘴浅浅地笑。 她无意间一回头,已是羞涩地红了脸,惶急的想要逃遁。他大跨步走上前去,摘得最美的一枝花,追上去递给她。 “你也喜欢海棠?”她分明地听见他说。此后这句话,在无数的暗夜中回响,竟成了几十年中唯一的抚慰。 “嗯。”她轻嗅着花朵,腼腆地应道。 “海棠无香绣净魂,不愿春深蜂蝶闻。举袖留得一径地,何处归去复掩门。”他吐气若兰,她却接下去吟道:“看似无香实有香,幽境无人实有人。淡极始知花事艳,不语心知又黄昏。” 他微微蹙眉,嘴角却挑起,看上去有些滑稽:“小丫头颇有几分文采,不过听起来竟似打油诗,是在说今日相见之事么?” 她点点头:“你看,我原以为这里僻静,除我外无人知晓,可是你却不合时宜地出现,这便是‘看似无人实有人’。而我若再与你唠叨片刻,黄昏一至,前去佛堂必要携我的德太妃娘娘便会发觉我溜出来碍了宫规。岂不是‘不语心知又黄昏’?我自知若那样则必会挨手板心的。至于打油诗,原本是不入流的,我又不需考取功名,入流不入流,任凭你评说好了。” 他点点头,语气中却多了一层伤感:“你这话颇有几分道理。其中‘不合时宜’一词,用于我更是贴切。” 她有些不解:“为什么?” 他蹲下来,望着漫天花雨,收敛了忧伤,缓缓道来:“我降临人世之时,正是中元鬼节。届时仍为太子的父皇嫌了我不吉,便迁怒于母妃,生生褫夺了她太子良娣的封号,不给吃喝,折磨致死。而我,更是被视为冤孽,交于李德妃抚养。幸得李娘娘仁善,才苟活至今。” 她虽是黄口小儿,却也通晓人情世故,一壁显出几分同情,又不让他感到那种异样的怜悯:“世间似是无常,你……莫要介怀才好。”说到一半,她才恍然想起不知身旁这人该如何称呼,忙问道:“不知尊驾该当如何称呼?” 他一笑,笑意澹澹:“我是当今圣上的庶弟信阳王,你可以称我景奭。” “我是喻将军次女,小字桐君。”她笑言道。 “桐君,桐君。”他珍重地念了两遍,转而笑道,“真是好名字,可是因为你来自桐乡?” 她点点头:“就是被称为南国蛮夷的那个地方。可是就算是蛮夷,家父仍被重用。” 他自是了然她的骄傲,不忍道破其中的端倪,便又摭拾起一朵未全开就已凋零的海棠,放在她手心:“若是把它置于清水之中,会作水面舞。” 之后两人皆是不语,她全然忘记了太妃的宫规,倚着他看着忽急忽缓的风将一朵朵水红色的海棠吹落。 他忽然道:“桐君,你可知我为什么喜欢棠花?” 她眼珠一转,似是想起了旧典:“你名叫景奭,必是借用了召伯名字的典故。召伯名叫姬奭,而后人纪念召伯的诗名叫《甘棠》。” 他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正是为此。我感怀召伯的贤才,夙夜思慕,因而爱屋及乌,爱煞了海棠。”她却问道:“是不是,还因为你的母妃?” 他目光一跳,如同暗色的火焰,让人看得不甚分明:“你又从何知道?” 她狡黠一笑,反问道:“你先告诉我,是不是也有此节?” 他有些无奈,这孩子,居然知道他内心深处最难以启齿的秘密:“是。” 她便大咧咧道:“海棠又不全同于甘棠,定是女子喜欢的。我也不过白问一句,谁知竟歪打正着。” 他刮刮她的鼻子:“果然是个机灵鬼。” 这一年,他早已经学会了隐藏心事,尽管他尚年届弱冠。 可是年龄更小的她,却如同射入枯井的阳光,将一些只属于他的心事,从容看破。 半年后,佳禄帝景恔积疾而亡。他承继了熹宗的帝位,改元咸嘉,便是前朝的末世君王咸嘉帝。一朝身临帝王位,却无奈,暮色苍茫,四面楚歌。他沉沉坐在黧黑的殿宇之中,动辄便是风云莫测—此时已不同往日,朝廷上下党争不断,皆是党同伐异,忠奸难以分出毫厘。而连年的天灾又撞至眼前,边境之患从熹宗起便不得消停,更遑论咸嘉一朝的变本加厉。他从不是什么慈善之人,更是对臣属严苛相待。边陲之事未平,喻将军又被不满其位高权重的群臣弹劾有异心,终于一纸诏书,他下令喻将军自刎于军中,挫骨扬灰。 得知消息,桐君几近晕厥,她不顾福熙太妃的阻拦,豁出一切面圣。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咸嘉二年的夏季,她只身一人跪在太极殿前,哭着叩首请求他饶过喻氏一族。他迟迟不肯面见她,一任她跪在即将来临的狂风骤雨中哭得哑了嗓子。 最终那雨还是来临,闪电在云雾中翻滚,有如她父亲脖颈上突起的青筋,已是骇人之态。顷刻,豆大的雨滴直直坠下,砸得她辨不清眼前事。她横下一条心闯殿,却无奈这几日伤心过甚,刚站起便猝急地倒下,头脑中昏昏沉沉,如同塞满了糨糊。 她就这样昏倒在倾盆大雨里,如一片枯叶,了无生息。 再醒来,一片暗色的桔黄模糊了她的视线。身边暗黄跳跃的烛火旁竟是咸嘉后周氏,手里端着一碗汤药,笑吟吟地看着她:“喻姑娘醒了。” 她惶然:“皇后娘娘,您……”话说到一半,生生收住了口,转而道:“皇后又是何苦,我喻家已然倾颓,我自己也将摧枯拉朽般随先考而去。实不必这般善待与我,不者,恐折煞了娘娘和皇上的福气。” 皇后温润醇厚的声音响起:“前朝之事自有皇上定夺,你自己又怎能左右?不过是替自己惜福罢了,不然若你为此耗尽了身子,又能有何用处?” 中药的醇香萦绕在鼻尖,她终是忍受不住,未再言已是两泪涟涟。她含着泪饮下那药,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叫她好生安养,又替她体贴地盖上了被衾,才熄灭宫灯,姗姗离去。她深知周皇后背后其实是景奭的安排,也许他心中,仍念着她吧。 可是他既顾念着她,又何必非要置她父亲于死地?他难道不知,伶仃一人行走天地间的苦楚?那是肝肠寸断的疼痛,如紧紧缠绕心脏的丝线,一丝一寸,将她的心脏生生撕裂。 次日身体稍安,她便求见他。此时早朝已罢,他一袭玄色朝服上尽数着尽薰烟的气味。见到她,他示意她坐下,不再是几日前那番居高临下,而是显现出少年君王不应有的疲态。 她强忍住心中想要撕碎眼前人的冲动,规规矩矩地请了大安,才坐下,等待他的答复。 他却不语,似乎在等她发难。她终于稳住心神,冷生生地说:“不知臣女家父犯何罪孽,竟被陛下赐死军中。” 他盯着她,乌玉般深沉的目光探寻着她真实的心绪,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按捺着,复语:“不知臣女家母与宗族可否尚在?若不在,皇上准备如何处置臣女,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忽然笑了,唇角牵扯出冷冽的弧度:“朕自然不会迁怒于无辜之人,但国家纲纪法度又不可废。朕已想了折中的法子,赦他们不死,只是流放漳州,永不回京,任其自生自灭。至于你……”他扶额深思,终不得而语。 “臣女,甘愿同族人一同远离京都,永不回望。”她的声音铮铮然,清冷而干脆。 她看到他的眉心剧烈一跳,不免有些愕然。 他开口:“纵使你甘愿,朕若不放行,你也无法。” 她赌气地问:“那么皇上要臣女作何?” 他站起来,围着殿堂转圜,袍角带着凛冽的风,极尽帝王风范:“你潜心宫中多年。你父亲一事,终究与你无干。你便依旧居住宫中德太妃住处罢。” 她满腔悲愤,想要举手指着他控诉,却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行礼如仪:“罪臣之女喻襄,叩谢皇上恩典。” 他无言,只是叫门旁的侍卫好生护送她回去。 她却不解他的用意,心中一颗怨恨的种子已然埋下。可是面上又不得不做出十足的恭顺,因为她感到这个君王恩威难测,与从前或怅然或快乐或失落的真实的信阳王判若两人。他以为 她渐渐地顺服,便叫身边的宫人赏了她许多珍玩,其中的这张青玉案,便是以上好温糯的和田软玉为料子,细细镌刻出繁复而明净的海棠花团。暗夜中的红烛光影中,她神情漠然地看着它,心想难道自己不就像这青玉,被施以刻骨铭心的雕琢,终究变成他喜欢的海棠花图色,而这却终究不是自己心中所牵。 身边的侍女玉瑚有时问她:“陛下的心意,少家人子为何不感怀?” “是否我应将他施加于我的所有都铭记五内,不仅仅是好的,也有不好的。” 听闻此言,玉瑚也不再提。 她潜藏深宫之中,每日除了侍奉福熙德太妃之外便是静静读书礼佛。《大悲咒》已经读了多遍,而遍屋的经史也渐渐看遍。她似乎有些懂了他作为一位帝王的苦衷,更是明晰了自己的父亲既来自南蛮之地,便注定了与朝野群臣貌合神离,更因此,被朝野群党当作互相攻讦的筏子或棋子。他若想平息党争,则必先除之以安人心。 因为此事,若不杀她父亲,便要大换血,可是每一次朝野的清洗,都是不上算的。 他素性淡漠,因而比她更明晰通透。 想清个中缘由,她心中对他的恨意渐渐消散,但心中的芥蒂是不会根除的,因为,即使他保护她家族周全,他也背负着她父亲的一条无辜性命。 一直到那个冬日,福熙德太妃薨逝,他醉了酒,跌跌撞撞来到她的住处,她正在收拾离宫的物什,他就站在她身后,呼出的热气紧贴着她耳朵,想要说些什么,却瘫坐下去。 她转头,听见他喃喃道:“桐君,你知道吗,李娘娘她……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话,暂且丢下手中所忙,来到小厨房斟一碗醒酒汤递给他,清冷道:“就知道你会伤心,却不意会如此。” 他抬头望向她,醉眼朦胧:“你是先预备好的,知道我会前来么?” 她点点头:“但这毕竟不是我的心意。德太妃要我如是准备下,说若你前来必会伤怀,若你不来,则是她多虑了。” 两行清泪从他眼中流出,他含泪接过青花碗,一饮而尽。 她心中有些怜惜,原来君王也不过如此,端的是烦忧更甚于喜乐。思绪流转,她不禁多问了一句:“皇上就不怕我在这汤中动些手脚,以报私仇么?” 他摇摇头,声音是笃定的模糊:“你不会的。” “为何?可是当年你奉诏入宫为帝时,还将面饼置于袖中以防宫中饮食不测。” “我防的是他们。至于你,”他沉沉道,“你不会的。” 她便不好多言,接着去收拾她的衣物,玉瑚在一旁帮着。他却接着絮絮地说:“有些事还是不吐不快。方才我似乎听见长兄在耳边说当年的那番话,要我做尧舜之君,万不可失了这江山。李娘娘也看着我,但是不发一语。就像当年,当年她抚育先皇和我时,也只是慈祥地注目,却不多言。” 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手中的活还是没有停。 他似乎是发觉了她的举动,愣怔着问:“你要走吗?” 她不语,只是轻微点头,耳边素银的流苏簌簌作响。 他停了片刻。这一瞬,满屋静谧,似乎连银针落在地上的一响都尖锐无比。 他终究还是说道:“你要是愿意,就走吧。记得,朱雀城多会动乱,定要离它愈远愈好。” 她点点头,对他说:“无论如何,彼此珍重。” 他了然,目送着她在玉瑚的陪伴下愈行愈远,直到偏西的北斗发出不再明亮的光,才伏在那青玉案上沉沉睡去。 或许,他也是倦了。 而属于他的家国,也正如他一般,倦了。他曾经在很小的时候仰望着朱雀城门上的万字不到头图案,那是他曾经奢求却换不来的事物,充满了神圣与神秘。可是他终究还是被命运推上这权力的顶峰,回首俯望,却被忽而作起的风沙迷了眼睛。 看似得到了一切,可是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在梦中恍然回想起自己悲惨的孩提时代,父皇彼时尚为太子,却不得不与皇叔的瑞王党争得你死我活。连带着他与兄弟也不得重视。而自己的母妃王氏,也是因诞育了他这个“不祥之子”而深受牵连。兄弟七人,二哥、三哥、四哥和六弟都是早夭,而那个更为哀荣坎坷的七弟景翏,虽是太子妃所出,却被瑞王买通的太医活活害死。纵使身后被父皇追封为宁宪太子,又有何用?终究也不过只是个红墙争斗中的无辜的牺牲品罢了。也是由此,他深恨朝野争斗,却徒劳地发现,深恨终究是解决不了沉疴。 所幸,景恔,他的长兄,还有李娘娘,也就是日后的福熙德太妃,还是在意他的。景恔为帝时,曾想封他为皇太弟,他却坚决辞让,最终被封为信阳王。信阳,是钟灵毓秀之地,更是修成朱雀城之前曾经的都城。可是饶是此皇兄也不舍得令他就藩,而是在京城中替他择了一处府邸,而宫中更是为他留了一处慕棠宫。 可是兄弟情深又何为?景恔宠幸伶人,更是热衷琴艺。家国大事便是尽数抛给了伶宦清泰。而军事则尽数托付给她的父亲喻将军。不过景恔执政七年,竟也丝毫不乱,人人皆称景恔并非庸君,只是雅好不同罢了。不过朝野被打压的言官们却由此恨毒了清泰和喻将军,终于在他改元咸嘉之后,趁机要求处死两人。 之后,边境再无可用之将。而令他从未想到的是,言官们居然更为嚣张,自成派系,争执不休。他伤神不已,却终究是难以阻止朝野之争。而边境的战事风声愈紧,内部又有义军作乱,虽勤政十数年,也是难济颓势。 而在这殚精竭虑的十余年里,她却迅速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女成长成一个有独到军政眼光的巾帼枭雄。他原以为她会是他翻盘的绝好棋子,可是她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就像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出他喜欢海棠花的真正原因。她被扣留在他营中之时,正是建真太宗忧心挂念想要以一座城池赎回她的时候。相比起他的薄情与自负,自问从未爱过太宗的她,心中还是偏向了太宗,尽管,太宗更敬慕她的堂姐喻儇。 最终她靠着心术权谋,策划了反间计才得以脱身,更是折损了他手下的新兴之将。她深知他其实并不是那么好蒙骗,因为他的心机丝毫不亚于她,但是她却笃定,原因只有一个,便是他随着年岁渐长逐渐变重的疑心。他宁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在他看来会威胁到他的人,而对手握军权的将领,他更是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忌惮,就像当年他杀了她的父亲一样,是出于忌惮,尽管他同时更是受到官员的胁迫。 只是,他这一次的忌惮,却彻底的令他失去了最后翻盘的机会。 多么讽刺。她时常会回想,一个如此简单的计谋,居然会让他自毁长城。他想要借助她来翻盘,可是却失去了唯一的机会;而她击中他的要害,也是源于他当年诛杀她的父亲时,他深藏心中的忌惮。 忌惮,内藏于心,则是毁人的利器;外化于形,则是自戕的利刃。 这一点,她已然懂得,后来在浸淫深宫的日子里,她总是会有办法让敌人们互相猜忌,从而兵不血刃,折损了仇雠,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譬如,劝降他的守将卢云友时,便是让卢云友忌惮了他,自觉地交出燕云两州。 又如,夺得太后之位时,便是教帝后离心,从而使太宗只信服于她。 …… 她太懂得个中权谋之道。而她又生性大气,又诫己不可步上他与一切因忌惮而自毁长城之人的老路。 于是,整个朱雀城中,历经三十六年,唯有她不败。叱咤风云,笑傲众生。 而他,却在义军李弘琅率军攻破朱雀城的前夕,孤苦一人,缢死在他与她初见的那颗海棠树下。 他自缢之时,许是想起过她的吧。 或许他想起的已不是她,而是在初见的年岁里,相逢的一笑,清灵的嗓音,慧黠的神态,单纯的人心…… 那是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犹然珍藏的片段,纵使零落,也不会忘却。 他踢倒垫石,行走在暗夜中苦寻不到方向的君王,终于可以安歇了吧。 那其实不是罪孽的果报,更多的是一种解脱的温柔。 正是春尽,落红沾染了他的衣襟,晕染出淡淡的甜香,氤氲在朱雀城冷凝的空气里。 城外的号角,任它响去吧。 他已不顾,亦顾不得。 只是他的衣襟上,别着两封御书,一封是给李弘琅的,上曰:善自珍重,勿骄奢淫逸,殃及百姓,自绝后路。 这是一封血书,字字皆是血与泪,更是一代君王不肯屈服的最后一种高贵姿态。他俯瞰着他的对手,尽管他曾经有罪,尽管他的手也未曾干净,可是,他毕竟是君王,有血性,有执念,更有夙愿。只是,对李弘琅,他没有乞求。 另一封,则是无字书。她派出的探子深觉其中有异,特地为她保藏下来。不知怎的,她一看那纸,便回想起那日,他笑吟吟地告诉她:“若是你把棠花置于清水中,会作水面舞。” 然后,前尘往事,被这一句话尽数带起,模糊了她的泪眼。 她唤来玉瑚,用一支毛笔,蘸取玉泉清水,将这前朝御书浸透。 之后,清晰的字迹漫然其上,竟是写给她的: 桐君,吾负卿。惟愿令尊在天之灵可恕前事。若建真入主朱雀,亦望卿保全景氏。 她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尽管,他早已看不见。 之前他保全了她的家眷,今日,就让这个人情还上吧。 两不相欠,真好。 之后,她果然入主朱雀,权倾天下。她也接回了他与周皇后的女儿前朝昭阳公主,养育钟毓宫中,视同己出。 她的一切,于世人看来,几近完满。 只是午夜梦回,她会回想过去。不是没有辛苦恣睢的时候,她常常听到一个声音,如三月的春风,渐渐地抚平她的伤痕。只是那时,她究竟想的是谁呢? 是谁呢?是太宗的信任与疼惜,还是卢云友的襄助与忠心,亦或是她的母家血浓于水的牵挂? 都不是。甚至,也不全然是他。 只是昔时最好的时光里,他们相遇时的喁喁低语。彼时他们是那样的年轻,心性又显得很明净,那是毫无争斗与利用的美好,最纯真的情谊。 而不是人情债,背负到最后,才发觉都是荆棘,到了终点,却血流遍地、痛彻心扉。 只是那个时节,无论她还是他,任何人,都再也回不去了。 逝者已去,她只能踉跄着走下去,不管如何。 即使心痛,也是要走下去。绮罗绸缎纵然包扎不住她滴血的心,可是毕竟也是这世间真实存在的东西。更是她一生的写照—多年换来的,便是这些。 花甲之年,她终于在钟毓宫的后院遍植棠花,鹅黄棣棠,水红海棠,洁白甘棠……铺满了整个春天,可终难填满她日渐干枯的心。 不过这对她而言,也是最适的安慰。 棠花桐花,毕竟不是同一个时节盛开的啊。棠花飘散零落,只有桐花依然。一切尽是美好,可是终究还是归结于寂寥。正如“红千紫百何曾梦,压尾桐花也作尘”。 本来无缘,只是曾经的回忆,历历在目。 每个人,都是从最纯真的时候颠沛走来的呢。而今,谁胜了,谁败了,谁负了,谁欠了,谁清了,谁忘了,都不再重要。只是,那纷纷落红,将纯真的自己深深埋葬。那么深,再也找不到。 望着春尽的棠花纷飞遍地,昭阳公主的幼子承豫琅然的读书声又响起:“胧月上山馆,紫桐垂好阴。可惜暗澹色,无人知此心。……非琴独能尔,事有谕因真。感尔桐花意,闲怨杳难禁。待我持斤斧,置君为大琛。” 终究,也是无人知此心;空留,闲怨杳难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芳草地 芳草地 闻说朱雀城郊有黑松林,建真初聿王见潇因其名不吉,更名为芳草地,并遍植花草,每至夏初,蜂团蝶阵,为有情人邂逅逢会之福地。 --本文序 一 时人皆知咸嘉十七年的那一场动乱,咸嘉帝以身殉国,朱雀城中烽火不息,刹那间攻陷了整个城池,更是将这一年的春华尽数染成了泣血的红色。 正是乾坤变易之际,朱雀城头的暮色浓重地扑面而来。李弘琅的军队杀红了眼,进得城来,烧杀劫掠,无所不为。 秦见沄栖守在京畿晏州,同景朝降将卢云友一同登上晏州宣化塔,眺望着不远处的京城。良久,见沄双眼微眯,自言自语道:“甚好。” 卢云友殷勤地为秦见沄递上灰鼠皮氅衣,道:“观景台风凉,主公可莫要受了风寒才是。”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秦见沄微微一笑,“云友,你看,他李弘琅打得下这朱雀城,却坐得稳这江山么?” 卢云友思索片刻:“末将见识鄙陋,但末将心知得意而忘形者,无论何事,必不可长久。” “那就对了。”秦见沄朗朗一笑,转而换了一副腔调道,“云友,昨夜凉亭悲歌,那歌者可是你吧?” 卢云友吃了一惊:“主公何从得知?末将有罪,惊扰主公安寝,实在该死。” 秦见沄忙拦住了作势要跪下的卢云友,和言道:“卢将军此事正是英杰所为。景帝自缢,故国沦亡,便是连寻常草木也是要哭一番的。卢将军虽因咸嘉帝刻薄藐躬而归顺我建真,却曾世代享前朝俸禄,寻沐天恩。如此为故主哭祭,也是无妨。” “请主公恕末将一言:末将并非为咸嘉皇帝而悲,实是因李弘琅叛军攻陷朱雀,烽火连天,荼毒万民,使得父老尽亡于战烟之中。主公若是能替天行道,将李氏叛军驱赶出城,末将定会不遗余力为主公行洒扫之事;若是为此而血洒疆场,马革裹尸,也是我卢某之幸。”卢云友掷地有声道。 秦见沄心中一动,忙执起卢云友的手:“卢卿之言,便知来日扫平贼寇,可安四方。” 暮色愈发得浓重了,原先的火烧云也渐渐隐退在渐黑的天幕里。一阵又一阵的疾风吹过来,卢云友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秦见沄却不觉寒冷,眄视着天边黑色的城的轮廓剪影,吟咏道:“大风起兮云飞扬。不知是否又是风起云涌之时?” “风雷动,正是英雄现身于末世之时。”卢云友道,“末将听闻昔年景氏王朝甫一建立之时,□□便将自己最钟爱的儿子景憓封在晏州,为晏王,统辖一方。景憓初为王时,谨遵□□‘广积粮,缓称王’之训,备受臣民爱戴,这宣化塔就是景憓为王时所建。不过,这也成为了景憓最终被赐死的罪证。” 秦见沄听得入神,不禁发问:“据你所言,前朝晏王可因功高震主,从而使君主心生忌惮,得此惨淡结局?” 卢云友摇头道:“那倒不是。主公可曾听闻李弘琅叛军中常常以一句话自勉?” “十八子,主神器。”秦见沄轻嗤道,“那‘十八子’,合起来可不就是个‘李’么?” “就是此句。此句来源于《推背图》之谶语,因而常常迷了众人心魄,使心神不定之人自以为暗合了那‘十八子’,从而忘了纲纪法度、仁德义悌,做出那许多犯上作乱之事,无异于自寻死路。”卢云友道,“新帝登基之后,景憓因忌惮新帝削藩,又因身边奸邪之人蛊惑,遂生出谋逆之心。他本是□□第十九子,却自作主张将早夭的一个兄长排除在齿序之外,声称自己便是那‘主神器,安社稷’的十八子,率领自己的王府护卫三千人杀向朱雀城。新帝亦是造反起家,处理晏王这种小角色堪称易如反掌,故不几日就将景憓叛军剿灭。景憓心知大势已去,亦不求饶,只求一死。新帝也不愿假以虚言,赐了鹤顶红、白绫和匕首三物给他,可是他不愿屈从于新帝,三更之时身着红衣,在内侍监自焚而死。之后国除,新帝更是将其追贬为庶人,并下诏后世永不许为其追封。” 秦见沄闻言,不禁扼腕:“一代贤王,竟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可见谶语不仅能救人,更能杀人。” 卢云友纳罕道:“救人?如何可救?” “昔时陈胜吴广起义,陈胜就是用了鱼腹中的谶语,才免于徭役重责,更是立了威信。可惜最终亦是以身死告终。”秦见沄道。 卢云友不再言语,只是望向墨蓝墨蓝的天,夜已深沉。 秦见沄看着远方,皱眉凝神若有所思。唇角渐渐漫上一层笃定的笑影,秦见沄低低道:“卢卿,这几日准备粮草,整顿军队,准备杀他李弘琅一个措手不及。” 二 晏州的夜晚,与建真先前藩属的北国玄武城不同,向来是和暖而静谧的,只是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还不时有几阵风,吹入驻扎此地的各营各帐。 喻襄站在大帐里,倚着桌案,心中一阵阵隐疼。自从景奭殉国以来,喻襄就落下了心口疼的病根。她越来越难以在夜里安枕,三更时分总会悸醒,熟悉的面孔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过,却似隔了一层薄纱般,总也是看不真切。 有轻微的鼾声传来,是榻上睡得酣沉的喻珏。喻襄不禁心生怜爱,更是羡极了喻珏不谙世事,从不会为各种琐事缠身。她俯下身来,为喻珏掖好被衾,又独自一人沉沉坠入绵绵无边的夜里,清醒地捱过这原本当属于酣眠的夜。 喻珏翻了一个身,感到身旁空落落的,不禁睁开眼,看到喻襄孤清的背影伫立在旁边,月光凄冷冷地打在她身上,恍如一尊泥塑木雕,心头不禁一分一寸一丝一缕地凉了下去,开口唤道: “二姐……” 喻襄不意喻珏醒来,忙回过神来,回到榻边道:“珏儿醒了?这才四更呢。” “珏儿睡不着了,二姐你为何不去安寝,一个人在那儿站着,好不怕人。” “回想起一些前事,加之夜里寒凉,更难安寐。”喻襄道,“父亲一片忠心却被咸嘉帝处死,如今咸嘉也身死国灭,当真是报应不爽。” “可珏儿也听说,咸嘉帝虽滥杀无辜,却也焚膏继晷,从无一天不为社稷筹谋。” “半生勤勉,终是抵不过一朝多疑,自毁长城。”喻襄长叹一声,“只是可惜了咸嘉皇后,贤良纯俭这多年,从未享过一天皇后的福气,国破之时还不得不以身相殉,当真是命薄。” “听闻当年咸嘉犹是信阳王之时,曾与周后琴瑟和睦,独宠她一人。世人皆道信阳专情,还谱写了《信阳鸳鸯曲》一朝流传。”喻珏道,“若真有此有情人能一心为我所属,便是如周后这般也是三生有幸。” 喻襄忙捂住喻珏的嘴:“可不许胡说,白白折损了自己的福气。”又叹,“若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不为乱世薄情所扰,便是做民间平凡夫妻也是幸事一桩。只是人生命数已定,如何可以事事顺遂。” 喻珏看着喻襄眼中依稀闪过的一丝晶亮,知是这些话触动了她的心肠,忙道:“二姐不必伤心,珏儿不再胡说便是。” 喻襄伸出冰凉的手抚一抚喻珏的头,强作欢笑:“我何尝伤心了。明日便是攻城之役,想到我建真大业将铸,还怎么会有伤心之语呢?” 喻珏虽模模糊糊知道一些什么,当下却并不很通透,因着困倦,就回了榻上歇息。喻襄倚在榻上,一夜未眠。 三 攻城之战打响了,一切尽在秦见沄与卢云友的预料之中。建真军队来势汹汹,惊得李弘琅手下的西北军悉数如鸟兽散。几乎兵不血刃,见沄已率奔狮营进了城门,将李弘琅余勇逼退出城。不多时,又从其退守的定州城传来捷报,李弘琅已被其部下于乱军中杀死。至此,西北军几近土崩瓦解。 捷报传至晏州,喻襄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正待看赏那传报的卒子,突然一声惊雷响起,账外接连就是一串急促的跑动声。 喻襄兀自镇定下来,正待遣人出去问个究竟,已有令狐玫湘的侍女简竹跌跌撞撞跑进来,颤声道: “喻主儿,喻三小姐已被西北李氏叛军手下的逃兵挟持在手,要我建真与之谈和。” 说罢,简竹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喻襄心中且惊且恨,忙唤了玉瑚将简竹扶至榻上,只身跑出帐子,不出几步,已见到一身红衣的喻珏,被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挟持在手,抖得如同筛糠。 建真守将已剑拔弩张,守在一旁,却没一人敢有所动作。见到喻襄,那男子仰天大笑,道:“兀那妇人,可是秦贼之妻?我王已被秦贼害死,何不取你首级,以告慰我王?” 建真守将已有沉不住气的,已然怒叱道:“放肆!自己死到临头还要为李贼报仇,简直狼子野心!” “那么,就休要怪我手里的刀不长眼睛!”那人将锐利的刀抵在喻珏的喉咙上,丧心病狂道。 “你放下你手里的刀,我愿以我之身换你手中的人。”喻襄几乎是本能地让自己镇定下来,朝那人喊道。 “喻主子,当心变诈!”守将纷纷劝阻,喻襄不为所动,继续道: “你既挟持了我的妹妹,就知以她之稚,必不是谋取李弘琅首级之人。你不如先放了她,以我之命抵偿。” 僵持良久,那男子有所松动,喻襄正想上前,忽听由远及近马蹄声响起,随之已见那男子栽倒在地,手中的刀斜斜划过喻珏的手臂,“咣当”一声,带着所有的不甘、怨怼与愤恨,砸入泥土中,扬起一片尘埃,几欲迷了她的眼睛。 喻珏惊得傻了,刚一脱离束缚,就要瘫软在地。一只有力的手把她揽入怀里,她一个激灵,便与那人四目相对。她一瞬间已是羞红了脸,刚要转过脸去,就听那人道: “别怕,匪徒已经死透了。” 喻襄已看清了射箭之人的容貌,意外道: “十五弟?” “见潇救驾来迟,险些惊了小喻,实是见潇之罪。”秦见潇将喻珏扶起,向喻襄行礼道。 “若非十五弟赶来,实难想象这丧心病狂之徒还会做出何等事来。”喻襄说着向见潇俯首拜去,“请受喻襄一拜。” 见潇见状颇有些赧然:“实是四哥行至中途派小弟回晏州增援,多亏了四哥行事周全。” 念及见沄,喻襄心间微微一暖,转向喻珏道:“珏儿,还不向恩人致谢?” 见潇忙答道:“不必不必,小喻姑娘此番怕是受惊不小,还是回帐中稍作歇息。估计不几天我建真就可入主朱雀,在晏州这几日,就由见潇护你们周全。”和风将秦见潇的袍襟吹起,如一只游戏花间的白蝴蝶,衬得他更加神采奕奕,玉树临风,喻珏缓过神来,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回到帐里,喻襄小心地检查着喻珏身上的伤,喻珏忍住臂上伤口疼痛对喻襄笑道: “从前不觉得见潇哥哥有多神勇,今日珏儿可算见识到了。” “要说那恶徒实在是丧心病狂,拼着一死也要为李贼报仇。,果然不义之徒从没有好下场。只是珏儿,如今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晏州,你既是一介弱质,自当老老实实待着,穿着也应以简素为宜。你这一身红裙,可不是被人当作了活靶子?”喻襄一边为喻珏上药,一边责备道。 喻珏低下头去,喃喃道:“珏儿知错。” 四 喻珏再与见潇相见,已是在建真入主朱雀的嘉定三年。午后的御苑已消却了暑热,秋风习习徒添一丝清凉。正是荷枯之秋,喻珏蹲在池边投食喂锦鲤,凉凉的风将竹亭里宫嫱的谈笑声捎来。此时最得意的,便是贵妃苏蕴瑃。 “本宫母家向来都是与我建真体同一心,怎么会同那起子勾连前朝之人相提并论?”蕴瑃妩媚的声音夹杂着一丝尖锐,如刮在毛玻璃上的刀片,听得喻珏心里莫名厌烦。她隐约知道,苏蕴瑃这话是在借机暗讽喻氏曾为景奭效力之事。 她拍拍手站起身来,就欲远离这是非之地,却听得堂姊喻儇的声音传来: “贵妃娘娘此言便是在理,也实在不慎。岂不闻‘离浊从清’?旁的不说,便是那叡王殿下、聿王殿下和长公主的生母惠淑太妃豆卢氏,就曾为前朝宜容贵太妃的表侄女,也是景朝丞相豆卢渊的亲女。这层关系,怕是在贵妃眼里更是要紧之事。可先祖却与之琴瑟和睦,立其为继妃,专宠十余年。更为其建造了南乐堂和竹里馆,一度传为郎才女貌的佳话。若此般事都可毫无龃龉,那么区区为前朝马前卒之事,更是不足挂齿。贵妃如此在意此事,岂不是要一改我建真宽和习气,从此再无容人之度了么?” 苏蕴瑃嗤笑道:“淑妃果然最会曲解本宫的心思,本宫却不是那种弯弯绕绕之人,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的,更存不得鬼心思。” 一旁的宫女绿屏也笑道:“可不是么?能生出变节之念的族裔,若说无此弯弯绕绕之心,也难令人相信呢。何况那他姊弟三人再如何,也不过是非我族类罢了。我建真虽有容人之度,到底也是有区别的。” 新晋的贵嫔云蔷打抱不平道:“你一个小小宫女也如此磨牙,真真是乱了规矩。”不过转而露出忧心之色,“不过传闻惠淑太妃当年于山陵崩之后受迫殉葬,如此看来,并非人人都如先祖那般不计较。” 喻珏不欲再听,直感到遍体寒凉,喻氏在咸嘉年间便被众人排挤,被迫出离,投靠建真,怎么如今仍被人当作筏子加以诟病?难道普天之下竟未有喻氏的立足之地?而见潇......竟也是“非我族类”的所在啊。 她想着想着,就向住所莹芳馆走去。谁知一不留神,结结实实地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耳边响起男子的戏谑之语:“真是心有灵犀啊!” 抬起头来,喻珏的脸上已是潮红一片,还未张口争辩,对面的人已急急道: “什么‘心有灵犀’,十四哥惯会取笑人的。”又道,“还请小喻姑娘谅小王失礼。” 喻珏定睛一看,不觉失笑:“聿王殿下。” 见潇有些赧然,转头看着笑意不明的见瀞,道: “十四哥你须说个明白。我也就罢了,只是这话传去小喻姑娘定会为人所笑。” 见瀞急急止了笑,顿首道: “方才本王眼睁睁看着你二人低头走路,又都步履匆匆,还未提醒一句,已撞到了一处去。连捂头的动作都那么相似,这不是‘心有灵犀’又是什么?” 喻珏复又低下头去:“十四王爷这话好没意思,喻珏先告退了。” “慢着。”见瀞叫住喻珏,“十五弟有话同你说。” 见潇从袖中取出一束线香:“上次去黑松林游玩时,那里碧云寺的住持赠与我的。此次失礼,就把它送给小喻姑娘聊表歉意罢。” “黑松林是何地,听起来颇有些阴森。我又素来不喜香料的。”喻珏下意识推辞道。 “此香有芳草之氛,非寻常香料可比拟。”见潇一笑,“黑松林虽名字可怖,却是个情景皆美的好去处。那寺里的和尚也有趣的很,同旁的庙堂里的泥塑木雕实不相同。” 喻珏抿嘴一笑,见潇身边的侍女便将线香呈上,道:“这是聿王爷的一片心意,喻小姐收下便是。” 如是,喻珏也不好推托了。 五 嘉定七年,前朝后宫,局势突变。 朝宴上,已晋为贵妃的次姊喻襄头佩的宝珠步摇与皇后喻儇衣襟上的东珠交相辉映,在融融灯光中掩却了更迭的血色,显出一片奢华的荣彩。推觞换盏,觥筹交错之际,喻珏不经意间瞥向对面的见潇,只见他神色寂寥,正对着酒樽自斟自饮。 喻珏心下诧然,见潇生母惠淑太妃已得追谥,而当时矫旨迫其自尽的苏氏一族也已随着戾废妃苏蕴瑃的灰飞烟灭而隐退朝堂,见潇大仇已报,也被见沄加封了三百户,缘何仍如此落寞? 正想着,见潇已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就与喻珏四目相对,喻珏脸上一红,不知喃喃了一句什么,已是低下头去。喻襄看出端倪,眼波微转,睨着见沄道: “四郎仁德惠众,只不知可愿分神为小妹择一如意郎君呢?” 见沄饮酒正酣,大喇喇道: “小喻既为你与皇后的族妹,朕自当为她多费心思才是。许给我秦氏,才是相宜。朕的十四弟、十五弟和廿一弟都是才俊,不如择日为小喻设一绣球会,小喻看上了哪位皇弟,就抛绣球选罢。” 见瀞稳下心神,只瞥着见潇笑而不语,见潇毫不觉察,倒是一旁的见沅有些羞红了脸,垂着头只顾吃面前的果子。 喻珏声如蚊蚋:“小喻谢陛下恩典。”衡妃云蔷已然与次姊打趣道:“小喻姑娘可谓是静女其姝,文静识礼呢。” “她呀,小小心思多着呢。”喻襄笑着睨了云蔷一眼,取了一枚蜜渍樱桃吃了。 她装作不经意地向见潇席上望了一眼,又迅疾低下头去。心里想着: “若与良人共契,惟愿岁月静好,不负韶华不负卿,更愿无纷扰。” 耳边却听见潇清朗的声音传来: “皇兄,臣弟有些醉了,先去庭院散散步。” 夜幕下的广御园,虽有月华倾泻,如轻纱薄覆,却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肃杀。喻珏想收回脚步,却见那个身影渐行渐远,穿过水心亭向东去了,便也悄悄跟上。穿过竹丛,还未向前再进一步,已有尖刀抵在她喉头,伴一声低沉的呼喝。 “原来是喻贱婢的幺妹,此番夙仇若非了断喻儇二人无以为报,然你一死,等于断其手足,亦算两清。”持刀者半遮面,露出的丹凤眸闪烁着冷峻的寒光,两条剑眉紧拧成结,像是在其间藏匿了千百般夙怨。 喻珏蓦地想起此人是苏蕴瑃的堂兄苏崇远,苏氏一族因苏蕴瑃的失势而被打压,更有苏氏重臣遭灭杀,人丁寥落,唯有苏崇远因流落在外而免祸。原来他一直化装隐于宫闱,找一时机便可行凶,却也沉不住气。 可眼下的阵势,似乎苏崇远定要取了自己性命去告慰苏氏。喻珏心中绝望之际,忽转念一想,若被劫持做了牵制喻氏的棋子,才是最要不得的。她兀自镇定下来,只是身子仍在不受控制地战栗。 忽然感到自己身子被狠狠撞了一下,抵在喉间的尖刀已甩落在地,咣当一声清音回荡半晌。定下神来方见一人已刺穿了苏崇远的心脏,那腰间系着的玉带分明是见潇所佩。 “刺客!刺客!抓刺客!”听到响动的守夜侍监呼号着奔走,尖厉的喊声如箭矢划破了宁静的夜空。不多时见沄已与喻襄携人来到此地,见潇忙一揖到底: “皇兄惊吓,这叛贼已被臣弟制服。只可惜,臣弟下手重了,未能留活口。” 见沄眼底掠过一丝捉摸不定的阴沉,只低沉道: “苏氏一族死的死废的废,已如食尽鸟投林,此贼孤掌难鸣,料也无人肯与之同谋,不必留活口。十五弟,你除此佞贼,朕自有封赏。”转眼又对身边近侍道:“成斌,你传旨下去,严查城守,确保京城安全。” 皇后喻儇已在一旁泪如雨下,进言道: “陛下,在御苑中此贼尚可为此逆举,可见苏氏一族之冥顽不化!不如将苏氏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见沄脸色冷了一冷,不耐挥手道:“那就照皇后的意思做罢。” 众人随见沄散去,喻襄留在最后,跪拜道: “十五弟两救幺妹,不啻再造,本宫跪谢。” 见潇一笑:“皇嫂这是何意,臣弟与小喻投缘至此,也是天意。” 京城月色凉如水,可喻珏只觉这月色如白玉之光,暖入心扉。 六 妆台前,喻襄为喻珏簪好发髻,左右端详良久,又取过一支梨花步摇,笑向她: “珏儿,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怎这般没精打采?” “皇姐……”喻珏欲说还休,喻襄已了然,苦笑道: “十四爷成婚,珏儿你今日是何等滋味,本宫也冷暖自知。只是既是最好的出路,必须婉承上意,勿要旁人议论了去才是。” 喻珏沉沉地点了点头,由得喻襄为她戴上步摇,点上朱砂,披好盖头,步履盈然,仿似九天谪仙,只那盖头下的眼眶已红肿。 喻襄目送着喻珏扶着侍女菱郁的手上了轿,跌跌撞撞回到了宫里,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直坠入锦衾堆成的绣样里,胭脂染红了白梅。她信手铰断那绣样,就如同铰断了所有绮丽的念想。 原来所有的绮梦,都输给了流年。 她将眼角的泪痕决绝擦却,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所有的心绪。 “这些原是最好的选择,也唯有这样……” 喜轿中,喻珏隐隐约约闻到一缕幽香,竟是木芙蓉的香气,淡雅却不改芬芳。一刹那,许多旧事,皆浮上心头— “你既嫌那‘黑松林’不吉,我便着人另拟一名如何?”依稀是郊外早春晨起,见潇已坐在河岸边,一袭白衣,衣袂飘扬。 “倒也无趣,不如我拟一名,你拟一名,看看谁的更好。”那时的小喻托腮凝想良久,“这儿花草繁多,又有河流,就叫‘沁芳坞’吧。” “沁芳坞?”见潇唇角扬起,细细想了想,“终是太文绉绉了些。这儿并非宫城,还是随意俏皮些好。” “那……”喻珏看着随风飘漾的薰衣花海,远望如海,愈发弥漫到了天边,“薰衣地如何?” “‘薰’?哪个‘薰’?”见潇忽的一怔。 她拉着他的手,小小的手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的写道,“‘薰衣草’的‘薰’。” 他却沉吟半晌,“薰衣草虽盛美,却终究只得开放一季。反观其他不起眼的花花草草,虽占不到最美的春光,却四季常在。” “芳华碧草漫天地,四季……久长情。”喻珏想到了什么,脱口出了前半句,后半句却吞下了两字。 “四季什么久长情?”果然,见潇有些促狭地问。 “眷侣。”她轻声道,却一瞬间红了脸颊。 “那便从中取得‘芳草地’三字为名,如何?” “甚好。” 一转念,见潇和她并坐在水心亭间,“那河畔的木芙蓉花,你最喜欢,只可惜芳草地无此花。” “为何偏偏没有木芙蓉?” “因为有你在,木芙蓉心感惭愧,就妒死了。” 他轻轻摘去她耳旁发髻上落下的芙蓉花瓣,木芙蓉醉人的香气犹在萦回。 又是彼时坐在秋日融融的芳草地上,看着落霞,他便道: “我若长眠,不欲长陵佳寝,在此地可得百年花香。” 又似乎是那一天,雨打纱窗,他声音凛冽: “你说得对。只是谁能无视纲纪法度,真正逍遥自在呢?” 声音决绝,抹去了应有的无奈。 闭上眼,又睁开,红绸遮挡了视线,是血色的屈就。 那一刻她恨透了次姊,虽说聚散离合古今难全,却也不能如此就把她当做了棋子。 她终究是屈从了这一切,自以为忍辱负重,直到不久后的那一场动乱。 七 酒樽碎裂的那一刹决绝,直击破原本就波澜暗涌的夜。见潇一身银色铠甲,立在三军前,不肯回看一眼冰凉的月。 “秦见沄不孝不悌,荼毒庶母,戕害兄弟,何以为君慑服天下?” “我等愿追随聿王殿下!” 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玉碎声。 “出征!” 见潇翻身上马,身后的火把点亮暗蓝色的天空。 杯中残余的酒掺杂了丝丝暗色的血,在冷清的月色里仿佛预示了结局。所有人都没有回望一眼这闭锁在身后的孤城,只知追随聿王,直取朱雀。 “放箭!” 城门上的箭矢便如雨般射来,不留余地,也无可挽回。 这一刻,见潇心里把二十年来的过往,细细捋了个遍。除了她。 少年尚稚时,眼睁睁看着那一群面目凶恶的人用弓弦将生母豆卢氏活活绞杀,从此和同母兄见瀞备受众人排挤。见瀞的骑虎营也因此屡遭算计,每次回帐看见瀞的身上都遍体鳞伤。军中所有的人几乎都对见瀞和他怀有敌意与轻蔑,除了记忆深处的一个人,常常为他擦去眼角的泪花。 他还依稀记得那个人清秀的面容,记得她清澈的嗓音,记得他与她之间的一切过往时光。 她曾说:“等我及笄,就嫁给你。” “那时天下也平定了,真好。” “天下与我们何干,若有一畦芳草地,四季开满花朵,在那里,我们一起看日出日落,就是人间乐事。” 于是他苦等着绮年锦时,却从未有等到那一天。等待的时光说难捱也不难捱,他就像在认认真真构筑一个最珍贵的绝世品,却在即将完工之时懵然得知,那个年少时的诺言早已被人轻易砸碎。 那一年夏天,他眼睁睁看着赫连营被抄,赫连将军及赫连营中所有年满十五周岁的男子皆被斩首,其余女眷没入教坊司,充为官伎。 他却毫无办法,无可奈何。有心想去赎她出来,无奈教坊司法令严苛,也只得作罢。只得一个人失神地等。 她来见他的那一天,是个雨天,她的衣裙早已被粗布代替,只有青丝墨发仍一丝不苟地挽着流云髻。她瑟缩在他的帐子旁,手脚冻得冰冷,落魄至极,却忍住眼泪,不许轻易落下来。 “见潇,琬蕈说过,此生非你不嫁。”她的声音沙哑,不复当年清澈,“可是琬蕈既沦为官伎,自知保全不了清白之身,此番便是来向你道别的。见潇……你珍重。” “琬蕈!无论如何,只要你在,我就不会厌你弃你。我去求四哥,我去求……” 琬蕈凄绝地一笑,语意悲绝:“秦见沄向来容不得我赫连氏,如此只会令他怀疑你也与赫连氏勾结,我命数至此,早已无转圜的余地,还是作罢。” “那你等我,等我……”见潇语无伦次,只知泪狼狈地淌了满脸。 “不必了。琬蕈已染痼疾。我这一生,注定悲剧的收梢。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了结。” 琬蕈决绝的转过身去,走进连绵的雨中,“不要随我走,弄出声响引人注目,对谁都不利。我只求你安稳过这一生。珍重,再珍重……” 雨很快浸湿了她的衣衫,打散了流云髻,空余一个单薄的身影,在晦暗的天地间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他跌跌撞撞地追出帐子,却跌倒在地,见雷电交加,痛得失去了知觉。 醒来已在帐中,见瀞手中端着汤药,手中是一枚带血的素银簪。 他便知道,在这天地间,又一个自己的影子,彻底消亡。 “琬蕈!”他嚎啕一声,呕出了一口鲜血,落在那簪子上。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血色,是天地间最丑恶的颜色。 却也是最真实的颜色,他无从逃避,只有选择。 城头的号角蓦然响起,渐渐成了一首悲歌。血染红了白马的鬃毛,见潇怀着满腔的执念与不甘,想看清那城头最明亮的一盏灯光,却终是撑不住昏了过去。 八 铁门开启的那一瞬,夹杂着冗长的锈音,在幽暗的天牢里格外刺耳。 “你来了。”见潇端坐在牢房一角,见门边一点芙蓉色,声音淡漠。 “是我。”来人竭力隐藏住所有的情感,故作平静,如深不见光的古井,却难掩尾音中的颤抖。 “来此何益?我今日不过是建真的罪人。何况……”见潇顿了一顿,还是咬咬牙狠心道,“你不过是我秦见潇的一枚棋子,我从未真心待过你,你又何必来看我这无情无义之人。” 果然面前的人抚住了胸口,却犹不死心道: “难道你我相处的这些时,你就只把我当作棋子,别无其他?” 他本能地想要回避,当初接近喻珏,不过是因为喻襄的得宠,想着一朝得机会可兵不血刃诛杀秦见沄,为所有的过往干净利落地做个了结。可是真的从未对喻珏动过心么?或许有过吧,只是他们终究只能是错过。 他终究还是决绝地点了点头。 面前人呆愣了半晌,随即响起疾奔的喧嚣。 他才回过神来,原来一切都如幻景。 “殿下,虽然你已被废为庶人行将自裁,臣还是要称你一句‘殿下’。”面前卢云友的声音响起,带着些疏离,“叡王殿下和小喻托臣将此簪带来,作为最后的念想罢。” 他一凛,那分明是琬蕈离去时留给他的那一枚素银簪。 “人皆有罪孽,亦有苦衷。臣也无出其外。只你此战波及百姓,臣难以坐视不理。”卢云友叹息道,“百姓何辜?赫连氏何辜?都不过是天意罢了。” “如今我为阶下囚,什么也是错。但请卢将军带给我十四哥和小喻一句话。” “聿王殿下请讲。” “留心陛下,各自珍重。” “殿下放心。”沉沉的声音响起,如同琬蕈昔日所爱的沉水香。见潇笑一笑,取过盘中酒樽,一饮而尽。 眩目的瞬间,仿佛梦回芳草地,那里有一个人在等他,像琬蕈,又像喻珏。 只是他再也没有力气,走上前去。 这一梦,永不醒来。 九 “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 “你可知那芳草地,原本是离别的代名词。” “如有真心眷侣共度一世,又有何惧?” 芳草地春色依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水云间 水云间 (一) 初见,是在沄江边的教坊司中,一袭淡青色的绸衣,水袖轻飏,面上却极尽淡漠。 “高塘,这是建真王府的四公子,一定要好好接待,不可怠慢。”红菱姑姑堆了满脸的笑,身后的他长身玉立,笑意微凉。 “姑姑可先暂退。”他一挥手,“姑娘同那些涂脂抹粉的女子不同,何以沦落烟花之地?” “高塘父为佳禄帝所不喜,累冤下狱,高塘亦被发落教坊司。只是又因不会趋意媚人,得罪权宦,因而沦落至此。”高塘垂首,声音沉沉,却是波澜无惊。 “难得你敢言及当朝皇帝也毫不避讳,又是个身世清白的,不若我赎你出去?”他瞬目片刻,“只是须铭记,有棱角的东西终难保全,若要等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须得能屈能伸。不者,恐锋芒招人妒恨,终究危险。‘高塘’,我的名字里有个‘沄’字,‘云散高塘’,倒像是一处的字。” “高塘谢公子再造之恩。只是高塘还有一个要好的姊妹,可否烦请公子一并救赎?” “若如此,下月初六,你们随我来吧。” 他入京原不过是为了探探咸嘉帝虚实,更是刻意出入教坊司,作出一副花天酒地的做派,以示己之不争。却未曾想到与她一见如故。而她,原本清冷之人,竟也对他存了一丝依恋。 如是,她已复清白身,载着心之所向,乘彼兰舟。 可谁曾想,他未亲至的那段行程里,她又忽遇劫难,就此隔山海,音信两茫茫。 (二) 数年后,朱雀城里一片破败离乱之景。 “咸嘉帝已死,连同后宫妃嫔,皆已殉难。如今这朱雀城里里外外都是李弘琅的军队,不可谓不沧桑矣。”住持敲着木鱼,空冷的声音在堂中交织回响,却也丝毫不乱。 “咸嘉不仁不义,戕害忠良,自毁长城。如今你倒还肯向着他?” “沄宛姑娘此言差矣。咸嘉虽刚愎自用,然亦心系民生。冷冷清清向生,轰轰烈烈向死。此君王,便是阅尽史册也难寻其二者。”妙云寺住持轻轻一哂,“不过我观那‘义军’,却是利用完‘义’就弃如敝屣的得意忘形者,此番定也是坐不稳天下的。” “那谁可主风云?”沄宛忽感心中悸动,眼前忽现那年他的音容。 “已逝建真武王之四子秦见沄,已近在关中,不日定可扫平天下流寇,入主朱雀。” “只是前朝余脉仍在,恐会在李弘琅之后同秦氏一争天下。” “住持,勿要再语。”她惊惶地道,心中如海潮汹涌,那夜竟无眠。 (三) 后来果然一语成谶,住持所言,果真成了血雨腥风的真实。而妙云寺也逃脱不了兵荒马乱之中一朝被劫掠的劫数。住持已是垂垂老矣,自然不怕李弘琅手下的乱军生出恶念,只是沄宛毕竟是韶华未既之人,又兼芳华绮丽,不可谓不危险。住持心怀故国之思,早已想好与故园共罹难,她劝沄宛共赴碧落,也是为沄宛谋求一己清白身。沄宛冷笑,为了刚愎之君而殉葬,诚然是住持的愚忠;可若为了不被玷污而同死,最终不仅等不来心上之人,还会被算作为咸嘉殉葬之人,不仅家仇难以分明,更是被冠上了“忠仆”的名号—这从非她所愿,于是断然拒绝。 住持只是悠悠叹口气:“家仇抵得过国恨?沄宛姑娘,我走后,你自行珍重。” 于是一条绳索、一席蒲苇,就成为了那老住持一生的收梢。 埋葬了住持后,沄宛颇感怅惘,心道那住持虽为愚忠之人,有时也会对她有所苛责,但终究是个忠于故园的忠义之人。日暮黄昏苍山远,独坐空堂秉香烛。沄宛为住持敬香祭奠后,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屋里,夜半时分,佛堂中的异动将她惊醒,刚刚起身,就有一把匕首挟在她颈间—那是李弘琅手下的西北兵勇。将她擒获后,便送至西北军的帐下。帐子里坐着一个男人,她看到那是一张布满杀气的脸,眉峰如剑,星目飞采,鼻挺如刀,唇薄如刃。略带些沙哑的声音问那手下的兵勇:“此女绝非妙云寺住持,那妙云寺住持现在身在何处?” 一个兵勇谄笑道:“大王,妙云寺住持不在寺中,这姑娘长得水灵灵的,小卒就抓了她来献给大王。大王征战辛苦,想来……” 话音未落,那兵勇已被踹翻在地。 “那住持手中有景琮留下的一些物件,这对我们而言无疑是重要的线索。如今你们不仅没有找到住持,还劫了个无关紧要之人,如此,本王要你何用?” 想来那人便是李弘琅。沄宛心下且惧且恶—妙云寺中诸人皆知李弘琅绝非善类。落入他手中,大约求死是最好的出路。 “大王放心,我再带几人去妙云寺,看能否找到大王心想之物。”一旁站着的另一身着铠甲之人请缨道。 “那就有劳你了。”李弘琅拍了拍那人的肩背,接着对分立两侧的兵勇道,“这女子留在这里也是无用,可沦落在外终究也是危险。你们就把她送到王妃那里去,给王妃当个使女也好过被刀枪误杀。” 沄宛心里的戒备渐渐减轻,李弘琅如此,看来并非穷凶极恶之人,但毕竟是一方枭雄,怎可掉以轻心。于是作出一副恭顺之态,随着去了李弘琅王妃的营帐。 此后短暂的半年多,在李弘琅军中的日子,竟也是风平浪静。李弘琅并非十足贪财好色之人,往往得一而止—他的王妃即是曾被部下虏获的佳人,虽未及沄宛容色出众,却也算是个秀丽窈窕的女子。李弘琅对此女,向来都是宠溺而言听计从的,因此,他从未对沄宛有过侵犯之举,只对王妃一往情深,从无二心。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久很久,却不知这危虞中暗藏动荡而短暂的安顿也很快即被打破。 (四) 得知见沄已率奔狮营攻陷朱雀城,已是李弘琅率兵退守定州城外之时。定州与京畿晏州仅有一衣带水的距离,对于意图剑指朱雀的各势力而言,无疑是个兵家必争之地。而晏州已安顿了见沄的亲眷及非直辖的部众,以及一些散兵护卫,主力并不在晏州。若是李弘琅等人在定州扎稳脚跟,对于西北军而言,也未尝没有再战朱雀的胜算。 彼时,见沄已派出秦见潇率领逐鹿营途经定州往晏州增援。见潇虽不如见沄和见瀞足智多谋,也不及见济久经沙场经验老到,却也是屡战屡胜之将。更因逐鹿兵勇多是勇猛之人,更是势不可挡。不几日,见潇的军队就已抵达定州城外。见潇心知定州已被西北军占领,若要绕城而过,怕是会有所贻误,而若直取定州,又不知虚实,恐怕会折损兵力。然而他素来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秉性,于是决定夺取定州,再乘胜驻卫晏州,以建战功。攻城令下,尚未得以喘息的西北军方寸大乱,见潇得以一鼓作气,将定州一举攻下。危乱之中,李弘琅及其眷属皆死于军中,首级被有意投诚的西北军悬挂在帐前,等候逐鹿营的来临。 定州易主的那日,云翳遮天,细细碎碎的日光若隐若现。见潇的红缨白马在军中远望可观,城中百姓一早听说过见潇英武不凡,都自发夹道相迎待一瞻其颜。李弘琅退守定州的这些天来,定州俨然成为了一座多事之城,如今无论是哪方的势力将定州彻底平定,使之得以恢复平静,对于城内百姓而言都是喜大于忧。几乎所有人都将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除了对李弘琅死忠的小部分部将。 沄宛一身麻衣粗衫,混迹于百姓的队伍中,远远地看到见潇—她推知见潇是见沄的异母弟,因此,从见潇的脸上或许可以找寻到与见沄相似的、曾经存在于她记忆中的蛛丝马迹。可是她颇有些失望,乍见之下,见潇虽是诸兄弟中最为清朗俊逸之人,眉宇之间却多了一分与生俱来的疏狂与烟火气—那是一向内敛而冷寂的见沄不曾有过的陌生。沄宛不知为何,对见潇莫名就心生烦恶。虽然她知道,以今日见潇之位,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心中的不豫显露出分毫,要如身边的人群一样,载笑载言,晏然欣喜。 然后,在被准许出城的宣令下达之后,或走或留。 逐鹿营在攻陷定州之后,稍作盘桓就前往晏州。见潇自之前虏获卢云友的献城役中放任部下屠城受到见沄和见瀞的训导后,越发严明了军纪,因此定州城在风波过后依然是风平浪静,并无百姓受到荼毒。李弘琅和其亲眷的无首尸身被匆匆掩埋在城郭后的山坡,无人超度、无人祭奠,甚是孤凉。沄宛虽也对此无悲无喜,只道是寻常兵家事,却也念及弘琅王妃的收容之情,前往他们的坟茔悄悄哭拜了一回。接下来,是走是留,对此,沄宛也踌躇不决。对于见沄,或许从他在建真玄武城之时就已经有三妻四妾,一朝登基为帝,不亦是佳丽纷纭,又怎会轻易想起匆匆一瞥的她?沄宛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也就无谓去追寻已成为九五之尊的见沄—她不想成为他后宫姹紫嫣红之中,最身份低微而处境尴尬的存在,毕竟,她曾经沦落风尘,即使他不介意,她也不介意,终究会成为街头坊间流传的关于建真开国之君的桃色逸闻,这无疑会成为一个不安定的因素,而她不愿他为难。 与其辛苦恣睢未必相濡以沫,不如斩断情思相忘于江湖。 沄宛决定离开,到遥远的边地隐居了此残生,此生不再回还。 可是乱世红颜毕竟注定了命数多舛,她从未想到终有一天她会成为建真最后的敌人景琮的同葬人。 (五) 嘉定三年,秋风萧瑟。潼关景琮的大营里,尽是一片肃杀之气。 “殿下,这壶清酒,我们同饮,不醉不休。”光影之中,是身着红衣浓妆艳抹的女子,过于清瘦的身影薄如纸片,灯光下她艳绝的脸因着酒醉的微醺而呈现出病态的酡红,似一朵开到极致即将衰败的曼珠沙华。 “浮生半梦里,为谁苦与甜!”景琮自嘲似的笑了笑,“好,同饮,同饮,不醉不休!” 两人近乎癫狂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转为冰凉的叹息。 “沄宛,孤此生有幸,能遇皇兄,能遇知己,能遇同心戮敌之人,能遇红颜傲骨如你。这一生,也是苦乐相抵,即使明日归于碧落黄泉,也甘之如饴。”一丝寂寥袭上景琮芳华渐却的眉梢眼角,原先不识愁滋味、鲜衣怒马的甘公子,也难敌风刀霜剑的艰辛与挂心劳神的思念。 或许这生于末世的悲哀,无人可以幸免于难。 沄宛俯首轻咳,一抹血色染红素白的绢帕,那是红颜衰朽的昭示,将大限意义分明地告知。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沄宛是在笑自己,笑自己一生的命格错落与存在的毫无意义。终其一生,有人为自己打下锦绣江山,有人为爱侣备下十里红妆,有人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有人为信仰作了祭坛上的牺牲,唯有她,唯有她,从无妄之灾到颠沛流离,即使所遇之人皆心存信义,却兜兜转转什么也留不住,什么也忘不了,最终自己的归宿,竟是同自己仇人的族弟共沦亡,而那人,却从未亏待过她。 恩否?怨否?不过是空空一场梦,梦醒即告终。 秋夜非长,甚是短暂。清眠无梦,苦中拟欢。沄宛走出营帐,寂寥无人的夜色里,彻夜不眠。 或许,景琮的死,对于见沄而言,是心中平定天下最后的一个挂碍彻底的解除吧。 袖中隐匿的白羽箭绑缚的信轻轻展开,沄宛了然一笑,她知道潼关之战最后必然的结局,她也知自己最后的选择只能如此—最后一击,将景琮杀死,将自己断送,但也只能这样,一切才能干净利落地结束,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不只是为了见沄的江山基业,更是为了减轻景琮与自己的痛苦—既然结局注定是死亡,那么,干净利落的短痛,远远好过悲苦交加的长痛。 阅毕,将所有的秘密和心事,以昏昏烛火,决绝烧掉。 且泣且笑间,天已转亮,军队集结的号角声起,催促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六) “回禀皇兄,潼关之役已告全胜,景琮暴毙军中,景朝余势业已全歼。” 灯火明亮的朝堂上,端坐龙椅之上的君王心中忽划过一道流星,旋即黯淡地陨落,不着痕迹。 “尔等皆为建真功臣,朕当论功行赏。”寥寥数语,他却在朝堂纷纭的间隙,想起那年与她初见时,她青衣蓝衫窈窕绰约的身影,眉梢眼角上一丝艳而不妖的笑。 从此每一个旻秋时节,都会有两个身影驻足沄江边的衣冠冢,香烛幽幽,纸钱风送,随江水流远,在心间沉甸。 七年后他逝去,随葬的满目琳琅中,另有一幅画像,一个笑意清幽的女子,驻足楼阁,衣袂轻飏,天边是云翳宛然,楼下是水声潺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花嫁(上) (1) 康宁七年九月十四,寒露。叡王秦见瀞于叡王府病逝,年四十七。以封号为谥。丧仪从简。 此时已是深秋,庭院深深的宫苑里已是需要一日几扫秋叶的光景。见瀞就如这些枯叶一样无声无息的消亡,因为先前一段极度安静与封锁的时光,并无人确切地知道最后的时日里,他是从何时起一步步走向衰微与枯朽。城中人若偶然听到曾经烜赫一时的叡王病殁,只道一声可惜,并无人愿意花一番工夫刨根究底,只为理清一个渐渐在新的权贵耳边笔下被刻意讳莫如深的人最后的生命脉络。 丧仪完毕后的次日,喻襄和玉瑚携了菊花前往祭拜。那是一个阴沉沉欲雨的午后,纵使主仆二人都裹上了厚厚的雪白大氅,也禁不住北风灌入衣领之间。喻襄更是吩咐马车和随从在距离陵墓一里多远的地方就停下,最后的一程,载风载寒,唯独无雨无晴,由她和玉瑚陪他走过。 只是从见瀞弃世而至丧礼毕,她都没有参与一步。这最后的告别,仍固执地不觉得迟了很久。不只是因为新帝对见瀞的忌惮,或许还是因为她心里终归有个心结难以解开。就算是一向通透的旁观者玉瑚,都难以说出其中的复杂纠缠。只是在最初听闻见瀞去世的消息时,她无意中看到,喻襄片刻的恍惚与失神。见惯大风大浪从不喜怒形于色的人,若是对另一个人真的无牵无挂,为何终究还是会有片刻的怔忪失态? 只是,或许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只能有过一次,其余的,纵使是再深情或是惊艳,也难以成为最隐痛的朱砂痣。 何况,见瀞最后的时光毕竟不堪。无妻无子,朝堂失意,鳏寡孤独,何其惨淡。见够了离愁别绪的人,怎么会在萧瑟之中刻意想起另一桩悲惨之事,令自己永久陷入悲惨之局,辗转反侧难以安生?喻襄刻意地不提,他们又有谁可以真正看得透彻? 短短半个时辰,没有过多的言语,默然祭拜之后,就又一次刻意地不提此事。喻襄嘱咐同行的人,万不可让新帝昭林知道祭拜见瀞之事。仿佛在后来的日子里,见瀞就成为了朱雀城里一个略显尴尬的符号,有人刻意避讳,有人怠懒重提。便是连最看重手足情谊的见沅和见洲,都从来没有在见瀞的事情上说错过一句话。 直到数年之后新帝驾崩,皇孙瑄枼即位后,才将旧事重提。毕竟是隔了一辈人的利害,所以恩仇之类也渐渐淡薄。在追封了包括苏氏、见潇甚至是见济之后,瑄枼对着见瀞的画像出了一会神,有些怯意地对喻襄问道:“皇祖母,十四叔祖毕竟是对平定天下有功之人,连苏氏都因朕即位之喜而得追封,何况是并没有大谬的十四叔祖。” “这皇室之人若非十恶,皆有谥号,只有叡王以封号为谥,毕竟显得单薄。”玉瑚也附和道,“太皇太后,往事如烟,不必过于放在心上。若是论功行赏,对叡王爷确实应有个说法。” “那么,瑄枼你觉得,你十四叔祖可以用何字为谥呢?”喻襄笑着看向瑄枼,瑄枼沉吟片刻,提笔在宣纸上端端正正写下了“忠义”二字,道:“孙儿以为,十四叔祖是我建真平定天下第一功臣,且在辅政期间,虽为奸人所蔽,也没有抛弃大局谋求其他。因此,忠义二字,他是担当得起的。以‘义’字为谥,可彰其功德。然而,他毕竟是皇祖父与皇考的臣子,忠义两字,忠为其先,以‘忠’字为谥,或更合宜。” 喻襄点点头,心下微凉。“忠”字绝非恶谥,相反,它还是对有功之臣极度褒扬的美谥。可终归是对于寻常功臣而言,对于曾于皇位一步之遥的见瀞,或许“义”字更适合他。而“忠”字毕竟是有一丝永居人下的意思,是褒扬,亦是枷锁—他所有的不舍与退让、隐忍与尽责,都将被后世简单地平面化—他的挣扎与野心,尽数抹去;他的战绩与功劳,理所当然。若换成“义”字,或许还有一种属于他个人选择的感觉加之其中。毕竟人生在世可以选择义与不义,可是生于皇室就无可选择忠与不忠。 这也是她为何在见瀞逝后,并不恳求康宁帝为见瀞加谥的原因之一。或许是因为见瀞彼时已然是尴尬的处境,若是选择一个美谥,定会被压下不提;若是定一个恶谥,倒也不如留白。最后见瀞一生至今已盖棺论定,“叡忠”,终其一生,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成全,自己的不争,在见沄一脉的诸人看来,无非就是忠臣良将理所应当所做之事。在外人看来,被刻意显示出的见瀞一生,都是注定的建真附庸。做出什么伟绩,都是忠,而不是出于自己的抱负所驱,“无私”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厌烦与虚假—没有灵魂。 玉瑚却未想到这许多,听得瑄枼此言,眼中由衷闪过一丝喜悦:“陛下所言甚是,如此,叡忠王爷若是泉下有知,也可安心了。” 瑄枼走后,玉瑚见喻襄闷闷不乐,不由好生劝慰道:“太皇太后,十四王爷的身后事都已完全,您也不必再劳心挂念。” 喻襄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提笔在上好的生宣上写着什么。玉瑚虽并没有读过书,这些年来由于喻襄偶尔教习,也大致认得一些—那是一个“瀞”字,只是却写得松散,毫无架构,仿佛并非喻襄的惯常笔法,却明明是熟悉的笔画。仔细看来,“瀞”字被拆成了“清”和“争”,喻襄停笔,坐在烛火下端详那个松松散散乱了架构的字很久很久,最后站起身来,将那张纸喂进炽热的火炉,跳跃的火焰如同饥馑之人的唇舌,瞬间就将纸吞得一干二净,抹灭了所有的怔忡与回忆,空空如也,是再回不去的绝念。 次日,太皇太后喻襄养女南苹下降定远将军卢云友之子卢定涵,封号昭璎,是为昭璎郡主。婚礼极尽盛大,朝中众臣均赴宴相贺,一时间朱雀城里,万人空巷,把酒言欢,齐贺盛事,“故十四叔祖叡王见瀞追谥叡忠王”的诏令,由礼部主事低调督办,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2) “三更醒转五更忙,为他人作嫁衣裳。笑看旁人鸳鸯暖,哪管自己泪已凉。” 京城的夜,是十五过后瓦蓝色的天,天际是一轮过满则衰的月,被偶尔经过的云遮得忽明忽暗。 南苹睡不着,看一旁的卢定涵已经沉入梦乡,轻手轻脚披了一件外衣,来到庭院花架下。算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神无定,大约是因为离了喻襄的庇护,不再是那个可以在喻襄身后躲避许多不想见到、不想接触的事情的少女。成为卢府的夫人,或者说是昭璎郡主,她不由得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南苹并不是像大多数宗室之女那样向来无拘无束或是被保护得很好的人,从儿时起,她就一直漂泊无定寄人篱下。或许是因为她被众人讳莫如深的隐秘身世,是包括喻襄在内的众人都忌讳提及的。也或许是其他原因,却都是隐晦莫测,一如她的名字一样,不能一眼看出因果—她的宗室同辈姊妹,都是从福字辈,譬如衡太妃的女儿福宜、定太嫔的女儿福绵、以及庶妃所出的福卉。即使是公主之女,也有“宁”字为名字中的宗室标志,譬如大长公主见涛的女儿宁宓、宁淇。“福”和“宁”,都有美好的含义,而“南苹”,名字起的倒像是旧时景朝沄沅两江之畔的歌女艺名,虽并不俗气,也有几分韵味,却毕竟过于薄气—而且乍一听总会让人想到“意难平”。大约,除了自己的姓氏“秦”字还与皇室有一些联系外,自己的身世就更显得扑朔迷离难以分晓。 儿时的南苹,甚至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即使是在如今,也只道自己是叡忠王见瀞唯一的庶女—而自己的生母是谁,似乎成为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题。只是记得在父王患病之时,彼时仍为太后的喻襄来到叡王府接她入宫抚养,成为太后喻襄的养女前夕,太后与父王的谈话里反复提起“见潇”和“茗青”两个名字。她冰凉的小手在喻襄温暖的手里暖着,却怎么都暖不过来。 在跨出叡王府的门槛、最后看一眼王府门前那一对石狮的时候,叡王同样冰凉的手握住她的手,将一枚戒指藏在她的手心里—“南苹,你要记得听太后的话。这枚戒指万不可丢失。对了,你以前的名字叫南颦,颦眉的颦—只是父王唯愿你此生此世不再颦眉,愿得一生喜乐,珍重自己。”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已然打断他最后的嘱托,素白的绢上已染上了点点血迹,暗红色,是痨症的症候—她隐隐预感,这或许是与他的最后一面了。 后来一念成谶,那一天的最后一眼,果然是诀别。她的父王在那一年的一个寒冷的秋夜撒手人寰,由于叡王过身前已然被禁足叡王府,他的丧仪草率了事,她也不被允许作为他唯一的女儿去祭奠。 那天,太后来到她的暖阁,坐在榻上沉默地陪她熬过了一夜,暗淡的残烛轻轻摇晃着残焰,没有温度,亦不明亮。室内昏沉而压抑,窗外冷硬的风刮在窗框上,不仔细听会以为是人鬼莫辨的哭号声,呜咽不停,凄神寒骨,难掩悲怆。 再后来,就是漠然而默然的数年。她清楚地记得新帝来太后宫里定省时,无意撞见了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眼里如蒙上了一层寒冰,冷意深邃,而新帝眼里却是怜惜之意。她不觉,规矩一礼后就走开,心里的龃龉愈发腐溃—若不是他,父王怎会早逝?又怎会以名分未定、忠奸未辨的面目草草入殓、被别有用心的人嘲讽影射。 “为人作嫁”。后来她偶然听到侍候她的蚕烛唱起一首民间的歌,突然心生许多悲凉—这首歌让她莫名联想到见瀞,见瀞一生或许都是为人作嫁。可谁知,叡王并非甘之如饴? “三更醒转五更忙,为他人作嫁衣裳。笑看他人鸳鸯暖,哪知自己泪已凉!” 婉转的歌声在她心里萦回不去,蚕烛见她讪然,忙停下道:“郡主殿下,是奴婢不好,这首歌不是什么喜庆的歌,若是殿下不喜,奴婢不再唱了便是。” “无事,只是这歌的调子确实悲凉了些。”南苹道,“蚕烛,你是叡王府唯一一个跟我走过这些年的人。其他人都因我父王的缘故被遣或被流放。可我父王毕竟不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却在平反之前落得如此下场。可见他这一生,都是为人作嫁。” 蚕烛停下手里织着的一件披肩,道:“这都是天家秘辛,殿下慎言为好。只是提及叡忠王爷,有些话奴婢原应在郡主下降之前就告知您的,如今嫁入卢府,奴婢……不知当不当说。” “这儿只有你我二人,蚕烛,你说便是。”南苹道。 “叡忠王爷并非郡主生父,郡主生父是叡忠王爷亲弟聿王。” 南苹手中不稳,一串念珠铮然落地。她哑声道:“十五叔……竟是我生父?那么蚕烛,我的生母是谁?是已故的聿王妃么?” “奴婢只知,林夫人并非聿王妃。而是楚馆女子,名唤茗青。因为是前朝楚馆女子,所以并未有任何名分。虽如此,聿王在世时待其不薄,可红颜薄命,最终追随聿王而去。至于聿王妃,王爷在时只是与之相敬如宾,至于其他,叡忠王爷未曾告诉奴婢更多,奴婢也不曾得知。”蚕烛想了一会,又道,“殿下若是难以置信,不妨看一看手上戒指,内环刻有一片金叶,那是夫人在世时最珍爱之物,在聿王薨逝之日,与殿下一同被辗转托付给叡忠王爷。” 南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慢慢取下戒指,仔细看着它一丝一缕或镂空或鎏刻的纹理,果然,在戒指的内侧,清晰可见一片金叶—那是她的生母茗青留在人世最后的信物,连同一个秘密,被尘封至今才被无情揭开。 (3) 彼时仍是在北藩的建真属地、名为玄武的北国都城。盛夏的季节,流珠河上波光潋滟,年少的见瀞和其弟见潇坐在一条小舟上,舟子划着桨,从河的下游溯游而上。船上是他们在林苑奋战一个午后的战利品—一只狍子,一只獾和几只野鸡野兔。小舟上插着一面旗子,旗上画着一只雄鹰。见瀞脸上是眉飞色舞的神情,不时站起看一看,距离上游的岸边还有多远。 船停泊的地方,会有一片夹岸的繁花,只有在盛夏的季节才会开放—距离泊船处不远不近的时候,就可以看到那片旖旎。见瀞一天最欢欣的时刻,就是在满载而归的船上,从繁花深处经过—随后即回到玄武行宫,在众人的褒扬中与父王共进晚宴。 他的父王秦辅真,是景朝藩属的四大异姓王之一,藩属北国边陲,其先人曾因在景朝穆宗初年协助穆宗平乱,维护景朝安宁有功,由建国公晋为世袭王,号建真,为建真王。建真世系与景朝正统世系不同,景朝正统多以文臣□□,因此极其推崇文治;建真儿郎能征善战,更为尚武。北国常年的苦寒之境锻造出建真世系的英果气质--建真族系中无论男女,都以山鹰和水泽为图腾—山鹰图腾象征着自由和勇敢,而水泽,则是生命的象征。 见瀞的母妃是秦辅真晚年最宠爱的豆卢氏,小字“眉安”,是景朝丞相豆卢渊的长女,因缘际会,在一次晚宴上邂逅了作为有功之臣列会的秦辅真。两人郎才女貌,觥筹交错间的匆匆一瞥,竟是一眼万年。因得成珖帝景兆筠赐婚,风风光光嫁入建真王府为继任王妃,填补了建真先王妃叶孟哲仙逝之后王府尊位的空白。琴瑟和睦的十余年里,豆卢氏为秦辅真生下两子一女,即六女秦见沁、十四子见瀞和十五子见潇,一时风光,在王府中无人能及。尽管秦辅真姬妾众多且花容月貌,都无人能与南国女子豆卢氏相比,豆卢氏又是蕙质兰心之人,阖府上下,无不称赞其才德兼备。 因此同为王府嫡子,先王妃所出第四子见沄与见瀞兄弟相比,就稍显黯淡。见沄虽心中耿耿,却从不在面上显露分毫,反而待见瀞兄弟更加亲厚,加之见沄文采风流、武艺皆精,俨然是王府诸子中最具名望之人。 如此,府中安康繁华之状,掩过了潜存的波涛暗涌,直至佳禄末年,秦辅真遽然离世。之后的不眠夜里,翻天覆地的剧变,如一场梦魇,将似锦繁花摧残凋零,尽数拟化尘碌。 见瀞至死那刻,都不曾忘记那个漫长的秋夜。秦辅真薨逝后,佳禄帝为之拟谥曰“武”,即建真武王。因武王身后子嗣甚众,承祧之事就成为悬而未决的谜题。若是按立嫡立长论起,秦见沄身为嫡长子,又素有贤德之名,自是新王的不二人选。然而其庶长兄见淇却执言武王临终时择十四子见瀞为继任,见瀞年幼,见淇居长,可代为掌管府中之事。双方争执不下,因武王临终前身边仅有见淇、见洲和豆卢氏在场。见洲不过是个轮值戍卫的庶子,自然是不敢对此事过多置喙。而见淇所言,无非是想要挟见瀞而自治,以便行党同伐异之事。此事的关口,便是豆卢氏之词。 于是那夜,玄武行宫的灯烛彻夜未熄。次日清晨朝会时,众人才知豆卢氏于三跪九叩之后,追随先王而去的噩耗。堂中上座之人,是四子秦见沄,为继任建真王,摄统北关。苏氏为辅,位极人臣,是为见沄的心腹。 悬而未决之事终成定局,其间的血腥残忍,或许只有那晚被遣出王妃所居南乐堂的见瀞、见潇兄弟二人可猜出一二。只是那晚,他们被安排喝下混有迷药的水,禁闭于配殿暖阁里不允许靠近南乐堂一步--一步之遥,相隔重门。尽管见瀞心中存疑,与见潇一同将那水倒掉,不致陷入昏睡之中;即使他们透过窗纸可见面容凶恶之徒勒紧弓弦,可闻女子无助悲戚的呼喊,也无力去作任何阻挡。 生离死别,只因权争。饱足私欲,无辜受累。 却因一夜之间沦为弱势,只得假装那一晚发生之事尽是虚妄。不闻不问,落下不多不少的泪,才可保全自己、见沁和见潇,使心怀叵测之人打消疑虑,才可以从当权者的手里,谋得一条活路。 那一夜的冰冷,见瀞从未敢忘。 而在那一夜后,彻骨的冰凉,皆换作成长。 见瀞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沉不住心性的少年,因为彼时的见瀞是可以躲在爱他的人的庇荫之下,因而有恃无恐,率性明朗;而一夜之间失了一切荫蔽,必将动心忍性,将许许多多的不甘于痛苦藏诸于心,再担起许许多多从前从未想过的责任—他要保全自己姐弟三人,尤其是见潇,那个曾经比他更明快张扬、不知收敛为何物的幼弟。 一夜成长因平白遭受风霜。见瀞曾在之后的很多个夜里,不由自主回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冰冷记忆—每次回想,都是冷汗涔涔,就像独自一人伫立于惨淡月光下,前无羁旅,后无行从。那是真正的无助与孤寂。这也是他在见到同样遭受过这种苦楚的喻襄短短一面后,就对她惺惺相惜的原因,并用一生默默守护着她,就像是保护着曾经无人保护的自己—那是他自己的影子,每次见她,都如揽镜自视,看得通彻。 跌跌撞撞又提心吊胆的十余年里,见瀞服从而不屈就于见沄的辖制,退让有度,克己复礼。见沄向来是一切运筹帷幄的,所以并不知那个忙乱的夜里,自己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因此他早已将见瀞与他的其他兄弟视作同类,并没有额外的敌视和提防。甚至,在出征的年月里,见瀞的骑射,都是由见沄一手教习,得以进益—自然,见沄所为,只是举手之劳,更是存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心思,想让见瀞早日成为其左膀右臂,一同剑指朱雀,平定天下。 见瀞无疑是诸多兄弟中最为聪颖也最为勤勉的一位,在见沄躬亲提点下,很快就从一个兵家白丁成长为文武双全的战将。彼时,秦辅真留下的骑虎营已无主导,军心涣涣,而奔狮营一营的兵力已然饱和,难以进行合并扩充。见沄就简拔见瀞接管骑虎营,并陆续组编了逐鹿营、猎鹰营等六大营,命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与几个有将帅之才的兄弟为其将领—见潇辖逐鹿,见济辖猎鹰,此两营,渐渐成为八大营中除奔狮、骑虎外,实力最为强劲的两营。羁旅的岁月里,见瀞除跟随见沄南征北战外,便是与见潇一同行军宿营。也是在连绵不绝的夜里,见潇犹如一只离了母亲的小兽,将见瀞当作唯一可以依靠的荫蔽,将伤痕和脆弱尽数暴露在他的眼前—尽管,当白昼来临,千军万马前,他们皆是呼风唤雨的营主,奔行于山峦沙地之中,一把长剑,飒爽凛然。若论谋略,见瀞自是优于见潇;论及勇猛,见潇更胜一筹—每次战役,率先冲锋陷阵的大抵都是逐鹿营,有时远远地看着一骑红缨白马绝尘而去,即是见潇和他所率的部众人马—即使是一直对见瀞兄弟有所提防又自视甚高的见济,都曾当众夸赞过见潇的赫赫战绩和出众武功。入主朱雀后的秦见沄在分封王爵时,因着见瀞的睿智和谋才,赐其封号为“叡”,而见潇也因轻骑飒爽,被赐号“聿”—“聿”者,轻捷也。 时人皆称,这沙场上的凛冽风光,九成皆被见瀞见潇兄弟二人占去。若是恰逢秋风飒爽的时节,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见瀞和见潇并肩行马于茫茫平原之上,银白色的铠甲在秋阳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远远看去,如搏击长天的猎隼,有着一种凛然而肃杀的气概。 (4) 征战沙场的日子如流水般过着,见瀞倒也享受着这样的时光。一次征战漠北月氏的战役得胜归来,见沄甚是欣喜,念及见瀞年岁渐长,便欲指赫连将军的侄女赫连琬莙为见瀞正妻,更是为了借此同时拉拢赫连营和骑虎营为自己所用。赫连氏曾是漠北黑海州的旁支,因月氏族乘其不备,发动战乱,致使其死伤大半,无奈之下投靠建真,从武王始,已经两代。赫连氏勇猛善战,可终究在见沄看来是“非我族类”,因此这些年来,虽偶有重用,却更为防范。 见瀞无意情爱,心中更是猜到了几分指婚的缘由,于是坚决请辞。见沄无奈,更是不愿在这件事上节外生枝以惊扰景朝礼部。于是也就作罢。可赫连氏久闻见瀞、见潇之名,更不愿放过与建真修好联谊的机会,接连请求多次。见沄只得采了折中的法子,将赫连将军的庶子元舒和几位侄子调入骑虎营和逐鹿营,分封了些无关紧要的职位,如此也风平浪静。 见瀞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却不知此次分封,改变的竟是见潇的一生。 那日恰是中秋,见瀞念及将士劳苦,在郊外驻扎的大营中举办拜月礼,并宴请众将与家眷。澄澈夜色下,众人微酣,赫连元舒携了一个身穿银色铠甲的蒙面人一同敬酒。见瀞见那人身材纤瘦,与军营众将甚是不同,不由有些诧异,问道: “元舒,这是何人,看起来倒不似可以纵马征战之人。” 赫连元舒笑笑:“虽无强健之力,却有锦囊之谋。” “此人是?”见潇有些好奇,几步跨到那人身前,正要扯下那人的面纱。“见潇,休得无礼。”见瀞话音未既,见潇已将面纱扯下--那人竟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清秀少女,四目相对,竟也丝毫不惧。 “臣女赫连琬蕈,见过诸位将军。”那女子声音清澈,行礼如仪。 见潇一下愣住,呆呆地看了琬蕈许久,直到见瀞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回过神来,脸色微红,见四下只有亲近几人,忙辩解道: “十四哥,我是一时酒醉……” 琬蕈笑了起来,“十五爷怕是把我当成刺客了,如此怎能不急?” 见潇道:“若说是刺客,倒也不像,像你这样瘦弱,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是刺客。何况赫连元舒深得我十四哥信任,怎可能以怨报德?” 琬蕈一双明眸在见潇脸上打量一番,闪过一丝朗然的笑意,见潇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一时更是有些局促,本想躲开她的目光,却又舍不得移开视线。见瀞见此,心中略略了然,于是借故暂避。见潇权衡片刻,坦然迎上琬蕈,笑道: “如赫连姑娘这样秀外慧中的人,本将还是第一回见。” “本将?”琬蕈又笑,“听十五爷口气,倒像是有历经沙场的老将风范。” “小妹,纵使今日欢宴,也不许胡言乱语,冒犯十五爷,乱了尊卑秩序。”赫连元舒在一旁听见琬蕈如此说话,忙上前来喝止琬蕈道。 “无妨。”见潇道,“赫连姑娘与本将很是投缘,本将喜欢伶俐的人。” 赫连元舒于是也不便干涉,一礼离开,由得两人聊开去。 见瀞清楚地记得那夜皎洁的月光下,两人纯真的笑脸。自己与赫连元舒等人在月光下互斟互饮,待到狂欢散去,仍能听见两人的欢笑。 此后,琬蕈走进了见潇的生命,也成了见潇此生注定解不开的心结,如一种深入骨髓的诅咒,烙印在他的轨迹里,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才戛然而止般地被终结掉。 见瀞只是远远的观望着,看着他们情投意合的幸福,并帮他们抵挡一些潜藏的风刀霜剑。他要背负的太多,如一只沉重的包裹,压在心头,是每夜彻夜难眠时心里一遍又一遍想起的繁杂—骑虎营表面风光,实则危机四伏。秦见沄向来待他如猎人驯鹰般,一边扶持□□,一边牵制打压。许多次的战役,原本,兵力不应如此折损,却常常有意似的陷入一次又一次不得不牺牲部众的战局,而每一次的折损亦有度,受尽皮肉之苦,却不至于断了性命。 “十四哥,你何时也能遇见一个倾心的人来替你分担些苦闷,也就不至于常常愁绪满脸。”见潇问过他数次,更说琬蕈的堂姐赫连琬莙姿容不错,也有几分才情,为何不顺应众人所言,也不致独守空房。 每当听到这话,见瀞的目光总会冷却下来,挥挥手叫见潇退下,见潇倒也不是不长记性的人,发觉见瀞真无此意,也就不再屡次提及了。 直到那日在草原见到喻襄,见瀞才发觉自己原来也未能免俗。 而且,一向冰冻的心,就此沉沦,将自己的一生都沉湎其中,渐渐地沉默着将自己余生的一切在不知不觉间拱手相让。即使是在冷静而清醒的时辰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越陷越深,那人的一声叹息或是一丝浅笑,都会撩拨着他的心弦,让他的心一次次变凉或是点亮。 (5) 马车在北国的草原和丘陵上颠簸着,穿行于黑夜与白昼之间。喻襄时不时拨开轿帘看一看窗外的天色,那火烧云的颜色如她的心一样带有些焦灼。身边的小妹喻珏已经从睡梦中醒来,靠住喻襄的肩,拉着她的手有些迷糊地问: “二姐,快到了么?” 喻襄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也就是一个时辰的光景,于是笑笑:“就快到了,珏儿莫急。” 喻珏闻言,叹了口气道:“总算是要到了,也不知这建真王秉性如何,怕只是怕……”她说到一半,忽觉不妥,“珏儿多嘴了。” 喻襄心里也没有底气,直觉告诉她,建真王并非景奭那般刻薄寡恩。只是早有耳闻,建真武王的子女众多,除大宗建真王秦见沄外,其余小宗也各有势力,譬如见沄的五弟秦见济,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更有见瀞和见潇,也各有一营的兵力。建真势力交错纵杂,若想保全自己和族系,就必得审时度势、万事慎重为宜。 马车终于在一座帐子旁停下,两个仆从出来迎接,一个年龄略大的嬷嬷向喻襄等人行过礼后,笑道:“诸位稍等片刻,十四爷等即刻前往接洽。” 喻襄也回了一礼:“劳动嬷嬷了。”将喻珏等人安排进帐之后,喻襄携玉瑚出了帐子,两人在夕阳余晖中随意走走,看看天边犹然明艳的火烧云。喻襄正要说些什么,远处的马蹄声已响起,渐行渐近。 喻襄心知那是嬷嬷所说“十四爷”的人马,她将面纱取下,一副玉面狐狸的面具恰到好处地遮盖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双澄澈明眸。一袭红衣红裙,在北国的风里飞扬翩然,如同一朵在风中旋转飘飞的花。她远远地看着从坡下疾驰而来的人马,最前面的两人两骑,都是素色服饰,其一通体银白,另一红缨为饰,皆是英姿飒爽。 她看着那为首的两人,虽不及传闻所说秦见沄所辖奔狮营中金甲骑兵的气派,却也并未逊色多少,心中正忖度着,无意中抬首望了那银白盔甲的男子一眼,讶然发现,那人也正巧在看着她。 喻襄并没有收回目光,只是在面具下笑了笑,眼睛弯弯如天上的星宿,闪着绮丽的光。银白盔甲的男子翻身下马,来到她跟前,道: “见瀞见过喻二小姐,四哥百忙无以亲至,其余路途,就由见瀞照料诸位周全。” “喻襄见过十四爷。”喻襄行礼如仪后,狡黠一笑,“此次投奔建真并非我单人匹马,不知十四爷是如何得知我就是喻二小姐?” 见瀞闻言一笑:“长生天冥冥之中告知见瀞,见瀞自然知道。天不早了,今夜子时之前,你们即可在行宫安顿。”说罢,见瀞便去嘱咐护卫等人,特意嘱托了嬷嬷,将喻二小姐好生照顾。 喻襄看着见瀞的背影,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只是这笑意中有几分是发自内心、又有几分算计,她已无暇去想。 她从见瀞的眼里,看见了不一样的情愫,而见瀞,也曾自以为从喻襄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回应。只可惜他早已忘记儿时求签时签上的两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从此坠入钟情司的轮回之地。 他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即使是隔着面具,他也被她深深吸引。或许喻襄此生就是见瀞的劫—有缘有分是为姻,有缘无分是为劫。即使是在后来的岁月里,她已成见沄的建真侧妃、朱雀城的德妃和庄靖贵妃,或是成为问鼎金顶的太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向她时,心中也从来都难以风平浪静。 喻襄,这个桐花一样的女子,即使花期不再,也依旧有着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即使她的野心,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可偏偏这座皇城中两朝叱咤风云之人,向来都难介意。即使见瀞与她的心渐行渐远,岁月蹉跎了许多模糊朦胧的情绪,最终还是会将自己的底牌押到她面前,笑着对她道一句:“该你坐庄。” 或许无心之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他将手中的底牌亮给她看,而她却不会交付她手中或许并不举足轻重的一城一池。 秦见沄纳喻襄为建真侧妃那日的喜宴上,从未失态的见瀞终也未能免俗。见潇在旁边守着他,见瀞因醉意而通红的眼中一片晶莹。见潇怕见沄等人发觉他的失态,于是叫过几个逐鹿营的小卒连掺连扶将见瀞扶回偏帐暂歇。见瀞一身酒气,手中抓着一枚缨络,见潇上前去扯,被见瀞一下拦开。 见潇借着帐外月光才看清,那是一只荷包,荷包上的缨络是青色配白,暗纹的黄色锦缎上零星绣着几朵白梅,散在一片暗黄的底色中,像是梅花离了枝头,飘零无依。 见潇没有多想,只是心下突然一沉。 那夜露营喜宴,在见瀞的沉沉醉意中悄悄过去,也许适时一醉,比永恒的清醒要好些。 也罢,也罢。他只恍惚在梦中见到将荷包递给他时笑眼弯弯的喻襄,她的笑意明媚得甚至有些虚假,只是当时他以为所有都是真心话。 那句话她是怎么说的呢……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清清楚楚告诉他她最深的心意,更遑论什么在他看来或许会水到渠成说出的诺言。她只是将见瀞视作她的兄长,确实,也勉强算是一家人,可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也只能苦笑。 也罢,也罢。喻襄从没有说谎。是见瀞自己一厢情愿罢了。这个荷包,还是要留着,像她这样的人,在她之后,可能望尽天涯都再难寻得。 见瀞不知不觉酣然入梦,见潇在旁守了一夜,次日集会时,只道见瀞偶感风寒,暂且歇息而已。 原来他们秦氏兄弟,总要陷入钟情司的轮回之地。 (6) 月光如水,两人两骑。叶影摇曳的围场里一片寂然,只有微凉的夜风轻轻拂过。 “十四哥,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德妃娘娘?”见潇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打破了寂静。 “不是。”见瀞说这话时一直目视前方,眼睛里空空荡荡,像是蒙上了一层淡雾,“我此次请缨出征,是为了建真,与其他一概无关。” 见潇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沉默了半晌,“可是此去凶险。臣弟听说,敌方主帅虽并非久经沙场的老将,却也有勇有谋,更有一批对景朝旧部忠心不二的战将和士卒。” 见瀞停下马,回头看着见潇,目光重又变得凛冽,仿佛刚刚那个全然放空的躯壳与他判若两人:“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我如果对于对方的底细一无所知,又怎会贸然挂帅?见潇,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潇被见瀞目光中的寒气逼得低下头去,思忖片刻,觉得说自己仅仅是关心则乱或许会化解尴尬,可是这些陈词滥调不如不说,只好闪烁其词:“没有什么。” “见潇,你以前不会这样拖泥带水。”见瀞心下了然,有些事即使心照不宣也不能敞开说,于是折中道,“即便是我此次过于草率,景朝旧部气数已尽,也难以为继。我等士气高昂,就算是再艰险的战役,一鼓作气也会有很大胜算。” “那十四哥可以准我一并出征吗?”见潇还是不放心,追上一句。 “这你得问皇兄。”见瀞打马复行,见潇也赶忙跟上。 次日朝堂,见潇向见沄提出想一同出征,见沄疑虑的目光在见瀞和见潇二人身上逡巡几轮,终究应允了他的请求。于是骑虎营和逐鹿营两大军营一并作战,见沄更是派出了苏崇远和卢云友的两支队伍一同出征。 见瀞见此阵营,心中不由得苦笑,这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可是又不能说出口—苏崇远向来只听命于见沄的调度,派遣他来可能会与自己分庭抗礼;而卢云友本是景朝降将,虽然不可能再与景朝旧部有所勾连,却与见潇一向是牵制的关系。因为在先前的战役中,就是见潇将卢云友生擒,他的部下又趁城中无将,守卫空虚,在攻城之后掠夺了卢云友所守之城的物资以供军需,间接导致城中的一些无辜百姓因缺粮而饿死。卢云友虽是变节之将,却也在那场有惊无险的战役之后听闻饿殍遍野的惨状,自然将自己的尊严无存与百姓的饥馑都归咎于见潇之过,虽平日里与之保持尊敬,井水不犯河水,却也不会轻易服从见潇和他所率军队的调遣。如此一来,原本很简单的军属关系,即因逐鹿营、卢云友和苏崇远的加入而变得复杂而尴尬起来。 见潇却丝毫不知其中的争端和隐患,还因见沄如此爽快就允准了他与见瀞同时出征而面露欣喜。见瀞心里颇有些怏然,可是又不好对见潇直说,只好想着先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 行军途中苏崇远和卢云友倒是与见瀞、见潇他们相安无事,卢云友心机深沉,却常以大局为重,而苏崇远一向是居功自傲,此次出征竟也难得地没有过于跋扈嚣张。因战役并未打响,见瀞深知这或许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也不愿掉以轻心,只是加强了对自己骑虎营士卒军纪的约束,不落下任何话柄,使自己陷入被动。 到达潼关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一个深夜。由于部众甚多,于是他们即在潼关令的帮助下,在城外驻扎暂住。这天正是十四的夜晚,晴朗的夜空中一轮似圆非圆的月亮挂在当空,天色是乌沉沉的黑,如泼墨后的洗砚水,却愈发浓重。见潇在帐中坐下,倚着桌几对着一盏烛火出神,柔黄的灯火映着他的面目显现出清隽的俊朗,与见瀞记忆中的豆卢氏眉眼之间有一丝似是而非的相像。只是不知是不是瘦的缘故,见潇眉宇之中除了有一种年轻而带来的纯净,还有一种薄而清的疏淡,自然而然,并非见沄那种刻意久了就烙印在骨子里的疏冷,与豆卢氏一贯清和却不疏离的神态一眼可辨。豆卢氏甚为貌美,比见沄素来有着建真明珠之名的早逝的母后叶氏更胜一筹。所以见潇也是眉清目朗,薄薄的唇轻轻勾勒起似喜非喜似嗔非嗔的神情。相较之下,见瀞则是胜在气质,虽然他也是俊逸之人,却不得不承认若只论外貌,是略逊于见潇的。 见瀞其人的风骨,如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却也没有真正的冰雪一样孤冷,如月光灿烂,却终究冰凉。见潇相比于见瀞,就多了一番人间烟火气,只是毕竟是手足兄弟,那烟火气也是有着一种疏冷在其间。或许这都是源自秦辅真的血缘,又加以豆卢氏的内敛清秀,才使得他们拥有这样的特质。 见瀞垂手立在一旁,看似放空,思绪实则杂乱,想着不如去帐外转转,于是披上大氅走出大帐。 十四那晚的月,如同见瀞自己一直以来的心境,那是不完满的极致,却又无比接近完满。 出征前见潇一直劝他,不要为了喻襄而贸然行动,怕折损了自己的兵马,更保留不住自己的实力。对于他们这些在马上平定天下的人而言,兵力,无疑是立足的根本。 他只觉得聒噪,本来觉得自己出征是为了喻襄,想壮大实力成为喻襄的靠山,并遏制苏崇远的气焰,结果却事与愿违。不过冷静下来细想,见瀞突然有些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此战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喻襄。他的潜意识里,居然有许多其他难以言说的想法,或许对于见潇而言,他每件事即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却至少明确自己的目的,而自己,有时看似目的直接,却细想后发现,并不是这样简单。 喻襄、桐君,见瀞默念着她的名和字,心下寒凉。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在沙地上留下模糊的影子。 “哥!”不知什么时候,见潇已经站在他身边,叫他几声不应,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见瀞吓了一跳:“你怎么不在帐子里待着,出来找我做什么?” 见潇很少听到见瀞这样说话,带着一种半是威严半是冷漠的寒意。他有些讪讪:“十四哥,已经是子时了。天寒,你不冷吗?” 见瀞心中腹诽道,夏虫不可语冰。但念及见潇毕竟年少,这些纠杂之事,还是不牵涉到他为好。于是换了一副温暖的语气:“见潇,我是有些烦心事。现在想通了,咱们回去吧。”虽是这样说,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见潇只好道:“那我就先回了。”刚要走,见瀞反手握住见潇的手腕:“见潇,你先别走。陪我说会儿话吧。” 见潇受宠若惊,忙停下来。月光下,两人的身影朦朦胧胧。“见潇,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你牵挂的人?” “有啊,还不少。”见潇认真地想了想,目光一黯,“可是,许多人都已经不在了。” 见瀞知道见潇其言所指,一个是他们的生母豆卢眉安,另一个大概就是赫连琬蕈。那个清秀而苍白的女子。“那你现在,还有没有牵挂的人?”见瀞问道。 “比如十四哥你,还有……我不知道对她,算不算是牵挂。” “对谁?”见瀞疑惑地看了见潇一眼,“什么时候的事?” 见潇低下头去,回避见瀞似乎可以洞察一切的目光:“也奇怪,本来只是一眼之间,我甚至对她并不能谈及喜欢两字,却总是想见到她。” “谁啊?”见瀞素来知道见潇从来不缺亲贵女子的青睐,却很难见他对哪位官家小姐动过凡心。 见潇不答,只是抿住了唇,似乎在笑,又似乎是苦笑。 “不想说就算了。回营帐吧,天不早了。”见瀞感到这个话题似乎并无意义,于是决定回帐暂歇。 见潇还是开口了:“喻珏。” “小喻?”见瀞有点意外,他甚至不知道这两人除了晏州之事外还有什么交集,“桐君的妹妹?” 见潇点点头:“是。可是或许其实我并不喜欢她。她对我大概也是没有感情的。一面之缘,能有什么感情?若是有缘,可以在重见的第二眼真正爱上她吧。” 见瀞突然发现自己甚至还不如这个弟弟,至少见潇在琬蕈走后,还有着心动的能力,即使是在短暂而危急的一刹那—可能是那天,李弘琅的旧部挟持小喻在手的时候,她一袭红衣红裙,已经惊艳了时光。只是,一见钟情毕竟是虚无缥缈。他从来都对之抗拒,宁可冷静而错失许多缘分,也不愿让一时的好恶影响所有的判断,甘愿放过而不愿错杀。 可是越是冷静,就越是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的心,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沉若死水,再也泛不起涟漪—对喻襄,亦是如此。这使他越来越厌恶自己,即使这过度的理智,已经与他如影随形,并渡他过许多危虞。 见瀞想来想去,终究觉得心烦,于是便及时止住自己的心绪,不再让这些琐事旧事如解不开的乱麻般纠杂在心间。转念,又想到了小喻。小喻其人,如一朵明媚的木芙蓉花,纤柔秀美而不失明快直爽。有时与喻襄相见,都会看到一旁的喻珏,总是一袭绯色或是红色的长裙,浓密的墨发低低绾起,并不因色彩的鲜妍而令人感到压迫感与盛气凌人的不适。 小喻是个明快的人,简单明朗得似乎可以一眼将她看透。三姐妹里,除喻儇外,便是喻珏最为秀美。只是,喻儇素来是个喜欢低调简素的人,而这简素中是一种黯淡的不透彻,就像是经年的东珠,美则美矣,却并不耀眼。因此,小喻出挑得如同二月末的木芙蓉,将江边一众色彩绚烂的芳华都盖过。 难怪如见潇,都会对小喻有着一面之缘不应有的好感。见瀞心中所及,暗暗为他们策划--如果诸事皆定,进言让见沄为他二人指婚,也是不错的选择。 “若有那天,十四哥一定为你们准备最好的婚筵。”见瀞唇角勾起一盏上弦月,由衷地为想象中自家兄弟和有缘人在未来的喜事而开心。他惯于看到见潇开心的神情,如冬日阳光,明朗粲然。或许即使在别人的喜事中,作为一个局外人,他也是心满意足的。所以或许,即使有时喻襄入梦,梦中却是她与见沄鹣鲽情深的场景,他也会在一瞬间的失落之后,告诉自己这未尝不是另一桩完满。然后为她、为他们感到稀薄到聊胜于无却也真实存在的快乐。 “那么十四哥你呢?”见潇虽知见瀞心事,却也不禁多问了一句,险些破了见瀞的忌讳,他也并不在意,“我倒是觉得,你也应早日为我娶个嫂子回来。至于德妃……德妃对你并非情深意切,她或许更多是想利用你。不过,据我平日所见,德妃与四哥也并非鹣鲽情深。我总感觉,德妃她是没有心的,每一次她的目光看向你,我即使只是旁观者,也感到森然寒意。” “见潇,我知道你是为我考量,可是你的确是误会桐君了。”见瀞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桐君……她太苦了,难免会放不下许多事许多情,这些无疑成为她的束缚,甚至是保护自己的假面。若是像你一样无所顾忌表露心迹,估计也躲不过这些年的风刀霜剑。我倒是更希望她能够此生无虞,即便是一辈子也摘不下这假面。”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假面下的她一定是心系于你的?你一心对她,她却未必对你有情分毫。甚至她根本就是一具没有心的空壳,心里没有四哥,更没有你!那你这些年的隐忍与牺牲,不都平白为他人作嫁?”见潇有些急躁,不顾自己话中的机锋,一定要让见瀞认清他所认为的真实境况。 “十五弟,你还记得那个黄昏,我们奉四哥之命去迎接桐君一行的马车吗?”见瀞握住见潇的手,手心冰凉却安抚住了见潇的焦躁,他显然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连一贯清晰而没有温度的声线都带了些温热的温度,“她一身红裙,墨发绾起凌云髻,戴着一副玉面狐狸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可我就是在看到带着假面的她的那一瞬间,就决心要好好保护她。或许是那双眼睛让我想起另一个人……或者也许她就是她,我对她,也只是简简单单对她一人,不掺杂任何其他情感。可能我这辈子,就是注定成为她的渡济人,虽然在我无比清醒的时候,我知道我有些决定并非为她而作,可是最后的结果都是为了她。或许是潜意识里,就注定了我此生都要保护她。她失落时,我也会痛苦。她开心时,我感到像是长生天所有的星星都落在我眼前,交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我知道她并非池中物,终有一天,她再不会需要我的任何保护。可是即使我注定不能与她同甘—即使她身膺福祉荣光的那一刻我只能黯淡或陨落,在共苦的日子里,我也甘之如饴。十五弟,这都是宿命,你不会明白--我也希望你永远不需要明白。” 一片巨大的云翳飘浮来去,将缺了最后一角的月亮整个遮住。已至深夜,北极星渐渐变亮,取代了被阴翳遮盖的十四的月亮,成为夜空中最明亮的主宰。 “该回去了。”见瀞放开见潇的手,两人并肩回到驻扎的营地。莹莹烛火跃动着未明的心绪,帐外不多时即风雨大作。 见潇已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就沉入梦中,见瀞却一夜未眠。他展开地图,凝眉沉思直到天亮。 次日,大雨已停,只是营地周围已经多出许多泥淖,不便人行,更遑论车马戎戎。 见瀞告知众部将,暂缓一日出征,若有机变,便宜行事。安顿好部署后即在帐中读兵书,见潇则因困倦稍作歇息。 仅仅一个时辰后,见瀞营帐外被苏崇远的几十亲兵围住,苏崇远叫嚣的声音即使是隔着一里路也能听得见。见潇赶忙起身,对见瀞道:“哥,苏崇远部的亲兵前来寻衅,我们可要有所动作?” 见瀞笑笑,眼中闪过一丝讥讽:“不必。苏崇远等部将若真寻衅滋事,我自有办法料理。” 话音未落,苏崇远已经来到帐前,大声道:“叡王殿下,皇上命我们四路军队一同征讨景琮余部,可不是让尔等龟缩不前的。” “苏将军误会,只是如今天时不利,若是冒进,可能会有折损之虞。”见瀞将苏崇远和一位近侍让进营帐,笑笑道。 “哼,叡王殿下这番托辞倒是有理有据啊。”苏崇远毫不客气,“其实说白了还不是贪生怕死,有辱皇恩?” “苏崇远你给我闭嘴!”见瀞还没有说话,见潇已经上前一步拦在两人中间。见瀞摆摆手让他稍安勿躁,见潇稍稍忍耐,仍怒视着苏崇远等人。 “聿王和叡王还真是沆瀣一气……不,是同根连枝啊。”苏崇远丝毫不惧,挑衅地迎上见潇的目光,“是不是末将此言揭穿了你们的画皮,让你们心虚了吧!” “那苏将军,你待如何?”见瀞盯着苏崇远,一双点星眸沉沉看不出情绪。 “自然是迅速出兵,一举歼灭景朝旧部,为皇上分忧解难!”苏崇远斩钉截铁道。 “不可。”见瀞指着桌上的地图道,“潼关以西,山路居多。景琮诸人数年来熟悉这里的路况,更是因其部众轻装简行,甚少挂碍。而且他们在暗处,我们军队一旦出征,进入山地会非常明显。加之近日山路泥泞,必回遇到更多阻力。不如稍停几日再出兵不迟。” “十四爷,你这算盘打得可真是精明。末将倒是一片赤诚都错付了。”苏崇远冷笑道,“也罢,反正也是要等,不知末将是否需要代十四爷向皇上禀报一声,让他多准备些粮草供给,支付这些日子的空耗啊?” 这话,分明就是威胁了。见潇已经忍无可忍,见瀞怕他二人一时不耐吵闹起来,会更加难办,于是遣了见潇出去。才道:“苏将军,你多虑了。皇兄给我们拨的粮草足足有半月的盈余,我们不过是稍等几日,又不是消极怠工,怎么,苏将军这般沉不住气,以为皇兄识人不明以致派出的主帅是等闲之辈,只知尸位素餐、混吃等死么?作为人臣,猜疑主上用人之能,苏将军可知是什么罪名?” 苏崇远一时语塞,想想也确实不能对见瀞等人兴师问罪,于是挥一挥手,带着自己的手下回营而去。见瀞望着苏崇远的背影,着实感到头痛不已。 这苏崇远是一介好高骛远之辈,更是贵妃苏蕴瑃的堂兄、秦见沄的亲信。当时只知其部不会轻易听自己调遣,只当是相安无事便好,如今看来,此人找茬的本事倒是不小。更兼着见潇与之渐生龃龉。所以当务之急,除了掌控景琮旧部的动向军情、把握决战时机外,更要防止四大军营出现内讧,否则可能会出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局面。 停歇数日后,两军交战。见瀞任见潇为前锋,自己和苏崇远居中,卢云友殿后。见瀞作出此安排,是顾及了各方兵力和士气,却又引发了苏崇远的不满:“前锋之位须是沙场老将才堪担任,聿王和其逐鹿营虽具实力,但聿王毕竟经验稍欠。若是会错时机,贸然进攻,岂不是将我建真精锐毁于一旦?” 见瀞气极反笑:“苏将军,前日打算冒进之人,似乎唯有你一人而已。聿王跟随皇兄和我征战多年,必是懂得分寸的。不知苏将军临出兵时出此言,会不会折损我军的士气?” “苏将军,合时宜者,才是英杰。”一旁的卢云友也劝道。苏崇远见众人皆无不服见瀞部署者,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心里暗忖,若是一举歼灭景琮旧部的势力,班师回朝,那必然是主帅见瀞和前锋见潇占了头功,卢云友作为辅从,也自然会受到表彰,而自己与见瀞、见潇已然不睦,若是追究起来,自己非但得不到战功,反倒可能就此被趁机清算。与其如此,不如自作打算。 (7) 交战之时,恰是晴霰天气。从潼关外的山麓一路向上看去,山间的旗帜随风飘扬,端得是一派飒飒秋色。 见瀞集结军队,号角激昂地响起,似乎蕴满了一鼓作气必胜的决心。之前同景琮旧部交战,多是棋逢对手,自身的势力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只是如今景朝只剩下景琮最后的余力苦苦支撑,实则已经是暮色衰微的局面,而建真平定天下,已经势如朝阳,孰强孰弱,其实早已有了分晓。 但是景琮毕竟是个不甘失败的人,若说匹夫一怒尚且流血五步,更何况是一向骁勇善战又宁折不屈的景琮。这一战,他势必是要与见瀞等人拼个你死我活,甚至有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可能。 见瀞留了一半的部众殿后,自己率领精锐,同卢云友的锐骑一同进发。 卢云友看着山上景琮部的旗帜,心中暗暗有了底数,于是好整以暇,并没有大敌当前的急迫。他待要向见瀞说些什么,又自觉不妥,于是也就一言不发。 待到两支精锐入山之后,见瀞才发现景琮旧部已然乱作一团。见到见瀞等人,景琮手下的几个将领忙跪下道: “我等愿意弃暗投明,追随叡王殿下。” 见瀞心中忖度,以为有诈,可又想到景琮素来不是这种手段,又觉得在此境况下,景琮如果使诈,对景朝旧部也并无多少好处。于是亲自下马扶起为首的一位将领,道: “何出此言,你们监国素来待你们不薄。” “可是如今监国已死,已然大势已去。我等还有妻儿老小,如若不降,饿死山中或是一同殉难,终究也是难忍心怀。”那将领道。 见瀞听他说得坦诚,又有几分道理,于是道: “既如此,那尔等随我部下山,回到朱雀城,待皇上定夺。” 如此潼关一役兵不血刃,实在见瀞的意料之外。卢云友对此心知肚明却也不愿告诉见瀞,只道是上天庇佑建真,不肯让双方过多死伤犯了杀愆。见瀞心中存了疑惑,但见一路风平浪静回到京城,心中大石也落了地。见沄对此自然是大加封赏—困扰建真的最后一股势力土崩瓦解,这自然是值得欢欣鼓舞的事情。 见瀞却如大梦一场,眼里无悲无喜,仍是一片空茫。那日朝宴上又见喻襄,她与他隔着众多的皇室宗亲,因着众人的纷纭而显不出什么端倪,可是也疏远了不少。 酒过三巡,见瀞有些微醺,于是携近侍成恂一并出去走走,成恂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原先只是骑虎营下的驯马兵,因眉宇间有一丝清刚气,又向来是个直爽勤快的人,被见瀞无意中挑中,赐名“成恂”留在身边。见瀞两人刚刚走到竹林旁,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婉转清丽,一如当年初见时清澈。见瀞不由得驻足细听,只听喻襄对喻珏道: “珏儿,你也将要及笄,心中可有喜欢的人选?” 见瀞不用想也能猜出此刻的喻珏一定是红透了脸:“二姐这是说些什么,珏儿只想留在二姐身边陪着二姐,一辈子不分开呢。” “珏儿你倒是不急,可是就怕这好时光一闪眼就过,到时成了老姑娘,别人又该笑话是本宫拘着你,白白耽误了你的大事呢。” “那珏儿听二姐的,二姐说谁就是谁吧。”喻珏似有赌气,偏过头去不看喻襄,小小的手却将喻襄的手握得更紧。喻襄心中好笑,又念及家父早先被咸嘉帝赐死军中,母亲也一病不起追随而去,自己的这个妹妹,向来都是依赖自己惯了的。孤苦流离的岁月里,若非姊妹两人和伯父家的堂姐喻儇相互扶持,这些日子也不知如何熬过。所以喻襄向来都是惯着喻珏,可是喻珏毕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她应找到一个可以视她如珍宝并宽容、疼爱她的郎君,一起度过余生的岁月。 喻襄心念一动,忽然想起当年晏州之事过后,喻珏与见潇的一些蛛丝马迹,于是试探地问道: “珏儿,聿王其人,你觉得如何?” 喻珏不禁试探,一时语塞,想了想,觉得说出比闷在心里好些,于是道:“见潇哥哥么,珏儿倒是觉得与他一起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一眨眼就过去了。他和别的宗室子弟虽有相似,却也不同。可是这种不同,我也一时说不清楚。” 喻襄心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是喻襄心中掂量,见潇虽好,终究不是一个可以在风刀霜剑中保全自己的人,只有在顺境里,或是在见瀞的扶持下,才能稳住功业,赢得荣名;若是独身处在以后会越演越烈的朝堂争斗中,终究难以独善其身,也耐不下性子来。譬如卢云友和苏家势力,还有一些在建真入主朱雀后,归降建真的景朝旧臣,只要是受到见沄的提拔重用,就不入见潇的眼,更是常常有些龃龉或是争端—或许早先见潇等人势力与见沄的奔狮营差距悬殊,甚不足以与之抗衡,或是见瀞压着见潇不许逐鹿营与见沄内讧,见潇也只得作出表面的兄友弟恭;可当他被封为聿王并备受重用之时,断然不会容忍心中的恨意再一次蒙昧在心底,那是一朵从儿时就扎根心底的伤花,多年来以血泪浇灌,即将露出破土的端倪。 每每提到“惠淑太妃”之时,就是见潇心中隐痛愈演愈烈之刻。这样的人,难免会深陷于睚眦之仇,虽有苦衷,终究不是可以让喻珏托付终身的好归宿。喻襄思来想去,心下突然闪过见瀞的面容,虽只有一瞬,理智却告诉她,见瀞才是喻珏最好的归宿。 可是见瀞对自己的情意,喻襄不可谓不清楚。如果说见潇就如夹竹桃一样灿烈而充满怨恨,初见惊艳而不可深究,那么见瀞就如冰雪中的白梅,向来是难动凡心、一向清高自持的。这样的人有着如此俊逸的风骨,却独独对她一人恋恋不忘,若是自己不仅辜负更是利用了见瀞的情意,无疑是亲手将一份最珍贵的礼物狠狠摔碎—有些人、有些事,若是自己不想要,也大可不必将它们毁弃了去,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就是破了戒,会一辈子孤独终老。 喻襄正忖度着,耳畔已传来见瀞的声音。 “桐君。”他念着她的小字,语气温暖中带有一丝微醺,“一别甚久,近来可安?” “我……本宫安好,叡王同安?”喻襄不意见瀞会如此说话,一时间有些忙乱,好在立即稳了阵脚。 见瀞的眼神黯了一黯:“此战告捷,了却君王天下事,小王心喜,与之同乐。” 两人疏离的客套话在喻珏听来无聊透顶,又见两人字斟句酌的慎重模样,不由得觉得有几分好笑,但是两人毕竟都有几分威严,也不能在他们面前过于失了礼数,喻珏一边憋着笑,一边漫无目的地看着路旁新开的秋海棠和串红,秋夜微凉的风轻轻吹过,带来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花香,喻珏想着,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夜色下闻到这样的花香了,清甜中又有些微苦的回调,那是秋海棠和串红混合后的花香,是秋日里最寻常却也最容易被忽略的气息。 在喻襄唤她回神之前,喻珏一直在想着见潇。这一役凯旋,见瀞兄弟本来就已赫赫的威名变得更加甚嚣尘上。喻珏想着,唇角露出一丝自己都难以察觉的笑,可是这种开心,却无关风月。 回到席间,看着正得圣宠的贵妃苏蕴瑃在众人面前与见沄浓情蜜意言笑甚欢,以及西首位上堂姊淑妃喻儇的神色黯了又黯,喻襄莫名觉得饶有趣味,只是身边的贵嫔云蔷和令狐氏都是一副拈酸不甘又不屑的神情,更加衬得喻襄独自云淡风轻。见沄倒也顺着贵妃的心意,给足了苏氏一族的面子,心中有一个结却越缠越紧,最后实在不耐,却也温言道: “蕴瑃,朕有些累了。等送完宾客,朕明日再陪你可好?” 苏蕴瑃一个妩媚眼神斜斜抛来:“只怕皇上明日就忘了这句话,又去哪个姐妹宫中寻欢去了。” “朕是天子,一言九鼎。”见沄微微正色,端直了身子向众人道,“好了,众爱卿都早些回府歇息吧。” 夜宴散去,众人的欢声笑语犹然耳边,秦见济与苏崇远等人自是不必多说,言语之间的酣畅淋漓早已溢于言表;便是一向谨慎自持者如卢云友,都在宴上连饮数杯,脸上覆了一层红光。见瀞和见潇最后走出大殿,微凉的夜风中,两人一直无话,见瀞就连身上的大氅没有系好都恍若不知,等到见潇伸手去替他系上锦带,才回过神来,对着见潇寂寥地笑笑,然后各自上了辇轿,回到府邸。 (8) 仿佛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在梦里,所有的故事都尽数倒错。但醒来时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真实—难怪,这些事情,连一个个细节,都可以如此逼真。 先是嘉定七年见济和苏氏谋乱宫廷,被奔狮营、骑虎营、逐鹿营和卢氏亲军剿杀,一时间,风云变幻,众人皆道天家兄弟或是秦晋之盟,都是缥缈如镜花水月的东西,若有贪欲,一朝反目,便是喋血悲剧。 再后来便是喻儇封后,桐君晋为贵妃,喻氏一族逐渐取代了苏家曾经的地位,一时间甚嚣尘上。待字闺中的喻珏,无疑成为宗室诸人目光的焦点。见瀞一向以为喻珏会与见潇走到一起,可是睿智如他也难免失算。 嘉定七年秋,嘉定帝秦见沄聘皇后喻儇之堂妹、贵妃喻襄之幺妹喻珏为叡王见瀞王妃,国宴三天三夜以贺。 见瀞身着大婚时的吉服,在一众前来道贺的王公大臣中,显得格外疏离。似乎想要将自己从这份本来属于他的热闹中抽离开来,似乎这些欢乐和喧嚣都是属于旁人的,他只是不小心落入了这个场合,周围的悲喜与他并不相通,也不相关。 喻珏原本是十五弟的意中人。不知见潇此时此刻是何种心情,喻珏,她或许也不甘心。 可是自己难道就甘心么?即使机变冷静如桐君,原本想如此安排定是一切顺遂,自己也不会有一分一毫的落寞或是悲伤,可是,在新人对拜的那一刹那,自己的心不也是轻痛了一会儿? 晚宴结束回到内室,三更的钟漏声将前不久的喧闹与此刻的寂静完好地隔离成两处。 “喻珏。”他看向坐在喜床上蒙着红盖头的女子,那是见潇心中的朱砂痣,“夜已深,早些休息。” 盖头下一声低微的抽泣声传来,见瀞收回了迈出的步子,回过头来:“哦对,忘记为你揭盖头。” 他为喻珏摘下大红色的盖头,喻珏的一双泪眼直撞入他的视线。“喻珏,见过夫君。”她声线喑哑,仍不忘奉行礼数。见瀞道:“你早些休息,本王过会儿去书斋看些公文。” “十四爷,你就不肯留下陪我说会话么?”在他要走出内室的那一刹那,喻珏叫住了他。 “好。”见瀞坐回床边,两人无比安静地对视,目光里尽是对未来的茫然与得过且过的认命。 “小喻,不如我们讲一讲我们儿时的一些事情。”见瀞见喻珏愣愣地有些失神,随意寻了一个话头道。 “很久很久以前,我随二姐一起去逛集市。那时我还很小,因着集市人多,拉着她的手死死不放,就怕一个不留神就被丢在陌生的地方。”喻珏道,“到了一个卖梅子糖的小铺里,姐姐问我想吃什么口味的,我之前从没有吃过这家铺子的糖,于是盯着每一个坛子,猜测坛子里糖的味道。记得一共有七八个坛子,黄色、蓝色、红色、白色之类看得我眼花缭乱。我看着其中一个坛子里的糖是纯白色的,觉得味道一定会很寡淡,而旁边的粉红色梅子糖,看起来却是很好吃的样子。” “所以,你就买到了你喜欢的那种?”见瀞见她停顿下来,问道。 “没有。我指着装着粉红色糖果的坛子,说想要这种。可是粗心的店主没有看清我指的到底是哪种,于是误将白色的糖果装进了油纸袋里。我当时并未发觉,直到回了家要吃梅子糖的时候才发现清一色全是白色的。可是已经来不及去换了。” “姐姐看我对新买的糖果兴趣缺缺,了解了原委后就说,既买之则安之,不亲自尝一尝白色梅子糖的味道,又怎么知道这糖一定不好吃呢?我就打开油纸袋,尝了一颗。” “后来呢?是不是真的不好吃?”见瀞问。 “其实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那白色梅子糖非常好吃,并没有我认为的那样寡淡,可是我还是想尝一尝粉色梅子糖的味道,或许粉色梅子糖会更好吃些。不过那包梅子糖太多,我吃着吃着,也就熟悉了白色梅子糖的味道。后来姐姐又带我去了一趟集市,买到了我梦寐以求的粉色梅子糖,才发现它并不是什么粉色梅子糖,只是白色梅子糖加了一个红色的糖心。味道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好吃,因为它的每一颗糖心都是苦的。” 见瀞听喻珏说完,沉吟良久。喻珏见他久久不说话,拍了拍他,道: “轮到你讲了,不要说话不算话哦!” “好。”见瀞于是为她讲起儿时与见潇一起打猎的往事,讲起豆卢氏抚琴时脸上温柔的笑意,讲起老父王教他们弯弓射箭,讲起流珠河上的北国繁花,讲起秋风中在天际自由自在翱翔的飞鹰。喻珏支着手听得入迷,先前眼里的失落也逐渐被崇拜所取代。 “原来十四爷并不是冰冷无趣之人,珏儿又猜错了。” 见瀞笑着刮一刮她的鼻子,眼里的笑意如同春溪潺湲,将冰雪涣然消释:“傻丫头,没有谁是永远无趣的,这世间哪有永远冰冷的人呢?” 喻珏笑着将见瀞的面容收进眼底,见瀞的笑意沉稳而温暖。与见潇不同,见瀞的眉峰更平和一些,眼中的锐气也被更多的含蓄与睿智取代;薄而清晰的唇线和孤耸的驼峰鼻却显其与俗世烟火无缘,仿佛举世的孤清与温和,都在见瀞的身上得以合理容洽。 喻珏不知为何心中一暖,比起见潇,或许见瀞更能给她一个温暖安适的家。或许打破表面坚冷的屏障,才是见瀞菩提面下温情的真身。 那夜,见瀞和喻珏一同将一路往事尽数说了一遍,无论是关于他们自己的,还是关于身边人的。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并没有喻珏想象之中毫无话题可聊的尴尬冷场。 只是,他们所言,不及将来。 是丝毫也没有提及。等更漏响过五更,喻珏脸上写满了倦意时,见瀞替她熄了灯,为她盖好被衾,说有公文要看,又披上一件外裳走出房门。 喻珏心想,见瀞或许是把自己当成了妹妹,他的心里,喻襄的地位向来无人可以取代。 认准一个人,便要一诺千金,眷恋一生?无论艰难险阻,或是默默守护,值得么? 喻珏怠懒去想这些事,翻个身就进入了梦乡。 次日清晨,见瀞回到内室,看着喻珏平静的睡颜,唇角还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影儿。见瀞又为她盖好被子,不愿扰了喻珏的清梦。轻手轻脚退出房门,他才发现地上落了一只小小的荷包,绣着淡粉色的木芙蓉,却散发着白梅的香气—那荷包上的针脚,见瀞是认得的,其间绣迹,与喻襄的手法并无二致。料想小喻也绣不出这样精致的针脚,见瀞小心地收好荷包,与自己白梅绣样的荷包放在一处,想着等小喻想起来找他要时再送还给她,若是小喻不找他要回,就一直小心收着。 见瀞甫出府门,成恂就道: “十四爷,那像是十五爷的车辇。” 见瀞还未看得真切,见潇已经走到他跟前来,笑笑道: “十四哥,昨日我酒醉,没来得及为你道贺,今日倘若有空,不如去我府上,尝尝新贡的美酒。” 见瀞不露痕迹地看了见潇一眼,见他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失落,心下一块石头就落了地,欣然应允道:“那是自然,说来,咱哥俩也许久没有一起好好聚聚了。” 见潇点点头,忽然道:“十四哥,若你不能交付小喻十分真心,还望今后如有风刀霜剑,你都可为她阻挡一程。” 见瀞一时不防,没想到见潇竟出此言,他隐隐约约感觉见潇像是在隐瞒着什么,这些年来,见潇与他已是渐行渐远,他有时也猜不透见潇的心思,似乎在见济和苏氏被诛后,他们就不再如从前那般亲厚无间了。 晚上的会晤无非就是叙叙旧,平淡得如同两个疏离的朋友或是疏淡的远亲。见瀞抿了一口酒:“这酒的味道,怕是过于烈了。” 也对,见瀞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一骑红尘纵横疆场的少年,岁月的印记刻在他手上的缰茧上,也衰朽在他的心间—许多以前觉得一定要说的话,一定要做的事,都渐渐在他的心里激不起多大的波澜。见瀞突然有些恐惧,自己的余生,会不会越来越无趣而乏善可陈? 他又饮了一口酒,那酒确实有点烈了。他怕再喝一口就会头晕目眩,于是匆匆放下酒杯,扶着桌子缓了会儿神。 “十四哥,这就喝不下了?”见潇一边为自己的酒樽里添酒,一边问见瀞。见瀞抬起眼帘看着对面的见潇,突然发现连见潇也变得陌生:“见潇,你之前很少叫我‘十四哥’。如今……怎么如此疏离?” “是么?大概是有些人,实在不配做我的哥哥。只有你一人,没有用心机谋算过我任何东西,我才只将你一人当作我的兄长。可如今,谋算你我的那人,利用小喻下了一盘很好的棋,他是想要离间我们,我们自当也假装疏离些才好啊!” “十五弟,别喝了,也别说了。”见瀞伸手想要拦下见潇手中的酒壶,见潇却拂开了他:“哥,你别管我,你不肯喝的酒,我替你喝掉;你不肯做的事,我替你去做。” “什么事?见潇,你要跟我说清楚!”见瀞直觉见潇心中对见沄积怨已深,突然惴惴不安起来。 “怕什么,哥。其实小喻她即使是嫁给了我,也是个可怜人—我不怕你怎么看待,我只是一步步将自己逼成了秦见沄那样的人,我不像你这样事事端着,你总是出于道义或是悲悯,或是顾念着薄如窗纸的手足之情,就不去争不去夺,最后你总有一天会害苦自己。”见潇脸上悬起一丝虚妄的笑意,“那些在你我最无助时谋算我们的人,他们抢走了本应属于你的东西,后来再用从你手里抢到的东西对付你,你说,这种人,我们为什么要心甘情愿为他出生入死?” “可是,若我们当时彼此内讧,李弘琅部和景朝旧部就会坐收渔利,到时,我们的结果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是啊,所以十四哥你只能被他利用,只能甘坐下首。可是现在天下已定,有的账,我知你也不肯找他一一清算。”见潇将樽中酒一饮而尽,又道,“十四哥,你向来是不肯赌一把的。” 见瀞心中的不安又加深了几分,起身拿过酒壶道:“十五弟,你喝多了,你真的喝多了。” 见潇脸颊上泛起两朵酡红,手上力道也虚浮无力起来。他由着见瀞将酒壶端走,在见瀞再回到桌前时,拉住见瀞的袍角,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和见瀞同宿军营的每一个夜晚那样,将见瀞当作自己安全感的来源。“哥,你没说错,我是喝醉了,可是今日我若不醉一回,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好好醉一场了。” 见瀞还未来得及去想见潇话中的深意,只觉得心绪又被搅乱,只好先叫了人扶见潇回屋,再自行回府。 那夜回府后,见瀞缓了好久才从烈酒的后劲中挣脱开来。他只当见潇是一时酒醉说的醉话,并没有放在心上。时隔多年他仍在回想那夜情景时心生悔意--为何当初自己如此大意,没有看清其中喋血的端倪? (9) 见潇一语成谶,抑或他早在那晚之前就有了决断,而那个被烈酒浸醉的夜晚,“别离”的预示被一片纠杂掩盖。嘉定八年秋,聿王秦见潇率逐鹿营兵变,被见沄平定。 审讯见潇也是在一个深夜,一如当年与豆卢氏生死隔绝于深沉的墨色中。 那夜,昏暗的大殿里,秦见沄坐在正中的座椅上,见瀞坐在下首,身边各自立着一个侍卫,面容肃杀。 已是子时。秋雨缠绵,寒风凛冽。殿中本就是昏暗一片,只有几个烛台零零散散地放置在角落和桌前,雨声凄哀,似有回响。见瀞很清楚即将会发生什么,他只是如坠梦中,不愿意相信这一切的真实性,或者说,他想要逃避,却悲哀地发现他根本无路可逃。 那就,将不稳的心稳下来,将必渡的劫渡过去。 大殿的门訇然打开,打破了死寂,一丝冰凉而潮湿的气味渐渐氤氲在檀香弥漫的空气里, 那是冷雨特有的味道,如哭泣过后残留在鼻腔里的潮湿气息,令人本能地想要远离。 秦见沄轻咳一声,朝殿外挥了挥手。两个黄衣侍卫就将见潇押进殿来。殿门近乎无声无息地关闭,只有一声短暂的尾音,戛然而止。 见瀞尽量克制住自己,他听见自己的胸腔里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仿佛下一秒,他的心就将碎裂成两半。 见沄却是好整以暇,脸上闪过一丝含义不明却有着嘲讽意味的笑,一闪而过之后,又换上了一副悲悯的神情,似乎从来都是那个宽容忍让的皇兄,即使心有万千所想,面上却总是波澜不惊。 见潇瞟了坐在上首的见沄一眼,脸上是不屑的冷笑,不肯跪拜。他的目光飘忽地掠过见瀞木然的脸,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十四哥一样。片刻的死寂后,见沄摆了摆手:“罢了。”制止了想要有所动作的两个侍卫,“你们将聿王的锁枷打开,在未定罪之前,他仍是朕的十五弟,现在殿里只有我等兄弟,不必拘束了他。” “秦见沄,这里并非朝堂,没有谁看你表演兄友弟恭。你这些表面文章,还是不必做了吧。”见潇闻言冷笑道。 “大胆,居然敢直呼皇上名讳!简直狂妄!”见沄身边的近侍已然斥道。 “成斌,由他去。”见沄挥手制止身边近侍,紧紧盯住见潇,“见潇,你我兄弟,既然可以共苦,为何不可以同甘?你可知你聚众谋反,是什么罪名,有什么后果?” “胜者为王败者寇,见潇认命。赐鸩赐剑赐白绫,悉听尊便。” “是么?”见沄脸上嘲讽之色愈浓,他也不再假以辞色,“看来是步上了秦见济的后尘,是为一己私欲,还是受了谁的指使?” “无人指使,是秦见潇一人所为。”见潇掷地有声道。 秦见沄并不看见潇,转首看着见瀞,似笑非笑:“十四弟,你说呢?” “你可要想清楚,十五弟是谋反主谋,谋反是何等罪名,朕也保全不了他。” 这话就是□□裸的威胁了。见瀞脑中一个个念头飞速的转过,若是替见潇担上一部分的罪责,那么自己无疑是中了秦见沄借题发挥的圈套。到时一旦罪名坐实,非但救不了见潇,自己也可能性命难保—之前的见济和苏氏谋乱被诛,就是最好的先例。 可若是自己不保见潇,那么今日一见,就是与见潇的最后一面。 那可是他存世唯一有完全相同血缘的亲人啊。和他一起横扫景朝,追杀李弘琅,出生入死并肩作战一路走来的手足啊。 见瀞无言地靠住一旁的殿椽,心中千言万语,却不能开口。只有岑寂和沉默。 见潇,你糊涂啊!可是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又怎能怪你?我知你心中的苦,知你起兵并非贪图秦见沄的皇位,只是为了雪耻复仇。那个屡屡算计骑虎逐鹿两营将士的伪善之君,那个夺你爱人性命的凶残之人,那个逼死你我生母的衣冠禽兽,如今不过是撕下了假面,等着看鸟尽弓藏的结果。我舍不得你死,可若我为你担责,到时他秦见沄就会有十足充分的理由,将你我一并送去黄泉,并将我们一生的功绩尽数抹杀,我们将永远与耻辱为伴,这一生,再难分明。 况且,我身后还有许多背负,我知你死后,我一定也是槁木死灰,如活死人般行走下去,可是我不能便宜了那伪善之人,我要复仇,但我不会如你一般冲动不计后果。只可惜了你这一生太苦太辛酸,平白为人作嫁,还要被人耻笑。 见瀞悲哀地俯视着见潇,见潇却刻意闪避着他的眼睛。见瀞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下一秒选择另一个结果,他生生忍住泪水,眼眶通红,手攥成拳死死压在桌案上,肩膀却不停战栗。最终他的理智和忍耐还是让他选择继续保持沉默--漫长而焦灼、悲愤而无奈的沉默。 秦见沄的目光在见瀞和见潇的脸上来回逡巡,不知过了多久,他也失去了耐心,只居高临下对见潇道: “既如此,就是你一人所为。只为自己,与他人无干?” “是秦见潇一人所为,见潇知罪。” 见瀞的心最终还是狠狠地痛了很久,接着便是一阵虚浮与无力感袭来。他死死撑着,不能昏过去,更不能流泪,只有冗长而死寂的沉默,才是他这一刻所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再回过神时,空荡荡的殿上只有他和自己的侍卫。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天已经大亮。 见瀞感到自己头痛欲裂,像是初解宿醉之时的痛楚。阵痛令他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和见潇的处境—见潇必死无疑,而自己,估计也逃脱不了连坐的命运。只是,自己抵死不认自己从未做过之事,更不会有任何所谓的确凿证据可以证明他和骑虎营也参与了谋乱。所以他自是可以留得一命,继续行韬光养晦之事,并等待着最合适的时机,或许是在见沄死后,再一并将前仇旧恨一并清算。 强撑着回到叡王府,又昏沉地睡了半日直到傍晚时分。喻珏轻轻进房来,犹疑很久,才道:“方才卢将军手下的人来禀殿下,说聿王已经饮罢鸩酒,去得平和。并说聿王托他捎话,让你我善自珍重。除此之外,别无他言。” 见瀞木然地听着,听及最后一句,一口鲜血呕出来,挣扎着换上中衣,就独自一人往冰室去了。 见潇死后,见瀞将自己关在叡王府的冰室里,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夜色冰冷,月色皎洁,从天窗透到眼前,像一条可致人于死地的白绫,也如一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长梯,将原本割裂的极乐世界与喧嚣之地短暂地联接。 他就孑然地坐着,倚着冰凉的墙,一身白衣简素而单薄,一如在他幼年时豆卢氏被绞杀的当晚,他与同样衣衫单薄同样在冰冷的夜色中无所适从的见潇靠在一起,无奈而悲凉地抱团取暖。 而那时,他身边还有见潇,他唯一在这世上相同血缘的亲人。可如今,见潇已死,阴阳永别,他已经是孤单一人,伶仃无援,在这勾心斗角的世上继续步步为营行走下去。 原来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皆如镜花水月般,飘渺无依。即使,他已是建真第一大将军王,又是得皇帝赏识的铁帽子叡王爷,为建真屡立战功,又因隐忍仁善的性情倍受臣民拥戴。 可这又如何?十年金戈铁马终抵不过君王的一念猜忌,即使他早已稔熟于隐忍内敛,从未失态,更是给自己留足了退路。因为他早就知道,见沄一双沉沉辨不清喜怒的眸中,藏着杀伐决断的坚冷与凶狠。前有豆卢,继而见济,如今见潇,甚至连曾经荣极前朝后宫的苏氏,也凐灭在血雨腥风中,见沄却从来都是谈笑自若,即使前一刻,他亲手下谕,铲除他的庶母,手足和勇将。 太多太多的恨在见瀞心中烦恶地交缠,恨之弥深,就化作一把无形的剑刃。只是他不能将这利刃的锋芒显露出丝毫,只能将它深深地掩埋于心底。 “无情”,天家兄弟,只有一个比一个更无情,才能维持住表面上的兄友弟恭、君臣和睦,任凭势力情仇交结如麻,也依旧辨得清所谓“忠孝”的纹理矫饰。 见瀞痛苦地回想着,他不能忘。他犹记得儿时见潇与他在一起时的种种,少年俊朗的笑意,眉目疏朗,眼里尽是对他的依恋与敬重。“十四哥,若有一天你不在了,就抛下我一个人,该如何是好?”见潇常常会这样问他,他只好无奈而宠溺地笑笑,轻拍见潇消瘦的肩背:“怎么总问这样不吉利的话?”见潇就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我只是害怕十四哥像母妃那样离开我,这样,世界上就没有我可以依靠信任的人了。”后来他们长大,同气连枝,手足情深无人可比。见潇与他不同,生来就是个按捺不住的脾气,虽率性直爽,却也有勇无谋。而他,则担负起作为一个兄长的责任,硬生生逼迫自己去学会委曲求全、学会隐忍、学会权术、学会薄情—就像他和见潇异母兄秦见沄那样,可是他最终也没有学会薄情。而有些人的薄情,却是与生俱来的,学也学不会,做也做不来,那就不去学、不去做。 若是历尽辛苦,亦正亦邪,只是为了自己,那么被世人骂一句自私,只要不是卑鄙,也并无大碍。可是若是拼尽一生,只为了一个虚幻的影子,或是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人,那么只会成为众人口中的笑柄—烛影含泪理红妆,为他人作嫁衣裳。即使妆奁再丰厚、妆容再美丽,也不过是在登上花轿的前一刹那,眼睁睁看着血红的盖头盖在另一个同样美丽的人头上,那不如顺水推舟将自己的礼服一并奉送,至少还得个贤名不是么? 见瀞薄薄的唇角勾起一个凛冽的弧度,如锋刃般凉薄—他很久没有笑过,如今这一笑却比哭泣还要令人绝望—秦见沄,你何苦迫我至此?见潇即使是犯下大错,却也功过相抵,为何要一杯鸩酒赐下去,既夺去了他的性命,又让他背负了千古的骂名? 那个红缨白甲的飒爽战将,自己相依为命的弟弟,再也回不来了。这都是命,自己却要给许多事善后了结,继续留着苟延残喘的残命,以便在之后或多或少的战役中,为他的好四哥继续奔赴沙场卖命。 于是很久来原本以为麻木的内心,再一次感到很久以前的痛感。他这一辈子感到这种如极细的丝线勒紧心脏的痛唯有两次,第一次是豆卢氏被迫殉葬的那次,第二次则是为了见潇—都是与他的血脉紧密相关的两个人啊。而这两次的死别,竟都与见沄相关。他本来是来去无牵无挂的人,见潇是他唯一留在世上相同血缘的人,是他的软肋也是铠甲—如今更是失却了软肋和铠甲,从此既不能懦弱,也无谓逞强。 昼夜相接的凌晨,冰室的门还是开了,幽冷的风裹挟着潮湿的寒气涌进来,不知是虚幻还是真实。喻珏端着一碗枸杞银耳汤站在门口,素银耳饰铃铃晃响,她有些迟疑着问:“见瀞,你还是喝点汤饮,暂歇一会吧。” 见瀞起身接过汤碗,也顾不得拿汤勺,就端起来一饮而尽,冰冷与温热交杂在一起,配合这将亮未亮的晦暗,那是一种分裂的虚假,可是又是无比真实的境况。见瀞将碗放在桌上,哑着嗓子道:“珏儿,你先回去休息吧。看你也像是一夜未眠。” 喻珏想说什么,却先落了泪:“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你的亲弟,我们夫妻虽有名无实,却也体同一心。” 见瀞笑了笑,从喻珏支离破碎的话和掩饰不了的泪光里,感到她对见潇刻意讳莫如深的疏离。也是,见潇纵使是真的爱过小喻,毕竟也曾是想要利用她的人。小喻是个不会拐弯抹角的人,因此,才会对被欺骗一事久久萦怀。可是宫府之事,从来都不是明快简单的,太多太多的真假交织在一起,到最后,谁又辨得清什么?有时候一开始的初衷,总会与最后得到的结果后的心境背道而驰,这就是宫廷啊。可也只能这样。 小喻这样的人,若是形单影只无人守护,在宫廷中基本上是时刻暴露于危虞之中的,况且,她的身世决定了她终究难以安然无争—即使她不争,旁人也会对她有着仇恨或是嫉妒—喻氏一族,鼎盛之下,树敌颇多。这是无可避免的事。 那么,即使自己并不爱小喻,也要守护她。见瀞很清楚自己不爱谁,可是从来拎不清自己对唯一一个可算是欣赏喜欢的人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以前对小喻的种种守护,或许只是私心为了喻襄,可是从今往后,对于小喻,更多的是尽自己作为其夫的责任—他要守护这朵明媚、单纯而脆弱的花,不让风刀霜剑过早将她磋磨掉。 他同小喻走出房间,回到卧房,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白天。 醒来已是暮霭沉沉的未时,帘外霞光旖旎,是一番露着诡谲的美。 冗长的梦里,竟然全然是别人的故事。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对于旁人的甜蜜或苦涩丝毫无感。梦中最多的是关于见潇和琬蕈的回忆,如今两人,大约泉下再见,会真的无牵无挂,从此幸福吧。梦中还有小喻,还有另一个面容清秀似极琬蕈的女子—他细细回想,仿佛是在卢云友府上与之有过一面之缘。但也只是惊鸿照影匆匆一瞥,再之后,就没有印象了。 他曾经一度以为琬蕈没有死,毕竟在最后一面的时候她虽痼疾缠身,却也没有最终的噩耗。但是论及年龄,那女子一定不是琬蕈—若是琬蕈仍在世,会比她年长几岁,这几年的光景,还是可以从一个人的面容上看出来的。 见瀞突然有一种预感—那个酷似琬蕈的女子,可能也与见潇有些瓜葛,只是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他也不敢妄下猜测。 直到见潇的丧仪结束五天后的深夜,一个狱卒求见,许多事才隐隐约约露出些轮廓。 那狱卒身着夜行服,身手矫捷。一礼之后,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并一个小盒,呈递给见瀞。接着跪下连叩三个响头道: “叡王殿下,这是聿王临终前亲手交到小卒手上的。小卒先前曾受过聿王恩惠,如今定要回报些许。如今风波既平,小卒才得以来将聿王的遗物呈给殿下。但请叡王殿下珍重自身,为殿下报仇啊。” “何以报仇?又有何仇可报?”见瀞冷笑道,转瞬换了一副温和的口吻对那狱卒,“多谢你,你且回吧。” 那狱卒匆匆离去,见瀞才拆开那封信,看到见潇熟悉的笔迹,心下才落定几分—方才他并未放下对那狱卒的提防,以为其人是见沄派来的探子—或许见潇此事,也是因见沄安插在聿王府的探子探知--此刻才稍安心神,细细看起信来。 阅毕,见瀞心事越发凝重。许多悬而未决之事,突然间连贯起来,让他一瞬间看清了许多事的真相。 他打开小盒,里面是一枚戒指。那戒指并不罕有,是城中女子手上惯常的样式。除了内环镶着一片精巧的金叶,难以辨别它与寻常的戒指有何分别。见瀞蹙起眉头,轻轻念了两遍“茗青”,将这个名字记于心头。这是那个女子的名字,那个和琬蕈有几分相像的女子的名字,也是见潇流落在外唯一的骨血的生身母亲、见潇此生邂逅过的最后的女子的名字。 “茗青”。一个素雅美好的名字。名字的主人虽曾沦于风尘,却并不俗艳。丝毫没有风尘气的奴颜媚骨,清秀单薄得如同汝窑青瓷,清丽婉约,却也易碎。 见潇,也是宁折不弯的人啊。两人有际会相遇,也算是不幸中的幸运。 见瀞且悲且喜,言笑言泣。次日天色尚早,即带了一个近侍,亲自来到城郊的宅院去寻茗青。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婉转清丽的声音中透着哀戚,庭院深深,院中青树皆已凋敝,茗青立在树下,一袭青色长衣,身形消瘦而单薄,手中的襁褓似乎要将她纤细的身子压倒不支。身边的一个年老婢女将手炉放在树下的石几上,从她怀里抱过襁褓,低声絮絮,想来是嘱咐她一些什么。另一个年轻些的婢女则接过手炉递在她手里。见瀞步入庭中,行走之处,衣袂翩飞,带起数片已经枯黄的落叶。 “我是聿王的亲兄叡王,替聿王接你回府。” “聿王……见潇……他是再不回来了吗?”茗青素白的脸上笑意惨淡,“那我既存于世,又岂能欢颜?” “不若我也一同殉了他,只是可怜他唯一的血脉,尚在襁褓岁月,就失了双亲。可我曾委身于卢云友,又幸会聿王,我若活着,会引来更多麻烦,或许祸水之身,会将殿下也无辜牵连。”茗青停了停,接着说道,“叡王殿下,自此一别,后会无期。这苦命的孩子就托付于殿下,还望殿下可以保全。对了,这孩子叫南颦,是颦眉的颦,见潇说,南颦的眉眼,和一位故人很像。” 见瀞忍了很久的泪,终于落下。他接过襁褓,躬身以礼: “从今以后,南颦就是我叡王的女儿。本王存世一日,就无人可以谋算伤害她丝毫。” “茗青,谢过叡王殿下。”茗青语中含悲,眼里却是释然解脱的笑意,像是要去赴一场有去无回的约定。她看着见瀞抱着南颦和近侍渐行渐远,唇边的笑意渐渐通透明朗,仿佛多年前那个不知离愁家恨为何物的姑娘。她回到屋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锋刃闪着灼目的光,毫无留恋地深深没入胸腔。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或许已经不再漂泊,也不再孤单或是痛苦。 最悬心的事,已经有了最好的归宿。 婢女和家丁们将茗青葬在朱雀城郊的芳草地,虽无碑无刻,却有芳草萋萋,溪水萦流。 那是他们曾经最喜爱却苦寻不得的自由。如今,红尘已断,再也不必有诸多不得已和苦恼。 或许,清清净净地离去,对于见潇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 对于见瀞而言,却无疑是一场极大的剧变。除手足情分使然外,在朝堂事务上,也是一场剧创。见沄在见潇一事后,虽为表宽仁,未对见瀞连坐,也未对见潇原辖的逐鹿营进行杀伐,却将逐鹿营大半兵力拨给了卢云友,另一半则归于自己所用。自此,朝中分明,见瀞已不再如初年那样势力赫赫。卢云友一向唯秦见沄马首是瞻,又非等闲之辈,如此一来,就更成为见瀞的抗衡力量。见瀞不仅失了一个助翼,更是添了一个掣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花嫁(下) (10) 此后的很长一段岁月里,见瀞将自己隐没于朝堂。平日所忙最多之事,便是静心读书抄经。往日王府内室里悬挂的铠甲和长剑,都尽数换成了香橼佛手净瓶之类的空净之物。偶尔廿一弟见沅来访,会讶然于见瀞的清心寡欲,仿佛勘透红尘:“十四哥如此沉郁,是因十五哥遽然离世,手足情深,心中感伤之故?” “心如死水,但是全力以赴。”见瀞闻言笑笑,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死水犹瀞”四字。他知如今自己犹如死水,可是所辖之事,无一不需他亲力亲为,各行妥善,不能因一己之故而懈怠了整个兵营的事务。 见沅于是拍拍见瀞的肩膀,未再多言。见瀞在宗室里向来是战功赫赫又足智多谋的存在,兼以冰雪之姿,向来都令人欲接近又不敢前瞻。即使是落得被猜疑的地步,政治失意,也未尝见到他的急功近利或是自暴自弃。所以见沅看不透他,许多人也都看不透他。 “心如死水,全力以赴。”回程的马车上,见沅越发琢磨不透其中的意思。想到自己无非是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宗室郡王,这些纷争之事与自己关系不大,更何况这话自己听来虽无妨,落到心思深沉的见沄耳里怕是会再引纷争。于是在回禀见沄之时,将这句话隐没不提,只道见瀞如陷空谷,每日无非是诵经抄书,心思素净得很。 见沄冷冽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案牍上的奏折,那是卢云友传来的边关急报。西北边陲又生叛乱,朝中能征善战的将领多已老矣,昔日的得力战将如苏崇远、见济和见潇已被铲除,见洲虽略有些将领之才,却在建真入主朱雀后一直守拙在家,从来无意朝堂,平日之事,无非是与王妃郑氏弹琴煮酒论诗画,或是教子育女,享膝下之欢。放眼朝中,似乎只有见瀞一人可担大任,出征沙场。 可是自己毕竟已是见瀞的夙敌,夺位之仇、杀母之恨、手足之仇、打压之怨,即使见瀞真如其平日所见的那般空透灵净,瞧不上这红尘纷扰,可是自己心里这道坎儿总归是过不去的—昨日戮其手足,今日央其卖命,若是传开,只怕自己的贤君之名会备受猜疑。 见沄虽有担忧,却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四境安宁,若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派见瀞出征—即使被揭穿仁善的画皮,也无非就是一张画皮而已,他不能舍本逐末只为虚名。 但还有一个折中的法子,便是劝得见瀞自己请缨领兵出征。见沄苦笑,自知这是不可能之事,若是自己去劝,不如直接下令其出征;放眼朝中王公臣子,与见瀞略亲近的也只有见沅和见洲。见沅自是排除在外,眼下也只有见洲—见洲德高望重,又是不爱纷争之人,想来他若开口,见瀞会略给他几分面子。 果然,见洲在与见瀞秉烛夜谈后,次日清晨,见瀞即呈上奏折,奏请率骑虎营出征西北,征讨叛军。此言一出,朝堂哗然,见沄自是作出一副顺水推船之态,应允见瀞之请,赐号抚远大将军王,发兵西北。朝堂群臣议论纷纷,皆赞见沄不计见瀞连坐之罪,宽容大度,得以君臣同心,共御外敌。 这一战,倘若打赢,便是将功折罪,若是失败,则是万劫不复。 秋风越发冷硬凛冽,见瀞一刻也不敢多耽搁。只是在银甲戎马多年后再过潼关之时,想起那年身旁的故人,一众素色中的一点红。他生生忍着泪,不能在兵卒面前露出分毫。只道战事吃紧,若是在潼关歇脚,恐怕会延误军机。于是众人顾不得疲累,又西行了一日,才在晚霞中停了兵马,稍稍暂歇,调整布阵之后,就一路挥师北上,直入青海。 战事阻滞的那夜,他在忧思交加的半梦半醒间,见到了许多故人,有豆卢氏,有见潇,有老父王,还有许多曾追随他的兵士。 豆卢氏还是如记忆中那样温柔美丽,是他儿时最熟悉的样子。 她俯视着神色落寞的见瀞,声音清婉却不带有一丝温度:“见瀞,你要摒弃你的心魔,不要再抱有太多不必要的执念。有些东西,你如果注定要失去,注定要奉送,就不要再做无谓的抗争。只要给自己留有一条退路,只要自己输得不是太彻底,只要自己还可以活着,只要不负自己的内心,无怨无悔,就足矣。” 见瀞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徒劳地发现自己只能任凭眼泪流了满面。他喃喃道:“难道我秦见瀞这一生,都只能是这样么?父皇,母妃,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豆卢氏伸出手来似要握紧他的手,可在虚幻与真实的边界处又退缩掉。秦辅真只是在她身后看着见瀞日渐消瘦憔悴的脸,良久才悠悠叹息: “瀞儿,放下心障,没有什么过不去。” 见潇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十四哥,多谢你。你以后,不要背负这许多。” 见瀞从梦中惊醒,一旁的成恂点亮了灯烛,幽幽烛火将无穷无尽的黑暗打破。几只飞蛾愣头愣脑地撞上来化为灰烬,幸存的一只绕着烛台飞了几圈后,也飞进了火焰,无力地坠入烛火顾及不到的黑暗之中。 这次青海边陲的平乱之役,见瀞历时两月,终告大捷。 再回朱雀城,已是在嘉定九年的四月。青海湖畔的冰雪琉璃之境已被煌煌戎马抛在身后,朱雀城里,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尽的暮春时节。见瀞一瞬间竟有些失神,这一路走来,从除了藏海花外寸草不生的西北一路向京城的路上,原以为京城也是如途中城镇那样仍有繁花盛开,却忘记了京城的花期,本就比西北提早了一些。因此,他以为能看到的繁花,都在荼蘼和桐花开着最后一季时尽数凋谢。 喻珏带着侍女菱郁和几个侍从到城外骑虎营驻地旁的栈子等他。这些日子没见,喻珏更清瘦了几分,原先总是宜喜宜嗔的眉眼之间,也多了几分内敛深秀。她已不再似当年艳丽如霞的少女,一身湖水蓝色常服洗去了她往昔的恣意昂扬,变得更加沉稳从容。 这样的喻珏,若是在原先的见瀞看来,可能会更与他性情相投。可是如今,见瀞在她的神情之中已经见不到与她曾经如此契合之人的影子。见瀞知道,那段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不肯委曲求全的人,就逝于过往;而渐渐改变的人,却再也不是曾经的心。 喻珏拉着见瀞的手,像是要用他掌心的温暖驱赶她手心的微寒。见瀞好久没有握住喻珏的手,她手指上戴着的一枚红宝戒指还是他们当初成婚后,见瀞亲自为她戴上的—这么多年,她从来都珍藏着它,无论他的心是不是总在她身上停驻。 见瀞心中一暖,眼里却有泪将要流出,他仰起头看看城郊澄明的天空,待眼中的模糊渐渐消散。喻珏问他:“在看什么?”“看天上的纸鸢。”见瀞转过头看向她,目光如冰雪消融,春溪潺湲。见瀞粲然一笑,将喻珏的手握得更牢。 也许从今以后关于爱的事情,会简单许多。 至少,他还有小喻呢。 他再也不会将她当作喻襄或是见潇的影子,她是他独一无二的喻珏。如江畔木芙蓉,每一朵都是唯一的美,而不是其它任何事物的复刻品。 如果这样度过余生,也是一桩幸运之事。 可是命运从来不肯善待见瀞。喻珏,终如一朵开到荼蘼时节的木芙蓉花,凋零在时起时作的风里。 喻珏死的那一天,正是见潇起事次年的同一日。 那日他与游猎众人告别后回到王府,才知那日皇后宴请众命妇,喻珏无意之间饮下属于喻襄的那杯酒,而那酒中被人掺了乌头剧毒,原是想要喻襄的命,却断送了小喻。 小喻当时还有声息,她躺在喻襄宫中的暖阁里,守夜的太医来来去去换了几轮,皆称无非就是几个时辰的光景。小喻额头上满是汗,手也在不停颤抖。喻襄在一旁无声地流泪,宫外已有内务府的宦官去请了寿材。 见瀞顾不得宫中戒备,不顾宫人阻拦奔进大殿,转入暖阁,他知道,小喻在等他。仿佛脚 步若有一秒迟疑,便会一错万年。 “是谁做的?是谁?是谁!”他嘶哑着声音拉住喻襄的手,要她给他一个答案。喻襄只是垂泪不语,玉瑚只道: “亏得是一枝并蒂,竟做出如此狠辣之事,今日若不是三小姐遭了灾殃,可就……” 见瀞顿时明白过来,是喻儇,桐君和小喻曾经最温柔敦厚的“堂姊”,如今的决绝与狠辣,竟与先前判若两人。 他冷笑一声,却掩饰不住尾音中的悲凉。 暖阁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只听见窗下的更漏一点一滴打着更,见瀞布满缰茧的大手将喻珏的双手紧紧暖在手心,贴在自己的胸前,似乎这样就可以延续她的生命,不让她的手彻底冷掉。 最终,次日五更时,喻珏还是在毒发的痛苦中永别尘寰。 见瀞缟素七日,长跪于殿前,等见沄给他一个交待。 而秦见沄,却并没有严惩显而易见的凶手,只是听信了顶罪的令狐玫湘的证词,将其废为庶人打入冷宫,任其自生自灭便作罢。 见瀞再问一句,见沄就道: “小喻之死,朕与同悲。但朕之家事,叡王可也要置喙?” 如此,见瀞当无可言。 如此隐忍,直至喻儇事发,被禁足宫中,见瀞和喻襄却依旧奈何不了仇人一分一毫。凶手偿命?这是遥遥无期之事。 见瀞表面上风平浪静,心中复仇的长剑已经开刃,只待最后的时机出鞘。 那是一把无形的剑,如空气融入绵长的时光里。然若等到出鞘那日,便是将数十年恩仇了结之时。 (11) 嘉定十一年八月,建真开国皇帝秦见沄驾崩,庙号太宗,谥曰“文皇帝”。全国举哀九日,朱雀城中再次换上铺天盖地的缟素。 见瀞得知见沄死讯,一直以来的隐忍之痛终于如长河决堤,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其实这一天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从喻珏死后一直暗中布置的局,终于在这一天得以收梢。 终于,到了这一天。 叡王府里,烛焰袅袅。见瀞奉上一支新烛,凝神片刻,随即虔诚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成恂在他身侧,同样深跪而拜叩。礼毕,见瀞起身,一身素白的长袍领襟上,挂着的一枚红色璎珞鲜艳得有点过于夺目。 成恂心下一沉,心知国丧之时万不可佩戴红色饰物,可是也知这红色璎珞曾是见潇昔日常佩之物,于是也暂且不提。 一盏茶后,骑虎营的两位近臣何宓言和苏克瑨前来,见瀞同两人说过几句话后,何宓言突然一顾左右,见瀞屏退了闲杂人等,何宓言才道: “十四爷,现下大行皇帝猝然崩逝,生前虽与皇后喻氏屡有不睦,又有废后之言,可终究没有废后。而大行皇帝生前并未指定太子,如今帝位空悬,皇后余势蠢蠢欲动,欲扶持皇后养子五皇子登基。可是若是五皇子登基,于殿下、贵妃娘娘和骑虎营等人均是弊大于利。所以十四爷,您要早做打算才是。” 见瀞一双墨色眼眸沉沉辨不出情绪,只问道: “那你们认为,我们该如何打算?” 何宓言直言道:“殿下可以以骑虎营自立,或是与广饶王等联合,掌控朝局。” “不可。”见瀞道,“七哥向来是不站队的。而仅凭骑虎营一营的兵力,终究难以与其余几营抗衡。即使是侥幸赢得战役,天下初定,此般内讧定然会让民心不稳,进而造成不可估量的危害。” 苏克瑨沉吟半晌,道:“可是如果殿下迟迟不表态,一旦让对方占据了先机,会更难办。” “本王自然不会让他们占据先机。”见瀞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寒意,如刀锋般锐利,那是隐忍多年之后,心中从未消逝的血性与狠戾,在千钧一发之时显露无疑。 当下的时局,五皇子秦昭采既有军功,又有皇后喻儇的保荐,更是在秦见沄生前极尽重视,朝中大臣,也多称赞昭采是见沄子辈中难得的文武全才之人。而昭采其人更是有谋略心数,虽未及弱冠,却俊逸天成,望之有帝王风范。 而皇后手中,除昭采外,还有另一枚棋子,十皇子秦昭枳。 昭枳虽是幼子,比昭林还小一岁,却是见沄晚年最钟爱的皇子,因此也得众臣拥护。如此,皇后手握两枚棋子,这盘棋局,怕是胜算很大。 反观喻襄,昭林是她的全部,即使有见沄生前为之托孤的卢云友等众臣相助,手中却除了卢云友手中的逐鹿营一半兵力和卢氏亲军外,再无一兵一卒。若是骑虎营可作为应援,倒是有几分胜算。可是如此一来,即位的便是昭林,也不是自己黄袍加身,了了夙愿。 见瀞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如今的朝局,已无第三方势力可以与之抗衡。最危险的敌人,就是喻儇和秦昭采。其余的皇子,不是庸庸碌碌,就是生母位卑,或是如长子昭栎那样因僭越奢侈而被贬斥,从而再无继位可能。若是自己以一营兵力与昭采内斗,或许会导致更大的纷争;可若是由着昭采上位,对于喻襄和自己而言,或许会是灭顶之灾。除非,自己去做周公,拥立秦昭林。如此,既得了卢云友的支持,也可以保证在昭林成年归政之前,自己大权在握。 朝堂有如修罗场,得到权位虽可失了本心,然而若是失了权位,性命都堪忧,保有本心又有何用?面子和里子,若可兼得自然是最好,可这局势,怕是只能得到其一。保住里子,才是最好的选择。 见瀞权衡一番利弊后,决定遂了她荣登金顶立于不败之地的心愿。而自己,则会是这场双赢的战役中唯一的无冕之王。 嘉定十一年十月,太宗第九子秦昭林登基为帝,于次年元月改元康宁。尊生母庄靖贵妃喻氏为太后,史称孝德庄靖文皇后。加封叡王秦见瀞为辅政叔王,沿袭抚远大将军王之尊号,仍掌骑虎营。拥立昭林者--广饶王秦见洲、绥安王秦见沅、定远将军卢云友,皆封辅政大臣,以见瀞为主,共议政事。 如此,喻襄所要的天下,已尽数归于手中。 两个月后,见瀞加封摄政叔王;骑虎营诸将皆得以加封。一时间,众兵相庆,欢欣鼓舞。 一切悬而未决之事都成定局,恩怨之事,突然变得轻如鸿毛。见瀞心里的大石已不见,可是心里却空落落的,不知为何,就想起许多很久远的往事。 一切都似乎一样,一切又似乎不太一样。 比如,对喻襄的情意。他更多的时候会追忆喻珏,而关于喻襄的那些瞬间,他总会刻意地不再想起,或许是内心深处的避讳。他似乎也并不在意朝堂之事,纵使大权在握,也没有他曾预想过的那样狂热。他行事向来云淡风轻,不过分在意什么,也不去过于苛责谁。 他所做的,只是借秦昭林圣谕,追封惠淑太妃豆卢氏为孝惠武皇后、请其牌位入太庙。 以及在一个夕阳漫漶的秋日,以太后喻襄之名赐给喻儇的一杯鸩酒。 如此这般,这大半生恩怨才算真正得以了结。 只是他无法为见潇追谥。昭林毕竟是见沄一脉,且见潇毕竟是谋乱之人,若此罪可赦,宗室诸人定会以此为例,有恃无恐,而天下众人也难以信服。 那就照顾好见潇唯一的骨血,护佑她安然长大,最好,再亲眼看着她嫁得如意郎君,也可算是另一种圆满。 (12) 摄政的日子里,见瀞每日恂谨,勤于政事。时人皆称其有见沄风范,见瀞听了这些话,只是一笑,并不说些什么。时维京城、京畿已然平定之际,沄江、沅江以南却仍有景朝小朝廷的余势,虽不及景琮在世时声势浩大,却也常常乘机作乱,譬如南陵、武陵,就常常有景朝遗臣聚众起事,扰乱县治,致使两方军民不胜其扰,更有误伤无辜百姓之事屡见不鲜。 见瀞看着手边堆叠如山的奏折,一朝一夕之间就存了不下五十笏笳。见瀞召见见洲、见沅、卢云友、苏克瑨、何宓言等人,待众人集思广益,商议彻底根治南部之患的法子。见洲素来是个有恻隐之心而不愿出头的人,只道将作乱者拘起几日,派些能说会道的景朝老降臣予以“教化”,建真仁善之举即可感化众人,化解纷争。见沅连声附和,言及建真虽在马背上平定天下,如今入主朱雀,也要移风易俗,推行“仁善之治”。而苏克瑨等人一向跟随见瀞作战,深谙所谓仁善之举也要有武力支撑,于是反驳见洲等人的意见。见瀞心下暗赞苏克瑨之策,却顾及苏克瑨一向是自己的部将,若是公开支持苏克瑨一方意见,怕是会有偏袒之嫌。两方争论之时,卢云友未发一言,见两方越争越烈,才道:“昔日先帝在时,常盼望我建真可使天下海清河晏、民生安定,人人安居乐业,户户炊烟不断,九州皆无战事。大将军王是先帝之弟,为新帝分担政事,定要以先帝之策为纲,早日为先帝实现心中愿景。若是以武力镇压暴民,虽可见一时之效,却会渐失民心,将来陛下亲政时也会因此而贻害无穷。大将军王,你可要慎重抉择。” 何宓言听到这话,面上微微一滞,心知卢云友此言实是诛心。卢云友作为见沄的亲信重臣,焉能不知见瀞的大将军王之名因何而来,见瀞又与见沄有何等纠杂的往事?这是明摆着想要借着见沄来压见瀞一头,更是不认可如今见瀞摄政王的名位。 还未等何宓言开口,一旁的苏克瑨已经沉不住气:“如今王爷已是当今皇上钦定的摄政王,你怎么还称呼王爷为‘大将军王’,是不把今上的旨意放在眼里么?” 卢云友斜了苏克瑨一眼,朗朗一笑:“即使是今上,也是先帝的晚辈。先帝是我建真开国皇帝,沿袭先帝遗训有何不可?” 苏克瑨心中发狠,口齿上更是不肯退让半分:“卢将军可不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典故?今上改元康宁,便是与往昔嘉定之年有了界限,你若执意要沿袭嘉定旧章,不如去为先帝殉葬,到地府再效忠先帝罢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为皇考殉葬?这话,可真亏你们说得出。”昭采不知何时已进到殿来,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昭林,“若是卢将军这般忠贞执言之士都要为皇考殉葬,那么这朝廷中所有敬慕缅怀皇考的忠臣良将岂不都要饮鸩的饮鸩、自刎的自刎、投缳的投缳?到时,这朱雀城所有忠臣良士都死绝了,这朝廷又该当是谁的天下?怕是到时吾等也难逃为皇考殉葬的命运吧!” “五哥,不必为说话不知轻重的人置气。”昭林含着几分对见瀞等人的畏惧,思量再三,不痛不痒道,“众位爱卿,须得慎言。朕知你们都是好意,但是如今天下初平,不可内讧。” 昭采瞥了苏克瑨一眼,退到昭林身边道:“昭采谨遵上谕。” 众人听昭林此言,皆俯身应道:“臣等谨遵上谕。”苏克瑨见情势所迫,也不得不叩首道:“臣一时失言,还望皇上不要同微臣计较。” 昭林压抑着心中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意,上前扶起同样行礼如仪的见瀞:“十四叔,朕方才只是在同他们说话,此后这跪拜之事,十四叔大可不必在朕面前拘礼。” 见瀞心中微凉,如只身行走于天将亮未亮的旷野,心中是麻木的疼与无法把控前事的怅然:“君臣有别,臣不能不敬君。”可是心里依旧是未曾将昭林真正视作帝王,若非自己的决策,兴许今日接受跪拜的,也并非没有可能是自己,可是这需要赌,他不愿赌,以往心中没有这么多的执念与在乎时,自然是肯破釜沉舟放手一搏的,可是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然有了欲望、有了执念、有了深入骨髓的爱和憎恨。他不肯赌,因为不忍输掉满盘,可是也正是因为不赌,才毫无悬念地必须服输。 昭林无意中看到见瀞眼神中一片孤冷执拗,如一柄长剑,在月下闪着锐利的光。心中就不由自主地一凛,转眼看向一旁的卢云友和昭采,心中不安才渐渐淡了几分,只道他两人才是可真正依靠之人,而见瀞,由于自己看不透他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又不知他心中究竟在乎的是什么,因此总怕一句话不慎,就再拿不住他。 次日见瀞只身来到清宁宫,呈上奏折,道江南之战势在必行,为建真社稷考量,不留后患,愿率领骑虎营出征江南。昭林无比客气地同他寒暄一阵,道: “十四叔是我建真摄政王,乾坤社稷不可一日无十四叔扶持,此次江南之役,朕便派遣五哥去吧。” “如此也好。”见瀞道,“如今昭采已年届弱冠,历来又是文韬武略,想来定是可以平定乱象,还河山清明。” “五哥此次出征,是替朕平乱,朕觉得五哥的爵位也该提一提,只是郡王,怕是难以服众。十四叔你替朕看看,该给五哥什么封号好呢?” 青玉台上是一张上好的生宣纸,端端正正地写着几个字。其一为“泽”,其二为“襄”,其三为“荣”,其四为“庄”。 “都是很好的封号,昭采素来文武双全,时人皆称其‘秀润天成,无尘世气’,‘泽’和‘荣’都很好。只是年少而位尊,未免会沉不住心性,须得择一有严谨义的字为封号才好。襄者,贵人相助也,昭采若是此战告捷,也可谓是朝廷的贵人。可是‘襄’字毕竟是太后的名讳,想来也是要避讳的。‘庄’字虽在太后徽号里,却不算名讳,想来可以择‘庄’字为昭采封号。” “十四叔所言甚是,朕即刻封五哥为庄王,率原先的逐鹿营出征江南,也是借逐鹿之锐气,望五哥可以逢战连捷,早日稳定江南局势。”昭林点头称赞,实则在关注着见瀞的神色—他从卢云友这两年的话里话外,已经知悉见瀞、见潇和自己父皇的过往诸事。逐鹿营,原先是见潇手下的精锐,见潇一朝殒命,逐鹿营就成了见瀞不能提及的心中隐痛,可他如今,偏偏要重新提起。 卢云友常对昭林提起,见沄遽然崩逝,便是见瀞诛心所致。 诛心之剑,虽然无形,却比有形的剑更令人痛苦。昭林永远忘记不了那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分辨不清是昼是夜的时辰,他只身一人坐在清宁宫里,头痛欲裂而身边空无一人。殿外的白幡已不记得是何时挂上去而至今未撤,飘飘荡荡就晃到了眼前,他知这是不祥的预兆,死命闭上眼睛,可是父皇临终前苍白泛青、全无血色的脸却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映在眼前,昭林那时刚刚即位,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孩子,虽懂得一些事,却没有十足的勇气与定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只记得自己尖叫一声就昏了过去,醒来时已躺在宫中的榻上,周围围着一干人等,有玉瑚嬷嬷、有宫女太监和黄甲侍卫,还有卢将军、广饶王和绥安王等辅政大臣,唯独没有母后和十四叔的影子—他还记得那时卢云友叹口气道:“这朱雀城中,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竟都不在清宁宫里。”昭林还未想清楚卢云友话中何意,七叔见洲已然带了几分惶急道:“卢将军,宫中秘辛,须得慎言。” 是了,若无不得告人的隐秘之事,众人又何须如此仓惶?那时,昭林心中就埋了一个疑影儿,此后的时日里,卢云友更是将前时旧事,一一或明或暗地向他道来。 可是他却不知道,那日梦魇般的一幕,也是卢云友设计安排下的。卢云友虽忠于见沄,却在这件事上,也存了几分私心。卢云友与见瀞向来是面和心不和的,一方面是见潇的缘故,另一方面,则是卢云友心中始终对见瀞有着一种言说不明的芥蒂—所有人似乎都看不懂见瀞,他似乎总是清高自持,似乎从不留恋于权位和金钱,可是这种空与净,细细思量,并非总能经得起推敲。见瀞如水,可以兴,可以静,可以空,可以盈,可以走,可以停;可以制造泛滥的洪灾、掀起巨大的波涛,也可以静成一泓风平浪静的池中水,任人取用以解酷热之苦。正因如此,卢云友一边欣赏着他,一边又畏惧着他。见瀞从不与他交好,即便是后来卢云友一朝得势,受尽见沄重用,也难得见他青眼以待,可是若说两人有何宿怨,也并不尽然。擒获卢云友是见潇所为,而那一役后的县治之屠又与见瀞毫无瓜葛,见瀞更是斥责过见潇行事不周,置黎民百姓于不顾。而在危难来临之际,见瀞又从不任人唯亲或是赏罚由己,未曾苛待过卢云友和卢氏亲军。 但卢云友仍不愿放过见瀞,更不愿承认心中对见瀞隐隐约约的妒忌之意。见瀞骑虎营中的许多谋策,卢云友都会悄悄学来,而在连捷连胜受到见沄褒奖时从不愿提及此策由见瀞之策而来。卢云友一向是暗暗和见瀞较着劲,而见瀞,从来都不屑于和无关紧要的人较量。 卢云友也并非小人之流,但在昭林即位之后,仍是将昭林作了筏子,利用见沄之死的疑点,一步步离间昭林和见瀞间君臣关系。而见洲、见沅等中立派,也渐渐同卢云友一心,渐渐猜疑见瀞及骑虎营拔擢的诸臣诸将。 见瀞自然是对此有所察觉的,他心知已然走到摄政王的位置,便是不想再争,也不得不争、不得不防了。只是此时昭林心中已经疑根深种,喻襄和见瀞似是而非的关系、见沄的死因、见瀞与见沄之间的纠葛……如同夏日的藤蔓,蜿蜒缠绕在他的心间,成了难以解开的心结。虽然见瀞与他相处久了,昭林也心知肚明见瀞并非奸恶之人,但总会有更深的疑虑,在他打消一个浅浅的疑窦时在心头恣意生长。 但表面上,昭林对见瀞仍作出一番敬重依赖的姿态,事事尊崇见瀞,凡事以见瀞为重。 康宁四年夏,庄王秦昭采南下平乱,历时两月,江南诸事皆定,举国同庆,只待昭采班师回朝。 “庄王这一回京,怕是会更得皇上倚重。庄王一向不服殿下管制,更是因孝哲皇后之死而深衔殿下,若是庄王假以时日在朝堂坐大,定会对殿下不利。”何宓言听闻昭采班师回朝的消息,不免有些担忧道。 “纵使殿下宅心仁厚,不忍除此大患,也要为骑虎营的将士们着想啊!”苏克瑨道,“如今逐鹿营已划归庄王所有,若是待庄王此后把控乾坤,再寻个由头削我兵力,骑虎营从前随殿下出生入死的股肱将士,岂非落得兔死狗烹的结局?” “何况,逐鹿营原是十五爷的兵马部将,如今跟随庄王,也实在是……”何宓言补上一句,小心地觑着见瀞的神色,他知道,见瀞即使再波澜不惊,只要一提起见潇,见瀞就一定不会再作壁上观。 果然,见瀞脸上微微一搐,思索良久,沉声道:“若秦昭采真是本王心头之患,本王也容不得他。” “臣有一至交好友董君铄,有一女名绾月,天生丽质,才貌双全。如今已被钦定为庄王侧妃,待庄王回京后即与之合婚。”苏克瑨突然没头没尾地插嘴道,何宓言皱起了眉,忽然灵光一现,道:“若殿下信得过我们,就将此事交由吾等运作,殿下只需静候佳音,以期来日高枕无忧。” 见瀞道:“你们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然而你们素来是可信之人,就依你们罢。” 见瀞心中有些盘算,也隐隐约约猜出苏克瑨和何宓言两人的计谋。昭林渐渐长大,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若是“因缘际会”之下,见到知书达理又姿容清丽的董绾月,定会动心。董氏既是庄王侧妃,兄弟二人均是血气方刚的年岁,定会为了董氏而争个高下,或是虽不明争却埋下心结,如此,兄弟阋于墙,眼下担忧昭采和昭林联合之事,也将不足为患。 若在从前,见瀞定是不会允许两人的诡计大行其道,说来此事毕竟会拆人姻缘、引发纷争,他不忍拆散董氏和昭采的姻缘,可是如今为了遏制住昭采平步青云的苗头,也不得不去这么做。 苏克瑨当即上了一道折子,言及庄王秦昭采劳苦功高,此番回朝,须要阖宫欢庆以彰其功,更是借此彰显天恩,全城同喜。昭林正有此意,还在犹豫自己若如此搞得排场声势浩大,会不会有好大喜功之嫌,苏克瑨便道:“庄王殿下此战平定江南,济民□□,是开国以来屈指可数的大捷,如此功勋,焉能不彰?更可于庆功宴上由皇上为庄王和其侧妃主婚,更是喜上加喜。”昭林道:“五哥的侧妃董氏,朕略有耳闻,是十四叔营下得力部将董君铄家的女儿,听闻董氏才貌双全,和五哥甚是相配,只可惜是个庶出之女,不然,便是作了五哥的正妃也不为过。” 苏克瑨道:“庶出又何妨?陛下不见,昔日庶子为帝者,比比皆是,有没有福气,不在一个嫡庶上。何况,庄王殿下也是庶妃所出,可如今也将平步青云,声名鹊起了。”话毕,苏克瑨才仿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故作讪讪道,“容臣失言,这天下独一份的荣耀,自然只应为陛下所有。” 昭林倒是没有咬文嚼字,只道:“现在又不是朝会,爱卿的话只要不是大差离格,朕就当作没有听见那句有的没的。” 如此,苏克瑨也不便再说些什么,一礼告退后,背对着昭林,脸上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果然,在昭采率逐鹿营得胜回朝的那日,董氏随命妇们前至城阙下,彼时正是流火时节,虽渐渐消散了暑热,临近中午之时仍是燥热至极。众位命妇皆穿红戴绿,虽有一番喜气却也过于浮艳。董氏跟在几位年长的命妇身后,一袭清水蓝长裙显得格外清新出尘,宛如被水冲刷得极洁净的青花瓷。依着侧妃之礼,董氏簪银为饰,发饰是低低的垂仙髻,缀着蓝色的绒花和流苏。本就很清秀的眉眼和樱桃小口,略略施了几分脂粉,更显绝世姝丽之姿。因此她虽打扮得简素清平,却在一众浮艳之中越发出众。 昭林闲来无聊,加之被苏克瑨提起了对董氏的好奇心,不由得往一众命妇中多看了两眼—他一眼就看到了一袭蓝衣的董氏,而董氏也恰巧一抬头,无意间也撞上了昭林的视线。 昭林从未见过这样清丽脱俗的女子,他虽养于深宫,也见过一众莺莺燕燕,却都不及董氏的清澈纯净,她的眼里似是蕴着一泓清泉,丝毫没有被尘世间的烟火染过分毫。昭林回过神来,见董氏早已避开了他的目光,心里微微泛起一丝酸意,却又不得不承认,董氏与“秀润天成,无尘世气”的五哥昭采,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在那之后许多事的细节,昭林都忘记了,只记得在昭采的庆功宴上,他带着几分薄薄的醉意,开玩笑般道:“五哥,你不要忙着谢恩,你我兄弟,本来就有一半相同的血脉。朕想听你句真心话--众人皆道你是建真忠良之士,所以但凡你有的,朕若是要,你也会奉送于朕,对么?” 昭采微微迟疑:“不知陛下想要何物?臣若是有,定会悉数奉送陛下。” “哈哈,朕无非随口一说罢了。”昭林笑笑,举起酒杯提高声音道,“众位爱卿,同朕一起敬庄王一杯可好?” “臣等随陛下敬庄王殿下,愿殿下喜乐安康,福禄双全。” 昭采回以一礼,将酒饮下。宴会诸人,无不称赞皇帝与庄王棠棣和睦,是建真之幸,也是天下之幸。 苏克瑨和何宓言在人群之中见此情景,两人相视而笑,碰杯相庆。 眼下,秦昭采的胜意之路,怕是快要走到尽头了。 果然,昭林回宫之后,日益思念当日惊鸿一瞥之下的董绾月,可是佳人已入庄王府,从此若非命妇同聚的大型聚会,怕是再无相见之机—而聚会之时,在众人眼目下,昭林也不便与董氏有如何近距离的接触—世人常言相思之苦,昭林年少时只是不解,如今才道此间滋味,辗转反侧之时,隐隐约约,有些对昭采和董氏的不甘。 一日苏克瑨又私下面见昭林,昭林也已不顾忌苏克瑨是见瀞手下之人,直抒了胸臆,道:“苏爱卿,你可知这相思之苦,苦于黄连,更令人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苏克瑨便问:“是哪家的姑娘令陛下如此挂念,陛下娶来就是。臣见陛下今日清减了不少,陛下大可不必如此自苦。” “若是尚未聘人的女子,朕娶来也不过是区区小事一桩。只是此女……罢了,罢了,苏爱卿,你就当朕未与你提及过吧。” “陛下不肯言及心事,臣也猜不出个子丑寅卯。臣少时也受过相思之困,当年臣尚未腾达,镇上一位名叫桃夭的姑娘时常从寒舍门口走过,因缘际会,打了几次照面,话聊得也越来越投契。只是后来,臣正准备聘礼要去求娶桃夭姑娘时,才知桃夭的父母已将她许给邻镇的一位郎中。臣曾失魂落魄,只道是自己家道中落,本身又没有建功立业,哪家的父母都不肯将女儿许给一穷二白之徒。可是当臣承蒙先帝和陛下赏识,真正腾达之时,辗转一番打听才知,那桃夭姑娘,早些年已逝世。” “桃夭姑娘,是如何死的?”昭林按捺住自己骇然的神色,问道。 “七年前的秋天,桃夭姑娘染了痘疫,彼时那郎中正在外地为人巡诊,孰料自家夫人已病入膏肓。等他回来之后,才知桃夭死症已现,所幸郎中有情有义,在桃夭最后的日子里寸步不离,只是后来那郎中也因此染了痘疫,夫妻二人,共赴黄泉。 ” 昭林细细想了想,“那年似乎是嘉定八年。当年父皇因逐鹿营谋逆一案劳心挂神,因而未能料理京城痘疫一事。朕听说,当年因痘疫而死的百姓,不胜其数。朕也听小唐说过,那患了痘疫的人,十八日死症可现,若是熬不过,就会全身出痘而死,死状可怖,其心苦楚,胜似鸩酒毒心之痛。” 苏克瑨叹了口气,道:“陛下所言甚是。臣因此为纪念桃夭,每年秋季,必会携一春日所采、净养瓶中的桃枝,前往郊外祭奠桃夭和那个郎中。有时臣也会不甘地想,如若当年是臣在桃夭身旁,桃夭会不会好起来,会不会不必过早离世。” “可是,臣也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苏克瑨黯然,又道,“可是如今陛下不同,陛下坐拥四海,完全可保一女子。彼时臣若是以区区一县城之名求娶桃夭,想来或许也不致被那郎中抢了先机。” 昭林以手支颐,细细思量了一番,道:“朕明白了。只是此事还应从长计议。” 是年冬天,庄王突染疾恙,康宁帝探视日久,常痛哭流涕。然天不假年,庄王有疾未及一月,薨。未几,宫中有流言道康宁帝嫌妒庄王功勋卓著,虽日日探视,却不予诊治。庄王终抱憾离世,实是康宁之过。 流言渐渐甚嚣尘上,喻襄一开始只道是无稽之谈,后来见昭林不顾几位老臣劝阻执意求娶故庄王侧妃董氏,再难按捺心中怒气,当即赶往清宁宫,却见昭林吩咐几位礼部官员,以皇后之礼,纳董氏为贤妃。 “荒唐!”正当众人汗流浃背诺诺连声之时,喻襄已至殿内。众人见太后至此,皆噤了声。偌大的殿内,连空气都凝固住。 “皇帝,你可知道,若你铁了心要纳董氏为妃,会有什么后果?”喻襄沉声道。 “朕不顾什么后果,如有流言,都是见不得光的话。清者自清,朕问心无愧便是了!”昭林深吸一口气,作势梗起了脖子。众臣见太后和皇帝一时僵持不下,都不愿惹了窥视天家私事之嫌,于是都悄悄退出大殿,任凭他两人争执。 “好,好!果然是哀家亲手教养的好儿子。”喻襄冷笑道,“如果纳了董氏为妃,你在天下人眼中就与景朝弑弟纳媳的景俶一个行径!可那景俶毕竟有开疆拓土之才,如此功过相抵,也无需理会闲人所言。可昭林你呢,你所有的一切,还不都是你十四叔委曲求全拱手让给你的?你这样根基未稳,又不安分守成,天下民心,怎能尽归于你?” 昭林本就不是心思坚韧之人,甫一听到喻襄所言,气焰也不禁灭了几分。可是听到喻襄提到见瀞让位一事,刚刚松开的拳又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 “母后,十四叔为何愿意做周公,还不是因为……”昭林深吸一口气,“还不是因为他征战沙场杀戮过甚,以致无儿孙之福,怕即使坐了这龙椅,也无人可成祧?母后,你就真的以为,摄政王他不想染指皇位,真的就安于被我这个毛头小孩在名位上压制一头?” 喻襄气极,却又无可奈何—她自己有时也不清楚,明明距皇位一步之遥,见瀞为何不肯再进一步。而从见瀞摄政以来,关于太后和摄政王的所谓秘辛,已经被好事之徒妄自揣测并将流言传得甚嚣尘上。似乎许多事情,一旦将见瀞牵扯进来,就会陡生几分不合时宜的尴尬。 喻襄一口气闷在心里,只和缓了声音道:“昭林,你不懂。” “朕如何不懂?”昭林冷冷道,眼里又重燃起愤懑的火焰,“母后,这是朕的私事,您且先回吧。”话音刚落,昭林就拉着内监小唐进了内室,关上了门。 喻襄步履不稳地走出清宁宫,眼里不由得闪过昔年见沄盛宠苏氏的片断—即使后来她才知晓,苏氏无非就是见沄手中的一枚棋子,可那些“情意深重”的往日云烟,纵使本就是幻影也最终归于幻影,却如一根银针,稳准狠地刺中了她的心。 秦氏果然多情种?自己也不曾是见瀞心中的朱砂痣么?可是这一步步走来,面目全非的自己,除了太后的尊位,还有什么是可以牢牢抓在手心里的? 见沄驾崩的那夜,她亲手了断了过去的自己,换来的是太后的位置,也彻底斩断了与见瀞的情缘。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夜见瀞脸上的不耐和疏离,见瀞看着她,眼中的冷意挫磨掉她自以为是的信心。“你既然已经想好,要斩断所有前事,同我好好做一场交易,那就依你。你得到太后的面子,我得到辅政的里子,这一切,再公平不过,从此以后,你是建真太后,我是辅政王,泾渭分明。”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竟是一个局,她套住了自己最后的喜乐与依靠,换来了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名位,与聊胜于无的所谓“权力”。 都是局,都是局啊!一个让人不得不入却也曾心甘情愿陷入的局,后来才知这个局背后,是一颗冰冷冰冷的心。 就像从不屑于设局却又不得不去设局的见瀞,终究也会困在自己设的局里。 --或许万事万物,皆有果报。 康宁六年春,庄王秦昭采逝世后三月,康宁帝昭林力排众议,欲册立庄王侧妃董绾月为贤妃,令初下,群臣骇然,纷纷上书求康宁帝收回成命。此时天下危乱皆已攘除,但众多文人毕竟心系前朝,听闻此事,纷纷借机编排康宁昏庸的戏码,意图使康宁帝威望尽失。 几日后,见瀞同何、苏等近臣聚于叡王府花厅。待众人坐定,何宓言脸上的欢喜之色再也隐藏不住:“今上因庄王侧妃之事折损威望,臣听说,江南雅客均作诗嘲讽今上昏聩,不堪为帝慑服天下。” “哈,如今放眼朝中,有些威望的亲贵王爵,只有十四爷了。”苏克瑨道,“其实,我倒是知道庄王身前几日一事……” 何宓言见苏克瑨说得隐秘,也不在意他语中的失礼,忙问道:“何事?说来听听。” “其实庄王这病,原不致死。是有人在庄王的汤药里做了手脚,暗中降低了药物剂量,从而使庄王之病拖入险期,直至死症出现—而汤药中并无毒物,想来也是难以查证的,这一招,避过了太医院的试药,既如此,太医院的喉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此事连你都能探知,太医院何以查不出来?臣倒是觉得,此间有疑,即使太医院查出问题,也不敢明言。或者,庄王之死,原本就是有人蓄意谋害的。此人位高权重,可以掌控太医院,只能是……”何宓言道。 “何卿所言,与本王不谋而合。”见瀞沉吟道,“他倾心董氏已非一日两日,年岁渐长,也渐渐学会狠绝无情。只是这等权谋心术,却不像是他一人能想到的。”见瀞说到此处,眼前忽然闪过卢云友的影子,还未再说,何宓言便道:“莫非是卢云友等人献计献策?” 见瀞点头:“何卿与本王想到一处去了。放眼今上身边,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唯有卢云友一人。而卢云友行事向来多谋算,又有狠劲,此事只能是他在背后谋划。只是卢云友若非情势所迫,向来不会伤及无辜,昭采一向与之无怨无仇,若真是卢云友所为,只怕卢云友是在谋划一盘更大的棋局,而昭采之死,是必经的一步。” 一席话,直说得在座众人冷汗涔涔。卢云友善谋,昔日同骑虎、逐鹿两营出兵潼关,歼灭景琮余部之战,便是在战局僵持不下之时,以一封密信,兵不血刃大获全胜。何况多年来的战场和朝堂的锤炼,早已将他锻造成可与见瀞一较高下之人。此事越是异乎常理,背后隐藏的棋局就越是扑朔迷离。 众人只觉得心生寒意,却也看不透一丝一毫的端倪。见瀞只得以静制动,暂时忽略其间暗涌的波澜。见瀞心知卢云友虽为景朝降将,却颇受见沄恩惠重用,想来是不会轻易做不忠不义之事,毁了昭林的名声。一个可怕的揣测在见瀞心中浮起,最终悬在一片虚浮之中,如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短剑,一旦落下,便是生死攸关之时。他屏退了包括苏克瑨在内的一干人等,唯独留下了何宓言,将心中最大的担忧尽数说出,何宓言听后半晌不语,只是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杀意。 “十四爷,如你所言,卢云友已与我等势如水火。”何宓言开口道,“若真是卢云友设的局,到如今,已基本是无法可解了。” “卢云友一向精明善谋,想必是一早看穿我和苏克瑨当年的谋划—离间庄王和今上,待其阋墙,以削弱庄王的势力以自保。可臣从未想过庄王之死如此突然,接下来发生的事,虽与我们当年之谋有所重叠,细想却知,这些事情已经向不可控的地方发展下去了。” “卢云友此举,是为了引我等入瓮,无论庄王性命是谁谋夺,到头来,只会是我等承担恶名。” “最难解的一点就是,即使我们已猜出卢云友的棋局,也并无确凿证据—即使有证据,臣自己也洗不脱自己先前的谋划。而此时我们无论有何动作,都只会让这个棋局更加难以收拾。绝境末路,大抵如此了。” 何宓言说罢,脸上的苦笑之色愈浓。见瀞叹道:“明知其谋,却不可破局,卢云友确是谋士第一人。人性之恶,他悉数洞察,自己又利用恶,去降服他认为的另一种恶。” “倒也不是别无他法,但此法只能是兵戈相见。”何宓言道。 “既如此,本王当初又何必取这个折中的法子?”见瀞苦笑,“何卿,本王累了。明日再议吧。” 那夜,见瀞独自在庭院中与自己对弈,竟彻夜未眠。 当初选择做无冕之王,不就是为了避免兵权争斗的局面么?一旦兵戎相见,又该有多少无辜亡魂,饮恨于九泉之下? 自己的一生,已是命格错落,又何堪将这离乱之悲,加诸于更多无辜者的身上? 如今,兜兜转转,又遇到了与那年极其相似的局面—进一步未必稳妥,退一步也将会万劫不复。只是从前有退半步的折中选择,如今,只有成王败寇下所谓的“大是大非”。 指尖的黑子和白子互不相让,眼看就要陷入死局。黑子白子尚且只是对弈的物什,即使是输了或是陷于死局都并不重要,只是,如果牵制这些棋子的人,也牵扯着众人的性命呢? 不争便要接受命格的捉弄,心有怨而不甘;争了未必可以解围,却要搭进更多人的前路和性命—如此,便不争了罢? 就像是一件精雕细琢的嫁衣,已经搭进了绣娘半生的岁月,如今看到另一个人穿上它转瞬便忘记了绣娘的呕心沥血,就一定要拿起剪刀粗暴地将它生生剪断么? 剪是悲剧;不剪也是悲剧。只是不剪,只悲一个人;如若剪掉,则会牵扯更甚。何况近年来自己因南征北战落下的病根已有发作之势,即使自己真的“再进一步”,又能有多久的福分可以安享? 若是到那时,自己撒手人寰之后,由于无子嗣,朝野定会拥立新帝,新帝多半也是见沄一脉的后嗣,到时,一定会有一场更大的风暴,若真要细论清算,来日骑虎营一干人等,还有南苹,境遇将会更为惨淡。 倒不如,让自己成为解开这个死局的牺牲,至少,可以渡自己身后的人使之不必彻底沦亡于虎兕相争之下。 最终见瀞决定后退一步,哪怕自己这一退之后将再无路可退。 (13) 康宁六年末,朱雀城中风波再起。 先是摄政王秦见瀞以自己渐老,对政务力不从心为由,请辞摄政王一位,望留下骑虎营作为自己的护卫,退居京畿定州,从此安度晚年。昭林自然是欣喜应允的—如此一来,自己便是真正大权在握,再不必顾及见瀞这个政治上的掣肘。而见瀞,也看准了自己以退为进之后,可以达成一个不必两败俱伤的平衡。如此一来,两方势力各自安好,朱雀城中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掩藏了许多暗涌的波澜。 半个月后,定远将军卢云友病重,昭林前去探视,卢云友留住昭林夜谈甚久,次日上朝, 即有人上疏检举见瀞摄政其间多有不法,擅权专政,有排挤宗室、取而代之之嫌。 卢云友此病甚急,不多时日就薨于居所。昭林大为悲恸,为之谥曰“定远镇国公”,亲往卢府吊唁,并下诏从此以后卢府大宗,均可袭爵;若非违纪,不再降位。 卢云友逝后,昭林以军队修整为由,征回骑虎营。其间有人弹劾见瀞暗中蓄养势力,以提拔苏克瑨、何宓言等人为主,其中苏克瑨大多言论,皆有排挤已故庄王秦昭采之嫌,昭采之死,亦有疑影。昭林大怒,整治骑虎营势力,并命广饶王秦见洲等人宣读上谕,将见瀞禁于府中,非诏不得出。 朝堂风云,朝夕莫测。此番异动,招致众人议论:众人无非说是卢云友死前将素日畏惧、忍耐摄政王淫威之事种种,皆告知皇帝,皇帝因此彻查摄政王势力,并从中纠察出许多见不得人的旧案。譬如庄王之死,譬如云友之病,均在众人的口口相传中,与见瀞关联到一起。更有甚者,有人甚至声称,见瀞此番请辞,是因夜里见到昭采鬼魂,不得已而为之。 …… 谣言一度甚嚣尘上,见瀞虽并不在意这些无稽之谈,却不得不感叹自己低估了卢云友的心机,以及高估了自己与昭林之间的情分。 原来退与不退,都是这样的结果—但或许,不退这一步,会更难以转圜? 幽居叡王府的日子里,孤清绵长如丝,将见瀞紧紧缠绕。他时常坐在庭院里仰头看着梅雨时节灰霾压抑的天,天上偶尔飞过一只鸿雁,那一瞬的自由令他心痛。可他却不舍得移开目光。 鸿雁,即使离了群失去了同类的庇护,也有蓝天白云的自由。 见瀞不禁想起很久以前,大约还是在玄武城时,养过的几只鹰。它们有着犀利的眼神和尖锐的吻喙,若是一朝飞天,便会如离弦之箭,轻捷的羽翼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仿佛它们生来就是这辽阔天空的主宰。 喻襄也曾说过,见瀞的心里住着一只鹰,并非是鹰的桀骜不驯,而是一种不肯委曲求全的风骨,宁碎不全,宁折不弯。与一种志在必得的骄傲。 见瀞彼时只是看着喻襄云淡风轻地笑笑--鹰是多么残忍又桀骜的存在,传说鹰的一生行至中途,需得自折羽翼,自断筋肉,不饮不食,幽居空谷,待七七四十九日后,待其血肉再接,形成新的翅翼之时,才能重归长天,否则,其飞翔的能力就会如年久失修之锁,渐渐锈住。 他不能放任自己心中可能有的桀骜,他不能释放心中可能潜存的不羁。他要做到将这些尽数摒弃,或是深深压抑在最不容易触及的心底。 如果世人生而苦厄,他要做渡济他们的舟楫,虽未必能够普渡所有人,也不会忘记一分一毫的恻隐。 因为他曾在那样苦痛的境遇里一路历经艰险跋涉而来,考妣皆逝,尊位成空,又屡入战火纷乱之地,见惯刀光剑影、生死杀伐。他不愿让旁人也受相似之苦,他盼望在意的人余生皆甜。于是他常常会自苦而陷于回忆的阴影中,过度的清醒让他有时感觉就连无牵无挂地入睡都是一种珍贵的奢侈。 可是,许多前尘执念,许多案牍之事,都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真正放下的。见沅等不远不近的兄弟曾说见瀞是个心中空空的人,但其实,他心中有太多太多难以割舍的东西。若是一定要他舍弃其一而保其他所有,他甚至会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喜乐因得成全他心中一切美好事物,即使他只是那些故事里的旁观者,烟花璀璨中的局外人。 可是越走到最后,离自己此生的结局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反倒越来越看不清自己苦苦执着的意义。就像是当年和见潇一同策马行于浩茫草原上,瞥见夕照里喻襄火红色的裙裾,从此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悄悄印下一颗朱砂痣时,心中明明是爱她的,就连她性格中那种绵里藏针的压迫感与时有时无的无情,也触动着他心里的琴弦—而他陪她一路走来,渐行渐远才发现,原来他只是将她当作自己的一个影子来看待,他爱的并不全然是她,更多的或许是一个与自己有一些相似的影子。 所以其实,这一生的镜花水月,到头来的一场空,都是自己求仁得仁的结果—多么讽刺!他真心对待过的,真心爱护过的,其实也只是他自己在湖边临水自照的倒影。只是他低估了喻襄,喻襄从来不是谁的影子,她杀伐决断远胜于他,而从来都不会自欺欺人—喻襄,从来都是冷静而清醒的—至少,面对他的时候从来是如此。 即使是那晚,芙蓉帐下,喻襄轻卸兰衫,脸上摹着一丝意义未明的轻笑,一步步靠近他的时候,他本能地告诉自己,这些年来他想要得到的,已近在眼前,若是他上前一步,那么夜夜沙场的弦月,如今都可画成一个完整的圆。可是他敏锐地觉察到她的巧言令色,或许只是在那一刻突然厌倦了与他的初心渐行渐远的另一个自己,他最终还是选择推开她,隔着一层纱帷,与她无言地对坐了一整个晚上—那一晚,他想了许多,最终还是屈从于潜意识里的不争,朝会前,向她道:“我会支持昭林,但不是因为你。” 他还记得那一刻,喻襄眼里稍纵即逝的一抹失望,他告诉自己那只是错觉,明明已经渐行渐远的两颗心,明明已经渐渐老去的两个人,何必为了一个位置,将曾经或许有过的一点情谊掰扯到明面上来,作为赌局的筹码?“桐君,你让我越来越看不透。”这是那天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他拂袖而去之时,却没留意到,她眼里的温度渐渐冷成一座冰窖,最后只留下嘲讽与悲凉—那嘲讽是对他们的情谊,而悲凉是为了之后的面和心否,分道扬镳。 是了,他自诩孤高处世,因此世难容,他的一生从豆卢氏被迫殉葬的那夜起,就已经标注了悲剧的收梢。他就没有真正醉过一回,也没有纵情恣肆一回—可是他儿时在父母护佑下时的意气风发,就连长生天的飞鹰之飒爽也无以相喻。他细细想来,原来他用尽心力“爱过”、“在意过”、“欣赏过”的那些人,大多都是曾经的或是之后的他本身,譬如见潇,那是他断送的自己的年少芳华与志得意满;譬如喻襄,那是他一夜成长后受尽冷伤而独自倔强的自己;譬如昭林,他懵懂中的一点灵气、天真中的一丝韧劲恰如他儿时的翻版;或许还有喻珏、南颦,甚至还有卢云友的一点渡济百姓的仁慈。这些人的一丝一寸拼凑起来,就是一个云空未必空的秦见瀞。 见潇曾说过见瀞志在天下,情丝却系在喻襄身上,所以这样下去只能是求而不得,自苦心志,既如此倒不如纵情声色,虽也非上选,至少也曾纵情世间一回,不负来时的荆棘与苦累。他只是浅淡地笑笑,看着见潇眉眼中因酒醉而现出的一丝酡红和迷离,心里偶尔也会有点隐约的羡慕,他会羡慕见潇的洒脱自在,却从未想过见潇也会有挣扎难脱的心事与悲哀,也从没有真正关注过见潇的心中所想,在他眼里,见潇只是一个需要得他护佑、时而情绪化时而冲动的稍显单纯的弟弟—他从来没有将他与自己划归为一类人,从来没有,若是见潇并非他的同母弟,或许他潜意识里,会在一次又一次的蜕变后,将其渐渐疏远以至遗忘。 可是命运从来都是个善于开玩笑的悲剧书写者。他和见潇是这个世界上血缘极为相似的人,连同他们的眉眼身形,都有着相似的种种地方,他们的心思与神态却大相径庭,可是若真的将过往细细捋一遍,却蓦然发现,原来他们的心事也大抵相同,只是一个收敛自苦些,一个昂扬恣肆些而已—最终,双影中冷热交织的人在一次冲动中命归碧落,一直孤冷的人则活下来,心却如槁木死灰,冻结的情与爱与其他的感触,都坠入黄泉,如封印的魂魄在长烟中孤绝消散。 幽居的日子终究是无人问询,见瀞戎马一生,又接连遇到种种失意和死别,这些伤痛早已袭入他的腠理骨髓,挫磨得他的身体越发不堪一击。即便如此,他也将府中之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无牵无挂,随时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去,可是南颦尚幼,她是个苦命的孩子,一早便没有了父母,若是自己也不在了,那么那些曾深恨见潇的魑魅魍魉,若是辗转得知南颦的底细,必会成为她一生中的风刀霜剑,对她苦苦逼迫。 那么他在见潇死后对见潇的一点后知后觉的悔恨,就将成为他来世也难以偿还的债。 所以无论他对这纷纭复杂的人世再烦恶厌倦,也要留着一副衰朽残年的躯壳行走下去。直到他可以安心离去的那天—而这一天,其实已经不远,此生的劫与恨,也即将度完。 南颦一天天在成长,她是个漂亮的孩子,眉眼之间像极了茗青—或许也是琬蕈的影子,而薄薄的唇和尖俏的下巴又像极了见潇。多年来的诗书簪礼,镌刻成书卷气,加之她眉宇间的一点清冷,是恰到好处的清秀与英气—远远观之,不禁令人心生错觉,因其一举一动,颇有见瀞风骨。 随伴的侍女蚕烛有时进来添茶,携南颦一并来请安,看到见瀞,轻笑道:“小主子跟谁随谁,看这神态,竟与十四爷往昔有几分相似呢。” 见瀞失笑:“我这无福之人,怎能让南颦沾染了一丝一毫的习气。”接着似乎想到什么,叹口气道:“南颦,终究是个寡淡的名字。颦眉思念,往事虽然不可忘,可是背负太多不该背负的,终究会自折福气。”他拈笔蘸墨,思索片刻,提笔写下“南苹”二字,解释道:“苹字谐音平安,比‘南颦’好。”然后摸摸南苹的头,笑着叹口气,“小丫头真的是越来越标致了,个子也高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南苹虽不懂见瀞话中含义,只因见瀞话语中的温和而心生亲近,脸上笑意澹澹:“父王近日很忙么,竟一周都不见父王,女儿想您了。” “王爷近日自顾不暇,等得闲再带小主子来见王爷。”蚕烛看见瀞面上一滞,忙打圆场道。 见瀞点点头道:“正是。等父王忙过这一阵,就带小丫头去郊外芳草地转转,看看这一季新开的花儿。” 待南苹两人走后,见瀞不免黯然,他知道新帝秦昭林亲政之后,早就因街头坊间流传的关于自己和喻襄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猜忌于他,更因为他辅政和摄政的几年里,一些被人夸大的所谓“独断专行”的举措令昭林深恨于他—因此,被幽禁之后,又怎会有逃出生天的可能?昭林顾及骑虎营兵力,宣称念及叔侄情分,没有将他鸩害已然是留有余地,他又如何祈得一丝一毫的自由,来达成带小南苹看花的诺言?到时,南苹一定会说自己言而无信—可是那时的自己,或许早已不在人世。 见瀞想一想,觉得还是要去求一个他不想去求却又不得不去求的人。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应允他,但与情分无关,就像他应允那人一样,无关风月,只允诺言。 毕竟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难以回圜的地步。怔忡之症使他夜不安枕,而少时一着不慎染上的痨病病灶,因久未调养,已出现痨症复发的症候。 他有预感,此年冬季,怕是熬不过了。 他思忖良久,还是唤来身边唯一一个跟随他多年,可以交心的侍卫成恂,嘱咐他道,恳求太后来叡王府一趟,若太后推托,只道“长生天”三字,她就会明白。 成恂噙泪告别见瀞,他也知向来不肯示弱的见瀞若非真到油尽灯枯的地步,是不会轻易向任何人求任何事的。见瀞的虚弱,明眼人都看得出,除了那些不愿提及、不愿理会他的人。 事情比见瀞想象的顺利些,当天酉时,喻襄和玉瑚轻衣简行,一乘小轿来到叡王府。 “你来了。”见瀞脸上带着笑,只是苍白消瘦的脸庞和喻襄艳过酉时日落的唇形成强烈得有些残忍的对比,他的笑意是秋水潺湲,有一刹那的温柔与温暖。 “你只会对我这样笑,或许,还会对着聿王这样笑。你心气太高,这么多年,朱雀城里,就没谁能入你的眼。”喻襄道。 “如今,还有南苹。”他唤来蚕烛,蚕烛牵着南苹柔软而冰凉的小手,规规矩矩向喻襄问安。喻襄一进府里即面无表情的脸,在见到南苹时,带了几分温存:“这小丫头,长得真是标致,和聿王在世时有两分相像。”她起身拉过南苹倚在怀里,暖着她小小的手,“只是这手,怎么这么冰凉。” “见潇少时也是如此。前几年每逢她来请安,我握住她的手,就会想起那年的见潇。”见瀞轻咳几声,强颜欢笑道,“太后,南苹稚拙,未见风雨,还望多多保全。我去后,她所能仰仗的,就只有太后一人了。” 喻襄眼里是了然的怜悯,最终还是忍不住道:“见瀞,你若延医诊治,兴许还有转圜。”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纵使可以转圜,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另一种煎熬。”见瀞笑笑,“还是不要在南苹面前说起这些。南苹早慧,我怕她心思重。” “若如此,那愿你来世得一自由天地,不受这许多牵绊。”喻襄的声线略略沙哑,语调却是平和无澜。 “多谢太后。”见瀞拱手道,“见瀞从此无牵无挂。” “两相珍重,后会无期。” 两相道别时已是亥时二刻,喻襄先一步上了软轿,他跟到院里,将袖中的戒指珍重地放在 南苹手心,嘱咐几句后,便看着小轿在温煦的夜里轻快地远去。正如他的心情,已是无牵无挂无责愆。 见瀞心想,如此,这一生的污浊与痛苦,大概也快要尽数了结、一切成空了吧。 这一生为人作嫁的悲凉痛苦,自己不争不抢但心中郁结难明的矛盾纠结,也尽可以渐渐消散,只念来生寻觅一席喜乐安康之地,不再委屈一生一世,到头来恍然得知自己原是黄粱梦一场。不争不抢,可手中终究沾染了血;自视清高,却终究也未能免得了七情六欲之俗。原来这一生无非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见瀞知道,自己此生的八大恨—夺位之仇、失母之恨、所爱无情、手足屠戮、所托非人、幽禁至死、此生作嫁、所念皆空,都将与他的躯壳一同沉沉坠入玄黄洪荒之中,在奈何桥边因一碗遗忘所有恩怨情仇的孟婆汤而彻底消弭,最终只身一人接受长生天的臧否,进入下一场轮回。 只是若真的有来生,他再不想为人作嫁。 有时一步棋错,万念皆空。这样的一生,实在难用对错形容。 那就不再想这些事吧,花开花落自有时,最后的路途注定要一个人孤独走完,也无谓在自己走后,那人或许可能会在多年后的午后,在薄而澄静的日光下默默想起他。 即使不会有人缅怀,也无所谓了。 如有来世,一定、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见瀞想着,不由得微微一笑。 康宁七年九月十四日夜,恰是露清月明的时令。那一夜,他见到了此生中最圆的月亮,也是一生中最后的月光。那年月下与她促膝相谈的惺惺相惜、与见潇林间游猎的策马欢愉,都不如自己这夜看到的月亮更亮更圆。成恂在一旁怕更深露重,回房去取斗篷,待到再来到院里时,见到见瀞已经安详睡去。此时一片突如其来的乌云将月光全然遮去,四周一片深沉的静寂,那是无涯的岑寂与孤清。 成恂心中悲喜交集,见瀞此去,就不会再常坠于漫长无边的苦厄之中,活着而清醒的痛苦,倒不如在见到最美的月色后,再无后续。 只是不知此后的位分定夺,自己追随了一生的雄主,会不会以一个尴尬的位置存在。成恂跟随见瀞多年,心中也知见瀞并不在意这些身外虚名。可若见瀞的牌位真的被拒于太庙之外,自己也要守住他的灵位,一辈子超度他的亡魂。 几日后的朝堂上,关于叡王见瀞身后之事,众人皆是三缄其口,生怕触及了康宁帝的隐伤,牵扯出更多本应是讳莫如深的陈年旧事。算来这些年里,若说见瀞是投机上位、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人,也实在是与事实相悖。更何况,就算是见瀞被盖棺论定为谋乱之人,当朝的诸臣众将,也多与之有所交集,这些干系,终究如经年老树,盘根错节,若想抽丝剥茧理得清楚,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一笔旧账。 康宁帝端坐在宝座之上,脸上阴鸷的神情与多年前的秦见沄如出一辙,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礼部尚书的顶戴上,见礼部尚书只低着头冷汗涔涔,不说出他心中所想,最终仍是按捺不住冷哼一声:“朕想听听礼部官员的议论,众卿也可畅所欲言,只一点,须得慎言才好。” 何宓言在众臣中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如一个旁观者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听及此处,不由得在心里冷冷一笑—康宁帝此语,真真是自相矛盾,如此引喻失义,可见他心中是有多辗转难安,见瀞虽死,也注定会是秦昭林余生难以摆脱的阴影,如此即使见瀞生前输得一干二净,若是能使无情无义之人余生难以释怀,也是扳回一城。 礼部侍郎已开口道: “微臣认为,叡王生前已被斥居府中静心思过,形同废黜,死后更不易有追封。” 这礼部侍郎资历尚浅,甚少与见瀞共事,因此倒也不怕自己的嫌疑,自然是看透康宁帝的心思,不遗余力地奉承讨好。 昭林颔首暗赞,既而问礼部尚书道:“侍郎所言,可有不妥?” 尚书见他如此问话,只道:“并无不妥。” 昭林满意地笑,锐利的眸光扫过在场的所有臣子,众人埋首弥深,皆道: “圣上英明。” “朕可没有要如何苛待朕的十四叔。众卿既如此言,皆无异议,那便遂了众卿家的心意,不再为叡王请任何追封。只是叡王虽是罪愆之身,也素有功勋,朕也不忍一一清算,只留其爵位名号,不设神牌,亦无祭享,不入太庙。生前追随叡王者,朕虽不欲杀之,如若没有将功折罪者,也再不重用。” 话音刚落,就有变节之徒膝行上前,无耻求荣: “臣苏克瑨,先前一直被叡王蒙蔽,即使叡王曾私藏龙袍,臣虽深知不妥,当下也未敢劝阻。” “此言当真?”秦昭林道。 “朝堂之上,微臣怎敢假以虚言。不者,请陛下回想当年叡王摄政之时,缘何追封惠淑太妃豆卢氏为孝惠皇后,这是为了谋得一个嫡出身份,以求来日自立,名正言顺。就如前朝景俶一朝为帝,就删改玉牒,将自己划为嫡出之子,以塞天下悠悠众口。” 此言既出,文武哗然。附议的声音越来越多,或许是在这等“罪状”面前,昔日与众臣自己的勾勾连连都可以一笔勾销。 “臣等以为应严查此事,不应让叡王这等不忠不孝之人蒙蔽社稷。” “还望陛下明察。” 大殿中的呼声此起彼伏,那是又一次的墙倒众人推。昭林心中隐约不快,可是明明这些见风使舵的人臣已经顺应己心,自己已经占据了朝堂全然的话语权,在众人请缨要将见瀞生前身后之事皆一一否定并彻底推向无涯深渊之时,为何还是会对见瀞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昭林感到头痛,只作不再追究,将叡王降至郡王的规仗,再不追封就是。至于其他人的盘根错节,就当是一笔勾销,从此不再提及。这场朝堂风雨,结束得竟是如此虎头蛇尾般草率。 待到众人散尽,一个人静下心来思量的时候,才是将这些年的恩怨得失细细看清的时候。 --十四叔,其实他们也都知道,是侄儿对不起你。朕堵得了他们的喉舌,却不能剜出他们的心来将心之所向一一看个分明。所以,朕不能把对你的怨恨彻头彻尾地摆出,或是让他们并无十分甘愿地将矛头指向你,即使你已离场。 可是你摄政这些年来,做过的每件事,纵使有一半的心始终向着朕、向着建真江山,朕也不愿活在你的阴影之下,心甘情愿称你一句“尚父”。 他们都说,你觊觎皇位,觊觎太后,其中真假,朕也略知一二。这多半是一场没有情感的博弈后,不甘寂寞的闲人谈笑间攀扯的所谓风月秘辛。朕丝毫不会怀疑你与太后有什么礼数之外的交集,就算是有,也了结在曾经。可朕,只是深恨你对父皇的仇恨,那年朕虽只是垂髫小儿,却早有卢师父指点迷津,道出那些年里你与父皇、与十五叔的一切过往。 十四叔,说到底,你只是父皇的臣子,朕不会让你越过他的贤名,更不会容忍一个对他有着蚀骨仇恨的人,凌驾于皇权之上。 所以朕就是要你眼睁睁看着你曾得到的一切,在你最困苦的时候于一夜之间分崩离析,要你此生此世为建真、为父皇作嫁衣—若是这十里红妆你不肯悉数奉送,或是少了一毫一厘,朕也要让你失去更多到最后你越来越在意的东西。 十四叔,若你泉下有知,会不会更心寒?朕就是要你心寒,就是要替父皇还了你当年的诛心之报—是啊,你当年设计使父皇死于愁苦之中,是为了替聿王报仇;如今朕也学会诛心,那就让你此生的功勋,都作为供祭,去还当年你对父皇所做的果报。 凡世间事,皆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即使朕从未真正怨憎于你,甚至许多时候,你对朕付出的并不比父皇少,可是朕不知为何,甘愿成为因果轮回的棋子,或许,之后也会有人如朕今日所为,但是朕的业果,早不需你置喙。 昭林想到这许多,眸中一丝如痴似狂的笑意再也止不住,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大笑起来,最后,笑声变成哽咽,夜已深,他就在满目的金碧辉煌中伴着满心的疮痍假装心满意足地睡去。 他不知道,他于朝堂之上清算见瀞的那夜,喻襄独自在钟毓宫的暖阁里落了一夜的泪。第二日他前来向喻襄请安时,也未注意到喻襄微红的眼眶—鎏冠上的明黄流苏遮住了他的视线,行礼如仪的那一刻,喻襄突然觉得面前的人竟如此陌生,待仔细看时,又莫名觉得熟悉—昭林,他越来越像见沄,那个可以给她温暖也可以将她冷遇、可作仁义之举也可杀伐决断的开国君王。可是,像也不像,喻襄只觉得,自己的儿子,或许终会有一天,会变得她再也认不出。 “母后还有何事相告?”他见喻襄久久无话,有些惶然地问道。 “吾儿长大了,哀家放心。”喻襄为昭林正一正袍服道,“只是衣冠要正,君心要明。” 他的眼神有点闪烁:“朕……儿臣铭记于心。” “如此甚好,昭林,你且跪安吧。” 昭林走出大殿,望向澹澹生烟的天际,秋雨连绵的季节,终要告一段落。 十四叔,你我今生怨怼,怕是再也解不开了。 只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模糊的一些往事,不知怎么,眼眶一酸。 彼时他与十四叔在御花园的紫藤架下对弈,黑子白子相互盘错,各缀一线,像是两条蛟龙在酣战。常常是只差一步就达黑龙断首白龙收官的局面,棋局原本应是十四叔赢,可是他总是会退让一步,甘愿输给他。 无非是……顾念君臣之礼,不敢僭越而已? 也不尽然。 可是这场棋局的结局纵使是自己赢了满盘,而他输了满盘,其间又有几分真心奉送,又有几分不得以而为之的权衡? 何须去想,不如不想。 昭林回过神来的时候,眼里已经盈满了泪。 “罢了。”就到此为止吧,十四叔,你我就相忘于阴阳天堑,再不作彼此的念想,兴许总会比苦苦纠结要好很多。 京城的天是冷调的蓝,云生寒烟,袅袅浮沉。一群大雁飞过,成群结队的,看起来是那么亲密无间—只是在越来越冷的晚秋,这或许是最后的一批南迁的雁群了。待它们飞去,天上又响起苍凉的鸣声—昭林几乎没有在关外度过,只觉得这鸣声嘹亮高亢,志得意满却又不失苍凉。抬头看时,才看清那是一只鹰,一只自在而孤独的鹰,它在血色宫墙围成的四四方方的樊笼上空盘旋几圈,便头也不回地飞去,无影无踪。 昭林愣怔地盯着那只鹰,直到它彻彻底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似乎过早了些。”昭林想着,裹紧了身上缀满金玉锦绣的外裳。 不知那只孤孑一身的鹰,在这越来越寒冷的日子里,会去向何处呢? (14) 几十载岁月过去,仿若流水般悠悠长长。宫墙里的日晷日复一日忠实地记载着岁月的流逝,许多前尘往事,俱已化灰;被刻意避讳的,甚至可以被史料决绝抹去。 只是,还有许多蛛丝马迹,是不可能轻而易举就彻底抹杀的。 何况,当初想要刻意避讳的那人,最后也选择了放下。 三十八年后的小年次日,广御园的梅花一夜之间开满了枝头。 喻襄已是垂垂老矣,偌大的钟毓宫中,布置得简素而清净。正殿中几盆水仙和仙客来开得绮丽。 “玉瑚,广御园的梅花开了,你陪哀家去看看。”冬阳明朗的午后,午睡的喻襄被一缕梅香唤醒,“今年的梅花一定开得极好。从康宁七年起,哀家就再没有闻到这凛冽的香气了。” “太皇太后,外面极寒,如何使得?不然,让晴月和惠芝带几个稳妥的丫头去园中采几枝开得最好的送到殿来,养于瓶中可好?” “梅花一入殿中,就会渐失生气,萎靡而死。”喻襄叹道,“这是不肯委曲求全看人颜色的花。” “可是玉瑚,它既不愿委身哀家眼前,哀家就要亲自去看它。不要叫那些随从,谁也不要知会。这么多年的路只有你陪我走来,今天,哀家也只要你跟哀家去赏梅—就像很久以前,我们年轻时那样。” 玉瑚紧紧扶住喻襄的手,缓缓走出大殿。 “今年的白梅开得真好,远远望去,竟分不清是积雪还是梅花。” “雪是会化的,而梅花,会唤醒春天。” 喻襄凝神看着一树一树的白梅,它们熬过了最冷的时候,为陷于寒冬的人们带来迎春的希望,最后的结果,却是在春回大地百花争妍之时,清清静静地离开。 在最冷的冬天为自己注定待不住的春天赶制蕴着花香的嫁衣,穿在不一定会记得自己姓甚名谁的芸芸众生身上,点缀所有在自己离场之后或许会绮丽美妙的梦,最后的一件事,是让人心安理得地将自己遗忘。 可那个与白梅何其相似的人,毕竟是人,也有过欲望和谋算。 世人总会对微瑕的白璧加以苛责,而放任泥瓦的完好或碎裂。最终人们只记得了玉碎瓦全的结果,却全不知白壁碎裂前最后的一刻是绝望还是释然。 “那些人啊,早走也好,晚走也罢,都走在了哀家的前头。哀家也累了,想去会会那些故人了。” 冬云暝暝又黄昏,暗香盈盈远宫门。玉碎瓦全空馀恨,无人堪知故人心。 入夜。朱雀城又飘起了雪。 云板声,云板声,一声一声响起,由缓渐急。 “太皇太后,崩--” 铺天盖地的白幡一夜之间盖住了朱雀城,雪也愈下愈大,落满了整个朱雀城。钦天监监正占卜说这雪昼夜都不曾停,是为了将前尘之缘尽数隔开。太皇太后崩逝后,将有故人转世回还,这雪将新旧之事隔绝,只为新的一世再不与她相见。 自然,这些话是断然不能与皇帝说的。皇帝甚是感念皇祖母养育之恩,长跪灵前三天三夜,其间未曾合眼。其间辛苦,孝心可鉴。 “於皇建真,继天绍柞,孝治克光,明命提顾。惟文太后,肇膺历数;功德懋隆,三朝永固;龙驭忽遐,普天孺慕;岁在戊辰,盂冬升遐;命大鸿胪,光我中部。明明黄帝,陟降在天;皓皓司命,可鉴万年。刘公至止,肃事孔渊;筮吉辛卯,乃被乃蠲。将愉穆穆,神歆告虔。是日之吉,天朗气清。金枝翠旗,安连蜷迎。哀我人斯,亦孔之棘。惟不扰民,民怀其德。聿光大典,翼我黍稷。清风戒途,回相恭默。勒之贞珉,与天无极。” 这是一代天子对皇祖母哀荣一生的殷殷感念。颂毕,过往的许多往事,都尽数化作云烟。 喻襄崩逝十四天后,恰是次年的正月初九,一个晴朗的冬日。似乎与往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 一声响亮的啼哭,昭示着朱雀城中又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那是当朝皇帝的第十四子,生于大雪初融的新年,赐名元堇。他的到来,冲淡了先前的离愁别绪,为朱雀城添了一丝喜气。 城中人人皆称此子将得太后福荫庇佑,将来定是贵不可言。 可是一朝风雨一夕尘,有谁可知前路事? “故人有灵,待太后逝后,相隔一个年关,再转世回到这朱雀城。只为避开她,生生世世不再与之相见。” “譬如曼珠沙华花叶不相见,彼此各自落得清静。” 又是几十年过去。 昔日的叡王府荒废许久之后,早已被瑄枼修葺一新,更名“普渡寺”,寺中供奉一幅菩萨像,名曰“镜心菩萨”。 元堇曾问过瑄枼“镜心菩萨”的来历,为何每次见到,都会莫名熟悉。仿佛那是一个活生生立在眼前的人,而不是冷冰冰的一幅画像。瑄枼一时无话,半晌才道镜心菩萨曾得太后尊崇,如今立此寺庙、供其画像,是为聊表追思。 元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明日便是中秋,与天家相交甚好的外戚大臣们都携儿带女提早来宫中道贺。定远镇国公府里的卢氏小妹若兰,跑到元堇旁边的榻上坐定,元堇回首冲她一笑,伸手递给她一颗糖。 瑄枼见两个孩子举止亲密,便存心要逗一逗他们,笑道:“元堇又给你送糖吃了,你可要送些什么回礼么?” 卢府小妹笑盈盈地接过那颗糖,想了想,刚要摘下手上的一枚刻着金叶的戒指,忽然像是又想起了些别的事,将那戒指又戴回指上,笑着道: “多谢十四爷的糖,以后十四爷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等我长大学会制作天下美味,就都做好送给你,你看怎么样?” “好,好,都听你的!” 清宁宫里,花随冬阳绽,风送笑语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晏州曲(1) 晏州曲 (1) 看到紫宸宫中的那幅古画时,秦见沁的心忽然之间漏跳了半拍。 那幅画,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这画明明已在景朝宫中珍藏了两百余年,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机会被她看见。而这画又明显与平常的宫廷仕女图不同,似乎这画,世间已绝版。 这画,用翠色勾勒出远山与春柳,墨色寥寥清浅地画下几道水纹,一个清秀不着粉黛的女子立于水心亭中,极目远眺,罥烟眉似蹙非蹙,身影单薄连同身上素蓝衣衫一同融进天水一色中。而亭边却并无摆渡的舟楫。似乎这女子就从此长居于水中,再不归去。 见沁仔细地打量着画中人的面容。极清浅的眉眼,一张瓜子脸庞,苍白而无血色,并一张樱桃小口亦只是浅淡的粉色。那画中人满面愁绪,似乎预感到不祥之事的来临。青丝挽起双云髻,一支点翠鎏金绿梅步摇簪于其间,见沁端详了半晌,突然忆起了什么。 那支绿梅簪,似乎在外祖母的妆奁中见过,而那妆奁,先后从外祖母手中送予姨母孤女阮青枝,又于青枝弃世之后,于兵荒马乱中递到她的手上由她珍藏。 她也依稀想起,自己的母亲豆卢眉安生前,曾在帐中抱着她唱一支柔婉而哀戚的歌谣。那歌中似乎重复着某一个词,“晏州”,或许这首歌,就叫做《晏州曲》吧。 而仔细看,这幅画的右上角描着几笔,似乎是“苏”字,见沁的外祖母便是苏氏,名唤绮君,出自江南苏氏书香门第,少时有才貌,被在景朝为丞的外祖之父豆卢渊相中为外祖之妻。 难怪,这女子的面庞似曾相识,竟是与外祖母有五分相像。只是她见过外祖母的时候,外祖母已经垂垂老矣,但她们都有着白皙的肤色,以及消瘦的脸庞和隐峰的眉。 可是绮君最煊赫时也不过是丞相的儿媳,平日难得有入宫的机会,再者,这幅画明明确确是在宫中藏了两百余年。那么这画中之人,绝不会是绮君。 凝望那画良久,见沁心中疑窦渐增,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安感上升。她隐约觉得,这画中人,与两百余年前的景朝某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这个“某人”,极有可能牵涉皇室。 “殿下,若是阅毕,微臣就要将此画收起了。”见她久久未动,一旁的储珍阁主人道。见沁回过神来:“请问大人,这画中人是谁?倒是看着面善。” 储珍阁主人思索了一会儿,“据说是景朝太宗的红颜知己。景朝太宗甚是珍视此画。至于这女子的身份,由于年代久远,微臣就不得而知了。” 见沁点了点头,道:“这画原也不是谁都可见的,我也不过是机缘巧合才得以见之。还望阁主大人勿要声张才是。” 储珍阁主人应了一声:“是。”停顿一会,突然想起什么,“惠淑太妃和叡王殿下苦心,原也是战乱中福泽微臣之人,微臣理应遵循。时辰不早,公主殿下早回休息。微臣恭送殿下。” 见沁点点头:“谢过大人。” 见沁缓缓踱出大殿,殿外天幕已经转黑。随行的侍女辛夷和雪信见她心事重重,不敢多言。一路回到府邸,三人才隐隐松了口气。 “今天是太妃娘娘的忌辰,叡王殿下约殿下前往紫微宫赏画,却不曾应约,奴婢觉得,这其中有些关窍。”雪信犹犹豫豫地开口。 “叡王殿下素来不是爽约之人,恐怕是有些事不便明言,于是借由此画来告知殿下。”辛夷素来心思敏锐,一语道明。 见沁支着手肘坐在檀木榻上,回忆了一遍那幅画的内容。突然明白了什么,可是那一瞬间的领悟突然又被更多接踵而来的疑虑湮没,“见瀞可能是想以此告诉我什么。”她转头问辛夷:“辛夷,你的姑母曾是侍奉太妃的掌事姑姑,可否去问问你姑母,惠淑太妃生前是否有话留下?” 那是许久以前的往事了,如今乍然提起,如一阵风吹开古旧的帘幔,掀开许多言不由衷的秘辛。辛夷想起姑母几日前入宫相见时嘱咐自己的话,便回到暖阁取出一个锦囊,那里有一张便笺:“殿下,姑母曾嘱咐我在太妃娘娘忌辰之后独独给您看此笺,请殿下过目。” 见沁取出便笺,窄窄长长的一张金箔纸上,是朱砂写就的字迹—“俶险,须早抽身,或可保全,勿挂。” “俶”,应是一个人的名字。只是此人早已随着景朝的覆灭而彻彻底底成为了历史,更是逝世足有两百余年的前朝太宗的名讳。此人凶险,又与她秦见沁何干? 见沁并不是一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加上这一天的忙碌,倍感疲惫,于是叡王殿下身边的青鸢求见,似乎是有急事相告。” 辛夷道:“让她在花厅等殿下片刻。” 花厅里,青鸢一身黑衣,俨然是夜行的装扮。见到见沁,青鸢拱手道:“殿下,叡王殿下命在下将这金刀给您送来。”说罢,她从窄袖的暗袋里取出一把金刀,这金刀见沁见过,约莫寸许长,并不是什么伤人的暗器。她隐约觉得这金刀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一时却又难以辨认清楚,正待启齿问询,青鸢已道:“殿下,你看这金刀与往日有何不同?” 见沁仔细端详那金刀,那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佩饰,因建真尚武,动辄劲草含沙,兵戎相见,于是从秦辅真那一代起,时常出征的将领都会配饰此物,有护佑平安之意。只是这刀柄上本来并无纹饰,现在却刻上了四个芜菁的纹样。 见沁心知其中必有变数,忖度片刻道:“孤明白了,你速回吧。” 青鸢一礼,俯身即从二楼的悬窗飞跃而下,消失于重重夜色之中。 “这刀柄上的纹饰,是在说如今朝堂权柄已在清除倨功之臣后,已尽握于四哥见沄手中。而他终究会在平定天下之后,清除异己,以稳朝堂。”见沁心中沉沉,知道朱雀城中将会在短暂的宁和之后,再掀血雨腥风。而拥有骑虎营兵力的见瀞和年序居长又骁勇善战的见济,势必会首当其冲为见沄所忌惮。见瀞素来是个沉稳的性格,又遵守律令,向来不与见沄等人交恶,想来若是明哲自保,也可以闲云野鹤平安终老。见济向来却是居功向自傲的脾气,于人前又从不知收敛,想来以后将无一席之地可居。而驸马手中的几千护卫势力与见济猎鹰营的势力交错纵杂,其中纠葛也并非一言两语就可以撇清干系。或许见瀞前后打了一天的哑谜,就是为了告诫她尽早看清其中缘由并拉驸马脱身,以保全自己的荣祉与性命。可是驸马仍在城郊驻营,若是贸然撤回,不免会引得见济注目,打草惊蛇。牵一发而动全身,草率行事,终究有隐患在其中。 见沁苦笑了笑,也罢,眼下也只能静观其变了。只是,那画上的情节,却似乎魇住了她一般,仿佛一合上眼睛,那幅画就浮现至心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镜心菩萨(1) 楔子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 元堇已不记得这是第几个冬日的黄昏,他又来到广御园的梅亭。朱雀城中的冬日向来肃杀,不似多年之前他与故人一同前去江南那段时日所见南国温柔的雪景。只是梅亭中的梅花,开得比江南冬日的水仙更美更艳。元堇信手折下一枝红梅,握在手里,幽幽香气渐渐盈袖,许多回忆,都尽数浮起在眼前氤氲的水雾中。 “倘若……他还在,或许更爱那些供在庙堂之上的水仙吧。” “八哥这一生,成也庙堂,败也庙堂。水仙,也毕竟是束缚在室内的花,虽是清雅,却过于拿捏了些。” 冬阳斜斜,天色转暗。偌大的城中此刻并无多少人逗留在外。元堇身边的侍卫低声道:“皇上,天不早了,尽早回去吧。” 元堇缓缓转过头,眼里是微微的怅然,道:“也罢,那便回吧。” “皇上”,这个词对他而言已不再陌生,更不似当年那般对他和所有有争储之心的兄弟而言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位置。悠悠岁月过去,那些故人大多已如过眼云烟般消散,只有他,和为数不多的几位兄弟,从一片腥风血雨中或挣扎或踽行而来,那些没有挡过风刀霜剑的人,都已成了黄泉下的英雄枯骨,或是奈何桥上的魂魄。那些人,他仍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前事,尽如儿时与诸位兄弟在重华宫中一同听太傅讲习四书五经,或是在御苑中联系骑射。那是最纯粹也最难得的时光,也是从那时起,那位故人就植根于他的心中,而与先帝许许多多的龃龉,也是从那时起就埋下了隐患。 “四哥,元堇,你们的名字,乍一听还真有些像。当然,你们都是嫕母妃同胞的亲兄弟,自然连名字听着都是一处的。”记得刚刚习字时,九哥元覃就总拿他们的名字打趣。四哥元增总是淡淡一笑置之,而元堇却总会撇撇小嘴,嘟囔着:“谁要和他名字像,我喜欢八哥,要和八哥像才好。” “为什么不喜欢和四哥一起?”嫕贵妃常常会问他,他也不避讳四哥是否在一旁温书,只道:“四哥向来冷冰冰的,不及八哥懂我,甚至还不如九哥有趣。母妃,如果八哥是我亲兄就好了,把四哥换给婉母妃吧,这样八哥就可以时时和我在一处了。” 嫕贵妃听及此处,只好一笑置之:“元堇,你还小,许多事都不懂。原是先前母妃无用,才致使母子生分。如今再不必做小伏低,你四哥也回到母妃身边,你们理当棠棣和睦才是。” “母妃若无旁事,元增就先去练字了。”一日,元增有些不耐烦道。 “那你且去吧。”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元增冷着脸出了绵春殿。只留元堇和嫕贵妃在殿内,嫕贵妃讷讷地有几分失神,叹了口气,道: “大行皇后于元增有抚育之恩,元增这孩子不与本宫亲近,到底是不可强求之事。” 元堇见嫕贵妃面露不豫之色,也乖巧地不再多问。只是心里存了一个疑影儿—可这宫里秘辛向来是只多不少,在此后的几十载岁月里,年少时的一分疑惑,交杂在经年的恩怨情仇中,渐渐膨胀为十分的怨怼。 在数十载乾坤变易之后,朝堂之事致其境遇几起几落。每次午夜梦回,元堇眼前都会重复几个画面—都与四哥元增相关。在他的梦里,元增向来都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恶人,或是逼死八哥和九哥,或是将他囚禁在一处不见天日的别院里,连太后病重弥留之际,都不放他见母亲最后一面。 “我恨。”元堇曾在被幽禁普渡寺的日子里,对着墙上的菩萨像一遍一遍默诵心经,可终究纾解不了心中的怨恨。直到一天,他突然了悟菩萨像背后的真言,将心中压抑的恨一笔一画写下,每一笔都如临花照水,是以沾了血的残忍为代价换来的通透,如一面明镜,映照着他前半生最真实的痛楚— “不甘”与“恨”。 若兰说过,镜心菩萨原是叡忠王爷的化身,那是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开国大将,恰巧与卢氏一族也有些前缘。传闻叡忠王爷智勇双全,却奈何命运多舛,一生为人作嫁,晚景凄凉。病逝前曾与太后喻襄托付后事,言及来世再不为人作嫁,愿以心为镜,照见世人本心,普渡所有困厄之人,不偏不倚。后来叡忠王爷逝后被康宁帝追贬,撤其牌位,逐出太庙,连其独女南苹也颇受牵连--虽得太后护佑,却迟迟未得郡主封诰,直至康宁逝后,太后作主将南苹下降卢府,才为之拟定了“昭璎”二字,补上了郡主的名号。 而昭璎郡主,正是若兰的祖母。作为曾威名远扬的摄政王之女,昭璎郡主却几乎从未因此而享过一天的福,反倒因为摄政王一朝失势,寄人篱下多年,直至多年之后,才因太皇太后和新帝元熙帝为摄政王平反之故,以昭璎郡主的身份嫁与定远将军之子卢定涵。可好景不长,昭璎郡主因产后血崩离世,留下一子卢守苹,便是若兰之父,也是卢定涵此生唯一的子嗣—卢定涵在昭璎郡主死后并未再娶,此生只守护昭璎一人。卢守苹岁能袭爵之后,便上书朝廷,恳求以其独子卢守苹袭卢氏一族的爵位,而自己则在尘埃落定再无牵挂之后,便自请出家。 当年因卢定涵自请出家一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太皇太后喻氏竟顿足道: “冤孽,真是冤孽!哀家的子侄辈,无论是皇室还是外戚,如此不顾皇家纲常之事,竟都被哀家一一看过。哀家一把年纪了,还要看他们为情所困,动辄出家或是殉情。情深意重?无非是懦弱罢了!许是哀家太无情,不然为何见此心里只剩荒唐二字?逝者已逝,生者应当替他们好好活下去才是,一味逃避,不过是为自己的懦弱找的借口罢了!” 玉瑚嬷嬷在一旁好声好气地劝:“太皇太后,一辈人不管两辈人的事。何况有些事情,思量过多,只会徒添烦扰,您何必与卢家的儿子这么置气,当心气大伤身。” 旁人不知,可玉瑚怎会不晓,太皇太后此番动气,无非是借由此事想起康宁帝当年为一介女子抛弃江山自请出家之事。而那女子,偏偏还是庄王明媒正娶的王妃,董绾月。为了不引发轩然大波,当年的太后不得已昭告天下康宁以烈病崩。尽管如此,康宁帝“死后”秘不发丧的举动,仍使朝野内外暗议纷纷。 而卢定涵此番举动,正是无意间戳中了太皇太后的死穴,勾起了她当年最伤心之事,更是将那些年里隐秘而两难的处境,在太皇太后面前直直揭开。 可最终,太皇太后仍准了卢定涵之请,卢氏一门的官爵,便由卢守苹沿袭。 卢守苹的一生,较之其父辈,显得更平稳而庸碌些—没有什么大起大落,无非就是个等闲富贵人家,因其素来处世清平谦恭,在朱雀城中,既掀不起什么风浪,也不至于落魄潦倒。他同城中其他官家子弟一样娶妻生子,并为他最钟爱的女儿取名“若兰”—取“同心之言,其嗅若兰”之意,即盼望女儿长大后可觅得如意郎君,与之永结同心。 若兰及笄的那年生辰,宫中也送了些贺礼以表重视。家宴完毕后,卢夫人翻箱倒箧,小心地取出一只首饰盒,将盒中的金叶戒指珍重地戴在若兰的指上。未待出言,若兰奇道:“这枚戒指眼熟得很。” “原是在你总角之宴时就为你戴上过,可那时你还小,险些将戒指弄丢,于是又收还在我这里。”卢夫人道,“如今你已长大,越来越懂事乖巧,为娘也放心将这枚戒指传给你,但要珍重,切勿遗失。” 若兰偏过头想了想,似乎确是有这么回事儿,于是答道: “若兰明白,还请娘放心。” 卢夫人点点头道: “明日同你父亲入宫答谢,记得恪守礼节,进退有度才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镜心菩萨》2 (2) 若兰及笄的那年生辰,宫中也送了些贺礼以表重视。家宴完毕后,卢夫人翻箱倒箧,小心地取出一只首饰盒,将盒中的金叶戒指珍重地戴在若兰的指上。未待出言,若兰奇道:“这枚戒指眼熟得很。” “原是在你总角之宴时就为你戴上过,可那时你还小,险些将戒指弄丢,于是又收还在我这里。”卢夫人道,“如今你已长大,越来越懂事乖巧,为娘也放心将这枚戒指传给你,但要珍重,切勿遗失。” 若兰偏过头想了想,似乎确是有这么回事儿,于是答道: “若兰明白,还请娘放心。” 卢夫人点点头道: “明日同你父亲入宫答谢,记得恪守礼节,进退有度才是。” 若兰便道:“那是自然。娘放心就是。” 卢夫人又殷殷嘱托了半日,末了又提了一遍金叶戒指的事。若兰听着,心里不禁对这戒指的来历存了几分疑惑。但又一想,若是这戒指的来历可以用一两句话解释得清,卢夫人为何不顺便告知于她,只怕这戒指的背后有些不能直言的故事,于是也不便多问。 “若兰记住了,这枚戒指,若兰定会不失不忘。” “至少,在你遇到能值得托付一生之人前,千万不可遗失。” 次日入宫拜谢,是在清宁宫中。瑄枼见若兰越发亭亭玉立而落落大方,心中不禁存了几分赞许,对坐在一旁的嫕贵妃邬氏道:“昭芸,你看这若兰姑娘可合你心意?” “臣妾自然是喜欢若兰的。只是不知皇上问臣妾何意?莫不是要若兰当臣妾的儿媳呢。”嫕贵妃笑着拉起若兰的手,亲切道:“若兰,还不快坐下歇歇脚?” 若兰谢过赐座,瑄枼便道:“若兰,你可还记得朕和你嫕娘娘的老十四?” “若兰当然记得十四爷。”若兰粲然一笑,答道。 “哈哈,说来朕的一众儿女中,也就老十四和你年龄最是相仿,想来也是缘分。而卢府也和......”瑄枼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只转头对嫕贵妃道,“老十四该到了吧。” 话音刚落,元堇就打了帘儿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若兰,却也按捺住喜悦,规规矩矩地向瑄枼和嫕贵妃行了礼,才道:“见过若兰妹妹。” 若兰忙起身行礼:“臣女卢若兰,见过十四爷。” 元堇笑笑:“在我面前,不必拘礼。倒是若兰这些日子不见,个子可高了不少。可真跟芝麻开花一样。” “元堇,就你会耍贫嘴。”嫕贵妃扑哧一声笑出来,“哪有用芝麻形容女孩子的,说来不让人笑掉牙?” “那就像棵富贵竹,亭亭玉立总可以吧。”元堇改口道。 “这话说得倒还不错。”瑄枼笑笑,“如今若兰也已是及笄之年,再过上一两年,就是大姑娘了。” “那元堇不也成了‘老小子’。”元堇笑道。 “老十四,你又在插科打诨。不过这日子过得可真是快。你们还记得小时候,朕带着你们俩去小南城的普渡寺敬香,还有过年的时候,你们还一起抢过糖吃。” “我可没抢,是我让给若兰的。”元堇看向若兰,眼神暖暖,暖得几乎可以融化蜜糖。 “若兰也没抢,我们相敬如宾......不对,是兄友弟恭。”若兰快人快语的毛病还是没有改,险些闹出笑话。 “哈哈哈哈,‘相敬如宾’这个词儿用得好!”瑄枼拊掌大笑,“只等再过几年老十四可以出宫立府,朕就给你们赐婚,看你们天天‘相敬如宾’!” 嫕贵妃旁敲侧击道:“也过不了几年,前月元堇你九哥已经出宫立府,想来你也快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