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案2》 第1章 第一章 他人愿点石成金,我只求化土为玉。 作画造像,最关键处,是点睛。 壁上飞龙,一经点睛便腾云而去。画中美人,美目绘就,即能走出画卷,变为鲜活。 那,土胎泥塑,是否亦会如此 他缓缓将纤细笔端在墨液中蘸饱满,望着眼前的双目。 空荡荡的眼眶,是他预先雕好的轮廓,他闭着眼,都能轻易刻出这形状。 那双眼,时时刻刻,都在他的意海眼前。他完全不用思索,提起笔,勾、描、填,最后两点,即是目光凝聚处。霎时,那一天,那一刻,他的眼神,又回到了这世间。 他放下笔,手指虚虚摩挲着着这双眼,这轮廓,露出微笑。 他拿起吹筒,放到口边,釉水密密,均匀撒于坯上,再以笔刷补填,刷涂均匀。 十泥一灰,上上等釉。 草木灰可以配釉。人死后经焚,所化之灰,又与草木灰有什么差别 他舔了舔指尖沾染的釉浆,将坯捧入匣钵,温柔得仿佛抱怀中的情人进了床帐。 匣钵入窑。 窑火起。 天地相接处仿佛也生起了火一般,那一抹鱼肚白的边隙上,掠出一抹绚红。 “喔喔喔” 各户人家的老少公鸡此起彼伏地吊着嗓子,甫撑开一片光亮的天边泛出一缕红霞,老葛提着菜筐走到后院的菜窖门口,掏摸钥匙。 新知县张大人到任也有不少天了,县衙里的人跟他们这些在内宅伺候的人都还摸不透大人的脾性。山头上那位姥姥的事,令他们都极其地佩服张大人。朝廷也罢,衙门也罢,明面上肯定都说,这些全是人作怪,绝无灵异邪性,但张大人的法力与道行,他们都见识了,铭记了。 他们虽都想亲近大人,沾些灵气,但张大人喜怒不形于色,十分难以捉摸,比方说老葛虽是厨房里第一把勺的大厨,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张大人究竟喜欢吃啥。 以往厨房备饭,都是根据谢大人与老夫人的口味来的。谢大人是南方人,好吃甜鲜口味。张大人到后,礼部兰侍郎屈驾暂住在宅内,饭食均由侍郎府的厨子做,张大人跟着吃,他们这些人连洗碗水都摸不到,也不晓得张大人哪道菜吃得多。 昨天兰大人回乡祭祖,侍郎府的厨子们也随之而去,老葛等人才算有了在大人面前露脸的机会。 厨房这几天倒是一直在备着无昧法师的素斋。无昧法师与张大人既是师兄弟,想来口味相近。西北人,都爱吃面食,口味应是偏咸。法师吃面吃饺子,爱放点儿醋,还亲自做过一回榆钱面鱼儿给张大人吃,他们也都记下了。 老葛盘算着,如果早上熬个卤,配上面,再搭几个炒菜,还是有些齁得慌。就先备下粥三种、面点几样、馄饨两种,荠菜鲜嫩,刚好剁馄饨馅儿,油饼果子也炸上,细面备好,万一大人想吃呢另外再要些精致爽口又开胃的小菜。要让张大人感受到厨房的心意,及与侍郎府的厨子们不算太有差距。 春来有各样菜蔬可入膳,但老葛觉得,论起最适合醋溜的,还是大白菜,拣菜心中段切丝,清清爽爽,脆脆嫩嫩,定能得大人赞赏。 这时节大白菜本不易得,恰好菜窖里还存着几棵。老葛不放心那些毛躁孩子们,亲自来瞧瞧白菜都还可用么。且大白菜须得配些佐味之物方才鲜美,老葛记着菜窖下的冰室里还有半根火腿,正好搭配。 打开菜窖的门,老葛隐隐闻到一股异味。他点亮壁灯,见几个空木箱压堆在菜窖通往冰室的门上。 他拖开木箱,提着灯笼,推门进冰窖,只见藏冰箱上,直挺挺横着一物,上盖白布,布下形状,依稀是 老葛颤着手掀开白布,呼吸一窒,僵硬后退两步,猛回头,连滚带爬奔出菜窖。 “来人快来人菜窖里头有个死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 张屏披上官服匆匆赶到了菜窖。 昨日,圣旨下,寿念山慈寿姥姥案,刑部侍郎王砚,查案机敏,与京兆府及丰乐县衙协同灵活,赐玉带一根,锦袍一领、如意一柄。 京兆府尹冯邰,办案严谨,推辨缜密,赐玉尺一柄、金花十朵。 礼部侍郎兰珏,博学强识,敦善行不怠,加封翰林廷讲学士,赐玉带一根,串珠两挂,笔砚一套、紫金袋一只。 圣旨又命,将在京郊新建一座观宇,赐名虚极观,藏虚元秘卷九部于斯。道人无昧,道心坚而有慧根,辨邪正清,赐号纯一道人,迁虚极观中清修。 圣旨最后,也提到了张屏。诏曰,丰乐县知县张屏,初到任,便犯疏忽职守、礼体不分、懈怠政务等数项过失,本当罢黜其职,发放还乡,然念其在案中协助之功,暂留任察看,赐刑典一部,着反省思过,日后不得再犯。 领旨之后,冯邰与王砚便即刻返京,兰珏也带着兰徽回九和县祭祖。 趁着下属准备行装的工夫,冯邰又将张屏唤到县衙中堂,严厉训诫了一番,并给了他一套自律小册。 “圣上教诲,你须时刻谨记。治理一县,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规矩若连你都不规矩,如何让下属规矩,百姓规矩律不得束,政无从施,酿下的祸患,岂是摘了你一顶乌纱,砍下你一颗脑袋能抵得了的从今天起,夜省日思,时刻警惕,将这套册子放在身边读透背熟,一条条必须照做” 张屏谢恩捧回小册子,依冯大人的吩咐,按照册子内容摆放在案头枕边,走动的时候怀中或袖子里也揣上一本。 此时此刻,到了菜窖门口,张屏停住脚步。 出来得匆忙,小册子忘记揣了,但小册子的内容他熬夜读了,深深记得 勘察现场,必须与捕快及刑房文吏至少两人同行,各司勘验、取证、记录之职。验尸,定要和仵作、文吏、捕快至少各一人同验。 但眼下,等捕快和刑房的文吏接到传话,从家中赶过来,大约得一个时辰。 菜窖,已先有老葛入内,之后又进去了几个下人。尸首,也应被碰过,越快看到越好。 张屏遂让人取来干净布巾和纸笔,唤过一名衙役“你我一同勘察。”又向一旁无昧道,“劳师兄帮我记录。”自先察看菜窖大门。 菜窖门锁完好,锁孔上没有被尖锐铁丝等物新近划出的痕迹,门扇亦无拆卸损坏痕迹。 张屏唤老葛过来询问“菜窖的钥匙共有几把” 老葛灌了几口酒,已缓了过来,中气十足地道“禀大人,共有两把,一把在厨房里挂着,谁来谁取用,另一把,应是谢大人那边管事的老郑头收着哩,之前凡这宅子里的锁,他那里都有一把钥匙。因大人住进来,大门并各房门的锁都新换过,也就没再要他那里的钥匙。但菜窖和柴房的锁都没换。” 无昧奋笔疾书,谢赋的声音从人群外飘进来“老郑怎了下官这就拿他过来” 众人立刻退避出路径,谢赋入内,躬身施礼。 “下官参见大人,未经传唤,冒昧自行前来,望大人恕罪。只因这些下人之前也服侍过下官。大人乍迁入宅中,突生此事,他们恐与下官有关,便告知了下官。” 谢赋听着张屏说“谢县丞请起”的声音,在心中一叹,不知张大人会不会觉得谢某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他若这么想,本也是正常的。呵,我原该是个死人,只为全一个承诺,继续苟活于世间,便是被猜忌,又如何呢不过似这晨露,湿我衣衫,寒我肤发,却,于我心无干 张屏眨一眨眼“谢县丞” 谢赋淡然再道“大人请吩咐。” 张屏微笑了一下“谢县丞若想一同查案,可与我一起进去。” 围观的衙役与仆役们都暗暗打了个哆嗦,张大人笑得如此深沉,是不是在怀疑谢大人 谢赋恭敬又一躬身“下官,不胜荣幸。” 张屏继续微笑着看看谢赋,走进门内。 谢赋踏着问心无愧的步伐追随张屏的背影,无昧捧着纸笔,欣慰地快步跟上。阿屏做官真是越来越像样了 菜窖内十分混乱,越往里走,越有一股诡异的味道。张屏过来之前,衙役们唯恐菜窖里还有别的什么,先把菜窖翻查了一遍,即便之前存有线索,也都被翻没了。张屏十分无奈,盘算将冯大人赠的册子中关于如何勘察的内容请人誊抄几份,送给衙役和捕快们通阅。 他再深深吸了吸气,接过衙役捧来的布巾蒙住口鼻,转头问老葛“这里也放调料” 无昧和谢赋赶紧跟着蒙上脸。老葛也谢恩接过了一条布巾,回禀道“蒜、干姜也存在这里,那边两个坛子里有腌菜,但都不会有这个味儿。” 这个味儿,就只能是 无昧和谢赋望向冰室方向,内心一阵翻腾。 张屏再问询当时菜窖中的情况。 老葛酒劲上头,有些亢奋,翻来覆去只说,跟往常一样,就是冰室门口堆了几个箱子,他觉得古怪。 那几个木箱,凌乱地歪在地上,都是细木板条钉的,不用多少力气即能搬起。张屏拉下蒙脸的布巾嗅了嗅箱子“箱子,原本装过萝卜” 老葛道“菜窖里的萝卜,正月里就吃完了。凡是空箱子,都堆在门边,方便以后搁菜。” 张屏再问“当时这几个箱子堆了多高” 老葛愣了一下,在膝盖处比划“就这么高。” 张屏仔细查看了一遍箱,没发现布丝线头或指印的痕迹,便命衙役将箱子搬去衙门留待再验,着人打开冰室的门,这时外面的衙役奔来禀报,仵作到了。 张屏立刻让衙役传进仵作,率先踏进冰室门内。 这冰室半在地下,由一道土阶通入,愈往阶下走,气味越醇厚。到得台阶尽头,灯光大亮,两根火把,数盏大灯笼,明晃晃地悬着,储冰瓷箱壁上与四周地面尽是融开的水渍。 两只储冰箱上,铺着一张薄席。那具尸体,就身覆油布,躺在席上。 两个守着尸体的仆役塞着鼻孔,讨好地禀报“大人,小的们没敢乱碰这具尸体。” 张屏皱了皱眉,仵作赶紧跺脚“诸位,快快熄了火把冰过的尸首,再被这灯火热一烘,肤肉都要化烂了,可怎么查验” 仆役赶紧告罪。仵作在慈寿姥姥一案中大长见识,自觉在淬炼中得到了成长,见张屏走到尸体旁,立刻又抢上前“大人,让卑职来”一把掀开了盖在尸体身上的布,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容。 仵作一怔,抓着布呆在原地。 张屏将盖布全部掀起,只见尸体一身簇新青白缎袍,衣料在灯下闪着水般光泽,左手放于身侧,手向上举。右手在腹部,掌下压着一物,微露出一个尖角。 张屏略抬起尸体的右手,将那物取出。 是一片碎瓷,上绘着缠枝花纹。 仵作终于结结巴巴出声“大,大人这具尸卑职之前见过” 张屏疑惑地抬起视线“你认识死者” 仵作摇头,紧盯着尸体的脸“应,应该是他没错左腮这里有块胎记。但,但小的见到他时,他已经死了十几天前,卑职就在衙门里验过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 张屏眉间一紧“怎么回事慢慢详细说。” 仵作稳了稳呼吸“禀大人这个死者,小人记得特别清楚,十几天前,应该是李头儿也可能是吴头儿小人还真有些含糊了总之,是捕房那里,把他送到小人这里来,小人验的他” 死者当时浑身酒气刺鼻,脸庞胀紫,五官扭曲,口流涎液,手足挛曲。经查验,尸身只有些许滑倒时的擦伤,胃无毒物毒液,肝脾有病斑但无中毒表征。所以仵作判断是酒喝太多致骤然中风而死。 “小人真没发现这人死因有什么异常,刑房查过他的来历,他好像是个外地来的光棍,尸体无人认领,就送到义庄,在那边停两天,葬到后山。怎会,怎会另外,这人被送来的时候绝不是穿这身衣裳小人那阵子,没验过穿长衫的” 张屏神色更凝重。谢赋插话“下官虽无能,但县中凡有人亡故,死因、来历、生平种种衙门都务必会查证清楚。如果是身着长衫者,更需细验。这名死者的详情应已入册,下官这就命人去拿。” 张屏道了声谢,谢赋盯着地面“下官惶恐,万不敢受。另外,下官治下无能,这具尸首应该是下官还住在这院子里时被放进来的。” 张屏问“谢大人确定不认识死者”显而易见,放置这具尸体的人是想籍尸体表达什么。 呵,果然。谢赋在心中一笑,继而稳稳地说“下官,的确不认识死者。” 仵作扒开死者的领口,又倒抽一口气“大人,刀口的缝线,跟小人验尸后缝的不一样他肚里好像被填了东西” 张屏迅速转身,端详死者的腹部。 “将尸体送到验尸房,让当时负责的捕快过来。” 再过了约半个时辰,捕快们与刑房主事赶到了衙门。 张屏正与仵作在后院尸房重新验尸。 死者的腹部再被打开,露出满腔灰土。 他的脏器全都不见了。 灰土粉末非常细腻,中间未被血污过的是灰色混合白色。张屏捏起些许嗅了嗅,除了血腥尸臭味外,还有药香。 仵作也闻了闻,坚强地说“小人觉得,这里面混有药材香料,应是做防腐之用。” 张屏点点头。 整具尸体非常干净,连脚指甲缝里都没有污垢,显然被仔细清洗过。验不出尸体是直接从义庄被盗走,还是从土里挖出。 捕快们排队来辨认,很快副捕头吴寒认出了死者。 “禀大人,此人是卑职与陈久,黄乔三个送过来的。卑职等大意失职,当时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张屏遂与吴寒到门外,将陈久、黄乔也叫到近前。 “死者在哪里身亡” 吴寒立刻禀道“就在大街上,这人我记得还蛮清的。酒馆里喝多了,在街上走着走着就倒地上了。路过的人报到衙门,卑职们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当时是拜慈拜那个什么的时候,县中人多人杂。发现死者,卑职等都不敢懈怠,立刻把尸体抬回衙门查验了。” 谢赋将亲自找来的刑房录册翻至某页,捧给张屏。 册子上清晰记着 死者散某,非本县人氏,无身份文牒,名不确定。据相识人称其真名为材。绰号老叁。 年五十许,详未查得。 卒于三月初二,鸿运大街百巧纸鸢坊西侧墙边。 死因为酒后中风,已验尸确定无误。 无亲属。尸体三月初三送义庄掩埋。 录记末尾有副捕头吴寒、仵作闵念、刑书的签字及刑房的印章。 张屏从册子上抬起眼“认识死者的人,是谁” 吴寒和两名捕快努力回忆,黄乔抢先答道“禀大人,是酒楼的人” 吴寒不待张屏追问,紧跟着补充“大人,是一壶酒楼的伙计,楼下跑堂的。” 黄乔猛点头“是是是增儿” 谢赋冷声道“当时为何不记录详细速把人带来待大人问询” 吴寒三人连声告罪,黄乔立刻前去带人。 张屏合上册子,向吴寒、陈久及谢赋微笑了一下“你们,早上吃过饭了么” 吴寒和陈久一凛,扑通跪倒在地。 “大人,卑职懒惰,未能速速赶来,请大人责罚” “大人,卑职耽误公务,着实该罚,不敢求恕” 张屏温声道“本来,也不是你们公务的时辰。你们来得不慢。正好,我跟谢大人还有闵仵作也没有吃。让厨房去街上随便买些早点,咱们一起吃吧。” 吴寒和陈久心里又一紧。 “多谢大人关爱” “大人如斯疼惜卑职,卑职感激涕零” 张屏再笑了一下“你们不必如此,一起吃早饭,很平常。” 吴寒与陈久饱含热泪千恩万谢起身。谢赋的心中也泛起涟漪。 本来当真以为这张大人是个耿直之人,却不想恩威并用信手施展,官派浑然天成。唉,谢赋谢赋,你怎还如此痴愚办案时洞察犀利,又身为刑部尚书的好学生,与礼部刑部两位侍郎大人打得火热的人,岂能真是个傻楞子 大智者,方才若愚。 此时当下,既然选择留在这混沌世间,就也把该唱的戏唱好,即可。 他遂又冷声道“大人如此宽厚,尔等日后更不可再有丝毫偷懒懈怠,公务之时,绝不能让大人等你们” 吴寒陈久连连保证。 谢赋又转向张屏“大人,早膳进些什么” 张屏道“随便,什么都行。包子、粥、油饼、豆浆摊上有什么买什么,你们可以么” 吴寒和陈久点头如捣蒜。 “多谢大人,当然当然,卑职等什么都吃得” “能与大人一同用膳,便是啃泥巴也香甜” 谢赋一揖“下官,这就去吩咐。” 吴寒立刻道“卑职去,卑职去这点小事,交给卑职两人即可。” 张屏补充“钱数,记清楚。” 吴寒陈久连声答应,飞奔离去。张屏走回房中继续验尸。 大家还是太客气了,不过,再过几天,应该就能熟悉起来,像朋友一样相处了。 早膳买来,张屏让人抬张桌子在验尸房外的廊下,与谢赋、吴寒、陈久及闵仵作一起吃。谢赋另命人备了些素食送到宅子里给无昧。 吴寒将这顿早饭置办得相当高明,包子、油饼、豆浆、稀粥,外加几颗茶叶蛋,样样遵照吩咐,充分体现了张大人想要表达的朴实无华。 刚看完那尸体,谢赋和闵仵作都不太想碰包子。谢赋遂先端起豆浆一尝,即知这堆吃食内涵不凡。 醇、香、浓、滑,要数种豆谷,加上山核桃、花生、杏仁、芝麻、茯苓等,用小石磨分开细细碾榨、精滤、调兑,才出得这般滋味。且材料虽多,浆仍素净乳白,更显精致。 谢赋再夹了一块油饼,油香酥脆,连他这样不大吃油炸物事的都觉得甚美。油炸的东西,要现出锅现吃才最美味,便是从衙门大门口拿到这里,都可能会有些疲软。但这块油饼,就好像刚从锅里捞出的一样。吴寒,怎么做到的 他坐掌丰乐县衙数载,竟未发现吴寒是这样一个人才 吴寒向张屏躬身笑道“卑职就在街边随便买了些,也不知道大人吃着合不合口。” 谢赋细品豆浆,也细品着这陌生的世间。 张屏说了声很好,拿起一颗茶叶蛋,慢慢剥壳,想象着将尸体放置在菜窖中的人,剥下屋中尸体衣服时的情景。 案犯的意图、与死者的联系他暂时推测不出。但案犯这样细致地处理尸体,必是一个相当有耐心的人。 他得到了尸体后,应该是非常从容地除去了尸体原本的衣服,仔细清洗尸体 张屏用筷子夹住壳被剥得精光的蛋,将蛋身浸入豆浆,缓缓涮动,然后举起鸡蛋,看着蛋身上残留的浆汁滴回碗中,摸过帕子,仔细擦拭蛋身。 闵捕快和陈久滞住了呼吸,谢赋继续喝豆浆。 张屏把擦干的鸡蛋放进盘中,望着鸡蛋身体上一道不明显的线,微微眯眼。 案犯洗好尸体,重新切开仵作验尸后缝合的刀口,而后 张屏掰开鸡蛋,执筷挖出填在蛋黄处的馅料,捣碎扒出的馅团。 吴寒颤声说“大人,此蛋做法,乃本地小吃的特色” 张屏哦了一声。 或者,案犯是在开膛取出内脏后,再清洗的尸体。 他又夹起半片鸡蛋,在豆浆中轻涮,将残留的馅料渣洗净,再仔细擦拭。 案犯彻底晾干尸体,用灰土填满尸体腹腔,重新缝合,灰土吸收了尸腔的血湿,又混有防腐香料,使得尸体延迟腐烂。 另外,刚才验得,尸体的浑身包括头发,都被涂抹了油膏,应也是防腐之用。 最后,再给尸体穿上崭新的绸衣 张屏把两半鸡蛋合在一起举筷夹住,再在豆浆里涮了涮,又在黄酱中一蘸。 除了那片碎瓷外,这些步骤的哪一环,是案犯传达意图的重点 衣服,腹中的灰土,还是 吴寒连腿都有些颤“大人” 张屏转目看向闵仵作“你确定那几天只有这名死者被开膛验过” 闵仵作立刻直起身“小人确定。册子上也有记录,只有开膛验过的尸首,小人才会画一个圈注。那两天总共就有三四名死者,另外几名都是外伤致死。不用剖尸。唯这名死者可能是在酒楼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中毒,小人方才剖验。” 张屏凝眉。 那么,案犯既可能是认识死者,也可能因为这具尸体被剖开过才窃取。 做下这种种,还需要节省一个剖尸的步骤么 张屏继续盯着鸡蛋,赶回的黄乔疾步奔来“大人,卑职已把增儿带到。” 张屏放下鸡蛋,起身去往大堂。 谢赋慢条斯理再咽下一口豆浆配饼,放下空碗。冷汗潸潸脸色青白的吴寒膝盖一弯“大人,卑职以后绝不敢再如此求大人在张大人面前替卑职告罪求恕,卑职叩谢大人恩德” 谢赋温和地拍拍他肩膀“张大人心系公务,零星杂琐应未入目。日后好好做事便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 黄乔将增儿安置在大堂旁侧的偏厅内等候问话。 张屏甫踏入廊下,门槛内一个精瘦的人影扑通跪下“小人叩见知县大老爷” 张屏跨进门“请起,你在一壶酒楼做事” 增儿又磕了个头,方才爬起身“小人卑贱,如何当得大人一个请字,折煞折煞。承大人垂问,小人姓曾,爹娘快四十了才得小人一个,故给小人起了个贱名增儿。小人现在一壶酒楼里跑腿儿打杂糊口。” 张屏道“三月初二,有个人从酒楼出来后,死在街上。你可认得他” 增儿此前已被捕快们询问过,立刻道“禀大人,小人与那位客官绝非相识,只是他年年这个时候都来酒楼吃酒,故而小人认得。” 张屏问“你的意思是,他常到酒楼” 增儿赶紧道“不是。小的方才没回明白,请大人恕罪。这人每年只来一壶酒楼一次。年年都是这个时候,二月底,三月初,反正都在清明节前,跟拜跟以往拜刚刚被大人无比英明勘破的山上那庙的时候相近。” 张屏再问“多年来一直如此” 增儿抓抓后脑“小的在一壶酒楼当差六年,他是在小的当差的第二年,对,就是五年前开始,每年都过来。” 张屏接着问“你为何记住了他” 增儿一怔,跟着哈腰“大人英明。酒楼里每日人来人往,便是每月过来一趟的客人,小的也未必记得住。只是这位同平常客人不大一样。小的打杂的这酒楼,在县里也算数得着的,酒菜都不便宜,说句令人不齿的话,小的这样的人,眼睛不由得就势利了。这位客官衣衫朴素,又次次都是一个人来,小人头回接迎时,的确有些怠慢。” 一壶酒楼一壶最便宜的茶也要五六十文,进出者大都是锦袍长衫。但散某每次进酒楼都是一身半旧短衫,增儿头一回招呼他时,差点让他先付账后上菜。 “而且奇的是,听他口音,不是本地人,是南边的。但他年年过来,必点两道尖儿菜,寻常人都不会点的。一道春波翠,一道明前雪。” 增儿窥见张屏眼神疑惑,即刻解释。 “这两道,都是外地吃不着的菜。春波翠又叫六鲜羹,乃当年太祖皇帝爷爷驾临念勤乡时亲尝过的羹汤。用荠菜嫩尖、马兰芽儿、苋菜嫩尖、灯笼菜嫩尖、五方草尖儿、地木耳六样时令鲜菜,佐以山涧泉水煨成的老鸭汤,加芋儿粉,并嫩笋丝、豆腐碎等共制成羹。汤得熬足精华滋味,又要清亮无腻,没十几个时辰煨不出来。六样野蔬都是现摘洗,入汤的时候也有讲究,稍一久叶芽儿就不嫩了,但时候不够,鲜味又不能调和。非小的夸口,这道羹,御厨都做不好,先帝驾临念勤乡时,想吃这道羹,都是传我们酒楼的师傅去侍候的。” 张屏点点头。 增儿接着道“那明前雪,就更难做了。乃取肋排极脆嫩的脆骨尖儿并那膝骨处最韧的筋肉,密法烹制。为什么叫明前雪呢就在最后一道制法上。这时节,新茶尚未采,取那茶树梢的新叶儿,将骨肉煨过。这一道的分寸也极难把握,肉须得不被茶叶着色,无茶苦又尽得茶香。出锅白似雪,骨切小段,筋肉片成馄饨皮儿大小薄厚,酥韧若胶,茶味香浓。明前雪三个字,即是这般得来。此菜还有一道配菜,是暖房里养的小黄瓜,这时节,两根,比手指头粗不了多少的,就得一两银子。也切成小段,用一片肉卷一截黄瓜段儿,一块脆骨,蘸少许花椒汁儿,麻且不夺味,这就又成一道新菜了,叫雪润新柳。即是一菜两吃。” 张屏道“这两道菜,得不少钱。” 增儿道“春波翠一道二两银子。明前雪三两,单那小黄瓜就得一两哇但不是钱的事儿,关键是费工夫,且看时节,必须清明节前才做得,菜农的暖房里的小黄瓜都是往京里王府里送的,我们轻易也不能买啊。我们酒楼的菜牌上从没写过这两道菜,都是本地的贵客老爷们晓得我们这里能做,到了这个时候,预先差人吩咐下,晌午或晚上过来吃。我们都不往府里送,送过去会减了菜味。” 张屏问“那你们怎会做给死者吃” 增儿赶紧再哈腰“大人明察秋毫这就是小的头一回就记得这人的缘故了。他真是个懂行的,大早上,我们酒楼刚开门,就来了,张口就点这两道菜。小的当时就说,客官真是会吃,这两道确实只有一壶酒楼有,但我们轻易不做,每年只订几席,今年都订满了。” 谁知散某掏出一锭大银,搁在桌上,再问,能不能做。 恰刚好前一日刚有两位贵客大老爷预定了这日的席面,一位订了明前雪,一位订了春波翠。厨房里怕做菜失手,一般会备出富余的食材。增儿不忍让一位非常想吃酒楼秘菜的客官失望而归,便去同厨房商量,加做了一道。 散某在酒楼待到中午,吃完即走。 “到了第二年,又是清明前某日,这位客官开门时就过来,还点名让小的侍候,仍是点这两道菜。之后直到今年,年年如此。” 张屏问“你怎会知道他叫什么” 增儿尴尬一笑“小的头一回侍候这位客官时,不够恭敬。客官当时吃醉了,便训斥了小的,说让小的以后长上眼,记得散爷爷,小的当时还听成了三爷爷。对街卖花儿的刘妈妈有个外甥在通达客栈,这位客官年年都住那里,还是她同小的说,这位客官姓散。” 旁侧黄乔立刻躬身“大人,可要卑职立刻去将通达客栈的人带来” 张屏想了一下“不用。”跟着又问增儿,“你们酒楼中,用的是什么颜色的碗碟” 增儿啊了一声,一脸惊诧,跟着连连作揖“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小的是折服于大人的英明大人真是问中了关键,小人方才竟忘记禀报这位客官,还有一样古怪,他要我们给他上菜端茶盛酒的杯碟碗盏,一概不能用瓷的。” 询问完增儿,张屏返回宅中,换上便服,刚出房门,无昧从廊下探身“阿屏啊,谢大人过来了。对了,听说你刚才在衙门忙公务,早饭也没吃啥。我这边给送的饭多,我留了两个包子,你饿了就先垫垫” 无昧将手中盘子递到张屏面前,瓷盘。 方才张屏给增儿看了死者手握的瓷片,增儿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指天画地发誓酒楼绝没有这样花色的器皿或摆件。 “这连枝纹,枝同滞音,开酒楼要的是客如流水,绝不能滞。我们平常连纸都不说,叫单儿或条儿。字叫做记。紫色的花儿也不能摆,沾这个色的一概叫红。” 无昧侧首瞅着张屏“阿屏” 张屏收起思绪,抓起一个包子“我在想那案子,多谢嵋哥。”边啃包子边往前厅去。 此举不合冯大人小册子中的训诫。可兰大人说,事须变通。眼下宅子里的仆从都在衙门那边由捕快问话,四周空荡荡,没谁瞧见。 最后一口包子还没咽下,迎面便见谢赋立在通往前厅的路口。 “下官唐突,惊扰大人。” 张屏摸出汗巾擦擦嘴,咽下包子。谢赋盯着他身上的便服“下官冒犯,大人可是准备微服查访” 张屏道“是。” 死者散某身上着实谜团甚多。 譬如,死者皮肤粗粝,双腿双臂筋肉凸起,上臂和手腕、脚踝及小腿的肤色粗黑甚于大腿,双手双足都有厚茧,指甲外翻,脚上有麻鞋袢磨出的痕迹,颈粗肩厚,肩上亦有茧。可知他是个经常劳作,常穿短衣,卷起袖口裤腿的人。 但据增儿说,死者非常懂门道,知道那两道菜做起来很花时间,每次都是酒楼一开门就过去。 等菜的一上午,他就在酒楼的茶厅里吃茶听曲儿。 他吃茶,也十分讲究。 第一道,先吃一碗核桃、白果、花生、杏仁、枸杞、茯苓等数样磨成的浆,并卷酥、面果等精致细点四小碟。 第二道,再吃一碗酪,配鲜果蜜饯、小柿团、及现切的果片等四样。 第三道,方才吃茶,或是陈普,或是祁红。再改上山楂糕、用香料精焙的干果等四小碟,慢品。解腻、消闲、滋养开胃。 增儿咂舌曰,他算是见识过不少贵人的,但真没几个比得上这位会吃。 吃正菜的时候,死者也不是只吃这两道,往往还要现点几样别的搭配,但酒每次只吃杏花酿。 因他绝不用瓷器,菜盘、饭碗、茶盏、酒杯都给他用的漆器,茶壶酒壶皆是铜的。 死者一直不怎么言语,也不大笑,每次吃到大醉才离开酒楼。 张屏问谢赋“春波翠与明前雪这两道菜,你吃过么” 谢赋一怔,而后道“下官知晓春波翠是太祖皇帝御口亲赞过的名菜,但未曾有幸知其滋味。”再向张屏一揖,“大人勤于公务,亲身差案,乃百姓之福。然,五月夏税征数,本月底前必须定下,户房等着大人复议。工部的大人这两天就到,如何接迎,礼房已拟了出来,请大人览阅,所需款项也得大人准批。今天再不定就来不及了。还有,玳王殿下方才欲攀爬行馆后院的屋顶,现下又要拆墙,馆丞正在跪劝。” 张屏闷声道“我知道了。”转身回屋,换回了官服。 无昧又从廊柱边探身“阿屏,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吩咐你属下做的,就跟我说。” 张屏看看无昧,自从古井姥姥案后,无昧的脸在县中人人认得,一上街就会被求卜卦赐福的团团围住。清晨半夜,还会有人在知县宅邸附近晃荡,感应灵气。衙役驱之不尽。 张屏再闷声说“没事,捕快,都能办到。” 无昧嗯了一声“阿屏,当官不易。我知道,你肯定能当得特别好” 张屏沉默地从无昧搁在回廊栏杆上的瓷盘中拿起剩下的那个凉了的包子,几口吃完,折返前厅,与谢赋一同回到衙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章 刑房掌案总书苗泛与吴寒、黄乔、陈久等人候迎张屏在后堂廊外阶下,另一侧立着主簿刘休并户书林举、工书郑声、吏书彭桂、兵书徐鼎,还有一个满头大汗的礼书郝仁。 见张屏走近,郝仁率先抢上两步施礼“大人,卑职等无能。驿馆那里十分不满意卑职等的服侍,要到衙门来,卑职等正在尽力劝着,那边一直想见大人。” 张屏简短道“眼下没空,过一时再说。” 郝仁颤声应了,擦汗退下。在场众人对张大人的铮铮傲骨暗生敬仰。吴寒再抢上一步“大人,卑职正准备去查那通达客栈,还有哪些需查,但请大人示下。” 张屏想了一下“查问为什么死者身无文牒,也能住店。另外,查一下一壶酒楼会做春波翠与明前雪的厨子。” 吴寒黄乔等人领命,张屏又看向苗泛“有劳苗掌案去街上的瓷器店,找行家问一问死者手中那片碎瓷的来历。” 苗泛立刻应诺,吴寒又道“大人,这些卑职查即可。” 苗泛微微一笑“大人正是唯恐你等过去,瓷器店的老板以为自己犯了嫌疑,会多生波折。” 吴寒咧嘴“原来是这样,卑职愚钝,让大人和苗掌书见笑了。” 苗泛向张屏一揖“请大人放心,卑职换常服过去,定不扰民。” 张屏点点头,又道了声有劳,与谢赋、刘主簿及其余五房掌案总书共入后堂。 众人在厅中礼毕按位次坐下,其余七人望着上首张屏肃然的脸,内心各种滋味。 五房掌书们心中第一味是愁,眼下县中困境重重。几房都顶着一脑门子急火。 第二味是紧,此次议事,乃是张知县上任的第一议,各房也都紧绷着精神,欲在大人面前表明本房于本县之重,希翼日后大人多多重视,多施恩惠。 这就又引生出了第三味的酸。之前谢大人最看重户房与工房,而今改天换地,张大人脾性不好捉摸,但心尖儿上的那个却一目了然是刑房,一到任就提携刑房参与大案,立下大功,风光露脸。 本来这场议事,六房之中,唯独刑房除了今晨大人家菜窖里冒出的那具奇尸外,别无大事。苗泛列席,也就是个喝喝闲茶,说几句不痛不痒话的陪衬,然却被大人亲自指派,微服查案,变成了他忙得没工夫参与议事,顿显其重。凸现别样的恩宠。 张大人方才凝视苗泛的眼神,与苗泛的那个微笑,深深印进了其余五房掌书的心。 大人,户房工房吏房兵房礼房才是本县至重 谢赋超然地观赏着争名逐利的浑噩众生,淡然向上首道“大人,各房皆有要务,便由兵房先禀” 张屏点点头,兵房掌书徐鼎起身“禀大人,县中防备周全。京师巡防营处发来公函,商定寿念山、念勤乡两处防守事务,请大人批复。另外,两日后殿下与兰侍郎移驾念勤乡,工部的大人前来寿念山,沿途如何布置,也待批示。” 京兆府辖下各县的军备防务,统一由京兆府及京师巡防营调派,县衙兵房仅负责城门城墙岗哨及城中日常巡防而已,知县无调兵之权,唯以兵房行公函来往承应事。 冯府尹临行前,着重交代张屏,挖掘地宫与玳王这边不能再出丝毫差池,张屏必须配合做好防卫布置,尤其牢记配合二字。怎么防卫,由京师巡防营的李副将主持,冯府尹与郭将军督管,张屏绝不能自作主张搞任何小动作。 刘主簿含蓄地提醒“大人若要与副将大人商谈,卑职或掌书可去传达。” 李副将品阶远在张屏之上,理当张屏去拜见。 张屏道“好。”又问,“城门防卫,我还有一事想问。若没有文牒,能否进出城内” 徐兵书满脸愧疚“进出城中,皆要验看文牒,但卑职前段时间疏于职守,城防或有懒惰,查看不严,使得许多贼人混进城内。兰侍郎、王侍郎驾临,县中也毫无察觉,竟还唐突冒犯兰大人,着实罪该万死。请大人责罚。以后城门防卫定会加强,绝不敢再有懈怠。” 张屏微颔首,他初次来丰乐县时,掏出文牒晃了一下守卫就摆手让过了。守卫只对异域相貌的人查看较为严格。 谢赋亦站起身“此也与下官有关。请大人一并责罚。” 张屏道“守卫以后注意些,即可。”继而望向户书,“今年的夏赋” 户书林举忙起身“大人,今年夏赋及丁役卑职已呈书上报” 张屏道“我看了。夏赋,很难交齐,对吧。” 堂内其余人神色都变得沉重。户书满脸艰辛,谢赋又躬身“这也是下官的过错。下官一直着力修建寿念山,使得许多百姓不事耕种,田亩多有荒废。” 张屏道“你这样做,是为了丰乐县好。”他看过历年典册,丰乐县在京郊数县中,考较民生,本是年年垫底,自从谢赋到任后,年年上升,至今已是数一数二。 提升的收入,一半来自寿念山,另一半是商贸税收。 丰乐县的土地并不太适合种庄稼,最好的一块被圈出成了念勤乡,属于皇田,年年所收直送皇宫,县中还要维护修缮,若皇上驾临,更须接驾。贴钱甚多。 寿念山往年的香火钱都进了私人兜里,谢赋修整后,直接由县衙管理,收入陡然提升,几条大街及各个大商号开启,衙门税收也越来越多,年年向京兆府上缴的赋税提升,又抵扣了许多百姓应交的田赋。 谢赋苦涩一笑“可下官弄巧成拙。当时也是为了政绩。下官初到此县时,发现丰乐县粮产平平,亦无特产。京城几县,九和酿酒,顺安产茶,昌山有矿,唯独丰乐,除了一个村子葫芦种得好,其他的一无所有。这才想到修那山头,只图一时之利,不曾深思淫祀之患,最终祸害百姓。” 林户书与刘主簿都叹息劝慰。 “大人不必太多自责” “岂是大人一人的过错 张屏嗯道“自责,也没用了。” 谢赋心中剧烈一痛“若今年夏赋交不足,下官愿变卖所有家产,补足此数” 林举与刘主簿忙又劝。 “大人万不要如此” “定能想出办法” 张屏道“你变卖家产,根本不够,不是办法。” 他看了账册,数日前寿念山拜姥姥大法会捞的那一票尚不足以弥补接驾太后仪仗、重修寿念山顶的亏空。 “乡里许多田亩,种的都不是麦子。” 谢赋哑声道“是,是下官当日劝百姓,麦子水稻亩产不高,不如改种一些新奇蔬果,一些可直供给京城,另一些许多路过的客商,尤其西域客商喜欢。” “还有几个乡,只种核桃葫芦之类。” 谢赋闭了闭眼“是,大葫芦乡,葫芦直供京城。京里时兴盘玩核桃,下官命人试种,发现县中土壤十分适宜栽培,下官依照大葫芦乡的样式,命一个乡全部改种,此乡今年的夏赋也无法交上” 张屏道“盘玩的核桃非吃食类,无须占用太多田亩。” 谢赋凄然一呵。 “此乡靠近寿念山脚下,环绕方圆数里的田亩,下官为其起名曰福田,由衙门从百姓手里租来。零碎边角转租给有钱的香客自种,剩下的县里统一种稻米或瓜果,称为福米福果,其价约是寻常的两倍有余。现在肯定是没人买了租田的香客已有不少要退。” 张屏问“稻也来不及在缴夏赋时收吧” 谢赋道“是。稻才刚插秧,且也不敢拿这个缴粮” 他索性不待张屏再问,继续交代。 “还有些空余土地,下官本预备改建成小宅样式,租赁与游人做休养之用,尚未完工眼下这项也直接要废弃了。” 往年丰乐县要缴的粮大都是直接用银钱抵,或是从别处买来。而今县衙库银不足,都不知道够不够接驾工部来的大人和玳王这一摊。 若直接搜刮百姓,他谢赋就是千古罪人。 呵呵,当初跳下去,确实一了百了,但留下这一摊烂事,岂是他一命所能抵得所以,活着,才是对的,必须活着,消账赎罪。 “请大人放心,下官性命立誓,定会解决夏赋之事。就算下官把自己剁了卖了,也不会让衙门和百姓为难。” 张屏道“别这么说,有我。” 虽然他不像谢赋这么会赚钱,但钱,总能筹到。 其余人唯恐谢赋脸上挂不住,赶紧插话圆场。 “谢大人宽心,既有张大人的英明治理,卑职等无能,也会竭尽全力,夏赋之事,定能解决” “是啊,如今尚有许多富余时日,总有办法。” 谢赋涩然道“诸公不必宽慰。县中许多店铺,原是做纸扎香油生意,而今都要关张,银庄客栈,亦会客人越来越少。日后会越来越明显,集市一现萧条,店铺愈少,客商绕路,则境况更难矣” 张屏道“想这么多,没用。把眼下做好。” 谢赋努力咽下喉中苦涩腥甜“下官受教,感激大人提点。” 张屏蔼声道“不必客气。” 堂内其余诸人瑟瑟,大气也不敢多出。 张屏再将视线投向工房掌书郑声“地宫挖掘,由工部来的大人主持,但所用人丁,还需县中出。这些是额外差役,能否让百姓择选,或拿工钱,或以此抵赋税” 郑工书一怔“大人英明只是这工钱工房这里,委实没有款项银子了。” 张屏道“当然不是衙门发,应该工部出。” 郑工书再怔了怔“大人,工部恐怕”工部不让县衙侍奉就算了,让他们出钱 刘主簿咳嗽一声“大人英明” 郑工书忙也称颂“大人英明。” 张屏再问“谢大人盖的那些院子,盖到哪一步了” 郑工书道“有不少差一点就盖好了。” 张屏道“正好,慈寿村因地宫挖掘,须全部迁出,那些院子,可给他们暂住。” 郑工书与刘主簿又齐齐露出惊喜神情。 “大人着实英明” “一下便两全其美” 谢赋瞥见林户书似乎也不打算说些什么,便又慨然开口“大人,下官第一批建的那些院落估计只能安顿十余户,远不够一村之数。” 张屏道“慈寿山脚下的一些店铺,不能开了,也可暂改为住所。县中街道上关张的店铺亦是。” 这林户书与郑工书悄悄看了看谢赋,丰乐县重新规划甚是齐整,居住之处跟买卖街道绝不混淆。 算了,天都变了,还计较这个 两人也立刻露出茅塞顿开神情“大人此举绝妙” 张屏道“只是暂时。后续村落还需规划。” 众人又齐齐称赞,一片欢欣鼓舞中,礼房掌书郝仁趁机递上本子。 “大人,慈航观太后娘娘新赐的匾额之恭迎悬挂事宜,玳王殿下前往念勤乡的安置及每日供奉,还有接工部大人的仪仗,下官都已拟好。请大人批阅。” 张屏接过,翻了几翻,抬眼。 “这些银子,为什么都要县衙出” 郝礼书一噎。 刘主簿低声道“大人,这些须得县衙出。” 张屏沉默,眼中闪过一抹坚定,谢赋突然有种风雨欲来之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章 议事暂告一段落,时近午时。 众人步下台阶,都觉得阳光有些烫头。 张屏唤住谢赋“谢县丞,且请留步。我想请教,丰乐县,是否从未种过茶” 谢赋木然道“下官曾想过,但丰乐土地,不适合种茶。” 张屏皱眉“方才你说,顺安县产茶” 谢赋无奈“禀大人,顺安县与丰乐地势不同,多丘陵连绵,地势高而草木密便又多雨水,适宜种茶。” 张屏再问“临近这些县,只有顺安产茶” 谢赋道“不错,虽然这几县离得近,尤其顺安紧邻丰乐,但真是一方地界一方水土,就他那里养得好茶。” 张屏道了声谢,与谢赋先后走出后堂,廊下苗泛与吴寒神采奕奕地候着。 苗泛先让吴寒上前禀告。 “大人,卑职等查了通达客栈,他们说,绝对是验看了死者的文牒才让他住的店。但文牒的确没找到。卑职等还又得到了新线索,死者到客栈,一直是住二楼最中央的丙字号房,如今已又住过好几拨客人了,卑职等再进去搜过,也没查到什么。” 张屏问“客栈能否随意出入” 吴寒道“此客栈多是客商住,规矩甚多,客人须有房牌才上得了楼,楼上廊内时刻有两到三人守卫,门锁只有客人自己有钥匙,伙计打扫客房都是客人在房中才过去。因此卑职询问掌柜为何死者文牒不见了,掌柜的还直喊冤枉,说他们客栈绝对丢不了东西。” 张屏再问“客房窗外的景色,房门位置,房间布置,有什么特别” 吴寒呆了呆,立刻告罪“卑职疏忽,只记得客房窗子正对着大街。客栈说,死者住店就是要求窗户一定对着大街。卑职这就再去查过。” 苗泛补充“记得绘下图样给大人。” 吴寒连声应着,继而又禀“卑职等也暗暗打听了一下一壶酒楼厨子的来历。这人卑职等原也认得,姓古,就是丰乐人士,他爹以前在京里当过厨子。他倒是一直住在县里,老伴梁氏,有三个儿子,一个娶了娃娃陈的闺女,一个娶了卖猪肉关四的闺女,一个娶了馄饨楼的皮儿梁的闺女,就是她老伴的亲侄女儿。都学不来他爹的手艺。还有两个闺女,大的嫁给了一壶酒楼贺老板的侄儿,小的嫁给了老板娘的外甥。” 张屏道“他的夫人,还有亲家们,也都是本县人” 吴寒道“禀大人,俱是本县的老门老户。他还有七个孙子,三个外孙。都还小,最大的今年八岁。” 张屏若有所思地看向地面,苗泛上前一步,捧出那片碎瓷“大人,卑职也向几间瓷器店请教过了。这片碎瓷,竟不是一般的瓷器。据瓷器店的人说,这瓷胎薄高白,叩之清脆,乃是上等好瓷,上面的连枝花纹笔法及色料也不一般,或是件官器,依形状来断,原器应是一只碗或一件花樽。” 张屏道“不必避讳我的名字,是碗或瓶,对么” 苗泛躬身“是。几位老掌柜还说,这般精致的连枝纹,碗上用得较少。” 十有八九,是瓶。 苗泛再微微抬头“一位老掌柜跟卑职提了,只有上好的瓷料与釉,才能烧得这般细瓷,卑职忽然想起尸身中的土,便折返衙门擅自取了一些给他验看,他说那土是瓷粉混了釉土。” 张屏沉吟片刻,再问“一壶酒楼的小伙计不认识死者,发现死者后,死者的名字应该是从客栈处问得,去客栈的捕快有哪几位” 吴寒思考了一下“送尸体回衙门的是我、黄乔和陈久,后来我们仨去查问过酒楼和街道上,另有一拨去查的,应该是查了酒楼那边,是肖科、皮率、裘真吧”跟着咧了咧嘴,“大人有所不知,这仨小子因为姓得古怪,所以回回都让他们仨一起出去,一起念就是小皮球。” 张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笑意。 吴寒瑟缩了一下,苗泛温声道“捕房的册子里应有记录,让吴副捕头取来即可。” 张屏道“还有这几天衙门各处的巡守,我也想看看。” 吴寒应喏,飞奔而去。 张屏紧缩眉头立在廊下,礼房掌书郝仁又满怀希望地挪了过来“大人,隔壁的殿下” 张屏硬声道“那边最近的花销,都记下了吧待会儿,把账本拿给我。” 郝仁擦了擦汗,颤声道“卑职遵命。可殿下目前,十分暴躁。” 张屏道“尽量让他少弄坏些东西。” 郝仁已知,让张大人移步隔壁当下是没有希望了,遂哀怨告退。过不多久吴寒取来了册子,张屏翻看数页,抬起眼“捕快裘真,是否在衙门” 吴寒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禀大人,裘真没过来。卑职觉得大人可能会传召他们三人,刚刚过去时顺便先问了问,肖科和皮率都在” 张屏打断他的话“速去他家,带他来衙门。” 吴寒再度领命飞奔到捕房,点了几个捕快,赶去裘真家。 裘真家中空无一人,正堂屋的桌面上,摆着几片碎瓷。 瓷薄且白,上绘着连枝花纹。 吴寒战战兢兢和手下们带着瓷片赶回衙门。 他们与裘真共事数年,常一起吃酒玩乐,除了裘真一直没讨娘子,自己一个过外,他们从未觉得裘真有任何异常。 而且裘真住的房子还是吴寒亲戚家的,吴寒的娘子还想帮裘真说媒,裘真说,他当年受尽老婆气,数年前丧妻后,再也不想续弦了。 “裘真小时候就在这县里街面上长大的,后来跟他一个堂伯去南边做生意,十来年前回来了,衙门招捕快,他就选上了。论资格,他还长过卑职,卑职无能,当真从未发现他有问题。” 张屏听罢吴寒禀报,站起身“继续寻找他的下落。替我备马。” 旁听的谢赋随之起身“大人公务繁忙,有事可吩咐属下。” 张屏神色肃然“我得亲自去见府尹大人,把殿下的账册、工部的开销估算都拿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章 谢赋的双唇不由得一抽搐。 “大人,府尹大人” 府尹大人一定会一把摔了文书斥问丰乐县可是交不上夏赋了你才来本府这里胡搅蛮缠如若这些事还要来找本府朝廷留尔等何用身为一县长官连夏赋都不知该如何交全你这就摘下乌纱自行向朝廷请罪不要再出现在本府面前 谢赋望着张屏的脸,硬生生把在嗓子眼处乱跳的话压住。恰此时,刘主簿又从廊下冒了出来“禀大人,隔壁察院的袁监察大人要见大人。” 张屏侧身“我需即刻动身去京城,可否回来后再与这位大人相见” 刘主簿神色复杂,小心斟酌词汇“大人,袁监察已到了,大人还是去见一见” 张屏眨一眨眼“好。” 刘主簿再看看张屏,神色更复杂地问“大人,已是晌午了,可要请监察大人留在衙内用饭” 张屏向门外走“来不及了,我同他道歉。” 刘主簿噎了一下,顿了顿才道“遵命。” 张屏随刘主簿迎到前厅,即看到厅内上首端坐一身着五品官服的男子,年约三十五六,白面短须,形容清癯。 张屏入内施礼,并请恕未迎驾之罪,袁监察略一颔首“近日闻县衙公务繁忙,故未曾打扰,今日想与张知县一见,便就前来。” 张屏一揖“下官得见大人,不胜欣喜。请问大人有何事赐教” 袁监察道“本院就是来见一见张知县,未有什么要事。” 张屏再一揖“下官不胜殊荣,然今日有要务,须立刻进京,不能多陪大人,望请恕罪。” 门外侍立的刘主簿两眼一黑。 袁监察盯着张屏板板正正的脸“哦不想本院竟打扰了张知县公务。张知县请便吧,本院告辞。” 张屏再躬身一礼“下官恭送大人。” 刘主簿腿肚子抽搐,眼睁睁看着袁监察起身拂袖出门,凉风拂过鼻尖。 待张屏恭送袁监察出了大门,转返回院内,刘主簿方才小心翼翼地委婉道“大人,察院的大人需谨慎迎待。” 张屏眨一眨眼。 刘主簿在心里捶胸顿足,又不能将话讲明,只得暗暗哀叹都怪自张大人来后丰乐县衙就跟上了天似的,神仙一个接一个,风浪一波续一波,竟是忘记向张大人暗示防范隔壁察院,这回只能捅下蜂窝忍着叮了。 人尽皆知,丰乐县内,最大的衙门并不是丰乐县衙,而是县衙西侧的京府察院。 御史台在全国各州郡均设立察院。各察院有五品监察督御史一名,六品或从六品监察使四到六名,督查各州县官员。 察院一般设在州府,唯因京兆府在京城,京府察院若也设在京城就与御史台本部衙门在一处,一来有些尴尬,二又不甚合下察之意,便在京兆府下辖的县中择一县设立衙署。 起先,京府察院想设在九和县,是当时的丰乐知县恳切力请,察院才设到了丰乐县。之后的历任丰乐知县饱经风雨,都暗暗痛骂过这个只顾自己媚上的老东西。 丰乐县以往比隔壁几县都穷,也是因为许多人慑于察院之威,不敢在丰乐县内活跃,行商买卖多在邻县。 直到敢拼搏,主意多的谢知县来了,丰乐方才焕然获新春。 传闻谢知县倒霉,姚家的案子虽然是主因,但平日里上面也没少收到察院关于谢知县的小条子。 本还奢想过,张知县之行事形容,或许甚合察院眼缘,不曾想今天张大人竟将主动上门的袁监察送客了 唉,丰乐的明天啊 刘主簿发现谢大人新写了一张“自强不息”的横幅贴在书桌前的正墙上,他决定给自己屋里也贴一张。 张屏带上账册,登上了马车。 车夫催马疾弛,几名衙役策马跟随,出了丰乐县城。 傍晚,到得丰乐县与顺安县交界处,马车忽然渐渐停下。 跟随的几名衙役便也勒马停住,却见车夫向着车内连连点头,又接过一张纸看了看,似是遵了张大人什么吩咐,而后再回座扬鞭,马车却离开官道,拐进了一条小路。 衙役们有些纳闷,便也上马继续跟上。 车马顺着小路颠颠簸簸,穿过村落农田,越来越偏离京城的方向。 衙役们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眼见夕阳半沉,暮色渐重,周围藤蔓丛丛,老树森森,越来越荒凉。 忽然一群惊鸟自树影中蹿起,几个衙役心中一颤,却听一声清鸣,远远天上,竟掠来一只白鹰,在他们上空盘旋。 几名衙役心中暗暗戒备,白鹰跟了他们一段路,远处的荒野中,隐有星点灯火出现。 白鹰一个俯冲,落到了前方的一棵老树的枝叉上,遥遥有两个策马的身影向这里奔来。 衙役们腾出一只手,伸向了随身的兵器。 那两骑人马渐近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前方公务要地,闲杂人等不得乱闯” 衙役们眨了眨眼,这两个人身上,赫然是京兆府与刑部的捕快服 这两人看见他们,神情也十分意外。 马车停住,张屏下车。 “我有要事,求见府尹大人。” 京兆府的捕快施礼“卑职需先去通报,张大人请暂候片刻。” 刑部的捕快亦跟着抱拳,咧了咧嘴“张大人可先跟卑职过去。府尹大人与我们侍郎大人正在一处哩。” 旷野中的废墟处热闹非常。 断墙上灯火璀璨,残壁旁帐篷层叠。 王砚在四溢的烤肉香中大步流星跨出帐篷,瞅了瞅张屏,侧首笑向身后道“哈哈,怎么样,老冯我就说这小子肯定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摸过来了” 冯邰缓步踱出帐篷,盯着张屏,神色阴寒“张知县,本府千叮万嘱,你却依然如故。你又自作主张,要抖什么机灵” 张屏恭敬躬身“府尹大人,下官有要紧公务,须立刻禀报。一是为了几笔款项” “休多扯借口”冯邰冷冷一呵,“将实话禀来” 张屏微微抬身“第二件公务是,今日清晨,下官府中的菜窖内发现了一具尸体。下官推测,此案与黄稚娘之死有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章 王砚双眼一亮,冯邰微皱眉,转身走向帐中“进来细禀。”再瞥了一眼王砚,“京兆府公务,请王侍郎回避。” 王砚咧嘴“黄氏是我们刑部在查的这件旧案的关键。既然他已提及,本部院就必须听了。” 冯邰淡淡道“本府并不知道什么案子,王侍郎未得许可,擅自挖掘。若再干涉京兆府公务,本府定会上禀朝廷。请治王侍郎越权之过。” 王砚挑眉“老冯,不能这样啊。此案的卷宗可在我们刑部,按律,归于刑部的案件,地方衙门均不得再碰,若有线索,也需呈交刑部。他其实应当禀与我而非你。” 冯邰道“原来王侍郎有读心术,这就知道张知县要禀什么了。请王侍郎放心,本府一向规矩行事。真有与刑部相关的,定会转告与你。” 王砚含笑抓住帐篷门帘“何必这么周折”转头问张屏,“你自己觉得,该禀与本部院,还是冯大人” 张屏看看王砚再看向冯邰“下官所禀款项事,当禀与冯大人。然,案子,或也与王大人所说刑部案件有关。” 王砚哈地一笑,冯邰神色更厉“你如何知道有关” 张屏恭敬地低头“回大人话,这里现在挖掘的,是多年前因火灾灭门的蔡府遗址。十几年,蔡府小公子郊游受伤,就近到附近乡间的黄郎中处诊治,被黄郎中之女黄稚娘痴恋。黄稚娘身患祖传失心症,臆想蔡公子喜欢自己,遭乡长之子奸污,却仍以为自己是与蔡公子做了夫妻。身怀有孕,到蔡府认亲,屡被蔡府驱逐。蔡府失火的那一晚,她就在附近。” 黄稚娘目睹心上人惨死于火中,哀恸之下,疯症更重,后迷信神鬼灵异传说,将这场火灾归于天降责罚,才会在多日前,因寿念山的火灾,产生了天又降罚的疯念,绑架玳王和兰徽,要将两个孩子烧死献祭。 黄稚娘突然卒于县衙牢中,张屏对她的死有些怀疑,但因玳王求情,怀王将黄稚娘的尸体赐还予黄稚娘之女黄苋苋收葬,张屏只能验了一遍尸后就由黄苋苋将尸体带走。 验尸未有任何发现,还惹得黄苋苋哭闹自己母亲尸身遭剖,玳王觉得张屏违逆谕令,嚷着要找他算账。 黄稚娘绑架了玳王和兰徽之后,曾将他们关在蔡府遗址的一间地室内,那间地室中竟还有锁链。 根据黄苋苋的供认及玳王和兰徽回忆画出的图样,这锁链上有铐锁,是拘禁人犯所用。 本朝严禁私刑,黄稚娘一个孤身女子,去铁匠铺打造这些东西,肯定会被留意。 蔡府有间这样的屋子倒不稀奇,大户人家宅院,都有些处罚奴仆的地方,但不能宣于明处,被发现了,官府就得查查。 张屏将自己的疑惑禀告过冯邰,但冯邰只吩咐他做好份内事,带走了有重大嫌疑的屠捕头。 张屏知道,王大人必定也早已注意到了蔡府的案子。 蔡府遗址在顺安县,黄稚娘也是顺安人士。张屏明白,重查蔡府火灾案不是他这个丰乐县知县能参与的,他本已准备继续默默查黄稚娘是否被县衙中人所害,倘有行凶者,就交给冯大人,等待冯大人和王大人查案的结果。 即便冯大人不告诉他结果,蔡府火灾若乃人祸,破案的过程和真凶肯定会有人议论,他应该可以听说。 “下官本未触及蔡府火灾案,但今天清晨,下官家的菜窖中发现了一具尸体。” 王砚道“死状与黄稚娘相似” 张屏躬身“回禀大人,完全不同。死者月初卒于街上,被本县捕快抬回,验尸之后因查无亲属,抬到义庄收葬。然尸身却被人盗走,洗净之后,摘去内脏,腹内填满瓷土后缝合,手中塞入碎瓷片,穿戴绸缎衣履,放入下官院中菜窖的冰室内。今晨,厨子到菜窖取菜,发现尸首。” 王砚呵了一声“看来案犯想向你,或那个名字和闹肚子有些相似的小县丞倾诉些什么。” 冯邰盯着张屏“死者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张屏道“死者身份文牒尚未找到,据相识人称其姓散名材,绰号老叁,并非丰乐县人士,但每年清明前都会来丰乐县。住通达客栈二楼中央窗向大街的客房,到一壶酒楼吃两道秘菜明前雪和春波翠。三月初二,他在酒楼吃完饭后卒于街上。尚未验得其死于他杀的证据。” 冯邰道“那他与黄稚娘有甚相关” 张屏道“下官已查到盗走及将尸体放置在冰室内的案犯,是县衙的捕快裘真。黄稚娘死于牢中的那晚,他也在县衙大牢内当值。” 冯邰微微眯眼“仅是如此依本府对你的了解,你恐怕是在查到了这条之前,就把这两个案子往一起扯了。” 张屏依旧恭敬道“禀大人,下官的确是一开始就怀疑案犯是衙门的捕快。第一,从盗尸陈尸的手法来看,县衙内部的人嫌疑最大。” 根据死者尸身情形可推测,尸身应该是一送到义庄就被盗走了。只有知晓县衙刑房内部消息的人或义庄的人,才能如此迅速不留痕迹。 案犯将尸体陈于知县小宅菜窖的冰室内,他显然很了解这座宅子。 菜窖的锁没有撬过的痕迹,案犯或开锁技巧高明,或知道怎么获取钥匙。 菜窖在知县小宅的后院,但距离后墙很远,要经过厕房、花棚、水井、柴房等等,扛着或背着一具尸体,十分明显,也不太方便翻墙。 兰大人住进知县小宅后,宅院把守非常严密。再看尸体形态和现场布置,案犯必定是在之前将尸体放进了冰室。死者卒于三月初二,尸体运送到义庄,案犯还要盗尸洗尸在尸体腹中缝土等等,再要耗去一到两日。 剩下的这段时间内,谢赋独自去山顶的那天,众人为寻找他十分混乱,案犯最有机会携尸混进院中。 能够进入知县宅院的,除了谢赋的家人及院中仆役,也就只有那天帮忙找寻谢赋的捕快。 “而且,死者的身份文牒不见了,如果是在客栈丢失,最可能拿走文牒的人,是客栈的人或捕快。” 死者客房外的走廊时刻有小伙计巡值,客房的窗户正对着大街的中段,那条街白天人来人往,夜晚夜市通宵,小偷极难爬窗行窃。 冯邰哼道“纯粹臆测,漏洞百出死者的文牒可能是他带在身上时丢了知县宅院的布置,有心人稍稍买通下人即可摸清案犯或是使用了迷魂散钩索等道具带尸体进入宅院中实则仍是人人都可有嫌疑,你就是按照臆想扯线索” 王砚悠然道“老冯,你这才是有些硬辩了。我就觉得这分析的没什么毛病,将他说的两条推测叠在一起看,的确捕快嫌疑最大。难道不这样分析查查捕快,非得想出一个能蹿到天上摘月亮的奇侠案犯” 冯邰寒声道“他把此案扯到黄稚娘才叫蹿到天上摘月亮说到现在,可与黄稚娘有一根汗毛的关系” 王砚笑嘻嘻道“你得让他往下讲呀,他刚讲到第二条。可能第三条就摸着毛了。”向一旁抬抬手,“来,来,端杯茶给冯大人顺顺气儿。张屏你接着往下说,冯大人要听的是让你到这儿来的线索。” 张屏稍稍抬身“正如方才王大人所说,案犯陈死者尸身于冰窖,在尸体的腹中填满瓷土,手里放了瓷片,是要籍此尸传达某些讯息。酒楼的小伙计和客栈的人的口供中都称,死者有个怪癖,绝不用瓷器。下官因此判断,案犯应不是随便盗了一具尸体,他认识死者。” 王砚神色平静。冯邰脸色稍缓“接着说。” 张屏道“死者常穿短衣,手足及肩头有茧,显然常年劳作。但每年清明,都从外地来丰乐县,到一壶酒楼,花数两银子特意点两道十分贵且不在菜牌上的菜,一道春波翠,一道明前雪。春波翠是丰乐县昔年进上的御膳汤羹,明前雪,并不是丰乐县的菜,而是顺安县的。” 一般一个地方最特色的菜,都与当地的特产相关。 明前雪重要的一味材料,是茶叶。 要用清明节前,尚未采茶时,茶树上现摘的嫩叶。 但丰乐县,不产茶。 京兆府数县,只有顺安县产茶。 “下官推测,死者应与本县或顺安县关系很深,或在这两县中居住过。若他的身份文牒是被凶手偷走,凶手这么做,必有用意。下官还发现,死者的名字散材” 王砚一挑唇角“倒过来念,就是蔡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章 冯邰轻嗤一声。 张屏继续道“下官由顺安县想起黄稚娘卒于县衙狱中之事,就找出县衙刑房的录册查看。在发现死者尸身后,有三名捕快肖科、皮率、裘真一起去死者住的客栈查看。谢县丞,独自微服散心,其家人及县衙的人出动找寻那晚,这三人也在。黄稚娘死的那夜,裘真在县衙大牢当值。” 冯邰道“你就这么给他定了罪” 张屏再稍稍抬身“下官不敢妄断,但看几条线索,裘真确有嫌疑,下官想先查一查。他今日未到衙门,下官便让捕快去他家,裘真却失踪了,只在他屋中的桌上发现了几片碎瓷。” 张屏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又有两个小包,其上各贴着两张纸条,一张上写“死者手中瓷”,另一张上是“裘屋桌上瓷”。 侍从自张屏手中接过瓷片包,呈与冯邰。冯邰取过死者手中瓷片包,打开,端详那片绘着连枝纹的瓷。 王砚伸手抓过另一包,展开,与冯邰手中瓷片比较“似是同一器皿的碎瓷。我对这个不怎么懂,老冯你怎么看” 冯邰淡淡道“好瓷。” 王砚侧首“怎么个好法府用官窑” 冯邰不答,却问张屏“你查过瓷片来历否” 张屏道“县衙刑房苗掌书请几间瓷器铺的掌柜鉴定过死者手中的瓷片,几人都说,要上好的瓷料与釉才烧得出这样的瓷,并非寻常百姓所用。上面的连枝纹因同滞音,被商铺所讳。其余的,下官尚未查得。” 冯邰再问“年份亦未查到” 张屏道“是。” 冯邰冷笑“你倒答得干脆查验此类证物,第一便要鉴其年份出处。若是古物,就查有无盗窃掘墓倒卖。如是今器,便着重查买卖纠纷仇怨。前朝奢靡,豪门富户好用此薄细瓷器,若存放得当,便看不出陈旧。你既然能从其他线索想到蔡家,怎就不想想这些瓷片是否仍跟那个和王墓有关联” 张屏道“下官错了。” 冯邰瞪着他“每次你嘴上认错都挺利索,却从来将本府的话当成耳旁风。一点疏忽或谬误,都能酿成大祸,到时候你也说句错了瓷分南北,南瓷秀雅,北瓷庄朴。连本府都看得出此瓷状似南形,瓷铺掌柜岂会不知你却未得答案,可见是没想到要好好问询。” 张屏又称罪。 冯邰继续道“你方才所说明前雪,的确是顺安县的菜。因烹制不易,极其奢靡,现今几乎无人吃。但顺安县志中有记载。你身为知县,京兆府及邻近县的史册,都应熟读。若你肯在来之前查查史料,而非纯粹臆测,就能确切禀于本府,一句实证胜过万篇推测” 张屏垂首“下官谨遵大人教诲。下官可否逾越请教” 冯邰面无表情打断他“不可。你的所有小动作、小心思,从此刻起统统收起。蔡府旧案,非你能触及。本府稍后会让人随你回县中,你将黄稚娘之死及散材尸首案所查线索卷宗全部交出,此后不必再碰,本府自会派专人来查。你做好份内事即可。” 张屏沉默了一瞬,躬身“下官,遵命。但请款一事,还须细禀于大人。” 冯邰拂袖“你且退下,将须禀之事写好呈来,本府自会批复。上禀公务,竟不呈文书。堂堂知县,如驿吏般跑来颠去,直撞本府面前,成何体统只这一项,就当记你数条大过” 张屏躬身受训,冯邰拂袖径入帐篷,王砚亦跟着进去,帐帘落下。 张屏直起身,默默走向马车,准备到车中取带来的纸笔,但听身后有人唤“张大人,这边请。” 却是京兆府的两个随从端来了矮凳小桌和笔砚,摆放在空地上。 “张大人请这里坐,这些虽是府尹大人随行带的,但其他人也使过,大人尽管用无妨。” 张屏便坐下,随从又取来一个矮灯架,点亮灯笼。 “大人请自便,若有吩咐,再唤小的。” 张屏道谢毕,展纸研墨,头顶忽有振翅声,一只野兔啪嗒掉在他脚边,挣扎着扑腾了两下,挺直不动。继而,那只白鹰一个俯冲,落到了附近杆上。 一道人影奔来,却是王砚的小厮,捡起那只野兔。 “大人莫惊。此隼乃我们大公子的盐球少爷,是我们大公子最心爱的雪将军的儿子,才刚一岁,还不甚稳重,常爱淘气。它见大人坐下了,就以为想同它玩哩。” 另一名王砚的随行抬起戴了皮套的手臂,雪隼落到他臂上,随行为它戴上眼罩。 王砚的小厮再笑向张屏道“鹰隼的眼,轻易望不得。盐球少爷算随和的,若是雪将军,知道我们大公子在这里,断不会让我们这些人碰,一定要大公子亲自放它。” 张屏不由再看了看暮色中被随行带远的雪隼。王砚的小厮将手中野兔放到一旁,上前替他铺平纸张。 “大人断案,真是奇才。这一回可是又查着紧要线索了。那瓷片儿,必是案情关键是了,大人可知这蔡氏之前是做什么的” 张屏停下笔“不知。” 王砚的小厮搓了搓手“据小的听闻,蔡府的老爷,当年曾是两江督造副使,专管九江一带的御瓷造办事务。” 张屏呼吸一顿。 王砚的小厮一叹“这蔡老爷后来好像犯了什么事儿,先回了京里,再又卸了任。听说就是卸任后没几年,这座宅子失火,蔡老爷及妻儿老小十几口子,连同所有宅子里的下人,都不幸了。” 张屏问“全无幸存者” 王砚的小厮摇头“小的是听说,当夜在那宅子里的,都没了。只有几个到外地办差的下人活着。据说,当时衙门查出是遭了匪寇,但京兆府这一带哪是寻常的地方,巡防这么严,多大胆的悍匪敢犯这案子一直有人议论另有内情,什么蔡府的仇家云云。总之,后来案子是结了。如今再查就待我们大公子与英明如府尹大人,聪慧如张大人一道平冤,非小的所能议论了。” 张屏凝眉沉吟。 帐篷中,王砚目光灼灼,盯着案上的瓷片。 “老冯,方才你训导下属,是你们京兆府的内务,我便未插话。但你说这瓷是南边造的,可能确定年份你瞧着是什么时候” 冯邰冷冷道“本府不精于瓷器,尚不能定论。” 王砚道“先把你瞧出来的都说说,不确定的先做参详也好。” 冯邰目不斜视“本府只能瞧出其形似南瓷,其余不知。再者,为甚么要与你参详” 王砚一啧摇头“罢了,冯大人总不肯与我们刑部好好携手,罔顾我之诚意。” 冯邰冷笑不语。 王砚踱到门帘前,自缝隙处远眺唏嘘“若佩之在就好了。” 正在案前批改兰徽今日所作咏游诗的兰珏,忽感到一缕阴寒之气袭上后背,不由抬首。随侍道“老爷,晚风清凉,可要拢上窗” 兰珏道“不必了。成日碌碌,难得清风涤心。”便搁笔起身推门而出,头顶星子已现,明月半升,风里两三分幽香,草间四五声虫鸣。 乡野之地,真怡然也。几将暂忘凡俗事 “爹爹。” 沐浴完毕的兰徽自回廊处奔来,灯下一脸的红包赫然。 兰珏问“还疼么” 兰徽正色“请爹爹放心,早已不疼了。” 兰珏沉声道“临睡前擦药,今日晚膳单与你做,莫要吃发物。” 兰徽嗯了一声。 兰珏在心里叹了口气,凡尘俗事,真是暂忘不了。怎么能暂忘 就在圣旨下来的前一日,玳王带着兰徽捅了个蚂蜂窝,两人都被叮了一头包。 兰珏本以为,玳王经过一场惊险,怎么也能消停两日,没想到睡了一天一夜后这位祖宗就跟泡足了水的鱿鱼一般,又饱满了起来。 当时有怀王殿下在,谁也不敢管玳王。小小行馆,自然难以容纳玳王的尊驾。只待了半日,玳王就嚷着闷,要找地方逛逛。冯邰与兰珏一起劝阻,出了那般的事情,不能再让玳王乱逛。 怀王叹息曰,孩子都这样了,还不让他耍耍 冯邰只得命张屏找个地方供玳王耍,张屏说他觉得行馆的后院就足够让玳王耍了。冯邰这厢正骂着张屏,那厢云太傅的儿子过来恭请怀王殿下到云太傅一位门生在丰乐的别府中赏花。 怀王殿下带着玳王欣然前去,谁知道玳王非指名要兰徽同行。 兰珏当真不想让兰徽去那种地方,寻借口推脱,怀王又含笑道“兰卿放心,小王虽荒唐,但断不会让小孩子见着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只是那家园景甚好,孩子们受了一番惊吓,需要散心缓一缓。” 兰珏只得咬牙谢恩。这才体会到了太后天天哭诉怀王惯孩子的心情。 去了约两个时辰,玳王和兰徽带着一头包回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十章 原来那座别府久无人住,这次云太傅的公子过来暂住,下人匆匆收拾,园子的旮旯里漏了一个大蜂窝。 启檀跟兰徽不知怎么就甩开了左右,逛到了那个旮旯里,启檀指着蜂窝问兰徽“认识这个不” 兰徽并未见过蜂窝,但看数只大蜂或栖息其上,或盘旋左右,想起书中读过,便大气地说“蜂巢啊,谁不认得” 启檀举起手里刚刚折下的树棍“我小时候常捅这个玩儿,你捅过么” 兰徽顿了顿,道“为什么要捅它” 启檀哈了一声“小屁孩,连这都没玩过。” 兰徽涨红脸“我是觉得没什么好玩的。” 启檀抡起棍子,作势刺向蜂窝“你捅一下,就知道有多好玩了。想将它一击而下,须得好棍法。”棍花一挽,瞥向兰徽,“是了,这个有点高,你可能够不着。” 兰徽一把接过棍子,猛向上一跃,短喝一声,朝着蜂窝洒脱刺去 嗡 待下人赶到时,启檀与兰徽已满头满手蜇痕。群蜂直追着他们出了园子,兰徽的衣袖宽大,略能护住头,甩开蜂,只是额头与脖子被蜇了数处。启檀穿了件窄袖胡袍,为显英武,还曾挺身迎击蜂群,头脸双手惨不忍睹,右眼皮与鼻子各被蜇了一下,高高肿起。 可怜那府邸主人本请得怀王与玳王驾临,正欢喜不胜,一下直坠地狱,忙请大夫看治。 待启檀与兰徽被抬回行馆,兰珏看着两个糊了一头药膏的娃,不知道该气该笑还是该心疼。 兰徽眼泪汪汪地坚强道“爹爹,儿一点不疼。” 兰珏缓声道“这下你可知道爹往日为何与你说,轻易勿伤飞禽走兽,勿毁巢穴,勿损胎破卵。此非教你有妇人之仁。只是人凡处事,事皆不可做尽,不可逼对方到绝处。野蜂尾后针,连着它的肠子,蜇了你,它也活不了。一个蜂巢,要许多蜂费得许多工夫才筑成,乃群蜂安身之处,被你无故捣去,它无家可归,退无可退,岂不要拿命与你拼” 兰徽吸吸鼻子,不敢眨眼。 兰珏假意侧身,向窗外望去。听得窸窸窣窣,是兰徽飞快抹了一把泪,哑声说“爹爹,儿知道错了。” 兰珏嗯了一声,回身揉揉他头顶“有些事情,玳王殿下做得,然你不行。因殿下是先皇之子,圣上之弟。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敬生惜幼,宽和仁善,殿下施之,乃恩德。你行之,乃必须,是为人之本份。” 兰徽又吸吸鼻子,重重点头。 启檀却不肯安生,闹腾让人再把兰徽抬来说话解闷,又嚷着心燥嘴苦,要吃冰过的百花百果露,脸上糊着膏药闷,要开窗吹风听戏。 左右按不住这位祖宗,唯怀王暂能镇得。云太傅的儿子即刻献来了几个小戏子,唱耍为玳王添趣,怀王又问冯邰能不能寻两个年纪小的丫鬟过来。 冯邰坚决回道,委实没有。 怀王含笑道“冯卿放心,孤只为借他人之手警醒一下堂侄儿,绝无他意。望能相助。” 冯邰没奈何,这种事指望不上张屏,他只得吩咐谢赋从私宅里唤两个小丫鬟过来,应怀王殿下嘱咐,一定要年纪小的。 谢赋便献出了两个谢老夫人贴身使唤的小婢,年纪都才十岁上下,平日里在老夫人房中只做些拿拿枕垫,捧捧针线盒的差使,从未见过世面。刚刚听完老夫人的严厉嘱咐,脑子还翻滚着一些平日里听的皇宫里的诡奇故事,譬如宫女们一句话说错就会被塞进水井,夜晚的时候那些鬼魂就排着队爬出井飘来飘去等等,待进了玳王殿下房中,手都不知道如何放,一径瑟瑟发抖。 启檀粗声道“抖个甚么,哪里来的蠢丫头孤又不会吃人” 胆子略小的一个丫鬟便偷偷哭了,另一个胆大些的,悄悄抬眼,瞄见启檀和兰徽的模样,愣了愣,不禁低头憋笑,用胳膊肘撞撞哭了的那个,示意她也瞧。 启檀一脸不屑,兰徽试图向两个小丫鬟笑一下,胆大的那个看见他咧嘴的模样,扑哧一声,又赶紧低下头。 小内宦将两个小丫鬟带下,怀王自屏风后转出,向启檀道“瞧见了罢,若不忌口,乱挠伤处,再吹吹风,熬熬夜,作下一脸疤坑,从今往后,美人见了你,就是方才那样。便敬你是英雄,也等来世做牛做马再与你相见,这辈子是不想跟你打交道了。” 启檀哼了一声“跟我多稀罕她们似的”却不再闹腾了。 等众人都退下后,兰徽低声向启檀道“我觉得并非人人都会以貌取人。” 启檀铿锵有力道“不错,小影子,你要记得,将来娶媳妇,一定不要找这等庸俗愚妇” 兰徽嗯了一声“我若是娶妻,一定要娶像我娘那样仙子一般的人。” 启檀奇道“你娘不是死得早么,你记得她” 兰徽低头“不记得了,不过我爹爹画过很多母亲的像,母亲临终前,还给我留下了书信,我知道她一定比仙女还美。” 启檀叹气“我母妃也美,旁人都说她比杨贵妃还漂亮。不过我就不娶母妃那样的女子了。母妃什么都要用最好的,珠宝要最大颗,衣裙料子要最软最轻薄,父皇说他都有些招架不住。我如今一无所有,只是庶人,还是善解人意又温柔的女人好,当然也不能太丑。嗯,大丈夫心怀天下,小儿女之情,不当记挂。” 前来接兰徽回去的兰珏在廊下听得这番对话,不由失笑。 从柔逝前,强撑病体,写了一部寄子书留给兰徽,起自最浅显的三字句,往后渐深,行行篇篇,都是她对兰徽的谆谆嘱咐。 这叠书稿放在盒中,初时兰珏都不敢碰,待到兰徽认字的时候,兰珏方才终于能启开锦盒,从柔魂魄,仿佛自纸上字句汇起,把着兰徽的小手,盈盈微笑,细细叮嘱。 「愿我子,长平安;食适度,知冷暖。书多念,字常习;勤早起,莫晚寝。动勿过,静省思」 兰徽第一次读,脸上多有懵懂,抬眼拉住兰珏的衣角,稚声道“爹爹,能否再与儿说说娘亲” 这时之他,心中只有好奇。阴阳两隔之痛,舐犊情深之重,只能等他长大后,成家立业时方能体悟。 这次兰珏带兰徽归乡扫祭,兰徽作了两首怀念祖母的诗。兰珏读后,又不免叹息。 其实单就诗而论,于兰徽这个年纪,加上一头包的情形来说,尚可。 遣词造句虽稚嫩,隐已可见灵动。 只是诗里的怀念之情,全然造作。 从未谋面,自无多少情感。 晚膳时,兰徽一面扒饭,一面偷瞄兰珏盘中的菜。 平时他也未必就馋了这些菜,但现在,忌口,吃不得,这些看起来就格外诱惑。 兰珏淡然用饭,假装没留意兰徽垂涎的视线。 须得让这崽记得些教训。 他没告诉兰徽,其实捅马蜂窝这事儿,你爹我小时候也做过。 只是他当时捣蜂窝,不单是为了淘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 那时兰珏比现下的兰徽还小些,家里穷,买不起糖。过年时偶尔吃两块麦芽糖,都觉得是无上的美味。 有一回他病了,嚷着嘴苦,娘替人家做针线,没要工钱,换了一些蜂蜜,给他做了一碗蜜糖水。他惊诧世上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病也很快好了。 但爹因无钱买酒,大骂娘是个败家娘们儿,下雨天将娘推出门外。 于是娘也病了,总咳嗽。 邻居阿婆说,拿蜂蜜水炖梨子,吃一吃就好了。 梨子市集里可以捡得别人嫌干瘪或烂些了就丢了的,但蜂蜜定然捡不到,兰珏去店里头问价,伙计把他往外轰 “滚滚滚,不是你能吃的东西” 兰珏打听到,蜂蜜是从蜂窝里割取出来的,他立刻提了个大罐子,到城外找蜂窝。没走多远就发现了一个大蜂窝,他特别欢喜,心想割出一罐蜜,一半给娘做蜂蜜炖梨子,另一半拿去卖了。爹这两天总不会再发疯了。 说不定还能剩下几文钱,去他瞧了又瞧的书摊上,把那本带图画的书买了。 那蜂窝挂得挺高,兰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树杈上,举起手中的棍子,向蜂窝一捣。 下场可想而知。 兰珏被叮得摔下了树杈,还好没摔出什么好歹,一边忍着剧痛,一边还想把那些野蜂扑打开,捡起那个蜂窝。 幸亏有一对贩柴的老夫妇路过,驱开蜂群,把他拦下。 那两个老人家十分心善,赶着小驴板车把他送回家。 “你这个崽好胆大。蜂子叮人可不得了,蜂刺有毒的,能把你叮死你晓得么小小年纪一个人跑到外面来,还弄成这样,你爹娘得多心疼” “那是马蜂窝,里面没有蜜。有蜜的是蜜蜂,蜜蜂都是人家养的,哪里能有野蜂蜜让你割随随便便能割到,蜜还能卖这么贵么你这个娃娃太有趣了” 娘看见他满头包的模样,哭了。他也哭,哭着说要把那些蜂子都打死。 娘取水给他擦脸,轻声道“那针长在蜂子的尾巴后面,叮了你,它们肠子也跟着出来了,活不了了。蜂窝,就是蜂的家,咱们人有个家不容易,蜂有个窝也不容易。你以为它们的家里有蜜,就去毁它们的窝,它们岂能不同你拼命要是人家来砸咱们的家,你气不气以后切莫这样了。” 就寝前,兰珏取药膏,亲自替兰徽补涂,兰徽又眨巴眼看他。 “爹爹,儿今日作的诗怎样” 兰珏道“尚可。” 兰徽扭动了一下“儿想再作一篇文,思忆祖母大人。爹爹可能再告诉儿一些祖母大人的事” 兰珏手微顿“好。” 兰徽再动了动“那,祖父大人的事迹,爹可否也告诉儿一些” 兰珏收回手,将药膏放进小厮手中的托盘“时辰不早了,你先睡吧。你的祖母,乃慈爱至善之人。她的事,爹明日与你说些。” 你的祖母,乃慈爱至善之人。 常行善举,怜幼惜弱。 瘦到像芦苇一般,捡到被风雨打下的雏鸟,受伤的野兔,也救治放生,而不是红烧清炖。 救下跳河的犯官之子,嫁为其妻,十几年供养着这个废人一般的酒鬼。 然娘仍常常笑,常常说,珏儿啊,你又拿水灌那蚂蚁窝做什么它们又没有碍着你。它们那么小,你那么大,不要欺负它们。 那鸟蛋,放回窝里吧。不吃,咱们也饿不死。老鸟的孩子没了,多伤心。 人有个家不容易,蜂有个窝也不容易。 娘少有的一次生气,是兰珏说,要是娘你没救这个酒桶,也没生我,你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这世上就清净了 娘一直很珍惜这个他觉得实在没什么必要存在的家。 终于有一天,酒桶喝了太多,再也没起来,世间突然静寂了。 娘伏在床边,身体无声地颤抖,他问“娘,哭他做什么这样,他也觉得正好。谁都正好。” 娘猛地扑打了他一掌,这才嘶声哭出“这是你爹啊他走了啊他怎么就走了你怎么就走了你再不好也不能走” 这一刻兰珏才知道,娘真的是喜欢爹的。 后来,娘给他看过很多之前从未让他瞧见的,爹的东西。 密密写满批注的书、一卷卷的字画、一些没头没尾的文章。 娘说爹曾经想过振作,只是得知因罪此生不能科举,希望彻底断绝,方才开始酗酒。 娘说爹其实很有才华,几个教书先生与他讨论书本,都没辩过他,街上的秀才有不懂的都来问他。 那双拿筷子都抖的手,曾经能写很俊逸的字,画很美的画。 他看到了爹画给娘的画,画得很美,画边题了一首同样很美的诗。 为了不让这些东西被爹毁掉,娘把它们装在箱子里,埋到柴房下。 就因为这些陈旧残片,她守着一个行尸走肉的空壳十几年。 多年后,兰珏入朝为官,娶从柔的那日,他在洞房内歉然道“委屈你从今以后同我吃苦。” 从柔嫣然“与君相守,何来苦哉” 这一刻兰珏忽然想到了爹娘,顿悟了娘对爹的情感。他想方设法求朝廷彻底赦了爹犯官之子的身份,让爹可以迁葬在娘的旁侧。 双坟不远处,就是那条娘救起爹的河。 静谧夜色中,兰珏立在廊下,似能听见水声。 若将这些说与徽儿,此时的他,焉能明白, 便是来日到了能明白的年纪,心中应也始终有隔距,无甚切切之情。 亲情思忆,本就唯独至亲相伴之人,方才能至深至切。 兰珏不禁想,百年后,素未谋面的重孙重重孙之类,清明节来看他的坟头,定然也只剩下了几揖几拜,加上几篇“思哉先祖,忆乎贤德”之类的场面了。 人人不过如此尔 倒是张屏,眼下都有百姓偷偷到县衙附近烧香了,他再这么折腾案子下去,说不定多年后,能混个小庙,跟土地一样有个泥像。 若张屏成为泥像,一群小媳妇老太太擎着香对着其念叨着求大仙保佑早生贵子早抱金孙,不知道座上之像会不会突然幽幽冒出一句 “世上本无鬼神,也没甚么能保佑你们这些。得靠自己。” 随从瞄见凭栏观星的兰大人突然浮起诡异的微笑,悄悄退下。 大人,可是参出了什么天机 唉,大人这些天不容易,就好生歇歇罢。 次日清晨,兰珏又被人从梦中惊醒。 小厮禀报,九和县知县有要事求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 兰珏微有些诧异。 九和县的知县李昉,是个十分会来事的人。 他自上任以来,从没刻意攀附过兰珏,但总是不显山不露水地,让人体会到他的周全。 此番兰珏归乡,他未前来拜见,只呈上了一封书函,但自兰珏的车驾进入九和县境后,所经道路皆平坦顺畅,绝无颠簸磕绊。沿途所见,尽是葱葱碧野,袅袅炊烟。农人耕种,村妇浣衣,小童牧牛,一派太平盛世和乐气象,全无嘈杂谩骂,撕打斗殴。 兰珏的别院及父母坟地四周,长树荫荫,短草茸茸,间或点缀零星野花。既无踩踏碾轧之痕迹,亦无鸟粪虫尸等秽物。河流清透,呼吸香甜,唯有自然清幽。 下人禀告兰珏说,并不是老爷来了才打扫成这样,平日里也是如此。县衙那边一直过来人照应,连茶水也不吃这边一口。 兰珏听罢后淡淡说了一句“多劳烦他们了。” 以李昉这般的行事作风及眼色,大清早就来打扰,必有缘故。 兰珏想了想跟自己能有关联的事儿。 难道是告老还乡的龚尚书听说最近丰乐县不太平,绕道走九和这边了 兰珏更衣到了前厅,李昉一身便服,向兰珏施礼。 “清晨唐突惊扰大人,着实失礼,望请恕罪。只因早些时候,下官接到消息,龚老大人归乡车驾将由本县经过,估计下午就到。” 果然。 兰珏浮出微笑“本部院正唯恐错过相送老大人,多谢李知县亲来知会。” 张屏站在帐篷外,凝望刑部及京兆府众人热火朝天地刨挖。 昨晚,王砚的手下从兰徽和玳王被囚禁的地室内挖出了一方小匣。 匣子埋在地室中央,上面浅压一层浮土,与周围土层不同,明显是刚被人挖埋不久。 匣中躺着一片碎瓷。 这片瓷乃一件瓷器的底部,足圈残破,底款处仅余一个“忄”的上半部分。 少小还是“忄”旁的某字 王砚问冯邰“老冯,你有何见解看得出这款识来历么” 冯邰仍是面无表情道“未经查实,本府暂无见解。” 属于器身的那部分亦绘着连枝花纹。冯邰将张屏带来的两片碎瓷与其拼接了一下。 死者散材手中的那片碎瓷的断口与它对上了。 冯邰脸色更寒“杜吟蔳何在本府与王侍郎在查顺安的案子,顺安知县一头不露,一个丰乐的知县颠颠来了简直荒唐至极本府这个府尹真真羞煞愧哉,不如一头撞死向皇上谢罪” 王砚抬手“老冯,莫暴躁。这案子已经变味儿了,案犯不单是挑衅张屏或那闹肚子的小县丞,更在炫耀你我的举动都早在他谋算中。这是明着削咱们的脸。你要死,先等我把他逮着,脸回来了,你想怎么抉择都成。死活咱都不能丢人。” 冯邰冷笑“京兆府的案子,京兆府自会解决王侍郎的脸在哪里,与本府无关。” 京兆府的人急急赶去传召顺安知县,护卫悄悄向捧着写好的文书凑到近前的张屏道“张大人,府尹大人一时无暇其他公务,大人稍后再报吧。” 张屏便默默退下,既然没人叫他走,文书也没呈上,他就留下了。王砚与冯邰带来的人多在连夜继续挖,随身的帐篷都空着,王砚的小厮招呼张屏和丰乐县的衙役在两顶空帐篷里歇了。 次日天刚亮,张屏起身,迎面碰见从帐中走出的冯邰,冯邰眯眼“你怎的还在” 张屏躬身行礼,刚张嘴,一侍卫飞马赶来“禀府尹大人,顺安县杜知县到了,求见大人。” 冯邰冷冷向远一望“传。”负手进帐。 杜知县滚鞍下马,望见张屏,微一怔,拱手致意,趋身进帐。张屏默默闻着早饭香气到一旁看众人挖土,但听遥遥一声清鸣,盐球从远处旷野中的王砚臂上展翅而起,王砚的小厮又笑吟吟跑来。 “我们大公子请张大人过去,想再问问那嫌犯的事儿。” 张屏即与王砚的小厮前去,冯邰的暴喝自他身后的帐中飘出。 “疯妇囚禁殿下之处,你竟敢如斯放置若非本府算到王砚举动,跟随来此,只怕刑部把这里挖穿了你们还在睡觉你这个顺安知县如何治理的县境县衙刑房、此方乡里,难道全是摆设来人,把昨晚挖出的东西拿来给他看看看看一个案犯,如何大摇大摆,把这偌大的物事埋在了殿下落难之处,向官府耀武扬威” 随侍出帐奔向刑部的帐篷,捧来昨晚挖出的匣子。 冯邰拿起匣子,打开,视线一定。 “怎是空的” 随侍战战兢兢捧回匣子,正要再奔向刑部帐篷,冯邰微一眯眼,道了声且慢,劈手取过匣子,大步出帐。 杜知县顿了一顿,也疾步跟上。 王砚正在帐篷前的空地上用早膳,下首围坐着刑部的一众爪牙,一抹油油的绿杵在王砚身边,手端刑部饭碗,赫然是张屏。 见冯邰到来,张屏与刑部众人纷纷施礼。冯邰看也未看张屏,径向王砚道“敢问王侍郎,昨夜挖出的证物在何处” 王砚眨一眨眼“证物自然要好好收着,老冯你要它有用” 冯邰道“王侍郎将证物收在了何处” 王砚含笑“这就是我们刑部的内务了。” 冯邰冷呵“京兆府顺安县境内挖出的证物,怎就成了刑部的” 王砚悠悠道“老冯,我来回同你说过多少次了,蔡家的旧案,卷宗在我刑部。刑部查案,各地官府须得配合,所取证物也归刑部所有。本部院重查蔡府案,我们刑部的人从蔡府旧地挖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刑部证物。” 冯邰道“这件证物现与我京兆府在查命案有重大关联,疑为命案凶手放置,本府亦有权调看。请王侍郎拿出来。” 王砚一点头“成。只是如老冯你一贯所说,做事须得合规矩。你先写个文书过来,待我看了,快马加鞭,送回京城呈给尚书大人。待尚书大人批复,一定立即拿给冯大人。” 冯邰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王侍郎,查案期间,私相授受,或向无关人等泄露公事及证物,该当何罪,你应知道。” 王砚一笑“当然当然。老冯,可别给我扣帽子啊,我戴不住。”又一眨眼,“放心,咱们之间,那些虚头,能省就省。你既然着急,我便从简。那证物,待我这里验好了就拿给你看。但另两片,你也得让我多瞧瞧。” 冯邰冷笑“那就请王侍郎瞧快些,别白费了偌大的脑袋上偌大的眼。”又一瞥张屏,“张知县若是在王侍郎这里吃饱了,就速回丰乐罢。”甩袖离去。 杜知县遥遥向王砚一揖,再向张屏抬袖示意,转身追向冯邰的背影。 “府尹大人,下官方才未来得及禀报,下官的确疏怠,未好生看守此地,请府尹大人重重责罚。昨日傍晚,下官接到公函,工部剧侍郎的行辕今日路过县境,下官安排驿馆接迎事务,一时耽搁,未能前来拜见大人及王侍郎大人。亦请大人一并重罚。” 冯邰停步,神色略缓“哦此地离官道不远,本府既在这里,不去迎一迎剧侍郎略显怠慢。王侍郎与剧侍郎私交甚笃,必也要掺合。你去安排罢。虽多了本府与王侍郎,亦不必铺张。剧侍郎奉旨公务,不会多停。一切合体即可。” 杜知县领命,冯邰又侧身“张知县何在让他把当呈的文书速速呈来。” 由李昉安排迎送龚老尚书之事,兰珏便全然不用操心了。与李昉闲话几句,即已知一概事宜,李昉已尽安排妥当。 兰珏夸赞他几句,李昉谦然受之,既未多激动,亦未多惶恐,姿态恰刚正好。 他的年纪也未到三十,当真前途无量。 京兆府的知县,毕竟与寻常的不同。 兰珏不由想到了隔壁丰乐县衙里的那个 嗯,总或有一个特别的。 兰珏即再沐浴更衣,前去官驿迎候龚老尚书。 按理说,先老尚书车驾之前,应有家人提前一两个时辰,赶至将驾临之地知会。然,过了午时,仍未有任何消息。 李昉在九和县边界官道上安排的人也一直未有任何通报。 李昉请兰珏先到静室休息,再等了一时,却把想不到的等来了。 随从悄声向兰珏道“老爷,王大人派人过来了,说有十分紧急的事儿要见老爷。” 兰珏让随从将王砚的小厮带来。 王砚的小厮一身寻常打扮,未着家仆服色,恭敬跪下向兰珏请安。 “兰大人公务在身,小的唐突惊扰,着实该死。只因我们大公子有事儿请大人帮忙,这个忙也唯有大人能帮得。大公子吩咐小的连夜赶过来,但不要打扰兰大人休息,故而小的上午方敢前去拜见,门上与小的说,大人到这里来了。小的怕打扰,又怕耽误事儿,就自作主张过来了。此番错处,全在小的,大人尽管打骂,万勿怪我们大公子。” 兰珏道“我这里现下正有些空闲,什么事儿就只管说罢。” 王砚的小厮又谢恩磕了一个头,捧出一个盒子。 “我们大公子说,这件东西,请兰大人掌掌眼。” 小厮打开盒盖,解开里面的锦缎包,露出一片碎瓷,呈与兰珏。 兰珏拿起那片瓷,仔细端详其上的连枝花纹。 “好瓷。这勾绘的笔法,非同寻常。” 再细看残缺的底款,双眉渐敛。 “我看不大准不过,这瓷片如斯精美,再看款刻竟有几分像泉瓷。真的泉瓷当真千金难求,坊间倒常有仿器,以我浅薄见识,难辨真伪这瓷片,你们大公子从哪里得来” 王砚的小厮咧了咧嘴“禀兰大人,是我们大公子从地里挖出来的。不过张知县昨晚献上了两片跟这块差不多的瓷片给我们大公子和府尹大人。我们大公子说,这三块是一件器物上的。兰大人当真渊博,这世上东西的典故出处,少有大人不知道的。我们大公子和府尹大人都瞧不出这瓷片的来历。大公子这才命小的来请教兰大人。” 王砚和冯邰,不是应该回京城了 张屏,不是应该在丰乐县衙里坐着 兰珏云淡风轻地道“你们大公子与冯大人又在一处查案了” 王砚的小厮喜洋洋地道“是呀,我们大公子与冯大人又在携手共办大案张知县家的菜窖里突然出了一具尸体,跟这个案子似也有关” 兰珏的右眼皮又微微一抽。 王砚的小厮再一作揖“小的回去须细禀大公子,便斗胆叩请兰大人教一教小的,那泉瓷是什么来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 王砚的小厮再一作揖“小的回去须细禀大公子,便斗胆叩请兰大人教一教小的,那泉瓷是什么来历” 兰珏道“你回去禀与你们大公子,只说像是泉瓷,或说这片碎瓷原可能是曲泉石所制的一件瓷器,你们大公子应就知道了。说来我至今所见最大的一件泉瓷,即是在贵府。你们大公子书房里摆的那件五彩狮子盖罐,可让我好好开了一回眼。” 王砚的小厮一脸恍然,一拍额头“大人说得是大公子书案边的那个狮子戏球大罐吧。小的记得是大公子迁府时,老爷赏的。正是大公子同小的们说,兰大人鉴过这罐子是件宝物,让把罐子摆到书案边。但小的猪脑,没记得住这罐子来历。” 兰珏含笑,王砚的小厮再又连连作揖“求兰大人见谅恕罪,将这什么泉瓷的来历再教一教小的。兰大人晓得我们大公子一向不在这些陈设上用心,万一大公子忘却了,小的回去说不出什么来,小的的腿就要折了,只当兰大人可怜小的。” 兰珏道“泉瓷,即曲泉石所制之瓷。非我偷懒不详细告知,只是一说曲泉石这个名字,你们大公子就比我清楚了。此人虽是当代人物,但堪称百年来第一制瓷大家,人赠名号瓷公子,乃数一数二的奇士。先帝时,宫中御用器皿,唯独曲泉石制的瓷不用礼部预定官样,由他制出呈上即可。十几年前,他忽然失踪,生死及下落至今不明,亦成一桩奇案,闹得沸沸扬扬。” 民间有好事者,将曲泉石失踪案、苏州孟氏鬼宅案等几件共列为大理寺四大奇案,衍生许多传闻故事。连兰珏这之前专心仕途学问,对刑案一窍不通亦毫无兴趣的人也略有耳闻。 兰珏在心中轻叹。 王砚与冯邰,必然对大理寺没破的知名大案一清二楚。这是又要对上邓绪了。 张屏,没得掺合恐怕也会往里掺合 罢了,牛要喝水拉不住,本部院便不闻不问图清静罢。 说到不闻不问,想来玳王此时正在丰乐县的行馆内扑腾,被张知县不闻不问 兰珏暂放杂念,将瓷片还与王砚的小厮“曲泉石此人行事一向不拘一格,所制的瓷器底款甚多,有钤「泉石」印者,有手刻「意」、「怪」、「趣」等字样者。看这片碎瓷的底款,应是「怪」字款。还有一些器件的名款镌在壶盖、器柄或器身诗画上,更有些根本无款。所以泉瓷十分难鉴,这片碎瓷也再请你们大公子找行家另鉴一鉴。我这酒瓶底都盖不住的见识,恐怕有错。” 王砚的小厮作揖不迭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大人这般博学,还如此自谦,小人这样的,合该立刻天上落下一道光,变做条地虫,土里钻去了。”再又连连谢恩,方才离去。 兰珏继续品茶恭候龚老尚书,但等到黄昏,仍无龚老尚书的消息。李昉这般定性,都有些沉不住气,频频催人去探问。兰珏也不禁猜疑,龚老尚书平素行事极守时合体,断不会这样让地方衙门白等,连报信的都没有,该不会出了什么事情罢。 张屏没回丰乐县。 冯邰又命人唤住了他。 “工部剧侍郎已将来到,你听闻这个消息,回头就走,也不合体统。便留在这里,只当你前来迎接,伴剧侍郎一道回丰乐。” 张屏领命,让随行的衙役先回去报信,准备恭迎剧侍郎。 王砚听得剧繁将至,十分开心。 “敬农,我就不给你们添乱。等剧繁快走到这里了,你这边知会我一声,我同他说两句话便可。” 杜知县立刻道“附近数里处,有一小驿,日常做转送邸报用,驿外有一亭,景致甚清雅,可请两位侍郎大人与府尹大人略憩。” 冯邰道“你这里置办便宜否勿要扰民。” 杜知县道“十分方便。下官一定置办妥当。” 冯邰颔首“那就去办罢。”又向张屏道,“你就不要掺合了,先在此处候着,待剧侍郎到了,你随着一道过去即可。务必记得什么是体统” 张屏躬身“下官遵命。” 然而一直等到下午,丝毫没有工部侍郎行辕将至的消息。但,地下,又挖出了东西。 冯邰正唤张屏过来询问谁给了你胆子和理由,写这种文书来向本府要钱,请听到禀报即刻放下手中的册子出帐。张屏默默尾随。 王砚站在一道断墙边,抬眼看向他们“敬农啊,你休怪我多嘴。你们京兆府为什么一直荒着这块地方不闻不问十几年” 冯邰阴沉脸色走到近前。 方才,捕快们率领一众杜知县新带来的杂役清掉这道断墙一侧一堆倒塌的残砖及木块杂草。扒开上面的浮土,竟见下方尽是石板。其中一块石板与其他石板之间的距离缝隙略大。 刚挖完大碗村地宫的捕快们顿时警觉起来,尝试撬挖砸推,果然触动机关,打开石板,露出另一块铁板。 又是一道门 又有一间地室 捕快们用铁钎顿了几顿,铁门即被撬起。 一具白骨趴在门下台阶上,手攥成拳,向前伸出,似还想奋力撑身而起,砸开门扇。 白骨头顶枯发上插着一根玉簪,袍衫华丽的纹饰上覆满尘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 京兆府的侍卫捧来箱盒,取出罩衫、足套、蒙面布巾、桑皮指套等物,冯邰穿戴完毕,附身查看尸体。 扫下落尘,包裹着白骨的衣衫竟毫无腐烂破损。 王砚若有所思地定了一瞬,再转而端详撬开的铁门,门后的锁与铁闩,都是打开的。 “此门的锁闩在内里,应该只做出口之用。另有入口。老冯你把尸体挪一边慢慢验,我下去看看。” 冯邰仍未理会他,指点文书绘出现场图样,将周遭及尸体现状一一记录,继而验白骨的双手。 “十指具在,拳内有尘,但无烧灼灰烬痕迹。” 文书奋笔记录。王砚不耐烦道“这等废话还记看这尸体及周遭,怎么可能是烧死的。” 冯邰依旧不理会,再查看死者头部。 “发多而密,色待验,长短待量。” 文书再记录,左右取下白骨的簪子,小心放于一盒内,王砚瞅了瞅“这玉兰花骨朵样式甚是风骚。” 死者双足骨骼完好,双履亦完好。 浅口的缎履鞋底甚至近乎崭新,掸去落尘,绣着精致花纹的履面与死者的衣衫在斜阳下折射出光彩。 王砚道“可惜这位少爷,竟这般结局。” 冯邰瓮声道“王侍郎的结论总是下得挺快。” 王砚道“若你不赞同,就把他的头抬起来看看。肯定没有花白胡子。死者的衣衫配饰具是少年人式样。如斯鲜亮的老员外,恐不多见尔。” 冯邰冷冷道“恕本府不能拿死者与王侍郎闲话”待文书都一一详细记录毕,方才指点手下,将死者翻过身。 头骨正面未见有胡须。 王砚环起双臂,冯邰无波无澜,继续验看。 “衣衫完好,骨骼暂未见伤痕,待验。” 王砚来回踱了几步,瞧向张屏“你怎么看” 张屏看了看冯邰,冯邰盯着尸体,仿佛王砚张屏等闲杂人士,俱是尘埃。王砚挑了挑眉“大胆说,没关系。” 张屏垂下眼皮“禀侍郎大人,下官推测,死者并非罹于火灾,死因另有缘故。” 王砚一勾嘴角“何以见得死者此时形状,十分像是火灾或遭匪寇时,奔进了这里,想从这扇门逃出。但外面的墙体树木倒塌,压住了逃路,他推门不得,被闷在这里,或被浓烟高热烘蒸熏呛而死,或是活活饿死。” 冯邰冷笑一声“王侍郎方才言辞灼灼下过论断,死者非因火而亡,这就又反口了。便是将我京兆府辖下的官员瞧成傻子,也不该这般风趣。” 王砚咧咧嘴“敬农此时倒是听得进人话了。” 张屏仍是恭敬答道“回侍郎大人话,死者已成白骨,衣衫却完好,且太齐整了。人在急切求生时,捶打撞踹,尸身姿势不应这般模样。” 王砚颔首“不错,死者衣衫过于整齐,姿态做作。你觉得凶手为何要这般摆弄他” 张屏垂着眼皮“下官暂且不敢论断。” 王砚一脸惋惜地摇摇头,转向冯邰“敬农啊,你验得差不多了,就让点道出来,我下去看看。” 冯邰终于站起身,冷冷向随侍道“来人,取布毡盖住台阶。凡上下人等,均不得直踏阶面。另去与杜吟蔳说,酒浆与醋,速给本府备来一些,顺安刑房的掌案,若没什么要务在忙,就同酒醋及仵作一道过来。” 随侍领命,京兆府的捕快们小心将尸体抬上担架,冯邰取下蒙面布巾和指套足套,直视王砚“王侍郎既已重开蔡府案的卷宗,本府便想询问,当年刑部定论,蔡氏阖府均罹难于火中。做此结论,究竟有无仔细清点尸骨收验之尸,是否真的一一确定身份” 王砚正色“此案卷册甚多,尚未尽送到本部院处。冯府尹说的这个事儿,本部院正也要去核查。” 冯邰呵呵一声,拂袖离去。王砚又一笑“这老冯,问他一事,他便回将一军,总不肯吃亏。”好整以暇地等着京兆府众人将布毡铺上台阶。 张屏跟上冯邰“大人,下官” 冯邰面无表情道“你那文书,本府延后再批,暂没你什么事。他处暂候。” 张屏躬身“大人,下官斗胆逾越,想去那台阶下。” 冯邰脸色一厉“他处暂候这四个字,你听不懂一举一动还都要本府教你” 张屏默默退向远方,冯邰随着尸体进了帐中,待放置妥当,嘱咐侍卫好生看守,便折返回台阶处。 张屏定定地遥望着刑部与京兆府的几个捕快先下到内里,此前搬桌子给张屏的小吏瞅了张屏半晌,悄悄靠近了他“府尹大人钧令,一向简洁精要,须细细体悟张大人只要暂不打扰府尹大人,自便即可。” 张屏眨了眨眼。 头顶盐球一声清鸣,王砚与冯邰亦下了台阶。张屏快步赶了过去。 几个捕快尾随进入,把守在台阶边的侍卫并未拦张屏,王砚的小厮递给张屏一盏灯笼“我们大公子与府尹大人恐已走到里头了,张大人须此物照亮否” 张屏便接过灯笼,也踏着铺好的布毡,走下了台阶。 台阶,不甚高,连接的是一条甬道,略有斜坡,蜿蜒向前。 甬道上铺得是灰色的地砖,墙面泥得很平整。 地上墙上,除却积尘,皆未有火焰熏烤或脏污痕迹。 甬道尽头,有一扇雕花门,门后是一间宽阔厅室。 厅两边,各贴墙立着一排大柜,密密摆放着书册和一些瓶瓶罐罐。 正上首壁上,悬着一匾,上书四个大字「细参阴阳」。 匾下厅中摆着一张书案,王砚与冯邰皆站在书案边。 案后椅上,仰坐着一具白骨。 白骨面前的桌案上,摊着一本册,画册旁,摆着两个罐子。 冯邰吩咐随从拿小刷轻轻扫去册上浮尘。 露出的册页右侧绘着一幅画,一个人站在大瓮前,手执木棍,搅动瓮中物事。 左侧则写着一行字 「泉流水,淘六遍;浸三日,须清凉。搅九度,合阴阳;紫网筛,滤浊肮。欲得澄玉胚,须将躁气藏」 王砚伸过手再翻了一页,却是左右两幅彩画。 右一幅是一人端着一个大竹筛,在筛着什么。 左一幅则是一人面对着一个盆,闭目端坐。 王砚道“这些炼丹修仙的倒是样式越来越多了。” 冯邰淡淡道“王大人太快下论断了。这并非炼丹。” 王砚哦了一声“那你觉得是甚” 冯邰不答,用布包住手,掀开了册子旁一个罐子的顶盖,捏起一撮白色的粉末轻捻,放到鼻边嗅了嗅。 王砚道“老冯,当心些啊,谁知道这是甚么” 冯邰置若罔闻,再掀开另一个罐盖,微一眯眼。 “张知县,你既然踅摸进来了,便来看一看。这东西,你可认得” 张屏早已紧紧瞄着罐中,闻言立刻走到近前,躬身“大人,下官能否也取一点内里之物” 冯邰简短一嗯,张屏自随从手中接过桑皮纸套,套在指上,从两个罐中各捏出一点粉末,放在掌心混于一处,再仔细一端详。 “禀大人,这两个罐子中的物事,与散材尸身腹中的瓷土看起来一样。” 冯邰眼中光芒一闪,随即淡然道“算你此番懂得了陈述谨慎。” 这厢王砚却抓起放在案角的一个卷轴,不待冯邰皱眉喝止,刷地展开,跟着咦了一声。 卷轴上绘着一尊像。 一尊美人塑像。 塑像摆在一张案上,背后一圆窗,侧旁立着一只美人肩瓶。 一根虬枝,斜插瓶中,延展于美人像身后。 美人像与瓶等高,乃坐姿,发梳云髻,额点花钿,长眉入鬓,美目若星,手握一卷书,微倚在圈椅扶手上,唇边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勾魂摄魄,又令人惊异。 勾魂摄魄,乃因这瓷像美色无双,塑刻如生,转绘者画笔栩栩。 令人惊异,是这殊然美色,别样独特。全无柔媚婉转,眉目笑容,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不羁。 寻常画卷或塑像的女子脸上,从来没有过这般神色。 画卷左侧题着两行字 「此色非瓷色,梧枝唯吾知。」 王砚一叹“这些犯事儿的,个个都爱作作画,吟吟诗,挖挖洞。怎就不学的直接干脆些” 冯邰道“本府相信,王侍郎作案,一定十分干脆。” 王砚哈地一笑“过誉,但肯定不比敬农场面仔细。” 在场左右都偷看张屏,指望他转过话题,张屏盯着画,一声不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 左右无奈,只得自行圆场,一京兆府的捕快慷慨挺身道“众大人请恕卑职鲁莽。大尹日常教诲卑职等,世间凶案,多由财色仇怨而生。卑职看这幅画儿,觉得或与情字有关。” 一刑部捕快接声“众大人恕罪。卑职倒觉得,是跟瓷器有干系。罐子里的是瓷土,画里的也是个瓷人儿,加上先时张大人查着的线索,此前又挖到了瓷片。这些必是连在一起的。” 张屏嗯了一声。 冯邰冷道“你嗯个甚么” 张屏躬身“下官觉得,这位捕快所言有理。另可先查查画中人的身份。一男子着官妓服饰,或有隐情。” 冯邰一瞥他“这画中瓷人额间的蝶形花钿与袖口翠边的确乃伎饰。王侍郎还未说出,你竟瞧出来了。” 王砚道“老冯你这话说得就有内涵了,什么叫我都还未说出自进刑部,如同剃度;秦楚之处,久不涉足。” 冯邰淡淡道“王侍郎想多了,本府只是觉得王侍郎涉猎广泛罢了。京兆府的库房里,现下还有一堆从花街教坊中取来的王侍郎的腰佩扇套。王大人若如剃度,满朝同僚,都是胎里金仙。” 王砚高挑双眉,京兆府的捕快假装不经意一歪身,撞了张屏一肘,连声赔罪。张屏说了句无妨,再端正向冯邰道“禀大人,下官家乡西北,县中有官妓教坊,多是流配边陲的犯官家眷,故而认得服饰。画中瓷人指尖圆秃,骨节分明,不似女子柔荑。足尖出裙外身多,形甚大,加之神态与旁侧句子,应是一男子。” 冯邰瞧瞧他,微颔首。王砚正色“塑像绘画均可能系作者凭想象而造。仅凭一幅画,不便论断。需得更多证据。” 张屏眨了眨眼,王砚卷起画轴,塞进袖中“敬农,椅子上那副白骨仍是归你,我绝不干预。” 冯邰脸上掠过一抹讥嘲,径走向椅上白骨。 白骨瘫靠于椅中,身裹褐袍,足踏缎履。袍履亦都完好无损。膝上一蓬灰白须发。头骨枕于椅背,一顶软帽与一把束结的灰白发落在下方地上。 冯邰用长木筷架起软帽,仔细端详。 软帽沿圈与内衬微有些腐烂,灰白发间可见些许残肌。 冯邰目光冷肃,王砚亦神色难得凝重。 “唯独此处有余肤,恐怕这块头皮,被凶手单切下来了。” 张屏点点头。 两具白骨,整齐完好的衣饰,以及尸骨的姿态,都昭示着,两名死者,应是先被制成了白骨,再穿戴整齐,摆放成眼前的姿势。 若只为抢掠财宝,凶手不会这般做。 冯邰起身,退到旁侧,示意手下详细绘图,摘下蒙面布巾。 “昔日蔡府案的卷宗,王侍郎若此时手边有,请与本府一观。” 王砚道“我已让人回京取去了,估计今晚即可送到。” 冯邰微颔首,仍望着白骨“当日查此案的是贵部的哪位大人” 王砚道“窦方。”继而瞥了一眼张屏。 “卷宗我看过,窦方此人无论如何,不算个笨人。只是这案子办时,他在刑部尚且做不了大主,估计是另有人办了,卷宗最后算他批审罢了。” 冯邰神色中微透出了然。 当时的刑部尚书,乃云太傅的好学生樊浑。其时刑部清流,唯窦方一人,无甚实权。蔡府案多半是樊尚书的哪位爱部查了。蔡府罹于火难,尸骨清理、死者身份核实都十分困难,显然主查者也是得过且过,缉凶时频出笑话。樊尚书思虑日后隐患,便把最终定案批复的事塞到窦方头上。 此案后没两年,樊浑便因办案徇情枉法落马,其在刑部中的党羽数人同被贬放。窦方主掌刑部,却又做下了陈子觞冤案。再之后刑部迎来了尚书陶周风,也算得命运多舛。 却不想居然是因一个王砚,这两年又抖擞了起来。 不知能抖到几时。 王砚接着道“蔡会火灾时五十七岁,这具白骨,须发颜色对得上。蔡会有三子,韦、粲、奂,俱同罹难。最小的蔡奂,就是被黄稚娘痴恋的那个,年方及冠。两江督造副使乃肥差,蔡会辞官归家,是因被人举报收授贿赂。估计与人钱财上的恩怨不少。” 冯邰问“举报蔡会者,是何人 ” 王砚道“这就得问御史台了。问他们须走文书,还没到那一步。但告发举报者,多思虑深重,行事克制谨慎。不大能做得如斯狠辣凶悍事。” 冯邰不置可否地一呵。 张屏默默挪动脚步。 他心中,有许多疑惑。 解尸为骨,手段狠辣。两具白骨,裸露在外均无伤痕,证明凶手或是极其擅长解尸,或有特殊方法。 凶手解尸后,又装扮摆放尸骨,显得冷静从容,更像是要借这两具尸骨表达什么。 但,装扮摆放尸骨后,凶手却把这里封存,令两具尸骨多年存于地下。 这,是为什么 多年后的今朝,疑犯裘真用菜窖的尸体和几片碎瓷,将官府一路引到这里,挖开暗室,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张屏缓步挪到椅上白骨之后,京兆府的捕快们忙着绘图纸,存证据,冯邰和王砚亦未理会他。 张屏微屈膝,一个扎马步式,头向后仰。 冯邰冷冷道“张知县,你在作什么怪” 张屏立起身“下官觉得,那根柱子有些怪。” 白骨仰头的视线所对,是一根贴墙大柱,一半被砌在墙内,直插顶上。 王砚一抬手,几个刑部捕快飞奔而上,敲敲大柱,砸开外皮,露出内里砖块。这根柱,是用灰砖砌成。 张屏心中盘算了一下,俯身查看书桌前的地面。再走到两座大柜边,先试着推了推左侧的柜子,嘎嘎几声怪响,书桌前两三尺外的一块地皮掀起,险些拍到缓缓在此处踱步的冯邰的脸。 京兆府与刑部的捕快们拥到地边的洞口处,这阵子总下地室,下洞的顺序再熟稔不过,先吊着一盏灯下去,过得一时,京兆府与刑部各派一名捕快,首先入内。 洞口飘出两位捕快惊叹。 “乖乖” “禀大人,下方确有物事,但恕卑职眼拙,不能辨认” 众人顿时摩拳擦掌,冯邰面无表情道“张知县,既是你发现了,你便先下去罢。” 张屏躬身谢恩,自提着一盏灯笼走下台阶。 砖砌的台阶不甚高,数阶便下到底部。 张屏举着灯笼,照亮前方,定立不动。 又有脚步声自他背后而下,王砚眯眼“这是,丹炉” 冯邰轻嗤“王侍郎当真一心向道,这分明是座窑。” 一座小小的,砖砌圆窑,一座旋梯,通向上方窑口。窑后即是那根半砌在墙内,通往上方,伪装成屋柱的烟囱。 窑前摆着一张案,案前有一蒲团,案上一尊香炉,炉内洁白的米上,仅插着三根燃尽的香柄。 屋子另一侧的墙角,还有一口小井,井口极小,连三岁小儿也不能钻下。 张屏提灯照了照井口,再回到窑边,俯身细细查看窑身及地面,掀开蒲团,查看桌底。 蒲团下及桌底的地面上,均匀覆盖着细灰。 京兆府的捕快上前帮张屏拂扫开灰,露出一片片暗褐色斑块。 张屏站起身,向冯邰和王砚一揖。 “大人,此处或是凶手解尸处。” 冯邰嗯了一声“如斯一目了然,不必你多言。” 张屏再看向窑“下官大胆臆测,凶手或将解下的肌肉” 王砚夺过一盏灯笼,大步上了旋梯,提灯一望。 空空窑内,撒满白色石灰,正中央处,放着一尊瓶。 与那张美人塑像图中一模一样的美人肩瓶。 待出了地室,天已经尽黑。 一阵凉风袭来,张屏与王砚一前一后打了个喷嚏。 冯邰淡淡道“王侍郎与张知县都受累了。” 前方灯火异常璀璨,人群中,一名王砚的小厮疾疾一闪,王砚示意他到旁侧,众人让开道路。冯邰冷笑一声,这厢,杜知县匆匆迎来。 “大人,工部的大人到了。恰好刚到。” 王砚哈了一声“小剧过来了好,今晚我定要好好灌他一灌” 杜知县面露忐忑,尚未来得及回禀,王砚已大步流星向灯火灿烂处而去。 冯邰皱眉“本应本府前去迎接,怎可让剧侍郎绕道来此” 杜知县躬身“听闻府尹大人忙于案情,便未打扰,且,来的并非剧侍郎。” 冯邰一怔,只听不远处王砚惊诧道“怎的是你小剧在何处” 一个声音悠悠一叹“远远一股不堪浊臭,几欲呕之,果是王砚这厮。本司身在朝中,难逃俗务,亦难躲秽物,孽也” 夜深了,兰珏与李昉仍未等到龚老尚书的消息。 近两更时,自兰珏的别院赶来了一位亲随。 “老爷,吴先生从京里过来了,未敢来这边打扰,现候在院子里。” 兰珏微皱眉“他因何事过来” 亲随压低声音“吴先生只让小的先捎一句话,风疾卷云聚,明朝或得雨,老尚书这两日应不会离京了。请老爷先回别院小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 冯邰走至灯火聚拢处,向那与王砚对峙的人道“何郎中路上辛苦,本府耽于公务,劳累何郎中到此相见。” 那人淡淡一礼“公函已送达京兆府衙门,然府尹大人既在此,下官理应拜见。” 两个擎着执炉的随侍立在他身后不远处,炉中冒出腾腾香雾,令灯火聚处平添许多朦胧。 王砚咳嗽一声,抬手挥挥烟雾,冯邰颔首“多劳何郎中,本府甚愧。请帐中说话。” 何郎中却道“多谢冯大人,既已拜见,若无他事,下官便就继续前行了。” 冯邰微微一笑“本府知郎中不欲耽搁,然天黑道路难行,待天明再启程罢。丰乐县知县已在此迎候,便由他明晨伴郎中同往丰乐。” 人群外,站在张屏身侧的小吏正要向张屏示意。冯邰已拧眉向此处看来“张知县何在” 张屏迈步上前,向那着正四品官服之人施礼“下官,丰乐知县张屏,拜见郎中大人。” 何郎中轻描淡写道了声平身,正眼也未看张屏,只再与冯邰寒喧,更仿佛对面的王砚乃是虚无。 张屏以前曾听陈筹说过,王砚的夫人是何国舅的长女,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儿。国舅爷的小公子以前也跟王砚一样在京里横着走,后来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信了道,闹着要出家。据说忽悠他的几位方士被王砚一窝端了,国舅感激王砚的救子之情,便把女儿嫁给他。 但何小公子仍是道根深种,闹得要死要活,一时吞丹,一时绝食,丹炉摆得像个迷魂阵,国舅府天天跟着了火一样,腾腾地向上冒浓烟,成为京中一大奇观。初到京城的老百姓首次瞻仰都觉得国舅爷真有钱,府里时时刻刻在烧饭,一天肯定得吃十八顿。 即便如此,国舅爷仍是动用权势,把小公子塞进了朝廷,官职还不低。 陈筹当时唏嘘向张屏道“人与人真是不能比,就因为投了不同的胎,咱们拼死拼活念书,一辈子可能都吃不上皇粮。人家是被抬进六部,还不乐意。” 张屏借着阴影无人看清之便,默默打量了何郎中几眼,但听声音,再看面目身形,这位何郎中年纪甚轻,却蓄着三绺长须,直垂至胸,眼神语气,都淡漠至极。 冯邰再请他进帐,他总算答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极大的隐忍与勉强。似乎冯邰请他进的不是一顶帐篷,而是一间十年没打扫过的茅厕。 种种作为态度,必定是王侍郎的小舅子无疑了。 王砚却未与冯邰及何郎中同进帐篷,而是带着两个随侍走向一旁的空地阴影处。 王砚的众随从自觉散开四周守卫,旁侧无他人时,一年长些的侍从先行跪下。 王砚皱眉“京里出了什么事儿” 侍从叩首“小的卑贱,不知朝政,只模糊听人议论,曾相爷被参了。老爷让小的给大公子捎个口信。” 王砚嗯了一声“恭听父亲大人教诲。” 侍从站起身“老爷说,京里一些事情,与大公子没什么关系。大公子不知不问便是。大公子这般勤于公务,才是应当做的,老爷很欣慰。大公子继续勤奋便好。” 王砚一哂“难得爹褒奖我。替我上禀老爷,就说知道了。恰刚好又被我查到个大案子,或还得耽搁一时。待回去就去向他请安。” 侍从退下,旁侧的小厮上前,举起手中包袱“禀大公子,小的已遵吩咐请兰大人瞧了东西。兰大人同小的说,这瓷片可能是一种叫「泉瓷」的瓷,同大公子书房里的五彩罐一样,都是一个叫「曲泉石」的人制的。” 王砚神色一敛“当真是曲泉石” 小厮叩首“小的敢拿脑袋担保,兰大人说的是曲泉石制的泉瓷兰大人推测残片底款应是个怪字,是那叫曲泉石的人常用的款之一。兰大人还说,只要告诉了大公子泉瓷和曲泉石这个名字,大公子就知道了。” 王砚的神色已恢复如常,微一点头“泉瓷与曲泉石之事,暂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张屏静静望着王砚消失的方向,跟着王砚的两个随从之前来的方向不同,衣着也不同,其中一名应是京里来给王侍郎送信的,另一个是王侍郎贴身的小厮之一,携带的包袱凸显出一个方盒的形状。张屏想,他必是已从兰大人那里询得了碎瓷的来历。 身边忽有一个声音道“张大人,同进帐否” 张屏转过身,杜知县又向他拱拱手“唐突出声,惊扰到张大人了。” 张屏道“没有。” 杜知县再笑了笑“一直忙乱,未能与张大人一叙。舍弟梦蘅,有幸与张大人同榜,故我见张大人,甚觉亲近。” 张屏恍然“竟不知杜大人乃杜兄的兄长,是晚进疏忽了。” 杜知县立刻道“某虽痴长张大人数岁,但与张大人同官同职,同与朝廷效力。张大人万不可如此谦称”又问张屏表字,亲切地道,“张大人若不嫌唐突,私下里我便称你一声芹墉贤弟可好” 张屏垂下眼皮“多谢杜大人抬爱,不胜欣喜。” 杜知县望着他一丝也看不出欣喜的脸,温和地又笑了笑。 张屏嘴角也向上了一下。兰大人说得不错,与人结交,并非场面,亦很有宜处。朋友渐渐地多起来,令他觉得很喜悦。 杜知县又一叹“只是未能得知来得竟是何郎中大人,招呼多有疏忽,某着实惶恐。张大人甚得王侍郎厚爱,先前可是拜见过郎中大人” 张屏道“未曾拜见过。” 这时王砚带着随侍大步过来,杜知县忙施礼,张屏跟着行礼,王砚随意地一点头。 “怎么在这里站着” 杜知县恭敬道“下官恐有传召,故未敢擅退。” 王砚哦了一声,大摇大摆进了帐篷,一名京兆府的小吏道“两位知县大人也请同入罢。” 杜知县相让张屏“张知县先请。” 张屏道“还是杜大人先请。” 杜知县笑了笑“那某便与张大人一同进去罢。”与张屏并行入帐。 帐内,冯邰与那位何郎中已入座,冯邰坐在主位,何述在右上首小桌后,两个捧着香炉的侍从立在身后。 王砚径直走到左上首的桌后坐下,抬手扇了扇风“味儿忒呛了那俩炉子,这会儿应该没什么蚊子,这里也没人跳大神,你们就出去罢” 两名侍从看向何述,神色忐忑。 何述闭上双目“无蝇虫之扰,却有你王砚之秽。” 王砚挑眉“你觉得我能恶心死你,就先下手为强呛死我” 何述长叹一声。冯邰开口“本府不欲打扰王侍郎与何郎中相叙郎舅之情。只是夜色已深,恐怕耽搁何郎中休息,延误明晨行程。便请先略进些饮食。 ” 正在下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杜知县忙躬身“荒野之地,唯粗茶淡饭相奉,请府尹大人、侍郎大人与郎中大人休怪简薄,并恕下官不恭之罪。” 何述仍半闭双目道“多谢府尹大人厚意。这个时辰,吾素不饮食。请府尹大人自便,吾饮清水即可。” 杜知县一僵。 王砚道“我是饿了,老冯,那就把饭端上来,咱俩吃。” 杜知县尴尬看向冯邰,冯邰道“便暂缓一时进膳也罢。正好过县境的文书,请何郎中先签一下。” 杜知县赶紧捧来文书呈上,又呈笔墨,却被何述随侍拦住。何述向随侍道“取笔墨与我印信。还有那个小王八砚滴也拿来。” 杜知县瑟瑟,王砚眉头一跳,似笑非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 何述的随从捧来两个方盒。略小一些的锦盒乃印匣,再打开另一略大些的提匣双门,内里竟是各式精巧小屉,或可拉出,或可旋开,形式各异,其内琳琅各种珍玩。随侍自其中捧出一紫檀长匣、一碧玉方盒、一莹润白瓷绘蜻蜓圆盒,还有一小小雕花银匣。 随侍再从紫檀长匣中取出细毫笔,自碧玉方盒内捧出一方古朴砚台,又从银匣内拈出墨锭,再启那白瓷圆盒盖,露出朱色印泥。 最后又拉开紫檀长匣一侧的一个暗屉,从中拿出一只瓷制小龟,黄壳褐爪,脑袋上嵌着一对红色宝石圆豆眼,半张小嘴,栩栩灵动。 随侍半跪磨墨,何述捏住小瓷龟的壳盖与下腹,几滴清水从小龟口中滴入砚台。 杜知县在桌边几乎站不住了,兢兢不知该看何处,何述提笔蘸墨。王砚只做看不见,摆手令小厮奉茶。 杜知县赶紧让人敬上茶水,王砚的小厮道“大人不必劳碌,我们大公子晚上只吃几种茶,小的们自备便是。” 王砚道“那小瓜盒子里的熟球饼儿还有无,吃那个即可。” 小厮遵命退下,稍顷,一群随从列序奉上王砚自带的茶具,尽是金银器皿,闪亮炫目。随侍架起小银炉,启开镂丝嵌宝石的小银匣,从中夹一块块墨锭大小的炭块,点火烹水。 那炭竟无烟,燃后绚如红宝。另一随从打开一只南瓜形的小金盒,用银筷夹出小团茶饼,以金碾碾碎,放茶末入小滤中,先冲水一滤,再入金壶注热水,斟出清透红汤,雪沫浮荡。 何述脸上闪过一丝不屑与讥诮,王砚举杯向冯邰道“老冯,尝尝么” 冯邰垂目“多谢,本府晚上不吃茶。王侍郎排场着实奢华,这一堆宝器,本府眼都花了。” 王砚一笑“都是多年用的老物件儿,路途使用耐摔耐掼。我一向不甚讲究,在家里吃茶,也都用瓷器,出门在外,就一切从简了。” 何述搁下笔,向身边随侍低语几句。 随侍即出帐,片刻捧来一只细竹编的茶籯与茶炉小瓮,于旁侧架起小泥炉,将瓮中水倾入白泥陶炉中。另几名随侍启开籯屉,仅取出一白瓷罐,一白瓷盖碗。待水开,注水温杯,再倾入白水,又过片刻,待水汽浅细,方才用小竹勺从瓷罐中舀出一从细嫩茶尖,托以细纱网,用清水一滤,投入水内。 盏内渐盈起浅浅碧青,半透过如玉似冰的瓷壁,晶若琉璃。 何述向让冯邰道“这雪针茶前日才刚采下焙制,恰好下官新得一罐泉水,取自江水之源头处的泉眼,混有今春乍融的雪,极配这雪针,只是稍有些杂气,须以老泥陶壶烹后才好。府尹大人可要一尝” 冯邰捧着青瓷盏道“何郎中品茶着实讲究,但闻茶香,便知极致。只是本府晚上吃茶不易入眠,喝些枸杞菊花水便罢。招待不周,令何郎中一切自备,着实愧疚。郎中请自饮。” 何述微微一笑“我一向亦不爱繁杂,总以为简素方是上品。只是品茶乃雅事,更为修心。若是不宁不静,不循五行生克之理,以金配木,暴殄天物之余,那金毒银锈随汤入腹,喝得脸青唇紫,身上长出绿毛来,岂不自作自受” 王砚笑道“生则有克,克中有生。譬如水克火而土灭水,然以土为壶,下面点火,就能烹水。这就是将克做生的用法。又如名剑可斩石断玉,又能以玉饰之,以石锐之。关键在用。” 何述一哂“心中有剑者,见解总是清奇。” 杜知县捧着何述签好的文书,僵僵退到下首张屏身边坐下。张屏垂着眼皮,就着杜知县本是预备敬献给冯、王、何三位大人尝新的顺安新茶,默默吃着桌上盘里的糕。 王砚擎着茶盏一挑唇“识得天地,用得规矩。满脑子只惦记着识而不知用,岂不无规无矩,一小竖子尔” 何述脸色微变,冯邰及时地放下茶盏“是了王侍郎,本府这里不便再多耽搁。那瓷片证物,你可已参详好” 王砚道“我真没瞧出什么,老冯你要是想看,就拿去研究吧。”摆手让小厮拿过来。 张屏抬起眼,看了看王砚。 冯邰的嘴边掠过一抹嘲讽,何述起身“府尹大人谈及公务,下官便先告退了。” 冯邰温声道“非不可宣之案件,何郎中不必回避。本府见何郎中所用瓷器皆精,似甚擅雅鉴,正想请何郎中相助,鉴一鉴器物。”摆手令侍从捧来那只在地室中取得的图册与那尊美人肩瓶。 何述瞧了瞧那瓶子“哦京朝中正为物件儿大闹是非,府尹大人这里竟也碰上了物件案子。这瓶子仿了泉瓷,仿得拙劣得很。造假的贩子着实不高明。” 王砚正色道“鉴定证物可非儿戏,东西还没上手,瞧一眼就瞎说可不成。” 何述淡淡道“有些东西,放在有些人眼前,便是让他瞧这摸着一万年,他也一无所知。吾岂与这类玩意儿论短长”抬手拿过瓶子看了看,再翻看图册,又微微一笑,“这本即是曲泉石所著瓷说,泉石公子制瓷,与道意相通。世间多有俗夫效仿,岂能仿得吾所用茶盏正是泉瓷,自夸行径虽极无耻,但请府尹大人一观,即知真与假的天地之别” 王砚不语,冯邰轻颔首,何述微一蹙眉“莫非府尹大人在查泉石公子的案子这不是大理寺的案子么王砚在此作甚” 王砚仍神色自若地品茶,张屏眨了眨眼,恍然。 冯邰接过侍从自王砚小厮手中拿来的方盒“本府不善赏鉴,又唯恐某些人知而不言,歪扯案情,使得越权擅查事生,方才请何郎中相助。看看是否要将此案及时通知大理寺。” 何述轻抚长须“下官不才,但定尽微末之力,听凭冯府尹吩咐。” 王砚含笑放下茶盏“那你们慢慢鉴着,本部院先去查那谋杀案的凶手了。” 后半夜,兰珏返回别院。 等候在内院偏厅内的吴仕欣敛身施礼。仆从合拢窗扇,退至廊下。 待门扇掩闭,兰珏方才问“京里出了什么事儿” 吴仕欣躬身,低声道“曾相被参了,或不日就会请辞。” 兰珏微诧异。 弹劾丞相非同小可,轻易不能为之。 且曾丞相已是一个空心得不能再空心的摆件儿,若从此位置上下来,恐怕云太傅再难找到一个这般软性的陈设。清流那边又对他百般怜爱,素拿他做枪头弹劾云太傅专权,可以说是兼得各方珍视。 谁会参他 “何人参了曾相因什么参奏” 卜一范这墙头草,纵容手下拿捏拿捏他兰珏倒罢了,不至于干这般蠢事。 吴仕欣露出一丝苦笑“据传是御史台的一个楞头,清流那边的。说来十分荒唐,竟是因一套茶具参了曾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 兰珏道“曾相怎会用逾制之器” 他语露不解,并非全然刻意。曾相为相这些年,无为无奈,唯一可称道的,只有“谨慎”二字。除却刚居相位时自嘲“本台”那次之外,再无一丝一毫漏出肠子的不满。千般委屈,都隐在腹中。行朴言素,体正神端。楚楚一人,默默独立。被清流们怜爱曰“可叹曾公,唯幽无怨。”皇上也屡赐锦缎器物与他,谕“曾相勿太俭朴,恐人疑朕之苛矣。” 若有人能从曾相的言行用度上挑出毛病,兰珏觉得朝中至少八成人得去大漠放羊。 “难倒那御史参奏曾相过俭过素” 吴仕欣一脸艰难“回大人话,参得并非俭素而是说曾相用器过荤” 曾丞相别无他好,独爱品茶。每日签完该签的文书,便在紫微台内,携一壶一杯,闲观春花秋叶。 朝中每月,从三品以上朝臣,有官茶散茶两罐,团饼两盒。一般官员,一罐一个月也吃不完,不是拿回家用,便是分与下属。唯独曾丞相,搁在务政台内,自己就能喝完,往往还不够。 皇上亲政之后,曾丞相比以前更清闲,茶也喝得更多。 上个月,曾相的一位门生自江南来京中述职,送了曾相一把红泥小壶,并两个杯子。 这套茶器乃某制壶名家所作,曾相十分喜欢,他平时公务中所用的瓷具宜配绿茶白茶,但团饼熟茶更合陶器,曾丞相便将这套壶杯拿到台阁中吃茶。 兰珏疑惑,红泥陶壶,寻常百姓都用得,绝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东西。 “难道壶上刻了什么花,题了什么诗” 吴仕欣神色更艰难“回大人话,无花也无诗,是个素面壶,只在壶盖上镶了一颗菩提珠。只是只是这把圆壶的样式有个别号,叫西施壶” 西施壶,又名西施乳 “参了曾相的是一个寻常的六品侍御史,姓耿名亳,故有个诨号叫梗脖子。” 兰珏听着有些耳熟。 “许是也参过我。” 吴仕欣一揖“学生大胆该死,闻说,此事是与大人略有牵连。” 兰珏莞然“御史台几时不捎带上本部院才是奇事,你勿要有顾忌,详细说便是。” 吴仕欣再一揖“学生听闻,乃因如大人这般的忠臣屡遭诽谤,皇上圣明,便降下训谕,令弹劾须有实证,勿肆意中伤。太傅又让曾相多多端肃朝纲。曾相便请卜大人闲叙了几句。” 御史台的许多御史,这几年内心都十分憋闷,眼见怀王、云太傅与王太师把持朝政,党羽益丰。清流屡处下风。卜一范又是一根腰软的墙头草,使他们不能尽发铮铮之声。连一个兰珏,也是越弹越升。还令那些奸佞小人给御史台起了个绰号叫“弹弹起”。 这两天,兰珏加封翰林廷讲学士的消息传出,令许多清流愕然。 翰林院素为清流丛林,一向恪守清正风骨。似兰珏这等钻营之徒,下乡没几天,殷勤地狠拍了太后、怀王和玳王一通马屁,竟就要顶着翰林两个字招摇了,耻哉愤哉。 耿御史等几位出身翰林院的御史接收到丰乐县衙隔壁察院传来的消息,原预备再参兰珏一本,弹劾他借休省之名,与刑部王砚及地方官府私相勾结,越权干预地方政务,纵护淫祀,妖言媚上。 但这个本子没能递上去,卜一范被曾相召去了一趟紫微台,回来就压下了这个本子。 兰珏一笑“本部院可没这么大面子。算算时日,亦对不上是本部院言行有失。” 皇上的训谕,必是因有人参奏了怀王近来在玳王之事上的一些作为。 曾丞相召卜一范,定也是善意地含蓄提醒,勿太急进,多弹弹他兰珏这样的便罢了,暂不便硬碰的,还当隐忍。 “皇上赐赏,非本部院一人,他们即便上本,亦不应单我一个才是。” 肯定少不了王砚。 卜一范这回压了本子,显然是自作主张。一不为突发慈悲,想送他兰珏一个人情;二并非慑于王太师之威。只因为,一看即知,这回的褒奖,全是皇上意思,这当口递个本子上去,不是敲打王砚兰珏,而是直怼皇上。 吴仕欣躬身“风言风语这般谬传,学生愚笨,照样转禀,大人恕罪。” 兰珏道“无妨,许多清楚明白事,只因许多人本不是拿明白心来看,便也瞧成不明白了。” 耿御史就没有瞧明白。 他的胸中激起一股悲愤。 兰珏这样的人,为何屡屡得志 是因为这样给了他得志之机的朝廷 为何朝廷是这样的朝廷 因为污浊横生,遮蔽清明 为何污浊能这样横生 因为太多人软弱无为 兰珏可恶,污浊可恨,但怯懦者,实为纵容,着实可鄙 那个坐在紫微台,尸位素餐的人,才是最大的浊流 耿御史慷慨执笔,书就振聋发聩一文,弹劾无为无能之丞相,还找了个十分不俗的题引 曾丞相的西施壶。 「曾相有一壶,日玩夜把抚;盈盈可一握,名唤西子乳。形丰颜色润,恒常捧入出;频频濯甘露,闲闲捻顶珠;细细啜小芽,怜怜轻拭拂 呜呼,将个台阁做闺阁,愧为七尺大丈夫 恶因腐朽生,却随纵容长世间之极恶,非大奸之徒,大恶之事,而是视险恶为不见,知奸诈作不觉。此作为者,何堪为臣哉」 耿御史恐此本再被卜一范压下,便抱定死谏之心,用了直达御前的天谏折。 折子先到了云太傅处,太傅看后,不知那些内容该不该让皇上看,又不便禀与太后,恰好怀王殿下刚回京,云太傅就先拿给怀王一阅。 怀王读后,抚掌一叹“好一个奇志丈夫,好一篇妙趣文章不想御史台,竟有这等人才。” 云太傅为难道“皇上尚未大婚,这些文字,当不当直呈御前” 怀王道“这个你我不能擅作主张。”又与中书令李岄等一同参详。 李大人正病着,看了这个,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商来议去无结果,怀王便让中书衙门抄了个净本,捧了原折和净本折至御书房,奏禀曰,臣等万死,压延了一折,只因其中有些粗俗文字,或会污染圣目,不知当不当直呈,便另备了一雅版,由皇上择定。 永宣帝已听闻了一些动静,曰“朕已非孩童,有什么看不得。皇叔无需为朕费心。”径直读了全本。 这几厢折腾,太后也知道了,将卜一范传去哭道“哀家妇道人家,本不应过问前朝政务。但卿等也不能由着什么东西都送到皇上眼跟前去前日里启檀那番淘气,哀家已觉得来日无颜见先帝。皇上还未大婚,可从来没沾过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兰珏强板着脸,合上吴仕欣递来的信纸,放入烛火,纸页与火焰一同跌入桌上空盘,旋即同化为灰烬轻烟。 “这本子,你如何能弄到,如斯热闹,还是不凑为好。” 吴仕欣低声道“大人,不妨的,朝中都传遍了,只怕明天满京城都能见着。”又看看凝望灯影的兰珏,“大人,既有种种非议,府中的器皿,是否也” 兰珏侧身“你在府里见过那种样式的壶” 吴仕欣一怔“学生对器物并不上心。大人这么一说,倒是” 兰珏淡淡一挑嘴角。 圆壶小巧体略扁者,名曰西施;略大而形丰者,称作贵妃。初时确有闺房之意。只是品茶已成雅趣,些许粗俗,被世人忘却不提。 兰珏府中所藏所用之壶,都是方形、竹节、提梁样式,唯有一把大扁方,端正朴素。 在衙门里,只用一只青白瓷的盖碗,无花无款。 本部院毕竟是礼部的,岂会在这里翻船。 兰珏却不禁思量 曾相真的是端正惯了,不留意多想茶器样式,还将私器带自紫微台品茶 从六品的耿御史,应不曾踏足紫微台,他是从别人口中听闻了曾相的茶壶 既然已被人议论闲话,为什么没人提醒曾相 兰珏盯着烛火心中自嘲一笑。本部院真是越来越能转任刑部了。 他面上仍一直凝重着,轻叹一声“曾相怎样了” 吴仕欣神色唏嘘“皇上命人好生看着曾相其实本是十分微末的事情,偏是那参本太荒唐” 据说皇上与怀王都暗中派了人安慰曾丞相,永宣帝在奏折上批复,朕日常所用茶壶,有数把样式与卿所参之壶一般。公卿朝臣,家中亦多有此样式之壶。市集店铺,更多不胜数。岂不自朕至百姓,皆不雅哉若卿之奏,则器物因形似而不雅者甚多,首当将宫中器物查检更换。朕不雅甚久,亦当自省过失乎 虽是这般,但曾相的颜面已被这荒唐的折子尽数夺去,能不羞愤自尽算想得开了。告罪请辞,已是必然。 下一任丞相,会是谁 太傅和太师,肯定还是想要另一个曾尧。清流这边,柳远履历有污点,当下最合适的,就是怀王殿下的丈人李岄了。 李岄身为中书令,等同于副相,但身体不好,恐怕支持不了几年。曾相恰巧在他能够封相的最后最合适时刻退了下来。 而他若封相,虽定会有大举动,但云太傅和王太师不用忍他太久。再则,以李岄清流作风,为显示不会偏私,更会针对怀王势力。太傅与太师十分喜闻乐见。 兰珏想,李岄封相,至少已有六分可能。 若李岄为相,兰珏恐怕自己的日子将有些不好过。 李岄身为先柳老太傅最看重的弟子,忠实地继承了柳老太傅对兰珏的厌恶。 朝中六部,兵部被怀王及王太师分而把持。吏部目前姓柳。刑部、工部风格奇异。 礼、户二部便成清浊两派着重争夺之地。 兰珏的新上司仇大人虽不参与派系,但端正廉洁,很容易被清流争取。剩下的就是拔掉兰珏了。 兰珏略略想了想自己那些不大能见光的小角落 吴仕欣的禀报,又提醒了他,有许多双眼睛在紧盯着他的一言一行,甚至连张屏都一起盯上,进了参奏折子。 罢了,能如何就由他们盯。 最多不过去大漠搬石头,或南岛赶苍蝇。 本部院能不能过了玳王这关还不一定。 凌晨,兰珏做了个梦。 烈日炎炎,他在一望无际的大漠里刨沙子撬石头。突然,张屏从前方的一块大石头后冒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插着麦秸杆儿的大椰子。 “大人,先润润喉咙。你想吃炒面,还是汤面” 兰珏猛睁开眼,醒了。 小厮服侍他起身,询问早膳奉在哪里。 兰珏淡淡道“少爷已经吃过了那就拿到房里来罢。粥羹即可,绝不要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 顺安县郊野晨风清爽,张屏在晨光中走出小帐篷。 昨晚,王砚又下到那间地室中勘查兼思考案情,并命人继续挖掘蔡府废墟。张屏本想也到地室再看看,却被京兆府的文吏含蓄地拦住。 “张大人,何郎中大人已至,明日便需张大人陪同郎中大人往丰乐县里去,张大人请好好歇一歇,养足精神才是。” 暗示张屏不要在工部的人面前再往王侍郎跟前凑,掺合不该掺合的,让府尹大人为难。 张屏便走开了。 顺安县的刑房掌案与顺安的捕快们赶了过来,冯邰点名要的东西也一并送到,冯邰去验看那两具白骨,张屏跟上前,顺安的刑书也跟进了帐篷。 冯邰穿戴上验尸罩衫,露在蒙面布巾外的双眼冷冷将他们一扫。随从道“府尹大人验尸,太多人在场恐怕打扰,诸位大人先自便罢。” 张屏又默默退了出去。 仆从们捧着杜知县敬奉给何郎中的东西打从张屏眼前经过,张屏瞥见一物,嗅了嗅掠过的淡淡气味,截住前前后后奔忙的杜知县。 “杜大人,何郎中大人应该不用檀香。” 杜知县一愣,继而笑道“啊,张大人真是好眼力,难怪擅破大案,屡得嘉赏” 张屏道“是杜大人欲献的檀香甚好。然,郎中大人应是甚喜道术。喜道者,多不用檀。” 杜知县接着微笑“那当要赞张大人鼻子好使了。多谢提点。惭愧本县的确不及张大人渊博这忙前忙后的,险些又成了瞎忙。”再看向何郎中的帐篷,“惭愧本县无能,竟让府尹大人、侍郎大人、郎中大人及张大人都歇在荒野帐中。这般时辰,诸位大人竟还勤于政务,都未歇息。更衬吾之无能无用矣本县要去郎中大人帐内问安了,敢问张大人还有什么提点指教” 张屏道“今夜乃庚申夜,郎中大人或因此不会睡。” 道家曰,有三尸神,寄于人身,昼夜录人罪过,每到庚申日,便上禀天庭,天庭再依照过错的大小,以此人的运数寿元等相抵。修道之人,常会“守三尸”,即庚申日晚整宿不睡,令三尸神不能脱出人体前去天庭禀错,这样寿元不会被扣除,便可求长生。 杜知县再一愣,跟着又微笑道“啊呀,真真亏得张大人在此不然本县当铸大错矣多谢多谢” 张屏道“杜大人不必客气。” 一旁顺安县衙的小吏与衙役们静静地看着。 杜知县眼角皱纹叠起,与张屏作别。 张屏再四处转了转,无人理会他,暂时也没哪里需要他。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就到小帐篷内去补了一觉。 杜知县还送了一桶洗澡水到他帐中,张屏先未沐浴,待醒来后再用凉了的水洗了个澡,更觉清爽。 出帐后他深吸了两口清气,前去向冯大人请安。 守在不远处的丰乐县衙役瞅着张屏,想含蓄地提醒他,昨夜府尹大人、王侍郎、何郎中、杜知县都一宿未睡。但又唯恐张知县怪罪他们冒犯,便就忍住,眼睁睁看着张大人向府尹大人走去。 验了一遍尸骨又批了一叠公文的冯邰站在大帐外,手端茶盏,布满红丝的双目望着张屏精神饱满的脸“睡得香么” 张屏看着地面“承蒙大人关爱,下官睡得很香。” 一旁的随侍赶紧从冯邰手中接过茶盏,冯邰嘴角一挑“饿了没,再去吃个早饭” 张屏一揖“多谢大人赐饭。” 冯邰神色一厉,转身进帐。 张屏抬起眼看了看落下的帐帘,旁侧先前搬桌凳给他的文吏低声提点“府尹大人过一时要用早膳,张大人可是还要给郎中大人问安先请便罢。” 张屏即向何郎中的帐篷去,迎面杜知县挂着两个黑眼圈儿,疾疾而来。 待到近前,杜知县放缓了脚步,与张屏抬袖互道问候。 “招待不周,惭愧只能让张大人歇在荒野帐中,张大人可睡着了一时” 张屏道“睡了两个时辰,多谢杜大人。” 杜知县又亲切地道“是本县要多谢张大人昨晚的提点。本县这里正又束手无策,不知郎中大人的早膳要怎样安排,还请张大人再多点拨。” 张屏道“郎中大人可能不用荤食,其余应当如常。” 杜知县呵呵笑道“多谢多谢。唉,郎中大人在顺安县内诸多委屈,幸亏今日之后便有张知县周到侍奉了。还望张大人之后在郎中大人面前多多美言,请郎中大人恕本县怠慢疏忽之过。”再客气两句后离去。 张屏继续向前,只见一群侍卫,环卫在何述帐篷外数尺处,帐前只站着两个小童。侍卫迎面拦住张屏“大人可是有事要禀” 张屏道“前来向郎中大人问安。烦请转禀。” 侍卫遥遥向帐外小童一抱拳,并不上前,小童纹丝不动,表明内里何大人仍在调息吐纳,不可打扰。侍卫回身向张屏道“郎中大人此时不见客,卑职一定转禀大人的问候,大人请回罢。” 张屏道了声谢,转身回去。 丰乐县的衙役这才过来向他禀报,回丰乐报信的人应该已经到县衙了,接迎郎中大人的一应事宜一定会安排好,请张大人放心。 因还摸不透张大人对谢大人的看法,衙役们将“谢大人定会安排妥当”隐去,只称“衙门那边一定会按大人的意思,安排妥当”,将一切归于张大人的英明。 张屏点了点头“这些礼仪,我尚不熟悉。幸而有谢大人。” 衙役们微一顿,其中一人敏捷道“卑职也相信,谢大人定能体悟大人的心意。” 张屏再点点头,侧转身,视线飘往被侍卫把守的地室方向。 昨晚,王砚离去后,冯邰拿出从散某尸体手中、裘真家桌上,及黄稚娘囚禁玳王和兰徽的地室中所得的三片碎瓷,请何述一看。 何述细一端详,顿时变色“此乃泉瓷真品”再反复验看那足底碎瓷,“这难道是怪字款连枝纹乃俗器常用,泉石公子从不在俗器上用此款。但看这笔法的确是泉瓷冯大人从哪里得来” 冯邰道“涉及公务,抱歉不能详细告知何郎中。”收起碎瓷。 张屏起身一揖“下官斗胆冒犯,恳请大人赐教,泉石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何述皱眉,杜知县震惊。冯邰冷冷一拍桌案“混帐什么地方,容你这般不知高低礼体滚出去” 张屏告罪,退出了帐篷。 他惭愧自己的无知,也体会到了冯大人训诫中的苦心。 泉石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或许只有回去请教兰大人了。 此时,京中,刑部尚书陶周风坐在车轿内,视线亦定在前方,心中万千思绪纷乱。 前方朱红大门外,一门童扑通跪倒,向轿子方向叩首。 “小的给老爷赔罪,万死不敢搪塞尚书大老爷,只是相爷此刻的确不在府内,只好等相爷回来再禀,求尚书大老爷恕罪。” 递帖的仆从未曾想竟见这等场面,一时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陶周风起身下轿。 那小童立刻再叩首连连,门前另外几个家丁也跪下了。 陶周风又看了看相府的后门,长叹一口气。 “只替老夫转两句话。我今日前来,唯想一叙昔年将赴科试,同习经籍时的往事。待师宪兄愿谈时再说。” 他回身入轿,车轿启行。 陶周风的话很委婉,他相信仆役定会把话一字不漏地转禀曾尧,他亦相信,曾尧一定能明白他的话。 细风熏熏入帘,一如数十年前。 那时他与曾尧都正少年。 莽莽不知天高地阔,一心只想着读书应试。偶尔也同张屏王砚这般的年轻人一样,闲逛淘气。 曾尧比他活泼些,家里管得也不那么紧,一得空,就到含德巷的小院里来找他吃酒。 “存式,存式,今儿我做东,请你开开眼,去瞧瞧朝朝阁的盼兮姑娘。真是弹得绝好的琴,联得绝好的句。秦兄他们几个也同去。” 陶周风正色“我已订亲,便不去那样的地方了。” 曾尧不以为然地笑“你就假正经罢,你那岳丈,非要你中了进士后才娶他闺女。敢情你一天不是进士,就得当一天的和尚。万一你跟国子监的廖祭酒似的,六十三岁才登科,你就在这院里自个儿熬到胡子白” 陶周风再正色“大丈夫求学立业,须先身正心清。”又一眨眼,“再则,书中自有颜如玉,阅而思之,独属吾一人。岂不比与你四五人同望一盼兮美哉” 曾尧哈地一笑“行,让你装道学”转身离去。第二天着小童送来一个锦盒。 “我家公子说,既然陶公子不敢出去瞧美人儿,就送陶公子一位能在家里相陪的美人儿。” 陶周风道谢接了锦盒,打开一看不禁失笑 层层锦缎内,包着一把红泥小壶,形圆小巧,样式名曰西施。 另附一笺 「赠兄一美,案添闲趣,聊怡小情。愿存式兄振奋精神作文章,勇猛刻苦攻学问,手抱西施更抖擞,早日折桂见嫦娥。」 陶周风笑让书僮取了两坛酒,亦草书一笺。 「木鱼老树根,谢兄赠美恩。僻涩之人兢兢,慕兄倜傥,朝朝盼兮暮暮歌;仰兄高才,鹤拥青云自登科。」 数月之后的科试,陶周风中了状元,曾尧被点为探花。 两人同赴御宴,曾尧拍他肩头笑道“簪花至天宫,总算能娶嫦娥了。” 陶周风拱手“当要多谢师宪赠的西施。” 一晃数十年已过,流云时时有聚散,桂花年年谢复开。然而有些事,就像脸上的褶儿一样,不能抹,不可消。 陶周风相信,即便他成了老糊涂,曾尧成了老糊涂,也会记得年少时的往事。 所以陶周风不相信,曾尧竟会糊涂到在紫微台内用西施壶。 他想问个明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 杜知县与仆役一起进帐,将早膳奉与冯邰。 冯邰视线一扫杜知县“你可已用过饭了若无他事,本府这里你暂无需过来。” 杜知县忙躬身“多谢府尹大人关爱。下官正要上禀,县衙查到了这块地的一些卷宗,下官唯恐耽搁,便冒昧在大人进膳时禀报,望大人恕罪。” 冯邰神色一肃“查到了什么” 杜知县再躬身“刑房掌书穆集正在帐外,随时可细禀大人。” 冯邰颔首令立刻传进来。杜知县又道“下官屡屡疏怠,万死难辞其咎。但之前因殿下之事,县衙细细查过这里,本欲待大人归京时详禀。王侍郎甫入县境,便行挖掘。下官不知其故,未敢拦阻,只让他们再查卷宗。因尚无确切答案,就没敢禀报大人。求大人恕罪。” 冯邰简短道“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本府都知道。无需多言。”转而看向已进帐的顺安县刑房掌书穆集,“都查到了什么” 穆集战战兢兢道“禀大人,卑职等查到,这块地乃是私地,故多年荒废,县衙也未多干涉。” 冯邰道“是蔡家宗亲持有” 穆集道“禀大人,据户房卷宗载,这块地,原系蔡府所有。但前两江督造蔡副使生前将这块地做了幼女的陪嫁。这位小姐乃蔡副使三夫人所出,适前御史台伉监察次子。” 冯邰瞳孔微微一缩“与了女儿做嫁妆,蔡家阖府还在里面住着本府不曾听闻有这等风俗。” 穆集道“县衙户房的田亩卷宗上,此地是蔡府案后才转至伉府二公子名下。卑职等又去查了一下,蔡氏小姐乃于蔡府案之前两个月嫁入伉府。这块地虽然上了礼单,但当时并没有过户到伉府。蔡府案之后,伉家才拿着礼单来,将此地过户。上呈府衙、户部审批,因为牵扯到案子,连刑部的文书都有。核查无误后,便归了伉府。” 冯邰颔首“可有蔡氏宗亲提出异议” 穆集摇首“卑职等未见有记录。” 连寸土寸金的京城中,都有许多府邸因主人遭逢凶运沦为废宅,无人问津。蔡家宗亲不来争这块凶地,似乎在情理之中。 冯邰负起手“那位伉监察,或伉蔡氏及其夫君,可都住在顺安,或还有其他田亩宅院在此县” 穆集道“卑职等未曾查到。只得知,伉监察曾任九江察院监察,后又迁调别处。数年前辞官,回了家乡秦州。听闻其长子在晋地谋了一官职。次子应是也在秦州。伉监察在京里有座宅子,多年不曾住过,只留了几个家仆照料。” 这么一看,顺安县的这块地长年荒置,好像也挺合情合理。 穆集战战兢兢地道“卑职等,暂只查到了这些。” 冯邰神色和缓“已是不错了。都先去吃饭罢。之前玩忽懈怠之错更须多反省,绝不可再犯” 杜知县与穆集连声应是,退了出去。 出了帐篷,只听头顶有振翅声,一道白影冲天而去。杜知县松了一口气,府尹大人轻易不夸人,方才那句不错了,等同于甚大的褒赏。 他微微含笑吩咐穆集“继续查,就照着这个思路。莫要等府尹大人想到了吩咐了再办。” 穆集沉稳地应着“卑职明白。” 盐球在空中几个盘旋,欢快地扑向远方草丛中的野兔。 王砚立在晨光中,遥看杜知县带着穆集离去,一名文吏匆匆进入冯邰的帐篷。 “老冯应该已经查到伉家了,摸着这根藤捋下去,不久他就能捋出更多。咱们得快。” 一旁的刑部捕快立刻道“大人放心,秦州那边,已经在查。九江处更不会懈怠。” 王砚微微眯眼“联系到曲泉石案,一切便都能对上了。让九江那边暂勿打草惊蛇,此案关键,必在那里。待我亲自过去。只是眼下我须在此迷惑一下老冯,他手里藏着的料,更要速速弄明白。” 捕快抱拳“大人英明,一切尽在掌握” 王砚微微一笑,令捕快离去。远处一道笔直的绿影,矗立在帐篷附近的空旷处。 王砚的小厮笑吟吟向王砚道“张知县真真是仰慕大公子,总见他在附近转悠。他昨夜还想再求见大人,被京兆府的人拦了。” 王砚一哂“这小子但凡长点心,就该想着归顺我刑部了。老冯属驴他属牛,所谓风马牛不相及,何况驴和牛又所谓牛头不对马嘴,更也对不上驴嘴。” 小厮道“世上能有几人像大公子这般疼爱属下但凡是个人,体会到大公子的光辉与英明,自就会折服,渴慕得到大公子的教导。” 王砚负手“我一向不好张扬炫耀,更懒得理会京兆府。只是佩之不知怎的,十分待见这小子,再则他毕竟是尚书大人的学生,便略看顾他一二罢了。” 小厮咧开嘴“大公子的一星半点恩露,于张大人即是滔滔甘泉哪大公子可要小的将他唤过来” 王砚挑起嘴角。见远处的张屏突然移动,却是向杜知县迎去。 王砚淡淡道“不必了,免得让人以为我竟惦记老冯的人。先让这小子感受感受老冯的关爱也罢。” “杜大人。” 杜知县看着拦在眼前的张屏,却似先吃了一惊,再露出亲切笑容。 “张大人可是有事” 张屏拱了拱手“方才见贵县的差人送来文书与穆刑书,而后杜大人便与穆刑书去了府尹大人的帐中,可是已查到了蔡府这块地现主人的详情” 杜知县呵呵笑起来“张大人的眼可真尖哪” 张屏肃然“蔡府这块地之所属,乃是案情的关键。这位主人,是否不在顺安,也不在京城及附近” 杜知县身边的穆集目光一凛,杜知县眼尾的褶纹再又叠起,叹了一口气“张大人,对不住了。府尹大人适才吩咐,不得向任何人泄露。” 张屏垂下眼皮“没事,多谢杜大人。” 杜知县又亲切地问“张大人还有别的事吗唉,我这里团团乱转,实在各处疏忽,望请海涵。” 张屏终于识相地拱了拱手“抱歉打扰杜大人,先告辞了。大人请便。” 杜知县含笑目送张屏离去,旁侧小吏嘀咕“这张大人,真是把顺安当丰乐了昨天还跑到大人面前指手画脚地卖弄,跟他忒能耐似的。” 杜知县脸一板“张知县岂是尔等可议论的,休要再让本县听见” 小吏告罪。穆集低声道“大人,卑职也觉得,这张大人有些过分了。岂能逾越至此。” 杜知县一叹“唉,张大人与吾弟同科,年纪仿佛,本县看到他,只觉得亲切。年轻人甫上任,哪能事事周全相信他不是有意的,只是年轻气盛,事事欲占上风,略显急切罢了。本县与他既是同僚,各治一方,怎能为着星星点点的小事斤斤计较” 穆集一笑“也是,这个案子,府尹大人毕竟还是让大人协办。府尹大人真真英明,哪位才是真才实学,明察擅治,他老人家一看即知。” 杜知县目光柔和“本县这次也的确是有疏忽之处。更得谨记府尹大人的教诲。对了,张大人已经用过早饭了吧” 小吏眨一眨眼“从昨夜到此刻,忙得很,人手又不足,许是张大人与他手下的人自己带东西来吃了。” 杜知县神色一厉“混帐怎能如此怠慢速将本县的饭先送去给张大人张大人随行的饭食也要立即送上张大人在顺安境内一刻,便要好好侍奉一刻所食所饮所用,样样都要在本县之先再发现尔等有一星半点的慢待,便滚远了,不要再回县衙” 小吏忙跪下磕了几个响头,连声请罪,飞奔离去。 冯邰用完了早膳,命人将王砚请来相见。 待王砚落座,冯邰连茶也略去,直截了当道“此番请王侍郎过来,是要告知,本府这边已查到,目前蔡府的这块地,归于蔡会的姻亲前御史台监察伉某名下。伉某目前人在秦州。加之此案与曲泉石有重大关联,本府今日便会正式拟文书,知会此案与大理寺。” 王砚一副悉听尊便的神情“此乃京兆府公务,敬农自便即可,无需告知我。” 冯邰道“王侍郎不能再继续挖了。” 王砚大模大样地倚坐在椅中“本部院在查刑部的案子,有什么不能挖的” 冯邰一脸淡然“也罢,王侍郎必是不见公文不收手。本府劝了,便也尽到了责任。那就趁此先把款项结一结吧。” 王砚一眨眼“什么款项” 冯邰拿过案头的几本册子“王大人为办刑部的案子,在丰乐县滞留多日,转而又在顺安县滞留。饮食用度,都应自付。加上因挖掘、搭建等行径对当地造成的损失,以及对周围百姓的惊扰,都须赔付。既然顺安县这里,王侍郎还要继续挖,就等之后再算。丰乐县的账目,本府这里已经整出来了。王侍郎看一看,先签了。立即拿出银子最好,若需要再回刑部核对亦可,但尽量不要拖过这个月。”一挥手,命左右将账本捧给王砚。 王砚一嗤“老冯你穷疯了我这么多年头一回见要这个钱的真真是开了眼简直滑稽” 冯邰冷冷道“本府只是公事公办,却不知谈何滑稽,更不曾想竟替王侍郎开眼。王侍郎以往在他处如何白占钱粮,惊扰地方,本府不管。但京兆府境内,绝不可有。” 王砚定定看了冯邰片刻,一抬手接过账册“行吧,待本部院看看,这是怎么算的账一万两老冯,你怕是真疯了罢,我才在丰乐住了几日刑部衙门,所有人的俸禄,加在一起才多少钱京兆府的府衙县衙所有人的俸禄加一加又多少钱你将我们刑部当银矿了罢” 冯邰面无表情道“王侍郎不必哭穷,外面天上飞的那只王侍郎的小宝贝,应就不止一万两。单它就抓了不少顺安县的鸡与兔。本府不知道刑部有没有矿,但因王侍郎的挖掘,丰乐县慈寿村一整个村,都要迁移。本府已经少算了许多。” “这都能算成刑部的”王砚冷笑,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丢给捧账册的随从。 “之前在丰乐,而今在顺安,我刑部多是吃喝自备。但有采买,亦按比市价稍高的钱数付给。尽请详查。其他杂七杂八,我这里统共一千两银子,足够了。若还需算账,你我就去圣上面前,请御史台帮着算。” 随从将银票捧给冯邰,冯邰取过。 王砚又倚回椅中,施施然盯着取过银票的冯邰“至于盐球抓鸡捕兔之罪名,想是冯府尹不曾查证就给扣上了。竟没细想,这里人声鼎沸,为什么那些山鸡野兔还会凑将过来自然是我让人带来放的。让盐球儿以为自己猎到,其实是我惯着它。” 冯邰淡淡道“本府明白王侍郎遛鹰逗狗的一片真情。既然王侍郎不认同账目数额,本府就先收下头款,重新核对。也望王侍郎在京兆府境内勿要越权行事,滋扰地方。遛鹰纵马之外,再放兔养鸡,更与公务无关,再不收敛,本府真要请御史台协助了。” 王砚一点头“行,尽随你便”起身扬长而去。 冯邰命随从传张屏进帐。 “你可已准备妥当即刻便陪同何郎中回丰乐罢。” 张屏沉声道“下官” 冯邰打断他“黄稚娘及你家中发现的尸首相关的案子,按照本府之前的吩咐,你不必再查。本府会派一个人随你回丰乐,一切相关,你都交给他即可。”取过册子上一千两的银票,放到案前,“刑部在丰乐县的用度银两,都在这里了,你回去后再写一份详细账目,你不会,就交给谢赋,但最后要须你签印,而后上报。十日之内,本府要见到。” 张屏一揖“下官遵命,多谢大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冯邰盯着张屏的纱帽顶“休要再让本府发现你阳奉阴违。” 张屏沉默垂首。 冯邰看着他那棒槌一般瞧不出半分悔改之意的身姿,微微眯了眯眼。 经过寿念山一案,他对张屏的看法本有了些改变,觉得此生确实有点真才能,并非全然弄虚作假投机取巧之辈。只要肯改一改那些不良的习气,或前程可待。 然而,张屏这一番的表现却令他大失所望。 摆出甚喜查案的模样,并受过邓绪提携,然曲泉石失踪案乃大理寺四大疑案之一,他却连曲泉石是谁都不知道。 端出个时刻勤勉努力的架势,却既不明任职之境的史料近况,亦不察上下之情。凭着小聪明猜出些许端倪,就忙不迭地颠颠赶来上官面前表现。至今尤浑然未觉,正因他只做表面文章,不肯用一丝踏实之心,使他漏掉了最重要的线索,无视了最大的嫌疑。 对最看重最得意,一心想以此求进的查案尚且如此,其他的政务,更可想而知。 为官多年,冯邰见过太多这般凭着一星半点小聪明朝歪门邪道上钻营的年轻人。他们各个都自恃机智,觉得自己善寻捷径,爬得飞快。却不知等待他们的是脚下的万丈深渊。 本着身为上官的责任,冯邰再次训诫“为一县之父母,勤政治县才是根本。本府已反复与你说过许多次。投机取巧,一时得益,将来却要加倍还回去,绝无好结果。真正做好份内事,方才有你的正经前程。总之,自去好好思量” 张屏再一礼“下官多谢府尹大人教诲。”告退出帐。 巳时初刻,工部郎中何述动身前往丰乐。 冯邰相送,王砚也晃了过来“这就启行了此去好好吃,好好睡。其他我就不多说了。” 何述一脸懒得理会地敷衍抬了抬手,径直入轿了。 众人这里寒喧时,一直待张屏十分亲切的那名京兆府的文吏悄悄走到张屏面前,手托一匣,行了一礼“张大人,府尹大人唯恐大人路上饥饿,特让人备了些点心给大人,大人路上吃吧。” 张屏接过,遥遥看向冯邰,冯邰从头到尾再未多看他。倒是杜知县目视这方,又对张屏亲切一笑。 临行时,张屏施礼辞别,冯邰只是略一点头。 在车内坐定,张屏打开那个匣子,只闻见一股熟悉的油香,匣内竟是一盘馓子。 张屏微微一愣。 他甚少吃零食,唯独常爱称点馓子备着。饿的时候嚼一把,香且顶饿。煮汤、下面的时候放一束,既多了一种滋味,又不用再搁油了。还能做包子与饺子馅儿。喝粥的时候就一些,在粥里浸得外软内酥也好吃。或者看书到半夜,干脆抓一把拿热水泡一泡,加点剩饭或咸菜丝,就是一碗十分提神的宵夜了。 且馓子十分耐放,称几斤,能吃好久。在京城读书的时候,张屏爱用一个带盖儿的小陶盆放馓子,馓子吃完后,直接拿小盆下面条或煮汤,盆里的油水和馓子渣儿一点不浪费,盆也更好洗。 陈筹每每站在锅边一边捞汤面一边感叹“我的张兄呐,论会过日子,我只服你” 但他的这个习惯,只有嵋哥、陈筹等寥寥几人知道。 冯大人怎会得知 搁馓子的托盘下,还压着一张纸,上书三个大字细细吃。 散发着油香。 是冯大人亲笔。 车马徐徐向前。 小吏回到冯邰身侧,悄声禀报“小人相信,大人特意命人备来这盒馓子的深意,张大人定能体悟。” 冯邰冷笑一声“希望他真能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 再执迷不悟,本府也算尽心了 车中,张屏望着馓子片刻,掰了两根,送入口中咀嚼。 香、脆、酥,浓浓的豆油味道和着芝麻香,与他平常所买的烧炼过千百遍的老油炸出的馓子滋味相差甚远。 张屏擦干净手,满怀着暖意与对府尹大人的感激,小心地盖上了食匣。 杜知县与顺安县诸吏一路伴送何述,直到顺安县与丰乐县境交接处。沿途歇息及饮食供奉无不周到恭敬。 张屏与丰乐县诸人缀在何郎中队尾。有饭就吃,给茶就喝。顺安这里沿途准备的原本都是迎合剧侍郎口味的大鱼大肉,眼下全部加紧改换了清淡素食。杜知县怕自用那些撤换的酒菜沾染荤气,惹得郎中大人不喜,便把大多的酒肉都便宜张屏一行了。 张屏与众随行默默地跟随,远远地吃肉,不打扰杜知县与顺安县诸人的忙碌,亦不凑上去献媚于何大人眼前。 顺安县的人瞧着他们,总觉得张知县格外有姜太公端坐钓鱼台的风范,心里七上八下的。 顺安礼房掌书悄悄向杜知县道“这张大人年纪轻轻,却是稳得很。” 杜知县一嗟“张弛有度,本县自叹弗如,你们多学着些。” 终于,红日再度西斜时,大道前方遥遥可见丰乐县的界碑。 界碑后的道旁,疏疏立着一行人。 半天空飘来几声老鸹叫,杜知县与顺安礼房掌书到何郎中车轿旁,恭敬拜送。 轿中淡淡回道“一路劳你费心,让你送我至此,我亦甚不安。” 一清秀小童捧出一个托盘,上有几只盒子,乃赏赐之物。 杜知县忙再拜谢,感激涕零。 “下官顿首,唯盼郎中大人辕驾归时,再侍奉于鞍前。” 依依别情正浓,天空中却呱噪声不绝。锦帘内何郎中又恹恹道“怎么乌鸦叫得这般凶。” 小童仰头看,杜知县也忙唤了个衙役来问。 那衙役叩首道“禀郎中大人,知县大人,前面好大一群老金乌,跟一团云似的,绕着一棵树叫。” 杜知县忙道“金乌承日,想是献瑞之意。” 帘后何郎中轻呵一声“旷野老鸹多,无须如斯附会。” 杜知县转身呵斥衙役“怎不前去看看” 衙役再叩首“禀大人,金乌盘旋处是丰乐县境,小的方才见那边有两个人跑过去了。” 帘内何郎中又缓缓道“不必惊它,天地万物,俱应时而生。它此时也是感时而鸣,自有其理,顺它便是。” 杜知县一揖“下官受教遵命。” 张屏早已下了轿,一直默默立在环拱何郎中车轿的人圈之外。他皱眉看那群乌鸦,举步走向界碑。 界碑处的几人迎向张屏,躬身施礼,为首的是丰乐县衙礼房掌书郝仁。 张屏向他们身后看了看“谢县丞在哪” 郝仁轻声道“谢大人得知是何郎中驾临,素闻郎中大人喜静,若县里迎驾的仪仗与临县送驾的仪仗相合,恐郎中大人嫌嘈杂。故命卑职等在此先恭迎,由知县大人陪伴郎中大人先缓行一段,细品县境景色。谢大人带人在三里外的亭中迎候。” 这亦饱含了谢赋的另一层周到何郎中乃是头一回驾临丰乐县公干,甫入县境,先由张知县向郎中大人介绍丰乐的风土人情,独享第一份亲近之机。 又顾虑到张屏刚上任,恐怕对县内种种有些还不太熟悉,便让郝仁陪侍,他小小礼书,既可做代答,又不会夺去知县大人的光彩。更会让何郎中觉得,这些都是张知县身在顺安县侍奉时,百忙中的尽心安排。 郝仁偷眼看了看面沉如水的张屏,谢大人这番全然为张大人着想的用心,张大人领情么 张屏点点头,已在唇边的另一句话没有出口。兰大人说过,事宜顾大局、看时机。 眼下问,不合适。回县衙再说。 他又看向那群鸦乱叫的树,顺安县那边也跑了几个人过去。 郝仁兢兢又道“卑职等也是才到这里不久,不知怎么的,方才有个老鸹飞过来叫了几声,过一时竟招了一群来。卑职让他们去轰了。” 张屏再拧起眉,夕阳下,只见早先过去的两名丰乐县的小吏飞一般地跑了回来。 张屏心中的猜想坚定了,他立刻快步走向那树,顺安那边过去的几个护卫何郎中的侍卫亦折转飞奔起来。 张屏截住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吏。 “禀、禀大人树、树那里、有有具尸尸” 张屏也跑了起来。 大树下,一具身穿短衫的尸首跪在一个土坑中,额头抵着坑沿,双手伸在坑外,掌心向上,仿佛叩首献礼。 两手共托着一块碎瓷。 色白,胎薄,半爿勾勒着精致的连枝花纹,另半爿是残了一块的底足,豁口的足圈环着底款,是个缺了半截“忄”的“怪”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又有两道人影一先一后从顺安县那方飞奔而来,远远将其余人等甩在后方。 张屏半跪在地,掏出布巾,裹住右手,轻触尸体裸露在外的后颈。 肌肤冰冷,尸身已僵硬,然未嗅到明显尸臭。 大约死了超过六个时辰,但不出一日。 不过,冯大人的沉疑浮症录中说,倘若死者生前患有消渴等病症,或是被某些特殊药物毒杀,尸僵会提前或推后出现,且保持的时辰与寻常不同。 张屏盯着死者头顶。 花白头发以木簪结束在顶,死者应已过盛年。 一身半旧的褐色粗布短衣,后襟还打了两个补丁。但后颈与双手的肌肤却十分细腻,掌心无茧,右手的拇指、中指的指腹,及中指上端左侧微凹。 这是常写字的手。 “张大人。” 张屏抬头,见一张陌生的面孔,身着县衙衙役服饰,站到跟随张屏过来的丰乐县衙役旁侧,恭敬向他一揖。 “小的但凭大人吩咐。大人可要先验看尸体” “先勿动尸身。”张屏转首向丰乐县的衙役道,“取纸笔,录绘尸体及周遭情况。” “卑职这里有。” 另一从顺安方向奔来的衙役尚未站稳便立即接话,飞速打开斜背的小箱,捧出一套笔墨本册。 “卑职燕修,窃踞京兆府刑房副职,奉府尹大人之命前来侍奉,因大人另有要务在身,卑职未敢冒昧打扰,本欲到了丰乐县境再行拜见。不恭之过,请大人责罚。” 张屏站起身,他早就留意到这名一直在顺安县送驾的队伍里,带着京兆府刑房专用小木箱的捕快。猜到应就是冯大人所说跟他到丰乐县接案子的人。 “那你应更熟悉如何录记,就劳烦了。” 燕修道“大人抬爱,折煞卑职。卑职尚未知皮毛,唯竭力不负大人吩咐。” 先到的那名衙役热情地凑到他身边“兄一个人恐忙不过来,我来帮你捧墨。” 张屏道“由我县的衙役做即可。请速将案情禀报侍郎大人与府尹大人。” 那先到的衙役再恭敬地一揖“小人的同僚已回去禀报了。请大人放心。” 燕修怔了一怔,突然浑身一震,反应过来“你、你是刑部的探子” “那厢究竟出了什么事” 车轿窗上的锦帘一挑,何郎中不甚耐烦地看向轿外。 杜知县正在腹内拟着含蓄的草稿,何郎中随侍的小童已脆声回话“禀公子,好像是前边大树底下有具尸首。” 杜知县忙跟着道“禀大人,因在丰乐县境,下官不知详细,张知县已过去了。想来不久便来回禀。” 何郎中未语,帘子依然挑着。 杜知县又道“张知县至顺安县境迎候大人,一直侍奉在侧。尸首出现,原因未明,应非张大人懈怠之故,请大人勿要责罚。” 何郎中一脸淡漠“尸者,死后之蜕也。凡生于这世间,谁可逃一死,谁不将成尸。不过又一你我前辈之君罢了。且不可唐突,更无需惊乱。” 杜知县连连哈腰“必然恭敬,必然恭敬。下官愚痴一徒,碌碌官场,得聆大人垂训,方才大悟矣。” 何郎中淡淡道“无妨。我亦如你一般,仅是尘间一蝼蚁,又不能沉醉浊世,苦哉,竟不如你毫不明道。”忽地起身,“想你们衙门须依章法行事,我这般径直过去,也不好,便去一拜这位前辈罢。” 杜知县一惊,扑到轿前恳切拦阻“郎中大人,丰乐县前日便有一桩命案,凶犯正在缉拿,突又出现尸身,恐有他故。若前方死者乃蒙不幸,遗躯恐不便大人观之。若有唐突大人之况,下官等更万死难以赎过。下官斗胆冒犯,求请大人暂屈尊驾,待下官等查明后禀报” 何郎中却未理会,一脸淡漠地下轿,随侍左右列序,将杜知县挤到一旁。 杜知县扑上前再劝,何述懒懒一声轻呵“方才前边的消息刚过来,你这群衙役里即有一人野兔似的朝着来时的方向跑了,必是王獠安插的眼线。尔等却浑然不知。若他是个刺客,此刻我也待验了。还如此做作个甚” 杜知县一抖,兢兢匍匐于地,何述径从他眼前走了过去。 身穿衙役服的刑部捕快咧了咧嘴,露出雪白的门牙,又向张屏恭敬施礼“小人桂淳,与同僚许丁奉侍郎大人之命秘密保护郎中大人与张大人。侍郎大人觉得那想将蔡府悬案再度翻出的凶徒行事太过诡诞,唯恐其再犯案,故特吩咐卑职二人暗中察看,必要时听凭张大人差遣。” 燕修冷笑一声“兄台冒充县衙公职,可是触犯律法了。” 桂淳仍是向着张屏恭敬地道“请张大人恕卑职未能先行请安之过。依照朝廷律例,刑部官吏查办案情可于地方依法便宜行事。卑职自己冒犯之罪,则不敢同求大人宽宥。” 燕修冷冷道“便宜行事,须先得地方衙门许可。难道张大人事先知情” 桂淳道“燕副捕头此话太逾越了,莫非在质问张大人” 燕修一噎,向张屏抱拳“大人,卑职绝无此意” 张屏肃然截断他的话“先看案情。” 燕修应喏,立刻翻开册子,桂淳极其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砚台,帮忙研墨,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燕修僵了僵,冷着脸提笔记录。 他跟随冯邰查案数年,记录现场极其熟稔,转目若电,运笔如飞,精准快细。张屏缓缓绕坑踱步。 坑中土颜色很新,是刚挖不久。 看痕迹,用具是一把铁锨。 张屏在旁边的土地上刨了两下,土壤比较松软,但看铲痕,挖土者每一锨都挖得不深,用力不算大。 张屏摸了摸尸体的上臂。 这坑是死者自己挖的,还是另有其人 张屏半跪在坑边沉思着,桂淳突然开口“张大人,卑职斗胆,冒昧禀句拙见。这凶犯每每作案,似都要大人看见。” 张屏皱了皱眉。 燕修道“张大人尚未验看尸身,桂捕快这就断言死者乃被同一凶手谋害,未免太急切。” 桂淳恭敬地道“卑职是看了这枚瓷片儿就斗胆揣测了,张大人勿怪罪。若真是同一凶犯所为,此犯极其胆大凶残。且,如此行事,仿佛还有什么其他目的一样。大人恕罪,卑职觉得,好像故意想让大人看见。” 张屏盯着死者的双手“或并非想让我看见。” 丰乐县衙的衙役低声道“大人,郎中大人朝这里来了。” 张屏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土,向何述迎了过去。 “大人,前方有尸首,请留步。” 何述顿住脚步,视线漠然掠过张屏。 “死者,生者之先也。既道途相逢,本司便来一会。” “不能会,死者可能是被谋杀。” 旁侧随从喝道“大胆” 张屏一礼“大人请恕下官冒犯之过,前方尸身及身侧证物所示线索,疑与一桩正在查的案子有关,捕快正在录绘尸身及周遭情形。下官等尚未勘查。不便观看。” 何述眼中掠过一丝不耐,绕过张屏,径自继续向前,张屏退步闪身,又拦在他面前“大人,此乃案件现场,不便观看。” 何述的视线落向远方,几名侍从涌上,将张屏挡到一旁。 张屏略提高声音“何大人,干涉县衙刑房公务,非律法所允。” 何述没听见一样,徐步走到树下,张屏绕开侍卫,又赶了过来“何大人,请留步。” 燕修、桂淳与几名衙役齐齐施礼。 何述仍如他们都不存在一样,垂目看着尸体,抬袖一揖,继而正要转身,却瞥见燕修身边摊开的册子。 “这是什么” 燕修道“禀大人,是卑职所绘尸身情形图。” 何述仍看着册子“亡者手中是甚” 燕修道“禀大人,是一片碎瓷。” 何述视线一敛,冷然徐步离去。 谢赋率领迎接仪仗在三里外的亭子里恭候何郎中在张知县的陪伴下驾临,却久候不至。 突然远处一匹马卷着尘烟而来,谢赋的右眼皮猛一抽搐,一股熟悉的不祥感破心田而出。 小衙役滚下马。 “大人,县境界碑那里突然出现一具尸首,知县大人命小的速速通报给刑房,让多几个捕快与闵仵作一起过来” 谢赋一步跨到小衙役面前。 “郎中大人辕驾哪里” “郎中大人暂停在界碑那里哩。” 谢赋声音一紧“你说的尸体在咱们县这边,还是顺安县那边” “当,当然是咱们县这边”小衙役瑟瑟,“所以知县大人才让小的” 呵,呵呵果然啊,上天,你让谢某苟活于世,是为了更多磨砺。 想是前生做过许多的孽罢。孽未了,则此生不能尽也 谢赋望着斜阳,淡淡在心中一笑,抓过一匹马,翻身上鞍。 行辕仪仗遥遥可见时,暮风已更寒凉。 谢赋滚鞍下马,郝礼书如见了亲爹一般向他扑来。 “谢大人” “你怎的在此” “郎中大人不喜人多气浊,命卑职等不必侍候,滚一边待着。卑职就滚来这里待着了。” “郎中大人在前方小憩听说有具尸体,又在哪” “郎中大人在前边,尸体在那边。” “张大人是在郎中大人那边,还是尸体那边” “尸体那边。” 谢赋闭了闭眼,又在心中淡淡一笑,取下纱帽,托在手中,朝何郎中的车轿方向行去。 一道身影从侧方快步而来,拦住了他。 “谢县丞。” 谢赋躬身“张大人,下官疏忽,竟使郎中大人辕驾所经处出现尸首,罪责难逃,这便前去请罪。” “此非你所能预料。”张屏肃然,“不必自责。但我有件事想要询问。谢县丞能否与我去旁边一叙。” 谢赋抬眼看了看张屏坚定的双目,随他走到一旁。 茸茸短草尚不能蔽覆黄褐的土地,于斜阳下散发着独特的淡香。 张屏在一处空地上站定。 方才燕修录记完毕后,他已让衙役们先将尸体抬出。 死者短须花白,看面容约六十余岁,双唇发乌,指甲青黑,是被毒死的。 然浑身却看不出绑缚、挣扎或其他击打所造成的伤痕。 仿佛他是自己喝下了毒药,跪在了坑中。 可显然,又不是。 死者嘴角和鼻腔流出的血都被仔细擦拭干净了,启开口,才能看到牙缝与口腔内残留的血渍。 死者无法自己做到这些。 凶手仔细清理摆放尸体,似也在叮嘱查案的人 不要想错了,他是我杀的。 张屏背向斜阳,凝望谢赋“谢县丞熟悉裘真否” 谢赋从容地道“下官之前甚少直接吩咐捕快做事。或他熟悉下官。” 张屏再问“裘真以前是否企图对你做过些反常的举动” 谢赋道“下官不记得有。” 张屏继续问“谢县丞再请仔细想一想,当真从未见过被人摆放在菜窖中的死者散某” 谢赋深吸了一口混着土味儿的绒草气息“下官当真不记得见过死者散某。张大人若是怀疑什么,请直言。” “据目前证据所示。”张屏声音与神情都没有起伏,“本案的疑凶,先陈散某尸体与地窖,再摆放尸首于此地,都是为了让某人看见。” 谢赋突然又想一声长笑“当世青天神断府尹大人与王侍郎先后驾临,张大人亦声名远播,或那案犯是想引起诸位大人注意,卖弄能耐。” “或,他另有意图。” 张屏依然维持着同一神情望着谢赋。 “谢县丞是南方人家乡哪里是否曾居于两江之地” 谢赋浑身一颤,神色陡然寒厉。他扯了扯嘴角,哑声一呵“张大人,你既已得知,就敞开了明说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张屏肃然地一拱手“冒昧唐突,但我需请教谢大人的家世,才能继续查这个案子。” 谢赋讥诮厉笑一声“多谢张大人如此看得起下官。谢某的确是歌伎之子,但若张大人欲扯些子虚乌有之事损辱家慈声誉,就请先杀了下官” 张屏的脸上第一次闪过一丝诧异。 之前他接到冯大人赐赠的馓子,除却感动于大人的关爱,更也悟到了其中的另一层涵义。 府尹大人正以身作则地告诉他,本府十分关心你,了解你,连你喜欢吃馓子这样的事本府都知道。你又可有像本府一样关心县衙的同僚 张屏也明白了冯大人教导他时痛心疾首的缘故。 根据种种线索显示,谢赋的身世中,必有与本案相关的重大线索。 张屏本应该知道,但因他并没有真的关心与了解谢赋,所以不曾发现。 大人,下官知错。 谢赋眼崩血光,满脸紫胀,死死盯着张屏。 张屏垂下眼皮,突然取下官帽,解带脱袍。 谢赋身体一晃“你,你做甚么” 张屏折叠官服,与官帽一起放于地上,跨步拦住转身欲走的谢赋,深深一揖。 谢赋脸上红紫更浓,喝道“张大人到底想做甚” 张屏再一揖“张某的确不知谢兄家事,但为查案之故,必须询问,望请恕罪。” 谢赋摇头,亦拱手还揖“张大人且不要再如此,真真折煞谢某。谢某乃为父族所弃之卑贱身,又屡犯大过待贬,怎能当张大人如此大礼” 张屏抬头“目前在查之连环案的案犯,初次犯案,疑似为杀了散某,这一点尚待查证,盗走散某的文牒,已确定无疑。之后方才又盗走散某的尸体,陈于知县宅邸的菜窖中。” 谢赋冷笑“张大人觉得谢某就是那案犯” 张屏道“谢大人不是案犯。然案犯如此作案,是为了宣示与人。当时我尚未到任,王侍郎早已返回京城,凶手如此作为,针对者,只能是当时还住在知县宅邸中的人。” 谢赋道“张大人的意思是,案犯是要杀人给谢某看为什么” 张屏望着他“当下正是要查出为什么,否则,案犯可能会继续杀人。” 谢赋的眼神平静了些许“谢某不记得与人结过大怨,或者有,但我不记得。” 张屏道“案犯先在散某腹中填入瓷土,又屡屡留下瓷片,都是为了将案子与一位名叫曲泉石的制瓷名家相连。” 谢赋道“下官不懂瓷器,家里也没人懂这个。” 张屏继续道“案犯再一次杀人,是在丰乐县大牢中杀了黄稚娘。因为他忽然得知,当年顺安县蔡府遭火难时,黄稚娘在场。蔡府或是遭人蓄意灭门。蔡府家主蔡会,二三十年前,曾任两江督造副使,于九江一带督办御瓷烧制。” 谢赋凄然一叹“我知道张大人在暗示什么。只是张大人既然有通天彻地洞悉古今的能耐,为何不从别处查访,要如此当面问谢某即便向府尹大人请教也罢再则,九江与江宁,虽皆属两江之地,但距离甚远。张大人又凭什么这般联想那蔡府案,下官记得,十几年前就结案了吧” 张屏的目光一敛。 谢赋的母亲,竟曾是江宁的歌伎 两江督造,总管江南、江西、徽州三个州府的采买造办。 江宁乃江南州府所在,两江督造衙门也设在江宁。而九江在江西郡,蔡会虽然主管九江御瓷事务,但身为两江督造副使,应也经常在江宁。 脑中念头如闪电,张屏仍缓声陈述。 “十几年,刑部的确已将蔡府蒙难一事定为流寇所为,然府尹大人与王侍郎挖掘蔡府地下,已有重大发现。刑部关于此案卷宗,由前尚书窦方署名,但并非窦方所查,案情应另有隐情。” 谢赋一怔,片刻后再一声冷笑“窦家不认谢某一事天下皆知,莫非还有窦家人的账要算到我头上来” 张屏又定住了。 “谢县丞与前任刑部尚书窦方,是亲戚” 谢赋也定住了。 他与张屏大眼瞪小眼对视半晌,方才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地道“张大人真的丝毫不知谢某的身世” 何述盘膝坐在轿前的蒲团上,从小童手中接过茶盏,淡然远眺。 “那张知县与另一人,怎的脱了衣服聊起来了” 随侍之人道“看服色,另一个当是丰乐县的县丞。” 杜知县打了个哈哈“许是张大人左右奔波,有些热了。下官这便去请张知县过来” 何述半闭双目道“不必,如斯袒裎,定有要事,不要打扰他们。” 杜知县只得躬身领命,与众人陪何郎中一起,静观远方。 张屏与谢赋浑然未觉远处的视线。谢赋静默半晌,闭了闭眼“罢了,反正迟早张大人也会从别处得知,下官便如实禀报大人。下官本应姓窦。先严乃定州府窦氏嫡支长子,家慈是是” 是数十年前,秦淮河上,最有名的歌伎燕钗,一手琵琶动天阙,王孙公子,豪掷千金,难买一曲清歌。 “窦家本商人,做钱庄买卖,那通福号钱庄,原先就是窦家的。窦家向来嫡长承家业,幼子及旁支读书。前刑部尚书窦方就是旁支之子,算来是下官的堂叔,后来他断了冤案,带累得窦家生意也不好了,而今钱庄多半被人盘去。” 张屏肃然聆听。 谢赋继续面无表情道“先严本应承继家业,然他年少时却喜欢读书,便离家去江南游历。不幸途遇水匪,盘缠尽被劫去,仆从皆亡,先严也险些一同蒙难。” 据说是那水匪头目的夫人,见这位公子白净漂亮,心生怜爱,趁夜将他放了。 “先严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幸而被几个路过的僧人所救,便随僧人到了江宁府大宝相寺,某日他在寺中洒扫,遇见了前来上香的家慈。之后,下官就不细说了。” 落魄书生,风尘佳人,一见倾心,最老套不过的故事。 张屏嗯了一声。 谢赋继续道“恰好朝廷下旨,于次年加开恩科,似先严这样的商贾之子,也可参加科举。家慈便伴先严入京,拿自己的积蓄,在京中置一小宅,供先严读书。在江宁时,先严便已娶家慈,家慈为先严日后功名着想,甘为侧室。但先严乃定州府人,需先回定州应试,入选后才能参加京试。” 张屏聚精会神地听着。 谢赋再顿了片刻,接着道“张大人若爱听书看戏,随后之事也该猜得到。总之就是先严回定州之后,便再无音讯。家慈当时已有身孕,不便舟车劳顿,只能在京中苦等。后来辗转得知,先严过了州试,然始终不见先严回来。家慈苦等不过,便撑着临产之躯,在京试结束那日在试场外苦等,希望见先严一面。” 当时临近中秋,天气仍十分炎热,她站了许久,便晕了过去。 “幸而当时有人路过,救了家慈,家慈便生下了下官。”谢赋苦笑一声,“相救家慈的,竟是先怀王殿下。先怀王殿下查到先严的确在试场内,只是一直不去见家慈而已。” 后来燕钗曾对谢赋说,她与窦公子,其实早有间隙。 窦公子虽然爱读诗书,想考科举,但天分有限。 吟诗作对,下棋绘画,他皆远不如燕钗。 甚至读经书典籍,陪伴一旁的燕钗跟着看上几页,就能指点他思虑许久的困惑。 燕钗十分想帮助夫君精进学业,但她发现,她只要开口谈学问,窦公子便越来越暴躁。她便不再碰书本笔墨了,可后来,她只是想弹一支曲子替夫君缓解疲惫,窦公子就勃然大怒,甩门而去。 “承蒙怀王殿下恩典,竟与王妃殿下一同出面,让窦家与先严迎家慈归宅。然发榜时,先严未在榜内,与他一同应考的堂弟,即前刑部窦尚书却得高中。先严以为,是家慈向怀王殿下进了谗言。” 他大骂燕钗“你这贱妇,惯会蛊惑男子,却拿我当你做侧妃娘娘的垫脚砖只恨我运背眼瘸,竟被你所祸” “先祖与祖母,对家慈之辱骂更加不堪。家慈当时已无生志,道,自知不配再入窦家之门,但下官乃窦氏骨血,只要他们带回下官即可。然” 谢赋又苦笑一声。 “窦家不肯认下官,说下官来路不明。” 窦老夫人骂道“你这贱奴娼妇,我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养出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送进我窦家做长孙。待到他长大,正好你也皮衰色弛,倒贴钱也骚不到一个老头了,到那时再哭淋淋冒出来认儿子,搬运我窦家家产与你娘儿两个受用。呸,滚你x的我窦家清清白白老门老户的人家,绝不会出娼妇之种” “这原本,也是寻常一官司,只因先怀王殿下,竟上达圣听。” 先怀王惊诧道“世间竟还有如此出乎戏文之外的薄情寡义之人与事,孤真是开眼了” 燕钗悲愤之际,作得一赋,怀王将此事奏禀先帝,将这篇赋也呈与圣览。先帝闻之,先也诧异于窦家之无情,又读了赋,惊讶于燕钗之才,便请先太后将燕钗传召进宫垂问。 燕钗泣禀曰“民妇昔年的确曾为歌伎,然只卖艺,以清白之身嫁与窦生,自甘为妾,不想竟至今日情境。民妇愿从此与窦家断绝。民妇贱躯,死不足惜,然幼子无辜。窦家不肯相认,若勉强为之,只怕这孩子以后的日子也难过。但求太后娘娘垂怜,重新赐他一个出身,让他能读书应试,清清白白凭自己立足于世。” 太后本想留燕钗在宫中做女官,也被燕钗婉辞。 “家慈不愿下官长在众人议论之中,便带下官远避琼州居住。下官如今姓氏户籍,皆蒙先太后所赐。家慈求太后赐下官姓谢,是为使下官及后人永生永世叩谢浩荡天恩。” 张屏缓缓点头“谢县丞什么时候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谢赋垂首“下官十岁时,家慈便将旧事告知。待六年前,下官中了科举,就又有许多人想起了下官的身世。常有人说” 常有人说,他只排在二甲末尾,竟然能做到京兆府的知县,是沾了昔日圣恩之光。 谢赋正要把这句话说出口,残存的理智突然挣扎冒头,令他想起张大人在进士榜单上的名次,及张大人现在的官职,及时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所幸张屏并未在意他这句没说完的话,只又问“窦家,可曾来找过你” 谢赋一呵“找我做什么窦家生意虽败,家底尚有,毕竟还出过一位尚书大人。我而今一个小小县丞,俸银几钱只怕还防着我分家产。” 但他在中进士之后,却有几次,察觉身后有人尾随。 刚到丰乐县做知县时,还曾数度在府外遇见一辆大车,车中一位银发老妇,两眼含泪,定定看他。 “先祖与先严均已驾鹤数年,身后遗有二子,如今窦家生意应是长子在管。我也不知他们近况。张大人可派人去查看,大人所说那案犯,若是因前窦尚书当年所断案子有误,要找窦家后人算账,也不该先来找下官。” 张屏又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谢赋躬身“下官已无其他可告知,便先请告退,去何郎中面前请罪。” 被张大人这么一剖析,案犯疑似冲他而来,他更得去请罪了。 谢赋啊谢赋,你本就是个不该生的人,多余地活在这世间,才会因你生出这许多事端罢。 谢赋再在心中长长一叹,张屏突然又肃然地紧盯住他“谢县丞,你错了” 谢赋一愣。 张屏皱眉凝望着他,兰大人说过,话说得过透,容易伤人,有时候不妨点到为止。 张屏觉得自己刚才追问谢赋,似乎有些过分,他本想接着对谢赋说 令堂如此不易,你更要好好地孝敬她,不该之前竟想着跳崖。 你若死了,令堂怎么办 但思虑了一下,他只语气深重地道“谢县丞,多多爱惜自己。” 谢赋哆嗦了一下,后颈的鸡皮疙瘩顶着寒毛粒粒崛起。 “下官,多谢大人关爱。” 这张大人真有些邪性,不会懂读心术吧。 张屏仍凝望着他“待回城之后,可否容我拜见令堂” 谢赋气在喉咙中一梗,噎了片刻,生硬地道“下官需先上禀家慈。” 张屏道“多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张屏与谢赋同往何述轿前。 何述已品茶毕,回到车轿内静坐。 小童询问“二位大人欲禀报甚么” 谢赋深深施礼“下官有负知县大人嘱托,未能清查道路,致郎中大人途遇惊扰,特来请罪。” 小童并未入帐禀报,径直道“我们大人说了,无常非常人可料,已有亦不能为无。请两位大人不必多言其他。大人也不想过问县衙的公务,只问一句,能启行了否” 张屏道“能。” 谢赋再深深一作揖“下官但用性命担保,前方再不会有” 轿帘一动,小童打断谢赋的话“那就立刻启行吧。” 张屏向车轿一揖“下官先请告退,将尸体送回衙门。” 小童表情一顿,谢赋两腿一晃,赶紧大声道“禀郎中大人,知县大人乃是唯恐前方仍有不周到处,先行前往安排。” 四周沉寂了一瞬,轿帘又动了动,小童躬身入轿,继而挑起轿帘。 何述半垂着眼,视线落定在张屏身上,片刻后淡淡道“那你自去忙罢。” 张屏施礼道谢,在杜知县与顺安县诸人怜悯的目光中退下。 谢赋忙忙也告退,快步追上张屏。 张大人,你不伴迎郎中大人,却要先带尸体回衙门,即是表示郎中大人还不如一具尸体。你是也活腻了么 这话,谢赋说不出口,他只能待左右退下后,将声音压到最低“张大人既然说凶手是冲下官而来,怎能由下官陪伴郎中大人” 张屏道“案犯只是想令你想起某事,暂时不会加害你。” 案犯原应是以为谢赋会在县境交界处迎接何郎中,才把这具尸体摆放在树下。 他屡屡的挑衅行径,极其大胆,却也极其缜密小心。 这个时候对谢赋或何郎中下手,既不能全身而退,也达不到他想要的目的,他不会做的。 谢赋低嘶“张大人怎能保证谢某怎样都无所谓,但何大人绝不能有丝毫闪失” 张屏肯定地道“放心。” 谢赋绝望地闭了闭眼。 罢,罢。就听天由命罢 杜知县率领顺安县诸人恭送何郎中离开顺安县界。前方,张屏带着几名衙役与那具无名尸首早已向着丰乐县衙赶去。 谢赋一直紧紧盯着张屏一行的动向,唯恐张大人带着尸体就这么径直踏上官道,让何郎中的行驾变成送棺的孝子贤孙。 还好,张大人与车绕了个弯儿,扎进了旷野小道。 谢赋松了一口气。 张屏一行只有一辆车,谢赋与同来迎候何郎中大驾的人自也不敢乘车,所以那具尸体便被请进张屏的车轿内,两名衙役在车内照料,防止尸身颠簸损伤。张屏让几名衙役伴车先走,又再到那棵树附近查看痕迹。 案犯很小心,坑边只有一串脚印,与死者脚上的鞋子相同。 脚印从树根处起,仿佛死者是从树里走出来的一样。 四周再无其他足迹或车辙。但有不少短草都被踩平了。 被踩平的遍布四面八方,稍远的地方还能见得到牲畜的粪便,可见一些路过的行人会来这空地上歇脚,附近村庄的人家也会过来放牧。 最近没有下过雨,草地上的痕迹极难辨认。 但张屏想,时间有限,案犯只能清理一定范围之内的地面。应该还有些地方,有痕迹可循。 只是案犯是从哪个方向来,又往哪个方向去 留在附近协助查看的京兆府燕修自西北方奔来。 “卑职在前方发现了一些牲口粪,较为新鲜。” 张屏赶到他指路的地方,粪附近,可见几枚清晰的蹄印,朝着大树的方向。 刑部的桂淳亦跟着俯身看了看那些蹄印,用手丈量。 “这应该不是马,是驴。而且驴不大。” 几人再分散找寻,又在附近土壤较松处找到了几枚与那些蹄印相似的浅印,朝向相反的方向。 张屏半跪在地上,定定盯着这几枚蹄印。 桂淳道“这些蹄印儿应就是昨天或今天上午踏上的,卑职大胆揣测,差不多就是凶手的座骑了。那么凶手就不是用车,而是骑着这头驴,带着死者跟挖坑的铁锹到了这里。然后,他在一个地方下了驴,很可能就是前边那块大石头,石头旁的草芽都被啃秃了。凶手把驴拴住石头上,带着死者到树下,杀害了死者。再扫去了附近的蹄印和脚印,骑驴离开。” 燕修道“那么案犯不止带了铁锹,还带了扫帚,一头驴上,倒是载了不少东西。” 张屏仍定定地望着蹄印。 桂淳又道“我们侍郎大人有句教诲,卑职觉得太好了。侍郎大人说,这世上的案犯,有许多种,有一些,犯了事,吓得不行,还有一些,自以为自己特别机智,案子做得尤其妙。就得大人这样的神断来告诉他们,其实他们的漏洞有多么多,错得有多离谱。” 张屏盯着地面,喃喃“是,漏洞太多,错得离谱。” 这几枚蹄印上无其他足迹覆盖,朝向大树的较深,是因为当时背上负重多,返回时少了一个人,就浅到几不可见,再加上粪便判断,应是凶手留下的。 且,根据步距大小估计,这头驴,并不高大。 如此一头驴,负重有限。 死者身量中等,驴背上应还有挖坑及清理现场的工具。 那么,驴背上,顶多能再驮一个瘦小的人。 可张屏询问过裘真的外貌。 裘真是一条身长八尺的伟壮汉子。 张屏起身追逐蹄印的来处,追了约一刻钟左右,前方出现了一条小路。 张屏越过路,到对面再找寻,没有痕迹。 丰乐县的衙役不敢落后,趴在道路上寻找,桂淳摇摇头“兄台,别找了。你看这各种蹄印轱辘印儿,这种人来人往的道路,追查足迹是查不了了。” 张屏站到小路中央,向两侧眺望。 小路向南应是官道方向,往北蜿蜒探入一抹树林。 张屏自衙役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 得知龚尚书暂会留在京城,兰珏便立刻带兰徽动身返回丰乐县。 李昉在一处驿亭便服相送,既恰当地表示恭敬,又无有使人议论兰珏因私惊动官府之嫌。言辞态度也是极其恭谨合体。 连兰徽都对九和恋恋不舍“爹爹,儿觉得这里甚好。”不大想回去继续听浪无名吹牛。 兰珏心叹,爹也觉得这里好,想与你在这里清静赏春。然皇命难违啊。 不知是否被情绪所染,过了九和县境,悠然的暖风似都顿时空寡了起来。 那位姓谢的县丞做知县时着实是喜欢规矩,左右田亩方方正正,道路笔直,树木也都整整齐齐棍子一般直插天空。全然不似九和那边的自然意趣。 但沿途倒是有迎候供奉。 明晃晃的一个四方棚子搭在官道边,几个县衙礼房的小吏带着些衙役候在棚内,恭敬行礼,奉上饮食。盘碟杯壶却也丰盛。 兰珏在车中吩咐管事传话并给些赏钱“十分有劳,令本部院心甚不安。” 管事讨好向兰珏道“张大人身为大人的门生,孝敬大人着实尽心。” 兰珏只淡淡道“太过铺张。”内心曰,张屏正在跟王砚冯邰挖土,能想到本部院才怪。这迎奉应也是那位姓谢的小县丞安排的。 本部院进了丰乐县,即算将行教导皇子的公务,如此,不算违制。只是若与九和那边比较,不免令人叹息。 这么规规矩矩地数里一迎下来,兰珏也有些疲惫,眼看天色不早,便命转行小路,避过几处棚子,留一缕清风与官道,也可速速赶到县衙。 一想到玳王,兰珏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浓浓暮色沉沉而降,疾驰的马车突然变缓,兰珏正要询问,听得车外遥遥喊“来者何人,敢冲撞我家大人车驾” 下人在帘外低声道“老爷,只是道上有几个不知高低的路人过来了,前面已经去问,不妨事。” 兰珏未回话,心道,丰乐县近来也出了不少事,应不会有匪寇这时候冒出头吧。 静了一时,又听见人喊“尔等又是谁竟敢冲撞我们知县大人” 兰珏一顿。 管事忙忙来报“大人,张知县着实尽心,竟亲来迎候大人。” 兰珏挑起唇角“着他过来罢。” 亲来迎候是追着什么凶徒过来的罢。 过得一时,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轿帘挑起,一道熟悉的身影伴着一股马粪气味出现在灯光内。 “学生拜见大人。” 兰珏含笑“甚巧,你怎会在此” 张屏微微抬起身“学生追查案犯,转上此道,不想竟遇见了大人。” 果然。 张屏又抬了抬眼皮“那案犯,早已逃窜,应不在此方,大人放心。” 兰珏失笑“哦。” 张屏看了看他,又垂下眼“学生另有一要事,正要请教大人,可否禀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兰珏已猜到他要问什么,遂颔首。 张屏道谢,一旁的兰徽起身向张屏行礼,没忍住转过脸打了个喷嚏。 兰珏吩咐左右“夜晚风寒,给少爷取件披风,将我的袍子拿一件与张知县。” 管事领命,请张屏先到车外,过了一时,张屏返回帘外再次求见,官服已换下,穿了一领兰珏的蓝地灵芝云纹袍,头发也重新梳束整齐,下人还替他抹了些发油,连鞋也不知哪里找来一双换了,总算再没什么殊异的味道。 兰珏便着他进车内,左右奉上茶水点心,将帘子放下。兰珏道“看你形容,应是奔波许久,想未用饭。先吃些茶点稍垫一垫。” 张屏果如兰珏所料地一揖“学生感激大人厚爱。然冒昧想向大人请教一个名叫曲泉石的人。” 兰徽裹着披风扭动了一下,竖起耳朵。 兰珏也不多废话问张屏为什么要问这个人,只道“此人乃一位制瓷大家,世人常称其为瓷公子。十几年前无故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据说还成了大理寺四大奇案之一。” 马车已又继续前行,车厢内灯烛光芒映在张屏眼中微烁。张屏再恭敬道“大人可知道他身世详情,及他因什么失踪” 兰珏道“为什么失踪,大理寺都没查明白,我自然不知。但此人身世,我尚且略知一二。他本是江南郡湖渚人,原姓阳,名潄,乃随他母姓。他外祖家是制陶世家,曾开商铺阳壶堂,连京城都有分铺。他外祖阳籍,号湖上老人,更是赫赫有名。” 湖上老人不单是制壶大家,亦善篆刻,好诗画,偶会在壶上刻题自己作的诗画,又自创十二种壶形,人称湖上十二式。 “现而今一把湖上老人手制,只有钤款的随式壶,价便可抵京里一座两进的宅子。题刻诗画款,更是千金难得。” 兰徽瞪大了眼“惭愧儿从未见过。” 兰珏淡淡看了他一眼,兰徽立刻低下头“爹爹,儿错了,不该插话。请爹爹责罚。” 张屏道“学生,也未见过。” 兰珏向兰徽道“罢了,看在张先生的面子上,这次便不罚你。”又再看向张屏,“湖上壶,我也只见过一两次。” 如斯珍贵,只因稀也。 又为何珍稀 “湖上老人幼承家业,前半生十分顺遂,只是子息不旺。至年逾半百,才得了两个女儿,便就认了岳父命,将技艺传授长女,并为女儿招赘曲姓一书生为婿。” 曲生是当地知名的才子,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诗画被不少人追捧,但不知为何,总是考不中科举。湖上老人招他做上门女婿,一是欣赏他的才学,二来想着女儿制壶,女婿题诗,既可承袭自己的技艺,又可算一桩美谈。 据说阳氏大小姐长得十分美丽,才情不俗。曲生入赘后,与娘子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不少人嫉妒曲生的好运,嘲讽曲生是上门女婿,之前曾与曲生相交的一些人也跟着调侃。曲生常觉难堪。 “当年入赘商贾家的读书人也不能科举,这一项近年才改了。曲生从此不能科考,心中应是有些遗憾与不甘,时常同人一起吃酒,吃醉了偶尔做了一些含些不满的诗句。时该阳氏逢劫,当时朝中有人攀诬东海守将任庆谋逆,任庆酷爱品茶,与湖上老人有些交情,阳氏因此遭查。” 任庆只是一员小小守将,攀诬任庆谋逆者其实意在东海侯,这一点兰珏便就略过。 查抄任庆家宅时,发现任庆家中简素,家产甚少,根本不可能谋反。 攀诬者便说,任庆必有同伙,这同党之一就是阳氏,密助金银与任庆谋逆。 湖上老人名号中的“上”字也被指为僭越,乃有不臣之心的体现。 “这些诬陷多是无中生有,但就在这时,有人献出曲生曾写的诗,本是抒己不得志的字句,经攀诬者剖析,竟成谋逆的佐证。” 兰珏将声音略放缓了些,他未让兰徽避开,直接同张屏说曲泉石的身世,也是希望兰徽引以为戒。 人生于世间,幼时要学会言语,长大却要明白何处不可言语。因一时心绪激荡,脱口致祸。言辞或字句中有了错漏,即便当时不发作,被有心之人记下,待到适当时候再拿出。从古至今,有多少人,皆因此遭劫。 “任庆未免祸及他人,在狱中血书鸣冤后自尽。湖上老人在狱中病逝,曲生没捱过刑讯,其妻阳氏小姐也悲痛而亡。阳氏被抄家,店铺被封,因没有查到其他实证,被判男子刺配边关,女子充为官奴。” 张屏的视线又一闪,想起了蔡府地室里那幅画中身着官妓服饰的男子瓷像。 兰珏接着道“阳氏小姐与曲生婚后生了一子一女,那女孩先天不足,一直生病,抄家时受到惊吓,也不幸亡故了。阳府只剩下湖上老人未出阁次女和大小姐与曲生所生之子,阳二小姐担心外甥根本捱不住流放,也会死在路上,为保其性命,竟使了一计瞒天过海。” 张屏道“阳小姐告诉官府,死的是她的外甥” 兰珏颔首“阳二小姐谎报外甥病亡,将外甥扮作女子,与她一起到江宁府为官奴。” 兰徽在,兰珏便不把官妓点明了,张屏垂下眼皮,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兰珏继续含蓄道“曲泉石那时年纪小,不会立刻做侍奉之事,且有姨母回护,只是先学些琴棋书画之类” 他相貌秀美,年幼尚未变声,竟混迹在被教习的女孩子中,一直未被识破。 “过得数年,任庆被诬陷案便得昭雪,阳家亦跟着被赦。湖上老人有一知交,姓郎,是江西郡九江制瓷大家。湖上老人逢难时,郎老爷恰好也重病在榻,未能为其奔走,临逝前交代后人,定要设法相助阳家。其长孙郎今在阳家翻案时来到江宁,阳氏二小姐说出将外甥扮成女子的秘密,并将外甥托付与郎家,自道身已为奴,愧对先人,便就自尽了。” 兰徽啊了一声,眼眶红了,张屏的脸上又闪过悲悯。 兰徽吸吸鼻子“爹爹,儿冒昧多话,儿觉得,这位阳夫人护外甥周全,可叹可佩,其实不必” 张屏道“阳夫人姓侠而刚烈,其善可叹。” 他自然明白兰大人未明说的曲折。 谋逆犯属亡故,官伎入籍,都要验明正身。更不用说,在妓楼里更衣洗漱,起卧如厕。为什么阳家少爷可以一直扮作女子瞒天过海 是因阳家常行善事。遭逢劫难,很多人没有能力为其鸣冤,却甘冒极大风险,默默帮忙遮掩,替阳家保全这一点血脉。 阳二小姐在翻案后说出了外甥的真实身份,使其可以重新光明正大做人,但那些曾帮他们遮掩的善人们所做事也同时暴露了,若被认真追究,后患无穷。 阳氏二小姐自尽,是用自己一条命,扛下所有的责任,报答保全他们的人。 兰珏一叹,接着道“阳家少爷随郎今到了九江,郎家待他若自家子侄,还让他学习制瓷。但阳家有家训,阳氏子孙,只可承自家技艺。他便改回父姓曲,名泉石。” 陶与瓷看似相近,实则技艺与行内的规矩天差地别。 “曲泉石极有天赋,在郎家学习两年,便与学徒一同制瓷。他将外祖传下的制陶技艺与制瓷相融,竟渐渐自成流派。” 制陶重在泥料、器形及陶师技艺。 从前朝至今,皆尊陶器之至上至雅为茶器。 而茶器之第一,是壶。 所以,最好的陶师,是壶师,如湖上老人。 湖上老人逢难时,所作之壶大多被毁,存世甚少,今日才会价胜黄金。 而制瓷,则除了瓷土之外,釉料配制、烧造、器形,也是极重。 从淘土制胚起,到烧制出窑,每一道工序,都由专人制作,拉胚者,只拉胚;施釉者,只施釉;连切修底足、放器入钵都是专人专项,分工井然。 “九江附近盛产瓷土,九江之瓷,可为当世第一。一城一县之中,有许多瓷厂,互有竞争,各家也都有自己的绝技。如郎家当时的绝技就是配釉与施釉。釉面莹润如玉,颜色或清雅,或明艳。还能仿烧出前朝失传的名瓷。郎家的釉料方只传承继家业的子孙。” 张屏道“那曲泉石学了没有” 兰珏道“一开始没有,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学。” 从淘土开始,直至瓷器出窑,样样工序,他都学,学得极精。 “而且,他竟破了瓷厂的规矩,开始自己单独制器。” 与陶器不同,瓷器之重,乃是大器。 因为大器极易损,不好烧制。前朝甚至有为烧制内用的大龙缸,瓷师以身殉窑的故事。 太祖皇帝得天下后,特命宫中大缸一律用铜制,莫再劳害工匠。 然,重大器的传统,又在曲泉石这里变更了。 “曲泉石独制小器,如壶、杯、盏、瓶等,且如其外祖父一般,自创器形,式样别致,为许多雅士所喜,后竟名动公卿。” 与寻常瓷器不同,曲泉石独自所制的瓷器,一件一样,除非烧制时残损,才会做一件同样的。否则即便同样器形,题款钤印也各有所别。 如此更投风雅之士所好。 “曲泉石这样做,有违瓷行的规矩,许多人不满。但执掌郎家的郎今十分欣赏,力排众议,任由曲泉石放手继续,甚至帮着曲泉石同制。许多泉瓷,都是曲泉石制器,郎今施釉。后来,曲泉石竟研制出了比郎家秘传更好的釉料及施釉的方法。” 有人说是郎今违反家规,将祖传的秘方告诉了曲泉石,曲泉石再研究改造。 敬仰瓷公子的人则说,泉石公子天纵奇才,根本无需什么郎家的秘方,就是某晚对月饮酒,偶有所悟,随随便便就配出来了。 总之,曲泉石一个人的名头渐渐高过了整个郎家,甚至高过了所有九江的制瓷世家。 “曲泉石所制的瓷器,起先是搭在郎家所制的瓷器里卖的。但渐渐世人开始只买他做的瓷,称其为泉瓷。曲泉石不单天纵奇才,又相貌俊美,擅诗文,行动风流,便被称为泉石公子,后又得尊称瓷公子。” 一日,先帝驾幸怀王府,先怀王亲奉茶献上,先帝捧盏诧异,此似玉非玉,竟是瓷耶且形状端雅,皇叔何得此物 先怀王奏曰,此为民窑之器,乃一名叫曲泉石之人所制,当下此人所制之瓷甚是风行,臣附庸风雅,便也收了几件。 先帝把玩茶盏曰,如此美器,难怪风行。 先怀王将府中的几件泉瓷进献,先帝十分喜爱。不久后,朝廷便令九江曲泉石承制御瓷烧制。 曲泉石写了一封信,恳切上禀自己的身世,称自己卑微之身,不堪承大任。自己的制瓷技艺全是郎家所教,郎家才应是烧制御瓷之选。 先帝得下臣转禀,竟未震怒,只笑曰“知恩图报,朕岂可夺其志且朕知奇才往往不喜拘束。若拿着官拟的样式让他烧,只怕他也烧不出好器。”竟就命郎家承制御瓷,但每年曲泉石所制瓷器,不拘样式,要呈上几件。 郎家世世代代,都梦着有一日能烧制御瓷,这时终得偿所愿。 但,波折又生。 一向亲厚曲泉石,待他胜过自己亲兄弟的郎今,忽染重病。 “在那一年御瓷献期将至时,郎今病逝。郎今之弟成为家主,他与曲泉石素来不睦,据说在制这批御瓷时,他与曲泉石有些争执。” 郎二爷想通过主制这批御瓷树立自己的家主威望。 但瓷工其实都听曲泉石的。 “郎家许多人都不满曲泉石肆意妄为久矣。有传言说,甚至在制瓷时,一群人直接围住了门,不准曲泉石靠近窑炉。” 张屏皱了皱眉。 兰珏再轻叹了口气“这批御瓷及时制出呈上了,曲泉石却不见了。” 没人知道怎么不见了。甚至何时不见的,都有数种说法。 郎家的人言辞灼灼地说,御瓷封箱准备进上时,曲泉石还去跟郎二爷要钱,说大家从此以后就拆伙了,不给钱不能将他的瓷器一同进上。 郎家的下人却说,曲泉石在被堵在门外之后,就不见踪影了。 “此事惊动先帝,先帝命大理寺与地方官府详查此事,但一直找不到曲泉石的踪迹。” 郎家人一口咬定,曲泉石是自己跑了。这人做事诡秘莫测,为什么跑的,不知道,可能就是笃定了郎家离不开他,想坑郎家一把。 敬仰泉石公子的人有一部分猜测泉石公子是将自己与郎今视为伯牙子期,郎今病逝,他便飘然退隐。 但更多人是坚信郎家人唯恐曲泉石夺了郎家家业,将他杀害。 甚至有人依据此事写成话本小说,书中直言,“二爷”杀害“石先生”后把他扔进了窑内。出窑的御瓷中,一尊天青色的瓶上红丝血线开片,瓶口点点殷红痕迹,即是“石先生”血肉精魄所结。 此书被泉石公子的仰慕者奉为圣典,结队到京城,朝着皇城的内库方向痛哭。殿中府与礼部不得不出来辟谣,说当年上呈的御瓷中并没有这样一尊瓶子。 泉石公子的仰慕者们仍是不信,又传说那瓶子是被郎家扣下砸毁了,还有一说是扔到水里了。 至今清明,九江城边的江面上,还会漂着一群泉石公子的仰慕者,边哭边洒酒祭奠,请善泳者下水打捞,看能不能捞上传说中的瓶子。 大理寺查不出泉石公子的踪迹,被众人痛骂无用。主查这件事的少卿有段时间都不敢出门。 兰珏揉了揉眉心,张屏望着桌面沉思。 而今犯下数桩命案者,一步步都在明示曲泉石之案。 他,是否是一个敬慕瓷公子而致使心智扭曲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近四更时,兰珏与张屏一行回到丰乐县城。 车近城门,忽被拦下。张屏下车,只见红光映天,城墙上及城门处层层兵卒,城门前一身着重甲的小兵向兰府的仆从道aquot得罪了,上头吩咐,无论何人,都得验明身份,方可入内。aquot 张屏遂上前,县城衙役跟着捧上牒纸,一身着百总服饰的军官验过,方才道aquot原来是张知县,失礼。aquot又看向车轿。 轿外仆从掀开车帘,兰珏端坐其中,管事前来道aquot我家大人扫祭归来,欲往城内。列位尽可查看。aquot 那百总向轿中躬身aquot卑职见过侍郎大人,冒犯之处,望大人恕罪。aquot摆手,让路放行。 兰珏微微一笑,着仆从传话aquot我们大人说,这个时辰入城,辛苦诸位了。aquot 那百总仍是面如铁板道aquot卑职等诸多失礼,竟承大人如此客气,着实惶恐。aquot 兰珏也不以为意。这些兵卒的装束兵器一望即知是京师巡防营的,京师巡防营一向由亲王掌管,而今执掌者是皇上的另一位堂叔嘉王,唯听皇上调遣,连王太师的面子也不买。京中大小官员无不敬让他们几分。这位百总这般举止,已算极其礼待他兰珏了。 张屏与丰乐县的衙役们骑马先行进城,两侧街道,列队森严。前方蹿出一个人,扑到马前,高呼aquot大人aquot,却是县衙兵房掌书徐鼎。 张屏便又下马,徐鼎禀道aquot谢大人已恭迎郎中大人至行馆。卑职想着侍郎大人与大人定也快回来了,便在此迎候。aquot 张屏点点头aquot有劳徐掌书。aquot 徐鼎又趋近些许,压低声音aquot听闻又有凶案,郭将军谕令严守城内。为图稳妥,特又调了一位防御使来坐镇。大人放心,行馆那边十分安稳,谢大人方才多带了礼房的人前去迎候何郎中与兰侍郎。aquot 张屏嗯了一声,再点点头。 往县衙一路,天色渐明,辨不出愈蓝愈浅天幕上的彤色是霞光还是被兵卒手中的灯火光芒晕染。 格外璀璨的县衙门前,一名身披铠甲的男子越众而出,迎向车轿。徐掌书忙向张屏道aquot这位就是京师巡防营的防御使。aquot 张屏与那男子对视,两人都愣了一下,男子爽朗大笑aquot我就说张知县的名字怎么听来耳熟,竟然是你aquot 张屏亦笑了起来,此人竟是他数年前与无昧一起到玄天宫送贺仪时,沿途因某案件结识的千总俞明彻。 aquot俞大人,许久不见。aquot 俞明彻一拍他肩膀aquot不必见外。果然你还是考了科举,我就知道,你必在官场有一番作为aquot 兰珏在轿内望见他二人谈笑,微有诧异,不想张屏交友如斯广阔,竟认得京师巡防营的人。 俞明彻与张屏笑着聊了几句,大步走向兰珏的车轿,兰珏下车,俞明彻施礼道aquot下官京师巡防营骑军防御使俞明彻,参见侍郎大人。aquot 兰珏温声道aquot本部院休省之中,防御使不必如斯客气。aquot 俞明彻道aquot下官奉命护卫殿下与大人,大人有事只管吩咐。aquot 兰珏又询问玳王的情况,俞明彻简单回答,殿下正睡着。兰珏眺望行馆,见围墙屋顶仍在,料想玳王应没出什么大乱子,便道aquot本部院暂不去行馆打扰,先另往一处更衣。aquot 俞明彻道aquot大人下榻何处下官派人随护。aquot 兰珏道aquot到张知县宅中即可,本部院前两日曾在那里住过。aquot 俞明彻皱了皱眉,旁侧张屏开口aquot大人,学生家的菜窖中刚发现一具尸首。aquot 咦竟是懂事了。 兰珏嘴角微扬aquot本部院不知案情,不过,前日本部院在你院中住的时候,那尸体已经在菜窖里了罢。那时住得,此时尸首已被移出,更加住得了。aquot 张屏难得地定了一瞬,继而躬身aquot学生恭迎大人。aquot 俞明彻略一思索,眼下行馆内正在忙着接待何郎中大驾,看那位谢县丞四脚朝天的模样,是不能应付这位兰侍郎了,便一揖aquot下官护卫大人过去。aquot 兰珏道aquot防御使需照看各处,不必多劳。本部院自去便可。aquot 俞明彻再恳请一番,便点了几个人护卫兰珏的车轿转入知县小宅。 刑部的桂淳和京兆府的燕修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地随在张屏旁侧,桂淳趁空上前悄声道aquot大人先自去休息,可能恩准卑职一观散某尸首aquot 张屏沉声道aquot树下的那具,也该运回来了。稍等片刻,一起看。aquot 燕修道aquot卑职大胆插话,此时尚不是县衙刑房及仵作公务的时辰,大人劳累许久,更需沐浴休息,卑职可等白日再看。aquot 桂淳笑道aquot是,是,卑职也是有些糊涂了。那先请大人歇息。aquot 张屏便着人先安排桂淳和燕修二人歇息,自先回到宅中。 知县小宅中的仆役们没想到有了菜窖那事,礼部侍郎大人竟还会屈尊至此,又齐齐懵住,幸而一回生二回熟,懵了一阵儿后立刻反应过来,迅速奉迎侍候。 兰珏与兰徽各自沐浴更衣,张屏便到县衙后堂的侧厢房草草洗了个澡,躺在临时搭的床铺上合拢双目,顿时沉入梦乡。 上午,刑部尚书陶周风早朝毕,缓缓步向宫门。 方才早朝上议举新相,云太傅竟亲自向皇上举荐中书令李岄为相,其党羽纷纷附和,令众臣大愕。李岄脸色青白,高声恳辞。永宣帝道aquot朕尚年少,朝务多托赖众卿,丞相尤为朕所倚重,容朕思虑几日。aquot这才暂缓了此事。 陶周风一直未作声,出殿后,几位同僚拉他私语,请他同去相劝李岄,休要中了云棠的奸计,此时不当意气,应以社稷为重,慨然承担相位。 陶周风回想方才殿上李岄勉强挺立却仍不免微颤的后背,心中叹了口气,嘴上含糊应了,别过众人,独自穿过宽阔宫院。 似乎所有人,都已当曾尧是一纸翻过的书页了。 鸟雀遥遥欢快啾鸣,春意渐浓,幼枝新披青绿。 年少时,总慷慨立志要做参天巨木,成社稷栋梁。然多年后方才明悟,其实人人皆是朝廷这棵大树上的一叶,或因风吹雨打,或时节已至,凋枯落地,又有新叶再生。 行至宫门外,家仆上前,扶陶周风登上车轿,轻声道aquot老爷,方才有人送来一封信,请老爷一阅。aquot 陶周风看着老仆捧上的素色信函,心中一震,抬手接过。 待老仆退下,车轿启行,陶周风拆开信,封内素笺上,只有龙飞凤舞的寥寥数字 「老枝垂垂。枯藤逶逶。旷乎闲情。趣乎共杯。」 陶周风将信笺折好,收进怀中,过得一时,方才挑开车帘aquot先不去衙门,回府。aquot 张屏这一觉睡得极沉,酣畅黑暗中,忽听遥遥有声音在唤aquot阿屏,阿屏aquot张屏猛一睁眼,床边的无昧惊了个趔趄。 aquot无量寿福阿屏呐,哥知道你需得多睡会儿,本不应该打扰你但是,前段时间帮了咱们好大忙的那位姓柳的小公子又来了。原来兰侍郎是他姑父,他说他本当先拜见他姑父,然有要紧事儿必须同你说。衙门内外都在忙要紧的事务,他怕打扰,就说是来找我的,我就来找你了。aquot 张屏摸过衣袍迅速穿戴整齐,就着小衙役端来的脸盆抹了一把脸,随无昧穿过后院。 柳桐倚站在紫藤花架下,向他拱手,满脸歉意。 aquot芹墉兄,对不住。我奉邓大人之命,前来提调曲泉石相关案件的卷宗。aquot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张屏凝视柳桐倚,没有说话。 柳桐倚神色则更歉然“芹墉兄” 张屏忽而开口“柳兄要提谁的卷宗” 柳桐倚道“贵县衙在查案件中,凡与曲泉石案有关的,我都想看一看。” 张屏道“大理寺如何知道丰乐县衙有曲泉石案的线索” 无昧在心里跌脚,阿屏呐,人不能这么做事儿柳公子前阵子刚帮了你一个大忙,特特地跑来给你送图纸,你才能破了那个古井案。而今要从你这里拿个案子,他上司吩咐他来,他也不能不来啊,你这就把脸子甩上了,让人家日后还怎么跟你处 他忙打个哈哈“阿屏,我大胆多嘴插句话,你跟柳大人都见谅哈。这里不是谈事儿的地方。柳大人到了之后连茶都还没喝一口。不如你陪着柳大人找间屋子慢慢说话” 张屏仍盯着柳桐倚,纹丝未动,柳桐倚道“我不可多透露与芹墉兄,只想查看卷宗。” 张屏道“请柳兄先取公函与我一观。” 无昧捏了两手心汗,柳桐倚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公函在此。” 张屏双手接过,仍看着柳桐倚“柳兄没带画像” 柳桐倚一愣,双眼跟着亮了,却眨了眨眼“芹墉兄,什么画像听闻芹墉兄家中突现一具尸首,手握瓷片。前日挟持小殿下的妇人在丰乐县衙牢内暴毙,疑凶系丰乐县衙捕快,已失踪,家中留下两片碎瓷。冯大人与王侍郎现在查的蔡府,与曲泉石案疑有牵连。我这才过来的。” 张屏道“瓷片我已上交与府尹大人。” 前天晚上,王侍郎与冯府尹方才各自从兰大人和何郎中处确认了瓷片是泉瓷,这件案子与大理寺曲泉石案相关。 即便王侍郎或冯府尹立刻知会了大理寺,他们也只能先传信回刑部或京兆府,最早昨天上午,邓大人才能接到消息。 但看柳桐倚的衣着及面容,并非连夜赶来的模样,应该睡了觉,洗漱过。 这时辰就对不上了。 “计算时日,府尹大人或侍郎大人若有文书知会大理寺,应在在柳兄动身之后,柳兄方才所说的案情,应是沿途及到达丰乐县境内后所听闻。所以柳兄前来,另有缘故。” 柳桐倚哦了一声“芹墉兄以为是什么缘故” 张屏的神色仍是肃然“大理寺是否在寻一个人,与曲泉石案有关” 柳桐倚彻底笑起来“芹墉兄,你真是神了怎么就猜出我是来找人的”跟着又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纸,展开。 “我的确是因此人前来,芹墉兄可见过他” 张屏接过纸,看到了意料之中的那张脸。 “昨日在丰乐县与顺安县交界处的树下,发现了一具尸体,十分肖似画像。” 张屏再抬起眼,看向柳桐倚。 “画中人,是谁” 柳桐倚的神情也转为肃然“画中乃前御史台伉监察。芹墉兄能否立刻让我看看那具尸体” 无昧打了个冷战,小声道“阿屏,你和柳大人谈公务,我就先告辞了。” 张屏点点头,柳桐倚向无昧拱手“多谢道长引我与芹墉兄相见。” 无昧忙不迭还礼“无量寿福,这算啥事,柳公子不必客气。”小碎步跑开。 张屏再问柳桐倚“这位伉监察与曲泉石案有何关系” 柳桐倚道“此人曾任九江察院监察使。芹墉兄,我们边走边说。” 张屏便引着柳桐倚往县衙后院的停验之所去,一路听柳桐倚简述他来此的缘故。 “前日,伉监察的长子找到邓大人报案,曰其父失踪了。张兄应该知道,我们大理寺一般不接报案。” 按本朝律法,大理寺一般只审理从其他衙门提调的案件。凡与在任官员有重大关联的案件,也统归大理寺查审,但亦须经过调档取证,并有吏部、刑部核准或朝廷的特别批文,方可受理。寻常人等不得自行前往大理寺报案。 “伉监察的长子托了一位熟人求见邓大人。” 那位熟人约邓绪出来吃酒,待邓绪到了,伉监察的长子突然从屏风后扑出来,求邓大人救救他失踪的老父。 “邓大人曰,如此乃越权上告,私约报官更是有违律法,大理寺不能受理。请他先报与地方衙门,待核审的确当归大理寺查,大理寺才能接案。” 伉监察的长子哭道,家严或已逢不幸,某方才不惜万死,相求大人。并取出一封信。 “原来这位伉监察,多年前就辞官归乡,一直住在秦州。其长子原为云中府通判,将迁调陇南,正忙于整理箱笼时,忽接到其父来信,信的内容十分蹊跷。” 信只有一张纸,两行字 「为父已独往京城,汝速也跟来。」 “其实伉监察一直与次子同住。张兄可知那次子是谁” 张屏摇头。 柳桐倚道“冯府尹和王侍郎在查的那位十几年前亡于火难的蔡副使,伉监察的次子是他的女婿。” 张屏神色一凝。 柳桐倚继续道“伉通判甚是疑惑,为什么父亲前往京城未让弟弟陪同,却写信令他跟随。他正要派人去家中询问,忽有一名从秦州的家仆前来,询问伉监察是否在此。伉通判大骇,家仆道,伉监察突然有一天不见了,只给二爷留了一张字条「为父去汝兄处,不日将归,勿念。」家里急翻了天,立刻派人赶来问问老爷子到了没。” 伉通判比照两张字条,懵了。 伉监察平日不苟言笑,教子严厉,所以,应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想散心解闷逗逗儿子。 伉通判猜测老爷子可能是被绑票了。 但两张字条都的确是伉监察的真迹,且运笔稳健。老爷子是如何在被绑之际从容写出这两张字条,并且将其中一张寄出 究竟是老爷子临危不乱,绑匪另有企图,还是别有隐情 虽有疑惑,有忐忑,伉通判仍是毅然地立刻动身赶来京城。 “伉通判到了京城后,伉家京城宅院的家仆却说,伉监察确实回来了。” 众仆从都说,当时伉监察是坐着一辆朴素的小马车回来的,从赶车人的衣服和马车的样式上看不出来历。 众仆从都以为,这马车与车上的仆役都是秦州那边家里的。 伉监察一个人进了宅中,吃了一杯茶,让管事的拿过账本来看了看,道,这次进京急促,未让下人预先预备,就不歇在家里了,另去朋友府上住。只吩咐好生打扫宅院,过几天大爷也会过来。又让管事的转话,让大爷在这里等着他。而后便又登车离去了。 有仆从觉得奇怪,暗暗跟随伉监察的马车,发现马车往淳和行馆去了。 众仆从十分激动,觉得老爷可能是要起复了。 伉通判听罢一肚子疑惑,在宅中住了两日,各处打探父亲消息,然从伉监察的旧友到淳和行馆看门的,都表示这段时间从未见过伉监察。 第三日清晨,伉通判接到了一封信,信封中仍是只有一张字条 「陈曲折与大理寺,可见为父。」 柳桐倚道“因伉监察是在京兆府失踪的,伉通判亦属外官进京,邓大人便让伉通判到吏部禀陈进京缘故,再到京兆府报案。此案起处在地方,失踪者其子是地方在任官员,且此案干系大理寺旧案。故可速速转到大理寺。” 张屏道“伉监察本人并非在任,监察使一职极容易得罪人,何以断定此案与曲泉石案有关” 只凭字条里“曲折”二字有个“曲”字 牵强。 如果只看这些线索,就算伉通判接到的字条里说了大理寺,这也应该是刑部的案子。 柳桐倚不能说,其实邓大人一直有留意寿念山一案。结案之后,邓大人就意味深长道“以王砚之急进,冯邰之惜时,结案之后竟还双双盘桓在丰乐县城,必各自另有所察。那个绑了殿下与兰珏之子的疯妇,是把俩孩子关在蔡府旧址的一个地室罢。或就是此地,要翻新土。” 于是当邓大人见到伉通判时,立刻就想到了伉家与蔡家的关系 再看到伉通判在京城接到的那张字条中的曲字,更不难想到十几年葬身火海的蔡副使、而今失踪的伉监察这对亲家,与九江及曲泉石的联系。 为什么字条点名让伉通判违法越级找大理寺 邓大人常曰,查案,需得抓住一丝虚空之气也能嗅出案情。 “此案简直腥气扑鼻。”邓大人望着字条说。 张屏又看看柳桐倚“柳兄还没说,你为什么会来丰乐” 柳桐倚一叹“我正要说。因为伉通判又收到了一封信。” 信封内仍是只有一张字条,上书五个粗糙的大字,绝非伉监察笔迹 「汝父在丰乐。」 张屏皱了皱眉。遥遥见燕修与桂淳自另一条岔路向他们迎来。 燕修望见柳桐倚,眯了眯眼,露出客气微笑,远远施礼,桂淳立刻拱手,绽开笑容。 张屏停下脚步“只有字条,没有别的” 柳桐倚摇头“没有。” 张屏再问“他哪日收到的信” 柳桐倚道“前天早上。伉通判立刻告知了大理寺,故邓大人即刻派我前来。” 那么,柳桐倚应该是昨天赶在京师巡防营到达之前进了丰乐县城,找了地方住下,今早才来衙门。 燕修与桂淳见张屏与柳桐倚驻足谈话,识趣地未有上前。 张屏再问“伉监察的长子到京城后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哪一天” 柳桐倚道“六天前。” 六天前,散某的尸体已经躺在菜窖里,但尚无人发现。 前天,蔡府遗址的地室被挖出,王大人和冯大确定了案子里一直出现的碎瓷是曲泉石所制之瓷。 昨天,伉监察的尸体出现在了丰乐县与顺安县交界处的树下 柳桐倚望着张屏拧起的眉头“芹墉兄可是有了推测” 张屏抬起眼皮“柳兄来时,伉监察的案子是否已转到了大理寺” 柳桐倚微微一笑“昨夜必已转到。芹墉兄可看公函,日期是今日。刚刚飞鸽传书与我。” 张屏面无表情“鸽子带不动硬封公函。” 柳桐倚继续微笑“飞鸽传书仅是代指,乃我大理寺特殊的快速传信之法。不论我今晨如何得来,此时我将公函交与丰乐县衙时,公函丝毫无违制之处,对否” 张屏转身,沉默前行。 柳桐倚轻快地追上他“芹墉兄还未告诉我,你怎么猜到了我的来意。” 张屏道“因为那具尸体。” 案犯的每一步,都在操纵查案的人去往他希望的方向,仿佛拈着棋子前行。 树下的尸体虽然姿势与手中的瓷片都表明了他与案件的联系。然而谁也不认识死者,让案情进展有了困难。 这不是凶手想看到的。 他一定会用某种方式,告知官府尸首身上的线索。 柳桐倚突然到来,并非偶然。 是案犯让他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张屏与柳桐倚继续缓步向前,燕修与桂淳这才迎了上来。 两人早在方才将柳桐倚上下打量了一番。有八分猜到了他打从哪来的。 这时候来找张知县,两人聊着往验房去,还能是哪里来的 剩下两分犹豫,只是这小哥长得忒不像干这行差事的,一副世家小公子哥儿的模样,倒似礼部翰林院那边的人。 大理寺新近竟改了作风 桂淳先笑盈盈一抱拳“鄙人桂淳,刑部一微末小卒尔。冒昧冲撞,请教这位公子名讳” 柳桐倚含笑拱手“幸会,在下柳桐倚,闲在大理寺挂职。” 桂淳和燕修心里都咯噔一声。 柳桐倚,别是先柳老太傅那位在大理寺的孙子吧 那他就是,张知县的同年。那一榜的状元。 他的姑父,是一手提拔了张知县的兰侍郎,现正下榻于张知县的宅院。 狠,大理寺这一招真是太狠了 桂淳立刻露出讶然笑容“公子难道就是兰侍郎的内侄幸会幸会兰侍郎与我们王侍郎可是至交好友我们刑部与大理寺又素来亲睦。难怪我方才远远瞧见公子,就油然生出一股欣悦。” 柳桐倚谦然道“桂捕头万不可如此敬称。在下年前刚入大理寺,比之二位乃属晚辈,还当请二位多指教。” 燕修亦挂着笑容与柳桐倚厮见,只见其言谈应对滴水不漏,不禁想起府尹大人曾经的教诲 “王砚这头兰花螳螂固然可恶,但张牙舞爪多在明处。倒是邓绪那只大尾巴喜鹊,常蹲在树杈上假作观风,瞧着雪白的一个肚皮,里头全是机关算盘。” 桂淳转向沉默站着的张屏“张大人,卑职此来打扰,乃为” 张屏打断他的话“我和柳断丞,正是要去验房,一同去吧。” 谢赋匆匆从行馆赶往县衙方向,觉得脚下有点儿打飘。 昨天,他使尽浑身解数,好不容易将何郎中迎至行馆,既要让何郎中舒适歇下,又不可惊扰玳王殿下休息。直将一腔心血烧到见底。 好不容易侍奉了何郎中用膳毕安歇,听闻张大人亲自迎来了兰侍郎的归驾,县中京师巡防营的将卒亦要照应周全,谢赋觉得自己就这么里里外外瞎撞了几趟,天就大亮了。 礼房掌书郝仁扶着他的胳膊道“大人,郎中大人已歇下,殿下平日都要近巳时才起,且先歇一歇,进些饮食吧。” 谢赋将自家小厮端来的,老夫人亲手熬的老参汤递给郝仁一碗,把自己的那碗两口灌下,连碗底的参片也嚼碎咽了,血红的眼珠看了看郝仁蜡黄的脸“此刻给我张床,我也不得安生地睡。你先自去歇吧。我再转转。” 正说着,兵房、工房、户房的掌书便结伴而现,皆一脸急切,手捧文书。谢赋转过身,慨然迎了上去。 兵房有京师巡防营未来两日将在县境内巡防布置事宜文书。 工房有慈航观修缮及地宫挖掘文书。 户房有将挖掘地宫之上的大碗村迁徙等种种相关的事宜。 都,十万火急。 都,需要,知县大人亲自审批。 县丞无权无法代劳。 郝仁结结巴巴道“慈航观悬挂匾额典礼相关,卑职亦急需请知县大人示下。” 张大人在何处 听闻昨夜兰侍郎下榻张知县宅中,张知县到衙门后院厢房歇了。 谢赋便率领几房掌书急奔县衙后院。小衙役说,张大人已经起来了,与无昧法师带来的一位公子聊了一时,往验房去了。 刚下肚的老参汤顶着熬出的急火噗噗往脑门上蹿,滋出点点金星,谢赋浑身一晃,不待他人搀扶,便坚强地稳住,发足再赶往验房。 知县宅院中,兰珏再又更衣。 玳王因前日受惊与伤病,这几天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但他身为近日将要教导玳王的人,起卧举动必须规矩,天一亮,便不能再合眼。 到了张屏的知县宅院内,兰珏沐浴更衣后,喝了一杯茶,焚香遥拜皇城,再向皇上御赐的戒尺行礼,之后便捧一卷圣贤书,端坐案前。 小厮到案前添茶,向他道,张知县怕打扰老爷休息,去衙门后院睡了。 兰珏淡淡哦了一声,心中却愕然,张屏竟然去睡了 此时此刻此地,身有官职的,只怕没人敢眨眼,张屏居然敢偷空睡觉 兰珏想肯定是小厮随口说错了,不当计较这两个字。张屏若到了这个份儿上,那不叫傻与楞,该叫疯了。 又看了一时书,兰珏再唤小厮来添茶,小厮道“方才小人听外面说,有位小公子来找张知县,竟依稀是柳小少爷模样,说跟着院子里那位道长往衙门那边去了。” 兰珏再淡淡哦了一声,继续垂目观书。 柳桐倚过来,莫不是也来调案子 冯邰和王砚已各派了一个人跟着张屏,现在大理寺也掺合了进来。 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再翻出一桩大案。 京兆府和刑部掐得热火朝天,又都摩拳擦掌想抽大理寺的脸。 大理寺怎可被抽,必也要让京兆府和刑部明白,谁才是彻晓阴阳的爷爷。 怎都挑中了这块地儿 兰珏揉了揉太阳穴,小厮又到门前,捧着一张拜帖。 “老爷,有客求见。” 兰珏看那帖乃是晚辈帖样式,搁书接过,打开,略意外。 求见者并非柳桐倚,而是云太傅的次子云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兰珏再更衣,到了厅堂。 张屏这知县小宅只有一间像样的厅。且因张屏仅带了个包袱来上任,厅内唯有县衙配发的一张方腿平头大条案,四把光面漆木头椅子,一张方桌。显然是宅中官役发现张大人竟一杆光棍一缕风,愕然之余,赶紧从库房扒拉出来的。桌腿椅子面儿上划刮磕蹭处临时拿颜色相近的漆补了,斑斑块块好似贴了膏药的癞疮。厅内也都是仓促打扫,墙壁未曾重新粉刷,之前悬挂字画处痕迹昭然。 前日兰珏初下榻于此,兰府的下人着实看不过去,将这间厅稍布置了一下。从其他厢房里寻来了两把椅子,搭配大桌摆放在上首。将那原先的四把一样的椅子置于两侧,从侧厢找了两张原本放花盆用的小几搁在两侧椅子中间充当茶桌。 幸亏兰大人此行乃为陪伴玳王殿下体习民生疾苦,随行带了些备用的朴素陈设,就拿了一套蓝底竹枝纹的椅垫搭背与桌布,铺陈于桌椅小几上。兰珏又命人从箱笼中取了一幅自绘未落款的山水耕读图,并两卷寓意勤俭奋发的诗句条幅,将正墙和两侧墙壁上的痕迹都遮了。 管事再趁兰珏在九和别院时进言“小人看那张知县着实清廉,家里连成套的茶器也没有。老爷此番再到丰乐,不知殿下还要在行馆休养几日,若老爷还暂住于张知县宅中,有客来了,奉茶都不便利。小的斗胆请问,可要带些备用的器物过去” 兰珏道“这些杂事,你看着办便是。择几件闲着的带上即可。”顿了一下,想到京中的曾相,又唤住管事,“只需素简能用,万不可逾制。也罢,还是你选好之后,呈来我看看罢。” 待凌晨又进知县宅院,兰府仆从不待兰珏吩咐,立刻着手布置,到了厅门前一望,两眼一黑。 只见厅中墙面复又光光,所幸桌椅仍按他们布置的位置摆放,然椅垫搭背都换成了酱色,条案上左右各摆着一只喜字福字花的大肚子圆罐儿,一对粗壮红烛,两盘糕点果品。兰府的下人几乎要问张大人是不是在这两天娶上了媳妇。 还好条案正中央不是一个大红双喜或一个福字,乃是一座绚丽泥塑。一条胖大的鲜红鲤鱼被一簇蓝盈盈的水花儿托着,正要蹦过一个翠绿翠绿又有两根红柱子的大门,门上写着四个涂了金粉的大字喜乐吉祥。 宅中仆役道,前日兰大人移驾行馆后,张知县便吩咐将厅中字画都摘下封好,椅垫桌布等也都洗干净了,一起收在箱子里。张大人正准备等兰大人这次驾临时亲自送去。 现在的厅堂,是无昧法师帮张知县布置的。 兰府的下人哭笑不得,也不敢贸然替老爷开口说这些东西原就是送给张大人的,只含糊道,无昧法师这些陈设招祥引瑞,更适宜摆放在知县大人的卧房。请取之前的字画陈设来,速速换上。又将从别院带来的一尊无款刻的邢窑贯耳八方瓶,一只三足鼎式炉摆于案上,再点缀一块朴素嶙峋的天然奇石,从院子里的杏树上剪一根结着骨朵的枝条插在瓶内,厅正中地面加一块蒲毯。恰刚好赶上云太傅的公子前来拜望兰大人时,权作接待用,勉强不致失礼。 兰珏在上首坐定,仆从引着云小公子入内。兰珏起身,云毓笑盈盈行礼,他此来也只着一件素简长衫,然粗陋厅内,顿觉锦绣绚绚,宝气满堂。 待入座,兰府小厮用新取来的无款邢窑盏,沏了明前芽茶奉上。云毓方才道“前日因疏忽,致小公子遭逢蜂祸,故今日冒昧前来请罪。不敢求恕。” 兰珏道“原是犬子顽劣,自作自受,更劳累小公子许多,怎还敢当此言。某如坐针毡矣。” 云毓再又拱手“大人如此才是让晚生无地自容。”又询问兰徽近况。 兰珏回道已近痊愈。 云毓欣然道“晚生心方稍安。”再一抬袖,“今日带了些小玩意儿,权作赔礼,望大人不弃。” 兰珏立刻道“怎如斯客气,万不能这般。”这厢云公子的两位随行已抬着一个小箱子入内。 云公子令随行将箱子大大方方打开,内里当真是各色竹、木、藤制成的玩器,精致奇巧,但所用材料皆非贵重。兰珏心知肚明,这些玩意儿,并非送给兰徽,而是备给玳王殿下玩耍的。 下人已向他禀报,这两天,云小公子多在行馆陪伴玳王,玳王殿下以前几位伴读也来了。殿下方才能勉强安生到今日。 然这云公子虽日日向玳王问安,却不曾私献宝物,如今更将备好的玩器以赔礼之名送给兰珏,当真是十分周全。 兰珏依着礼数恳切推让数次,方才道谢收下。 云小公子却未随后告辞,又饮了一会儿茶,顺着兰珏再问云太傅安的话头说了两句家常,忽而道“大人那位高中状元的贤内侄,听闻是与晚生年岁仿佛。” 兰珏道“应长小公子两三岁。” 云毓叹了口气“真吾辈之榜样矣。家严时常训斥晚生,看看人家的学问,为父怎就生了你个只会玩的逆畜” 兰珏微笑道“小公子聪敏俊秀,当世翘楚。来日更出华彩。不才如兰某这般窃食俸禄者,多应惊惭。太傅与小公子怎可如斯自谦。” 云毓即起身行礼“大人万万勿如斯谬赞,晚生当遁地三尺矣。” 兰珏下座扶住,再请其入座。云毓又道“晚生着实仰慕贤内侄许久,然只远远见过,未得有缘结识。昨日于街上偶见一身影,十分相似。故今日顺便冒昧一问大人,倘若当真是柳状元,能否恳求大人为晚生引见” 总算是点到了正题。 兰珏缓声道“小公子望见的,或确是桐倚。他正在丰乐县内,此来乃为公务,我亦未曾见他。”眉间一敛,“这丰乐县内,新又有了凶案。” 云毓的神色亦变了变“听闻柳状元而今在大理寺。晚生不敢议论朝政。但柳状元若为案子而来,惊动大理寺,或是凶徒狠劣。请大人务必小心。” 兰珏道“多谢小公子。小公子自也当心。” 其实无需云太傅派儿子来提点,兰珏早就考虑过丰乐县这块地方一案乍平一案又起,要不要向圣上进言,将玳王挪个地方反省,以保平安。 然今日此时,太后用侄儿换下剧繁以钦差之名到了丰乐县。第一个开口提这件事的,就不能是他兰珏了。 兰珏唤来随侍的小厮“可有桐倚少爷消息” 小厮回道“禀老爷,桐倚少爷尚不曾来拜会。” 兰珏摆手命其退下“桐倚少爷若过来了,立刻禀报。” 另一小厮入厅添茶,捧给兰珏一张纸条。 兰珏打开纸条,只见上书两行大字 「小的叩首禀告老爷听说桐倚少爷正与两位京兆府与刑部的捕头,在县衙后院的验尸房,同张知县一起商量着分尸体。」 兰珏合上纸条,丢于茶盘上“我这里正见贵客,零星小事,无需禀报。” 小厮称罪退下。 兰珏一脸心忧苍生地眼望着门外青天,长长一叹曰“望这案犯,已被缉拿。” 此时,丰乐县衙中,验尸房内。 散材与那具无名尸各自陈于竹榻上,一道棉布帘后,是新又挖出的黄稚娘的尸首。 屋内气味熏然。 张屏、柳桐倚、桂淳、燕修脸蒙布巾,沉默注视尸体。 闵仵作、刑书苗泛侍立旁侧。 柳桐倚取出一张伉监察的画像,与无名尸比对。十分符合。 苗泛轻声道“大人,不如请断丞大人和两位捕头一同去外面,着闵仵作先禀报查验结果,再进来复验罢。” 张屏微颔首,与众人一同走出验尸房。 摘下蒙面布巾,众人皆深深吸了一口气。 苗泛捧出记录验尸结果的册子,闵仵作抱了抱拳“昨夜尸首运来衙门,苗刑书立刻命小的查验。小的未敢懈怠,然因无能,此时只验得无名尸首系中毒身亡,毒乃口服,胃中无余渣,或乃药汁,或粉末丸剂极易溶解。何毒尚未验出。尸身暂无验得其他伤痕。双手指甲中亦无皮屑或血迹。” 即是说,尸体没有挣扎过的迹象。 柳桐倚道“死者是被迷晕后灌进毒药或自愿吃下毒药毫无反抗” 燕修道“若是被迷晕后灌毒,药丸不易送服,一般是灌服药汁或药粉。然因昏迷时多不会吞咽口水,药汁与药粉残余舌齿间较多。” 闵仵作道“死者口中未验到毒粉。但也可能是被毒发后所吐的血所化。” 当下验尸的结果对案情进展毫无帮助。 桂淳道“在下冒昧说一句,而今,柳断丞、张大人、燕兄及某虽是在查各自衙门的案子,然这些死者彼此联系,案情亦相通。不如各自将能说的相关线索说出。正如我们尚书大人与侍郎大人所说,查案,乃为真相。为洗查案情,惩治罪恶所谓功劳与虚名算谁的,都不重要。我们刑部与兄弟衙门,坦荡协作,肝胆相照” 燕修面无表情“感人肺腑,令某动容。那就桂兄先请” 桂淳爽快一抱拳“柳断丞,张知县,那某便先说了。目前我刑部的判断,案犯疑为十几年前,残忍谋害蔡府满门的凶犯。” 燕修冷嗤一声“贵部衙门,真真坦荡。” 桂淳继续道“此歹徒犯下滔天罪行,侥幸漏网,十几年后,却发现仍有人知当年行凶真相。便就再又行凶。” 燕修道“如此,两具男尸手中瓷器何解” 桂淳道“由蔡府别庄地室可知,蔡府私制瓷器,案犯定与此有联系。案子还待追查,联系需继续查得。” 燕修神色更嘲讽。 桂淳正色道“燕兄若不赞同,可反驳在下。我们刑部办案,一向欢迎指正。” 燕修淡淡道“燕某无话可说。京兆府办案,向来需证据确凿,方可定案,不敢妄揣。如今京兆府辖下丰乐、顺安两县境内,忽有三人遇害,又出两具旧尸。需得仔细勘查。” 桂淳挑了挑眉“燕兄,冯府尹正与我们侍郎大人携手办案,你这里却说这三具尸体都是你们京兆府的,忒武断罢。” 燕修哦了一声“某只是陈述事实证据,不似桂兄那般天马行空。” 桂淳道“请教天马行空是什么意思” 燕修嗤道“先请桂兄告诉在下,验尸房里的第一具尸体,遇害于张大人到任前,请问若如贵部推论,凶手杀此人作甚” 桂淳道“此死者手中有瓷片,与蔡府遗址的能合上,可见必有联系。案子未破,还待追查,请问有哪里不对”不待燕修开口,又抱一抱拳,“某语气有些过了,请柳断丞和张知县恕罪。其实某与燕兄前几日各自跟随侍郎大人与府尹大人一同办案,本也互相了解,应求同存异。是某言辞不当,望燕兄海涵。”说着,看向了柳桐倚。 燕修亦看向柳桐倚,再拱手“初次相见,便令柳断丞见笑,羞惭不已。” 柳桐倚还礼“二位捕头客气。更惭愧在下聆听案情,徒然懵懂,毫无见解。我乃奉命查找失踪的伉监察,竟于县衙见到一具尸体,面貌与伉监察相似,须立刻知会衙门,请其亲属前来相认。有打扰诸位公务及其余不当之处,望请见谅。” 呵呵,不愧是大理寺的人 燕修与桂淳互看一眼,燕修道“柳断丞太客气了,卑职万不敢当。不知断丞是要请伉监察的亲属前来丰乐县辨认,还是要将尸体带回大理寺” 柳桐倚道“我无专断之权,须先知会衙门。” 桂淳仍爽朗地注视着他“卑职唐突一言,断丞得快些,尸首可不禁放哪,时日愈长,愈难辨认。” 柳桐倚道“多谢捕头提醒,定会尽快。” 张屏、苗泛、闵仵作与丰乐县衙其余人等皆站在一旁,沉默观看这水泼不进的场面。 副捕头吴寒亦闻讯早早赶来,一直侍立在侧。此前他错媚于张大人面前,唯恐张大人铭记,急需立功表现,见此时场面尴尬,大理寺、刑部与京兆府的三位特使为着验尸房里的三具尸体剑拔弩张,便殷勤一笑,抱拳上前。 “诸位大人,小的有一愚见,冒昧发声。眼下恰有三具尸体。疯妇黄氏,如桂大人所说,与蔡府案相关,当归刑部。最后运来这具,既然面目与柳大人所寻的某位大人相符,就留待大理寺衙门查证。剩下最早的那具散某尸首,苦未查得原委,府尹大人英明如神,府衙刑房敏捷神武,定能一查即知” 苗泛尴尬一揖,向左右衙役使了个眼色,几名衙役会意扑上,将吴寒拖了下去。 张屏终于开口“此案,我需再查两条线索。一是裘真。” 树下无名尸的线索与裘真不符,也尚未了解他的详细生平。 “我立刻再查查他的家中,看是否有线索疏漏。” 听别人禀报再多,也比不上自己亲见。 桂淳道“大人若需卑职协助,只管吩咐。” 燕修低头“张大人,卑职唐突。然府尹大人之命,大人清楚。不容耽搁。” 张屏又看了看他“我知道燕捕头因何而来,我至少还需一日,能否通融” 张屏的视线掠过他,又投向远处。 燕修微侧身,瞥见一道身着县丞服色,直奔此方的身影。其身后,还跟着数名小吏。 燕修瞳孔微缩,看来张大人尽知谢县丞的身世及可疑之处。应就是之前单独与谢县丞谈到脱衣服那时,问出了真相。 府尹大人单单派他燕修前来,就是因为他和谢县丞的母亲一样姓燕。府尹大人觉得如此这般,可以起到暗示张知县、震慑谢赋母子、及在问案时以同姓为名义套套近乎等各种功用。 张知县迅速领悟,不枉费府尹大人的一片苦心。 燕修垂目望向地面“府尹大人知道张大人这两日公务繁忙,故而特意吩咐过卑职,只要张大人明白,可稍稍缓之。” 谢赋即将奔到验尸房前,却见张屏几人竟向他这里行来。 谢赋整衣疾步迎上“大人,下官冒犯,有十万火急公务,急需呈与大人” 张屏停下脚步“我要再去查验裘真家中,可否将公文给我,我在路上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三十章 县衙正门大敞,张屏步出门外,与防御使俞明彻低语数句,随即同柳桐倚、谢赋先后登入一辆马车。桂淳、燕修及县衙的几房掌书也各自上了之后的车。众车带着一队骑马的捕快,向着城西方向奔去。 县衙隔壁,察院的一名小吏透过门缝瞧着街上的阵仗,与身侧同僚笑道“这位张知县真真是事多亲为,轰轰烈烈。场面上比先前的谢知县强出几大截了。” 同僚接道“两位都是场面人,不过张知县的场面铺得更带款。陶老大人敦厚大儒,学生却有慧根。” 先说话那小吏道“尚书大人只是墙上的夫子画儿,兰侍郎才是受香火的正神哪。” 那同僚眼角褶皱叠起“这就难怪了。” 丈余外的廊下,袁监察执书而立,漠然不语。 约两刻钟后,马车抵达裘真住处所在的小巷巷口。张屏在车内仔细看过最后一页文书,提笔批复,盖上官印。文书递出车外,小衙役接过,飞奔捧与工房掌书郑声。郑声翻身爬上一匹快马,急驰往寿念山。 张屏仍待在车中,将另两本十万火急的文书先看完批好,方才下了马车。谢赋暗暗松了一口气,张大人毕竟还是知道轻重缓急的。 吴寒带着几个衙役早已候在轿外,此时赶紧迎上,恭敬禀报“大人,裘真赁的这几间房是卑职三姑奶家的。卑职敢以性命担保,卑职家与卑职三姑奶奶家都是咱丰乐的老门老户,多少辈人住这里,绝对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大人若有疑惑,请尽查之,卑职立刻将家谱奉上” 张屏简洁地说“眼下不用。”继续前行。柳桐倚、桂淳与燕修三人都看了看吴寒,吴寒躬身施礼,油然生出一股受宠若惊的欣悦。 小巷颇深,近年经过县衙主持修缮,巷形笔直,墙壁雪白,瓦片齐整,石板路干净光滑。各户一色深漆黄铜环双扇门板,一对鼓形小门墩儿。唯独门上贴的对联各不相同。 巷子中段左侧的一户门外站着两名看守的衙役,即是裘真住处。 吴寒又出声道“苗掌书猜测大人或会再亲来验看,一直命人严加看守。” 张屏微点了点头,苗泛无奈吴寒这不上道的马屁,亦开口“下官见识浅陋,不敢妄揣大人的心意,只是街里坊间,难免有几个好事儿的人。下官加派人手,也是防着有人偷溜进去翻看。” 谢赋跟随于旁侧,心中深深羞耻尔等能否莫要在大理寺京兆府和刑部的人面前如斯丢人 唉,罢,罢。昔日谢某居于知县位,或吴寒等亦是这般逢迎,某却浑然无觉。只因其时身在戏中,说不定嘴脸比他们还要可笑,何来资格议论他人哉 这世间,人人皆是名利场上的碌碌过客罢了 谢赋将万千情绪化作一叹,看向天际流云,苗泛轻咳一声“谢大人,请先入内,卑职随后。” 谢赋恍然发现张屏与柳桂燕几人已进了院中,自嘲一笑“竟是走神了。”也自入院。 院中一片狼藉,地砖尽被刨起堆在一旁,裸露的泥土地面上一个个坑洞,都是拿长杆的小铁钎钻出来的探探地下有无密室。彰显丰乐县衙众捕快经历姥姥庙一案历练出的觉悟。 张屏沉默扫视院内,桂淳侧身瞧向吴寒“挖成这样,令三姑奶奶怕要郁闷了。” 吴寒抱拳“卑职不敢欺瞒,查这里的时候,卑职的三姑奶奶是有些想不开,还过来瞧过。卑职就劝说了一下她老人家,晓之以理。她老人家便说,若能查出案子,把这院子拆了都成。” 桂淳赞叹“好一位深明大义的老人家” 一旁的衙役忍不住互望一眼,都想起了昨天老太太顿着拐杖指着吴寒的鼻子大骂“你个白眼儿的小兔崽子”吴寒连连给三姑奶奶作揖讨饶的情形。 张屏突然出声问“院子里之前有没有树” 吴寒反应了一下,赶紧答“禀大人,这院里没有树。多年前有过一棵,被雷劈了。卑职的三姑奶奶觉得不吉利,就把树挖出来了。之后就没有了。” 张屏再问“裘真住进来时有没有” 吴寒道“没有没有,那时候树早就挖了。裘真倒是在院里钉了两根杆儿扯绳晾衣裳。卑职等来搜查时,怕下头藏有什么密匣,就把杆儿薅出来了。墙根那里两个大些的窟窿就是钉竹竿的地方。竹竿小的们也锯开看了,里面没东西。可再呈给大人验看。” 张屏没说什么,缓步走进了屋内。 小院的正屋是标准的一条脊屋子隔做两间样式。一间做堂屋,一间做卧房。 屋内的地砖也都被掀开了,桌椅摞在一起,柜箱大敞。苗泛禀报“房梁上也尽都搜过。” 燕修拧起眉“敢问搜查之前,可有绘下屋中原貌” 吴寒道“自然只是难与京兆府的图绘相较,俺们都是些大老粗,就用粗办法,大概画个框,标上柜子在哪凳子在哪就成。” 张屏继续沉默。桂淳笑一笑“屋顶搜过没先前我们侍郎大人办过一桩大案,有条线索就压在屋顶瓦片下面。” 吴寒一脸顿悟“卑职竟没有想到,多谢赐教”竟是一副立刻就要卷袖子上房的架势。张屏面无表情道“先不用了。” 吴寒瞧了瞧张屏的脸色,暂到一边站定。 张屏在屋中缓缓踱步“摆放瓷片的桌子,是哪张” 吴寒小心翼翼再看看张屏的脸色,重新抖擞精神指向堂屋上首的大案桌“禀大人,就是此桌。” 张屏再问“它之前在什么位置” 吴寒道“就摆在这里。此物忒狼犺,别的地方不好搁。卑职等搜查之后就把它挪回来了。桌子上下都查过了,没发现暗格,也没什么刻痕。” 柳桐倚道“摆放于上首桌案,似有尊崇之意。” 张屏也这么想。他继续查看家具,燕修摸了摸窗框与窗棂,回身看吴寒“你们搜查屋子时,可有擦过窗扇” 吴寒看看左右衙役“应是,没有。” 旁侧捕快应道“没有。小的们想窗户里应该没什么机关,就没动窗户。只是挖厅里地面的时候开窗透过气。” 燕修捻了捻手指“上面只有浮灰,窗缝无积尘,这人挺干净。” 吴寒佩服地看着燕修“正是,卑职来搜查时还说,看不出裘真家里头还挺干净的。平时穿得也瞧不出什么,此人果然深藏不露。” 张屏抬头“你们平时不曾到过他家” 吴寒愣了一下“回,回大人话。确实不曾来过。他家里没婆娘烧菜,都是在外头吃酒罢了。” 桂淳一直在四下打量,也回身开口“其实这房子瞧着挺不错,看地段也好,外头那条街挺热闹。应不便宜。” 吴寒干笑一声“因是卑职的同僚,适当照顾了一下,比市面上的稍低些。” 桂淳问“每月得多少” 吴寒道“约莫一年五两银子。” 桂淳道“那也还成了。丰乐与九和可是京兆府拔尖儿的县。京城里就是在寺院赁两间厢房,一年也得一二十两了,而且抢破头都租不上。更别说这么齐整一个小院儿。” 吴寒道“桂捕头谬赞了。这屋子跟院子是托了衙门的福翻修了的,先前就是两间小破屋,一直没人住。这也就不瞒知县大人与诸位大人了,三姑奶奶她老人家起先是把她与卑职三姑爷爷的寿材搁在这里的。后来卑职的三姑爷爷驾鹤,停在这院里头过。三姑爷爷仙去后,三姑奶奶她老人家想多些钱压腰,先是想着把这两间屋卖了。一直没卖出去。” 原来当地有种说法,白头到老的夫妻,若有一个人先过世了,过世的那个往往会回头来找老伴,拉其下去相陪。三年是一个坎儿,过了三年这关,还在世的那位就能继续长命百岁。 吴寒的三姑奶奶将过世的老伴停灵在这个小院里,又打算把小院卖掉,就是对付这个说法的一种禳术 据说鬼魂一般会回到他离开时的那个地方。 让他找不着,自然就带不走了。 但这小县城里的老户人家彼此知根知底,都晓得这屋子以前有过什么,更明白吴寒的三姑奶奶打得什么算盘。自然谁都不肯来买这两间房。买了,不就等于把把自己当三姑奶奶的替身送给老头带么 “后来三姑奶奶又打算租,正好裘真要换房,卑职在中间说合了一下。” 裘真说自己在衙门里当差,没什么忌讳。三姑奶奶想借裘真的公门阳刚之气来镇镇屋子,双方一拍即合。 “最开始估计一年最多一两银子,其间有个客商想买这房子,三姑奶奶有些心动,裘真说他也想买,打算先去借借钱。” 张屏目光一聚“找谁借” 吴寒抓抓后脑“禀大人卑职当真不知道当时没细打听。这街面上也有放贷的” 张屏嗯了一声。吴寒继续道“然而先前那个买家听着了租这房的人也想买,还是衙门里的人,就退了。” 三姑奶奶为了把房子卖出去,当时也想赶裘真搬走,就出钱修补了一下房子,这回打了水漂,就涨了一回租金。 “裘真说他在这个地方住熟了,谈了谈价,又接着住了。再之后就是衙门统一翻盖房子。” 张屏问“翻修的时候裘真也在这里住” 吴寒道“那倒没有。当时衙门在城北临时设了安置的住处,屋宅被翻修的人可过去暂住。裘真就在那里住着。正好因临时搬去的人多,衙门要派人巡卫,他趁便得了这个差事。在那里住了两三个月,分文房钱不用付,还另得了一份薪俸,可把他美坏了” 吴寒咧了咧嘴,想起当下情形,又忙转为肃然。 桂淳仍是上下打量房子“我说这小院儿怎么如斯精致,若我有钱,都想买一个这样的院儿了。” 燕修道“桂兄忒谦虚了,跟着王侍郎当差,还能没买个小院的钱” 桂淳正色“燕兄这玩笑过了,都一般地领朝廷俸禄,我们每月几个钱的薪俸,燕兄能不知道” 燕修道“贵部屡建奇功,朝廷多有赏赐,京城人人皆知,都羡慕得紧呐。” 桂淳道“朝廷的恩典,某感恩涕零。我们刑部,自尚书大人、侍郎大人而下,仅秉一个清字与一个正字桂某虽无能,亦只愿肝脑涂地,报谢浩荡天恩。” 旁边众人看他二人杠着,都出声圆场打岔。 一直未说话的柳桐倚道“不过这小院瞧着的确不错,若要买,到底需多少钱” 桂淳笑道“估摸着得个一二百两银子罢,只是柳断丞住这里不合适。” 谢赋心中一震,深深看向柳桐倚。 柳 莫非 其余人都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谢赋听闻议论修房旧事心绪激荡,苗泛便道“衙门先前已顾虑到,房屋翻修后,若有人高价收购,恐怕扰乱民生,因此当时便与各户订了契约,县衙免费修房,但修好的房子五年之内不得买卖。” 柳桐倚赞道“如此甚好。惠民许多。” 谢赋垂下视线“然租价还是涨了。” 柳桐倚道“人人皆有求多之心,物愈好,价愈高。常情尔。” 谢赋涩然一呵。 燕修道“只是以眼下的价租这么个院子,每月怕也剩不下多少钱了吧。” 吴寒道“谁说不是呢。所以卑职的三姑奶奶之前又要涨价。卑职也帮着裘真求她老人家降一降。然她说跟跟这一条巷子的街坊邻居彼此都认得,她若给了裘真太低的价,被旁人知道了,拿着这个价去租邻居的房子,邻居各家得骂她。说来也是道理。卑职说破了嘴皮子,好歹算是帮着压下了一些。” 燕修若有所思地再看向屋内。 吴寒又补充“卑职当时是以为,裘真可能是在这里住得熟了,横竖他也没老婆孩子要养,除了吃酒,没别的可花钱的地方,所以价涨了这么多他还是接着住。然而案子一出,卑职也想到了,裘真一直要在这儿住,是不是有什么缘故,方才搜查得格外仔细。”怯怯偷瞥张屏的脸色。 张屏问“裘真原本就是丰乐县人士,之前在县里没有家宅” 吴寒摇头“回大人话,他家原先穷,爹娘在世时也是借宿亲戚家,因此才会跟着亲戚去南边讨生活。” 张屏走到方才看过的一张小桌旁“这桌上有墨迹,裘真常写字” 吴寒满脸钦佩“大人真真英明卑职等是在裘真房里抄出了字帖纸张和笔墨,还有几本书。平时当真看不出他竟爱文墨这些都与其他物事一道送回衙门了,大人可随时验看” 张屏又嗯了一声,柳桐倚看向屋外“敢问隔壁住的是” 吴寒流利答道“东边是对老夫妇,自家做糖饼买卖,女儿嫁得远,儿子做皮货买卖,常年跑商,不同他老两口住。” 燕修插话“记得府尹大人昔年在西南时,曾办过一件大案,最后凶手就是路边开茶铺的老两口,做雌雄双煞数十年,不知有多少过路的健壮客商成了摊中的包子馅儿。” 吴寒哈腰“卑职一定再细细地查”又继续禀,“西边住的是个书生,姓陈,听说是科举落榜,觉得京里房贵,就来这边租房读书,以备下届科考。” 张屏呼吸一顿“他叫陈什么” 吴寒抓了抓后脑“回大人的话,卑职,卑职一时忘记了,好像是两个字来着” 柳桐倚温声道“甚巧,我有位朋友,也姓陈,科考后就去云游了。敢问这位陈公子可是年岁约二十余,身量甚高,俊眉杏眼,双颊有笑靥” 吴寒回道“回断丞大人的话,卑职见的这个书生年纪倒是跟大人说得相近,白白净净的,但有些矮胖,眼也不大,卑职没见他笑过,不知有无酒窝,恐怕不是了。” 张屏垂下视线,走出堂屋。 厨房与厕房也能挖的都被挖开。张屏转了几转,折回衙门。 出小巷时,路边围了不少百姓瞧热闹,吴寒指着人堆里一个穿褐色长衫探头探脑的身影道“大人,这就是那隔壁的陈生了卑职想起来了,他就叫陈笙卑职这头壳里装的真是猪脑子” 张屏的视线在那张陌生的扁方脸上一定,走向人群。 众百姓一阵沸腾,张屏朝那陈生示意,衙役将其带到张屏面前。 陈生十分激动“张大人想是不认得小可了。小可乃邢州试子,先时曾与大人打过照面啊呀,是柳、柳柳状元柳大人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小可今日真是烧了高香了” 柳桐倚微微一笑,拱了拱手。 张屏也拱手道“我想请问陈兄,与裘真为邻时,觉得此人如何” 陈笙忙作揖“张大人切莫如此客气,小可一介白丁,怎当此礼。小可也才搬来这里没几个月,在城中书馆帮忙,赚些贴补,未怎么与邻居照面。不曾见裘某有什么异常,更没想到他竟然犯了事。” 张屏再问“有无见过什么人出入他家中。” 陈笙思索片刻,摇头“没有,成天就见他一个人。除却早晨鸡叫后就起来练拳有些喝哈声响,其余时候都挺静的。有时候巷子里的老人家出摊收摊,他还帮着推推车拿拿东西,小可还觉得这人是个热心肠,没什么差爷架子。不曾想唉”又道,“啊,我知道衙门的案子都常不让外人知道,我绝不乱打听哈。才就是人都堵在这儿了,我看有差爷在这里站着,就也在这里站了站没进去。” 张屏微笑了一下“我知道,多谢。” 陈笙看着他毫无情绪的双眼,也勉强笑了笑。 柳桐倚含笑再拱手“多谢陈兄,今日公务在身,不便相叙,来日再请陈兄品茶谈诗。” 陈笙咧开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某何其有幸那我就先告辞了,你们忙吧”连连拱手离去。 张屏凝目回望巷中一瞬,转身登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回县衙的路上,张屏盯着手中的公文,眼神有点发直。 坐在侧方的谢赋轻声道“大人不妨暂且歇息片刻,过一时便到衙门了,莫要太过操劳。” 张屏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重新落到公文上,继而渐渐移动,显然当真在读阅了,过得片刻,翻动一页。 谢赋也垂下目光,心道,张大人这回得恨上我了。只是眼下的确有太多事比这案子更要紧。唉,横竖总要有人唱这黑脸罢。 便由谢某来,何妨 上首的柳桐倚如同来时一样,一直捧着一卷书看,自然从容。 回到县衙,已是巳时。几房掌书聚拥轿前,恨不能将张屏分扯成数块,每块再长成一个整人,批复这一摊摊的事儿。 柳桐倚、桂淳与燕修站在外围端看,也丝毫没有先到哪里歇会儿,等张知县忙完了再来的意思。 就在这当口,行馆那里的口讯也到了 何大人让张知县过去一趟。 张屏朝着传话的小吏一礼“诸多事宜尚未周全,下官暂不能前去拜见,请郎中大人恕罪。” 小吏深深看了看张屏“那我便这样去回了,张知县先请等着吧。” 谢赋抢上一步“下官一同过去,向郎中大人解释” 小吏道“郎中大人一般不见未召之人。县丞也同张知县一起先等着吧。” 谢赋两眼一黑。 恰在此时,又有一人自通往后衙的小巷内出来,守卫的兵卒看出他身上兰府家仆的衣饰,让开道路,由他径直走到张屏面前。 “我家大人让小的知会张大人一声,若得空了,请过去一叙。” 张屏一揖“烦请先行回禀,下官即刻过去。” 工部的小吏尚未走远,不禁又回身看了看张屏。 张屏却浑然未觉,径直在众人异样的视线中向苗泛道“裘真家中取来的证物都在证物房” 苗泛道“禀大人,尚未。取来的物事太多,还没来得及分类录册。同以前办案时新取来的证物一样,暂时放在证物房旁边的空屋内。 张屏道“裘真家物品摆放的样式,都已绘下” 苗泛再回“禀大人,只有草图。” 张屏道“找两间隔断的空屋,我记得后院侧厢就有,拿些桌椅,将取来的证物按照裘真屋内的陈设大致放置。柜子不好搬,可以不必摆放。柜内取出的物事,放在裘真屋内搁柜子的位置即可。” 苗泛微微怔了怔,随即道“下官,遵命。” 张屏再转向柳桐倚、燕修和桂淳,拱了拱手“三位可先去看证物,或稍稍歇息。我失陪片刻,随后就来。” 柳桐倚询问地一望燕修和桂淳,继而还礼“敬请自便,吾等先去后衙。” 县衙众人皆心情复杂,又不便多言,眼睁睁瞧着张屏撇下众人,赶回知县宅院。 兰珏在堂中,刚听得管事的禀报“张大人方才忙得连何郎中传唤都告罪说得过一时才能过去,听得大人要见他,立刻便过来了”,正不知该做何表情,张屏已到的传报便到了。 兰珏向小厮道“让张知县廊下稍待。”转入内室,换上官服,再入堂内。 张屏进得厅堂,向堂上施礼“下官拜见大人。” 兰珏道了声平身,又道“你既在忙公务,何郎中亦传你问话,若急,可稍后再来无妨。 张屏肃然道“回禀大人,下官之公务恰有间隙,何大人传唤下官,乃为慈航观祈福事宜,下官尚未能确定仪程。大人传唤下官,应正是为了仪程之事,故下官需先拜见大人,方才能拜见郎中大人。” 兰珏诧异,不想伊竟机灵了起来。 “不错,本部院唤你过来,即是知会你供奉太后娘娘所赐匾额与一应祈福法会须遵之礼体。” 兰珏微微抬手,旁侧小厮立刻捧上一本册子。 “本部院若一一说与你,怕你也难以记得。就将此册拿去参详罢。” 张屏一揖,恭敬接下“下官拜谢大人。” 兰珏道“别的也没什么事。既然公务繁重,你便退下吧。” 张屏又一揖“下官告退,下官多谢大人。”端正退下。 小厮瞅瞅张屏的背影,又偷看兰珏,怯怯道“老爷,小的斗胆多嘴。小的听闻,有许多闲话,说张知县” 兰珏端起茶盏“你是觉得我该同张知县说,让他做事分清主次” 小厮忙哈腰“小的万万不敢小的怎能如斯逾越” 兰珏一挑唇角“冯府尹与王侍郎亦在查案,你觉得他二人分不分得清主次” 小厮一怔,啪啪给了自己两耳光“是小的愚钝,小的知错了” 兰珏呷了一口茶,悠然想,只怕整个县衙,加上隔壁行馆、隔壁察院,大多觉得张知县疯大了,晾着太后娘娘的匾额和钦差侄儿,盯着一个案子查。 应没几个人发现,张屏恰恰歪打正着,抓住了最要紧的点。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太后娘娘的匾额,而是行馆里的玳王。 自玳王被贬后,诸多奇事便赶集似的登场。 若是玳王再出一回岔子,连皇上都恐要被民间议论。 一个凶犯,在刑部侍郎与京兆尹的眼皮子底下与层层把守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连杀数人,到底意在何处 兰珏原想本着有趣之意,略略暗示张屏,案子查得不错,正是要如此力排众议查下去 但他还是没说。 左右说与张屏也是对牛弹琴。不论说不说,他肯定一脑子装得都是案子。 楞有楞的福,就随他去吧。 这个事情上,真糊涂的是太后,其实不该让何述过来。 关键时候,就显出怀王殿下与云太傅的老谋深算了。 兰珏冷冷打了个呵欠。 横竖,本部院做好自己份内事即可。其余的,都随便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张屏返回县衙三堂,翻看兰珏给的册子。 册子不甚厚,内容列叙清晰简明,一些条目另用小字添注,恰都是张屏有疑问的地方。张屏通读一遍,归纳仪程顺序,另书于纸上。让人叫来谢赋、礼书郝仁和工书郑声,先将那张写好的纸与兰珏的册子一同递给谢、郝二人。 “这是兰侍郎交待的程仪。我不大通礼仪,二位看看我写的还有无疏漏” 世人皆知,兰侍郎精于书法,日常公务与题字书画笔迹截然不同,亦是市面上鉴定某些字帖是否兰侍郎真迹的凭据。 郝仁一眼看见那册子上的字迹即知是兰大人亲笔,立刻哈腰“大人折杀卑职按照兰大人的吩咐,定是不能再妥当了。” 张屏道“但我不知道我写对了没,两位还是请看看吧。” 郝仁连连应着,又用请示的眼神转看谢赋。谢赋无奈奉承得好,是兰侍郎和张大人开心,但出了错漏,大家都得完。唯有早看淡红尘的谢某唱这讨嫌的角儿了便恭敬将兰大人的册子陈在面前桌上,摊开张屏写的纸,仔细核对。 这厢张屏再问郑声“地宫及四周的地图绘好了否” 郑声当即取出呈上,张屏展开来看,绘制细致,还标出了几个工房觉得适合做开挖之处的地点。 张屏点点头,又问“有多少人手可供调用” 郑声早有准备,再呈两册,一册内详列大概需用的人丁、工具等等,另一册则是现可调用的人手和器物,末尾页用谨慎的小字书明还需调拨的经费。 张屏盯着最后一页,深深皱眉。 郑声踌躇地看了看张屏“大人,当下春忙之时,且临需迁移,部分百姓也有情绪其实这些可用的劳力已是卑职估算最多能调用的人手了。卑职准备再去和林户书商议商议。” 郝仁也怯怯插话“卑职这里也正要禀报大人,行馆那边还需再支取些用度” 张屏问“衙门现还能支出多少银子” 郑声郝仁一脸艰难,谢赋闭了闭眼“据下官估计,快空了。” 堂中静了一瞬,张屏哦了一声“先等我想想办法。” 郑声和郝仁心中一跳,谢赋也抬起了眼,三人一齐想到了张大人带回的那张一千两的银票。 京城盛通记银号,全国各州郡皆有分号,门脸都不算大,匾额朴素,极少接私客。传说其实一半算是朝廷的,有些朝廷不便直接出面出钱的地方,便会有盛通记现身砸钱。据说只有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将家资存在银号内。寻常即便是家资亿万的土财主,也进不得这家门槛。 银票上一个朱色的花式章戳,他们也是头一回见。大约是去取兑银子时可享受什么殊荣。 若这一千两是府尹大人给的,肯定走官账,由京兆府衙门那边直接给现银。 眼下却是这张票据,那就只能是 刘主簿正在犯愁怎么入账,且谁去换兑。 去兑的时候,会不会突然被几双手拖进某条小巷 “不长眼的东西,我们大公子赏你们个脸就罢了,还真敢来兑银子” 张屏看向他三人“仪程可有问题” 郑声和郝仁赶紧垂目做慎慎状,谢赋正色“禀大人,恕下官斗胆不敬揣摩侍郎大人的意思,仪程中是否再添补两项更妥当”旋即在郑郝二人钦佩的视线中将自己刚刚写的一张纸条躬身呈上。 张屏接过看了,又点头“嗯,是应该补这两条。多谢。” 谢赋超然地道“大人抬爱,下官惶恐。”跟着又将心一横,深深一揖。 “大人,下官另要再禀些话。堂中并无外人,下官就直说了。下官听闻,何郎中性情与王侍郎殊异,素不耐冗杂事务。且郎中大人身为天眷,此番更奉天命,督管我县工程。刑部若插手我县刑讼公案,尚要通过府尹大人。而当下地宫挖掘,周遭村落迁徙安置,皆要报请工部。寻常刑案,牵扯不过数人。工程安置,系一县民生关键。倘若这段时日因些许小事,令郎中大人有了不快,只恐来日方长。下官见识浅薄,斗胆进言,求大人三思。” 郑声和郝仁紧盯地面,心中纳闷,自从张大人来后,谢大人怎也变得越来越让人不认得了。 张屏面上却无甚波澜,只又嗯了一声“好,多谢提醒。” 谢赋心中一呵,罢,罢,即便之后再有什么,总算谢某也尽力了,不负此县遂再施礼“大人若无他事,下官告退。” 郑声和郝仁跟着告退。 张屏将仪程又誊写了一份,把谢赋添补的条目加上,与郑声呈来的文书一同揣进袖中,再唤过一小吏,要来一个包袱皮,将案头待批的公文包了几本,前往隔壁行馆。 丰乐县因是京兆府的属县,行馆的规格比其他地方小县高出不少,占地远大过县衙。馆内隔出数个院落,各成天地。 行馆把守森严,张屏通传数次,在大门外、门中、前院、廊下各等候数次,方才进了内院。 等候的间隙,张屏就让小吏打开包袱皮,拿出一本公文看。 在中庭游廊候着时,一阵嘈杂声传过来,张屏从公文上抬眼,辨认了一下方位,是东北方。 陪候在廊下的行馆小吏低声道“想是殿下又与那几位小公子玩起来了。” 张屏露出疑惑眼神“什么小公子” 小吏作揖“小人该死,忘记禀报大人,殿下的几位伴读公子,都从京里过来瞧殿下。” 张屏问“都是谁哪个让他们进来的” 小吏一梗。 能当玳王殿下伴读的还能有谁王侯公子们。 “前日,云太傅的公子来向殿下请安,几位小公子就一同过来了。小的只知,里面有位小公子是大长公主殿下的孙儿。” 张屏再问“这两天,他们都来了” 小吏道“是。” 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侍候殿下。 张屏的眼中又掠过一抹阴霾。左右打了个哆嗦,小吏的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所幸方才去通传的仆役出现在了角门处。 “张大人,请入内院吧。” 张屏把公文放回小吏手中的包袱里,进入角门。 再在小花园与内院处各候了两次,终于到了何郎中下榻的莲清园前,小仆拦住跟着张屏的小吏“到这里,就只能张大人一个进去了。” 张屏看了看小吏手中的包袱,仆役又道“大人也只能带要禀的公文。” 张屏嗯了一声,走进月门,仆役引张屏站到墙边,又有一位工部的小吏迎来“来者哪位,欲禀什么事务” 张屏一揖“下官丰乐知县张屏,求见侍郎大人。” 那小吏道“张知县稍后,待我去通传。”转身径走进前方厢房,推门进入,直穿过厅堂,迈出后门门槛,向着对面廊下遥遥示意。 廊下青衣小童进门“少爷,那张县令到门口了。” 盘膝在上首帐中的何述闭目端坐,纹丝未动。 另一褐衣小童道“这个时辰求见,还有点眼力价么那么喜欢拿样子,就让他候着拿一拿。” 青衣小童道“人家可是一路没忘记,听说是批着公文进来的。” 褐衣小童道“这可真是厉害了。咱们少爷这么忙,都不曾有这副姿态。” 何述微睁开双目,缓缓吐出一口气息“星点微末,怎至心动言出耶” 两名小童称罪认错,撩开帐帘。又一蓝衫小童用一托盘托着一只小玉盒与一白瓷茶盏上前。褐衫小童打开托盘上的玉盒盖,用玉勺挑出一勺乌黑膏脂,调进茶盏内的水中,何述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青衣小童道“恭贺少爷,少爷这些时日神光敛目,体溢芬芳,修为更进了。” 何述一呵“又嘴乖。自我内丹被王砚那王八羔子所坏,这副残躯,只能堕落红尘待毁罢了。而今也不过为得少一丝污秽,多一分清静。” 青衣小童道“小奴不敢言道,但觉得之前那虚空子法师说得极是,少爷当日劫难,怎说就不是为了破而立之少爷如此坚心诚意,悟得大道只是迟早。” 何述又轻轻一吁,起身着小童为他穿戴冠服“让那小知县进来罢。” 青衣小童领命出屋。 褐衣小童道“公子胸襟真非旁人能及,这知县太有福气了。若是遇到旁人,不知怎么拿捏他呢。” 蓝衣小童抿嘴“这算个什么人咱们公子又是什么身份难道竟与他较真儿么” 褐衣小童恍然“是小奴错了。” 何述也不言语,懒懒走到外间厅中坐下。 青衣小童和小吏已引着张屏在门外等候,何述视线略一扫,示意准入,张屏入内见礼。何述问“先行者可安好” 张屏知道他是问树下那具尸体,遂道“禀大人,逝者已矣。好或不好,下官不能代答。但杀害死者的凶手,下官一定抓到。” 何述道“既已矣,前尘恩怨,分明如何,不分明又如何” 张屏略抬头“禀大人,据线索推测,杀害死者的凶手已连杀数人。若不分明,或还会有人遇害。罪需从法,是古往今来刑律之根本。因此下官必须查个明白。” 何述一吁“都是执念。罢了,方才本司唤你,你说没空。这会儿却过来,又有什么事” 张屏再一揖“大人传而未至,下官知错。下官前来呈禀御匾供悬仪程及慈寿村地宫挖掘相关文书,请郎中大人批示。” 何述哦了一声“拿上来吧。” 褐衣小童从张屏手中接过文书,捧与何述。 何述先拿起那本仪程文书,翻开扫了一眼“兰珏写给你抄的” 张屏答“下官不通礼仪,得兰大人指点,自行归纳出几条,又经同僚谢县丞修正了两条。” 何述微挑起嘴角“你倒爽快。只是这兰侍郎,想过问我们工部的事儿,知会本司罢了。从你这里绕弯子作甚。” 张屏略抬起视线“下官以为,兰大人并无此意。” 何述微侧首“那你说一说,兰侍郎身正休省,却于本司传召地方知县相谈之时,先将张知县叫去,让你写出这么一本东西拿给我,倒是什么意图”懒懒斜倚上椅靠,“本司身负之钦命,兰侍郎又预备插手多少” 张屏再一揖“下官无资格作答。大人之前传唤,下官未至,是下官自己的行径。与兰大人之后的传唤无关。” 何述又哦了一声“你说本司先前传你,你未过来,不是因为兰侍郎召你过去” 张屏道“禀大人,不是。传唤下官的那位可以作证。是下官先回禀暂不可过来。之后,兰大人那边的口讯才到。” 何述缓缓道“怎的本司与兰侍郎差不多同时传唤你,你倏忽没空,倏忽得闲,如斯反复” 张屏躬身“下官知错。预备上禀的文书,下官尚未备好。故请暂缓拜见大人。兰大人传召,下官不知是什么缘故,就先过去了。” 何述口气仍是徐徐道“兰珏官位高本司半阶,我与他差不多同时传你,你先去他处,原本不错。只是他正在休省,礼部与此县,应也暂无公务须相谈。” 张屏未做声。 何述又拿起另一本挖掘文书,翻了一翻。 “本司的确是临时才接了此职。不过工部有人要过来,知会这边的文书应是多日前就下了。怎的张知县直到今天,还未备好文书仪程竟是要方才兰侍郎教了你,你才得以写出给本司” 张屏继续盯着地面“下官知错。” 何述将手中文书丢回桌上,口气仍然和缓“传而不至,虽有怠慢之嫌,然本司念你你是新任知县不久,对罢” 张屏道“回大人话,是。” “念你新任,就不多追究了,下次莫要再犯即可。” 张屏又施礼“多谢大人宽恕。” 何述淡淡接着道“但搁置公务,临时拼凑文书呈报上官,乃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之过。本司暂去你知县之职,你应能明白,且无异议吧” 张屏仍垂着眼皮,神色恭敬肃然“下官之过,大人尽可责罚。但大人若要免下官职务,当报知吏部与京兆府。” 何述懒懒摸了摸怀中,又掏了掏袖口,旁侧褐衣小童呈上一物。 何述接过那物什“抬眼看看。” 张屏掀起眼皮,见何述手中举着的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牌子,顶有「钦命」二字,牌上正中另镌四个大字「权可赏夺」。 张屏拜倒在地,何述袖起牌子,懒懒道“来人,除张知县帽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张屏霍然抬头“大人,下官可能再看一看御赐令牌的另一面” 何述有些意外,袖起手“本司为什么要给你看” 张屏直视他双目“回大人话,但行律法,便需明示。大人既然用御赐令牌代律法罢黜下官,亦应让下官看个分明。” 何述一嗤“在本司这里没这个规矩。” 张屏道“这是朝廷的法度,人人需遵循。” 何述闭起双目,缓缓抬起一只手,挥了挥。先时去县衙传话的那名工部的小吏进得门内,向张屏道“张知县,请脱下袍冠,出去吧。” 张屏端正向上首再一躬身“即便郎中大人即刻罢黜下官,下官也需回衙门交归官印,结束文书,方能除冠去袍。” 何述仍闭着眼,不语。小吏道“那张大人就请速速吧。莫要在此耽搁了。” 张屏便再施一礼,退出厅堂。 等在外面的县衙文吏隐约得知里面不太好,见张屏面无表情出来,正不晓得该如何迎上,张屏已与他擦肩而过。 文吏忙快步追上“大人” 张屏边向前行边道“劳驾你先带公文回衙门,我立刻便过去。” 文吏顿住脚步,眼睁睁看着张屏转过回廊的转角,往东北方而去。 褐衣小童在门外探了探身,转身回到厅内“公子,那个姓张的,听说往那位殿下那边去了。” 另几个小童表情各异。 何述打个呵欠“兰珏过去请安了罢。” 褐衣小童抿嘴一笑“是,然他竟以为那是根大腿,可用来压公子么” 何述再打个呵欠,站起身“早先问安时,殿下尚未起,本司也须再过去一趟才是。” 张屏一路行到玳王住处天青苑的月门外,把守的护卫都还不知道他已被何述罢了职,只当他是救玳王兼查案有功的县令,虽然未得赏赐,但能让皇上在圣旨中特意,已是很不一般的待遇了,且又与兰侍郎关系匪浅,肯定不是平白无故地过来。便一路放行。 张屏请守门的侍卫帮忙通报,侍卫痛快地道“张大人请稍候,殿下在内里的园子里赏春,通报须略待些时候。”又笑了一笑,“兰侍郎也正在园子里。” 张屏一揖“烦请速速通报。” 侍卫还礼入内。 这天青苑修成了一个葫芦形状,门不算大,入内有一条甬道,极易把守。再过了一道门,内里院落是几间雅致房舍,布置精致。后又有一道门,连着一个园子,石笋碧竹,月池舫榭,尽是江南式样。似这初春时节,嶙峋石上,才铺浅薄茸绿;澄澄水面,乍浮星点小萍。杏花瓣叠云雾,海棠蕊垂金丝,仿佛混沌之中,独破出一方玲珑仙境。 此园乃那位将察院请到了丰乐县的某前任知县所修。该公政务无能,专攻媚上,苦思迎逢,忽有一天福至心灵,梦中游得一园,依样修出,令名满天下之园林大家都赞叹不已,可见精诚所至,不论精在何处,总有奇迹。 也因这园子着实太美,酷爱工整对称的谢赋到任后,修遍丰乐各处,独独放过了这里,不曾动一草一木。 兰珏端坐在园中亭内,和气凝神,不分心叹息地上的断枝残花,池边的歪石瓦碴。 池塘内花树中,一群妖魔鬼怪跳跳舞舞,正在演祝融战共工。 几个裹着鲛服贴着鱼鳍的大汉从池底蹿出,嗷嗷嚎叫,一个披着火红披风的男子分花踏枝而来,呼地向池中喷出一股烈焰 那火焰落到水中,竟然未熄,反而轰地燃得更烈,火势在水面蜿蜒成一道符文,将几个大汉团团围住。几个鱼服汉子身上哧哧冒出黑烟,嗷地潜进水中。 亭外席上,众少年击掌叫好,数名仆役向水中花丛内丢掷赏钱。 启檀靠在枕垫上掂着一枚果子,不甚有兴致地跟着应了一声,晃了晃搭在栏杆上的脚。 “令郎怎的没跟兰侍郎一同过来” 兰珏道“此乃行馆,犬子无故不得前来。” 启檀哦了一声“那孤嗯,对,现如今我也下不了口谕,那我让谁给你句话吧,叫他过来一同耍耍。这戏法儿虽然无趣,也比一个人玩强。” 兰珏道“多谢殿下恩典,臣与犬子感激涕零。然殿下即将移驾念勤乡,请以静养为宜。犬子顽劣,更不堪此时过来添乱。” 启檀嗯道“早些去乡下也好。在这园子里,都憋得寡淡出鸟来了” 兰珏神色一敛“殿下” 启檀眨眨眼“我是说,我而今寂寞仿佛笼中的一只雀,兰侍郎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兰珏起身一礼“殿下乃先帝之嗣,圣上胞弟,岂可自比燕雀。若殿下如此,臣等如何立足。” 启檀打个呵欠“随口一说,兰侍郎何必一惊一乍。”向亭外一瞥,视线定向一个随侍,“咦,你在这里打圈儿作甚” 那小侍跪下“禀殿下,丰乐县的知县在园外求见哩。” 启檀撇了撇嘴“那个姓张的他来做什么” 兰珏也有些疑惑,并隐隐有了些许不祥的预感。 这厢启檀已摆了摆了手“罢,叫他进来吧。”将果子丢进口中,跟着外面呀呀哇哇蹲在树杈上唱开的红衣男子的曲调哼了两句。 兰珏沉默端坐,片刻,便见一抹熟悉的绿入得园来。 小内宦引着张屏向亭子这边走,树杈上,红衣男子一抖披风,大喝一声,周围的屋顶处、树枝上又闪出数道红色身影,手中迸出滋滋电光,拉出一道火花四溅的大网。 启檀喔了一声,击掌两下,亭外少年连声叫好。 火网罩向池塘,水中蹿出一条格外大的黑影,正撞向大网,突地,一根大棍斜刺里插来,挑住火网,猛地一扯。 树上几个红衣人愣住,脱手松开手中线头。眼睁睁看着池塘边那道突兀的油绿将手中的大棍转了几下,浸入水中,火光竟猛地蹿起,池内的几个鱼服戏子忙向一旁闪避。 刚刚一同怔住的几个少年轰然大笑,连连击掌。 张屏待火光熄灭,方才放下手中的棍子,紧皱双眉,直直走向亭边席间的少年。 “此乃丰乐县行馆,唯有得朝廷派任,前来或途经本县公务之官员方可入内。敢问诸位是谁,来此可有文书” 几个少年又都一愣,兰珏心里一叹,正要起身,启檀哈了一声,抬手“有趣,兰卿不要动。瞧瞧他说什么。” 兰珏只得继续端坐。 那几个少年神色也已恢复自若。 正中一位束着明珠抹额的少年道“我们是来瞧殿下的。殿下住在行馆中,应是可随便见客的罢” 张屏面无表情“既在行馆中,会客当等同任内官员。按朝廷律例,官员于行馆内会客,不得饮宴铺张,更不可听戏耍闹。” 另一锦袍少年道“但殿下在这里住着,一直都听戏看唱耍,听说怀王殿下还帮他请来着。怎的今天就不行了” 张屏道“前日怀王殿下有公文知会本县行馆。因殿下先受惊吓,又被蜂蜇,行特例两日,且将宽阔厅室权做戏厅,饮乐都在其内。未有违制。今日两日之期已过,诸位若无公函,擅在园中嘻闹,即是违律。” 锦袍少年还要开口,先前说话的那少年用肘轻一碰他手臂,朝张屏拱了拱手“如此,是我等有过了。”向旁侧丢了个眼色,左右随侍再向四周示意,那些水里树杈上花丛中的角儿们便纷纷起身,开始收拾。 启檀从栏杆上收回脚,站起身“是我让他们过来的,怎了” 那名束着抹额的少年仍是彬彬有礼向张屏道“但这戏耍班子,确是我们带来的。与殿下无干。” 又一名少年道“是啊,你这一口一个违律的,不然就将我们拿下喽。” 其余几个少年几声闷笑。 兰珏起身一拱手“殿下恕臣违令,臣”启檀又一抬手“没你的事。”朝亭外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朗声道“他们是我叫来的,这戏耍也是我想瞧他们才带来的,违了什么律,你只管和我说便是。” 张屏抬起眼皮看着他“此乃违制,但所犯非刑律。非本县所能处置,本县只能按律上禀,园中损毁,会先详列条目,请诸位照价赔偿。诸位若无公函,也不可继续在此逗留,请速速离开。” 兰珏又朝启檀一揖,转身向亭下缓声开口“张知县,本部院奉旨侍奉殿下,若殿下作为有不当之处,本部院身在此处,第一当问侍奉不当之过。” 张屏向他恭敬一揖“大人身在休省中,且不能直接过问地方政务。下官从未向殿下明言行馆规矩,乃下官之过。只是此时已言明,还请诸位速速离去。” 那束着明珠抹额的少年又一笑“这些都是我等的过错。园子的损毁,折算出来,我一定照价赔偿。”又转身向启檀一礼,“今日过来却给殿下添了事,是我等错了。便先告退,来日再来瞧殿下。” 启檀一挑唇角“不成。我还闷着,你们怎么能走再让人重把席面摆上,拿戏单子来,咱们再吃一回酒。” 那少年道“殿下伤处未愈,也禁不得我们闹,还是静养为上。我们真就先告退了。” 启檀冷冷一呵“你们是瞧我成了庶人便不听我的话了罢。今儿我不说走,都不能走。” 张屏皱眉,微抬起头,兰珏转身又向启檀一揖“殿下,容臣失礼。然下午殿下便将移驾念勤乡,此刻确宜稍憩片刻,好生进膳。” 启檀脸色一变“怎的下午便走不是还得两日么。” 兰珏道“殿下恕罪,确系今日下午移驾。先时是臣未能详细禀明。”又回身看了看亭下,“几位公子既恰好在丰乐县内,得知殿下移驾,前来问安,合情合礼。只是臣这里疏忽未能知会县衙,着实有过。几位公子便伴殿下再略坐片刻,稍后一同用膳罢。” 众少年中为首的那抹额少年立刻躬身道“多谢侍郎大人,是小子等不知礼数,扰了行馆与殿下清静,稍后定将偿金与赔罪信一同送到这里衙门。望殿下恕罪。” 启檀哼道“你们有什么错,一口一个恕罪的。” 兰珏含笑“诸位前来,正是与殿下添了许多兴致。微末小事且先暂放。诸位先请亭内坐下。也请殿下先容臣告退片刻,安排些许事宜。随后再来侍奉。” 启檀不甚耐烦地道“成,你先下去吧。” 几名少年也向兰珏施礼“多谢兰侍郎。”随即入亭内坐下。 众仆役沉默有序地安排戏班众人撤下,清扫园内,重新捧上茶果。兰珏缓缓行至张屏身侧“本部院有些事务要知会县衙,张知县一同出园吧。” 张屏应了一声遵命。兰珏径直向园外走,出得甬道,却见何述携两名小童立在游廊下,张屏垂下眼皮,恭敬向何述见礼。何述看也没看他,只懒懒向兰珏一礼,兰珏客气还礼,两人均未多话。待张屏跟着兰珏一前一后转过游廊转角,何述方才微微侧身,向那方瞧了一眼。 两个小童眨了眨眼,何述捋一捋长须,又半闭起双目。 张屏随在兰珏之后出了行馆,径直回到县衙后堂,左右看出气氛不对,识趣退下,合上房门,兰珏端坐到上首椅上,方才缓声开口“张知县,不论你先前看过多少戏文话本,都须知,身着官服,行事不可如戏。” 张屏看着地面“大人,学生只是依律行事。” 兰珏叹了口气“你只管这般行事,就不曾思虑其他人” 张屏仍看着地面“下官不曾想过会让大人担责。” 兰珏淡淡道“此事与本部院并无太大干系。我是问你,可有想过你县衙同僚,行馆诸官” 今天张屏这番举动,得罪的不止是玳王。院子里的这群少年,为首的那个,就是长乐大长公主的幼子、鸿胪寺卿薛沐霖的胞弟、今上与玳王的表弟薛明霁,另一个则是东海侯的么孙刘浤。其余几个也都是京城拔萃的贵胄公子,新一茬顶尖儿的混世魔王。 张屏一个人开罪了玳王与这群少年,但他既是丰乐县知县,这笔账,恐怕会被记在整个丰乐县衙的头上。 这些少年不消几年就会进入朝廷。哪一个随便动动手指,都够一个小小的县衙官吏喝上一壶。 兰珏盯着一动不动的张屏有些无奈。 “玳王殿下年岁尚幼,今日之事,其实不过是玩闹之时,稍过了些许。” 张屏道“但如此滋扰损坏,学生若再不制止,恐不可收拾。既有律令,便须遵守。” 然你如此行事,只会让事情更不可收拾。 兰珏心中涌上一股倦意,揉了揉额角“本部院得你自称一声学生,便就老脸当真与你啰嗦两句,待人行事,不能时时刻刻都如端坐公堂,更不宜每寸每处都像查案。又更要不得拿着细枝末节当了根大棍。举重若轻,化繁为简,方能进退从容。” 张屏闷声道“学生不知轻重进退,但只愿守律法严明。” 兰珏道“那你以为,世间为何有律法” 张屏道“为了匡正天下,使一切规矩有序。” 兰珏失笑,再问“何又为严明” 张屏沉声道“即是奉律守法,严正明白,一丝不苟。” 兰珏再问“那你以为,是人重,还是律法重” 张屏道“学生以为,一切律法,都是为人而定。因此若这律法合乎人理,未有偏倚,便需遵而守之,方可得真正清明。” 兰珏沉默片刻,再长吐一口气“罢,本部院辩不过你,也不及你明法知律,就不多献丑絮叨了。你好自为之吧。” 张屏抬起眼“大人,学生” 兰珏抬了抬手“本部院当不起你这般谦称。” 张屏眼中有光芒闪了闪“大人。” 兰珏道“你先退下罢。待有他事,本部院再着人知会你。” 张屏又看了看他,垂下视线望着地面,深深一礼“大人,学生告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兰珏端坐未动,任张屏退出门外,门不曾重新合拢,一眼便望见张屏绿油油的身影直奔着验尸房的方向去了。 兰珏又叹了口气,唤随从入内,吩咐立刻准备前往念勤乡的车驾仪仗。 张屏匆匆转过屋角,带着两个小衙役候在树下的吴寒殷勤地迎了上来。 “大人当真英明卑职等遵命将两间空屋照着裘真家的摆设稍微布置了一下,果然有发现” 张屏眼中光芒亮了亮,由吴寒引到证物库与验房之侧一排用作临时停放物事等用途的矮屋处。 末尾两间屋门大开,门外竖着两根棍,扯了一根晾衣绳,俨然按照裘真小院里的样式布置。 苗泛侍立在门外,门内,柳桐倚、燕修与桂淳站在布置成厅的屋子正中,正在议论什么,闻得张屏到了,三人回身,都先让到旁侧,柳桐倚道“芹墉兄,我与燕兄桂兄皆有发现,但你先看,稍后我们再聊。” 张屏点点头,跨进门内,扫视四周。 屋内家具大都是衙役们临时寻来将就,中堂挂着一幅雄鹰展翅图,笔法寻常,是路边字画摊儿几十文一幅的品相。上首一张大案桌与裘真家的大小仿佛,放着两片碎瓷。 堂屋靠西侧墙边摆着一张矮方桌,桌上有一只酱色粗瓷提壶,一只斗笠碗。桌旁两把矮脚带靠背的竹椅。墙上挂了一把捕快配刀、另有一把长刀、一把剑,刀剑柄的缠布都磨得明了。角落里还有个架子,上一层搁着一只荷花游鱼纹的青瓷壶,一对同色的荷花苞莲蓬花纹青瓷杯,一只绿釉罐,罐上有一群女子吹笛弹琵琶。架子下几层蒙了一块布帘儿。 苗泛道“裘真屋里搁着的是个柜子,上面没门,下面有门的那种。卑职等无能,一时找不着一样的,就找了个架子顶了一下。有柜门的地方拿帘子盖了。” 一壁说,一壁撩开布帘,露出里面的物事。 “这里头的东西和上边的一样,都是裘真家拿过来的。搁的位置应该也跟之前不差什么。” 张屏再点点头,俯身看帘内的东西。 靠上一层架上有一只黑釉小酒瓮,旁侧摞着两只与桌上那只一模一样的斗笠碗。 下一层搁了一块磨刀石、一只锤子,另有一只小篓,内有些钉子、剪刀、麻绳等物事。 张屏抱出小酒瓮,掀开盖子,里面还有多半坛酒。张屏在坛口嗅了嗅。吴寒立刻插话“禀报大人,酒卑职等还是略懂一些的。这酒肯定就是街上孟记酒铺二十文钱一斤的私酿。卑职也常喝这酒。这坛子乃是去年端午节衙门里发的雄黄酒坛子,人人都有一坛,这坛子卑职家也留着,被我婆娘拿去腌蒜了。” 张屏放小瓮回原处,再站起身,又看向东侧。开向院内的窗下放了两把朱漆圈椅,一张方几。 这间屋与隔壁的屋不连着,故而捕快们拿笔在墙上画了个门框。张屏再扫了一眼屋内,柳桐倚问“芹墉兄如何看这些陈设” 张屏道“与在裘真家中所得结果一致。” 桂淳笑道“的确,从器物可知,嫌犯平时喝茶喝酒,都使得是碗,好茶具与茶叶肯定是留着待客的。” 柳桐倚走到那个打扮成柜子的架子边,拿起雕花的绿釉罐,打开盖子,里面片片小叶色碧清芬。 “这罐中雀舌应是去年陈茶。此罐釉质肥厚,模印花。这套杯壶瓷质虽细腻,然器形呆板,壶和盏上的纹饰都是贴花,在下看不大准,但觉得色泽亦与真正越窑或龙泉窑的瓷色略有差别,或是哪里仿烧的。工都不算细,应非名品。与贵县茶店老板的言辞一致。” 燕修拿起一只青瓷盏翻转过来“卑职无柳断丞这般见识,不过这个底款得庆堂卑职倒认识,京城南市也有铺子。大都是卖寻常老百姓使得家伙事儿。卑职的街坊邻里,也有人买他家这样成套的壶盏送人。公侯世家门第,肯定不用这样的东西。” 桂淳接话“但若是像某这般的粗想要附庸风雅,瞧着这壶样子挺雅致,罐子花样怪精细,多半就买了。” 柳桐倚笑道“在下亦不懂瓷器,只是家中长辈喜欢,跟着听了一些。但知这样开得起铺面的民窑大瓷坊器物多是一套相同工序下来,制得快,本钱低,价格就实惠,其实有许多不输官器,在下常去市集转,就爱在摊上买些小物件。只是像这样的贴花模印花,虽然精致,但模子与贴花,都是预先制好,再经统一贴印,许多器物一模一样,而手绘手刻的件件不同,价钱肯定就高些。” 桂淳一脸恍然“原来如此。”向柳桐倚抱抱拳,“卑职受教。” 柳桐倚拱手“献丑卖弄,令诸位见笑了。” 张屏紧锁眉头,沉默盯着屋内。 桂淳问“张大人可是另有发现” 张屏似是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暂,还不能下论断。” 柳桐倚道“我也有许多没想明白的地方,芹墉兄尚未看隔壁,我也一同过去再看看罢。” 燕、桂两人也表示跟随,四人出了屋子,到了隔壁门前,苗泛已站在门外,抬手轻轻叩门,屋内两个小衙役打开门扇,待张屏等人入内,立刻关上,在门扇下方拉一道布帘。 苗泛又歉疚地道“这两间屋之间不连着,只能这般布置。这门扇的位置,大约就和裘真卧房的窗扇一致。这张书桌本是摆放在窗下的,上面物事多,不好挪动,就搁得稍偏了一些,大人勿怪。” 张屏嗯了一声,凝目看向桌上。 桌上竟有一个笔筒,里面插了一粗一细两枝毛笔,一方砚台,一只笔洗。桌一侧摆了一本大楷和一本小楷字帖,另有一叠纸,其上压着两根铜镇尺,尺上各镌刻一行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张屏翻了翻纸张,最下面的一张上都是比照字帖写的大字,运笔勾捺十分不规整,能看出有些笔画顺序不对。 桌子另一侧还摆了一只小木盒,桂淳道“张大人请打开看看,里头东西有些意思。” 张屏打开盒盖,盒中有两枚印章。 一枚石料褐中带红丝,狮子滚球钮,翻转过来,印面上是反刻的「裘真印」三个篆字。 另一枚貔貅钮,石料绛红,印面上是「本正闲章」四字。 桂淳道“柳断丞、燕兄与某方才即是在议论,「本正」二字到底是裘真的表字,还是这人其实真名不是裘真,本正才是他的真名。” 燕修道“但看这两枚章,应是在一家铺子里刻的。” 苗泛插话“卑职方才也禀告与三位大人了,卑职与衙门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裘真有字。平日里都喊他老裘或裘真。只是” 苗泛又指向墙边的一个架子。 “大人请看这摞书,也是裘真的。” 架子与隔壁那间一样,也是下面蒙了布,上面敞着。架上码着一摞书,张屏一本本看书名 磊磊丈夫,浩浩胸襟,涵养第一功夫,识人志,独善流 再翻开封皮,每本第一页下角都钤着「本正闲章」印记。 桂淳向床上一比“枕头底下还有一本。” 张屏依言翻开枕头,是一本圣人语,里面摘录了一些论语、道德经、荀子中的句子,每句旁都有白话解注。第一页也同样有「本正闲章」印。 柳桐倚问“芹墉兄如何看” 张屏望着书页“裘真很上进,本正应是他的字。” 柳桐倚点头“不错,真者,本正。这么钤在书页上,也不像有多少避忌。” 苗泛叹息“此人果然城府甚深。平日里在衙门表现的确与寻常衙役无异。全然想不出私下如此。” 张屏再问柳桐倚“柳兄如何看这两枚章” 柳桐倚道“惭愧我于印石篆刻所知不多,但看这石材,都是市集上常见的料子,兽钮雕功寻常。镌刻也非名家章法。” 燕修接话“依某估计,这一对,顶多四五百文钱。” 张屏神色更加凝重。 几人出得这间屋,一道人影便直扑而来,却是谢赋。 “大人,下官打扰。殿下即将移驾,请大人先速移步衙门。” 张屏定身,向谢赋深深一揖。 谢赋一怔,跟着再躬身“大人” 张屏却又转身,向着柳桐倚、燕修、桂淳三人亦一揖,双手取下顶上纱帽。 “张某已被郎中大人削去官职,身乃庶民。不可再在衙门中久留。” 众人皆愣住。 张屏又朝谢赋一揖“衙门事务,此后全交与谢大人。公文俱在三堂中。草民稍后可与大人过去,待大人理顺清楚再自离开。” 谢赋双目呆滞“不,不是你” 张屏复又转向柳桐倚、燕修、桂淳三人“之前张某对裘真的判断过于武断。由种种证物可推,裘真或许与一个人有关,但张某已无法继续查证,三位可去询问。” 谢赋抢上一步“且慢诸位大人恕罪,容下官唐突失礼。张大人说被郎中大人除去官职是何意郎中大人是工部官员,怎有权任免地方官吏可有吏部批文府尹大人可知怎能说免就免公函总也要有一张” 苗泛与两个随行文吏赶紧扑上前将他拦住。 桂淳同情地看着张屏,燕修沉默不语,柳桐倚敛去复杂神色,和声问“芹墉兄欲让我们去见何人” 张屏道“隔壁察院,袁监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将玳王移驾的要紧事项一一吩咐妥当,兰珏微觉有些头晕眼花。玳王与几个玩伴尤在午膳,行馆馆丞请兰珏用膳,兰珏推却,只略一坐,饮了杯清茶,稍一歇老腿,便先回到知县宅院更衣。 管事的迎将上来,禀报道,行装已整好,随时可启程。少爷已用过了午膳,在房中小憩。听闻老爷未在行馆那里用膳,厨下备了饭,老爷可要稍进一些 兰珏其实没有胃口,但思忖去往念勤乡一路是场硬仗,若腹中空空,恐精力难支,便颔首道“也罢,就端到厅中来吧。” 仆役们陈铺桌案,奉上菜肴。最后一道汤上罢,管事的亲自拿漆盘端了一只汤碗,躬身奉与兰珏。 “老爷,张大人与无昧法师已走了。临行前到厨房里擀了些面,说是来不及向老爷辞行,便以此略表心意。小人见老爷刚好未用午膳,就冒昧让出厨子把面下了,老爷看是否用一些” 兰珏瞧了瞧卧在清汤中的细面,微皱眉“这个时候他与无昧道人要去何处” 玳王即将移驾,慈航观法会更需预先演练。这关头最最少不得的知县和法师两人一道出门了 方才本部院不过说了他两句,竟使起性子了不成 兰珏思量这不像张屏能干出的事儿。还是为了查那案子吧,难怪冯邰训他。 管事的偷眼看看兰珏“回老爷话,张大人既被罢黜,自然不能再逗留于县衙与此宅中。刚刚老爷在行馆时,张大人就” 兰珏一怔“罢黜” 什么罢黜 “张屏被罢了官职几时谁罢的” 管事的再悄悄一瞅站起身的兰珏,又迅速瞧向地面“回老爷话,就是晌午时,老爷与和郎中同时传唤张知县,张知县先来了这边,之后再去行馆时,何郎中因张知县疏怠公务,当即罢了他的官职。老爷” 老爷你不是之后还因张知县冲撞玳王殿下,将他叫去训了一顿么,怎的看来好像 “老爷不知此事” 兰珏慢慢道“你说何述中午就罢了张屏的官职” 管事的迎着兰珏冰冷的视线跪倒在地“小人先时就听行馆那里传来闲话,也不敢信。但方才张大人的确去了冠服,到这里来收拾了行李同无昧法师一道走了” 兰珏面无表情地站着,管事的跪了一时,又试探抬眼“老爷,小人斗胆多嘴一句,小人也疑惑,何郎中身在工部,如何能即刻任免地方官吏。” 兰珏的神色松动了些许,缓缓坐回椅上“何郎中身为钦差,有罢黜一县令之权不足为奇。” 管事再道“但小的总觉得” 兰珏眉梢又一敛,管事立刻垂下眼“是小的多嘴了,老爷恕罪。” 兰珏神色归于平静,执筷挑起碗中细面“那他几时走的无昧道人乃皇上钦定主持慈航观法会之人,怎能也一同离去” 管事道“小的隐约听得,张知县临走前先安排无昧法师挪到别的地方住,但他自个儿是真走了。大印交了,官袍纱帽也留在衙门那边了,说是把手上的公文都交代清楚了再走的。其实张知县临行前,还托小人帮他禀呈老爷一句话” 兰珏神色又微寒“那你为何不早早报来,兜这偌大弯子。” 管事的告罪“是小人糊涂,请老爷责罚。张知县让小人转禀老爷,他有一事相求,无昧法师是他师兄,情胜亲生兄长,因他方才到此。请老爷开恩多看顾法师。” 兰珏再挑了挑面,放下了筷子。 丰乐县衙众人都觉得,县衙的风水可能有点问题。 不知是否之前谢大人修缮太过,到处拆建,挖动了哪条气运脉线,怎的专克知县,谁当谁倒霉。 几个时辰前,张大人还风风光光与兰侍郎同乘同行,和新来的防御使谈笑风生,再同大理寺、刑部、京兆府的特使共查奇案。一眨眼竟被一捋到底,削成白丁。 比谢大人被贬时更迅更猛。 兰侍郎竟没有保一保张大人。 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府的人也都半点不多言。 衙役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大人极其干脆利落地脱下纱帽,除去官袍,交出大印,还得分出人手抱住眼珠血红嘶声大吼“张屏,你不能就这样走了这摊子事儿怎么办”的谢大人。 张屏向谢赋一拱手“谢大人,之后一切有劳,并请多关照我师兄,保重。” 谢赋再一阵猛挣“不行,你先暂时留下事必不至于此” 六房长官率诸吏依依送别,苗泛与刑房众人更多红了眼眶。 “大人,此后山高水长,保重。卑职等相信,大人不日必将起复,乘风更上一层云。” 张屏还礼一揖“告辞。” 玳王和何郎中在隔壁行馆,兰珏下榻于与丰乐县衙后的知县宅邸,兵卒多防把守在这两处,丰乐县衙的正门反而是守卫最少的。 张屏便从大门出了衙门,无昧悄悄从前方小巷的守兵堆中探了探身“阿屏。” 张屏走到巷口前“嵋哥。” 左右的守兵无声地散开,留出一块空地。无昧抓住张屏的胳膊,红了眼眶“阿屏,你往哪去” 张屏向上动了一下嘴角“嵋哥,放心,我有地方去。” 无昧嘴唇哆嗦着,半晌抬袖擦了一把眼“哥真想跟你一块儿走了。但要这么着,就是抗旨了,你更得受连累。你放心吧,你出来赶考之后,我为了能出家,经卷跟科仪都可劲儿背过。那法会,也不能就我一个,其他的肯定都是真正的高功法师,我跟着他们混就成。你晓得,哥别的不行,混还是有一手的。” 张屏道“嗯。” 无昧再吸了吸气“谢大人这般的好性子,他家里人肯定也都是和气人。我借住这几日,一定妥当。你放心吧,我得空就多替他们念念经,还有” 张屏点头,拍一拍无昧的手臂“嵋哥,保重。” 别过无昧,张屏背着包袱独自走在街道上。 穿回粗袍,足踏布履,一步步前行,他心中竟更觉踏实。道路两侧店铺景致,与骑在马上坐在车轿中时所见殊然有别。 玳王将要移驾,主街暂已清道,把守森严。张屏转入小街,路上行人亦不多,有些认出了张屏,诧异注目,甚至远远尾随一段,张屏也不以为意。 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东市街,张屏举目四望,视线落到一块写着“得庆堂”三个字的匾额上,径直走去。 店铺内十分宽阔敞亮,中间一道细竹隔扇将店中分做两块。西侧临门处摆放一张大条案,下方一排木箱。按花色样式整整齐齐摞放着碗盘杯碟,还有一排瓷瓮。靠墙的木架上则是成对的瓷碗、各样花色的瓷制酒器。 东一侧亦是整面墙的竹木格架,格内尽是茶器,或盏或壶。架前一张长木桌。其上陈铺松针纹茶垫,桌角供着一盆文竹,几缕香烟自一方小小假山般的奇石孔洞中蜿蜒而出,升腾融散。 奇石旁有一尊瓷像,少年形容,眉目秀美,宽袍长袖,倚靠桌而坐,手捧一展开的卷轴,神态疏旷。 张屏打量瓷像,店中柜台内,一独坐品茶的老者仔细瞅了瞅张屏,双眼一亮起身,跟着一瞥门外,再一端详张屏身上的旧衫,笑容满面迎出,恭敬一揖。 “尊客驾临,小老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不知尊客想买什么物件儿” 张屏还礼“老丈不必客气。晚生只是随便看看。” 老者笑眯起双眼“尊客请尽管瞧。若嫌这格架上的器具不堪入目,内间还有雅器。另有些珍品小店中未备,但有图册可供览阅,若是尊客喜欢,小店即刻从京城总铺里调来。如仍无中意的,客官亦可将想要的式样告知小店,小店可专为尊客制出。” 张屏道“贵店不止一间铺子这些瓷器都是自家烧制” 老者道“小店在丰乐只有一间铺子,总号在京城,数个州郡都有分铺。京城附近与燕州府的燕川、沙台,河南府的宝丰,都有小店的瓷厂。有烧粗器的,也有壶盏雅器。因是自家窑出自家铺子卖,价格比那各处进货的铺子公道。” 张屏问“贵店在南方可有窑厂” 老者又一笑“小老儿不敢在尊客面前说瞎话,确是没有的。我们得庆堂的瓷器俱是北窑。瓷行南北有别,南边的也少进我们北窑的瓷器。” 张屏点点头,又看向东墙的格架“我在别处见过一套得庆堂的青瓷杯壶,上有荷花纹饰,不知贵店可有。” 老者略一思索,道了声“客官稍待”,步入内间,过了一时,捧着一只黑檀木的方盒出来,放到案几上,打开盒盖,露出躺在锦垫中的一壶一杯。 “尊客看这套如何” 张屏取出那套壶杯,瓷质摸起来比裘真家的细腻了许多,凝若脂,润如玉,天青颜色。杯的大小裘真家的近似,但盏身略圆润。茶壶样式更加不同,上部略小,下略大,壶盖上一道弯梁提钮。壶身独擎一朵荷花,瓣尖栖着一只蜻蜓,杯上云般的波浪托浮几片圆叶。水纹似在流淌,蜻蜓栩栩待飞。 壶与杯底部唯有几个小点,却无钤款。 老者殷勤道“尊客的见识真是绝了。这套杯壶,乃小店宝丰窑所出,京城总铺里有两套,小店这里一套。京城铺子里的一套是素面,一套蟹爪纹。寻常人等用宝丰瓷,都好那光面的。唯独这套有花饰的单单只小店这里备了,可巧就被尊客问到,真真与尊客有缘” 张屏道“但我问的不是这样的。” 老者一顿,跟着又浮起笑容“那尊客所问的是” 张屏比划了一下“颜色比这个偏翠,壶身扁圆些,壶盖是圆钮,瓷没这么细,厚些。有两个杯子,壶和杯下都有得庆堂三字。” 老者犹豫片刻“尊客所指,可是偏南边越窑或龙泉窑的那种青色” 张屏摇头“我不大懂瓷,不知所指何色。” 老者原地转了个圈儿,啊了一声,匆匆到西侧大桌下的木箱中翻了翻,掏出一个小醋碟“尊客请看是不是这个颜色” 张屏两眼一亮“十分相近,比这个再稍淡一些。”接过小醋碟翻看底部,“得庆堂三个字也和这个一样,只是描了金边。壶身上除了荷花以外,还有一条鱼。” 老者道“是两朵大花,一条胖鱼,杯子上几个小莲蓬” 张屏点头“是。” 老者再看了看张屏,复又堆起笑容“原来尊客是说这个但请稍待。”又奔向后方,推开另一扇小门,在一堆架子与木箱中翻找。 张屏踱回东侧,继续端详桌上那尊瓷像。门外一道身影迈进门槛。 张屏抬眼,微愣,定定看着那人缓步行到近前。 “大” 兰珏淡淡截住他话头“虚礼暂且免了。我着人向城门处找你,你却逛到这里来了。” 老者在小门内探了探身,端看这情形,立刻捧着另一个盒子奔了出来,将盒子放于案上,忙不迭向兰珏行礼“小老儿拜见贵客一时疏怠,未能远迎,该死该死,万望恕罪” 兰珏温声道“老丈不必多礼。”又看向张屏,“我须即刻返回,你先随我出去。” 张屏向兰珏一揖,转头看看老者。 老者赶紧掀开桌上黄竹盒子的盒盖“请瞧瞧是不是这套。不是小老儿再去找若是了,两位请先自便,小老儿先把东西在这儿搁着,尊客什么时候得空了什么时候再看。” 张屏看向盒中,走到桌边,取出杯和壶,仔细端详,双眉展开“不错,多谢老丈。” 兰珏瞧着他捧在手里的那把壶熟悉的样式,眉头微微一跳“你买这把西施壶作甚” 张屏抬起眼皮“大人知道此壶的讲究” 兰珏神色一敛,轻描淡写道“只是一套寻常茶器尔。” 老者哈了哈腰“小草民斗胆多嘴一句,不论自用或送礼,还是先前那套配得上身份。” 兰珏一瞥另一套壶杯,张屏却仍紧抱着那把西施壶,向兰珏眼前送了送“请教大人,学生若以此壶请大人饮茶,大人以为如何” 兰珏眉角再微微一挑,老者又哈哈两声“草民忽而想起,后头炉子上还烧着水,怕是壶底要熬穿了,先请暂时告退,望请恕罪”连连作揖,刺溜闪向内门。 张屏眨眨眼“学生方才的言语可是有哪里不妥” 兰珏面无表情“没什么不妥。只是此壶你若是买回去留着日后娶媳妇用,倒是相宜。确是另一套好些。” 张屏道“学生不解,这两把壶形式相近,为何大人会这般说” 兰珏看向他双目“这又是哪处案情关键” 张屏垂下眼皮“还请大人详细赐教。” 兰珏无奈,这会儿还案子个没完,倒是看得开遂直截了当道“桌上那套壶,应是宝丰瓷,比你手中这套当要贵上许多。两把壶样式也不同,那把是秦权,你手中这只是西施。” 秦权壶,官场送礼最喜的样式。 手中握之,便是权柄在握。 举壶斟茶,取意权倾天下。 秦权壶一般只配一杯,自饮自用,谓之权不可分与他人。与手扪西施之境界可谓天差地别,不知怎么能看成相似的。 张屏道“学生觉得,花纹也没什么差别。” 兰珏道“乍看相似,意差甚远。那把秦权上一荷一蜻蜓,意为一品清廉。杯上浮叶水云纹,附意平步青云。你手中这把” 张屏再眨一眨眼。 兰珏冷冷道“壶身双头莲花,即是并蒂莲。加上下面那条鱼,又叫鱼水和合。杯上的花骨朵小莲蓬,乃连生贵子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张屏又瞅了瞅手中的壶,摸摸壶上花纹。 参曾相那本折子里的几道小句浮于心海,兰珏面容无波无澜。 张屏再抬眼,仍抱着壶问“倘若以它待客” 兰珏淡淡道“西施贵妃,已是寻常款式,大多人家皆用。不多留意器物上纹饰者大有人在,本部院乃因身在礼部,方才略知一二。倘若单看此壶花纹雅致,就将其买回,待客使用,本部院以为,并无不妥。即便访客识得,亦知是主人不懂方才如此。器物只是器物尔,何太计较附会” 张屏的双眼又亮了亮“多谢大人。”将手中西施壶放回桌上。 那老者又从内门中探出身,小步趋至近前作揖“这两套壶杯大人若喜欢,小老儿便先收好。大人若得空,可回头再细看” 张屏拱手“不必了,多谢老丈。晚辈先出去片刻,但桌上这尊塑像,请老丈先勿收起或转卖,晚辈有些疑惑想稍后请教。” 老者一怔“张大人万勿如此厚待,折煞小老儿。大人所指是桌上这尊陆圣此乃小店供奉的祖师爷,不敢妄动。” 张屏又面露疑惑“晚辈已非知县,请老丈不必如此尊称。敢问陆圣是” 老者道“茶圣名讳上陆下羽也。” 张屏道“著茶经的陆羽久闻茶铺中多供奉其神像,不想瓷铺中竟亦有。” 老者揖道“只因小店这半爿尽是茶器,亦稍带卖些散茶。有客人买茶器时也常先试壶,故在案上供了一尊陆圣。” 张屏道“晚辈之前见过陆羽像,多是中年相貌,颔有须。” 老者笑道“陆圣仙身,有许多法相。” 张屏又道“但为何不供奉于龛中,却在桌案之上” 老者再一笑。兰珏道“你且先随我出去,稍后再问老丈。” 张屏垂下眼皮“是。”随兰珏走出店外,老者深揖相送。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几个身穿寻常衣饰的下人环立车旁。兰珏率先进了车内,张屏随入,侍从放下车帘,兰珏开口道“你方才问那尊店中所供那尊陆羽像,本部院不知何意。但陆羽神像的确形态各异,供奉亦与寻常神佛不同,那般供于案上,并无错处或不恭。最早茶铺中供奉茶圣像,即是置于店门前或案上,生意好时,便摆茶水果品供奉,生意冷清,就用热水浇淋。今饮茶时摆放的茶宠,相传即是从此例衍化而来。今日已改,神像面前,你贸然相问,店家唯恐冒犯,或不会直言告知。” 张屏眼中闪过一丝欣悦,起身一揖“多谢大人赐教,学生茅塞顿开,可不必再返回店中。” 兰珏淡淡道“坐下罢,此时不必这么多规矩。你被何郎中罢职之事,为何在行馆中时不告诉我” 张屏道“请大人恕学生未能尽言之过。” 兰珏微微皱眉“本部院并非要听你请罪。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张屏道“学生暂时没打算。” 兰珏道“也罢。你此时留在丰乐或去京城都不适宜。若想先游历各方,疏省心绪,譬如南下赏春,本部院恰在江宁有一小宅,你可暂住。近处有一千江书院,其中几位大儒,才学极高。静心听听书甚好。” 张屏又垂下眼皮“多谢大人,但学生还要在丰乐待几天,之后想去别处。” 兰珏竟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还是为了案子” 张屏点头“嗯。” 兰珏看了看他“然你此时,不得再碰官府公务。” 张屏道“学生明白,学生私下查。” 兰珏无奈一叹“想来你亦晓得,此番去官,无论陶尚书或本部院,怕都帮不了你。却难得你这般豁达。” 刚刚上任的小知县,眨眼被削夺官职,还没机会做出任何政绩,绝无复职之望,也不能再度科举,等于这辈子的前程全部断送。 搁在有些人身上,只怕寻死觅活的心都有了。他竟还一脑子案子,真不知该不该夸他的心量。 张屏抬眼看看兰珏“学生其实有些许黯然。只是此事非学生所能左右,无能为力则不必再为。就先做可做之事。” 之后,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肯做事,总能吃得上饭。 兰珏再看了他片刻“也罢,本部院知你自有主张。只是丰乐县,你的确不宜再多待,尽量速速离去。” 张屏再顺下目光“大人放心,学生应不会留太久。” 去官之人,第一大忌便是逗留任地,眷恋徘徊。但本部院不把话说透,只怕你还当是撵你罢。兰珏在心中复一叹,张屏却又抬起眼“学生明白,大人是为学生好方才如此劝告。只是学生此时确需留下。” 兰珏一顿,竟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叹,依稀有一丝当年听见兰徽喊第一声“爹爹”时的感觉,过得一瞬,方才从袖中取出一个锦袋“这里有江宁那宅子的钥匙,还有一封荐帖,你可递于书院。” 张屏眨了眨眼,手却没动。 兰珏再微皱眉“你读了这些年的书,若一遇坎坷,便想着去卖面,甚不合体统。本部院得你自称一句学生,与你这些,你先收下即可。去或不去,还看自己决断。” 张屏站起身,再向兰珏深深一揖“学生心知大人的关爱,无限感激。请大人放心,学生知道应该怎么做。” 兰珏再定定看了他片刻,长长一叹“此番何郎中削你官职,确有本部院的缘故。你若” “学生觉得并无大人的缘故。”张屏沉声开口,“请大人恕学生唐突。大人一向关爱学生,学生十分感激。学生多谢大人。” 兰珏沉默半晌,只得吐出两个字“也罢。” 张屏又一揖,微抬起视线“学生告退。大人此去乡间,请多保重。” 兰珏微颔首“承你吉言,你亦多珍重。” 张屏退出马车,站至道旁,目送马车离去,身后忽有人唤“张大人。” 张屏侧身,却见一名小吏自不远处的树下走来,向张屏一礼,服色却与县衙文吏不同。 张屏还礼“张某已身无官职,请直呼名字即可。” 那小吏笑了笑,口气仍客气道“小人等候许久,见侍郎大人与张先生言谈,未敢打扰。小人此番乃奉监察大人之命前来,请张先生前往察院一行。” 街道上守卫更严,主道两侧已拉起帷帘。小吏引着张屏灵活地穿梭于一条条小巷,终于到达一道高墙边。 张屏向上看了看白色围墙的顶瓦,小吏在一扇角门处轻叩两下,门扇打开,小吏向张屏示意“张先生,请吧。” 张屏跨进门内,扫视四周。他到任丰乐县多日,一直忙碌奔波,竟是今时今刻才得以近处细观县衙旁边的察院。 京府察院,五品衙署,故围墙高出隔壁县衙许多。白墙墨瓦,取清白分明之意。廊瓦脊檐,制式亦与县衙不同。 唯独院落并不大,布置十分简洁,小吏引着张屏穿过后院,一路也未见几个侍卫差役。未过多久前方朗朗一道大屋,即是三堂。 小吏请张屏廊下暂候,自入内通报。张屏继续打量,但见廊前两柱上题一副楹联 两袖入清风,静忆此生宦况; 一庭来好月,朗同吾辈心期。注1 小吏闪出门外,招张屏入内。 张屏跨进门槛,向上首施礼。端坐于上首椅中的正是曾到县衙找过他的袁监察。旁侧椅上陪坐者,是柳桐倚。 袁监察命张屏平身,又道“此番唤汝前来,乃为他事。但本院徇例当问一句,张知县怎的突然去职” 张屏躬身“草民疏于公务,被郎中大人免职。” 袁监察神色无波,微一颔首“张知县既已去职,县衙公务,本不当再着你参与。只是此事非同一般,谢县丞一知半解,亦不能立刻前来。柳断丞道,近日几桩案件,一直是你在主办,故召你前来询问。你离任前,为何让柳断丞来找本院” 张屏微直起身“回大人话,因若要寻出接连几桩命案之凶手,必须先找到县衙失踪的捕快裘真。草民方才冒昧,请柳断丞来见监察大人。” 袁监察仍是平缓道“丰乐县衙不见的捕快,怎生要到察院来询问。” 张屏抬起视线,望向袁监察“因为裘真不仅是捕快。” 袁监察平静地注视他“何意” 张屏道“草民此前疏忽,前日监察大人突然到访县衙时,未思大人之行的深意。直到今日察看裘真日常所用器物,方才悟到自己的失误。” 袁监察道“本院倒听得有些糊涂。” 张屏又站直了些许“前日下官发现,丰乐县衙大牢关押的女犯黄稚娘或系被人所杀,当晚当值者是县衙捕快裘真。此前一名死者散材突亡后,其身份文牒忽而不见,当时奉命搜查客栈的捕快中亦有裘真。下官以此推测裘真有嫌疑,但裘真忽而不见。下官刚收到裘真不见的消息,监察大人便到访了县衙。” 袁监察哦了一声“敢情你因此怀疑本院乃共犯” 张屏道“草民万不敢如此大不敬。其实当时草民只以为大人是恰好到访。然而之后再查线索,却与裘真不太对得上。今日草民查看裘真日常所用器具,发现裘真是个勤奋上进的人。” 袁监察道“衙门差役,上进岂不是必须” 张屏道“草民查过,裘真在衙门一向与众人无异,从无奋发求进之表露。然私下在家中,却读书练字,努力向上。所图前程,应非在县衙。” 勤习武、苦练字、刻印章、读励志文章种种物证昭示,裘真志向远大,且是志在官场。 “按本朝律例,吏与差役不可科举,不可为官。文武两职,亦轻易不能转调。除非此人另有身份。草民也一直觉得,裘真能进衙门当差,有些奇怪。” 县衙差事,亦非寻常人轻易能得的。要经过层层考核查验,户籍更须清白。 “裘真少年离家,多年后才归来。县中已无亲人,离家的经历不可考,这样的履历,本不能进入县衙刑房做捕快。” 但裘真却进了。 “如此或有两个缘故二。其一,当年县衙有官员徇私给了裘真官职;其二,裘真另有可以进入县衙的倚仗。草民在查看裘真日常所用器物时,亦发现,裘真家应是经常有位贵客到访。” 裘真的房子总是打扫的很干净。 屋中有一个角落布置得十分雅致。 裘真爱喝酒,不懂茶,却买了附庸风雅的茶壶和很贵的茶叶,是为了招待贵客。 袁监察嘴角挑起一抹嘲讽“你可知有多少官员富商甚至胡人常盘桓丰乐及京郊其他几县,置有私产” 柳桐倚站起身一礼“请监察大人恕下官唐突,张屏已非知县,有些话无法上禀。大人可能否容下官禀陈” 袁监察点了点头,柳桐倚走到张屏身侧“请大人再恕下官冒犯之过。据下官所知,依照本朝律法,官员私与他部官吏互通消息,乃大过,更不可能得赏升迁。唯有一处例外。” 袁监察微微眯眼。 柳桐倚再道“下官亦听闻,御史台督察各地官府,除却察院外,在一些衙门中还伏有秘察使,秘密察录官员举止,上禀台阁” 袁监察冷冷呵斥“何处传言,岂敢乱谈” 柳桐倚一礼“下官知错。但一凶悍案犯或正在丰乐县境内,须及时缉拿,下官惶惶,方才口不择言,望大人体谅。” 袁监察静静地看了他二人片刻,闭了闭眼“本院问你大理寺的上官何在,你说无暇过来。府衙或刑部亦忙得很。本院却要在此听一小小断丞与一草民胡言乱语,着实荒唐。” 柳桐倚又从容一礼道“下官羞惭,无地自容。” 袁监察一呵“罢了,大理寺何须如此自谦本院不知你二人一通胡言乱语究竟是何用意。” 张屏恭敬接话“柳断丞与草民只想尽快见到那个人。” 袁监察神色一厉“什么人” 张屏抬眼与他视线相接“监察大人前日到县衙找草民,就是为了此人。但之后监察大人一直沉着不动,是因为此人未死未失踪,藏身到了监察大人这里。” 袁监察蓦地起身“混账东西你可知如此胡言本院能怎么处置你” 张屏垂下视线“请监察让柳断丞与草民见一见他。之后草民任凭监察处置。” 袁监察一甩衣袖“本院这里,的确有一前来鸣冤之人。本院不知何故,想找知县问询,丰乐县衙却是一直忙得很,无暇回复本院。冤情乃前张知县在任时所生,本院不知大理寺怎会搅和进来,但既然一时半刻,府衙、大理寺或刑部都来不了更主事的人,你二人便先看看罢。”竟就拂袖而去。 张屏与柳桐倚并肩静立堂中,门扇闭合,屋角屏风后转出一人,俯身下拜。 “小人裘真,见过断丞。” 附,正文注1处楹联是古代察院楹联,非我原创,特此注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天光渐薄,暮霭愈重。一驾寻常车轿停在京城含德巷前,一身家常旧衫的陶周风下了车,独自步入巷中。 长巷幽深,青石板路凉滑,炊烟升腾,围墙内犬吠孩童嬉闹,尽是浓浓市井味道。 巷子尽头处的那扇旧门,似也与数十年前无异。轻轻一推,门扇便闪出一条缝,陶周风跨进门内,落上门闩。 转过影壁,穿过紫藤架,疏疏竹影中,小轩窗半挑,门扇虚掩。 厅内左侧镂花木隔后,曾尧同从前一般捧着一卷书坐在书案前,手边还摆着一盏自斟的茶水,侧身望向陶周风。 “可算等着存式了。” 陶周风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只站在原地。曾尧拍拍手中书册“你看书倒还是这般杂,不怕被你孙子瞧见,他爷爷竟看西山红叶生。” 陶周风憋在喉咙里的一声长叹与“师宪”二字尽化做短短一笑,走到案前。 “小娃娃们而今都爱看什么云外剑仙、混天异魔录之类,我亦是因为日前有桩案子,与这本书中一些陈述相关,故而寻来看看。” 曾尧悠悠道“偏你总能寻着些冠冕堂皇的缘由。” 陶周风拉过一把椅子,同多年前一样,与曾尧对面坐下。 “我也想问师宪一个缘由。” 丰乐县,察院三堂内。 张屏拖过一把椅子,放在站起身的裘真面前“坐。” 裘真再躬身“小人不敢。” 张屏道“我已被罢职,裘捕快不必客气。坐下,慢慢说。” 柳桐倚亦温声道“有许多疑问将要请教,此时堂中言语,柳某亦会斟酌上报。便请不必拘礼客气,坐下详谈。” 张屏点点头,在柳桐倚旁侧落座,裘真看了看他二人,再一抱拳“多谢断丞,那小人便领命了。”将椅子扯到身后,斜坐到椅面一角。 柳桐倚待他坐定,方才再开口“请问裘捕快为何假作失踪,前来察院” 裘真道“回断丞话,有人冤枉小人杀人。小人无法,只得来找监察大人鸣冤。” 柳桐倚问“谁欲冤枉裘捕快” 裘真抬起眼,看向张屏。 张屏亦看着他“裘捕快当值那夜,犯妇黄稚娘暴卒于狱中。你可知缘故” 裘真瞪视张屏“疯妇黄氏,意欲加害玳王殿下与兰侍郎之子,乃犯十恶不赦之重罪。当送交京城,重刑诛之。在小人当值之夜,此妇却忽而暴毙,小人也甚疑惑。” 张屏再道“数日前,有一名叫散材者突亡于街头,你可认得此人” 裘真道“小人不认得他。之后小人与两名同僚一起去客栈寻他身份文牒,亦未寻见。” 张屏道“既然都与裘捕快无关,说清楚即可,为什么要跑” 裘真道“因为不跑,小人就没命了。” 张屏的目光一凝“怎说” 裘真不语。柳桐倚又温声道“裘捕快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裘真视线转向柳桐倚“小人没什么不能明说的。前日夜间,有人来到小人院中,欲杀小人。” 张屏问“什么人” 裘真道“没看清。” 张屏再问“有几人用什么兵器如何行凶” 裘真冷着脸道“有两个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十分瘦小,高的那个也不算壮。他们潜入我院中,想先用迷香将我迷倒,然后行凶。像是熟手。幸亏我察觉了动静。” 张屏问“如何察觉的” 裘真仍是向着柳桐倚道“实不相瞒大人,小人的功夫尚算过得去,那天夜里恰又睡得不是太沉,隐隐听见似有人翻进院中” 刚开始,他以为是贼,忽却见窗外有星点火光一闪,而后有气味从窗缝里透进来,他就觉得不对。 “小人一个穷捕快,家中有什么可偷。连迷香都用上,怕这偷儿还不够本钱。小人想着这事蹊跷,就拿布蒙住口鼻,先翻身滚到地上,再滚到屋角” 张屏肃然问“为何不滚去床下” 裘真的眼角中露出一丝隐忍“寻常人等,被闯空门,第一就是躲在床下。因此贼人若入屋不见人,最先搜的也是床下。再则躲在床下,视野极差,更不适合还手。若是那贼有几分功夫,先劈床板,人就被压烧饼了。我听着外面动静人影,不像一个人,若要还手,须得有把握。” 柳桐倚赞叹“电光石火间,裘捕快判断能如斯睿智迅捷,令人钦佩。” 裘真谦然抱拳“柳断丞谬赞。小人只是当差多年,有些经验罢了。” 张屏道“而后如何” 裘真瞥了他一眼,依旧看着柳桐倚“小人平常家中只有一个人,里屋去外屋的门从来不关,只有个帘儿。小人就大胆先从墙边爬到屋外,隐隐见外面门上映着一条黑影。小人想,这是要包我粽子了,便先跃到了外屋梁上。幸亏小人动作快,刚上去,外屋门就开了,里屋的窗扇也有了动静。” 柳桐倚轻叹“着实惊险。” 张屏问“来者有何举动” 裘真依旧对着柳桐倚道“还能有什么举动小人在梁上,只隐隐看到一条黑影,手中拿着一把兵器进了屋。就在这时候,从窗户爬进里屋的那人嘀咕了一声跑了。外屋这个立刻就点亮了一个火折子,里屋也亮了火。也就是这一声,我觉得里屋那人应该是个女的。” 张屏的双眉微聚,柳桐倚的神色亦变了“裘捕快说那个矮小者,是名女子” 裘真点点头“应该是个女的,轻功不错,出手阴狠,但招式绵软,扭腰跃腾那个劲儿也不是爷们能有的样儿。” 张屏问“裘捕快可有看清他二人大概容貌” 裘真道“没有。俩人都一身黑,蒙了脸。” 张屏跟着问“裘捕快在屋中便与这二人打起来了” 裘真道“没有。我趁外屋这人往里屋去时,就跳下地,冲到门外了。” 张屏问“为什么” 裘真一脸隐忍“大人是问裘某为什么没有一扑而下,与这二人搏命恕小人冒昧,这般时刻,与人交手,第一先求保命,第二才是求胜。小人不知他们外面有无同伙。若是有,小人在屋里动手,打了一个,一群堵进来。我难敌得过。冲出去,即便有埋伏,或打或逃,都多一分施展之机。如果没有,那更是我走运了。” 柳桐倚颔首“如此决断,当真聪慧。” 张屏道“即是外屋之人点亮火折之时,裘捕快只看到了他一个人。” 裘真冷冷道“是。仅能看得出是个瘦高个儿,举动一看就是老练家子无疑。冒昧一说,乍一瞧与张大人有几分相似。” 张屏道“我没有练过。” 裘真呵了一声“只是这么一比方,张大人请勿要误会某另有所指。” 张屏微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我已被罢职,裘捕快请勿要尊称。对了,裘捕快这时手中有无兵器” 裘真望着他的脸,目光中露出警惕“方才忘了说,我常在枕边放一把短剑,下床时携了。平常使的长刀挂在外屋墙上,当时来不及摘。小人就握着这把短剑冲到门外” 张屏再问“当时你穿鞋了没” 裘真硬声道“没有,如此情况,哪里来得及穿鞋。我光着俩丫子攥着短剑就冲到了门外” 张屏点一点头。 裘真道“我的两脚伤了甚多,张大人现下要先验验么”一撩袍摆就要脱鞋。 张屏阻止道“不急,先说要紧的。我已被罢职,不必尊称。” 裘真盯着他“敢问张前任知县大人觉得裘某方才说的哪处不要紧” 柳桐倚和声道“裘捕快如方才一样说即可。请教捕快冲出门外之后,如何了” 裘真视线再转回柳桐倚处,坐正“回大人话,算裘某那晚走运,门外并无其他人埋伏。那两人跟着从屋中冲出。” 张屏又问“这两人是从门冲出来的,还是从窗” 裘真面无表情顿了一顿“我背后没长眼,听动静应是门。我先上了院墙,这两人追得甚紧,还丢了几枚暗器,万幸没打中我。我翻下院墙,一路往巷外跑,这两人就一路相追。”再看一眼张屏,“对了,矮的那个轻功尤其好,一直在院墙上追,高的那个就在我身后。” 张屏道“为何不与他二人打斗” 裘真喉咙中又呵了一声“这二人的功夫一看就不差,我光着俩脚丫子从被窝里刚爬出来,短剑对长刃又吃亏,还不知刚才有吸了点迷烟有无影响。与其硬碰,不如跑到街上。因为殿下与众位大人,满街都是巡卫,碰见一队,我便赢了。” 柳桐倚道“识得局面,做得应变,裘捕快真丈夫也。” 裘真涩然一叹“但当时街上竟没有巡卫。我就继续跑。那个矮的迎面拦住了我,我与这两人略交了交手。惭愧难敌,受了几处伤。” 裘真一把扯开衣襟,卷起袖子,露出胸前及手臂几处包扎。 柳桐倚动容,裘真道“不妨事的,只是轻伤,还好他们的刀剑上没毒。然最最离奇的在后头。就在这时,突然前方有火光,来了一队巡卫。与小人交手这两人立刻飞身离去,我以为得救,便向那队巡卫奔去。然而忽然发觉不对” 张屏眼中光芒一闪,柳桐倚诧异道“怎的不对” 裘真缓缓道“这群人穿着县衙衙役的服色,但我一个都不认识。” 张屏与柳桐倚都没再开口,静听裘真接着陈述。 “虽然当时夜里,他们挑着灯笼光线暗,但小人在县衙当差这么多年,衙门里的人化成灰我都认得。我一看就感觉不对,立刻转头便跑。那群人就在后面追了上来。我也来不及想是怎么回事,就钻进了另一条巷子里。之后甩开了他们,便藏身某处,待这些人都散了。我不敢回家,也不敢回衙门,就到了察院,找袁大人求救。” 张屏截住他话头“你到察院,是否是在袁大人去县衙之后” 裘真道“是,张大人已将某定为疑犯,且自己去顺安了。” 张屏皱眉“你将自己遭遇尽数转告给了袁大人” 裘真道“是。” 张屏神色凝重“那群人是否以为你死了,才离去” 裘真略一沉吟,张屏追道“事关案情紧要,请说实话。” 裘真点点头“是。某当差这么多年,得罪过不少人,也怕人报复。自然要给自己留条退路。实不相瞒,我当时是逃进了一个废宅中,那院里有口井,我知道井沿下有个暗洞。那群人以为我沉进了井中,还先往井内打捞,再取水和泥,用石泥封住了井口才离去。” 他不待张屏或柳桐倚再问,略一顿又道“幸亏那个暗洞连着的是一条暗道,可以直接出了那个院子。我不敢立刻出去,在里面又待了许久,我身量高,惹人注意,费心伪装方才跑到察院。” 张屏猛地起身,奔出了三堂,扯住一个院中的差役“监察大人在何处” 差役一时怔住,四周廊下冒出一群侍卫,袁监察自中堂后门踱出,挥退左右。张屏上前一揖“斗胆冒犯,请教大人。当日裘真所禀,大人可有上报京中” 袁监察皱了皱眉。 张屏抬起眼,再追问“眼下县中增派的人手,是否与大人上报有关” 袁监察负手慢慢道“本监察在丰乐县中,仅行督查之责。所察所奏,均属御史台内务。身在此职,更不敢行越权之事,只是依律而为。” 张屏紧锁双眉盯着他“请大人明白告知,将裘真的言语上报了没” 袁监察神色一沉,张屏一揖“草民唐突,然” “大人,急报” 廊下冲出一名文吏,向袁监察急急一礼,一瞥张屏。 袁监察侧身,用目光示意其直接禀来。 那文吏遂躬身道“大人,外面出事了。小的听闻,是侍郎大人遇刺,尚不知殿下安否。” 张屏拔腿奔了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张屏一径穿过察院,从大门冲了出去。 门外森森尽是兵卒。 几个兵丁拦住欲往县衙方向跑的张屏。 “做什么的” “闲杂人等速速退下” 张屏停步“在下姓张,半日前还是本县知县,刚被郎中大人罢职。听闻侍郎大人遇刺,前来看看。” 几个兵卒神色顿时一变,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小兵迅速钻向县衙方向,数柄长矛的矛尖对准了张屏。过得一时,一个人带着方才去报信的那个小兵分开众兵卒大步流星而来,竟是俞明彻。 张屏向其拱手见礼,俞明彻抱了抱拳,神色中有几分无奈“张兄请随某走一趟吧。” 张屏望着他“敢问俞大人,侍郎大人可有受伤” 俞明彻未答,只侧身道“这边请行。” 张屏遂沉默地在数柄矛枪夹裹中行进,前方小兵将蔽道的帷幔掀开一条缝,着他几人入内。只见县衙门前空地一片狼籍,门扇大开,张屏一路走向大堂,没看见半张相识的脸。 迈进堂内,一股药味直冲鼻腔,张屏一眼看到上方左侧端坐的那袭熟悉的绯袍,松了一口气。 兰大人神色从容,无丝毫异样。遇刺的果然不是大人。 大堂正上方,何述的声音幽幽地飘了下来。 “正要派人去拘你,你倒自己来了。可是来瞧瞧本司死了没有” 张屏转目,却见长案后的何述神色阴寒,两侧太阳穴各糊着一块被半压在官帽下的崭新膏药,其余看不出什么异常。 张屏迅速垂下视线,恭敬一揖“禀郎中大人,草民方才一直在察院,监察袁大人与大理寺柳断丞可为草民作证。草民听闻有人行刺,便出察院询问。” 何述冷冷呵了一声“你倒是很好奇又十分关心本司哪。” 张屏道“草民并不知遇刺的是郎中大人。” 何述双眼一眯“哦来人,先将这厮拿进大牢。” 左右正要上前,一直沉默观看的兰珏与张屏同时道“且慢。” 何述大怒“大胆竟敢在公堂之上,本司面前说且慢,还有没有规矩拿下” 兰珏微微一笑“何郎中这是要连本部院一起拿么” 何述面露诧异,微侧首“兰大人何出此言哪” 兰珏温声道“本部院只是不解,张屏既已说明,事发时他人在察院,何郎中为何还要将他收监。故出声拦阻,何郎中见谅。” 何述又哦了一声“原来方才兰大人也有言语恕下官惊魂未定,没能听得。此人既说他不知遭刺的人是下官,那便证明他另有图谋。他若行刺下官,必是因下官将他罢职,他心怀不忿,行凶报复。若意图行刺的是他人,其目的缘由或非同一般,必须先押入牢中,细细拷问。” 张屏道“禀大人,草民从未想行刺过任何人。” 何述厉声一咄“公堂之上,岂由你肆意妄言来人,先将他的嘴堵上” 公堂左右侍立的,亦非县衙的衙役,而是何述带来的侍卫,闻言立刻上前,张屏又道“草民并非嫌犯,大人此举不合律法。”话未落音,即被布团塞住了嘴,几个侍从拿绳索将他捆了个结实。 何述悠悠品了口茶“咆哮公堂,还跟本司说什么律法,本司没赏你几十杖,已是罔顾律法。” 兰珏沉默旁观,心知何述一向性情乖僻,眼下胡搅蛮缠,一来为找个人泄愤,其二,也是最关键的,是听说张屏从察院出来,以为张屏去找察院喊冤,便先下手收拾了张屏。三则亦是特意让他兰珏瞧着,明白自己也保不住张屏罢了。 对刑律审案,兰珏确实不甚熟悉,何述又顶着一个钦差身份,纵兰珏官高他半阶,一时却难以压住他。 兰珏心念一转,便微微皱眉“不知何郎中因什么证据断定,张屏与行刺之事有关” 何述道“本司方才已向兰大人说了啊,本司刚将他罢职,就突遭人行刺。他难道不可疑” 兰珏道“他自称从未想行刺过任何人,连遇刺的人是何郎中都不知道。” 何述再呵一声“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个穷凶极恶之徒会轻易认罪再则,本司刚刚更与兰大人分析了,如果他意图谋害的不是我何述,难道是兰大人或殿下那更加大逆不道了。必须严加审问。” 兰珏露出几分气急的表情“行刺之事发生时,他人在察院,如何分身行刺” 何述徐徐拖着话音“图谋不轨者,有个同伙不是很常见么。” 兰珏问“何郎中可有证据” 何述懒懒道“正是暂还没有,才要先押进牢中细细审。若证据确凿,还审什么或押送京城,或就地正法罢了。” 兰珏正色“全无证据,仅凭空猜疑,何郎中就要将一个确证不可能到场行凶的人缉拿下狱,恐不合律法。” 何述一挑唇“怎的兰大人也头头是道地讲起公堂规矩与刑律了本司记得,兰大人仍在礼部,此时还身在休省之中吧。难道在不知不觉时,调去了刑部” 兰珏淡淡道“行刺之事或与殿下有关,本部院亦在现场。且何郎中遇刺,按律或回避由他人审问,或亲自提审疑犯时,有其他官员旁听。故本部院才身在此处,做种种询问,绝无他意,更无其他缘故。” 何述再哦了一声“如此说来,兰侍郎连声发问,神情切切,绝不是因为这张屏与你关系非同一般。” 兰珏神色一变“何郎中,你此话何意” 何述悠悠然瞧着他“兰大人怎么急了本司奉旨到此,不知行刺者究竟欲刺何人,兰大人又乃休省之身,这丰乐县暂时无知县。本司虽想避嫌养伤,但当下嫌犯只能由我亲自来审。兰大人对此有意见” 兰珏缓缓起身“何郎中便用这等态度与本部院说话” 何述一副诧异神色“本司,哦,下官的态度有哪里不妥么” 兰珏不语,冷冷俯视他。 何述不屑地微微一撇嘴角,却还是慢吞吞地扶着桌子站起了身“下官不解,请兰大人赐教。” 兰珏一甩袖子“本部院先回去了,何郎中自己慢慢审。” 何述抬手一揖“恭送兰侍郎嘶” 兰珏侧回身“何郎中,怎了” 何述轻描淡写地道“下官,无事。兰大人莫要担心。” 兰珏的语气无比关怀“但你面色发白,双唇泛乌,怎可能是无事来人,快扶何郎中坐下,传大夫。” 何述扶住桌子“下官当真无大碍,兰大人慢走。” 兰珏一叹“你这不扶着桌案都站不住了,还逞什么强” 何述松开手欲站直身体,脚踝又是一疼。兰珏上前扶住他手臂,何述下意识后退想挣脱,腰又一颤,再倒吸一口冷气,抬眼对上兰珏溢满怜惜的双目,胃中一阵翻腾。 罢,罢,一个大意,动摇心性根本,竟是上了这姓兰的设下的套。 就说这根炼了千年的老油条怎会突然大失常态,原来是故意卖破绽,让他当其为回护那张屏方寸大乱,令他一时得意,言语失当。如此,便可借机发作。他就不能以有伤在身之故推脱不起。只要起身,便会牵动伤势,而后姓兰的即能 兰珏再轻声一叹,吩咐左右“速取担轿来,抬郎中大人去行馆,传大夫再细细诊治,莫要漏下什么未查出的隐伤。” 何述淡漠地咬紧牙关“下官当真无碍,兰大人请先回吧。” 兰珏未看他,只环视左右“尔等便由着何郎中任性快,扶他去歇下,传大夫。” 左右只得上前,搀住了何述。何述盯着兰珏,露出冷笑。 姓兰的,你好,好 王八羔子王砚,不单是你,你的一个个狐朋狗党,亦都是吾此生的魔孽 “啊啾” 数百里之外,正翻身上马的王砚打了个喷嚏。 小厮立刻扑到鞍前“天晚风凉,大公子再加件披风。” 王砚一笑“哪来的风。十有八九是老冯在偷着骂我,要么是老邓。别是他们已经转过弯来了。抓紧时间赶路”一抖缰绳,径向远方驰去。 “啊啾” 官道上,车轿中,冯邰亦掩住了口鼻。 车窗外的侍卫露出惶恐神情“傍晚天寒,大人请保重身体,勿要太操劳。” 冯邰收起巾帕,道了声无妨,示意其继续禀报,侍卫道“果如大人所料,王侍郎已备好了船,当下人也赶去码头了。” 冯邰淡淡道“他郡事务,本府无权干涉调看,将线索告知大理寺罢。” 何述被抬走了。仍留在公堂上的侍卫眼睁睁看着兰珏走到案后,在正大光明匾下缓缓落座。 “谢县丞醒了否” 一人回禀“县衙暂无人来报消息,应是仍在昏迷。” 兰珏微颔首“何郎中伤重难支,当下无人问案,事急从权,本部院便暂来审这一堂罢。” 侍卫乖觉,迅速替张屏松绑,取出他口中布团。 兰珏垂目下望“你方才说,何郎中遇刺之时,你在察院中” 张屏低头“禀大人,草民不知何大人在什么时辰遇刺。但此前草民一直在察院。袁监察、柳断丞还有察院中许多人都能为草民作证。” “何郎中声称,他罢了你的官,你心怀怨恨,故有行刺嫌疑。你作何解释” 张屏微直起身“草民逾越,斗胆请教大人,何郎中究竟在什么位置遇刺凶手用了什么凶器,以什么手法行刺郎中大人上午才罢了草民的官,县衙守卫森严,行刺不易。” 兰珏淡淡道“行了,你先退下吧。” 张屏一怔“大人这就要放了草民此不甚合理。” 兰珏看着他“你连何郎中怎么遇刺的都不知道,怎会是凶手。” 张屏垂下眼皮“这些有可能是草民的谎言。” 兰珏面无表情“你说没说谎,本部院还是能瞧出来的。你扎个风筝,需要多长时间” 张屏又顿了一下“要看是什么样的风筝。” 兰珏瞥向旁侧“将凶器拿来。” 侍卫依言退下,未久捧来一物,不待兰珏吩咐,便递到张屏面前。 张屏神情又一变。 这竟是一件十分古怪的物品,一个竹篾大环,上端是一个半截纸扎人,纸人多半已稀烂,眉眼口鼻零落却仍可分辨,看来更觉狰狞。下方连着三角大风筝,中间破了一个大洞,边缘有烧灼的痕迹,尾部飘着两根纸条,其上各用粗旷笔迹写着一句话 偌大双目,不见无边冤雾; 好显一脸,撑开广阔青天。 兰珏沉声道“不到半个时辰前,本部院侍奉殿下起驾,何郎中与丰乐县衙众人相送,甫至距离县衙门外长街中段,此物忽现于天空。” 众侍卫立刻举箭射之,这东西却向着送行的何述等人直扑而下,咻咻飞射了两枚小箭,洒落一些嗤嗤冒烟雾火星的碎屑。 侍卫上前护驾,不少人躲闪避逃。 “初时,何郎中端然屹立,不闪不避,于人群中若一磐石砥柱,淡然曰,让本司来瞧瞧这究竟是个什么妖孽。” 这东西果真也就直冲着何述来了,侍卫当然不能眼看着何郎中遇险,便要护他离开。何述仍慨然欲挺立不动,正在一拖一定的纠葛中,这东西突然轰一声巨响,何述受惊,险些被砸中脑袋,万幸未受伤,只闪了腰,扭了脚踝。 张屏翻看这堆奇怪的凶器。 “草民以为,风筝下是绑了个小机关,如弹弓一般,能弹射些炮仗之类的小物件。上面这个纸人,其实是盏大孔明灯。因那机关略重,单一个风筝不宜带起,风筝也不好放飞。才又连接此物。孔明灯所用的油蜡盏,也与机关相连,先烧断引线,使得机关弹射小箭碎屑之类,最后再引爆一个炮仗类的火药包,将机关也炸碎。” 兰珏嗯了一声“听来颇有道理,或就如你所言。” 本部院放你你不走,这还算是嫌犯,就当堂查起案了。 若非堂上坐着的是本部院,接下来你能有好果子吃 兰珏便淡淡道“你如斯了解凶器,难道此物就是你做的” 张屏毕恭毕敬道“禀大人,草民刚被罢职半日,此前与何郎中无冤无仇,来不及做这样的物事。此物放飞亦须场地,必早有谋划。且草民此前一直在县衙内,可接近大人与殿下,若想行刺,亦不用做这等布置。而且” 他又将风筝翻来覆去一瞧。 兰珏道“有话直说,不必吞吞吐吐。” 张屏道“草民逾越,再多言两句。这物件的机关看来不甚像能取人性命,或重伤他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兰珏问“为何这般结论” 张屏再一揖“草民斗胆请教,风筝上所携凶器可有毒” 兰珏看向一侍卫,那侍卫立刻答道“验过了。无毒。” 张屏道“风筝携带的机关轻小,所发凶器力道不高,况当下天仍甚寒,人人衣着厚衫,侍卫更着铠甲,力恐不能透,除非刚巧命中双目或颈项才可伤人较重,若要取人性命,不当用此物。” 他又捧起风筝。 “至于其所携火药,都不能将这风筝炸碎,伤人之力更是有限。” 兰珏道“无论真实意图为何,此举都是行刺,本部院虽不司刑案,亦知当判大罪。若如你所言,凶手事先布置,费尽心机,目的是什么” 张屏看着地面“草民不敢妄下论断。” 兰珏淡淡道“本部院并非让你审案定罪,你既然说了这么多,再说说假设亦无妨。” 张屏道“只从当下的证物来看,或是鸣冤,或是恐吓。” 兰珏看了看那堆奇形怪状的纸扎篾片“你是说风筝尾巴上那两行字这字迹” 张屏道“大人可让人去核对笔迹,但县城居民甚多,颇费工夫。” 兰珏吩咐左右“取笔墨。”又向张屏道,“你写几个字来验看。左右手都写。” 张屏默默地一揖,提笔挥毫。 兰珏将他所写字条与风筝所携纸条一一对比,面无表情道“证据不足,便暂不将你收押了。你且退下。本部院只是越权暂审这一堂,其他大人或还要问你话。你先勿离开县内,随时听候传唤。” 一拍惊堂木。 “退堂。” 张屏恭恭敬敬退出堂外,朝后堂方向望了望,默默走出县衙大门,四下仍不见一个县衙的差役,唯有侍卫与兵卒。 俞明彻从护卫堆中迎出来,拍拍他肩膀“就知道你定能平安无事地出来。这场乱子你怎么看” 张屏摇头“暂时不能判断目的。”又拱手,“俞大人能否容我去拜访一个人” 俞明彻爽朗一笑“瞧你话说的。只要不是行馆或衙门等戒严之地,其他人人可行处,你自然也能去。” 张屏道了声谢,与俞明彻别过,径直绕进旁边小巷,走向县丞小宅。 陡然远离一众兵卒,长巷中,小院外,一片空落,十分清冷。但即便是张屏,亦能感觉到,阴暗的角落里,树影中,仍数双眼睛,在静静观察。 小宅大门前空空荡荡,唯有悬着的两盏灯笼晕出一片暖黄,张屏走到光内,叩了叩门。 门缝处一道黑影一闪,大门吱呀打开,一个老仆立在门内。 张屏拱手“草民张屏,来探望谢大人。” 老仆忙揖道“张大人莫要这般客气,快快请进。无昧法师也在里面哩。” 张屏跨进门槛,入鼻一阵花木幽香,前方厅堂处,亮着融融灯光。 厅中茶烟袅袅,曾尧提起陶壶,拨了拨小茶炉中炭火,再点燃桌上灯烛,掀起袍角与左腿裤边,露出苍白肿胀的肤肉。 陶周风猝不及防,心重重一缩,陡然失色。曾尧笑了笑,放下袍子“足上还有溃肉,就不露出来恶心你了。再过些时日,或就腿不能行,身有异味。所以我想着,趁还能动弹的时候,来与你叙叙。” 陶周风在刑部多年,已惯看生死,此时仍觉眼前一阵虚白,双手微颤,反复只道“师宪,怎会怎会” 曾尧一叹“都好些年了,我一直没与你说过,朝中多数同僚也不知道。从京城名医到乡间野方,能求的都求了,各种药也吃了。得这消渴症,看运看命,许多人只需饮食起居稍留意些,照样能活百岁。但若不好,也凶险。生死由命,我已认了。” 陶周风猛起身扣住他手臂“怎能如此说。必有对症之方你你” 曾尧拍拍他手背,将衣袖抽出“你啊,一把岁数了,遇事仍是如此,亏你还掌着刑部。所以我一向才不服气了,明明你是这么个样子,怎的人人都说你性沉稳,有定性,比我会处事。” 陶周风缓缓跌坐回椅上“师宪” 曾尧慢悠悠品了口茶“话到这里,索性一并都说了吧。虽然年轻的时候,你我算是至交,但我心里一直不服你。论学问,我书读得不比你少,下得工夫至少与你一般的足,文章写得比你快,句子联得比你好。论心智,你这人又不灵便又爱死抠,我比你活泛又识机变。论相貌,我倜傥英俊也不输与你。即便而今比,你瞧瞧你的腰腹、你的头发胡子和你的褶儿,我便是病肿了,亦比你风姿翩翩。” 他放下茶盏,再望着陶周风通红的眼眶,又一笑。 “所以哪,我就左思右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说你强过我,事事你皆压我一头。考科举,你是状元。拜座师,柳大人说你性情纯厚,能沉得下心,来日前程无量,我就无缘入他老人家法眼。我到底比你差在了何处我琢磨了又琢磨,琢磨出一个结论我哪里都不比你差,只是没你会投胎。谁让你是名门世家公子,我是市井商贾后人。” 陶周风涩然道“师宪” 曾尧微摇了摇头。 “于是我那时就想,若我与你一般的出身,还会样样都被你压着么存着这么个念头,心里就有东西种下了根儿。我这辈子做得最亏心的事,便出在这条根上。” 陶周风眼中火光微微一跃,曾尧沉默片刻,继续注视着他的双目“科考前,我送你的那把壶,你还留着么” 陶周风哑声道“那把西施壶,我一直收着。” 曾尧嘴角又一扬“好好藏着,千万别砸了。那可是湖上老人亲制的壶,而今卖了你家半个宅子都未必买得来。若是我进了朝廷再送给你,可就成大案了。你我都得先去御史台喝茶,再去大理寺坐坐,即便运气好,也是要成塞外双侠,把玉门关的地扫穿。” 陶周风心中一震“湖上老人,是” 曾尧轻描淡写道“是了,我当年一直在你面前半遮半掩的,没把家底都告诉你。但你应知道,我家祖上是做茶叶买卖的,曾在江南一带有几间铺子。因此与制壶世家阳氏有交情。后来先祖弃商,自先父一辈起开始读书科举,但与阳家一直未断往来。湖上老人与先父同辈。我幼时,曾和他的长女订过亲。” 陶周风艰难道“从未听闻你订了亲。” 曾尧道“我哪好意思跟你说。你未来的娘子是太史令千金。我将娶的却是卖壶的生意人家女儿。且我到京城备考后不久,自以为见了世面,明白了谋身求进之途能走哪些捷径,当避什么阻碍,便同家里说,硬是退了亲。” 他打量陶周风的神情,又自嘲地一呵。 “没想到吧,我那时看着与你好得很,却有这么多你不知道的事儿。我刚到京城时,湖上老人还来瞧过我,当我是未来女婿,给我送东西,我不想与他家扯上,不肯相见。后来,因是先父也一同来了,才硬把我叫去” 湖上老人那次包下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他方才在父亲逼迫下勉强去了,席间几个阳氏的远房子侄及门生,他整席没有好脸色,饮下两杯酒,便起身道,多谢世伯一向对小侄的厚爱,小侄自思身陋性鄙,一介书生,前途渺茫,不敢耽误令千金青春,便请世伯收回信物,另择佳婿。 “湖上老人,真名士也。我这般无礼,他子侄皆怒,连先父亦要怒捶我,他却起身道,姻缘姻缘,欲成婚姻,便要看缘。女与子合,更是为好。不情不愿,不喜不悦,不是好缘。又何必强求。小时候大人说一嘴,但日子还是得孩子们自己过。说句生意人的俗话,强按头做不得善买卖。小郎既觉与小女无缘,小女亦是同小郎无份。就一解两欢喜也罢。我那时鬼迷心窍,见此行事,不生叹服悔过之心,只觉得喜出望外,赶紧掏出定物。” 他父亲脸上挂不住,怒骂道,小畜生,若解了这桩婚,我也没你这个儿子。从今后随你去哪里捡个姓,休进我曾家的门 湖上老人却反过来劝曾父,小郎好学问,必成大器。只是与小女无缘,又何必怪他。若曾兄不弃,儿女婚姻不成,同辈间亦如常走动。 又道,实不相瞒,小女亦是被我惯得厉害,我也怕她来日与夫婿脾气不合,今日这般,长远看,与你我两家,倒都是好事。 陶周风沉默地听着。 曾尧继续道“我那时候总是去勾栏走动,亦是想让阳家觉得我品行不端,主动退婚。后来婚退了,我还有些他们家的东西,他们也不愿收回去,我瞧着也糟心,就拿来打点或送人了。” 他再看了看陶周风。 “是了,听得这些,依你的脾气,我送你的那把壶便是能把半个京城买下来,你应也不想留了。那就寻个什么途径处置了罢,只是别还给我。阳家的东西,我不配拿,此壶更不当被我玷污。” 陶周风胡子一抖“处置做甚休说得仿佛你十分知道我似的。老夫也有许多事儿,许多性情,是你不晓得的如此贵重之物,正经是压箱底的物件,若我哪日也丢了官,还可拿出应急。” 曾尧一愣,继而失笑“是是,是我不解存式也。” 陶周风嗯了一声,又道“如此,是你负了人家的姑娘,那女子后来遭人非议,或之后所许非人” 曾尧再一愣“存式啊,不会我说了这半日,你还未想起湖上老人是谁罢” 陶周风皱眉“我的确不精于茶道,不过已然明白大概。此乃一江南壶师,你曾经的丈人。” 曾尧拍了拍额头“怪我。是我当要先讲明了。不过存式啊,存式,你真是听得阳这个姓,你竟还没想起来几十年前,江南郡,湖渚。壶师阳籍。东海” 陶周风蓦然顿悟“是太阳的阳字,而非木易杨难道是东海任庆冤案中被卷进的阳氏这家有个孩子,即是后来去了九江,制瓷甚有名气,却突然失踪,成了大理寺悬案的那个” 曾尧长叹“果然你对大理寺的悬案记得更清楚些。” 陶周风唏嘘“是我一时不曾想到你竟与此事有关。那么,曾与你订亲的女子难道” 曾尧缓缓道“她那时亦不幸离世,后来改姓曲的那个会烧瓷的孩子,就是她的儿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第四十章 陶周风愕然,盯着曾尧斟酌了又斟酌方才道“你虽负了阳氏,但之后种种你既不能预料,就算做了阳家的女婿,或也无法更改” 曾尧沙哑道“但我干了见死不救的事儿。” 陶周风再微怔。 曾尧长叹了口气“阳家出事的时候,我正在并州做知州,闻得冀州府同知一位将要有缺,思谋进取。其实我早一年就有消息,东南一带可能有人要遭殃,家里当时都搬到了北边,只有几个远亲还在江南,我想着应不会与此有牵扯,便未与家人提及。” 曾尧与阳氏解了婚约后,曾父觉得无颜再在江宁府住,正好曾尧的大姐嫁到山东,二弟曾舜在泰山书院读书,曾父就索性举家迁到山东待了几年。曾尧高中榜眼后,先在朝中待了数年,娶了恩师翰林院掌院翁学士的女儿,生了两子一女。曾母爱孙辈,常思团聚,曾父的态度也有了松动。后曾尧的两个弟弟也娶妻生子,考取功名,各携妻儿去任上。曾尧放了外任,知辖一州,又新添一千金,趁机迎父母来并州同住,曾父终于点头。一家三代合聚,十分美满。 “忽有一日,我接到姐夫来信,说阳家有人找到了山东,好像是阳家摊上了什么事,想求人帮忙。姐夫唯恐我一听个阳字便无情回绝,方才在信中告知,原来这些年家中与阳家仍有来往。” 曾家搬到山东,湖上老人猜到曾父心存羞愧,便主动寄信与曾父,只谈诗文书画,后有事到山东,还约曾父一同吃酒。曾舜曾禹能在泰山书院读书,并非书院看顾曾尧的岳父翁学士的面子,而是湖上老人与讲学的几位大儒是挚友,为曾舜曾禹写了荐信。曾舜之前还险些因曾尧悔婚一事不能入学,湖上老人写信后方才无事。 曾父搬来和曾尧同住,仍觉得惭愧,没向湖上老人提起。凡与湖上老人书信来往,或逢年过节往阳府寄礼物,都先寄到山东,或吩咐女儿女婿置办,再转送阳府,因此阳家一直以为曾父还在山东。 “我收到了姐夫的信,觉得既然先君先慈都与我同住,再与阳氏有牵扯,着实有些尴尬,也怕先君听了着急,就瞒下了这事。我当时的确没想到阳家牵扯进了任庆的事,还以为他们做生意有了什么麻烦,只回信给姐夫,让先瞒住了老爷子,问明白是什么事儿。若阳家想借钱,就给他们一些,请姐夫垫上,之后我再送钱过去。谁知信刚发出,阳家的人就找到了并州,我才知道,他们这回是来找我帮忙的” 来的是湖上老人的一个挂名弟子,想递帖进知州宅邸被门房拦了。门房的眼光久经历练,一眼就看出这人身有冤气,像是来哭求什么的,防守格外严谨。此人苦苦哀求数日,花了不少银钱疏通,才求得了个通报的机会。 曾尧听了通报,吩咐千万不要让此人靠近府邸,让老太爷身边的人瞧见,自又犹豫一阵儿,终于点头召其到城郊一座亭中见。此人当时已几乎身无分文,连棉袍子都当了,在城隍庙里窝了两夜。 曾尧记得十分清楚,那天正值大寒节气,天甚阴。他裹着大毛氅乘一辆小车到了城郊,走到亭中,旁边的树林里立刻转出一个穿着破布鞋和单薄长衫的年轻男子,在亭前纳头便拜“晚生郦匀拜见大人。” 曾尧见他浑身瑟瑟,头脸与双手冻得青紫,眼见是等了甚久,也有些不忍,就让他进亭中坐下说话,另命左右到轿子里将自己预备替换的家常袍子取来与他披上。 郦生再拜道“大人厚赐,晚生涕零不敢领受。只求大人救救家师。” 曾尧令随从都退到远处,方才明知故问道“尊师是” 郦生道“恩师名讳上阳下籍,与大人府上老太爷乃至交。而今恩师被人攀诬重罪,身陷囹圄,百般无奈,只得来求大人垂怜。” 他十分懂事,绝口不提其他过往,口口声声只求曾尧看在老太爷的面子上救救湖上老人。 曾尧一看这情形,即知湖上老人摊上了不一般的大事,本以为是经营不善买卖纠纷或因什么缘故被官府封了铺子之类,或多或少给些银子便罢,方才同意见见郦生,不想却尴尬又棘手,于是泛泛道“本州官属晋地,与江南相隔千里,上有朝廷律令,更万不敢越权干预他方公务,不知何能相帮” 郦生又拜“恩师闲云野鹤一生,平日只制壶诗画,从不谈朝局时政,小小草民又怎会思大逆不道之事,与乱党牵扯实实乃被诬陷冤枉然主审诸官员不分青红皂白,附会定罪。四处求告无门,方才来求大人帮忙” “我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都凉了。”曾尧苦笑,“我都顾不上想湖上老人怎么会牵扯进谋逆的案子。只想着这姓阳的跟我是多大仇,犯了谋逆的事儿,千里迢迢特意跑来找我,唯恐我不能跟着丢官没命是吧。我与他聊的这一会儿,可能就被什么人瞧见了,记下了。我当时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走,但还是没走” 陶周风唉了一声“人临危难,心生怯意,亦属常情。你毕竟没走,即仍存怜悯” 曾尧打断他话头“我不是心存怜悯,也不是什么残留了什么善念,而是觉得,若那时有人盯梢,我跟这姓郦的聊了一阵儿,起身就跑,更可疑了。于是我一变脸,猛起身” 他一变脸,猛起身,厉声道“阳籍竟是逆贼乱党实话告诉本州,你可在潜逃” 郦生复跪倒“禀大人,晚生愿与恩师同难,却当真未被连坐,大人若不信,可将晚生拿下,向南边询问。” 曾尧又将话稍放松些“你既如斯自称,可见是读过书的,既为圣贤门生,第一要明辨是非,犯上作乱者,大罪无赦。” 郦生高声道“恩师绝非谋逆,乃被诬陷” 曾尧再变脸“你可知诽谤朝廷命官,又当何罪” 郦生叩首“晚生只知恩师一家遭攀诬,命在旦夕。晚生无能,不能以一己之身换恩师平安,亦不敢让大人沾上晦气,听闻大人的挚友乃柳相爷门生,晚生只叩求大人通融,晚生自去京中跪求相爷,绝不牵扯大人。” 陶周风惊讶“那郦生是要” 曾尧道“嗯,他是要我帮他见一见你,然后通过你再去求当时还是相爷的先老太傅。” 陶周风捻须“我当时应是在” 曾尧道“在礼部,做仪制司郎中,正五品,比我高了半阶。” 陶周风眨了眨眼,犹豫了一下,曾尧将他没出口的话说了出来“我知道,我当时就知道,如果我跟你说一声,以你的性子,肯定会帮他递话给先老太傅,说不定他真能见着先老太傅,替阳家鸣冤。” 陶周风又唉了一声“不过,任庆被诬的局确实厉害。谋划者布置数年,伪证与判诬者的供词环环相扣,几乎天衣无缝。恩师与几位心知或有冤情的老大人当时都束手无策,眼睁睁见忠良蒙冤。幸而苍天有眼,数年后终有证据,令沉冤得雪。然含冤而逝者已不能复生。恩师仙逝时,仍耿耿于此事那郦生当时即便求到恩师座前,怕也” 曾尧慢慢道“眼下只有你我,咱们敞开来说亮话。当时那个局,真正图谋的是东南的兵权,连任庆都只是抓来当鱼线的罢了。但主谋未想到任庆如此刚烈,豁出阖家性命,顶下全部冤名,竟没能从他这里撬动了东海侯。小小阳家,一个民间的壶师,岂在他们眼中。本就是地方官员想立功,捎带连坐罢了。先老太傅虽那时不能替任庆翻案,却或可能救得下阳家。甚至我都想过,是否当时郦生手里有什么证据,因阳家是被冤枉,也能反推到任庆” 陶周风一叹“往事已矣,焉能推论” 曾尧道“这么想,是有些夸大了,亦或郦生最终找了老太傅,也救不了阳家,但总算是尽了人事,听天命也甘心。当时我只要说一句话,就能给阳家一线生机。但我没说。 “我只想着,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往京里递话,就可能被人知道,到时候牵扯进谋逆,或者丢官或我全家没命。即便犯了嫌疑,我升同知也无望了。我没有半丝同情阳家和那郦生的心思,也并非在考虑会不会连累你或先老太傅,满心唯有我自己的周全,只琢磨怎么摘开此事。” 他就冷冷问郦匀“犯上谋逆乃第一大罪,这等大案,相爷怎会不知” 郦匀立刻道“相爷或知主要,细微难以确切。晚生只求一个陈禀冤枉的机会,求大人施恩” 曾尧等的就是这一句,顿时厉喝“大胆,竟还无法无天诽谤丞相来人,拖他下去” 郦匀只叩首,天上落下榆钱大小的雪片,覆在他身上,都不能化,未久茫茫一层白。 “大人若要晚生性命,晚生立可死,只求大人一句话的恩典。晚生求求大人” 他磕头磕得血染石阶,抱住亭柱不松,随从拉扯不去,一个仆从使了个巧劲,在他颈后敲了一记,将其敲晕,方才掰开胳膊,拖到了旁边。 “我恐郦生继续闹下去不可收拾,就让一个心腹趁他晕着把他丢到几里外的官道旁,给他包两件看不出来历的厚衣服鞋子,加一袋碎银。近几天再多注意着,防止他再回来。最要紧别让父亲知道。” 陶周风谨慎地问“郦生之后可还活着” 曾尧沙哑道“放心,我还没丧心病狂到那种地步。若郦生当时被我的人除了,今日我就不会仅有这等报应了。” 陶周风皱眉“他未被卷进冤案” 曾尧摇头“后来姐夫那边同我说,这人是个受过湖上老人恩惠的秀才,算不得他正式磕头入门的弟子。但若阳家不出事,可能他就娶湖上老人的幼女了,所以才如此舍命替阳家奔走。毕竟亲未成,也不算正经门生,案子就没牵连进他。” 他再长长一叹。 “这事我以为瞒住了先君,后来不知怎的还是被他老人家得知了。到底听说了多少,我如此待郦生的详细他老人家是否知晓,我都不清楚。那时阳家已定罪,救不得了。先君将我叫面前,当着我夫人,几个孩子,还有一院子下人的面,抽了我几杖,骂了我一句畜生,说今生最悔之事,是生了我这么个东西,而后命人收拾行李,当天便回山东了。先君平生慈爱,即便我年少时,他偶尔责罚我,也从不在他人面前罚。从那日之后,先君未再与我有过只言片语的教诲,无论我如何磕头认错,他老人家都闭门不见,直到” 曾尧抬手按在眼上,泪终于流了下来。 “直到先君离世时我在榻前他老人家闭着眼,不肯瞧我只问了我一句,「夜可寐否,心能安否」” 陶周风从袖中抽出汗巾,曾尧摆摆手,抬袖擦了擦眼。 “家人恐我因被先君厌弃之事落下不孝之名,致仕途不顺,都替我将此事牢牢瞒住。可瞒得了外人,岂能自欺欺天我这一生,丢了一个义字,也失了一个孝字。不义不孝,却窃踞尊位,怎得安哉这么些年,我心里总有个感觉,这事早晚有一天会发作。果然就在数月之前,我等来了。” 陶周风眼神一闪,坐得直了些。 曾尧一呵“你这副啃了个大厚皮包子终于吃到馅儿的模样,真不愧对刑部尚书的位置。” 陶周风尴尬地摸摸胡须“究竟出了什么事” 曾尧从他手里抽过那条没收起来的汗巾,擤了擤鼻涕,再抿了口茶,清清喉咙。 “前月,我的一个学生邹泰从南边外任回京” 陶周风道“即是奉旨巡检两江盐税的邹泰” 曾尧点头“对,对,你要拿纸笔先记下否。稍后我再给你画个押” 陶周风正色“不了,你先说着,老夫记得住。画不画押,看情况再说。” 曾尧再颔首“成。我说到哪了对,邹泰回京。他不知我当年的那些事,以为我本是江南人士,定思故乡,就给我捎了几样小物件儿。其中有一把壶。他携着这几样东西到了寒舍,我接了,随手打开,待取出壶时,他咦了一声。” 邹泰一脸诧异地说“怪了,盒中明明应是一把绿泥提梁钟式壶,怎的变成了朱泥西施难道店家包错了可学生记得,启程后在船中还打开过” 陶周风听到这里,双眼微微一眯。 曾尧扯扯嘴角“邹泰是北方孩子,平日不好吃茶,不大懂这些茶器。但我一看那把西施壶,那器形、泥料、制艺,即知,多年前种下的因,大约是要有果了。” 陶周风问“是湖上老人所制的壶” 曾尧道“不是,但器形、技艺都极其相似。” 陶周风道“湖上老人既是名家,想来效仿者甚多。” 曾尧一哂“凡名家贤士,皆爱著书立说,人人可去书肆买,为何仍有无数人要磕头拜师,求入门下所谓言传身教,得老师当面传授,毕竟不同。学问如是,书画如是,手艺功夫如制壶更如是。那把壶的形状、制壶的手法,非亲授弟子或阳家的嫡系传人不能有也。” 陶周风仍犹豫道“然世人摹先贤书画,亦有得其精妙者。或就出了个制壶特别有天分的孩子” 曾尧道“我还没说完。我打开壶盖,见壶底刻着一幅画,是一片水上斜伸出一根树枝,一只黄鹂栖在枝上。” 陶周风变色“水面即湖上,黄鹂乃郦生不过一水一雀,乃寻常绘画样式,是否” 曾尧道“没有哪款壶将画刻在壶内,且,那黄鹂身上还披着一层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陶周风沉默了。 曾尧接着道“我一看这壶,什么都明白了,只对邹泰说,或就是店家装错了。现在这把也甚好,器形十分圆润,我喜欢,留下了。” 陶周风问“之后” 曾尧道“之后,我等了几日,未等到什么恐吓的书信,出门亦无人行刺。我不知换了这把壶的人意欲何为,索性将壶带到衙门,天天用它喝茶。似乎里头也没淬毒” 陶周风再问“然后” 曾尧道“然后,就是老夫被参了一本。再然后即变成当下了。” 陶周风又眨了眨眼,知道这样问不对,还是问出了口“就这样” 曾尧瞅着他“你嫌老夫这个结局不够带劲是吧” 陶周风唔了一声“自然不是。只是老夫觉得,那耿御史” 陶周风想起耿御史的诗作,老脸微红。 “老夫觉得,他着实是耿直而已。” 曾尧颔首“是,那弹劾看来,并非有什么阴谋,仅偶尔而发,形势至此。但我总有个感觉,这事尚有后续,却又不知会续在何处” 陶周风缓缓抚摸胡须。 曾尧再饮了些微凉的茶水“我今日来找你,一是想与你说说这段旧事。陈压在我心上许多年,而今同你讲一讲,总觉得心里轻快些。二则,听说大理寺的邓绪素善断案,最会推敲这些蛛丝马迹,我一个去职待罪之人,直接去找他有些不妥,你代我和他说说。” 陶周风皱起双眉,刚要沉声吐出一个好字,曾尧便大笑起来。 “逗你的,我来找你,自是想烦你帮我琢磨此事。” 陶周风道“论断案,我确实不及邓寺卿。” 曾尧悠悠道“然论与我的交情,论心软周全,他皆不如你。我也瞧过他们查案上报的折子,现在年轻人做事,都张口证据,闭口线索。仅一把可能是拿错了的壶,讲与小邓小冯几位,只怕要说我这糟老头子疑神疑鬼,因早年的亏心事无端臆想了。唯你能懂我为什么想查。” 陶周风沉吟。 曾尧再一叹“似咱们这般年岁,有些事看开头便知以后。费如斯心思,必不仅为白送一把壶敲打我一记,定有后续。又如恶疽,越是迟迟不破,内里憋的毒越大,症结越重。我病成这样,仍旧惜命,可不想哪天血流肠断。你得护好我这把老骨头啊。” 陶周风盯着他的双眼“你当真是让我护着你还是让我拦着阳家的后人或门生,令其莫走错了路,铸成不能回头的大过” 曾尧眼中灯光明亮,又一笑俯身,从桌下阴影里捧出一盒。 “存式,我把它和一堆的谜,都交给你了。” 陶周风接过盒子,打开,小巧圆润的西施壶在灯下晕出柔和光泽,顶上的菩提珠微微泛黄。陶周风不由又想起耿御史的诗立刻收敛念头,端正心神,肃然捏住珠子,掀开壶盖,迎亮端详。 一只头顶积雪的黄鹂,爪握细枝,背衬水波,犀利与他相望。 陶周风盖上壶盖,将壶放回盒中,郑重抬起双目“我定不负师宪所托。” 张屏跟着谢家老仆转过影壁,穿廊进了中院。 这县丞宅是一座小小的院落,比张屏在宜平做县丞时住的院子还要局促些。盖因既在京兆府治下,旁侧又有察院督镇,宁减三分为谦逊,不敢逾越毫厘。 谢赋被贬之前,丰乐县原县丞迁调数月,位悬宅空,恰好谢赋遭罚转补,也被人暗叹时也命也。 内厅处灯火明亮,谢赋一袭家常夹袍,于阶下相迎,无昧站在他身侧。 张屏上前见礼“谢大人可好些了” 谢赋轻呵一声“待罪无能之人,何谈一个好字更无地自容,羞居此位。请万也莫称我什么大人,真折杀了。若不弃,直呼我名便可。我虚长几岁,厚颜冒昧称一声贤弟,亦望休怪唐突。” 张屏道“谢兄言重了。下午之事,不可预料,亦非谢兄之过。” 谢赋惨淡一笑“贤弟宽厚之人矣。然某一怯懦无能之辈,于乱时不能护殿下与侍郎、郎中大人周全,未捕捉逆贼,竟先惊惶厥地。罪深耻甚,惭愧仍活于世。” 张屏肃然道“请谢兄万不要如此自责。还当速速抓住案犯。” 一旁的无昧连忙念了句无量寿福“谢大人,天晚风凉,贵体才愈,请进厅说话吧。”跟着瞅了瞅张屏。 阿屏哪,哥知道你急着抓犯人,但谢大人已经不是你的属下了,他这会子心里比哪个都急都难过,你就别再一个劲儿地催着人家抓犯人了。 谢赋侧身“多谢法师提醒,贤弟请移步屋中,惭愧我现下一头雾水,两眼乌黑,正不知如何是好,急需赐教。” 张屏回了一句谢兄客气,与谢赋和无昧一同进屋,谦让落座毕,谢赋又道“贤弟是爽快人,谢某也不迂回客套了。下午逆贼行刺之事,你怎么看” 张屏道“不是行刺。看似鸣冤,是为引人瞩目之举。” 谢赋按住眉骨“当时天上突地飘出半截纸人,挂着一串鞭炮就冲过来了。难道是姥姥案的孽党仍有残余” 张屏道“和新案有关的可能大些。” 谢赋抬起头“但为什么我们丰乐县没建过窑,没烧过瓷,更不知道什么烧瓷的公子多年前的蔡府大火在顺安县。那烧瓷器的,听说更是南方人,跟丰乐隔着万水千山。怎的一个两个,都赶来死到丰乐县里” 无昧念了句道号“逝者已矣,贫道相信,他们也不想枉死,更不是有意来扰丰乐县的清静。” 张屏道“事出即有原因,绝非偶然。唯有查出真相,缉真凶,得清白,方能抚冤魂,安县境。” 谢赋长长一叹,脸色在灯下格外蜡黄“我知贤弟今晚来访,不单是为探某病体。” 张屏起身一礼“的确还有一事,望请答允。” 谢赋尚未答话,门外闪进一个双鬟小婢,竟是先前去行馆服侍玳王的小婢女之一,在门槛处盈盈福身,稚声道“婢子唐突打扰,求请恕罪。晚膳已备好,请尊客、法师和少爷移步,到暖厅进膳。” 谢赋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无昧站起身揖道“贫道出家人不能用此饮食,拜感厚意,先告退了。”又悄悄看了看张屏。 张屏再拱手“多谢谢兄。案情紧迫,无暇领受美意。” 谢赋亦已站了起来,看看那小婢,轻叹一口气“贤弟莫要推辞,晚膳乃家慈安排。” 张屏顿了一下,垂下视线“如此,张某感激领之。” 暖厅在内厅旁侧,出门一转即到。 无昧再向张屏和谢赋道别,自回客厢,小婢推开合拢的门扇,张屏谢赋跨进暖厅。屋中唯两座盆景与花架,两枝落地烛台,一扇屏风,一张圆桌并几个圆凳而已。 圆桌上竟只摆了三盘菜,桌边仅立着一个婢女,却是也在前日服侍过玳王的那个年纪大些伶俐些的,朝向张屏和谢赋福身施礼,脆生生道“贵客到访,厨下仓促,只备得粗饭薄酒。这桌上菜肴,两样素的,乃一碟菌子菜心与一盘姜汁腐皮白果。主一道是湖鱼茨菰,望请贵客勿怪怠慢。” 张屏一揖“甚感厚赐。”到桌边坐下,夹起一块鱼肉就吃。 谢赋的眼神微一闪烁,陪着入座。 小婢执起桌上酒壶,斟满小杯“贵客若觉堪能入口,请进一杯家酿果酒相配。” 张屏道了声谢,一口把酒喝了,继续吃菜。 小婢女眨眨眼“贵客可有什么想说” 张屏肃然自菜上抬起目光“好吃。” 小婢女再眨眨眼,瞧瞧谢赋,敛身“婢子先告退片刻,请贵客与少爷恕罪。”出了房间。 谢赋犹豫了一下“贤弟” 张屏停下筷子,一副凝神聆听的表情,谢赋话到嘴边不知如何吐出,便咽回肚里,改举箸旁敲侧击提点道“只三道菜,着实寒酸,皆是家慈亲自吩咐厨房所做,都是南边口味,不知贤弟尝来如何。” 张屏道“很好。” 谢赋噎了一下“难得贤弟喜欢,就多吃点。” 张屏遂继续吃,半片鱼将吃完,门扇开启,方才的小婢女手托一个漆盘入内。 “夫人恐菜太少,贵客吃不饱,又命厨下做了荠叶羹一碗,椒盐鸭茸酥与枣泥卷一盘,请贵客尝之。” 张屏起身又一拱手“再谢厚赐,然晚辈欲请教之事着实关系重大,不敢延误。请夫人体谅,容晚辈即刻拜见。” 小婢女瞪圆了眼“咦,你明白的呀。” 谢赋尴尬呵斥“不得无礼。” 张屏肃然看着她“夫人的前三道菜,意思是猜到晚辈心中念头乃想向夫人请教江宁府因果,湖上遗孤之事。以酒准晚辈近前请教。现下却又以此两道菜示意夜已晚,延押到明早再说。但县中案犯已迫不及待,耽误不得。” 小婢女睫毛轻扇“公子既然明白得紧,为何方才奴婢斟酒时不与少爷商量,求见夫人” 张屏皱眉“我以为,须得吃完了饭。”正好他一直没吃饭,的确很饿。 小婢女扑哧笑出声。 谢赋不得不接着轻斥“放肆。”又向张屏道,“仆婢无状,冒犯了。” 小婢女低下头,偷偷吐吐舌头。张屏道“我知如此请求着实冒犯,但仍须拜见夫人。” 谢赋萧瑟唏嘘“实不相瞒,早些时候,府尹大人手下那位燕捕头与刑部的桂捕头亦以探望为名欲上门来。若今晚贤弟不得答案,明天也不好过。请容我先去禀报。” 张屏颔首,静候在屋中片刻,又是小婢前来传话,引张屏转回内厅。 厅内添了几根灯烛,更加明亮,张屏在客位站定,谢赋对面陪立,过得片刻,闻得脚步声响,挡在内门处的屏风后人影绰绰。跟着,两名小婢与一个老妪陪侍着一位美妇自屏风后转出,张屏垂目看向地面,深躬见礼。谢赋也躬身道“儿请母亲安。” 妇人在主位落座,和悦向张屏道“公子请入座。”话音微带着南方腔调,十分柔婉。 张屏坐下,谢赋亦坐了。小婢捧上茶,与老妪都退回屏风后。 谢夫人又道“犬子连接蒙公子照顾,不知如何报答。老身这里先谢过。” 张屏道“夫人客气。谢大人也帮了晚辈甚多。今天晚辈冒昧前来,是为向夫人请教一些多年前江宁府的旧事。” 谢夫人蔼声道“请教二字言重了。老身昔日曾在烟花地,因此常有议论,更连累我儿遭人指点,饱受坎坷。但人生在世,步步行来即为命定,又是自作自得,昔日今时,皆是己身,过往无需避讳,更也避讳不得。请公子勿多顾虑,有话直言便可。” 她自称老身,算来也应年近五旬,然肌肤白皙若雪,浓发乌黑,深色裙衫难掩窈窕身形,看来至多三十余。面容娴雅秀丽,神色气度十分温柔端庄,唯独一双美目盈盈灿然,透出些许刚强。 张屏再拱手“敢问夫人可认识一个叫曲泉石的人他是湖渚一位制壶名家湖上老人阳籍的外孙。” 谢夫人凝眉“曲泉石这个名字,老身不甚熟悉。但湖渚阳氏,我的确识得。那时江北江南,谁人不知湖上老人之名。后阳家被谋逆案子牵连,他家二小姐不幸身入教坊。老身幸得二小姐教授书画,小姐实与我有半师之恩。” 张屏道“曲泉石是湖上老人长女之子,即夫人所言二小姐的外甥。据说其父本是入赘,他曾随母姓阳,名叫阳潄。有传言阳家获罪时,他被姨母阳氏二小姐扮成女童,长于烟花之地。夫人请放心,晚辈这时询问,只当线索,不会使官府翻查藏匿等事。” 谢夫人眉心微蹙“阳潄这个名字,老身亦无印象。但二小姐确与一女童一起入了教坊,听闻是她的外甥女。当时十分幼小,大约是在教坊中被当捧针拿线的使唤。老身应见过一两次,模样却记不清了。” 张屏又抬袖一礼“能否请夫人将所记得的阳二小姐与这孩童的详细告知晚辈” 谢夫人沉吟片刻,缓声道“阳家遭难后,阳二小姐被罚入贱籍。老身其时年纪小,只记得人人都感慨老天不公,湖上老人这般的一个善人,可叹竟无善终。二小姐沦为官奴,属官家教坊,老身在私楼。官奴多是侍奉官老爷们饮宴,她起先应是面容有伤,身有病尚未养好,亦不甚会舞蹈弹唱,故开始并未侍宴。教坊让她教女孩子们书画。老身尚在习艺,楼里请她来教习,老身因此得缘相见。” 谢夫人又描述,阳二小姐乃是位容貌脱俗的美人,虽有这般遭遇,仍未落悲切无助之相,只是绝无笑容,举动言语间,藏着坚韧与英气。 “连我瞧着都不禁想,若阳家未出事,她仍是深闺小姐,天真烂漫,巧笑倩兮,该是怎样的娇艳无双。” 谢夫人深深叹息。张屏追问“夫人可知阳二小姐之名” 谢夫人略思索片刻“入教坊后,皆会另取名字。当时人人都称她栀娘,恐非本名。二小姐的真名或是映繁二字。老身听旁人这般唤过她,那人似是她的情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张屏立刻道“夫人可知这情郎姓名样貌,当时年岁几何” 谢夫人微微凝眉“我当时只远远瞧了几眼,加上事隔多年,当真记得不甚清楚那男子当时年岁甚轻,至多二十余,十分瘦削是个书生的模样” 张屏目光灼灼“夫人记得这些已甚好。能否详细告知晚辈当时情形” 谢夫人略一思索“且容老身再仔细想想具体日子真忘记了应是二小姐来留仙楼教习画技不久的事。我们清部的姑娘凭才艺吃饭,若不想真的落了肮脏,各样技艺须得学得好。姑娘之间相互较量,论勤奋比科考的男子们也不差什么。二小姐书画绝佳,人人都想私下多向她请教,我亦如是。但二小姐每次来楼里,身边都有人看着,防止她私逃,到时辰即走,我们想单独同她言语也甚难。看着她的人中,有一位刘妈妈,身量甚壮伟,却其实貌凶人善。因她一人抵得两三个婆子的力气,有时二小姐退步更衣,只她一个跟着。那一日我看准了课间二小姐前去更衣,身边唯有这位刘妈妈,就找了借口也出了屋子” 楼中单备有给二小姐更衣和临时洗漱的静室,在姑娘们习艺的小楼二楼边角,下方是空旷的院落,和清部接雅客的小楼相对。 燕钗特意绕到二楼侧旁回廊的柱子后,打算等二小姐出来假装有事刚上楼,迎上前向她指教,听见静室的门响,应是二小姐出来了,正要从躲藏处出来,忽见对面清部接客的小楼忽然开了一扇窗。 “我以为是那间房里的姑娘开的窗,怕被她瞧见我偷着向二小姐请教,就又缩了回去,不想却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喊,映繁” 燕钗遂偷偷地张望,见那窗内站着一个年轻男子。刘妈妈扬了扬手臂,似在令此人退下,但没有出声。 “我离得远,看不大清此人模样,只是瞧着他穿了一件青白色布衫,头顶束着方巾,人十分瘦,面上无须,是个年轻公子。” 二小姐低声问刘妈妈可能容她片刻,又保证绝不会逾矩。刘妈妈仍未言语,二小姐行到了栏杆边,福了福身“罪奴栀娘,不知公子何人,但请自重,休要拿性命玩笑。”说罢转身便走。 那男子仍眼睁睁看着,二小姐却是朝着燕钗藏身处走来了。燕钗在柱子后躲藏不住,只得现身。 “二小姐与那刘妈妈瞧着我,先是吃了一惊,我赶紧轻声道,「小姐放心,我眼昏耳聋,且记性不好,什么事儿都眨眼即忘。」刘妈妈直瞅着我,脸色眼神都十分吓人,二小姐却按住了她的手臂,向我道了声多谢,就又回屋教习了。我也只当从无这回事,从未与人提起过。” 张屏肃然问“是否二小姐当真不认识那位男子” 谢夫人甚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老身当时年纪虽不大,有些事却是一眼就能瞧得出来的。二小姐只回了那男子一句话,但姿态语气,绝非素不相识,而是牵绊甚深。之后她与我说话时,眼眶还是红的。” 张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那男子当时所在的房间内,应也有位姑娘” 谢夫人道“是,老身正要告知。那位公子那日点了楼中的一位姊妹凝露相伴。她长我三四岁,待我一向如同亲妹妹。我心中对那件事有些好奇,当晚便假装当玩笑问她,听闻她今日见了位俊俏体贴的佳公子,可投缘否我们平日里时常这般调笑。她回我时也没见什么异常,只笑着说,莫提了,一个穷书生,想是攒了许久的钱过来开眼了。她弹琴弹得手指都疼了,也没见他多给一文钱,离去时,门口侍候的脸都青了。” 张屏皱眉“凝露姑娘难道认识此人” 谢夫人道“认不认得老身不敢断言。身在此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相见时听客人所说之言语,皆要不当真,不过心,更不存心,别后即忘,只当一无所有。” 可惜数年后,她却一时昏头,忘记了不当真的教诲,错信那寡义无情的窦某,险些毁了一辈子。 前尘往事在谢夫人脑中一掠而过,她随即将其抛到一旁,某一关键却忽从堆积厚厚灰尘的记忆角落中冒出。 “对了,凝露当时还跟我说,枉她叫了那男子那么多声栗郎,与他谈诗论文,谁想那人就一个子儿也不多给。她真想敲这抠门儿的木疙瘩一头栗子。” 张屏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即是那男子的名字中,有个栗字。” 谢夫人颔首“只不知究竟是名是姓,音同栗的字亦甚多。但按平日里的习惯推断,那人多半是姓栗。” 张屏拱手“能知这些,于案情已甚多益处,多谢夫人” 谢夫人眼尾含笑“张公子客气了,老身几句闲话,能帮上忙便好。” 一旁的谢赋心中各种滋味纷繁。案情有进展,再好不过。但听母亲说起那些旧事,仍不禁微微尴尬。他便继续一言不发坐着,只当自己是个盆景。 张屏又问“二小姐后来如何” 谢夫人道“后来,她再来我们楼里教画,仍与先前一样,连那刘妈妈见着我时,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张屏问“不知二小姐教了多久的画” 谢夫人道“到我们楼中教授,约有半年。”又轻轻一叹,“她蒙冤落入这污泥中,起初能有这数月的清静,已是不易了。教坊肯放她出来,也有一说是不想养闲人。她须得学弹唱歌舞,教些字画,是替教坊把栽培的银钱赚回来。” 张屏道“但晚辈听闻,因湖上老人多行善举,教坊中人对二小姐十分照顾” 谢夫人微摇头“阳家是犯了谋逆的案子。他人稍被牵扯,即可能满门性命难保。且官家教坊规矩森严。其内多是犯了事的良家女眷,谁人从前不娇贵,哪个当下不可怜眼见得多了,心也就硬了。即便那时教坊中人有心回护,盯着二小姐的人这么多,又怎能护得了” 张屏敏锐地问“夫人说,盯着二小姐的人很多,是何意” 谢夫人的面容浮现出深深的悲悯“二小姐之父是那位名声赫赫的湖上老人。一团泥巴,经她父亲的手一捏,即是千金之物。对着一个美丽的女子,或不少君子可坐怀不乱,但若面前是点土成金之术,世上有几人能不动心” 张屏瞳孔微缩“当时有很多人以为二小姐懂得湖上老人的制壶之术” 谢夫人颔首,再长长一叹“阳家当时只剩下了她和那个孩子一大一小,众人亦皆知,湖上老人一向把女儿当男子般教养。二小姐的书画皆得其父真传,怎可能唯独没学制壶甚至有传言,湖上老人做的一些壶中,样式婉约的,其实是两位阳氏小姐手制,更有谣传,湖上老人曾写了一部记录他制壶秘技的书,只有二小姐知道藏在哪里。” 张屏深深皱起眉头。谢夫人接着道“当然,之后这些也多是老身道听途说,未必切实。那时大家也都偷着议论,阳家被人按了个谋逆的罪名,确乃旷古奇冤,但二小姐不幸入了教坊后,也多亏这个罪名保全。” 那些垂涎她父亲制壶之术的人,因怕被人说成是谋逆同党,不敢直接抢她到身边。 官家教坊的姑娘,侍候的是达官贵人。有了身份的人物,大都有对手,觊觎者互相牵制,彼此都不易明目张胆地下手。 ”所以老身一直钦佩二小姐的聪慧,周旋在这刀山火海中,竟能让自己和那个孩子手脚俱全地活着。” 谢赋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开口“那样的局面,一个弱女子,真能仅凭周旋保得性命周全” 谢夫人和张屏一起看向他。谢赋的脸颈涨得通红“我非要恶意揣测,污损一位高洁女子的名节只是,若想对付一个弱女子,这世上太多下作的手段” 张屏定定地瞅着他,转而又看向谢夫人。 谢夫人眼帘微垂,再一叹“老身当时年幼,只是听人议论得知一星半点。老身所知,已尽言。” 张屏又站起身,向谢夫人深深一揖“夫人,晚辈不敢评断先人,只觉得观一人品行,当看其心。且,那时与二小姐密切相关者,或就是今日谜案关键。请夫人告知。” 他抬首,注视沉默的谢夫人。 “晚辈请教夫人,当时都有哪些人,垂涎于湖上老人的制壶技艺又有何人,得以接近二小姐” 谢夫人无可奈何地瞧着张屏,忽侧首向屏风后道“笼烟袖雪,去瞧瞧厢房的灯火。厨上明晨的膳食单子,方嬷嬷再去对一遍吧。” 两名小婢领命从屏风后的内门退下,方嬷嬷却是从屏风后转出,向着谢夫人施了一礼,自正门退出。 待门扇合拢片刻,谢夫人方才道“非老身有意隐瞒,只是时隔几十年,确实记得模糊。而且说明白一些,当时敢惦记阳家秘传又让众人看出的,皆钱权兼有,不是某某大人,即是某某员外,某某监察,那时都胡子一把了,又都不是好人,据闻有些还参与了诬陷谋逆案,后来谋逆案沉冤得雪,这些人多被下狱,或斩或流放。能活到而今的,应是寥寥。” 张屏又问“请问,夫人听来的议论中,可有提及当时二小姐权且与什么人特别地周旋过” 谢夫人再蹙眉回忆“当时管着朝廷在两江采买造办的熊大人,守军一位姓魏的官爷,江宁府某位姓蔡的大人,在谋逆案昭雪前后都获罪了。据传,当年三人都曾为二小姐争风吃醋过,他们的一些罪证是二小姐给了官府。但这都是市井闲话,未必属实。” 张屏动容,紧跟着追问“夫人方才说,其中一位官员姓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谢夫人颔首“临县那个满门被害的蔡家,老身听赋儿说,公子与衙门新近正又查着。当年江宁府的那位蔡大人,跟他家同姓,是否为亲戚,老身就不得而知了。公子可去查查。” 张屏抱拳“多谢夫人。晚辈还想冒昧再多询问,夫人之后可与二小姐再有交集” 谢夫人道“二小姐不到楼中教画后,老身与她隔了约一两年才又见过。” 那时燕钗甫刚崭露头角,京里某位告假归乡的大人宴请名士,她与几位姊妹前去侍宴,席上还有官家教坊的姑娘,其中一个就是二小姐。 “二小姐她变了甚多。” 身裹罗裙,额点花钿,清丽若海棠,仍存着与他人不同的高雅气度,然于席间奉酒弹唱,谈笑从容。 “我瞧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觉得她不该是在这里的人,却偏偏在了这里。我瞅了个空,到她近前,问她可还记得我。她就同我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 席间,主人与众宾客吟诗联句,其中一人道“是了,听闻这席中有位阳氏小姐,才貌双绝,尤擅书画,不知哪位” 二小姐正在一人身边斟酒,仍旧斟而未动,倒是另一位女子嫣然道“尊客说的,想是我们栀娘。”朝二小姐一指。 那人便看向二小姐,似笑非笑“佳人怎未出声” 二小姐放下酒壶,起身一礼“罪奴栀娘,只见此时花灯映月,流云逐星。不知哪有太阳。故未答言,尊客见谅。” 那人笑道“妙哉。姑娘如斯擅对,请饮一盏。” 二小姐大大方方道了声谢,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那人再笑“不想婉约佳人,却豪爽善饮。再吃一盏” 二小姐又接过,再饮了一盏。 那人复举杯“此盏亦敬姑娘。素问酒助雅兴,醉添墨彩。姑娘饮却此杯,便以这席间情景为题,作一幅画如何” 二小姐却一施礼“奴不胜酒力,恐提笔手颤,贻笑大方。” 那人温声道“姑娘忒自谦矣。”说话间立刻有仆从端来案几笔墨。 谢赋又忍不住插话“听来像是早就准备好的,这席面是个套儿。” 谢夫人道“当时人人都瞧出来了。我以为二小姐会再推辞。没想到她说了一句献丑了,竟坐到案前,提笔便画。” 其余的姑娘们仍或歌或舞或劝饮。约两刻钟后,二小姐画成,又起身施礼道“此间景色富丽,众尊客老爷皆气宇非常,非工笔华彩不能描绘,然奴画技粗陋,不擅于此,故照着窗外景色,草草作一幅月色河景,望请恕擅改之罪。” 仆从拿起那幅月色河景图,与主人及众宾客观赏。布局精巧,秀美婉约。众人交口称赞。劝二小姐作画的男子亦颔首道好,跟着举杯吟了一诗。众人又是称赞,有人道“贤兄此诗,与栀娘之画乃绝配矣。何不题于画上” 那人谦虚几句,真就拿过笔来,书诗句于画上,而后搁笔凝望二小姐“陋句污画,姑娘海涵。” 二小姐盈盈一笑“公子这般字句,题于奴画,当是奴与拙作之至幸。” 谢赋又不禁开口“母亲,那男子年岁多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听谢夫人的种种回忆讲述,心中早已将二小姐当作神仙一般。不,单神仙亦不能形容。命运多舛深陷污浊,却不屈于苦难,品格坚韧又高洁的二小姐,实是身在俗世却高于云端的女子,万丈红尘里的唯一。 天地间竟曾有过这样的佳人,又有谢某这般不堪的浊物。呜呼,惭杀,愧杀 眼下,听着这一段,某男子显然是在耍手段,博得二小姐的注意。谢赋不由得想知道,此男到底是怎样一个东西,揣着何等的用心 谢夫人看了看他“我正是要说。那男子作出一副风雅姿态,与二小姐调笑,其实胡子一把,褶儿也不少,家里正厢侧房该塞得满满腾腾。那诗我记不得了,但当时在我瞧着真不怎么样,字也就那回事罢了。这样的人,本也常见,员外的岁数偏要作个风流倜傥公子的形容,或与几个同类的互相吹捧,或作诗舞墨,调戏年轻女郎。” 谢赋厌恶道“忒不端正” 谢夫人又深深看了一眼自己儿子。 张屏出声“二小姐一直对那男子虚与委蛇” 谢夫人道“是。老身当时不大想看这个场面,借口更衣,出去了一会儿。“ 她站在廊外时,却听见两个也刚从厅中退出来,与二小姐同一教坊的姑娘轻声议论 「又是个不知死活的傻子。以为白花儿好摘呢。」 「也不想想,若抬手就能摘,哪轮得到他」” 张屏与谢赋齐齐看着谢夫人,话中的深意一听便知,他们自也了然。 谢夫人接着道“待我回去,那男子仍在与二小姐谈笑,两人仿佛十分投契。散席前,此人又做了两首诗,还说再请二小姐作一幅画,下次相见时再拿。二小姐亦答应了。待回去前,我再向二小姐辞别,询问日后若有缘,可否仍向她请教画作。她也只笑盈盈地答道,好,十分谦和客气。回去之后,过了几日,我隐约听闻,那个与二小姐调笑的文士吃花酒时和人争执,被人打了。家里的妻妾也闹起来。再几日又说他犯了什么笔墨官司,被拿到官府,虽没问罪,也在牢里过了数日,受了些罪,花了挺多银子。” 谢夫人望着沉默的张屏“公子应知老身所说周旋之涵义了。” 张屏问“当时传言与二小姐相从密切的,是哪位” 谢夫人道“老身之前说了的几位,还有些已记不得名字的,当时都有传。” 谢赋口腔中泛起酸苦滋味,谢夫人接着叙述“此后我与二小姐再见,又有两三回类似情形,与她调笑的人之后也都倒了些霉。我与她说话,她也一直十分客气,我怕她以为我也是什么别有用心之人,或拿着之前的事有什么歹意,便不多扰她了。我与二小姐统共也只这般见过不到十回,后来她不怎么去席面侍奉,她的事我便又只是听说了。” 张屏问“二小姐离世之事,夫人可知详细” 谢夫人沉默了一瞬“说实话,老身听闻时,不敢相信。那时谋逆案翻案,阳家沉冤得雪,二小姐也脱了罪籍,当即离开江宁,回湖渚了。阳家抄没的家产大都被那些贪官污吏吞了,但查抄之后,在官府有份名录,多少会补返一些。宅子田亩店铺。应也能收回来几间。足够她和那个保全下来的孩子过活。” 可二小姐回到湖渚,将湖上老人及其他家人的尸骨重新安葬后,却变卖了收回的所有宅田店铺,包括阳家的大宅。 人人都以为,她打算拿着这些钱财,带着姐姐留下的那个孩子,到另一个地方安家过活,说不定还能再找到一位良人,相伴一生。 却没想到二小姐把钱财分与被冤案牵连的几位湖上老人的弟子家,为姐姐的孩子操办了婚事,待一切安排妥当后,自尽了。 她死前还留下了置办后事的钱,并在遗书中请其父在世的一位弟子将她与父亲和姐姐葬在一起,托付几位在世的湖上老人弟子轮流照看父亲的坟墓。 “我后来想,她能将这些安排得如此周全,或早已存此心志” 那个被父亲与姐姐宠爱,无忧无虑的阳映繁,在阳家蒙冤破碎时,已一同离世。 剩下的那具躯壳,那缕魂魄,只为等到冤情昭雪,保得阳家遗存的血脉周全。 谢赋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无意识地紧握扶手。谢夫人轻拭脸上的泪痕。 张屏沉声道“或还有其他原因夫人说,二小姐为其姐留下的孩子操办了婚事。阳家大小姐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已经在阳家被害时死去。跟着二小姐进教坊的那个若是女孩,二小姐如何解释突然多出了一个活着的外甥” 谢夫人再拭了拭眼角,疑惑地睁大眼“没有多出一个男孩。公子方才说时,老身便很疑惑。阳家活着的那个孩子就是个女孩,抄家时受了惊吓,有些痴傻,说不出话。跟着二小姐在教坊中几年,一直被当跑腿的使唤。” 张屏眨一眨眼“二小姐如何给这个孩子操办婚事” 谢夫人道“就是嫁了啊。这事当年也颇多人议论,还被编进了戏文和说书弹唱的话本中来着。好像那女孩出生时就跟外地某个也是做生意的人家订了娃娃亲,还是将来要继承家业的长房嫡孙。阳家出事时,未敢多拖累准亲家。待翻案后,二小姐写信给那家人,把一切详尽告知,并说若他家嫌弃,可立即退婚,但若娶,必须立下重誓,一生善待。” 谢夫人曾偷偷想过,若当时那户人家想退婚,是不是二小姐就不会自尽了。 她为了那个孩子,另找一个地方,过新的人生。 但 “那家人表示绝不悔婚,立誓定会让阳家姑娘幸福过活一世,不受半点委屈。立刻把与小小姐定下婚约的小郎君送到湖渚,大红花轿把小姑娘迎娶回府。那孩子当时还小,那户人家立刻办婚事,乃表明诚意,先让阳家姑娘坐稳正室主母之位,也让姑娘换个地方精细调养。且说二小姐和那家人都请大夫看过,那孩子吓出的病是能治好的。待医治补养几年,身体痊愈,姑娘也长大了,正好能圆房了。” 张屏再眨了眨眼,谢夫人所言与兰大人说的着实出入甚多 他认真思考 瓷公子曲泉石,应该是个男人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张屏再问“夫人后来可曾听说过阳二小姐那位情郎的消息” 谢夫人摇首“老身不曾听说过。老身也瞎想过,为什么后来未闻得有人回来找二小姐可能早就成亲生子了吧,说不定二小姐托付身后事的湖上老人弟子中就有他” 若是戏文话本,痴慕二小姐的男子定会在阳家沉冤昭雪后出现,与二小姐前缘再续,花好月圆。 “人生毕竟不是戏文。” 张屏又深深皱起眉,话锋再一转“那位名叫凝露的夫人,之后如何了” 谢夫人微一怔“公子是想问,她之后与二小姐或那姓栗的男子有无关联老身觉得应是没有,她年岁比我大些,应酬的场合不同,那时已无需去奉宴了,不大可能与二小姐照面。老身也不记得她提起那姓栗的男子再来找过她。” 张屏追问“这位夫人而今在何处” 谢夫人微笑起来“老身说不准她现下在哪里。她嫁了个富商,而今算是我们当时那群姊妹中过得最好的一个。”转而看向谢赋,“就是你汤姨。” 谢赋惊讶“原来母亲说得竟是汤姨”继而向张屏道,“这位姨母乃家母至交,一位十分传奇的长辈。” 谢夫人含笑道“凝露的事儿与公子要查的案子应无关系,说来话也就长了,故老身方才一直未曾多言。她本是良家女儿,父母也是做小买卖的,只有她一个闺女,出门进货遇到船难,都不幸亡故了。叔婶吞了她家财产,十分苛待她。她叔叔是个赌棍,没几年将家产输得精光,她那没良心的婶婶就把她卖到楼里抵债。幸而她除却美貌聪慧,更有一样世间少有的品性,就是心大,懂得随机应变。” 几岁的女童,带着一身被婶婶打出的伤痕,在小黑屋中大哭。老嬷嬷和她说,就算哭死,从今后也得认命在这里过了,是想笑着过,还是哭着过。 几年后,小燕钗也被卖到这里,在小黑屋里哭个不停时,凝露端着一碟点心进屋,大人一般地和她说“莫哭啦,哭瞎了也没用,妈妈们保管让你死不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当然能过得好些,也能过得差些。你从今日起,就得自己选了。” “她同老身说,像她,立刻就选了要笑着过,苦头少吃了很多。但要吃另一样苦。” 学习的苦。 琴棋书画、舞蹈歌艺、作诗吟赋,样样要精通,要玩命下功夫,楼内只有极少的姑娘能在清艺司。 而后还要懂得攒钱,学着在许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把值钱的物事藏起来,赶在年龄到了,不能继续待在清艺司的时候,把自己赎出去。 “凝露还有一样本事,极精于算学记账。老身的一些积蓄都是用她教的法子存下的。据说她小时候那般被婶婶苛待,仍能在叔婶的眼皮子底下帮着邻居跑腿拿针线挣下铜板儿买吃食。” 在楼中卖艺时,凝露一面暗暗攒钱,一面还帮着老妈妈们算帐,预备万一赎身不成,就混个管帐妈妈之类的当当,好过卖身。 “她常与老身说,不管前面有什么,都试着蹚蹚行行,总能找到下脚的地儿,说不准刺窠窠后面就是条好路呢。” 谢夫人笑着抬袖擦了擦眼角。 “也就因记着她这句话,方才有今日的老身。” 谢赋不禁动容,谢夫人歉然看着张屏“一说不相干的旧事,老身就不禁扯远,公子见谅凝露比老身早些离开那里。当时有个姓孟的客商,年岁有些大,但人极风趣和善,有一回他又与几个客商来楼中谈买卖,凝露在旁侍席,听出他们所谈的买卖账目有些不对” 孟客商临走时,给了凝露不少赏钱,凝露唤他暂留一刻,另几人打趣了几句佳人不忍别,今夜桃花开就走了。老鸨也以为凝露晓得自己年岁已大,打算进浑汤池子了,任凝露将其他侍候的人都打发走。待四下无人时,凝露方才道,大胆相留,并非他意,听贵客方才谈的事中有些不解,因贵客每次过来,都极照顾,奴便斗胆违了楼里的规矩,想与尊客一言。 孟客商初时不信,还道凝露是想留他宿夜寻了借口,待凝露细剖析与他听,方才恍然,又不由惊诧“我做了大半辈子买卖,今日被人多灌两杯昏了头,竟不及你一个女娃。” 凝露谦虚道“奴不过是旁听者偶尔得智罢了。” 燕钗与其他姊妹当时只觉得凝露帮这孟客商有些不值,这回之后,老鸨定会觉得凝露打算卖身,逼她接客。 凝露告诉燕钗,她如此是为报答那位孟客商。一年多前,这位客商与朋友来楼中吃酒,妈妈唤凝露去侍席。当时凝露正在藏钱,临时把一张银票塞在袖里,舞蹈的时候掉了出来,孟客商替凝露遮掩,说银票是他掉的。待临走时又把银票悄悄塞回给凝露。若无他相帮,只怕凝露要被老鸨打掉半条命,所有的钱都藏不住了。 “凝露说不能昧着良心看孟客商吃一大亏,只当豁出去了。” 谢赋感慨“汤姨一向豪侠义气。” 谢夫人道“正是呢,我那时候问她,怎么不去江湖上当个女侠算了。” 凝露说,她也没那么侠气,孟客商问她,可想要什么报答她说自己留了他一晚,之后就不能当清娥,要去陪夜了。只求孟客商和老鸨说,很喜欢她,暂一阵儿不让她接别的客。容她再准备准备。 孟客商十分痛快地答应了,吃茶到天亮就离去了。临行前依照凝露所言与老鸨打了招呼留了银子,让凝露一月内不接别客。 凝露团团乱转筹钱,想替自己赎身,燕钗把攒下的梯己都借给她。但变卖首饰,找个可靠的不会卷款逃跑的人假装情郎来赎身都极其困难。正束手无策时,那孟客商又来了,仍点凝露做陪,道“你这小姑娘,可贵得很哪。我向你家妈妈问了赎你需的银钱,竟要六十两金,你自己攒的私房钱够么” 凝露呆了呆。 孟客商又道“你说暂缓一阵儿接客,定是暗谋打算。但你若有小情郎相帮,想来无需我开口替你缓日子。便是你自己一个的举动了。或你有处得好的姐妹将梯己借给你,可即便凑足了数目,你出去后怎么过活你的姐妹们没了钱,日子也不好过啊。” 凝露一向心转得极快,反问“贵客说这些,难道有能帮奴的方法” 孟客商笑起来“真是个不得了的小姑娘,本还想看你哭一哭,你立刻问上我了。” 凝露道“尊客面善心善,又问了奴的身价,定是想相助才说这些。” 孟客商笑着点头“是,我就是问你,我赎你,你愿不愿意” 凝露知道,孟客商是此刻她能抓住的最好的一根救命稻草了,立刻道“若诚心相待,凝露愿与尊客为奴为婢。” 孟客商含笑道“定让你有个妾室的名分,不会让你做奴婢。只是你随我出海,多要在船上待着,可怕闷么晕船否到得番邦夷地,饮食风俗与我迥异,更得常常见那些红黄蓝绿的胡番夷客,小姑娘家,恐不能适应。” 原来这孟客商的娘子前几年就病逝了,但他常年出海办货,动辄在外数月乃至一年半载,若娶个年少的继室夫人,夫人定要在家掌管宅院,长远独守空房不甚妥当。索性就把宅子交给母亲管,自己在外跑着。待见到凝露美貌聪慧,不禁动心,想收在身边,一同出海,不再空对孤灯。 凝露爽快答允“尊客安心,奴定尽心侍奉。只再求尊客一事,奴毕竟出身卑微,兢兢恐辱尊客门楣,若他日尊客迎娶了正房夫人,不能留我,恳请休要再发卖,容我自行离去。” 孟客商有些意外,一笑道“你这小姑娘想得挺多啊。”再一点头,“行,依你。”便替凝露赎了身。 “凝露后来与我说,她当时觉得,她和孟客商此时只是有些义气情谊。孟客商替她赎身,是想找个陪同出海的伴儿,她跟了孟客商,是觉得当个客商的妾比卖身要强太多了。算是各取所需。她最欢喜的是竟能出海见世面,她这辈子做梦都想游遍四海五湖,居然歪打正着圆了梦,真是开心得要飘起来了。她又不能表现得太欢喜,居然还与孟客商签了个什么契书,写明了她一心一意跟着孟客商,绝无贰心绝不辜负,孟客商若厌了她不想要她,或将来的大夫人容不下她,也不能打骂转卖。只任她自行离去。两人真的签下名字,还按了手印儿。” 张屏正色“晚辈觉得,这位夫人思虑周详,做得甚对。” 谢夫人看了看他,嫣然“老身冒昧一问,张公子尚未娶妻,应也未有过心仪之人罢” 张屏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谢夫人含笑摇了摇头。 凝露离开青楼,与孟客商一同出海,两年后,她就成了孟夫人。 孟客商教她做生意管账,她本就有天赋,学得飞快,没几年常出海的大客商便人人都晓得孟夫人汤氏手腕了得。 “老身那时能顺利离开楼里,亦是她帮了我一些。” 只是,她没有凝露的眼光,爱上了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乃至后来被窦生所负,落魄的那段时日,她也没脸让凝露知道。 直到燕钗得到先帝恩典,与儿子改姓谢,定居琼州,才又再与凝露通信。未久凝露和孟客商竟带着一队商船到琼州看她,这时凝露已生了二女二子,掌管着孟氏一半的家业。 谢赋插话道“我小时候整天盼着孟伯父与汤姨过来,一来就带着各种好吃的好玩的。” 谢夫人道“是,为娘教不了你的那些买卖算帐之类的事儿,你也有人问了。” 谢赋尴尬道“母亲不当此言,儿亦常向两位孟家兄长请教经书学问。教儿子策论的夫子,还是孟伯父荐的” 孟客商十几年前病逝。谢夫人带着谢赋前去吊唁,凝露抓住她哭道“你知道么,孟向这个呆子,他他临前还和我说再和我签个文书吧我再有心仪之人尽可嫁了谁也不能说什么他准的我说他再敢这样胡扯我,我就不放他一个人走了他眼里我竟是这样的么” 孟向说“我眼里,你当然是这世上最好的,不然我怎么第二次见你时,就打算娶你” 凝露哭道“呸,你是想找个妾做伴,瞧着我还挺合适。” 孟向道“你当时那身份,虽我是商贾,也没法直接娶啊。必须先妾再抬正,才能名正言顺入户籍和我孟家族谱。再说以你那时谨慎小心的劲儿,我说直接娶你,你敢嫁么肯定想着这年纪能当你爹的糟老头子是打算拿你炼丹,还是祭天” 孟向病逝后,凝露取代他执掌孟家家业,直至今日。 张屏道“汤夫人可还常与夫人通信又或曾来此间看望过夫人” 谢夫人道“仍是常通信,但她如今掌管着商行的事物,又有了几个孙子,难以抽身。二则赋儿在任上,她说得替我们娘俩避嫌。故老身随赋儿到此县后,她只来瞧过我一回。” 又轻轻一叹。 “老身不觉与公子说了这么久的闲话。或是因公子提及二小姐,令老身思起旧事。老身也曾想过,若二小姐如凝露一般性情,又或她能与凝露一样,也遇到一个真心待她之人” 是否二小姐的结局又会不同。 张屏肃然追问“晚辈需再详细请教夫人,汤夫人来探望夫人,具体是在何年何月” 谢夫人一怔,继而忆道“是五年前吧当时天还挺冷还没出正月” 谢赋道“已二月里了。汤姨与孟大兄先到京中领批引,出了正月才能领得。之后孟大兄先回南边,汤姨过来住了十几日,三月初一,母亲还与汤姨一起去那个山,现如今改成慈航观的地方烧了香” 谢夫人点头“是了,说这个我就想起来了,是二月。” 张屏的目光一闪。 确切说,应是五年前二月的下旬 死者散材也是在这时第一次坐在一壶酒楼大堂,点了明前雪和春波绿。 “敢问汤夫人所做的生意中,是否包括瓷器” 谢夫人神色微变“张公子,凝露与二小姐并无交集,更不可能掺合进阳家或其他什么案子里” 谢赋出声“瓷器自然是有。出海生意,绸缎布匹与瓷器茶叶向来最好卖。在丰乐有店铺的商户,往来经过本县的客商,也多有做瓷器买卖。” 张屏拱手“请夫人和谢兄再仔细回忆,在丰乐的这些年,是否还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或见过什么奇怪的人,尤其与瓷器相关的” 谢夫人微微蹙眉,谢赋道“张兄此问,某确实有些不解。” 张屏道“方才听夫人思述往事,皆是与阳二小姐的交集,所有的人或事,都围绕着阳家的冤案。夫人对二小姐的外甥并无多少印象。” 在谢夫人所说的故事里,孩童曲泉石仿佛一个做摆设的小角色,与关键不大相干。 但阳氏是制陶世家,菜窖中的陈尸腹内塞的是瓷土。 瓷土与陶泥完全不同。 影射湖上老人旧案,应是塞陶泥,摆陶壶碎片才对。 从散财尸首开始,案犯一件件抛向衙门的,却全是瓷物。 “案犯陈散某之尸于菜窖,又连用瓷土瓷片,明指阳二小姐的外甥,瓷公子曲泉石。若夫人和谢兄与长大后的曲泉石毫无交集,为何案犯要这么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谢赋脱口道“凶犯怎么想的,图什么,家慈与谢某如何知道” 张屏再深深看了看他和谢夫人,瞧得谢赋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禁开始思索,难道我曾在不知不觉时 谢夫人亦仔细思量片刻,摇首“惭愧此时的确想不出什么与公子所言之疑点相关的那孩子若尚在人世,当下年纪应在四旬左右。不论是男是女,相隔数十载,由稚童到壮年,即便至亲骨肉,亦难相认,何况老身只寥寥见过他数面。” 张屏又拱手“再请夫人多想一想,尤其是到丰乐县的这几年,所遇的,回想起来有些蹊跷的人或事,能与此人此事对得上的。” 谢夫人仍是一脸茫然,再凝眉想了片刻,露出一丝歉然神色“着实仍是毫无头绪。这样罢,请公子容老身慢慢回忆。当下时辰已不早,公子若不弃,不妨就在寒舍暂宿一晚。” 张屏却起身“多谢夫人,晚辈还有别处待去,先告辞了。夫人与谢兄若忆起了什么,先告知无昧师兄或派人唤晚辈过来即可。” 谢赋跟着站起“当下城中戒严,半夜三更,贤弟往何处住宿” 张屏道“谢兄放心,我有地方住。” 谢赋望着他坚定的脸,忽地想到了兰侍郎、柳公子,还有刑部和府尹大人的人便没再多话,只叹了一口气“如此,我送送贤弟。” 张屏拜别谢夫人,与谢赋同行至前院,又请谢赋留步。互道别过时,他忽又问“五年前的二三月份,谢兄在县中行何政令举措” 谢赋微一怔,继而答道“当时我刚到任不久,正忙于重新规划县境等公务。” 张屏再问“拆除旧屋,重新修建及规制街道民居,是否就在那时并请教城中南北各区及街道按什么顺序修建” 谢赋道“我一到任就开始着力重修县境,那时已经重整了几个月了。自然是先翻修城门,重修连接城门及中心的主街,再拆建百姓住处。全城及各片修建筹划、实施步骤都有卷宗记录。” 张屏拱手“我想看看六年前至五年前四月之间的重修卷宗。” 谢赋立刻答应“明天早上我就拿给贤弟。贤弟还要我办什么,直说即可。这要紧的关头就无需多客气了。” 张屏亦点头“好,正是还要请谢兄明日上午派人搜一搜百巧纸鸢坊。” 谢赋又一愣,随即恍然“是,下午行刺殿下的是风筝,所有的纸扎铺子都该查,但风筝铺子必最可疑” 张屏接话“且散材是死在百巧纸鸢坊的西侧墙边。” 天,竟忘了这一项。谢赋头皮微麻,感觉背后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张屏与他又一揖作别,身影转瞬没入门外浓夜中。 谢赋定定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回内院,只见谢夫人扶着婢女站在廊下。 谢赋上前行礼“时辰甚晚,露重寒凉,请母亲早些歇息。” 谢夫人徐声道“正是要去睡了,只是有几句话想嘱咐你。这位张公子品格罕贵,乃至诚君子,绝非池中人物。益与之深交。” 谢赋低头“母亲睿智,只要他看得上儿子,儿定诚挚相交。惭愧儿起初心盲眼瞎,只因张贤弟行事有些不通世故之处,便生怨怼之情,只待后来才知其人品敦厚,实君子也。” 谢夫人轻叹一口气“起先听闻朝中贵人多对其青眼有加,为娘还有些纳闷,今日一见才知究竟。你啊,只想想看你被罢官时如何,人家被罢官比你冤了十倍,又是什么表现,就该知道张公子的品行,及你比人家差在何处了” 谢赋汗流浃背,羞愧不敢抬头“母亲教训得是,儿子无地自容。儿亦觉得,张贤弟眼下虽遭磨难,必不会久于困顿。” 谢夫人缓缓道“磨砺之于君子,便如宝剑明镜经淬炼,历则愈利愈明。倒是张公子,尚未成亲” 谢赋道“是。” “唉”谢夫人又叹了一口气,瞧着谢赋,神色里浮出几分遗憾,“我怎就没生一个闺女。” 张屏离开县丞宅,走进幽深的长巷,通往知县小宅的岔口处飘出一盏灯笼。 “张公子,侍郎大人有话询问,烦请随小人移步。” 张屏顿住“大人尚未歇息” 老仆道“尚未。公子请速过去吧。” 知县宅中一片沉静,廊下院内不见半条人影,四周厢房俱暗,唯厅中亮着暖黄灯火。 老仆送张屏到廊外阶前,即退下。张屏走到门前,只见兰珏一袭茶色地云裥瑞锦袍,端坐于屋中上首。张屏心中微涌起一股暖意,垂下眼皮在门外行礼道“学生张屏,拜见大人。” 兰珏淡淡道了一声进来,待张屏入内,又道“只是有几句话问你,不必拘礼,坐吧。” 张屏道谢在下首侧方落座,门外立即冒出两名仆从,先一人捧茶盏奉与兰珏,另一名将一托盘放至张屏身侧小几上,托盘中搁着一只大些的白瓷盖碗并一碟点心。二仆无声施礼退下,张屏见盖碗边的小锦垫上放着一只小勺,便掀开碗盖。碗内竟盛的是羹,松仁、枸杞、果碎、核桃仁等缀于羹汤内,衬着如玉的白瓷,仿佛嵌了宝石的玛瑙冻一般。张屏心中再一暖,起身一揖“多谢大人赐饭,学生方才在谢大人家吃过了。” 兰珏有些诧异,还当他在谢家一通乱问才大半夜被赶了出来,不想居然混了顿饭行为处事竟是大有长进了。 “此不算得饭食。想是厨下不知这个时辰你能否吃得茶,便备了此物,只当浆汤进些罢了。或略有些甜,你若尝不惯,可让他们换茶上来。” 张屏道“多谢大人,不必换,学生能吃。”再又坐下,立捧起小碗,舀了一勺羹。 羹入口,温热适宜,仅是微带甘甜,张屏品不出是什么调制,只觉美味非常,再拿起一块点心,也是香酥无比,遂又吃了两块,尽量不失礼仪并飞快无声地将羹喝尽,整理仪容。 兰珏赶在他又起身道谢前制止“不必多礼了,正事为先。当下案情可有新线索” 张屏道“仍有许多疑惑待验证。学生正有一处不解想请教大人,本案出现的第一个死者,生前在酒楼吃饭吃茶,一概不用瓷器,只用漆器或铜器。学生粗鄙,不甚通茶食器物用法,不知此人如此行径,除却对瓷器有别样情绪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涵义” 兰珏问“饮茶亦用铜器或漆器” 张屏道“是,酒楼伙计道,此人饮食十分奢靡。生前每年都花数两银子到酒楼吃两道名贵菜品,明前雪和春波翠。在酒楼中盘桓消遣,吃茶亦很讲究,先吃一道各种豆谷等材料磨的浆,再吃酪,最后才吃熟团茶。绝对不用瓷器,盘碗茶盏酒杯都是漆器,茶壶酒壶是铜器。” 兰珏失笑“十分作派,但作得不对。此人应非出身官宦人家或书香门第,或是哪里得了横财,方才如此。” 张屏双眼一亮“大人为何如此说学生不解,还请详细赐教。” 兰珏道“本部院不甚通茶道,亦知用铜漆之器饮茶为不雅。茶忌俗气,壶盖茶盏皆不可扣于漆盘或桌面之上,除却为洁净之需外,亦是唯恐沾染漆味,扰了茶香。茶壶则以上等陶瓷或金银为佳,或可用锡。此人若忌瓷器,用银器或锡器亦可。再则他先吃浆,再吃乳酪,最后方才吃茶。吃茶可还配了果点之类” 张屏道“各种糕点干果蜜饯,配茶吃的是山楂糕、干果之类。” 兰珏含笑摇头“真是把饮茶之忌统统犯了。牛乳山楂之类,味重夺茶香,配茶乃市井吃法,嗜茶风雅者,绝不可如此。那酒楼亦应不甚懂饮茶之事,竟就给他备了这些。” 若是被隔壁何述听到,怕是要一把火烧了那家大行邪道,玷污茶事的酒楼。 张屏目光灼灼听兰珏说毕,起身再深深一揖“学生茅塞顿开,诸多困惑可解,更顿悟自己险些犯了大错。悔未早些请教大人。多谢大人赐教” 兰珏又一笑“坐下罢,你在本部院面前无需这般拘谨。”端起茶盏,“本部院天亮之后即要再陪伴殿下前往念勤乡,丰乐县中案件,乃归冯府尹权辖,县衙亦当上报京兆府衙,或由刑部大理寺兼查。总之,似我这般休省之身或他部官员不便再多过问。但凶犯宜速速拿到,一两日内有个结果最佳。你亦仍须在此县内几日,无他事方可离开,万不得再行触犯律法之事。” 张屏点点头“多谢大人提点,学生知道了。” 兰珏微挑眉,真的知道了,明白了 “已是这个时辰,城中戒严,你便到院中空厢内歇着吧。” 刚归座的张屏却又站了起来“多谢大人厚爱,但学生不便再留宿知县宅中。” 兰珏微皱眉“这时候,你还能去何处” 张屏道“学生去住客栈。” 兰珏放下茶盏“街上皆是巡卫,便是容你到了客栈,店家也未必让你住。” 张屏垂下眼皮“学生实则是想住进那位用漆器吃茶的死者曾住过的客栈,亲自勘察。” 果然还是为了查案。兰珏无奈“也罢。” 张屏略略抬头“那学生先告辞了,大人这几日劳神费心,也请快去歇息。” 本部院也想歇,只是宫里和隔壁行馆中的诸位大神直让本部院提着胆揪着心,一刻不得安生,连你也很不省心 兰珏按了按太阳穴,淡淡道“如此,你便去吧。若再有困惑或难解之事,可往念勤乡告知本部院。” 张屏抬眼望了望兰珏“多谢大人,大人保重。”随即退出门外,回到微寒夜风中。 仍是方才传他过来的那位老仆引着他出门,快到门口时,一名仆从自后方赶来,唤住他两人,与老仆到一侧低语几句。片刻后,老仆回到张屏身旁,引他自后门出去,却继续向前走。张屏停步拱手“老丈请回。” 老仆提着灯笼恭敬道“公子毋需客气,折煞小人。小人奉老爷之命,送公子去客栈。” 张屏怔了怔,垂下眼皮“多谢大人,那便有劳老丈了。” 出巷回到街上,果然防守森严,每隔一段路便有岗哨,更有一队队兵卒举火执戈巡护。 张屏与老仆两人一路被盘查,每次皆是老仆上前与兵卒低语两句,即得放行。老仆虽上了岁数,脚力却不慢,竟是一路平顺地到了鸿运大街,通达客栈的招牌即在前方。 张屏又停下脚步“多谢老丈,老丈请回,我自进去即可。一路承蒙照顾,请教尊姓” 他在兰珏府中待过一段时日,吴士欣、孙管事乃至许多仆从他都认得,这位老丈却十分眼生。 老仆拱手“公子着实客气,小老儿姓茂,名青余,行十一,公子若嫌小人名字拗口,唤我老茂或茂十一即可。” 张屏亦抬袖“我不知是茂管事,失礼了。” 他在兰府住着时,曾听孙管事等人提过,兰大人府里除却内外管事,还有一位姓茂的总管事,行踪神秘,多打理兰大人别处的事务。今日竟得见真容。 茂管事慢悠悠道“公子万勿再折煞小人,老爷有命,务必送公子进了客栈,订上客房,小人方才可返。请公子休要推脱,一时巡卫过来,又要一番耽搁。”自先走向客栈紧闭的门扇,举手叩门。 门仍关着,内里亦无人应声,茂管事也不急,一直持续缓缓地笃笃叩着,同站到门边的张屏深深看了看茂管事。 茂管事叩门的响声、节奏,他似曾相识。他知道许多常年往来各处的商贾或江湖人士,都有自己行当派系的一套行事方法,与人招呼时的词句,衣衫配饰的穿戴,乃至问询叩门,吃茶敬酒,都暗藏玄机,传讯表意。茂管事这敲门的方法应是其中之一。 过了一时,门内响起脚步声与起闩声,门板开了半扇,一个穿熟褐缎长衫的白面胖子视线扫过茂管事,定到张屏身上,微微一愣,随即笑容满面揖道“贵客驾临,小店怠慢。恕罪恕罪。着实对不住,店内当下满客,没有空客房了。” 茂管事仍旧不紧不慢道“公子着实困倦,掌柜可能通融” 褐衫男子眼尾堆笑“张大人本是拿八抬大轿都难请来的贵客,小店合该焚香敬迎,只是大人也知道,这几日城中戒严,进出不易,往来客人多有滞留,小店连马厩都拦出一些做了通铺,着实无法待客。”抱拳连连作揖,“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张屏道“我已被罢官,不是什么大人,掌柜无需这般。天快亮了,不然我先在大堂坐一坐,看早上有无人退房” 那掌柜一怔,面露难色“张公子也知,城中都是巡卫,小店这里不单做饮食生意,若公子在堂内坐着” 张屏道“没事,有人来查了,我同他们说。” 掌柜的神色更艰难,正要再开口,茂管事慢悠悠道“公子不然就先回去,老爷另有住处备与公子。公子身负御赐法典,久留于浑浊之处恐有不敬之过。” 掌柜的腿一弯,扑通跪下了,砰砰几个头磕在地上“小人万死,叩见万岁圣典。” 张屏眨一眨眼,皇上赐的刑典只是一部总纲册,不甚厚重,他本先托给嵋哥保管,嵋哥说守着这个肝颤,睡觉都不敢合眼,他就又仔细包好装在小书匣内背在包袱里了。见兰大人、到察院、上公堂、去谢赋家他都未曾提起,原来茂管事知道。 他遂解下包袱,捧在手内,肃然道“请问掌柜,天亮之后,可能容我看一看那位多日前突亡于街边名叫散材的客人曾住过的客房” 掌柜的颤着嘴唇,正要说话,他身后又飘出一个声音“芹墉兄” 淡青的人影走近,是柳桐倚。 “果然是芹墉兄,我就猜到你要过来。” 掌柜的迅速侧身挪出空档“张大人,正是这位贵客订了大人想住那间房。” 茂管事向柳桐倚行礼“小人请桐少爷安。” 柳桐倚讶然笑道“竟是茂叔,望代请姑父安,并问徽弟好。看来芹墉兄是从姑父处来。“ 掌柜的脸色仿佛待烧的纸钱一般,努力殷勤微笑,茂管事后退两步“既然桐少爷在此,小人便不再多扰,先回去向老爷复命了。请公子与少爷早些安歇。” 张屏还礼“多谢茂叔。”柳桐倚亦一同别过。一旁掌柜的尤在思量如何将圣赐宝典和张屏供奉入内,尚未拿捏出恭敬字句,柳桐倚已笑吟吟向张屏道“张兄,先去房中说话吧。” 张屏点点头,将令掌柜的腿肚抽筋的包袱背回肩上“嗯。” 掌柜的赶紧朝窝在桌椅堂柱后咬指观望的几个小伙计瞪眼挥袖,两个反应快的一溜烟跑来,边哈腰边擦楼梯“二位贵客小心脚下,上请,上请” 掌柜的目送张屏与柳桐倚的背影往楼上去,擦擦额头的汗珠,眯起双目。 这位前知县张大人,实实是深不可测。 他老人家,当真被罢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张屏随柳桐倚上到二层,入鼻一股淡淡幽香,一道长廊向两侧延伸,东翼西翼各有三间客房。楼梯口守着两个少壮男子,装束与小伙计略有不同,东西两翼的廊道两头亦各站着两人。 客房都在楼廊南侧,北一侧是雕花廊窗,镂花精巧,竟未用窗纸,而是镶嵌着各色琉璃。地面铺着厚软的唐草纹毡毯,客房门两边与靠着廊窗的地面另嵌着一道麻色粗毡,专供店中伙计行走。两个引路的小伙计站到粗毡上哈着腰向张屏和柳桐倚道“此乃我们客栈待诸位贵客的敬意,不使小的们与贵客的尊足同踏一个地方。” 柳桐倚含笑道“我等风尘仆仆赶路,鞋靴泥泞,其实远不及你们洁净。” 小伙计道“客乃贵客,再泥的鞋子,也非小的们可比。” 张屏默默继续左右扫视,服侍他们的两名小伙计已知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一脸恭敬地候在一旁。几名护卫小二仿佛石雕一般,纹丝不动。 柳桐倚又客气地道“贵店陈设着实雅致,我先前来时只顾着休息,未得细看。现下我二人这般赏玩,是否打扰其他客人” 两名小伙计偷眼向楼梯下一看,瞄着了掌柜的神色,其中一人乖巧地低声道“恳请二位轻声些儿便可。” 柳桐倚道“必会谨慎,多谢。”张屏也跟着点头。 小伙计作揖陪笑“客官太客气了。小的们惶恐。” 张屏仔细打量廊中的灯盏楼梯两侧与各个房门间隔处的廊顶上,俱悬着一盏大灯。顶座皆铜制,灯罩竟是无色透明的琉璃。左右廊壁亦有壁灯,也是铜座琉璃罩,映照着一侧的七彩琉璃窗扇,格外富贵明丽。 两个小伙计垂手小心翼翼瞅着张屏,柳桐倚向东侧示意“芹墉兄,这边居中一间,便是丙字房了。” 小伙计中矮些的那个立刻溜着墙边粗毡再折转到了那间房门前,却是恭敬地问柳桐倚“可准小的启门” 柳桐倚微一颔首,小伙计方才推开门扇,内里几盏落地大灯,照出雅致陈设。地铺花砖,壁悬绣帷,又以落地紫檀多宝架将客房隔做内外两间,外间一座描金山水大屏风,椅设锦垫,案供清玩。 内间锦帐大床,靠墙两个螺钿嵌花大柜,兽钮铜香炉中升腾轻烟。 张屏站在门处眨了眨眼“这,是丙字房” 跟他想的丙字房不大一样。 矮些的小伙计道“是。小店的几栋小楼价格各异,临街的这大堂上的一层一直就是待贵客的,因为衙门规定,各家店铺内院的楼不得高过当街的门脸楼,这一栋上下两层都比后面的楼高些,光照好。虽有许多贵客不喜欢临街的客房,怕吵嚷,但咱们丰乐的夜市十分出名,就有些客人喜看街景,逢年过节的时候,在客房内就能瞧见烟花,因此这六间房都是上房。” 张屏道“你们管上房叫丙字房” 两个小伙计都笑了,仍是那个矮些的道“禀大人,这六间房,又分甲乙丙丁四等。最东边那间,比别的房多一扇东窗,景致更好,又是个大套间儿,是甲字房。最西边的那间,与东边的房大小格局都一样,但小店多招待做生意的客人,客商大都爱个旭日东升的彩头,最西的房若逢夏天,西南窗齐晒,也热些,故比甲字号房低了些许,称乙字号房。” 高些的那个补充“可也有客人喜欢西边的,其实跟甲字号房什么都差不多,价钱又便宜些,有时候比甲字房还还多人想订。” 矮些的小伙计再将话头接过“横竖迎客楼这一层甲字房乙字房都只得一间,订都要看是否凑巧。丙字房就东西两边的都一样了,东边这间,叫丙字一号房,西边的是丙字二号。靠楼梯的那两间因来往都要从他们门前过,不及其他房间清幽,就是丁字号房,也是东边的丁一,西边的丁二。” 高些的那个又道“因甲字房和乙字房各还有个小楼梯能下去,其实丙字房这两间也不吵闹。只是房间略小些,一般都是一位或两位客人住。” 张屏问“那位名叫散材的死者,一直都住这间房” 两名小伙计都顿了一下,仍是那位矮些的先开口“小的不敢在贵人大人面前装模作样,便如实禀告了。那位客人的确只住过这迎客楼的丙字房,先前衙门派差爷来详细问过,小店特意翻出了前几年的账册。那位客人头两年住的丙一,前年和去年住的丙二,今年又住了丙一这间。” 张屏再问“这栋楼的丙字房只有两间,为何他一直能订上” 散材每年过来的时候既是清明时节,更是丰乐县拜慈寿姥姥的旺季,竟然能订到这样一间好房,实在奇怪。 高些的小伙计道“小店的客房可预订。他上一年付订钱,就能预留下一年的房。” 矮些的那个跟着道“他头一年怎么住上的丙字房,惭愧小店真的记不得详细了,单看录客本上,之前有位客人住了两晚就走了,想是过来拜之前山上那个那个什么临时有事走了,刚巧被他订着,他觉得好,就让预留了下一年的房。” 张屏问“他当时就说,次年的这个时候会再过来” 矮些的小伙计点点头“看账册上,是。交了订钱了。” 张屏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 柳桐倚道“冒昧一问,此前可有客人在此房中丢失过物品我看廊上一直有人,行窃应不甚易。” 矮些的小伙计苦下脸,又抱拳一揖“两位大贵人老爷,小的实实要喊一声冤枉小店自迁到这处新店面以来,绝没有其他客人在这一层丢过东西因这一层是待贵客的,特别那些番夷客商,行囊中多大明珠、大宝石的,若丢上几颗,小店几年的买卖都白做哪里赔他去不瞒两位贵人大人,外面当值侍候的,各个都会拳脚又警醒,真是蚂蚁打个喷嚏都听得到。每日轮替,这一层的客人,绝对都记得模样。非客者都过不了楼梯口。” 又往上一指。 “请看这顶棚,都是钉死的,另再做了这雕花扣板,一只壁虎也休想爬进来” 又向下一指。 “下边,就是我们大堂,整日整夜都有人在。” 高些的小伙计走到窗边,掀开帷帘。 “两位老爷请再看这窗外,对面店挂着的大灯正对照此处。这两日宵禁,往日的时候,夜市人来人往,街上都是巡卫,任哪个飞贼也不敢爬窗。” 又推放窗扇。 “请看这窗户,落下闩,外头绝难撬开。” 张屏问“散材最后一次离开客房时,关了窗” 两个小伙计满脸肯定。 “窗是落了闩的,门也锁了。” “衙门的差爷细查过几遍,没脚印,门窗都没撬痕,屋里的东西也没被人翻动过。” 柳桐倚道“若如二位方才所言,亦不可能有外人盗得这房间钥匙,装作客人混上楼” 两个小伙计又都摇头。 “小的方才说了,若连六间客房的客人长什么样都记不得,小的们可以自行滚了。” 矮些的小伙计又抱拳。 “两位贵人大人不必给小的们留脸,小的明白,二位是想问,有无可能,店内的人监守自盗。虽那位客人是贵客,小的们只是侍候的,贵客能住这迎客楼的丙字房,还能去对面酒楼吃那稀罕菜,即便衣装朴素,囊中必也丰足。只是小店日常迎来送往,客人也委实多,若真是眼皮子浅,手脚不干净,都等不到侍候这位客人,一早事发吃牢饭了。” 高些的那个跟着道“且在这层侍候,并外面轮值的,彼此也都互相督看,绝不可能偷开得了客人的房门。” 柳桐倚轻叹一口气“如此说来,死者的文牒竟是在密不透风的一间屋中不翼而飞,真是蹊跷了。” 矮些的小伙计眼神坚定“小店每年都请法师来念经,也不可能有鬼” 张屏平静地回望他“世上本无鬼神,是人。” 矮些的小伙计莫名地瑟缩了一下,露出谄媚微笑“是了,小的怠慢。大人先请坐下歇息。厨下各样饭食点心酒水香茶俱有,可要小的们立刻送来或是先送香汤侍候沐浴” 张屏道“不用。我方才吃过了。” 来这房间是为查案,可能柳桐倚已经付了房钱,他不便多点。 柳桐倚却道“那就请先送些热水沐浴罢。”又向张屏道,“我方才已沐浴过,芹墉兄不必拘束。” 矮些的小伙计接话“贵人大人放心,茶点沐浴俱是小店奉送,不再多加费用。”又作揖,“请恕怠慢,小的告退。” 两个小伙计退出门外,张屏皱眉看着房内,仍一动不动。 柳桐倚问“芹墉兄有什么发现” 张屏缓缓摇头“我错了。府尹大人说的对。” 从最开始,他就自作主张地把散材腹中的瓷土和瓷片看成了最重要的线索。自以为是地沿着黄稚娘、蔡府、曲泉石的方向查过去。却忽略了散材一直出现和死亡的地点,及查案最基本的现场勘查。 他亦明白了,为什么冯大人见他跑到蔡府遗址,会那般震怒。 他本应该踏踏实实地在丰乐,核实查证死者的死因和相关的所有线索。 尤其与散材相关的两个最要紧的地点一壶酒楼和通达客栈,他或是找证人问了两句,或只听了属下的报告。 然言辞并不可靠,证人可能说谎,属下的报告也简之又简。比如,单看丙字号房几个字,他本以为是那种四面白墙一张床的小房间,怎想到如此奢华,又怎会想到客栈中还有其他关键细节 张屏于是更又懂得了为什么冯大人让手下人记录现场,要绘画图纸,无比详尽。 正如冯大人呵斥,他自作聪明,在实证未足时,就凭空臆测,想当然尔,以为自己抓到了关键,实则早已堕入圈套,一直被牵着鼻子,耍得团团乱转。 大错特错。 柳桐倚关切地看着他的神色,再轻唤“芹墉兄” 张屏大步走到墙边,轻叩四壁,跟着钻到桌底,柳桐倚同他一道翻查,一面问“那二人方才的说辞,芹墉兄怎么看” 张屏落下窗闩,拉了拉,又推了推“说了很多。” 柳桐倚举着灯盏给他照亮“而且十分流畅,两人言语搭配得当,像早有准备。” 张屏眯眼看窗框“不过,也有许多实话和线索。” 比如这窗子,的确关严后很难从外面推开。窗扇窗框也无修补痕迹或撬痕。 他问柳桐倚“你来时,他们如何表现” 柳桐倚道“甚是殷勤。我一开始想订这间房时,他们说这一层的房都满了。让我去住后面几栋的客房。幸亏桂兄和燕兄二位与我一道。” 张屏停下掀帘帷的手“桂捕头和燕捕头也在” 柳桐倚一笑“是。一通忙,我竟忘了说,桂兄和燕兄现下正在隔壁丁一。许是已经睡下了。” 掌柜刚婉拒曰没房,桂淳便将刑部的名头一亮,拍了张银票在柜台。掌柜的态度立刻软了,说与这房中的客人商量商量,不多时再下楼,就告知商量妥了。 “然我们上楼,未见有客人搬出,想是店家托辞。这房间曾有客人暴毙,近期应不好招待客人。燕兄说,或是因这几间客房窗户临街,殿下和姑父的行驾将从街上过,客栈怕生事,整层都不待客。” 张屏微微点头,原来方才柳桐倚询问是否打扰同层客人,是在试探其他客房到底有没有住人。 张屏继续沿墙检查,没发现夹层或新近泥涂痕迹。 外间的桌下都很干净。内间的大柜中隔成了数个格层和抽屉,藏不了人。 柳桐倚道“方才我与桂兄、燕兄还分析,这屋子中可放物品处甚多,若文牒真是从这间房内被拿走,案犯如果不知道散材把东西放在了何处,需得翻寻一时。” 张屏点点头,爬进床底。 房门响了,张屏从床底钻出,柳桐倚接过灯盏放回桌上,方才那个矮些的小伙计向内一探头,见他二人站在床边,张屏的衣衫微有凌乱,眼神一闪,惯看风浪地咧了咧嘴。 “客官,香汤备好了。敢问内间沐浴,还是外间” 柳桐倚道“芹墉兄不必顾忌,任择即可。” 张屏遂道“外间罢。” 恐怕柳桐倚还要休息,在内间沐浴着实冒犯。 候在门外的几个小伙计按张屏示意,将浴桶抬到外间墙角,又放置条几小凳巾帕盒屉,再挪动屏风挡隔。 那名矮些的小伙计又问“贵人大人可另需服侍小店有几位师傅,拔得一手好罐,松肩擦背,调理经络都极其拿手。” 张屏肃然道“不必。” 矮些的小伙计再殷勤地道“那小的们就先告退了。小的名叫得兴,另一个与我一同过来的叫得利。贵人大人有事,只开门唤一声即可。”与其余几人施礼退下。 张屏继续查看床下与屋内。与洗澡水一道送来的东西中有个抓痒耙细长趁手,刚好能举着敲打一番顶棚。 柳桐倚仍与张屏一道查。张屏知道他和桂淳、燕修进来时,一定搜过一遍这房内了。柳桐倚却只字不提此事,陪着他再查一遍,张屏心中十分感激。 查完一圈儿,浴桶中的水都有些凉了,张屏迅速沐浴完毕,天已大亮。小伙计进来收了桶,另端上两个青瓷盖碗,内里盛着两碗嫩软若凝脂的豆脑,另配有两盅汤卤、两盏蜜浆,及菜碎、雪糖、酱汁、黄豆、果脯、干果碎等十余样甜咸配料。 “此乃厨下刚做的,赠与两位大人老爷一尝,请只当点心用些。因不知口味,各样浇头都备了,望莫嫌粗陋。” 柳桐倚道“多谢有心。” 张屏亦道了声谢,取了一盅汤卤淋在豆脑上,撒了菜碎黄豆。柳桐倚拿起一盏蜜浆,斟入碗内,笑道“我生于南地,虽其实不甚爱吃甜,但因幼时吃惯了甜豆花,故仍是加糖。” 张屏曾听陈筹说过,柳桐倚的父亲在南方做官,治水时病故于任上。他不大会安慰人,若说得不对,或会引起柳桐倚的伤心事,便只做倾听状,点了点头,将一碟果脯碎递给柳桐倚。 门外传来些许动静,张屏两口喝完豆脑,搁下空碗,拉开房门,却是客栈的伙计在熄廊中灯火。 廊顶的几盏琉璃灯都有一个铁链机括,扯动即可放下,灭能后再拉链子悬回去。 张屏才站到门框处,得兴顿时一股烟似的冒了出来,得利紧随其后。 “老爷有何吩咐” 张屏道“只是看看。这些灯,挺贵吧。” 得兴道“琉璃壳都是东家从西域胡商那里买的,另请了工匠配了顶和座子。我们东家说,宁可贵些,这样的灯迸不出火星子,防了祝融之祸,就是最省钱了。” 张屏肃然继续盯着灯,柳桐倚接话“店主人计议长远,实实可佩。” 得兴得利咧咧嘴,柳桐倚又道“甚慕丰乐商贸繁盛,能买到五湖四海,各样宝货。” 得利道“正是,所以县中人人都夸赞谢大人。” 得兴悄悄撞了他一肘,赶紧抢过话头“不过我们客栈的这些琉璃灯,并这廊上的花窗,都是早些年就有了。城里人人都知道,十来年前我们东家遇着一个胡商。那胡客带着好些琉璃物件本打算去京城卖,却半道上遭了劫,东西多都碎了,剩下一些囫囵的,也卖不出去,那胡子哭得什么似的,想寻短见,正好碰见我们东家,东家接济了他一些,胡商就把剩的东西都送给我们东家了,这几个灯壳就是其中囫囵的。连整条廊的窗扇,也是当年那些剩下碎了的琉璃片,东家觉得挺好看,一直没丢,后来让人磨了,仿照那明瓦窗的样式,镶在窗户里。倒成了独一份的别致。后来客栈搬到此处,这些窗也都是原样拆了挪过来的。” 得利计附和“听闻那胡子着实可怜。他家在他们夷国,本算个大户人家,他爹做买卖赔了,一病没了,抛下胡子的娘一个正妻,另还有七八个小姨娘。胡子自己也有六七个老婆,加上他的孩子,他的几个兄弟,他兄弟的孩子全家几十口子指着他一个。他千山万水跑这一趟买卖,没想到咱这边的人不咋认琉璃物件,又被劫了,险些一家都过不了这关。” 柳桐倚道“幸遇善人,店主真高义之士。” 得兴道“是啊,我们东家当时也不算富,竟将手里的银钱都接济他了。后来从那些余货中挑拣出囫囵的,如这几盏灯一般,让人重新打造了,拿到京里,竟入了几位贵人的青眼,得了厚赏。居然把接济胡商的钱都赚了回来,还多出富余。我们东家本打算开客栈,于是就开了一家,胡商倒也知道感恩,后来回来又要报答了东家。东家说,当时只当是进了他的货,已是有的赚了,绝不再收答谢。那胡客当街给我们东家作了好多个揖哩。后来小店许多胡商客人,都是那位胡客荐来的。” 柳桐倚赞叹“实大善矣。久闻胡商往来贩运,既携夷邦之物来我朝,又将我上国器物带回。不知那位胡客除却琉璃之外,还置办何种货物” 得利顿了一下,得兴哈着腰“这,小的们真不知详细了。” 张屏开口“我们能否见见贵店老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得兴又迅速挂上笑容“小的一定告知东家,但东家不是每日都来店里。小的只是在客栈里服侍,去不了东家宅子传话。若东家来了,小的一定立即转达。” 张屏颔首“劳烦费心。” 得兴诚惶诚恐地作揖“此乃份内,如此真真折煞小的了。” 张屏再问“贵东家与一壶酒楼的贺老板交情如何” 得兴的神情凝固了一瞬,露出些许为难“这小的这小打杂的怎知东家平日交际” 柳桐倚道“素闻城中有商会,凡本地从商者皆在其内,时常会面。” 得兴点头“是,是。贺老板与我们东家都是本县人,店铺也隔着不远,照面定然是经常打的,但交情深浅小的们真不晓得。” 张屏又问“贵店是否有位伙计,姨母姓刘,在一壶酒楼旁边卖花” 两个小伙计互相看了看,得利道“大人说的应该是得发。他专门在大堂伺候,今儿可巧不当差。” 柳桐倚微笑“诸位的名字都起得吉利。” 得兴咧嘴“让公子见笑了,小的们这都是统一另起了名儿,方便贵客们记,也帮各位添个彩头。小的本姓李,贱名四余。因小的家里穷,上头有了两个兄长一个姐姐,再生小的就觉得有些多了。” 柳桐倚含笑道“人丁兴旺,乃福气。” 得兴道“谢公子吉言,其实似小的这样,生下来等于分了爹娘兄姐一口饭,看日后能不能混出个人样来,报了生养的恩情罢了。” 柳桐倚道“心存此孝念,来日定有大成。” 得兴脸泛红光,待要再说些什么,张屏又开口“得发姓什么二位可知他原名” 得兴的表情一时没能转过来,得利接话“禀老爷,他姓徐,本名添宝,因进来的时候,我们店有个叫得宝的了,大掌柜就给他起名得发。他最开始不怎么乐意,问能不能得宝叫得大宝,他叫得小宝来着。大掌柜和他说,他这个徐姓特别好,得宝这个名字,宝贝的宝和吃饱的饱同一个音,连上他的姓叫,徐得饱就不如徐得发听着吉利大气,他自己也觉得对,就喜欢了得发这个名字,还说要去衙门改户册,日后他就大名徐添宝,字得发了。” 说到这里,本想笑,对上张屏幽深的视线,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得兴搓搓手“天才刚亮,两位老爷是再歇息片刻,还是小的们再敬些茶水” 柳桐倚转向张屏“街上封着,其他店也还未开门,芹墉兄可先睡一会儿,养养精神。” 张屏点点头,得兴得利入内收了碗碟。柳桐倚让张屏在内间床上安歇,张屏推却,让小伙计另取来一套干净被褥铺设在外厅的软榻上。柳桐倚知道张屏的脾气,也未勉强。得兴得利又端来一大壶清心宁神的花茶,张屏躺在榻上,合眼入睡,柳桐倚也自到内间小憩。 张屏连着折腾,的确有些累,眼皮一合即沉入深甜睡梦,直至隐约锣声传入酣美浓黑中,张屏睁眼坐起身,柳桐倚握着书卷自内间走出“芹墉兄,不好意思,扰了你休息。是我方才开窗看外面。殿下与姑父的车驾待会儿应会经过。” 说话间,又有几声清道锣响,张屏下榻,两三跨步到窗边,推开窗扇,入目先是一排寒光。 一队兵卒站在对面楼顶,托着,箭在弩上,正对这方。 张屏再向下望,只见街道两旁重兵阵列,锦帷蔽道,开路的几骑铠甲戎卫已缓缓行来。 兰珏端坐在车轿中,感受着车驾徐徐向前,向来不烧香拜神的他竟禁不住在心中祷祝望上天庇佑,这一趟顺顺利利到达念勤乡。 因昨日出了那般状况,京师巡防营又紧急拨调了一些人马,将小小一个丰乐县城防守得一丝风都漏不出。无需担忧平安与否。兰珏只是头疼玳王。 此前一番遇刺被绑架再下地宫的经历,已令玳王自感格外卓绝不俗,堪比戏文里的主角,传奇中的侠士。这两天在重臣子弟们面前添油加醋,一顿吹嘘,贵胄少年们自然赞叹吹捧,悬浮在半空的玳王又向上飘了几层境界。 谁想昨日再有事发,一片混乱时,兰珏瞧见众护卫簇拥中玳王雪亮的眼神,泛红的小脸,心知不妙,玳王这是要升到灵霄殿了。 从昨夜到今晨天刚亮,行馆那边不断有人悄悄来告诉兰珏,殿下一夜没怎么睡,殿下直嚷着开窗透气,殿下睁着眼在床上翻来覆去还突然坐起,殿下连遇危急,恐受惊太深 兰珏心道,哪里是受惊,玳王分明是内心澎湃,激荡难抑,想望天抒怀,对月吟啸孤果然是这样不凡的少年,天不欲我沦入庸常 递来的这些话儿,兰珏也明白,其实是侍候玳王的卞公公等人怕再出事,想兰珏出头让玳王暂时留在丰乐县城,并禀奏皇上,为玳王求个赦令什么的。 替玳王美言几句这样的场面人情兰珏十分乐意一做,但且不说那些暗地里的耳目,只一个何述在,便轮不到兰珏开口让玳王留在丰乐县。兰珏奉皇命陪伴玳王,让玳王留在县城即等于抗旨,还可被解读为其实是他临阵怯懦,拿玳王做借口。万万不能为。 于是,传信的人递话时,兰珏便担忧叹息,表现出心急如焚并深佩玳王品德等情绪,只是不接“殿下是否适宜动身”的暗示。卞公公那边的人一趟趟来回,反反复复试探,一柄大笊篱总碰不到兰珏的鳞须。不觉天大亮了,玳王抖擞地起床,饭都没吃,便道“太阳这么高了动身吧。” 左右苦劝,兰珏亲自赶到行馆进言,哄着玳王用了早膳。擦了嘴后玳王又问“都这个时辰了尔等还要磨叽么” 兰珏道“车驾早已备好,臣随侍恭候。” 于是阵仗摆开,玳王启程。谢赋领着县衙官吏恭送,何述也被人扶着过来了。预备出发时,玳王却拒不进车,昂然吩咐“牵匹马过来。那些宵小杂碎作怪,无外乎是想我等慌神失措。我倒要他们明白,他们这些杂碎不过是蚍蜉撼树,岂入我眼” 众人再拦阻,连何述都跟着劝了几句,玳王铁了心定要骑马,正又唤人牵马,忽而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殿下”,一个人一头扑到玳王面前,竟是谢赋。 左右连同卞公公亦被吓了一跳,卞公公忘了接着劝玳王,惊呼“怎的县丞闯到殿下跟前来了你有什么事儿,如此莽撞莫要惊扰殿下” 谢赋跪在地上,直挺挺抬头,布满红丝的双眼盯着玳王。 “殿下屡在本县遇险,小县衙门中上下早合该千刀万剐,但不敢再让殿下身犯险境。求殿下登车。” 咚一个头,结结实实磕在地上。 玳王愣了愣,眨了一下眼“登车就登车呗,怎么好像我要诛你们全县衙似的。” 谢赋再一顿首”恭请殿下登车” 玳王盯着他瞧了片刻,哼了一声,转身上车。谢赋向着车门再拜“谢殿恤” 众人齐行礼恭送,兰珏也随即登车。二度离开县衙,行向城门。 万幸老天当真垂怜,队伍十分顺当地前行,未有任何阻断耽搁。 兰徽预先被带进了车里,乖乖地坐在兰珏侧旁,眼却骨碌碌直瞟向车窗帘。 这两日玳王有了那群贵胄少年作伴,就没再喊他一起玩,兰徽心想自己不稀罕,不愿承认其实有点失落。这样的启程仪式,他更没资格露面,只能默默待在马车里,看浪无名出尽风头。 嗯,真正的侠士,当要耐得住寂寞。那些拿腔拿调的,不过是假把式,花架子罢了。 孤影侠这般叮嘱自己,又在心中云淡风轻地一笑,深藏功与名。 一转睛,却对上兰珏的视线。 “车帘有何有趣之处” 兰徽磕巴了一下“儿,儿是想到张先生曾说过,丰乐县市集繁华,有五湖四海的客商,不输京里。不由心向往之。” 不错,反应越来越快了。兰珏微扬唇角,挑起车窗帘。 “此处应是丰乐县最热闹的一条街,不过当下道有蔽障,难观街景。改日当真闲暇时,爹再带你游玩。” 兰徽在坐垫上扭动了一下“多谢爹爹。对了,儿听说张先生被去官了。张先生没事吧” 兰珏淡淡道“人生于世,得失跌宕本是寻常。此一时失,或另有处得。你愈大也要愈明白这个道理。” 兰徽认真点头“儿子知道了,谢爹爹教诲。” 兰珏再向外看了一眼,放下车帘。 张屏站在窗边,望着数辆车驾依次行过。 格外宽大,却无雕饰的,必是玳王车驾。之后那辆略小一些的,应是兰大人所乘。 马车不疾不徐前行,车窗帘似微挑起,又放下,在仪仗簇拥中渐渐远去。 房门又有几声轻响,张屏打开门,桂淳燕修二人在廊中拱手。 “张公子与柳公子可都歇息好了” 张屏侧身让他二人进屋。几人互相见礼毕,桂淳道“殿下平安移驾,案子亦可继续查了。两位莫怪,之前二位在门前询问小伙计的话,某与燕兄都听见了。因怕人多了他们更警惕,我二人就猫在屋里没出来。方才叫早饭的时候,我同燕兄也又套了套话,他们怕是事先备好了词儿,答的竟和之前那俩小跑腿回答你们的话差不多。” 燕修慢条斯理道“这般问询,得来的言辞本就当个参详便罢,还是须查实证。” 桂淳颔首“是,是。我方才也同燕兄商议了。案件虽各有归属,眼下线索等等却都纠缠在一处。若是各查各的,免不了做重复工,或大家又都撞在一处,反给案犯留了脱逃的空子。不如先合作。如今张公子暂有坎坷,最方便去丰乐县衙门调卷宗的,自然是燕兄,几具尸首也都在那边,这也正是燕兄一系的擅长。就都归给燕兄了。诸位觉得如何” 张屏和柳桐倚都道甚好。燕修起身“那某即刻去县衙,先看看这客栈与一壶酒楼店主的相关卷宗。” 桂淳拦住“燕兄请先稍等片刻,待某与柳断丞张公子三人也定下该做的事儿,并商议咱们再怎么碰头合计。” 燕修坐回椅上,柳桐倚道“客栈中,须留人询问老板口供。” 张屏主动道“我不擅长问供。” 桂淳笑道“张公子忒自谦了,方才公子与柳断丞两人盘问那两名小厮,一锐一和,堪称绝妙。” 柳桐倚道“桂捕头谬赞。” 张屏道“主要是柳兄会说话。” 燕修道“三位别在这里客气了。燕某冒昧说一句,店中的伙计言语都如此乖滑,老板之城府可想而知。” 桂淳接话“不错,请柳断丞张公子休要见怪,二位才高八斗,然少年君子对付江湖老油里炼出的人精,怕有些手生。桂某老下脸皮自吹一把,某虽是个粗人,可混得日子稍微多些,妖言鬼语零星知道些许。若诸位放心,就由我留下继续探探,再和那老板聊聊。” 燕修续上话头“正是。连哄带吓,吓了再诈乃你们刑部的看家能耐,恰合在此施展。” 桂淳一抬双眉,柳桐倚微笑拱手“此处仰仗桂捕头,却惭愧某最无用,想仍和芹墉兄一道,去一壶酒楼看看。” 桂淳道“酒楼处须得两人,柳断丞和张公子同去极佳。” 张屏跟着点点头,他不会说话,有柳桐倚帮忙更好。 桂淳一拍大腿“那便先如此行事,待得了消息,还回这里碰头这客栈的客房真真的不错,挪到京里都算像样了,横竖掏了住店银子,浪费可惜。” 张屏和柳桐倚都无异议,燕修亦嗯道“也罢,某就随着享受一番,让刑部破费了。” 桂淳咦了一声“不是各人的花费各自衙门出张公子可算成我们刑部的。” 张屏道“我有积蓄,自会交房费。” 燕修呵呵两声“住客栈时,桂捕头可将我们几人都说成是刑部的,还说柳断丞与燕某千万藏好身份,或另有他用。眼下竟要我们各自向客栈告知底细,各付房费” 桂淳正色“当然不能此时泄底,正事要紧,房钱先我这里统付,之后” 燕修站起身“既是正事要紧,街上守卫应已解了,某先去县衙。”又看向张屏和柳桐倚,“两位也动身” 柳桐倚含笑“好。” 桂淳于是先回隔壁,柳桐倚换了件外袍,张屏也收拾了一下,摸出行囊中的钱袋塞进怀中。燕修候在门外,待他二人出了房门,忽面无表情轻声道“等下到楼下,二位不必悄悄付房钱。” 张屏一愣。 燕修慢条斯理道“出来办差,事事都要遵照规矩与朝廷法度,一应花销,皆需详尽记录,诚实上报。只是刑部惯爱充大头,我唬唬桂淳罢了。” 张屏按按怀中钱袋,嗯了一声。柳桐倚又浮出笑意,正要说话,回廊尽头甲字房吱呀门响,一华贵少年自门中走出,向此方拱手“敢问可是柳氏贤兄幸会。” 柳桐倚抬袖还礼“在下柳桐倚,请教足下尊姓” 少年玉簪轻衫,身无繁饰,相貌气度却无比雍容,唇角一扬,即是不尽风流“鄙姓云,单名毓。仰柳兄之名许久,今竟在此有缘得见,甚幸。” 柳桐倚道“云公子客气,在下亦慕公子久矣,喜竟相逢。更多谢云公子让出两间客房与在下及几位友人。” 云毓眼尾微弯“小弟一介闲人,浑噩度日,居然能入柳兄之耳,着实惶恐。小弟到此县游玩,未多携随行,将这一层订下,本为清静,既然诸位有公务之需,自当让之。” 张屏当然知道,云毓是跟着怀王殿下来的,前日里还请玳王到云太傅门生的大宅子里玩耍,自不可能住客栈,将这一层包下,应是为了玳王的安危。难怪方才玳王和兰大人的车驾经过时,他与柳桐倚开窗探看,未有人阻拦。 柳桐倚及一旁的燕修虽不知云毓之前的行踪,但一观此情形,心中也如明镜一般。柳桐倚只道“多谢云公子相助。” 燕修抱抱拳“诸位慢聊,某还有事,先告辞了。”退后下楼,只剩张屏站在柳桐倚身旁。 云毓仍是客客气气道“柳兄休要客气,兄与这位可是有要紧事务 ” 张屏一拱手“云公子,在下张屏,此前曾在丰乐县衙见过公子。” 云毓神色微定了一下,显然没什么印象。 张屏又道“在下此前是丰乐县令,刚被罢职。” 云毓温声道“实实令人惋惜,然世多曲折亦多机缘,或峰回路转,别有一天。” 张屏一点头“多谢云公子。某正有一事,想请公子帮忙。” 柳桐倚不禁看了看张屏,云毓双眉微挑“云某庸庸一不才闲人,不知何可相帮” 张屏沉声道“走廊里不便细说,能否请云公子进屋谈” 云毓露出一丝微笑,张屏一把推开刚合上的房门“云公子,请。若觉此房中不便,去公子房中谈,亦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