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攻略]又是一年春》 第1章 纳兰 乾隆五年。 兵部右侍郎纳兰永寿府邸。 正值春末夏初,府邸里绿叶葱茏,花繁劲簇,碧水淙淙,虽然比不得一些公卿重臣来得繁复奢华,却也精巧富贵,别具一番趣意。 “乌雅姐姐,陆姐姐,这边走。” 小路尽头闪出几片艳丽的颜色,俏丽甜美的女声响起,小道上三双花盆底叩击着铺路的石料,正是三位着满人装扮的年轻女孩。 “淳雪,我听我阿玛说,你们纳兰家还保留了不少成德大人的书稿,这可是真的不知道你们从小是不是就有比寻常人家更讲究的教育” 纳兰淳雪脚步停了停,才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脸上表情却显得有些为难“乌雅姐姐说笑了,那不过是现在的人以讹传讹,那都是多少年的事了,阿玛虽然试图寻找民间流落的一些残稿,但终究进展了了,纳兰家也不比以往,姐姐就不要拿我寻开心了。” 乌雅青黛嘴角勾了勾,带出几分不以为然来“也是,想来也觉得他们有些异想天开,你们家早非昔日辉煌,又哪里说得上什么家教端重,姐姐我也挺羡慕你的,一位成德大人给了你们多大的名望。” 纳兰淳雪瞥了眼她,眼中闪过分气恼,又侧目看了眼一旁的陆晚晚,只觉被这汉军旗的看了热闹,好不耻辱。 “走的也有些累了,前面有个亭子,咱们去歇歇脚也好。” 乌雅青黛却是不去看她涨红的脸,用手里的团扇捶了捶腿,望到前方乌红的凉亭影子,惊喜地一呼,就往前急走了两步。 纳兰淳雪只好招呼身旁不轻易作声的陆敏敏跟上“陆姐姐,咱们去坐坐,看看我家池子里的睡莲,这时候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呢。” 陆敏敏只会说好。 纳兰淳雪胸中怄着一口气,却见前方乌雅青黛停下了,她上前与她并立,嘴里道“乌雅姐姐,这是怎么了,怎的傻站在这里” 到底意难平,她忍不住刺了一句。 “那是你们家的小姐” 乌雅青黛却不理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不远处的凉亭,嘴里问道。 纳兰淳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里噔了一下,嘴里回答她的话“那是我的二姐。” 乌雅青黛侧目,追问“她多大” 纳兰淳雪说“快要十六了。” “十六岁”问话的竟然是一直寡言少语的陆敏敏,“她没有选秀吗” 纳兰淳雪说“上次大选我二姐正好生了场大病,所以错过了。” “这么说,明年的选秀她会去喽”乌雅青黛慢腾腾地道。 “是啊,整好16岁,是得参选。” 乌雅青黛冷哼一声,她扭头,淳雪个子低,于是她很轻易就可以俯视她“那你还真是有点可怜啊,你姐姐看上去比你中选的希望大多了。” 纳兰淳雪涨红了脸,然而没等她发作,那边凉亭的人就已经被这里的声响吸引着看了过来。 淳雪咬了咬牙,咽下了涌到嘴边的话,只因乌雅青黛已经忍不住迈出去了几步。 凉亭中的人把书合上,站起来向这里看过来。 “是淳雪” 纳兰时春看向身边的如意。 “是的呢,是五小姐,旁边还有两位没见过的小姐。”如意抿嘴笑了笑跟她说。 “她在那里站着做什么。”时春嘟囔一句,就见淳雪有些扭捏地走过来,脸上还带着些不顺心气的表情。 “你请了朋友来”时春问。 淳雪因为乌雅的话心里不舒服,她对与二姐一同参加选秀这件事也心怀一些不满,但是这什么时候都淡淡的二姐又实在让她心里又敬又畏得很,因而她问话,淳雪也不得不道“是乌雅家姐姐和陆姐姐。” 时春只是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她藏在袖管里的右手手里还拿着看到一半的书,左手持着一只带着玉坠儿的团扇,向后面的乌雅和陆家小姐望了一眼,时春冲她们露出了笑脸,然后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淳雪道“那你们玩,你好好招待你的朋友们,我先回去了,记得别玩太久,免得中暑。” 淳雪应下,时春又带着几分告诫地看了眼跟着淳雪的那个婢女,才吩咐着让如意和锦绣收拾了亭子上的茶点和书册,一行人就干净利落地走了。 时春离开,乌雅青黛才上前了几步走上凉亭,鼻尖动动,在空气中嗅了下,问道“你姐姐用的是什么熏香闻起来还挺别致。” 淳雪慢悠悠地上了台阶,也闻了两下空气里遗留下来的兰草香味,说“这我可不清楚,我二姐最是有些情趣,常常鼓捣一些稀罕玩意儿,兴许是几种料子配起来的吧,我可没在京城里那些香料铺子里闻到过她身上的香味儿。” 乌雅青黛撇了撇嘴,又瞄了淳雪一眼“那你二姐也不给你分享一下选秀时兴许还能拔个头筹试试。” 淳雪虽然心眼浅,也爱吃酸嫉妒,但她可也不是真的傻到无知,特别是时春,她羡慕嫉妒是她的事,旁人想用姐姐来挖坑给她挑拨关系,她才不上当。 “二姐是讲究的文雅人,平时做什么都是想一出就做,哪有什么配方不配方,再说,我与我二姐性情不同,她的东西我未必适合,又何必一昧追求独特,把自己弄得不像自己” 乌雅青黛有些气结,她素来是个爱拔尖儿的,家世也不差,先帝的太后便是她们乌雅一姓,她一心想进宫就飞上青天,因此对明年这选秀也上心得不行。眼看家里做足了准备,在她的一应装扮上下足了心思,她也快摸清这些说得上名头的满族贵女们的底细了,冷不丁一个纳兰时春横空出世,让她的心一下就七上八下起来。 这个纳兰府,行二的小姐放着和行五的一起选秀,中间的两个却比姐姐还早订了亲,这是什么荒谬的事,还好意思说是纳兰性德的后人 那边池子里是一片无形的刀光剑影,这满清的贵女们凑在一起也不比细腻的汉家女儿们少那一颗七窍玲珑心。 这边,风景一转,暑气消散,大片大片的竹子在院子里投下阴影,营造出这世外桃源一样的阴凉地,从外面花园里的莲花池接通的一小池碧绿的池水蒸腾着水汽,在夏初时节倒是有点沁人心脾的凉了。 “小姐,这段日子京城里八旗的姑娘们可是太热闹了,奴才真的是大开眼界,我听说最近五小姐的院子里闹得是鸡飞狗跳,袁嬷嬷都快忙疯了,每日都要去夫人房里要支取银两备置首饰衣料。” “是吗”时春一手托着腮,一手握着手里的钓竿,感兴趣地听着。 “可不是,对比一下咱们院子可真是安静,您就没什么要置办的东西吗前两天夫人还遣人来问过,说如果有什么想要的就去和她讲,家里一定尽量满足。” 时春懒洋洋地道“我是真没觉得还缺什么,去年额娘给我置办了太多衣裳了,穿到今年也依旧没穿完。首饰嘛,珠光宝气得看着也不轻巧,料想如果入选了,宫里也不差那些,何苦费了那个钱还平白惹人笑话,再华贵能贵过皇家” 她抬了抬钓竿,发现依旧没有鱼咬钩,有些兴致缺缺地把钓竿递给一旁的小丫头,如意在一旁给她摇着扇子,她看了一眼把扇子拿过来自己动手扇了扇。 “本来还想能把这个选秀跳过去,没想到三年以后我还在名单上,时也命也,我觉得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宫里的娘娘那么多,也没见近些年有谁升了高位的,皇上是个念旧的人,现在选进宫的嫔妃,不过就是为了祖例摆在宫里而已,十几年后还说不准有点儿出头的机会。” “小姐您现在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了,您可不能随便说这话”锦绣和如意都吓了一大跳,两个人惶恐地扭头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道。 扇着扇子的手顿了顿,时春道“我知道了,再也不会了。” 她抿抿唇,有些烦躁地皱起了眉,走进屋里,在侍女们端进来的盆里洗了洗手,才呼出一口气在软靠上坐了下来。 顿了顿,她招手唤如意过来附耳道“你去外面打听打听,有谁家的夫人急着相看闺秀的,记着千万别让府里的人发现,尤其是我阿玛和额娘,不确定也不要紧,只要有个信就回来告诉我。” 如意显然费了一点点时间来消化她听到的内容,然后诧异地看着时春,时春摆摆手,没有解释,只是加重了口气道“快去” 锦绣看着如意跑出去,小声道“您不愿意吗” 纳兰时春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法源寺 “淳雪呢近日怎么总是不见她” 时春坐在软靠上,看着两位妹妹拿着绣绷子绣手绢,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 “大概是又在额娘院子吧,她最近想是不知道又受了什么撺掇,非要去法源寺,额娘不想她到处乱跑,但耐不住这几天她天天去主院撒娇。”纳兰家三姑娘、纳兰夏芍说。 “我看啊,额娘最吃她那套了,保不齐过两天就得同意。”四姑娘纳兰庄云摸了摸帕子上绣好的戏水鸳鸯,一边说道。 “法源寺,”时春嘴里过了两遍这个名字,抬头瞬间目光和如意交接,只是短短片刻,“不错,正是时候。” “哟,我这四妹妹绣得什么呀鸳鸯快给姐姐我看看。” 她忽地直起身子探过去,看着那碧水鸳鸯的帕面欢声笑道。 “二姐。”四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她是订了亲的,爱新觉罗家的宗室子弟,愉郡王弘庆,故而等闲在家不外出,闲暇时常常绣绣香囊荷包,却每每被姐妹们抓个正着,取笑半天。 “说真的,二姐,”三姑娘放下手里的绣活她也订亲了,对方是阿巴泰裔孙希布禅,是个有为青年,“如若你十三的那年不生那场病,不说入宫怎样,这会儿功夫你也早该出嫁了。” 四姑娘睨了三姑娘一眼,只抿嘴笑起来“三姐,你还看不出来呀,阿玛和额娘就是指望着二姐入宫光耀门楣,不然何苦这三年放着那么多蒙满勋贵不要,卡着二姐十六的这个时候放二姐去选秀” 三姑娘细心打量了一眼坐在软椅上若有所思的时春,试探着说“我倒觉得二姐志不在此,倒是淳雪有些热衷。” 四姑娘笑意加深,捂嘴笑起来“这叫什么正主不放在心上,倒是陪选的上了心。” 时春回过神来听到这话,淡淡一笑,手里的团扇轻摇,素手倒是被殷红的玛瑙坠子衬得白得耀目。 “你们这话可不能再说第二遍了,什么叫正主什么叫陪选传出去像什么话,不仅在府里听着不成体统,到了宫里,让皇后娘娘听着刺耳,我们纳兰家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淡淡一句话,最后一个字刚落在空气里,屋子里的几个人面上都是一变,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是两位小姐惨白的脸色和弯得有些过分的脖颈。 “好了,”时春打量过她们的神色,不想过分吓到两个妹妹,只不过这碎嘴的毛病得改改,不然嫁到宗室人家,可有苦头吃,“知道你们什么意思,但是今后说话也得过过脑子,不能像在家里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淳雪也是你们妹妹,你看你们说的那些话像样吗咱们纳兰家姑娘,个个都是水灵文秀的,淳雪要是入了宫,那在宫里也说得上话了,将来和弘庆、希布禅互相帮助,岂不更好若是你们的话让那丫头听见了,可要狠狠地给你们记一笔。” 三姑娘忙赔笑道“二姐说的对,是我们口无遮拦了,我们一家子理应和和睦睦的,这也是阿玛和额娘的愿望。” 四姑娘有些被惊吓到,脸还发着白,闻言嗫嚅了一下,偷眼看了看二姐的神色,还有些心惊胆战。 房里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侍女丫鬟都低着头,不敢发出一点响动。 这个家里,除了早就嫁到平郡王府的大姑娘,阖府上下,二姑娘积威甚重,直把下面的四个妹妹管制得服服帖帖,生气起来连夫人都有些发怵。 二姑娘见谁都是一副笑模样,生得一副笑面天仙的样子,那手段却着实厉害得让人不得不服。那好似含情的眼扫过,能让一干下人冷了肠腑;那丹唇白牙一张一合,定人生死仿佛比元禛的情诗还来得烂漫多情。 屋里气氛快要结成冰,隔着竹帘又响起小丫鬟的声音,清清脆脆的,把这屋子里的压抑可怖统统打破。 “二小姐,五小姐来了。” “快让她进来,”时春露出灿烂的笑,笑眼一弯就是一轮月牙,那月牙扫过两个坐立不安的妹妹,又定定地看向掀起帘子进屋的五妹妹,“我们正在说你呢。” 她说。 “姐姐们在说什么”纳兰淳雪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坐在一旁的两位姐姐。 三姑娘张了张嘴,迟疑地看了眼时春,笑了笑“我们在说你选秀的事。” “听说还欠缺些头面需要姐姐们帮你寻寻吗” 四姑娘急着跟话,仿佛一心要在二姐面前弥补刚刚的失言。 时春看够了,才慢里斯条接过话茬“我们在讨论,五妹妹单纯可爱,又兼具纳兰氏的文雅毓秀,选秀时无需刻意求出众,只要安安稳稳的,保管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二姐你是这么想的”淳雪惊喜地瞪大了眼,想了想又略略有些迟疑“只是乌雅姐姐一心想要拔个头筹,在许多方面都别出心裁,若我平平淡淡,那岂不是落了下乘” 三姑娘只想在心里翻个白眼,但碍于二姐还坐在这里,她又在刚刚说错了话,实在不宜再生事让二姐逮住。 不仅单纯,还单蠢 四姑娘声音温柔地解释道“选秀又不是只选一位,凭我们家的份量,只要你仪态庄重,不在宫里做出格的事,入选还是稳妥的。” “所以别跟着乌雅家那个小姐瞎折腾,”时春微笑地做了结语,她觉着有点渴了,拿过一旁的茶盏喝了口茶“对了,我听说你想出府” 淳雪也不纠结了,急忙点头“我刚刚才从额娘那里出来,额娘说了可以,只不过她要求我必须和你一起去,要不然绝对不放我出府。” 说着她露出一副娇憨的样子,走过去蹲在时春的旁边,双手握着时春的手臂就是一阵摇“二姐,好二姐,你会陪我去法源寺吗” “法源寺”时春眨了眨眼,露出寓意不明的笑容,反问“香雪海” 淳雪飞快点头。 “还有谁乌雅青黛和陆敏敏除了她们两个呢” “除了她们俩就没了。”淳雪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声若蚊呐。 三个姐姐对视一眼。 三姑娘走过来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淳雪额头一下“你呀,成日就和她们两个在一块儿,你这交好友的眼神,也不知道是跟了谁。” “那二姐,”淳雪抬头小心打量时春的神色“你去吗” 时春脸色有些莫名,她笑着摸了摸淳雪的额头,说“去啊,二姐陪你去。” 五月,京城的法源寺花香萦绕,因着许多花种盛放,因此又被称作“香雪海”,是京城中极具代表性的一景,每年都会引得许多人来游玩观赏。 纳兰淳雪和乌雅家、陆家的两个姑娘早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三个明年入宫选秀的贵女,一早就有心来法源寺拜拜菩萨,以求明年入宫后能一飞冲天,达成所愿。 都是小姑娘,天玩爱美,捐了香油钱后也不乐于继续呆在这檀香味浓郁的佛堂里,早早寻了由子去外面赏花玩耍去了,乌雅家和陆家的两位小姐礼仪周全地向纳兰时春分别,看背影两个人倒是离开得有些迫不及待。 时春目送三个人走远,却不离开,只在佛堂不远处贩卖佛珠的摊子前流连,眼睛时刻关注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打听清楚了吗确实是今天”她低声问道。 如意也压低声音“不会错的,往年都是这一天,都十来年没变过了,没道理今年有变。” 时春心事重重地垂下眼。 “小姐有兴趣算一签吗” 时春一惊,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佛寺的签摊前立足了不短功夫了。 反正消磨时间,她抿唇笑笑,示意如意掏银两,摊前的小和尚接过那一锭整一两的银,倒是像模像样拉长了声音喊了句佛号。 “施主慈悲。” “小师傅谬赞了。” 她还了一句,接过递来的签筒,只轻轻摇了两下做了做样子,一只竹签掉了出来,她亲手捡起,递回去解签。 “可是好签”她笑问。 解签的老和尚须长而灰白,面色祥和,细看了两眼,慢慢点了点头“算是好签,只是女施主求什么” 求什么 想到今天来的目的,时春笑“求姻缘吧。” 这时被派去门口盯着的锦绣急急走回来“小姐,来了。” 时春向佛堂门口看去,老和尚慢悠悠的腔调从旁飘进她的耳朵里“开头难,恐是一场伤心事;但却也不差,兜兜转转,还是那一个。” 时春迈出去的脚步一顿。 “不过小姐命中带着贵气,此签若不解姻缘,也是富贵签。” 时春看向老和尚。 老和尚脸上是与刚才一般的笑,仿若殿中的佛像转世注入血肉,面对她的视线不避不让。 “恭喜您,祝您今日达成所愿。” 她脸上表情空白一片,慢慢道“多谢。” 时春转头,眼睛紧紧锁定在一个妇人身上。 确切地说,一个端重威严,奴仆成群的命妇。 “皇亲国戚。” 她低声说给自己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此情已自成追忆 佛堂内香烟袅袅。 章佳氏令府中众人待在门外,只领着自己的亲近嬷嬷和一个机灵的大丫头陪着进了佛堂。 她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一串檀木制的佛珠从掌心露出,她放任自己沉入佛堂的宁静里,把千万般的杂念放下,把自己交给佛祖。 她信佛,却又不信命。 只是这罪孽和子孙的福气,她愿意用自己的虔诚从神佛那里换来。 她跪了许久,然后扣了三首,睁眼。 她率先看到的,除了面前巍峨到让众生顿感渺小的庄严佛像,还有跪坐在她身旁的人。 一尊佛像,一个姑娘。 章佳氏对神佛没有敬畏,没有信赖,烧香拜佛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种寄托,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寄托。 但她发现这尊佛堂里,有了另一处让她感兴趣的地方。 她用自己这沉浸在宫门侯府半生的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身边的姑娘,像是看到了一件从未被人发现,却自己小心翼翼扑上门来的宝物。 她看看闭着眼神色庄重的姑娘,又看看面前这尊宝象庄重、可难掩被富贵浮华滋养了数十年的巍峨金像。 一个小姑娘,又能求些什么呢 是阿玛的官运亨通还是自己那无法掌控的姻缘命数 章佳氏不知道,她也不想再想下去,因为她感兴趣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多少年了,她再也没有见过这么一双明亮如星辰、却又坚韧得如刀光闪烁的眼睛,那旺盛的生命力、那一颗执着清明的心,在这双眼睛里,闪烁着火光般的华光。 她略略有些失神,这目光让她想起了当年的科尔沁草原,她在那达慕上羞涩地跟在父亲的身后,看到的那些羊羔的眼睛,野性纯洁,却带着渴求。 “你似乎有些焦虑。”章佳氏微笑着开口,看向身边的人,打量她的眉,她的眼,她的每一寸五官和骨骼。 “说来很惭愧,小女算不上信仰佛门,但是当许多事都无法由自己掌控的时候,却不得不厚着脸皮来求求佛祖,在夫人眼里,这算不算得上一种不虔诚” 这姑娘有着一张轻易什么都能得到的相貌,有着满洲勋贵一等一的派头,嘴里却说着无法掌控的命运。 “我无数次和年轻的姑娘们在一起一同礼佛,只是我们所求的往往都不一样。我所见到的秀女大都正值豆蔻,脸上是年轻该有的朝气蓬勃,明艳如花,只是很少见到你这样的,你在担心什么呢”章佳氏温柔地问。 “夫人,我额娘膝下无子,阿玛也前途正好,我与她们不一样,家族的荣宠对于我来说远没有那么重要,我性情不爱受拘束,又素来好强。我这样的个性,哪里是适合那花团锦簇之地的人呢”姑娘没有问章佳氏如何看出来她是一个秀女,章佳氏也没有说。 “我有一个女儿,”章佳氏说“她曾经如你这般,年轻而恣意,不一样的是,我目送她走进那团花丛,抑或说,我作为一个母亲,亲手把她送进了那片花团锦簇的地方。在你看来,我做的如何” “谁都会希望子女出人头地,何况夫人是个合格的主母,也是个合格的母亲。您的女儿一定是个优秀的人,小女敬佩她,更不想有一天遇到,却只能站在对面。” “我倒是觉得,姑娘沉稳知礼,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章佳氏说“但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念,就如同今天你走进来,而我并不反感,满洲的姑娘们,可少有如你这般大胆的了。” “成与不成,大不了只是落个颜面,小女倒是更乐意与老天争一争,大不了您就将我做个过客,当作今日一个莽撞的后辈拜会,明日忘却就好。” “你这孤注一掷的勇气,倒有些我当年的样子。”章佳氏由婢女搀扶起身,挽在旗服袖中的手指轻轻捻动佛珠,只触到冰凉的表面。 富察章佳氏,当年她只不过是章佳氏族中一支落魄的分支后代,凭着自己的一番谋划,以让人瞠目结舌的手段嫁给了李荣保,是满洲旗人里顶顶厉害的一位宗妇。 章佳氏不意外她早已把自己的过往明白得透彻。 姑娘只是抿起嘴笑。 “小姐,我不奇怪你能把老妇劝服的本事,我只奇怪,竟然到现在,老妇都不曾知道过你的名字。” “夫人,”姑娘站起来,温顺地福身,“我让您见笑了,纳兰时春,问富察夫人安。” “纳兰。”章佳氏轻叹一声,“真是一个美丽的名字,这个家族更是出过更多美丽的人。” “陪我走走吧,纳兰家的姑娘,”章佳氏微微笑起来“真是很多年啦,每次匆忙间来去,我已不记得我有多久不曾见到这香雪海了。” 紫禁城。 钟粹宫。 一幅幅的画卷在桌上铺陈开来,戴着护甲的手指在这些画卷上慢慢移动。 “合上,换一幅。” 女人轻声说。 立刻有眼疾手快的宫女把桌上的画卷收起,把下一副展开铺至桌面上。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 大宫女玉壶走进来,见到桌上铺开的画卷和旁边一桶卷起的画,忙喝退了房中的小宫女们和太监,走上前说道。 “下一幅。” 女人不理会她,只是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画卷,纯黑的瞳仁里是专注的光,因为太过犀利显出一种利剑般的尖锐感。 玉壶无法,只能上前接替了之前那个小宫女的活计。 “索绰络氏的三女,”纯妃喃喃念道“幼年得过天花不行,那不就留有疤痕换掉。” “马佳氏这是谁放进来的画卷”纯妃勃然大怒“这一支在前朝庸碌无为,一个五品官的女儿,也敢肖想富察家的门楣” “下一个。”纯妃冷着脸道。 知晓主子已经陷入魔障,轻易难以去掉心里那段心魔,玉壶叹口气,开始念起这些画卷中人的身份备注,以防再发生刚刚马佳氏那样的事情。 “齐佳氏毓敏,年十七。” 纯妃仔细端详过画中人的容貌,半晌道“留下吧。” “下一个。” “纳兰氏淳雪,年十三。” 纯妃冷笑“长得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了,庸脂俗粉,如何配得” “下一个也是纳兰家的。”玉壶打开画后看了看,有些惊讶道。 “一门姐妹两个一起来选秀”纯妃讽刺道。 玉壶心知纯妃心里对选秀的痛恨,也不多说,只将展开的画面朝纯妃。 “纳兰氏时春,年十五。” 等了许久,意料之中的,玉壶没有听到纯妃的声音。 “娘娘”她在画后侧了下头。 “玉壶,”纯妃扯了扯嘴角,“本宫当年如若有这样的姓氏和容貌,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狱里。” “娘娘”玉壶大惊失色,连忙跑到窗口、门边检查一番,确认没有人在门窗外后,惊心动魄地跑了回来跪下。 “娘娘,奴才求您了,既然难受就不要再继续这样下去了,您是为了什么呀” “本宫不甘心。”纯妃不知道何时已经拿起了刚才被玉壶随手放到桌上的画,护甲在画上人的面庞上流连,稍不留神留下了一道划痕。 “本宫怎么能甘心就因为我是汉女,因为我身份卑微,所以我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连那么一搏的胜算都一点没有我只能一句反抗都不能有的、安静地、默默无闻地,被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王府我只是福晋大婚的一个捎带,先皇指婚加在圣旨里的点缀一个轻轻松松就被定了命运的物品” “本宫被那顶青布小轿抬进王府的那天就决定,”纯妃的面上两滴泪缓缓流下,“我要给我爱的人最好的女子,让那个女子代替我,风风光光、十里红妆,以正妻的名义嫁给他,拥有一生的尊荣和最好的儿郎。” “与其说本宫是为了别人,不如说是为了自己。” 纯妃掏出帕子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只冷冷盯着手中紧紧攥着的那幅画。 这么多年了,她就以这样近乎自虐般的方式骗了自己这么多年,仿佛只有这样,午夜梦回,那些在她心口不断结痂又溃烂的伤口才能得到些许的缓解。 “本宫是疯了,”她喃喃道“很多年前遇到富察傅恒的那一天,我就已经疯了。” 从许多年前她就已经枯成了一具骷髅,日日顶着一张虚假的皮混迹在这高大的朱墙内,富察皇后让她生,她就生;让她死,她也能毫不迟疑地去死。 人年少时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 她知道,但仍然不信命地飞蛾扑火。 玉壶早已轻轻低下了头,一声无声的喟叹是这个宫女对主子的痴情作出的唯一的总结。 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那个让纯妃疯魔了的人。 她读过的书不多,却也听过那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当年明珠大人家里的那位容若公子,和现在那位少爷,不也有着一样的、无双的、无可比拟的风华吗 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巧合,这在殿里面的人,和一张画里的同样姓着纳兰的女子。 她的主子在那位公子的生命中,到底算是扮演过怎样的角色呢 纯妃之于那位天之骄子,到底算是那位“表妹”还是“沈苑” 这似乎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很清楚,她绝不可能成为富察公子的“卢氏”,而富察傅恒,也绝不是会写“此情已自成追忆”的人。 他从未爱过她。 也从未爱过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富察·傅恒 纯妃带着身后的宫女,玉壶执着画卷,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长春宫。 “纯妃娘娘,”长春宫大宫女明玉迎上来,福身行礼“您这是” 明玉疑惑地看向纯妃和她身后抱着一大堆画卷的宫女。 虽说纯妃和皇后娘娘情同姐妹,素日也常常上门拜访,但这上门日子也是基本有定数的,纯妃端正知礼数,少有不经传话直接来长春宫的。 纯妃抚了抚额头“本宫疏忽了,前几日不是从皇后娘娘这里拿了部分内务府进上的秀女的画卷拿回去甄选本宫这两日仔细地琢磨了一番,已经听照娘娘吩咐选出了合格的秀女,许是一时心情太过激动了,立刻就命人装好了画来长春宫复命了。皇后娘娘此刻可有空闲” 明玉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转眼又为难起来。 “呀,实在是太不巧了,”明玉踌躇一下,往前迈了一步,放低声音道“皇后娘娘的母亲进宫探望。” 纯妃一惊“富察夫人”她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只能看到院中挂着的门帘。 “她现在在里面” 纯妃问,面色有些复杂。 明玉没有发现,点点头“是的呢,一大早就进宫了,今儿个娘娘怕是白来了一趟了,皇后娘娘一时半会应该没办法见娘娘。” 纯妃平复好了心情,平静地笑着道“无事,富察夫人素来很少进宫,比一般妃嫔的母亲更加注意,老夫人这么重视礼数,今日难得来看姐姐,本宫去打扰就太过不知趣了。横竖选秀还不急,本宫明日再来。你跟皇后娘娘说一声,我明日带着东西来,让她准备一下。” 明玉虽然听不懂她的话,但反正娘娘与纯妃娘娘也经常有些不许她们这些宫女听到的事,也就懵懂地点点头,福身应下了。 纯妃转身,面色如常地在长春宫宫女们的目送下离开,拐过弯,走上去往钟粹宫的路上时,脚下却趔趄了一下。 “娘娘”玉壶连忙上前搀扶。 “不碍事,本宫只是有些走神。”纯妃回神,让她退下,面上还有些恍惚,眼中是听到“富察夫人”起就被她不断压抑着的、恨怖交加。 她恨着那个人,也怕极了她,只能远远地逃离那里。 长春宫。 章佳氏着品级大妆、着绣鹤补服坐在矮墩上,坐在她面前的,正是大清国国母,天子之后,富察容音。 “额娘,”富察皇后叹了口气,有些不自在地俯视着母亲雍容庄重的脸,她坐于炕床上,座位比章佳氏高,这是从她嫁为亲王福晋以后就被她母亲一直严格恪守的规矩,“您近日气色很好,上次我赐回府中的血燕怎么样如果喜欢的话我再赐一点,是安溪的顶级血燕,皇上给长春宫赏了不少。” “娘娘,”她不说这个也罢,说了章佳氏倒是想起来了“不过是安溪血燕,你当府中没有吗皇上赏给您,是心里惦记着您,您赏给府里算什么。” 顿了顿,章佳氏才放低了口吻,像是女儿还在闺阁里时那样说道“你在宫里素来节俭,处处谨慎,你有没有想过,如若因为这件事给人落下口舌,编排你一句又会惹下多大麻烦。” 皇后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再说话,眼中闪过几分落寞“规矩,是的,规矩。” 章佳氏凝起眉,仔细地打量起了女儿,略有些心惊地发现富察皇后那年轻的面庞上竟早早地浮现出一种看破红尘的颓丧来。 “皇后可还是放不下永琏吗” 富察皇后攥紧了手指“放下额娘让我如何放下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儿又不是一件丢失了可以再做的衣裳我每日想到永琏在时受到的千般关注、万般宠爱,再看看现在像是忘了他的这些人们,我就心如刀割” 章佳氏拨弄了一下手里的佛珠,闭目喊了一句佛号,难掩有些感伤的情绪,但她很快调整过来,重又看向皇后“你不该忘记他,可你也不该这样折磨你自己若非我今日进了一次宫,我竟想不到这对你的打击如此之大。你这样,伤的是自己的身体。” “不说这些了,”皇后打断她的话,“额娘,家里一切还好吗阿玛身体可好傅恒呢他可是有用功念书习武” “你阿玛那个精狐狸,只要一天还在官场和别人斗法,他就好得不能再好,每日看着比你弟弟还要精神,”章佳氏说,“说来你弟弟前几日刚被选中担职侍卫,想来今后你见他的时候倒多些了。” “真的”富察皇后喜形于色,喝到一半的茶也随手放到一边了,“太好了,我已许久没有见到傅恒了,他进宫当职,我也能好好照看着一点。” 章佳氏轻轻一哼“看你现在的状态,倒不如说是你弟弟照看你,也罢,让他好好开解开解你,额娘轻易不能进宫,有傅恒盯着点你,我也放点心。” 富察皇后讪讪地笑了笑“感情我这姐姐还要弟弟来管不成。” 章佳氏说“说的什么话。我看你成日胡思乱想,不妨给你找点事做。你弟弟今年20了,放在别的八旗子弟家里,人家连孩子都有了。他呢,成天光棍一条,就知道抱着他的兵书舞刀弄枪。这进宫当职以后,除了一群小子,更是每天见不着几个合适的。我的话他是不听了,也就你的话他还听一听,劳烦皇后下次见到他,替你额娘问一问这个儿子,他到底什么时候成家” 富察皇后扑哧一笑“竟有那么严重” 章佳氏“何止呢,我看他身边转悠的,除了索伦家那海兰察,也就没别的人了。我这一打听,索伦家那小子也当选了侍卫,心里就是一声糟,我估计你弟弟那性子,当御前侍卫也就只能和那海兰察混一块儿了,这么大的两个后生,天天混在一起,像话吗” “傅恒性子的确有些寡,”富察皇后倒没想到离家这么多年,亲弟弟这性子是越来越厉害了“不过他若是天天和女子厮混,额娘您兴许更头疼点。依我看啊,傅恒的样貌才学武功样样不差,他自小也颇受女孩子青睐,额娘又何必着急。” “自小颇受青睐,”章佳氏玩味了这句话两次,一脸调侃“那可架不住咱们富察家的这少爷是个榆木脑袋,怎么敲都不开窍,现在和他说几句话,一听到娶妻这事儿就翻脸。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有男子避娶妻如蛇蝎的,偏偏这个人还是我儿子。” “那额娘,您想让我做什么呀,”皇后偷笑起来,过后道“您都管不了傅恒,我还能强迫他不成。再说我在这宫里最常见到的除了后妃,也就只有宫女了。这相看人的事儿啊,我也不方便。” “还用你说,”章佳氏抿了口茶,“这次啊,额娘心中已有了人选,只是想让娘娘也相看一下,如果娘娘也觉得不错,就只怕只有娘娘能促成了。” “怎么说”皇后好奇。 “我看上了纳兰永寿的二女儿,纳兰永寿是兵部右侍郎充议政大臣,兼署镶蓝旗汉军都统印务,属正黄旗,与我们家同属上三旗,家世堪配。至于人,”章佳氏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母亲我这一生,算得上看遍了紫禁城内外的众生百态,就不惭愧地说,我打眼一瞧,便知她与你那弟弟,合该是有着相投的性情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额娘,此前您从未对一个年轻女儿家有过这般满意的态度。”富察皇后说道。 “想做富察家媳妇的人很多,能做好的却很少。”章佳氏有些傲然地道,她也理所当然有高姿态的底气“只一处,她是明年的秀女。” 皇后大惊,才明白为何章佳氏会说能促成此事的只有她。 “秀女已登记造册,此事不能更改,这位纳兰小姐进宫选秀是必然,额娘是想让女儿插手,撂了她的牌子放她回去自行婚配吗” “皇后觉得呢” “倒不是难事,只是不知道,这是额娘的意向,还是和纳兰氏通过话不然随随便便撂牌子,怕是把这位纳兰小姐的一生都变了呀。” “皇后,你必不能留下她,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原因,”章佳氏抬眼,对上富察皇后的眼睛“若你看到她,你便会明白,把她留在宫里,将会给你带来多大的威胁。依她的相貌和手段,入宫之后,必成麻烦,这一点,你必须听我的。” 富察府。 “少爷回来了,大人让您更衣之后去见他。” “嗯。”富察傅恒低应一声,大步走进他自己的院子,走路间已经把箭袖的腕处解开,回屋换下身上沾染了不少沙土的衣服,重又换了一件月白的箭袖,一手系着纽扣,一手翻开放在书案正中的一本兵书,不浪费一点时间的把出门前急匆匆没有细看的地方再看了一遍。 “少爷,”卜隆走进来“刚刚索伦少爷来找你去出去喝酒,说庆祝当选,奴才该怎么回” “海兰察”傅恒眼都没有抬一下,顺口道“额娘在府里吗” “夫人刚从宫里回来。” 傅恒手指一顿,面上显出几分笑意来“那就告诉海兰察,让他麻溜儿地走吧,估计今天我是出不了门了,明日再约他,告诉他老地方。” “还有,”顿了顿,傅恒手指敲了几下书案“跟他说,如果明日再敢打着我的名号拈花惹草,就别怪我明天趁他喝多了把他扒光扔进喜塔腊家后花园里去,让那家新养的藏獒好好尝尝我们索伦巴图鲁的味道。客客气气地讲,客客气气地送他走,明白了吗” 傅恒丢过去一锭白银。 卜隆笑道“得嘞,奴才懂了。” 傅恒嗯了一声“我去见阿玛,你应付完了海兰察就回来帮我整理一下,省得额娘稍后来找我,看着我这些书不顺眼。” 卜隆心道,夫人哪里是看您的书不顺眼,分明是看您这快成了书库的卧房不顺眼,看您这只要书不要人的光棍儿行为不顺眼。 傅恒哪里知道他心里的腹诽,撩起衣袍下摆大步迈出门槛,春光灿烂,透过夹竹桃的缝隙打在他的眉眼、颌角处,光晕流转把他肌肤衬出玉一般的温润质感。他眉目生得优雅,是一种古典的耐人寻味,那五官拼在一起,就是恰到好处的典雅,一双浓眉反而是脸上最肃杀的部分,把他脸上残留的一些瑰艳抹杀掉,和那双琥珀色的眼一起,为他整个人增添了三分刀剑般的凌冽。 华晕生光,等闲不敢直视。 他推开门,迎上李荣保投来的视线。 “阿玛。” 他轻唤一声,踏入房内,掩上了门扉。 富察家大门。 海兰察颠了颠手里的银子,摇摇头“可怜的傅恒,罢了,我一个人喝酒去。” 走出百米,他脚步一顿。 再次盯了一眼手中的银两,手掂了掂,至少五两。 “不对啊,他给我银子干嘛” 反应过来,海兰察转身就跑,气喘吁吁跑回富察家门口,盯着里面看,问站在门口的奴才“卜隆那小子呢” 守门的下人憋着笑道“早就跑回去了。” 海兰察暴跳如雷“足可见上梁不正下梁歪臭小子好你个傅恒,当我索伦多拉尔海兰察是要饭的吗你五两银子打发谁等着爷我明天就上门搜刮了你那些宝贝兵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木头 李荣保待他将门扉合上,才道“今日出去了” 他等了傅恒许久了。 “是,阿玛,”傅恒微低了头道“今日和人约了去郊外马场跑马。” 李荣保点点头,他也基本没有担心过自己这第四个儿子,知晓他严于律己,也不忧虑他会不务正业。 “既然领了差事,就要好好去做。宫里不比府中,规矩甚多,你要把侍卫的本分牢牢记在心里。切记,不可擅闯宫闱,不可随意进入内院,就算有皇上的特许也要尽量避免,以免落人口舌。 “不该自己当值的时候,定要赶在宫门落钥前回来,且不可多管闲事,在宫里,一切闲事勿听、勿看、勿记。宫女后妃你更是要记得去避讳,切忌有私。你姐姐虽是皇后,但我们家从未给你姐姐添过任何麻烦,你若是在宫里一步踏错犯了忌讳,有的是人有由头让你就此身败名裂,那就是个吃人的地方。万事要谨慎啊,春和。” 傅恒“是,阿玛,孩儿记住了。” “皇上向来倚重喜爱你,你倒也不必紧张,做好自己的本分,我看依皇上的意思,必不会薄待了你。只是要记得,在外你虽然是咱们富察家的少爷,入了紫禁城就都是皇家的奴才,戒骄戒躁,鞠躬尽瘁,明白了吗” “傅恒明白,也从未想过仰仗皇恩作奸犯科。孩儿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驰骋疆场,为大清守卫国土、扩大版图,忠于皇上忠于姓氏,仅此而已。” 李荣保微不可闻叹一口气“我儿壮志。” 他坚毅的面庞上带上了几分黠促的笑意“只怕,你额娘可不是这么想咯。” 傅恒抬头,和阿玛对视一眼,脸上不由自主挂上了苦笑。 “阿玛可容孩儿在这里多呆些时候有本兵书,上面有些东西孩儿不思其解,还想请阿玛指教指教。” “你若真有问题想问,我自是欢迎,只不过你若是想逃了你额娘的絮烦,为父还是觉得,不如尽早面对现实,堂堂满洲男儿,又怎可畏惧一介妇人。”李荣保堂堂地道“春和我儿,为父无事了,你快去你额娘那里吧,还我一个清静。” 傅恒的表情就像是李荣保刚刚逼他咽下了一块甜腻腻的桂花糕。 他退出父亲的书房,认命地硬着头皮又进了母亲的院子。 “孩儿问额娘安。” 章佳氏让他坐下,自有奴才递来湿帕巾与茶水,傅恒接过帕巾拭手。 “我今日进宫去看你姐姐,娘娘的状态令人忧心。” 傅恒的注意力被引过去“怎么会” “娘娘心里挂念二阿哥,又兼宫里人情冷漠,她长久把感伤憋在心里,时间一长,难免郁郁寡欢。” “皇上对二阿哥赋予过很大的期望,二阿哥刚刚夭折的那段时日,皇上五日未曾临朝,论悲痛,他不比姐姐来得轻。但逝者已去,生者还在,皇后放任自己耽于丧子之痛里,怕是让皇上也忧心。” 到底是男子,许多想法与女人都不相同。章佳氏叹口气。 “道理都会讲,额娘想让你进宫后多开解开解皇后,让她开心些。至于你刚才的那些话,就别在皇后面前说了,皇上肯定也说过类似的话,这只能让娘娘更加郁卒。” “我明白了。” 章佳氏从一旁奴才托着的托盘里拿过来一只护身符。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法源寺,为你求了一道护身符。” “额娘成日踏足大小佛寺,类似护身符孩儿收过没有一箱、也有一盒了。”傅恒开了个玩笑,接过章佳氏手里的护身符拿在手里把玩打量。 精精巧巧一个小物件,模样与别的寺庙并无显著不同,针线算得上缜密,用料自然无法与府中的绣线相比。 蓦地,他微微皱了下眉,把这小玩意儿凑在鼻尖细闻了两下。 “额娘,您这是拿什么香熏的味道有些太淡了。” “熏香”章佳氏面露惊讶“额娘可不是那般风雅的人。” 说着她拿过傅恒手里的护身符闻了闻,蹙眉“我闻不出来啊。” 傅恒拿回护身符,再闻了一遍“似是一种兰香,这香味却是有些特别,不似一般兰草香味,又兼应是许多天前染上的,味道极淡,不留心去注意还真是嗅不出来。” 章佳氏“你自小就对气味极为敏感,记得小时给你翻新你的院子,明明已经空置了两年去散味,结果你依旧过敏病了一场。这护身符是我六天前去法源寺求来的,更别提这香味不是特意熏染的,大概是不小心染上的,你这鼻子竟还能闻到一丝味道,也是出奇。” “儿子可不认为擦肩而过的人能留下这么弥久的气味,额娘当日可是和人接触了不短时候,说不着这护身符也是被人碰触过的。不然就算我嗅觉再灵敏,一个一面之缘人留下的味道,竟也能闻到。那就不是人了,是妖怪了。” 傅恒挑眉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道。 章佳氏经他这么一提,倒想起来了,那日她与那纳兰家的闺女儿结伴同游,观赏“香雪海”,确确是在一起呆了不短时间。至于之前从佛堂出来,替儿女求买护身符,也是劳烦了一下纳兰家姑娘选好带回来的。 章佳氏那日的衣服早在回来后换下由下人浣洗,唯一没有动过的,也就只有这一枚小小的护身符了。 “你倒是个脑子快的,”章佳氏横了小儿子一眼“但愿在宫里当差,你也能如这般机灵,额娘倒也不用担心你了。” 傅恒淡淡一笑,收起护身符,把香味的话题放在了一边。 “说起来你年纪不小了,心里可有些想法” 傅恒这聪颖人物,现在倒会装傻了“勤勉当差,早日成为一等侍卫,得到皇上赏识,将来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章佳氏冷哼一声“不错,我儿是个有志气的。那额娘的期盼,我儿打算何时实现” “额娘的期盼若只是一个儿媳的话,您膝下已有两个嫂嫂尽孝,额娘又何必盯着我不放三哥都没有娶妻,额娘紧着我的亲事作甚。” 章佳氏蹙起眉“傅谦自有你玛法管,你阿玛想让他考取了功名再谋亲事,额娘不会插手傅谦的事。至于你,你是我儿子,又是正经嫡出,没有傅谦那些考量。你如今当差了,皇上又很喜爱你,保不齐何时抬举你给你个差事出去,在京城里有人照顾你,外出办差的话你一个人没人照顾,额娘实在忧心难安。” 章佳氏从未这般推心置腹过,傅恒也不由跟她吐露了一点真心“儿子不是刻意和额娘犟,娶亲不是坏事,只是儿子心知自己性情,若是随意娶了一个性情不合的姑娘,将来必酿成仇怨。儿子不想这般,轻易毁了别人的一辈子,昔年我看容若大人的词集,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若是真的想要一处安慰,求得有缘人不是更好。故而我只想听从自己的真心,求仁得仁,无愧傅恒这一生。” “说来说去,你还是固执。”章佳氏只是道。 傅恒眼里的失落一晃而过。 八旗府邸妻妾成群,子弟仗势欺人,欺男霸女之事时有发生,惹得后宅不宁,这些风气已经开始侵蚀八旗内部,只可惜旗人大多对此无知无觉。 去岁皇上派他暗地在京内调查这件事,傅恒自此骤然增加了去往酒楼棋社马场的频率,听论坊间谈资,更由此探听到了不少重臣在民间的龌龊行举。越深入了解他就越是心惊,越是位高权重的满蒙勋贵,家中的情仇恩怨越是严重,大清的盲婚盲嫁不知道害了多少贵族男女。清初时候尚且保留着彪悍风习,木兰围猎、那达慕,还有后宫常常举办的各式大宴是青年男女相看婚姻的主要方式。国朝发展下来,满人也开始被汉化,对于男女间的限制越来越严苛,勋贵间更是悄然兴起一些汉家恶俗,譬如订婚男女不得见面等,搞得现在满洲的婚俗越来越让人生厌。 但这些话说出来,额娘是不会理解的。 他轻巧地转了方向“孩儿觉得就现在的这些姑娘们,跳脱有余沉稳不足,要么就是沉稳太过显得沉重,孩儿实在无法与她们说到一起。就是和敬,也小小年纪作一幅大人样。额娘想让儿子选个姑娘,儿子不是不想,实在是有些难了。” 章佳氏撇撇嘴,似笑非笑“你富察春和眼界高,难道就以为八旗贵女都如你说的这么不堪傅恒,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别不信,不是没有更好的,是你没见识罢了。” 傅恒俯身作揖“儿子确实见识短浅,这般优秀的贵女,实该拥有更好的姻缘。今日我约了海兰察出去喝酒,时候快到了,就不打扰额娘清静了。” “快走,”章佳氏摆手“你这木头,杵在这里让我头疼。” “你是说富察夫人今日又提到了娶亲的事” 海兰察哈哈大笑,带着八分的幸灾乐祸。 “之前还赶我走,现在又用我作筏子逃出来,可真是让我心情爽快。”海兰察得意道。 “话说我倒是好奇了,这更好的说的到底是谁,竟还让你额娘说出了你没见识这几个字。” “关我何事,又关你何事。”傅恒把酒杯斟满,说道。 “其实夫人也不用过于担心,你马上就要进宫当职了,宫里还缺美人吗那么多宫女,什么类型的都有,总会有我们富察少爷喜欢的。” “海兰察” 傅恒抬眼急斥。 “你忘了侍卫守则了吗与宫女私通是一等重罪,这话以后也切莫再提,这种想法更是不能有,不然一不小心,就是杀身之祸”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海兰察举起酒杯告饶“前些日子你跟那个找你麻烦的隆喜打的那一架可真是精彩,还乾清门侍卫呢,真以为新侍卫打不过他们呢我看啊,经此一架,你在那天当选的侍卫里面算是扬名立威了。本来嘛,我就觉得那些侍卫里,也不可能有人打得过你。” “他主动挑衅,我没法子才还手。初来乍到,我本来不想惹事。” 傅恒说着,又不放心地看了海兰察一眼“正式开始当职的时候,你可不能去主动挑衅他们,知道了吗” 海兰察无语“我现在就是是等级最低的侍卫,我疯了去找一等侍卫的麻烦” 傅恒无奈地笑了笑“我看你可未必,简直就是一头西山倔驴,发起疯来拉也拉不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一母同胞 夏秋一晃而过,日子过得飞快,对于纳兰家的几个女儿都是如此。 时春于秋初看着自己的四妹妹出嫁,纯正繁琐的满洲婚俗,宗人府送来了贺仪与一干人,在纳兰府邸里折腾了数日,终于成全了这桩完满的婚事。 自此以后纳兰氏又多了一位嫁进爱新觉罗家宗室的女儿。 在旁人看来,这些婚事统统都是一件又一件的砝码,两个写着爱新觉罗的砝码压在纳兰家这柄称上,压得这高贵门庭底气越发地足,也越发地被皇室宗亲严苛的规矩包围起来。 “若是二姐和淳雪都被选入宫中,那我们一家子,可就都是爱新觉罗氏的媳妇了。” 目送着载着纳兰庄云的轿子走远后,三小姐纳兰夏芍站在时春的身边,感慨道。 时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逐渐远去的宗人府宫人们,想着今天来迎亲的那位姐夫,微微出了神。 愉郡王弘庆正式受封多罗郡王,这桩婚事给他带来的最大的好处,就是来自纳兰家的姻亲和宗室认可的封号。 纳兰庄云不过是在此基础上的一个附赠而已。 君不见爱新觉罗家哪个王爷贝勒不是满门妻妾。 “慎言。”她说。 夏芍收了声。 “希布禅家中虽不比这些有爵位的王爷贝勒,但他为人更加上进,又有爱新觉罗的身份在,好好经营好你们的关系,说不得倒是来得比她们更好些。” 时春留下这句话,就转身回了院子。 纳兰夏芍愣在了原地。 “小姐,二小姐这话说的,未免有些不得体了。”她的婢女说道。 “不,”夏芍说“她只是看出来了我的心思罢了,我确实有些羡慕大姐和四妹。” 她轻叹一声“真的什么都骗不过她。” “我们回吧,顺便,替我给希布禅送一封信。” “小姐”婢女不解,三小姐一向恪守礼数,就算收到过希布禅少爷寄来的信和一些小礼物也从来没有正经地写过一次回信,在这桩亲事中,总是显得得体而又有些冷漠。 “练了这么多年绣工,若连一个香囊都没有送出过,岂不是白白费了我一番苦练。”三小姐扶了扶鬓角,笑道。 乾隆五年的冬天,纳兰家着实好生的热闹了一番。 纳兰夫人瓜尔佳氏为了过这个新年,大手笔请了京中最好的戏班子。纳兰府提前一月便大肆购买各式珍稀布料、珠宝首饰,抑或是西洋流来的一些新奇玩意儿,采买来后,全都一股脑儿地流进了来年参与选秀的两个女儿的院子。 大抵想着是为了明年两个女儿要大选了吧,于是今年的年纳兰府过得格外盛大和热闹。 在这喜气洋洋的气氛里,希布禅挑着除夕送上的重礼就更是将气氛推向了高潮。 希布禅是努尔哈赤第七子、大清多罗饶余郡王阿巴泰的裔孙,看这一串长长的头衔,虽然看似高贵,却也能从这追溯到努尔哈赤那里的血统看出这一支其实早就与皇室关系远了许多,除了还保有爱新觉罗这个姓氏以外,这一支甚至说是宗室都有些勉强。比起府中大小姐和四小姐都嫁入王府来看,这桩亲事的重量确实有些不够格。 但纳兰府敢结这样的婚约自然也是有凭仗的,或许是门庭的没落,这位未来姑爷身上很有些寒门旗人才有的勇武和奋进,比之天生贵胄的宗室王爷更多了实干的精神。纳兰永寿慧眼如炬从爱新觉罗家繁多的枝叶中挑中了他,并对他的成才抱有着不低的信心。 横竖已经有了一水的王爷贝勒做了女婿,这一个若是看走了眼,也就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希布禅知道未来岳家对自己的看好,平日也没有辜负永寿的另眼相待,除了兢兢业业做事以外,对纳兰府的事也非常上心,更是定期会给订了亲的三小姐送一些精巧的小礼物和信件。信件内容自然只有三小姐知道,这热血的满洲青年自然不敢轻易地唐突纳兰大人的掌上明珠,老实本分地记录自己的政绩来作为一种另类的讨好,因为他不轻易地表白心迹说一些轻浮的话,纳兰三小姐每次看过信后,也只收在一个盒子里,并不会再回。两个人保持着这种规律的信件交流,虽是单向的,但也符合礼数,显得颇具女儿矜持。 只今年秋季开始,或许是明年春日的婚期将近,或许是被姐姐一句话挑动了心弦,纳兰夏芍开始偶有回应,冬天更是把家里庄子上进上来的一只油光水滑的狐狸毛皮派人送了过去。 这些回应最终导致了今年除夕,希布禅送上了与往年相比、完全可称得上是重礼、大礼的上门节礼。 纳兰永寿满意至极,听闻此事后便说了三个好字。希布禅的行为不仅是给他们家长了脸,也证明了他纳兰永寿独具慧眼,挑中的女婿对岳家足够上心,也对他女儿足够尊重。 纳兰夏芍听到这件事,当着众人时,脸上没有明显的情绪,只回了屋子,赏了整个院子的奴仆,并将与节礼一并送来的一只红宝石簪子对镜插进了发中。 时春坐在年夜饭的饭桌上,含着笑意打量着她头上那只华贵的簪子。 “二姐再看我,我都要被看跑了。”纳兰夏芍不好意思道,脸上的红晕似乎要漫到脖子里去。 “羞甚,”时春道,“今天三妹容光焕发,甫一进来我便觉满堂生辉。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敬三妹妹一杯。” 纳兰夏芍忙举杯迎上“二姐可别取笑我了,论美貌,有二姐坐在这堂上,旁人萤火之光,何以与星月比。” “庄云嫁人以后,本来以为府里剩下的几个妹妹都是话少的,可以少听点这肉麻话了。没想到你这嘴突然变得跟抹了蜜一样甜。” 时春隔着空气点了点三妹。 “你这惯会调戏人的,还不收住一点,女孩子家家的,什么话都敢说。” 瓜尔佳氏在上桌指了指时春,指尖吊着一串红玛瑙珠子。 “女儿听额娘的话。”时春笑嘻嘻地起来福了个身,只叫瓜尔佳氏点了点她,没办法地摇头。 “二姐说的话,婉莹竟越来越听不懂了。” 坐在下侧的纳兰六小姐开口,她不过八岁模样,着双髻,两侧圆包似的发髻上各坠着一只红玛瑙制的小葫芦。 “你要是能听得懂二姐的话,那可就不成体统了。” 坐在她一旁的纳兰淳雪说道,她看着表情不算太畅快。 “好了,”瓜尔佳氏打断这一桌女儿们的你来我往,眼角余光瞥一眼五女儿,压了压心里一口郁闷的气“大过年的在桌上说什么呢,真是一个个惯坏你们了,一个比一个言语放肆。” “淳雪,姐姐忽然想起来,今年似乎还没有陪你出去玩耍过,等年节过后,你想去哪里,姐姐不妨陪你去,给你买些漂亮玩意儿,好陪陪罪,怎么样” 乍然的一点寂静后,时春忽然开口道。 纳兰淳雪怔住,扭头正对上桌上二姐含笑看来的目光。 时春着一身莲青色的冬装旗服,领子和袖口上镶了毛边,雪白的狐狸毛拥着她一张脸,俏得硬生生让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淳雪说“好,我听二姐的。” 时春笑容更灿烂了些,她夹起淳雪爱吃的金丝虾球,把那金灿灿的肥厚虾球放在了淳雪面前的碟子里,哄孩子般柔声说了一句“乖。” 淳雪一瞬间好像被人抽空了背上的骨头一样,失了不满的勇气。 她乖乖地提筷把那只虾仁球咽了下去。 瓜尔佳氏在一旁冷眼旁观。 她心道,这真是一出好看的顺毛记。 倘若这么快就被顺毛的不是她另一个女儿就好了。 若可以,她真不想让二女儿和五女儿一同去选秀。 最聪明的和最莽撞的。 真让人操碎了心。 她是既希望两个女儿都能入选,也希望淳雪能早早被刷下来。 这可真是、可真是她心里思索了片刻,忽地想起了一个词陪皇太子念书。 最可笑和让人忧虑的就是,那陪着念书还念得很是火热。 她心里叹了口气。 这五女儿单单和别人放在一起的时候,至多也就是看着有些单纯,虽然不比三女儿和四女儿稳重知礼,可放在一起好歹也不突兀。可这五闺女和二闺女放在一起的时候,虽然都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差得太远了也太让人郁闷了。 正想着几个下人捧了两个暖锅进来。 一个放在主位这里,一个放在了几个姑娘那边。 “今年的羊肉怎么能切得这么薄” 三姑娘看着筷子上薄到显得晶莹剔透的羊肉奇问道。 “我找了匠人特地打造了一个小玩意儿用来片羊肉,30个薄刀片并排钉在一起,刀片之间也就隔了毫厘之距,用此物按在羊肉上进行切割便好。不过有一点不是很方便,经常会把羊肉片碎,这呈上来的自然是收拾以后挑了完整的。” 二女儿脆生生的声音在瓜尔佳氏耳边响起。 瓜尔佳氏一扫周围下人们崇敬爱戴的目光和桌上女儿们叹服的表情,只觉头又疼了起来。 差得太远了、太远了。 远得她恨不得把二女儿一半的聪明夺过来给这五女儿硬塞进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傻妹妹 京城八宝斋。 “纳兰小姐来了。” 时春挑了下眉,然后冲掌柜颔首,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自去年来八宝斋买了一幅翡翠的芍药镇纸,我已许久不曾来过八宝斋了,掌柜竟然还记得我” 掌柜露出一副苦笑。 “纳兰小姐确实不常来我这地方,可架不住小姐眼光毒辣,能言善论,小人哪里能忘。” “八宝斋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古玩和首饰铺,”时春抚了抚腰间的玉佩“这要价自然也是十分合得上这个地位,一套质地还不错的翡翠镇纸,掌柜问我要价三十两,这价钱寻常人家过得紧点,十年花销也差不多。我虽然没有太大见识,也知道这种价格着实有些惊人了。便不得不花费些口舌和掌柜的讲讲价,若不是我大姐实在喜欢又在郡王府不易出门,我也不想为难掌柜。” 掌柜能说什么呢,听听,平郡王府都被搬出来了。 “纳兰小姐说的是,咱们这一行卖得就是个名号嘛,小人也不在小姐面前自作聪明了,今天小姐看上什么,小人一定与您便宜,只希望纳兰小姐能稍稍体恤一下,给小人留下点做生意的余地。” 时春叹口气,深觉自己怕是在人家眼里成了来搅和生意的刺头了,不由诚恳道“掌柜的,今天我家的妹妹和她朋友出来玩耍,她们来你这里看看首饰。我今天呢,不过是陪她们出来玩而已,您放心吧,我没有想要为难您的意思。只是我妹妹那里,劳烦您找个机灵的伙计看着点,别让她被坑得太惨了,当着外人的面,我也不想驳您的面子,您只要不坑她们坑的太过分,我今日肯定会照顾您家生意的。” 掌柜听了这话,连忙做了一揖“小姐仁心,多谢小姐。” 他连忙把自己身后跟着的亲传徒弟叫过来“你去首饰那楼看一下。” 吩咐完他扭回头。 “那小姐您转到这边来,是” “我堂兄不久前当选进宫担任侍卫,我有心想为他挑选一个礼物,却想不好送什么,他也不喜欢念书,寻常的文房四宝和书房用品他也不缺,掌柜可有什么推荐” “小人先恭喜纳兰少爷了,”掌柜很会说话,想了想道“既是做了侍卫,日常都要佩刀,不妨买一副别致的坠子,挂在刀柄上,既有别于别人,也增添几分文雅,如何” 时春点头“再好不过了。” “不知小姐想要什么样的料子和图饰” “玉制最好,白玉或翡翠皆可。样式嘛不知可有动物为饰的勇猛动物为最佳。” 掌柜想了想,请时春稍坐片刻,他进了库房寻找。 时春舒出口气。 她的确是想为堂兄宁琇选礼物,然而这玉坠却是早早想好的,也确实是掌柜想法与她的不谋而合,她才能顺顺利利地给出这个台阶让他下去。 她的堂兄纳兰宁琇是阿玛弟弟纳兰永福的小儿子,纳兰永寿无子,很大可能将来由宁琇做嗣子,也因此她们家姐妹与这位堂兄关系向来不错。 七月选秀,巧合的是,堂兄宁琇也在乾隆五年入选当职侍卫,这样的话她和淳雪入宫后也能拜托堂兄往家里传递些消息,不至于在皇宫里孤立无援。 正想着,掌柜手里捧着几个锦盒回来了,时春回过神来,走上前去。 都细看了一遍,她挑起其中一只锦盒“这只海东青雕刻精美,望之栩栩如生,更有英武之感扑面而来,海东青是咱们满人的一种象征,想来也不辱没纳兰氏的公子。这块白玉也颇难得,纹路清晰,没有一点杂色,就这个吧。” 说着她看向掌柜的,似笑非笑。 掌柜哭笑不得,给她比了个数“十两,不能再少了,纳兰小姐,您是识货的人,这块玉到底如何您也清楚。” 时春摇摇头“罢了,不和您开玩笑了,锦绣。” 她吩咐一声,锦绣应声上前和伙计们离开付账包装。 “掌柜的,”外面走进来一人,正是刚才被派走的那位掌柜徒弟“纳兰小姐,令妹与她的朋友挑好了东西正在结账,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时春怔了一下,一边迈开脚步往首饰那层楼走,一边问道“怎么了” 伙计跟在她身后,小声而快速地向她解释“我们八宝斋收藏了前朝一位宫女子的镯子,那镯子用料是琉璃,本身价值不高,但色泽华美,设计也巧妙无双,更兼有一段历史,在楼里也是排得上号的藏品。令妹看上了那只镯子。” “用料不好”时春问“有多不好” 伙计面色为难“您亲眼看看就知道了。那东西买来做首饰对于纳兰小姐来说有些掉身份了,何况虽然时间长,但也不是什么身份贵重的人留下来的,更适合做一件收藏品,若买回去,最好的便是学着那设计用好料再仿做一个。掌柜的也从来没想过那东西会被年轻小姐买走。” 时春心中已有了数了。 她走进去,看到淳雪已吩咐人去结账,张口道“说好这次出来姐姐给你买东西,这个镯子姐姐送给你了,”她转头吩咐道“把这个也一起算上,和那副坠子一起结了。” “谢谢二姐。”淳雪脸上本来还有几分纠结和犹豫,闻言绽开一个惊喜的笑来。 “乌雅小姐看了什么有喜欢的我送给你,算是答谢一直以来你对我这不懂事的妹妹的照顾了。” “不必了,纳兰姐姐。”乌雅青黛微笑着拒绝“我们乌雅家也不缺这点钱,纳兰姐姐不必破费。” 时春细盯了她一眼,微笑着颔首。 淳雪与乌雅已经有些累了,把买好的东西包好后,纳兰氏姐妹与乌雅青黛就此分别。 出了八宝斋大门,锦绣上前附耳道“小姐,那副镯子掌柜要了五十两,至于其他的,价格倒不算是离谱。” 时春点了点头,斜了一眼一脸喜色跟在身后的淳雪,简直都有些无语了。 她平日花费不多,既然说好要给妹妹买东西,也断没有心疼钱的道理,五十两对于她常年累月积蓄下的钱倒也不算什么,让她倍感无奈的,是这被算计了还乐呵着帮人数钱的亲妹妹。 一路上人多眼杂,她不动声色,并没有提这件事。 直到回了纳兰府,见淳雪要转弯回她的院子了,她才唤了一声。 “二姐”淳雪脸色茫然。 “你来我这里坐坐吧。”时春温柔道。 淳雪其实不敢不去,不管时春表现得有多温柔。 回了屋子,时春走过去,翻看了一下被下人们提回来的东西,把那只手镯找到,从盒中拿了出来。 在八宝斋没来得及细看,现在拿在手中看,果然是精美异常,设计讨巧,难怪受到小姑娘的喜欢。 她举起镯子对着窗外的日光细看,看那彩色的琉璃遇光折射出美不胜收的光华。 “二姐”淳雪轻唤了一声,脸上有点不安,她以为二姐也看上了这个镯子。 时春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无力地从鼻腔呼出口气,走上前,握住淳雪纤细雪白的腕子,把镯子推了上去。 “是不错,这个有些意思。” 时春握着淳雪的手腕细细端详了两下,懒懒道。 她抬眼“现在,把今天乌雅说的话,告诉我。” 淳雪不明所以,但还是倒豆子一样,把今天在八宝斋发生的事说了个明明白白,她话说完后,室内一时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半晌,时春面无表情地伸出食指狠狠戳了淳雪的额头一把“你可真是个小傻子。” 她恶狠狠地道。 淳雪被吓了一跳,眼睛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瞪大。 “乌雅青黛这么喜欢这个镯子她为什么不买偏偏撺掇着你来买你就一点都不怀疑地听了她的话还傻呵呵地感激人家把镯子让给你” “人家把你当冤大头,你自己一点察觉都没有,我可真担心有朝一日你被她给卖了都毫无所觉。” 淳雪惊呆,思索了片刻后勃然大怒“我怎么知道啊,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太过分了她真的以为我好欺负吗这么一想,平日里这些事情也没少发生过,我竟然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时春见她怒到跳脚,竟是随手拿起一旁的茶杯就要往地上扔,在一旁凉凉道“这是我的杯子。” 淳雪一僵,看了看手里的茶盏,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她把茶盏重重放下“二姐,我受了欺负,你还担心你的杯子” 时春冷哼一声“算了吧,你们竟是何时把对方当成朋友了吗在这里哭唧唧的做什么,这件事的过错就在于你比她傻些罢了。” 淳雪噎住,又无话反驳,半晌,她低声道“难道此事就这样算了不成不行,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此事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时春靠回椅背,端详着淳雪的面容,语气重又变得懒散起来,“倒不是因为个镯子。入宫以后,你要和她朝夕相处,她若是在之后继续把你当枪使,那才是正儿八经要命的事。” 淳雪才想起还有这一出,她不禁后怕得打了个颤。 “那二姐,我该怎么办要不我进宫后远离着些她” “你远离人家,人家可不一定放过你这个二愣子,想要铲除隐患,自然就要打蛇打七寸。趁人病,要人命,没听过吗若是她被刷下来了,你在紫禁城里还用得着时时刻刻费劲儿提防她吗” 淳雪愣住。 “姐姐注定帮不了你更多了,”在淳雪眼中,坐在对面的人轻轻垂下眼,端的似是一幅温柔娴静的画,“我所能做的,也就是在选秀那段时间里,尽量把你周围的隐患为你清除掉,此后,你在宫中的命数,就要由你自己去搏了。” 淳雪木木地点头,而后蓦地惊醒“你什么意思你不会留在宫里” 自要和二姐一同参选一事成为定局以来,淳雪就开始又忧又喜,忧的是自己注定无法出头夺那风头了,喜的是她最不敢轻易琢磨的二姐同她一起,她就无需再多想什么,只要在二姐的羽翼下经受庇护便好。 从前她忧大于喜,然而此刻听到这席话后,她骤然发现,自己更加希望二姐和自己在一起,不知道是因为今天被算计后的心有余悸,还是长久以来对二姐又敬又畏的心情作祟。 “雪儿,你渐渐地就会明白,”纳兰时春喝了一口茶水“每个人都有她注定的命数,而我,不可能永远在你身后,你终归要学会长大,然后在深宫里,为我们纳兰家厮杀出一片天地。” “你选了这个,那这就是你的命。” “而我的命,”时春扬起一个寓意不明的笑容“目前还不知道将在何方等着我,别跟着姐姐走,那太危险了。” “走钢索的人,有姐姐一个就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推拒 富察皇后从宫女尔晴那里接过剪子,细细修建长春宫花园里的枝叶。 听到明玉回来,富察皇后开口道“送走了索绰罗夫人了” “是。” 皇后把剪刀递给尔晴,思索道“本宫倒是越来越好奇了,这是第几个在本宫面前提到纳兰家二小姐的命妇了” 尔晴笑着说“前些日子奴才的额娘给奴才写信,言语之间也提到这位纳兰小姐。只说是平郡王府小格格的满月宴,纳兰小姐正是福秀贝子夫人的妹妹,是小格格的亲姨母,自然也得去观礼。之前纳兰二小姐深居简出,不大参与这些场合,以至于她出现在平郡王府时,引来了很大的惊奇。奴才的额娘说,纳兰小姐随贝子夫人缓缓步入前厅,满室骤然生辉如星月普照,美貌震慑人心。奴才看额娘的信件时,看到这里,心中也满是好奇。” “哦”富察皇后惊讶,想到母亲之前所说,不由复杂感顿上心头“纳兰家竟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姐吗” 尔晴说“据说仪举姿容,样样出众。见了满室的王爷福晋和高阶命妇,面不改色,笑语盈盈,端庄得体,处事颇有章程,小小年纪,气度天成。” “额娘都说好的人,想来也不会差。”富察皇后笑着颔首道。 尔晴却顿了一下,双眼睁大看向皇后的背影。 明玉没有注意到尔晴的异样,跟上了皇后“可娘娘,我记得她是夏天选秀的秀女吧既然她这么出众,对您也是个威胁啊” 富察皇后“你呀,慎言。莫说额娘有想替傅恒求娶她的想法,就算她真的入选了,难道就可以因为人家的美貌聪颖就把人家当作仇敌吗这么优秀的小姑娘,本宫倒是很有心结交一番,相信一定是个妙人。可惜离秀女入宫还有三月,本宫倒是有些迫不及待想见见她了。” 一番话,两个宫女都变了脸色。 “娘娘,您是说,富察夫人想要替富察侍卫求婚” 明玉一脸无措地问道。 富察傅恒已经在宫里当职了大半年了,这位满洲出身一等一的贵族青年在这半年里神色匆匆地大步走过每一条宫道,带走了深宫里无数宫女寂寞的心,也成为无数情窦初开的女孩心中的良人。 “不好说,这话不能放到明面上,好歹她现在还是待选之身,要有什么动作,也得等放她出宫后再说。” “原来如此,娘娘已经想好要撂了她的牌子”明玉既为主子松了口气,心里又有些难受。 “本宫最近也在想这件事,到底额娘一个人的话就左右一个小姑娘的命运确实不太好,本宫想要不还是趁着选秀还未开始,先请纳兰夫人进宫坐坐,听听她的想法,看看这到底是额娘单方面的决定,还是已经达成了认识。” “娘娘就是太善良了,为别人考虑得太多,但别人也未必会领情。” 明玉噘着嘴,闷闷不乐道。 “你这个嘴噘得,都能挂酱油瓶了。”富察皇后笑着点了点明玉,蓦然注意到自己的另一个大宫女还没有跟上来。 “尔晴”明玉奇怪地回头,看着还站在原地的尔晴。 尔晴回过神来,连忙走上前“娘娘恕罪,奴才一时发了怔,也不知是怎么了。” “可是最近疲劳太过了”富察皇后关怀道“若是身体有什么不适,跟本宫说,本宫放你休息一日。” “不必了,奴才真的只是一时失神,多谢娘娘体恤。” 富察皇后不放心地点点头。 “老爷,你说,这皇后娘娘宣我进宫,到底能是为了什么事” 瓜尔佳氏百思不得其解,这日在给永寿穿戴朝服的时候忍不住道。 纳兰家的确是一门底蕴深厚的大姓,但是一来纳兰永寿为官还没有到权臣的这个程度,比不得祖父相爷明珠,二来,纳兰这一支人口不算兴旺,而本族叶赫那拉氏也并没有什么亲眷现在在宫里的,因而这来自中宫的邀约,倒让瓜尔佳氏摸不着头脑了。 “怕什么,宫里无纳兰人,现在我们家还在这局外,皇后素来敦和仁善,哪里会刻意为难你。你只好好想想,时春和淳雪有没有出过什么岔子,此事必与她们二人相关。” “自年节以后我便刻意拘着淳雪,轻易不会放她出门惹事,除了那次时春陪着她去了趟八宝斋外,她再也没有外出见过外人过,总不可能再惹出大过吧” “那难不成是时春” 永寿也停下了动作,表情凝重起来。 不似瓜尔佳氏还对淳雪有着期待又担忧的心情,对于纳兰永寿来说,乾隆六年的这场选秀,在他看来不过是自己最得意的二女儿迈入皇宫巩固圣恩的一个开始,他从不曾掩饰过他在纳兰时春身上投出的期盼,毫不客气地说,他没有儿子,那么这个女儿就是他一生最大的杰作,胜过其他所有女儿加在一起的总和。 “怕不是上次去平郡王府之后,声名太过,引起了皇后的忌惮”瓜尔佳氏犹豫道。 “我早就说了,你不要早早带她抛头露面,现在可倒好,她的名字传的到处都是,谁下了朝都来问我家里竟然还有一个满洲第一美人的女儿,那些王爷贝勒更是些混不吝的,我都快要被气死了” “那现在可怎么办”瓜尔佳氏没想到就是带女儿去了平郡王府一次就惹出了这么多事端“贝子夫人说想妹妹了,想在选秀前见妹妹一次,我心说时春这一入宫不知道还能不能轻易再出宫,想着多带她四处转转,哪里想到那些人多嘴多舌,在京里散播这些话” “事情已经这样,你进宫面见皇后言辞诚恳些,多认错,还有三个月大选开始,撑一撑时候就到了。”永寿心累地叹了口长气。 瓜尔佳氏就这样带着不安的心情进了宫。 长春宫内,她受到了富察皇后热情有礼的接待,倒是让一心盘旋着一些糟糕念头的瓜尔佳氏有些受宠若惊。 在坐着和皇后聊了聊纳兰永寿的政绩、纳兰家两门时隔不久的亲事、侄子宁琇任侍卫以来因为出色的表现快要升任一等侍卫等等琐事之后,就在瓜尔佳氏一头雾水彻底没了主意,不明白这富察皇后到底叫她来干什么的时候,皇后终于缓缓进入了正题。 “去年夏初贵府的两位小姐可是去过法源寺” 嗯 这话题跳得太快,以致精明如瓜尔佳氏,也脑子转了两转才从诸多事项中把这件早就抛在脑后的小事翻腾了出来。 她抬眼觑着坐在上位的富察皇后秀美绝伦的脸,试探着应道“确实有去过,小女孩儿家去看热闹,可是有唐突了哪位贵人” “那倒是没有,也是巧合,本宫的额娘那日正好在法源寺进香,见到了纳兰家的二小姐,一时间赞叹不已,后来还特意进宫在本宫面前把她好生一顿夸。本宫一直都很好奇罢了。” 瓜尔佳氏听了这话,却是有点想岔了,还以为富察夫人进宫来提醒皇后她女儿的威胁,连忙从墩子上起来深蹲下来“是奴才教导无方,奴才的两个女儿才疏学浅,若有什么让娘娘不快之处,是奴才之过。” 皇后娘娘,她们很笨,不会威胁您,您就放心吧,用不着给她们使绊子。 听懂了这句话里的潜台词,富察皇后又想笑又想气。 世人就是这样,哪怕是向来为人善良淑敏的富察皇后,也从来多被妄加揣测。 “行了,”皇后淡淡道“本宫不妨与纳兰夫人直说罢,富察夫人对贵府二小姐喜爱非常,求本宫把她指给富察家第四子,富察傅恒,不知道纳兰夫人觉得如何” 瓜尔佳氏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 富察傅恒 李荣保的小儿子、皇后的弟弟、当朝国舅爷、现任蓝翎侍卫 和她女儿 藏着掖着关在府里十六年的现谣言里的“满洲第一美人” 竟然还有这种搭对的可能 细一思索,瓜尔佳氏竟然觉得这门亲事大有可为。 然而一想起女儿身上秀女那层身份,再想起纳兰永寿投注在纳兰时春身上十几年的希望。 瓜尔佳氏发热的脑子骤然清醒。 “回娘娘,富察少爷年少有为,在满人中声望隆隆,是不可多得的少年英豪。奴才的女儿养在深闺,平生大世面未见过几何,家中更是无兄弟,成日与小女儿们厮混玩耍,难负富察家大族佳媳的担子。况且她被户部登记造册为秀女,奴才怎敢插手她的婚事。” 富察皇后弯了弯唇,没有说话。 随便捡些别的话题说了说,皇后就放瓜尔佳氏回去了。 “娘娘,那指婚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 尔晴问道,脸上压抑着一点雨过天晴的明媚神色。 富察皇后“没听到人家志在宫里吗哪里看得上这门亲事”,她长叹一口气“也罢,断人之路不厚道,永寿想让女儿入宫,我们也不能强求人家。” 她又道“本宫倒是无妨,只担心额娘失望,好容易看上一位心喜的姑娘,哪成想是和皇上抢人。幸好本宫多心召来纳兰夫人问了一句,不然若依额娘的话直接撂了纳兰小姐的牌子,岂非要让纳兰府恨上本宫。” 尔晴“娘娘自然好心。” 她不忘上点眼药,以绝后患“纳兰夫人以为娘娘没有容人之心,只可惜娘娘的善解人意她们都无法理解。” “好了,”富察皇后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选择不同罢了。纳兰夫人又与本宫不熟,会这样想也正常,连额娘都这样教给本宫,更何况外人呢” 瓜尔佳氏回了府里,一路听着下人问好,面上却有些怔怔的,既恍惚又若有所思。 她回了院子,斥退了下人,一个人坐在屋内,才开始细想起今天这对话。 说句实在的,皇后有意为女儿赐婚,真的是把她吓了一跳,思及永寿的心愿,她当即着急地装傻充愣推拒了。 然而经坐下来细想,才品味出一丝从心里漫出的遗憾来。 以前从未想过,也并不如何关注其他青年才俊,但这富察傅恒的名字,瓜尔佳氏却也是听过的。 富察家向来多子多孙,族中俊才层出不穷,是比较少能代代出名臣的大姓家族。隶属镶黄旗,皇帝亲掌,又有中宫皇后立身,是这一朝数一数二的勋贵之家、顶尖名门。 富察傅恒尚且年少,去岁才当职,却已有了青云直上之影,文采武功远胜寻常子弟,用区区前途无量来形容都不够看。 皇上如今虽正值壮年,且勤政爱民,但他后宫妃嫔众多,也并非看重女色的人,又与富察皇后少年夫妻,情深笃重,对六宫较为冷漠。这样的皇帝是朝堂之幸,却并非女儿的幸啊 倘若今天皇后提到的是淳雪,那她二话不说也要把这门婚事应下。 唉,但淳雪的资质,又哪能入富察章佳氏的眼呢。 算了,事情已经这样了,一切就看时春的命吧,倘若有那万一中的万一不幸落选,回来再想也不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人间无沧海 瓜尔佳氏从皇宫里回来后,府中再回宁静,一片风平浪静的样子。 时春面无表情地把书合上“如意,夫人院子里真的没有什么动静吗” 如意只能再说一遍“没有,这些天奴才按您的话留心着夫人那里,夫人近日没有外出,也没有信件寄出去,倒是有许多府邸递上了拜会的帖子,也被夫人拒了。” “啪”的一声,时春把书扔到了不远的桌上。 “小姐,大人和夫人更希望您能进宫做娘娘,皇上年纪不大,又英俊勤政,宫里又富贵,您到底是为什么这么不想进宫。” 如意无奈地问道。 “如若我不曾尝过希望,那对我来说,入不入宫都无二样。可惜富察夫人给了我希望,我便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时春抬起下颔,面色凛峻。 说着她从椅中站起,有些焦虑地在屋中走起。 走了几步,她平复了心情,重又坐了回去,冷静下来。 “罢了,富察家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可也不是唯一的,这事没成便算了。” 她喝了口已经放冷的茶,抬手制止了想来给她换壶热茶的锦绣。 “这种结果我倒是也有预见,”她若有所思地道“不过还好,小格格满月,我撒娇让额娘带我去了次平郡王府,也算是收获不小,只要能顺利地出宫,万事也就没那么急了。” 心念百转千回,实际不过一瞬,纳兰时春心里已经有了谋算,重又挂起了笑容。 她捡起桌上的一颗零散玉棋子,在指尖仔细端详,心里想道 “额娘啊额娘,女儿不孝,这次怕是要让您和阿玛失望了。” 那边厢,长春宫。 “姐姐,你找我” 卷席着冷风而来,那人大步走进殿内,在这一室的温暖富贵里,像把泛着寒光的未出鞘的刀刃。 “傅恒,快来。” 富察皇后听到声音,笑着抬起头来向他招手。 富察傅恒微微迟疑,最后还是听话的走了过去,摘下花翎放至一边。 “姐姐可是有事吩咐我” “你坐下。”皇后加重声音,傅恒才一撩袍子坐在了她对面。 “你来看看,这些都是纯妃娘娘帮你留意的一些贵女,家世相貌才学都不错,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傅恒皱了皱眉头“我还以为娘娘有什么要紧事,如无其他事,傅恒先去当值了。” 他说着就要站起。 “坐下” 傅恒动作一顿,坐了回去。 “当什么值这个时候你能来看我自然就不该你当值,你难得来看我一次,难道就这么走了” “横竖你就当作听姐姐在这里唠叨,你不必出声,在旁坐着就好。” 皇后轻飘飘留下一句话,就开始翻阅面前的画卷。 傅恒耐着性子,听她夸这个门第不错,那个相貌庄重,这个又才学渊博,那个又精通骑射。 他垂眼坐在一边,倒是应了富察皇后的话,扮演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木头桩子。 良久,富察皇后才问道“你觉得这位齐佳氏毓敏如何” 傅恒应她的话扫了眼画卷,却是连那位齐佳姑娘到底长什么样都没看见就收了视线“娘娘,这怕是不太合礼数。” 富察皇后说“只有我们姐弟在嘛,要不是你实在会装傻充愣,我也不至于这样做。” 她又继续问刚才那个问题“怎么样齐佳姑娘今年17,你若是同意我就让额娘去求亲,省得再因为选秀错过去了。” 傅恒不知道她口中那个“再”字是何意,他也无心去探寻“姐姐还是省省心吧,傅恒现在的全部精力都在差事上。姐姐替我谢过纯妃娘娘的好意,只是下次,希望纯妃娘娘别再在这些事上浪费功夫了,若是让旁人知道,只怕会落个多管闲事的口舌。” “你这张嘴啊,还真是不饶人,毒得很。”皇后说“纯妃与我关系亲近,你是我弟弟,自然也就被她当作了弟弟关心,你不去感谢人家,还在这里说这些话。” 傅恒不语。 “额娘说的也没错,你确实固执得很,谁也没法儿劝你改变主意,”皇后说“本想呢,给你找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却没承想人家要参加选秀,你这里还推推阻阻,也幸好没有耽误了纳兰二姑娘。” 傅恒目中透出一些疑惑来。 “罢了罢了,既然你一心把当差拿来做借口,那你就好好把这差事放在心上。皇上这么快就擢升你为一等侍卫,是对你的赏识,你要好好做事,不要辜负皇上的厚爱。” “是。”傅恒低头行礼“姐姐没什么事,傅恒就先告退了,在内宫呆久了不好,弟弟总要为您考虑。” “你去吧,先喝口热茶。这四月的紫禁城啊,依旧有些凉,你晚上轮值的时候,记得多添两件衣裳。” 傅恒把热茶饮尽,告退出了长春宫。 他往外走,却又被一声叫住。 “富察侍卫” 傅恒扭头,看到尔晴掀起帘子,手里拿着一块布巾追了出来。 “尔晴姑娘” 他疑惑问道。 “富察侍卫,您的袖子脏了。” 傅恒听了这话,抬起手臂低头看了一眼。 “不妨事,应该是在乾清门那里的石狮子上蹭的,我回头把它拍掉便好。” 尔晴说“奴才拿了布巾,帮侍卫擦掉吧。” “不必,我自己来。” 傅恒接过她手里的布巾,把衣服上的白灰拭干净。 “多谢。”他把布巾递回“娘娘那里,还希望你能多开解开解。” “自然。放心吧,富察侍卫,奴才明白。”尔晴忙道。 傅恒点了下头,转身离开了。 他身后,尔晴攥紧了手里的布巾,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 “傅恒快来快来。” 海兰察远远看到走进来后四处张望的傅恒,喊了一声。 傅恒看到他,挤过人群往那边走。 “你今日怎么好好的竟会跑来棋社” 傅恒有些新奇地问。 海兰察伸长了脖子往楼下张望,顺口回答他的问题“这家棋社不是很有名吗我听说有个象棋名家去年开始在京城的各大棋社挑战好手,一场未败,今天他和这家棋社最厉害的棋博士比试,要角出京城象棋第一人,我好奇嘛,就来看看。你看今天有多少人到啊,这家棋社平日里定没有这么多人过。” 确实是没有,傅恒心想。 倒不是因为他如海兰察那般猜测,只他是这家“玩意棋社”的常客。进宫办差前,他有时被皇上暗中托付做一些在京里探听的事,也由此常常踏足一些马场茶楼棋社。“玩意棋社”虽然没有京中的三大棋社那么有名,但好在常有有趣的棋局可研究,收集的棋谱子也质量不错,他留了心,也就常来了。 现在皇上倒是不给他指派那些暗地里的活计了,再加上一个月当值已然很忙,他已减少了来这里的频率,也就每月轮休时来坐一坐,躲躲家里逼他成亲的额娘,来寻清静。 傅恒清楚这里的棋博士的水平,的确在京里是一等一的,但还从来没看过那位去年进京的名家下棋,一时间倒是充满了好奇,与海兰察两人往栏杆边上走近了些。 亏得海兰察来得早,又灵活强壮,才能在这越来越拥挤的地方占到个不错的位子。 “小姐,您从雅间里出来是否有些不妥这里这么多人,鱼龙混杂,夫人要是知道您挤在这里,回去是会骂死奴才们的。” 时春只探头往下看,棋盘已经准备好,两位高手正式落座,原本嘈杂占位的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 她一只手指竖起来抵在唇边示意如意安静,眼睛却只盯着一楼清空出来的大厅。 如意和锦绣对视一眼,纷纷苦了脸。 本来姑娘只是在雅间里读着这家棋社新抄录回来的新奇棋谱,听到外面人声鼎沸,派小厮出去打听了下,一听闻竟然赶上了这场高手之战,立刻一脸兴意地从雅间里出来了。就算靠近二楼栏杆的椅子已经全部被人占去也不生气,施施然和赶来看热闹的人们站在一处,吓得如意和锦绣赶紧赶到她身边把她和身边的人们隔开。 “开始了。”时春喃喃自语。 如意和锦绣见她看着看着竟是看痴了,更是加强了警惕观察着四周,暗地对带出来的小厮使了眼色,让他们在附近散开,随时准备着保护姑娘。 不过倒是没有发生些她们想过的坏情况,今天赶过来的,本来不是爱棋之人,就是来看热闹的,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来来往往、惊险丛生的棋局吸引,哪有闲暇生事 这棋足足从午后下到了黄昏,结果出来,这来京城的神秘棋手竟是保住了他不败的战绩,经此一战后,京城十八个棋社统统被他挑翻,怕是要扬名了。 时春捶了捶自己站得酸胀的腿,才发现自己一动不动站了这么久。 黄昏的阳光顺着木质的楼梯爬上来,人群散开,三三两两议论着开始下楼。 不急着离去的人重新回了雅间,或在外面找个散座坐下,兴冲冲地招呼棋社的棋童子摆出刚刚那盘棋回味研究。 时春看着这人流的聚散,看得有些怔然。 岁月太宁静,阳光又正好。 “你们进去收拾吧,我想回去了。” 是啊,回家,家里还有阿玛、额娘和妹妹等着她。 时间真快啊,眨眼的功夫,那些议论着的、为此不论兴奋还是担忧的日子总会来到。 明日选秀开始,她将由父亲和堂兄送至神武门,就此开展一段险象环生的冒险。 等着下人回来的功夫,她抬头打量这间棋社。 这是她最爱来的地方,整座京城,除了家以外,她在这里打发过太多时间。 不知道这次大选结束,她还能不能再来这里。 她站在楼梯口的柱子旁边,借着阴影把自己掩起了小半。 看着锦绣回来,她走出来,轻声道“回纳兰府。” 她盯着锦绣捧在手里的棋谱看,那是她今天刚从这里借阅的。 不知道下次把这本书还回来,是府里派人来送还是她亲自送还。 那声“纳兰府”顺着微风刮进了迈着楼梯下楼的人的耳朵里。 傅恒走过棋社木质的柱子,和海兰察走下台阶。 小风吹来姑娘的声音,风的余韵里,那兰草的味道别致清新,带着一点点似曾相识的熟悉。 他平平常常地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在夕阳里镀上金边的侧脸,三分惆怅七分失神。 原来那便是纳兰府的姑娘。 傅恒扭回头。 之前他在想,把“满洲第一美人”这样荒唐的一个名号加在一个十几岁姑娘的身上,是一种深刻的冒犯和无礼。 那么现在,他坚持着他认为的不得体,却承认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担的起这个听上去嚣张跋扈的名号。 许多年后他仰面躺在金川的土地上的时候,这副画面不知道为什么又出现在眼前,他的面庞逐渐被沙土掩埋,但心却跳得越来越快,支撑着他爬了起来,一步一步,向着紫禁城的方向。 正如他不知道的,有些事兜兜转转,回过头看,说来都有些引人发笑。 人间无沧海。 他后来才明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高贵妃 神武门。 淳雪率先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下了轿子,时春跟在她身后,忽然感觉胳膊一紧,抬眼,对上阿玛的双眼。 永寿亲手把她扶了下来,父女两人对视,时春忍不住先红了眼眶。 “哭什么,”永寿低声道“进宫之后要坚强才行。” 时春咬了咬唇,不知道等自己被撂牌子的消息传回府里后,阿玛会伤心成什么样。 她不忍心再与阿玛多呆下去了,走开几步,装作在观察周围秀女们的样子,听着身后淳雪和阿玛堂兄说话告别,心里难受得像是要窒息。 还好,她告诉自己,还好自己已决心要回家,忍过这段时间,她还会再见阿玛和额娘的。 “时春。”堂兄宁琇轻唤了她一声。 时春忙偷偷抹了把眼角,急忙走回去。 “阿玛。”她轻唤。 “照顾好你妹妹啊,阿玛的伊尔哈。” 时春狠狠地点头,差点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好了,神武门开了,那边在叫你们过去了。一切小心。” 时春拉过还在抹着眼泪的淳雪,向永寿告别,带着她走去集合。 “把你的眼泪擦擦。” 时春递给淳雪帕子。 淳雪接过,没有擦眼泪,反而把帕子攥在手里,用另一张自己的帕子擦了。 “怎么不打算还我啦”时春笑着调侃她。 淳雪却说“你不陪我,我就留着你的帕子,害怕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你那么厉害,我是你的妹妹,我也得厉害些。” 时春怔住。 宫里的嬷嬷却已经让她们以年龄为序排成队列站好,时春被许多人隔在淳雪很远的后面,她看着站在许多人中间显得那么娇小的妹妹,有些发怔,鼻子里有些酸。 她微微低下头,沉默地跟着前后的人走入神武门,大门在身后沉沉关上的那一刻,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命运般的悲哀。 那道门仿佛要夺去她妹妹鲜活的生命和如花般的天真,时春压抑着心里的不安和难过,再次在人群中眺望到淳雪的背影。 紧紧地、生怕她被丢到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排好队,再走进顺贞门,就踏上了前往御花园的路。 此前她们已经通过了初选,再次入宫门是为了复选,复选通过后便要在宫里住一个月来学规矩。 都是鲜活天真的少女,进了御花园后,一个个虽然面上不动声色,眼珠子却转的很欢快。 然而领队的嬷嬷清了清嗓子,开口“进宫后,不许左顾右盼,不许擅自在宫里乱走,如果走失了或者冲撞了贵人,各位秀女没等被主子爷看重,只怕就要大祸临头了了。” 众人都低了头。 初选复选都不算严苛,无非考校五官、身段、身体部位发育如何、有无疤痕,除了检查是否完璧那里有些让人不快以外,倒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时春轻轻松松就熬过去了。 复选之后,秀女们留在宫里学规矩,这时候那些嬷嬷姑姑或是后宫嫔妃送来的眼线就会在暗地里细心观察每一位秀女。看她们的举止是否端庄,为人是否规矩,品性是否合格,这些都会被呈报给后宫的主子们。 时春若是想被撂牌子,最好的时机就是在复选后和殿选开始前的这段间隔里。 没法子,连复选都没进的满洲贵女,这辈子那是别想再嫁个好人家了。 而且学规矩的这段时间里秀女的管束相对宽松,秀女们也适应了宫里的生活,活泼起来,到时候混在里面搞事情就容易了许多。 但规矩是得好好学的,无论是为了纳兰家的颜面还是为了出宫后她自己的声誉。 秀女住的地方人多眼杂,各宫势力在里面盘踞复杂,更有些后妃为了些不可说的原因提前安排人进去观察。 这边厢,教规矩的嬷嬷和管事姑姑刚向富察皇后表扬了一批规矩懂礼的秀女,着重提到了在其中很显眼的纳兰秀女,惹来富察皇后复杂又无奈的一笑。 那边厢,储秀宫高贵妃也拿到了一份名单,与嬷嬷在意的规矩不同,这份名单针对的是所有才貌出众的秀女。 而在这其中,纳兰时春这个名字高居榜首。 高贵妃挑着眉,听着跪在下面的一个姑姑的话。 “纳兰秀女平时举止端重,优雅得体,学规矩也学得特别快,什么都一点就通。才学也不错,琴棋书画这些就不必说,心思也很巧,为人也会来事,把其他秀女们哄得服服帖帖的,以她的话马首是瞻。是这一届最出色的一位秀女了。” 高贵妃直接地问“长的怎么样” “这”姑姑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国色天香。” 高贵妃冷哼一声“国色天香。” 室内没有人敢再说话,嬷嬷脸上的冷汗滴进了地毯里。 半晌,才听到上面的人冷冷的声音“回去吧,继续盯着。” 高贵妃冷眼目送着她退下,才拂下了一个茶杯。 “娘娘,”芝兰上前一步“这个纳兰时春您可不能留下。” “废话,本宫还能不知道吗宫里的人说天香国色,那就是真的能轻松艳冠后宫,本宫能放着她继续蹦跶” “那您是打算” 高贵妃心烦“她不比汉军旗的,出身高,皇上又喜欢纳兰容若的词,本宫要是轻易从中作梗,难保不被皇上发现,反而让她提前引起皇上注意。” “她这家世不错,不好好利用也有些可惜,”高贵妃想了想,计上心头,面露喜色“你觉着我把她配给我兄长如何” “高恒大人” “前两年哥哥的原配去世,他一直没再娶。这个纳兰氏生得如此好,又有品性,做我高家的媳妇也算抬举她,更何况虽然皇上给高家抬了旗,但后院里那些女人都是汉人,一个满洲大家族里,竟然连一个八大姓的夫人都没有,也太过寒碜了。整好,纳兰这个姓氏就不错,既得到满人承认,汉人也崇敬,好,太好了” 高贵妃越想越妙,既解决了一个隐患,又给家族加了砝码,为何不好呢 “找个时候把她给我叫来储秀宫,本宫倒是要看看,她到底有没有传言中那么好。” 当听到储秀宫高贵妃传她的时候,时春脸上的诧异根本不加掩饰。 周围的秀女投来了隐晦的目光,部分嫉羡,部分幸灾乐祸。 高贵妃在后宫有的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时春心眼转了转,跟在姑姑身后往储秀宫走,路上细细打量走在前面的姑姑。 确定了的确是这些日子呆在秀女所里教导规矩的一个姑姑,而不是陌生的储秀宫人,时春往前走了一步,言笑晏晏道“姑姑可知道高贵妃宣我到底是为什么” 那个姑姑正是之前在贵妃处献上名单的那个。 她不防备地一惊,却对上时春笑意盈盈的脸,不由放缓了口气“贵妃娘娘只是想见见你。” 顿了顿,她补充道“你要表现得温顺无害些。” 她心里其实还挺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秀女的,但是收了储秀宫的好处就要给娘娘办事,高贵妃权势太盛,她一介小小的奴才,并不敢违背贵妃的命令。 时春笑意加深,假作不知道她的底细,感激道“多谢姑姑,这些日子有劳姑姑照顾了。” 说着悄然褪下了腕上的镯子塞进了姑姑的袖子里。 这位姑姑大吃一惊,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却见是一只赤金镯子,上面镶六颗硕大的红宝石,贵重异常。 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出手这么大方的,不管是秀女还是娘娘们。 “姑姑放心收着吧。”时春双眼弯弯道。 反正到她出宫的这段时间一定是被这个人盯着,倒不妨打点一番,有个周旋。 能被人收买的人,有时候让人头疼得要命,但有的时候又是最好利用的武器。不好好放点血,又哪能放心让她应付高贵妃。 “储秀宫到了,纳兰小主进去便好。” 犹豫一下,姑姑低声道“在门口候着的那位是高贵妃的亲信芝兰姑娘,小主小心些应对。” 时春微微颔首,走上前去。 芝兰看到着旗装的女子走过来,站在原地细细打量。 不打量不要紧,一看却心惊胆颤。 “这便是纳兰小主吧,”芝兰等时春上前,站着道“贵妃娘娘等你好久了。” 嚯,还真是不客气。 时春好脾气地问“不知道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芝兰挑了眉,姐姐 “小主客气了,奴才芝兰,侍奉贵妃娘娘。” “芝兰姐姐,我们快进去吧,贵妃娘娘该等烦了。” 时春只是坚持地叫芝兰姐姐,即使她是已经过了复选的秀女,是“小主”。 芝兰见她对储秀宫充满敬畏,心中满意,撩起帘子“小主请。” 时春踏进去,趁着这个功夫抬眼扫了一眼,只看到高贵妃一身华贵坐在上面,也不敢细看,迎上去跪下问好。 “这便是纳兰秀女了吧,果然长得美貌。” 上面传来贵妃的声音,音调听上去有些阴阳怪气。 “贵妃娘娘艳冠六宫,貌赛玉环,是皇上心里一等一的要紧人物,奴才不过蒲柳之姿,哪里够格得娘娘您一声赞。” 高贵妃满意地笑了笑。 “你可有意向选秀成为皇上的妃子” 送命题。 说有,那是找死;说没有,高贵妃不定会怎么发作。 时春飞快思索“奴才曾经妄想进宫,但见了娘娘以后,方知什么才是真正的美人。娘娘之光辉,可蔽日月,有娘娘珠玉在前,奴才已不敢心存妄念。” 高贵妃指着她跟芝兰笑说“看这嘴儿多会说话啊。” 被时春好好地恭维了一顿的芝兰附和“纳兰小主有自知之明,对娘娘也毕恭毕敬,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美人儿。” 高贵妃心头大悦,想到自己的谋划,倒是对此多了点真心实意。眼前这秀女着实是个会讨人喜欢的,指给自己那刚正寡言的兄长倒是说不准是个好亲事。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本宫呢,喜欢你这机灵,想着和你们纳兰家结个亲家。本宫的兄长高恒,正在天津总兵任上,本宫想做主把你指给他,也算是抬举了你们纳兰家。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婚姻大事,奴才不敢轻易做主。奴才胆小,此事风险不小,只求贵妃娘娘给奴才几天好好想一想,然后来回娘娘。” 高贵妃撇撇嘴,心道若是拒绝了想入宫,那是门都没有,到那时候,估计也只有颜面尽失被赶出皇宫的下场了。 “本宫倒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凭她高氏在后宫一手遮天,想找个由头放她出去再容易不过了,不过既然要成为一家人,还是不要欺负得太过为好“罢了,那本宫就开恩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芝兰会去接你过来。” “奴才多谢娘娘,娘娘恩情,奴才必会铭记。” 时春起来,在芝兰笑容满面的目送下离开了储秀宫。 回到秀女所,她拒绝了其他人一起踢毽子的邀请,匆匆找到纸笔,坐在书案前略一思索,已急急下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魏璎珞 这日,时春正在屋子里拿着本书,面上一幅认真读书的样子,心里却有些焦灼。 信已经写好,如何送出宫才是个问题。 她需要一个人帮她通知宁琇,她得和宁琇见面。 至于叫一个人送信时春心还没那么大。 但是她在宫里并没有信得过的人。 忽然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声,乌雅青黛尖利的声音穿透窗户,传入时春的耳朵里。 “混账贱婢” 时春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爆痛的太阳穴。 这么能折腾的女人,真是前所未见,呆在宫里的这些日子,乌雅青黛真是实实在在地给她长了见识。 得是多么缺心眼才在还没有殿选的时候就把自己当主子了,竟然还想弄死刚进宫的小宫女。 后宫主位们要是能留下她,那才是个奇迹。 对这一出戏码不感兴趣,时春叹口气,刚想用双手捂住耳朵,就听到一声沉稳的女声“请乌雅小姐高抬贵足。” 时春堵耳朵的手一顿,支起了两只耳朵细听。 离殿选还剩五天,乌雅青黛刚刚在众人的围观下换上了准备好参加殿选的衣裳,才刚穿出去晃了晃展示一下,就被这小宫女给泼脏了鞋。 时春倒不关注她的心情如何,在意的是她的鞋怎样了。 入宫前淳雪装作无意的样子,在乌雅青黛那里说了好几天步步生莲的故事,言语里对帝王与潘妃的故事充满向往,乌雅青黛素来又是爱拔尖儿的,人也常有不少新奇想法,在刻意的引导下,一琢磨,就在鞋底刻了莲花。 时春刚从淳雪那里听说的时候,也有些诧异这姑娘的巧思。 不过皇后无心宫务,在这高贵妃摄辖宫务的时候出这个风头,那不是找死嘛。 时春现下对这出闹剧上了心,她只想知道那双鞋到最后怎么处置。 她转了下眼睛,把书放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把窗户开了条缝。 乌雅脚下跪着的那个宫女,应该就是刚刚说话的那个了吧。 时春垂眼看着她在地上折腾那些粉末,耳边听到陆敏敏的声音“这小宫女生得挺标致。” 是吗她若有所思,看着这体态,应该不差。 “哼,标致又如何还不是包衣出身,天生的奴婢,给乌雅姐姐提鞋的命。” 这一瞬间,虽然她特意嘱咐过要如以往一般对乌雅热情些,时春也忍不住看了站在一旁的、自己的妹妹一眼。 怨不得说蠢人都会扎堆,也难怪淳雪能和乌雅玩在一起好几年都不腻歪。 她挑起一边的眉,几乎忍不住脸上的怪异。 这丫头还记得自己是来选秀的吧 “请小主走两步试试。” “乌雅姐姐,莲花映在地上了” “恭喜乌雅姐姐,姐姐的步步生莲现在更加漂亮了” 纳兰淳雪惊喜道。 时春悄然合上窗户。 鞋底刻花,还能推说是小女儿爱美,然而这香粉灌进鞋底,走起步来红白莲花映在地面,两个心思合起来,才是真正的步步生莲。 是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来的巧心附会。 这宫里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狠。 在门后听了几句话,时春才挂起温柔的笑容,推开了门。 “发生了何事怎么这么热闹,是我错过什么了吗” “姐姐,你快来看,乌雅姐姐的步步生莲,可真是好看” 淳雪指着地上的莲花印子道。 时春配合地露出一幅惊奇羡慕的表情。 乌雅青黛看到了,更是得意,她转过身,对地上的人道“就冲你这哈巴狗的样,我就饶她一命。” 时春便也顺理成章地看过去。 “乌雅妹妹原来是被刚进宫的小宫女们冲撞了吗”时春笑语盈盈地道“我还当什么事,竟然是妹妹的衣服被弄脏了,这宫女虽然给妹妹了一个巧思,但是殿选不远了,乌雅妹妹的鞋脏了,殿选那日岂不是难以再看到这步步生莲了” 乌雅青黛笑容越发得意“纳兰姐姐就不必担心了,我带了不止一双这样的鞋,就是怕这些不长眼的坏了我的殿选。” 这一向蠢的人倒是难得聪明了一次,时春略有些惊奇地看了乌雅一眼。 就是聪明也没聪明对地方。 “不过姐姐倒是提醒我了,”乌雅垂眼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人,低声道“若不是我准备得充分,怕是殿选就要被她们两个贱奴毁了。” 时春扫了一眼地上的两个小宫女,对那个满脸苍白开始发抖的不予理睬,看着那个一直镇定自若还献了计的,笑意加深。 “乌雅妹妹这是做什么,”她轻柔道“都是第一天进宫的宫女,连规矩都没教过。妹妹在秀女所里规矩学得比谁都好,嬷嬷们都称赞乌雅妹妹贤良淑德、温柔善良,与小宫女计较,有些失了妹妹的身份了。” 乌雅青黛经她一提醒才想起自己一举一动都在人眼中,她看了眼不远处向这边投来视线的两位教习姑姑,又看了眼负责领着这班宫女的那位姑姑,才发现自己一时放松,显得有些过于毒辣了。 “罢了,看在你们入宫第一天的份上,我就不予你们计较了,还希望你们以后做事谨慎些,不是每位小主都是我这么好说话的。” 乌雅一甩帕子,率先离开了这里,陆敏敏紧追她而去,时春给淳雪使了个眼色,淳雪也忙急急去追乌雅了。 “吓到了吧”时春上前,却是伸手扶起了一旁的吉祥,微笑着看着她道“以后一定要小心些,切不可再犯今天的错,明白了吗” 吉祥看到她温柔和煦的笑脸,只觉得心里被注入了一道暖流,忙点点头。 “你的好姐妹为了救你可担了不小的风险,”时春意有所指“真是姐妹情深,你可要好好感谢感谢她。” 吉祥“是奴才记住了璎珞,起来吧,小主不怪罪我们了。” 时春才看向从刚刚起一直在看着她的那个宫女。 “璎珞真是好名字,”她称赞一声,刚才默默退在后面的方姑姑走上来,她扭头对方姑姑道“姑姑手下的宫女都有勇有谋,有情有义,这位宫女更是出色,刚才轻松化解了我妹妹好朋友的危机,我得感谢一二。” 说着,她往方姑姑手里推了一锭白银,在方姑姑的默许中,转头对那个叫璎珞的宫女道“这是赏给你的,璎珞,我记住了。” 说完,她退后一步“不耽误姑姑了,姑姑请吧。” 方姑姑向她行了礼,便带着这些宫女继续向绣坊走去。 “璎珞,你太厉害了,那位纳兰小主赏了你什么呀我看好像不是银子,难不成是银票吗” 魏璎珞低声告诫吉祥要谨言慎行,她攥紧了手里的信封,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纳兰时春站在背后宫殿的台阶上,目视着她的方向,向她投来恳求的一眼。 魏璎珞转过头,手里微微出了汗。 纳兰小主给她的,是一张字条。 深夜,在与锦绣互相斗了气之后,魏璎珞起身,看了眼周围的宫女们。 今天第一天进宫,这些宫女经过了一天的胆战心惊,又在刚刚大闹了一场,都疲累极了,睡得死死的,鼾声此起彼伏。 魏璎珞确认她们都睡熟了,才悄声下了床铺,走了出去。 一路犹豫地往前走,终于在前面约定的地方看到了那个身影。 “纳兰小主让奴才晚上出来,是有事要奴才做吗” 时春见她果然来了,松了口气,又打量到魏璎珞为了不发出动静,连鞋也没穿,只着袜子出来,心里更是放心了不少。 挑中魏璎珞实在是个意外,她今日为了刚刚认识的宫女能仗义挺身而出,足见为人正直,胆子也大,更兼陷害乌雅青黛时口齿伶俐,能说会道,是个会灵机应变的人。虽然在宫里这种人显得有些格外大胆,但是对于替她送信一事,魏璎珞无疑是个上好的选择。 何况这个宫女第一天进宫,也没有和宫里有什么牵扯,她今天出手帮了她,又帮她打点了绣坊的管事姑姑让她以后好过些,没道理为了素昧平生的吉祥能豁出命出头,却不愿帮她这个忙。 “若非实在毫无办法,我也不愿意让璎珞姑娘扯进我这个烂摊子里来。” 纳兰时春一脸诚恳,带着几分焦灼与恳切。 “纳兰小主想让奴才做什么” 坦白说,魏璎珞并不想一进宫就卷进麻烦里,她只想给姐姐报了仇了事,但她发现自从在吉祥那件事上她管了闲事后,这些事情就好像自动找上门来了一样。 入宫第一天,她就被人托付去做一件听上去就犯了宫规的事情,也真是命运多舛了。 然而璎珞不得不做,纳兰时春想得没错,她向来是个睚眦必报、恩仇分明的人,爱者欲之生,恨者欲之死。她看得出眼前这位小主刻意给她设了个套子让她欠下了恩情,纳兰小主对她的帮助目的不纯,魏璎珞自然不会真心感激她,但她总归帮了她的忙,并且需要她立刻回报,她不能不做。 “绣坊在紫禁城外围,又常常要给各宫送衣物,时常会穿梭各个宫道。靠近乾清门的地方常有御前侍卫出没,我听说宫女们常常能遇到巡逻的侍卫们,我想让你找到一个叫纳兰宁琇的侍卫,告诉他,让他在商议好的地方等我。” 时春绝不会放心将写好的信交给一个素昧平生的宫女,并非仅仅因为她对魏璎珞不信任,而是一个最低等的宫女,身上保管着一封信实在太危险了。 “奴才知道了。”魏璎珞记下。 “多谢你了,我实在没法子了,此事有些危险,若非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也不想这么冒险。” 魏璎珞只低眉顺眼,她知道眼前这位不简单的小主只是说两句场面话而已。 “你快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时春看了眼天色,说道。 魏璎珞又行了一礼,步伐匆匆地小跑回去了。 时春抿了下唇,才提起下摆,也急急地回了秀女所。 她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回到了自己的床铺,把为了不发出脚步声特意备下的汉人的绣花鞋脱下藏起,才爬上床闭眼,把今天的一切都在脑中过了一遍,确定无疏漏之处,才放心入睡。 魏璎珞还记着昨天晚上答应的事情,等了一天终于等到一个出去送布料的机会。 “快看是短短时间就晋升头等侍卫的富察侍卫” 耳边一群宫女的声音响起,魏璎珞看着那吸引了无数关注的、身着一等侍卫服的人走过,咬了咬唇。 这个不行,太引人注目了。 锦绣兴奋地把布料推给她,跑去看那位头等侍卫。 魏璎珞趁着这个功夫往宫道上走了走,远远眺望到一队走来的侍卫。 如果她身上无事倒是最好回去盯着锦绣点防止她作妖,然而现在还是先完成纳兰小主的嘱托把恩情了结为好,至于锦绣,她爱怎样怎样吧。 这队穿着一等侍卫服的侍卫从面前经过,魏璎珞低着头,只在最后一个路过的时候松手,手里的东西掉了下来,衣料在地上拦住了那位侍卫的路。 侍卫犹豫一下,还是站住了,俯身帮她捡起。 “这位大人,”魏璎珞急急地问“不知道您有没有见过纳兰宁琇侍卫” 宁琇皱起眉,细细看了她一眼。 不认识。 “我就是,你有事吗” 魏璎珞狠狠舒了口气,小声急道“纳兰小主托奴才转述给您,她在老地方等着您。” 纳兰宁琇脸上认真起来,也低声道“我明白了,多谢。” 魏璎珞收拾好站起来,看着这队侍卫离开,心里如释重负。 她回去找锦绣,却正好看到她站在花园里,一脸气急败坏。 “你怎么了” 锦绣没好气道“有你什么事还不快送衣服就知道乱跑。” 魏璎珞看她一眼,懒得搭理她,更不想知道她又干了什么蠢事。 “走吧,这是你的,这次可拿好了。”她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落选 “妹妹,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宁琇赶到,看着早就等候着的时春担心问道。 进宫前,时春便悄悄和他约定好,如若进宫后有什么突然状况,两人便在冷宫不远处一处废旧花园里见面。 “高贵妃昨天宣我去了储秀宫,说要把我嫁给高恒。” 时春看着宁琇说。 “什么”宁琇大吃一惊。 “这可如何是好阿牟其对你寄予厚望,好好的,怎么会被高贵妃盯上” 时春心知宁琇被阿玛额娘影响,一心以为她此次选秀是要进宫的,不过也好,有高贵妃这件事,她倒是不用愁有什么由头出宫了,横竖在贵妃眼里她已经是眼中钉肉中刺,阿玛总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她被贵妃找个理由害了吧。 她说“我已经给阿玛额娘写好了信,希望堂兄能送到他们手上,让他们为我筹谋条生路出来。” 宁琇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也不废话,把信收好,凝重道“你放心,今晚不轮我当值,我晚上出宫后就去你府上,你也要更加小心些,高贵妃可不是好相与的。” “放心吧,她给了我三天时间,所以告诉我额娘,动作一定要快。” 宁琇不能在这里呆久了,他又最后嘱咐了几句,就悄然离开了。 时春蓦地呼出口气,前后看看,确认没有被人发现,才顺着她来时的小路回去。 这天,皇宫落钥之后,纳兰永寿府迎来了上门的宁琇少爷。 “宁琇少爷”守门的下人惊讶。 “我要去见永寿大人,你快去说一声,说我有要紧事。” 下人不敢耽误,连忙小跑进去。 消息经一干下人传达,从前院传到后院,纳兰永寿刚从书房出来,正与家人一同吃晚饭,骤然听到通报,一桌人都愣了一下。 “宁琇来了快,快让他进来。”瓜尔佳氏先反应过来,连忙招呼。 “宁琇堂兄好。”开春纳兰夏芍嫁人,纳兰家现在仅剩的六姑娘笑着说。 然而进来的宁琇面色却凝重不已,夏日炎热,他一路匆匆,进了屋内已然满头大汗。 谁都没想到他以这副形象出现。 “这是怎么了这么急快,快去给宁琇少爷做个冰碗。” 瓜尔佳氏吩咐道。 “不必了,阿牟。”宁琇拭了把额头的汗,拿出时春交给他的信,递给桌上坐着的纳兰永寿。 “阿牟其,时春的信。”他说,一语惊了所有人。 “时春的信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瓜尔佳氏惊呆,而永寿已经伸手接过匆匆打开细读。 “具体我也不太了解,时春说高贵妃有意把她嫁给高恒。”宁琇说。 瓜尔佳氏露出个匪夷所思的表情,不明白这是什么进展“高恒” 永寿已经读完信,面黑如锅底,他把信递给一旁望眼欲穿的瓜尔佳氏。 “高贵妃竟敢如此大胆专横她以为皇宫是她们高家的天下了吗皇上糊涂啊,宠爱这等专权蛮横之人。” 瓜尔佳氏读完信,已面色苍白。 “这可怎么办倘若不应下这门亲事,只怕女儿在宫里要被使绊子啊” 永寿说“倘若时春能提前得见圣颜,或是得到太后娘娘的庇护,或许会无恙。” “提前得见圣颜难道要在皇上心中留个媚上的印象那此后就算她能留在宫里,也会被后宫耻笑至于太后,该如何解释原因高贵妃若是反口,太后一顶污蔑后妃的帽子扣下来,我们家担的起吗” 瓜尔佳氏却是和永寿有了分歧,比起更注重儿女价值的永寿,她对自己的女儿更加关心。 “那难不成就应了这件事我们家就此与高家扯在一起” 永寿也怒了,站起来在饭厅里走来走去“不成想也别想高家是什么人家祖上是包衣贱籍就算皇上看在贵妃的份上给他们抬了旗,他们也照样是鄂尔泰的走狗那样的人家,和他们混在一起是玷污了祖上的清名我们纳兰家百年清贵,世代重臣祖上流着爱新觉罗和叶赫那拉氏的血,血统高贵纳兰时春就是死,也不能带着高家的印记死” “纳兰永寿”瓜尔佳氏暴起“她是我的女儿她是我怀胎十月这辈子最骄傲的女儿我宁可她不能荣华富贵,也绝不能让她不明不白遭人陷害你在想什么纳兰家的富贵还不够吗为什么你就不能让她简简单单地活着有淳雪一个在宫里实现你那位极人臣的愿望还不够吗我只想让时春活着活着” 永寿颓然坐回去,满室死一般的寂静,六姑娘已经脸色发白坐在位上一声都不敢吭。 宁琇震惊地看着向来得体恩爱的夫妻两个吵架。 “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们的女儿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呢” 永寿叹一声,捂住脸道。 “你愿意拿她的命去赌,我不愿意。”瓜尔佳氏冷笑一声,就往外走“你不让她嫁给高恒,可以。高贵妃位高权重,可后宫之主还轮不到她,我要写信给富察夫人。你大概想不到吧,皇后宣我进宫,是因为富察家看上了时春可我为了你那点心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门亲事。现在想想,还有什么能比嫁给富察氏更好的选择我明日就请命进宫,哪怕给皇后磕破头,豁出我这辈子的脸面去,我也要给时春把这门婚事要回来” “我倒是看看谁敢抢皇后的弟媳” 她留下这句话,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饭厅。 留下的几人都不敢说话。 半晌,纳兰宁琇才试探着对永寿道“阿牟其,其实阿牟说的话也不无道理,既然形式已经这样严峻,时春才是最重要的,再说傅恒也是个良配,我与他一起当差,他的人品相貌都是顶顶好的。” 永寿看了看他,一脸疲惫,长叹一声“你不懂。” 说着,他心灰意冷地站起来,重又回到书房处理今日的公务去了。” “二姐真要嫁给富察傅恒啦” 桌上的大人们都没什么心情,倒是天真烂漫的六小姐婉莹睁大眼道。 纳兰宁琇赶紧捂住她的嘴“你快闭嘴,切莫在你阿玛面前说这件事了看他到时候冲你发火你哭不哭鼻子” 瓜尔佳氏留了个心眼。 她打算明日先进宫去求皇后,然后再上富察府哄哄那章佳氏。 她心知之前的拒绝定会让富察夫人感到不快,毕竟也是一等公卿人家,最得意的子弟被毫不考虑地拒绝了,肯定面上是过不去的,纳兰家这次反悔,定然要被章佳氏抓住好生折腾一顿去去面子。 然而时春在宫里可等不得,富察皇后心善耳根子软,瓜尔佳氏打算先求得皇后同意,把时春从宫里弄出来以后再跟章佳氏打机锋去。 反正章佳氏那么挑剔的人都能对时春满意,她就不信她这纳兰夫人、一品诰命在章佳氏那里低头讨好了章佳氏还能再抓着不放。 她一早就着品级大妆进了长春宫,富察皇后屏退众人后,无人知道瓜尔佳氏在长春宫内殿里做了什么。 只她终于带着满意与忧心离开后,富察皇后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感叹了一声“为母则强。” “明玉,”犹豫一下,富察皇后还是道“明日你把秀女所的纳兰秀女请来长春宫。记得,是纳兰府二姑娘,本宫想见见她。” 如若确实是个少见的好姑娘,那筹谋一下,也不算什么,何况额娘本来也喜欢她。 “算了。”皇后又道,她起身写了一封信,装在信封里。 “找人把这个给了纳兰秀女,记得不要声张。” 既然高贵妃把纳兰家姑娘视作眼中钉,那她还是不要大张旗鼓地把人叫来长春宫了,太扎眼了,既然那么多嬷嬷都说那姑娘品貌拔尖,应该是不会差到哪去。 时春那日从秀女所一位姑姑那里收到皇后的信的时候,还颇有些诧异地看了那位姑姑一眼。 她一直以为富察皇后没有在这里布下眼线,却不防原来这位最安静的教习姑姑竟然背后站着皇后。 她回去,捡一个没有人的时候读完了这封信。 说是信,不如说是一张字条。 秀女二选后不能议亲,违者是重罪,要殃及旗主的。 因此虽然暗地里常有后妃借着选秀为娘家子弟选择妻子,但也仅仅是偷偷进行,选中了暗中找个由头撂了秀女的牌子或者提早安排秀女出宫,然后再自行婚配。 总之这件事是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瓜尔佳氏不能直接向太后寻求庇护的原因,这件事说出去根本毫无凭证,高贵妃更不会承认。 皇后的意思,这门亲事她认可,但是如何出宫,还需要时春自己见机行事。 毕竟时春来不及等到殿选被撂牌子了。 时春看过字条后,找出火折子把纸烧了。 第二天她破天荒地跟着乌雅青黛一行爱玩的人去御花园放风筝去了。 不久,秀女所传来消息,纳兰秀女放风筝一脚踩到了石阶上,那下面正是个挖空的假山,内务府正想着不日修补,未成想就被这群爱玩的秀女们碰到,那位倒霉的纳兰小主不仅在石阶上扭了脚,更是滚了下去加重了脚伤。 小太监们过去的时候,纳兰小主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消息层层上报,秀女所发生了大事,后宫之主自然是最快收到消息的。 皇后当即捂住了嘴,小小地抽了口气“伤得竟那么重” 管事嬷嬷只当皇后为秀女们的胆大包天吃惊。 然而富察皇后早就送信提示时春最好弄伤自己,她也好下旨特赦她出宫。 皇后只是没想到她竟然对自己这么狠罢了。 秀女顽劣,以致恶果,所幸皇后娘娘仁善,免了责罚,更是下旨特赦纳兰秀女出宫养伤,划去了她的名字。 高贵妃收到消息后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处置方式就已经被宫人打探回来了。 当日储秀宫一套上好的茶具尸骨无存。 两日后,皇上听说此事,感念纳兰永寿做事认真,特赐下御赐伤药,以慰重臣之心。 至于纳兰秀女是因为贪玩这种不合体统的原因落选了今年的选秀的事,自此再无人敢提及。 瓜尔佳氏进宫那日,纳兰时春摔伤脚的前一日。 宁琇一脸忧虑地巡逻着乾清宫道,巡逻完毕后往侍卫所走,在半道上遇到了他的同僚。 “站住。” 宁琇停下脚步,转头看,富察傅恒正微微皱着眉盯着他。 平日宁琇与傅恒交谈不多,比不上傅恒与海兰察关系亲密,但两人都是满洲八大姓出身,身世相仿,关系也不差,偶然会说几句话。 “你昨日是不是跑到后宫去了” 傅恒沉声问道。 他现在是侍卫统领,管辖乾清门侍卫。 宁琇没想到傅恒竟会注意到,他心里一惊。 御前侍卫擅闯宫闱是大错,更别提那日他与时春见面,那可是正经过了复选记录在册的秀女。 傅恒见他一脸紧张,也不再继续吓他了“此事我帮你瞒下来了,以后切忌再犯,与秀女私下见面,让别人知道了是会出大事的。” 宁琇连忙点头,却又道“你怎知我与秀女见面” 傅恒看他“你昨日回来身上香味不浅,也幸好天气热,别的侍卫身上的汗味给你挡住了,我听说今年你有两个妹妹入选。” 傅恒说着说着,挑起一边的眉,有些怀疑道“怎么难道你是去见了别的秀女” 宁琇哪里敢认,忙打断他的话“想什么呢怎么可能我二堂妹在宫里被高贵妃刁难,我替她送封信回府罢了。” 宁琇冲傅恒抱了下拳“多谢你了,不然这件事我可跳进河里也说不清了。” 傅恒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该他轮值了。 宁琇看着他的背影,想到昨晚瓜尔佳氏的话。 富察傅恒知道这件事吗 看这样子应该是不知道吧 怎么想都觉得,时春和傅恒怪怪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叶赫那拉 宫里的假山破损已有两月,但因为后妃宫女都知晓假山正在修缮中,平日也避开那里少有踏足,倒一直没有出过事,宫里面的太监也做事疏忽了起来,偷了偷懒,竟是这么久都没有重建好。直到秀女中有人摔下去酿成大事,涉事的太监们吓破了胆,并且每个都领了重重责罚。 傅恒带着一队侍卫经过这里,扫了眼,正看到许多宫人围着那座假山忙活,经过之前的事,现在负责修缮的人再也不敢偷懒了。 他视线忽地一顿,上前一步,从石阶不远处捡起一只香囊。 刚弯腰,便闻到兰草香气,傅恒心念一转,想到了玩意棋社的那一抹味道。 想来是秀女来此处玩耍,不小心遗落了东西。 只是这东西如何处理却是个问题。香囊不比其他,因是女子随身之物,多了几分私密,若是随意捡走被发现,只怕是跳进河里也说不清楚。 但留在这里却更不是个事。 傅恒迟疑一下,还是捡了起来,严实地藏好,当差结束以后,就着侍卫所的烛火把它烧了。 那位纳兰秀女也未免有些过于粗心大意了,今日捡到香囊的若是些心怀鬼胎的人,难保不会借着这个东西造谣生事。 第二天他听到其他侍卫安慰宁琇,才知道原来在假山那里摔伤的正是那位纳兰姑娘。 傅恒一怔,随即倒是恍然,原是从石阶上摔了下去,那便难怪会把随身之物遗失,定是翻滚下去时被外力拽下去了。 那一边,富察府,章佳氏却是心情有些不太美妙。 “他纳兰家把我们富察家当作什么了”章佳氏一拂袖子,把纳兰府送来的信扔在了一边。 “可皇后娘娘已经答应了。”章佳氏的婢女道。 章佳氏“娘娘真是太心软了,横竖是他们纳兰家自己拒绝的,出了事与我们家何干。合着我们富察家的少爷是由着他们挑拣的吗” 下人不敢再说话。 虽然章佳氏现在嘴上不饶人,但既然皇后都金口玉言答应了,这件事也是板上钉钉了,虽然章佳氏现在放不下心里那口气,但总有一天会消的。更何况纳兰家的姑娘又是无辜的,纳兰永寿眼拙,但他家姑娘是个拎得清的,在宫里担惊受怕那么一遭,按章佳氏的想法,都是那糊涂爹娘把闺女给坑了。 况且就算章佳氏消不了气,瓜尔佳氏却早就做好了不要这面子的打算了,她自知自家里理亏,多上富察家门几次让章佳氏发泄发泄怒气也是应该的。 两家子,并着宫里的富察皇后,就这么把一桩婚事拍板定下了。 直到两家开始议亲,也没人记起,他们似乎把这件事里的主人公给遗忘了。 这也导致了之后的天翻地覆。 这边,时春被送回了纳兰府。 她伤得实在,对自己够狠,脚上的伤都是货真价实的,得整整在府里休养两三个月才行。 在她呆坐院里养伤的这段时间,瓜尔佳氏几乎天天都来看她,嘘寒问暖,还常常带着六姑娘来给她解闷,永寿对此一声不吭,也没有遣人来看她,也没有任何回应,仿佛这个女儿没有回来过一般。 时春心知肚明,却佯装着不知情的样子,也不去问阿玛如何,每日与六姑娘在房里玩耍打发时间,不然就呆在房里练习女红。 瓜尔佳氏一开始不想与她一个小女孩儿家的说婚事,奈何时春实在闲得无聊,瓜尔佳氏想着时春不比寻常姑娘,有自己的主意,便过来坐的时候给她透了不少口风。 时春没想到竟然是额娘这么雷厉风行地做了这一系列事情,她每日听着两府飞快的进展,越听却越不安,眉头蹙得越来越紧。 终于有一天,她意识到了这份不安来自于哪里。 “额娘,”她迟疑一下“女儿想问您,富察夫人为四少爷议亲这事,他自己知道吗” 瓜尔佳氏一怔“这我不知道。” 她面色凝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总不可能直到议亲了,傅恒还被瞒在鼓里吧这么欠考虑的事,富察夫人和皇后做不出来吧” 瓜尔佳氏沉默了一会儿,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礼数都尽了,那这婚事没有不成的可能,你别再多想,有空额娘给你寻些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给你,免得你整日多想些有的没的。” “可是额娘” “好了。”瓜尔佳氏站起来“怪我,好好儿地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于礼数不合。你呀,就安心养你的脚,等你痊愈了,额娘就把一切都给你安排得顺顺当当的了。别担心。” 瓜尔佳氏拍了拍时春的肩。 等瓜尔佳氏离开,时春深深地皱起眉,几乎无法掩饰心里的不安。 “小姐,您在想什么呢”锦绣小心翼翼地道。 “富察傅恒是一代骄子,京中仰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数。我之前就听闻过不少贵女意图和他家结亲,让他知道了毫不客气拒绝,硬是下了不少人家的面子。我在想,这么一个不愿意被婚事拘束住的人,富察夫人和额娘背着他议亲,他若是知道了,难保不会生气,万一闹僵了两家的颜面,这该怎么办” 时春有些坐立不安。 说真的,之前筹谋富察家,是因为他家确实是一等一的好条件,傅恒人品相貌都有口皆碑,正好他们家夫人也一直为此焦灼,时春被入宫逼得没办法了,才放手一搏。 但既然已经从宫里出来了,最大的危机解除了。对于她来说,嫁不嫁人、嫁给何人,就是一件不那么急的事了,她大可以舒舒服服地回到未嫁女的身份,细细地挑选人家,再享受一段轻松惬意的时光。 没成想最后额娘竟然是求回了皇后,搞得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还得小心着来自富察少爷知情后可能有的怒火,真是里外不是人了。 倘若傅恒知道了硬是闹得要打断这桩亲事,她倒是松了口气,但只怕富察家和纳兰家关系就要彻底闹僵了。 不过有往有来倒也不错。 时春不太厚道地想,先前额娘得罪了富察家夫人,现在纳兰府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倘若傅恒拒婚,那就又不一样了。两方关系颠倒过来,富察家有欠于纳兰家,那是再好不过了。 咦这么一想,怎么觉得还不错呢时春惊讶地挑起眉。 如意和锦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姐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变好了,对视一眼,也不敢多问,只是都松了口气。 “哎,锦绣,不如我给你改了名儿吧” 心里事放下,时春忽然笑起来,身子一歪,手垫在下巴上,靠在小桌上含笑看着锦绣。 “嗯小姐赐名,奴才自然高兴,奴才这名字还是当年人牙子顺手起的,如果小姐重新赐名,那就太好了。”锦绣惊喜道“只是小姐怎么突然想到给奴才改名呢” “前些日子进宫,有个小宫女也叫锦绣,和你比可差远了,鲁莽爱生事。想着你和她重了名,我这心里就不痛快。” 时春笑眯眯道。 三月后,时春脚伤大好。 她第一件事便是冲进花园里走了五遍才满意。 “大人找小姐,让小姐到书房去见他。” 永寿身边的小厮跑来,对着已经改名的雀宁小声道。 雀宁看了眼时春,走上前附耳道。 时春不意外,应该说阿玛终于忍不住了。 她踏进永寿的书房。 依着永寿这种级别的官员,书房都是家中重地,女眷轻易不许进入。然而时春自小,却是来惯了这里的。 小时候她天生聪慧,让永寿惊叹又扼腕,阿玛总喜欢抱着她处理公务,给她讲解朝中利害关系,不顾她小女儿家的身份。她就那样被阿玛抱在怀里,从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幼童到对朝堂大臣熟稔的半大姑娘。 那些岁月,是永不可忘怀与磨灭的。 “阿玛。”她轻声唤。 永寿抬头“倘若为父不唤你来,你是不是永远不会主动来找我认错” 时春缓缓跪下“女儿何错之有呢” “你还不承认” 永寿说“出宫之事,你谋划许久,法源寺之行、平郡王府格格满月,随后你名声传出,这些都是你刻意为之的,你可认” “女儿认。” “宁琇单纯,以为你是无路可走才惶然求救,然而你进宫前就秘密与你堂兄约好私下相见,这是你刻意为之,你可认” “女儿认。” “你利用你的堂兄,利用你的姐妹,利用你的额娘,将亲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视家人的担心于无物,你可认” “女儿承认对家人有所利用,但女儿无法,阿玛,选秀入宫,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们家已经有好几位女儿嫁进了爱新觉罗氏,为什么阿玛还不满足呢” “混账” 永寿怒道“你真以为你的姐妹们不能如你一样活得任性妄为些吗她们都听了父母的话,嫁进了宗室,你当所为何不过是你的阿玛和额娘想让她们为你铺路罢了深宫一人生存不易,所以我早早就为你布下了帮手,但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我最得意的女儿,在这个时候捅了她的阿玛一刀” “阿玛”时春震惊“您竟为了如此荒谬的原因,就这样安排了姐妹们的命运” 永寿不语。 时春站起来“阿玛,难道您想,让女儿成为另一个高贵妃吗” 她轻声道。 永寿震惊“这怎可相提并论你与她出身天壤之别,人品性情更是大相庭径。贵妃骄横都可宠冠六宫,况且你比之她,聪慧得多,更有我们府里的支持,又怎么会一样” “阿玛真的以为贵妃蠢笨吗若她真的全无是处,又怎可能盛宠不断”时春冷冷地笑起来“高家势大,皇上忌惮,贵妃得宠却愚笨无子,看似走不了多长,因此圣上才放心给她宠爱。” “可阿玛,您莫非忘了,我们纳兰家,又比高家好到哪里去” 永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您莫非忘了,我们真正的姓氏当年明珠大人为了笼络汉人,独出心裁改叶赫那拉为纳兰,自此我们与本族划分为两姓。但归根结底,我们都是叶赫那拉氏的后人,当年金台吉立下诅咒,叶赫那拉自此百年就再也没出过一位皇后您送女儿进宫,若得了圣宠,难道您觉得,皇上和太后会放着一个出身叶赫那拉的女子登上高位吗” 永寿几乎站成了一个木桩。 “阿玛,叶赫那拉氏再不会出皇后,更绝不能产下皇子,您明白了吗” 永寿跌坐下,捂住了脸,趴在书案上久久一动不动。 时春目光怆然,却面色坚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退婚 乾隆六年,于深宫中众人来说,大概是个多事之秋。 傅恒手里握着一块雪白的皮毛,细细审视一番,就发现了端倪。 他的目光扫了一眼旁边不疑有他的海兰察,问道“你确定她说这是雪球的” 海兰察点点头“是啊,璎珞姑娘之前问我要走雪球了嘛,不然还能是什么皮子” “唉,不过这女人啊,心可真是狠。” 海兰察摇摇头,一脸心有余悸。 傅恒眼带无奈地看了眼他。 真是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他再次细盯了一眼手上的毛皮。 既然不是雪球的,那那只狗呢 “富察侍卫。” 魏璎珞没成想又在长春宫大门处看到了一脸凝重等着她的傅恒。 算不上意料之外。 自从刘嬷嬷认出姐姐留下的那块玉佩属于富察家这位贵公子后,她就有意地接近了富察傅恒。 理智上告诉她,这件事情必然与他有着密切的关系,甚至可能凶手就是这个道貌岸然的人。但是随着对傅恒的日渐了解,她心中的天平不断摇摆,她开始打心里希望凶手并不是他。 “璎珞姑娘。” 傅恒手里握着那块白色皮子,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宫里人多眼杂,他这么扎眼的人站在这里,已经让不少来来去去的宫人注意到了,所幸这里是长春宫,他经常踏足的地方,也有了充足的解释。 “这块皮子,真的是雪球的皮吗” 傅恒问。 “不然呢奴才还能从哪里找到一块一模一样的皮子” 傅恒的眼扫视着她的表情,敏锐地从她脸上发现了一点点气虚的神情。 他冷声道“是吗雪球浑身雪白无暇,可这块皮子却有瑕疵,这你怎么解释” 魏璎珞身体一抖。 “雪球呢你把这块假皮子给海兰察,到底存了什么居心” 魏璎珞偷眼看他“抱歉,富察侍卫。但是奴才真的下不去手,也只能弄一块皮子好让索伦侍卫拿去交差。奴才并没有其他的居心。” 傅恒脸上冷凝的表情松动“你没有杀了那只狗那你把它养在了哪里” “奴才把它栓在了花园的假山里,”魏璎珞小心翼翼地道“就是它有的时候会叫,难免让人心惊胆战。还希望少爷可以帮璎珞隐瞒此事,不然它的性命怕是保不下第二次了。” 傅恒皱起眉“御花园人多眼杂,它又是个活物,藏在那里太过危险。” 他看了眼前的姑娘片刻,似乎在斟酌,半晌后移开视线“你把它交给我吧,我把它带出宫。” 就当是为了海兰察,就当是为了这个有着鲜活气息的小宫女,就当是为了姐姐开心,小小犯禁一次吧。 如此鲜活的生命,委实不该过早地凋零。 何况对于他来说,这不是一件难事。 “抱歉,是我误会了。”傅恒颇有些不自在道。 魏璎珞转了下眼珠“无事,毕竟少爷是为了索伦侍卫考虑,也是我,平时莽莽撞撞就罢了,这件事做的欠考虑。” 傅恒有些愧疚,同时又承认,眼前这个宫女,既敢出头救愉贵人,能做出抗旨救狗的事,倒也是正常。 富察家的少爷,平生一帆风顺,接触到的无一不是磊落公子、名门淑女,言行举止,彬彬有礼。哪里在宫里见过这种闷头楞的宫女,只教他向来完满的待人接物出了岔子,落下了诟病。 想必现在心里正乱,懊丧与惊奇并行吧。 魏璎珞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些贵人们用的高贵手段,她不会,但是小鬼难缠,别怪她千方百计去乱这公子的心。 若是清白,请你自证啊。 少爷。 傅恒把在泥地里滚过一遭白狗伪装成泥狗的雪球弄出宫后,给它在郊外一户农户处花了些银子托付好,就回了富察府。 最初那阵猝然而来的愧疚与触动褪去,到底是心细如发的头等侍卫,他梳理了一番头绪,回府时已经有了诸多揣测。 这个小宫女仿佛横空出世一般,用着深宫里见不到的无畏精神把六宫搅得天翻地覆。在高贵妃手下都敢多掺一脚,不可否认,傅恒对她心中有一丝欣赏。 但他到底聪慧,这些刻意的接近到底是出自好心还是蓄意,都不难推敲出来。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疏远,只是因为他肯定璎珞的品行,他看出她身上藏着更深的一些风骨,或许她自己未曾留意,但他明白,她不该是这样的。 她只是一时走了岔子,但那风骨若是消失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明白姐姐为什么喜欢她。 魏璎珞身上有着富察皇后当年的影子,姐姐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曾被岁月改变的模样。 他曾经亲眼目睹了富察皇后心中那些珍贵的东西,在深宫中渐渐被磨灭,成了一团死火。 也因此更不忍心再看到另一个人步随着姐姐的后尘,把鲜活燃烧成灰烬。 他只是想尽力保留一些,已经再也看不到的东西。 傅恒迈进府里,想到近日额娘眼睛有些不舒服,他步子一转,踏进了额娘的屋子。 他进去请安,章佳氏冲他露出一个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傅恒陪她说了说话,临了站起来告辞,眼尾却扫到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这是什么” 他捡起桌上的帖子。 看了一眼后,抬眼看向章佳氏。 “这个八字是谁的” 章佳氏抿了抿唇,也看他“纳兰永寿二女。” “额娘这是什么意思” 章佳氏站起来“傅恒,额娘不跟你说虚的。我看中了那个姑娘,想聘为我们富察家的四少夫人。” 傅恒震惊地看着她。 “这件事皇后娘娘那里也是赞同的,只等两家婚帖换过,互约婚期,皇后娘娘便会向皇上请旨赐婚。” “也就是说,现在婚帖还没有换” 傅恒慢慢问道。 章佳氏看着他,皱了眉“我们与纳兰家已经约定了婚约,你可知若是悔婚,我们富察家将永远无法在纳兰家面前抬起头来。” “那额娘可曾想过,”傅恒说“您给我娶一个我不爱的人,我们彼此折磨成怨偶,不仅毁了两家的关系,更会祸害人家的一生。” “你就非要这样吗”章佳氏问“多少人都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傅恒,只有你,只有你到底怎样的人才能顺了你的心意你告诉额娘” “我不知道她会是谁,但她一定不会是一个我不爱的人。” 傅恒缓缓跪下“孩儿请额娘,放弃这门亲事,要打要骂,孩儿随额娘处置。” “混账” 李荣保不顾章佳氏的阻拦,提着马鞭一路进了祠堂。 “我富察家怎么会有你这等逆子你收不收回退婚的话” 李荣保用马鞭指着傅恒,厉声问。 “不。” “啪” “阿玛” “老爷” “大人” 院里众人惊呼一声,李荣保已一鞭下去。 富察家祠堂里围着傅恒的兄长们,此刻都一脸焦灼。 “春和,还不快向阿玛认错你到底在犟什么” 傅恒的大哥傅清在一旁喊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害了多少人”傅恒抬眼,无畏地对上李荣保的视线。 “阿玛和额娘当年就是这样,巴巴地将姐姐送进了宝亲王府,这么多年过去了,姐姐快乐吗从那时起我就发誓,我自己的婚事绝对要凭我自己做主,就算今天阿玛把我打死,我也绝不改口。我不喜欢纳兰家的姑娘,所以我不会娶。” “啪” “你们都出去。”李荣保对众人道。 “老爷,你要做什么”章佳氏惊慌问道。 “出去,关门。” 李荣保只是阴沉着脸道。 待院中众人离开,傅恒跪在地上,挺直了背。 “阿玛,开始吧。”他说。 “少爷,您快趴好吧,您要干什么就和奴才说啊。” 卜隆心惊胆战地扑到床边。 傅恒动了动,撑起身子,张口,声音嘶哑“给我磨墨,我要写信。” “还写什么信呀我的少爷,”卜隆哭丧起脸“您这半条命都快没了,大夫让您休养,轻易不要乱动。您倒好,还要坚持两天后回去上差,现在这是又要做什么呀” 傅恒已经挣扎着下了地,仅仅走到书案处,雪白的中衣后背上已经染上了绯色。 “少爷伤口裂了又裂了” 卜隆惊呼一声,傅恒已经在书案前坐下了。 “磨墨” 他面色苍白,但目光沉沉,透着让卜隆感到压抑的郁色。 “是,少爷,您要给谁写信索伦少爷吗”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傅恒喃喃“我无心伤害别人,但是现在赋予别人的伤害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偿还的,府中自有人会去道歉,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费劲说完这席话,他的脸色越发显得苍白。 卜隆实在想不通到底什么事有这么重要。 听说昨夜,少爷在祠堂被大人用马鞭抽了四十下,又滴水未进地在富察家祠堂跪了一夜。体魄强悍的少爷,今早被忍不住闯入祠堂的夫人发现时,已经是昏昏沉沉的了。好容易看了大夫,包扎了伤口,刚休息了一会儿,醒来以后就硬是要给别人写信,拦都拦不住。 傅恒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有些发抖的手,犹豫片刻后,下笔 纳兰小姐敬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他确是个君子 退婚的消息由富察家传到纳兰府,登时激起巨浪滔天。 “李荣保欺人太甚”永寿当即就在书房把一只价值连城的白虎镇纸摔了它个稀巴烂。 时春这辈子还没见过暴怒至此的永寿。 从前纳兰永寿生气,从不会将怒火带出他的书房,就算是后宅惹怒了他,瓜尔佳氏也会把他哄得平静下来。 然而今日阿玛大概无论如何是不能很快消气了。 因为瓜尔佳氏也正处在暴走的边缘上。 时春偷眼一瞧,看到从主院扫出来的瓷器渣子,心知现在瓜尔佳氏心情大概极差,便也悄然转身离开,不敢在这档口出现在父母眼前,只怕更是火上浇油。 心里头虽然有过预感,但是她真的没想到富察傅恒真的会这样强硬地退婚。 原来竟是这般宁折不弯吗,这人。 比起阿玛和额娘的不忿来说,时春早有心理准备,对此事早已看开。虽然心里难免有些不太舒服,但她也明白,世事总不会一直完美地按着你所想走下去,何况这件事情终究是她算计在先,为了跳出皇宫那个囚牢拉了别人下水,说到底这位富察少爷又是何等无辜呢,若没有她这件事,或许他总会等到他愿意共度一生的人然后成家立业。 永寿在府中扬言要让富察家好看,实际上富察家已经主动把脸面都给纳兰家送来了。伴着退亲的那个消息送上府的,是富察家随之而来的重礼,大概是为了赔罪,礼物备得极尽奢华,就是做聘礼都使得。 宫里皇后听说了这件事,也暗地里派人来了赏,并派了宫女承诺婚事不成仁义在,高贵妃的事情,这辈子只要有皇后在,纳兰小姐就绝不用担心。 以时春来看,富察家做的这一切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就算有所不妥,这些弥补也大大的足够了。 然而显然,纳兰氏夫妻还深陷在竟然“有人会打脸退了他们女儿的婚”上面纠结,怕是不会轻易走出来了。 宁琇听说了此事,挑了个阳光正好的上午,上门来看望她。 他带来的故事,比时春之前听到的有着更多的细节。 时春听到宁琇提起,富察傅恒为了退这门亲事生受了四十马鞭后,有些震惊地用帕子捂住了嘴。 四十马鞭 李荣保这当真是往死了抽的啊 寻常女子,不,就是体质弱些的男人,抽了四十马鞭怕是连命都没了。 而富察傅恒还在两日后如常当差,并硬撑着把所有的巡逻任务都做完了。 本来有的一点点不满也随着愧疚的涌来烟消云散了。 时春觉得,虽说没有下次了,但这件事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冲击。 虽然阿玛之前在说她利用亲人,漠视家人的感受,但时春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的地方。 直到旁人在自己的影响下遭受了这顿无妄之灾,她才有些良心难安。 “那他现在还好吗” 时春咬了咬唇,问宁琇。 “现在没什么大问题了,就是鞭伤还没有痊愈,还需要别人给他换药。” 宁琇边说边关注着时春的表情。 “妹妹,哥问你个事。” “嗯”时春抬眼看着宁琇。 “你对傅恒可有怨恨” 宁琇犹豫一下,还是问出来了。 “哥哥怎么会这么问。”时春一怔“本来这件事就是我给人家带来了麻烦,富察侍卫并不想早早成婚,是我,强行让额娘促成了这件事。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富察家,让我能成功从宫里出来,还避开了贵妃的迫害。如今富察侍卫遭受了飞来横祸,我心里还正感觉愧疚,又何来脸面说怨恨” “那就好”宁琇如释重负地露出笑脸“我就说我妹妹怎么可能会怨恨傅恒,不过你也不用心存压力,傅恒从来没有怨过你这点,相反,他对你也满是歉意。” 说着,宁琇拿出一封信来。 “这是傅恒托我带给你的,等会儿打开看看吧,我也不知道他给你写了什么。” 宁琇微笑着把信递给她。 “说实在的,富察傅恒的确是我见过的最有担当的男子了,若不是事情已经成了这样,我还挺喜欢他当我妹夫的呢。” 时春从他手上把信接过来。 垂眼,看到一笔铁画银钩的字。 “纳兰小姐敬启” “富察傅恒是个君子。” 深宫里,魏璎珞对刘嬷嬷说。 “但我始终无法确定他是不是个伪君子。” 被屡次救于水火中,魏璎珞对傅恒观感越来越复杂。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 也是杀她姐姐的疑凶之一。 “是啊,他是个君子。” 时春说。 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柩照进来,照到整洁干净的书案上。 白玉做的镇纸下,压着一张宣纸,在夏末的小风中不断被吹起页角。 “富察傅恒,确确是一等一的才华,一等一的人品,一等一的儿郎。” 时春已把这封信翻来覆去读过许多遍,不得不承认,富察傅恒的确是满洲数一数二的优秀男子。 言辞诚恳,字里行间满是对她的歉疚和尊重。文采斐然,文风稳健细腻,雅致清新。 “无怪那么多人都对他芳心暗许,”时春翻看着信说道“他的确是个很容易让人喜欢上的人。” “那小姐你呢” 一旁的如意嬉皮笑脸道,显是知道她真的不在意了。 “我我可能会有些遗憾”时春认真思考片刻回答道“这么优秀的人,果真不能属于我,算得上是一个遗憾吧。” “富察少爷对别人来讲是翩翩公子,”如意一脸认真“可是对于奴才而言,小姐才是真正的珍宝,您只是被藏得太深了。如果别人足够了解您,就会知道您是一个多么闪闪发光的人。” 时春微微笑起来。 “谢谢你,如意。” 她笑着说,光线跳跃到她越发长开的脸庞上,在光晕里,她的脸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冶艳来。 或许夫人的做法是对的。 小姐这样的姿容,就该被藏于府中,轻易不能外露,因为宝物多被垂涎。 如意突然想到。 乾隆六年。 秋初,京郊马场。 索绰罗来善已经策马在马场跑过上百圈了。 他的随身小厮苦了眉眼等在围栏外面,看着自己的少爷在马背上不时回头,伸长了脖子往一处方向眺望。 “哎呦我的少爷哎,再不回府夫人可就要等急了。” 小厮低声碎碎念着。 家里用尽了关系才给来善疏通出了一个乾清门侍卫的名额,哪成想这上下关系都打点的好好的,偏偏在落实到侍卫所里的时候出了岔子。 头等侍卫兼乾清门侍卫统领富察傅恒拒绝了再往侍卫里安插人的要求。 确实去年刚进了一批侍卫,现在宫里侍卫够用,且傅恒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把手下各系各派的侍卫们整合好,刚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这个时候索绰罗氏想走关系把自家小子送进去,还必须得经过傅恒的同意。 若是个普通的侍卫统领也便罢了吧,然而富察傅恒毕竟姓富察,满洲各族等闲没人想轻易惹他。 威逼利诱自然行不通,那就去跟富察家这个四少爷套套近乎,总可以吧。 打听了全京城,索绰罗家绞尽脑汁想找个机会跟他攀上关系,然而没想到李荣保这个小儿子是个无趣的。既不爱逛青楼窑子,又不爱索绰罗家少爷擅长的斗鸡斗鸟,平日就是富察府和皇宫两点一线。轮休时也顶多在棋社打发功夫。 棋社可是索绰罗来善最呆不下去的地方,那地方不比茶楼还能听听评书,进去了以后楼里安静得让人压抑,就是有交谈也得压着声音说话,更何况那些棋索绰罗少爷根本就一窍不通,去了只怕才会在富察傅恒面前落个玩物丧志、纨绔的印象。 索绰罗夫人可算是想得头都疼了,才终于想起来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还有个骑术不错的本事能拿出来看看,当即打听富察家公子常去的马场。一打听才知道富察家在庄子里有自家的私人马场,再来也就是郊外的这个城郊马场处养着一匹皇后进宫前的马儿,傅恒一年来偶然会去看几次。 没办法,守株待兔吧,实在等不到,也就没法子了。 也因此,每天下午,来善少爷就会奉额娘的命令,来这城郊马场跑几圈马,看看那位富察大人会不会到。 虽然索绰罗来善也喜好骑射,但任谁天天下午都被逼着呆在马背上遛马也会心中无趣。 索绰罗来善近两天正处于最烦躁的时候,正打算过两天再等不到那傅恒他就要偷跑回京里看他最喜欢的公鸡“将军”去了。 然而今日,他却心甘情愿地呆在马背上,遛了一圈又一圈,丝毫不见烦的。 何止不见烦,他简直双眼放光,快活得像是他的“将军”又斗赢了谁家的鸡一样。 小厮撇撇嘴,心里暗道少爷真是把偷鸡摸狗,好色懒惰占了个全。 这时候,来善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骚动,策马慢慢向一处溜达过去。 小厮却一下变了脸色。 “少爷别您别再往前了” 小厮只恨自己一时放松警惕,没跟在来善身边,不然也不至于现在只能在围栏外面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 索绰罗来善被他这一声吸引,扭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奴才吼得脸红脖子粗的,心道怕不是怕他乱来又惹恼了额娘 他思索不出结果,就不管了,只是看着把自己勾了一下午魂的那处,魂魄出窍一样就挂起笑容继续向前。 惊变乍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无法坦荡 斜刺里一道黑影窜出来。 那黑影疾如闪电,讯如奔雷,呈一道利箭从马场深处围林里穿射而出。 来善听到声音急忙躲避,然而已经晚了,他睁大眼,盯着趋近的黑马,黑马额头一块菱形白色印记印在他的眼里,他傻住了一般,直愣愣地盯着那块印记看。因速度太快,那块印记几乎要晃成影子,恍惚间似乎像是天上的白云。 我怕不是已经摔下马了吧。 来善想。 马上的人才看到他,立刻勒缰,然而马儿势头太猛,一时收不住,那人将马缰收到了极致,马儿受到束缚,仰身长嘶一声,前蹄竖起。 “还不快走” 马上的人急斥一声。 来善少爷才想起来自己会马术的事,连忙驱着有些被镇住的马赶紧窜到了一边。 这边的动静霎时吸引了整个马场边的注意。 场边索绰罗家的小厮长大了嘴,直到看到他家少爷逃到了一边才顿了顿,然后发出了一道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叫一样的尖叫声。 “少爷少爷” 小厮凄厉地叫起来,边踉跄地向那里跑去。 虽然这小厮行状惨烈得仿佛他家少爷已经遭遇了不测,但是此刻也没人笑话他,那从马背上屁滚尿流滚下来的来善少爷都无暇注意他。 “你你你你你会不会骑马啊” 来善少爷下马的时候因为脚软了还趔趄了一下,很快,他就从脚踏实地的实在感里找到了底气,他怒气冲冲地大步上前,斥问起来。 他气势汹汹地吼完了这句话,却正对上黑马白色印记下的眼睛。 那乌丢丢的眼睛看上去没什么情绪,来善少爷却能从中感受到一种漠视和轻蔑。 “哼哧” 黑马从鼻腔出了一口又腥又猛的气,正站在它面前的来善少爷没有防备,被喷了个正着。 “咳咳咳咳咳你这小畜生” 来善少爷一时忘了和马背上的人置气了,倒是看着这匹黑马气了个半死。 “你是谁” 一把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来善猛地倒退一步,抬头,对上了马背上的人看下来的眼睛。 他这才想到,这匹黑马真高啊 他也不算矮了,却只能堪堪和这匹马的眼睛平视。 这至少是一匹纯种宝驹。 而这匹高头大马身上的人,正低眼看着他。 一张风雅无匹的脸,缀满了冰霜。 来善少爷莫名有些气短,但他看了眼四周看过来的人,又往不远处的马厩那里看了眼。 他挺起胸膛,心中莫名充满了勇气。 “我是谁少爷我姓索绰罗,礼部尚书德保大人就是我阿玛” “原来你就是索绰罗家那个要做乾清门侍卫的儿子” 马上的人面色似乎更冷了三分,他翻身下马,站在地上。来善发现比起脸来,这人要比他想象得来得高大许多,至少要比他高出大半个头去。 “你怎么知道” 来善少爷惊讶地皱起了眉头。 “不对你到底是谁” 来善少爷觉出了些不对劲,但他挣扎着还不愿相信自己的预感。 “在下,富察傅恒,不才,掌管乾清门侍卫事宜一项。” 来善少爷几乎想要晕倒了,而他身后,终于赶到的小厮更觉得人生无望了。 回去以后,夫人一定会弄死我的。 然而傅恒话还没有说完。 “刚才你口中的畜生,”傅恒一指牵着的那匹高大黑马“正是皇后娘娘出嫁前的爱马。” 黑马骄傲地打了个响鼻。 来善少爷一个趔趄,被身后的小厮扶住了。 他偷偷地回头瞪了小厮一眼。 “傅恒大人。” 来善少爷扭回头,声音虚弱地道“在下在下说错话了。还望大人,网开一面,饶了在下吧” 傅恒本满心怒火,但见了索绰罗家这个活宝废柴,又着实被他这幅半口气出不上来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 “大人不敢当,傅恒不过小小一个侍卫罢了。” 傅恒说“只是我看索绰罗少爷的胆识,贵府又何必执着于侍卫所呢” “那都是我额娘想的,”来善少爷委屈地皱起脸“傅恒大人,在下也不愿意,听说做侍卫的早早就得起,有时还不能睡觉,俸禄也不多,在下心无大志,根本不想当。可额娘说我再去胡闹就要扒了我的皮,我没法子,只能听她的话日日来这里等。” “等我可在下并不常来,只怕索绰罗少爷费了不少时日了吧。”傅恒好整以暇地问。 来善少爷蔫蔫的“在下每天都来,等了已有小一月了。” 傅恒有些失笑,又着实有些真心佩服京里这些大人和夫人们了。 “索绰罗少爷可以回去告诉夫人了,侍卫所绝不是给人历练的地方,我们掌宫闱之安全,就要慎重对待自己的差事。哪怕贵府送再多的金银,少爷等再多的时日,此事也是没有任何余地的。从明日起,你可以不必再来这里了。” 来善少爷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带上了满足的笑容。 “不妨事,不妨事,傅恒大人。在下也并非全无收获,马场还是得来,以后大人见了我就当作没有看见吧。” “少爷,”小厮在来善少爷身后苦声“奴才都打听到了,那是纳兰府的小姐,少爷你可不能乱来,小心回去了大人让您吃苦头。” 来善少爷回头“纳兰府小姐” 他喜上眉梢“那岂不是更好今日回去就求额娘上门提亲,太好了,这次额娘一定会同意的。” 他说着就回头,迫不及待地与傅恒告别“那傅恒大人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你啦,有缘再见,有缘再见。” “等等。”傅恒突然道。 “傅恒大人还有事”来善少爷喜气冲冲地回头。 “纳兰氏的小姐今日也在这里吗” 来善少爷就看着这位富察大人突然一幅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连说话的口吻都变得犹豫起来。 “是啊,我今日盯着看了一下午呢。” 来善少爷心大地说 傅恒细盯了他一眼“索绰罗少爷,这样有些失礼了吧” 来善少爷一噎,不理解竟然还会有如富察傅恒这样的小古板。 他身后,小厮同情地看了一眼自家少爷,不好意思对富察大人说,其实来善少爷平日里只和歌姬舞姬相处得最多,哪里知道追求贵女的方式。 来善少爷和傅恒呆在一起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但他强压了压心里的畏惧,凑上去对傅恒道“傅恒大人这就不知道了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纳兰小姐这般的绝色,八旗中再难寻得。” 他伸手一指,指向了围场不远处供人休息的茶棚。 傅恒看过去,一眼就望到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那个姑娘。 他收回目光,冷下脸,扫了一眼主仆二人,硬是把一主一仆看得抖了一下“纳兰小姐端庄知礼,并非那般肤浅之人,她值得认真的对待。你言辞轻浮,已是唐突了她。现在又拿她作谈资背后议论,德保大人在官场风评甚好,我却没有想到他的儿子却在背后论人长短,这与那些长舌妇有何区别” 来善少爷不防他突然发难,怔在原地,半晌反应过来通红了脸,却又不敢与他争执。想了想,奈何腹中无半点墨水,硬是想不出话来,只能灰溜溜地低了头,找了个由头从他身边溜走了。也无心再去纳兰小姐那里卖弄,只怕这富察大人再揪住他的礼数不放,赶紧踹着赶着自己的小厮跑回了京里。 来善少爷跑了,留下富察少爷站在原地,握紧了拳,纠结片刻,最终还是大步迈向了茶棚。 时间过得很快,京城里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事情发生。距离夏天那场戏剧般的选秀已过了数月,纳兰府很快便从被退婚的阴影里走出来。 秋天一到,时春的十六岁便过了大半,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的五官长开,便在瓜尔佳氏一日胜过一日的忧惧和府中下人们日渐惊异的目光中,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惊人起来。 曾经被永寿斥做胡言乱语的“满洲第一美人”这个名头被提到的越来越多,上门求娶的满洲青年几乎要踏破纳兰府的大门。更难得的是她美名在外,却没落个“狐媚”的把柄出来,因为各府的夫人都喜欢她。比起容貌,谁不知道纳兰家这个女儿更出色的是为人处世的手腕。 倒是隐隐也有风声说富察家和纳兰家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议亲的故事,不过信的人倒是不多。盖因为这两个青年男女俱是一等一的品貌,又门当户对的,既有过议亲,那没道理这事会有不成的,因此这说法大多被认成谣言,不过也有些抓着这谣言不放的,用来做诋毁两人名声的由头。 时春自夏天过了就把自己曾经被退婚的事丢在了脑后,但傅恒却一直都不敢、也不能忘记。 纳兰氏美名远播,京中子弟闻之心向往之,难免存有一些不可说的旖旎心思。然而傅恒心中却唯独只有敬重与欣赏,他与那位纳兰姑娘只有过一面之缘,但那一照面之后,他承认她的风采,有时亦会可惜之前两府的轻率举动。 他本觉着,他们应该会是能够互相欣赏的人。 或许本能成为朋友的,却被硬生生推到这个尴尬的境地里。 他从不曾信命,却未免遗憾。 但听说当日退婚,永寿大人暴怒,纳兰夫人当即断了和富察府的一切往来。 想必他给她带来了很大的伤害。 虽然这些都非他本愿。 重伤中匆匆写就一封道歉信,千托万托才让生着气的宁琇帮忙送达,后来宁琇告诉他她不生气了,可他心中却犹有愧意。 富察傅恒这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坦荡了小半生,这是唯一亏欠之人。 哪怕他对此事先毫不知情,被瞒在鼓中,但那也成了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不便永不能释怀。 他总得当面,向她说声抱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流星短暂 索绰罗来善惊马的惊险一幕,吸引了整座围栏内外的人。 直到看到没有什么伤亡,人们才渐渐地收回了目光。 马场外茶棚中。 时春的茶杯停在半空中,直到那边惊动结束,她才想起把茶杯放下。 “天哪” 如意和雀宁双双捂着嘴,掩不住脸上的惊惧。 “刚刚未免也太危险了,再差一些,索绰罗少爷岂不就要被马蹄践踏上了” 如意缓过神来惊声道。 “是啊,太危险了。”雀宁附和。 “那是谁啊,怎么能在外围场骑快马呢要跑马进林子里的围场啊。” 如意不满地放下捂嘴的手说道。 “可那匹马确实是从林子里出来的,还没来得及减速呢。也是索绰罗少爷,骑马就骑马吧,还敢分心。我要是那匹黑马的主人,一从围场里出来就看到一个挡在出口地方的人,我也想恼。” 雀宁说。 如意却看了眼时春,戳了雀宁的额头“你啊,看不出来吗那索绰罗少爷刚刚直勾勾地盯着小姐瞧呢,哪里有功夫注意一匹马啊。” 雀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也看了眼时春,嘴里嘟囔“跟看咱们小姐有什么关系啊,还是他自己分了神,别想赖到小姐身上。” 如意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雀宁一眼。 她哪里是指这件事 “小姐,奴才看那位索绰罗少爷有些过于孟浪了,刚才奴才还真的担心他会过来纠缠您。” 如意上前一步,对着一直关注着马场那边情况的时春道。 时春说“我知道,下次不会再来了。” “自小姐长大后,咱们去哪里都得好好挑挑地方了。” 雀宁不无得意地奉承道。 时春莞尔“好了,就你们两个鬼精。” 她看着马场,忽然道“我记得那匹黑马,如意雀宁,你们看看,那马是不是那匹养在这里的马王” 如意眯起眼细看。 “呀”她惊呼“小姐,就是那匹流星” 雀宁皱眉思索片刻,忽然道“奴才记得,流星是富察家养在这里的马,马场管事曾经说过,它是皇后娘娘未出嫁前的爱马,谁都没有想到当年一头精神的小马驹,养着养着,竟长成了有王马资质的宝马。” “富察家显贵,给女儿找马,怎么可能找凡种。”时春说。 如意和雀宁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对视一眼,面露惊色。 “小姐,要不我们回吧。”如意吞吞吐吐说道。 “对啊对啊,时候也不早了,再晚夫人该担心了。”雀宁也说道。 时春诧异地扫她们两个一眼“可是我才刚骑了几圈呢。” “可、可他过来了” 如意忽然抬头看到了什么,瞪大了眼。 时春顺着她的视线扭过头,看到正在往这边走来的人。 略一思索,她便理清了这其中的关系。 她回头无奈地瞪了两个丫头一眼。 “大惊小怪。” 细想一下,这马是皇后的马,骑着马的是谁,也就昭然若揭了。 未给她们留下太多说话时间,富察傅恒已经走到了茶棚这边,他犹豫一下,还是站到了五步开外。 “纳兰小姐。”他开口。 时春顾不上身后两个面色怪异的丫头,站起来,一眼看出富察傅恒的忐忑与不自在。 “富察侍卫。”她微笑着说,面色温柔娴静“您也是来这里骑马吗” 傅恒说“是的,姐姐的马养在这里,我定期会来看看,免得让它无聊。” “是说流星吗它可是这里很有名的马,许多人都想看看它摸摸它,不过它性情高傲,轻易不许人靠近。” 傅恒笑起来“流星以前是头很活泼的小马,可能是被独自养在这里没有伙伴的原因,性子变得越来越暴躁了,马场管事告诉我这样下去对它不好,所以我想过些日子还是把它带回我们家自己的马场里吧。” 时春点头“这样对它更好些,不过我有些好奇,既然富察家就有马场,那么为什么把它单养在这里我阿玛曾经告诉过我,马儿是一种群居的动物,若是一批马从出生就长在一起,单出来的就再也不会融入别的马群。”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位富察侍卫只怕比她更懂这些,补充道“不过我也只是听说,如果说错了,就请富察侍卫指正。” “永寿大人说得没有错,”傅恒笑了笑“只是姐姐以前更喜欢在这里跑马,所以就把流星放到了这里。额娘觉得流星兴许更习惯这里的马草和环境,就不打算折腾它了。但是可能马儿也知道它的主人与它分开了,没有主人自然会倍感孤独。” 傅恒说着,笑意变淡,抬眼正色“说起来惭愧,傅恒尚有亏欠之事,没有向小姐道歉。” “今年夏日,”时春打断了他的话,站在原地,面色平静“富察侍卫送来一封信,信中陈尽心中抱负,言辞恳切,恪守礼数,愧然之情跃然纸上。堂兄告诉我,侍卫因此被李荣保大人责鞭40以告罪,重伤期间写就了那封信。自那以后,我心中怨愤,便已烟消云散。侍卫是一个有抱负、有担当的人,时春是个女子,没有您的胸襟,但我敬佩您的品性。” “富察侍卫,”她笑起来,面色沉静,光华却从眼角眉梢处涌出,极尽风华“请实现您的愿望吧,那些所有人都想却不敢做的事情。富察傅恒不该被这些琐事束缚,您会如愿的,而我,期待着那一天。” 傅恒怔住。 他自幼时便有一个梦想,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可所有人都只想把他困在这个京城里,把他困在富察家的温暖富贵里。 他们用娶妻来困他,用孝道来逼他。 就连他自己,都怀疑这一生,他那满室满室的兵书是否只能在年年月月中蒙上尘埃,得不到展露在白日下的机会。 但这位素昧平生的纳兰小姐说,她只从一封信、一封他为了退亲写的道歉信里,看出了他这样厌烦亲事的真正原因,看出了他深埋心中的愿望。 时春看了看茶棚外的天色,其实还早。 但是今日注定不能再多呆下去了,虽然她心中没有什么芥蒂,但府里的人怕是还对退亲的事耿耿于怀。 “天色不早,我要走了。”她说,往茶棚外走出来“秋天干燥,容易上火,骑马又出了汗,侍卫进茶棚里喝口凉茶歇歇吧,我就不在这里了,省得您不自在。” 她走至他身边,忽然冲他微笑,眼中带着一点点的善意和理解。 “您是一个温柔的人。”她说。 您是一个温柔的人。 傅恒抬眼,她留给他一个背影。 时春背对着傅恒,吐出了剩下的后半句话“只是过得太累了。” 她有些怜悯地道。 “额娘,您快给女儿想想办法呀,再这样下去,女儿可怎么办” 淳雪甜腻的声音传进耳朵里。 瓜尔佳氏再次进宫,这次却是来看被选进宫封为了贵人的女儿的。 贵人位分不算高,本不够格宣家人入宫,但奈何纳兰家分量不低,因此纳兰淳雪竟是今年选秀选进来的家世最高的妃嫔了。皇上为了安抚纳兰永寿,直接封了淳雪贵人,又开了恩典准许瓜尔佳氏入宫探望。 因此就算淳雪现在在这里大诉苦水,瓜尔佳氏为她着急,也不能说圣上轻慢了纳兰家。 “这”瓜尔佳氏下意识就看向坐在下侧低眉顺眼的时春,忽又想到自己这女儿还是个未嫁的大闺女,总不可能拿这件事问她吧,那就太不成样子了。 瓜尔佳氏一脸难色。 淳雪若是问她些别的,她倒也经验丰富,只这如何夺宠,她是没法子了。 纳兰永寿后院清静,只有一个正妻和一个侍妾,那个侍妾无子,也向来不被看重,纳兰府后院几乎就是她一个人的天下,不然永寿也不会只有嫡女,连个儿子也没有。 可这是皇宫,指望皇帝独宠哪宫是痴心妄想了,想要宠爱,除非运气好得了皇上眼缘,不然想自谋生路,那可是头脑和运气都缺一不可。 就瓜尔佳氏对自己这五女儿的了解,淳雪也就常有些小机灵,大聪明是没有的。倒不如在宫里老实本分些,常去太后那里问问好,再搏个低调恭顺的好名声,说不定皇上和皇后看在她本分的份儿上待她好些。 她对淳雪说了这话,淳雪却有些不以为然,认定这是一些废话。本还以为额娘能给些好建议,没想到也像太后皇后一样说些假大空的好话,毫无借鉴价值。 树立一个好名声,说起来可简单,但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没有个一两年,哪能实现。 淳雪撇了撇嘴,暗地里扫了眼坐在下面轻易不说话的二姐。 她才不信二姐没有些主意,怎么今天就坐在下面全程沉默了。 眼看时候不早了,额娘和姐姐不能在宫里呆很长时间,淳雪也有些着急,想了个法子暂时支开额娘,只说想和二姐说说知心话,就拽着时春的衣角进了内殿卧房。 “二姐,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好主意啊”淳雪拽着时春的衣角眼巴巴地问。 “贵人此举有些不得体了吧。”时春扫了一眼她揪着自己衣角的手。 淳雪低头看了一眼,撇撇嘴放开。 “好了,你快说嘛。” “我能说什么。”时春无奈地把被淳雪拽皱的衣服捋平“我对这皇宫又不熟悉,皇上和各宫娘娘什么性子都不知道,怎么给你出主意” 淳雪其实心里也明白,就算二姐再聪明,但是让她指点这紫禁城的事也着实有些难为人了。 “难不成我就这样了不成倘若皇上迟迟不召我侍寝,日子一长,像我这样的低位嫔妃,极有可能就此被忘在这深宫里。二姐你没有见过,那些失宠嫔妃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我不想像她们一样。” 时春“额娘说的也有道理,你时时去太后宫里坐一坐总不会有坏处的。倘若皇上果真一直不召见你,你可以试试投在哪位高位嫔妃的宫里,有她们举荐,兴许又会好些。” “那我投谁的宫里呢” 时春说“后宫里这些人的手段太多了,遇上厉害的,也不是你能招架得住的。与其承受更大的风险,你不如多向皇后娘娘表表忠心,皇后娘娘仁慈,就算她不把你收为己用,也一定会记着你的恭顺,在皇上面前提及你的。更何况皇上与皇后感情深厚,她的话总比旁人来得管用得多。” 淳雪点点头,若有所思。 “但是你要记得,就算娘娘拒绝你,也不可受情绪控制对皇后生了怨气,做出一些难以挽回的蠢事来。这后宫的主人毕竟是皇后娘娘,其他人再烈火烹油一般,又哪里能越过中宫” “好啦,我知道啦。”淳雪嬉笑着抱着时春的手臂“好二姐,我听你的。” 时春微笑着点点淳雪的额头,从怀中掏出一块护身符。 “喏,我前些日子去护国寺专门为你求的,但求你在宫里平平安安的,莫要让家人担心。” 淳雪接过,打量一眼后皱皱鼻子“你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去那些寺庙拜佛的习惯。”她收起来“我会收好的,你放心。” 时春笑了笑,正巧瓜尔佳氏回来了。 “外面有长春宫的宫女来,说皇后想让你去长春宫坐坐。” 瓜尔佳氏脸色很臭,看上去依旧无法对退婚一事释怀。 时春诧异了一下,忙道“只有我一人吗额娘呢” “皇后娘娘没有找我,你自去吧,我估计她应该不会难为你,大概只是想找你说说话安慰你。富察皇后是个心善的女子,没事。” 瓜尔佳氏见时春实在诧异,以为她独身去长春宫害怕,安慰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和亲王 “王爷王爷您这是做什么好好儿地您跑到这儿干嘛再过两个弯就是长春宫了,您不回府在这里干站着干什么” “去”弘昼一挥扇子,兀自有兴致地等着。 “本王听说那纳兰家闺女有一个满洲第一美人的称号本王今天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才能当得起他们这样的盛赞。” 他身边的小太监苦了脸,但深知以和亲王的荒唐确实能干出来这种事,暗道纳兰家那小姐可着实够倒霉的,难得进次宫怎么就能撞上和亲王了呢。 他这边正焦头烂额想着怎么把王爷哄回府去,就看见那边小路尽头走出几个人来,三个宫女打扮的小姑娘,领着一个着宝蓝旗装的姑娘走过来。 太监叫了声糟,偷眼一瞧身边的弘昼,这人已经打开了折扇在身前不住地摇,扇子后面的脸都亮了。 “好家伙,来善果然没有骗我。”弘昼低声道。 太监敢怒不敢言,心道和亲王这个神经病,入秋了手里握把扇子站在宫道正中,哪家正经姑娘看见了不得觉得这人一看就不怀好意、不是什么正经人吗 那几人也看到了大喇喇立在路中间的人,几个宫女脚步一顿,待看清了面容暗自对视一眼,心里叫了声苦。 “和亲王。”她们行礼。 时春就算不明白面前人的身份,但想想能自由出入紫禁城的,除了侍卫便是天潢贵胄,早在几个宫女行礼的时候就跟着一并屈了膝。 弘昼唰地收了折扇。 “这位便是永寿大人的爱女了吧。” 和亲王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说道。 和春低着头,恭谦道“正是。” 弘昼笑着说“本王听说今日纳兰府的夫人和小姐进宫看望额”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太监,得到一句小声的“舒贵人”“看望皇兄新纳的舒贵人,想着永寿大人到底是朝廷肱骨,本王总得有所表示,这不,听说皇后娘娘召纳兰小姐去长春宫,就在这里等候了一些时候。” 朝廷肱骨不说永寿只是兵部一个侍郎而已,连尚书都不是,就算永寿做官做到昔日明珠那个地步,就和亲王得到的圣眷,一个纳兰家还真的不必放在眼里。这话谁信 时春可是听说过这位亲王殿下的“赫赫威名”,更知道他在坊间是个什么评价,哪里敢在这里和他纠缠,再福身行礼“多谢和亲王抬举,亲王如果没有其他事,奴才奉皇后娘娘懿旨,还需要前往长春宫。奴才就先行一步了。” “哎,别着急嘛。”弘昼笑着用扇子挡住了正欲走的宫女“皇嫂脾气好,纳兰小姐晚去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本王还想跟纳兰小姐再说说话,你们做奴才的着什么急。” 他笑着,看向几个宫女的眼却是带着威胁的。 几个人正僵在这里的时候,一道声音从时春身后响起,解救她于水火之中。 “和亲王,这个时候,您在这里做什么” 富察傅恒忽然从背后走出,与时春擦肩而过,他走上前,走到弘昼对面,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弘昼直白看向她的目光。 “傅恒今日是你当职” 弘昼脸色一变,又挂上笑容,熟稔道。 “不,奴才刚从长春宫出来,皇后娘娘等纳兰小姐等得有些急了,让奴才看看可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傅恒不避不让,公事公办道。 “不知道王爷还有什么事没有解决”他看着弘昼,问道。 弘昼笑“本王跟纳兰家小姐能有什么话说,既然皇后娘娘等急了,那就请纳兰小姐快些去长春宫吧。怪本王,站在这里晒太阳,不小心却挡了路,就随便聊了两句,倒是险些耽误了事儿。” 时春垂着眼,低了头,只是福身“奴才告退了。” 便跟着几位有些惊惶的宫女脚步加快地绕过这位和亲王离开了这里。 时春只觉弘昼的眼神让她如芒在背,难得在心中斥骂了一声。 弘昼的目光一直跟着那道宝蓝,直到她转过拐角,才收回了视线。 “倒真是个绝色尤物。” 弘昼心热起来,嘴上不免花花。 傅恒本要离开,听到这句蓦地停了脚步,不可置信地转头。 “你疯了,她可不是你能随便玩弄的人。” 弘昼不以为然“这你就不懂了吧从前那些不过是些庸脂俗粉,自然不用在意。这个可是名花倾国,本王当然不会那么蠢,看在纳兰家的面上,向皇兄求个亲,娶回王府做个侧福晋怎样” 弘昼征求意见般地扭头对傅恒调笑,却对上傅恒骤然皱紧的眉。 “纳兰小姐不是你以前能招惹的那些莺莺燕燕,皇上更不会折辱她给你做个区区侧福晋,你这轻浮念头赶紧收了,不要污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哎傅恒,不对啊。”弘昼细细打量他“你富察傅恒可从不是会管这些事的人。怎么你对纳兰家这个姑娘有意思” “和亲王慎言。”傅恒的脸冷若冰霜“那是我姐姐的客人,哪能容得你在这里轻慢,你要是继续说下去,就别怪我不顾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 “好了好了,”冷下脸的傅恒还真是让弘昼有点发怵,他不耐烦地一挥手“我回府,不看那姑娘了还不行你看你,动不动就冷个脸,现在跟你开个玩笑你还较真,越来越无趣了。” “和亲王心中的有趣,和奴才认为的有趣,那可不是一回事。” 傅恒板着脸,弘昼看见他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就头疼“哎哎,行了行了,你就别在我面前奴才奴才的,比起我这兄弟,皇兄更喜欢你,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想拿我去富察家,把你换成他的兄弟了。既然你喜欢那纳兰小姐,我也就不跟你抢了。你继续当差,本王回府了,省得等等皇嫂再把我叫去教训一顿,到时候皇兄帮着她一起训我。本王刚在养心殿吃了挂落,可不想一天内吃两次。” 弘昼拍了拍傅恒的肩,叫了王府的太监,施施然离开了。 傅恒看着他大摇大摆的背影,蹙着眉叹了口气。 “富察家哪敢要你。” 他张口说了句话,又带了几分忧心地看了眼长春宫的方向。 他算是看出来了,纳兰家那个姑娘,论起惹事的能力,也不比那胆大包天的魏璎珞差多少。 一个是惯常爱惹事的,他不知道给在身后处理过多少麻烦事;一个是统共见过三次,就有两次被人盯上,差点惹出乱子的。 不过比起宫里那个能闹腾的,这位纳兰姑娘也未免有点太过无辜。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纳兰家的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纳兰小姐不必多礼,璎珞,给纳兰小姐赐座。” 富察皇后这是第一次见到这听闻许久的纳兰小姐。 只觉百闻不如一见。 她带着惊叹与赞赏的目光流连在面前微微低着头恭敬坐在下面的人身上,从来对弟弟满意的她,生平第一次对傅恒生出了一点点的不满。 这么好的姑娘,府里不惜划去人家的名字也要给他谋来,就被这不知好歹的臭小子一口拒绝,闹得本来不错的关系也僵了起来。 更别提如果入宫,看这姑娘的相貌,才是能有大造化的人。 那边,魏璎珞低着头上前给时春搬好墩子,时春看了她一眼,微笑道“多谢璎珞姑娘。” 魏璎珞面上平静无波“纳兰小姐客气了。” 时春笑着移开视线,魏璎珞退下,站在皇后身侧,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都从来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快再次看到对方。 时春也没有想到这个在选秀时才刚刚入宫、看上去还受到排挤的小宫女,这么快就成了皇后身边的心腹。 真是个厉害人,足见她的眼光还是没有失误的。 “本宫一直很想见见纳兰家的二小姐,听额娘说你秀外慧中,今天一见,真的让本宫眼前一亮。” 富察皇后微笑着说,她只着一身浅色的简衫,容颜秀美如兰,娴雅无双,脸上的神色却带着几分疲惫与孱弱,上了口脂依旧给人一种恹恹的感觉,颇有几分忧郁。 “多谢娘娘夸奖,奴才常与富察夫人相遇在佛寺里,继法源寺之后,上次在护国寺,竟然又遇上了。娘娘可有收到富察夫人带回来的护身符” 时春笑着问。 皇后被挑起了兴致“哦竟然有那么巧吗额娘确实爱去佛寺,本宫没想到纳兰小姐小小年纪,竟也爱往那些地方跑吗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可都嫌那里枯燥无趣。” 时春说“那里清静些。” 富察皇后被她这副老成样子逗笑,想起自己那也总是一幅老成样的弟弟,用帕子捂了捂嘴。 “确实,不过本宫倒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去寺里躲清静的。” 时春笑弯了眼“奴才有的时候确实有些不着调的想法,额娘便常就此说奴才,不过今日能逗娘娘一笑,也算是值当了。” 明玉提着水壶从内殿出来,倒满热水往回走,正遇上踏出门的尔晴。 “娘娘嘱咐你做什么去”明玉随口问。 尔晴看了眼内殿的方向“让我找那只蓝宝石步摇出来,应该是想赏给里间那位吧。” 明玉有些惊讶“那只步摇那么珍贵,娘娘竟然要赏出去我看娘娘被纳兰小姐逗得开心,却没想到娘娘那么喜欢她。” 尔晴一笑“你懂什么,娘娘固然有些喜欢她,但赏她步摇,更多的是因为她被富察侍卫退了婚,娘娘心善,自然要安抚一二。” 明玉说“你要说这位纳兰小姐,长得可真够美的,家世也好,当初若是留在宫里只怕也是如舒贵人般,封个不低的位分。但与富察侍卫订婚,自然也很好,况且看起来,也觉得很般配,怎么就退婚了呢”她言语间带着几分羡慕,又难掩一点点的喜色,说道。 “般配什么,”尔晴平静道“连婚都退了,这话可就别说了。不过就算与富察侍卫退了婚,她又哪里需要我们同情,人家出身正黄旗,祖上又有出息,在哪里都有出路。不像我们,包衣出身而已,就算家里再争气,又有什么用连前途都看不到。” “尔晴,”明玉有些困惑地看着她“你祖父都是刑部尚书了,你又何必总是自怨自怜的,反正只要尽心服侍皇后娘娘,娘娘自然不会亏待了我们的。做娘娘宫里的人,还不够有前途吗” 尔晴勉强笑了笑“这是当然的,我也不过是突然有些感叹罢了,我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就是今天见了纳兰小姐,才真正意识到,这满洲正儿八经的贵女,日子是怎么过的。” 明玉安慰地拍了她的肩“你快去寻步摇吧,别多想了,你就是总乱想,凭你这长相和祖父,哪里比人差了,我们只比她们差了个旗籍而已。” 尔晴点点头,才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你快回去吧,我刚刚看见屋里的茶壶快到底了,你快加点热水。屋里只有璎珞一个人在,毕竟她才来宫里不久,我怕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去看着点。” 明玉撇撇嘴,脸上写着厌烦“想到她就讨厌。” 她嘟囔一声,走进了内殿。尔晴看着她走进去,面色带着一点恍惚地迈步走去库房。 只差了旗籍 她的唇抿出一点点苦涩的笑纹。 对于这大清来说,差了一个旗籍,就等于差了一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一笑泯恩仇 时春走后,富察皇后笑着和璎珞说 “你看那纳兰家的小姐多会说话妙语连珠。” 魏璎珞点头附和“娘娘的确很开心。” 富察皇后笑了一会后,收起笑容,微微皱了下眉头。 “本宫听说刚刚你们路上碰上了和亲王” 她问刚刚领人到长春宫的几个小宫女。 那几个宫女以为皇后在问责,吓得跪倒在地“回娘娘的话,和亲王等在宫道上,对纳兰小姐出言无礼,还不让奴才们走,才耽误了时间。” “起来吧,”皇后说“这也不怪你们,弘昼荒唐,宫中众人皆知,只可惜皇上看重他,不信他做出来的荒唐事。” 她让小宫女们都退下去,等殿内就剩下几位大宫女的时候才道“和亲王行事放肆,就算在内廷也多有无状,更是经常与宫女厮混不清,你们若是将来遇上他,只管拿出本宫的名号来,他总不敢动本宫身边的人。知道了吗尤其是你,璎珞,你没见过和亲王,以后遇到啊,给我躲得远远的,知道了” 璎珞应下,心思一转,脑中却徒然生出一个骇人的猜测来。 那猜测着实有些惊世骇俗,但她竟越想越觉得不是没有可能,连带着她之前所有的想法和计划都要被推得天翻地覆。 璎珞瞬间觉得口干舌燥,她咽了咽唾沫,袖中紧握成拳的手里都是冷汗。 她干巴巴地问“和亲王竟有如此荒唐吗连的宫女,他也敢轻率吗” “宫女算什么,”明玉心直口快道,白了璎珞一眼“你是没听到吗连贵女都敢拦,区区一个宫女算得了什么外头多得是小宫女想就此攀龙附凤的。” “奴才奴才知道了,今后办事会更小心的。” 璎珞听到有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在耳边冷声说道。 她悄悄地打了个寒战。 “那日能出入皇宫的,只有宗室王爷。”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害你的姐姐,更不可能轻薄她。” “此事牵扯甚广,我怕你再查下去,性命难保。” 她怔楞在原地,明明还是秋初,却有一股寒意顺着骨髓流进了血液里。 “既然雅间没有了,那我们回吧。” 玩意棋社,听完掌柜解释今日雅间都被占了后,时春对两个侍女说道。 说着她就已经向外走了。 也是巧,身旁这间雅间忽地从内被人打开,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声音。 时春视线刚好停在门的方向处,一时不察,目光闯进去,正对上开门的人的脸。 两个人同时怔住了。 “富察侍卫” 傅恒“纳兰小姐” 两个人看着对方,都目露疑惑,疑心是上天开的玩笑。 不然如何解释,这两个退婚不久的男女,怎么突然就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您来这里下棋” 时春打量一下周围,问道。 傅恒迟疑一下“我来看棋博士演棋您呢” 时春略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我来找些棋谱。”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时春只好笑道“这家棋社虽然规模没那么大,但演棋水平却很不错,也不乏味,富察侍卫选了这里,倒的确是个好去处。” 傅恒略有些尴尬地道“我知道我常来。” 时春真的有点惊了,她微微瞪大了眼“我以前竟然从来没有见过侍卫吗这里我也常来,通常月末的时候会来打发下午时间。” 傅恒也有些惊住“我”他顿了顿“我每次来,都在这个雅间里,月末轮休,难得有闲暇。” 时春说“我也在这里有个固定的雅间,只是这月较以前来早了一日,自然也没有雅间留下,已经打算离开了。” 傅恒犹豫一下,看到她身后如意抱着好几本借好的棋谱,说道“如果小姐不嫌弃,用我这件雅间吧。” 他说着就让里面的小厮收拾东西,人已经迈了出来。 时春看了眼,雅间内已有两位棋博士准备开始演棋,一壶茶已经被送了进去放在炕桌上,见客人有异变,两位棋博士已经望了过来。 她看了眼已经把门让出来的傅恒,又看了眼这间雅间的构造。 “富察少爷。”她叫住打算离开的傅恒“多谢您,但是何必如此这间雅间足够大,连棋博士都已等候了许久,如若富察少爷不介意,我想我们可以共用。” 傅恒脚步顿住,略有些惊讶地望过来。 时春向他展颜,笑得落落大方“还是您至今心存芥蒂难以坦然面对我” 傅恒垂下眼,再抬起眼的时候,突然就笑了。 他笑得很节制,食指曲起抵在鼻尖处,只是那唇角一勾的弧度遮也遮不住。 时春的笑容也变大了,她在眉眼笑弯的一刻率先转身走进了屋里,示意如意把棋谱在桌上放好,亲自提起茶壶自己倒了杯茶。 傅恒随后进来,在她对面坐下,接过她递来的茶壶,给自己的茶杯满上。 身后,雀宁和卜隆面对面站着,交换了一个互相看不顺眼却又都一头雾水的视线。 傅恒手里持着茶杯,指尖在杯壁上转了两圈。 “当以茶代酒。” 时春拿起茶杯,向他一举。 “前尘尽消。” 两人饮尽杯里的茶水,轻轻一笑,那种种恩怨,便都就此烟消云散。 如意出去唤茶点,雀宁见状也跟着她跑了出去。 如意见她跟着出来,道“你跟着我出来干嘛还不回去守在小姐身边那屋子里现在不全是我们府中的,应该更小心些。” 雀宁说“还有小丫头在呢,一会儿功夫没什么的。如意,你说小姐和那富察少爷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一笑泯恩仇了呢” 如意说“这有什么,咱家小姐心胸豁达,也从未怨过富察少爷,甚至言语间还颇多欣赏。大概是看富察少爷实在心中有愧吧,便想着了解了此事,顺便交个朋友又有什么” 雀宁还是有些难以理解“好好儿地,亲事结了就算了,小姐又何必这么好心,让人瞧见搬弄口舌可怎样” 雀宁是汉人家因穷卖给人牙子、后来被纳兰府买回来的丫头,不比如意是满清人家的家生子,有些想法不一样。 如意耐性道“这有什么都是满洲儿女,向来随心,交朋友哪有汉人那么多的防范规矩。早些年的时候,这些出身满蒙的少爷小姐建交更是紧密,成日里纵马狂欢,那是何等快乐。现在规矩多了,但是我们小姐才不吃那套,她想结交的人,从小就没有交不到的。” 话说着两人回了雅间,却见那两位棋博士已经起身离去,刚刚在屋里一个看演棋、一个低头看棋谱的人已经面对面地开始手谈一局了。 “本以为富察少爷忙于公务,棋艺定有疏漏,倒是不曾想到您这么厉害。” 时春垂着眼看傅恒刚放下的那颗子,笑道。 傅恒说“本想着纳兰小姐酷爱收集棋谱,定是爱棋的人,只是” 他的话突然顿住,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 时春只抿唇一笑“让您见笑了,我确实爱棋,只是可能于此并没有很高天赋,这下班门弄斧了。” 傅恒看她把子下进他早就布好的陷阱里,说道“下棋而已,寻个开心罢了,我也不是什么鲁班。” 话这么说着,他却已放子下去。 时春挑眉,看向棋局。 落子如有杀气,环环相扣,每一步都锋芒毕露,逼得人溃不成军。 她悄然抬眼打量了眼对面的人,若有所思。 这么光风霁月的君子人物,却原来在用兵风格上,锐气尽显,是勇猛进取的风格吗 太矛盾了。 她忽然有些明白傅恒所说的,不想被亲事所困是什么意思了。 这是一只被锁住了手脚关在了笼中的海东青,人人都想进那笼里做一只金贵的雀,可他到底是鹰啊。 或许那关外的白山黑水、绿草奔马,才是他更喜欢和向往的地方吧。 时春咽下了一口茶水,开口“是我输了。” 傅恒低头“承让了。” 时春盯了眼棋盘,伸手在旁边垒起来的书册里翻了翻。 “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她翻到一页,细看了两眼,笑起来,指给傅恒看“你看,我前儿个才看到过这盘玲珑棋局,好歹当时也扫了一眼,没想到就是这一疏忽,今天就输在了这盘里。” 傅恒看了眼,挑眉,接过那本棋谱,找到中间夹着的签,也笑“上一个借这本谱子的人,正是在下。” 时春接过来,摇头“这告诉我们,什么时候都别心存大意,有的时候这些没有注意过的小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跑出来要了人的命。” 傅恒若有所思地把签子递回去“我倒是觉得,您有些过于谨慎小心了,无论什么时候。” 时春淡淡一笑“不必这样客气,说“你”好了,我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 她说“每个人都想活得随心些,但是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大概是我心中考虑得太多,每到这个时候,就很羡慕那些活得自在的人。” “是啊,”傅恒说,垂下眼拨弄着棋子“人人都说紫禁城高贵,可那城里的人,一个个活得如履薄冰,就算贵如帝后,不照样得顺着别人的心意,得不到快乐吗” 时春也垂眼,看着他用棋子摆出一盘新棋,说“您羡慕着一些人吗” 傅恒想到宫里那个胆大包天的魏璎珞,轻声说道“是的,最起码她们,都真实地按着自己的想法活着。” “您是在说皇后身边那位璎珞姑娘吗” 傅恒手指一顿,他抬眼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很高兴认识你 时春抿了抿嘴“抱歉。” 傅恒低眉笑笑“无妨,我只是惊讶,你怎么会看出来。” 他从善如流地改了那个“您”字。 时春捻起白子,落下“我虽然见识少,但也是知道的,上次去了长春宫一趟,皇后娘娘身边三个宫女,尔晴稳重,明玉单纯,唯有一个璎珞姑娘,皇后娘娘倚重,性子又大胆敢说,我猜对了吗” 她收回手来,抬头笑起。 傅恒苦笑“纳兰小姐只去过长春宫一次就看出了这么多东西,”他不无赞叹道“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我见过的最为聪明和敏锐的女子。” 时春微笑,但没有应下。 她心知自己见了魏璎珞不只一面,更在第一次见的时候就明白了她是怎样一个勇敢的姑娘,自然更容易猜到。 “她是一个很大胆、很莽撞,但又很有趣的人。” 虽然就两人现在的关系来看,这些话题有些交浅言深了,但遇到知音一般的感慨使得傅恒不由继续说了下去。 “我从来没有在皇宫里见过这样的姑娘。胆子大,有的时候又很奇怪,对别人对自己都狠心,但又对动物心存不忍。” 傅恒对她说了高贵妃那只雪球的事情,时春安静地听他说话,只不时给他添些茶水。 她承认她确实听得有了几分兴致。 傅恒说完,不禁问她“倘若是你遇到荔枝树这件事,你会怎么做呢” 时春放下茶杯,一手撑起下巴,沉吟着思考。 “荔枝树被毁其实是宫女的失责,我若是宫中主子,只管把事实告诉皇上就好,反正是御赐给我的,顶多是宫女们受罚;倘若我是宫女,为了避免被主子责罚,又要把这件事圆过去、不丢主子的脸,那么我大概会”她想了想,竟然发现除这个法子外竟没有更加妥帖的了,不由颓然道“大概会向皇后娘娘认错,然后把那个渎职的宫女推出来领罪。” 傅恒说“我与你的做法,是一样的。” “如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奴才就要做好自己的本分,若有错,便该按事追究,只要不害及我们自身,稳妥地活着便好,又哪里敢设计满宫贵人和皇上,还把祸水东引后的雪球救走,对于我们来说,多半会觉得这个丫头不要命了。” 时春倒不曾想过那个给她留有深刻印象的大胆宫女竟然能想出这种办法来,难怪她能这么快从绣房到了长春宫,成为亲信大宫女。 她对傅恒说“那样的女子真的难得,灿如骄阳、百死而生,大概就是这样吧。我有些懂了你为什么拒绝了那么多京中贵女,对于这么鲜活的生命而言,如我这般养在深闺,事事跳不出那个规矩里的女子,只会惹人厌烦吧。” 傅恒正色“我从不曾这样想过,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我退婚,从不因别人之过,对你,我从心底赞赏尊重,我总觉得,我们该已是朋友了。” 有些人适合成为朋友,这天生就注定。 时春看着他片刻,笑了起来“我从不曾想过会与我曾经的未婚夫成为友人,但现在,我们坐在这里,喝着茶,惊讶地发现彼此成为最懂自己的人。” 傅恒微笑“成为朋友有时很难,有时又很简单。有些人需要一辈子,而有些人,只需要一句话。” “你说我是一个温柔的人,其实这些话,又何尝没有给人温暖。” 时春站起来,系上了披风的结,她居高临下看着傅恒。 “若说没有怨怼,绝无可能。或许本来只是想看看,毫不犹豫拒绝我的富察傅恒到底是何等人物。但我很高兴今日发出这个邀请,并且愿意下一次继续坐在一起喝一杯茶。富察少爷,再会。” 傅恒坐在原地,面上是毫无意外的平静,他逆着夕阳而坐,轻轻一笑,向走到门口的时春说“很高兴认识你,纳兰小姐。” 婢女为她打开了门,踏出雅间的那一刻,纳兰时春忽然回首,红色的披风在身后划过一道弧,她面上笑容恣意,带着几分鲜有的骄傲。 “有些话我忘了说,富察少爷,你的棋下得很好,可也仅仅是很好了。此番我已经摸清了你的棋路,下次再见,让我们凭真本事,再谈一局吧。” 说完,她扭头离去,衣角颜色烈烈如火,割破了从窗中偷照进来的昏暗日光。 傅恒轻轻怔住,半晌,才明白过来,笑出声来。 棋社大门,时春带着满足的笑容上了马车,她对身边的人说“倘若说退婚对我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从此以后,多了一位陪我打发时间的茶友吧。” “少爷少爷傅恒少爷” 傅恒转过头,看到向他奔来的璎珞 他露出笑容来,停下脚步,等她跑到他身前。 “少爷,向你打听个事。” 魏璎珞转转眼珠,仰头笑容灿烂道。 傅恒看着她的笑容一怔,轻咳了一声,偏过头不去看她。 “什么事” 璎珞偷眼打量一眼他的神色“少爷,您对和亲王有多少了解” 傅恒皱起眉,回过头看她“好好地你问和亲王做什么” 魏璎珞慢腾腾地道“上次纳兰小姐来长春宫路上被和亲王拦住,事后娘娘特地警告我们要远离和亲王,奴才好奇嘛,他到底做过什么,怎么名声这么不好” “他名声不好的原因很多,”傅恒顺口说出来“做事荒唐,又喜好女色。” 魏璎珞猛地抬头“连宫女也是吗” 傅恒一下蹙起眉,低头眯起眼看她。 魏璎珞头一次在这位君子一般有礼温柔的少爷身上感受到了压迫感,她咽了口口水,暗地里攥紧了手指。 她再问了一次“连宫女他也敢吗” 傅恒冷声问“阿满的事你还没有放弃,对吗” 魏璎珞身体一僵,慢慢的,她身体放松下来,脸上的表情也变了。 “少爷既然知道,又为何躲躲闪闪,避而不谈” 傅恒“我那是为了保护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保护我只想知道害死我姐姐的真凶” “所以你就查到了和亲王的身上,你怀疑他,是吗” 傅恒声音冷下来。 “应该说,我有些怀疑他,但我心中最大的怀疑,仍旧是你。”魏璎珞冷笑道。 傅恒闭了闭眼,把心里窜上来的一丝血气压了下去。 “就算我告诉你,你以为你能查到些什么弄不好就是鱼死网破的事情,他是亲王,你是宫女,你扳不倒他的。就算真的是他,知道了这件事也只是让你更加绝望而已。” “绝不绝望是奴才自己的事,打从进了这紫禁城起,奴才就没想过活着出去,为了替姐姐报仇,我这条命,早就不稀罕了。” “你不稀罕,”傅恒冷笑“你不稀罕,那我几次三番救你是为了什么你不稀罕,你把对你好的人当成了什么皇后娘娘是你报仇的踏板吗我呢我是你报仇利用的工具吗” 魏璎珞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心里仿佛被刀捅进去的剧痛感,但她高扬起头“少爷如果心里是这样想的话,那么以后大可不必去救璎珞。明明是少爷自作主张,璎珞从来没有求过少爷什么,现在,奴才求您,告诉我,和亲王到底是不是杀害姐姐的凶手。” 说着,她双膝一坠,跪到了地上。 傅恒惊愕地低头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你起来。”他涩声道。 “少爷不告诉我,我就一直跪着求您。” “我屡次提醒你,此事背后绝非那么简单,就是想让你从仇恨里出来,真正地做一个快乐的人。”傅恒说“我提醒你远离弘昼,可你不听,一意孤行。那么好,我告诉你。我不知道。” “少爷怎么会不知道”魏璎珞猛然抬头。 “我真的不知道。那天夜里我不当职,宫门下钥前就已离宫,我不知道我的玉佩是怎么跑到御花园的,更不知道此事与弘昼是否有关。但他为人荒唐,此前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他与宫女有染,但没有证据,没有人会主动查一位亲王。”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傅恒低头看着她“我曾经百般阻挠你,看来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触动,反而时时刻刻提防着、怀疑着我,究竟我对你来说,算是什么呢” 璎珞怔住,她抬头看傅恒“是杀害我姐姐的疑凶。” 傅恒闭上眼,清晰地听到从内心中涌出的一声疲惫叹息和失望。 “罢了,倘若连你自己都不想要这条命了,我阻止你,也没什么用处。” 他低头看着她。 “只是时间长了,我也会失望的,璎珞。”他淡淡道。 魏璎珞看着他,对上他平静的、清澈的、琥珀色的眼睛。 “奴才只怕注定要让少爷失望了。”她说。 傅恒定神看了她一会,迈步离开。 “随你吧。” 他丢下一句。 魏璎珞站起来,看着他的背影,蹙起眉,不懂自己内心中涌动着的轻微痛意和悲凉。 “少爷。”她轻声说。 您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着,连同皇后娘娘的,永世都难忘。 但从姐姐死的那一刻,我就不再是我了,现在的璎珞,只是为了报仇而活着,倘若连报仇都不能做到,那我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七夕特别篇 福康安一岁之后,傅恒自准噶尔带兵回来,皇上体恤他,述职后允他一月不入朝,在府中休养。 皇帝下旨,想封他为一等忠勇公,傅恒之前在金川役中便已获此爵位,再次封公,可称旷世殊荣。对此他特地进宫严词拒绝,不久后皇上陈百位功臣名将画像于紫光阁,而傅恒荣居首位。 一时之间富察氏富贵如烈火烹油,富察傅恒之光辉压蔽朝堂,天子重臣,国之肱骨,便当如是。 他实已位极人臣,再无可晋。 拜帖如雪花一样涌向富察府,各府夫人轮番上了邀约,想请那府中的权臣之妻赏花赏月。 这些帖子也如同雪花一样从府中富察傅恒大人的书房里被退出去,那些邀约也被郑重而坚定地推回。 京中贵妇,虽然失落,却几乎没有人意外。 那位向来低调的富察府四少夫人从来都不是京中宴会的宾客,她有着传说中一顾倾人国的旷世美貌,有着如雨后兰花一样优雅端方的性情,有着被宗室大族称赞的品格。 可她唯独没有长袖善舞、交际应酬的热情。 除了能在皇宫除夕夜看到那位着品级大妆,一脸温柔陪着丈夫坐在大殿高处的头一等的命妇外,她几乎从不曾参与这些后宅间的应酬过。 “这位富察家的四少夫人可真奇怪。” 这是不少贵妇人在人后悄悄议及多次的一句话。 然而没有人质疑过她身为一位大族儿媳的能力。 乾隆十三年金川一役,傅恒九死一生,是这个年轻、柔弱的女人站了出来,稳住了因李荣保逝去而乱作一团的富察家。 是她支撑着富察氏的门庭,直到富察傅恒带着大军凯旋,那一日紫禁城姹紫嫣红,百花争艳,那风尘仆仆的年轻主帅从马上翻下,披风猎猎,迎着众人的目光直直走向站在养心殿一侧安静站着的人,那目光疲惫、温和、澄澈,投望过去时,谁都能感受到他几乎用尽了一生的温柔来看她。 他身上是镶黄旗的甲胄,她抬眼看着他,温柔地笑着。 金甲美人,黄沙广殿,难俱全。 他们是这北京城鹣鲽情深的一个传说。 绝代美人和一朝名将。 这爱情本身便令人欣羡,最富有想象力的话本也不过如此了。 因此当富察傅恒休朝一月,任谁都觉得他是去与夫人团聚温存。 然而休假一月的傅恒大人,此刻正苦笑地站在他自己的院子门口。 那仗着主子宠爱越发敢放肆的丫头雀宁刚刚才出来告诉他,他的夫人今天又借口把他拒之了门外。 这已经是他回来后的第五天了。 他身侧,看护着二少爷的乳娘抱着一岁过了不久的福康安经过,向他行了礼后就向里院走去。 主屋处,门帘忽地从内被人撩开,八岁大的福隆安站在门内,双眼期待着看着被抱来的弟弟,像是才刚刚发现了站在院门口的阿玛,向着傅恒露出一个横眉冷对的表情。待福康安被抱进去,傅恒的这位大少爷才斜斜地挑了下眉,冲着傅恒大人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把门帘撂下了。 傅恒气极反笑。 好啊,说了正在作画不想被人打扰,现在看来,只怕这个“不想被人打扰”只是特对他来说的吧。 傅恒手指曲起,指节在他用力之下发出了“咯吱”的声响。 他对卜隆说“等会儿你随我进去,不管你是拖的还是抱的,给我把福隆安那小子弄出去,听见了没” 卜隆挠挠头“大少爷天生神力,又跟着奴才学过好几年骑射武术,现在想把他制住,有点儿难了。” 傅恒说“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怎么他才一个八岁小儿,你这师父就要被拍在沙滩上了那下次随军,我就把你放到伙夫班里算了。” 卜隆嘿嘿一笑“大人放心,我就算把那小子扛起来,也绝不让他继续打扰您和夫人。” 傅恒冷笑,说了一声“没大没小的小子”,就大步迈进了院子里,挑起门帘进了主屋。 进去了,果不其然那很久没有闻到的幽远的兰香扑面而来,傅恒往里一看,正看到了一脸笑容坐在床边逗弄福康安说话的时春。 福隆安正抱着弟弟听他把“哥哥”说成“格格”,正耐心地纠正,倒是一旁闲下来的奶娘先看到了面上又冷又煞的傅恒和卜隆,一怔赶紧给请安。 福隆安抬眼不满地看过来,未等他皱眉开口说话,卜隆已一步上前把他并着他怀里的一岁小儿抱了起来。 “卜隆,你放我下来。我今日绝不许他再近我额娘一步。” 卜隆听了这话一吓,赶紧加快步子就抱着福隆安往门外跑“哎呦我的小主子,你这是不要命了啊,你阿玛的虎须也敢揪。” 时春急着跟了几步“卜隆你小心些,别把福康安摔了” 傅恒伸手,在她路过他的一瞬间,把她拦了下来。 院外,卜隆刚把福隆安放下,福隆安便往里屋冲。 卜隆赶紧把他拦住,福隆安伸脚便踹,被卜隆格挡住。 “你怀里还抱着小少爷,小心不要伤了你弟弟” 福隆安低头看一眼一脸懵懂甚至还有些兴奋的福康安,抬头张望一圈,找到了小步跑出来的乳娘,把弟弟往她怀里一放,转头对着卜隆突然动起手来。 卜隆一边接着他的招,一边问“你这又是何必,他可是你阿玛,你这样太不成体统了。” 福隆安冷声“他根本不配做我的阿玛额娘曾经苦苦求他留下,可他呢,执意要接准噶尔的烂摊子满朝文武都不赞成用兵,只他会逞英雄,到了后来,更是请旨亲上了前线我小的时候他就不在府中,福康安出生的时候他更不在额娘的身边额娘难产出血差点就死在那天夜里了,可他呢,远在准噶尔,北京城人人都在说他富察傅恒英勇,敢为别人不敢为,可谁知道额娘那时候生死不测他为了他的功名利禄,为了他的名扬千古,置妻儿不顾。就算他是平定了准噶尔的英雄,是我大清的功臣,我也不会原谅他” 卜隆小声地叹口气,他收起拳脚“大少爷,那是他们之间的事,少夫人生大人的气,可是您不能。他一直都是您心里的英雄、崇敬的对象,可您知道他为了让我们大清的百姓过得安宁,有多少次差点死在刀剑下吗您的阿玛,他是在用命,来搏一个海晏河清、太平盛世啊” 福隆安皱紧了眉,没有再说话了。 半晌后,他又看了一眼主院,伸手从乳娘手里把福康安接过来,往外走“如果今天额娘原谅他,我就原谅他,若是额娘不原谅,也是他活该。” 卜隆笑叹了口气,看着徒弟言不由衷的表情,也跟着出了院子“大少爷,放下你弟弟,跟奴才去演武场练几招吧,您这进步不小啊。” 福隆安的声音响起“谁今儿个要和你玩,我带福康安去宫里看令妃娘娘,明儿个再说。” 屋内。 时春看了一眼傅恒横在她面前的手臂,转身往内室走。 没走两步她就腰间一紧,被傅恒抱起走向了床铺。 “你放我下来”她恼羞成怒。 “别动”傅恒说,撸起她的袖子,露出一截光洁白皙的手腕。 他常年用剑变得粗粝的手指抚上她腕上的几道咬痕,轻声道“疼吗” 时春看着他因为夜里在军帐点灯研究战局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忽然就放软了神色。 “现在不疼了,当时,我没有什么感觉了。” 傅恒的眼睛忽然湿润起来。 他将她抱在怀里,下巴紧紧靠在她头顶上,他抱得太紧了。 “额娘后来告诉我,”他眼睛红起来,声音有些发涩“你大出血后,意识几近全无,为了清醒着生下福康安,你咬着自己的手臂不松口,直把手臂咬得血肉模糊,强撑着生下他,你才终于晕了过去。” 他的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你在床上意识全无地躺了三天,谁都以为你撑不下去了。我的信送回府里,额娘日日读给你听,她说你第一次有反应,是听到我小胜的消息。你昏过去前告诉额娘绝不能把你生产遇险的事告诉我,于是额娘在信中绝口不提你,我便知你定然出了事。须知我的时春,她最担心我在外面放心不下家人,每日定会在额娘的信后附上一纸家书。家书忽地断了,我的心,也骤然快要停了。” 时春闭上眼,靠在他怀里,良久,几滴泪打湿他的衣裳。 “你走了以后,我总在想之前和你争执的事。”她说。 “我明明知道你的志向在哪里,可我听说你不满足在后方办理军务,执意请命要奔往前线的时候,我还是怕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这么不识大体,我从不想成为在身后扯你后腿的人,但那次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知道,”傅恒轻吻她额头“你怀福康安的时候胎象本就不稳,孕中吃了很多苦头,导致你太过缺乏安全感,那个时候我突然说要上战场,你感到惊惧也是正常的。是我不好,我亏欠你和孩子太多。” 时春抬头“记得我们第一次吵架吗我们都心高气傲,谁也不想轻易低头,但后来还是你最先向我低了头,你那时候对我说我从来没有先对一个人低头过,你赢了,你还记着我是怎么回你的吗” 傅恒轻轻勾起唇角“你说,夫妻之间,没有对错,我记着,我都记着呢。” “所以你走后,我便不生气了。可我只是后悔,在你前往前线前,竟然只是跟你大吵一架,我害怕,倘若你出了什么岔子,我对你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让你永远别再回来。” 时春看着傅恒,眼泪打湿了她的睫毛。 那日傅恒出发,他身着软甲,身后只有数十骑护送。 他出发前最后回头,看着她,说道“我很快回来。” 她只是仰起头,看着不远处的屋顶,轻轻说“你也可以永远别再回来。” 后来她难产昏迷后的三天,她总是反复地做一个梦。 梦中的傅恒坐在马上,对着她伸出手,说“时春,过来。” 她笑着冲他跑过去,未等碰到他的手,梦境一转,她爱的人,躺在准噶尔贫瘠的沙土上,闭上了双眼,如她所言,再也没能回来。 那梦太过于可怕,以至于醒来后的一年,她照顾额娘,抚育孩子,没有和任何人提到过。 她笑着摸着傅恒的脸,感受手下他温热的皮肤。 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我第一眼见富察傅恒,绝不会想到有天我会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 她声音颤抖地说,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双目中泪珠滚下,像是破碎掉的夜星。 傅恒敛目看着她,目中水光一闪,他握起她的手,想之前的每个日夜一般,十指交缠。 “史书上的富察傅恒会是一个勇士,然而生活里的富察傅恒,是你的丈夫。” 我与你起源于相知,在岁月转角处相爱。 “富察家出了个情种。” 人人都这么说。 有一日午后,她在书房读纳兰词。 是那首金缕曲。 “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他听得蹙了眉,走到她身后,盯着看了两眼。 “太悲伤了,我不喜欢。”他说。 时春只是道“每次读纳兰家这位先人的词,读到他写给亡妻的这首,心里面总会觉得很难过,这是有多么沉重的爱,才能发出这样的感叹。” 傅恒抽出她手里的纳兰词,轻吻她的唇角,只是道“我们不必羡慕纳兰容若,我们比他圆满。” 时春后来每次回想起他的话,总会在他枕边睁眼看着他,傅恒能感受到她的视线,但他只是扬起一个微笑,沉入梦乡。 因为那目光太过温柔,以至给了他一夜又一夜的甜蜜。 后来他对着海兰察和军中部下的调笑,只是淡淡一笑,走出帐中,遥望着北京城的方向。 我爱的人是个绝色,我念之如狂。 一眨眼,原来就爱了这么多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秋祭 秋溯,宗室重臣祭先祖,根据满洲规矩,当享祭肉。 时春放下一子,抬眼望向对面的人。 “又到了一年一次受苦的日子,不知你心中可有感想” 傅恒露出一个苦笑,手中的黑子却落在一个刁钻的地方,把时春刚刚布下的杀棋破解掉。 “自然只有生受,皇上最看重这个,没人敢对祭肉做手脚的。” 时春不以为然。 “那可未必,据说先朝时,便有不少大臣私下带了盐包或者盐纸偷偷地提味,先帝爷也没有追究,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了。” 傅恒说“皇上要比先帝注重这个,保不齐什么时候会下旨严查,足见还是老实些比较好,何苦为了一时轻松落个性命之忧。” 时春说“这话说得对,这种事上做手脚,怎么想都有些冒险的样子,还是别轻易尝试了。我额娘也曾经这么劝过阿玛带盐纸,但是阿玛每次都拒绝了。” 他们两人坐在雅间里对棋,身后的小厮婢女已经习以为常地不时送上茶点茶水。 每月几乎在同一天来茶楼的两个人,自从把话说开以后,仿佛找到了知己一般,每月月末就在玩意棋社遇到时相视一笑,然后下一下午的棋,各自回府,从不额外联系,也从不有多余交往,但在这重迭的一下午里,却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第二天傅恒进宫当差的时候,从长春宫出来后,被等候他的魏璎珞拦下。 虽然傅恒还是对上次谈话的不欢而散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停下脚步,看向她。 “何事” 璎珞冲他展露一个大大的笑容,凑上前来。 “少爷还生气呢” 傅恒扭开脸,没有回答她。 “哎呀少爷,你怎么不理我呀” 璎珞转了个方向去追他的正脸。 傅恒垂下眼“找我有什么事” 璎珞撅撅嘴,也不玩闹了,笑吟吟地拿出来一小包东西。 “少爷,我听说你也要参加秋祭听人家说祭肉寡淡无味,你看,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傅恒接过,放在手里,蓦地皱了下眉,鼻尖凑近。 “椒盐”他抬头,惊异地看她。 璎珞点头“我听说祭肉特别难吃,少爷偷偷放些椒盐,一定会好些的。” 傅恒到底还是没说什么,把盐包收了起来。 他看着在为他考虑的璎珞,心软了。 “谢谢你了。”他认真道“上次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璎珞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其实上次是璎珞不对,少爷担心我,我却忽视了少爷的感受。以后再也不会了。” 傅恒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他挥挥手里的盐包“那我先走了,你记住今天的话。” 璎珞连忙点头。 大祭之日,宫女依次献上祭肉。 魏璎珞低头,低眉顺眼地为怡亲王献上乘着祭肉的盘子。 弘晓随意瞥了一眼,不防之下吃了一惊。 他又憎又厌地看了一眼这个屡次坏事的宫女,从她手中夺过祭肉,拿起刀匕的时候看样子不像是要切肉,而像是恨不得一刀捅进旁边人的胸膛里。 魏璎珞表面瑟缩了一下,但垂眼看着弘晓把刀面切进了肉中,眼中泛出了几许冷意,然后起身跟着人群退下。 路过后排,她向和亲王弘昼的方向投去隐晦的打量一瞥。 弘晓在祭肉入口的一瞬便已察觉到不对。他自小长于宗室,大祭更参加过无数次,对祭肉的味道印象深刻,并如每一个满人般,深恶痛绝。而今日这块祭肉,竟有盐来提味,虽比以前平淡肥腻的肉来得强得多,却让他一瞬间就毛骨悚然,险些扔掉手里的盘子跳了起来。 这是个阴谋 然他才反应过来,还未做出任何应对,那边坐着的皇帝已听到了有人偷带盐的消息,霎时面冷如冰,下令搜查,黝黑的眼睛打量着大殿里的每一个人,帝王威仪压得惶惶不知措的宗室大臣喘不上气来。 弘晓端着盘子的手在抖,他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耳朵却捕捉到了太监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等那脚步声在他耳边响起又停下时,他抬头看,站在他身边的赫然是皇帝的亲信太监,李玉。 “怡亲王。”李玉笑眯眯地冲他伸出手。 不愧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什么时候都是这副春风和煦让人无法生气的样子。 弘晓意外自己现在竟然还有闲心开玩笑。 等手中的盘子被人收走,弘晓收回了视线,花翎下,他闭紧了眼睛,已经绝望。 完了。 大势已去。 殿内搜查一番,怡亲王祭肉中含盐,宗室亲王带头破坏大祭的规矩,帝王怒,下令今天的所有人都要接受检查,绝不姑息任何一个胆敢挑战祖宗规矩的人。 殿外御前侍卫处也接受了太监处的检查。 海兰察颇为不自在,宫中太监所和侍卫所职权分明,平日互不干扰,井水不犯河水。然而实际上,虽然侍卫所不如太监所与皇帝妃嫔关系紧密,但两者之差犹如云泥之别,侍卫所侍卫大都出身满蒙八旗,本就都是勋贵子弟,前程似锦,侍卫所看不起太监所,也是有道理的。 现在他们却要被这群小太监夺过祭肉去检查,不蒂于奇耻大辱。 “搞什么,这可是祭祖宗的祭肉,也是太监能检查的” 太监没根,更说不上什么宗族祭祀,这话虽然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说出来却是拉足了仇恨。 “海兰察。”傅恒伸手按住海兰察的肩膀,海兰察扭头与他对视一眼,松开了手里的盘子。 傅恒也一脸坦荡地应要求把手中祭肉奉上。 殿外无收获,今日秋祭,胆敢对祭肉做手脚的,也终究不过弘晓一人而已。 魏璎珞听到这个消息吃了一惊,瞳孔放大了一瞬,咬唇思考片刻,不得不得出了一个结论。 富察傅恒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信任她。 秋祭结束,殿外侍卫们成队离开,傅恒点好乾清门侍卫的数量,带着队伍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大殿的方向,眼中是谁也看不懂的一些情绪。 “和亲王。” 弘昼停下脚步,回头。 一个着大宫女服的宫女小跑着跑过来,弘昼挑起眉打量着,待她走近,看清了她的面容。 清瘦、线条简洁,不是个明艳的美人,但却足够清新别致。 于是弘昼好脾气地微笑起来。 “你找本王有事哪个宫的” “奴才是长春宫的,伺候皇后娘娘。” 弘昼挑了挑眉,没想到眼前这个宫女竟然是长春宫的,倒是有些遗憾,长春宫的宫人他自然不能随意对待,毕竟富察皇后得人敬重。 他露出个颇为热情和善的笑“是皇后娘娘有事吩咐” 魏璎珞低头“皇上派奴才来告诉王爷,希望您下次再有大典不要再迟到了。” 弘昼小声说“皇兄注意到了” 他有些意外,没想到今天这么多人,这么盛大的秋祭皇上竟然注意到他迟到了 魏璎珞偷眼打量了他一眼。 弘昼回过神来说“本王知道了,下次一定不会了,谢谢这位,额” 魏璎珞“小女名叫璎珞。” “好名字,”弘昼一赞“麻烦璎珞姑娘代我好好向皇兄解释一二,多谢你了。” “奴才不敢。”魏璎珞忙道“奴才入宫不过半年,王爷吩咐奴才办事是奴才的荣幸,素来听闻和亲王为人风趣,又对宫女彬彬有礼,今天一见,王爷果然龙章凤姿,仪表出众。” 弘昼被她的话吸引,转过头打量了她一眼,见这宫女一脸仰慕,恭维得也很不错,也来了兴致,走近了两步,低头问“哦你听谁说的” 魏璎珞抬眼,细盯着弘昼的表情,口齿清晰道“阿满。” 这两个字一出,弘昼的表情立变,虽然他极快地恢复了笑容,但对璎珞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什么都明白了。 弘昼倒退一步,仿佛重新认识了她一般,打量了她一眼,嘴角在笑,可那笑意已经不到眼里了。 “阿满,”他喃喃了一句,居高临下看着璎珞“她是你什么人啊若有机会,本王还真是想认识一下这位阿满姑娘,想必必是如你一般,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 璎珞听着他变得古怪的声音,闭了闭眼,手指攥紧,鼓起勇气说“可惜了,阿满确实是个美人,但却被奸人所害,已经死了。” 良久,空气中只有寂静。 弘昼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魏璎珞的心弦绷紧,她的心跳得飞快,恐惧与愤怒交织,让她整个人都陷入一种不自觉的战栗中。 “璎珞。” 这道清冽的声音仿佛一道冰块投进熔炉里,魏璎珞忽地抬起眼,不知是安心了还是失望了,看向来人。 “傅恒啊,”弘昼嗤笑起来“怎么每次英雄救美的都是你” “王爷说笑了。”傅恒抚着腰侧的佩刀缓缓走过来,不知道是不是璎珞的错觉,他整个人都与平日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状态。刚才他从宫门日头下的阴影里出来的时候,阳光把他的脸分割成上下两半,映在光里的那双眼平静,太平静了,像是一块刚刚凝成的琥珀,俊雅至极,但又显出一种让人惊心的淡漠出来。 “这不就是奴才的职责范围吗”傅恒淡淡说,看了一眼弘昼,又看了一眼璎珞。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看着魏璎珞,平淡道“皇后娘娘在找你。” 弘昼只充满兴味地在一边看,直到魏璎珞如释重负地急急转身离开,他才道“哎璎珞姑娘。” 魏璎珞脚步一顿,回头望去。 弘昼的眉眼掩在城墙的阴影里。 “下次见面,本王很有兴趣,和你讨论一下阿满的事情,希望你可别让本王失望。” 傅恒不动声色挡在了弘昼面前。 “和亲王,”他说“您该回府了,在宫里逗留太久,可是违反规矩的。” 弘昼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傅恒的肩。 “规矩,没错,规矩。”他说“富察侍卫,你可要守好这规矩啊。” 他咬重了“侍卫”两个字,望向傅恒的眼里都是挑衅与审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我或许错了 “璎珞姑娘。” 魏璎珞心中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从弘昼那里出来,陪娘娘回了长春宫后,她已经在这里等候许久了。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她不无伤感和遗憾地想到。 傅恒从阳光下走来,光线追在他的身后,他姿容绮丽,贵气尽显。 他是行在阳光下的人。 从来没有一次她这么清晰地认识到。 “少爷。”她说。 傅恒脚步一顿,就停留在离她还有三步的地方。 “今天怡亲王盐肉之事,是否与你有关。” 璎珞说“是我做的。” 傅恒问“那么你事先给我盐包,也是为了今日” 魏璎珞说“没错。” 傅恒深吸了口气,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我本以为是你关心我,竟因此颇为高兴。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失望。 不仅仅是因为被关心的人陷害。 他知她是鲁莽的,却不曾想她会莽撞到直接去试探弘昼,他本以为她可以将事情做的更缜密些的。她是他看着进宫的,千般指点却依旧毫无长进,还是刚进宫时的那副天真模样,他第一次想要真正帮助一个人,但她给他换来的回报,就是那一袋椒盐。 “或者说,你一直都没有真正信任过我。”眼见璎珞说不出话来,他垂眼,为她补足了下一句话。 魏璎珞咬唇,今天与和亲王对质之前,傅恒在她心中的确是最大的疑凶,但即便今日确定了凶手与弘昼脱不了干系,椒盐包早已给出,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更何况 她抬头“少爷也并没有如您表现出的那么信任我,不是吗我用椒盐包谋算您,您也并没有相信我。” 傅恒轻笑了笑,眼中却全无笑意“我不用盐包,是因为不合规矩,但你关心我,我本来很高兴。” 魏璎珞心中煎熬,但已经骑虎难下,她不愿意轻易向人服软。 “我姐姐是弘昼杀害的,对吗” 傅恒没有说话。 璎珞冷笑“怪不得你之前不让我细究,原来凶手真的是天潢贵胄,和亲王是皇上的弟弟,所以你就帮他百般遮掩,可是事到如今我都想不通,你的玉佩和衣带是怎么到了他身上的。” 傅恒只是道“现在我说不知道,你也不会信吧。” “我敢信吗” 魏璎珞反问,随即却被傅恒的动作惊到变了脸色。 “我让你信,”傅恒拿出一把匕首,塞进她手里“我敢向你发誓,我绝没有助纣为虐,不信的话,你就用这把刀刺进我的胸膛,我愿以血为誓。” 璎珞骑虎难下,但心中的无措和倔强让她咬着牙,将匕首送进了他的胸膛。 傅恒垂眼看着她,把匕首拔了出来。 “很好,”他淡淡说“我发誓,我绝没有与阿满一事有任何关联。” 之后他看向璎珞。 “我不是每次都会那么轻易原谅你的。” 他感到了一种由衷的失望与疲惫。 为她,为皇宫,为命运。 他转身离开。 璎珞看着他的背影,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离她而去。 但心中的倔强拉住了她,不允许她去挽回。 “富察侍卫嘴上说着得体,却总是关注一个宫女,更帮她调查她卑微姐姐的死因,这就是你的得体吗你是皇亲国戚,你根本就不明白我报仇的艰难,如今有一点真相的足迹,哪怕粉身碎骨,我也绝不能放过。这种急迫,像你这样天生显贵的人,根本就不会懂。” 她流下泪。 傅恒背对着她,闭了下眼。 他是错了。 他太失望了。 “额娘,儿子想问您一件事。” 裕太妃露出一个好奇的表情。 “当年那个叫阿满的宫女,母妃是怎么处置的” 裕太妃表情微微一变“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她了” 弘昼笑了一下“前两天突然有个宫女说她死了,我就有些纳闷,母妃不是说会好好处置她的去处吗好歹也是被儿子占过的,处死是不是有些残忍了” “残忍你是在说母妃吗”裕太妃震惊地看着他“母妃素来吃斋念佛,从不杀生,又怎么可能下令杀了那个宫女当初把她送出宫,我吩咐下去给她找了户殷实的农户人家,还留了些银两给她充嫁妆,至于之后的事,她死活母妃怎能知道” 弘昼看到裕太妃有些受伤的表情连忙自责道“是儿子错了,儿子不该怀疑母妃。” 裕太妃缓和了面容,忽然问道“你说有个宫女在你面前嚼舌根是谁她和阿满是什么关系” “长春宫的宫女,叫璎珞。我也不知道她和阿满什么关系,反正就来说她被奸人所害,已经死了” 裕太妃垂下眼“想来说不准是那个宫女的亲人或者朋友,保不齐在宫外听阿满说了些什么荒谬话,想着来进宫伸张正义呢。” “母妃就怕,这些话哪天被皇上听见,对你生了误会。” 弘昼面色微变,有些焦急道“那怎么办当初给了那阿满一条生路,没想到她还有胆子搬弄是非,如今她是死了,可那璎珞把这些事捅出去可如何是好” 裕太妃闭眼,捻动佛珠喊了句佛号。 她再睁眼,不无忧郁地道“事到如今,为了你的名声,母妃也不要这功德了,绝不能让这个宫女再在六宫里逍遥下去。今天她敢到你面前威胁你,明天就敢在皇上皇后面前胡言乱语。她留不得啊。” “母妃,您”弘昼瞪大眼看她。 裕太妃说“我素来仁心向善,不敢迫害生命,于是将阿满放出宫,但我没想到她竟恩将仇报。如今为了你的名声和前途,额娘宁可手染鲜血,也绝不能放任阿满一事再次发生。” “可您能下得了手吗” 裕太妃说“为了你,母妃什么都能做。” 弘昼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您要多注意一点,傅恒好像很关心她。” 裕太妃投来一瞥。 “前些日子正是傅恒为她解围才让她退下的,我本想细细问她还知道些什么,打探下她的底气,就被傅恒阻拦了。后来儿子去试探了下海兰察,果然,傅恒与这宫女私下里颇有渊源,母妃还得注意些啊。” “富察。”裕太妃叹口气“富察势大,连宗室都不敢轻易动他,甚至我儿堂堂亲王,也得与他称兄道弟,这皇宫啊,从来都是权势最重要。” 她若有所思。 “今天好晚。” 傅恒走进来,时春随意向门口看了一眼。 傅恒抬眼,看到她已经坐在桌前开始一个人演棋了,兴致满满的样子。 他坐在对面,雀宁已经习惯地给他杯中添了茶水。 “多谢雀宁姑娘。” 傅恒道了声谢,举起茶杯一口而尽,放下茶杯后咳嗽了两声,唇色泛了白。 时春正好抬眼,看到了,不动声色打量他一下。 “你怎么了受伤了” “一点小伤。” 时春不感兴趣地低头,继续演棋。 两人都低下头做自己的事,一时之间也没人说话。 直到时春演完棋邀傅恒手谈一局,两人结束一局后,她才一抬眼。 “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心乱了。” 傅恒这次没有再避而不谈,他看着自己的棋,说道 “倘若你一直在帮一个人,她却对你防范得很,更屡次想要陷害你,该怎么办坚持下去还是放弃” 放子的手停下,时春说“怎么了我一直想说,你今天脸色很差。” 傅恒说“不妨事,一点皮外伤。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时春看了他几眼,收回目光“我的话,一定是放弃。” 傅恒看她,带着几分玩味“这么干脆” 时春回视“不然呢把真心奉给别人践踏我是做不出这种事的。身为一个女子,我没有任何任性的权利。” 傅恒无声叹口气,把秋祭的事情说了一遍。 时春瞪大了眼。 “好生胆大,”她喃喃道“敢在祭肉上动手脚的,古往今来,也就她一个了吧。” 傅恒苦笑“我既知她胆大包天,却不断为她寻着借口,我只想护她在宫里过得好些,但每次好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次之后,我清晰地认识到我们两个对人和事的看法态度都大不一样,从一开始的目标就出了岔子的话,到如今,我也不知该怎样走下去了。” 时春同情地看着他“虽然无法体会,但是听上去很痛苦,要我说,何必呢。你们并不是一路人,你这样强行掐灭她的调查,说不定才会让她恨上你。对于她来说,最大的圆满应该是雪恨,而不是在宫里平安地过一辈子。” 她复又有些好奇“你喜欢她吗” 这次傅恒思考得有些久。 “倘若在意一个人算是喜欢的话,那我确实对她有一点的喜欢。”他捻起一块茶点,细细看着上面的纹路“但是若说什么情比金坚,又算不上。我更多的是想帮助她,看着她无忧地活在宫里,保护她如姐姐年少时一般的真实。” 时春若有所思“感情的事我也不懂,只是我觉得你们这一路走来并不容易,可以预见将来磨难必定也不少,至于要不要坚持下去,让这感情发酵,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态度了。” 她说“若是想断,就趁着没有陷进去的时候断掉。” 傅恒沉默下来,许久后他才说“我不得我承认,你说得对。” 他本来就是出身高门深户的贵族青年,行事思想都自有自己的规章,从前没有人可以交心,便任由自己迷茫了许久,现今给了他冷静下来分析利弊的时间,他得承认,他的失望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起了自己。 “或许相对于成为怨偶,我与她更适合彼此疏离一下。”他不得不艰难地承认“只是我依旧想帮她实现她的愿望,让她姐姐的事真相大白,也不枉我认识这个率性的姑娘一场。” “这就是你自己的选择了。”时春并不关心,她说“只要你做好了准备,无论如何,不要愧对本心就好了。” “多谢你。”傅恒恳切道,冲她露出一个笑“其实你可以叫我傅恒的。” 时春抬眼“你也可以叫我时春。” 在此之前,他们二人对对方的称呼,限于“富察少爷”和“纳兰小姐”。 “傅恒少爷。” “时春小姐。” 两个人愕然地看着对方,然后同时对视,笑了。 这被得体规矩束缚住的人啊,果然是这样。 他们同时想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阴谋起 “太后,您看,这是这些日子我抄的经文,时间有些赶了,不知道您是否喜欢。” 寿康宫,佛香弥漫。 太后微笑着伸手拂了拂佛经的表层,随手翻看了一下,笑意加深,戴着护甲的手压在书册上。 “难为你,有心了。” 裕太妃笑了笑,忙道“这算什么,反正我成日呆着也没什么事可做,弘昼那孩子也不方便总进宫陪我,有这闲暇,我就抄抄佛经。” 太后颔首“你素来是个善心的人,如此虔诚,定会感动上苍,保佑弘昼一生安康顺遂的。” 裕太妃听了这话,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人在深宫,王府她触手不及,所能做的,也就是在宫中低调行事,立起一个好名声,多讨好太后,以求给儿子带来些好处。 “这可真是多谢太后娘娘。”她起身跪到地上,低着头,说话间也能听到似有哽咽。 “你这是干什么还不快起来” 太后看着她的动作,又惊又笑,给身边宫女使个脸色,但却坐得稳稳当当的。 与那裕太妃纠葛逢迎了半生岁月,也曾针锋相对,也曾虚与委蛇,但随着先帝老去,储位明朗,裕太妃率先收敛了锋芒,归附于昔年的熹贵妃,那天资颇高的五阿哥,也在流年转弯处不知不觉间荒唐昏诞了起来。 她何曾不知这位老朋友、老对手那慈眉善目下究竟藏着一幅怎样的心肠,但左右先帝已去,前朝旧事已随风。谋算了一辈子的人,拿起佛珠念了佛号,彼此都心知肚明,不过是为这半生罪孽赎来一点宽慰。 裕太妃顺从地被人扶起,坐了回去。 她目光温柔地看着太后,嘴唇微微发颤“姐姐。” 太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裕妃啊。” 太后叫出的这个封号让裕太妃浑身一颤。 先帝还在时,雍正一朝,她便是裕妃。 这个名号就此跟了她一辈子,从妃嫔到如今的太妃。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惦念得太过,实不是他之幸啊。” 太后说。 筹谋了小半生,都是为了一个人,如今她自己已经全无指望,能给她带来慰藉的,也只有她在世间唯一的骨血了。 裕太妃露出一个无奈的笑,眼角却泄出一道有些冷血的眸光。 “妹妹受教了。” 人走茶凉。 太后坐在刚才的位置,让宫人把裕太妃留下的佛经收进佛堂。 她叹口气,对着一旁的嬷嬷说“哀家还以为她要说什么,怎么听了半天,也没有察觉她到底有什么所求。” 嬷嬷低头“太后,裕太妃似乎只是单纯来献佛经的。” 太后失笑“怎么可能,她那个人是如何的,这世上没有人会比哀家更清楚了。” 太后复又道“是皇后身边那个宫女让她不快了今日也就多说了那么一句闲话,不过哀家也好奇,富察家的傅恒真的和宫女有染若此事是真的,也确实该严惩不贷。” 嬷嬷说“这太后,这事是否需要跟皇后娘娘说一声再下令调查如此草率地定了罪,皇后娘娘的面子也不好看。” 太后笑“想什么呢。皇后平日低调,治理后宫兢兢业业,哀家不想轻易动她的人。但裕太妃既然想跟个宫女过不去,那也就随她,横竖一个小宫女罢了。你去跟皇后说一声,让她查查此事,看是否是真的,要是真的,就把那宫女贬去辛者库了事,也好让她别连累了皇后那个弟弟,皇帝可是喜欢傅恒,指着将来用他呢。” “奴才明白了。” “什么傅恒和璎珞皇额娘真的是这么说的” 长春宫,富察皇后惊讶。 让人送走太后身边的嬷嬷,她坐回去,皱起眉“这样的事传进太后宫里,这成何体统” 一旁的宫女们更是吃惊得很。 明玉先是大吃一惊,现在又有些心虚。 好家伙,这个魏璎珞,真是个惹事精,跟富察侍卫不清不楚就罢了,怎么传到太后那里了 她并不太想承认自己在为璎珞焦急。 “尔晴,这件事是真的吗” 富察皇后扭头问向自己的大宫女。 尔晴沉默了一瞬,福身道“璎珞的确常常与富察侍卫在一处说话,平日也常有来往。” 明玉咬了咬牙,看了看门口的方向。 怎么没事的时候总在娘娘跟前转悠,有了事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富察皇后震惊了。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弟弟和最喜欢的宫女能扯上关系,而这,竟然还是太后特意遣人来告诉她的。 简直是荒唐滑天下之大稽 “璎珞呢”她竭力平静下来,问。 “娘娘找奴才”魏璎珞掀开帘子进来,听到富察皇后的话,连忙上前。 “你去哪儿了” 璎珞不明所以“奴才去御茶膳坊给娘娘取新研制出来的马奶糕。” 见她一脸无措,富察皇后心软了软“你先放下。” “璎珞,本宫问你,”皇后说“你与傅恒,究竟怎么回事” 璎珞手一顿,才把托盘放在桌上。 她转身,低头恭谨道“回娘娘的话,奴才与富察侍卫,并无任何干系。” “那太后怎么会派人来问尔晴也说多次看到你们两个避开众人在一起” 魏璎珞抬头,与一旁的尔晴对视一眼。 “奴才不知道太后为什么会派人,但是奴才可以发誓,奴才与富察侍卫,绝无私情。” 是的,早在祭肉之后,他们之间就再无可能,这个誓,她发得并不心虚。 富察皇后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先起来吧。”她又道“本宫还要再问问别人,倘若你对本宫说了假话,与侍卫私通是重罪,更遑论太后对这件事上了心,如若你敢欺瞒本宫,辛者库便是你的归宿。璎珞,但愿你别让本宫失望。” 魏璎珞深深磕了一个头。 “璎珞说这些话,绝无愧于心。” “傅恒,你告诉我,你跟璎珞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恒一怔,这个名字已许久不曾在耳边响起,乍一听到,只觉恍若隔世。 “姐姐是什么意思” 傅恒先问了一句,他敏锐地多留了一个心眼。 富察皇后从不对他设防,闭了闭眼,坐在上首有些疲惫“前些日子太后忽然传消息来说长春宫有宫女与侍卫私通,说的正是你和璎珞,本宫近日为这件事有些焦头烂额,来向你确认,你最好不要对我说一些我承受不来的话。” 寿康宫太后为何会听说此事这件事细究并不对劲。 傅恒垂眼沉吟,电光火石间脑中已掠过许多想法,然而这些扑朔迷离的谜团里,一个人却在脑子里逐渐清晰起来。 寿康宫太后少过问后宫事,多少年都潜心礼佛。 潜心礼佛。 礼佛。 裕太妃。 弘昼。 阿满。 魏璎珞。 原来是这样。 “傅恒”皇后见他不说话,急声道。 “姐姐,”傅恒问“您是什么想法呢” “我是什么想法你还好意思问我是什么想法”富察皇后要被他气死了,走下来走到他面前“我问你,你是否真的,真的” 她说不下去了,傅恒帮她补足了后半句话“真的喜欢璎珞” 富察皇后瞪他。 “姐姐,”傅恒却没有回答她,而是似是而非道“姐姐是最懂我的人,一定明白我只想娶我自己喜欢的人,如果我要娶谁,那一定是一生一世只那一个,我会爱她、呵护她、保护她,守着她一辈子。” 皇后惊住,只以为他间接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你简直放肆”她低呵一声,在地上踱步一周,重又回头指着他“我们富察家如何能让你娶璎珞你是阿玛额娘最疼爱的儿子,是皇上最宠信的臣子你这样做,有没有想过富察氏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殿外。 尔晴双目瞪大,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眶渐渐发红。她咬住自己的嘴唇,遏制自己惊叫的冲动,因为太过用力下唇已经被自己咬出血迹,托着茶壶的手在发抖。 她垂眼看着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把茶壶摔了之前先转身离开了。 走之前,她转头望了一眼。 琥珀从转角出来,看到她,刚扬起笑脸打算唤她,冷不防看到她的眼神。 比寒冰更冷,比豺狼更毒,比虎豹更狠。 血液急速冷却,琥珀腿一软,扶住身边的立柱。 尔晴并没有看到她,转身离开。 殿内。 傅恒看着皇后焦急的面庞,终于无奈地呼出口气“放心吧,姐姐。我虽然一向糊涂,但这件事,我还是知道分寸的。” “您放心,我与璎珞,再不会有关联。” 他方才那样说,只不过在想,既然裕太妃与弘昼忌惮着他的存在不敢随意对璎珞动手,那么如果他出言撇清,为证清白,大多宫妃会将宫女送去辛者库以示警示,这样一来,魏璎珞还不就落入太妃手里,随意整治。 但是看皇后焦急的样子,他也算明白了,这魏璎珞能在宫里闹个翻天覆地的原因了。 盖因身后有个这大清皇后撑腰,于是就敢胡作非为。 富察皇后狐疑地打量了几眼弟弟。 傅恒坦然地回视她。 她叹气“好吧,这次我会在太后面前把事说清楚的,你可要记好了,以后与旁人来往注意保持距离,再被人抓住把柄,可没那么好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仙人抚我顶 宫中愉贵人生产,富察皇后不在宫中,愉贵人失去了一直以来的庇护,使得生产过程变得惊险万分。 长春宫本不愿趟这趟浑水,明玉喝令小宫女关闭宫门,只作不知。然而气氛紧张之时,是璎珞果断下了决定,力抗高贵妃,顺利地使五阿哥被平安产下。 说是平安,这位小阿哥也真够命运多舛的,其中种种磨难不提,只是当事态解决后,不说愉贵人母子,就连长春宫众人,也如脱力般深深松了一口气。 皇后回宫后,对璎珞的果断大为赞赏,同时也对明玉的骄纵冷漠表示了痛心,到底是长伴王府许多年随她入宫的宫女,也不忍太过苛责,只是小小训诫一番。然而明玉心直口快惯了,为人从不懂这其中弯弯绕绕,只直觉感到不快和被人抢了宠爱的不安,满心怨怼地退了下去,一时半会儿脑子还转不过这个弯来。 “明玉姑娘。” 明玉正心烦气躁,听到这声娇滴滴的声音,就更加不耐了。 她抬头看一眼,果然是那位舒贵人。 这位选秀入宫的小主虽一进宫就被封了贵人,但至今都未承宠,说来也算不上什么。更何况明玉冷眼看着,觉着她也不像是特别聪明的样子,偏生来了长春宫许多次,一心只想投靠皇后娘娘,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她可明白得很。 想要用娘娘做踏板得到圣宠谁给她的脸。 明玉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只无表情地行礼“舒贵人。” 淳雪小心打量一眼这长春宫大宫女明玉的脸色,见她面色不好看,心里咯噔一声,也忽然生出许多不悦来。 再如何,她也是出身高贵的满洲贵女,在家里被千娇百宠长大,入宫后虽然不得宠爱,但也是正经被封了位分的贵人。这长春宫里的大宫女再风光,那也只是个宫女,也敢仗着势给她脸子了 她强自压了压心里的不爽,面上强自扬起笑“臣妾想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不知娘娘在宫里吗” 明玉不耐道“皇后娘娘出去了,现在不在宫中。” 淳雪笑容僵了僵,掩在袖中的手指掐了掐帕子,忍耐道“既然娘娘不在,那我下次再来。” “恭送舒贵人。”明玉立刻行礼送别她。 淳雪怄着一口气,扶着宫女的手回宫,绕了个弯,脚步一停。 院中响起长春宫女们的声音,还有一声清晰的“玉壶”。 玉壶那不是纯妃身边的宫女吗 她停在宫道上,半响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渐渐地,纳兰淳雪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双眸慢慢变得通红,眼中是明白过来后的耻辱。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她气得嘴唇都颤抖起来。 “好你个富察皇后,”她不顾此刻还站在长春宫附近,一双眸子死死地盯向院墙“不见便不见罢了,刻意折辱于我,又算得哪门子的贤后真当我纳兰淳雪只能向你长春宫投诚吗总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淳雪深吸一口气,冷声对身后的宫女太监道“先不回去,我要去储秀宫。” “贵人”她身边的宫女惊惧抬头看她。 淳雪垂眼看着她,唇边漾出冷笑“没错,我决定了。” “你做的这个决定,简直荒唐透顶。” 淳雪做好了被二姐迎头痛骂一番的准备,却没想到时春坐在下面,嘴里说着这样的话,脸色却很平静。 “二姐,对不住,我明白你的担心。” 淳雪说,自那日头脑一时发热冲动跑去储秀宫投诚已经过去了几天,她已经彻底清醒下来,心中也对自己的冲动决定有了一点懊悔的意思。但既然木已成舟,她就再不会改变决心。 “我今天进宫,是来给你送这佛之莲的,至于你在宫里怎么过,我没有权利管你。如今你已经身为宫妃,所做一切,就要对自己负责。” 时春只是淡淡地说,似乎已经累了,连多余的话都懒得说一句。 淳雪咬唇看了眼她,看不出二姐的情绪,她心中有些发怵,于是把视线转开,落到了桌面上的琉璃佛塔上。 “二姐。”她瞪大了眼,声音软了下来“你你不用把这尊琉璃佛塔也送进来,我”她声音发涩“我要了佛之莲,已经很是过意不去,这尊塔它” “拿着吧。”时春只是说“放在府里也只是落着生灰,我又不信佛,它能给你带来一些用处,也算尽了功德了。” 淳雪只看她,静静的。 时春似乎真的累极了,感受到妹妹怯怯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她甚至都懒得回应,只是垂着眼坐在下面,面无表情。 “我”淳雪顿了顿“妹妹是不是,做错了要不姐姐,你把这佛塔和佛之莲拿回去吧,高贵妃那里,我再寻些法子。” “莫说这些傻话,”时春蹙起眉,冷声打断她的话“要做什么就做好,这次把东西给你送进宫,接下来就要靠你自己了,抓紧时间得到皇上宠爱才是正理,旁的你不要再多想了。” 淳雪呐呐,刚想张口,就听到门口宫女通报,贵妃宫里的芝兰来了。 她一下站起来,走下来“她怎么来了高贵妃找我” 正惶惑不安,芝兰已经进了内殿。 “奴才给舒贵人请安了。”芝兰行礼,侧目一瞥,瞥到了一旁已经站了起来沉默站到一边的时春。 芝兰嘴角露出一抹笑。 淳雪上前两步“可是贵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芝兰把视线收回来,看着淳雪“贵妃娘娘听说今日纳兰小姐进宫,想着佛之莲应该是到了,想拿去储秀宫看看,免得不小心献成假的,就连娘娘也会被连累。又想起与纳兰二小姐之前的交情,想请二小姐去储秀宫坐坐,陪娘娘说说话。” 淳雪看了一眼时春,强笑“贵妃娘娘叫家姐去做什么家姐身上无诰命位分,进宫本就不合宜,我还想着早些让她回府呢。” 芝兰说“舒贵人不必担心,有娘娘在,莫说一位纳兰小姐了,就是府上小姐们一起进宫也无妨。娘娘没有耐心等人,纳兰二小姐,请您跟奴才走吧。” 时春抬眼看了看她,只福了福身,不发一言,便往出走。 淳雪出声“且慢嫔妾正好也有事与贵妃相商,一起去吧。” 说着,她难得硬气地走到了前面,与时春并肩,冲姐姐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时春抬眼看她,眉眼忍不住柔化,既无奈又心软地无声叹了口气。 时间倒回三天前,那一日纳兰淳雪一气之下跑去了储秀宫,回宫后内心惶惶,但念及已在贵妃处夸下海口,顾不上跪了小半时辰的膝盖,忙写了一封信,又托亲信宫女将信送至侍卫所宁琇手上。 辗转两下,在宫门下钥后,那封信终于到了该去的人手上。 纳兰府二姑娘院落。 时春倒吸了口冷气,蓦地把手里的薄薄一页纸扔到了一旁。 她扶住身边的小桌,忍了忍,没忍住,茶杯从手中脱手扔出,青花瓷跌在地衣上,依旧四分五裂,足见用了多少气力。 “小姐” 如意和雀宁见状,吓得跪地。 时春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呼吸。 她忽地站起来在地上踱步了一周,闭了闭眼,快步走向一旁的一只隐蔽的柜子。 那只柜子和屋中家具摆设一般,都用黄花梨木打造,平日看来无甚稀奇,但常年挂着一只锁,院中下人从来没有见这只柜子的柜门敞开过。 “雀宁。”时春轻唤了一声。 雀宁膝行上前,从衣领里拉出一只挂着红线的钥匙,她低头咬断那条红线,把钥匙捧在手心里,双手奉上。 时春接过那只钥匙,对准柜子上那只锁,“咔擦”一声,锁头开了。 她把锁子拿开,站在柜前沉默了片刻,才伸手拉开两侧的把手。 那柜子不大,里面自然装不了多么庞大壮观的东西,事实上,柜门打开,两层夹柜里,不过放着零星几件物品。 时春没有看旁的,目标明确地,直直看向放在最底层的一件东西。 她伸手拿了出来。 如意和雀宁跪在地上抬头看,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佛之莲”如意敬畏又惊讶地看着那件东西,声音有些颤抖地道。 “小姐,这是这是若白多杰大人送给您的,您将它爱若珍宝十年,如今拿出来,是为了什么” 雀宁也震惊地问道。 时春垂眼。 章嘉若白多杰,三世活佛,自小长于北京城,经两代帝王供养。雍正十二年受封,离开京城迎达赖返藏,回归藏地,佛法大成。他于雍正十三年,于扎什伦布寺,受戒于五世班禅座前。 雍正十四年回京,乾隆六年,皇上下令译丹珠尔,章嘉国师闭门不出,世间再不见他佛子踪迹。 你看,她记得多么清楚。 时春低声道“佛法深厚,佛子给我佛之莲,只可惜我是个愚人,注定无法参透了。” 如意和雀宁都沉默了。 雍正十三年,章嘉国师受戒。 消息传回北京城,无人意外。 佛子天生便入佛门,那位年轻的佛中之王,则更该皈依那圣洁佛国。 仙人抚我顶,却不许结发。 那一年一尊琉璃佛塔从西藏传回,那送塔的小僧人一句话也未曾说。 那一直循规蹈矩活着的纳兰氏的骄傲、那从不出任何错处的二小姐,扔了手里的仕女志,扔了那唐诗宋词,抱着仓央嘉措的诗集,沉默地坐了一整年。 “假如真有来世,我愿生生世世为人,只做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哪怕一生贫困清苦,浪迹天涯,只要能爱恨歌哭,只要能心遂所愿。” 仓央嘉措说。 一个人需要掩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这一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众生心向佛 “纳兰小姐来了,快请坐。本宫这储秀宫不比皇后的长春宫,还有些怕纳兰小姐嫌弃这里简陋呢。” 时春垂下眼“娘娘这么说,让奴才惶恐。” 高贵妃微微抬起下颔,打量她低眉顺眼的表情。 “你也会惶恐啊。”她讽刺道。 时春没有说话。 “贵妃娘娘,您看,这就是传说中的佛之莲了。” 淳雪眼见气氛不对,连忙插嘴上前,示意一旁宫女把东西呈上来。 “哦” 高贵妃注意力果然全部被吸引去,她眼神扫过那枚稀世珍贵的舍利子,又将打量的眼神放在这尊放置舍利的佛塔上,本来漫不经心的眼神也凝重了些。 “佛之莲自然是佛国至宝,这气息让人不敢直视倒也罢了。本宫不曾想过,这尊放着舍利的佛塔,竟也不似常物” 她抬眼看向纳兰氏姐妹,眼神探究。 “听说这些都是纳兰二小姐的藏物我们高家曾派大批人花了大功夫去寻过这些佛教至宝,也从不曾得到过一丝踪迹,未曾想过二小姐从未出过京城一步,怎的会有这些” 淳雪面上表情僵了僵,背后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这佛之莲姐姐是如何得来的他们都不太清楚,然这尊琉璃塔的来路,府里却是都有些数的。 雍正十三年西藏小僧人上门,正是随着布达拉宫返还京城通报三世章嘉受戒的消息一并回来的,府中人不明所以把他放进来,头巾卸下,才认出那竟是那位佛国之王最忠诚的信徒,不多一言,只留下一尊旷世难寻的琉璃佛塔,二姐随后沉寂一年,府中受瓜尔佳氏管辖,无人敢多嚼一句舌根。 这佛之莲却要比那尊佛塔出现得更早得多,没人知道二姐在几岁得到的那枚舍利,只从淳雪知事起,便记得记忆里依稀见过二姐在对着它静坐,想来,也绝与那位佛子脱不了干系。 然而这些都是不能为旁人所知道的。 那是大清佛国圣子啊圣洁无暇,不食烟火,万人信仰,脱离红尘。 “奴才的额娘信佛,从小带着奴才多踏足佛寺,六岁的时候无意在护国寺得遇当时的三世活佛,有幸得佛子一声有佛性,便赠予奴才一舍利,后来过了许多年,奴才才发现,那枚舍利竟是佛之莲。” 淳雪捏了一把汗,时春却并不慌张,只是平静道。 “哦章嘉国师”高贵妃确实没想到这一个人,登时不欲再细究。 这位被封为国师的藏传佛子虽然年轻,但历经三朝,受大清两代帝王荣养,更与当朝皇上有同窗之谊。他已闭门译丹珠尔数月,这个纳兰家丫头的话也无从考究真假。 更何况,她实不愿意掰扯那位佛国之主的是非。 有些人生来无瑕,本就是仙人。穷尽红尘千万辞藻,竟无可配,已成圣。 “看来纳兰小姐果真非俗,也难怪本宫想要跟你结个亲事,你看不上本宫的哥哥。” 时春这下不能再镇定了,她双膝跪地,低头“奴才在宫中孤身一人,更是因为顽劣摔伤了脚,皇后娘娘体恤放奴才出宫,奴才出宫以后才知道额娘在其中有所活动,绝不是有心欺骗贵妃娘娘。” 高贵妃盯她一眼,若说这事这丫头完全无辜那绝对是鬼话,但到底她一个人在宫里也没有可以用的人手,说是这丫头有那样的本事能在选秀时和家里互通音信,更把长春宫和储秀宫都耍得团团转,高贵妃也不愿意相信。 眼下舒贵人投诚到她储秀宫,她便默认纳兰家也站到了她的身后,到底不能再对这丫头做什么了,不说下了舒贵人的面子,就看在她这两件佛教至宝的份上,她也没道理再为难她了。 不过这实质性的惩罚不能有,不代表她高氏不能出口恶气。 高贵妃没叫她起来,转身慢条斯理地用盖子拂了拂杯中的沫子“当初长春宫皇后娘娘抬举你,想给你说一门富察家的亲事,本宫还没来得及恭喜你,终于攀上了真正的高枝儿,怎么一转眼,这婚就给退了呢据说还是那富察家退的不成体统,还世代公卿呢,真是不把你们纳兰氏放在眼中。本宫听说了以后啊,深感痛心,转念一想,也幸好没与你结亲,不然这被富察氏退回去的女子,再被我高家明媒正娶回去,可不就要贻笑大方了。此事还得感谢纳兰夫人,多谢她这多此一举。” 淳雪坐在座位上,近乎无法稳稳地坐上去,袖中手指攥紧成拳,她紧紧咬住后牙,死死地忍耐着。 时春只恍若未觉,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低着头沉默着。 高贵妃垂眼看她表情一眼,只觉心头一阵畅快“纳兰小姐,”她身体向前倾,带着护甲的手挑起时春的下巴“好一张花容月貌,如此绝色,堪配天下最高贵的男儿。可惜啊,你终究是没那个福分。富察傅恒倒也是个良配,但也竟退了婚。可笑你这小女儿家的心眼儿这么多,一心想谋个好前程,却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你还不是得跪在本宫的膝下,乖乖把至宝献上。莫当本宫是个傻子,这次念在你妹妹的份儿上饶了你,以后,还希望你学聪明些,认清楚谁才是你该好好儿巴结的人。” 时春长睫在眼下打出一片扇形的阴影,她忽地抬眼,从眼角露出眸光,不知是不是因为离高贵妃太近,她的眼微微眯起,隐晦地与贵妃对视了那么一小会儿。 她其实生得容貌过盛,五官若是小小变化,便会显得太过秾丽华艳,只她在娘胎里会长,什么都取了父母最好的,唯独那双眼和鼻,没有承袭瓜尔佳氏的美艳灼人,反而肖了面容清癯秀致的永寿,便在那张祸国妖姬一般底子的脸上添了六分的清与淡,那眼和鼻放在永寿脸上显得过于薄凉,在她身上却压制了那十分的绝色,把那艳煞北国的妖姬颜色,硬生生扯出了高门望族的极贵不可侵犯。 她做了十六年的笑面天仙,沾染了佛堂气息一心把自己过成淡如春水的柔和姑娘,但这几天她的心情糟糕透了。 她厌倦这皇宫的一切事,不惜亲手把自己做棋子跳出这紫禁城,然而总是有些人,他们不想放过她,连她退避三舍了,都不想放过她。 这便是俗世,她就在这红尘里。 做佛,是不是真的会很轻松 有人告诉过她,太阳出来之前,人人都在伪装。 她厌了、恶了,也失去了一点点的耐心。 于是她抬眼,对上了高贵妃的眼睛。 那双眼美如秋水,笑起来的时候水光盈盈,当真美不胜收。然而不笑,眼中也无笑的时候,眸光就从眼角乍泄,她姿容美如皎月,冷起脸来,月华寒凉。 一瞬间高贵妃感觉自己读懂了她目光中的意思。 她视她为废石、为蝼蚁、为尘埃。 然而晃神之后,眨眼再看她,她却低眉顺目,仿佛刚刚那个对视,只是贵妃的错觉。 戴着护甲的手一颤,高贵妃缓缓放开她的下巴,她皱紧了眉去看纳兰家这个姑娘。 淳雪却不懂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她睁大眼看着面前这剑弩拔张的一幕,“扑通”一声,膝盖重重落到地面,她急求“贵妃娘娘,家姐若有得罪娘娘的地方,还望娘娘看在臣妾的份上原谅一二,求娘娘开恩。” 高贵妃掩面一咳,深呼吸一次,顺着她给的台阶下“罢了,本宫乏了,还希望纳兰小姐记住今日本宫对你的告诫,日后小心行事,本宫也不是那么心胸狭隘的人。” 时春微笑起来,这是她这几天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贵妃只觉眼前一花,这炫目光景确着实让她瞬间一寒。 “奴才听命。” 那日时春出宫后,便已不将储秀宫的事放在心上。 也不能说丝毫无动于衷,只不过,对于纳兰时春来讲,这些事,都算不得伤脑筋的事,连头疼都用不着。 总有一日高家必将家破人亡,覆巢之下无完卵,谁会为了注定会灭亡的东西多想呢。 她已经十六岁,既唤时春,生辰便在早春。乾隆六年这个冬天过完,不需多久,她就将要十七了。哪怕满洲不似汉人那般提倡早嫁,十七岁对于一位名门贵女来说,也不算小了,更何况她选秀一事已经再无希望,怕是明年之后府中便会在满洲豪门中为她寻觅亲事了。 纳兰府的大小事,她向来可以轻易操纵,于是她现在大可以舒舒服服地度过这最后的一段时光,再自由地选择一家中意的人家。 此生她并不想再指望于情爱上有什么多余的念头,她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想尽了一切,然后便再无所求。 她只希望这一辈子能顺了身边人的愿,活得顺遂些,更如了当年的佛诫,一生快乐。 她愿意为了别人这样努力地活得好些。 不争、不抢,无愿望、无野心。 或许她本性并非这样的人,但终究受人影响,成了今天这样洗净锋芒的人。 她从来也没有对人说过这些话,人生不过只过了短短的十六年,她却仿佛大梦了一场,尝遍了一切变故,于是无欲无求,才换得现在这个淡静如水的纳兰二小姐。 或许有一天,年华老去,她也会渐渐开始吃斋念佛,像每一位老去的满洲贵妇那样。不同的是,她们或为求取心安,或为子孙祈福,而她,只是因为想信,便敬了。 众生心向佛。 我佛渡我过平生。 我佛,你说得没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迁怒发火 纳兰时春不把高氏和宫里那位高氏贵妃放在心上过,然而纳兰淳雪这几日,心中却着实煎熬。 她其实也不是多么有度量的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斤斤计较、爱记仇,高贵妃更不是什么她心悦诚服忠心投靠的人物,不过是为了圣宠而不得已奴颜婢膝小心讨好着而已,然而自己得在她跟前卖乖受罪就不说了,好不容易自己的姐姐进了宫,贵妃就敢把自己姐妹近乎威胁着弄进储秀宫里受辱。 纳兰淳雪每每想到那一日在储秀宫内殿里发生的事,就近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 高贵妃心里对这个不受宠的贵人不在意,于是为人做事也没有一点注意,想着下纳兰家那个不识抬举丫头的面子就下了,也不管纳兰家是个什么想法,更不曾看在那佛之莲的珍贵上有丝毫虚伪的笼络。 这旧日里啊,一直就有一句话宁惹君子,也别惹小人。 纳兰淳雪算不得一个恶人,但是比起那些高风亮节、清高纯净的圣人,诸如富察皇后与乌拉那拉氏娴妃,她又着实算得上一个小人。 被这样的人惦记在心里恨上了,倒也不算什么,只是这人生一辈子啊,可千万不能落魄了。 因为只要落魄了,这些人就会像闻到血的豺狼一样,在最后给你最致命的一击。 当然眼下的贵妃高氏离落魄还远得很,岂止是远得很,眼下高家富贵如烈火烹油,高氏父子正简在帝心,高斌治河之功落在这宫墙院里,换来的是贵妃越发意气风发,威势赫赫。 当然纳兰家姐妹一致地对家里隐瞒了这件事,她们两个人各有谋算,虽然各自想法不同,但终归都打算由自己亲手来了结。 纳兰淳雪短月内动不得那贵妃,她自己不过一个小小贵人,因着跟在贵妃后面总算在九五之尊那里落了个眼熟,不至于还处在“查无此人”的尴尬地步。她也知自己着急不得,只按捺不动,静静等待太后寿辰那天的到来,那是她入宫以来的第一个契机。 她心知府中为了她安排了多少,更想不出二姐拿出琉璃佛塔时到底是什么心绪。 其实说来,她到现在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当日淳雪在储秀宫夸下海口,其实并非指名道姓那至宝舍利。只是纳兰氏历史悠远,更有康熙朝明珠性德父子的一时繁盛,所以府库珍宝无数,底蕴确实是数一数二的,她本并没有想要佛之莲。 写信于二姐,不过是托她务必帮寻出一至宝,可让她一朝飞天。 纳兰时春一下子拿出佛之莲和琉璃佛塔是谁都不会想到的事,除了她自己,其余众人,包括从小陪伴她长大的随身婢女,都被吓得够呛。 但纳兰淳雪不愿这件事轻易了结,如果说这姐妹情之中绝对掺杂着许多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但那两件佛教至宝,是她无论如何都欠下的,再不纯粹的情谊,终究都是同出一脉的血缘亲情,她从来对姐姐爱妒交织。 然而雍正十三年后,她懵懂地感觉自己仿佛想懂了什么,自那以后一腔心绪就复杂起来,她对姐姐又怨,怨她高高在上、却又并不把自己这个妹妹真正疼进心里,只是当个宠物一般,逗弄收服,又不放心上;又怜,怜她什么都唾手可得,却终究于大事来说算不得什么,那时她才明白二姐于她来说无所不能,但在这世间,也不过一个身不由己,受着许多人摆布的可怜人罢了。 她情愿纳兰时春就那样没心没肺地扮演着她厉害极了的姐姐,见不得有人碰她的隐私,更见不得高贵妃和这满宫的人自以为是个主子,在纳兰时春面前装模作样。 她每日从储秀宫回来,想到高贵妃那气焰,就忍不住想要冷笑。 现在在一个白身的臣女面前作一幅母仪天下的样子,也不过仗着她姐姐没有入宫罢了。 淳雪有自知之明。 她清楚,若是纳兰时春当初真的入了宫,现在宫中纳兰家的形势绝不止于此。 你们不过是好命,逃过她去罢了,淳雪想。 然而这些事是不能细想的,越想便越是大不敬。淳雪每每在夜晚睡不着,独守着她的宫室,躺在床上瞪着头顶的床帐时,便越忍不住想胡思乱想。 倘若进宫的是二姐,现在会怎样呢艳冠六宫吗然后呢圣宠不衰会封嫔吗会的吧,皇上肯定喜欢她,那么有没有可能怀孕呢倘若真那么受宠,会有皇子也是肯定的吧既然生了皇子,那就能封妃了四妃够了吗哦,现在正空缺着呢 停停每次越往后想她就越兴奋与恐惧交织,一方面忍不住感到庆幸,另一方面又禁不住惋惜。 这种复杂的心绪在她又一次瞥到富察家那位骄子的身影后达到了顶峰。 没错,就是因为他,就是因为他们富察家,皇后才撸了姐姐的秀女名额,却不成想生生把他们纳兰家遛了一圈,耍弄了个透顶 她不知道今天她是怎么了,看到富察傅恒的第一眼,就感觉一股火气从胸膛中直往脑袋上蹿,那日储秀宫里贵妃用尖利的甲套挑起时春下巴的一幕跳进她脑海里,那种耻辱的痛又涌上来。 她不避,却反向那队侍卫迎了上去。 宫中宫妃大多避嫌,倘若在宫道无意中遇到巡逻的侍卫,也只避开,倘若避无可避,也只互相见个礼,就赶紧分开,免得落入宫人眼里,平多流言。 因而在这宽敞的御花园里,舒贵人不避,却走来迎面相撞的画面,着实让这队侍卫都愣了一下。 “见过舒贵人。”傅恒飞快反应过来。 宫中嫔妃见了富察家这位少爷,一般都客气得很,谁也不想得罪皇后的弟弟,皇帝身边的红人。然而今天舒贵人挑起下巴,趾高气扬又面色不善地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行了礼,才从喉咙里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富察侍卫。” 傅恒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说道“舒贵人若是没有旁的事,奴才就先走了。” “等等,”纳兰淳雪微笑着说“我有话想对侍卫说,侍卫先留步。” 傅恒微微皱了下眉,示意身后这队侍卫先去例行巡视,等他们都离开了,他才道“不知道贵人寻我何事” 淳雪只睨他一眼“我听说前些日子太后问责侍卫与一个宫女我倒是好奇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宫女能得富察侍卫青眼,要知道,侍卫可是有了名的目高于顶,不知践踏过京城多少贵女的颜面,却原来您的口味在这里啊” 富察傅恒生为骄子,所见之人,无不慑于富察之名,对他客气有加,如舒贵人这般刻意刁难,又面色骄横一看就不像什么善茬的,还是头一回领教。 他眉峰一动,却想到这位贵人的姐姐正是时春,于是只是嘴角一抽,也不欲较真了,只听着,到底说来是他理亏,被她姐妹发泄一通,也是应该的。 淳雪不知道他是谦让,却只当他心虚,她冷笑一声,用眼尾扫一眼傅恒,心内被这富察家四子的容光震了一下,但面上依旧一幅刻薄模样“别说本主刻意找你麻烦,只是侍卫做事真的不厚道。您以公徇私在皇宫里跟宫女纠缠不清,却害得我姐姐名声有损,更是借此被贵妃折辱。您是有名的君子,可我姐姐也是一等一的好女儿家,就这样被你们富察家耍弄,把我纳兰氏踩在脚底践踏,这奇耻大辱,我心内无法释怀,纳兰氏,更无法原谅。” 她心知无法撼动这将星辈出、根系深厚的富察一门,但今天对富察傅恒出言讽刺,却着实让她心头畅快了些,她也明白,她这么做,也有泄愤的情绪在里面,姐姐并不介怀此事,她只是借机迁怒罢了。 傅恒的反应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眼前人生着一幅山水画卷一般的模样,极淡的五官,轮廓却深邃,像被刻刀雕琢过的一块白玉,素日里一幅没什么情绪的样子,琥珀色的眼瞳却清澈透亮得很,总之收敛起情绪的时候看着不太像将门里出来的子弟,更不太像白山黑水根子里能长出来的八旗子弟。 傅恒生得更像魏晋世家里那些士子文客,脸上每一处都细致得如诗如画,走过红墙黄瓦青石的紫禁城的时候,山水铺陈开来,有些意象被掩在青山黛雾后,吹来一丝微凉的水汽。 凉如水,淡如空气,眉目可入画,便是富察氏少君子。 然而此刻他周身的淡漠被打破,若刀裁的长眉下,眼睑一下抬起,睫毛乌黑细长,如剑一般根根分明,那双罕见的琥珀瞳孔微微眯起直视舒贵人,他居高临下地投来目光,下颔一收勾出一道锋锐的轮廓线条。 “高贵妃怎么回事” 他不再口称贵人,语气强硬起来,其实本算僭越。 但纳兰淳雪直面他,只觉被令人心惊的兵戈之气瞬间包围,她骇然失色。 “还不都是你们富察家你们背信悔婚,我们纳兰家不欲与你们多事,你们就当真以为此事对我姐姐的伤害仅限于此吗富察傅恒高贵妃敢这样给我姐姐屈辱,她固然跋扈,最过分的、这罪魁祸首,难道不是你们富察家吗” 她尖声叫出来,以此来抵御心中涌起的惧意。 话音落,她脱力般喘着气,心中悔意不断加剧干嘛来找富察傅恒的麻烦还嫌自己在宫里活得不够惨吗 她心里啐骂自己。 有些畏缩地抬眼,却看见眼前的人有些怔住的模样。 纳兰淳雪大着胆子正想再细看他现在情绪如何,傅恒却已抬眼,低头抱拳告退,转身大步离开。 纳兰淳雪连回应他告退的礼都没有。 她站在原地,脑子里全是富察傅恒转身前那个眼神和浑身气势。 僵立在原地,好半天,她才张口,干巴巴地叫了一声宫女的名字。 被挥退侯在不远处的大宫女跑过来,刚一扶住她,纳兰淳雪已经双腿一软,要不是宫女眼疾手快一捞,这位舒贵人怕就要当着自己宫里的宫女太监的面软倒在御花园里了。 淳雪就着宫女搀扶的力道摸索着用手撑在一边的假山上,平复了半天心情,那急促的心跳才平复下来。 “果真是将门出身,到底还是个武夫。”她抚着自己胸口缓着气,好半天才忍不住带些抱怨。 太可怕了。 她自小长于后院,哪里见过那样的眼神。 刀锋出鞘,也不及那锋芒怖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冬社·我知道 乾隆六年的深冬。 临近年关,京城各府都忙碌热闹起来,纳兰府人口本就简单,如今送嫁出去了四个姑娘,满打满算府里也就剩了四位主子,瓜尔佳氏不免有些落寞,既为了女儿们,又有些感伤这许多年来未曾为纳兰氏添一个男丁,来继承永寿的爵位。 时春知晓这是瓜尔佳氏的心病,轻易也无法去除,心里明白此事无力规劝,便不去打扰额娘,往外出的次数也减少了。 算算日子,这大概是她一月以来头一次出门。 本来兴致还是不错的,一进玩意棋社的大门,视野里就闯进了大片热闹的红。棋社主打风雅的名号,布置得向来清幽高雅,但放在寒冬里难免又显得清冷。玩意棋社铺着地龙,到了冬日大门处挂着厚重的帘子阻隔外面的风雪,散座更是铺了绫罗缎子做成的厚重桌布,镶着毛边,手边放了篓子,换下了春夏送上来的瓜果脯子,里面炒制的葵花子堆得满满的,倒是把楼里的清冷之气一扫而空,显得温馨。 雅间里自然只能装潢更妥当,上好红木家具,每间里一座金丝炭炉,用着民间能找到的最上乘的好炭,用金丝网盖着,不时发出“噼啪”的火星声音。客来了,先上一碗姜汤,用玫瑰浆调制过的,盖住了姜的腥味。然后就是一字排开的几个篓子,葵花子等坚果是一篓,滴了玫瑰花露的手巾又占了一篓,产地不错的六安瓜片更是让人吃惊这棋社的能耐,女客送上手炉防着手冷,还有毛毯可以盖在腿上,免了客人因久坐炕上而腿冷。 也因此,在这北京城开始飘雪的寒冷冬日,许多酒楼茶楼因着天气冷了失了不少客流,但玩意棋社却依旧红火,客人身上暖烘烘的,自然心里也舒坦。因着冬日大家热热闹闹坐在一堂,反而感觉关系更加亲近,在一块儿说说话,组个桌下下棋,也是享受的很,不输那些花楼和棋牌馆分毫。 进了门,抬头看到棋社一反往日追求的大雅,挂满了红灯笼,楼外两道红色巨联,里面桌布换成赤色的,就连楼里的伙计也着红衣红帽,看着真是喜庆。 “小姐,你说这楼里,可真是越来越热闹了。”如意边跟着时春往楼上走,一边也四处打量着,心中欢喜,忍不住笑着说。 “是啊,进来了以后就觉得暖和,一看这装潢,呆一下午估计都懒得挪脚了,这店家的心思可真是厉害。”雀宁跟着附和。 两个丫头跟在时春身后一脸兴奋,时春抿唇笑一笑,伸手推开常用的那间雅间的门“该说这店家有钱才对,这心思,可处处都在烧钱。” 如意大着胆子凑上来“小姐本来是最风雅的人,怎得现下比奴才和雀宁都要俗气了,想的怎么是钱呢小姐今年过年要是也能像平时财迷一样多赏奴才们些铜钱,才是正理呢。” 雀宁捂住嘴偷笑,带着身后几个小丫鬟也忍不住对视一笑。 “你这丫头胆子越发大了。”时春假意瞪如意,走至炕桌前,拿起桌上摆着的坚果篓往如意怀里一塞“成了,今年给你的赏就这些了。” 如意抱住怀里的篓子,一脸委屈地退下了,雀宁咯咯笑她,蓦地被时春恼羞成怒般一指“不许笑她掌着钥匙的不是你吗今年院里小丫头人人赏五两白银,大丫头七两,至于你们俩,一个铜板都没有。” 雀宁的笑就卡在喉咙里,一句也发不出来了。 回过神来她开始抢如意手里的篓子。 “听见了没今年没有咱俩的赏,葵花子分我点,哪里能只让你吃一篓子” 身后的小丫头们仿佛是刻意配合着主子气她们一般,都笑盈盈地福身“多谢小姐赏。” 如意回头一指“好你们,平日对你们不好还是怎的个个儿都掉钱眼里,不说奉上点银两孝敬一下我和你们雀宁姐姐。” 时春轻咳一声,如意忙回头,谄笑着上前给她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六安瓜片茶。 “主子息怒,奴才错了。” 时春睨她“瞧瞧这出息,好歹是上三旗的包衣出身,有名有姓的,竟然馋起小丫头的钱来了。” 雀宁趁机也挤上前来“奴才可不是上三旗包衣出身,本来就一个人可怜巴巴的,小姐就当可怜可怜奴才,别削了奴才的年份儿了。” 时春撇了撇嘴,才发了慈悲“看看这一个个小脸儿可怜巴巴的,倒把我衬得像个恶人了。罢了,今年你们主子阔气,就当散财给舒贵人聚福气了,给你们每人再提三两。给自己包个十两的大红封吧,多买点甜嘴儿,也不知道府里是哪里饿着你们了,就爱买些街边不干不净的点心吃。” 两个大丫头哪里管她的埋怨,高兴得齐声恭维起来,一个个舌灿莲花,拍马屁拍得积极得很。 “成了,别烦我了,等会儿掌柜该来问了,棋社还是得清静些。” 时春摆摆手,听了两句好话就懒得再听下去了。 十几年反反复复也就那几句话,没意思,还是宫里的宫女会夸人些。 等到房间安静下来,空气里只有侍女们轻手轻脚走动添茶和炭火不时“噼啪”响起的声音, 纳兰时春手肘撑在桌上,揉了揉因为室内的温暖有些困倦起来的脑子,才终于想起了什么,问了一声。 “富察侍卫今天大概是不来了吧” 倒是也不意外,毕竟年关将至,不少人家子弟也不再外出了,呆在府里自有许多东西需要准备。富察家大族,人口兴盛,向来年节是整个主支宗族一起过,各支聚拢起来,需要使唤子弟们做的事自然也多。 “也许是吧,”一直屏息凝神不敢打扰她的如意才开口“富察家上个月开始就在京中采买物资了。他家一向都是京中豪门们每到年节头疼的人家,各府下人们采办年礼,总得抢在富察家之前,不然等他家一出来采买,大笔银票满京城一撒,后来留下的东西质量不高不说,也不剩什么了。约莫今年是李荣保大人这支负责的,富察宅子里更是每日动静不小,一些旁支都陆续进京了,奴才从没有觉得富察家人这么多过。” “或许正因如此,家族才如此鼎盛。子弟多,自然才能人才辈出,旁人羡慕都羡慕不过来。”时春说。 纳兰家从来就没像这些庞大家族一般聚过,说实在的,就是血缘较近的几位叔叔家,人口也不算多。以前康熙朝的时候倒是以人少而精让人羡慕,毕竟当时佟佳氏、钮祜禄氏、赫舍里氏,姑且算个乌拉那拉氏,都人口繁多,子弟数不胜数。然而几乎各家都有呆霸王,佟国纲长子鄂伦岱连在乾清宫里都敢“掀衣便溺”,可见那时候族中子弟太多也让人头疼。然而纳兰明珠一家,三个嫡子一字排开,竟无一个平庸,各个龙章凤姿、气宇轩昂,那长子纳兰成德更是不知道帮明珠在相位时期笼络了多少汉人,得了多少好名声,纳兰子弟连康熙爷都嫉妒,这是众人都心知肚明的。 然而这弊病也就出来了,子弟少,传到后面只会越来越衰,并不会因为质量高有什么例外,现下纳兰家已经不如昔日,但钮祜禄氏、瓜尔佳氏还有富察氏依旧是霸王一样强势的家族。永寿这脉眼见得已经没了嫡子,就算过继了宁琇做个嗣子,也不能抵消这脉实际上已经绝根了的事实,只怕是按这样的发展趋势下去,纳兰这个姓,终归是会慢慢湮于历史里。 大概永寿这般心急想要女儿进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自认无子已是对不住祖宗,便想要赎罪,哪怕女儿能把家族拉起来,也算是他这一支为纳兰氏做了一点贡献。 毕竟乌拉那拉氏,就是八旗里有名的,靠女人提起来的家族。 时春想着,慢慢有些意兴阑珊,后来转念一想,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以后有没有纳兰家不知道,最起码现在好歹还不差,她一个迟早要出嫁的女儿家,担心也轮不着她来。 她捻起一粒葵花子,刚嗑开外皮,就听见敲门声,富察家那个叫卜隆的小厮声音响起。 倒是难得,傅恒竟然还有空来棋社坐坐。 她眼神一扫,雀宁会意去开了门,傅恒披着大氅,走进来带着一股风雪的寒气。 雀宁想着顺势帮他收了大氅,傅恒对她说了声不必,自己伸手解了带子,递给卜隆,那小厮自出了门把大氅交给个路过的伙计,让他拿去清理上面的雪水,再拿去火炉边烤干。 “我当你不来了,隔了两条巷子,我们府里都知道富察府近来有多忙。”时春说。 傅恒先走到一旁,在炉边站了站,把身上烤干,驱掉周身的冷气,一边说“忙里偷个闲,其实我根本没什么可干的,旁支几个子弟已经够殷勤了,抢着帮府里把什么都做了。” 时春心知肚明,一定是富察旁支子弟们为了得李荣保青睐,趁着年节竭力表现自己,倒是把本支少爷的活儿都抢着干完了。 傅恒坐到她对面,却有些心神不宁。 他哪里是偷闲,府里人几乎要被额娘指挥得脚底生风,宫里皇帝及皇后的大批赏赐下来以后,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傅谦都被派去做活了,他找了个去城郊别院取毛料的活才换来这一下午的空档。 他有事,得亲口问她。 “节礼准备得如何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我们家城郊的庄子还是挺多的,什么东西都很丰富,近来钮祜禄氏喜事颇多,满京收敛物资,我听说有些人家为此节礼准备得不足,不知道纳兰家如何” 时春挑了下眉“我们家就那几口人,几个人满意了全家就都满意,没什么够不够的问题。再说瓜尔佳氏跟钮祜禄氏抢着囤货,那是我额娘的家族,从他们手里要些,也没什么。” “那就好,”傅恒低头看她自娱自乐一个人下棋“我这次有些话想问你。” 时春抬眼,略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随即露出一个请他直言的表情,也不下棋了,认真坐起倾听。 “说来惭愧,我一直觉得之前的事已经过去,更是敢坦然作无事的样子与你来往,但我没想到是我想的过于简单了。上次舒贵人在宫中告诉我了,贵妃以退婚的事折辱于你,我听后很羞愧,我没有想到过,这件事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伤害。你在我心中,本来完美无瑕,只是我从不曾想过,你唯一的污点,竟然会是我给你泼上去的。” 时春心里把不懂事的妹妹暗骂了一句,想也知道,那冲动的妹妹定然又在宫里做了些她不知道的多余事。然而现在不是去想淳雪的时候,她正了正脸色,认真地去看傅恒。 “其实我当初也用了些不可言说的手段,今年是我第二次入选选秀名册,三年前因为大病无法参加。这三年来我一直在考量这件事,后来发现我自己并不想入宫,于是为了避开,太过急功近利。当初入了富察夫人的眼,本就是经过谋算后的结果。这件事我做的并不地道,有负夫人的喜爱,更将当时无辜的你算计进来,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一己私欲,事后,我本就对自己所做之事无地自容,你拒绝了这门亲事,我才从负疚感中挣脱出来。归根到底,是我利用了你,利用了夫人,利用了富察家的权势,如今贵妃所言,其实多半属实。这本就是我自己自作自受,后果也当由自己承担。这才叫罪有应得。” 房间内陷入一片静谧中,纳兰府的丫头们都屏住了呼吸,如意和雀宁都紧张地去看傅恒的脸色,连卜隆,也忍不住一惊,将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在时春身上,想到傅恒那四十马鞭,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 炉火燃烧,忽地“噼啪”一声,有火星爆响。 无声中,有人说了一声“我知道。” 时春都忍不住把目光牢牢地放在了眼前人的脸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愿卿珍重 富察傅恒隔着茶水袅袅的水汽投来目光,与她对视。 时春手指一抖,她慢慢将手伸入衣袖里。 她算计过许多人,收服过许多人,自认颇懂人心,也自认向来胸有成竹、从容不迫,万事皆无惧。 她擅长玩弄人心,认同傅恒君子之名,于是更加知道如何掌握主动。 时春并不认为富察傅恒傻,只她把他完全看成了如玉君子,认为他目光所及,皆是家国。 这是她第一次,产生被人看破、看懂,所有一切谋划,皆被人心知肚明的感受。 那感受,不怎么好,但不知为什么,却让她有些迫切。 当世竟真有这般的人吗 当世家族,真的能有这般心明如镜的子弟吗 如若富察傅恒当真什么都明了,那这个人,便已经虚假起来了,他不应该做到这个地步。 这并不公平,甚至有些可怕。 这么长时间的往来,那些君子之交、那些难以言说的默契和对彼此相约的知己之谊,便是奠定在两方对曾经谋取过利益而心知肚明的基础上的吗 他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和想法来与她做这个知己的 傅恒微笑“这确实是你能做出来的事,其实我并不意外。其实也许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懂了,但直到最近,我思索了许久,才终于确定了。但是很奇怪的,按道理,我应该是生气的,但我发现我毫无芥蒂,只是有些啼笑皆非,甚至为你担忧。” 他说“你如此匆匆地下了决定,就注定有了许多的马脚,其实你本可以做的更缜密些的。当初法源寺你与额娘初遇,不得不说是个完美的局,她对此心知肚明,但见到你后便无法再怨,更甚心甘情愿被你利用,只因为她是真的喜欢你、欣赏你,真心认为你会是我的知己,是会成为最适合那个位子的人。但你这个决定的代价太大了,倘若不是正好是我,其他人,哪里会拒绝。你本堪为名花,却拿自己入了这么一个糟糕的赌局,你把你自己的一辈子看得太轻了。如此,你并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这么久以来,始终是你自己。”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你自己的命运无动于衷,但是时春,”他面色平静,第一次僭越执守的礼数唤了她的名字“从始至终,我唯一对此感到不快的,只是因为你对自己太过轻率。你是我一生中第一个,也必是唯一的红颜知己,我珍视你,更甚过你所以为的。” 纳兰时春心神俱震,她看着他,审视着他,傅恒坦然回视。 她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双手收在小腹前,正襟危坐。 “你的话,我全部明白了。但是唯有一点,关于前事的、唯一一点,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的香,”傅恒没有一点停顿“或许你自己也明白你身上的香料味道太过独特,而我又生来嗅觉敏锐,早在额娘从法源寺回来把护身符递给我的那天,我就已经记住了那上面的那点味道,后来了解了额娘到底是如何看重于你的,我便明白了。” 纳兰时春深吸一口气,她看了他许久,才露出一个无奈的笑纹“是我自恃聪明,你真的与我想象中太过不同,我曾经觉得富察四子声名过盛,现在才明白,外面流传着的那些夸赞,其实还是过于浅薄了。您是一个大聪明人,但是了解之后,原来这种聪明,是挖不到底的。” “可是四少爷,”她莞尔道“我的命运,本来就自己无法做主。哪怕您退了我的婚,可大概最迟明年,我便要出嫁啦。” 她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坐姿端庄,是最完美的礼数,看着他的目光温暖而澄澈。纳兰时春给他满上茶水,低头把棋盘上散落的棋子都分好,收回棋盒中。 她抬眼笑起来,头一次笑容落进了眼里去“傅恒少爷,这大概是我陪你,下的最后一盘棋了。” 她等在这里,在外面大雪纷飞的季节里,等了一个下午。 就是为了真正彻底地把前尘旧事理清,然后郑重地,说一声告别。 乾隆六年很快来到尾声,除夕之夜,上至皇宫,下至普通百姓人家,都在举酒欢庆。此时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乾隆盛世已初见雏形。 盛世将至,这是顺应历史的,谁也无法改变。 历史的车轮顺着它该有的轨迹一路加速,大清入关一百多年,爱新觉罗氏倾六朝之力,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国运。 乾隆盛世,名臣云集,将星闪烁,天下风云际会,山河十里锦绣,英豪风起云涌,纵观千年王朝,功绩也足够闪耀。 当然,后世若是回看,就会发现,在这一朝风云人物中,富察之名,将是何等威权赫赫。 富察傅恒理所应当是这一朝繁盛中的开始,他及他之后代,统领了乾隆一朝的风云长达数十年,纵贯了大清盛世,历史繁星无数,他依旧能在其中熠熠生辉。 但这一年,他还只是乾隆身边的一名侍卫,他还年轻得很。 这时候,他还只是一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虽城府足够,虽精文才武功,但终究还在人生中最重情的年纪。 这是他一生中最多情的时刻,也是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 此刻他还尚且不知。 这一年,富察家根系繁茂,旁支入京,宗族团聚。这一年除夕夜,李荣保全程都在书房里,与各支的族长们商议着一些事,宽大的书房里,坐着这老牌豪门里最具权势的几个满人,彼时富察氏权柄尚未更迭,所有权力,都还在这些老一辈手中,他们计划着未来,族中出色少年的名字一个一个从他们口中出来,傅恒的名字从李荣保嘴里一字一字清晰吐出的时候,这庞大家族下一代掌舵的人,便已经盖棺定论。 这一年除夕夜,富察章佳氏穿梭于府中庭院,手腕高超,应付着宗族里的大妇们,长袖善舞间统御全场,大族宗妇的手段被她使得炉火纯青。 这一年除夕夜,富察傅谦悄悄退场,推开院内书房的门,拿起书册温习前些日子先生讲的课业,却总也看不进去。院墙外是族中子弟们爽朗的笑声,他暗淡了眼睛,拿出汉人出身的生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只玉佩,陷入了含着自卑与低落的情绪里,深觉自己与这辈出将领的门风格格不入。 一院之隔,被富察族中兄弟们到处寻找无果的富察傅恒坐在书房宽大的书案前,月华如水照进屋中,银丝炭将屋内烧得温暖,照亮了这间简洁到有些冷肃的书房。他刚刚与族中兄弟们在演武场比试了一番,还未来得及换下身上的玄色箭袖。 年纪增长,他身量已定,身高清尺六尺一寸,在整个北方八旗子弟中,也是一等一的修长人物。身姿挺拔,宽肩窄腰,被弹墨靴包裹的双腿修长有力,生来就有为将的体格和气力。他垂眼想着什么事,微微被汗浸湿的衣裳也在温暖的室内被烘干,他思索的模样安静又沉稳,丝毫看不出今天下午他以一挡三,近乎干翻了所有的富察家好男儿。烛光与月光交相烘托里,他俊美的五官被照得恍若神祗,锋锐逼人的线条划破空气,日后常常出现在他身上的那种端凝冷肃之气,已经开始有了雏形。 他挥退了院里所有的下人,其实本不必,他虽然尚年轻,在这家中,书房却已如李荣保的一般,成了一处重地,府中人等闲不敢入内,就连母亲章佳氏,也为了他将来的权威铺路,恪守着对幼子的绝对尊重与支持,带头远离这里。 卜隆被他打发走,带着无意中闯进来的族中小堂妹去寻父母。终于,这书房又成了他一个人的思想圣殿,他本能地不想让任何人窥探他此刻的心绪,这是所有上位者都必须具有的特质当他们想要思考一些真正认为重要的事的时候,总不想被人刺探到自己的情绪。 而这样得他珍而重之在思考的,其实不是什么家国重事,更甚至与富察氏都没什么关系。 他在思考,关于一个女人。 这么说似乎也不太对劲,傅恒绝不是那种轻浮的子弟,相反,他对任何人心中都抱有最基本的尊重,哪怕他有着不尊重女人的权利和地位,受着许多女孩的追捧,他依旧比任何人都要对那一些人来得慎重。 从这个时代和八旗的作风来看,他简直不像个高门子弟。 但是我们说过了,他此刻正处在一生最重情的时候,此刻他的高洁操守,绝不是扮演给外人看的,而是要对得起他严于要求自己的高傲本心。 他是如此一个温柔的人,对陌生人都是这样,更何况,他现在思考的,是他认定的,这一生唯一的红颜知己,他的君子之交。 男人一辈子诚然可以有许多个红颜知己,自古以来这个词从男人嘴里说出来就带有一种暧昧旖旎的味道,但对于富察傅恒来说,难得得很,可以说稀世难求。 他并不准备一辈子有第二个红颜知己了。 纳兰时春给他灵魂带来的震动足够他为之把这个位置保留一辈子,那种源于灵魂的舒适与契合之感是亲密无间的兄弟所难以给予的,是另一种程度的难能可贵。 说真的,哪怕依着纳兰时春之前的话,和他心知肚明的、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束缚,他们都很明白,这一段短暂的交心时光,终究是无法长久的,并且也只能止于她的出嫁,再然后,这一生都不可再有交集。 为了她,也全了他的知礼守礼。 但是这个除夕之夜,当他沉下心来回顾这一段彼此出发点都不算坦诚的知心时光,却无端觉得颓然。 他感到可惜,不知道是为了那个女子,还是为了这个束缚住她的时代。 纵使这座皇城曾经有过那般惊艳的人物存在过,也依旧没有人能发现。从前她把自己藏在这四九城的阴影里,以后也将走入某户人家的深墙大院里,把她的风华埋葬在岁月时间深处,他感到遗憾,也为她感到痛苦。 短短光阴,他惊觉他已将她视为毕生挚友,纵使以海兰察可以以命相托的情谊,也不过一碗水端平,无法做出偏倚。 从前他站在姐姐的视角,看皇宫里魏璎珞的恣意,只觉得她的活泼,是富察容音一生都渴望的,但现在再看,却觉得她的自由,与时春、与如时春一般被规矩锁住的贵女们来讲,都显得那么刺眼。纳兰时春活得太过小心翼翼,他却无法反驳她。 愿卿珍重,他提笔写下这四字。 卸下腰间从璎珞那里失而复得的玉佩,上面刻着富察氏的家徽是他小半生里仅有的、最具身份、最具贵重、最能表情的东西,他把玉佩压在了信封上,想了想,却又收了起来。 这样不对。 正如他以后再不可以与她月末相见,她嫁人以后,连同富察傅恒这个名字,怕是都永不能提及。 我不能害她,他想。 静坐着看这封只写了四字的信,终究他还是伸手,拿起灯罩,把信在火上点起。 不需要,并不需要。 想起不久之前,他托人送去的信,问她可需要他的帮助。 回信不久后传回,她的字迹如他想象般娟丽,梅花小楷清秀得让人悦目。 “此事无人可帮,多谢富察少爷。我的人生,便该由我自己来过,旁人帮不得、无法帮。” 帮不得啊。 傅恒在满室月华里,缓缓闭上了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前尘已了 乾隆七年,早春至。 纳兰时春从开春起就被额娘拘在了府里不许出门,瓜尔佳氏才是真的头痛得很。 之前基本从未考虑过这二女儿会需要与别家商议亲事的情况,也因此这些年她懈怠于如旁家夫人一般相看留心着京中的子弟,也导致乍然要人的时候,她根本对从何下手毫无头绪。 偏偏她又不愿意让女儿将就,一心想给女儿挑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六个闺女,嫁出去的四个里有三个都是宗室赐婚,唯一一个能自己着眼看的,却被永寿心血来潮许给了没什么家底的希布禅,虽然事实证明永寿眼光不差,三女儿嫁人后日子的确过得好,不像嫁进宗室的几个女儿回门都以泪洗面哭诉忙活着跟妾侍相斗,但瓜尔佳氏还是觉得不爽快。 说来这还是头一次她能像别家的主母一般从头到尾参与女儿的亲事的,也因此她更加慎重,就是要让永寿看看她的能耐。 小门小户她自然看不上眼,开玩笑,有希布禅一个做长远投资就够了,二女儿是所有女儿里资质最好的,自然绝不在亲事上受了委屈。本来就是纳兰家培养了十几年用来进宫做娘娘的,要不是飞来横祸,哪有这些八旗子弟捡漏的份儿。 她左右寻思,最后还是把眼放在了八大姓人家上,没办法,这满洲豪门里,要说好人家,还是得那几个姓氏才行。 她一挑眼先相中了钮祜禄氏,太后尚在,依旧是后族,族中人口也繁盛,若是说谁出色些,他家的阿里衮自然是最拔尖儿的那个。只不过钮祜禄阿里衮什么都好,就是娶过一门亲事,倒也难怪,二十五了,没娶过亲才怪,左右之前那夫人成婚不到一年就染病死了,估计也没有多深厚的感情。 转念想想,瓜尔佳氏还是觉得有些瑕疵,到底给人做续弦听上去不好听,就算那钮祜禄阿里衮再出色也没法子,先把他按捺在一边,再看看才好。 她倒是也想了自己族里的子侄,苏完瓜尔佳氏当然是数一数二的家族,就看那康熙朝唯一的太子妃出身就明白了,能得爱子的康熙爷许给太子,那是何等尊荣。瓜尔佳本族里优秀的子弟倒是不少,瓜尔佳氏轻易就能挑出几个觉得不错的,只是她想想女儿从小跟她去瓜尔佳府上玩的时候,也没对哪个表兄弟有什么特别的,也犯了难。这从小相处的,这么多年都没喜欢上,只怕就算成了婚,也不会有多深的感情,虽然她倒是知道几个侄子里也不乏对纳兰家表妹有心思的。 她倒是想给女儿选个女儿喜欢的,但时春这丫头从小就情绪不外露,至今她也看不出她对什么人不同过。不过瓜尔佳府的确是很好的选择,嫁过去了也不用发愁有人会对女儿不好,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不说鹣鲽情深,相敬如宾总是不愁的。 再来,佟佳氏、赫舍里氏、觉罗氏几支,甚至连弱些的那拉氏内部的另外几支辉发那拉和乌拉那拉,她都想了想,这唯一绕过去当作不存在的,就是最强盛的,富察家。 开玩笑,富察家现下还是瓜尔佳氏的眼中钉肉中刺,她疯了才会再把主意打到他家去。 不过她倒是很遗憾,要说家世、才学、品貌,所有相中的,哪个能抵得上富察傅恒十全十美她相看中的几个子弟,才貌好的,家世弱些;家世才貌好的,又爱风流;什么都好的,又娶过妻,算下来,竟是没有一个能胜过那傅恒的。 瓜尔佳氏就更恨了,更要卯足了劲给女儿挑个不比那傅恒差的。 纳兰家忙于觅婿,小日子过得忙碌又充实,然而乾隆七年之后,皇宫里接连发生的几件大事,不蒂于晴日一声惊雷,桩桩件件传出宫去,都成了极具戏剧色彩的民间谈资。 然而民间百姓能把此作为谈资,对于紫禁城内众人,这一年可真是足够刺激惊险。 裕太妃去世,和亲王悲痛欲绝,然而太妃死因太过让人诟病,导致先帝一朝堂堂的太妃,死后竟连几个吊唁的人都没有。 其他人不清楚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只以为裕太妃假慈悲真恶毒,引来天雷降世,惩处这口蜜腹剑的毒妇。然而宫中人却不免嗤笑,感叹裕太妃老去竟落个失节的也有,忌惮疑心起鬼神的也有,更多的,如高贵妃舒贵人等对长春宫虎视眈眈的人,却禁不住心中一喜。 无他,富察皇后,有孕了。 自端慧太子逝去后,富察皇后一蹶不振,身体也因为长久郁郁寡欢而衰落起来,就算膝下还有和敬一女也无法释怀,更加由于无心管理后宫,导致唯一一个公主被太后抱走抚养,自此更是心灰意冷,长春宫终日闭锁。直到去岁,不知出于什么由头振作起来,竟一日比一日来得光彩照人,再加上宫里添了个小霸王似的蛮横丫头,六宫里谁都敢怼,脾气着实厉害得很,竟把个长春宫护得跟个铁桶似的。 富察皇后和善,为人也善解人意,因此虽然聪慧,却从没有害人之心和防人之心。过去长春宫虽是皇宫里最尊荣的地方之一,却也总能漏些马脚给人拿出,借机往里安插些人手。一些嫔妃听闻皇后有孕,不由生了异心,中宫所生皆为嫡子,更兼永琏阿哥死后,众人惊觉皇上竟早早就对二阿哥有了立储之心,更是明白了圣上对嫡子有多么看重。眼下紫禁城子嗣稀少,哪怕一个平凡出身的皇子都是稀罕物,更何况是富察氏皇后所出的嫡子。 高贵妃无疑是心里最煎熬的人之一,多年来,她虽名义上艳冠六宫,也盛宠不衰,但膝下无子是她心中的一根刺。早年皇后有二阿哥,就凭这个就把她压得死死的,更别提富察容音与皇上有着结发之谊,因此她虽跋扈,心中却没底的。直到永琏去世,富察皇后显出颓势,高家日渐壮大,她也就在后宫里要风得风,堪堪与这正宫皇后势均力敌。 如今皇后振作,更身怀龙胎,若是再是一个阿哥,谁敢说这不会是下一个端慧太子 皇后说到底并没有太大手段,真正棘手的是她身边那个魏璎珞,那丫头也不知道是在个什么环境里长大才能长成那样的性子,心眼多、手段狠、胆子大、疑心重,偏偏皇后还看重她,高贵妃等人早就恨不得把她抽筋扒皮,奈何一直找不到良机。 现下倒好,裕太妃与那璎珞之前就有仇怨,那丫头口称太妃害死了她姐姐,还敢闹到皇上眼前,太妃也不输,偷偷派了太监暗杀那璎珞。要说魏璎珞也是神,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引来天雷,竟然把太妃给劈死了,六宫嫔妃无不瞠目结舌。 眼下皇上也无法看在皇后面子上包庇那魏璎珞了,太妃死了,虽然在宫人口里是多作恶引来天罚,但是这种荒诞的理由如何能记录在册更何况和亲王跪在勤政殿前三天,就为给他额娘讨个公道,就算是富察皇后,也无法走到他面前说一句你额娘罪有应得。 几方原因下,最终,皇上到底下令,把魏璎珞贬进辛者库为奴,弘昼那里,到底裕太妃死因不光彩,赐下珍宝无数,皇帝安抚性地给了和亲王一个重要差事,既是补偿、又是希望弟弟能振作起来,洗去身上纨绔之气。 魏璎珞离开长春宫,高贵妃和舒贵人等人便可将手伸进已经不如之前防备严密的长春宫,暗地里有所谋划。 这边,富察皇后再度有孕,然而未高兴多久,宫里就发生了这件大事,她最喜欢的大宫女也不得不离开她身边。皇后之前抵死想护,皇帝又重视她腹中骨肉,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才保住了璎珞的命,可到底还是心头戚戚,心情颇有些不乐。 富察家听闻皇后再度怀孕,自然是举族欢腾,章佳氏已经入宫一次,傅恒更是仗着职责之便,常常来长春宫探望。 “姐姐放宽心,别再想杂事,眼下什么都比不过你自己的身子重要。” 富察皇后看着弟弟一反往日的作风在这里絮絮叨叨,笑意爬上脸庞,她静静地倾听着,等傅恒一席话嘱托完,才娴静地微笑着说“傅恒长大了,竟是这么细心,姐姐都听进去了。春和将来,一定会是个好丈夫、好阿玛。” 傅恒只是淡淡一笑“弟弟今天是话多了些,但额娘天天在耳边叮嘱,这些话,是怎么也得按额娘的吩咐说了的,不然回去了有的好受。” 富察皇后颇有些讶异地瞪大了眼,半晌,说道“往日说到这些话题,你总避而不谈,不然就是严词拒绝,今日是怎么了,竟然没有反驳我。” 傅恒无奈看她一眼“您原来是等着我反驳吗” 富察皇后高兴地笑了“自然不是,我开心还来不及,你不介意这成家的事,自然再好不过。等下次额娘进宫,我跟额娘提一提,也让她重新帮你好好相看,绝对帮你娶个让你满意的妻子。” 傅恒只垂眼吹了吹手中熬好的药,吹凉了以后递给富察皇后“药不似刚刚烫了,现下温度正好,娘娘还是先喝了安胎药吧。” 富察皇后心中轻快,见他又避开了话题也只当他面皮薄不欲多言,只是今天这弟弟松口可是千万难得了,她也够满意了。 姐弟俩又说了说话,富察皇后有些倦了,傅恒见状,也打算告别,临走前,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姐姐,魏璎珞呢” 他神态不似有多认真,兴许只是想起来问了一句。富察皇后却一下警觉,本已渐渐往身后枕头歪下的身子一下子直起来“怎么你可是心里还惦记着她她现下在辛者库,已经足够磨人了,你可别再与璎珞纠缠不清。” 傅恒说“娘娘放心吧,我只是有几句话想和她说清楚罢了。” 辛者库,贱者之所。 富察傅恒踏足此地的时候,当真是如一片惊雷炸响在此地宫人身上,引起极大的震撼。 璎珞本在浣衣,听到锦绣控制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才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的人时,禁不住微微有些晃神。 青年光风霁月,站在那里就是一处美好风景,她从前耽于仇恨之中,如今想来,这竟是她入了这紫禁城以来,见到的第一缕光。 “魏璎珞,富察侍卫有话问你,还不赶快过去” 辛者库姑姑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魏璎珞回过神来,应下,匆匆往门口去的时候,无意中瞥到了锦绣不甘的面庞。 璎珞心中苦笑,人人都以为她被贵人看中,现在更是来辛者库探望,只她自己知道,某些事情,如水中幻影,本就虚妄,如今更是连幻影都不再。 “少爷。”璎珞抬眼,半晌,终究吐出了那两个字。 富察傅恒隔着数月的时光,再次看到她,只觉恍若浮生大梦一场,从前那些,竟是遥远得仿佛再无可见。 “我今日来,有些事想与你说清。”他说“到如今,太妃死去,阿满的仇你了结,便已经雪恨。如今你虽在辛者库,但姐姐喜欢你,定会竭尽心力为你谋划出去,倘若无法,也会全心护你周全。我只希望,你不要怨怪于她,疏离你,她本就心痛,如今更是日日为你忧愁,你之生死,于她来说,亦不比我之于她来得轻。” 魏璎珞睫毛一颤,她飞快地垂眼,借此来挡住来势汹汹的泪意,她轻轻一拜,从来坚强无畏,再开口,却是生平难得的哽咽“奴才自知顽劣,给娘娘添了数不清的麻烦,可皇后娘娘只温柔地包容,从不曾苛责。姐姐被害,进宫以来,娘娘如姐姐一般呵护我、教我读书写字。皇后娘娘的恩情,奴才此生都忘不了。如今只希望少爷能代奴才向娘娘传递心意,娘娘莫再为魏璎珞伤神,她不值得,如今娘娘打起精神,为了孩子,小心对待自己才是正理。” “我会的。”傅恒见她一幅痛彻心扉的样子,心中叹息一声,姐姐这一腔的好心,到底不算白费。 “至于我,曾经帮了你便已是成全了富察傅恒的良心,曾经我强求不当,做过一些不得体的事情,只希望你能原谅我。以后再见,就是富察侍卫和璎珞姑娘了,既然你非富察家仆,便无需叫我一声少爷,归根到底,我们在宫中,都是皇上的奴才罢了。” 魏璎珞应下,抬眼,看着傅恒离开的背影。 皇后娘娘和少爷,终究是远离了她的生活,这是应当,她不怨怪,只是这对富察氏的姐弟,当真是她此生遇到过的,最好的人了。 原来她的任性妄为,终究是伤害了这么多关心她的人。 她开口,对着傅恒的背影“少爷是个光风霁月的人,是真正的君子。以前我为了接近少爷,用了许多让人不齿的手段,所幸少爷内心磊落光正,没有与璎珞计较,还在这深宫之中屡屡施以援手。少爷之恩,奴才这一辈子都还不了了。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奴才身为她的宫女,却为长春宫惹出不少事端,如今落到这个地步,也是作茧自缚。璎珞已经报了姐姐的仇,自己的未来如何,都可欣然接受。奴才只希望,皇后娘娘与傅恒少爷,都能心想事成,无忧顺遂。” 她福身“少爷,珍重。” 璎珞心道,这是最后一次,叫您少爷了。 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却没有看到旁人对自己的感情,太过自私和任性,辜负了许多真正对她好的人,这让她感到难过,她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姐姐,却对不起活着的皇后娘娘,她视作第二个姐姐的人。 如今仇恨了结,她的心中没有了那些执念支撑,只觉得空空落落的,然而魏璎珞这个人呀,她最怕的就是心中没有执念,她的执念造就了她的性格。那么如今,她就把皇后娘娘当作她的执念吧,她已决心后半生为报答富察皇后而活,从此尽她之能,护持富察家姐弟的一生,哪怕肝脑涂地,她也无所畏惧。 傅恒脚步一顿,却没有转身,而是继续离开。他内心却受到了震动,有些惆怅。 他这些日子,已然听到了太多的这一句“珍重”。 人之聚散离别,当真伤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过渡 “仲永檀赈灾之事,你怎么看” 勤政殿,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傅恒,皇帝问道。 留中密折泄露,皇帝震怒。 傅恒斟酌两下,小心开口“仲永檀是鄂尔泰重要党羽,此事需要谨慎处理,奴才不敢断言,如何处置,还看皇上对鄂党,如今是个什么态度了。” 皇帝听了他的话,无奈看他一眼,摇头笑笑,下令革职查办仲永檀。 傅恒听到此番话,颇有些惊讶地抬头,待皇帝圣旨下完,才慢慢问道“皇上,您要动鄂尔泰了” 皇帝睨他一眼,指指他“就知道你是个心眼多的,做什么都慎重,但鄂尔泰一事,朕心里有数。当断不断,必受其害,朕的底线,是皇权。” 他抬起下巴看着傅恒,傅恒心下震动,明白这也是一种告诫。 富察氏如今鼎盛,将来也必不会差,皇帝此举无疑是未雨绸缪,借仲永檀一事给他警示。 政事谈拢,傅恒正想请命退下,却被皇帝叫住。 “朕听太后说你之前跑长春宫跑得勤,疑心是与哪个宫女有了情谊。太后年纪大了,自然看重规矩,朕却理解你,每日在宫中当职,与哪个宫女相好自然也正常。你倒是跟朕说说,看上哪个了” 傅恒“奴才之前确实经常去长春宫,可那是受皇上所托去探望姐姐,解姐姐的心结,最近已经很少去了。” 乾隆只当他面皮薄,帝王兴起了八卦的兴趣,那是挡也挡不住。 “行了,让朕来猜猜,难不成是明玉明玉单纯,但性子跳脱,朕看不太适合你。” 傅恒没说话。 皇帝观他神色,又摇摇头“看来不是,难不成是尔晴” 傅恒才道“皇上就别猜测了,奴才说过了,事情并非皇上所想那样。” 皇帝挑眉观察他,半晌摇头“不对。” 傅恒略有些费解地抬头看他,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朕倒是觉得,”皇帝心中觉得十分有趣,不由放松了身体靠在椅背上笑看他“你近来有些变了。” “皇上此言何解” “从前啊,你虽然谦逊知礼,可到底来去匆匆,周身气质冷肃,除了亲近之人,对旁人全无一点亲近的想法。近来观你,虽是一般的举止有规章,但眉目里的生人勿近已是很大减轻,较之之前,平和许多。朕之前觉得是皇后改变了你,现在想想,怕是皇后也没这么大的能耐。” 一个人若是长久的把许多事情压在心里,自然会变得寡言冷漠起来,对外事外物都不放心上。但倘若有人可以疏解愁绪,给予宽慰,心中无事,整个人自然观之和煦。 傅恒对自身变化一无所知,倒是皇上,旁观者清,看得分明。 本欲按下这个话题,转念想到长春宫的皇后,富察家一直忧心幼子的婚事皇帝还是知道的,如今皇后有孕,皇帝心中怜惜,想着不妨趁此机会搞清楚这傅恒脑子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也算解了皇后这桩心事。 他把奏折往桌上一扔,放松下来,笑看着傅恒“也是巧,前些日子来保向朕请婚,”皇帝手指指傅恒“请你和尔晴的婚事。喜塔腊家虽说出身不好,但来保是个能人,尔晴呢,也大方稳重、美丽端方,本来这门亲对你来说是有些不公,但朕想着,若是你当真喜欢,到时候给喜塔腊家抬个旗就算了,你看呢” 傅恒没想到刚刚没解释清楚竟会换来如此一记重击,他连忙跪下“回皇上,奴才多谢皇上好意,但此事万万不可。尔晴是皇后娘娘的宫女,奴才从来都恪守礼数,从未与之有任何情谊。皇上本是看重奴才才会有此意,但奴才从无这个想法,还望皇上替奴才拒了来保大人。” 皇帝倒是没想到,颇有些讶异地挑了下眉。 “如此,你倒当真不是因为尔晴了。也罢,强扭的瓜不甜,何况喜塔腊家包衣出身,尔晴更是宫里的宫女,细想倒是委屈了你。不过傅恒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别让朕和皇后为你担心。有喜欢的名门贵女就告诉朕,朕替你指婚。” 傅恒松了一口气,拜谢皇恩。 这天皇帝处理完政事,看看天色,拒了李玉端上来的呈着绿头牌的托盘。 “朕去长春宫看看皇后。” 嫡妻有孕,皇帝高兴坏了,兴致一直不减,哪怕皇后现在无法侍寝,也常常夜宿长春宫,陪发妻用膳聊天。 到了长春宫,正逢富察皇后害喜已过,如今胃口正好,饭量比平时加了一倍,皇帝却看得开心,心情好起来。 转眼瞧见低眉顺眼送上一道鱼羹的尔晴,看着十分温顺可人的样子,心下满意,又略有些替她惋惜,不由开口,在尔晴把鱼羹小心放上桌的时候,把傅恒拒绝了她祖父请婚的事告诉了尔晴。 尔晴手指一抖,但所幸被家什挡着,皇帝和皇后都没瞧见,她把那道鱼羹放下,才跪下道“奴才有自知之明,明白出身卑贱,更兼富察侍卫本就对奴才没有感情,之前来长春宫,都为看望璎珞。奴才从未妄想过富察侍卫,更不知道祖父竟然向皇上请婚,奴才并非有意想破坏富察侍卫和璎珞的感情,还请皇上恕罪,奴才也替祖父向皇上赔罪。” 言罢,她低下头,敏锐地感到上方空气骤然紧张起来,把头埋得更低,遮住了眼中的冷光。 来保向皇帝请婚,本就是她亲手策划,这些日子以来,她每每都能在梦里梦到那日傅恒向皇后娘娘表证心意的一番话。她所爱之人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不负挚爱的模样那般让她欣喜,然而让他立下誓言的人却并不是她,这才是最最伤人的地方,于尔晴来说,剜心之痛也不过如此。 但今时不同往日,魏璎珞自作孽不可活,把自己作死进了辛者库,辛者库是什么地方整个紫禁城最下贱的腌渍之地,宫女就够卑贱了,混到辛者库的宫女,与狗又有什么分别魏璎珞已经再无生路,尔晴必要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借机开始行动,就算傅恒不愿祖父请的婚事,只要皇帝下了狠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富察傅恒再有手段,也只能认命。 想让魏璎珞活吗可以,牺牲你自己。 皇帝对魏璎珞不同,不用说皇后娘娘,除了明玉那不长心眼的,心细如发的大宫女能观察不出来 撩天子之须的后果如何,就看现在了。 尔晴低了头看不到上头皇帝的表情,富察皇后却有些心惊地看着皇帝,手中本执着银筷,也放了下来。 “皇上”她试探着喊了一声。 皇帝到底回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让富察皇后心中一凉。 帝王之怒,她身为结发之妻,嫁于他后,也不过才见到过寥寥几次。 皇帝开口,声音沉沉,似乎压抑着怒火“魏璎珞” 尔晴讷讷,有些瑟缩起来“富察侍卫对璎珞向来不同,也是难怪,璎珞甫一进宫,侍卫就出手相救,深宫之中互相扶持,本就感情深厚,璎珞又是娘娘喜爱的宫女,将来放出宫去指一门好亲也不为过。所以奴才才不愿意因着自己,破坏了他们的感情。” “好一个破坏感情,”皇帝气极反笑“放肆你可有做奴才的规矩侍卫和宫女,本就是丑事,是秽乱宫廷你竟敢跟朕说将来放魏璎珞出宫婚配朕看这长春宫的宫女都是好样的一个个规矩都不懂了,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朕要是能让魏璎珞那种女子嫁给傅恒,就是瞎了眼,他们做梦” 尔晴瑟缩一下。 富察皇后皱眉看着她,趁着皇帝说话间隙,呵斥一声“还不下去” 尔晴依言退下,临出门却被皇帝叫住“等等。” “皇上”尔晴心有余悸般道。 “朕问你,你所言,可句句属实”皇帝盯着尔晴,不顾皇后在一旁的阻拦。 “奴才不敢欺骗皇上。” “滚。” 尔晴退下后,皇帝蓦然砸了手边的碗筷“岂有此理傅恒竟敢骗朕是朕太过信赖他朕怎么没想到,魏璎珞这个祸害,哪怕现在进了辛者库,她依旧还是个祸害” “皇上”富察皇后大惊“臣妾之前问过傅恒,他向臣妾保证过,对璎珞绝无男女之情,此事必有误会,璎珞都进了辛者库了,他们本来就不可能了” “没错,”皇帝露出一个冷笑“魏璎珞身份低贱,如何配得富察家的嫡子朕要给傅恒赐婚,这次一定得选个出身高贵的、十全十美的,断了她的念想,让她知道,凭她也敢幻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今日看来,尔晴的心思过深,与傅恒并不十分合适。此事朕交给太后来相看,也不算辱没了你们富察家。” 皇后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有些不认识他了。 “皇后觉得如何”皇帝说完这番话,想想这个法子颇为周全,扭头看向皇后,却看到她怔楞的模样。 “皇上,”富察皇后静静地看着他“您如此生气,到底是因为生气他们违背了宫规,还是出于,您对璎珞的占有欲” 皇帝震惊地看着她。 “皇后糊涂了,”皇帝起身往外走,看身影却有些落荒而逃的样子“这件事朕已经下定决心,傅恒是时候该成家了,朕一定给富察家选个满意的媳妇,成家之后,朕会启用傅恒,他也到年纪该干点实事了。” 他身后,富察皇后看着他的背影,面色平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你选哪个? 皇帝在长春宫震怒,转眼就六宫皆知,未等各宫猜测,第二日皇帝去寿康宫请安,当着在场几个嫔妃的面,就将富察傅恒的亲事托给了太后。 当日纯妃、娴妃、舒贵人、一些低位分的宫女子都在场,众人面上大多惊讶,然惊讶的原因不尽相同。 纯妃差点把手中的茶盏脱了手,旁边娴妃伸手一托救住,望着她浅笑“妹妹这是怎么了心绪不宁的。” 纯妃强笑了下“多谢娴妃姐姐,这两日不知道为何,夜里常常失眠,导致白日精神头不足,今日差点让姐姐见笑了。” 娴妃温婉地拍拍她的手,也没有再多言,毕竟皇帝如今还在与太后说话,她们也不好插嘴。 “皇帝,好好儿地,你怎么突然把臣子的婚事交给哀家相看哀家记得也没有公主格格和傅恒年纪相配啊。” 皇帝“皇额娘,是这样,前些日子宫里这谣言是传得沸沸扬扬,朕和容音一合计,这成何体统。况且那傅恒也老大不小了,到了成家年龄了,他又天天在宫里做差事。朕呢,不想委屈了他,皇额娘您眼界高,见过不少人家里的闺女,朕想请您给挑个家世好相貌佳的,这富察家也是忠心耿耿,傅恒的亲事要是弄得好,也是对朝中臣子的安慰。” 太后沉吟片刻,不得不承认皇帝的话是对的。更何况这件事对她也就是举手之劳罢了,她操办了富察家这个嫡子的婚事,也算是为钮祜禄氏和富察氏结个善缘,只会有利,绝无坏处。 她也就应下了。 皇帝走后,太后留着屋里几个嫔妃说了说话,末了看她们都各自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拘着她们了,借口身体乏了让她们散了。 这几位嫔妃倒是都各有心思,家里有适龄的姑娘的,出了寿康宫就写信把这个消息传回了家里,让家里人注意最近多请命进进宫在太后面前过过眼,与富察家结个亲自然是最好的。有几位家世差的宫女子还特地提醒,不成的话最后指去做个侧室也好啊。 纯妃一出了寿康宫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她身边的玉壶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暗自使了些力。 “娘娘,这可是在寿康宫附近,您就是再难过,也不能让这附近的宫人看着啊。” 纯妃看她一眼,闭了闭眼,到底还是收住了。 “娴妃姐姐,”纯妃突然出声叫住一旁走过的娴妃“我要去长春宫看皇后娘娘,不知姐姐可有兴趣一同前往” 娴妃回头“哦若只是单纯坐坐,我自然是愿意的,可若是就此想让我站队,妹妹还是省省吧。” 纯妃微笑着看她离开。 玉壶略有些讽刺地一笑“这娴妃啊,还真是伪善。” 纯妃笑着扫她一眼,笑意加深“伪不伪善,日常这些行止哪里看得出来,等到威胁到自己切身利益的时候,到底是做样子给人看还是真的高风亮节,就见真章了。” 那边,舒贵人出了寿康宫,回头瞥了一眼。 “贵人”宫女问。 纳兰淳雪轻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嘟囔“到底是富察家,皇上的心偏得没边儿了。现在这意思,不就是这么多名门贵女,随他富察傅恒挑了阿哥们也不过如此了吧。” “贵人何必不忿,他如何,与您有什么关系” “现在是没什么关系,之前可就不是了。”淳雪冷笑一声,转念一想,又喜上心来“说来也是他活该之前放着我二姐那般十全十美的人,却要追求什么自由婚配。如今可好,皇上下旨太后相看,届时皇上赐婚,他照样婚事不由自己作主,却平白娶了个比我二姐差得多的,你说,这不是报应是什么我心情可好着呢” “贵人所说极是。”身边宫女的附和更是让淳雪笑意加深。 “快,今天吩咐下去,让御膳房加菜,就说我心情好,胃口大开。” 皇帝要跳过做父母的给小儿子挑选名门淑女指婚,这消息经内宫传来,着实骇了李荣保和章佳氏一跳。做母亲的忙递了牌子进宫去见太后,得到的却是钮祜禄太后祥和又不容置疑的笑脸。 章佳氏心里云里雾里,不明白事态如何发展到这种地步,傅恒口音刚松了,她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正高兴着,怎么就成了太后亲自相看了呢。 太后笑看着她,只作不知她的忐忑煎熬,笑眯眯地命宫女取出许多画卷,邀她一同来看看。 章佳氏猛地出了一身冷汗,哪里敢再走神,慌张地告罪。 看到这里哪里还不知道,这些画卷分明就是礼部送上来甄选过的秀女画册,说不得还有两年后下一场的。秀女,那是给皇帝和宗室准备的,傅恒不过一个侍卫,哪敢如此僭越。 太后笑着看她,心中满意她的知礼,开口“也不必如此多心,这是皇上准的,也是哀家亲自派人去取来的,自然不算越矩。倒是还没问你,心里有没有些满意的。” 章佳氏苦笑,曾经倒是有个很满意的,只是这一波三折的,哪有脸再去招惹人家。 太后一边下令宫人翻看,一边也有些稀奇“哀家久居深宫,也知道富察家的小子是个好的,经常有宗室福晋们提到府里格格待见喜欢,怎的一直到了二十都没议过亲” 章佳氏回“这孩子是个难懂的,一心只想娶自己喜欢的,也因此不愿意听奴才和他阿玛的。议亲倒是有过一回,但那亲事到底也没成,说起来还是傅恒那倔脾气,宁可挨他阿玛四十马鞭也要退婚,可是把人家得罪透了。” “哦”太后看到个不错的,示意姑姑把那幅留下,一边感兴趣地扭头看章佳氏“是哪家” 章佳氏说“是纳兰家,永寿大人的二闺女。” “纳兰家的,”太后思考了一会儿“哀家倒是记得,去年的选秀,纳兰家两个女儿进了宫,其中一个摔了脚,另一个倒是留在了宫里,常陪哀家说话逗趣儿。” “就是那个摔伤了脚的,”章佳氏说“那真是个好姑娘,可惜了,奴才家里小子太不成体统,唉,也是实在对不起永寿大人。” 太后不以为然摆手“哎,这有什么,不过是儿女之间事,何至于伤了两姓的和气。永寿倒是个会养女儿的,他家几个嫁进宗室的媳妇哀家都见过,个个美貌端庄,就是那个摔伤脚的,也不过是贪玩了些,当时教规矩的姑姑都对她赞不绝口,说来倒是有些可惜。” 章佳氏“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到底是人家千娇百宠的闺女儿,纳兰夫人又出身大族瓜尔佳氏,自然是咽不下气。这事,要是放富察家,也是生气的。” “生什么气朕怎么听着纳兰氏、瓜尔佳氏、富察氏都扯进去了” 帘子被人掀起,皇帝笑着踏步进来。 众人连忙行礼。 一阵人仰马翻后,皇帝坐在寿康宫炕床上,看坐在下方的章佳氏。 “夫人还没告诉朕呢,刚刚在说什么” 章佳氏略有些为难,把事情一五一十解释了。 “原来是这样,”皇帝一仰身子“这事儿,可是富察家不够地道啊。” “奴才也知道,”章佳氏说“但苦于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办法能弥补一二。” “这还不简单”皇帝笑了,他是帝王,处理的多是国家大事,这般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他看来不至于想得那么复杂。 “若是再给夫人次机会,夫人可还是喜欢纳兰家那个闺女” 章佳氏惊愕地瞪大了眼,不管失不失礼了,抬头直面圣颜“这” “嗯”皇帝倒没想到不过一个问题,引得她这般失态“朕就问你愿不愿意” 章佳氏心一横“如果能弥补之前的亏欠,富察家愿意付出些代价。” 这日皇帝下了朝,宣傅恒陪着试了试新进贡的一批仿制火枪。 傅恒之前接触不算多,但力量稳健,加之目光敏锐,磨合了几下,便已经百发百中。 皇帝目露赞赏,看看自己的靶子,其实作为帝王,他的文治武功都不错了,本就不该和武将比,奈何乾隆帝对自己要求高,自然是有些郁闷。 “罢了罢了,还是回去批折子吧。” 他摆摆手,看一眼身边的傅恒“你也跟朕来。” 回了勤政殿,皇帝坐回案前伏案批折子,留下当差期间被叫出来,先是陪着玩火枪、现在又被罚站的傅恒一头雾水。 过了大概一杯茶的功夫,皇帝抬起头来,似乎才注意到他的样子,扔出幅画卷,又从手边捡出一本写着字的折子,一并扔了下去。 “跪下,朕要给你赐婚。” 傅恒跪倒,听到“赐婚”两字,惊了。 “这件事由不得你,朕已决定了。”上座,皇帝靠在椅背上,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朕可以给你两个选择。” 傅恒沉默,终于伸手,捡起地上的画卷,展开。 “这是太后给你从近年的秀女中为你选出的最合适的一个。” 傅恒看了一眼,把画卷放在一边,捡起那个折子,打开。 “这是你额娘在整个北京城里最满意的一个。” “齐佳毓敏和纳兰时春,你选哪一个” 寂静。 半晌后,傅恒双手捧着那本折子,拜谢“奴才谢主隆恩。” 富察府。 “少爷,您这刚回来,又做什么去”卜隆接过傅恒换下的衣服,不解问道。 傅恒换上一身前些日子刚赶出来的新衣,他从宫里匆匆回来后就径直去了主院,然后大步回了院落,竟是一幅要出门的样子。 傅恒系上最后一枚扣子,门口传来富察府管家的声音“东西都准备好了,少爷。” 他迈步往出走,一边对卜隆吐出两个字“提亲。” “啊”卜隆疑心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把这个收好。”傅恒没再解释什么,只是把一个折子模样的东西递给他。 卜隆眼睁睁看着他疾步走出去,院外乱哄哄的,似乎等了不少人。 “提亲,提什么亲少爷疯了” 卜隆嘟囔一声,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折子,见外面没有写任何字,不由打开看了一眼。 御用的折子,内里却是用的薛涛纸,显然不是用来办公的,上书四个字 纳兰时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女儿愿意 这日永寿沐休在家,近来他身体不大好,明显能感到些力不从心出来。瓜尔佳氏有些心惊,永寿却不许她大惊小怪。 说来从雍正朝末,永寿的身体就已经大大损耗了,身体上的日渐虚弱也让永寿逐渐无力再在朝堂再进一步,如今最后的一点野心女儿入宫,也没什么太大指望了,吊着的一口气松懈下来,自是一场大病。 但好歹家中还有两个女儿,他是怎么也要撑到把家中的女儿们嫁出去才能倒下的。 这晚他难得不在书房处理公务,因为没什么胃口,只让人传了一碗白粥和一碟花生米进了主院,他穿着常服,有闲心看看民间近来流行的一些杂记,就听到熙熙攘攘的声音打破寂静的夜。 永寿皱眉,把书放下,开门出了屋子,往外查看。 这一片都是官邸,平日少有动静,入夜后更是死寂,今天这声音传到后院虽然已经弱了许多,却也能听出来,声音起源处定然热闹非常。 “这是怎么了”他开口问。 话音刚落,府里的管家就进了院子“大人,富察家来人。” 永寿皱紧了眉“富察家他们是来闹事的不成要是还知道点礼数,就让他们滚。” “这”管家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这怕是不成,他们家四少爷带着东西上门,说要提亲。” “什么” 瓜尔佳氏听清楚从门房传来的消息,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富察家是疯了他们莫不是在耍我们纳兰家岂有此理” 饭桌后,时春看着瓜尔佳氏的失态,用手掩起嘴,却偷偷给如意使了个眼色。 如意会意,悄悄从气氛紧张的饭厅里退下去。 “额娘,怎么了” 六小姐婉莹是真的被瓜尔佳氏吓了一跳。 时春也作一幅关心的面孔。 瓜尔佳氏被唤回神,扫了两个女儿一眼,目光定在时春写着关怀的脸上定了一会儿。 她蓦然道“富察家来提亲,向你。” 门口,如意掀起帘子,没来得及掩饰脸上的震惊神色,刚想偷偷溜回之前的位置,却看到小姐那里成为了整个饭厅的目光中心,登时立在了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时春放下掩在嘴边的手,她抬眼,和瓜尔佳氏对视。 她没有掩饰她眼中的惊讶与疑惑。 瓜尔佳氏看着女儿难得的吃惊表情,心一软再软。 “这件事看你,看你想不想嫁,其余的,对额娘来说,都不重要。” 那边。 永寿黑了脸,边快步往前厅走,边对管家道“让他们给老子滚”他咆哮道“李荣保的那小子把纳兰家当作什么了把我纳兰永寿的闺女当作什么了他家小子说退婚就退婚,说娶就要娶要不是皇上看重富察家,搁在以前,我非得把富察家告到御前让他们吃点苦头不可” 话说着,前厅到了,纳兰永寿一撩袍服下摆,扫了眼院子里乌泱泱的富察府家丁和数不胜数的箱子,看向了等候着的富察傅恒。 他拧起眉“富察侍卫,你这是什么意思” 问话间,瓜尔佳氏也到了。 傅恒看了一眼他们夫妻,躬身行礼“纳兰大人、夫人,晚辈自知之前做的事情荒唐,亦不会为自己自辩。今日皇上已下令指婚,圣旨明日便会传下。晚辈只是希望在圣旨下达之前,能亲自上门求来两位的首肯,将贵府二小姐嫁给我。” “你说什么指婚”瓜尔佳氏突然出声,上前来。 “好小子,”永寿冷笑“好一出先斩后奏,既然皇上已经指婚,你现在作这副架势是为了什么专程来羞辱我们纳兰家傅恒小儿,你未免把老夫看得太轻了。与富察家结亲是不错,但我纳兰氏不稀罕,我怕什么我就这几个女儿,到底也是两朝臣子,我就是在皇上面前堵上我的官位,你以为我奈何你不得” “好好儿地,你这是干什么”瓜尔佳氏扭头对永寿道,说完,她转头回去看向傅恒,面色复杂“富察侍卫,你该知道,姑娘家的名声有多重要,你之前退婚已经让人愤怒,如今怎么又唉,我都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说了。” “既然皇上已经指婚,这桩亲事就已经板上钉钉了,但是这并不代表两府之间的芥蒂就此烟消云散,你要用行动来证明,明白吗”瓜尔佳氏说。 “请夫人放心,今后日子还长,晚辈会用时间来证明一切。” 前厅后,回廊。 纳兰时春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前厅中传来的声音。 “小姐,您干嘛那么轻易地就答应”雀宁有些不顺心地问。 时春没有说话,如意对雀宁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直到前厅的火药味慢慢淡了下来,永寿勉强同意傅恒把东西留下,时春才说道“我们走吧。” 那边傅恒向纳兰氏夫妇告退,临走前,却向厅角处看了一眼。 他正对上欲走的纳兰时春的目光。 两个人对视片刻。 时春先动了,她冷静地对他行了个礼,最后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他,转身离开了。 傅恒走出纳兰家大门,吩咐走在一旁的小厮“今天不论多晚,倘若有来找我的信件,一律送进我的书房,莫等明日。” 那边纳兰时春回了院落,吩咐如意和雀宁磨墨。 她闭眼坐在书案前,回忆之前在饭厅的对话。 “你想不想嫁” 时春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许久,她站起来。 “额娘,其实对于女儿来说,嫁给谁,从来都没有任何区别。这些日子以来,女儿看着您相看青年才俊,也明白您对女儿婚事的头疼。” 瓜尔佳氏看着向自己走近的二女儿。 “富察傅恒是最合适的,不是吗既然这样,女儿愿意。” “可他、可他” “他退过我的亲事”时春说“这不重要,女儿不计较这个。” 比起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能当得起她知己的富察傅恒,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事情已经这样了,就没有任何必要考虑原因。 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时春眼瞅着瓜尔佳氏面上依旧犹豫不决和痛恨交织,垂眼下了剂猛药。 “更何况,四少爷郎艳独绝,女儿心慕已久。” 时春蓦地轻笑一声,两个正在磨墨的丫头看过来。 “小姐,您之前说,您对富察少爷有意,这是真的吗” 如意犹豫一下,挡不住心里的好奇,忍不住问道。 时春含着笑意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谈论这个话题,只是收敛了笑,淡淡留下一句“他必须给我个交代。” 如意垂下头。 原来不是真的,可惜了,她还为小姐白白高兴了一场。 既是皇上指婚,那这门亲事便再无变卦的可能,小姐看来是真的要嫁给富察少爷了。 然而小姐却不爱他。 她服侍小姐很多年了,雀宁还没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陪着小姐一起长大了。 她太明白自己这位主子了,从来笑意妍妍,但心里却最淡最漠。打动她,要比打动常人,要难得多。 或者说,太难了,难到曾经那么一段惊世骇俗的感情,如意都难说小姐到底在其中投入了多少真情。 只愿如今这位富察少爷,终有一日能打动她吧。 那是许多人都做不到的,但愿富察傅恒,能用不一样的方式,让小姐真正地爱一次。 不打开纳兰时春的心扉,便永远无人知,得她所爱,将是怎样的幸事。 这位大清国母、皇帝最看重的皇后如今在心里狠狠地把自己的弟弟骂了一顿。 这算什么事 富察皇后看向坐在下首的姑娘,除了如之前一般感叹这倾国倾城的美貌外,她又有了些不同的感受。 到底赐婚圣旨下了,她如今看这纳兰二小姐,就已经是看自家人了一般,越看越亲切、越看越高兴。 傅恒果然是眼光最挑的,娶的媳妇儿也与旁人的不一样。 富察皇后拍了拍手,宫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 皇后轻笑了笑,掩住嘴“给纳兰小姐看看。” 时春扫了眼这些珍奇至宝,不安地问“这是皇上新赏给娘娘的吗” 皇后的笑容带了点狡黠“这是傅恒特地托本宫给你的。” 待宫人下去,皇后从上面下来,一面和时春一同看着那些珠宝首饰,一面品评着。 而后,她拉了时春的手。 “本宫知道,你受委屈了,这件事是傅恒混账,也是富察家对不住你。你是本宫见过的最优秀的女子,自然不愁爱慕者,但傅恒也算得上优秀,好歹不辱没了你。”皇后牵着她的手坐下 “本宫对自己的弟弟还是了解的,既然是他求娶了你,他便一定会对你好的,若是他敢让你不顺心,你只管告诉本宫,本宫来骂他。” 皇后拍了拍时春的手。 时春回笑“奴才相信富察侍卫。” “你就别和本宫自称奴才了,婚期就在四月,算算你已经是半个富察家的人了,便和傅恒一般,叫我声姐姐吧,我们亲近说话。” 时春看着她真诚美丽的眼睛,沉默须臾,轻声道“是,姐姐。” 时春离开长春宫的时候,正遇上了进门的尔晴。 “尔晴姑娘。”时春打招呼。 尔晴低着头默默行礼。 “恭喜纳兰小姐了。” “多谢。”时春微笑着说。 她们擦肩而过。 时春微微回头,看着她的背影。 她莫名地笑了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锦绣明堂 天气渐好,渐渐入深春夏初,气候变暖,夜晚的风也渐渐暖和多了。 这也如意起来起夜,想着今夜是雀宁守夜,但雀宁最近来了葵水精神不好,她便想着去看两眼,可别出了岔子,正好替雀宁把后半夜守了。 悄声地进了院中的主卧室,室内光线昏暗,只留远远一盏灯笼罩着的烛火暗地里摇曳着,如意屏息去看,看到卧在软椅上的雀宁头一点一点,显是乏得狠了。 如意看她两眼,瞪了瞪眼,想了想还是没叫她,先往掩着金丝纱帐的床帐里看了一眼。 一看她就一惊,忍不住上前细细瞄一眼,确定不是自己看错了,便转身推醒雀宁,随手拿起一旁架上挂着的一件披风“快些,你还敢睡,小姐呢” 雀宁本有的三分睡意也被惊得荡然无存。 “小姐不在床上了吗”她站起来往床边看了一眼“怎么办我不过是刚刚打了个盹,小姐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好了,料想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如意虽是有些慌,但也竭力地稳着“先别声张,免得引起府中动乱。我们先在院子里找找,院子里没有就去小姐常去的地方看看,小姐应该只是出去待一小会。” “好”雀宁忙点头,也拿了件时春的外衫,两人兵分两路出了门。 如意转遍了院子,甚至连库房也开了锁进去查看了一番,库房内原本只有小姐一些箱笼,富察家提亲后,节礼和纳彩礼都搬进来了,倒是放满了库房。 院中没有,如意出了院子去找,终于在离院子不远的凉亭里看到了小姐的背影。 她松了口气,轻声地走过去。 时春本低头看着手里的什么,却先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转头看来“如意深夜了,怎么跑来这里” 如意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奴才看到您不在房里,出来寻寻您。” 反应过来,时春歉意一笑“倒是我考虑不周到了,本想让雀宁就那样歇着吧。” 如意一笑“她近来身子不爽利,最近奴才跟她换换班吧。反正就这几天了,奴才也想多和小姐说说话。” 时春点点头,笑了“也好。” 如意看看她手里的东西“小姐,您晚上不睡,跑这里来做什么这附近也没什么人,实在不是很安全。” 时春抿唇“只是突然想出来坐坐,想想事情。” 如意给她披上披风,时春伸手拢了拢,对她笑了笑。 “您给富察侍卫绣的香囊吗”如意低眼看到了时春拿在手中的东西,轻轻笑起。 时春点点头,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的香囊。 “小姐的绣工放眼北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奴才很早之前就在想,这辈子有谁能有幸娶小姐为妻,会是多么幸运。”如意说。 时春淡淡一笑。 “还没送出去,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如意看了她两眼,试探着问“您对富察少爷上心了吗” “他是我未来的丈夫。”时春说道。 如意看着自己的小姐。 离婚期还有三天。 自圣旨下达那天起,富察家便源源不断有人上门,时令的水果、西洋的时钟怀表、江南的鲛人纱、富察家在太湖的渔场奉上来的珍稀海味,样样皆有。 富察少爷更是不时让人带给小姐些礼物,绫罗首饰、玉石棋盘、西洋音乐盒,还有不知道从哪里打到的一只白狐狸,性子温顺,很讨院中小丫头的喜欢。 小姐开始闭门不出,终日与富察少爷书信来往,没人知道他们频繁传信送达的到底是什么,如意只是知道小姐的眉目一日比一日舒展,一日比一日柔软起来。 真奇怪,明明这些时日里,另一位主人公并不曾出现,如意却总能感受到他仿佛出现在生活中的每个角落里,他和纳兰时春之间的那种恬淡温馨,透过小姐伏案读信的剪影,竟就能生生地通过空气感受出来。 “小姐,您一定要过得好好的,一定要很幸福,这是奴才从小到大的心愿。”如意坐在时春旁边,说道。 时春莞尔,摸了摸她的头“当年你被带到我面前的时候,还是个梳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一转眼,我们都大了。” 她说“你放心吧,我会的,我会幸福的。” 她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香囊上。 “我相信傅恒。” 婚期那日。 纳兰家与富察家热闹成一片,两家不过隔了两条巷子,锣鼓之声隐隐有串连之势,两户百年的高门大院如今披红挂彩。富察家繁盛,纳兰氏底蕴深重,倾两府之力大办一场婚事,竟是银两花费如流水,浩浩荡荡,壮观华丽至极。 纳兰府,纳兰时春院落。 “动作都利索点,做什么都毛手毛脚的,今天这日子是能出错的” 雀宁站在院外,看着下面的小丫头们跑得脚不着地,忍不住提醒道。 “雀宁,”如意掀开帘子,面上带着笑意向雀宁招手“你进来。” 雀宁应声,往进走,急声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 一脚踏进房间,她的话卡在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房间深处,纳兰时春从妆柜前转过头来,淡淡勾唇一笑。 雀宁就有些恍惚了。 “扶我起来。”面前的人开口,声音轻柔,但柔得魅、柔得狠,尾音带着钩子,让人胸口猛地一窒。 “您很少穿红色。”如意走上前,带着叹息的声音,扶住时春的手臂。 时春笑一笑,看向雀宁,展袖给她看“好看吗” 雀宁说“好看、太好看了。” 好看得太过了,这红色如火一般跳跃在眼前,雀宁觉得这一袭红灼得她的眼都生生得痛了起来。 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再难得。 西施美,貂蝉美,昭君美,杨妃美。然而这些人雀宁都没有见过。 她平生仅见绝色,不过一人。 而她艳杀满洲。 “傻丫头。”时春看她,忍不住轻叹一声。 如意偷偷一笑,扭头看着自己的小姐,心中百感交集。 “真好啊,小姐。” 时春扭头看她,眸光如水,温柔与感动交织。 目光交汇,那十数年年华一一闪过,一切都在不言的默契里。 “小姐,礼车到了。” 屋内一时没人说话。 “好了,为我理妆吧。”时春开口。 雀宁默默地为她整理婚服,如意把她勾在凤冠上的珍珠流苏放了下来。 纳兰时春转身,看向镜中的自己。 屋中众人默默退开。 她看着镜中的人,对她微笑。 不过三数之后,她转身向外走去。 乾隆七年四月十二。 北京城晴朗的天空被红色遮盖。 鞭炮声从早到晚,一路燃起,噼啪的声音从纳兰官邸到富察公府,不停歇地响了一天。 纳兰时春在礼车上掷扇,如玉下巴在那一瞬间不知道成了多少人的惊鸿一瞥。 “纳兰女,富察妇,千金笑,锦玉堂。” 那一日过后,几乎北京城所有茶馆的说书先生都换了新的段子。 那些都是后话。 跨过火盆、敬过茶、拜过天地,便进洞房。 闹洞房的时候,不知为何,富察家兄弟竟无一人胆敢翻新花样来放肆玩闹。 唯有几位宗室亲王贝勒起哄声最大,然时春甚至还未来得及听清楚到底房中有几人,几个执意要来闹洞房的就已经被傅恒关在了门外。 “傅恒,你小子闹洞房是礼数,快放爷们进去”门外不知道是哪位贝勒爷在叫嚷。 地衣上脚步声远去,门扉“吱呀”一声,有男人低低的声音传来,轻缓、低沉、醇厚。 纳兰时春袖中紧紧攥着帕子的手忽然一松,她平静下来。 那脚步声又从门口返回来,这一回房里房外都安静下来。 “四少爷,该揭盖头了。” 时春垂下眼,两息后,眼前灯火一亮,光芒争先恐后跃进她的眼里,她猝不及防地闭了下眼,才抬起头,慢慢地睁开了眼。 “你”傅恒说,然后慢慢地说不下去了。 整座新房都安静下来。 新娘的脸掩在红宝石与珍珠串成的流苏后,她抬眼看来,隔着朦胧的影,那些珍贵的珠玉在灯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光影,种种的光华,终究碾碎在那藏在帘后的眸光之中。 不是珠玉不美,只是它已落尘埃。 “如今想来,我真的太不知珍惜,无怪引来额娘不满、姐姐责骂。”傅恒伸手,挑起她面上珠帘,勾在凤冠上。 时春抬脸,看着他手上的动作。 她慢慢笑了。 傅恒手指一抖,虚虚把手指挡在她下颌处。 “莫笑,端重。” 时春便收敛了笑意,只她那双勾勒华美的眼却写着知悉,眸光流转,是他最熟悉的温润流光。 想来又被她看透了,真可恶。 他想,却忍不住勾起唇角。 周围下人被他们之间的氛围所慑,没有一人来打扰这番明显于理不合的插曲。 喜娘逮住这个空隙,连忙开口插话“请饮合卺酒。” 之后的流程顺利得很,时春吃了十个生饺子,连说了十个生,富察家人才高兴地放过了她。 众人散去。 傅恒看向她,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重吗”他看着她的凤冠,问道。 时春却并不太拘谨,自然地应道“很重,帮我拆了它,好吗” 刚刚傅恒把下人赶得太快,她还未来得及让下人把衣冠卸下。 “好。” 傅恒犹豫了一下,他站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 时春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笑容来,把手放到他的手上。 两只修长好看的手交叠起来,傅恒的手掌有力,手指收紧,骨节在她如玉般白皙的手上显出男性不同的刚健来,指腹微微带着习武的人惯有的茧子。 他牵着她走到妆柜前,时春坐下,她伸手拆卸头上的钗环,傅恒看了两眼,便有样学样地拔下一只红宝石步摇。 他盯着细看两眼,低头对上时春从镜中看来的、带笑的眼睛。 傅恒笑起来:“这是我赠的,我还记得。” 他们两个合力地把这身庄重的凤冠霞披卸下,终于,时春只着一身月白的里衣,披散了头发坐在妆凳上。 傅恒也脱下了暖帽和马褂,只着了一身青色的袍服。 她坐着,他站在她的身后。 傅恒低头看着镜中倒映的她的脸,开口“你怨我吗” “怨什么” “怨我这样反复,折了你的名声。” “都说一个女人一生许多事都要注重名声,如今我出嫁这里的名声是被你赔进去了,那么今后我的名声,就得由你来赔给我了。” 傅恒笑了,他低声道“好,后半生,赔给你又如何。” 时春看着他,他亦坦然从镜中回视。 婚房内一时间流淌着寂静,时春忽地低头笑了,且笑出了声。 傅恒说“笑什么”说话间,他从桌上拿起梳子,梳起她披散的乌发。 “没什么。”时春却不想告诉他,她看了看他笨拙的手法,扭头,握住了他为她梳头的手。 傅恒动作顿住,垂眼看住她。 时春把木梳从他手中拿出,放在桌上,站起来。 傅恒开口“前尘旧事,今日起,我们都不再论。今后,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不要后悔今天这个选择。” 时春微笑起来“今后,我把自己交给你。” 傅恒也微笑。 他向她伸出手。 时春接受了他的邀请。 陷在他怀中的时候,隔着薄薄一层寝衣,她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和有力的臂膀。 他身上的气息干净,透着皂角的淡淡芬芳。 解开衣扣的瞬间,她绷紧了身体。 傅恒察觉到,他放弃了手上的动作,试探地,把手指覆上她的脑后。 “别怕。”他说。 然后是一个亲吻,如羽毛一样柔和。 她微微闭上眼,一时不察就被拉进一个幻梦。 她无知无觉地嘤咛出声,抬眼,望进他眼中的炙热里。 “傅恒。” 男人一声喘息从喉间溢出来,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 “春和。”他说,望着她的眼,沉入。 “是啊,”她仰头,脆弱的颈子露在他眼底,她迷茫地望着床帐的顶,红帐慢慢变得模糊起来,随着眼里泛起的水意摇晃“春和。” 无力垂落在床铺上的手掌被人摊开,另一只属于男人的手顺着指缝交缠进去。 “我在。”他低低着喃语。 时春已经听不见了。 帐外,红烛轻轻摇曳。 夜深了,守在外面的人终于听到了传水的命令。 如意轻轻松了一口气。 她跟着进去,指挥着小丫头把热水注入木桶中。 离开前到底忍不住偷偷往帐内瞄了一眼。 大红的锦被从床上一路铺到了地衣上,只能看到两个交覆的影子。 身影倒映在床帐上,暧昧旖旎得惊人。 如意羞红了脸,再也不敢看,匆匆地出去,掩上了门。 帐内。 傅恒轻吻着时春汗湿的侧脸。 “还好吗”他问。 时春微微侧着身,导致她整个身躯都被掩在他身体的阴影里。 她说“还好。” 这是真的,他只要了她一次。 极尽温柔。 傅恒温声道“我抱你下去洗洗” 时春点头,他便抱她下床,肌肤一接触空气,她忍不住瑟缩一下。 洗漱好已经是后半夜。 他让人换过床被,换好寝衣,两个人拥衣而眠。 时春乏极了,早早沉睡过去。 傅恒看了看她,为她将额头处粘着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 他会善待她的,此生。 帐中弥漫着馥郁的兰花香气。 锦绣明堂,如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并进 第二日,时春本以为先醒来的会是自己,未成想顺着习惯在天还未明起的时候睁眼,身旁人已经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看了。 “你醒了。”听到动静,傅恒扭过头来,露出一个笑容。 时春的脸微红了红,但她面上表情未曾失态,于是这一瞬间的窘迫也没有人发现。 “你起的真早。” 傅恒合上手里的书,给她看了眼书名,下了床把书放了。 “一大早就看兵书”时春也起了身,没有叫下人,掀起被子准备下床。一个不察目光扫过床铺,指尖一动把被子铺了回去。 腿脚落地,才觉出身体的酸涩来,傅恒看她脸色不对劲,急走了两步握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了” 时春抿了下唇“没什么,身子有些乏,我把如意她们叫进来。” 傅恒轻微一怔“怎么” 好似才反应过来,他握着她纤细胳膊的手一抖,下意识收紧了一下,时春能感受到透着寝衣传来的温热。 傅恒确认“真的没事吗” 时春看向他,眸光如水,泛着柔光,她把手覆在傅恒握在她胳膊上的手上“真的没事,这都是正常的。” 贴在手背上的手,柔若无骨,微有些凉意,肤质如玉。 他不知怎的忽地回忆起昨晚,触及到的肌肤,无不雪腻,胜过最名贵的羊脂白玉。 天知道他在想什么 傅恒恨不得给自己一掌。 他本快凭着本能把手抽出,却蓦地想到了昨晚他对她的承诺。 是了,如今,她是他的妻。 曾经那些礼数都已经再不能束缚他们了,这些身体触碰,本来就名正言顺。 他下了决心,把她的手拉下来,反手握在了手中。 “四月份,天还有些凉,仔细着着凉。” 他温暖的掌心紧紧包着她微凉的手,看看周围,她的东西还没有完全占据他的房间,他只能在一旁的挂架上单手把自己的一件外袍取来给她披上,一边张口叫了下人。 他低头给她裹着外袍,门被打开,婢女们鱼贯着进了房间,就见房内的两位主子已经起身了,少爷穿着里衣,站在床前为少夫人裹上一件外袍,那件袍子又长又大,把女人围得严严实实,在他伟岸的身躯面前,立时显得那么娇小。 听到奴才们进门的声响,她抬起头看过来。 这是富察家的婢女第一次见到她们的四少夫人。 雪肤花貌,黑发红唇,她被黑色的外袍围起,身形掩在宽大的袍中,像是被谁烙上了烙印一般,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诱惑交织的绮丽。 雀宁默默地从柜中找出一件红色的旗装递上。 时春松开攥着傅恒外袍衣领的手,让雀宁拿走了那件外裳,换上了她自己的衣服。 傅恒已经穿戴好了。 两个小丫头在收拾床铺,掀开喜被,露出铺在正红床褥上的雪白元帕。 时春便扭过头去,在妆奁前坐下,再不看那边。 傅恒无意扫过,扫到那雪白上刺目的红,干咳一声,立时便转开了视线。 时春嘱咐一声“简简单单便好。” 如意应下,最后在她发间插了只红玛瑙的簪子。 时春看向镜中,如今她是新妇,婆家自然喜欢看她穿红,喜庆又吉利。 傅恒在不远处抵着下巴看着这里。 时春眼神移向他那里,笑起来“可是等久了” 傅恒笑着说“没有,就是觉得很新奇。” “这不算什么,记得以前额娘进宫,都要依品级着大妆,那才是个繁琐工程。” “你不染脂粉便已经足够美,又何须那般”傅恒站起来,向她伸手。 时春把手搭上去,借着力站起来,笑看他“可是真心话” 傅恒迈步,顾忌着她,把脚步放缓“满洲第一美人纳兰时春,八旗人人皆知,”他笑起来,笑容轻快,透着些调侃“谁敢说你不美” 他们面上带着笑容,一路牵着手,从东院走到了主院,一路经过花园池塘、回廊假山。这其间下人如流,来往问好行礼,傅恒俱微笑回应,手是没有放开的,交谈也从未停下。 于是满府惊动,下人啧啧吃惊。 今日富察府有三惊。 一惊往日面色淡漠的四少爷的笑如春风。 二惊新少夫人姿容绝世,堪称平生仅见。 三惊这对新夫妇之间的默契惊人、气氛静好。 这仿佛是一滴油一般,溅进富察家这规矩森严、素日无事发生的深宅大院里。 正院的大丫鬟远远眺望到一黑一红走来的两道身影,忙传话进房里,然后挂上笑迎上 “四少爷和四少夫人来了。” 她眼珠子一转,看了新少夫人一眼,就是一抹惊艳。 丫鬟打起帘子,傅恒牵着时春的手,进了正房。 李荣保和章佳氏高坐,周围坐着几位兄嫂。 敬茶、收红包,时春低眉顺眼、礼数周全地做完,富察家几位主子颇为满意。李荣保先离开回了书房,几位兄嫂说了些好话,也散了。 只留下了章佳氏和他们两人。 “可算是嫁过来了。” 章佳氏看着坐在下面的纳兰时春,忍不住慨叹一声。 这门亲事的一波三折,她比谁都清楚。 兜兜转转,竟不防最后还是嫁给了傅恒。 这是命,这是他们的缘。 除了这个,她竟再想不出别的原由。 不然又该如何解释,纵观人心、经世事、算心算计,这许多人有心无心插手的命运,到最后,却把结果撞成了这样。 纳兰时春啊,她最终还是进了富察家。 时春抬眼,看向她,淡淡笑着“儿媳也很高兴。” 章佳氏看着她。 自法源寺香雪海之季惊鸿一瞥,她的心里就记挂上了纳兰家的这个女儿。她这一辈子看破太多了,纳兰时春那慌忙之中设计出的简陋算计,于她而言,破绽百出。 然而那又怎样呢 只需要一眼,章佳氏就看中了她。 如今尚无多少人知道,富察傅恒的妻子,到底将会是怎样的存在。 所有人都以为富察家娶的仅仅是幼子的夫人。 但章佳氏不能不慎重、不能不。 因为章佳氏心知,傅恒的妻子,绝对不能轻易对待。 因为那不仅是富察四少夫人。 那是将来的一宗之妇,是整个富察家族唯一可与傅恒携手并进的女主人。 她之丈夫,将执掌宗族;她之子嗣,将是整个富察氏的未来。 “有时间多来陪陪额娘。”章佳氏说,她转头看向傅恒“你也是,既然皇上给你放了假,这几天你就好好陪陪你媳妇。” 傅恒被指婚后,皇帝便已有意想放他进朝中历练了。大婚一过,他便再不是宫中的侍卫,而要入职户部。 从头等侍卫到户部右侍郎,正三品至从二品,傅恒以弱冠之龄,步上青云。 近日来朝野大哗,就连永寿,虽对傅恒满腹意见,也在纳兰府骇了一惊。 只有李荣保不动声色。 富察家祖荫深厚,名将辈出,是实打实马背上的功勋世家。李荣保如今已隐退,傅恒之兄也多入朝堂,后宫皇后德行享誉满洲,宗室盛赞,种种光环,落在傅恒身上,换来一个从二品侍郎的位置,不算过火。 这仅仅不过是一个较好的开始,然而未来傅恒能走到哪步,就要完全靠他自己。 想要凌驾三个兄长之上,让富察氏舍长立幼,那是需要他自己拿出真本事的,富察家势大不假,然而也只可能将资源倾斜在一个子弟身上。皇帝是更喜欢傅恒,但也绝不会感情用事,帝王无情,多的是棋子供他差遣。倘若傅恒足够争气,不必说富察家,皇帝也更甘心地用他。 每一个位极人臣的满洲子弟,都是倾全族之力培养的。 一朝一位,便足够光耀门楣,荫及全族。 在这个傅恒正惹眼的当口,他的亲事便引起了更多的关注。 因此,他的妻子便会首当其冲地成为他人的靶子,和所有刺探情况的人选择的突破口。 这就是纳兰时春嫁进富察家面临的第一关。 这一关至关重要,对于一个刚出阁的少女来说,来得太快,让人来不及有一点防备,直接得残忍。 但也来得太妙,幼子的妻子,这地位无关紧要。从无关紧要到证明自己的价值,只需要这一关。 撑过去,整个北京城,再没有人敢小瞧这四少夫人。 章佳氏怜惜小儿媳,才有此一言。 推出去经历风雨前,还是让小夫妻浓情蜜意些吧。 时春看着章佳氏,心思一瞬间百转千回,想明白了其中所有关窍。 她垂眼一笑。 从前总是想着,嫁一个家世不错、心无大志的八旗子弟,然后锦衣玉食、轻松惬意过这一生,也未必不好,待容颜不再后,为他找些貌美的妾侍,只要家宅宁静,这一辈子也算得上安乐无忧了。 然而谁知道,兜兜转转,竟是嫁给了一个注定一辈子要在官场和战场厮杀的男人。 谁都断言她的丈夫这一路仕途不凡,不闯他个惊天动地,怕是对不起富察傅恒少年盛名。 既如此,他的妻子,这一辈子就注定了,想要与他走到最后,就必须始终与他并肩,一点不能松懈,稍不留神,就会被甩在身后。 但没有办法,从圣旨下来的那刻,她的人生走向就变了,没有办法。 有些事她不是做不好,只是之前从没有想过会去做而已。 时春从来不是一个会回头看的人。 打从嫁给富察傅恒起,她就已经与他一荣俱荣。他既许她半生情谊,那她也愿意试着还他家宅无忧。 “额娘放心吧,我什么都知道。” 她说,话音里满是宽慰,章佳氏低眼看她,看着儿媳脸上的温柔与包容,唇角动了动,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时春才转头,对上傅恒看来的眼。 那双琥珀色的眼那么透彻,他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 她冲他笑了。 他的目光闪动,一瞬间竟是懂了她的所有未尽之语。 章佳氏从未看走眼过。 富察傅恒与纳兰时春之间,或许真的有些默契是天然的,因为从相识那刻起,他们便看透了对方,从头至尾,他们都是这个天下间最懂对方的人。 她只一个眼神,他便全然明白了。 既然他的路注定是一路的掠夺,那她便陪着他,尊荣到底又如何。 说到底,她是富察傅恒的妻子,是他唯一的红颜知己。 能陪他一生的,只有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鱼戏莲叶间 不过新婚不久,竟已有拜帖上门。 章佳氏熟门熟路地接过门房送进内院的帖子,还没动手打开,一旁有人低声道“夫人,这是投给四少夫人的,” 章佳氏手一顿,纵是早有所料,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好家伙,这是该有多心急啊。 一旁的大少夫人看着那张帖子,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也不知在想什么。回过神来却对上章佳氏看来的眸子,瞬间窘迫地红了脸。 “在想什么”章佳氏笑眯眯地问。 大少夫人的脸仿佛更红了,她沉默地坐在原地,不语,半晌后低声道“这都是命,我也不怨。” 章佳氏扫她一眼,心内不由不快,但也不欲多说。就算大少夫人向来愚钝又不会说话,让她不满,但只要没有蠢到做一些傻事,有些事她也懒得和她解释了。 这话说的,实在不像话,言下之意,嫁给富察氏长子,倒是她命不好了 大少夫人出身不错,不说多好,但总也是有名望的满洲人家,章佳氏当初考量着她是独女,按道理应该是费了大精力培养出来的,为人又知礼端庄,聘为长子的媳妇未必不好。 当初章佳氏没有多心,更何况第一次给儿子相看媳妇,没什么经验。愉郡王福晋一说这个亲事,她只粗粗一看,确实是个端庄的,相貌有些平庸也无妨。当时傅恒尚未长成,长子傅清还是家族里属意的下一任族长,章佳氏便想着宗妇总要更端庄些,就算迂腐些也没什么。 没成想西林觉罗氏进门后,端庄倒是端庄,年纪轻轻比她这老婆子还墨守成规,为人又固执,最可怕的是板正有余聪明不足,章佳氏花了几年功夫想把她教出来,但随后李荣保改了主意欲让傅恒挑大梁,章佳氏也不再费那功夫了。 好在西林觉罗氏钝是钝了些,倒没什么坏心,纵然也有些不甘,到底现在也看开了。 章佳氏笑着把帖子放到一边,示意身边大丫头把帖子送到东院里去。 “倒是上心,可惜了,傅恒带了媳妇儿去了庄子上,如今不在京里,就这样回吧。” “是。”管家应下。 “那孩子,之前看上去没心没肺的,现在倒是对他媳妇挺上心的,”章佳氏心情好,说道“回门儿也早早就把东西准备好,连永寿都不能再挑出刺来,现在又带去了采薇庄子,看来他还是喜欢的。” 西林觉罗氏笑了笑“那样的美人,男人哪会不喜欢呢,要是儿媳是个男人,怕也是会放在心尖上的。” 她笑容却有几分苦涩。 章佳氏瞥她一眼,心知傅清近日新纳了一房美妾,大少夫人心里难过,便宽慰道“无论如何,能陪他的也只有你,那些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何须在意倒是长房数年无子,你该和傅清反思一下了。” 大少夫人被戳中心里弱处,只能苦涩地应下。 京郊。 富察氏在北京城外拥有地产数处,占地广阔,分布呈品状,修建得各有用处。 四月底,春后旬,小荷初露。 采薇庄子有池塘百顷,遍种荷花。 如今时令还未到,花朵尚未开放,然巨大的莲叶呈团状,将水面挤得满目春色。 天气渐暖,水面碧绿,水中尚凉,然水上气候却怡人凉爽。 这一日天光正好,阳光打在水面上,泛出微微的金色,池水清澈,映出水中游鲤。 莲叶丛深处,一小舟忽地闪出。 那上面站了一个高挑男子,身着深蓝色的箭袖,袖子挽起来,单手执着船桨。 他微微用力,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收紧,一瞬间勾勒出紧实而富有爆发力的线条。 船的另一头,坐着一个姑娘,不,如今已经是少妇了。 她身着一件淡蓝的汉式襦裙,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不似平日梳满人发式时的一丝不苟,两条发落在脸侧。她靠在船边,微微抬着头,见日光有些刺眼,抬起手中的团扇,覆在了额上。 团扇上绣了幅美人图,罗裙云髻,一幅江南美人的打扮。 “这日头有些足了。” 她开口,执着扇柄的手指微微一翘一抬,扇骨支在额上,团扇从下面抬起,露出一张芙蓉面。 面上只有些淡淡的脂粉痕迹,水红的口脂点了两指,除此外几乎素面朝天,却不显暗淡。脸颊饱满红润,天光与盈盈池水映在脸上,闪烁出晶莹的玉华。黛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秋水瞳,睫毛乌黑浓密,鼻管秀挺,美得灵动,少了素日的端重威仪,多了些女儿家的俏皮。 “是你要泛舟的,为了找到这只小船,我可费了不少力。”傅恒站在船头,额头微微沁出一点汗,他单手握着那只小桨,另一只手叉在腰间,看着她说。 时春从扇下看他,眼睛笑得弯弯的,浓密的睫毛在眼尾交汇起来“生气啦,”她说“开个玩笑嘛,何况我说的也是实话嘛。” 她坐正,船中放着小桌,桌上放着茶壶和许多样精致点心,她拾起茶壶倒了杯茶“坐下歇歇吧,从里面驶出来可不容易。” 傅恒便无奈一笑“这会儿又不嫌日头大了” 时春放下手中团扇“好不容易天气好了,这可是来了以后第一个晴天,只是在里面阴凉处下了下棋便上岸,多没意思。我都看过了,这会儿是晌午,自然太阳毒,再等等,便好多了。后院蚂蚁一直在往高处爬,这些日子雨是停不了了,不会晴太久的。” 傅恒坐下,拿起茶杯“若是等下天阴了呢难不成我们就在这里淋雨” 时春挪到他那边,垂眼细心为他放下挽起的袖子,把扣子扣上,又从袖中掏出手帕,抬头轻轻为他拭去额头的汗。 “怕什么不是带了篷布孤舟小雨,多有意境,届时我们躲进去,把蜡烛点起再下一盘。喏,碧螺春还有半壶,虽然凉了,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傅恒顺从低头让她擦拭,一边微微扶住她的手臂,免得她不小心去了船边“我是说不过你了,反正随你,你开心就好了。” “我开心啊。”时春把帕子收回去,捏起一块点心送入口中“你这么忙,还带我来庄子上玩耍,我自然高兴。” 这块绿豆酥倒不是很腻,比桌上旁的点心淡得多。 时春伸手把这盘碟子摆在傅恒面前“午饭没吃,又出了力气,稍稍将就些。” 傅恒应下,却继续喝着茶水,没有动那盘绿豆酥。 时春知道他是渴了,但是凉茶喝多了也不好,更何况他一早起来就在张罗今天泛舟的事,不止午饭,连早饭都没吃,一个大男人,不吃饭哪成。 但跟他说了也没什么用。 她挑眉,还是伸手,捡出一块点心,捏成两半,把半块送到他手边。 傅恒手一顿,看她一眼,无奈扯了扯唇角,冲她点头“我知道了。” 时春挑着眉看着他。 傅恒放下手里的茶杯,从她手中接过点心,一口就塞进嘴里。 “慢点,”时春不防吓了一跳,赶紧把茶杯举到他嘴边“你这是什么吃法” 傅恒咽下,喝了口水。 半块点心罢了,富贵人家点心向来以精巧取胜,再加上富察家是武将家族,吃饭都是迅速的,要不然战场上会给你细嚼慢咽的时间吗 时春也想到了这个,其实傅恒倒还好,没有去过军营磨练,章佳氏从小都是按汉人的君子六艺来培养他的,傅恒平日更是公子谦谦,她一时间也忘了,他到底也是出身将门。不过是今日腹中饥饿,大概更兼为了让她高兴。 要说她的丈夫富察傅恒,天生一幅玉质公子的模样,看着是富贵明堂养出来的金玉美郎君,只是握起刀枪来,却全然变了气质。那高挑颀长的身子,脱下衣裳,尽是令人心惊的肌肉线条,夜里床笫间,虽然他已极力温柔,但是源于他这样人物骨子里天生的掠夺特质,时春已经越来越感到招架不住了。 她开口换了话题“我们明日也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就不像话了,总该进宫谢恩的。” 傅恒说“我知道,也差不多了。宫里姐姐传了消息,皇上有意让我回京后直接入户部,你进宫后直接去长春宫便好,如今你是皇后弟媳,高贵妃不敢再对你做什么了。” “对了,”傅恒似乎突然好奇“你跟高贵妃又怎么会有交集” 时春抿唇笑了“自然是我进宫选秀时候的事。” 她见傅恒感兴趣,反正之前的谋算他全都清楚,她也就一点隐瞒都没有的将进宫前后的事都告诉他了。 傅恒大笑,笑得难得畅快。 “如此,你这宫中生活,倒真是热闹得很,若论秀女中谁最能折腾,自然该是你,只是我倒觉好笑,之前皇后娘娘那里,屡次表扬你行举端庄,从不失格。如今想来,她们都被你骗过去了。” 时春难得无话可说。 傅恒笑完,才正色,转头问她“你既如此不想留在宫中,便是不愿被束缚在那吃人宫墙内,可如今富察家亦是深宅大院,我入朝后,只怕你更是清静不得,后悔吗” 时春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说道“我听庄子上的老管家说,富察家在杭州亦有宅子,都说苏杭胜过人间无数,明年再休假,你愿意带我去看看吗” 傅恒没有在上个问题上执着,他说“好。” “不仅如此,关外雪山连绵,有个老庄子就在长白山下,下一年冬天,我带你回老宅嬉雪;甘肃有沃原马庄,蓄养河曲马千匹,到时候我带你回去,你挑一匹喜欢的,带回京城养着;承德我们也有避暑庄园,虽不如离宫巍峨,但设计精巧,傍山而居,那里种着杏仁,你可以多做些杏仁露寄给额娘,额娘近年眼睛不好,已经不怎么离开京城了;你若不嫌弃,我便带你去吃驴肉火烧,那厨子祖上是前朝的御厨,后人不愿意进宫,皇上也不愿意勉强他,每次驾临热河行宫都会微服去寻;你去过蒙古吗那里的那达慕热闹非常,蒙古勇士与我们的作风不同,粗犷又豪气,到时候我带你去,亲手为你烤一只羊” 时春静静地听着,眨了眨眼。 “好,”她忽然开口“我等你带我去。” 她转头对他笑,面庞恬静,但却仿佛被什么点亮了一些神采“我出生在北京城,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小时候随阿玛去河北办差,但就算是那样,我也整日被留在驿站,从来没有看过河北的大街是什么样的。傅恒,我很高兴。” 傅恒眨了下眼,看着她,忽然移开了视线。 “我只是不想,”他开口说,声音低沉“让你这一辈子困在富察家,跟额娘一样,永远和京中的贵妇来来往往,空耗光阴,浪费你的才情。” 早在除夕那一夜,他便为她感到惋惜,然而帮不得。 他人生中从未有过那般无力的感觉。 但既然命运作弄,上天把她的人生交到他的手上,他是她的丈夫,她一生的悲哀喜乐都由他掌控,她的命运如何,便只能依靠他。 他便想让她快乐,让她活得自由些,让她比那些行尸走肉活着的人,活得鲜活。 他要向姐姐证明,人并非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规矩能束缚住人的身体,但不该任由精神也被绑架。 他富察傅恒的妻子,本不该活得不快乐。 那些后宅间的迎送往来,在他看来让他厌烦,男儿顶天立地,自当建功立业护持家人,如若靠着这些手段得到功名利禄,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看银色的锦鲤” 时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傅恒看她在船边往下看,担心她掉下去,扶住了她的腰。 时春看了看水中的锦鲤。 当天下午回房,她画了一幅泛舟图。 假山碧水,莲叶轻舟,棋盘落在舟中,周遭散落着茶壶茶盏。小舟外,锦鲤无数尾,朝轻舟游去。 “我们呢”傅恒回房看到,顺嘴问道。 时春正在为他收拾他的书案,将乱放着的兵书一本本归类。 她闻言未抬头,手中动作未停“自然是,归家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谢恩 养心殿。 皇帝坐在上首,停下手中的笔,打量一眼站在下面的傅恒,满意地舒展了眉目。 “朕观你神色,这些日子似乎过得不错。” 傅恒低头“多谢皇上隆恩。” “行了,”皇帝笑着说,用亲切口吻关怀道“那纳兰氏如何” “皇上赐婚,自是极好的。” 傅恒却面上不动声色。 皇帝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直接问道“那你是满意了” 这话问的,你赐的婚,不满意能说吗 傅恒不由腹诽一句,嘴上终于说出了乾隆一直想听的那句话“奴才很满意。” 其实这话他回得倒也不勉强。 这确实是他能想过的,再好不过的情况了。 皇帝终于开怀大悦。 说来皇帝也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喜欢游玩,喜欢美食,闲暇时候更喜欢给人做媒,奈何宫里规矩多,除了自家的兄弟子侄也不能随便一个八旗子弟就给人家指婚吧,也因此给傅恒这从小看着长大的妻弟做主指了亲,他是真心希望自己做了个好媒,才能让他得意地对皇后吹嘘。 “既得娇妻,便该收收心了。以前朕看你还小,也不想给你太大压力,现在既然已经成家,便该好好做事了。朕看你也歇了挺久了,明日起,就去户部报道吧。” “是,奴才谢过皇上。” 皇帝满意地看着傅恒,就像是看着自己最骄傲也最宠爱的子侄。 长春宫。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快免礼,尔晴,给少夫人搬个凳子。” 富察皇后坐在上首,面色看着好了许多,此刻心中高兴,更是看上去比以往精神。 “多谢娘娘,只是礼不可废,奴才总不能仗着娘娘的体恤无视这宫里的规矩吧。” 时春笑着在下面坐好。 “有些日子了,说来,自从你和傅恒成婚以后,这还是本宫第一次见你吧。”皇后问。 “是。” “看你神采奕奕、容光四射,本宫心里一块大石也放下了,傅恒待你可还好若是有什么委屈,你一定与本宫说。傅恒他独惯了,有时候难免考虑不周,就得你多担待了。” 皇后说着,眼角眉梢也露出一两分担忧出来。 她是真的有些忧虑的,毕竟傅恒之前对璎珞或许真的有过些感情,这段时间她也反应过来了,依傅恒的性格,若非在长春宫里有在意之人,又怎可能不顾他人流言频繁地来长春宫呢然而事到如今,璎珞已经去了辛者库,傅恒又已成家,她便不欲再起事端,只担心时春会受傅恒的些冷落,这几天日夜考量,心中不安。 “多谢娘娘,只是娘娘大可放心,傅恒对我很好,我也并没有受委屈。” “叫我姐姐,”富察皇后细心观察她神色,还能留心说一句,见时春眉目真诚,不由放下心来“如此就好。” 时春看皇后的神色,明白她定然是为了他们之间操了心,心里叹了一声皇后太过柔软善良,把这无奈收进心底,开口宽慰她。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我和傅恒便已有交情了。” 闻言,富察皇后瞪大眼睛,好奇看来,她身旁的两个大宫女也投来迫切的目光。 时春微笑着说“去岁富察家退了纳兰家的亲事,这事姐姐也是知道的,按说姐姐和富察家都前后表示过歉意,礼数已经足够庄重。但傅恒后来还是写了封亲手信托人转给了我,我本来还有些怨气,看过四少爷情真意切的解释后已然消气。再后来,我们在京郊的马场和玩意棋社都有过数面之缘,便也渐渐熟识了起来。后来每月在一起下棋、说说话,彼此也可以相互理解。所以姐姐,您大可放心。” “竟是如此吗”富察皇后惊奇,竟不曾想过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如此说来,你们也可算是一对知己了,更兼后来竟再次议亲,倒是缘分,算来,真是一对佳偶。” 她身旁,明玉瞪大了眼,心内吃惊,又把这个不曾想过的消息压在心里,为璎珞叹息。 尔晴目光闪动,她看着坐在那里就已经足够让满室生辉的女子,目光由之前的冷漠统统化作了阴骘与警惕。 想当然了,她以为如今这位少夫人不过是运气好些,家世强些,才能侥幸得到傅恒。尔晴嫉妒她嫉妒到疯狂,心内却又可怜她,可怜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怜她如斯美貌却注定得不到一个心有所属的丈夫的心。尔晴就在这痛苦与扭曲的得意中冷眼看着这位四少夫人,她不在意纳兰时春,因为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在尔晴看来,她只是个注定会被丈夫冷落的可怜女子,是暂时代替她坐在富察四少夫人座位上的、终究会被她取代的人。 然而现在,仿佛被人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脸上,这番话打得尔晴措手不及,也让她彻底清醒了。 是啊,现在挡在她路上的人,早已经不是魏璎珞了。傅恒爱纳兰氏如何不爱纳兰氏又如何纳兰时春终归是傅恒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出身名门、她貌美动人,哪怕如今不爱,又如何能保证未来傅恒不会被打动 而她尔晴呢,又到底有什么法子,身处深宫、孤身一人,身旁无人可助,唯一可用的家族,也在上次祖父请婚的时候便以失败告终,说到底,她要把纳兰氏取而代之,如今想来,竟还毫无头绪。 纳兰时春说了,她和傅恒早就相识,他们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早早便有了交情。 可笑她防备魏璎珞机关算尽,竟不知道宫墙之外,她爱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产生了感情。 尔晴低下头,眼中泛了红,竟显出一种舍弃一切的疯狂来。 皇后的声音穿过空气,穿破阳光下的尘埃。 “既然是这样,那真的很好,连本宫都很羡慕你们。听额娘说,傅恒带你去了采薇庄子,说明你在他心上地位不低,傅恒可是一个没什么情调的人,如今竟也想着翻花样来讨你欢心了,这男人成了家,还真是不一样。” 时春的声音带着笑意“不过是去胡闹几日罢了,荷花还未到花期,去的时候满池子只有莲叶,还下了几天的雨,只能窝在房中,轻易无法出门。” 富察皇后的笑带了些狡黠“如此倒也不差,采薇庄子空气清新,就算呆在屋子里,推开窗子,看春雨打在荷叶上,也是美的。更何况如今额娘对你们寄予厚望,富察家向来人丁旺盛,但这一代的长孙,可是还没有出生呢。” 时春大赧“娘娘” 说着,面上却飞红晕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端庄贤惠的富察皇后,竟然隐晦地谈起了这个。 说来不免让人笑话,在采薇庄子待了七八天,去到后的前五日天一直下着雨,他们也不能外出,就在房内打发时间。起初一两天还好,白天在房中各自找着消遣,不然就下下棋,她作画他会品评;她弹琴,他闭目聆听,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样子。 但自第三日起,事情就变了。她去庄子前本来了葵水,到庄子后已是去的差不多了。第三日两人呆在屋中便有些烦了,前两天把能有的消遣都做遍了,后来如意提议不如练只舞,时春本来不想,到底嫁人了,行事就得小心端庄,但禁不住傅恒好奇,她被两个丫头撺掇得没有办法,便换了舞衣。 起初一切都是正常的,傅恒取来萧为她伴奏,她跳的是绿腰舞,这种舞美在舞腰又舞袖,以轻盈典雅著称,唐代李群玉曾经描写过“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便可知它的缠绵与柔曼。 这是一只极其体现女性美的舞,若是起舞之人甚美,目光流转多含情,便比世上最饱满的牡丹还要来得美艳。 时春沉浸在音律中,舞袖扭腕,自从长大以后,被瓜尔佳氏勒令开始学规矩,她已经很久没能像今天这样自由地跳舞了。 满人不兴这些,大家闺秀若是太过沉溺在歌舞中,难免会被人指责轻浮、有失身份,故而她虽然有一具柔软的身体,却很少在府中展现出来过。 她兀自沉迷,却没有注意到房中的下人已全部悄悄下去,唯剩下了傅恒和她。乐曲悠悠,她却听到一处调子有了偏差,心中泛起疑问,却没有在意,直到乐声忽地停了,她摆袖一转,却转进了一个怀抱,没等她反应过来,下一刻,天旋地转,她被人抱起,抱进了床帐里。 那日直到月上三竿,屋中才传来传水传膳的命令。 如意和雀宁接过庄子上下人拿来的食盒,喝令她们不许进去,在外面等着,两个人才屏住呼吸推门进去。 床帐掩着,姑爷回复她们的话,声音低沉,不知道为什么带着些让人面红心跳的性感意味在里面。小姐出声让她们备水,第一个字出来,还犹带着哭腔,又沙又哑。 没说几个字,姑爷开口“不必了,把食盒放下,你们退下吧。” 雀宁还有心想问是否要把水提进来,就被如意拽了拽袖子,往门边拉去。 没等她们把门合紧,一声女人的从房中发出来,两个丫头涨红了脸,赶紧合上了门。 那声音柔媚入骨,听得让人背脊发麻。 随后下着雨的两天,两个丫头见到她们小姐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时春现在每每听到提到“采薇庄子”四个字,都心中一紧,再也不想回忆那几天见不到光阴的场景。 她其实并不想很快就怀孕生子,但奈何整个富察家似乎都把希望放在她肚子上了。 她看着皇后的肚子,因着月份已经大了,那里高高隆起,显得十分惊人。 时春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担心,眼睛在皇后两个大宫女上看了眼,又扫了眼内殿,开口问“娘娘,那位璎珞姑娘呢今日怎么没有见到” 皇后听她问起璎珞来,面上不由带了些古怪神色出来,时春敏锐察觉到连两个大宫女都面露异色,她只作不觉的样子。 “璎珞冲撞裕太妃,更兼激太妃立下毒誓,引来天雷,皇上下旨把她打进辛者库。”富察皇后说。 听皇后的话,看来心里依旧还是担心记挂着的,不然又怎会言下之意,都是在说太妃确实罪有应得呢 时春抿了抿嘴,说句实在话,她不由为长春宫感到了一点担心。皇后之前身边有三个大宫女,明玉个性莽撞爱生事,尔晴虽然稳重,但她对她的观感并不好,总觉得她心思太深,且对自己有着莫名的敌意,再来就是魏璎珞,那个宫女虽然胆大包天又时常做出些惊人之举,但是她才是皇后身边最敏锐也是最警惕之人,现在魏璎珞不在,皇后身边失去了有力臂膀,长春宫防备有了懈怠,自然会给别人更多可乘之机。 中宫有孕的重量,实在不需多说了,更何况如今后宫子嗣不丰,这种时刻,就算满宫嫔妃联手加害,也是可以想象的。 但是这也仅仅只是她自己的担忧,毕竟尔晴深得皇后信任,平素也确实小心谨慎,皇后也做了宝亲王福晋和大清皇后这么多年了,她一个新嫁过来的弟媳,感情未必有多深厚,贸贸然指手画脚,反而会让皇后反感。 最终她也只能道“还请娘娘务必要小心啊,您产期将近,这段日子更是关键,富察家都在惦念着您和小阿哥,额娘天天为您祈福,您一定能顺心如意的。” 皇后一笑“便借你吉言了。” 被尔晴送出长春宫的时候,时春扭头对她嘱咐道“多留心些吧还是,如果可以,殿内还是减少点些香料,刚刚在殿里,我闻着那味道有些熏人了。快五月了,天气也暖了,也不需要再点炭盆了,宫里不通风,香味又大,整个室内都烘人,对身体也不好。” 尔晴垂着眼道“娘娘身子不好,又畏冷,往年都是到四月才停炭的,今年怀了小阿哥,更是怕冷了身子,太医也建议多暖暖,不然怕生产困难。娘娘的情况奴才心中都是有数的,四少夫人无需担心。” 时春看了她一眼,才点点头“娘娘的情况自然是尔晴姑娘知道得更清楚,是我多心了。” 尔晴垂着眼,不语。 两个人在路上走着,彼此都不再说话,时春正想打破这尴尬,扭头对着尔晴,还未来得及张嘴,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嚣张跋扈的声音 “哟,这不是富察家的少夫人吗今儿个是什么风呀,竟能将您也吹进这紫禁城来” 时春心中叫了声糟,她扭头,果然看到宫道一侧,高贵妃坐着轿撵,居高临下看过来。 “贵妃娘娘。” 时春和尔晴行礼。 “哟,嫁进富察家,到底是有些气势了。”高贵妃转着手上护甲,冷嘲热讽道“如今你可是正儿八经地攀上高枝儿了,也是厉害,这富察傅恒怎么就被你玩在股掌之间呢” 尔晴低着头,面无表情,不说话不表态。 时春从眼角瞥了眼她。 按道理,她是皇后的弟媳,高贵妃绝不敢对她做什么,如今也不过仗着圣宠说两句风凉话罢了,长春宫是皇后宫殿,长春宫的宫女代表着皇后的颜面,若是娘家弟媳被后宫嫔妃为难,无论如何,都是在下长春宫的面子。 富察皇后派身边的大宫女送她出宫,不就是为了给弟媳保驾护航的吗 时春没有时间管尔晴在想什么了,她冲高贵妃一笑“娘娘说笑了,奴才的婚事皇上指下的,若说攀高枝儿,也是皇上准过的,用娘娘的话说,奴才家世只是尚可,又怎玩弄富察家的少爷呢这宫里人多眼杂,光是在场的人,便已经归属数个宫中,娘娘对奴才有怨言倒无妨,只不过这话说出去,让皇上听到,总归不好听,您说呢” 高贵妃怔住,想来是第一次被这低眉顺眼的纳兰家丫头反击,被她惊住了。 半晌她反应过来,冷笑“到底是不一样了,跟之前那个唯唯诺诺的真是判若两人,本宫竟是看走了眼。不过,别以为抱了皇后的大腿你就高枕无忧,皇后自己且快自顾不暇,就算你嫁进了富察家,也没有你在本宫面前耀武扬威的份儿。” 这句话说得让时春心中一跳,她敏锐地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些让人心惊胆战的东西。 高贵妃怕是要对皇后下手了。 这当口,忽然有人道 “不知贵妃娘娘还有什么话要对内人说如果没事的话,臣就要带夫人出宫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小娘子 这声音低沉清朗,断字清晰,一字一句咬得分明,便可窥出说话之人为人果断,性情刚正。 高贵妃抚着护甲的动作一顿,她目光移向一旁,红墙玉廊,转过一个人来,着玄服、无官服,却已是人尽皆知将要顶戴加身。 她嘴角酿出一个嘲弄的笑,眼中阴云布起。 她毕生筹谋,终至如今宠冠后宫,高氏盛宠不断,说来引得多少人疯狂嫉妒,然富察皇后并富察之族,是她永远的心中刺。这些人永远提醒着她,哪怕她高佳宁馨儿如今飞上枝头,享贵妃之尊,但只要有富察傅恒的存在,富察家族便能继续权倾朝野,富察容音也是她永远无法撼动的国母尊荣。 富察姐弟的存在,仿佛就是在告诉高贵妃,有人生而高贵,凌驾帝国大多人之上,他们永远无法体会落到尘埃的滋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高贵妃忌惮富察傅恒,更胜过富察容音百倍。 她沉默地、压迫地看着富察家那个小儿子走上前来。 “贵妃娘娘。” 傅恒停在贵妃仪仗前,只低头躬身行了礼。 是啊,十五岁起就得皇上恩准,面圣不跪,此等殊荣,也只这一人罢了,何况后宫妃嫔呢。 “富察侍卫,啊不对,瞧本宫这记性,怕是该改叫富察大人了吧。” 高贵妃向后一靠,睨视着下面的傅恒。 傅恒一笑“臣尚未去户部注册文书,但既然皇上圣旨已下,臣便大胆当作是吧。” 他的话语和面容皆柔和,又生着一张俊美皮相,周围的众人无不觉得赏心悦目,显得上方咄咄逼人面色不虞的贵妃凶煞如豺狼。 “富察家的儿子个个可真有出息,有大人这样的弟弟,皇后好福气啊。”高贵妃说道,语气让人辨不出喜怒。 傅恒只是笑着,没有答这个话,反而开口道 “不知臣的妻子哪里冒犯了娘娘还望娘娘体恤她年纪尚幼,又不熟悉宫中规矩,放她与臣归家吧。” 高贵妃眯眼看看他,扫了眼还半跪在一旁的时春。 “瞧本宫,见了富察大人一时高兴,竟然忘了这件事。”她探头唤道“少夫人快起来,免得等等皇后娘娘听说了怪罪本宫,如今皇后有孕,这长春宫啊,金贵得很,本宫可不敢触这个风头。” 时春嘴角勾了勾,低头起身。 傅恒看她起来了,才收回目光,看着高贵妃,和煦道“皇后为人单纯,皇上紧张些也是应当,不似娘娘坚韧,富察一族都真心期盼皇后娘娘一切顺利,贵妃娘娘与皇后娘娘姐妹情深,有您在宫中看护,臣的阿玛与额娘也十分放心。 放屁 高贵妃差点脱口而出。 原谅她高佳宁馨儿为人粗鄙,学不会那些满洲闺秀的文雅遣词造句,但这两个字的确是高贵妃目前最想说出口的了。 高贵妃简直想仰天大笑了,姐妹情深谁她和富察容音富察傅恒要不是娶了个妻坏了脑袋,便该知道她高氏对富察皇后恨之入骨,她恨不得把皇后和她肚子里那个统统弄死,看护开什么玩笑 随即她就笑不出来了,贵妃又如何不知,这是来自富察家的威胁,这个傅恒,搬出来李荣保来告诫她,怕是早就觉得她对皇后心怀不轨,这是拿富察家来压她啊。 到底是个男儿,想事情如此简单直率,强权压人,适用于天下所有地方,但在这宫里,可不是谁的后台硬谁说话,要看谁的心更狠、做事更有手段。 就这一点来说,富察姐弟没有一个能看的。 他们都太过在意那些光明正大的东西,太过于追求什么操守,在高贵妃看来,这种惺惺作态毫无用处。 “时候不早了,臣就不在这里挡着娘娘的路了,娘娘请。” 傅恒退至一边,他走到时春身边,与她并肩站着,等待高贵妃仪仗开路。 贵妃挑眉追着他看了一眼,也觉在这里浪费了太久功夫,仪仗占着道,有不少后来的各宫宫女太监都只能跪在城墙根下候着,说话间竟是跪了几排。 “走,回宫。”她懒懒吩咐一声,带着甲套的手撑在头侧,眼尾透过金丝红玛瑙的甲套缝隙又看了逐渐落在身后的人一眼。 她觉得自己发现了些颇为有趣的东西。 无论是傅恒对他新婚妻子的紧张,还是皇后身边那个尔晴,都十分有趣。 “没事吧。” 傅恒低着头,等贵妃仪驾过去,伸手过去抓住了时春的手,触手有些凉,他低声问道。 时春微微向他那边靠去,低声道“我没事,你来的很及时。” 一旁稍后的尔晴侧目,顺着他们亲近的距离,一路移到了被袖子掩住的手那里。 虽然被袖子掩住,但细看还是能观察出来,他们的双手握在一起。 尔晴眉头颤了颤,不妨间傅恒扭头看过来,她忙收敛了眼神,低下头。 “尔晴,你回去和姐姐说,我把时春接走了,我们这就回了。” 尔晴福了下身“奴才知道了,大人和少夫人,注意安全。” 一旁,时春闻言,打量她一眼,到底也没有说话。 傅恒点头,便与时春相视一眼,她点点头,他们两个便往宫门处走去。 一些在身后跪着等贵妃离开后起来的宫女和太监都四散开忙自己的活计,一边转头看看那对新婚的夫妇,小声议论着。 尔晴的腿仿佛被定在了原地,她看着离开的两个人,眼睛一眨不眨。 黄昏的光照进紫禁城,在他们身后落下昏黄的光晕,他们没有帝后行在一起的盛大排头、没有贵妃出行的浩浩荡荡,他们肩并肩牵着手,走在黄昏的紫禁城宫道上,明明除了牵在一起的手外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但影子却在身后紧密相依,不分彼此。 斜阳如画,尔晴想这大概是她一生中见到的最美好的画面,若不知道画中人是谁,她愿意把这画面铭记一辈子。 但为什么,她永远只能在别人的身后痴痴望着这一幕,却永远不能成为画上的人呢 这次分明,只在咫尺啊。 “你没事吧我也没想到,你竟能再遇上贵妃,让你受惊了。” 马车内,傅恒略带些歉意地看着时春。 时春摇摇头,她自上车以来就若有所思,听到他的话也没有怎样在意,反而皱起眉,思来想去,还是把贵妃在他来之前说的那句话告诉了他。 “你是说贵妃已经谋划好了局来害皇后” 傅恒眉头紧皱,重复道“高贵妃虽说向来与皇后水火不容,但到底目前为止还未如何下过什么毒手,谋害皇嗣是株连家族的重罪,她会那么大胆吗” 时春说“我总觉得她话中意有所指,并且踌躇满志,若是只有个念头也罢了,但我担心贵妃敢如此笃定,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离产期也近了,如果储秀宫狗急跳墙,也未必不可能。” “况且这件事情上,”说着,她有些犹豫“我有些直觉。从小到大,我的直觉从未出错过,这也是为何我这么不安的原因。” 傅恒没有任何怀疑便相信了她,只是看上去更加忧心忡忡了些,但他毕竟是外臣,对深宫内院的事,到底无能为力。 见状,时春宽慰他道“兴许是我太过多虑了呢大不了我多进宫陪陪娘娘,多观察一下,直到娘娘平安生产。” 傅恒闻言,感激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那就得麻烦你了,”说着,他又担心道“看护姐姐是一件事,但你要量力而为,你的安危在我这里,也同样重要。如果遇到什么危险,叫海兰察出宫来寻我,宫里不比家里,什么牛鬼神蛇都有,你一定要小心。” 说着他不免有些失落,本来他就很忙,入职户部之后想要立住脚,只怕更是忙得顾不得家,她若常往宫里去,两人难免就更见不了几面,想来,怕是没有多少人家的新婚夫妻会成这样的。 时春微笑“你若觉得亏欠我,我这里也有个忙想让你帮。说来,我一个臣妻,总往宫里去也不是个道理,姐姐那里还好,就怕额娘那里想不开,今日回去,用一个不那么让人担心的理由劝服额娘,这个任务交给你如何” 傅恒低头笑“这算什么任务这本该就是我去做的,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额娘阻拦你的。至于你,这个忙就算作废,你还有什么想要我做的,尽可以说出来。” 时春额了一声,歪头想了半天,实在无果,只能无奈笑着摇头。 傅恒一直笑着看着她思索,见她摇头,他漾出一个无奈又温柔的笑,眼中的冷肃化开。 “卜隆,改个道儿。”他扬声吩咐外面驾着车的人道。 “行啊,少爷,去哪儿啊。” 傅恒抿唇笑“随意,哪儿好玩儿、哪儿花钱去哪儿。” 傅恒扭回头,看到时春瞪大眼看着他。 “我很想说一句你疯了,但想了想,这应该是对我的嘉奖,那么我能不能问一句,富察少爷,您要带我去哪里” 时春正经地问,眼中带着笑意。 傅恒眼中盛满了笑意“你看过民间的话本子吗” “嗯” “八旗子弟历来都是话本里的常客,他们通常上街斗鸡遛狗,见到美貌女子,便会强抢民女,把她们掳回去,却不放家里,每次做完差事回去,马车就会拐个弯,去金屋藏娇之地。” 时春的眉毛越挑越高,她说“那这位八旗里的少爷,请问您现在,要将小女子带到何处” 傅恒说“今日见到这位美貌小娘子,我心甚喜,便决定抢来做个夫人,如今,自然是要打动小娘子的芳心了。” 时春好整以暇“哦愿闻其详。” 傅恒扭头对着她,笑了“你去过南城吗去过火神庙吗” 时春摇头。 “你说你没有出过很远的地方,那我想,大概北京城你也不曾游遍过,今晚趁我还是个闲人,我带你去火神庙附近的花市看看。” 时春眨眼看着他。 南城、花市、灯市这些市井之地,向来没有闺阁千金前往的,时春从前在家算得上自由,也不过只能去一些繁华商业街上的贵重铺子里转转,这种街市,她只听闻过,却从未眼见过。 傅恒看着她亮起来的眼睛,弯唇笑了。 其实这些地方都是京中子弟幼时来腻烦了的地方,男子不比女子,是不受拘束的,年岁渐长,成年的八旗子弟对这些地方也失去了兴致,反而更爱流连城中一些高档的酒馆乐坊,也就只有他这夫人,一听说要来这种市井地方,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快乐的样子,天真纯美,正该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这些地方你以后想来,我都可以陪你来,有我保护你,应当是足够了的。” 最后,千言万语,他也只对着那双眼,说出了这一句话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惊宴 “你何必总如此辛苦往宫里跑我身边有尔晴和明玉照顾着,又有皇上和太后关怀着,阖宫上下都够上心了,又哪需你如此紧张” 如今已如六月,天气热起来,长春宫早早放置了冰盆,因此纵然外面气候炎热,殿内却冰凉沁人。 时春从尔晴手里接过盛着安胎药的碗,放在眼下细细看了片刻,辨认出与往日的并无不同,才递给坐在小桌另一边的皇后。 皇后无奈地接过,拾起小勺把药汁送入嘴中。 “少夫人是有些小心了,娘娘吃的用的都会提前看过,不过这也是少夫人细心,指出了宫里多处不妥之处,奴才之前倒是从来不知道,吃食上还会有这么多相克呢。” 明玉在一旁等皇后喝药,忍不住道。 时春笑着看了一眼明玉,扭头对皇后道“傅恒初到户部,根基不稳,常常在户部衙门过夜,也不常回来,我在家中也没什么要紧事,额娘惦记着娘娘,便叫我常常进宫来看望娘娘,如今不过是一月多来了三次,娘娘已经看腻了我吗” 富察皇后放下碗,拿帕子拭嘴,听了这话忍不住虚虚隔着空气点了点她“你啊你,又是个牙尖嘴利的。民间有说法说,怀孕时应多看些美貌之人,这样孩子生下来也会眉目清秀,我巴不得多看看你,倘若生得是个公主,那才美妙。但我这不是想着你与傅恒成婚不过两月,只担心让他不满罢了,横竖难道不是为了你担心吗” 她竖起眉做一幅凶狠的样子,却唬不住任何一个人,长春宫内的众人脸上都是挂着笑的。 时春说“娘娘放心吧,傅恒自己都忙着四脚朝天了,哪有功夫理会我。” 皇后笑“哟,这是不满意了,也罢,等傅恒不忙了,本宫一定要好好说说他,公务再忙,又怎么能忘了媳妇儿,不过还是个右侍郎便日日夜宿衙门,要是以后进了军机处还得了” 时春笑意加深“如此就再好不过了,多谢娘娘。” 尔晴掀帘进来“娘娘,纯妃娘娘来了。” “快让她进来。” 说完,皇后扭头“说来你还没有见过纯妃吧,你和她都来我这里来的勤,但也是巧,每次都能错开。纯妃是个很有才情的女子,也如你一般,对我这一胎十分地紧张,待会儿你就见到了。” 说话间,屏风后走进来一个碧色旗装的女人,两把式,头上发饰几乎都是玉石,打扮略略素净,但鹅蛋脸、细眉修目,是最典型的江南美人,有些弱柳扶风的风流气韵。 “给纯妃娘娘请安。” 时春站起来,请了个福礼。 纯妃略有些吃惊地停在了原地,在皇后和时春身上看了两眼,才连忙道“富察少夫人,快请免礼。” 她看向皇后,笑着道“原来今天少夫人来看姐姐了,妹妹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姐姐” 皇后说“怎么会时春常进宫来,只是每次都与你错过了,今日遇到,也是个缘分,你们都不必站着了,都坐下吧。” 纯妃对时春一笑,也走到皇后身边,坐下了。 她看着时春,难掩目中的惊艳,捂嘴对皇后笑“早就听宫里人说,富察家的四少夫人是个绝色佳人,妹妹心中也很好奇,如今一看,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时春说“娘娘过誉了,旁人看在富察家面子上抬举奴才罢了。” “你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弟媳,便不必在我面前自称奴才了,傅恒大人如此少年英豪,相信不久之后,就会为你挣下诰命了。”纯妃看向时春,温和道。 纯妃来长春宫,是为给皇后调理身体的。她精通药理,又从潜邸时便与皇后交好,也因此,皇后向来放心地由她来为她调养身体,就是一些自己贴身宫女都不知道的隐疾,都敢放心说与她听。 时春早在纯妃从玉壶手里拿过针药包的时候就乖觉退下,她坐在庭院阴凉处,尔晴细心地奉上茶水与点心,用小桌放在她手边。 时春莞尔“多谢尔晴姑娘了。” 尔晴说“这是奴才分内之事,纯妃娘娘为皇后娘娘调理身体,时间可能久些。这个时候谁都不知道她们在里面做什么,就连奴才和明玉也不知道,说来,娘娘和纯妃娘娘确实交情匪浅,就是得辛苦一下少夫人,在外面多等候一下了。” 时春淡淡一笑“应该的,没什么,天气好了,多晒晒太阳也好。”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时春翻过一页书,听到院中宫人请安的声音。 她抬起头,看到正殿大门打开,尔晴捧着一件衣服从殿内出来,时春认出,正是之前皇后身上的那一件。 她合上书,低头看,前些日子傅恒给她淘来的一本杂记,她今日刚开始看,在皇后与纯妃闭门的这段时间里,竟是看完了小半本。 她站起身来,自有小宫女接过她手中的书,把一旁的茶水收拾好。 时春进殿的时候,纯妃正好往出走,她福身行礼,纯妃微笑着受了。 “娘娘这就要走了吗” 纯妃说“时候也不早了,该做的事也做了,便不多留了。” “娘娘慢走。” 纯妃对她颔首,微笑,态度亲和。 时春回了内殿。 纯妃搭着玉壶的手走出正殿,踏出门的时候,阳光刺目,她伸手挡了一下。 尔晴送她出宫。 纯妃看了她一眼,目光打量,嘴角抿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走至长春宫门口,尔晴福身“恭送纯妃娘娘。” 却半晌没有得到回应,许久,纯妃的声音才传来,却不是以往亲切的语调。 “本宫听说,傅恒订亲如此仓促,是因为你祖父在朝请婚逼迫,皇上才动了这个念头” 尔晴的心急剧一跳,纯妃怎么会问这个 她低头“祖父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奴才自认出身不高,又非少夫人那般的美人,便在皇上问及时请罪拒绝。” 纯妃眯起眼,嗤笑出声。 她当初乍然听说那个消息,惊得神魂俱散,未及细究,然而这件事进展太快,未等她反应过来,圣旨已下,已然无力回天。 纯妃后来多方探问,这件事明显蹊跷,皇上从未过问过傅恒婚事,又怎会如此急切、甚至带着逼迫意味地下旨赐婚,她虽无心争宠,但进宫以来数年韬光养晦,手中暗线无数,更兼她心细如发、有着玲珑心肝,旁人看不透这事态发展,她却已经把整件事顺得明明白白。 这些年来,她为傅恒相看闺秀,立志要让他娶天下最好的女子,绝不能委屈了她的心上人一丝一毫。如今纳兰氏确实符合她所有的标准,然而纯妃依旧暴怒。 到头来,竟然是一个奴才,左右了傅恒的婚事 喜塔腊尔晴是什么东西她之前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皇后身边这个宫女,竟从不曾想,凭她,也敢肖想傅恒最后更是让皇帝强行为傅恒指婚。一个包衣奴才,打乱了她全部的谋划,就那样匆匆地让傅恒娶妻了 纯妃没有让尔晴起身,她冷眼看着尔晴因长久半跪而趔趄的身形,走上前,低声道 “本宫与皇后娘娘情同姐妹,傅恒在本宫眼中,与亲弟无异。他因为你不得不如此匆忙成婚,这对富察家、对皇后、对本宫,都是一个屈辱。” “一个包衣奴才,出身卑贱,竟也敢肖想富察家的嫡子。本宫之前倒是看轻了你。” 纯妃压低了声音,轻飘飘地在尔晴身边说道。 走之前,她垂眼看了眼尔晴,正对上尔晴愤怒抬起来的通红的眼。 纯妃面色无动于衷,她眼中是彻骨的轻蔑与鄙夷,垂眼看着尔晴,冷酷又漫不经心,仿佛在看着一些不能入眼的脏东西。 她离开,留下了一句话 “你也不想想,你配吗” 尔晴咬紧了牙,指甲生生划破了手掌,鲜血从指缝间流出来,她仿佛没有了知觉。 “我不配谁配我得不到的人,你们以为,我会让他们好过吗” 她喃喃道,眼中渐渐燃烧起疯狂的火焰。 “姐姐,太后的宴席,您带我去,不太合适吧” 时春站在一旁,看皇后提着精神梳妆,说道。 “这有什么,不过是太后一时兴起想办宴会罢了,也不是什么大宴,你去了,太后说不准还更开心。” 富察皇后其实有些乏了,但因着太后有了兴致要宴请六宫嫔妃,她便强撑着精神装扮起来。 她侧目,见时春还是担心,伸手把手覆在时春手上“放心吧,就当你陪我去了,我也不想一个人呆在那里。” 时春还能说什么,只能应下“是。” 到了地方,已经坐了不少妃嫔,见皇后到了,纷纷起身问安。 “这是富察少夫人吧。”娴妃亲和地开口,问皇后。 皇后把时春安排在她身边,微笑着点头。 娴妃刚想开口夸几句,高贵妃姗姗来迟,把她的话打断。 “臣妾是来晚了” 贵妃拉长了声音,出现在门口,她看了皇后一眼,目光一转,定在皇后身边微笑看来的时春身上,一惊。 “没想到少夫人也在,但皇后娘娘,今儿是太后宴请六宫嫔妃,是家宴,这富察少夫人在这里,有些不合规矩吧。” 高贵妃有些焦虑,纳兰时春出现在这里,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 皇后正打算开口,上头响起声音“哎,不过是兴起想要和你们吃顿饭罢了,哪有那么多讲究,这就是富察家的新媳妇吗” “臣妾给太后请安。” 六宫嫔妃齐齐站起,齐声道。 “都坐吧。”太后看上去慈眉善目,温声道,待妃嫔坐下,她看过来。 “奴才富察纳兰氏,给太后请安。” 时春在嫔妃们各异的目光中,从桌后出来,跪下行礼。 “好,果真是端庄知礼、貌美温柔,哀家倒也不算看走了眼。” “奴才有幸得太后相看,皇上指婚,皇恩浩荡,奴才感激于心。” “真不错。”太后笑起来“今日是进宫来看皇后了吗” “皇上特许额娘可以常入宫来照看皇后娘娘,但近日额娘眼睛不适,于是奴才替额娘进宫侍奉皇后娘娘。” “既然如此,你就坐在皇后身边吧。”太后说。 时春退下,坐了回去。 宫人鱼贯而入,开始摆宴。 皇后看清桌上的菜品后,难掩不适,时春本所有关注都在她身上,自然第一时间注意到,担忧地看过去。 皇后摇摇头,示意还好。 太后先举起筷子,嫔妃见状才敢动筷,然而未等宴席开始,夜空中传来一阵又一阵扑簌声。 殿内有人先听到这声音,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渐渐地,声音大起来,所有人都望向外面。 第一只蝙蝠出现的时候,不知道谁倒吸了口冷气,然后妃嫔们好似才反应过来般,惊叫着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惊叫声、尖叫声在殿中此起彼伏,随着越来越多的蝙蝠涌入,场面渐渐开始失控,受到惊吓的嫔妃们满殿开始乱蹿,不知道是谁撞倒了宫灯,烛火熄灭,殿内陷入黑暗,所有人都更加惊慌。 “明玉来人有人吗有人吗时春呢” 富察皇后感到一丝慌乱,她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挤来挤去,渐渐身不由己地被挤向高台,她一手护着自己的肚子,忍不住喊叫起来。 “娘娘我在这里。” 沉静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皇后感到自己另一只手被人紧紧抓住。 她恍惚想起来,从刚刚混乱一开始,仿佛就有一只手一直紧紧地攥着她的袖子,一直没有放开过。 “时春,是你吗你在哪” 她慌乱地在黑暗里摸索起来,顺着那只手,但身边的人太多了,她一直都找不到时春在哪里。 “娘娘,您等一下。”时春艰难地攥着富察皇后的手腕,她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两个人夹着,她和皇后之间隔着数人,她只能尽力向着那里挤去。 富察皇后也向着传来声音的地方奋力挤过去。 受到的阻力太大了,时春感受到自己绝无可能逆着这股力道前进了,便放松了身体,顺着身边人想把她推往的方向走过去。 终于,在退到了高台边的时候,她和富察皇后之间再也没有那么多人,时春松了口气,正想去皇后身边,就感到手下力道蓦地一松,她下意识攥紧了手指,就被富察皇后那边传来的强大力道带的身体一偏,重心不稳,膝盖落地的一瞬间痛楚袭来,她却无暇再去顾及,所有注意力都到了手上,她趁着倒在地上稳住重心,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两手合力抓着富察皇后的手腕。 天色黑沉,她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想到她们正在高台,离边缘不远,她便出了一身冷汗。 皇后那边的拉力变大,时春想到之前听到的那声短促尖叫,咬紧了牙,死死地拉住皇后。 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皇后出意外掉下去。 这个孩子若是出了什么事,最受打击的,只能是富察家族。 而她是富察家的媳妇,她与富察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混乱渐渐被按下,室内,众人在娴妃的冷静指挥下恢复了秩序,有太监宫女重新点起了烛火,太后也恢复理智,她率先开始用眼睛寻找身怀六甲的皇后。 “皇后呢” 娴妃看了眼太后的神色,大声问道。 “娘娘皇后娘娘去哪儿了”明玉四处焦急地寻找着,一扭头,倒吸了口冷气“娘娘天哪快快去救皇后娘娘” 拿着宫灯的太监宫女顺着她跑过去的方向照过去,一时间,满室的人都惊叫了起来。 “皇后娘娘” “少夫人” 灯光照亮昏暗偏僻的高台,映出了惊险的一幕。 富察皇后半个身子摔出了高台,右脚的花盆底卡在廊柱与台壁的夹角,勉强能支撑住一点力,她的右手手肘竭力撑在台上,但身体绝大部分重心已经悬空,绝不可能再有爬上来的力气。 她左手吊在空中,被人紧紧攥着。高台边的那双手,纤细、白皙,像是由最上等的白玉雕琢而成,此刻那双手死死地握在皇后的手腕上,骨节处泛起青白,手腕处在台沿处被磨破,鲜血正顺着台壁滴下,滴在皇后的手臂上。 富察四少夫人倒在地上,为了救皇后,她面色已经煞白,手臂快要脱力,手心被汗水打湿,她已经快要撑不住了,皇后的手正在一点一点从她手中滑下来。 这个关头,几个强壮的太监伸出手拽住了皇后的手臂,轻声道“少夫人,您可以放开了,您和娘娘都安全了。” 她浑身都脱了力,无力地垂下了手,急喘半天,才沉沉地呼出口气。 时春看着宫女和太监们涌在前面救助皇后,她失神地看了两下,有人轻柔地把她扶起,太后关怀地站在她面前,对她说着感谢的话。 这些她都听不到了。 她感受到自己掩在袖中的两只手抖如筛糠,背上的冷汗打湿了她的衣裳。 直到听到皇后被救起,太医匆匆地赶来,诊断后得出皇后受惊昏迷,胎儿有早产迹象,但所幸并无太大危险的结论。 她咬住嘴唇,紧紧地,深吸一口气,才能冷静有礼地开口“奴才、奴才想回富察家,让额娘知道娘娘的情况,免得府中惊慌。” 太后说了什么,娴妃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听清。 直到听到那声“好”,她才闭了眼,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她要回去,她要见傅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他只是痛 宫中之事早就传出宫,富察府里一早就听到了风声。毕竟皇后身边那么多人,早在皇后昏迷时便收到了通知,立时有人找人了把消息传出宫去。 时春今天进宫没有带一个侍女,故她是由长春宫的小宫女珍珠陪着回来的。 一路上珍珠在一旁不停地看她,她都坐着没有说话,面色端凝,神思不定,看着凌然不可接近的样子,珍珠不敢对她说话,只小心翼翼地坐在身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位少夫人救了皇后娘娘,本是大功,但娘娘现下昏迷不醒,宫中也无人主持大局,因为少夫人坚持要出宫,太后也不便多留,她便被指派来送少夫人出宫。 珍珠目光移向时春的衣袖,绯色绣了云纹的袖子上是大片干涸了的暗红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据说当时娴妃娘娘提议让少夫人处理了手腕上的伤再回,然而少夫人依旧拒绝了。 宽大的袖子掩住了那双腕子,珍珠无法窥见到底是怎样的伤才可以流这么多的血,但从那袖子上不断泅湿的红上还是能判断出,那必然是很严重的,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不断流着血。 “少、少夫人,奴才给您把手上的伤清理一下吧。” 珍珠心紧了紧,小心翼翼地开口。 时春的目光放到她身上,珍珠屏住了呼吸,她等了片刻,听到了回答“不必了。” 时春垂眼看了下自己的衣服,说道。 马车停下,珍珠掀帘一看,富察府已经到了,她先跳下了马车,还没等站稳,大门处有人喊了一声“四少夫人回来了” 几个丫头连忙跑了出来,跑在最前面的是在宫里见过几次的如意和雀宁。 “少夫人”如意焦急地站在车下,时春对她笑了下,伸出手让她搀扶着下车。 “您的手怎么了”如意惊声叫出来,时春看她一眼,摇摇头,如意咬住了唇,不说话了。 “赖嬷嬷。”时春看向一个人。 赖嬷嬷是章佳氏身边的亲信,她如今也上了年纪,个头不高,小小一个,站在众丫头身后。 赖嬷嬷把视线从她的袖子上收回来,看着她,目光怜惜又欣慰“四少夫人,受苦啦。” 时春摇摇头,只是问“额娘有事要问我吗” 赖嬷嬷笑着摇摇头“夫人担心您,让奴才来看看您有没有受伤。她特意嘱咐,您回来以后直接回东院即可,不必去她那边了,刚刚老奴已经请了大夫,少夫人快些回去让大夫看看。夫人乍一听说今日宫里的事,惊得险些晕过去,待听说您以身救皇后,担心得落了泪,就怕您有个什么差错。” 时春松了一口气,面上不显,礼数不出错“让额娘担心了,请嬷嬷回去对额娘说,我没什么事,不过是腕子有些擦伤,让额娘千万不要担心。” “哎,奴才知道了。”赖嬷嬷明显松了口气“如意和雀宁,你们快小心扶着四少夫人回去,好好调养着。” 待与正房下人们分开,时春才咬紧了唇,身体一个趔趄。 “少夫人”雀宁惊呼一声,赶紧扶住了她。 “走快些。”时春低声说,把身体大部分重量压在了她身上“如意,让人去罢了。”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意道“奴才去叫人找四少爷去。” “不行,”时春说“怎么能因为这些事把他叫回来这些日子他如此忙碌,这段时间有多重要你们不知道吗不许去叨饶他,扶我进去。” 如意上前把门推开,雀宁扶着时春进了屋。 如意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卷着她的袖子。好不容易卷起来,看着那双鲜血淋漓的手腕,险些眼泪就下来了。 “小姐。” 雀宁也看着,捂住了嘴。 “您本来就不比皇后娘娘高挑,娘娘又是双身子,您怎么不顾念一下自己呢” 时春看着她,说“我没有办法,难道眼睁睁看着皇后掉下去吗如今我不仅是你们的小姐,我更是别人家的儿媳啊。” 她见两个丫头都面色闷闷不乐,笑着伸手拧了下如意的鼻尖“还不快给我包扎一下,让我换身衣服这血腥气重的,让人心头不快。” 两个丫头赶紧散开,一个去找了干净衣裳,另一个叫了干净的水和上好伤药。 如意小心地把伤口冲了一遍,洗去血迹,动作轻柔地包扎好。 刚脱了外衫,只剩里面的中衣,外面忽然传来了大步急促走路的声音。 如意刚转身往门口走,“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傅恒风尘仆仆站在门口,向里边看来。 他本就身形高挑,这些日子以来忙于政务,食宿都不好,面色疲惫,生生瘦了一圈,但却竟是不难看,显出一种落拓的俊美来。 如意和雀宁甚至还未来得及行一个礼,他已经匆匆进来,没有往旁边看一眼,径直走向时春,眨眼功夫,他已经站到她面前,半蹲下来握起她的手腕看。 时春看他,他低着头,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有些不安,先使眼色让两个丫头出去,开口“你怎么回来了” 话音未落,手腕被人攥紧,却小心地避过了受伤的地方,那只翻阅兵书、舞弄刀剑的手握在她的手臂上,傅恒低着头,他的气息喷在她手臂的肌肤上,激得她立刻就起了鸡皮疙瘩。 “傅恒” “疼吗”他打断她的话。 “不疼。”她下意识回答。 傅恒垂下眼,没有说话,拇指在她包扎后的白布上摩挲着。 不知道为什么,时春低头看着他,忽然就不受控制地说了一句“有一点。” 傅恒才动了,他站起来把她从凳子上打横抱起,手揽在她膝上的一瞬间,时春忽然倒吸了口冷气。 傅恒垂眼盯了她一眼,把她放到床上后,伸手把她的裤腿卷了起来。 时春抿紧了唇。 雪白的中裤一寸寸被卷起,露出比白色裤子更加细腻光洁的修长小腿,再往上,那青紫斑斓的颜色就越发让人不忍看了起来。 傅恒倒抽了口气。 他伸手抓住她的小腿,抬眼问她“有一点” 时春也看到了膝盖上的惨状,虽然看上去没有手腕上的鲜血模糊吓人,但却是一大块淤青,上面还覆着血色的淤肿。 本来当时,毫无防备地被拉倒,就是双膝先落了地。回了富察家下马车的一刻她便感受到膝盖剧烈的痛楚,本来还当只是撞疼了缓缓便好,没想到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傅恒就已经回来了。 她知道现下她的伤势看上去有些怵人,但心有余悸之余,她不由感到了一种淡淡的困惑和委屈。 眼前人面色冷沉,薄唇紧抿,因清瘦显得轮廓越发鲜明深刻,半边脸藏在阴影里,教人摸不透他的喜怒哀乐。 无论是君子之交,还是如今的夫妻,她都从不曾看到过他对她显露那样的神色。曾经他是她彼此从容交往的知己,后来他是她温柔沉静的丈夫,他从来对她温文有礼,从不曾这般冷下脸来过。 许是太疼了,她坐在床上,手指攥起被单,下颌咬出一道倔强的线条,忍了又忍,却没忍住,不防间一滴泪从眼里落下去,她瞪大眼,不敢置信自己竟然这般脆弱。 她开口,声音冷硬,却因为四肢的痛染上了些抖意“你纵使因公事心情不好,也不该这般迁怒到我身上。这两天我在府里操持家务侍奉额娘,还要进宫护持皇后娘娘,如今你对我冷眼相待,凭什么富察傅恒,你凭什么” 那滴泪落在手背的时候,傅恒只觉手上皮肤瞬间烫起来,那烫意顺着血液一路烧到心脏,把血肉都烫得烧灼起来。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喉咙里似乎顶着什么东西,让他疑心一开口,他就再也没有维持住此刻表情的力气。 两日都没有合过一刻眼的人,在听到海兰察说她受了伤后扔下了衙门里的一切事回了一趟家。 他无法启齿,更不能让额娘知道。 开了门站在门口,她逆着黄昏的光向门口看过来的时候,那种细细密密的痛一点一点从胸口传来,那种微痛仿佛落成了实质,有什么在微微地啃咬着脏腑。 他不是生气,他只是痛。 从心口泛来的痛,一阵又一阵,裤子卷上去的时候,他几乎痛得红了眼睛,顶天立地的男儿,在低下头的时候几乎要把牙咬碎。 “对不起。”他说,然后低头,亲在了她的膝头。 时春怔住,怔怔地看着他,震惊又惶然。 傅恒手里握着她的小腿,他低着头,像是在亲吻什么圣洁的东西一样,显得虔诚又庄重。 “你别你这是做什么” 她急得坐直身体,用力把腿从他手中收回来。 他却已经覆身过来,时春只觉得后颈一紧,头就已经被人按住。 吻,不是洞房夜那个轻如羽毛的接触,不是他印在额头的温润,这一次,是真正的吻,是掠夺、是占有。 她整个人都被他揽在怀里,头陷在他的掌中,他的吻像是狂风暴雨一样把她席卷,她推拒,她挣扎,他只是在她唇齿间攻城掠地,她感受到他动作里的珍视和紧张,渐渐地不再抗拒,伸手攥紧他胸前的衣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乾隆九年 乾隆八年的六月,皇后富察氏诞下帝王的六阿哥,皇帝为这个孩子起名为永琮,寄予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深切期望。 同样是这一年的夏天,皇后因为早产生子身体虚弱,在长春宫闭门调养,宫务无人打理,太后亲自在后宫选定娴妃、纯妃两人协理六宫,娴妃为主、纯妃为次,后宫中娴妃地位水涨船高,不过一年时间,她便稳稳地把住了六宫。 娴妃自掌宫务以来,大动作不断。 先是整顿六宫,彻令调查太后宴席飞来蝙蝠的缘由,声势浩大,惹得后宫不少人人心惶惶,折腾了两个月,到最后这件事就静悄悄地折在寿康宫里,处罚了许多太监宫女,却没有一位高位嫔妃受到牵连。 这一切实在都在娴妃掌控之中,大张旗鼓调查两个月,自然不可能毫无收获,但她捧着证据走进寿康宫,出来的时候,那些证据就已经留在了寿康宫的私库里,娴妃知道终有一天太后会亲自把这些拿出来重见天日,如今她们都因为高氏的存在不愿把高贵妃的罪行揭露。娴妃自认家世不敌贵妃,贸贸然在刚上位就与高贵妃硬杠并非良策,为了皇后在一开始就得罪贵妃,未免太过得不偿失。 虽然说娴妃在那日御花园里言笑晏晏中含了多少不怀好意的暗示,但她可是真真正正的,手上干净的人。 只要拿出态度和手段,让太后明白她确实是个能干实事的人,其他的,又关她什么事 娴妃微笑着走出寿康宫的大门。 富察皇后被设计,四少夫人为救皇后至今在富察府里休养,富察家吃了这么大的亏,她才不信,他们家肯这么甘心放过贵妃。 横竖都是两虎相争,她只要在一旁静候结果便是。 八月未过,娴妃宫里再次有了动作。 她提倡“开源节流”,不仅为护城河内种植多出的菱角等作物做了一番安排,更兼想把这个法子推广到京郊万亩的皇庄上去,如此,皇家在内供的基础上,又开辟了一条外销的路子。如今国库虽然充盈,但皇朝到底还是新的,皇帝政绩未定,黄河却连年动荡,折磨着京中君臣的心,各地也常有小型疫灾,说到底,还是缺银子的。 前些年富察皇后下令削减六宫的开支,更是带头节俭,长春宫内几不见珠瑙,皇后头上更是常年佩戴绒花,后宫的主子们都是主张节省的,但节省归节省,方式还是不同,娴妃的“开源节流”一出来,倒是让六宫很是佩服,况且从皇庄和护城河作物里作填补,也不必六宫如以前强制地被削去开支,说不得还有余富,众妃一改之前对节俭号令的不满,纷纷支持。 仅仅这一处做法,便高下立见。 太后也不由想要叹一口气。 富察氏是个好皇后吗那自然,谁也无法挑出皇后的错处来。她自嫁给皇上以来,端庄贤淑,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作为她自己,品行高洁,善解人意,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在宗室八旗之中,素有美名。可就是因为她端正自己,处处谨慎,又不肯以威权压人,才导致皇帝登基以来,随着后宫的充盈,后妃一个个开始各怀鬼胎,不少高位嫔妃轻易就生了野心。高贵妃之流更敢在后宫嚣张跋扈近十年,在太后看来,富察皇后的不作为也是重要的成因之一。 近年来娴妃入了太后的眼,她细细琢磨着皇帝这个从潜邸进宫的侧福晋,这个以前可是真不问世事,在后宫的存在感稀薄得令人可怜。明明位列四妃,甚至在潜邸还是侧福晋的位分,进宫后却被无数新进宫的贵人和嫔压得死死的,那翊坤宫不是冷宫,却与冷宫没什么两样,皇帝不讨厌她,却同样记不得她。 然而这些年,却不知突然是怎么了,眼见得上进起来。收起以前那种孤芳自赏的孤高之气不说,为人也圆滑了许多,见人就是三分笑。拿到了协理六宫的权力后也是不骄不躁,依旧一幅沉稳谦恭的样子,处事却十分大胆果决,更胜皇后三分。 倘若只是如此,倒也没有什么,说不得她也只是开窍了呢。 太后也是曾经出身后宫的妃嫔,她清楚嫔妃无子无宠是多么艰难,对于辉发那拉氏突然的蜕变,倒是持了理解的态度。 那边富察府,自从宴席上受伤回府后,时春便被留在府中调养身体,基本再也没出过门。 章佳氏终于弄明白了当天所有的细节,心内一阵后怕,心知肚明这样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倘若没有小儿媳在身边的紧紧护持,富察皇后绝无可能侥幸逃过。 时春回府那日她并没有见到,听到儿媳受了伤,她也不想做那拿捏规矩的刻板恶婆婆,连忙让她回了自己院子处理伤,原就打算有什么事第二天再说。倒是第二天听说傅恒那日回府了,章佳氏很是吃了一惊,小儿子仿佛扎根在了户部,饭食衣裳她都每日定时让人送去衙门,昨日竟为了他媳妇悄悄回来了 倒是也明白傅恒为何没有让她知道,偷偷回来偷偷走,还不是怕章佳氏多想,不喜纳兰氏。只不过章佳氏自认自己不算个苛刻的婆婆,时春又是富察家的大功臣,娇娇弱弱一个美人受了伤,谁也是心疼的,新婚燕尔,紧张些也应该,傅恒若是不回来她也是会叫人去请的,又何必如此偷偷摸摸。 她亲自去了小儿子的院子里去看儿媳。 时春倒是没想到,彼时她正穿戴好衣服准备去正房告一声罪。都是傅恒,前夜里不知节制,又不让人叫她起床,待她睁开眼,看到阳光明晃晃打在眼前,才是欲哭无泪。前儿宫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皇后又差点出岔子,章佳氏能忍着不问让她回来处理伤已经是贴心了,这日自然应该去正房请安,把事情说清楚。可这个点了,去了显得很是怠慢,究起原因又荒唐得很,可不去则更糟糕。 因此看到章佳氏来,她下意识一惊,赶紧欲到门口相迎。 “你坐着罢快别乱动。” 章佳氏疾步上前,按住时春,问道“听人说你腕子伤得严重,膝盖也青紫了一大片可怜我儿,都这样了,还惦记着那些礼数做什么,你乖乖坐好。” 时春坐在原地不动了。 章佳氏自己坐到一边,先是问了两句她的伤,见她手腕上确实缠着一圈新换的白布,证明有好好换药,才满意地换了话题。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知儿莫若母,但看那缠白布的手法,除了她那小儿子,还能有谁 章佳氏细细问了当天的事,时春尽力地回忆着,说到惊险处,时春倒是表情平淡,章佳氏却不由抚了抚胸口,为那险象环生。 “你这孩子真是,”听完,章佳氏忍不住执起时春的手,小心避过她的伤处“这次,真的多亏了你,你对我们富察家,有恩哪。” “额娘快别这样说,儿媳是富察家的媳妇,本就应该护持皇后娘娘,哪有什么恩不恩的。” 时春恳切道。 章佳氏长叹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她声音隐隐哽咽了一下,抬手遮了下脸,等手再放下时,也不再失态“娘娘在宫里,真的太危险了,只盼六阿哥能平平安安的,那孩子不足月份就生下来,虽说目前健健康康的,可我总是担心” 时春又是好一顿安慰,章佳氏才好了些,细细叮嘱了她许多,又留了许多好药,才离开了。 时春便安心留在府里,养伤其实倒在其次,毕竟虽然看着可怖,到底都是皮外伤,小一月便好多了,但京里邀她参加各式聚会的邀约越来越多,她无心参与这些应酬,瞅着章佳氏也并不想让她掺和,她便用着养伤的借口不再外出。 现下京城谁人不知她救了皇后和六阿哥的命,说来是个大机缘,皇上和太后都大加赏赐,富察四少夫人现下是京城的红人,她的丈夫、她救皇后,都是她如此受欢迎的原因,只是可惜了,这满京的贵妇人,从夏末等到初秋,从初秋等到深冬,等来等去,等到乾隆八年的除夕来临,都不曾有谁的府邸迎来过这位新的命妇。 乾隆八年一过,傅恒在户部站稳脚跟,估计有感念时春救皇后的心思在,她的诰命也下得很快,傅恒如今是从二品,也算是朝廷命官,时春之前不过是贵女、富察家四少夫人,再高贵也是一介白身,如今她诰命加身,也算是正式有了头衔的人。 除夕傅恒休假,政务不似从前繁多,他也有了时间来弥补与她缺失的时光。这个除夕富察家过得很和乐,皇后再诞嫡子,六阿哥至今身体健康,皇后也渐渐调养回来,这对富察一族来说,就是今年最大的喜事。再来,今年富察家长子傅清在西藏任副都统,这两年藏地无动乱,没给皇帝添乱,年节乾隆帝开始回顾旧年,封赏众臣时想起来了这茬,特地给傅清送去了亲笔写下的慰问信,甚至在宫宴上大加赞赏,为驻藏的大臣们写了首赞美诗。虽说大家都知道其中肯定有皇帝看在皇后和六阿哥面上捧着的原因存在,但傅清今年政绩确实不错,又有消息传回来他带在身边的一个妾侍有了身孕,一时间京中富察府喜气洋洋,除了面色难看的大少夫人外,几乎每个人都称心如意。 宗族聚在一起,命妇们聊天,时春作为今年新嫁进来的媳妇,自是受到了一屋长辈的关怀,其间不免被人提到了子嗣上面。 但她也没有太过被为难,毕竟富察家主支这代的子嗣不丰,说来也怪,时春如今嫁来八个月,在寻常人家可能会被刁难,但是这月数,放在富察家,怎么数,被疑难的也不会是她。 傅谦未娶亲自不必说,前面两个嫂嫂嫁进来多年也无所出,如今好容易傅清那房有了动静,就算是个妾怀的,但大少夫人十来年也没有诞下嫡长孙,也实在没有底气敢说什么。 倒是章佳氏,听着满屋妯娌提起这个,也不免在心间盘算。 长媳当初,章佳氏倒是拘着的,只因她一心想要嫡长孙,因此也不许长子太快纳妾,谁料一等等了三年,眼见西林觉罗氏肚子实在没有动静,章佳氏才撒手不管。二房也有不少妾侍通房,二儿子当初不见得多喜欢二少夫人,第一年多在她房里留宿,等看着她也没什么动静,才开始去了妾侍的房里。 小儿子从小是个爱洁的,目下无尘,也从来对男女之事没什么热衷,房里干干净净。娶了媳妇,眼见得是越发疼进心里,他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媳妇生得又美,缠得紧些倒是不意外。说来小儿媳专房了八个月,这日子,说长不长,说短,可也不短了啊。宫里妃嫔一年能留皇帝几天但照样该有子嗣的,都有了。 何况章佳氏是想要长孙出自四房的,就算如今傅清那里有了动静,也不过是个妾生的,说到底,她还是想要出自四房的嫡长孙。 因此族中的夫人们转了话题,章佳氏却是把这件事上了心。 但无论她派多少人去东院探看,回来也只不过得到四少爷和四少夫人感情深厚,一如既往亲密无间的消息。 章佳氏都快心累了,后来想想,该来的总会来,她自己干着急也没什么用,顺其自然吧,她就不信,就小儿子和儿媳这样的相处,孩子还能没有 转眼,乾隆九年,寒冬至。 傅谦之前在乡试中考得很不错,凭自己的才学成为了举人。李荣保对这个庶子倒是也颇满意,傅谦不比他另外三个儿子,许是肖了他的汉人生母,显得颇为忧郁敏感,手无缚鸡之力注定无法成为将才,但所幸爱读书,凭自己的才学走科举也是个好路子,将来只要凭着富察家和他的兄弟护持,总也不会差的。 他的亲事李荣保自有考量,章佳氏过问时也直言他自有安排。三个嫡子的媳妇,都是满洲大姓出身,但这样的标准却不适用于傅谦,到底是庶出,许多人家也不会把尊贵的格格嫁过来。李荣保属意,要不就从满洲大族里聘一位庶女,只是这样的话这庶女一定得是顶顶强盛的家族出来的才好,要不就从旗下选一位门第不高的嫡女,现下八旗里不少这样的人,出身不好,但有本事,爬得也够高,这样的姻亲也能给足够的助力,而且出身不高的话,也必然是由富察家为主,说来嫁给傅谦,抬进镶黄旗里,也算是高攀。 他这烦恼还没有持续多久,竟不想就如此轻易地解决了。 礼部尚书来保政绩突出,皇帝给赏时,却拒赏,转而向皇帝提出宫中孙女年岁不小,想要求皇上给恩典许其婚配。 皇帝想起去年来保也请过婚,只是当时他在气头上,也没有顾及这位能臣的面子,如今让人家再次来求,也确实不好意思。 想来尔晴在皇后身边数年,年纪确也不小,她虽然出身包衣,但怎么说,礼部尚书的孙女,也不该如其他宫女一样在宫里硬生生耗到二十五岁。 皇帝有心补偿,便开口允来保他会让皇后给尔晴指婚。 皇后在后宫得令,便找来尔晴询问可有想去的人家。 尔晴跪下,未语泪先流,哭求皇后,想要留在她身边。 皇后安慰许久,尔晴才泪盈盈道“奴才是娘娘的奴才,忠心耿耿为了您,为了富察家,既然如今奴才可以选择,那奴才便要嫁进富察家,继续为娘娘尽忠。” 皇后大恸“你这是何苦” 尔晴只是道“求娘娘全了奴才的一片心意。” 皇帝听说她的选择,倒是意外,细想却又觉得合适。 傅谦门第贵,但出身卑;尔晴门第不显,但家中强势,堪为良配。 于是,皇后懿旨下。 乾隆九年初雪,喜塔拉氏进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喜脉 “三少夫人好。” “哎。” 竹青色的衣角在回廊处一闪,花盆底叩击地面发出沉闷声响,幽静中,女子的声音温柔婉约。 “弟妹在吗” 看门的小丫头低头应着“四少夫人在,只不过四少爷也在。” “四弟” 三少夫人眨了下眼,眸中亮起一瞬,又被她飞快掩饰过去。 “难得四弟在府里,看来今日是沐休” 她温声问道。 小丫头回答“正是呢,四少爷今日不去衙门,正和少夫人在一起呢。” 三少夫人,也就是富察家新进门不久的新媳妇,正是尔晴。 她低眉一笑,正是新婚不久,脸上还带着新妇特有的娇美羞涩,素雅的衣裳不但没有压下她的妩媚,反倒越发把她眉目间的秀雅之气烘衬出来。 尔晴作一副为难样子“这可如何是好,按理说四弟好不容易休假,我是不该打扰他和弟妹,但额娘命我准备给大哥和那位怀了孩子的苏姨娘的礼物。我刚嫁来不过一月,在这府里什么都还生疏,又从未见过大哥,不知长房的喜好。两位嫂嫂又与我不甚亲近,着实让我有些畏怯。可明日府里进藏的马车就要离京了,便有心想来问问你们四少夫人有没有什么想法” “这”小丫头也不知所措了,她本就只是一个守门的二等丫鬟,这等替主子做决定的事,哪里能轮得到她。 尔晴见她不知所措,便一笑,循循善诱道“现下时辰已经不早了,额娘那里我也总得想法子交代过去,既然四弟妹在,你进去通报便是,我也不想为难你。” 小丫头一瞥,见她面相柔美,眼中关怀,顿生亲切之感。 难怪进府以来,一向独来独去不与人交往的三少爷也把新少夫人疼进了骨子里,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般温柔美丽的女子,与四少夫人一般,都是让人忍不住想放在心上疼爱的。 她应答下来,转头进去通报。 不多时,如意从垂花门出来,见了尔晴,福身一拜“三少夫人,请跟奴才来。” 尔晴微笑着颔首。 进了院落,拐过几道回廊,那在院门口便听到的琴声越发清晰起来。 尔晴驻足侧耳倾听,半晌笑着问“这可是四弟妹在弹琴弟妹真是个可人儿,这琴弹得真好。” 如意垂着眼恭敬道“是四少夫人,这便到了,三少夫人小心脚下石阶。” 尔晴笑盈盈道“不碍事。” 说着便不由加快了脚步,绕过照壁,却是一下顿足在原地,不动了。 上月紫禁城飘了一场初雪,尔晴还记得自己就是在初雪那日进门的,北方寒冬冷气逼人,迎亲路上湿滑泥泞。喜塔腊家卯足了力气想要向富察家展示自己家的实力,备置了丰厚嫁妆,光是准备用来在路上给围观百姓撒的金瓜子就足足装了两箩筐,然而天公不作美,大雪下了,也没有多少人冒着这恶劣天气来观赏的。好好一场婚宴,竟就被硬生生搞得添了几分萧瑟。 如今雪是化得差不多了,更别提富察家日日有下人洒扫,青石路早就干干净净,今日更是难得的大晴天,太阳冒出头,金光从光秃秃的树杈间照下,把灰白的地面也照得多了几分暖意。 然而这金光再亮,也不比寒气中一闪而过的冷冷银光来得耀目。傅恒着一身白色箭袖,在院中舞剑。剑光如水,舞动中银辉闪烁。男人身形修长挺拔,跳跃挑刺却轻盈如一片白色的羽毛,天气冰寒,他浅色的双瞳从剑后扫过,沁着微凉的眸光,一影惊鸿,翩若游龙。 尔晴一瞬间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眸中的痴迷,她站在原地看着在院中舞剑的人,满心满眼都是他。 院中的青年却浑然不知,他挽过一道让人目眩神迷的剑花,身形翻转,手腕轻轻一转,便似是轻易玩弄着手中的利剑一般,游过一道潇洒的收势,剑眉下目光一转,轻挑起眼角睨向一旁,剑身明澈,映出他一双带笑的琉璃瞳。 “铮” 似乎是一道回应,一直悠扬着的琴声忽地迭起高潮,乐音渐急起来,那剑光便织成铺天盖地的银网,气势滔滔而来,院中纵是只剩寒冬枯枝,也被这凛冽剑气扫得枝头微动。 尔晴的目光却是自那一声后便移开了,她盯着傅恒看过的那处。 冬季天光暗淡,满院萧瑟,可那琴声传来地方却是一派富贵堂皇景象。时春坐在廊中,身后是房间敞开的大门。她膝下铺着大片厚实的紫貂毛,身边立着两座金丝炭炉,松香在“噼啪”的炭火声中弥漫开来,她身上红色的大氅铺陈开来,在身后铺开,金线云纹华贵炫目,她脸下却簇着一圈雪狐的毛领,玉琢般的容颜被拥在雪白狐毛中,娇美无双。 唯有一双手,露在空气里,微微泛着红,但玉手在琴弦上拨弄,更显得清贵,不似世间人。 寒冬冷月,连动物都恹恹起来,这对谪仙人一样的夫妻,倒是好个兴致 尔晴挑起下巴,目光森冷地看着弹琴的人,嘴角轻轻一勾,笑意扩大,一瞬间就扫去了眼里的阴骛,明朗起来。 她迈出一步,显出身形。 傅恒感官灵敏,最先发现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扭头看过来。 那边时春见状,琴声也停下了。 “三嫂。”傅恒道,只是简单唤了一声。 尔晴看他面上无波,竟是全然对她新身份无动于衷的模样。 “三嫂来了,看我,招待不周到,竟是没有发现,嫂嫂站了多久” 那边,时春急忙吩咐下人收拾廊下,起身走过来,关切问道。 尔晴迎向她“怪我,贸贸然来,还打扰了你和傅恒。若非我实在对向西藏送府礼的事没有个章程,否则今日也不会上门来讨人厌。” “这是哪里的话,”时春说道,带着她往屋里走,转头对傅恒道“我和三嫂说说话,你快些回屋,姜汤早就给你备下了,别忘了换了衣裳,等等我可是要看的。” 傅恒本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擦着剑,听了这话抬眼含笑看了时春一眼,又顾及着尔晴还在,没说什么,只是应道“我知道了。” 时春将尔晴请进门,抱歉道“真是对不住嫂嫂,天气这么冷,我身边的丫头也是,竟然没有人和我说一声。” 尔晴笑道“你与傅恒那般琴瑟和鸣,别说她们了,就是我,也是不忍心打断你们的。” 时春被调侃了下,有些窘迫地笑笑,换了话题。 “三嫂刚才说有事想问我” 尔晴仿佛突然想起来,忙就把自己想不明白的都问了出来。 时春正一一跟她细说着府里的情况,雀宁和如意上前为她们递上一杯热姜茶,尔晴道谢后接过,时春接过来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她手一松,茶盏就掉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滚烫的姜茶溅起,一多半落在时春的衣襟处,微微一点烫意让她清醒过来,她伸手捂住额头,手肘撑在椅子把手处,久久没有缓过来。 尔晴惊呼一声,探手过来“弟妹没事吧” 她话音刚落,傅恒的声音就响起“怎么了” 傅恒换了一身冬装进来,就看到几人面色焦虑围着时春,他上前几步,从尔晴那里接过时春的手,半蹲下来皱起眉看着时春的脸色。 尔晴看着自己猝然一空的手,有些微怔。 “叫大夫去。”傅恒拧起眉,吩咐一旁的丫头。 他又看向如意和雀宁“少夫人的伤该好得差不多了才对” 他疑惑问。 如意和雀宁忙点头“好了,再说,那些都是皮外伤,应该不是那个原因才对。” 傅恒皱着眉,看向时春,放轻了声音“你这是怎么了” 时春现下觉得好多了,她把手抚在胸口,有些难受。 “我也不知道,”她说“就是突然有些眩晕,说不得是最近天冷受了凉。” 尔晴在一旁道“这也是有可能的,最近天气冷,不少人受不住都着了凉。” 傅恒看她一眼,抿着唇,还是感觉有些不安生。 正说着话,府中的大夫来了。 傅恒让开,富察家养着一位女大夫,专门为后院女眷看病。 她伸手探在时春的腕上,片刻抬眼看一眼,倒是有些惊讶的样子。 “四少夫人这是喜脉” 傅恒怔住,一旁的尔晴也怔住。 还是两个大丫头先惊喜地道“什么太好了” 傅恒眨了眨眼,蹙眉确认一般问“喜脉” 大夫肯定地道“绝对不会错了,少夫人已有孕在身一月多,胎象有些浅,但绝对是喜脉。” 她收拾一下站起来“恭喜四少爷,恭喜四少夫人了,咱们富察家,可算是要添新丁了。” 傅恒看向时春,她坐在那里,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是一幅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渐渐地,傅恒眼中满满盈起了笑意,那笑意越来越大,很快,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 “时春,”他轻声道:“你听到了吗我们要有孩子了。” 时春点头,把手放进他掌心里,紧紧与他十指交缠。 “我听到了,”她眼里还带着几分恍惚“我就是不敢相信。” “少爷,少夫人,这件事,是不是该禀报给夫人” 还是如意在一旁提醒,两人才如梦初醒。 傅恒看向一旁的尔晴“三嫂,弟弟无礼,现下三嫂可请回我有些话想对时春说。” 尔晴在一旁面色恍惚,发着怔,听了这话,像是突然被人惊醒。 “啊,对”她点着头,强笑着“是,你当然该跟弟妹好好说说体己话,我这便回去告诉你三哥,他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会为你们高兴。” 说完,她便急急转身离开,走得太急,迈出门的时候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章佳氏听说这件事,喜不自禁,富察家多年没有新生儿,却不想今年竟然双喜临门。 她喜不自胜,忍不住大赏了府里的下人,很快,整个富察家都知道四少夫人有了身孕。 宫里,闭宫清静养着儿子的富察皇后很快也听说了消息,她笑着掂了掂怀里的永琮,伸手点在六阿哥的小鼻子上。 “永琮啊,你很快就会有个年纪相仿的小表弟或者小表妹了,将来让他陪着你玩,好不好呀” 六阿哥流着口水抓住她的手指就往嘴里送,富察皇后看着他这副只知道吃和睡的呆萌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宫闱 “璎珞姑娘,真是许久不见了。” 时春由如意搀着,走上了长春宫殿前的台阶。 “少夫人小心脚下路滑。” 站在台阶上的人远远望到她来了,一直等候着,这会儿功夫急忙跑下几节台阶,在另一侧扶住了时春的手臂。 时春莞尔,侧头看她一眼。 今冬尔晴出嫁,皇后身边便只剩了明玉这个大宫女,自然是要再拔人上来的,但贸然地用一个新人又不保险,如今皇后宫里还有六阿哥,皇帝紧张得很。后来皇后求了皇帝,魏璎珞在辛者库里呆了三年,皇帝气也消了,想了想,还是顾念着皇后,把璎珞宣回来了。 “你们一个个怎么都这么紧张如今不过才两月,都未显怀,倒像是我已大腹便便、行动不易了。” “前儿刚下了雪,地上还结了霜,台阶打滑得很,您有身孕,自然要小心些。” 时春冲她笑一笑,慨叹道“可算是回来了,你受苦了。” 璎珞抬头对她一笑,复又低头小心地扶着她上台阶“奴才不苦,倒是娘娘,太惊险了。” 时春轻叹“如今你回来了,娘娘自然多了一个人护着,相信她也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璎珞低声道“说来,奴才还要向您道声谢,要不是您,娘娘她少夫人救了娘娘,便是救了璎珞,日后让璎珞为您做什么,奴才也是愿意的。” 时春怔了一下,半晌道“说到底,还是你对娘娘的心最真。报恩就不必了,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璎珞姑娘在宫里保护好娘娘,便是我们富察一族的恩人。” 璎珞淡淡一笑“娘娘对奴才恩重如山,奴才这条命都是皇后娘娘给的,夫人不必担心,璎珞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保护两位主子一生平安。” 她说完话,垂眼放开时春的手臂,走上前为她撩起了帘子“少夫人,请。” 时春走进去,顿时暖气扑面,如意接过她脱下的大氅和手炉,时春在门口站了站,把身上的寒气散了散。 内室屏风后,富察皇后走出,她抬眼看到时春,眼睛立刻笑成了月牙。 “我就说应该是你来了,还在那里站着做什么,快往里走,里面暖和。” 说完她转头看向一旁的璎珞,说道“璎珞,永琮那里,给他换身衣裳,刚刚喝奶又喝得到处都是。” 面上嫌弃,眼睛里却是满满的喜悦。 璎珞也勾着笑,答了声“是”,便脚步轻快地转进内室。 时春打量皇后神色,不过一月多未见,富察皇后身上竟显现出惊人的变化,她眉目间湛然生光,眸光如水,写着爱意淙淙,肌肤雪腻,顾盼间神采飞扬。 她看着时春,未语笑先至,只把时春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皇后走上前,拉起她的手,把她带到一边坐下。 “可真是”她又惊又喜地看着她“可真是太好了。” “本宫在宫里听到这个消息,简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傅恒眼见得越发忙起来,我在宫里总担心你一个人在府中无聊,但又不能常叫你进宫,现在可好,有个孩子陪着你,真是太好不过了。” 她见时春还是一幅懵懂的样子,也难怪,毕竟是头一胎,很多事还没什么感触,或许这孩子还处在一种不真实的状态里,没有抓到实在感。 到底还小呢,十几岁的丫头,第一次做母亲,连这意味着什么都还不知道。 不过不要紧,所谓十月怀胎,不也正是一个让母子间感情交流的过程吗女人只要经历了这个过程,自然而然,也就明白了这血肉中的羁绊了。 皇后说“你如今时日尚浅,自然是还没什么感受,等过一段时间,他开始在你肚子里闹腾,把你闹得日夜都不得安生。那时候啊,是孕期里最痛苦的时候,可又是最幸福的时候。你被他折磨得饭也吃不下、谁也睡不好,但你感受着他在你肚子里慢慢长大,感受着他在你身体里调皮,日子大起来,你能听到他的胎动声,那时候就是一个母亲最快乐的时候。” 时春听得微怔,手不由地抚上小腹,贴着衣料的手指微微动着。 会吗原来竟会是这样吗 感受着他长大 她心中霎时涌出一种奇异的感受。 璎珞这时候抱着换好衣裳的永琮走了出来。 “哦永琮”皇后接过六阿哥,抱在怀里,晃了晃手臂。 永琮似有所感,“咯咯”地笑了起来,躺在额娘的臂弯里,眉眼清秀,肌肤雪白,圆润可爱。 皇后抬眼,见时春也看着这里,目光专注,于是道“你也来抱抱他。” 时春吃了一惊,下意识推脱道“我从来没有抱过孩子,万一把六阿哥摔了” 话还没说完,明黄色的襁褓已经到了面前。 时春看了眼富察皇后,见她眼含鼓励之色,伸出手,把小孩子抱在了怀里。 皇后出声,矫正了她的姿势,时春调整对了抱法后,才敢放下心低头往襁褓里看去,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对上了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 六阿哥睁着眼,也是个心大的小阿哥,刚刚被放在生人的怀里,还被用不舒服的姿势抱着,竟然也不哭。此刻他睁着眼,直直地看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才反应过来头上这人不是自己的皇额娘,小嘴一扁,“哇”地嚎了出来。 时春忙去找富察皇后,皇后上前,在旁边温声哄了几声“永琮乖,皇额娘在呢” 仿佛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六阿哥的哭泣戛然而止,又发现抱着他的人身体柔软,温暖清香,便张了张嘴,吐出两个口水泡泡,安安生生地窝在时春怀里了。 时春低头看着,忍不住露出温柔的笑,接过一旁魏璎珞递来的拨浪鼓,逗弄起永琮来。 她目光扫过永琮白里透红的圆润脸蛋,心里柔软下来,伸手碰了一下他的小脸,触手绵软,让她甚至不敢用一点气力。 长春宫内正温馨如春,忽然听到殿外太监拉长声通报“皇上驾到” 众人忙起身,时春把怀里的六阿哥小心地放进明玉的怀里,与皇后一起行礼接驾。 门帘掀起,冷风吹进来,一双绣着金线龙纹的皂靴从眼前走过,皇帝伸手扶起皇后,说道“跟朕讲这些礼数做什么永琮呢一天没见,朕还怪想那小子的。” “皇上。”皇后赶紧小声提醒“傅恒媳妇还在呢。” 皇帝一怔,才看到一旁维持着行礼动作的人,说道“少夫人请起吧,朕没看见你。” 时春低着头道“多谢皇上”,才站了起来。 皇帝笑着扫她一眼,待看到她面容,微微一怔,才携着皇后坐去上首。 “这是进宫来看皇后”皇帝轻咳一声,问道。 “回皇上话,家中额娘惦记皇后娘娘与六阿哥,才让奴才进宫来探望。” “倒是有心了。” 皇帝看着她说道,越看越觉得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他六宫数十妃嫔,竟无一人有这样颜色。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她,转向皇后“永琮呢睡了吗” 富察皇后笑道“还没呢,刚睡了一早上,现在精神得很呢。明玉,把永琮抱来。” 明玉上前,把六阿哥放在皇后怀中。 皇帝低眸看着永琮,扫过他嘴边的晶莹口水,忍不住“扑哧”一笑,伸手点了点永琮的下巴,也不敢用力,知道皇后在一旁小心地看着,只是道:“这个小邋遢鬼。” “皇上”这下皇后不乐意了,瞪眼看他。 “是是是,他不邋遢,一点不邋遢。” 皇帝应和道。 他看着永琮的目光盛满了一位慈父的爱意,时不时碰碰六阿哥的小脸,握握他的小拳头,却从来不会伸手去抱他。 满人抱孙不抱子,这是祖宗规矩。 皇帝忽然想起什么,看向一旁的时春。 “朕记得,给傅恒赐婚,还是今年的事吧。” 时春说了声“是”。 皇后在一旁掩嘴笑道“皇上您还不知道呢吧,傅恒他媳妇,现下也有身孕呢。” “哦”皇帝扭回头打量一眼“如此,倒是个喜事,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傅恒如今也算是都有个圆满了。” “臣妾想着,说起来,时春这一胎与咱们永琮年岁相差不大,若是个男孩儿,将来给永琮做个伴读那真是极好了。” 皇帝说“是不错。” 皇帝到底不是皇后一个人的丈夫,早就答应和娴妃一起用午膳,便在坐了一个时辰后离开了。 路上,皇帝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李玉“朕记得那纳兰氏似乎也曾是个秀女” 李玉忙躬身道“正是,是六年的秀女,本来都过了二选,但是在宫里贪玩放风筝不小心摔了脚,就放出宫了。那时候您和皇后娘娘还赐了伤药下去。” 皇帝揉揉太阳穴“朕都记得不太清楚了。” 想了想,他回忆起来,心里不免有些遗憾。 如此绝色,竟曾经进过宫,差点就成了他的妃嫔。 此刻皇帝心头的感受,大概如同汉元帝初见昭君时的一般吧。 不过到底他是帝王,心怀天下,宫中又已有皇后这般贤内助,只浅浅憾悔片刻,便抛在脑后不再多想了。 到底是他亲自指婚给小舅子的,错过便错过了,不过是个美貌女子罢了。 翊坤宫内。 一直留意着动静的小太监悄声掀起帘子,低腰进了内室。 室内装潢简单清雅,两位宫装的女子正隔着一张小镜对视,满殿宫女都低着头不敢说话,气氛正紧张微妙。 小太监的出现打破了空气的凝滞,站着的那个人率先扭过头来,开口问“怎么了” 小太监跪下道“娘娘,御辇从长春宫出来了,正往这里走呢。” 娴妃一挑眉,转回目光,笑着看向镜中,说道“既然皇上要来了,看来今日咱们姐妹谈心,就只能说到这里了。” 坐在前面的女子透过小镜看着她,目光闪动,忽而转头,定定看着娴妃半晌,才起身浅浅一笑“今日多谢姐姐了,既然皇上来看姐姐,那妹妹就不在这里叨饶了。” 说着,她唤过自己的宫女,抬脚向门口走着,步履有些急切,面上表情怪异慌乱。 “哎,纯妃妹妹。” 走到门口,身后娴妃带笑的声音又响起。 纯妃心脏一跳,扭头看去。 “别忘了姐姐今天和你说的话,看看六阿哥,看看如今的皇后娘娘。后宫寂寞,一个人,如何能熬得过这寒冬雪夜子孙绕膝,那才是人世天伦,纯妃妹妹如此通透,怎么就看不透这个道理呢人啊,不为自己活着,那还有天理吗” 纯妃心头乱跳着,她扯了下唇角,也不再说什么,帘子一掀,人已消失在门口。 娴妃看着门口的方向,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她转头看向小镜,借着镜子整理了下额角的鬓发。 “皇上大概该到了,本宫也该准备一下迎接了。” 她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曾经存在 乾隆九年很快就要过去了。 今年秋,在西藏的傅清妾侍平安生下了一个女儿,消息传回京里,富察家的人心思各异,长房十数年无所出,头一胎却是个女儿。但也有不少人松了一口气的,比如大少夫人西林觉罗氏,又比如章佳氏,期待忐忑了十月,发现长孙依旧没有到来,她也不是不失落,但她把目光放到时春已经开始隆起的肚子上时,便有了新的指望。 据主院的下人说,章佳氏今年往佛寺跑得更加勤快了,在府中也是,每日必要在佛堂带个小把钟头,就是盼着时春腹中子嗣。 西藏近年来虽说较为平静,但到底是边地,山水恶劣,大人倒是没什么,贵女养在那里总觉得不像样子。虽然是个庶出的小姐,可也是富察家第三代的第一个孩子,正儿八经的长孙女,总该是回京养在府里才好。 因此,在给了傅清那里两个月的骨肉相处时间后,今年腊月,由傅清的亲兵护卫着,载着小小姐的马车就从西藏千里迢迢的回来了,随着马车回来的,自然还有生下富察府小格格的苏氏。 如今她的地位也大为不同,先前不过是在西藏侍奉傅清的一个无名无份的妾侍,如今也做了姨娘,因为小小姐受了礼待。 章佳氏一见那襁褓中的小孙女便喜爱得不得了,本来是五分的期待立刻化成了八分的喜爱,她不由想起了宫中的六阿哥,只可惜天家身份之别注定她无法如普通人家的外祖母一般时刻看顾,如今孙女回来,也算是全了她一颗慈爱心肠。 她当即给小孙女取名为“思嘉”。 思嘉回来的那日,几个媳妇自然也是在的。章佳氏对孙女爱护得很,富察家媳妇自然不会有二话,纷纷围坐一团对小小姐进行了好一番夸赞。不过这个孩子确实长得眉目灵秀非常,让人看了就心生喜爱,府里又没有小孩子,几个女人都用新鲜的目光打量着,就是大少夫人,也不由放软了目光,纠结着要不要碰碰这孩子的小手。 尔晴嫁来的时日最短,却在妯娌之间最灵活会说话,她大胆地从章佳氏手里接过思嘉,调整了半天姿势,看着思嘉就笑“瞧这小思嘉,生得多俊啊,这鼻子和嘴巴,与额娘长得像极了,将来也定是个有福之人。” 这就是明晃晃地卖乖讨巧了,章佳氏纵然心里清楚,可也是喜欢她这聪明劲儿的。 几个儿媳见额娘眼里含着满意的笑,忙也你三言我两语地夸起来了。 大少夫人听不下去了,本来是不时瞟一眼那婴儿的,到后来也捏住了帕子退了出去,站在那里微微抿着唇不说话了。章佳氏看了眼她,开口打圆场“行了,思嘉的额娘都还没说什么,你们一个个的倒是这么激动,若是当真这么喜欢小孩子,就赶紧也生一个,给咱们富察家开枝散叶。” 听了这话,二少夫人有些讪讪地笑了一下,时春小腹隆起自然不怕,尔晴更是嫁来不久,也面色不变。 大少夫人倒是勾起了嘴角笑了一下,她上前从尔晴手里接过思嘉,嘴里“哦,哦”地哄了两句,她虽然无子,但是早些年盼子心切,不说房里堆了多少亲自绣好的小肚兜小鞋子,这抱孩子的姿势却是早早就学会了的。 她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一旁的女人,那就是那位苏氏了。苏氏是江南女子,说来与宫里那位纯妃还有些远亲关系,不过苏家本来家世也就泛泛,这苏姨娘的家第比纯妃还差得远,也就是个普通的百姓家庭,能给富察家大爷做妾,也算是飞上枝头。苏姨娘生得秀美温婉,看着是朵解语花的模样,话也不多,一直站在一边微微低着头,摆足了一副恭谨谦卑的样子,倒是没有让大少夫人心情更差。 刚刚章佳氏那番话,也是宽慰大少夫人她是嫡妻,也是嫡母,大房所有的孩子,也只会有一个额娘。 因此,当章佳氏开口和颜悦色地对苏姨娘说话、赏赐时,大少夫人也只是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小格格,到底没多说什么。 思嘉和她的母亲就这样在京中大宅里安置了下来。 乾隆十年在这看似繁华盛景中来到。 除夕一过,后宫再掀波澜。 沉寂多年的纯妃娘娘,突然博得圣宠,一月翻牌足有十五次,便是现如今最得宠爱的舒嫔和小嘉嫔,也无法与之比拟。 一时之间,纯妃风头无两。 “如今后宫,娴妃掌了宫务,纯妃得了圣宠,皇后娘娘如今却不再过问后宫事,长此以往,我总担心她被人架空了权力。” 时春拿了小棒,将浆糊涂在红纸后,小心拿起这张剪成小兔子的剪纸,抬头递上去。 傅恒正踩在凳上,微微一屈膝接过,然后细细地将剪纸贴在窗上。 他嘱咐一句“你站远些,离这么近,我怕若是一不小心掉下来碰到你。” 说完,他伸手下来,时春把手里的另一张海东青模样的剪纸往他够不到的地方一挪,沉脸“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傅恒说“好了,我知道了。”他回身向后侧腰,长臂一捞就把时春手里那张剪纸拿了过来,回头细细地比划着“永琮不是才半岁大嘛,姐姐不放心想全心看顾着也是情有可原。再说了,无论如何她都是皇后,还有人能越过她不成永琏夭折时她悲伤过度,如今在永琮身上多耗费心神也是心存紧张,皇上也必是理解的,放心好了。” “皇上与皇后自然亲密无间,我从没有担心过。只是后宫中人心叵测,娘娘如今眼里只有六阿哥,可旁人也自然在意,如今长春宫在各宫眼中都太显眼了,娘娘却又让出了最重要的宫权,还有纯妃突然的转变也充满了蹊跷,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近日来心里都不安生。” 傅恒从凳子上跃下,伸手贴在她后背上,把她往自己怀里带。 “难怪你近日精神不好,原来是在操心这个。宫里的事,自然由宫里的人烦恼,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姐姐已经在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了,她心里有数。好了,别想她们的事了,等我们家这个小的出来的,你自己都自顾不暇。你看看,这样布置可好” 谁都不会想到,这无心的话竟会一语成谶。 时春顺着他的目光,扭头四周打量着。这间房正是东院主卧旁的偏院。这个除夕傅恒赋闲在家,前两日突发奇想拉着她说要亲手给孩子布置卧房,于是今年除夕,除了与族中妯娌一起用餐、操持年礼,时春几乎都呆在房里和傅恒一同研究图样,傅恒将图样画在红纸上剪下来,时春则选一些吉祥的小动物莫名其妙开始做起了小肚兜和鞋子。 如今这间房里已是大变了样子。 早就备好的黄花梨摇篮,里面放满了给小孩准备的玩具。地上铺着厚厚的地衣,整个房间到处都是充满童趣的剪纸画,拉开柜子,里面是堆起来的肚兜、虎头鞋、瓜皮小帽。 她内心不由充满了期待与喜悦,手不自觉地抚上了隆起的肚子。 如今孩子已三月大,经历了这三个月的身体变化,时春内心对这个孩子的羁绊越来越深,渐渐地,她每天都会被他占据,做什么脑中都会想到他。 她从未如此清楚地感知到他的存在。 她扭头看向傅恒,就见他目光温柔如水投在她的小腹上。 他们都深深地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与此同时,深宫之中,也有人说着一样的话。 “皇后有了嫡子,娴妃有了宫权,纯妃有了宠爱,这宫里的嫔妃,是个个都有了新气象,本宫看啊,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像那愉嫔一样,在宫里没了容身之地了。” 高贵妃垂眼拨弄着一盆腊梅,尖利的护甲掐着梅花的花瓣,淡淡道。 去年皇后险些跌下望月台,皇帝震怒,但到底天色太晚,当时场面失控,谁也没看到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除了清楚是富察少夫人最后拉住了皇后,关于皇后到底是谁推的,成心还是无心,这事谁都不知道。 高贵妃早在推皇后那刻发现了另一边传来的拉力,见势不妙,她当机立断地往旁边柱子上狠狠一摔,手臂折了不算,额头也撞出个血印,瞧着还惊险万分,倘若多用几分力气,贵妃保不齐还有撞柱而亡的风险。 当然,这话是由太医院的太医说的,而太医院院正,老早就被高家收买了。 就这样,高贵妃以仅次于皇后的惨状,率先洗脱了身上的嫌疑,甚至还因“没能成功救下皇后娘娘”的理由,在皇帝面前哭了一场,成功得到了帝王的怜惜。只是在场的其他嫔妃和宫人们都遭了殃,嫔妃们都被皇帝在心里怀疑了一遭,宫女和太监们更惨,仗责八十,投入辛者库。 纳兰淳雪站在她身后,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也不说话。 皇后遇险那次,自然是没有少了她的手笔,鹿血引来蝙蝠这个法子本来就是她贡献出来的。她早已投诚贵妃,便自然要体现价值,就算当初二姐嫁进了富察家,但贼船已上,一点好处都没拿到,淳雪也不甘心,便所幸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了。反正皇后就算没了孩子,对富察家的尊荣也没什么影响,对二姐来说,更是没什么关系。 淳雪不能再等了,她不能让自己再处在那种无宠无存在感的处境中了。 投靠贵妃果然获利是很快的,这一年她圣宠加身,家世又高,很快升了位分。但随着皇后生下六阿哥,后宫又崛起了纯妃娴妃,高贵妃这里能给她的实在已经不多了。况且上次望月台之后,当听说二姐为了救皇后受了伤,她又惊又慌,才终于意识到她们姐妹二人站在了对立的阵营里去。 后来,额娘进宫时送来二姐一封信,信中时春已猜测出宫中那套计谋是由她所献,在信中劈头盖脸一顿骂。淳雪自知理亏,也没有生气,反而在思考过后,决心渐渐从贵妃手下脱离出来。 她如今宠爱也有了,位分也有了,足可以靠自己在宫里活着。贵妃如今势力受到打击,时春反复提及高家必不长久,高斌政绩有污点,虽然此刻还没有显露,但淳雪一想傅恒如今竟是要入军机处的架势,便信了几分。 罢了,便在还没有太多把柄的时候早做打算吧,到了后来贵妃拿她当枪使推出去顶罪的时候,可就下不了这船了。 她不说话,她身边的小嘉嫔却上赶着开口了“贵妃娘娘何必担心,便是生了阿哥又如何能一直平安长大才是不容易。纯妃再得宠,不过是皇上贪图新鲜罢了,等新鲜劲儿过了,也就没什么了,那纯妃到底也不是小姑娘了,不过是之前摆着脸儿,这一时放下身段儿了,皇上稀罕罢了。” 高贵妃见接话的是小嘉嫔,有些失望,她瞥一眼不语的舒嫔,心里有些不快。舒嫔家底儿厚,为人又有几分小机灵,着实想了不少新奇点子。至于小嘉嫔,心性倒是狠毒,但总想着往上爬,让贵妃多了些防备。 不过小嘉嫔进宫不久就能封嫔,也能看出受宠程度,贵妃便开口,与她你一言我一语说起话来。 淳雪低着头听着,一言不发,扮演了个栩栩如生的泥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他曾来过 乾隆十年,二月,章佳氏寿辰正在此月。 往年这个时候,一家子聚在一起吃顿饭,请来京城戏班子叫几出戏看就是了,然而今年正是章佳氏的四十八岁,整好是个本命年,又逢富察家几件喜事上门,便打算大办了。 说是大办,不过是请了几位军机大臣的家眷,还有些平日关系不错的官宦人家。 寿宴办得热热闹闹的,在暖阁里开了十几桌,酒庄里进上来的当季精品也上了桌,戏班子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几出戏唱的确实是不错。 时春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闭了闭眼,听到章佳氏的声音“老四家的,乏了就回去歇着吧。” 她忙睁了眼,章佳氏坐在主位处,眼睛看着戏台上的旦角,一副认真看着戏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背后长了眼,能看到站在她身后立着伺候的时春。 时春忙微微弯了腰,低头小声道“没事,额娘不必介怀。” “听我的,你先回去吧,这里有你大嫂呢,你的身子正沉,受不住的。”章佳氏说道,侧目略有些担心地瞥了眼时春的肚子。 那里如今已经高高地隆起,四个多月的胎象,虽然比前三月来得稳,但总归胎儿还没有发育好,也是很不保险的。 话都说到这里了,时春也就不再坚持了。她转身走出暖阁,暖意香风被凉意驱散,她脑中清醒了些。 章佳氏有意锻炼她,今天只让她和大少夫人负责接待来的夫人们,大少夫人做了这事许多年,自是轻车熟路,时春跟在她身后学,倒也上手颇快,只她到底是身怀六甲,精神头不足,在里面呆久了,那戏班子敲锣打鼓的声音直往脑袋里蹿,难受得很。 她抬脚正想回,忽而被人唤住“四弟妹。” 扭头一看,二少夫人、尔晴还有抱着思嘉的苏姨娘正走过来。 方才正是二少夫人开口。 “弟妹回去吗”尔晴开口问道。 时春点点头,问“两位嫂嫂呢还有苏姨娘” 二少夫人道“也是回去。” 尔晴说“我也一样。” 苏姨娘站在旁边,说道“夫人今日允了我娘家亲戚来看我,我也正打算回院子去。” 时春客套道“从苏州来的那可路程不短,想来是听到了思嘉的消息,特地来看望姨娘的。” 苏姨娘感激地笑一笑。 二少夫人道“既如此,那便是在折花门分开了从这里到折花门还有些距离,一起吧。” 一行人便结伴走着,二少夫人娘家姓乌拉那拉,很是有几分傲气,平时也是不大看得上祖上包衣出身的尔晴的,然而今日时春看着精神不太好,她也不好再找时春说话,尔晴又主动地挑起话题,二少夫人被她恭维得舒服,也有很大改观。这两人一个热络,一个被动,倒一直聊个不停,走到了前面去。 时春身子沉,被丫头扶着,也走不了太快,便落后那两位嫂嫂了些,与沉默安静走在后面的苏姨娘渐渐并肩。 她本实在是乏了,但前面相谈甚欢,倒显得她们气氛尴尬了,于是她打起精神,扭头看了看苏姨娘一直抱在怀里的思嘉。 “姨娘一直抱着她,不累吗让丫头抱着回去便是了。” 苏姨娘嗫嚅了一下“我手劲大,反正也不是太累,就多抱抱她。” 时春倒是理解她在想什么,大少夫人是思嘉的嫡母,她一个姨娘是无法对女儿的归属说什么的,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试图给自己些安全感,对于无依无靠的苏姨娘来说,女儿确实是她在府里唯一的倚仗和寄托了。 前面的二少夫人和尔晴已经走出长廊,拐了个弯,时春见襁褓里的思嘉砸吧了下小嘴儿,睁开了眼,笑着问“这就要六个月了吧。” 苏姨娘说“是,夫人说等她周岁的时候给她办个大的抓阄礼。” 苏姨娘笑容带上几分喜悦。 时春见思嘉的眼珠滴溜溜地四处乱转,不由收回搭在丫头手臂上的手,去逗弄思嘉“哟,我们的小格格醒了。” 她注意到前方有几节台阶,也没在意,收回手,笑意还在脸上,便打算慢慢走下去。 忽而几声狗吠响起,几道尖叫声响在不远处,斜刺里一道黑影忽地从花园里闪出来,身后五十米左右跟着一个跑得气喘不成声的七八岁男孩。 见回廊后几个小步走出来的女人,男孩一怔,反应过来后嘶吼了一声“快快让开让开” 几个女人已经惊慌失措了。 那明显是一只半大的獒犬,通身毛色纯黑,不含一点杂色,狗吻张开,露出半口尖利的白牙,伴着那迅疾奔来的身形,还有那“呼哧”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苏姨娘见那獒犬向这里奔来,下意识地就护住了怀里的襁褓,突然爆发的母性保护力量让她往身后走廊急退几步,在极致的惊吓中,她不自觉伸手抓过旁边的东西一挡,手上用力一推,同时死死闭上眼。 时春猝不及防被她拉住衣袖,她也在同时伸手想要护着自己的肚子,但高高隆起的腹部又哪里是那只空闲的手能挡住的她被身后的推力向前一送,已经能感受到獒犬奔跑间带起的风,她咬牙,用了全身气力往台阶下侧了一步,那黑色擦着她的旗装下摆冲过去,她一时间失了平衡,一脚下意识踩在下一节台阶上想要稳住身体,然而感受到脚下那触感时,她心中一惊,然而一切都晚了。 鹅黄的身影在一瞬间滑飞了出去,那身影滚下三节台阶,受着惯性向前,直到不小心撞到了石子路边的石墩才停下。 站在下面的二少夫人和尔晴、站在上面的苏姨娘都眼睁睁地看着,直到那身影一动不动了,三个主子才徒然反应过来,二少夫人变了脸色,冲四周喝道“还死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叫大夫,几个人去找夫人,都给我动作快些,晚了片刻我扒了你们的皮” 她眉眼间有煞气在流淌,神色凶狠,安排完了以后她踩着厚重的花盆底飞奔过去,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发着抖。 上苍保佑,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尔晴也反应过来,厉眸一挑,却是看向了站在长廊里的苏姨娘“来人,把苏姨娘拿住” 苏氏早就僵立在原地,如遭雷击,她抱着孩子的手臂发着抖,听了这话,像是一道雷劈到了头上,她浑身一抽搐,刚张张嘴想说话,看到下面跑过来的那个男孩,血色一瞬间从她脸上褪尽。 “仪恒怎会怎会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不管已经把她拿在手里的两个嬷嬷,含泪问道。 “姑母,”那男孩见了她,也是面色惨白“黑风从您院中跑了出来,侄儿怕它出来伤人,所以出来追它。” 苏姨娘眼前一黑,几声狗的呜咽惨叫声传来,她木然地转头看,几个终于赶过来的家丁抓住了那只半大的獒犬,正掐住了脖子把它的四肢和嘴吻上了夹子和套。 尔晴的声音传来“把苏姨娘押去正房,她敢用四少夫人挡危险,简直胆大包天,还有那只狗,就地打死,绝不放过” 二少夫人抖着手翻过时春,她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已经陷入了昏迷中,面上除了苍白些倒是没有什么伤口,只是只是 二少夫人的眼眶立刻就红了。 只是怎么会,那处石墩撞着的,怎么就正好是肚子呢 “把那只狗的命给我留下。” 二少夫人森冷的声音让众人的动作一顿。 她蹲在地上,手里攥着帕子抵在时春的身上,淡粉色的帕子上,一团又一团暗红把布料泅湿。 “把那只狗留着,等四弟回来处置。” 尔晴一惊,奔上前“二嫂,怎么” 她的声音断在嗓子里。 “好多血”半晌,她喃喃道“四弟妹的孩子” 二少夫人抬头与她对视一眼,面色悲戚。 她不说话,尔晴却已全然明白了。 “保不住了”尔晴说。 “少爷,少爷,您慢些少爷。” 马蹄高扬,近乎立起,马背上人在这瞬间已落了地,黑马痛苦长鸣一声,开始原地绕着圈跑起来,门口的守卫连忙上去安抚。 “四弟你要冷静点” 门厅里几个媳妇看他回来,立刻围上来。 傅恒却没有要找苏姨娘,甚至连问都不曾问过一声,他大步从几个嫂嫂的包围里挤了过去,一言不发就离开了这里。 尔晴看着他离开,安静一下,说道“傅恒应当不是去找那苏氏报仇,他只是回东院罢了。” 傅恒当真是一路上绝不斜视一眼,如风一般闯了回去。 只是一路上他经过的地方,所有见到他的下人都噤若寒蝉地避到一旁。 雷霆之怒,可燎原千里,万钧之火,十方俱畏。 “撞击过重,伤了心脉,这胎绝不可救了。” 他踏进房门,正听到了这一句。 傅恒立在了门口。 章佳氏看到了,大夫似有所感,也扭过头来,对上傅恒的眼,片刻后垂下了目光,心内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傅恒的面容沐浴在金光里,每一道日光亲吻着他得天独厚的脸部线条,他瘦削的轮廓印在天光里,线条单薄,映成淡灰色的萧瑟线条。 章佳氏看得难过极了。 此生除了端慧太子薨逝那天,她还未曾再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轻声叹一口气,走出去,路过傅恒的时候,她停下脚步。 “待她醒来,别再提了,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不是旁人,是你。” 傅恒没有说话。 章佳氏心内又叹了一口气,带着大夫和屋中的奴才们都离开了。 门扉关上,这屋里,终于没有了旁的人。 傅恒迈步上前,却在离床铺还剩五步的距离停住了,他闭了闭眼,坐在了房中的椅子上,不说话,不看她,只是自己一人一动不动地坐着。 天光暗下,帐中人呼吸一乱,帐外,如木雕般坐了一下午的人呼吸也随之一乱。 她醒了。 他数着她的呼吸,数了一下午。 片刻后,东院外面守着的下人都听到了主卧传来的一声叫声。 那叫声如此凄厉、如此悲凉,让人听得想落泪。 那是一个女人痛到极点发出的声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真相是什么 府中发生如此大事,章佳氏震怒,当即下令彻查,在场跟着时春的两个小丫头杖责六十发卖出府,苏氏已被关押在下房等候发落。 关于那只狗的处置,当管家遵着李荣保的示意来问的时候,傅恒只揉了一下额头,淡淡说了句“送去庄子上喂鹰吧。” 他面色憔悴,眼中染着血丝,下巴一片青茬,神色间多了丝焦灼和忧虑。 这些时日里,他实在已经心力交瘁,旁人如何,与他再无干系。 不远处如意端着一蛊东西过来,傅恒疲惫问道“这是什么” 如意说“厨房炖的乳鸽枸杞汤,给少夫人补身子的。” 傅恒呼出口气“给我吧。” 如意咬了咬唇,忧心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把托盘递给他。 傅恒转身回了屋子,推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轻手轻脚进去,把盘子放在桌上,脚步一转,往床边去,手指挑起床帘,放柔声音“时春,吃些东西吧。” 屋中早已停了一切熏香,窗扉紧闭,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慢,唯有西洋时钟“滴答、滴答”地转着。 床幔深处,坐着一个女人,她维持着一动不动端坐的姿态,那双美若星辰的眼睛看着床尾处一顶小小的瓜皮帽。 她看了许久许久,眼中一瞬仿佛沧海桑田。 听到这个声音,她扭头往外看了一眼,对上傅恒悲伤的眼,顿了顿,又收回了视线。 “我不想吃。” 她开口,声音沙哑,态度冷淡。 傅恒却没有在意,只是低声劝“这样不行,你受不住。就吃这一顿,好不好今天吃这一次,拜托你。” 时春看他一眼,望进他眼底,竟从中找到几分恳求。 她低头看他,睫毛一颤,竟不知为何感到悲从中来。 “傅恒啊,”她轻轻道,声音轻得像是片飘在空气里的羽毛“你去办公事吧。” 傅恒扬起一个小小的笑来,他说“不,我在家陪你。” 时春又把头转了回去。 傅恒说“我给你舀一碗汤过来,你答应我这次会喝的,对吗” 他见她不说话,只当她是默认,起身去给她端汤。 转身的一瞬间,他动了动喉咙,咽下了如潮水般涌上的酸涩与苦痛。 她从未对他如此漠然过。 相识以来,她一举一动都体贴知礼,敬养额娘、操持家务、帮扶姐姐、侍奉夫君,她是如此完美贤淑,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她本就该这样温柔贴心。 但当她不想再费心维持下去的时候,傅恒感受到了她令人心惊的冷漠。 他从未想到有一天她会这样对他,却颓然地发现,他又凭什么敢肯定他自己在她心中占据多大的地位。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不如说是突然明白,婚后那些红袖添香,从不曾真正代表过什么。 诚如他自己不曾承认过任何的心迹,她内心中在想什么、她对他的感情,也从来不曾显露过。 他们两个默契地做了一对相敬如宾的眷侣,彼此心中隔着一道薄薄的墙,谁也没有想过率先越界。 苦涩漫上心头,他唯有苦笑。拿起小碗,再转头,却是面上带了笑,没有露出分毫情绪。 他舀起一勺,吹去热气,往她嘴边送。 时春一怔,伸手去拿“我来。” 傅恒微笑却又不容反驳地避开她的手,把勺子送到她嘴边“我来吧。” 她垂下眼看了看,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张开嘴,把汤咽下。 就这样,一勺一勺,安静中,汤碗见底。 傅恒松了一口气,正想把汤碗和托盘送出去,还未迈出床边一步,忽听背后的人问 “额娘是如何处置的” 他一惊,不敢置信地转头。 从一天前她醒过来,傅恒就不断地在安慰她,试图告诉她苏氏等人如何惩治,但只要提到与这件事相关的人和物,她便尖叫着让他闭嘴,故而他如今在她面前一字都不敢提。 “事情已经查清楚了,那日苏氏娘家来人,她的堂侄养着一条獒犬,喜爱非常,形影不离。府里本不许那只犬进来,本身那日便有许多客人,更兼如今府里有思嘉,你还怀着身孕,但那个小子把那只狗藏在苏家人带来的礼箱里,那狗也没有发出叫声,竟就让它这么混了进来。本来那狗在苏氏院中是拴着绳子的,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午后忽然发了狂,挠着脖子狂吠,牵狗的下人以为它吃坏了东西,不敢再勒着它,就把绳子撤了,未成想它一口咬在下人手上,趁乱跑了出去。” 傅恒艰涩道 “后来查出那日给狗喂食的下人是大嫂赐下给苏氏用的,那吃食中也有异样,除了大嫂,大房无人有此权力,现下大嫂已经被额娘禁足,打算发配佛堂。苏氏被扣押,只等你振作起来亲自对她处置。苏家人已被押送出京,相关几户官职全部被革,已是前程尽无。那只狗现下已经被处死。那日在府中的丫头们看护不利,也全部变卖出去了。冤有头债有主,孩子的仇,已经全然报了。” 时春缓缓抬起眼,片刻,竟然露出一个笑来。 “全部不” 她伏被笑起来,手掌挡在眼前,泪水从指缝中渗出来,越来越多,打湿了整个手掌。 “我竟是这么傻,这么傻。” 笑着笑着,她哽咽起来。 “时春。”傅恒不安地上前一步。 “喜塔腊尔晴。” 时春放下手掌,她面色苍白,泪痕留在脸上,眼中却亮得惊人,眸光冰凉。 她对着愕然的傅恒,轻声的、一字一字道“害了我们孩子的,是尔晴。” “四弟,你命人传话给我,说一大早约我过来正房,可是有事找我” 尔晴刚给章佳氏请安出来,她步伐轻快地转了个弯,进了正院一处偏房,见傅恒果然在,便掀帘走进来。 “四弟妹刚刚才没了孩子,你不去陪着她,找我做什么” “多谢三嫂关心,确切地说,找你的,是我。” 好听的声音似古琴琴弦被拨弄,在尔晴心底沁出一片凉意,她扭头往门口看,心却蓦地一凉。 时春站在门口,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却衣着得体,围着一件厚厚的大氅,竟是不顾流产后的虚弱身子起了身。她身后,二少夫人扶着章佳氏也掀起帘子走了进来。 尔晴笑了笑“额娘,二嫂,四弟妹,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只有我被瞒在鼓里吗” 事实上章佳氏和二少夫人现在心里也满是疑云。 “三嫂,”时春柔柔开口,因为身体虚弱,更给她添了几分病美人的娇弱,然而对上她的眼,尔晴却心头一震,下意识地如临大敌,防备起来。 “我从小信佛,平生秉信与人为善,从不肯妄然揣测别人,更不会因为一己偏见就做出有失公允的事。 尔晴本未如何把这话听进去,只在心中不停猜测她今天的目的。 时春站在原地,目光直视尔晴。 “你我自宫中相识,到今天,大概已近八个月。这数月时光,对尔晴姑娘、对三嫂尔晴,时春都自认问心无愧,没有对不起你的任何地方。那么今天,恳请你告诉我,稚子何辜,我到底如何负你,才让你如此狠心,对一个四个月大的孩子痛下杀手”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二少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气,章佳氏震惊地瞪大了眼,尔晴倒退了一步。 “你胡说休要血口喷人四弟妹纵然你失去孩子丧失了理智,也不能信口开河污蔑于我啊明明是大嫂嫉妒苏氏想要陷害她,才把那只狗放了出去,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碰上了你,更没想到苏氏竟敢推你出来,这才让你的孩子没了。这件事前因后果已经水落石出,难道弟妹对额娘的调查结果不服吗” 时春面上神情不变,显出一种木然来,就算尔晴现在居心叵测拿章佳氏出来挑拨,她也竟是无所动的表情。 她上前一步,只是道“把人押上来。” “这位长房的管事,先前应是宫里负责养狗的太监吧。昨日我查遍府中下人的户籍,当真是发现了好多不得了的事情。当年他与你同时入宫,借的名号便是喜塔腊家的家生子,此后随着你们家名声的庇护,在宫中混得如鱼得水,很快便成了当时内务府总管的徒弟。而你小选后被赐到宝亲王府做了福晋的丫头,两年后皇上登基,你随皇后娘娘回宫,他却被赐到了长春宫做了个普通的管事公公,后来成了二阿哥身边的人。之后端慧太子去世后,他被一贬再贬,两年前宫中裁剪用度,遣散了部分太监出宫去各地皇庄。皇后娘娘怜惜他曾伺候过端慧太子,特地把他安排在府里做些闲散活计。” 时春看着尔晴渐渐发白的脸,继续说下去 “想来这个人从十二年前便该是喜塔腊家给你安排的眼线吧,本该是用于深宫中照应你的,却不成想竟是帮你做了这么多事情。那日我本能维持平衡,落地却感到脚下似有滚珠,这才摔了下去,事后无论派人再去看、还是额娘当日下令调查,按理都不该留不下蛛丝马迹才对,但那里确实干干净净。我思来想去,想到了冰。” “前两日下了雪,这些日子雪都被扫干净了,但细问,冰库近几日来只有你院中下人去过,说是要做新吃食。昨日我问了二嫂,她言在过石阶时绝无踩到过任何东西,那么便是你趁乱在后来撒下。冰块易融,水过无痕,当真是妙计无双。” 证据确凿,且桩桩件件都有尔晴的参与,若说是巧合,那天下间不会再有比这还要离奇的巧合了。 章佳氏气得战栗起来,不等尔晴再说话,她急行几步,上前一掌挥下去,尔晴被她这一掌扇得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喘起气来。 时春说完了想说的话,深深吐出一口气,胸腔上下起伏着,傅恒早已走到她身边身后扶住她,带她坐下。 她眼睛看着尔晴,教人相信,倘若她现在身体有足够的气力,也定是会上前为自己的孩子讨个公道的。 二少夫人噤若寒蝉,眼睛看看尔晴又看看时春,忽然发出声惊叫“额娘她不太对” 一屋人目光看过去,尔晴捂着脸趴在地上,喘气声却越来越粗,越来越急促,脸色发了白。 章佳氏看她不像是装的样子,惊疑不定地叫下人去叫大夫,冷声道“你又在做什么花样你如此阴毒,我富察家留不下你,纵然你是皇后娘娘赐的婚,我也定要与娘娘说明,把你休弃。” 尔晴却只捂了肚子,嘴里喊着痛。 见状,几个人都神色微变。 傅恒看向时春。 她的指甲紧紧掐进了傅恒的手臂里,她却未曾发觉,在他怀里看着地上的尔晴,嘴唇微微抿着。 大夫很快过来,诊脉后宣布了一个噩耗。 尔晴身怀有孕,已近一月。 室内气氛仿佛将要结冰。 室外,傅谦跪在外面,不停地磕头求情。 章佳氏面色几变,她看着尔晴,最终道“三少夫人德行有损,谋害子嗣,禁足京郊别院,若无我的准许,不得外出,不得回府,每日礼佛度日,为自己的罪业赎罪。等这个孩子生下来,抱回府中,不得让她见到。” 听到要让这个孩子和她母子分离,尔晴也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院外傅谦的求情传进耳朵里,她也无动于衷。她看着坐在傅恒怀里的时春,得意地笑了下。 时春冷冷地回视她,蓦地,她也冲她笑了一下,尔晴一怔。 时春却已经收回了视线,起身离开了。 这夜。 尔晴坐在偏房里,房外几个人守着,她只坐着等待,等听到房门吱呀一声,才轻笑。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时春紧了紧披着的大氅,走了进来。 尔晴转眼一看,认出那大氅属于傅恒,往门外看了一眼。 时春没有错过她的表情。 她开口“从在宫里见你以来,我便一直觉得你对我有着敌意,但是彼时你从未对我做出什么,我便把这怪异感压在心里。后来你嫁进来,我想着我们之间已是妯娌,应彼此和睦,也从未对你有过敌意。到底是为什么,你都嫁给傅谦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尔晴本要开口,却注意到什么,一惊站起来,不敢置信道“你竟然知道” “知道什么你爱慕着傅恒早在宫里时我便对你的言行眼神有所怀疑,只是之后你嫁进府中,三哥对你如此之好,我想着,你该醒悟了。我一心公正对你,从不曾怀着偏见怀疑让自己对你有失偏颇,我竭力地相信你、与你交好,而你做这样的事,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我恨啊,我如此爱他,机关算尽也得不到他,而你,不费吹灰之力捡了现成的便宜,甚至现在他竟然爱上了你你现在问我有什么好处哈哈哈哈哈,我倒是不由有些可怜傅恒了,你根本就不爱他所以你不能明白,疯狂地爱上一个人,许多事情,根本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纳兰时春,你什么都有,你也什么都明白,但是你心不在他身上,更不在这府里,所以你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过,就算你明白我对你有敌意,你也从不曾在意过我,在意过这府里的局势。明明这件事你完全可以避过的,但你的轻忽、你的大意、你的故作淡漠害了你,你想做无欲无求的仙人,我就偏要你尝尝失去最在乎的东西的滋味儿。说起来我也不曾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这个计划本来漏洞百出,我从不曾指望这一次就能成功,但说到底,是你自己毫无防备,是你自己没有求上进的心,每日在府里做个听额娘话的孝顺媳妇磨平了你的警惕,人生就是这样,有志者才事竟成。” 时春上前掐住了她的脖子,把她的头抬了起来,她胸脯上下起伏着,尔晴看着她,吃吃笑起来“我只是嫉妒你,傅恒与我此生是不可能了,他一颗心都扑到了你身上,可怜比起这个孩子,他在你心中根本就不算什么,既如此,我也算是圆满了。如今我怀着富察家的孩子,你动不得我。” 时春居高临下看着她,她问“傅恒爱我” 尔晴沉默。 “喜塔拉氏,你怕是不曾明白,只要他爱我,此后岁月那么长,我们总会再有孩子的。而你,如今已是富察家的罪妇,终生无事不得回京。你曾短暂得到过的尊荣身份、短暂拥有的傅谦的爱都灰飞烟灭,你将毕生望着北京城的方向,与傅恒再不能相见,顶着一个罪妇的名头,被你爱的人、爱你的人、你的孩子唾弃一生,家族为你蒙羞,喜塔拉氏无颜立足于满洲。这,就是你苦心孤诣的结果,这,就是你为了傅恒不顾一切的结局。有的时候我在想,倘若疯狂如你,做出这样的蠢事,那还不如活得浑噩些。而你,竟也有颜面苟活到现在。” 尔晴瞪大了眼看她。 “你不会现在才意识到吧。”时春讽刺地一笑“或许你觉得不会有人能怀疑到你身上无论如何,你有一点说的是对的。” 她松开手,尔晴低下头扶着喉咙轻咳几声。 “过去我确实活得过于随波逐流,你点醒了我。”时春弯下腰“如今我是傅恒妻子,富察家妇,便不该再这样顺着别人活下去了。多谢你,从今以后,我决定试着去接受他。” 她转身向外走,身后传来尔晴歇斯底里的声音“我不许纳兰时春你不爱他我不许你再这样利用玩弄他我不许” 时春伸手打开门,傅恒站在门外,不知道听了多少进去。 他们对视着。 傅恒先退让了,他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问道“完了吗” 时春看着他,点了下头。 傅恒轻声道“那我们回吧,你身子还没好过来。” 他低头把一直拥在怀里暖着的汤婆子递回来,细致地为她拢好大氅,拥着她离开。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回头看过一眼敞开大门处被下人拦着挣扎着要出来的尔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庄云 “如今这宫里,可不太平啊。” 愉郡王府。 身着戏服的女人从戏台上下来,随手把手里的假枪给了立在一旁候着的侍女,说道。 时春坐在下面,打量了她一身的装扮,举起茶盏,遮住了弯起的唇。 “今儿这是杨家将” “穆桂英挂帅,如何” 纳兰庄云做出架势来,挑眉笑看她。 时春放下手中茶盏“自然不错。就是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唱戏” 庄云坐在她旁边,漫不经心整了整袖子。 “王爷成日不着家,回来了也不怎么来我院子,成日一个人呆着,除了费尽心思找些消遣,还能怎样” 时春沉默一下,再开口“我听说齐佳侧福晋怀孕了” 庄云看她一眼“这事儿竟然已经传开了” 时春“倒没有,今天来的时候听到的。” 纳兰庄云讽刺地勾了下唇角,半晌道“昨天刚刚诊出来的,王爷昨天回府,本来是新纳了个扬州瘦马,齐佳氏大概就慌了,整了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大戏,结果一个没喘过气来就晕了,我还说她现在连装晕都会了,不成想太医说是喜脉。” 缓了缓,她低声道“连男女都不知道,倒是敢在府里作威作福了,可真是” 她冷笑一声。 时春只勾了勾唇角,垂眼“你也该为你自己做做打算了,倘若这是个小阿哥呢” 庄云只是笑了笑。 时春看着她嘴角怪异的笑容,皱了下眉,忽然心里一跳,她压低声音“你不会是” 庄云面色不变,只依旧笑着“二姐觉得,倘若我放任不管,这郡王府,还能是今天这样尊卑有序的局面吗” 时春只是看着她,面色几变。 见状,庄云叹了口气,放在桌上的手往前探,握住了时春的手。 她低头反复看着,叹息“二姐,时至今日,你这手依旧如此美丽,纤尘不染,完美无瑕。” 她抬起自己的手,素手纤长,嫣红蔻甲美艳,缠金的护甲又尖又长,包裹着女人保养极佳的手指,羊脂玉一般的肤质,不知费了多少价值连城的香膏玉液。 只这一双养尊处优、高贵尊荣的手,不知道曾经沾过多少的鲜血。 “或许你是对的,这皇家真的不是个嫁人的好去处,”庄云说,面上染上两抹酡红“如今妹妹与你交心,当年未出嫁前,我们府里没有姐妹不嫉妒你的。你生来聪慧无双,又美貌倾城,阿玛对你寄予厚望,额娘更以你为荣,对于整个纳兰家族,你高贵无二。当年你不想选秀,整个家其实都察觉到了,只有阿玛额娘不知道、淳雪不知道,所以我和夏芍就想看看,到底是你如阿玛所愿进宫一朝飞天,还是淳雪最终赢了你,后来,你被撂了牌子的消息传回来,我们又惊又担心又惊喜,二姐啊二姐,你完美的人生终于出了岔子,我们真的好高兴啊。” 庄云说着说着,竟笑起来。 时春看着她的表情,辨了辨她的神色“你喝酒了” 庄云挥了挥手“没事,王爷不在,府里没人敢管我的闲事。” 她接着道“但是你一回来,见到你被皇宫里的小太监们抬着回来,夏芍就立刻明白了,是你使了手段从宫里出来。彼时我是弘庆的嫡福晋,大清多罗愉郡王之妻,爱新觉罗氏的宗妇,我曾以为毕生我就将被你压一头去,没想到你自己弃了前程,我曾高兴地以为这一生我总算胜过了你,但我发现我没有。” 庄云苦笑了一下“爱新觉罗出情种,但那个人不会是弘庆,嫁来不到四年,我看着他妻妾成群。侧福晋就在我之后进门,不记名的侍妾通房挤满了后院,这几年来,我自己都快忘了,我到底处理过多少他收用了的女人,害死了多少个孩子。我可以没有爱情,只要他能给我足够的尊荣,但他如今在朝堂怎样,也没有人会不知道。而你,你嫁给了富察傅恒。爱新觉罗之下,如今富察权势万人之上,富察傅恒年少即登青云,鲜衣怒马、风姿无二,满蒙八旗侧目、京中无数芳心暗许,果真与你我纳兰家宝树,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你与他之婚姻,当真是,世间再也寻不到的完满。” 庄云叹出一口气 “纳兰时春就是纳兰时春,她的一生就是完美,旁人羡慕不来。” 时春沉默许久。 半晌,她轻吐出一口气“完美原来旁人都是这么想的,而我,空负着莫名其妙来的赞许和美名,甚至没能保住自己四个月大的孩子,你说,这是完美” “孩子算什么”庄云说,微微红了眼眶“二姐,我也有过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死在乾隆六年的八月,我还没有真正地意识到他,他就永远地离开了我,那时候的我,手中还没有染上过任何人的血,我每天盼着弘庆的到来,我把一颗真心给他,换来第二年他亲手把我们的第二个孩子推掉,他如此宠妾灭妻,我又怎么敢再奢求些别的” “你可知,今日当我在门厅迎你,你从马车上下来,我本欲出门来接你,但随后我竟见到傅恒也下了马车,一路护着你进了门房,我便再也迈不出脚。你拥有我从不敢奢望过的来自丈夫的爱,他如今将要升迁,可他在如此关头,日以继夜地陪着你,二姐,这还不够吗” 是啊,这还不够吗 时春怔怔地拂过桌上的纹路,沉思不语。 “如今人人都开窍了,都会为自己打算了,你也该为你自己想想了。我听说富察家大少夫人把那个姨娘生的女孩儿抱来养了她可是京中有名的为求子疯狂的人,如今竟然也学会认命了,不错,指望对她寡幸的丈夫,自然还是儿女更为牢靠。山东大水,大批难民涌进京城,弘庆只会在皇上面前像个苍蝇一样乱转,跟和亲王两个人给皇上添堵,却偏偏有人能借着这天灾上位,娴妃先是开源节流,现在又要搞什么粥棚,救济灾民。二姐,说到这个,我倒是要提醒你一句,”庄云正色道“如今宗室福晋们对娴妃掌宫务以来的一系列做法都很是满意,虽然暂时还没有人会把闲话说到皇后身上的,但是已经有几位福晋的口风变了,言辞中隐隐透出娴妃比之皇后更具威仪的意思出来,几位老福晋也没有说什么。若是二姐站在皇后那边,别忘了提醒一下皇后娘娘,六阿哥年岁渐长,已是长住了,现下最重要的,是该收回管辖六宫的权力了。” “权力的欲望见风就长,没有人能轻易抵抗,”时春说“你说的对,转眼间,娴妃摄六宫已有两年了,两年时间足够漫长,对于她那样的聪明人来说,能做的事有许多。”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罢了。去岁纯妃忽得圣宠,一时之间宠冠六宫,为皇上生下了四公主。前些日子宫里传来消息,纯妃再次有孕,你说,这女人的造化,当真无常。” 时春笑笑“你说的对,我不该再溺于悲伤中,是时候该走出来了。而我与傅恒,我也该认真考虑一下了。” 庄云微笑起来“正该这样才是,额娘听说你没保住这一胎,很是担心你,特地让我开解开解你,如今看来,我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她又道“二姐在这里稍坐片刻,我去换身衣裳。” 时春点头,留在原地等她,微微走神,再回神,庄云已经换下戏服、洗去脸上妆容出来了。 她穿戴庄严华贵,流珠点翠翅钗在头顶闪烁光华,气度雍容,妆面浓丽,让人望而不敢直视。 姐妹二人说了会儿话,就听到下人传达,愉郡王回府了。 时春看了看天色,笑着告辞了。 庄云也没有留她,派人送她出府。 看着时春离开,站在一旁的嬷嬷上前“福晋,奴才正想提醒您呢,幸好您没有留富察四少夫人。” 庄云看着时春的背影,闻言一笑“我又不傻,我二姐那样的姿色,让王爷见了,还能了得就凭富察傅恒的本事,十个他也比不上,连和亲王当年在宫里调戏我二姐,面对傅恒都落不下好,王爷呵。他爱惹事生非不要紧,别连累我就好。” 庄云的陪嫁丫头道“福晋,当年二小姐处处压您一头,如今您已经是郡王福晋了,面对她又何需如此谨慎讨好” 纳兰庄云抚了抚头上的流朱,轻笑起来“难道如今她就没有压我一头吗傅恒眼见得将要入军机处,二十三岁的军机大臣,谁敢想爱新觉罗的亲王贝勒,哪个有此荣宠莫说我如今是郡王福晋,真要比起来,她是天子重臣之妻,皇后弟媳,将来满洲一等一的诰命夫人。而我,在这王府里,前有狼后有虎,又没有兄弟能入朝帮衬,想坐稳嫡福晋的位置,还得要些筹码。谁敢休傅恒的妻妹” 那边,时春上了马车。 马车慢慢行驶起来,她闭眼静坐,车厢寂静,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她一声嗤笑。 “如意,你今日听到了吗我的这些妹妹们,现在个个都厉害得不得了了。” 如意坐在一旁,应道“奴才听见了,郡王福晋想撺掇您,但是她说的也有些道理,府中的事,您是该上些心了。” 时春勾勾唇角“今年开春以来,皇后娘娘时时叫我进宫,句句都小心翼翼,淳雪更常陪我聊天说话,额娘如今也不在我面前提及子嗣,我已经走出来了,不必担心。我听说上月她生了” 这个“她”,指的是尔晴。 如意说是。 时春睁开眼“据说名字是褔灵安额娘属意给二嫂养今日回去,便去看看二嫂,顺便告诉她,快些抱回来吧,不必顾及我。” 见如意一脸不忿,她道“不论如何,这个孩子都是富察家的长孙,绝没有不抱回来的道理。如今府里不提此事,是为了宽慰我,给足了四房的面子。但他注定会被养在二房,既如此,倒不如主动提起,免得将来让人强行抱回来,反而尴尬。” “奴才知道,可奴才就是觉得不舒服。按道理喜塔腊害了主子的孩子,留着她好好儿被养在庄子上已经是主子通情达理了,可您看三爷,如今对您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倒好似您害了那喜塔腊氏一样,看着让人火气大。” “傅谦你何必在意他”时春眉眼间神色淡淡“他和我,本就是没什么关系的,先前和善不过是因着傅恒的面上,如今他不愿意伪装,我却也懒得再理会,整个富察氏,能翻过天的不过那几个,可惜了,他却不在其中。随他吧。” 她看了看自己被纳兰庄云碰过的手“愉郡王府多年无子,只有一个小格格,还是养在庄云膝下的。皇上上个月刚斥骂了弘庆办事不力,又有宗室老王爷指责他多年无子、宠妾灭妻,愉郡王渐失君心,但他福晋在宗室里却获得了许多同情,现下她这是来找我诉苦,顺便用孩子的事刺激我,想要我顺势在富察家夺权给她撑腰。心思倒是不错,可惜了,我没那个心情。” 如意愕然“少夫人。” 少夫人从王府里出来后,明显就被愉郡王福晋的话触动了,眼见得精神头都不一样了,不成想竟是无动于衷吗 “争权夺利富察氏总共就三个嫡子,这样简单的人家,若是还需要我去争个头破血流,那才是个笑话。她在王府里呆了太久,尔虞我诈早就入了她的骨子,成日与皇室的女人们勾心斗角,自然便认为什么都得去争。“ 时春眼波流转,看着如意茫然的脸,微微笑起来。 “你随我嫁进富察家,也有三年了,难道还没有看明白吗这富察家,从一开始,就属于傅恒,这是早就注定的事,又何需我来争” 如意瞪大眼,看着她嘴角的笑,一时之间陷入了极度的震惊。 姑爷再优秀,那也是幼子,前面有两个嫡出的兄长,都是早已入了朝堂已居高位的人物,让谁来看,都没有立幼的道理。 时春却不再说了,她收回目光,再开口,眼中神色已经变幻,温柔了起来。 “至于我与傅恒之间,我也是时候该好好想想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山西巡抚 乾隆十年,户部右侍郎富察傅恒擢升为山西巡抚。 “不出一年,必入军机。” 张廷玉下朝后冷笑着道。 “皇上到底还是太过抬爱富察小儿,简直荒谬。” 鄂容安亦冷笑。乾隆七年,仲永檀留中密折一案,鄂党折损严重,身为鄂尔泰长子,他被夺职处置,事后才知道此事皇帝曾与傅恒商议。彼时傅恒不过是一个三品侍卫。 此事过后,傅恒已然成为鄂党眼中之刺。 朝中意见如何,傅恒是向来不去管的。皇上有意把他竖成一块靶子,那就自然招恨得很,在意朝中老臣们的眼光,只怕那眼光早就把他捅了千万刀了。反正他是天子纯臣,阿玛又已经退出朝堂,傅恒一条人马闯荡朝堂,端的是年少无畏,只认皇命。 小叔子与母族针锋相对,曾经着实让大少夫人为难了一把。权势一度滔天的鄂尔泰父子自然不是大少夫人的父兄,却也是同出一族。如今她虽说嫁入富察家十数年,但女人到底要家族撑腰。西林觉罗氏仰仗鄂尔泰一脉重获荣光,于大少夫人而言,却是婆家与娘家的矛盾,委实让人心惊胆战。 然而现下,随着思嘉被养在膝下,大少夫人再也没了心思操心这些。她一颗心都系在这个女儿的身上,十几年的不甘与幽怨,忽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朝堂上风波暂且不论,富察府里倒是难得为了傅恒热闹起来。 “儿子是去山西办事的,不是去山西定居的。” 傅恒站在章佳氏房门口,看着她命人收拾出来的几大个箱子,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额娘既然收拾好了,就带着吧。” 身后有人把手扶在他双臂上,低声笑道。 傅恒一惊,扭回头,见到时春笑盈盈地探出脸来。 章佳氏听见时春的声音,高兴道“时春来了,还是你这孩子贴心,不像傅恒,一直挑三拣四。来,时春,你帮额娘看看,可还有东西需要收拾吗” 时春应了一声,便笑着绕过傅恒,跨进屋子,加入章佳氏倒腾东西的行动里,婆媳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商量起来。 傅恒却还愣着,从时春绕过他进去的时候,视线就呆怔地一路追着她,看着她言笑晏晏,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盯着她的笑容看了片刻。 半晌,他回过神来,竟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扭头干咳了一声。 扭头就发现房间里的两个女人都含着笑看着他。 傅恒微微感到些窘迫,他避开时春的目光,看向章佳氏。 “额娘,您差不多些就行了,这么多东西运也很麻烦,山西境内多土匪,本来就有风险了,带这么多箱子,不是存心招贼吗” 章佳氏嘀咕“我倒不信有几个土匪胆子大到敢劫巡抚的马车。” 话虽如此说,她到底也不再搜罗东西了。 “时春呢,你准备好了没有”章佳氏扭头问。 时春笑着看了傅恒一眼,见他还是回避着自己的目光,扭回头道“回额娘的话,已经差不多收拾好了,零零碎碎整理了一箱子,都是些必备的。至于旁的,到了山西再备置也行。眼下只要有钱,哪里买不到东西山西的银票又汇通全国,那里流通银两再方便不过了,您不必担心。” 傅恒点点头。 章佳氏看这对小夫妻此刻的样子,不由笑了笑,开口打发他们“好了,明日便要启程,舟车劳顿,你们俩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 傅恒和时春应了是,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 章佳氏看看他们的背影,笑着摇摇头,对一旁的嬷嬷道“你看这两个孩子。” 赖嬷嬷点头“是啊,真好啊。” 章佳氏道“夫妻之间,哪有那么多隔阂。时春这孩子,看样子总算是看开了,前些日子那样子,真让人担心。春和也是,我从没见过他那么痛苦的样子,让我这做额娘的,看得难受极了。” 赖嬷嬷说“这是坏事,可也是好事。小少爷认清了自己的感情,少夫人也眼见得要开窍。有的时候,互相理解、互相包容,往往比相敬如宾走得更远。” 章佳氏“如今采苑和明英膝下都有了孩子,四房又重归于好,家宅和睦安宁,娘娘和六阿哥也一切顺利,真是再好不过了。” 那边。 傅恒和时春一路无话。 说来也怪,孩子刚刚流掉的那段时间,是傅恒衣不解带陪在她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温柔安慰的话从没少说过。后来时春有了反应,显出麻木的冷漠来,傅恒也依旧包容,依旧关怀。 反而今日她露出了笑脸,他倒是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安静地走回了东院,两个人沉默地回了房,傅恒见地上放着两只箱子,都开着口,一只里面放了大半,一只还是空的。 “这是”他疑惑问道。 先前在正院听她说已经收拾完了,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 时春从后面走上来,在走过傅恒的时候非常自然地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带着他往前走“我先给你收了些衣服和书,你看看还缺什么,我再帮你收拾。” 傅恒盯了下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转头对几个下人道“你们先下去。” 待人走光后,他道“这不急,我们先谈谈。” 时春心里叹口气,面上道“好。” “你想问什么呢”她说。 傅恒看着她,忍不住还是放软了目光和语气。 “今天怎么了心情变好了吗” 他温柔地低头看着她,眼含着笑意,问道。 时春忍不住弯了弯唇,眼睛里透出欢喜的光回视着他“嗯。” “为什么”他的笑意扩大,一时间点亮了琥珀色的双瞳,往她那边靠近了些。 “我忽然觉得,看到你就很开心。”她淡淡地笑着,认真地看着他。 傅恒沉默了一下,忽然就控制不住地笑起来,他弯腰低下头,额头抵住她的,鼻梁触到她的,彼此之间气息交融。 “我很高兴。”顿了顿,他又说“我真的很高兴。” 时春主动拿鼻尖蹭了蹭他的,放软了声音“谢谢。” 不止是这段时间的,还是一直以来的,她感激他对她的包容、为她所做的一切。 傅恒一时百感交集,心中酸涩涌来。他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抬起头,没有让她看到他微微湿润的眼睛。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轻轻在她头顶吻了一下,然后抱着她,就感觉心都宁静了下来。 北京城到山西,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富察家几匹快马都是好马,但带出来的兵士骑的马自然没办法比,一路日夜兼程,也用了六天才到。 不知道是不是提前收到了消息,一路虽然环境恶劣,但是竟然没有遇到一个土匪团伙来劫车。 离山西的驿馆不到二里的时候,几个知府骑着马来迎接。傅恒表面不动声色,礼数周全地问了好,被迎进太原城的总府衙门里安置下来,对几个人的试探四两拨千斤地掠过去了,身边更有带来的布政使和按察使帮忙应付,他也有闲暗地打量这座府邸。 几个人说着说着,不知道谁提起了山西地带的匪帮,傅恒暗地里竖起了耳朵认真听着,大同府通判倒是补充“近日里阿里衮大人镇压匪帮,土匪们已经不太敢出来了,少有商队遇到了。” 傅恒猛地转头“你说什么” 见几人茫然又惊惧地看来,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声“你刚才说的是谁” 几个地方官对视一眼,太原知府上前道“前几日京中调来密令,皇上特派阿里衮大人来剿灭山西几个匪帮集团,并且可以随意调用八旗驻军,驻防将军也得听他特令。怎么大人不知道此事吗” 傅恒,傅恒脸都青了。 事到如今,他再反应不过来他被皇帝姐夫捉弄了那就真的蠢笨如猪了。 他这次来山西,表面上是因为山西巡抚之职来督辖,实际上是奉了皇帝密令调查山西几个大匪帮背后的人的。山西商队众多,土匪自然也多,然而多零散,不成气候。几年前几个小土匪帮派合并,推出来个土大王,一时之间势力壮大,频频抢劫出关路上的汇通商行。这帮人如此有恃无恐,但山西本地官府却一直没能捣毁他们老巢,这么多年连个大点的头目都没能抓住,这群“土皇帝”的势力有多大,又有多么有恃无恐,可见一斑。 但他万万没想到,除了他这个“暗线”,皇帝竟然还安排了一个“明线”在这里。奉命剿匪,哈,真是爽快的活,一来就把八旗驻军的指挥权抢去,还真是让他“暗访调查”啊。 傅恒强挤出个笑来“如此,阿里衮现在何处” 大同知府道“阿里衮大人一早就去了驻军军营视察早训,大人可有意向前去” 说实在的,傅恒还真有些意动。对他来说,军营绝对是梦寐以求的所在,但他现下刚落脚在太原府,还没有摸清几个地方官的底细,贸然就跑去军营,扔下一众随官,是绝对欠考虑的。更何况他这次还带了家属来,更不能马虎。 想到此,他笑道“先不必了。今日先安顿下来,下午我想在太原城里逛逛,都说这是李唐的龙兴之地,中原古城,我倒是很好奇。至于晚上,我请客,在府里摆几桌席面,我初来此地,还需要几位大人多加指点。对了,不知道阿里衮落脚何处” 几个知府对视一眼,纷纷道不敢当,太原知府道“阿里衮大人也是住在这里的,他今日很早就出门了,大概不久就该回来了。” 他们倒是不意外新上任的山西巡抚和皇上派来的特使看上去熟悉的样子,两人同是户部出身,又都出自满洲大姓,都年轻有为,这样的人物不互相认识才说不过去。 傅恒回了太原知府特地给他安排好的院子,进去以后从京里带来的人正进进出出打扫和收拾行李,他走进主屋,箱子大开,时春正和如意雀宁一起把衣物鞋帽往柜子里放。 他掩好门,走上前,时春见他回来,迎上去,低声问“怎么样” 傅恒自嘲“能怎样太原和大同知府沆瀣一气,其他几个各自抱团,都是地头蛇,家里开着几个银庄的土皇帝,除了被人当傻子哄着玩,还指望听到什么” 时春掩唇笑起来“这倒是难得,在京城,人人都把你看成聪明人,不敢糊弄。出了北京,你倒是成了无知小儿。从前旁人都说你是长得就聪慧,依我看,在这山西,你这长相倒算不得聪明了。” 傅恒玩味一笑,眼中闪过几分狡黠“不过也好,他们把我当傻子,倒是怕极了那阿里衮,以后有事就让他们先去寻他,我这里倒躲个清静。” “这话可不像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时春转身回去继续收拾衣服,顺嘴道。 傅恒只是笑了下,没有细说。 “倒是你刚刚提到了阿里衮可是那位钮祜禄阿里衮” 傅恒看向她,颇为意外。 “你竟然听说过他” 时春“我未出嫁前,可是能随意进出我阿玛书房的。” “只是如今他不是在户部任职吗说来还是你的同僚,怎会出现在山西此前京中也未曾有过类似的人事调命啊。”她问。 傅恒说“此事你心知便好,还有院中的下人,记得管束好他们,别让他们出去多嘴或者在给京里写信的时候提及。阿里衮来此是奉了皇上特令,是秘密行事,暗地剿匪,如今京里大多人应该是不知道的。至于那几个知府有没有向京里通风报信,那就是我要查明的事了。” 时春微怔,忽然反应过来,她低声道“原来此番”全然是为了把山西境内匪帮一网打尽而做的障眼法。 是了,离京前京中就有风声说傅恒将要入军机处,这消息空穴来风,却传的到处都是。直到山西巡抚的任令下来,这愈演愈烈的传播趋势才减缓下来,部分人认定这是荒谬之言,毕竟不说傅恒现下的年纪,就是光把他调到山西这一举措来看,就不像是要短期内把他再升回去的样子。 但倘若在山西巡抚的任上功绩突出呢比如镇匪再比如,挖出匪帮的后台,彻底清理了山西境内的土匪窝呢 到了那个时候,他不升都说不过去。 为了确保万一又秘密送了一位能臣强将过来,想来,不出多久,那位钮祜禄氏的贵公子也快要动一动官职了。 傅恒和阿里衮,双刃一齐出,皇帝剿匪决心之大,绝非开玩笑。 不过时春倒是有些好奇,这同样赫赫有名的钮祜禄阿里衮,到底是何许人也。 结果当夜,她就见到了他本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阿里衮 当天傅恒在白天言及夜里要请客摆宴,但几位地方官都是人精,哪里能真让这京中来的顶头上司先请他们吃酒,当夜便叫了太原城里最好馆子的厨师上门,摆了几桌大菜,为新上任的山西巡抚“接风洗尘”。 傅恒听他们说起的时候,面上露出愕然的神情“这如何能够唉,也怪我,第一次出京做差事,没什么经验,竟然让几位老大人先破费了。我还当这不是什么大事,正嘱咐了内人派人去订饭,早知道我白天便该安排妥当才是。” 知府通判们哪里敢应,纷纷接话,连连说大人这是让人难做,自古哪有上司初来乍到请客的道理。 太原作为山西总府,太原知府自是在这群地方官分量最重,他上前道“大人,听说咱们山西的巡抚大人终于到了,几位知县也都赶到了,今晚山西境内所有说得上话的官员基本都来拜见您了。如今只剩了八旗驻军的驻防将军还没到,约莫着等等就来。” 傅恒吃了一惊“今晚不过只是随便吃一顿便好,搞得如此大张旗鼓做什么说出去未免让人诟病。” 太原知府只宽慰道“不妨事的,没人敢多话,大人就放心吧。” 傅恒笑起来,状似松了口气“那好吧,既然如此,还要多谢几位大人为我筹谋了。” 他向后看了一眼,身后房门打开,时春正在侍女簇拥下走出来。她一袭妃色旗装,装扮得体,玉钗珠饰简约又考究,正处十月,她外罩了一件防风斗篷,穿戴上都是京中世家的正常水准,但放在这里,就显得异常贵气起来,偏偏她又一丝不苟地梳着妆,容颜极盛,一时之间让几位夫人都黯然失色、自惭形秽。 她走上前,言笑晏晏,目光扫过傅恒,借着这对视的瞬间,两人交换了一个视线。 “这就是少夫人了吧,果真是仪容生光,让蔽府蓬荜生辉。” 时春看着迎上来满脸热情的太原知府,只是嘴角动了动,表情带着几分冷淡,像是懒于应付的样子“还得感谢大人借出府邸,我们夫妻二人第一次出京,在山西也没什么房产,不过今儿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大人别嫌弃我们叨饶就好。” 大同知府插嘴“其实之前的巡抚住的巡抚府就不错,收拾一下就能住进去。” 时春抬眼看了他一眼,撇了下嘴“听说那都不知道是多老的一个宅子,只有三进,我们从京里带来的人马都安置不下,还是算了吧。” 几位地方官悻悻,不再说话,互相对视一眼。 果然还是从京里来的高贵少爷夫人,娇生惯养得很。 傅恒看见他们暗地里的动作,目光闪了闪,热情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不是说酒席办好了吗咱们就去看看吧。” 其他人自然围着他说好。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去了府里的水阁,傅恒环视一圈,意味深长道“大人会享受啊。” 太远知府得意道“哪里、哪里,卑职这陋室,哪里能比得上富察公府的富丽堂皇,不过是消遣的小去处。” 傅恒露出抹笑,也不反驳,他向时春那边看过一眼,她正一脸高傲地坐在几位夫人中间,收到傅恒的视线,她对视过来,眼中划过狡黠的笑意。 眼见得场面逐渐开始往纸醉金迷的画风发展,就见跑来一个小厮,走到太原知府身边,用几个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大人,特使大人回来了。” 几个知府都是一静,更别说下面的知县们,惶然间几人面面相觑,都收敛了脸上的谄媚笑容,丝竹声也停了下来。 唯有傅恒,坐在主位,笑意不变,一双眼打量过桌上众人,坐在原地,笑意加深。 仿佛只是话音刚落,愈发静的水阁里,就响起一阵富有韵律的脚步声,脚步声微急,却似有缓,来人步态出众,行事有世家风范,恪守礼数,却又有军人之风。 傅恒手持着酒杯,咽下一杯酒,仰头时眼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投去一瞥,眼尾闪过几丝笑意,还有些无语。 时春跟着众人一起看过去,目光中带了几分好奇。 水阁轻纱荡起,随着秋风在空气里游动,忽地仿佛是触到什么利刃冷壁般,向着相反的方向荡开。 钮祜禄阿里衮踩着一室的压抑气息大刀阔斧走了进来,他着一身黑色的劲装,金丝滚边暗纹缠绕,是世家贵子的气派,然而他本人面目冷硬,身上自带着一股肃杀之气,蓦地闯进这片地方,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面庞尚且年轻英俊,剑眉星目,五官似刀削斧刻,是一种锋锐的冷俊,皮肤呈现麦色,目光坚毅,眸色深如浓墨,让人望而生畏,极有压迫感。 时春心道,无怪几个知府拿傅恒当作仗着家世一路晋升的锦玉公子,却听阿里衮的名字而变色。 这位钮祜禄氏公子身上的军人气质简直挡也挡不住,一看就是极不好惹的硬骨头,再加上他明面上的剿匪特使头衔,不被人当作眼中钉才怪。 而傅恒,时春扫一眼在其他人站起来后仍然一脸傲慢笑意坐在原地的人,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总算是明白之前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她倒是不曾想过,他演起骄横贵公子来,倒是像模像样的。 傅恒生得细致,眉目隽永而秀雅,温柔笑起来的时候是公子无双,唯有在持刀剑时的戾气才让人真正意识到他出身将门,此刻他刻意收敛了身上的冷淡,又借了和亲王弘昼的三分不正经,笑面待人,显得脾气极好。 “阿里衮,你回来了”傅恒坐在原地,笑着举杯招呼。 阿里衮站定,居高临下看他,身后是驻防将军,两人都风尘仆仆的样子。 “巡抚大人好大兴致。我去观摩八旗驻军大营,自然现在才回,不似您有闲情逸致。” 说着,他抬头扫视一圈,时春身边几位夫人又是畏惧又是羞涩地避过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扫过时春,停了一下,扫视她一丝不苟的贵夫人装扮,看她那副透着傲气的表情。 时春微笑着,又带些世家大妇的傲慢自持,与他对视。 阿里衮收回目光,意味不明地道“许久不见如两位般的贵客,一时之间还让我反应不过来,山西这地界,因着两位,真是要增色不少。” 傅恒淡淡道“多谢,但是阿里衮,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可不是贵客,我是正儿八经的山西巡抚,至于你,皇上之前并未向我提及你,但既然你已经来了,之后在山西要做什么,希望你都能向我请示,如今天这般,毫无理由就跑去驻军大营去,说出来实在不像话。” 阿里衮掀袍坐下“那可不成,我是皇上派来的特使,可不归巡抚大人管。” 说着,他拿起酒杯“这杯就当给大人接风了。” 傅恒只是笑着慢慢道“是吗你这自信还是一点没变。”说着,手已经拿起了酒杯。 两人剑拔弩张地互敬示意,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对视一眼,眼中都有深意,双方心领神会。 下面人亲眼见到他们之间的氛围,都暗地嘀咕“早就听说他们两人在京城关系就很微妙,如今看来应当是不假。唉,也难怪,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家世,差不多的功绩,一山无二虎,这就是冤家啊。” 在本地官员满意的眼神中演了一出戏的两人,在傅恒的房里却心平气和地坐到了一块。 “你在山西已近一月,可有探查出什么” “下面的都是小虾米,不成气候,只要给我些兵,挨个挑破不成问题,要说棘手的,还是在这院子里。”阿里衮玩着手里的茶杯说道。 傅恒微微皱起眉“你是说太原知府” “不止,山西境内势力不止一支,就我所知,大同和太原的知府都不是听命于同一个人。”阿里衮笑笑。 傅恒沉吟,半晌问“你有什么想法” 阿里衮看过来“先剿匪,再查后面的人。” “不会打草惊蛇” “一次处理完,就不会。” 傅恒先是微怔,而后道“你想搞发大的这太冒险了,况且你有计划了吗想引鱼上钩,首先你得有足够重量的饵。” “山西巡抚的夫人、富察家的四少夫人、永寿公之女被劫,这个饵,够大吗” 傅恒猛地起身,一脚踢翻了面前的茶案,揪住阿里衮的前襟“你是不是疯了敢拿我妻子做诱饵” 阿里衮面色平静,看了看自己被拽着的衣领,颇有些意外地道“看来你对你夫人感情倒很深” “那不干你的事。”傅恒冷声“松崖,你是怎么想的一个女人,你把她扯进这种事里” “时间不多了。”阿里衮叹了口气“京中有人向这里伸手了,匪帮、银庄、还有京中的大人物,这三者连为一体,财富让人动。前些日子我剿灭的一个窝点,盘点尸体的时候认出了其中的一具,鄂容安身边的人。若说之前我在这里,风声走动还不那么厉害,但如今你奉旨入了山西,这事已经过到明面上了,倘若再给他们多些时间自断手脚,不出一月,将再也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傅恒道“这个法子太过冒险,你何必如此激进,总有更好的方法,这个点子太烂了。” 阿里衮讽刺地一笑“是很烂,但简单有效。你近日的伪装不错,成功地让别人对你放松了警惕,我倒不如说你是本色出演,”他不顾傅恒扫来的眸光,继续道“这个关头,你夫人被劫了,把山西搅个翻天覆地也说得过去,纨绔少爷嘛,冲冠一怒为红颜,山西震动,打他们个防不胜防。” 傅恒冷笑“你不妨把你的娇妻美妾接过来,先以身作则给我做个表率” 阿里衮说“我要是有的话,今日便不会坐在这里劝你,早就付诸行动了。我夫人几年前就死了,很遗憾,我府里也没有美妾。” 他又道“春和,男人一生合该建功立业,你我都是志在疆场的人,你要考虑清楚。” 傅恒正想断了他这念头,听到有人道“这件事情,大人不该问问我吗” 时春从里面走出来,阿里衮看了眼傅恒,没想到他议事竟然毫不避讳妻子。 阿里衮站起来,冲她抱拳“少夫人。” “不敢当。”时春淡淡道。 阿里衮也不在意,他低头看着时春,这么娇弱的一个女人,有着京中那些名门女子的傲气,被捧在手心长大。 “问少夫人您何必明知故问。”他笑了笑。 “大人笃定我贪生怕死不会答应冒险,”时春笑起“可我出来就是想说,这个计划很大胆,也很有效,我答应了。” 傅恒“不行你想都别想” 他看着时春,疑心她根本没想到万一出事的后果,土匪那是开玩笑的吗轻则名声受损,重则性命折进去,她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命,还是不在乎他的担心。 时春知道这件事的风险,但她也认可阿里衮的担心。没错,的确会有更好的法子,可这个是最快的,高风险高回报,每日在这危机四伏的太原城里就不危险吗步步都惊心,谋算来得防不胜防,他们四面受敌,无数的暗算掩在这陌生的地方,与其一直在这种温吞的危险中纠缠,不如就狠下心赌一把。 她说“但我有个条件,我希望赶去救援的,是我的丈夫。” 阿里衮说“少夫人,你该知道,兵权在我手里,我的兵比傅恒的多,由我前去才更加保险。” 时春“我知道,可我不信你。” 她微笑着看着阿里衮“大人,您对我有偏见,我不知道这偏见从何而来,但我无心非要逼着您明白我是怎样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我们互看都不顺眼,那我也没有办法把我的命托付到您手上。” 阿里衮垂眼看着她,眼中情绪翻滚,不再说话,半晌,退后一步。 时春没有再看他一眼,看向傅恒“这是我愿意做的。” 傅恒皱着眉与她对视。 他撂下一句“绝不可能。”就转身离开。 当晚,傅恒回房,时春坐在书案前等他。他本还在生气,不欲理她,径直向里间走,忽然,时春说话了。 “这一次,我把我的命给你,如果你亲自接我回来,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顿住脚步,涩声道“什么话只能这样吗” 她说“是啊,这一辈子,我大概只想给这一次机会了。拜托你,给我足够的底气,让我能把那些话说出口。” 傅恒顿了顿,过了许久,他才道“你绝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时春笑了,看着他的背影。 这一次,就让她任性一次吧。她错了,现在的她,真的很想知道,她对他,到底算是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卿即吾爱 官道是去年翻修过的,山西多豪富,商人走遍全国,山西境内,道路交通非常发达,官道更是修整得十分平坦,马车辗过,几乎没有太大晃动。 绕过身后的姚家村,这条路便在风云寨势力范围内。这个寨子虽说是寨子,实际几年前不过是一个中等大小的土匪帮派,直到现在的大当家一柄大刀杀上山,把他们之前的几个大头目都砍了,武力之下寨中众人归服。 这个新大当家是个有本事的,提出来要与附近几个匪帮结盟整合。之前也不是没人提过,境内三十二个土匪帮也搞过大小几次整合,然而不是大土匪趁乱收并了小土匪,就是几个匪帮谁也不服谁内里互相征伐了起来,久而久之,道上也没人想着搞这个了,各自发各自的财便罢。风云寨的大当家不一样,他有旁人没有的“依靠”。 之前匪帮也攀附官府,然而大多都是靠银钱收买一些县令走个方便,实际上关系不算多么稳妥,这种不对等的靠金钱维系的关系,大概也只能在一些地方行个方便,真要遇到事,官府那群人撇得比谁都清。 风云寨大当家不一样,他是“上头”来的,据说靠山是京中的哪个大人物。起先知道了这件事,风云寨和道上的人还都觉得气愤,感觉自己被人背叛了似的,但随着受着官府衙门的庇佑,连被关进牢里的兄弟都能找替死鬼放出来后,这些土匪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诱惑,风云寨在官府庇护下迅速发展壮大,很快成了山西境内大匪帮之一。许多大土匪也开始考虑寻求合作,毕竟土匪这一行说到底做的是不要命的买卖,一个不小心就人财两空,现在见风云寨不仅单单买卖都做成了,还不怎么折损人,那真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于是近些年,随着大大小小匪帮的结盟,风云寨迅速膨胀为由十五个匪帮组成的超级大帮,势力遍布山西,等闲知府通判都不敢招惹,惹急了,说抢了你的财物女人就抢了,搞得本地官员有怒不敢言。 近日来,因为京里来了个巡抚,风云寨已经被敲打过无数次要收敛些,近期尽量少犯事,尤其见着有家丁护卫的马车,绕着些走。这新巡抚可不是之前那个那般好搞,京中的大人都颇为忌惮他的身份,一旦招惹了他留下什么把柄,就可能被他抓着尾巴顺藤摸瓜端了老巢。 这条路归属于风云寨,但之前,在乌头匪帮没有并入风云寨前,这片都归他们,事实上现在也是,风云寨只是他们结盟后的总称,背地里,这些势力范围基本没有变过。 风云寨的五当家,正是之前乌头匪帮的头,现下他拿着一只西洋望远镜筒,看着官道的方向,险些流下了口水。 近来是风云寨大当家的生辰,风云十五帮都赶去为他贺寿,乌头匪帮离风云寨最近,这五当家正打算启程,就看到了正午官道上驶来的车队。 三辆马车,车身都是鸡翅木制,不是顶尖的木料,拿来做马车料也算是豪奢,车身上没什么装饰,更没有挂表身份的东西,青色纱帐裹着车身。但五当家当了这么多年土匪,眼睛毒辣得很,一眼就看出那三辆马车前的马绝非凡品,在太原境内,他从未见过汗血宝马。别说他们乌头匪帮,就是风云寨总大当家的爱马,比起这三匹马,也只是普通畜牲。 他打眼一瞧,就认出中间那辆马车车厢里坐的是人,光看车辙印就知道,第一辆和第三辆都深深陷进地里去了,一看就装满了箱笼。 再看那随着马车的护卫,不过六人,五当家看了眼自己身后的三十余人,不以为然。 不过他还是慎重地打算再观察看看。 于是他对身后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不要轻举妄动,只跟上看看。 本来只打算试着看看情况再说,但随着越走,他惊喜地发现,这支车队与他们的目的地竟在同一条路上 越跟,他就越是觉得心痒痒。 这给大当家贺寿,掏走了他乌头匪帮近三成的珍宝,偏偏这还不能吝啬,只有大当家有京里的关系,他们花钱讨好他是必须的。 但如今,看着这一支不算多的马车队,他不由盘算起来。他已经看过,第三辆马车没有安篷布,风一吹就能看到里面的箱笼,都是黄花梨木单几个箱子都就够贵重的,里面的东西想也差不到哪里,何况看那马车的吃重,里面必然不仅只是衣服布料那种东西。 眼见得快到风云寨了,他擦了把汗,想着大当家的敲打,心里还是在挣扎。这倘若在风云寨门口动手,让总当家知道了,必然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想着,前面的车队就停了,五当家忙让身后人停下,派了个人去前面悄悄探听。 就见中间那辆马车下来个人,穿着华丽,头上戴着斗笠,身形窈窕。旁边几个护卫上前,姿态恭敬,打开前面那辆马车,露出几个黄花梨的箱笼,打开最上面那个取出一个金镶玉的盒子关上。 就算他动作够快,五当家还是眼尖地看见了箱中露出的几支树枝,莹白温润。 妈的白玉珊瑚 那女子转身回了马车,五当家内心已经急不可耐了,他抓住溜回来探看的人。 “怎么样” 那土匪会看唇语,闻言回答“我看到那侍卫叫了声小姐,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闺女。” “小姐”五当家脑袋转了转“那个新来的巡抚,叫傅恒的那个,他有女儿吗” 有人回道“他前几年刚娶的媳妇儿,哪来那么大的闺女儿听说他就带了他夫人来,没带别的家眷。” “那钮祜禄阿里衮呢”五当家咬牙切齿问道,说起这个人,道上土匪都巴不得把他抽筋扒皮。 “他光棍一条,更别说了,老婆估计就是被他给克死的。” 那这就与这两人无关了,要是仅仅是山西哪个大商人的千金,风云寨还真不放在眼里。 五当家冷冷一笑“等等快到的时候你们看我指令,把这支车队给我押到大当家那儿去,就当是咱们给他的贺礼了。” 马车内,时春穿着一身小厮衣服,看着拿着空盒子上来的雀宁。 “怎么样” “卜隆说有人跟上了。” “您何必冒这个风险,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时春冲她笑一下,意味深长,没有回答。 马车行进间,忽地一停,外面响起声响“都停下,放下手里的武器,可以考虑放你们一条命。” 看守马车的六人都是富察府兵,正儿八经的八旗军人,以一当三的那种,闻言对视一眼,都默默地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土匪一拥而上,径直找到放着箱子的马车,翻找查看发出了惊喜的呼喝。 五当家走到第二辆马车下,冲里面问“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千金” 雀宁颤声回答“我、我父亲是太原知府,你们这群大胆的土匪,敢动朝廷命官的女儿,不要命了吗” 太原知府 五当家掀帘的手一顿。 太原知府与风云寨关系匪浅,但之前因为官匪勾结说出去不好听,那老匹夫千方百计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也从来没有把家人带出来过,因此这话是真是假,他还真不好判断。 罢了,反正这车队也是要送进风云寨的,大不了把这小姐一起带过去,总当家一看便知,大不了之后好好地送回去算了。 于是他温声道“既然是这样,那就冒犯了,小姐安生坐着就好,请务必安分些,不然刀剑无眼,冲撞了您就不好了。” 言罢他示意来两个人守着这辆马车,也没有掀帘子。 车队继续走起来,马车里,雀宁捂着胸口,面色苍白仍有余悸,时春坐在一旁,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她看向窗外,隔着封死的窗纸无法看到外面的人,但却依旧安心。 车队到了风云寨,五步一岗,三步一个暗哨。穿过大门,要走五百米的上山路,然后从挖空的山壁里沿石阶下去,才豁然开朗。 这只车队被留在外面的广场。五当家带着人下了石阶。 卜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行进的方向,对旁边的人点了点头,转身与身后侍卫蹲在马车下状似交流,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 风云寨建在山腹中空处,大气磅礴,大当家见五当家来了,问候一声。 五当家“今日在风云寨外面看到了支车队,物资相当丰富,而且绝无危险,”他见大当家面色变化,忙补充道“是那太原知府的闺女,自己人,没事,抢了东西他也不敢说什么。” “太原知府的闺女”大当家身边有人面色一变“他女儿不是早就被送进京城做了鄂尔泰大人的妾侍吗现下鄂尔泰大人去世,据说早就被原配夫人撵到庄子上了,又怎会在此” 五当家一愣“他不是有很多庶女吗” “放你娘狗屁”大当家反应过来暴喝“他闺女都被他送人了见鬼的他会给女儿那么多好东西你被人套牢了还没发现”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砰”的一声响。 “火铳”所有人面色都变了。 “军队谁怎么会是八旗军” 又是“砰”一声,山体一晃,落石滚下。 大当家奔下座位,手起刀落,五当家头颅飞出去,大当家看着山壁,冷笑“他们找不进来的,若是这么容易被他们找到,风云寨早就被那钮祜禄阿里衮围剿了。” 外面。 火铳声响起的一瞬间,在广场上的土匪就已经拉了警报应战,一时之间无人顾得上这零星三辆马车,卜隆消失,剩下的五个侍卫也没有出去,反而靠着马车收拢,其中一人跃上马车,推门进去,抬头,正是着护卫打扮的傅恒。 时春露出笑容来,傅恒也回她一个笑。 “算那阿里衮这次及时。”傅恒嘟囔一声,抢过马儿的缰绳,坐在马车前“驾” 他轻咤一声,驾着马车就往寨外去。 几个土匪见他趁乱想跑,还没想明白这其中关系,只下意识一拦,傅恒反手从后腰抽出当作腰带绑在腰上的长鞭,随手一扫,鞭影在空气中一闪,随着一声清啸,土匪们被拦腰缠住,一甩上天。 他一手鞭子使得出神入化,跟割韭菜一样一路闯到了寨门处,这里是守备严密的地方,发现他从里面奔出来,哨岗上的弓箭手纷纷调转箭头对准了他。 “砰”“砰” 两声火铳声响起,哨岗木板断裂,弓箭手掉下来的掉下来,被炸死的炸死,傅恒往外冲,与手持火铳骑马跃进的阿里衮擦身而过。 “谢啦”他挥了挥马鞭,对上阿里衮诧异的眼神。 傅恒大笑起来,笑声清朗“本官是山西巡抚,剿匪可不是本官的首要任务,我夫人助力有功,特使大人回来后要好好感谢,本官和夫人就先走了。” 阿里衮随手抓住空气中的流矢,反手一扔,将三个土匪对穿,他看也没看一眼,扭头看已经跑远的马车,看表情,似乎想对那辆马车也来一火铳。 “大人,您愣什么呢奴才好不容易才记住那进山的路线,再耽搁说不得就要忘了。” 一旁,卜隆坐在马上,笑眯眯地道。 阿里衮眉头一跳,沉目看他一眼,忍声道“带路。” 他一夹马腹,身形压低,抬眼看向身前成阵型的土匪,冷笑了一声。 卜隆笑着一马当先,看着马前的土匪们,默默地为他们点了个蜡。 当天夜里,太原知府府中,灯火通明。 风云寨十五个寨的头目都被押在议事大厅里,傅恒坐在上首,身着玄色箭袖,眉目冷肃,抚弄着手里的长鞭。 下首,阿里衮坐在那里,未换下白天的衣服,宝蓝箭袖上布满尘灰、血迹,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 他看着问不出话来的土匪头目们,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长腿一迈,从身后属官腰间拔出长剑。 “对他们这么客气作甚,左右不过是鄂党,还能再问出什么。” 傅恒漫不经心,长鞭一扫地,发出“啪”的清脆声响。 “别急,等着瞧吧。” 一墙之隔,山西境内所有县级以上官员都被扔在地上,几个着劲装的审讯侍卫正在审大同知府。 傅恒精通刑讯,他们都是傅恒当初亲手教出来的。 当官的骨头果然比较软,很快就一五一十地招了。 傅恒听人附耳传来的话“做的好。” 他抬眼看向看过来的阿里衮。 “鄂尔泰、张廷玉、阿桂、甚至还有,”他紧盯着阿里衮“讷亲。” 阿里衮面色一变“怎么可能” 傅恒了然他此刻心中的震动,补充道“朝中各家族在此都有安插人,也不止有讷亲,他没犯大事,与鄂尔泰做的相比,甚至微不足道。” “鄂尔泰已死。”阿里衮沉声道。 “是啊,”傅恒叹息一声“鄂容安刚复职不久,说来不可能再贬,况且这些都是鄂尔泰在世的安排,也无从证明鄂容安接手了他在这里的安排。” “但是这些年这么多人死在土匪手上,这么多银钱被他们收刮走,就算鄂尔泰死了,我们依旧得上报,身后名都要保不住了,也是自作孽。”傅恒嘲讽道。 阿里衮攥紧拳,到底还是意难平。 傅恒扫他一眼,掠过,开口“这些人,都处置了吧。” “这可是一省近乎全部的长官。”阿里衮皱眉。 “是你说的,“冲冠一怒为红颜”,我可是个纨绔,我富察傅恒的妻子险些就被这些不开眼的害了,倘若阿里衮将军晚到一步,我都不敢想象。如今不过是要他们罪有应得罢了,这些命,我来拿。” 傅恒抬眼起身,直视着阿里衮,慢慢道。 阿里衮苦笑,心知他的愤怒,更不会将他伪装成侍卫全程跟随的事说出来。 傅恒往外走,阿里衮忽然叫住他。 “替我向尊夫人说声抱歉,是我愚见,合适的时候,我会亲自赔罪。” 傅恒未转身,只挥挥手“无妨,她只是想为百姓做些事,与你没有什么干系。” 听到脚步声,时春站起身。 她仍然穿着今天那身小厮的衣服,亮着灯等了一宿。 “你回来了。” 她笑起来。 傅恒走进来,随手把长鞭放在桌上,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把手放到她脸旁。 “告诉我,你想对我说的话。” 他看着她,认真道。 时春看着他,亦认真道“你是世间最好的丈夫。” 傅恒睫毛颤了颤,他端详着她的眉目,然后开口“继续。” “我很抱歉,过了这么久,我才终于明白了,之前对你的忽视,对不住,我们的孩子没有了,但那与你无关,你一定也很痛苦。其实我从来不会仗着别人的包容任性,但那一夜我忽然发现,你已经把我惯坏了,我变了,变成我自己都不熟悉的样子。” 她伸手,把手贴在他的手上。 “傅恒,”她难得有些不安,睫毛扑闪,努力地笑着,眼中却闪烁着一些紧张“当一个女人爱上她的丈夫,她就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了他的手上。那么,你呢你愿意接受吗” 接受我的爱,接受我的努力尝试,接受我过去所有的不成熟,接受从此以后的一切一切。 傅恒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 时春的心渐渐凉下来,她的目光慢慢黯淡,笑了一下“也对,当初说好的,是我强求太多” “我觉得有件事我该告诉你。”傅恒突然打断了她,他的面容被罩在光影里,玄黑的身姿挺拔,五官隽美,几近入画。 他说 “卿即吾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苍天注定 “麻烦你,给我把剪刀递一下。” 阿里衮依言在一旁的石桌上翻找片刻,终于找到只用于修剪花园枝叶的大剪刀,走到路旁,调转剪刀头,手柄朝外递出去。 “多谢。” 时春正在忙活,接过剪刀顺嘴道。 “少夫人这是” 阿里衮犹豫一下,又张望了下四周,看到周围下人一幅布衣打扮,手中都备着各种务农工具,问道。 时春正着一身简单的衣衫在翻土地里俯身看着手中这株月季花苗,听到他的问话没有回头,只道“反正闲来无事,试着种些东西罢了。” 阿里衮抽抽嘴角,看着这处置办不久的山西巡抚府原本摆着许多盆栽的富贵花园被折腾,现下到处是翻新的土地,再看不远处堆着的许多花果蔬菜的秧苗,哪里还能看出之前的半点富贵,简直就是乡中的农家。 京中贵妇也不乏有喜好自己亲手栽种些什么的,他也见过自己的额娘嫂嫂常养些兰草菊花的,但那到底都是娇贵植物,贵妇们只需动手剪剪枝叶,添土浇水的活自有下人来干,哪像这个富察少夫人,一幅要把宅子改造成农家乐的架势。 “您倒是很有志趣。” 阿里衮干巴巴地道。 时春扭头,在田里抬头,观他神色一眼,笑笑把长剪给了一旁候着的下人,从土堆里上来。 “大人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一月前山西匪帮被一网打尽,一省官府陷入动荡,密折如今,天子震怒,查办大小官员二十多人,山西省地方官进行了一场大换血。傅恒统辖压力骤然变小,如今掣肘已无,他对山西改革一事热情满满,这些日子时常深夜才回府,与新来的一众官员在衙门一呆呆一天,共商建设大业。 目前这里倒是一扫过去丧颓之风,显出几分锐意进取的革新之意出来。 阿里衮“平阳亢氏家主回了山西,听闻傅恒来晋,下了帖子。他已经前往平阳府,临走前托我来向少夫人说一声,不必担心,他大概三日左右便回来了。” 时春用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走到一旁石桌处,侍女早有眼见地倒了茶,她伸手请阿里衮入座,自己也坐下,好奇问 “亢氏可是那个坐拥盐田的山西首富” 阿里衮颔首。 “圣祖爷曾经落脚亢氏,赞过那传说中的亢家庄园,想来定然气势恢宏,大人没有一同前去吗” 阿里衮“我要回京了。” 时春微微有些惊讶,一想又正常,钮祜禄阿里衮来山西本就是为了配合傅恒剿匪,如今匪帮已除,朝中势力也算是清理干净了,再留在这里确实没什么说法了。 “何时启程不知道春和能不能赶回来送您一程” 阿里衮笑了一下,嘴角略略勾出一个弧度。 “少夫人不必挂怀,他离开前让我这几日注意保护您,我总要等到他回来才会走。” 时春颇有些惊讶地一笑,但也没说什么,只是道“是他太多心了,那就麻烦大人了。” 阿里衮摇摇头 “没什么,您不必如此客气。说来,我今日,也是想来向您道歉的。” 他站起身,弯腰拱手。 “前些日子让少夫人受惊了,此事都是我的过错。少夫人勇敢果决,心中更有大义,某虽为男子,比起少夫人胸襟,却是汗颜。近来我屡屡反思此事,心中尤为不安内疚,更想到若是出了任何差错,只怕就得追悔一生,故今日,阿里衮前来赔罪,想要如何惩处,但听少夫人您的。” 时春把目光投来,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而低低叹了口气,温声道“大人,您请坐。” 阿里衮抬眼,见她面色温柔但神情笃定,咽下喉咙里的话,依言坐回去。 “不论之前如何,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心中对您有芥蒂,但春和与您是同僚,既然没有太大妨害,我也不愿让你们关系紧张,毕竟,你们都是海东青般的好男儿,将来必定会一同为国尽忠,纠缠这些事,也没什么意义,更不会有什么结果。” 阿里衮沉默一下,低声道“您和我想得不一样。” 时春莞尔,伸手添了一杯茶“我之前就发现,您对我有些偏见,故而我倒是很想知道,之前我在您心中是一个怎样的人” 阿里衮“京中世家贵妇的惯常模样,自恃身份、心藏傲慢。” 时春想一下,想起第一次见阿里衮,她正与傅恒一起扮演京里来的跋扈少爷和骄纵少夫人,倒是难怪,阿里衮与傅恒共事已久,自然知道傅恒为人,但她与阿里衮素昧平生,他会误会也不让人意外。 她低头一笑,转了话题。 “这次回京之后,大人想必就要离开户部了吧。” 阿里衮笑一下“我不知道。” 对上时春笑意加深的眼,他移开目光,片刻后移回来“家里传过话,大概是兵部。” 时春“恭喜你。” 阿里衮摇摇头,自嘲“只能被困在京城里,日日和人勾心斗角,为些政绩抢破了头,兵部又有什么区别。” 时春忽而好奇。 “都说战场刀剑无眼,是最凶险的地方。家中长辈想必也不想大人冒这些风险,您又为何如此执着仅仅是为了那些所谓的男儿血性吗” 一直不太敢直视她的阿里衮正色地看向她。 “少夫人是女子,自然不懂,对于男人来说,证明自己、驰骋沙场是多么快意的事,纵然战争代表着死亡与毁灭,但我八旗儿郎,本就是关外的雄鹰,又怎能被折断翅膀困在一射之地真正顶天立地的人,从来无惧死亡,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对钮祜禄氏的男儿来说,是无上的荣耀。我相信,倘若傅恒此刻在这里,定然也是赞同这些话的。” 时春静静地思考,微不可闻叹口气“我明白了,谢谢您。” 阿里衮观她神色,在告辞前,说了一句话“春和想要的,大概只是家人的支持,即便真的被劝服,他也不会开心的。” 时春“我明白,大人慢走。” 阿里衮笑了笑,挥手谢绝了下人来送,转身大步地离开,玄色的衣角在空气里拂开,他身姿挺拔,面容俊美而果敢,有着北风般寒冽而肃杀的潇洒。 三天后。 “一切都处理妥当了吗” 官道上立着两匹马,傅恒手里握着马儿的缰绳,笑着问道。 “没什么好处理的,如何来的如何回去便是。” 阿里衮用手抚了抚站在原地不耐地用马蹄跺着地面的马,说道。 傅恒笑了笑“你还是这副样子,什么时候找个人照顾照顾你再这样下去,只怕就要真的做独行侠了。” 阿里衮扬头,面色无动容,淡淡道“你还是快放过我吧,京中族里那群女人我都应付不来,现下你个爷们儿在这里嘴碎什么,八卦得像个娘们儿。” 傅恒“你这嘴啊,难得我想要跟你心平气和说说话,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阿里衮嘴角动了动“免了,你我素来关系也就那样。” 傅恒额头青筋一跳“那你还是快些走吧,你在山西,让我这巡抚看着碍眼。” 阿里衮嗤笑一声,回头去牵马。 “密折我已传回京去,但这件事牵扯甚广,你回去,皇上一定会亲自过问你详情。但我夫人在其中有过参与的事,我希望你能隐瞒一二。” 傅恒忽而道。 阿里衮脚步一顿,持着缰绳翻身就上了马,动作迅疾,他坐在马上,官道两面群山绵延,北风吹过,黄沙拂面。 他沉声应道“你放心,就算我把事情揽到身上,也必然不会牵连到少夫人半分,替我向她问好。再会。” 说罢,他向太原城的方向投去一眼,转头轻叱“驾”,马儿如离弦之箭般飞出去,带起身后黄沙。 傅恒微微蹙起了眉,扭头也向太原城看了一眼。 他上了马,向官道望去。 阿里衮已经成为了一个模糊的黑点,道路上沙土留着马蹄印。 他竟想不出阿里衮最后到底是无心之言还是故意在挑衅。 傅恒调转马头,马鞭落下,马儿吃痛长嘶一声,迈开马蹄飞速向太原城跑去。 等他入了城回了新置办不久的巡抚府,才有心注意到被翻修得面目一新的院子。 他早上刚从平阳回来,把东西和人马留下就听说阿里衮将要启程,于是独身策马去城外送他,还未曾仔细留心过府中变化。 时春听到下人的消息出来迎他。 “你回来了阿里衮走了吗” 她笑着迎上来。 傅恒蹙紧了眉,盯着她走上来,在还有三步左右的距离时上前一把把她打横抱起。 “你快把我放下,下人都看着呢,青天白日像什么话” 她羞恼得微微红了脸,拍打着他的肩膀低声喝道。 傅恒垂眼看她脸上的红霞,与这张美人面相映,当真是美不胜收。 他一脚踢开房门,脚尖勾着把门合上。 门扉闭上的瞬间,他已低头叼住了她的唇,堵住了她的话。 衣服从房门一路掉到床边,等她被压在床褥上时,身上早已经一丝不挂。 他手持着她的腿弯,把她的双腿打开,低身冲了进去。 “几日不见,我可不想从你嘴里听到别的名字。” 他嘟囔一声,沉身下去,耳畔如愿听到她一声带着哭腔的长吟,既痛苦又欢愉,似乎离崩溃就差一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苍天可鉴 乾隆十年,深冬至。 鹅毛大雪簌簌飞下,紫禁城银装素裹。 飞雪落下,落到女人的掌心,化作雪水,凉意沁人,宫装女子似乎也被这凉意刺到,掌心微微瑟缩一下。 “娘娘,天气凉,您添些衣裳。” 身后,宫女抱来大氅,给她披上。 纯贵妃回过神来,扭头一笑,伸手拢了拢大氅,说“永瑢睡了吗” 玉壶点点头,抿唇笑“七阿哥今儿起得早,又玩耍了大半天,现下累了,正睡得香。” 纯贵妃闻言,嘴角笑意大了些,眼里更是泛起难得的柔情,嘴里却叮嘱“让伺候的人警醒些,可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主子放心,宫里到处是咱们的人,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小阿哥,那就是找死。”玉壶说道。 纯贵妃“话是这样,可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宫里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素来是防不胜防的,别说永瑢还小,就是六阿哥,皇后那里至今还事事小心。” 玉壶却几分不以为然“长春宫皇后娘娘是小心得很,但是她为此都不要宫权了,又哪及主子现下在宫里得势咱们七阿哥现下正得皇上欢心,您又升了贵妃,小主子未必就比六阿哥差。” 纯贵妃叹一声“到底是嫡出,哪里就一样了。皇上现在虽说也心爱永瑢,但你听听七阿哥的名字,嫡子和庶子,就差这些了。” 玉壶听得难受,想到前些日太医院院判来给娘娘请脉报上来的消息,心里就更是闷了。 她上前一步,压低生音“娘娘,倘若皇后真像刘院判说的那样,又有了身孕,要不要趁着这消息还未有更多人知晓,把这个后患除了” 纯贵妃不语,静静地看着廊外的飞雪,玉壶还未等来她的回复,就有宫女脚步急切地上前。 “贵妃娘娘,皇后娘娘刚刚在长春宫被诊出喜脉。” 玉壶猛地转头“你说什么” 她扭头看向纯贵妃,看到贵妃身形轻轻一个趔趄,随后贵妃转回身,面色平静如水。 “玉壶,备好礼物,晚些时候,本宫要去长春宫恭喜皇后娘娘。” 纯贵妃冷着一张芙蓉面往内走,忽而脚步一顿,侧头望向玉壶。 “本宫记得,喜塔腊氏去年嫁给了傅谦似乎许久都未曾听闻她的消息了,她现在在何处” 玉壶心头一跳,压低头回道“娘娘那时正怀着四公主,闹喜厉害,奴才也没和您说。那喜塔拉氏因为谋害了府中四少夫人的孩子,被富察家发落到庄子里去了,因着这是富察家的阴私,知道这原因的不多,京中大部分人只知道喜塔腊氏犯了大错被罚去反省。咱们钟粹宫能得到消息,全是因为这其中还有您娘家的一些事。” 纯妃感兴趣地反问“哦” 玉壶说“富察家大爷有房妾室,姓苏,按族谱算您一个远房的表亲。去年她给富察家添了第一个孙女,就跟着那小格格回京了。结果富察夫人大寿,苏家人上门看那位苏姨娘,不小心把牵着的狗放了出去,冲撞了四少夫人,也把她的孩子给撞没了。” “后来呢”纯贵妃已经听住了,问道。 “那位姨娘被处死了,带狗的那个孩子他们家的官职都丢了,那只狗被富察四爷剁了喂了鹰。去年正是那被夺了官的几位苏大人一同来求您,您那时候一颗心都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奴才不想让他们叨饶了您,他们又与老爷素来没什么往来,更何况那嫁去做妾的表亲也丢您的脸,奴才就没和您说这件事。” 纯贵妃的脸已经晴转了阴。 “你懂什么不论素日关系如何,他们到底都姓苏倘若被皇上厌弃丢了官也就罢了,现下竟然是因为不小心被人利用让重臣的儿媳掉了孩子而断了路,这就是在踩苏家的脸、踩本宫的脸同为朝臣,富察家有什么权力罢别人的官职就因为他们是八姓之一就因为他们家有一位皇后这凭什么当初富察章佳氏对本宫不屑一顾,今日富察家让苏家的亲属走投无路,凭什么凭什么本宫已贵为贵妃,终究还是有人敢践踏钟粹宫” 她冷笑一声,眉眼中尽是阴霾“我算是看明白了,无论是浓情蜜意得仿佛一直在等我回心转意的陛下,还是说过拿我当最好的姐妹的皇后,或者是耽误了我一生却如今与旁人鹣鲽情深的傅恒,他们不过都是虚伪的人罢了,旁人的话,我再也不会信了,握在手中的东西,才是自己的。” 玉壶眼圈红了“娘娘,您终于想明白了。” 纯贵妃凄然一笑“本宫真的不想,可这皇宫,终究还是手中的权力说了算话。” 她深吸一口气,道“玉壶,想个办法,给本宫往宫外送一封信。” 这一年的除夕,破天荒地不是在京城过。 时春拥着手炉坐在庭院里,狐狸毛拥着她的脸蛋,银鼠大氅裹在身上,但风吹过,她纤细单薄的身子依旧控制不住地颤抖一下。 她吸了下鼻子,问道“傅恒呢” 雀宁站在她身后,裹着大红的夹袄,像个红彤彤的圆灯笼,闻言也吸了下鼻子,带着鼻音的声音响起“不知道呢,刚刚说让您坐这里稍等片刻,然后就没见了。” 时春转头嘟囔“再不出现咱们还是回房吧” 话音还未落,忽然一声呼啸划破夜空的寂静,在乍然响起的轰隆声里,时春只看到雀宁徒然兴奋起来的面容和瞪大的双眼,她指着她身后在叫着什么,面上被光影笼罩。 时春回过头,看到一朵花开在夜幕上,流光璀璨,耀若琼华。 然后,一朵、两朵、三朵无数朵。 她坐在原地,仰着头,看着天幕,双目一眨不眨,认真得像个稚子。 有人揽住了她的肩膀,把她带进一个臂弯。 她的侧脸靠进了温暖的脖间,她没有转开视线,只是微微蹭了蹭那片温暖,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懒懒地靠着。 夜空中,越来越多的烟花呼啸着飞上天去,爆开、落下,似流萤。 直到天地渐渐安静下来,然后院落间只留了这一双人。 天地一色,入画只寂寂两影。 “好看吗” 他揽着她在院中坐着,问。 时春往他怀里又埋了埋,天真的很冷啊。 “神经病。”她笑话他。 傅恒委屈又落寞“我收罗了许久呢。” “嗯,知道呀,花了十多两银子,人家都说你是个冤大头,堂堂巡抚,简直要把脸丢尽了。” “谁敢说”他恶声道,声音里带着笑意。 “就你会吓唬人。”时春嘲笑他“狐假虎威。” 傅恒吃吃地笑,摸摸鼻子“难得机会,朝中老狐狸们不是一直说皇上惯会纵容我嘛,白担了那么久骂名,总得讨回来些利息。” “那亢氏的酒好吃吗亢园住得可好他们家族长还想把小孙女送给你呢,听说可是个大美人。” “不行,我吃不惯老陈醋。” “就我吃得惯,行吧”时春伸手拽住他的辫子,斜睨了一眼。 傅恒笑一笑,刚想说话“阿嚏” 时春笑出了声,站起来推他“快些快些,快些回屋,叫你瞎搞这些。” “等等。”傅恒拽住她,鼻子有些泛红,抬头看她,眉目很认真的样子,一把把她拽回来按在身边坐下。 他拉着她的手,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认真地说“苍天可鉴,傅恒爱时春。” 他说完侧头去看她。 时春笑眯眯地望着天,心情很好的样子。 “春和,春和。” 她笑眯眯地念道。 傅恒笑起来“我就坐在你身边呢,你又何必看着天。” “那不一样,”她转头嗔怪又带些认真地看他一眼,双手合十抵在下巴上,看着天“希望春和今年一切顺遂。” 傅恒微笑着看着天空,手掌支着下巴,眼中倒映着群星的影子。 “今年一切都要好。” 他揽着她的身子,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柔声道。 “嗯,是啊。” 时春靠在他胸前,笑着说。 乾隆十一年。 二月。 长春宫内,烟炉吐出袅袅的滚雾。 “娘娘,该喝药了。” 女人轻声道。 明玉上前一步,微微挡在她面前“你放下就是了。” 富察皇后坐在桌边,冷眼看着,皱了眉头,到底看不过去,唤了声“明玉。” 明玉抿了嘴,退到一边。 富察皇后冷淡地瞥了眼低眉顺目站在一边的人,微不可闻叹口气“你别在意,明玉心直口快惯了。” 一旁站着一个着青色布衫的女人,她衣着素净简朴,眉目秀丽,眉宇间透着淡淡的憔悴与疲累,眼瞳清澈,素面朝天,唇色浅淡,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淡然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头上本该秀发茂密的地方,与尼姑庵的尼姑们一般用着头巾紧紧箍着,虽然从鬓角能看出一缕乌发,但显然是一幅带发修行的样子。她眼尾处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伤口早已落痂,但这疤痕却是无法消去了,新肉长在疤痕上,狰狞又可怖,一路从眼尾落到发际处。 她微微垂着眼,被人刁难了也恍若未觉,眉目间温顺而恭谨,不含半分的攻击性。 富察皇后说“尔晴,你何需如此” 这竟是喜塔腊尔晴 皇后问“既已经罚你一世不得回京,如今你这般,到底是作何” 尔晴缓缓跪在她脚下。 她说“娘娘,傅谦给我写信,告诉我他成长的情况,我忍不住了,好不容易傅谦答应我让我偷偷看他一眼,我只是想看看他。” 富察皇后垂眼看她,目光痛恨又惋惜“既然你明白一个母亲的心,那你又怎么忍心做出那样的事” 尔晴闭上眼,眼泪从睫毛下涌出“奴才自知此生罪孽深重,绝无颜面再这样见额娘和四弟弟妹,别庄自残,也只是孤注一掷,所幸娘娘念了旧情,还愿留奴才一条贱命,奴才对不住娘娘多年的栽培。等见过他后,奴才自当了却一切,还清债孽。” 富察皇后冷下脸来“你如今倒是只知道寻死觅活了。有用吗逃避责任,丢下褔灵安去死,是,你死了自然是一了百了,可你有没有想过富察家怎么办傅谦怎么办入门还不到一年的媳妇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你让褔灵安将来怎么想你让傅恒如何面对这个侄子” 尔晴仍旧闭着眼,眼泪不断地淌下来,脸色呈现灰白。 富察皇后放缓了声音“当日我能做主让你进宫待着,便是不想让你再去打扰富察家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过些日子,等开春了,寻个时候让人把褔灵安带进宫来,你就站在殿后看看他,不要出来,也不要让他看到你。看过之后,你便回庄子吧,继续跟着慧因师太修行,安下心来,为府里祈福,也算是你在赎罪了。” 尔晴流着泪,深深地叩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宫城 尔晴从殿中退出,已经月上枝头。富察皇后这胎不算稳,她又有多年寒症,怀永琮时是难得的顺遂,但不知道是不是运气用在上一胎了,这一胎把她折腾得够呛,连带着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体都败了些。 尔晴上个月每日在别院里发疯,闹着要见褔灵安,后来管事不留神,竟差点让她自尽成功了,事情报回京里,章佳氏铁了心不予理睬,发话只要别让她把自己折腾死,其他都由着她闹,但傅谦听说了不忍心,正好上月章佳氏带着褔灵安和思嘉进宫来想让皇后看看两个外甥,竟趁着这个机会写了封短信别在褔灵安衣襟里,言辞恳切求皇后网开一面,就让尔晴见褔灵安一次就好。 皇后与这个庶弟关系一般,一方面是因为不是一母同胞,有些隔阂,一方面也是因为她还未出阁时,傅谦尚且年少,敏感内向,而她身为富察府大小姐,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如今这向来自尊的弟弟用如此卑微的口吻来求,想到他成婚不过几个月便与妻子分离,难得如此情深却无法相守,让皇后有些动了恻隐之心。 更何况,尔晴是从王府陪皇后一路走来的老人,是她曾经真心当作亲妹妹爱护的,就算她做了如此的坏事,那许多年一起走来的情分,不是轻轻松松能舍弃的。 再及,不过是远远让她看一眼亲生骨肉罢了,看过后送回别院,让她用余生赎罪,这样也就够了。 于是尔晴便低调地进了宫,皇上过问起来,皇后也只是说尔晴有心,进宫来照顾她。 皇帝也没多想,毕竟尔晴的事京中知道的人也在少数,先前只是有个印象喜塔腊氏犯了错被罚到庄子上反省,既如今回来了,想必事情也过去了。 就这样,尔晴就在长春宫住了下来。她倒也尽心,照顾皇后面面俱到,从早忙到晚,从无懈怠,倒是让明玉看得都有些佩服,仿佛当年那个长春宫一等大宫女又回来了一般,富察皇后也看在眼中,心内叹息若是早这般该有多好,到底这话兜兜转转也没有说出口。 尔晴捶捶腰,走回侧殿,抬起眼,看到站在门前的人,停下了动作。 魏璎珞转过头来,站在长廊居高临下看过来,月色下她眉目冷而厉,清隽的五官透出排斥又警惕的神情。 尔晴露出一个笑“璎珞,这么晚了,还没有睡吗” 璎珞冷淡道“少夫人还没有回来,奴才哪里能放心睡” 尔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嘲讽,淡淡一笑“那我就先进屋了,今天忙了一天,有些乏了。” 她走上台阶,见璎珞没有给她让路的意思也不恼,绕过璎珞往回走。 “喜塔腊尔晴,”错身的时候,魏璎珞开口“旁人都以为你转了性子,但我却是不信的,不管你留在皇后娘娘身边是有什么打算,我都不会让你得逞的。” 尔晴嘴角含着浅浅笑意,扭头望来“璎珞,你不相信我,这让我十分难过,不过不要紧的,日子一久,人心自见。你也不必这样小心我,我们都是为了娘娘好。” 璎珞抽抽嘴角,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走进去。 如今她没有证据,无法证明尔晴的居心叵测,但直觉告诉她,尔晴这次回来,其中定有蹊跷。 璎珞目光沉沉地看了一眼已经紧闭的房门,转身走下石阶。 月华如水,她抬头望一眼这黑漆漆的天空。 喜塔腊尔晴,你最好别被我抓到什么马脚,若你敢对皇后娘娘做什么,我就是赔进我这条命,也要把你千刀万剐。 “叶天士,我有个事想烦请你帮忙。” 着太医院制服的人停下了挣扎的动作,谨慎地看了一眼周围,才顺着后衣领的力道退到了墙根处。 “璎珞姑娘怎么又是你啊听说皇后娘娘近来好些了我还没有恭喜长春宫。” 璎珞脸色肉眼见得变差“恭喜什么娘娘最近身子越来越弱了,如今一阵风吹来就能得个风寒,再这样下去可怎么能行” “这”叶天士偷眼一瞧她的脸色,噤声了。 要说皇后的脉案,整个太医院都有所耳闻,毕竟是如今后宫最受关注的人。也是折磨人,自皇后这胎显怀以来,是病痛不断,本来上次生永琮阿哥昏迷早产就已经耗费了大半元气,建议不管宫务修养之后已经是好了许多了,但谁也没想到这后遗症来得这么快这么凶猛,现在宫里谁不知皇后胎象不稳妥,身子也弱了许多。 其实叶天士倒是没有对皇后现下的情状有过丝毫怀疑的,因为本来就很说得过去。富察皇后身子不好在宫里是大家都知道的,尤其是端慧太子去世后,皇后伤心的程度无异于心神俱灭,早年间就累下了身体垮了的因。后来更是在生六阿哥的时候遭了人暗算,养了两年就又怀了孕,这身体强壮的妇人自然还好,对于富察皇后来说,这不是索命嘛 但这璎珞姑娘不信啊,一心只觉得是人事作为的,三天两头拿出些东西让他来看,叶天士都替她心累。 这日璎珞果然又从袖中掏出一幅帕子,掀开,露出里面的一些茶色渣滓。 “这又是” “这是娘娘孕后常有喝的安胎药,听说是一幅传家秘方,贵重得很,娘娘颇为依赖它,甚至避着我在喝,这是我趁明玉不注意暗中偷出来的,叶太医看看,这可有不妥之处” 叶天士见她一脸执拗,再加上璎珞曾经对他有恩,叹了口气伸手把帕子接过来,凑到眼前细细看了片刻,眉毛皱了皱,走到院中,让璎珞拿些水来。 璎珞见他神色不同往常,连忙取过些水来,凑上前问“可是有什么发现” 叶天士用水洗净渣滓,看了半晌“木色,应当是植物所制。实不相瞒,我从未见过此物,更分辨不出这是哪种草药。” 璎珞抿唇“尔她也说过,这是她们家族世代传下来的秘方,珍贵异常,应当是不易让寻常人认出。” 叶天士手指捻了捻,安她的心“观这样子,应该是哪种珍奇植物,再辅以些奇土栽出的,这样吧,我会多留心的探查的。” 璎珞叹口气“也只能这样了,麻烦您了,叶太医。” 她垂着头走回去,心中充满疑窦当真是她疑心太重误会了尔晴吗娘娘从怀胎二月起就开始避着她用这副药了,近来身体虽然差些,但闹喜的次数少多了,如此说来,这药也不算没用。 但无论如何,璎珞已经决心是要跟皇后好好聊聊了。 当天,她趁着单独和皇后在殿中的机会点破了明玉她们避着她在煎安胎药的事。 皇后果然感到有些对不住她,璎珞跪下恳求,虽然得了皇后一声“多疑”,但此后,皇后也不再喝了。 同月,长春宫走水,皇后那时正在钟粹宫与纯贵妃闲聊,得知消息双腿一软,惊声叫起“永琮永琮还留在宫里” 她话音还未落,身边已蹿过一道人影,璎珞甚至没有告退,就已经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冲出钟粹宫大门的时候,她踹了脚下的花盆底,一路向着长春宫狂奔。 宫里只留了明玉,尔晴因为身份的问题也留在长春宫里轻易不出来,皇后怕璎珞留下与尔晴有争执,便带了她出来。 早知道倘若早知道她绝不可能留尔晴呆在长春宫 璎珞心急如焚,不顾白袜子上渐渐沁出的血迹,转过拐角,前方长春宫上方弥漫起黑烟,无数宫人立足看着,不安地议论着,璎珞顾不得其他,放声斥道“都在这儿看什么还不快去长春宫救火若是六阿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别想活” 六阿哥 众人如梦方醒,宫女们对视一眼,都向着长春宫方向奔去。 璎珞脚下不停,竟比那从四处赶来的太监侍卫还要跑得快,一路进了长春宫大门,就见明玉带着一群人惊慌失措地驻足在火幕前,璎珞来不及说她,一咬牙径直冲向旁边蓄水的水缸。 “璎珞水结冰冻着呢” 怎么可能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然而形势已经来不及让她思考了,璎珞奔至门口夺过第一个太监抱着的水桶,劈头浇下,顶着四周的尖叫惊呼就要往火里冲。 “璎珞你别”明玉的声音响起。 火势愈大,“噼啪”,是里面横梁落地的声音。 璎珞定在原地。 熊熊火光里,一个人跑了出来,身形有些踉跄。 她跑出火势殃及的地方,就再也支撑不住地扑到了地上,还特别地护住了怀中的人。 璎珞放大的瞳孔里映出她狼狈的面容。 明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刚刚就想说,尔晴已经冲进去了。” 璎珞浑身湿透,湿发垂在她眼前,她喘着粗气,对上尔晴望来的眼。 她们同样形容狼狈,但尔晴笑了下,眉目含着光芒,显出一种另类的得意来。 璎珞忽而上前,从尔晴手里把永琮接了过来,死死抱在怀里,继而失力般地趔趄了一下。 她知道,娘娘的命根子,保住了。 她眼眶湿润起来。 最起码,在这一刻,她是感谢苍天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绰勒果罗科? 乾隆十一年,五月。 太原。 今日是个大好的艳阳天,一大早府里的下人就开始井然有序地穿梭在院落里,仆妇在花园掐了把青葱准备送去厨房,端着水盆的大小丫鬟也在庭院里来来去去,门房派来小厮传达今日信差已经上门了,自有小厮挑着满满一箱笼的信往外去。 虽说天色还早,但府里的主子们都是勤快的人,这个点更是早早忙活操心起来了。 台阶上走过来几个人,最前头的是个着湘色旗装的女人,梳着苏州撅的发式,碧玉点缀,流苏点在额头侧,黛眉明眸,绮丽端华,正对着斜后的人道“记得把太谷饼和牛肉给京里送回去些,还有,前些天我给九阿哥搜罗的些小玩意也一并送回去,听京里说皇后娘娘身体不太好,也不知现下怎样了。” 如意一一记下。 院里众奴仆这时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一起躬身问好“少夫人。” 时春向她们点点头,如意见她要下台阶,忙上前了半步扶住了她的手肘。 “少夫人,您小心些。” 时春抿唇露出个小小的弧度,到底没有说什么,顺着如意的力道小心地下了台阶。 待脚落到实地,她才似松了口气,说道“如今可真是越发仔细了,做什么都不得劲,让我浑身难受的。” “您啊,是得好好闷一闷了。您瞅瞅您来了太原以后做的事,哪一件不让人心惊胆战,幸好现在爷让您老实呆在府里不能乱出门,不然奴才就是有四只眼,也看不过来啊。” 时春说“好了,如今你可算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我可是乖乖听他的话了。正好,最近花园里种下的花都开了,我也乐得逛逛园子。这太原城倒是真的是个修养的好地方,比京城安逸不知道多少。” 如意也道“其实小少爷生在太原,也是很好的。” “我也想,就怕不能够。” 下人眼疾手快在石凳上铺上一张紫貂毛皮,时春慢慢坐下,若有所思地道“皇上怕是等不到今年过去了,傅恒前些日子从京中收到了御笔信,皇上有意让他回京呢。” “您的身子还不及三月,现下可禁不起车马颠簸。”如意不由皱了皱眉。 “没有那么急,最快估计也得秋天。”时春摆摆手,捻起一颗酸葡萄往嘴里送。 如意在一旁看得都要酸得皱眉,但却也很高兴,都说酸儿辣女,小姐自从怀了这胎后越发嗜酸,前日和大人一起用午膳的时候往面里倒了快有半瓶的老陈醋,把大人吓得不轻,府里人也就更加坚信少夫人怀的是个小少爷了。 如意说“奴才看您这一胎怀得安稳极了,几乎没有过什么害喜反应,就连驻防将军夫人也说您这胎真是极好。现在咱们不在京城,府中日子也安生,瞧着倒是比之前还要顺得多。” “之前”指的是什么,她却没敢说。 时春知道她有意避开,虽然心里还是不免闷了一下,却自己把话说出来了“是啊,比上一次顺遂,怨不得人家说,孕妇不能有压力在心里,你看看京城里,别说府里了,就是宫里” 她说不下去了,半晌微叹了一下“又是早产。” 如意低下了头。 不久前,京中皇后诞下九阿哥,据说生产时九死一生,皇后遍体冰冷,好容易才产下皇子。但因为怀孕时皇后的身体不好,九阿哥又不足月出生,生下来孱弱得很,虽然跟之前的六阿哥一般都是七月大就出来,但兄弟两个的体质简直是天壤之别。 母体的健康状态对于胎儿来讲实在太重要了。 时春也没有想太久,就把这个话题放下了,如今她腹中还有一个孩子,实在是不宜伤神,更何况宫中的事,说白了,也不是她能操心的。皇后再亲近,到底她的人生是自己的。 她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个孩子保护好。 大概是上天怜惜,这个孩子来得猝不及防又平平淡淡,若不是四月的时候她偶然发现自己葵水两个月未至,只怕是根本意识不到他的到来。 他在娘胎里呆的太安静了,从头到尾都没有折腾过她,若不是亲口从几个大夫嘴里都确认过了,时春都要怀疑他的存在了。 “好孩子。”她轻抚过自己微凸的小腹,轻声道。 如意见她面目温柔,眉宇间蕴着既是感动、又是带些伤感的神色,也压低了声音感慨 “爷这一次,真的整颗心都扑在您这一胎上了,少夫人,奴才真为您感到高兴,爷他真的很在乎您。” 时春投来一道目光,明眸如水,有清波荡漾,她一手支在下巴,侧着身子看向不远处忙碌的下人仆妇,突发感叹“若是这辈子都能留在这里,官职尚可,家境富庶,人口简单,那该有多好。” 少夫人已经开始厌倦北京城的生活了吗如意略有些惊异地看着她。 其实这个想法自然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姑爷的仕途才刚刚开始,未来,小姐只怕还要在那样的环境里呆许久许久,若是现在就感到了厌倦,那将来又如何开心 好在时春只是随口一感叹,她也明白傅恒决计不可能年纪轻轻退隐朝堂来做个逍遥闲官。说来也好笑,从前她从未有过这个想法,倒是这个孩子再次来到的时候,才有了这种避居于世的想法,大抵是没能护住上一个孩子的原因,她开始有些患得患失。 “少夫人,太原知府夫人求见。” 有人来报。 时春就在一瞬收回了脸上所有暴露着情绪的表情,淡淡道“让她进来。” 乾隆十年深秋山西境内大小官员经历了一次大换血,这上层官员几乎身后都牵连着满洲重臣的现实几乎要将皇帝气死,恰逢那年三年一次的科举落下帷幕,皇帝心一狠,便派下了许多新科举人下来。新任太原知府亦是。 前三甲如今正在京城做着七品的芝麻官,后面些的倒是做了一省知府,但这也说不清利弊,只能说,机遇是伴随着风险来的。 新的太原知府已经年过三十,算来不过而立,在清代臣子中还算年轻,但架不住傅恒年纪更小,却已经是一省至高长官,更有风声传他这个巡抚大概当到今年为止了,不论如何,太原知府一家算是跑巡抚府跑得比较勤快的了。 “少夫人近来气色真好。” 知府夫人宁氏进来,挂着热情的笑,奉承了一句。 时春嘴角勾出个浅浅的弧度,看了她一眼,矜持道“您来了,请坐。” 地点早已经转换,她坐在议事的正堂,周围下人有序而肃静地立着,都低着头,锦绣明堂,宁氏只觉她情绪都被藏在那副绝世容颜之后,心思深不可测。 “我这些时日,精神有些不济,夫人是个聪明人,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有什么事,您就直说了罢。” 时春懒懒勾出一道笑,目光扫过一旁的宁氏,漫不经心地道。 宁氏笑容一僵,笑意收敛了些,许久才道“既然您见不得我,我也不妨厚着脸皮开口罢。傅恒大人前些时日抓了一批人,说他们是犯了走私的罪要杀头,少夫人,天可怜见,那里面还有我一位娘家侄儿,从小连杀只鸡的胆子都没有,哪里敢走私鸦片这个罪名可太重了。” 时春睨过一眼去“夫人的话倒不是没有道理,山西地处内陆,寻常人与洋人勾结贸易,也不过敢卖进沿海的地方或者北京城里去,大张旗鼓走私到山西的,还真是稀奇。但想想有个做知府的姐夫,哪里的买卖能比得上在山西赚的多,是不是” 这话一出,宁氏一下就滑下了椅子,慌得跪在了地上。 “少夫人,您可不能这般随意定罪,傅恒大人不过是说他走私,您青口白牙,却把妾身的丈夫也加了个勾结的罪名,您这是要两个人的命啊” 时春收回笑容,居高临下看着她,冷了声音“既然知道会牵连你的夫君,今日你就不该来,宁氏子与洋人勾结走私鸦片铁证如山,大清律法如此,他便不配再为臣民。鸦片是什么东西你会不知道你纵容他把走私的货物运到山西来卖,晋商又流通天下,他是在把鸦片传到各地往轻了说,他是被钱烧坏了头脑犯了重律,往重了说,他是在残害同胞,动摇国本这样的人,哪怕判了凌迟,我也是赞同的。你痴想从我这里得到同情,那是绝无可能的。若是不想让这件事牵连到知府大人,识相的,便该告诉你的娘家,把他与洋人勾结的前因后果细细招来,这样方可保全你的家人。我言尽于此,送客。” 宁氏泪眼婆娑地被人驾了出去,透过泪眼看着时春额角的玉燕,看着她透着威严的侧脸越来越远。 早在她和夫君刚来山西赴任,她便听说过这位巡抚夫人了。 唯一在去年清洗中存留下来的平阳知府夫人曾经告诫过她,无事不要去巡抚府招惹这位富察氏少夫人。 她笑面待人,却有着世间最敏锐的双眼,笑看牛鬼神蛇,把一切都玩弄于掌心,从不会体恤她们这些上门求助的人心头的苦。 虽然手腕是一等一的手腕,口才是一等一的口才,头脑是一等一的头脑。 她脑中响起平阳知府夫人的声音“再等等,他们夫妻就快要走了,再等等” 是啊,她为什么不,再等等呢 “因为她想要巡抚这个位子。” 时春扶了扶额角的玉燕,说道。 如意都想笑“巡抚是一省至高长官,太原知府不过去年刚从科举出来,今年就想一步登天简直可笑。” “他们眼见得傅恒二十四岁就得到了这个职位,又道听途说认为去年的清洗全是因了傅恒,便认为他有通天的特权,若是得到他的提拔,皇上也会予以考虑。” 时春站起来往外走,眼中闪过道无奈。 如意说“这太原知府夫人事事都想走捷径,眼皮到底还是太浅了,知府也是倒霉,娶了这一位一点政治敏感都没有的夫人。” “慎言。”时春轻斥“糠糟妻不下堂,你说的这些话,实在失礼数。” 如意涨红了脸,幸而这时雀宁迎上来,笑盈盈道“少夫人,您快去院子看看吧,爷现在啊,也只有您能止住些了。” 时春一愣,加快了些脚步,回了院子。 甫一进去,她就顿了一下。 院落里摆放了五六个大箱子,箱口没有合上,两只箱子里是叠放整齐的衣物,各式颜色各式布料,绣纹都是老虎、海东青、竹叶等等,看样子是制给小孩子的,从肚兜到紫貂毛的围领,箱子上烙着山西最有名的成衣店的印记。另外几箱分别是些玩具、木制小刀剑、成套成套的小文房四宝,各式玩具书,还有些新奇物事。 时春深吸了一口气,对雀宁道“先挪到库房去。” 雀宁憋着笑“少夫人,库房昨日已经放满了。” 时春一顿,半晌摆摆手“搬到他书房去。” 几个下人对视一眼“这大人的书房,一向也只有夫人您能进去。” 时春吐出一口气“无事,你们随我来。” 这天傍晚,傅恒脚步轻快地回了家,在正房寻找时春无果后,被不知为何像是憋着笑的如意提醒“夫人在书房。” 傅恒脚步一转,径直去了书房。 推开门,他看到时春正在俯身替他收拾着案上的书。 他内心不由软了下来,轻声走了进去,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腰。 时春早就听到了他的动静,莞尔一笑,靠进他怀里,手搭在他在她腰间的手上。 “这是什么”她声音带着笑意,拿起他桌案最上头的一本书。 傅恒低眸看了一眼,是前些日子从民间淘来的一本教父亲怎么教育儿子的书。 他低低笑起来,胸腔微微震动。 “我到底是第一次做别人的父亲,有些不安,你又何必来拆穿我。” 时春转过身,刚想开口斥责他这些日子往府内送小孩东西的疯狂,傅恒却抢先开口道 “你觉得绰勒果罗科这个名字怎样” 时春一怔,思路却被他打岔,竟认真思考了片刻。 “寓意是不错,但是有些长了罢。现下满人家起名似乎也不怎么起这种了,多是用了汉人的意境。” 傅恒思索一会儿,眉头皱了下,最后道“那好罢,还是再想想,名字是得慎重些。” 傅恒放下了这个占据了他一路心神的困扰,才放松了心情,笑着打量一下四周,满心认为自己杂乱的书房现下应该被娇妻整理得井然有序。 一打量不要紧,傅恒脸都绿了些。 “这你把这些都布置在我的书房是什么意思” 时春略有些得意地扫了四下一眼。 书房傅恒大人的书案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两套笔墨纸砚,笔架上也吊着十数只上好的紫毫笔,然而它们无一例外,都短模短样,一看就是给不足五岁的孩子练手的。 书房内没有挂幔帐的简单木床上,红色绣着老虎纹样的小枕头摆着,床头堆着拨浪鼓、小望远镜等玩具。抬头看,到处是扎眼的喜庆红色,傅恒收罗给自己未出世孩子的许多东西都被按用处归置到了这间书房内。 时春终于把自己被傅恒打岔的话说出来了“库房已经放不下了,没办法,只好借你的书房用用了。下次傅恒大人若是再胡乱地买这些,妾身就只好占用我们的卧房了。” 傅恒抽了抽嘴角,见她神色竟似在说真的,只能恹恹地应了一声。 他这一腔好容易兴起的慈父爱的火焰,就被时春无情地浇灭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责任与爱 乾隆十一年,多事之秋。 富察皇后膝下,活着的共有两位阿哥,六阿哥为长,年岁幼;九阿哥为次,尚在襁褓。 长春宫的永琮阿哥是宫里独一份的贵重,中宫嫡出、母家姓富察,身体康健,刚出生时天庭饱满,眉目肖似皇帝,故而深得皇父喜爱,更是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简直是要把江山托付的爱重。 相比较起来,一母同胞出生的弟弟,就显得有些可怜了。 九阿哥是个命运多舛的孩子,还在娘胎的时候就因为皇后那时的体弱没有得到太多的营养,又在出生的时候受了难,生来就比别的孩子小了一号,出生的时候皮肤皱皱巴巴的,像个红皮的猴子,看着不那么讨人喜欢,连哭声都怏怏得像只小猫,哭得久了总让人心慌,那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总让人担心他抽得断了气。 皇帝担心这孩子福薄,受不住皇家贵胄的尊荣名字,便没敢取名字,只是“小九”地叫着,想着等养几年把他养起来再正式赐名。 九阿哥出生也八九个月了,但那身子却一直没养多好,皇后都不顾产后大损的身子全身心扑在小儿子上照料了,也照样拦不住九阿哥出生以后长春宫三天两头寻太医的架势。 这一年,皇后的身子更差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几年来密集的怀孕、早产,过度的操劳和压在心头的压抑,这些都压在富察皇后的肩膀上,逐渐令她喘不过气来,但她把宫务统统抛给娴贵妃和纯贵妃,一门心思扑在九阿哥身上,尽力不去想那些轻易令她心防崩溃的事,仿佛把这些东西拦在长春宫外,她就能在孩子们身上追寻片刻的安宁。 这些年,她实在是怕了。 这皇宫变得越发的可怕,宫里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让容音陌生的样子,她尽力地装作一切太平的样子,许多年了,她就这么粉饰太平了许多年。 可现在,她怕了。 她的身子骨早已不如以往,这些年她耗费了太多光阴和健康,等再次拥有了孩子以后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年轻时那样的精力和强壮的身体,她害怕了,她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宫里是如此的可怕,这是个吃人的地方,而她的两个孩子还如此的年幼,永琮甚至不到三岁,她不敢再拿他们冒险。 容音未变,只是许多故人,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皇后在某日的午后坐在长春宫窗边仰头看着落叶,紫禁城的晚秋萧瑟又肃杀,像那许多凉了就再也温不回来的人心和岁月。 她眉目忽生慨叹。 璎珞在身后为她披上一件厚厚的斗篷,她站在皇后的身后,看她日渐消瘦的腰身,眉眼间是细碎的忧虑和愁绪。 “娘娘,天凉了,仔细着着凉。” 皇后就拢了拢那件斗篷,扭回身来往里走,嘴里吩咐“那就把窗子合上吧。” 璎珞知道娘娘现在对自己身体的爱惜,皇后娘娘现在总是会害怕自己的身体不争气连累两位阿哥,于是变得比谁都小心起来。 她不知道这该不该说声好。 皇后去看九阿哥,走进暖阁前停脚问了句“你去吗” 璎珞摇摇头,皇后也不恼,点点头,留她在外面随便做些什么,和旁边的明玉进去逗弄九阿哥。 璎珞站在原地,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九阿哥应当是已经醒了,婴儿稚嫩又细弱的笑声响起来,她扭过头,去厨房做了碗自己唯一会做、也做得最好的紫芋泥,特意拿了她托内务府定做的拨浪鼓形状的小碗盛装,用托盘垫着端了回去,递给守在门口的宫女,还事无巨细地叮嘱了一番。 皇后在里间看到送来的这一碗芋泥,笑着叹口气,明玉上前接过,一边好笑“她这是算什么,又不愿来看九阿哥,可又是为了小阿哥学点心、又是折腾碗的,还每次都不愿意进来,也就娘娘您脾气好,要不璎珞那个臭脾气,搁在别的宫里,早就被人家打走了。” 皇后抱着怀里的小九,伸手接过勺子,点了一点芋泥送到九阿哥的嘴边,让他轻轻抿了一口,放下勺子让他慢慢地消化,说“她呀,就是过不了心里的坎,实际上心里比谁都喜欢小九,她就是被本宫生产的那天吓到了。” 明玉点点头“那倒是,奴才还从来没看过璎珞那么惊慌失措的样子呢,话说娘娘当日把奴才吓得也不轻呢,您的身体哪儿都是冰凉的,奴才都想哭了。” 皇后摇摇头,没说话,嘴角抿了抿,笑意带了些苦涩,随即被她掩饰了起来。 哄了哄小儿子,眼看他玩累了睡熟了,皇后就轻手轻脚地出来了,午时已经午睡过,她现下也没什么睡意,哄完孩子,坐回窗边,怔了片刻,竟然觉得空虚了起来。 “永琮呢”她问。 “六阿哥一大早就被寿康宫叫去了,在寿康宫呆了大半天。方才李玉派人来,说皇上下了朝带着六阿哥去勤政殿呆着了,皇上处理政事,六阿哥在一旁陪着玩,让娘娘不用担心。” 璎珞说。 皇后有些怔怔“他还那么小呢。” 璎珞说“所以六阿哥也只是在皇上身边陪着罢了。” 皇后目光投在她身上,想到璎珞虽然对小九很是介怀,但对永琮,确实是无微不至的,对于皇上对永琮的偏爱更是一直持着理所应当的态度。 她心里叹口气,把目光收回来,若是放在从前,她定然是不会同意的,甚至会多加劝说皇帝,比如要对六宫子嗣一视同仁,莫过度宠爱永琮、比如带永琮去勤政殿有失礼数,甚至会打扰皇帝办公、比如永琮年幼,此举会带来争议等等,但现在,她也只是在脑中想想,在心里想想,却把这些话压了下去,再也说不出口了。 她身子不好了,说不定哪天就出些什么问题,到时候两个幼年的阿哥皇上看重永琮便多看着些吧,好歹就算她作为皇母有个什么,她的孩子也不会受到很大的牵连。 皇后又叹了口气,在昏暗的室内,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悲戚的表情。 璎珞是见不得、也听不得她这样的,见状,眼睛一转,忽而想起了什么,微微俯身凑趣道“对了,娘娘,今日有个好消息从前朝传来呢。” “哦是什么”皇后淡笑地看来。 璎珞欢喜道“这月初皇上就已下旨调傅恒大人从山西回来,今天前面传来消息,前些日子大人已经从山西启程,预计再有五六日的功夫,就该进京了。” 皇后一喜,下意识露出笑脸“当真太好了,那时春呢可是跟他一起” 璎珞“那是自然了,少夫人虽然有孕在身,但已经八月大,胎象又一直稳妥,身子健壮,故而还是可以吃得住的,再加上山西到北京路程也不长,大人又慢了近一倍的速度,倒也无妨。倘若等少夫人在山西生下小少爷再启程,那时没有大人在,路上有了意外才会更危险。” 皇后听她分析,也觉得有道理,喜出望外“那这样说,这个孩子将会在京城出生了那感情好,等今年除夕过了,天气暖和些,就让额娘带他进宫来,让永琮和小九见见他们的弟弟,将来一同长大,相互照应。” 璎珞见她眉目忽然生了光亮,心里暗暗松一口气,面上笑意也加大几分,重重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几日,果然如璎珞所说,傅恒经山西任一年后,重又回京。 述职时皇帝在殿上便大加褒赏,傅恒任了一年的山西巡抚,先剿匪有功,后清洗山西官场,革除积弊,又大胆任用新进人才,不问出身满汉,在山西一带文人中率先传出美名。随着山西吏症发展迅速,贪墨腐败风气渐渐收敛,朝中观望的人才终于肯纡尊降贵给出一个不错的评价,傅恒的名声也从山西传回北京,关于他剿匪的事京中的士子倒是不怎么在意,倒是他对满汉官员一视同仁的提拔和整顿贪腐的手段让文人们颇具好感,间或有好评出现。 他差事办得好,乾隆本来就想提拔他让他快速晋升,如今也因为有底气腰杆子硬了,下旨让他进军机处的时候反对声也寥寥,就连这次牵连最大的鄂容安也没说什么,其他人顾及着退了的李荣保,更没什么要跳出来扎眼的想法。 没办法,傅恒要进军机处,这事从一年多前就有风声了,皇帝给了这么久的台阶让他们缓冲着接受,他们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横竖傅恒做事还算有分寸,最起码让他们下这个台阶下得不是那么心不甘情不愿。 不过虽然人人都传言富察春和要进军机处,等他真的进了,还是很引起了一番议论的,不光是满汉大臣们私下嘀咕,就连京城里的士子文人也为此争执了不短时候。 海兰察一路走过这条街的酒肆茶楼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关于傅恒的争论,他抿嘴笑了笑,快步上了楼梯,在凑上来的掌柜耳边附耳说了几句话,就被一路引到了一个包间门口。 他推门进去,转身把门合上,脱下头上的花翎抖了抖穗子,小心地放到门口的架子上,才往里走,嘴里道“你可真该听听外面这些文人怎么说你的。” “怎么说的”傅恒盘腿坐在炕桌后,桌上放着两坛酒,一坛已经被他拍开了封,醇厚的酒香萦绕在屋里,他问了一句,随即想了想,又道“算了,估摸也就是那些话,这些日子听都听腻了,你还是别说了。” 海兰察哈哈一笑,上了炕床,也盘起了腿,三下两下开了另一坛酒,傅恒把酒杯递给他,他挥挥手拒了。 “哎,不要不要,这不是正好两坛嘛,一人一坛,要酒杯做什么,咱们直接拿这个喝。” 傅恒说“我倒是无妨,左右近来还清闲,倒是你,今日没有任务吗还敢喝这么多酒” “哦,倒也是,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海兰察扶额,伸手拿过酒杯放到面前。 傅恒不做侍卫了后,他的职务便由海兰察领了,之前傅恒做上司的时候他还时不时偷个懒犯个戒,常常要傅恒在一旁规整他,现下自己担了这个担子,可是战战兢兢的,也不敢再胡来了。 傅恒当先关心了几句皇后。 海兰察说“皇后娘娘怎么说呢,现在宫里人人都说她身子不行了,但是你也不用太担心,以前她身子就不太强壮,但现在好歹有两个阿哥,看得出来娘娘已经在努力养着了,总不会比以前差的。九阿哥的身体是不太强健,经常生病,但也渐渐好了些了,再多几个月,应该不会跟一般小孩差多少的。” 他又说“至于六阿哥,那就更不用担心了,身体特别好,从来没生过病皇上也喜欢,太后也是,宫里就没人不喜欢的。又聪明,现在说话走路都利落极了,宫里贵主子们谁见了都说像皇上小时候,你就放心吧,六阿哥的福气在后头呢。” 傅恒认真地听着,听到前头还皱了皱眉,说到六阿哥的时候海兰察明显就说得顺溜了,显然对于海兰察来说,汇报皇后和九阿哥这种不太好的情况远不如说六阿哥这种好情况来得让他自在,不过这也说明了皇后的身体确实是不怎么好了。 傅恒忧虑了些时候,但也无能为力,只能托海兰察多照应着些,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儿女双全,又是皇后,天下再没有比容音看着圆满的了,然而她其实就是没看上去那么幸福,也不能说她多愁善感或是矫情,因为傅恒有的时候都替容音憋屈,傅恒比他姐姐会认命,但就算这样他也能理解,毕竟每个人想法和原则不一样,皇后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但她始终都以富察容音的本心活着,活了多久就保留了多久的本心,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做到,宫里更不会。 谁能知道她如愿有了孩子以后身体反而会垮没人想得到,只能说是天意弄人,当然,有些非天意的人算,这些富察家不会忘,但就算千倍百倍奉还了,也照样追不回那些已经没有了的东西。 说宫里的话题不免让人沉重,海兰察看傅恒把心情收拾好了,就开始问他最近怎么样,家里还好吧。 说到这个,傅恒抹了把脸,有些忧虑的样子,但也没瞒着“额娘倒还好,她年纪大了,本来就有眼疾,我回京后发现又严重了些,但她那病本来也是年年都加重的,我倒是有些准备,何况最近她挺高兴的,还念叨着能亲眼看清我第一个孩子的模样就已经挺满意了。就是阿玛可能是有些不太好了,我总觉得,他好像开始觉得自己要怎么了,近来总是找我说话,把许多东西都交给我,还让我大胆些去做,”傅恒叹了口气,顿了下,才接道“他年轻时候也顽劣过一段时间,还跟着人抽过大烟,又在女人的事上荒唐过所以说他这次觉得自己知天命了,我也信。” 海兰察听得惊住了,他坐直了些身体,有些失声“这怎么就这样” 是啊,这一年富察家是如此繁华鼎盛,任谁也想不到,这朵富贵花许多的枝叶都要开始枯萎了。 倒是傅恒,见他一幅惴惴不安的样子,反而主动宽慰“我心里有数,虽然有些难过,但这次竟然并不觉得如何惊惧,可能因为他们事先都对自己做好了安排,我反而觉得悲伤有所抑制。可能这就是生老病死吧,年幼时候祖父逝去便觉天塌一片,现在也逐渐开始接受,或许这就是人世百态的一种吧。” “你变了些。”海兰察说。 傅恒笑了笑“横竖也是快要做阿玛的人了,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还当自己是鲜衣怒马、年少无畏的少年了,我大概就能理解我阿玛的想法,我总归不会希望,将来自己离开的时候,留给孩子太多的悲痛。阿玛他这一生历经三朝,见证三位明君御下的大清王朝,如今盛世将至,他说死在这个时候未必不好,他是老人了,就该跟着两位雄才大略的旧主一并终结这旧的时代,新的盛世属于年轻的子弟,属于我们所选择的明主,他很高兴,满清盛世出现在了这个年代,我们活着并亲眼目睹它的到来。” “盛世盛世”海兰察喃喃“越来越多人都有所预感,国库充盈,风调雨顺,可盛世所要的八方来朝,又去哪里寻我清朝四周尚有无数部落陈兵虎视眈眈,唯有扫平边境,才能迎盛世啊扫平边境,扫平边境” 他与傅恒对视一笑,万千意味,都付其中。 海兰察身上有差事,不便久留,傅恒也起身,打算回家。 海兰察见状笑起“到底是有家室的人了,就是不一样,看这样子,归心似箭呐” 傅恒见他打趣,不以为耻,反而劝道“说来,你打算什么时候收收心呢” 海兰察闻言,立刻变了脸色,竟是畏之如虎的模样“可别,我可是要潇洒着四海为家的人,才不想被人束缚住,为情所困。” 脑中却浮现出明玉那张娇纵刁蛮的脸,把他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抖了抖。 傅恒闻言不恼,似乎认定他是在嫉妒他有娇妻爱子,于是大度地不予计较。 两人在门口分离时,海兰察犹豫一下,叫住了傅恒。 “哎,傅恒大人,成婚意味着什么”他问。 傅恒扭回头,眉目如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琥珀色的眸瞬间柔和下来,倒映出天空的色彩。 “责任与爱。”他说。 这天,他回到家,时春正在他的书房为他整理书案,许久未使用这件书房,整理无疑是一个繁大的工程,她耐心地一本本归着类造册,眉目在灯下温柔得像梦。 傅恒想到今天与海兰察说的话,心在无意间柔软成一片。 责任与爱,是啊,责任,与爱。 对他们共同孕育的子嗣的责任,以及对她的爱。 时春感受到他的注视,抬起眼找到他,冲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向他招招手。 傅恒闭了闭眼,感到了一种醉酒般的微醺,他迈步向她走去,心像被人拉着坠入什么深不见底的地方,挣扎不了,而且再也无法爬上来。 他要被溺死在这爱的快乐中了。他想。 门外,章佳氏勒令下人们不许发出声音,自己领着婢女悄然转身离开。 她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宵夜。 从此以后,看来再也不用做这个了。 她的视线其实已经微微有些模糊了。 但所幸,这双眼在世间最后一段清晰的时间里,看到了最美的一幅画面。 这样,就算以后再也看不见了又如何呢 她最挂心的人,终于也找到了自己的珍爱。 这样,就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初雪 入冬以后,京城街面萧瑟起来,行人减少,穷人家没有炭火,在冬日自然难熬得很,富贵人家亦是门扉紧闭,门内却是红火热闹的景象。 冬至前皇帝派了叶天士来富察府给章佳氏看眼睛,得到的回复是“积年沉疴,无药可医”,傅恒虽然心知希望不大,但听到这话,依旧难掩失落。 章佳氏却看得很开,听说自己眼睛治不好了也只是笑笑没说什么,她这些日子已经开始试着闭眼练习走路了,实际上现在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就算看不见了她也能健步如飞,但她也不敢让儿子们知道她练习这件事,明白让小儿子接受有些难,她也不想戳孩子们的心。 其实章佳氏哪里就能完全不在意呢,只是到她这个年纪了,一生再大的风浪都经历过,一等诰命加身,尝过世间最大的富贵和苦楚,自觉该看的风景都看过了,不过是以后看不清东西罢了,比之常人,要幸福美满许多了。 她在炭火边暖着手,略有些出神。 她这双手呀,扶过六阿哥和九阿哥的肩膀,摸过褔灵安的脸蛋,甚至有不短的一段时间,抱着思嘉柔软的身体。 儿孙里,她只独独没有碰触过傅恒未出世的那个孩子。 想着,她看向了安静伴在一旁的人。 时春正坐在下首,低头绣着一条肚兜,因着离暖炉很近,她身上仅仅穿了件春裳,圆领蓝扣,头发也只是随便扎起一个髻,她肚子已经惊人地隆起,许是因为孕期,她看上去比以前丰腴了些,皮肤与之前一样白皙,但却透着健康的红晕和光泽,不似少女时那般有些让人心惊的冷白。 天气冷了,时春有孕在身,再加上她素来也不是个爱去应酬的,便常常留在府里来章佳氏院子里呆着。章佳氏是个喜静少话的老太太,时春也是安静性子,两个人呆在暖洋洋的房间里,婆媳两个一呆就能呆一天,偏偏还都不会觉得闷。 章佳氏对她说“这朵花绣得好,但要是个爷儿,这可怎么用” 对着这个小儿媳,她也没说得太绝对,虽然其实这府里基本人人都张口闭口“小少爷”了。 时春看看自己这朵成型了的兰花,肚兜红艳艳的,把葱白的指尖都映上了些红光,她抬头笑,对章佳氏道“这是准备绣给女儿的。” 不管肚子里这个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总归这不是绣给儿子的。 章佳氏靠回椅背,坐回去,点点头“也是,儿女成双,凑个好儿,不错。” 时春笑笑,低头继续,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好半天才道“女孩子还是有个哥哥的好,从小能护着宠着些。” 章佳氏深以为然地点头“可不是,姑娘家还是做妹妹的好,做姐姐的就跟当娘的一样,多操心。” 时春轻声附和“是啊。” 然后室内就又安静下来。 期间大少夫人还来了一趟,领着两岁的思嘉。思嘉已经会走路了,虽然腿脚还很软,走三步路就能左脚拌右脚摔一跤,但她却很皮实,摔了也不哭,被下人扶起来后乖乖站着等衣服被拍打干净,然后又小步小步往前踉跄地走。 她走了几步又开始晃,头上插着的狐狸毛球垂下来挡住了视线,她伸手把毛球拂开,一个不注意脚下就又往旁边扑了过去。 她实在太小了,小小一团扑在人身上,也不过只能抱住人的小腿,仰起头看上去,然后眉眼一下笑开。 “小婶婶。” 时春低头看着她笑,身子笨重不能弯下腰,早有有眼色的丫头把思嘉抱起来立在地上,看着像是从地里拔出个萝卜又塞回去,这软绵绵的丫头就看着时春,眼睛笑出弯弯的月牙。 “真的喜欢她小婶婶啊。”章佳氏在上面看着,不知多少次感慨一声。 大少夫人用帕子捂嘴一笑“这丫头,上回偷偷告儿媳呢,喜欢她小婶婶就是因为” 思嘉的脸红了红,转身走了两步。 “好看。”大少夫人说。 众目睽睽之下,小姑娘的脸像是煮熟的虾子,变得通红,偏偏她又脸皮薄,更是一幅无地自容的样子。 屋内的主子们都发出了笑声。 时春跟着拊掌笑了,她伸手把走开的思嘉招过来,从一旁拿起一只小小的玉蝶,插进思嘉的发里。 思嘉仰头,睫毛颤了颤,在她俯下身的时候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然后,幽幽的兰草香味落了下来。 “好了,”时春努力地坐正,笑着端详“咱们思嘉,真是个小美人。” 思嘉有些恍惚地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玉蝶,看看她,抿抿唇,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小声说“谢谢小婶婶”,才回到大少夫人身边。 出生以后,随着开始学说话,她也渐渐能听懂身边下人的一些话,她听不懂那些话里的“苏氏”和小婶婶之间有些什么恩怨,但她总归是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小婶婶不喜欢她不,应该说,别人都觉得她不该喜欢她。 她的亲娘不是大少夫人,虽然在思嘉心里,从她开始学习说话、走路起就在身边温柔陪伴她的大少夫人就是她的母亲,但她还是知道的,自己不是额娘亲生的孩子,她懵懂的心里也不懂是不是亲生有什么关系,但却也隐隐约约感觉到,小婶婶不该喜欢她的原因大概就在这里了。 可她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小婶婶啊。 她在暖阳下读书的温柔侧影,她俯下身时清冷又馥郁的气息笼罩在她周身,她笑起来温柔的双眼,额娘也很温柔,但婶娘的这种温柔不一样。 仙女一样的婶娘,一想到她不喜欢自己,思嘉小小的心就感觉很难过。 时春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回去,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心里已经没有过去的波动起伏了。 她忍不住在心内叹息一声。 她并非神人,没有办法做到心无芥蒂。她的第一个孩子就被思嘉的母亲的害掉,这个小小的女孩儿,甚至一度被人利用当作谋害的棋子。然而稚子何辜呢,思嘉又知道什么呢 与一个小孩子在心中较劲的自己,才是真正的不可理喻。 所以纵然曾经有过很短的一段时间,时春每次看到思嘉内心都会有些复杂,但她看开之后,再看这个孩子,心中也只剩作为长辈的疼惜了。 特别是怀上这个孩子以后,不知道是不是快要做额娘的原因,她见了小孩子后总是会忍不住想肚子里这个将会是什么样的样貌、什么样的性格。 大少夫人在这里坐了坐,实在无话可说了,看了看眼前这对婆媳,感觉自己要在这里憋闷死了,于是带着思嘉回去了。她一走,时春和章佳氏继续干着自己的事,不时说几句话,时间过得也很快,转眼就到了黄昏。 往日,时春总会掐着傅恒快回来的时候告辞回去,今日章佳氏看看天色,较平时晚了许多,但见小儿媳还是坐在那里不见要动弹的样子,开口了“傅恒也快回来了,你今日不回去了” 话音落下,就见那握着绣绷的人捏着针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时春扭过头,面色带些茫然和无措。 “额、额娘,我好像要生了。” 于是一阵兵荒马乱,还顺便把刚迈进后院的傅恒大人惊着了。 傅恒才进自己的院子,就被章佳氏院中的人请了过去,他本来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一听到“少夫人要生了”几个字,撩起袍子就往那边跑,他腿长,加之自小习武,跑起来让身后的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一路。 傅恒一脚踏进了院子,三步两步凑到章佳氏身边“额娘,她怎么样了” 章佳氏瞥他一眼,目光在他的仪容上扫了两下,才道“这才刚进去,还早着呢。” 傅恒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看到自己奔跑时有些凌乱的衣着,咳了一声,尴尬地整了下衣衫。 “额娘,既然还早,您就回去吧,这里有孩儿看着呢,天冷,您仔细着别着凉。” 章佳氏想想,确实离发动还早,便点点头,嘱咐“今晚横竖我也睡不着,你媳妇什么时候有了动静记得派个人来通知我,你没什么经验,在这儿也帮不上忙。” 傅恒应了。 章佳氏便回房了,留傅恒在院子一个人走来走去,满地乱晃。 大概后半夜的时候女人的叫声便渐渐由小变大起来,傅恒也从院中乱走变成了站在门口附耳去听,面色凝重又焦急,章佳氏被从簇拥着快步走来的时候正看到自己这个向来端庄持重的小儿子咬着下唇蹲在产房门口,卜隆在他后面站着也不是跟着蹲下也不是,一张机灵的圆脸是又囧又急。 若非担心房里的儿媳妇,章佳氏险些气笑了。 “起来起来起来,别在这儿碍事。” 章佳氏一个眼神,赖嬷嬷便上前绕过傅恒推门进去,在这位四少爷写满了渴望的眼神里把门合上了。 “额娘,她不会有事吧。” 傅恒听章佳氏的话走下来,皱紧了眉站在她身边,房内的叫声高亢出了新高度,傅恒眉心一颤。 “大夫说了这胎极好,接生婆子也下了保证,应该是万无一失的,你放心。” 章佳氏安慰他。 “我怎么放心啊” 傅恒咬了咬牙,声音微不可闻带上了几分颤意,他略有些狼狈地避开了章佳氏投过来的震惊的眼神,收成拳的指骨,在谁也看不到的角度,轻轻擦了下右眼的眼角。 他们的孩子他们已经没有了一个孩子了。 两年前失去骨肉的痛苦,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与绝望仿佛又顺着这隆冬的寒气爬上他的腿,傅恒觉得脸上一湿,他下意识伸手抹去,疑心自己竟然哭了 “老夫人,四少爷,下雪了” 傅恒怔怔地抬头,看到一片雪片在眼前悠悠地落下,打着转的样子,越来越近,在他的眼中渐渐放大。 放大。 “哇哇哇哇” 是婴儿的啼哭声。 雪花落进眼里,傅恒眨了下眼,湿意顿时打湿了睫毛。 房门打开的声音响起,他扭过头去。 如意跑出来,兴奋的脸,初看到这漫天雪片一瞬的惊愕,转向他时的激动。 他看得清清楚楚。 “四少爷,少夫人生了,是个小少爷” 小少爷。 她给他生了个儿子。 身边的章佳氏早就以略有些不符合她年纪的矫健脚步快步进了房间,进去前还扭头看了眼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儿子,不放心地留了两个婆子在门口预防他干出闯产房的事。 然而傅恒并没有高兴到得意忘形,他退了一步,看着亮着灯火的房间,听着里面的人走动和高兴说话的声音。 他还听到了时不时响起的哭声,稚嫩、嘹亮,想来是那小子又在哭了。 真是的,能不能安静些,我都听不到你额娘的声音了。 听了半晌,那熟悉的、温柔的声音依旧没有响起。 大概是太累,睡着了吧。 里屋里,婴儿的啼哭声停下,不久,传来了断断续续几声咯咯笑声,声音清脆,过了一会儿,婴儿的声音也没有了。 傅恒深深、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仿佛把压在心中许久的压抑和惆怅都呼了出来。 他如释重负。 “卜隆,”他哑声说“这个孩子,对我来说,意义太大啦。” 卜隆有些心酸,他想起两年前听到少夫人流产时的少爷,想到那无比压抑的一个月,少爷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身份高贵,从出生以来就凌驾许多人之上,意气风发,死生面前也从来面不改色,却每夜枯坐在少夫人房外的石阶上,把脸藏在手掌里,一坐就是一个晚上,那向来挺直如山梁的脊背,仿佛被什么压下了一般,蜷缩成瑟缩的弧线。 少夫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她心中的苦和怨,少爷都望在眼中。未出生的孩子被人所害,谋害的原因却是为了少爷,少夫人是个明事理的人,所以她不能怨怪少爷,但她心里委屈、她心里苦闷,这些,少爷都明白,骨肉因为别人对自己的执念被害,少爷内心的内疚与痛苦只会更多。 但好在,如今,这些都过去了。 “少爷,您有给小少爷取名吗” 卜隆笑起来,岔开话题。 傅恒笑了一下,目光温柔“不管叫什么,他都是我和他额娘的珍宝,都是我们最爱的人。” 至于名字,她知道。 那是初秋的午后。 他拿着一本诗经,坐在花园的凉亭里,念给她听。 她的手放在已经显怀的肚子上,微笑着看着他。 她忽然惊呼了一声。 他停下念书的动作,看她抬头,略有些惊喜地道“他好像踢了我” 傅恒屏住了呼吸,凑上前,半跪下来,附耳去听。 或许真的只是错觉吧,他悄声地等了半晌,也没有再听到动静。 时春面上带了些失望出来,伸手推了推他的肩“罢了,兴许是我听错了。” 傅恒维持着半跪的动作,忽然开口“这个孩子,我想叫他,福隆安。” “嗯”时春不解地看他“为什么” 他有些迟疑,慢慢说“没什么,只是忽然就想到了。” 就在那个瞬间,这个名字就好像命中注定一样,冥冥中被什么推到了他脑中。 “福隆安,”时春念了两遍,笑起来“好了,我记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容音已去 马车行在路上,在雪地里留下长长的车轱辘印。 终于,马儿打了个响鼻,停下脚步,马车里率先出来个豆蔻年华的丫头,随后车帘一掀,一个穿着全套诰命服的年轻女人探出车门,经丫头的搀扶略有些急地下了马车。 大门处有下人迎上来,几个小厮帮着牵走马车,另有个年纪稍长些的躬身向她问候“少夫人,您回来了。” 时春草草回应了下,问了句“傅恒回来了吗” 听到“少爷已经回来”的应话,她点了点头,说了声知道了就往内院走,脚步有些急促。 走到院子门口,雀宁早收到了门房的传话,一早就候着,此刻迎了上来。 “福隆安在额娘那里还是回来了”时春见了她,张口便问。 雀宁似乎早就料到,她一问便接上话“小少爷被大人接回来了。” 时春一听,脚步迈得更急了两分。 走到房门口,还没迈进屋里去,就听到婴儿的哭泣声,还有道较为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地哄道“别哭了,听见没福隆安,阿玛让你别哭了哎,你这孩子,怎么一天到晚就会哭,男子汉大丈夫的好了好了,额娘快回来了啊,乖,别为难你阿玛了” 若非那哭声实在让时春揪心,她站在门口,都有些想笑了。 这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竟敢一个人照顾一个不足月的孩子,心急火燎地从额娘那里把福隆安抱了回来。 她走了进去,三两步绕过梁柱,就看到傅恒坐在床边,愁容满面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福隆安。 时春赶紧上前把孩子抱起来哄着,过了一会儿哭声停下,她松了口气,一低头就看到傅恒一幅摆脱了噩梦的样子。 时春本来不想多说什么的,看他那副受了打击的样子还挺可怜的,但想了想,下次可不能再让他单独和福隆安呆在一处了,便开口“你也不想想,你哪次和他在一处他不哭的,偏你大胆,一个奶娘丫头都不让进来,我看他这样子,也哭了几次了罢。” 傅恒有些虚脱地摆摆手“不啦,我再也不啦,还是等他长大了我再教他骑马射箭罢,这小孩子也太难看顾了。听说别的小孩有个拨浪鼓就能哄得开开心心了,怎么我们这福隆安对新奇玩具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哄都哄不好。” 说来时春也很是认同,低头看了看福隆安哭累睡着的脸蛋,这孩子其实不难养,就是每天活力太充沛了,别的小孩这个年纪都成日吃吃睡睡,但福隆安却多半时间是醒着的,并且还不是能乖乖呆着的那种,必须有人在旁边看顾着和他玩闹才行,不然就会闹。这个年纪的小孩也没什么能捣蛋的方式,福隆安不是个爱哭的小孩,磕了碰了从来没哭过,皮实得很,但他存心想烦恼大人的时候就会哭,越不理会哭得越大声,哇哇哇哇的,简直是扯开嗓子在吼。 时春和傅恒简直要为这个小子的难伺候崩溃了,偏偏章佳氏和李荣保都喜欢得紧,总说男孩子就该有活力些才好,将来才不会跟着姑娘似的整日就知道写诗作画。 这话槽点有些多,傅恒小两口基本把它当作耳旁风过了,时春还一度有些忧虑将来这儿子捣蛋起来不服管束怎么办,躺在一旁的傅恒轻描淡写道“打一顿就消停了,怕甚” 时春这才放下心来。 对于傅恒来说,福隆安最大的麻烦充其量就是太过依赖他的额娘和祖母了,好好一个男孩儿,竟是一刻都不能离了这两人,啧,真怕有一天养成个骄纵少爷。 时春见福隆安睡熟了,喊了人进来把他抱了下去,她吐出口气,捶了两下肩膀。 傅恒站起来在她身后抬起手为她捏起了肩,温声问道“在宫里呆了一天,累了吧” 时春点点头,累到完全不想说话,她抬手打了个哈欠,任由傅恒给她把繁重的头饰卸下。 “我让人备了水,你去洗洗,今夜早些休息吧,福隆安我让人送去额娘那里。” 时春没有拒绝,往日福隆安夜间哭闹常常会把一个院子的人都惊动,虽然有丫头和乳娘,但时春总会不放心地去陪着,今天她心神俱疲,实在没精力应付下去了。 “不急。”她说,转身握住了傅恒的手,叹出一口气,额头靠在他胸前。 傅恒安静地站在原地,过了片刻,他才轻声问道“不好了,是吗” 时春靠在他怀里,闭了闭眼,以沉默代替了答案。 傅恒抬起头,闭了眼,半晌,她听到他从胸腔里发出的一声长叹。 她闭着眼,内心中有些悲凉,想到如今也不过不到一月大的福隆安,心中就更是痛楚。 “太医说了,怕是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房内陷入了沉默里,时春往傅恒的怀里凑了凑,呼出口气,声音都有些抖。 “皇后呢”傅恒问。 “娘娘似乎已经接受了,今日看,眼中已是灭了光亮了。” 时春想着今日富察皇后的神色,心中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小九他,活在这世上,太苦了。如此,也好。” 皇后怔怔地坐在凤座上,面目死灰般的白,半晌,喃喃出声。 “皇后娘娘”时春有心想劝,皇后抬起手,止住了她的话。 “你不必再安慰本宫了,这些年本宫夭折了多少孩子,本宫都快要习惯了。” 皇后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前些日子,皇上还来找本宫看他给小九选好的名字,永玥多么好听啊,可惜了、可惜了九阿哥永玥” 皇后面色有些恍惚,她扶着扶手站起来,向殿外走去“本宫去看看小九,你早些回吧,回晚了傅恒会担心的,还有福隆安也需要你,你不必担心本宫,本宫会坚强。” 最后两个字似乎说的有些哽咽,时春看不到背对着她的皇后的脸色,她站起来看着皇后走出长春宫主殿,那身影瘦得惊人,在风雪中有些要被吹跑的萧瑟感。 璎珞追在她的身后跑了出去。 大雪吹过,盖住了地上凌乱的脚步。 一转眼,乾隆十二年至。 除夕前夜,九阿哥薨,皇帝赐名永玥,谥号顺慧亲王,入葬端慧太子园寝。 除夕夜皇室家宴,富察皇后朝服出席,端庄依旧,面容憔悴,宴席上频频走神,散宴前皇宫燃放焰火时失态淌泪,被在座后妃亲王收入眼中。 当晚,帝后间爆发了这些年来最大的一场争吵。 吵架内容无人可知,翌日,皇帝下令,皇后身体虚弱,更兼养育皇嗣屡屡不利,令纯贵妃代为抚养六阿哥,娴贵妃暂辖宫权,待皇后身体大好后再行归还这两项权力。 富察皇后一下子病倒了,长春宫下了钥,皇后亲口下令内务府,把自己的绿头牌撤掉了。 至此,帝后间的矛盾已经无法转圜。 外界消息传得纷纷攘攘,帝后关系失和是这一年开头最大的传闻,外人总想刺探些什么,但到底也无法知道更多的消息。 三月十日。 璎珞打包着自己的行李,一边不停地嘱咐着明玉。 明玉站在一边努力记着,然后皱了脸道“璎珞,你就不能不出宫吗这段日子娘娘的状态不好,你还要留下我一个人在宫里,万一纯贵妃上门了,我真的应付不来啊。” 璎珞皱紧了眉“我也不想,可阿玛突然伤了,于情于理我都该出宫照顾他,算一算,我已经几年没有出去看过他了,这未免说不过去。记着,若是纯贵妃来了,不论如何,不要让她进长春宫,免得刺激了娘娘,况且我总觉得纯贵妃很危险。还有,我走的这段时间,切记看好宫里的人,有任何异动都要注意。” 明玉点点头“好,我听你的,璎珞,你一定要快些回来啊。” 璎珞说“我只明日出去一天,待第二天宫门开了就立刻回来。” 与此同时。 主殿内。 皇后靠在枕头上,垂眼,从跪在地上的人手中接过一封信。 “这是什么” 琥珀跪在地上,略有些不安地低下头“回皇后娘娘,这是三少夫人出宫前留给奴才的,奴才也不知道这信的内容。” “尔晴” 容音有些怔忪地道,去年尔晴求她进宫,她心软让她呆在宫里,待她悄然见过褔灵安后便让她出宫回了别庄,这件事已经被容音忘在了脑后,如今乍一听到,从脑中回忆了片刻,她才从自己一片悲涩的记忆中挖出了这件事。 她无力地叹了口气,挥挥手让琥珀下去“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琥珀退下,直到殿门口才转了身,她看了眼四周,没有看到璎珞和明玉的身影,才加快了步子离开,心却怦怦直跳。 她想起当日尔晴离宫前,把那封信给了她,直言让她在皇后身体一蹶不振的时候背过众人交给皇后,尤其要避开璎珞和明玉,当时琥珀还吓了一跳,特别是听到那个“一蹶不振”的时候,那句话似乎已经注定这不是一封简单的信。 她不知道尔晴要干嘛,但当初尔晴对她有恩,想来应该不会是会害了娘娘的事。 这夜,璎珞来向皇后辞行。 她伸手去碰皇后的枕头,被皇后喝住。 富察皇后亲自把枕头放平,碰到枕头下的信封,手指微微颤抖着。 她伸手握住璎珞的手。 “璎珞,你有没有想过,出宫嫁人” 璎珞怔住,反握住她冰凉的手指,问道“娘娘好好的怎么会想到这个。” 皇后笑一笑“没什么,只是我想,让你一直在宫里呆着实在是蹉跎大好的日子,我怕我这日子是没多久啦,但就是放心不下你,你这性子呆在皇宫里,实在是折断了翅膀,太可惜了。” “娘娘在说什么,”璎珞有些生气地抽回手“您还年轻,还有好长的好日子等着您呢,怎么能咒自己” 皇后不反驳,只是有些纵容地看着她笑。 璎珞跪下把头贴在她的手上“奴才不要出宫,奴才要永远陪着娘娘,陪您一辈子,陪您看和敬公主出嫁、看六阿哥成家。” 皇后伸手摸着她的头发“你这又是何苦呢,你根本不是该呆在宫里的性格。” 她眼神坚定起来,已经下了决定。 璎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心慌,她皱紧了眉,面上半是认真半是撒娇道“娘娘要等奴才回来啊。” 她紧紧盯着皇后的眼。 皇后笑得没有一丝异样,她温柔应声“好。” 三月十二日,宫门开,璎珞背着行囊,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宫。 同时,富察皇后躺在床上,盯着床头的流苏,冷声道“传我的话回府里,喜塔腊尔晴,这一辈子再不能回京。等傅谦再娶的时候,悄然让她去了吧。” 明玉有些茫然,但慑于皇后此刻的冰冷,立刻应声下来。 皇后闭了眼睛。 一切都过去了。 这半生的恩怨,都要过去了。 和敬、永琮。 她默念,想到她两个仅剩的孩子,一个养在太后膝下,一个养在纯贵妃的宫里。 或许她真的不是个好母亲,护不住她的孩子,害得他们一个个早早夭折。 如此,不养在自己这里,倒说不定是这两个孩子的福气,太后喜爱和敬,她又是大清唯一的嫡公主,皇上已经把蒙古的亲王养在京里了,想来也不会让她远嫁。至于永琮,他身体素来强壮,又让皇上宠爱,静好是个温柔的女人,又曾与她是闺中密友,想必她留在世间的骨肉,她也会看顾他平安长大。 唉,容音累了。 回首半生宫城风雨,她惊觉自己竟然如此失败。 护不住爱的人,留不住别人的爱。 打从二十年前出嫁,她的人生就已经变了。 如今,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这痛苦的一生。 当夜,皇后赤脚一步步登上宫墙。 站在高高的宫墙上,低头望去,江山尽在脚下,难怪说山河锦绣,君皇霸业。 恍惚间,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桃花马、女儿红,也曾是性情中的满洲女儿。 一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陛下,您说,臣妾身为大清皇后,只要一日活着,便一日无法逃离身上的责任。 臣妾可以为您赴汤蹈火,可以为您操持后宫,可以做这大清的贤后,可以做天下女子的表率。 臣妾要的,只是您一句简单的“容音”。 到如今,您连臣妾的名字都剥夺了。 二十年了,恍惚间,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臣妾厌了、倦了,如今,臣妾就逃了。 嫁进王府的那天,风华正茂的宝亲王从喜服下偷偷塞给她一颗糖,对她说,你是我的妻,我们夫妻一体,不必拘礼。 这句话,她记了整整二十年。 她记得那年探出去的指尖,记得始终没有迈出去的那一步,那人走在她三步以外,余晖分割在他的身后,似乎就预示了这一生的结局。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下辈子,她再也不想入帝王家。 陛下,珍重。 三月十一日,富察皇后,薨。 帝后亲谥“孝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斯人不存 灵堂向来令人压抑。 璎珞只觉得视野里白茫茫得一片,视线以安详躺在那里的皇后为中心,色彩从那里开始褪去,除了那乌黑的发、苍白的脸和华贵的皇后服饰,世界尽皆灰白。 仿佛有人抓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字地告诉她娘娘真的去了,再恍惚,仿佛又有一道沉肃的声音从耳边掠过去,喑哑低沉带着沉甸甸的感情。 “为她梳妆吧。” 她颤了下睫毛,猛地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抬起眼,乌黑的眼珠,带着直白的恨意穿过睫毛钉死在站着的帝王身上。 “你那是什么眼神”难得的,皇帝没有像从前一般暴跳如雷,他挑起眉宇,目光带着恶意与轻鄙,冷笑着看过来。 那眸光如箭,浸着穿刺人骨的冷,是帝王雷霆万钧之下的杀意。 “娘娘她这一生过得并不快乐,她死了,就让她简单地离开吧。” 她的目光不避不让。 他笑起来,带着让人惊心动魄的杀气“你还真是胆子大啊。”皇帝说“若非她死前为你求了一份前程,朕早就将你千刀万剐无数次,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了,你以为,你还能活生生站在她的灵前,是为了什么” 璎珞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 娘娘啊,您为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后路,为什么呢明明都被这个世界伤得要寻死,却又偏偏还记挂着这么多的人 璎珞开口“奴才愿意守着皇后娘娘一辈子,皇上不必为奴才费心了。这个皇宫来来去去这么多人,想来不差奴才一个,娘娘仙逝,很快就会被这深宫忘记,但奴才会永远记着她。” 灵堂里陷入极致的寂静。 皇帝在这寂静中开口,声音含着重怒,却又似乎带着些复杂“既然你有心至此,那便如你所愿,领五十大板,从此去圆明园守着吧。” 璎珞俯身行了大礼“奴才谢主隆恩。” 俯身的时候,她感受到头顶那道带着杀意的目光,感受到四周宫人骤然轻视的目光,感受到明玉担心的目光。 然而她面色不变,直起腰来,目光只定定地望着皇后的遗躯,一点点变得温柔。 这个皇宫不配留住她璎珞。 皇帝走后,明玉在璎珞身边哭着说“你怎么这么傻娘娘为你苦心求来的恩典,你怎么就不要” 璎珞伸手,拿起一旁的梳子,梳理皇后的发,轻轻笑了下“娘娘是这个世上除了姐姐外对我最好的人,我的前半生为了姐姐而活,后半生,给了娘娘又如何” 明玉面色惨淡地看向皇后,喃喃附和“是啊,娘娘是这个世上一等一好的人,怎么好人竟然会没有好报呢” 璎珞面色微微的恍惚,轻声道“她太善良,不属于人间。” 光影间,她的眸渐渐暗淡下来,就如此刻,心死成灰。 皇后之死,似乎给了帝王很大的打击。 她的丧礼隆重,皇后祭礼需要有喇嘛诵经超度,皇后乃帝王元妻,身份尊贵,喇嘛人选也必定不能是身份普通之人,这个时节,章嘉国师请旨亲自主持。 章嘉若白多杰,当年与皇帝曾有同窗之谊,亦曾受过当时为亲王福晋的皇后的关怀,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天下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帝王首肯。 他于乾隆六年闭门译丹珠尔,乾隆八年十一月译毕。乾隆十年,雍和宫大兴土木,改造成佛教寺院,章嘉国师为帝灌顶,此后居于雍和宫内,再不外出。 这日皇后祭典,时春跟着命妇们排队侯在长春宫内,随着人群为皇后祈祷诵经、哭灵送别。 佛乐悠悠,一道清瘦的身影立在殿内,火光映在他皎白的脸上,映出一片温柔慈悲的晕影。 这俊美、温柔、干净、圣洁的佛子,就像一朵开在灵堂上的莲,涤荡开灵堂上缭绕的白烟,在在场人的百态中超然归真,目含怜悯,用一双眼在叹息。 时春走出门,临走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上他隔着人海望来的目光,年轻的佛子在目送着她离开,目光不避不让,仿佛停留在那里千年万年,又仿佛只是沧海中的一顾,平静而写着洞悉世事的淡静,见她回头,露出一个温柔美好的笑容,恍如初见。 时春便也冲他淡淡地笑了,几分释然几分感慨,总之是沾染着红尘味的,终归让他看到,笑进了眼里。 时春扭回头,迈出了门,像是把一些过往,纷纷留在这座灵堂。 是对富察皇后的遗憾,还是对前尘旧事的不甘。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她大婚前一夜的梦中反复想着这一句话,直到泪湿了枕头,于是她醒了,出门被如意找到,后半夜睁着眼睛等待天亮。 而如今,她悟了,世间并不得这两全法。 那便不负如来吧,多杰大人。 而我,带着你的期许,带着你的愿望,就这样,走下去。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之王, 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你我都不是这样的人。 勤政殿。 殿上众臣吵做一团,皇帝把手中奏折往桌上重重一扔,大殿瞬间陷入冰一般的寂静中。 军机处重臣们噤若寒蝉地静立在原地,几乎要把自己变成一尊雕塑,好半天才听到上首传来皇帝喜怒未辨的话“你们都退下吧,傅恒,你留一下。” 站在最末的人低着头,花翎下的脸庞看不分明,他低声回了道“是。” 待众人散去,殿中唯剩两人,皇帝看着昔日的小舅子,说“听说你先去了趟长春宫才来这里” 傅恒应“是,臣还与章嘉国师说了几句话,许久未见他出现了。” 皇帝不怒反笑“好啊,朕不知道是不是朕太过于迁就你们姐弟了,一个个的,都忘了自己身上的责任,皇后为了那些儿女私情自戕,而你为了祭她把公事抛在脑后,朕是不是对你们太好了以至于你们都忘了自己首先是大清的臣民” “微臣不敢,皇后更没忘。皇上,逼死皇后的,到底是您口中的儿女私情,还是所谓的责任娘娘她并非任性,她只是心死之下,再无指望了啊。” 坐在上首的人身形一下子僵硬了。 傅恒平静道“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实她就算逃了,又有什么用。微臣心知她就算死了,也死得不得自由。她活着一天,她是大清国母;她死了,也依旧是我朝元后,身后功过,尽在您一笔之下。您说她当为表率,她便是孝贤皇后;您把她自戕的真相揭露人前,她便受万人指摘。生时受制,死后亦不由己,她怎么敢忘她怎么能忘她不过是想去陪陪端慧太子、顺慧亲王和那个未曾出生的孩子罢了,那是她作为母亲一生最想补偿的人。” “至于微臣,妄言犯上、怠慢政事,实属大逆不道,这顶花翎,皇上便拿去吧。” 傅恒双手取下头上花翎帽,双手高举,跪地俯身。 “滚给朕滚” 皇帝暴怒地一手把桌上的奏折扫下,举起茶杯往前狠狠一摔,茶杯落到傅恒前面不到三步处,碎瓷飞溅,在他的额头划出一道血口。 傅恒垂下眼,站起来退了出去。 李玉早在殿外就听到了里面的响动,见他出来,赶紧迎上来“哎呦傅恒大人,皇上心情正不好,您又怎么能招惹他啊。” 傅恒一手拿着花翎,闻言看他一眼,目光冰凉,回望勤政殿的方向,嗤笑一声“物是人非,杳杳无音信。等着瞧吧,此生还有得磨呢。” 李玉心里叹一口气,心说谁说不是呢,但这话又有几个人敢说娘娘的死给了皇上当头一击,但那位高坐朝堂的天子,现在还拒不承认呢。 他目送傅恒离开,扭头进了殿内,天色近黄昏,勤政殿还未点灯,李玉说“奴才这就让人进来点灯。” “罢了,”昏暗的日光里,皇帝坐在椅中,看上去有些疲惫,他突然问“皇后的祭典怎么样了” 李玉小心地回答“福晋命妇们已经出宫了,各宫娘娘也回去了,只留下几位喇嘛还在。” 皇帝顿了顿,目光放空了一瞬,轻轻叹口气“朕去守守。” 夜晚的长春宫今日看上去竟有些萧条,几盏光火在夜风里摇曳着,隐隐约约照亮了殿宇,富察皇后的画像就挂在供桌后,温柔的笔墨,明媚的色彩,丹朱黛眉,只绘出她眉目里三分的淑慧。 最起码在皇帝看来是这样的。 他迈步走在长春宫里,手指轻抚过一些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的皇后生前的一些私物,皇后虽然已死,但长春宫宫人却没有懈怠,仍然把东西收拾得纤尘不染,那触感还停留在皇后还在时的样子。 皇帝看着眼前这许多的肚兜襁褓,有的是永琏、永琮还有永玥用过的,有的看上去却陌生得很,一摸还崭新,想来是在皇后缠绵病榻的大多时间里做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夫妻的子嗣缘向来波折,这些年算来也共同孕育过不少子女,能活下来的,却不过和敬和永琮两个。 他坐在灵堂下,孝贤的梓宫不在这里,正在另一间屋子里受着喇嘛的超度,他抹了把脸,抬头看着她的画像,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离开前他们刚大吵了一架,她在除夕家宴上失态引得了太后的不满,也让在场的许多宗室福晋对她产生了质疑,这些年皇后的孩子夭折得太多,宗室里已经有许多人认为她手段不堪重用,皇帝亦对心态脆弱有些敏感的皇后心生疲累,气急之下就把永琮给了纯贵妃去养,想借此来刺激皇后振作刚强起来,未成想竟是成了她心如死灰的最后一根稻草。 泪意忽然涌上来,他低头掩面,想要逼退这陌生的情绪。 许久,站在殿门口的李玉就看到帝王的背影掩在黑暗中,然后开始颤动起来,压抑的声音萦绕在殿里,让他都险些落下泪来。 李玉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意,慢慢跪下来,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李玉,”皇帝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他走出来,抬起头,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痕迹,只剩一丝惆怅和惘然。 皇帝大步往外走,李玉只停到风传来的话,那么平静,那么悲哀。 “皇后把朕的爱情一同带进了坟墓。”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斯人永逝了啊。 当夜,富察府,傅恒回去后,站在院落中,不吃也不喝,枯站了一夜,痛不欲生。 时春走出来,为他披上大氅,靠进他的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衣服。 傅恒伸手抱紧了她,带着些青茬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片微微的刺痛。 他安慰她,声音有些低哑“姐姐在天上看着我们,不要难过。” 时春眨眨眼,逼去眼中的泪意,抬头与他一起望着天空,在院中站了一夜。 三月二十五日,皇后梓宫出宫,璎珞随之出宫守灵。 皇帝、璎珞、明玉,以及曾经与孝贤皇后共处一宫的许多人,都陷入长久的痛苦中,那再也不存在的长春旧事,随着朱红宫门的紧闭,再次被锁在这宫墙万丈里,朱阙深深,沉香流年,斯人已去。 璎珞最后一眼回望紫禁城,红砖黄瓦是皇后的影子,迎春旧树是皇后的影子,这手上的佛珠宝蜡,也刻着皇后的影子。这深宫数年,恍惚间竟似是大梦了一场,梦醒以后,空虚太痛苦,她无一丝留恋。 诚如初见,孝贤皇后眉目温柔,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眼中含着笑意说“我挺喜欢的”,那便是她魏璎珞一生的劫数了。 娘娘的慈悲给过太多人,她自己无法摆脱命运的枷锁,便如此尽心竭力地渡了许多人。 而她死去,许多人的心便也跟着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 金川 乾隆十三年,清廷金川战失利,皇帝不悦,派讷亲前往督师增援,金川土司莎罗奔携部下以同归于尽的气势全力对击清军,竟显出了十二万分的英勇。 八旗军这边,讷亲与川陕总督张广泗相处不愉,互不协力,导致清军行兵作战如同一盘散沙,难以发挥八旗铁骑的赫赫威势。 消息一则接一则传回京城,皇帝的脸一日黑过一日,勤政殿里茶具损耗得越来越快,帝王恼怒,宫人也只能成日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朝中众臣也在这当口谨言慎行,不敢轻易议论金川局面,唯恐惹火上身。 皇帝怒火中烧,天气转凉后都火气旺盛不灭,入秋后太医院便一直奉着降火的药,皇帝日日喝着,从秋天一直到了隆冬,也依旧常流鼻血。 他万万是想不到,小小一个莎罗奔,竟耗了两年的清廷兵力去对付,连他的心腹重臣派去督战,到头来竟被人打得屡屡失利。 丢人啊八旗的脸都要被这群废物丢尽了 金川之战再不扭转局面,长久耽搁下去,竟是要成大清久患的样子。真要成了这个形势,莫说是他这个皇帝当得窝囊,怕是将来都无颜下去面对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了 偏生朝上的臣子们都还各怀心思,眼见金川这场仗打了两年,清廷竟未占到多少便宜,连讷亲前去也未曾讨到点好,纷纷明了这是块不能啃的骨头。皇帝每在朝中提到金川一事,这些人精都顾左右而言他,推诿自己无能,反正绝不把事往身上揽。 皇帝坐在上面,面色阴冷地看着低着头的朝臣,这些老东西们现在都恨不得把头缩进脖子里去,连眼神都不敢和他对上,生怕被迁怒和挑中派去前线送死。 皇帝扫视着他的臣子们,眼里已经添了几分阴霾,蓦地,他的目光猝不及防的和下面投来的一道目光撞上。 那目光属于一双年轻的眼,那双眼睛清明,有着向来锐利的眼神。 傅恒。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年轻人的名字,眼神复杂地顿了顿,终究还是移开了目光。 不行,这是孝贤的弟弟,富察家的未来和骄傲,而孝贤生前的心愿,是他一生平安顺遂。 这也是富察氏一族的愿望。 傅恒微微一怔,几乎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皇帝的不赞同,他垂下眼,想明白了原因。 但他没有放弃,在随后众位老臣再次沉默中欲要开口请命,却被皇帝打断了话。 “罢了,今日就到这里,朕希望你们尽快给朕个人选,我大清人才济济,如今连个敢上战场的武将都没有了吗” “傅恒,你留下,朕有话和你说。” 周围人暗地都舒了口气,只要不直面帝王的怒火,总归都是好的。众人退下前,不少目光都隐晦地扫过傅恒,意味不明,但绝非善意。 年轻的富察家幼子,年纪轻轻就是军机处新贵,皇帝的心腹,惯常在会后被皇帝单独留下,这其中的殊遇,桩桩件件多得是。 待众人退下后,殿中只剩了皇帝与傅恒。 “你刚刚可是要自请为将去往金川” 皇帝率先发问。 傅恒看他,陡然明白“您是特地打断臣的话的”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不是朕不让你去,而是你的阿玛和额娘定不会同意,若是你姐姐在,想必也不会同意。” 傅恒咬了咬牙,抱拳俯身“金川战事僵持日久,朝中大人们屡屡推诿此事,至今也未寻出合适人选,就算有骁勇善战的将领,但至今也未请命,便足以说明目前将中无人有必胜决心,此般心态,决计不可取,派去前线也只是多耗损将士的命罢了。臣虽无作战经验,但熟读兵书,更通兵法韬略,亦已做好一切心理准备,朝野内外,没有比臣更合适的人选,皇上又如何不知” 上首沉默,傅恒此言确实极是,眼下朝中局势复杂,老臣倚老卖老,年轻子弟不堪重用,军中士气不够,放眼朝堂,傅恒却是最佳选择。 只是。 皇帝开口“你阿玛今年身体不好,一直卧病在床。章佳夫人眼睛又看不见了,时时需要人看顾着。朕听闻福隆安上个月生了大病,差点丢了命,那时侯讷亲督师节节失利,朕火气大,军机大臣们更是常常几天几夜地呆在宫里议事,你无法回家,府里的事应当都是你媳妇在管吧上有老下有小,福隆安的病又来得重,你媳妇经受了多少罪,朕也能想到。回去问问她吧,若是她也同意,朕就不再拦你。” 傅恒心头沉重,再也没有坚持说什么,退下了。 回家后,看着迎上来的下人,他不由问“少夫人呢” 侍女回道“刚从主院子里回来,听到小少爷贪玩跑到院子里,被地上的冰滑倒,急忙回了院子,现下正训斥小少爷呢。” 傅恒点点头,心里虽然记挂,但还是先去了主院看了李荣保和章佳氏,陪着卧病在床的阿玛和失明的额娘说了说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心当下就告诉双亲决定。 从主院里出来,他才加快了脚步往四房赶,进了院子就看到院中的下人都拿着扫帚和簸箕出出进进的,前些日子下了雪,下人已经把院子扫出来了,扫完的雪都堆在院子角落,今天小少爷贪玩出来跑,不小心踩着地上化成冰的残雪嗑到了头,把少夫人惹得生气了,就下令把院子里所有没清理干净的积雪都收拾出去。 傅恒撩起帘子进了暖阁,脱了身上的厚重大氅交给身后的卜隆,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冷气,又站了站,在这期间听着屋里时春的怒斥声。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傅恒侧耳听着,心道,然后放轻脚步往里走,绕过屏风,看到时春坐在炕床上,对面坐着个身量不高的幼童,豆丁般的身长,裹在厚重的皮毛里,只露出一张嫩生生的脸,眉目极其深邃,不到两岁的年纪,脸上已不复其他幼童长着软软胖胖的白肉,骨肉匀称,也就失了些憨萌,多了几分灵秀。 傅恒心知福隆安脸上那少有的些软肉也在上月大病里被折磨掉了,小孩子受不住那样苦,病好了以后生生瘦小了一圈,往常最是健壮活力的了,现在看着也有些恹恹的病气,倒难怪时春听了他跑出去滑倒的事如此生气。 瞅着福隆安也该是知错了,脑袋越垂越低,傅恒轻咳了一声,看见他却没有停下继续说着福隆安的时春才转头把注意力给了丈夫“回来了” 她轻轻问了声,如往常那样平淡,仿佛傅恒前段日子没有成日忙到无法回家一般。 傅恒心里却觉得歉疚,走上前先握了握她的手,应了声“回来了”,又扶她坐下,温声关怀了几句,才转头看向福隆安,走上前俯身摸了摸他的头“这小子又不乖了是不是我说说他。” 福隆安抬眼看了他一眼,对上傅恒有些严肃的眼神。他阿玛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大掌有力,但扶着他腰的力道却很轻柔。 傅恒把福隆安举到眼前,目光平视他的“今天知道错哪儿了吗” 福隆安其实知道自己做的不好,但素来温柔的额娘发的火实在太大了,让他又有些委屈,闻言抿了抿唇,偷瞄了眼时春,也没说话。 对比同龄的许多孩子,福隆安的语言能力是非常强的,不到两岁的年纪,已经可以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晰了,甚至还能顺溜地背出些唐诗来,他阿玛和额娘都是聪明的人,福隆安早慧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傅恒见他的样子,心知他是闹小别扭,放不下面子,便把他抛高又接住,扔了几次,福隆安脸上就带了笑容他也跟阿玛一样,从小惯爱些刺激的东西。 高兴了自然就不怎么别扭了,福隆安扭着头对看着这边的额娘说“额娘,我知道错了,下次绝对不会了。” 时春闻言笑容变大,福隆安见额娘态度软化了,便在傅恒怀里挣扎起来,想回最爱的额娘的怀抱里去,岂料傅恒却不松手,赞许地表扬他几句,便把他交给一旁的卜隆,让他把小少爷带下去睡觉。 卜隆铁臂往福隆安腰里一抱,小孩是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了,不情愿地被他抱了出去。 屋子里就剩下夫妻两个人,傅恒才快步上前伸手把她抱了个满怀,满足地叹了口气。 时春伸手回抱他,轻声道“辛苦了。” 傅恒握住她的手凑到唇边轻吻,闻言否认,认真道“不,辛苦的是你。” 他俯身吻在她眉心,眼中揉着疼惜,既小心翼翼怕伤着她,又像是爱致以至于想把她揉进身体里表达爱意。 他的亲吻凌乱地落在她的发间、脸颊、鼻尖、耳畔,最后时春难以忍受他毫无章法的亲咬,双手伸到他脑后扶住他的脑袋,仰头吻住他的嘴唇。 傅恒呼吸一窒,下一刻双手掐住她的腰把她往身上扣,反客为主地俯身叼住她的嘴唇,时春难耐地发出一声抗议被他含在嘴里吞了下去,她的腰肢往后仰去,被他握着的那部分却紧紧贴着他劲瘦的腹部,亲吻间发出吞咽唾液的声音。 双唇分开,素了一个多月的男人发出一声粗喘,高大的身体压下去,一手勾下床边的帷帐。 雕花木床发出剧烈的响动,直到月上三竿,响声才渐渐停下。 冬夜漫长,到了上朝的时辰天色依旧黑暗。 傅恒低头看着睡在胸前的时春,把被子往上提了提,遮住她的肩膀,动作放轻,抽出自己的手臂,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忽然被拽住了手腕。 他讶然回头,见时春陷在被子里,裸露在空气里的脸庞面如桃花,雪白的脖颈间布着两三点红痕,她面色绯红,但眼神却清明。 “我听说金川失利至今无反转” 她看着傅恒,问道。 “是。”傅恒想避开她的眼,但终究还是看着她,说了一个字。 “讷亲无能,皇上可有替换他的人选” 傅恒吐出两个字“没有。” “你想去吗” 时春紧紧盯着他。 傅恒垂眼看着她,半晌,说道“想。” 时春握着他手腕的手指紧了紧,看着他,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便收回了手,躺了回去,没有再说什么。 傅恒看着她背对着他躺着的背影,穿戴了朝服后又回头看了几眼,叹了口气。 他临出门的时候,听到时春的声音“你今日打算请命了吗” 傅恒没有说其实他昨日便尝试过,只是被皇帝打断了。 他又想起昨天皇上的话。 “嗯。”这次,时春应声了“我知道了。” 声音很平淡,傅恒怔住,一时判断不出她的态度。 扭头走回去还想再问,却见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傅恒站在原地,看天色实在不早了,终究还是一咬牙,转身出了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章 若是狼烟不起 “皇上,臣请旨,前往金川,替代讷亲赴前线督师。” 勤政殿内,无人敢贸然发声,唯有一人的声音在大殿内响着,低沉而坚定。 皇帝定目望他半晌,傅恒低着头跪在地上,身形丝毫不动,显出坚持来。 皇帝的眼里溢出些欣慰来,他放松地靠到了椅背上,开口“朕准了。” 没有人提出异议,连一向喜欢就傅恒资历说事的大臣都没有。 平心而论,傅恒年纪轻轻,又从未上过战场,本不该直接接替讷亲职务,但金川是个烫手山芋,谁都唯恐和金川战扯上干系,这当口富察小儿主动请缨,众人都松了口气,更在心里默默嘲笑奚落。 若说傅恒无资格,也并不公道,军机大臣本就是朝廷重臣,绝没有分量不够的说法。 圣旨下得很快,战时一切手续都运转迅疾。很快,皇帝启用傅恒为帅,以延误军机的罪名处置张广泗和讷亲的旨意便传开了,朝野一片哗然,钮祜禄氏更是动荡一片,讷亲被处死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但这一次皇帝是铁了心杀鸡儆猴,为此半分颜面都没有给这个满洲老牌家族。 只是消息传回富察家,却是也掀起了波澜。 正如外人在这件事上的看法,富察家也认同掺和进金川役里是一件万分不明智的事,章佳氏一度担心傅恒会一时热血上头在朝中出这件事的风头,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亲自上阵,实打实地跳进这泥潭里去。 老夫人眼睛现下已经几乎完全失明了,李荣保身体日渐衰落,家族里幼媳行事妥帖,打理宗族事务已经自有章程,章佳氏已经不太操心外面的事了,每天做个享乐的老太太,跟孙子孙女玩耍,和几个媳妇谈心,对家里府外的事也避而不谈,显见的不想闻杂事。 但这事哪有人敢瞒她,消息一传回府里,老太太当场就气得摔了手里的杯子。 于是傅恒今日一进门,就被门房和章佳氏亲信拦住,往主院里请。 傅恒心知今日这场硬仗是必须得打了,便顺了章佳氏心意往过走,路上却忍不住走神,想着时春早上的反应,有些担心他妻子的想法。 说来说去,出去打仗,生死就不在他自己掌控中了,而他一走,留下这偌大的富察家,留下生病的父母和幼小的儿子,而要承担这些的,都是她。 其实有的时候他忍不住在想,都说他富察傅恒是女子的好归宿,嫁给他是京中许多贵女的梦想,但其实他有什么好的,值得外面的人如此吹捧赞颂。 时春嫁来想来也有六年了,但细想想,这些年来,其实他真没有给她多少好的东西,反而让她吃了许多苦。他的少夫人本来是一个潇洒又优秀的天之骄女,硬生生为了他学会了忍耐。 其实如果不是嫁给他,想来她可以过得更加自在,而不像现在,被一个富察氏媳妇的名头禁锢在锦绣明堂里,外人看着尊贵到了极致,其实从来没有过随心所欲的时候。 但是他放不了手了,从福隆安降生的那刻,或者更早开始,从她在采薇庄子说出“归家”的那刻起,他们之间的事就已经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划分得清楚的。 或许更早的时候,他娶她做他相敬如宾的妻和珍视的红颜知己,她嫁给他也仅仅因为一道阴差阳错的圣旨,他是重诺的人,承诺了一生的誓言便会尽全力地去实现,而她信了他的诺言,也回报了赤诚的信任与努力。 那么这感情,便不是天意的侥幸,也非人算的刻意,是万千命运归途走向汇成的一道必然,是众多风景也无法阻拦耽误的终点尾声。 他们谁都没有抱着必须要求得结果的指望,但最终深深地爱上了对方,渗入灵与肉,死生都无法清晰割舍这份羁绊,自然而然,胜过一切万物演变的注定。 傅恒是珍惜的,纵然没有与人说过,但他知道自己是把这段感情放进心底珍视的,这么多年来,旁人主动的、无心的,许许多多的人试图插入他们两人之间,但他都拒绝了。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沿途的风景,都或多或少是一种阻碍,想要追求一份永恒,他知道那很难,但他愿意去试一试。 六年夫妻情谊,他们之间从无龃龉,从无隐瞒,从无背叛,今早是她第一次将后背对向了他。 傅恒从不是沉溺感情的男人,从军是他的梦,是他在幼时便立下的誓言,他不可能因为爱情违背誓言,但不妥协,不代表他不低落。 诚然他知道他的决定违背了亲族的期望,甚至会让老迈的父母感到愤怒与担心,但这些是他早就有所预料与准备的,临了发现成真了,便也不觉得十分惊讶,但来自妻子的沉默却让他有些无措,他宁愿她生气,宁愿她控制不住情绪质问自己,他便可以将自己的内心刨析给她看,让她明白他的宏愿。 眼下这个尴尬的状态,是他怎么也没有预料到的,相比起在前面等着他的额娘,时春那边该如何安慰才是一个让他感到棘手的问题。 章佳氏如他所想,心情十分不悦,一进门就呵斥让他跪下,软硬兼施地说了半晌,甚至一度拿出福隆安来想让他改变主意,傅恒决心已定,只是沉默着跪着不出声。 章佳氏见他死活不听劝,拿他没办法,只能让他先回去,而她再想想办法,看如何能改变小儿子的心意。至于皇帝那边倒是无妨,虽然君无戏言,但先皇后逝去缘由她做母亲的如何不知,皇帝心里对富察氏有愧,李荣保不一定能撑到年关,富察家一门忠勇,用这些换一个改变主意不是说不过去。 傅恒回房,进屋前脚步有些犹豫,听里间没有声响,便硬着头皮进去,已经做好了被发难的一切准备。 未成想进了屋却看到时春正在擦拭他的剑。那把剑是傅恒及冠时李荣保所赠,剑身轻盈,锋锐无匹,陪伴他度过了很长的少年时光,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血,好好一把宝剑,终究在他入朝后被束之高阁,除了兴起想要练剑时被傅恒取下,几乎再也没有怎么被使用过。 他轻轻唤了一声“时春。” 时春闻言抬起眼,投来目光,她站起来走上前,把擦得剑光凛冽的剑举起“我想着在战场,总该带件趁手武器防身,便自作主张把它取下来擦了擦尘。” 傅恒垂眼扫了眼他的剑,却拿走扔在了一旁的桌上“这些事让下人做也是可以的,刀剑无眼,万一伤了手可怎么是好。” 时春到底是笑了,眼里添了几分释然,她抬眼望着他,目光清亮,看着他的目光眷恋而充满柔情。 “定好何时出发了吗”她轻声问。 傅恒答“这月十五。” 时春点点头“也快了,听说那边气候不好,这些日子我帮你缝了几件衣裳,都是棉布的,甲盔粗粝,你多穿些里衣,家里做的,总比军队里发的要舒服些。丝的不保暖,战场上也不适用,棉花我用的是今年庄子上进上来的,也不比丝缎差到哪去。” 傅恒微微哑着声道“好。” 时春上前,环抱住他的腰,把脑袋靠在他的胸前,静静地听着他强健的心跳声。 “我好担心你。”她开口,声音忍不住有些哽咽,但很快被她压下。 可是比起担心,她更懂他。 “我知道你进屋的时候在想什么,你怕我挽留你,怕我帮着额娘阻止你。”她靠在他怀里,微微笑起来“是,富察傅恒的命对我重逾一切,可对大清百姓而言,有着更大的价值。” 她从他怀里出来,抬头看着他,他目光灼热而深沉,浅色的瞳孔中满满都映着她的影子,眼尾微微发了红。 “从我嫁给你以后我就知道,我的丈夫是个英雄,他注定不会被困在朝堂之上,我只希望他快乐。” “傅恒,我只想让你快乐。” 她微笑着握住他紧攥成拳的手。 傅恒咬紧了牙齿,狠狠地把她带进了怀里,下巴顶在她的头上,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抬头闭上眼,遮去了眼中的热意。 所以说,你看,他多么幸运。 后来,老夫人实在没有办法了,便叫来时春,因为傅恒向来最听她的话,便想让她帮忙劝说。 一向乖顺的儿媳却恭敬而坚定地拒绝了。 章佳氏震惊,虽然眼睛里只剩模糊的黑影,她也朝着那方向看过去,不解又有些愠怒地问“他是你的丈夫,你就不怕他死吗” 时春只是平静地道“我怕,但我知道,我绝不会成为他的拖累。” 章佳氏恼怒,一拍桌子“跪下” 时春顺从地跪下,沉默地听着章佳氏的呵斥。 帘子被人急急掀开,有人大步进来,跪在了她身边。 傅恒平静道“额娘,此事和时春无关,就算她来劝说,儿子也不会改变心意。要跪,就让儿子跪吧。” 章佳氏颓然地倒在椅背上,明白了无人再可改变局面,此事已然成了定局,做再多也是白费。 门口传来一道沙哑衰老的声音“你可已决定好了” 来人竟是久病卧床的李荣保 当下屋里众人都急忙迎接他,章佳氏重燃了希望,李荣保被管家扶着坐在上面,咳嗽着看着傅恒,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那便由你,战场上刀剑无眼,傅恒,你须记着,你不仅是你,你还是你妻儿的依靠,你的命,比你想的要重要得多。” 章佳氏万万没想到这个走向,傅恒也微微一怔,才郑重地给堂上的父母嗑了个头。 十一月,傅恒启行,乾隆帝赐宴重华宫,亲至堂子行告祭典礼,并命皇子及大学士来保等送至良乡。 他出征前,曾经问过时春一个问题,一个他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问出口的问题“嫁给我,你后悔过吗” 时春直接而肯定地告诉他“没人能逼我爱一个不爱的人,嫁给你,我从不后悔。” 他离开的那一天,她一手牵着福隆安,站在章佳氏身后看着他,直到他离开前走过来抱了她,她才对他说“傅恒,注意安全,别让我难过。”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坦诚,比起表现出来的坚定支持,原来她心中也有着许多的担忧和恐惧。 傅恒对她承诺“我会的。” 言罢,他把目光投向一旁小小的福隆安。 她生福隆安之前,曾经对贴身的侍女说过“我希望这个孩子有他的眉眼,和他的英勇。” 现下这个孩子,确确实实长着极肖傅恒的轮廓和眉眼,也有着非同一般的勇敢和坚韧。 福隆安出生以来,阿玛便忙于政务,几天回不了家也是常事,在他牙牙学语和蹒跚学步的时候,说来阿玛都是缺席的。 但他学会的第一个词,是“阿玛”。 仔细想来,她总是这样,默默在身后,就为他做了一切。 这情深似海,他总觉感动,却愧于无力回报。 生平第一次,他不再为上阵杀敌充满期盼,那是年少不知事的热血,而成熟之后,有妻有子的他,第一次觉得,若是烽烟不起,再也没有夫妻、亲人分别,那该多好。 傅恒翻身上马,镶黄旗甲胄下,一双眼却没有了之前的兴奋。 他终于明白了,一朝为将,浴血沙场,万骨枯铺就的,从来就不是王侯功绩。鲜血漂橹,是为了迎接更盛大的和平,是为了保护身后的家人与百姓能永远不再分别,爱的人永不会再被失去。 一瞬间,他明白了许多年前阿玛对他上战场的渴望为何永远不屑一顾、从不允准,因为那时的他,远远没有足以承担的起上万条人命的觉悟和担当。 只有明白了杀戮背后藏着的是为了更好的活着的愿望,他才配穿上这身铠甲,成为一位真正的统帅。 富察氏是将门,他是将门之子,他的荣誉来源于先辈的鲜血,而今他也将用鲜血守住祖辈留下来的荣耀与和平。 生当作人杰。 死了自然也是鬼雄,只是他不能去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章 乾隆十三年 十二月,傅恒援军抵达金川前线,京城皇帝赠他太保衔,加军功三级,激励三军士气。 金川前线战局正处于混乱紧张之时,傅恒甫一到达,便与当地军队将领开始磨合,因此前没有信传回来,时春也并不意外。 况且她如今也实在没太多精力敢去想远在金川的傅恒了。 乾隆十三年年底,纳兰永寿病逝。 时春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太过失态,当时她正坐在一旁教福隆安识字,是如意慌乱地掀起了帘子,跑进来跪在她脚边,话还未出口,两道眼泪就从面上滚了下来。 时春心口一跳,却犹仍然嘱咐福隆安把刚刚学到的两个字再好好看几遍,站起身示意如意跟她走了出去。 一出了暖阁,北风拂来,时春只穿了在室内的衣裳,顿时就打了个寒战。 她面色冷静,道“说吧,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如意面色悲怆,泪痕在脸上斑驳,她颤声道 “少夫人,府里传来消息,永寿大人,今日辰时,去了。” 不远处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雀宁呆站在几步外,手中的托盘落到地上,青花瓷的汤蛊在地上碎成几片,几朵银耳在风中颤巍巍地被吹动着。 两个丫头都看着她,目光中盈着泪意。 时春身板挺直地站在回廊上,直直地站了片刻,直到门帘后传来福隆安越来越近的声音。 “额娘额娘在哪” 她恍然回神,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压下声音里的感情起伏,尽量平静道“额娘就回来,你别出来,免得着凉。” 里面的脚步声止住了,时春侧耳听着,然后才转目看向如意,平静道“派人去帮衬着,告诉纳兰夫人,我一会儿就过去。” 说完,她转身进了屋子,只留下两个丫头站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那么纤细,在寒风中被吹得瑟瑟发抖。 时春掀开帘子,低下头,对上福隆安的面容。 “额娘。”他担忧地叫她。 时春蹲下来,伸手把儿子抱进怀里,脸埋在他的脖子里。 福隆安不安地动了下。 小小的人儿感觉到脖颈一侧的湿意,然而等额娘直起身,那双眼却已经寻不到泪意了。 永寿去世,府里的人自然也都知道了,章佳氏心疼她,体贴地主动让她多回纳兰府里去操持永寿的葬礼,时春自然感激,这天她准备去纳兰府的时候,却见到了在主屋里的李荣保。 他把大半个身子倚在炕床上,在堆积的软枕上低头看下来,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齐衰上,眼中晃过复杂的眸光。 这位平生煊赫的公公并不会说太多体己话,时春在下面坐了一会,听到他发话“代我向纳兰夫人问好,盼她节哀。” 时春垂着眼道“儿媳明白。” 李荣保的视线落在她低着的头上,半晌,他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今年,怕是要苦了你了。” 时春眼睫一颤,抬眼,却发现坐在一旁的章佳氏开始默默地抹起了眼泪,她身边,李荣保微微笑起来。 “阿玛。”时春声音有些发抖。 “死生皆有定数,”李荣保冲她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似我和你阿玛这般的年纪,能活到如今,看着这人世变幻尽往好的方向去走,便已是幸运。我本想着有傅恒陪着你和你额娘,想来不至于有大的影响,但我未想到他会请命金川,是富察家苦了你。” 时春露出一个似哭又似笑的表情,她摇头。 李荣保却没有接受她的回避,他叹了口气“富察氏世代为将,一代代的热血才成就了今日,傅恒不甘心蹉跎在京城里,是风骨,富察氏当以他为豪。他第一次上战场,却就是这样艰险的局面,作为阿玛,我为他骄傲,也为他担忧,战场局势瞬息万变,随时可能有坏的消息。然而不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稳住,你是富察氏的儿媳,也将是这个家的家长,我死之后,这偌大门庭,都要由你来承担,孩子,你可做好了准备” 李荣保不无怜惜地问。 时春对上他的眼。 李荣保的这一番话,已经把这显赫门庭的至高地位给了她。 她明白他的意思,李荣保已油尽灯枯,傅恒不在京城,富察氏将有动荡,操持丧事、管理家族的任务将落在她的肩头。若是傅恒在战场遭遇不测,则更要她成为富察家新的主心骨,带领家族度过低迷,培养福隆安,重振富察氏。 而她所能做的,唯有接受。 “你回来了。” 纳兰庄云走进大门,看到时春,说道。 时春抬眼看着她“阿玛去世,最伤心的是额娘,我回来陪她。” 庄云点点头,随后看向院落,目光悠远,似乎含着些回忆。 这位向来高华雍容的郡王福晋此时身着齐衰,乌黑的发上只插着一只白玉做的素簪,除此外再无别的饰物。 “你还好吗”时春打量着她,忍不住问道。 乾隆九年,她第一个孩子流掉之后,庄云邀她去愉郡王府,那时候她分明心中对弘庆有怨,坦露出谋害府中孩子的事情,更是撺掇时春夺权,也因此,后来时春刻意地回避了愉郡王府的拜帖,加上后来她跟着傅恒往山西就职,姐妹之间也少有见面。 去年听说曾经只有一个小格格的愉郡王府添了新丁,终于有了个阿哥,虽然出身侍妾房里, 但受到一心求子的弘庆的恩宠,记到了嫡福晋的名下。 时春那时便很想问问自己这个妹妹,可是放下了心结。 庄云冲她笑一笑“我很好,永璃是个好孩子,如今我膝下儿女成双,如何把他们教养好便费了我太多心思,对于府里的人和事,我已经不在乎了。” 时春抬手抚摸她的脸,庄云顺从地看着她,微微一笑,有些羞涩的样子,像极了多年以前纳兰宅里依偎着姐姐的模样。 “二姐。” 她们回头,看到夏芍走来,小腹高高地挺起,手中还牵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 她的眉目娇美而婉约,双眸中还停留着一些娇憨与天真,模样与未出阁前分毫未变,似乎还停留在天真烂漫的二八年华里,看不出来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额娘。 身着孝衣的三个姐妹站在一起,都已经嫁为人妻,境遇不同,但在这一刻,心却前所未有的贴近。 “可惜舒嫔娘娘在宫里,我们姐妹无法齐聚了。”庄云说。 瓜尔佳氏看着面前的女儿们,一时间百感交集,她眼中含着些泪意,闻言道“娘娘在宫里也是记挂着的,派人出宫送来了寿仪。你们阿玛去年起身子就不好了,他自己也早有准备,你们不必太过难过和担心,况且还有宁琇帮衬着我,族里人丁简单,我也没什么可忙累的。” 丧礼后,夏芍和庄云回府,时春留在了纳兰府帮衬章佳氏处理一些后事。 年关将至,纳兰家也没什么人有心情过这个年的,时春打起精神,吩咐下去让下人按往年旧例去采买年货。 不论发生了什么,总归都得振作起来。 时春觉得,这个年末太过糟糕了,许多事情压在她的心头,让她总处在一种压抑的窒息感里,仿佛每一日睁眼,天上的阴云离眼前越近。 老天保佑,让这一年平平安安地过去吧。 她祈祷道。 金川。 清军扎营在党坝,与莎罗奔大军目前呈僵持之态,两军虎视眈眈,时有试探摩擦。 本来金川战役中清廷屡屡用兵失误,极大增强了敌军士气,己方战意也受到打击,但前不久清廷换帅,新帅傅恒抵达前线,莎罗奔本想傅恒一介年轻人,从无用兵经验,便想着用奇兵一鼓作气趁机锁定胜局,让八旗军翻盘无望。未成想傅恒虽无经验,但兵法头脑是十足灵活,迅速地明白了他的用兵意图,指挥八旗军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御敌,伤亡甚微。 更重要的是,这次成功御敌挽救了清军低迷的士气,一改之前的颓唐面貌,而已经将讷亲和张广泗本事摸透的莎罗奔部队,重新陷入了对清廷实力的猜忌中,不敢再轻易动兵。 现下两方都谨慎地收拢兵力,只派些许小队前往试探深浅,不敢再启动大规模进攻。 清军主帅帐内,正聚着这次带兵的将帅们。 “皇上不久前已经起用了岳钟琪将军,接领兵符、整顿军队,再从兵部带兵出京,算算脚程,应该也快到了。” 众将说。 傅恒被围在中间,面前是沙盘,他面色凝重地看着沙盘上两方部队的扎营处。 有人说“岳钟琪之前已经还乡,许久不曾参与战事了,皇上如今复又起用他,当真会有奇效吗把希望寄托在一人身上,岂不冒险” 傅恒开口“听闻康熙六十一年,莎罗奔曾从岳钟琪将军用兵于川西北,雍正元年,又是岳将军请命为莎罗奔求来金川安抚司的位子。岳将军于莎罗奔有提携之恩,他对岳将军亦是敬重有加,当年岳钟琪将军被废黜,朝野中唯莎罗奔一人千里奏折为他求情不公,便可见其情。退一步讲,倘若莎罗奔不顾及旧情,但他到底是岳将军带出来的人,他的用兵手段和思路,将军理当比我们更清楚。” 众人思索,都暗自点头,有人问“那我们便当真不出战,只等岳将军到吗” 傅恒说“若是当真能这样,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但我们能想到的,莎罗奔又怎会不知只怕他最不想的,也是与岳钟琪将军兵刀相向吧。只怕他不会配合我们拖延下去了,近期他一定会谋求突破,争取在岳将军到之前就拿下清军。” “那” 下面的将军话还没有说完,军帐外忽然响起了密集的枪炮声,地动山摇,军帐开始摇晃,有尘土落下来,帐中众人一时险些站不稳。 傅恒终于面色一变,先于众人反应过来,上前拿起放在一边的和火铳,戴上了头盔。 鼓声响起,是敌袭的信号。傅恒之前已布下了周密的诱敌计划,从今晚起清军便要开始尝试反击,但他万万没想到莎罗奔竟会在此时出兵,因为这时候双方兵力对等,士气方面清廷还尚且更强,军营扎在高处,四周地面开阔,没有偷袭的可能,若是想攻,只能强攻,而且占不到太大好处,任莎罗奔部队英勇善战,最好的结果也仅仅是两方都大失元气罢了。 心念急转,傅恒高声指挥众将前去调度军队,抵御敌袭,清朝大将们也正急着战事情况,闻言立刻从主帅令奔出军帐。 待帐中只剩傅恒与两位旗下副将时,他看了眼两位副将,面上换了神色,显得冷静而决绝。 “今夜的计划提前,现在开始,按我们预先的安排做,还有,那一队派去诱敌的队伍暂且不动,等等你们不必跟在我身边,无论我那边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管。” 两位副将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目光中的惊骇与疑惑。 傅恒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但他没让他们问出来,只冷声道“现在立刻去下达军令,不得有一刻耽误。” 他们走后,站在一旁的卜隆幽幽开口“您将诱饵换成了自己” 傅恒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笑了一下“放松点,别紧张,我算过了,成功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这一切都是在电光火石之间诞生的想法。 然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发生什么都有可能,身为主帅,他需要想的更多。 卜隆什么都没多说,只是点点头“行,您去哪里,我跟着您。” 傅恒笑了,眉眼明澈夺目“那不成,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还得帮我把我的信带回去给额娘和时春,而且别忘了,福隆安的功夫一早就决定由你教了。” 卜隆面无表情看着他“少爷不缺老师,他肯定更想让您亲自教他拳脚。” 傅恒笑意变大,他转身叹口气“那孩子那么犟,我要是出什么事,他肯定要为他额娘恨死我了。但是没办法啊,卜隆,我们都没办法。” “好了,别闹了,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说完,傅恒便大步走出营帐,走入了如血般鲜艳的夕阳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章 噩梦 金川。 残阳如血,泼在天际处最后一抹黄昏上,战马的嘶鸣和兵戈相交的声音渐渐平静,幸存者三三两两地打扫着战场,割掉敌方尸体的耳朵留作统计战绩的证据,百夫长立在原地,手下的兵士在四周游走,他的目光却不住地梭巡着四周,每次有士兵发现什么重要人物的尸体发出惊声,百夫长就会立刻将目光盯向那个位置,但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听到他在意的名字。 他环视了一圈,明白这方战场上确实并没有更高的将领之后,下令收兵回营了。 事实上他心中有些不妙的猜测,这猜测在回营后迎面碰上焦急在大营门口伸长脖子眼睛发红的卜隆后基本得到了证实。 “阿鲁特副将”百户长甚至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就被卜隆打断了。 “可有见到主帅在哪里” 百夫长张了张嘴,有些感觉大事不妙,主帅傅恒亲领他这支镶黄旗下骑兵出的大营,却在战斗时带着一队人马不知道去了哪里,等双方交锋结束,百夫长也只记得傅恒大人似乎追着一队人急急奔远了,这其中的细节,他当时正拼了命把围攻他的敌人一刀劈成两半,又哪里能分心去看。 他说不出什么来,卜隆却已从他的反应里明白了什么,黯了一下眼神,让开大门,有些疲惫道“辛苦了,快回吧,你们正赶上清点战绩,快去做登记吧。“ 百夫长从了他的命令,带着人马进了军营,身后的士兵们扛着几大包的耳朵和装着重要敌将脑袋的袋子,为着今夜这丰厚的战利品将要得来的嘉赏,精神非常亢奋,百夫长却转头看了眼卜隆,心上涌上了一个非常糟糕的猜想。 不可能吧,主帅若是出事了天啊。 他不敢细想,从身后一个士兵手里抢过只酒壶仰头狠狠灌了一口,烈酒浇喉,虽然害怕违背军纪只敢喝了这么一口,但他也从酒精的灼烧中得到了振奋与激情,看到前方登记处挤着几只旗的主将吵吵嚷嚷,他也加快了脚步带着人挤进了抢夺军功的队伍里。 卜隆站在门口,看着远方天幕彻底暗下,军营周围数里荒无人烟,军队归来后夜色里再无火光人声,除了身后营内士兵们胜利后大声谈笑、伤兵的哀嚎外,迎面冲来的只有旷野北风发出的凄厉呼号,像是鬼魂的哀鸣。 有粗粝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统帅呢傅恒去哪儿了” 卜隆转身,看到的是站在面前的几位主将,此刻脸上厮杀后的快意还未消退,其中两三位年岁较长的却已经皱起了眉头,略有些疑窦地打量着他的神情。 “还有一队镶黄旗的骑兵没有回来。”乌雅氏的老将沉目盯着卜隆,手下意识地摩梭着甲胄的侧边“我们本来计划着用来诱敌的人马看来在安排上发生了些变化,今夜在战场上我们并未收到事先说好的信号。当然,今夜与预测形势不同,计划应当有变,但我希望我们的军队里没有节外生枝些什么” 卜隆抿了嘴“此战胜负本来难以预测,将军。”他率先反驳了这马后炮的假设,破除了这些人对主帅节外生枝的这一说法,然后就直接地承认了“傅恒大人审视战局后,决定临时更改之前的计划,这一次,由他为诱深入莎营,如果事情发展顺利,那么我们就有可能得到金川战中第一场大胜,将军们。” 然后他舔了舔唇,以掩饰自己对这一冒险行为侥幸程度的不安与担忧。 “第一场大胜听着真让人振奋,所以我们该怎么对皇上解释,现在金川前线甚至已经丢了主帅怎么跟朝廷汇报这次胜利我的兵该怎么要嘉赏莎罗奔军队夜袭,我军谨慎应敌,杀敌近万,俘虏两千余人,我军伤亡甚微,只是丢了个主帅” 有性子暴的人一声暴喝,一脚踢飞了营门前的武器架,引来了不少士兵的关注。 “阿蛮赞将军,”卜隆冷冷看着他“这是傅恒大人的安排,你我皆为将,就得听主帅令。大人事先已安排由几位将军共商军事,后续安排按原计划执行,若是岳将军脚程够快,我们足够打一个里应外合,挫伤莎军元气,就算岳将军未到,我们最起码也可以不再处于被动地位只等干等下去,这是元帅的命令,敢问各位将军,还有异议吗” 宁古塔将军开口“既是帅令,我等自然听令,但是傅恒这次太冒险了,若是他没有成功,我只怕前线形势又要再变了。” 卜隆“这已经是最后能尝试让僵持的战局活过来的机会了,老将军。” 乌雅将军开口“两天,我们按计划等待两天,若是超出事先预计的时间,我们就该向朝廷报告此事了,前线容不得疏忽,主帅之位不能长时间无人,否则后果我们都无法承担。” 这是一片沼泽。 天色黑沉,伸手不见五指,沼泽地旁边散落着盔甲、兵器、残骸、血迹。有火光闯进这片死亡地,战马嘶鸣声中,有人下马探查,半晌发出兴奋的声音“他们还有残部活着出了这里,我能看到前面的马蹄印” 高坐在最前的人发出了笑声,正是今天傍晚一路将清军主帅追击诱出战场的莎罗奔麾下的得力大将、莎罗奔的侄子郎卡。 “他没有火把,在金川这个地界,他跑不远的,追” 三天之后。 “卜隆,傅恒至今毫无音信,我们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我们必须得跟朝廷汇报了。” “可是莎罗奔那边也没有消息说他们抓住了他这说明根本没有知道他消息的人活着回去莎营的我们的计划还在执行中,它根本还没有失败你们不能这样这是放弃了他” “没有人会相信他带着那么些人活到现在,如果按你的说法,他甚至到现在都能杀死追击他的人,这是荒诞的,我认为更可能的是他在路上遇到了危险,有可能是沼泽、有可能是野兽,金川这地界,处处都是危险,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失踪的人身上。” “我们都很遗憾,但是不要意气用事,阿鲁特副将。” 卜隆再也无话可说。 京城。 元月里,富察府前却挂上了白布。 李荣保撑过了除夕,终究在乾隆十四年的正月撒手人寰。 时春身穿丧服,站在灵堂上以富察氏宗妇的身份主持丧礼。 宗人府太监刚走,宣读了圣旨,追封他为一等公。 此刻来参加丧礼的人都在或真或假地安慰,富察氏深受皇恩,如今这一族最大的庇佑倒下,最有能耐的长子与幼子都远在边疆远离京城权力中心,不少人心中都打起了主意,只是这道圣旨一下到底说明还是皇恩浩荡,富察家依旧深受宠信。 丧礼接近尾声,时春揉了揉头,不知道为什么从今日一大早就心绪不宁,她把这不安压下,打起精神来应付送别参加丧礼的重臣命妇,正在这个时候,宫里又来了人。 时春心头猛烈地一跳,跪倒在地的时候头开始剧烈地疼起来,她屏住呼吸想让自己听清楚宫里的来意,却不会想到在这之后,她陷入了噩梦般的恍惚里。 “主帅傅恒生死未卜,现命军中择将暂代帅位,望我大清将士上下一心,三军学习此英勇无畏之气魄,攻下金川,无论傅恒生死,皆要将他带回京城,慰富察氏世代之忠烈。” 亲自来宣读圣旨的竟是李玉,他读完后却不急着催促,眼中含着同情,默默地等待着,周遭还未离开的人噤若寒蝉,面面相觑,也都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堂中的人,那同情的目光几乎要化作实质。 阿玛的葬礼上,儿子在战场上生死未卜的消息被传回来,这也太过悲惨了。 况且接连倒了庇护和未来,富察氏的根基只怕是要大伤了。 时春甚至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来自身后的响声让她下意识地回头,终于发出一声悲哀而又凄厉的叫声“额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章 挑衅 富察府。 正月里,银丝碳尚在炉上燃得正旺,暖香散在室内,甬道间侍人们却个个噤若寒蝉的模样,步伐匆匆地来来去去,彼此交换一个不安忧虑的眼神,一种颓丧的气氛悄无声息地笼罩着整个家宅。 主院走廊外,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低着头急走着,在垂花门外与时春相遇。 “四少夫人。”她低头行礼问好。 “嗯,”时春略有些疲惫地应了一声,打量一眼她,问道“这是今日额娘的药吗” 丫头说了声是。 她低着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随后手里的托盘就被人接过。 “我来吧。” 丫头等她迈步,才敢抬眼打量一眼,只来得及一瞥看到少夫人憔悴的侧脸,她垂下眼睛,不忍心再看,敛目跟在后面走进去。 时春迈进章佳氏的屋子,扑面而来的除了屋子里常年就有的檀香,还有近日来越发浓郁的药味,苦涩又不祥,让人压抑。 守在屋里的嬷嬷迎上来,面目一样憔悴“少夫人来了。” 时春冲她点了下头,床铺处传来两声低低的咳声,她面色一变,走过去。 “额娘,该喝药了。” 章佳氏陷在床铺里,睁着双眼盯着床顶看,闻言动了动,侧目瞥了一眼,看到时春手上的药,才惨淡地笑了一下“又不是真的病了,何必呢。” 时春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一样,伸手整理了一下她的被子“那就一会儿再喝吧,等等让她们重煎一副。” 章佳氏笑了一下,弧度很小,有些嘲讽的意味,她坐起来,伸手过来“算了,给我吧。” 时春垂着眼,乖乖地把手里的药碗递给她。 章佳氏一饮而尽,把药碗给时春的时候忽然道“你后悔吗当初支持他去金川。” 接药碗的手一颤,所幸里面没有剩下的药汤,时春把碗给了身后候着的下人,才抬眼对上章佳氏的双眼。 章佳氏定定地看着她,似乎非要一个答案,那双浑浊的眼在此刻显得那么锐利,像是镶嵌在惨白石像里的两滴墨水,看着有些瘆人。 时春温柔地扶着她躺回去,她没有说话,但章佳氏知道,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了意义。 她闭上眼,听着小儿媳起身离开,忽然开口“你阿玛,他是对的,今后,富察家就交给你了,辛苦了。” 这次她听到小儿媳的声音,有些沙哑“额娘放心。” 时春一脚迈出门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抬头望向天空,天色灰蒙,一眼望不到曙光。 眨了眨眼,她迈步,询问福隆安的情况。 如意在身后紧紧跟着“小少爷今天很乖,没有往外跑,在房里让下人给他读了一天的书。” 时春颔首,雀宁在另一边道“少夫人,今天又多了几张拜帖,怎么处理” “通通拒了。”时春淡淡地说,走过回廊“就说府上最近在为四少爷祈福,若有别的事,等他回来后再说吧。” 雀宁眼眶登时红了,她压了压情绪,应道“是,奴才知道了,这就吩咐下去。” 时春走到福隆安的房里,隔着一道门帘,正听到他的声音“乳娘,他们都说阿玛回不来了,是真的吗” 乳娘惊慌失措的声音传出来“小少爷,是谁跟您说这些话的” 福隆安说“他们都说阿玛死了乳娘,祖母病了,额娘也不对劲,下人们都在说,我我有些害怕。” 乳娘心疼地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温柔带着宽慰 “傻孩子,在说什么呢。” 时春走进来,面上带着温暖的笑意,看着面色有些惶然的福隆安,俯身伸出手“来,宝儿,来额娘这里来。” 她说出来的称呼往往是往日母子之间温情相处时她对儿子满腔爱意的流露,此刻没有什么能比这柔情更能让福隆安放下心来,眉目秀气的男孩快跑了两步撞进她的怀里,把脸埋在她的肩颈处,声音低低的“额娘,你最近都没有来教我认字,我我就” 时春伸手把他抱紧,站起来抱着他走向炕桌“这不是最近祖母病了嘛,额娘担心她的身体就去照顾祖母了,福隆安是个小男子汉了,可不能这么黏着额娘了。” “好,”福隆安有些不情愿地答应了,他坐在时春的腿上,抬眼打量了一下额娘的脸色,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额娘,阿玛什么时候回来啊” 时春面上笑意不变,看着他“想阿玛了啊,阿玛在跟坏人打仗呢,等他把坏人打败了就能回来了。” “阿玛能回来,对吧” 时春对上儿子绽放出光芒的眼,呼吸顿了顿,压下胸中汹涌的杀意和怒火,才露出自然的笑容,伸手摸了摸福隆安的脸 “对,没错,阿玛一定会回来的。” 福隆安信了,露出笑容爬下她的膝头,又让人继续给他念书,时春抬起眼,面容已由刚刚的温柔变为寒霜一般的冰冷,她面无表情地侧目看了眼如意和雀宁,两个大丫头了然地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这夜两个大丫头回了四房,时春坐在房里,看过来。 “少夫人,在府里嚼耳根的下人已经全部都在院子了,基本都是做杂扫的婆子和几个三等丫鬟,还有两个外院的小厮,小少爷院子里也有两个二等丫头,据说是在假山那儿偷懒说闲话,被钻在里面捉迷藏的小少爷听到了。” 时春面色冷漠地看着她们“在院子里” “是。”两个丫头说。 “先押去柴房里关两天,不准送进一滴水,然后都卖出去,别惊动老夫人和小少爷。” 如意听了她的话刚想退下,听到时春又说“告诉人牙子,这些人我不想再在京城看到了。” 如意顿了顿,应了声是,出去了。 如意退下后,时春伸手撑住额头,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少夫人。”雀宁上前为她按摩头上的穴道。 时春微微闭上眼,眉目间才透出一丝脆弱来“我没想到府里这么快就人心惶惶了,今天你也听见那孩子的话了,他阿玛的事也瞒不了多久了。” “只是失去消息罢了,京城里的人都是惯于添油加醋无事生非的,您别太过忧心了。”雀宁担忧地道。 “是啊,若非我清清楚楚听到消息是生死未卜,看这京城里的阵仗,还真的以为回来的是罢了。”她说不出口那个词,摆摆手示意雀宁停下“现在整个京城都觉得富察家垮了,但他们越得意,我就越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 她伸手抚过头上的玉燕那是傅恒送给她的,挺直了背脊。 “他们都说他死了,”她抬眼看着雀宁,明眸长睫,却泛着锋利而尖锐的冷意,让雀宁的背脊都隐隐附上一层冷冷的薄汗,所幸她的少夫人很快就移开了那让人颤栗的目光,时春望向门的方向,仿佛透过那里看到了这片天空下澎湃着向这个家族涌过来的恶意,她喃喃自语,可每一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一般的重量和寒意,让人下意识心魂震慑“只要我一日没见到他的尸体,那他就一定还活着。而亵渎了我夫君的人,就要做好承受整个富察氏怒火的准备。” 小姐从来说到做到,雀宁从来就知道。 而很快,整个京城也将知道引发富察氏雷霆之怒的下场。 关于富察家的大势已去和富察傅恒的生死未知近乎引发了来自所有满洲人家的同情与喜悦,但满京城的人都还尚且记着戴着一层虚伪的面具,在每一个场合用着同情与关怀的口吻向着目前负责对外与人交往的富察四少夫人送去安慰。 在来自皇宫的安抚带领下,这表面风平浪静、和睦互助的温暖仿佛一直延续了下去,直到很快被沉不住气的人打破,露出内里冰冷残酷的本质来。 当马车急停的时候,坐在马车内核对账目的时春身体下意识向前倾,小几上的茶水随着车厢的激烈动荡洒出几滴来,打湿了账本一角。 她皱起眉,马车外下人已经惊怒问道“对面是谁怎么能从岔道突然蹿出来若是马车相撞,车内贵人有所损害,你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对面车夫仿佛丝毫不感到愧疚,理直气壮开口“瞎了眼了吗这是钮祜禄家的马车,还不快快让路,识相些滚开。” 听到对面是钮祜禄氏的马车,下人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硬杠上,毕竟少爷现在生死未卜,富察家按说在低谷期,和钮祜禄家产生什么矛盾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于是下意识地等着车内的少夫人决定。 只不过还没等马车里的少夫人开口,身边的大丫头如意便从马车里出来,定目望了眼对面马车,看清那驾车车夫趾高气扬的神色之后便冷笑一声,扬声道“睁大你的眼看清楚,富察氏族徽在此,就算是钮祜禄家,也不该如此气盛,车内坐着的是富察氏少夫人,是皇上亲封的二品诰命,岂容奴才轻慢” 这是繁华的商业街,两辆华贵的马车堵在道路中间,两家的下人相争的戏码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转眼间这里就站了许多围观的百姓。 时春认为让事情闹大不妥,吩咐下人让出来让对面先过,这时传来一道飞扬跋扈的男声“哦富察既然是富察家的马车,我就更不能让了,往前走” 对面车夫应了,扬鞭赶着马车耀武扬威地从富察家的马车前过去。 两辆马车越来越近,快要平行的时候,对面飘来一句得意的话 “富察家门庭已倒,富察傅恒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不是在下落井下石,只是世事无常,人太得意就会遭雷劈的,请少夫人节哀。” 不错,对面的人已经从出了马车的婢女判断出这辆车内坐的是富察家一位年轻的少夫人了。 只是恐怕他也没想到正正好好遇上的是傅恒的妻子,不过就算如此,大概他也不会有半点顾虑。 马车中的人,正是讷亲的独子,京中有名的纨绔钮祜禄多旺。 傅恒接替讷亲的位置主决金川战役,而讷亲却先被革职发往北营效力,后又被押解回京,前些日子刚刚入京城就被囚在刑部大牢里,钮祜禄氏多次求情,宫中太后亦试图从中斡旋,但此次天子盛怒已然无可避免,讷亲处置虽未下,但几乎已经被定下了杀鸡儆猴的命令,并且再无转圜。 多旺由此恨上了接替讷亲职务的傅恒,早在多年之前,他被富察傅恒光辉掩盖之时便对其又恨又妒,恨不得这灼灼天之骄子早日去死让他眼中清静。而最大的庇护伞阿玛却因为个狗屁的金川被圣上厌弃,众所周知,富察傅恒是皇上的心腹,商议政事多有倚重,讷亲在此事上的无可转圜毫无疑问有着傅恒的认同参与,他甚至认为是傅恒为了替代阿玛而刻意预置讷亲于死地。在此情况下,当听闻富察傅恒在金川生死未卜后,一时间多旺只想仰天大笑,觉得老天果真开眼,若是就此让他为阿玛陪葬,想来阿玛也会感到快意。 新仇旧恨加身,让他在街上看到挂着富察族徽的马车时忍不住上前寻衅,在他看来,富察家曾经只手遮天不过因为有功勋旧臣的支撑和深受皇上宠爱的皇后姐弟,可如今那大树倒下,富察皇后已死,傅恒十有八九命丧战场,富察氏早就土崩瓦解,昨日富贵不过已成水中月,再没有资格能在钮祜禄氏的面前耀武扬威,就算这些妇人受不了气敢去宫里告状,大不了就是受皇上一顿无关痛痒的斥责罢了,左右还有一位太后庇佑着,难道皇上用他阿玛杀鸡儆猴,还能再对他的独子做什么吗 当然,这些假设的前提是这马车里的妇人有那个胆气敢去告状,事实上多旺从不认为她们敢,女人胆小,没了支柱的女人更胆小,若是聪明些意识到现状,就不该有胆子招惹钮祜禄家族。 马车的车轮咕噜咕噜地在地上滚着,周围看热闹的人正有些失望地打算散开,忽然那面前的马车里传来年轻姑娘一声掷地有声的“站住” 钮祜禄氏下人自然不会理会,但是此刻马车不得不停。 一队持着刀的护卫拦住了他们的马车。 多旺不耐烦地掀起了帘子,含着阴冷的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 车内又出来一个丫头,下了车似乎冷笑着看了这边一眼,边牵过车队后护卫的一匹马,爬上去骑着离开了。 多旺舔了舔嘴唇,倒是忽然觉得富察家这两个丫头的姿色倒是不错。 马车帘内探出一只手,帘子被人掀开,坐在马车内的人显露出真容,坐在里面,目光盛着浅浅的笑意,盖在那层笑意底下的,是寒冰般的阴凉。 多旺下意识一怔,没等他从扑面的美色中回过神来,他就看清了对面人的神色,霎那间,细碎的鸡皮疙瘩爬上他的后背,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人嘴唇轻轻一动,一个字落在空气里,轻轻的,淡淡的,却湿乎乎地爬满了一种森冷的戾气。 “打。” 然后,毫无征兆的,世界天旋地转,上一刻他还斜倚着马车的内壁怀着恶意耀武扬威地泄愤,下一秒额头顶着地面,他被人狠狠地掼在地上,身形因剧痛弯曲,却没有被放过,那钢筋一般的手臂箍在脖间,带着厚茧的手指抵在温暖血液流动的地方不远处。他的膝弯被人以能让人粉身碎骨的力道狠狠一踹,多旺踉跄地跪倒,膝盖触地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骨碎声,然后他被人以跪倒在地的屈辱姿势固定着,头被迫抵着地面,膝盖处疼得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这时他才听到周围的痛呼与嚎叫,显然前来帮自己少爷的侍从们也被人打倒,不远处摔来他的贴身小厮,他余光一瞥,看到他手掌呈现出扭曲的样子,显然被人打断了手掌。 不这绝不可能是简单的家丁护卫如此狠辣的手段,如此蛮横的武力这是军人富察家竟然养了私兵 多旺忽然被人提起脑袋,他趴在地上看着对面马车中的人,此刻再也生不起轻慢或者别的心思,他目次欲裂地瞪着她,但那年轻的女人冷冷地审视着他的伤,半晌,轻轻扯出一道笑意。 时春看着他,已经猜到了地上的人的身份,她索然无趣地移开目光,扫过地上被制服的奴仆,发现胸中徒然升起的怒火仍然没有降下。 于是她冷笑了一声,看着护卫一脚踩在多旺的背上让他狼狈地再度趴伏下去,森冷地道 “瞎了眼的,是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章 独骑 钮祜禄府邸。 听闻到风声的几位夫人匆匆赶到前院,就见家中站着一队着统一劲装的人,都极有秩序纪律地立在一侧,微微低着头。满院的下人六神无主,看到主子来了纷纷退后或迎上来,几位夫人惊疑不定地考量着现在的情况,走在最前的人却急步迈过去,目光在一众人间梭巡,蓦地定住。 家奴退避开的地方正趴着一人,不住地骂咧,挣扎着企图挣开身上的绳子,听到动静他抬头,对上女人的目光登时大叫出声“额娘让他们放开我” 钮祜禄大夫人见他面上不但有着大片青紫,身上还带着血迹,几乎看不出眉眼,惨不忍睹,登时大怒,转头过去“是谁谁把我儿打成这副模样” “是我。”女声响起,那一队家丁打扮的人从中散开,让出一道纤细的身影。 大夫人一路赶来心神都被独子攥住,是以一直未曾留意到这队壮硕汉子护在身后的人,眼下认出她来,眉头一皱,眼里的狠厉倒是褪了一些,她开口诘问 “少夫人这是何意我儿是犯了什么错,才让您不顾他的颜面当街把人打成这样就算他阿玛糟了祸,可钮祜禄氏还在,我们母子还不至于沦落到人人可欺的地步” “大夫人,这话我还没有说,怎么您就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呢”时春走上前,面色冰冷“您不妨问问贵公子,他今日当着我富察家一众人说了些什么。” 未等大夫人将目光放到儿子身上,后面被家中几位婶娘关怀着的多旺又有了底气,怒意与耻辱交织下,他的目光恶狠狠地投来,像是淬了剧毒“爷没说错我阿玛被皇上处置,说到底都是傅恒那小人作祟,金川本来就是虎狼之地,打败仗就全是阿玛的错吗我就是气不过,总归老天还是开眼的,报应到那傅恒身上,又怨得谁” 钮祜禄家几位夫人脸色大变,几位婶娘立刻出声呵斥多旺,多旺却不在意,他粗喘几声,露出一个扭曲的笑,面上鲜血淋漓,映出几分狰狞来。 大夫人吃了一惊,难怪富察家这个从来低调的少夫人今天会大动干戈。多旺出生以来被她宠爱纵容,再加上他是讷亲的独子,满府里的人都顺着他,才养出今天这跋扈性子,再加上阿玛被判罪太过突然,接受不了心有怨愤做出这事来,也正常。 她其实已经知道这件事多旺做的太过,万一被传到皇上耳朵里只怕也难逃一顿罚,但到底是最爱的独子,她的心本能就偏向了多旺。何况仔细想,那傅恒说是生死未卜,实则与死了有什么两样丈夫讷亲之死纵然与傅恒无关,但也总归有千丝万缕联系,族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泛着嘀咕。更何况话也说了,人也被打成这样了,她做母亲的都从未对亲子动过手,经由她一个小辈动手打了钮祜禄家族的大少爷,也已经是够了,再多的还想怎样,难不成还想将多旺送去牢里不成便是皇帝看在他阿玛这一辈子没有功劳有苦劳的份上,也不能再动钮祜禄氏与讷亲一脉,更何况让她富察家一个后辈踩上门来摁着头逼这一屋向有威望的诰命夫人们低头 也因此,她开口致歉,心中抱着的是不惧任何后果的不以为然“是多旺口无遮拦惯了,冲撞了少夫人,但他才丧父不久,正处在悲痛中,一时脑子发了昏。我必会严加管教他,不让他再上街招惹是非,希望少夫人能看在我的薄面上,不与他计较。” 只是可惜,今日找上门来的人,未曾想过善了。 下人们惊慌失措的阻拦声传来,长廊处出现一队护卫打扮的人,手中刀锋寒光凛冽,钮祜禄家的下人一路追在后面却不敢靠近。二十数高大男人停在时春的身后,体格是非同一般的健壮,走动间透出的纪律性与一致化让钮祜禄家几位夫人呼吸一窒。看着眼前这一幕,她们瞪大眼,几乎不敢置信。 如意小跑回时春的身边。 大夫人终于变了神色,事到如今,想要事情安静地解决了几乎是不可能了,富察家这少夫人想必一开始打算与她较真了,不然为何会叫来这一伙明显来历值得商榷的人马来示威。 “府兵”她犹难以置信,不能明白这没了顶梁柱的小妇人哪里来的狂妄与钮祜禄叫板“富察家的,你这是打定主意,要与钮祜禄一族撕破脸皮了吗犬子犯了错,我这做额娘的自觉有愧,更惋惜富察家多遭惊变,怜你年少撑起家族不易,向你一介后辈低了头,但若是你得寸进尺,执意要借着多旺一时过失在这里无理取闹,那就由不得你了。” 既已经明摆着要撕破脸皮,又何必多说这些话粉饰太平。时春扶了扶自己头上的玉燕,倘若今天她在这里退一步,那么他日,整个北京城的满洲家族都敢来踩富察家一脚了。 她平静开口 “如今大夫人既提到了讷亲大人,那晚辈就想要跟您掰扯个清楚了,也省得钮祜禄一族再将这因果归到我那无辜的丈夫身上,平白泼了我们夫妻一身脏水,污了我富察氏的门楣。” 大夫人心神一震,没想到她把这件事夸大到这么眼中的地步,微微眯起眼来,认真地端详对面年轻的女人。 纳兰时春的面庞被高檐的阴影绰绰约约的笼罩住,玉白的脸庞神色幽幽而郁静,显出一种冶艳的肃杀。 她轻声道“我夫傅恒远赴金川,从到达前线起,处理讷亲大人留下的问题,排名布阵,未曾有过一日安顿。莎罗奔夜袭,他亦是一马当先。纵然至今音信全无,生死俱不为人知,但作为统帅,他身先士卒;作为臣下,他鞠躬尽瘁,至此,他已无愧于皇上、无愧于大清,哪怕真为此没了命,那也是马革裹尸。我不求他享有如何美名赞誉,但京中受其庇佑者,便不该有颜面妄论他之生死。” 她看着面前的这些人,目光扫过面容仇恨的多旺,语气逐渐变冷。 “讷亲深受皇恩,金川战役中却两年未有任何建树。他治军来,指挥无度,只会折损将士,鼠伏不出,偏又刚愎自用,金川能发展到今日局面,讷亲大人功不可没。便是皇上,也只恨到极致,回京问斩已然是最大的恩典,我倒不知,大少爷何来的脸面去怨恨傅恒倘若非要计较个清楚,我丈夫所遭受的所有苦难,难道就没有讷亲大人一份至伟功劳吗怎么如今竟然是非颠倒,黑白不分,这样的行径,岂不是无耻寡恩到了极致” “你”大少夫人面色已经不是简单的愤怒可以形容了,周围的钮祜禄氏夫人也露出怒容,但时春冷笑一声,扬声打断了她的话。 “是我夫在十万火急的时候接下了讷亲大人留下的烂摊子,是我夫扭转了金川役连败的颓势,是我夫一马当先深入敌军腹地,还是我夫只身诱敌生死不明。苍天在看,陛下也在看。兵临城下时,大夫人,究竟谁是贪生怕死的鼠辈,谁是舍身报国的忠臣勇将” 富察四少夫人目光雪亮,扫视过钮祜禄氏的众人,没有别的意味,却让人不敢与那目光直视。 “我富察氏男儿以血报国,顶天立地,便无所畏惧。我自将进宫,将此事完整述于圣上,是非对错,自有定论。我不欲就此事与你们过多纠缠,你们虽负我夫君,但我却不愿再被人与你们相提并论。” 她平静道。 寒风扫过,院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大夫人眼中难堪与不甘交织,她张嘴欲辩,时春目光迎来,大夫人张着嘴对上她的目光,眼神扫过她身后的护卫,微微忌惮地退了一步。 时春一刻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该说的话说完了,她转身准备离开。走廊处传来些声响,她抬眼一看,是钮祜禄阿里衮大步走了过来。周围的钮祜禄妇人们仿佛看到了主心骨,唤着“三哥”、“小叔”,阿里衮目光扫过向他拥过来的几位亲眷,转眼看向时春,向她走来。 “小叔” 大夫人皱了眉,喊道。 阿里衮恍若未闻,他侧目望了往女眷处缩了缩的多旺,目光冰凉。 多旺忽然打了个寒颤。 阿玛倒下后,家中最有出息的只剩下了这个三叔,老祖宗也疼爱倚重他,多旺怕他怕得要死,如今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阿里衮移开目光,看向面前的时春,低了头,抱拳道“自太原别后,已许久未见,少夫人近来可好” 时春缓和了些脸色,冲他点了下头,但没说什么。 阿里衮方觉自己失言,他顿了顿,将话题扯回“多旺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过错全在他,便是打一顿也没什么。”他警告地看了眼面色变幻的大夫人,用目光把她定在原地,移回视线“只是不知道,少夫人想要一个怎样的交代” 时春“不必麻烦了,我已决定把这件事告诉皇上,如何处置,全听皇上的。” 阿里衮沉默一下,到底是长兄唯一的儿子,他问“只能如此” 时春“大人不必费心商量了。” 阿里衮心里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道路。 时春向外走,阿里衮转身跟上送她出府。 走到大门处,他停下脚步。 “我虽想向你赔礼道歉,但恐怕你已不愿在此多留。多旺我自会提他进宫受罚,他此次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不论圣上如何定夺,钮祜禄家都不会有二话,不必担心太后那边,是我们没有管教好他。” 顿了顿,他抿唇“傅恒我很抱歉。” 时春笑笑“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今日多谢了。只不过多旺到底是你的侄子,你今天这么做,在族中不会难做吗” 阿里衮摇头“从前大哥在的时候,府里人太纵容他,才把他养成这样的性子。借着这事让他吃个大苦头也好,毕竟钮祜禄家护不了他一辈子,如果再纵下去,才会酿成大祸。” 时春点点头,并不如何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她向阿里衮话别,转身回了马车。 阿里衮侧头盯着那一队府兵从大门口出来,目光是考量而探究的。当马车走起,他把目光移过去,望着那辆马车消失在了远处,才收回了视线。 “三爷,您刚刚只怕是触了大夫人的霉头,现在里面的局势定然很难看。”贴身小厮道。 阿里衮转身往回走,面容已冷沉如水“慈母多败儿,兄长以前没能纠正回来的,今日我便帮他把这家风扶一扶。” 话语间,他伸手拿来小厮手中的马鞭。 第二日,时春还没有递请安帖,宫中便已来人急急把她传入宫。 她跟着大宫女进了大殿,皇贵妃便迎上来。 “好好的怎么会出这种事那多旺实在不像话,皇上刚听到的时候大发雷霆。少夫人放心,此事定会给你个交代,不让傅恒大人平白受了这等委屈。” 时春抬起眼,看向正握着她手满脸怜惜的皇贵妃。 去岁娴贵妃辉发那拉氏正式晋封皇贵妃,独掌六宫,力压群雄笑到最后,如今正是阖宫上下最具权势的女人,与皇后无异了。 时春顺着她的话感谢了皇上与皇贵妃,后来听明白了昨日的事已有御史上奏,毕竟钮祜禄氏与富察氏当街动用府兵斗殴是件大事,风声早就传遍京城。早朝时皇帝看到奏折,当场便砸了一只白玉镇纸,当场就命阿里衮下朝后提那多旺来见他。 此事惊动了太后,初时她老人家还急着来找皇帝调和,最后不知道皇帝和她说了什么,太后便回了宫,放言不再插手这件事。 消息从前殿传回来,多旺因诅咒战场上的将领被投进了宗人府,钮祜禄家也受到了重罚,时春呼出口气,面对皇贵妃的笑脸,也笑了笑回应。 毕竟是讷亲的独子,皇室绝不可能如此赶尽杀绝,但投进了宗人府,多旺出来不死也得磨层皮。更何况大夫人被剥夺了诰命,以京中人的性子,落井下石是必然,阿里衮又决心不管,那么想必这位大少爷的日子不太会好过。 能做到这个地步,她也算满足了。 随后她便受到了皇帝的召见,等她进了勤政殿侧殿时,并未见到多旺或是钮祜禄家人,只有皇帝坐在上面,阴晴不定地看着她。 时春沉默了下,低头跪下行礼。 上面传来皇帝的声音“朕倒是没有想到,这向来不显山露水的四少夫人,竟还有如此强硬一面。” 时春垂着眼“傅恒没有消息,奴才却不能消沉,等他回来后若是听到这些事,他该有多难过。” 皇帝默然一瞬,这些时日莫说朝中众人,便是他,也觉得傅恒转生之机甚微。傅恒是他最倚重宠爱的臣子,也是他视作亲弟的亲人,今日听到那闹剧只觉怒到了极致,如此不顾太后与讷亲的情面重罚了钮祜禄氏,其实未尝没有对烈士受此不公的悲愤。但难得傅恒这媳妇还坚信傅恒活着,皇帝不免动容,冷峻的神色缓和,露出欣赏来。 如此风骨,才是富察氏门风,这个媳妇,傅恒娶得很好。 后来,皇帝跟太后说到此事,太后虽然答应不再插手多旺的处置,却难免叹口气“皇帝,哀家知道多旺必定要重罚,不然会寒了将士的心。但是那四少夫人也有不妥,当街动手打人,也是有违律法的。要哀家看,与其各领处罚,不如牵个线让钮祜禄家与富察家近一步,修缮两家关系,岂非更好” 皇帝说“皇额娘可是想让两家结亲”他笑着摇头“富察家定不会愿意的,就算朕指了婚,估计他们也心不甘情不愿,那倒是结仇了。” 太后有些愕然“何至于不过是本家之间的纠纷,富察氏分支繁多,缘何会因为宗家的恩怨如此同仇敌忾” 皇帝轻笑出声,慨叹“富察家人,不论主支分支,俱是一样的硬骨头。若是别的家族,朕也愿做个和事佬,但这富察氏,也罢了。” 皇帝摇摇头,想起那纳兰氏的话。 富察家人忠诚、勇敢、一往无前、无所畏惧。 门风若此,便是能有这样的骨气,也难怪。 金川。 烈日洒下,照亮一片荒芜,黄沙反射光线,四野一片寂静。 浩浩荡荡的长队走在这片荒芜上,旗帜招展,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岳”字。 当先一人策着马匹前进,略略放慢了速度,低头研究着手中的地图,显是略有些焦灼。 “长明,你看这四处荒凉,人烟俱无,显是荒漠。如今是正午,难以判断前进方向,但看地图走向,不远处应是一片沼泽,顺着那个方向,我们再走半日应该能到大营。” 他把地图递给身边的人看,手下接过来核对,附和“是,我们离营地当是很近了。将军,我们已急行军了两日,将士们未曾合眼,又入了这片荒漠,消耗实在大。不如原地休整片刻,我们带着的水应当是还够在到达大营前补充水分的。” 岳钟琪皱了下眉,但回头一看,身后士卒已满是疲态,几位副将虽然好些,但望上去也基本在强行支撑。他心中叹口气,深知欲速则不达,应了。 士兵们迫于军纪,没有过于喜出望外,但面上都松了口气,纷纷原地坐下,恢复一早透支了的体力。 唯有岳钟琪有些愁眉不展,望向不远处,眼中是化不开的担忧与急切。 他的副将,同时也是他的长子岳长明将他的神色看在眼中,递来一只水壶“父亲,还是歇歇吧。之前入川遇上了莎罗奔的伏兵,我们才耽搁了些时候。但如今是真的离营地不远了,现在我们和莎军谁也没占上风,您不必过于担忧。” 岳钟琪接过水壶,灌了一大口水,长叹一口气“唉,虽然我军放出郎卡被俘的消息让莎罗奔不敢轻举妄动,但我总怀疑这是我们放出来迷惑莎罗奔的假消息。这是我们从上个边城路过的时候传来的消息,现如今咱们进了战地已经两天,虽然派去前线的传令兵没回来,但也没听到兵马的声音,应当是还未再开战,说明前线俘虏郎卡后并未做出举动。更何况主帅是追击郎卡失踪的,按理说郎卡既已被俘,那么那傅恒究竟是生是死也该有个消息。占据如此优势却不乘胜发兵,让我不由怀疑郎卡被俘这个消息的真假来。” “父亲是说,有可能这只是稳住莎罗奔的假消息”岳长明心猛烈跳了跳,不可置信“因为主帅下落不明” 岳钟琪点点头“乌雅将军应该是担心莎罗奔趁机主动出击,才会散布抓住郎卡的假消息。郎卡是莎罗奔唯一的外甥,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听到郎卡在我们手上,才会不顾现今处于优势的局面,按兵不动。因此我才想早些抵达大营。两天前朝廷的传令兵给了我特权,允我在主帅失踪时暂掌帅印,八旗部队得先有主帅稳定军心,不然等莎罗奔反应过来,只怕我军堪忧。” 岳长明也皱紧了眉,正当岳氏父子陷入沉思时,忽然听得前排兵们的骚动。 岳钟琪赶紧站起来,眯眼向前看去,有副将先上了马冲到队伍前,在向奔来的人马呼喝“前面是谁” 无人应对,两匹战马奔来,随着它们跑近,众人才发现它们毛发大片脱落,身上到处是淤泥与血伤。还未等人看清,不远处黄沙扬起,马蹄声滚滚而来,一小队人马闯入视线。 岳钟琪与岳长明早已上马,军队也做警戒状态,岳将军更多把注意力放到后面那一队明显战力更强的人身上,忽然听到刚刚在前呼喝的那位将军惊呼一声“马上有人是镶黄旗的甲胄” 嗯 岳长明年轻,仗着超凡的眼力看向越来越近的马匹,他认出马鞍正是清兵的样式,其中一只马的马背上正伏着一人,另一匹则伴着跑来。伏在马背上的人正是着一身八旗甲胄,便下令让那位将军把马上的人截下来仔细辨认。 岳钟琪也听到了,反应过来立刻让弓箭手准备射向对面那队人的马。既然被追击的人很可能是己军,那么对面自然是敌兵无疑。 对面人早在望到这支大军的时候便急急调转马头准备逃跑,但岳钟琪人马众多,又是未有损耗的援军,这寥寥几人的队伍很快被剪制服,当先一人反应很快,马儿被射中腿后立刻打算利用熟悉的地形跑走,但被几只流矢射中了腿和肩膀,摔倒在地,被骑马上去的千户长包围了。 忽然千户长极具惊讶的声音响了起来“岳将军这这人长得十分像那画册上的郎卡啊” 岳钟琪与长子对视一眼,增援的部队绝大部分士兵未曾见过莎罗奔与郎卡,但行军前军中早将这些叛逆的画像予士兵传遍,如果现在抓到的真是郎卡,那么起先那人 岳将军奔到前方确认擒获那人的身份,岳长明则奔出几步从副将手里抢过那镶黄旗甲的人,仔细确认他的着装,终于在甲胄内测找出他缝在脖后的身份信息。 “富察傅恒”几个字跃入视线的时候,岳长明瞳孔猛地一缩,伸手到那人血肉模糊的颈侧,近乎欣喜地感受到那一点极其微弱的搏动。他立刻抬头,岳钟琪已经确认了俘虏的身份,也看过来。 “爹,正是富察大人他还活着” 岳长明高声地喊。 岳将军制着昏迷过去被捆绑起来的郎卡,难掩激动下令“全军立刻上马我们全速赶往营地现在郎卡在我们手上,主帅也找到了,我们要快些把这些消息带回去” 岳长明扶着这位富察氏的主帅共乘一马急速前进,他似有所感低头,看到那气息微弱的人微微睁了下眼,露出一丝丝眸光。 他张口“我是岳长明,您遇上了援军部队,现在我们正往大营处赶,元帅您撑住点” 傅恒却没有听到他这些话,他撑着最后的力气扫到后方不远处的军旗,看到那个“岳”字便松了最后一口气,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接着便彻底失去了意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章 远方的你 乾隆十四年的开年,京城中寒风猎猎,几许阴云笼罩在几户人家头上,任凭北风如何肆虐,那片阴霾都久久不散。 章佳氏如今已经常驻佛堂,几乎不再露面,主院里端着药碗的丫头出出进进,身上都染着麝香,老夫人手抄的佛经不知不觉垒了一摞出来。 章佳氏可以放纵自己沉溺寄托里无法自拔,是因为她把负担这个沉重担子的压力给了儿媳。乾隆十四年起,纳兰时春就再也不能如从前一般收敛锋芒安心地做一位贤妻佳媳,这紫禁城有数不清的人想趁机来落井下石,她不是不可以像额娘一样整日囿于忧伤中,但是如今她膝下还有福隆安,所以她不能让富察家倒了。她和傅恒都未曾执念儿女的未来,但总归要给他成长的天地,能自由地选择成为怎样的人,是他们对福隆安最大的愿望。 他的阿玛长于如此威势权重的家族,长成为一个顶天立地无惧一切的男人,正因为拥有着“富察”这一个姓氏,才能堂堂正正无所畏惧地为大清献出忠诚。福隆安不必如他那般张扬璀璨,但既然背负了他的姓氏,就该如他的阿玛一般拥有最刚正的气节,宁折不弯。 她不希望将来她的儿子会因为家族的颓势而被束缚住手脚,带着锁链的雄鹰是永远无法翱翔蓝天的。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她躺在傅恒经常躺着的地方,抚摸着气息渐渐散尽的冰凉床褥,眼泪就会慢慢地打湿枕畔。 这与她所盼望的过的人生竟是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样貌,而让人生恨的是,她犹豫徘徊后悍然接下了这从未想过的命运,却在刚刚投进这美梦里的时候被当头一棒敲醒了。 这么多人在耳边不断地提醒她“他回不来了”,她固执地站在原地,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甩下她走到了前面,她故作不在意地看着他们,可在没有人的时候,心里仿佛漏了个洞,随着每日时光的流逝渐渐变得越来越空洞。 傅恒曾经对她说过,要把后半生赔给她,如今这后半生才过了多么微末的一点,这样的话,他不就是骗了她吗 因为富察傅恒向来言出必行,所以她会等他,只是希望不要等太久。 时春闭上眼,攥紧手里的玉佩,陷入半梦半醒的魇态里。 第二日她从床上坐起,起身时忽然心跳了跳,她踉跄一步,从心律失常中回过神来,才感觉到头疼欲裂。撑着走到妆镜前,透过西洋水银镜,她清楚地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乌青,眼神冷漠又麻木,周围浮着血丝,看上去有些渗人。 她伸手去翻胭脂,忽然想到今天不用再见外人,也没什么必要遮掩的,伸出去的手指顿住。一旁的丫鬟捧着几件衣衫向她示意,她目光点到那件有些黯淡深沉的墨兰旗装,未等起身,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一阵骚动,有声音在外面响起,竟全然不顾规矩在宅中喧哗而来。 “少夫人前线消息传回来了是四少爷的少爷有音信了” 手指蓦地一颤,光滑的布料从手间滑下,她猛地看向门外,目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盈满了水光。 几个丫鬟就见四少夫人痴痴地站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一般冲出了房间。 时春冲到台阶前,低头俯视跪在地上身形还在颤抖的管事,沉了沉声音“再说一遍。” “少爷被岳将军带的援军发现,虽然受了重伤,但意识清醒,性命已无大碍。我军还顺势抓到了郎卡,现下前线以郎卡为质,莎罗奔已有和谈之意。少夫人,金川战役曙光已现啊离少爷回家也不远了。” 管事抬起头来,老泪纵横。 时春恍惚了一下,倒退一步,脸上表情呈现出悲喜交加的复杂。她定了定心神,看向管事“夫人那边着人去通知了吗” 管事不住点头“一大早宫里的公公就来报信,听到消息,奴才就派了人去了夫人那里。” 她这才放松下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当着下人们的面,她转过身去,背对众人处,她高高仰着头,已经泪流满面。 当日下午,她被传召入宫。章佳氏数月骤逢人生大悲大喜,如今心绪不定,再也没有精力应付旁的事。 皇贵妃拉着时春的手不住地说话,喜盈于色,话语间有几次更是激动得险些落下泪来,不住地道“苦尽甘来”,时春本不耐皇贵妃向来的虚情假意,但今日听她说话却没有一点的不耐,她越听,心就越松下来,这一句一句都向她证明着傅恒活着并不是她所幻听的假象,而是真的。 走之前,皇贵妃脸上绽开了略有些狡黠的笑容,她向大宫女示意,很快就有人抱着一只不算小的匣子走了过来。 皇贵妃扭头“这是傅恒大人在前线写回来的家书,有些是之前战事紧张未来得及送回来的,有些是这些日子写的。养伤中仍然不忘写就这么多信件,想必他非常想念你。带回去好好看看吧,你也是受苦了。” 时春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只匣子上移开,礼数端正地向皇贵妃告退,坐在马车里出宫的时候,低头不住地摩挲着手中的木匣。 回到家她挑拣出给章佳氏的信亲自给她送了过去,章佳氏紧紧攥着这些信,眼泪顺着苍白的脸庞流下来。时春看得不忍,手心触到留在袖子里的信封一角,微硬的触感在她心里也划过一道。 从章佳氏那里出来,她还未忘记去福隆安院子里检查他今日的学业,面对他怎么也压抑不住喜悦与好奇的目光,她面色不变地考校完了所有课业,才终于笑起来抱起了他。 福隆安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男孩低呼了一声,出乎人意料地没有太过失态。时春低头看进自己儿子的眼里,望到那片动容与感动交织的海,惊讶地发现这孩子好像在无声无息中就长大了,变得比她想得要更加内敛深沉。 怀着复杂而欣慰的母亲的心情,她回了房间,闭起了门窗,面带微笑地拆开了第一封信,重新把自己变回妻子的角色。 那一夜她再也没有出过房门,第二日如意和雀宁进屋服侍她起身,发现桌上摆满了启封过的信件,蜡烛燃尽了两根,烛台上滴满了烛泪,时春睁眼时有些疲惫,但眼里却是亮的,起身时她的身影轻盈得像一片云彩。 随着前线传回一个又一个的好消息,金川的局势越发明朗起来。朝廷人心大定,皇帝据说很是扬眉吐气,一道道嘉奖圣旨上门,时春却对伴着传旨太监一起来的家信更加关心。 这日她坐在门厅里,阳光正好,投在展开的信件上,映出光斑 时春吾妻吾爱 见字如晤 伤已大好,两军和谈诸事已毕,回程之议已可望矣。每望大漠黄沙,忽忆昔年穷河之信。吾少年立志投戎,征战沙场男儿如是,如今愿景已极,虽九死一生,然酣畅淋漓,赤血忠心,苍天得鉴。前日领军探路,惊见炊烟人家,异于狼烟,方觉游思之心甚重。养伤日卿卿面颜常现于眼,系吾信念所在。汝之所亦吾心之渴盼。已闻京中多变,悉属吾之过。照料娘孙,卿多苦痛,及思于此,几不能执笔。归京之心,如箭在弦上,然局势不稳,既领帅位,便不可如昨般任性妄为。呜呼换药之时已至,刘医正阔步而至,面黑如炭,吾惮其颜色,唯收笔可行。 吾与卿同心,将归,切莫过念。思卿,念卿,爱重则情深。山高水长,有卿相依,世事无忧。 春和手书。 正月底,战报里负伤严重的主帅傅恒亲自督师攻下金川险碉数座的奏报递达京城。金川土司莎罗奔等因久战乏力,畏死乞降。历时近两年之久的金川之役以傅恒亲往督师宣布告捷。 二月,叛乱终平,大军班师回朝。 军队尚未抵达京城,圣旨已追出城外数里。皇帝实在龙心大悦,捷报给他荡气回肠的自豪感。傅恒因功受封一等忠勇公,等回京面圣时再补赐宝石顶、四团龙补服。 如果单说一个富察傅恒的封赏来得快些也说得过去,然而富察四少夫人的诰命却几乎同时从紫禁城出来,在城门处分了两路,一路快马追出京城,一路由御前总管李玉公公亲自率人去了富察府颁布旨意。 皇上特准四少夫人在养心殿迎接大军班师。 这是前所未有的恩宠,养心殿为军机重殿,够资格迎接八旗大军班师的,都无一不是宗亲重臣。在此基础上,特许一个后宅妇人参加,由此可知圣心宠眷。 紫禁城的天变得这么快,富察傅恒生死未卜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一眨眼,就像这放晴的天空一样,他不仅回来了,还更是就此一飞冲天。 那一日的紫禁城,姹紫嫣红,百花争艳。 时春着一身命妇服,云肩霞披,安静又低调地站在众人身后。有目光不时扫过她,她垂着眼,看上去恭敬又端庄。 旗帜出现在视线里的一刻,众臣都沸腾了,时春抬眼,眼里只能望到那个最前面的人。傅恒低头迈步上殿,三叩九拜,然后朝臣如潮水般跪下,齐声三呼万岁。 你在那万人中央,感受那万丈荣光。 他叩谢了封赏,目光一转,看到了在人群后微笑的她,眨眼间,眼眶红了起来。那笑容看上去那么温柔,他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时春微微失了神,仰头看殿上的人,只是淡淡地在笑,风轻云淡,却横贯过生死与无常。 我看着你,在想,这是我的丈夫,也是我的英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章 花好月又圆 东院里久违响起了欢笑的声音,下人们脸上也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四少爷平安从战场上回来,还带回来了不小的战功。一等忠勇公的爵位,哪怕在富察家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院落里,雀宁含着笑端着托盘走向时春。时春坐在石桌旁,手肘撑在桌上笑着看院中玩闹的父子二人,察觉到她的到来,时春转眸看来,笑眸清亮,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柔“放在那儿吧,我看他们一时是顾不得了。” 雀宁笑着“哎”了一声,把手中盛着玛瑙芙蓉糕和金丝年糕的托盘放下,退了一步和如意并肩立在不远处。两个侍女对视一笑。 院落中傅恒正俯身研究着什么,双手背在身后,玄袍勾勒出他健美的身形。他身边站着月白衣服的福隆安,也低着头全神贯注地跟着看着。 时春在一旁看着无事做,扭过头和自己的侍女们说起话来“倒是很少看到福隆安这么兴奋,说来我挺想知道,谁给他买的鞭炮和礼花”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雀宁往不远处听到问话后往这边探头的卜隆斜了一眼“还能是谁啊,当然是卜隆了。跟着爷回来以后就去买了这些东西给小少爷,说是师傅给的见面礼。奴才们听说以后可气死了,这些玩意儿这么危险,万一不小心炸了伤了小少爷可怎么办“ 时春倒是没怎么担心,只是略有些惊异“福隆安竟然也对这些感兴趣吗我见他成日手不释卷,旁人叫他去玩也不理会,还以为他不喜这些玩闹事物。” 如意善解人意上前“也不怪您,前些日子小少爷心情也不好,成日把自己关在房里看书。现在爷回来,小少爷也不同了。” 身后忽然传来鞭炮鸣爆的声音,福隆安的笑声传进几人的耳朵里,时春扭回头去,看到父子二人捂着耳朵跑了回来,福隆安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开朗笑容,他笑声如银铃。华灯璀璨,照在他脸上,映出那一双如墨的眼瞳盛满了星光。 时春抬眼,见傅恒含着笑跟在他身后回来,目光追着前面小小的身影,目送他闯入额娘的怀抱里,然后载满了温柔的眼抬起来,与那双秋水一般的瞳对视。 福隆安从时春怀里抬头,看到额娘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他随着时春的目光扭头,迎上傅恒放在他头上的温暖手掌。 一切都是花好月圆的样子。福隆安看看阿玛,又看看额娘,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小小的孩童,低下头的时候眼中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清明。 当夜福隆安很早就被下人抱了回去,所有人心照不宣地把空间留给了这对夫妻。 时春看着傅恒一层层褪去身上的衣衫,不由抬起手捂着嘴,眼中闪过丝水光。 同床共枕数年,他向来活得精致考究,虽然练武勤勉,但从来注意不会让自己受伤使得亲人担心。她何曾见过他这副模样层层白色纱布缠在背后,几乎把肌肤全部遮挡,背心处已经透出血色出来,周遭的纹理正慢慢被暗红色的血液侵蚀。时春伸出有些发抖的手想去触碰,却在靠近的时候停下来。 她终于忍不住咬住手指,扭头抹去眼角的泪,再扭回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的样子,但傅恒在看着她,眼神温柔,让她憋回去的眼泪差点又涌上来。 她都这么难过了,那个人却只盘腿坐在她面前,温柔而安静地注视着她。 时春又难过又生气,挥出一拳去“你怎么搞的,这么看我做什么”手砸到他身上的时候却轻得连触摸都几乎没有感觉。 傅恒抓住她的手腕,她下意识想抽出来,却被他以坚定而又柔和的力度扣在手里,于是她安静下来,望进他的眼里,然后一直安静坐着的人忽然微笑起来,伸手把她拉入怀中。 她顾及着他的伤口,挣扎了两下“我帮你换药。” 傅恒却不放开她,把她紧紧扣在他怀里,下巴抵在她头上,开口。 “这样抱着你,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时春的声音骤然停了下来,她靠在他胸前,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声,又伸出左手抵在他心房上,向他怀里依偎了下,闭上了眼。 她说“跟我说说你的伤吧,还有你失踪的那两天。” 傅恒笑笑,为她将略有些乱的头发挑到耳后。 “我总下意识略过那几天的记忆,可是又忍不住反复地去回想。” 他轻声说,眼神放在不远处,记忆弥漫着黄沙的味道,还有身体里上窜的血腥气。 “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坚持不下去了。” 仗打得最艰难的时候,皇上连发数道私信令他回朝。本就是为给傅恒丰富履历才派他监军金川,能一挽讷亲颓势便已经为朝廷做出了贡献,届时就算他回京也定能晋升。临危受命一挽狂澜,他已足够让亲族和主君骄傲,没必要再把前途无量的命耗在战场上。 然而傅恒按下了这些密信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排兵布阵一如往常,既然来了,那么又如何能就此丢下这一地乱局不顾,畏生死而奔前程,把金川之地的百姓弃于虎狼的威胁之中湿地伏击一战,他拼尽全身气力,孤将单骑将气焰嚣盛的郎卡诱出主漠。因为根据岳军脚程计算,他大胆地设下此局,因怕是别人郎卡不为所动,亲自率了少数精锐行如此冒险之事。最危急的时候,他在黑夜的金川湿地蹒跚前进,身受重伤,刀剑几乎刺穿胸膛,只要松下一口气来,仿佛就会成为那沼泽下掩埋的一具无名的白骨。 沙漠里血气四散,天空布着散散几颗星子,他拽着马缰一步一步沉重地前进,走几步就有不知哪里出现的湿土拉住腿脚。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出现了错觉,每次倒在地上耳边仿佛都响起了郎卡一骑人追赶的马蹄声,催促着他弯起已经失去知觉的膝盖,爬起来继续前进。 太阳跃出地平线的那刻,他几乎已经要撑不住了。伏在沙地上,看了看身后终于爬出来的沼泽,吐出一口含着沙土的血块,抬起眼皮,透过已经快要看不清影子的星星找到了北方。 大概是失算了,他想。 忍不住侧耳细听,黄沙安然地贴在地面上,没有马蹄奔涌的声音,没有熟悉的语言和熟悉的战甲。 火红的日光投下来,天地间只有他一人。 奇怪却又不奇怪地,此刻他脑中第一个跳出来的人,竟然是时春。 他轻笑一声,胸腔震动引发伤口的撕裂,他又吐出一口血沫。 有人说过温情会被距离抹灭,但是爱不会。这是姐姐或抑是二嫂说的,他早就记不得了。记得的是那一片火红里他从花轿里迎出来那双羊脂玉一样的手,记得的是盖头底下伊人抬眼,美得万物失色的模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拿剪刀剪下对方的一缕发,他们都没有说出来这句话。 但此后的时光过得那么快乐,以至于不知不觉间就加了一些本来没有的东西。再回首去看,突然发现世事早有安排,只是他们谁都没有发现,能够侥幸得到还不算晚的结果,大约也是老天的垂怜。 可是,在此刻,听着风的声音,他的心头忽然漫上了淡淡的苦涩和悔痛。他拼尽全身的力量翻过身去,仰面躺着,天上的云是她,耳中的风忽然也是她。 纳兰时春。 他在心间默念。 他的妻子,他有过的唯一的女人,他孩子的母亲,他信任的伴侣。 可是似乎又不只是这样。 倘若是爱的话,那该有多浓郁又赤诚的爱,才让他想到她的时候,几乎快要停止跳动的心都滚烫起来,一滴一滴,烧灼着心上的血肉。 他抬起手,遮住被耀目的阳光刺到泛起泪光的眼睛,那双秋水一样的眸子出现在眼前,里面盛着一直以来让他心动的温柔。 “傅恒,安全回来,别让我难过。” 让她难过。他眯起眼来,黄沙被风吹拂,慢慢在他身上埋积。他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天光盛放,那张被血污掩盖了的脸上,是当年锦衣公子如画般的风雅平和。 然后他面目平静地撑起手肘,爬了起来,一步一步,向着紫禁城的方向。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真的很美。那时候的我们互许为知己,我心有所属,负你许多,硬生生把早该有的缘分磋磨到更久的时间里。 或许开始得太糟糕,以至掐断了你对我最初的期许,才会在刚刚成亲的时候再也没有更多的奢求。 这一次,是我与命运来做挣扎。你我之间,我已错过许多,余生我不想再错过。 他一个呼哨,被拽了一夜拉出湿地的战马疲惫地低下头来,傅恒爬上马背,指了指北方。 他轻声道“我们回家去。” 马儿通人性般地迈开马蹄。 “草原上的太阳,大漠里的圆月,都不及紫禁城的你,来得让我牵肠挂肚。” 他吻着她的发,微微闭上了眼。 是她让他支撑着活了下去,给了他再次站起来的全部力量。 被人从马背上背下去的时候,他的唇边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放松地阖上了眼睛。 当年那些阴差阳错,终究没有酿成许多过错。 诚如光阴变幻,她不是最初那人,但却与他并肩,走过一生中最漫长的时光。 人间无沧海,世事无绝对。 纳兰时春是他此生听过的最美的名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章 第一最好不相见 乾隆十四年二月底,三世章嘉禀奏皇上归多麦故里传学,皇帝多次挽留后未果,终于同意。 时春踏上法源寺的土地,抬头看殿中宝相庄严的塑像,一时竟有物是人非之感。 她放开福隆安的手,注视着那孩子带着卜隆一路跑开的背影,笑了笑,转头向里走去。 北风萧瑟,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衣料下摆扫过石子路旁零星的荒草,发出一点点声响。林影愈静,竹林荒歇,她停下脚步,目光停在了不远处。 白衣的僧人穿着单薄,纵使在冬日里也一身素袍,但面色看上去好得很。他从面前的唐卡里抬起头来,看过来的目光微微有些愕然,待反应过来以后,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微笑。 他微笑着看着她,时春抿了抿唇,叫了声“师父。” 若白多杰撑着下巴,看着她慢慢走过来,才道“不过是儿时戏言,又何必当真。” 时春已经走到桌前,站着低头看他,虽然占据着居高临下的位置,她的神色却有些迷茫,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个依赖着他的孩子,却又仿佛已经长大了。 他忽而反应过来,她甚至已经是一个孩子的额娘了,微微一怔后忍不住笑起来。 “你要走了”时春低头看着他面前的唐卡,明明是佛教的珍宝,却被这人拿来当牌一样随便玩闹。 若白多杰歪了下头,沉吟一下“不妨说我该回了。” 他坐直身,撑了一个懒腰“我在这京城呆得实在太久啦。” 他微微眯起眼,看向远方,然后收回视线,迎上她没什么变化的目光,收敛了笑容“京城里万事安好,你也过得不错,如此我就放心了。西藏最近很乱,我的人民需要我。你夫家那个傅清不是折在西藏了吗藏系又有动作了,我得回去看看”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既如此,她又有什么话可以说呢 知晓消息后赶过来,可是真的到了这里,站在这个人的面前,她依旧没有什么可以说出来的话,这种只要面对他就会升起的无力感实在太深了。世事变幻,如此许多年过去了,在他面前,她仿佛还是昔日那个误闯护国寺重地的孩童,只能懵懂地抬头,看一身白袍的少年从分道退让的僧群里走出来,俯身下来,天光盛放,在他光洁的额头打出光晕,仿佛佛国万丈圣光尽系他一身。那如仙似幻的一幕太过圣洁,以至他在她记忆里变成了脱离肉身凡俗的神子,让她如此卑微而又绝望。 其实哪怕站在他面前,她所能做的也微乎其微,况且沧海桑田,此刻心境与往常已经天差地别。她终究找到了对的人,也如他所愿大胆地纵情去爱了。往事不可追,眼前之人是曾经幻梦,但已是昔日月。今日来这里,不为任何旖旎心思,却犹觉怅然若失。 从他投来的含笑目光里,她明白他亦明了。 “珍重。”她说“还有,要小心些,师父。” 这次他没有对这一声师父再说什么,点了点头低头下去继续摆弄着桌上的唐卡,仿佛她不存在。 时春深吸一口气,转身的时候到底没有按捺住从心头袭上来的难过,低声道“章白,永别。” 他们都明白这大概是最后一面了。 桌后低着头的人眼中微微晃过波澜。 再抬头的时候,竹林深深,天地间,又只剩了他一人。 他微微哑然,半晌轻轻道“阿弥陀佛。” 这声音只有自己听到。 次日,一驾马车,十数护卫,却带了数十装着佛经圣典的箱笼,这位佛国之王不留只言片语,低调地踏上了返藏的路。 京城外山野开阔,偶有孤雁掠过,是又寂寞又旷达的景色。 三世章嘉活佛微笑着踏上马车,进去之前回头望了一眼,笑容不变地扭回头来,城外荒无萧瑟,但他白衣净如天空,容色已生光,是集聚天下所有钟灵毓秀所不能道尽的风华。 如此快乐,又如此寂寥。 马车里的人在微笑,京城里的佛子在微笑。从叛乱中被清军救回京城,被送去与皇四子弘历一同读书,八岁的转世活佛微笑着接受大他六岁的储君的恭敬;十二岁在嵩祝寺满僧人敬仰的目光中举办了坐床仪式,十四岁在护国寺讲佛的少年微笑着给闯进后院的女孩一颗佛珠,十七岁刚刚受封的广慈国师微笑着叩谢雍正皇帝,奉命迎七世达赖返藏。 他仿佛永远都在微笑。 二十五岁闭门译丹珠尔,再次重见天日的时候,他手中的佛珠断线了。 那个六岁大的孩子终于摆脱了他的束缚,真正回到她的三千红尘世里去。 这是他作为活佛存在于此世的第三十三个年头,如他所愿,尽此最后一面,然后死生不再相见。 如此便最好。 我终于明白,世间有一种思绪,无法用言语形容,粗犷而忧伤。 乾隆十五年。 娴皇贵妃封后。 盛夏,圆明园。 队伍如潮水般拜倒,魏璎珞排在队伍的最后,在宫里贵人走过后抬头望了一眼他们的背影。 当夜她拦住明玉,本只是想问一声六阿哥如今过得如何,可躲避她的明玉引起了她的怀疑。 “明玉”她冷下声来,在圆明园两年中收敛起来的那股倔强被激出来“我只是想问问你六阿哥为什么没有随纯贵妃来,回答这个问题,对你来说有那么难吗” 仓皇向前逃去的明玉猛地顿住,背对璎珞的脸上,一双眼睛满是恐惧,等听到这句话,她眼中的惧意却仿佛消散了大半,蓦地爆发出一种令人吃惊的恨来。 她转过头去,目光定定与璎珞对视片刻,仿佛在确认她是否还是当年那个对皇后娘娘忠心不二的人。余光瞥到纯贵妃派来盯她的人,明玉对璎珞微微点了下头,迅速地转身走了。 魏璎珞留在原地,受着路过的一个宫女审视的目光,待那个宫女离开后,她抬起头来,手指不由攥紧了衣袖。 明玉刚才的意思分明就是有时机再说,是六阿哥出了什么事吗不可能啊,就算她远在圆明园,也照样能听到六阿哥身体康健的消息。纯妃升贵妃的一大原因也是将六阿哥照料得很好。 可若是没有问题,明玉何至于一见了她就吓成那般模样又何至于避开旁人的视线,又摆出一副之后再谈的避讳样子 不论如何,璎珞的心是安生不下来了。 这两年来,她安分地呆在圆明园里,收敛了所有的脾气。刚来的时候受着原本太监宫女的欺负,但想着皇后娘娘,日子过得也不算难熬。等到了后来呆在这里习惯了,她也渐渐有了渠道去探听一点六阿哥的消息。听到传来的都是身体康健、性格活泼、特别喜欢玩闹,璎珞也渐渐放下了心。连以前总怀疑别有居心的纯贵妃,她也完全真心地感激起来。这样的日子过得也没什么不好,在乎的人都过得好好的,璎珞自己也打算全心地在意自己的新生活,再过一段时间好好干争取成为圆明园的一等宫女。 可现下明玉的反应,却让她日渐平静下去的心又掀起了波澜。璎珞急于找一个能与明玉独处的机会来搞清楚,但是不知道是真的遇不上还是有人在中间动了手脚,下一次抓住明玉,已经是四天以后了。 她先是急问“你上次是怎么回事纯贵妃又是怎么回事你在她宫里被监视了吗” 明玉表情平静,开口“长话短说吧,璎珞,我们没有太多时间。” 璎珞一怔,正色说“好,我们先一件一件来。你还好吗” 以为对方会先关心六阿哥的明玉微微怔住,她看了璎珞一眼,眼里微微泛起几道水光。 “我还好,不必挂心我。”她说,声音微微沙哑,唇色苍白得惊人,但脸上那种阴郁已经化开了许多。 这次未等璎珞追问,她看了看四周,看着璎珞的神色,慢慢道“璎珞,我怀疑,九阿哥的死,和纯贵妃有关。” 她的神色在说完这一句话的工夫里变幻了几息,最后定格在一个茫然与仇恨交杂的表情里,明玉看着璎珞,表情那么苍白,但是眼中却闪着火焰,一种终于得到希望的渴望。 魏璎珞震在了原地。 一瞬间她觉得头顶轰来一道巨雷,雷声在耳边炸响,湮灭了她所有的意识。脑中有嗡鸣声不断地响起,仿佛有成千上万的虫在叮咬,痛得仿佛要死过去。 但是另一面她又觉得整个世界颠倒了过来,她站在路的这边,对面是孝贤皇后的脸,世界死一般的安静。然后月亮出现,皇后一身白衣回头看了她一眼,口中依稀说着“等你回来”,还没等她答应下来,下一刻皇后回过头去,纵身一跃,她甚至来不及看看她临死的表情。 然后灯火占据视野,噼啪作响,纵使她骨头里都是冷意,也能感受到肌肤周围的温暖。有小孩子孱弱的哭声缠绕在耳边,呜哇呜哇,然后阖宫的宫女都在哄着,可那哭声仿佛永远停不下来。真烦,为什么这么烦,从出生就这么多磨。然后如她所愿的,那哭声安静下来,整个世界又安静下来。暖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的思绪退回那个冬天,退回手中那裹明黄,小小的,一动不动的,冰冷地躺在她的手心里。没有人敢动他,只有她抱起他,这个从出生开始就被她嫌弃的孩子,她第一次抱他,就是此生最后一次。 明玉惊心地看着她,看着她一瞬间面色苍白如雪,看着她魔怔地立在那里怎么也唤不醒,看着她乌黑的瞳仁里慢慢出现的红,然后那红越来越深,从伤到痛仿佛只是眨眼的瞬间。 璎珞回过神来,顾不得擦拭脸上疯狂流淌的眼泪,她拽住明玉的领子,几乎要将身材娇小的明玉拎起来,她红着眼,一字一字闻道“你怎么敢这么说告诉我,你知道什么” 明玉看着她姝丽脸上惊人的狠色,却落下了泪来,此刻她像是找到了终于能主持公道的人,开口便已经泣不成声“你还记得乾隆十年,娘娘怀着九阿哥,那时候娘娘怜惜尔晴思子之心,允她入宫照料。初时娘娘胎象虽不稳,但太医说,只要照顾得到,四月以后便该稳妥了。可是自尔晴来后,一直到娘娘临盆,太医院每次诊脉后给的答复都不尽如人意。九阿哥出生起就不足,谁都说他是在怀时便落了病根。可是娘娘怀胎时我们照料从无差错,娘娘只是体虚了些,精心调养便是了,为何身子却一直不见好,甚至越来越差” 璎珞极力维持着面色冷静,声音已经在发抖“但是你一定还有别的根据才会说这话,对吗” 明玉说“是啊,一年以前,我亲眼见到纯贵妃身边的玉壶与一个太监私会,那人正是当年除夕长春宫失火时负责给水缸加水的掌事太监。自那以后我便存了疑心,天可怜见,我终于在与钟粹宫一个小太监谈话的时候得到一个消息。璎珞,”她茫然地抬眼去看站在面前的人,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原来在乾隆十年的冬天,纯贵妃就已经向京郊的富察别院暗地送过一封信。” “那时候谁在京郊的别院里住着,你想起来了吗” “尔晴。”璎珞倒退一步,竟笑了一声“千防万防,我竟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防住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章 令贵人 紫禁城在夏日里炎热得很,屋顶的琉璃瓦反射着日光,远远望去泛着一片微芒,反而显得更加让人烦闷。 各宫宠妃早已大门紧闭,冰盆源源不断从冷库里出来。得不到宠爱的妃子只能屋里洒洒水,把手边的罩子帘子换成凉快些的竹藤制品。 延禧宫显然也是后宫中颇受冷落的一处宫殿。前些时日刚刚打扫了一番,把院中的杂草除去,看上去干净了许多,但依旧显出破败来。 这处较为偏僻的宫殿前些时日住进去了一位新的妃嫔,来头颇有些不同凡响,也显然不是一副生面孔,引得后宫不少人侧目。但是皇上却不是很待见延禧宫的样子,纵然这宫主子得了太后的眼缘一下子就晋了贵人的份位,但既不得皇上的青眼,被轻视也是难免。但是延禧宫的新主子对她的情势倒不是很在意的样子,素日里除了跑太后宫里跑得勤快,也不怎么出门拜见别的妃嫔,皇后和正得盛宠的纯贵妃对她又是耐人寻味的样子,也因此虽然后宫嫔妃们都各自心有盘算,但一时间还没有人真正接近过她。 可这日这位对什么都不怎么上心的主子却在殿内颇有些坐立不安,微微蹙着秀致的眉毛,略微显得不安又急切。身边的贴身宫女也不在,只有小丫头珍珠站在后面,嘴笨只能不停地倒热茶过来问主子渴不渴。 过了一阵,明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她率先踏进来,拭了下鼻尖的汗,暗暗松了口气,往旁边一让,让出身后的人来。 撑着伞的丫头在跨进殿门的一瞬收起伞来低头定在门口,伞下的人走进来,露出面目。靛蓝旗装,旗头上是一整套浅色翡翠的玉钗和流苏步摇,随着脚步的停下微微晃荡在脸侧。她正处在女人最美的年龄,面庞皎如美玉,严整装扮后,雪肤红唇,眼角生花,绮丽瑰姿,是人间绝色也无法绘尽的芳华,气势端重。 她抬起脸来,微微眯起眼,看向殿中坐着的人,开口“魏贵人。” 璎珞早在她踏进来的时候内心便响起了慨叹声,眼前之人分明如数年前一般风华绝代,眼角眉梢却已是褪去昔日略有些内敛的恭谨,显露出全然久居高位的威势来,和着她极为清艳的眉目,更显高不可攀,令人等闲难以直视。 她早已站起身来,一身没什么花色的淡色衣裳,脸上也只是略施粉黛,乍一看与曾经长春宫那个宫女并没有太大区别,丝毫看不出一位贵人该有的样子。 时春的目光从她头顶佩戴的绒花扫过,眸光微微动了动,但没有说话。 璎珞“四少夫人,许久没见了,您一如昔日动人。” 时春“贵人千方百计请我入宫,不惜惊动皇后娘娘,如此大动干戈,应当不是来找我叙旧的吧” 她的话其实并没有多么客气,但是璎珞也没有什么反应,很久之前她就已经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了,更何况这样的态度比起宫中其他的人来说要好得太多。 璎珞扭回头去,看着时春“我怀疑,先皇后的死另有隐情。” 时春一惊,微微睁大了眼看她,就看到她面容笃定,眼中目光真诚,心下把震动微微放了放,定了定神,细问“早些年贵人离宫,都道您因孝贤皇后离世心伤过度。数年了,您却又随着皇上回了紫禁城,还一举晋为贵人。如此种种,都是因为此事吗” 璎珞吐出口气,没有着急回答她,反而坐下来,吩咐了明玉倒茶。 时春也坐了下来,藏在袖中的手指摩挲着,掩饰着心里的不平静。 “少夫人,乾隆十年,尔晴的确是犯了事被送到了庄子上,是吗” 时春听她提到尔晴,这个仿佛很久没有出现过的名字,又忆起那年的冬天,想到那个失去的孩子。她微微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应道“没错。” 随即猛地抬眼看对面的人,看到魏璎珞没什么波澜的神色。 “可是,怎么会”她喃喃了一句,脑子里画面飞快闪现一幅幅画面,还是不得其解“她自始至终都在郊外,怎么会与先皇后的死扯上关系呢” 璎珞怔住“你不知那年她在宫中呆了数月吗” 若说刚才时春的神色只是吃惊,那么现在她看过来的视线就带了些逼人的温度了。璎珞这才仿佛想起那年傅恒出任山西,眼前人自然是随着去了的。 她暗地吃了一惊,没有想到富察家人竟然未将此事告诉四少夫人,那么尔晴到底是为什么新婚不久就被送去别庄甚至急得连孩子都是在京郊生的。 璎珞隐隐猜测与时春有关,但是更多的也不敢问。她只是开口解释“那年娘娘怀着九阿哥,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那时候尔晴让三少爷替她求情,说思念褔灵安,想亲眼看一眼他。娘娘心善,动了恻隐之心,虽然富察老夫人禁止尔晴再入京城,但是娘娘还是到底还是让她回京了。尔晴也很是听话懂事,进宫后一直低调温驯,伺候娘娘体贴入微。我本是有些提防她的,可是除夕夜长春宫走水,她独身一人闯进去救出了九阿哥,自那以后娘娘待她更是信任有加,我也就放松了警惕。” 她越说神情越是悔痛,时春静静听着,冷不丁问“你怀疑她和谁有勾结” 璎珞微微抬起眼,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时春轻轻笑了一下,垂眼抚了下袖子“她和先皇后无仇无怨,何必费如此大心力回宫,若说她自己,只怕更乐意去山西陪伴我吧。”她抬眼,看了下璎珞的神色,笑意加深“是皇后还是纯贵妃” 璎珞暗暗为她的反应速度心惊,回答“这两个人目前来看都有可能,只是我总觉得,这件事应该不是一个人能做得到的。虽然我的直觉告诉我纯贵妃绝对脱不了干系,可是皇后自乾隆十年后一路顺遂下来,我总也心中在意。” 时春眼睫动了动,说“我知道了。尔晴那边,我会去调查的。至于宫里,还是得您来多上心。如今您还只是贵人,也莫要太过心急了。细水长流,所有该重见天日的真相总会大白的。在此之前,您还是要保护好自己。” 她抬眼看过来,眼中是微微复杂的担忧和一点点怜悯,想说什么,终究也没能说出口。临走前,她回头看了站在台阶上的璎珞一眼,轻轻叫了一下她的名字。 “先皇后不会怪您的,她天上有知,也定会希望您日后一切安好。” 璎珞怔怔看过去,略微苍白的面庞忽而涌回一点点暖色。她勉力勾了下唇角,开口“少夫人,谢谢您。如今除了您,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找谁帮我了。” “先皇后是富察氏的明珠,若失她当真为人所害,整个富察氏都不会善罢甘休。我与傅恒定会为姐姐讨回这个公道。这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之事。” 说完,时春转过头去,如意和雀宁重新为她撑起伞,前面明玉带路,一行人离开了延禧宫。 璎珞长出一口气去,抬头望着远方,微微湿润了眼眶。 时春的话她不是没有听到,也不是不明白她更深的意思。但她现在全心都被报仇与悲恸占据,根本无暇为自己打算。更何况,如她现在这般,未来是否还存在还得两说。 她已经做好了与真凶玉石俱焚的全部打算,也因此竟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快,天不怕如她, 曾经也尚有自己的执拗,但如今她俱已抛开。 如今她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无畏。 这不仅是对她自己,更是对曾经所耿耿于怀的人。 当皇帝看到她终于如他所愿对他放下身段示了软,那种终于如愿的狂喜让他错过了她眸里的冷淡。两个人仿佛掉了个儿,曾经皇帝千方百计给她寻不痛快,任凭她如何讨好也依旧冷面相对、不为所动。如今的皇帝却热情得像一把火,气势汹汹地要把她烧软和,可偏偏她掌控住了两个人之间的主动权。态度变得太快,让帝王都摸不着头脑。 即便如此,魏贵人的盛宠之路也似乎已经开始了。不久后,皇帝更是给后宫带来了震动。他亲自给魏璎珞取了封号,涵义太过美好,以至于让很多高位嫔妃都心中有了危机之感。 延禧宫里,被六宫视为眼中钉的令贵人摘下耳环,看着镜中妆容精致的自己,露出一个有些复杂的笑容。明玉为她解开头上的钗饰,为她梳理好长发,看着镜中映出来的人,不自觉地道“璎珞,我觉得你变了。” 话一出口,她才觉出不妥来,略有些惊慌。倒是令贵人,只是淡淡笑了下,张口承认了“我也觉得,我仿佛变了许多。” 这些日子,她是多么的如鱼得水,轻而易举地将帝王的心意耍得团团转。璎珞心里既庆幸,又为孝贤皇后感到惭愧。如果娘娘还在,看到这样的她,看到这样的皇上,是一定会感到失望的吧。午夜梦回,她自己也会被日渐变了的自己感到悲凉。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深宫才是这世上最适合自己的地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章 永琮 御花园里,璎珞正听明玉说着近来宫里的趣事,周围的小丫头们都在笑。她向来也不拘着自己的丫头,见状也跟着笑了笑。 远处忽然传来宫人的呼喊,让延禧宫一众人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投去了关注。 呼喊声音越来越近,明玉探头去看,看到不远处一群人往这边小跑着过来,她下意识蹙了眉头。但凝神再仔细看,认出那些面目面色就变了些许。 正猜测着,就见从那群宫女太监中跑出来个男孩,手里攥着一根风筝线,一双眼盯着头上的老虎风筝,看也不看前面的路。 明玉的脸色猛地变了,她盯着那个孩子,眼中微微湿润起来。扭头,她轻声对璎珞道“主子,那是六阿哥。” 璎珞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看过去,一双眼看过去,就再也移不开了。 “真像,”她喃声说“太像了。” 她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被明玉拉住了手臂,才按捺住心里翻涌的情绪停下脚步,在花丛的遮掩下痴痴地看着永琮。 那孩子浑然不觉,他穿朱红的锦衣,头戴瓜皮帽,帽边镶嵌着红黄两色的宝石。脖子上挂着金玉的项圈,上面顶着颗硕大的东珠。浑身上下贵气煌煌,任谁看都是备受宠爱的孩子。 风筝颤颤巍巍地飞起来,他惊喜呼喝一声,跑得更欢了。身后的宫人见状心惊胆战地小跑着跟上,生怕让六阿哥摔着碰着。纯贵妃平日里虽驭下严格,但也并不是会苛责下人的主子,但牵扯到六阿哥,照顾不周的可是扒层皮都不够贵妃解恨。平日里皇上就最是宠爱六阿哥,贵妃虽不是生母,却把六阿哥当眼珠子似的疼,不让他受一点委屈。可想的是若是今天六阿哥摔着了,他们这群人都没有好果子可吃。 虽然天入了秋,但到底还没有什么风,凭永琮两条短腿,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让风筝飞起来的。很快那只在上面耀武扬威的老虎慢慢地坠了下来。永琮在下面气得跺脚,抓着绳子到处跑,可也没什么用处,反而让风筝挂到了御花园一棵杨树上面,下不来了。 六阿哥眼睁睁看着他的新宠挂在枝头上面,咬牙往下拽了两下子,风筝纹丝不动,倒是纸面在树杈子上拉扯着发出几声不堪重负的嘶啦声。宫人们也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有小太监上前弯腰“主儿,风筝挂上去了,您在下面拉也没什么用,不如奴才们上去给您拿下来。这天儿也不是玩风筝的好时候,过些时日风大了好些。” “要你多嘴”永琮瞪了他一眼,叉腰抬头看了看被树杈子挂住的风筝,脸上全是不顺心的怒火。 看了会儿他突发奇想,扭头,指了个太监,又指了指刚才那个跑出来的“你们两个过去蹲好,你,”他指了下自己的大丫头“扶着我,我要自己上去拿。” 身后的宫人们都变了脸色,太监宫女们都脸色煞白,被点中的几个人更是露出大祸临头的表情,大宫女小心翼翼地劝道“主子,这棵树这么高,爬上去不保险。您是金玉之躯,这些事让这几个奴才做就是了。” “我说我要上去”六阿哥不耐烦地提高音量,扭头回来怒目地看着她,把手里的风筝线往地上一扔,遗传自孝贤皇后的细致眉毛蹙得紧紧的,小小年纪已经有威仪了。 几个下人对视一眼,不敢忤逆他的意思,但又心知回去以后小命怕是也难保了,几个小太监一脸苦气地上前去蹲下。 永琮见终于有件如他意的事了,冷哼一声,迈着步子往树下走过去,眼看就要踩着那几个太监的腿往上爬了。 藏在花丛后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走出来说了句“小顺子去把风筝拿下来。” 顺子微微哭丧了脸,心道主子你可真会给咱们找这些不讨好的事,一边手脚利索地越过还没反应过来的钟粹宫众人,两三下上了树,把风筝拿了下来。 六阿哥站在那里,显是还没反应过来。他皱着那两条细长眉毛盯着璎珞看,眼睛在顺子手里的风筝和璎珞身上移动。 刚才面色还惨白的大宫女现下反应过来,微微侧身,刚刚好挡住了璎珞看向六阿哥的目光“令嫔娘娘。” 璎珞收回目光看向她,微微笑着点一下头。 大宫女松口气,刚想让太监拿了顺子手里的风筝就带着六阿哥回宫,蓦地就被人推开,受的劲不小,往旁趔趄了几步才站稳。 “令嫔”推开贴身宫女的正是六阿哥,他面色不知道何时已经黑沉下来,比刚刚还要暴怒的样子,他走近璎珞,打量两下“你就是魏佳氏” “主子,”刚刚的大宫女凑近他,脸上神色说是惊吓倒不如说是强作惊慌“这是令嫔娘娘,皇上现在看重着呢。”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永琮的怒火更加高涨“还要你来提醒我母妃现在成日不高兴不就是因为她吗” 璎珞和明玉已经因为他的话有些六神无主了,璎珞打起精神,开口,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六阿哥,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我是璎珞姑姑啊。” 永琮冷冷一笑“我知道你,你原是我皇额娘身边的奴才,借着我皇额娘的名头才又回了宫,还变成了皇阿玛的妃子,这宫里还有人不知道吗” 璎珞怔住,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七岁大的孩童,看着他极肖孝贤皇后的眉目,看着他一脸的骄横厌憎,满心的温情与激动褪尽,她浑身发冷。来自孩童什么都不知道的指摘扎在心上,给她带来的痛苦胜过宫中旁人千倍万倍。 她费尽千辛万苦,排除万难回到这刀山火海之地,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替她敬爱的孝贤皇后报仇雪恨,为的是夺回娘娘在世间最挂念的人,她最爱的孩子。 旁人的千言万语,她只当耳旁风。再见长成小小少年的六阿哥,她激动到不知所措,甚至害怕出现在他面前。看到他的眉眼,听到他的声音,她就想到七年前是她亲手把他送到娘娘的枕边,是她第一个从接生婆手里接过那个健康强健的孩子,是她日日夜夜哄着他、陪着他,甚至在娘娘怀着九阿哥无暇顾及他的时候担起了照顾他的全部责任。 而如今他那张熟悉的脸上厌恶的表情是如此陌生,璎珞很想倒退一步,转身避开,但她不能。任凭心里多么难受,她支撑着自己站在原地,眼神不避不让,她开口,对想要拉着永琮向她道歉的宫女“六阿哥是大清嫡皇子,身份尊贵,更何况他所言极是。本宫并不觉被冒犯,你消停些吧。” 大概是没想到她被诛心之后还能说出这话,一心想要挑拨六阿哥和延禧宫关系的宫女僵了一下,只能退到一边。 魏璎珞走上前,在永琮面前蹲下,看进他乌黑的眼里。永琮瞳孔一缩,不情愿地想避开她的目光,但终究只是抿了抿唇,倔强而愤怒地瞪视着她。 见状,魏璎珞的目光缓了缓,她开口“六阿哥,我知道您心中对我有着愤懑,我不知道这些事到底是谁告诉你的。但无论如何,将这些告诉你,一个七岁的孩子,都是万不该之举。您是先皇后之子,然而先皇后身后之论不该妄置于您眼前。说此话者其心可诛。” 永琮看着她,眸光微微晃动,他最后也只是轻哼一声,带着一大群宫人离开了。 璎珞站起来,目光追着他的身影,直到他远去。 明玉走到她身后,眼神忧郁地看着六阿哥离开的方向。 “你在钟粹宫的时候,接近不了六阿哥吗”璎珞问。 明玉苦笑一下“纯贵妃对我防备心很重,六阿哥身边伺候的人就有数十余众,各个都是纯贵妃的眼线。我等闲是接近不了的。” 璎珞看着六阿哥离开的方向,说道“他被纯妃养坏了。” 明玉“纯贵妃素来把六阿哥看得很重,便是皇上也只能一再夸赞,甚至还时常为七阿哥抱屈,让她不要冷落了亲儿。七阿哥虽然是纯贵妃亲生,却未见得了亲母多少宠爱纵容,衣食份例、珍宝赏赐都只是宫中阿哥正常水准,没有一点宠妃之子的待遇。自四岁开蒙起就被逼着做学问,抄错一个大字就是十个手板子。纯贵妃对他的礼教要求也很严格,稍有差错就是严惩。对六阿哥,她事必躬亲,每日关怀。衣食都是最好的,苏家进献来的奇珍也多被她拿来给了六阿哥赏玩。六阿哥从小就皮实,长大了更闯了不少祸,纯贵妃也只是赞叹他有朝气,便是皇上发了怒也拦着不让他责备六阿哥。满宫上下,没有人不称赞她对六阿哥的尽心。” 璎珞淡淡笑了笑“我在圆明园打听六阿哥的消息,传回来最多的词就是身体健壮、开朗爱闹,这固然是不错,但细想竟全无别的形容。现下永琮年纪还小,皇父感念他生母,不忍对他苛责,但是等六阿哥长大呢若是再这么爱玩闹,宠出一个和亲王那样的性子,又如何纠正得过来倒是七阿哥,虽然向来低调,但就是太后也称赞他的才华与学问。到底是因为对旧友之子过于怜惜不忍心狠心管教,还是以宠爱的名头纵他骄横,我竟然是想不透的。” 明玉“你是说,纯贵妃在捧杀六阿哥” 璎珞扬起头,看着秋日里的阳光,玩味一笑“后宫只有六阿哥是元后嫡子,他是最名正言顺的储君,各宫都看颜色行事,没有人敢对六阿哥的抚育指手画脚。皇上只怕还以为苏静好对六阿哥尽了人事,却不知道这个女人下了手好棋,就是要把好苗子养废。明玉,你看到方才他对宫人的态度了吗何其骄横。纯贵妃遮盖永琮骄纵傲慢的名声只怕也费了一番心思,不然太后和皇上又怎能坐的住皇上对先后有愧,就算六阿哥未长成他期待的样子,只怕也不会强逼他,只会自己慨叹。届时给元后嫡子一个亲王位份,再得他对养母的爱敬,亲生儿子富有才学,争一争储君之位,而她又是得宠的贵妃。哈哈,亲子为君,养子为亲王,还全她对先后之义。她坐拥权势,后半生谁敢与她争个高低我们的纯贵妃,当真机关算尽,这打算实在精妙,她简直聪明绝顶。” 明玉焦虑道“那该怎么办总不能让她这样把六阿哥养废吧。可你现在还只是嫔,皇上也不可能好端端地把六阿哥给你照顾啊。” “无妨。”璎珞垂眼“见到六阿哥的时候,我很害怕,怕再也没有办法挽回。但是我现在觉得事情还没有到那么糟糕的地步。刚刚我与六阿哥说话,明玉,他到底是娘娘的孩子。六阿哥不傻,他只是暂时被养母的恩惠迷住了眼,但他心里是清明的。总有一天我们会让他知道真相的。相信我,那天很快就会到的。” “永琮是先皇后的儿子,他生来便该为真龙,就算有泥鳅妄图鱼目混珠,但鱼目就是鱼目,而明珠也始终是明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0章 御花园 钟粹宫。 “本宫总觉得,延禧宫和富察家该是搅到一起去了。” 玉壶在一旁垂着眼思索“应当是,这些日子以来,富察少夫人进宫的次数比前些年多了许多,每次从皇后那里出来也总是去延禧宫呆一阵子。” 纯贵妃目光悠远,看着不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笑了下,戴着护甲的手指轻拨着面前的香炉“你说这魏璎珞到底有什么本事皇后以前就护着她,现在皇后死了多久了她竟然还能得到皇后娘家的支持。你说那纳兰时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玉壶皱皱眉“这点难说,但富察家开始有所行动倒是真的。这些年来富察傅恒权势渐盛,富察少夫人已经是京中大姓里备受尊崇的一等命妇,声望极重。富察家专注前朝,自孝贤皇后死后,已不再与后宫有太多交集。今秋却屡屡与令嫔结伴,上次宫里办苏州集市,她与令嫔交好的事已经众人皆知,这下子愉妃她们也不太敢给延禧宫使绊子了。” “苏州集市,”纯贵妃冷笑一声“本宫精心准备用来讨好太后和皇上的苏州集市倒成了那魏璎珞出风头的地方。还有纳兰时春,她们俩一唱一和,倒是默契得很。纳兰果真豪富,头上随便摘个珠子都是百年的珍贵东珠,皇后看着那珠子眼都快红了。哼,那拉氏,跟富察氏比,简直寒碜。” 玉壶沉思着,有些犹豫道“娘娘,有件事,奴才不知道该不该说。” 纯贵妃微微眯起眼望向她“什么事” “之前六阿哥在御花园里遇到了令嫔,令嫔还和咱们阿哥说了几句话。” 纯贵妃变了脸色,她拂袖把手里的东西重重扔出去“混账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说” “娘娘恕罪。”玉壶赶紧跪下“这件事奴才也是后来才知道,鸳鸯那丫头害怕您责罚,没有把这件事及时告诉您,前些日子六阿哥问奴才孝贤皇后的事,奴才才警醒了,把六阿哥的宫人拷问了一番得到了这个消息。” 纯贵妃手指握紧,眼中放出冷光“她绝对说了什么。” 在厅中走了个来回,纯贵妃面色慎重“这事不对。” 她冷静下来,坐回座位“魏璎珞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这样急着回宫,能唤动纳兰时春和她结盟,她一定知道了什么确切的东西。当年我们的计划几近天衣无缝,这么多年来宫里的线索早就被我掐断了,她不可能从钟粹宫找到任何与当年事相关的证据。” “但是她确实已经有所依仗,不然富察家不会这么轻率地做出行动。” 她嘴里无意识地轻喃“富察富察尔晴” 纯贵妃猛地扭头看向玉壶“喜塔腊尔晴是不是还在富察家京郊的别院里” 玉壶抬头惊骇地看着她,纯贵妃站起身来,急走道书案前握起笔,铺开一张宣纸开始写信。 “快,明日宫门一开,派信得过的人把这封信送出宫去。见到我阿玛,务必嘱咐他,此事必要速办不能有丝毫耽搁,银财上不要有任何吝啬切记” 御花园花草逐渐凋零,景色慢慢开始萧瑟起来。 时春走在璎珞身旁,一行人寻了处幽静地方坐了下来。 明玉为两人添上茶水,笑着对时春道“现今这延禧宫无人敢来,也就只有少夫人还能来陪陪令嫔娘娘了。” 时春笑了下,转头对璎珞道“今年入秋有些晚了。” 璎珞说“是啊,去年这个时候,圆明园的太监已经开始洒扫花园的落叶了。” 她垂了垂眼,时春见状,伸手抚了下她的肩膀。 “我听明玉说你见过六阿哥了” 璎珞点头,叹了口气,苦笑“那孩子不是很待见我。” 时春“永琮是个伶俐的孩子,这些年我和傅恒每次见他,他对我们都很亲近。但是他在深宫里,傅恒是外臣,纯贵妃又看得严,我们都没法经常接触他,也因而对他真正被养成什么样了解不深。” 璎珞“现下我只想赶快把真相调查清楚,找全证据,让真凶付出代价,然后接过六阿哥来,把他的性格掰正了。” 时春拍拍她的手“慢慢来,我已经派人去庄子上审问尔晴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到了。若此事当真与她有关,富察家绝不姑息。” 璎珞有些失魂地点点头,时春移开视线,却正看到被人领着走来的傅恒。 她微微变了脸色,低声道“怎么回事傅恒怎么会在御花园” 璎珞扫过一眼去“是我让傅恒大人来的。” 看时春挑起眉,璎珞解释“近来宫里有人在传我和傅恒大人的谣言,皇上明显对此不快。我宫里的小桂子前不久收到了赏银,有人让他领傅恒大人来御花园,想要借机泼我们脏水。我想着不如将计就计,引出背后之人。更何况今日少夫人也在,更无需担心。” 时春“你总该和我说一声,我刚刚真的骇了一下。” “抱歉,”璎珞歉意道“我还未来得及说这件事,他们就来了,我想着大概事情有变。” 时春微笑着站起来,隐晦地冲如意使了个眼色,如意心领神会向另个方向站了过去。 “今日福隆安还听话吗” 她笑着问靠近这边的傅恒。 “我送了他一匹小马驹,他正乐着,自然听话极了。” 傅恒眉眼含着笑意回道,然后扭头对璎珞微微鞠躬行了个礼“令嫔娘娘,许久不见了。” 璎珞眉目里升起几分感怀来,她叹息一般道“是啊,傅恒大人请免礼。” 算起来,这是她与傅恒数年之后见的第一面,再见到在记忆里风华无双的少爷,她满怀感慨,又觉岁月无情,眼前人未变,但世事都早已面目全非。 傅恒行礼过后就站在了时春的身后,恪守外臣的礼数,没有参与她们的谈话。 说了几句话,如意刻意提高的声音从另一条小道上响起“奴才见过皇上,见过纯贵妃娘娘。” 纯贵妃早在远远望到纳兰时春身边这个丫头时便明白计划有变,想着换个方向避开,未成想这丫头眼尖嗓门又大,这一喊把皇帝的注意力都移了过去。 皇帝初时没有认出这个奴才,还以为是宫里的宫女。带着纯贵妃继续往前走,就看到了傅恒,目光扫过璎珞时变了变,但在看到坐在那里的时春后阴霾散去。 “朕都怀疑是不是看错了,竟然在御花园看到了傅恒,原来是少夫人进宫了。” 他迈开脚步走过去,纯贵妃也只好维持微笑的表情跟了上去。 坐在那里的璎珞和时春纷纷站起来请安,傅恒也躬身问好。 皇帝新奇地问“傅恒,朕知道你媳妇近来入宫勤快,怎么你也在今日难得沐休,朕以为你会好好陪陪福隆安” 傅恒摸摸鼻子,无奈笑笑“福隆安缠着他的武术师傅练武,根本不愿意和臣呆在一起玩。” 皇帝大笑出声,对他说“这小子是个为将的好料子。闲暇时候让他多进宫找小六玩,他们表亲兄弟,就应该亲近亲近,小六还是哥哥呢,那小霸王,是该让他向福隆安多学学了,省的成日不让朕和贵妃省心。” 纯贵妃微笑着和傅恒见了礼,然后道“皇上,永琮还小呢,爱玩些也是孩子天性。” 时春也搭话“没错,孩子太安静了也不好,福隆安就是个爱把话憋在心里头的,从小就心事重重的样子。奴才和傅恒为此还很是担忧过。” 皇帝摇摇头,又夸了福隆安几句聪慧,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脸上对活泼的嫡子的得意。 皇帝政事颇多,说了说话就打算离开了,临走前还叫走了傅恒商量事情。 “反正你呆在这里听她们说话也是呆着,倒不妨和朕来商量商量正事。” 皇帝走后,留下来的三个人嘴角的笑意都变淡了,空气里逐渐盈满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 “本宫听说今日少夫人应了瓜尔佳氏的邀约要去他家赏菊,如今却巴巴地进宫来为他们打掩护,也真是让人心酸。“ 纯贵妃先开了口,说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时春的。 时春笑了下,开口“本是该去的,临行前得知有人送了位姑娘上府,把他们打发走以后顿时没什么心情了。想着去宫里跟令嫔娘娘聊聊天散散心,只是没能想到不小心违了您的意。” 纯贵妃的笑快要挂不住了,她目光带了冷意“少夫人,富察一族现在已经足够荣宠了,宫里的事,您插手也不会有什么好处。更何况令嫔曾为先皇后奴仆,如今却借着她的名头爬上龙床,与不忠的旧奴为伴,您不觉得有堕富察家风吗” “纯贵妃好利一张嘴。”时春微笑着迈前一步“富察门风如何,倒是没有想到您也听说过。” 她微微垂眼看着纯贵妃,温柔笑着“此话自然有理,富察无畏一切,仇恨亦是,若然有谁背我负我,倾毕生之力至死方休才是道理。谁动了富察家的人,谁就要付出代价,没有人可以在招惹了富察氏之后全身而退,更不能心存妄想。” 纯贵妃惊疑地看着她,低声喝道“放肆你在和谁说话” 时春勾了勾唇,有些忍俊不禁,她又往前走了一步,逼得纯贵妃情不自禁退了一步。 纯妃今日设计傅恒已触到她心中底线,如今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也再无需彼此惺惺作态。 “你以为,我会怕你吗”时春收起笑容,看着她,眼中是冰冷与鄙弃交织出的憎厌,她压低声音“你只不过是一条背叛了先皇后的可怜虫而已,你的一切,都是你踩着把你当作姐妹的人的鲜血抢来的。先皇后仁善,被你欺骗到死的那一天。但你有没有想过,孝贤皇后死了,她的亲族还在,你如此欺辱富察家捧在掌心的女儿,富察十六支系又如何能让你顺心地活下去” 她退后一步,整了下斗篷的带子“曾经奴才以为您起码是个聪明人,但今日见到送上门来的那队马车,奴才才发现,原来始终高看了贵妃娘娘的手段。” 她向璎珞行了一礼,径自转身离开了。 一时间原地仅剩下了纯贵妃和璎珞。 之前一言不发的璎珞垂着眼,忽而就笑了一下,感受到纯贵妃投在身上的毒蛇一般的目光,她又笑了两声,笑声悦耳。 然后她抬眼,与纯贵妃四目相对。 璎珞收起笑容,轻声道“你看,万事万物都是有报应的。”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纯贵妃,看着眼前人的眉目轮廓,看得细致,仿佛要盯进脑子里,然后她笑了笑,恭谨地行礼。 纯贵妃一下子有了一种被蛇盯上的错觉。 她站在原地看着璎珞离开,转身冷声问“人到了吗” 玉壶压低了头,不敢在这时候触她霉头“已经到了,今夜行动。” 纯贵妃摸了摸自己的护甲“很好,弄死喜塔腊尔晴,这件事就再也没有证据了。本宫倒要看看,纳兰时春到底有没有真本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1章 尔晴 这天一早,傅恒轻手轻脚起身,就看到只穿单薄寝衣站在窗边的时春。 他皱起眉,伸手拿过一旁挂着的大氅,走过去披到她身上。 时春回过头,拢了拢衣领,笑了下“你醒啦。” “嗯,”他回了声“在想什么” “在想令嫔的事,”她淡淡道“虽说她的话已经令人信服了,但是其实没有多少证据,若是可能,我真的不太想再插手一些事了。” 傅恒看着她,伸手拢了下她脸侧的头发“说好了今年年末去西安的,结果现下你反而日日忙于姐姐的事,精神头都不好了。” 时春摇摇头,伸手覆住他的手“不,姐姐待我向来如亲姐妹一般照顾有加,如今她死因不明,若是不把这件事弄清楚,又让我们如何自处如何对得住她” “我听卜隆说,昨日早上有队马车来,给你找了不痛快,才让你换了行程入宫,这是怎么回事”傅恒问。 时春“没什么,左右不过是纯贵妃为了恶心我,送上来朝中一位大人的掌上明珠来与我作姐妹,我已经让人送回去了,这种手段影响不到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宫廷生活也没有让她上得了台面一些。” 傅恒松了口气“那就好,我知你素来聪颖利落,只是担心会让你不愉快。我对你的心从来苍天可鉴,只是总有人从中作祟。我不疑我们情比金坚,只是不愿给你带去任何不快。” 时春发自真心地笑出来,她伸手环住傅恒的脖颈,宽大的袖子滑下来,露出纤细单薄的手腕。她微微踮起脚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抬头看着他,笑容温婉“我为你更衣。” 等下人们得令进来后就看到夫妻两人穿戴整齐,一脸笑意地看着对方。用过早膳后傅恒便离家上朝。 他走后,时春如往常一般地前往章佳氏的院子里坐了坐,陪她说了说话,从那里出来,便听到了一大早从京郊传回来的消息。 “昨晚别院进了刺客” 她转回头,面上没什么表情,慢里斯条问了句。 跪在地上回话的下人冷汗流了一头,赶紧道“因为您早就吩咐下去要多加注意,我们早已添了人手守着三夫人的院子,昨夜来行刺的人有组织性,身手利落,一般家丁绝非对手。幸好夫人早下了吩咐,派去别院的人都是咱们家退下来的兵士,个个身手不凡,才能让他们没有成事,不过把人全都留下了也已经是极致了,留活口的可能太小了。” 时春嗯了一声“好了,人家自然是买了一些厉害的人去做这个任务的,现下别院那边没出什么事已经不错了,我没有责怪谁的意思。三夫人现在是什么反应” 下面的人咽了下口水“三夫人自从听到有人要杀她,一直躁动不安,不住吵着要回京,她说她是富察家长孙的额娘,谁也没有资格把她关在京郊一辈子,还说” 时春“说下去。” “还说要见您。” 时春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了,她还能惦记着褔灵安,也倒是个有心的母亲。” 她垂眼,喝了口茶,沉吟了一会儿,在下人们个个屏气的寂静下,开口“既然这么念着孩儿,我又怎么能让一对母子分离依了她,派重丁保护,送三夫人回京。” 时春站起来,抚了下袖子“许久未见三嫂了,我也真是有些想她了。” 如意和雀宁微微变了脸色,在下人得令离开后忍不住不忿出声“主子,当年喜塔腊尔晴害您失去了孩子,富察老夫人罚她一生一世不得再踏入京城一步,奴婢们当时虽觉这有些便宜了那毒妇,但老夫人当家作主,何况褔灵安少爷也是无辜的,让她孤独至死也是对她的惩戒了。但当初好不容易才把她弄走,如今您又要让她回来,岂不是要闹得家宅不宁吗” “闹”时春说“如今已非昔日,当年她是明媒正娶的三少夫人,如今她不过是因我垂怜特许回京的罪妇,身上罪孽加身,让她回来,就是要让她付出该有的代价,再来就是不要在真相大白前被人弄死在郊外。她有什么凭仗在府中闹她敢”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微微含了一点笑意,但那双眼里黑沉沉一片,两个丫头看了一眼,纷纷低下了头。 时春收回笑意,抬眼看向窗外。 她当然无法忘记那一个冬天,那是有生以来最痛的回忆,丧子之恨,就算这么多年过去,想到那个名字,她都恨得要把牙咬碎。 但这次想到那个女人的名字,她的心里却再也掀不起一丝的波澜,甚至还有些怜悯与嘲讽。 当一个人活成一只怪物的时候,她就已经丧失了被同情的资格。 先皇后的忌日那天,时春陪傅恒进宫。当从傅恒被茶水打湿的衣服里找出一只簪子的时候,她气极反笑。 本来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却没想到这种手段再次上演。先前御花园里的那场戏,因为她意外进宫而成了笑话,没想到还有人不放弃,一心要在傅恒和璎珞的旧情上下功夫。 她没有声张,和傅恒祭奠了先皇后便出宫了。回府之后把金簪丢给如意去处理的时候,还瞥到了傅恒微微有些尴尬的表情。 时春心知他在为什么别扭,却没理会,在傅恒犹豫着站在一旁干咳了几声后,才笑起来“行了行了,我都知道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没生气。” 傅恒“是我年少唐突带累你了,还有令嫔娘娘。” “那倒是,还记得当年在棋社里你还为了感情的事颇有烦恼。”时春好整以暇看着他,如愿看到这些年越发冷峻的傅恒大人微微有些发红的耳朵。 傅恒每次想起当年自己对她倾诉和璎珞的故事,就恨不得跑回去掐死过去的自己,然而现下他越发尴尬,站在原地咳嗽个不停。 时春“好啦,反正当年我也没想过嫁给你这回事,你也算是给了添了不少乐儿,这事儿我也不跟你计较了。” 傅恒大人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蹦出来句“反正最好的会在对的时候出现。” 时春已经快要忍不住笑了“好好好,您说得对。” 结果被恼羞成怒的傅恒大人一把扛上了床。 “我们是不是该给福隆安个弟弟妹妹了” 又过了几天,一辆简易的马车在铁桶一样的护送里进了京,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富察家的后门处。 从马车里走下来一个女人,清丽的脸旁,温柔的气质,却因为这些年的怨愤显得很憔悴,她抬头看着后门,冷笑了一下。 到底是当家夫人了,就连自己的嫂子都敢这样对待了。 她收敛了一下脸上的怨愤,迈步走上了台阶。 无所谓,当年弄死她的孩子,也不过是不能进京的惩罚,更别提如今逼着她亲口同意她回来,纳兰时春想必心里要难受死了,然而一切都还有的看呢,四弟妹,我们的缘分看来还是要继续下去啊。 时春微微眯着眼看尔晴走进来,这人低着眉眼,一副温顺的样子,倒是显得无害极了。 “一别多年,三嫂一切可好” “没什么好不好的,”尔晴垂着眼笑了一下“在别院里念经诵佛,为额娘和褔灵安祈福,现下我也没别的什么可以牵挂了。” 时春盯了她一会儿,微微一笑“褔灵安和福隆安去学堂了,现在不在府里。不过素日里,他是被二嫂照顾得多些。按额娘和我的意思,三嫂多年不见三爷了,夫妻两个应该很有些话要说,就不让褔灵安打扰你们了。三嫂若是想他,每日午饭时候都能见到,其余时间那孩子一般都在读书练武,我们也不好去影响他,也希望三嫂能记住他的作息,别耽搁了孩子上进。” 尔晴几乎快把牙咬碎,这是在用褔灵安的前途威胁她 “应该的,”她面上不显“还得多谢二嫂这些年替我照顾他,我这做额娘的实在给他蒙羞,如今知道他过得不错也放心了。等会儿我想去看看额娘,这些年承蒙她老人家还惦记我这个罪人,听说她现在眼睛不行了,弟妹当家了,平日里忙,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孤不孤单” “行了,”时春面上有点不耐了,冷声打断她的话“额娘那里你就省省吧,她老人家不想见你,你也别去打扰她。三爷听说你要回来,倒是很高兴,这么多年了,他也不忘惦记你,你倒是该想想他,别的东西,操心再多有什么用” 尔晴一怔,然后低眉顺眼应道“弟妹教训的是,是我不对。” 时春打量了一眼她,半晌摇了下头,站起来离开了。 这人这些年倒是不知道从哪儿学来了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配合着那苍白的脸色倒是挺像一回事儿的,只是时春已经懒得应付她了。 富察府后花园凉亭。 穿着月白锦衣的男童坐在凉亭里,手里捧着几个石头,正对着结冰的湖面抛着。一张脸还很稚嫩,只是眉眼清秀,但是眉宇里有一份沉默和淡淡的阴郁。 几个下人和乳娘都站在他身后,一脸担忧,但又不敢开口劝。 稍微大些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她穿一身鹅黄,头发扎成满洲贵女的样式,眉眼却偏向江南女子的秀雅,小小年纪眼神就已经足够沉静。 男孩的乳娘看她来了,松了口气,行了一礼,声音放大了些“格格来了。” 呆呆看着湖面的男孩转过头去,看着她。 富察思嘉冲乳娘笑了一下,然后走到褔灵安身边,也坐着陪他看湖面。 她柔柔开口“听说三婶回来了,刚刚才见了四婶。” 褔灵安动弹了一下“夫人有说什么吗” 他叫时春叫夫人,而并不是与思嘉一样唤四婶。 思嘉无奈地笑了一下,但没说什么,显然是已经习惯了“四婶当然没说什么,现在三婶已经回了三房了,你不回去看看吗” 褔灵安沉默了一下“二伯娘跟我说别去看她。” 思嘉说“那你自己呢你想去吗” 褔灵安眼神有些茫然,又很挣扎“我不知道从小就有人告诉我,她是因为害了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才被关到别院里去的,他们说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下人们都觉得是她活该,她心思歹毒,丧心病狂去害夫人。他们还说可怜了阿玛,是她害阿玛和兄弟有了隔阂,惹得家宅不宁,她是罪人。” 思嘉安静下来,她知道褔灵安后面那些话一定是听到了下人私下里议论,她又感到愤怒,那 些人很明显是看三房失了势,所以不把这个小少爷放在眼里,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嚼舌根。 但同时她又感到感同身受的悲伤。 褔灵安的额娘害了夫人的孩子,而她的生母又何尝不是间接的凶手呢就算她被大夫人养大,但下人们的闲话也总会蹿进她的耳朵里。随着渐渐长大,她也慢慢明白,原来她并非大夫人的亲生女儿,不过是外室所出,一个汉女的女儿,而且是一个冲撞了怀孕的四婶的姨娘,一个因此销声匿迹的女人的女儿。 难怪小的时候四婶都对她有些疏离,有的时候她抱着四婶的腿腻着她,她微笑着摸她的头,但笑容里总会有些复杂。思嘉长大知事以后就开始刻意避开四房,不是因为怨恨,而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大概是因为和褔灵安的经历感受太过相似,何况他们年岁也接近,所以他们总能从对方身上找到共同点。在这偌大的家族里,两个孩子总是相互依偎,相互着给对方取暖。 思嘉不忍心看到褔灵安难受的模样,她心里也不好受“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的额娘。过去你虽然不爱提到她,可我知道你其实对她很在意。况且当初她求了皇后姑姑,瞒着四婶冒险从别院进了宫也是为了能见你一面。能见到自己的额娘,已经很难得了,我不想你后悔。就去看看她吧,我相信她也很想你。” 褔灵安看了她写满鼓励的眼睛一眼,抿了下嘴唇,低下了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2章 孽缘 四月,令嫔晋封为令妃。 傅恒接到皇帝密令,着他秘密调查浒墅关一事。他于夜半出京,消失了半月余,再次出现时,是身披星子归京。 他是伴着暴怒回京的,进府的时候形容狼狈。黑袍因夙夜不分地赶路溅了一下摆的泥点子, 这副模样在夜半时分鸡犬不闻的京城显得相当可怕。门房被他吓得以为盗匪来犯,大半夜闹得前厅灯火通明。 时春披衣卧起,嘱咐下人不要声张,把前厅燃起的火把烛台熄灭,主院老夫人若派人去问,只说四爷回京,旁的莫要多嘴。 前厅灯火暗下,四房小院里却点起灯柱。时春吩咐下去着人备水,在屋中坐着略等了片刻,门扉吱呀开启,傅恒揉着额头走了进来。 她打量他,却一点寻不见过去那位翩翩四公子的影子,不由微微皱了眉,起身上前,目光在他一身的泥泞上打量了一眼。傅恒笑起来“久别重逢,我很想抱抱夫人,但我现在身上脏污甚重,还是洗浴更衣过后再说。” 已经是老夫老妻了,时春也不说客气话,嫌弃就是嫌弃,推搡着他去屏风后洗浴。水声响起来,她坐着拨弄灯芯,心思微微乱着,心头也不安生。 水声停了,她转过头,傅恒系着里衣的系带走出来,原本就劲瘦的人更瘦了,身上都寻不着多少肉,一副高大的骨架撑着长衣。 注意到时春的目光,他微笑着张开两只臂膀,她走上前投进他怀里去。这拥抱如此熟悉,又让她如此怀念,投进去仿佛就再也不用操心外面世界的风云涌动。 她开口“怎么样呢” 傅恒回答她“不好,一点也不好。” 时春沉默,她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心头沉了一下。 顿了顿,她换了个话题“明日你要入宫罢。” 傅恒嗯了一声,时春从他怀里出来,目光梭巡在丈夫的脸上,扑哧笑了一下,抬手摸上他的下巴“瞧你现在这副样子,怕是御前侍卫都不敢让你进宫门。” 傅恒也闷笑一声,在外调查风餐露宿,他又要隐瞒身份,无法大张旗鼓,形容自然难以见人。在外时无暇关注倒是还好,刚才洗浴时从水里倒影看到现在的样子,连他自己都怔住了。 时春看了眼天色,傅恒说“睡应该睡不了多久了,早朝前这点时间,你帮我收拾下我这胡子吧,省的等等这幅形容上朝,冒犯了圣颜。” 时春嗔怒地拍了下他“谁敢这么说”她让他在镜子前坐下,让丫头们准备一盆水、毛巾、刀片和去襞膏“你是替万岁爷办事去了,他们一伙在京城坐享其成的官老爷们也好意思” 傅恒说“我倒是不知道我夫人现在这么牙尖嘴利,以前倒是个不妄议别人的大家闺秀,怎么如今越发泼辣。” 时春冷笑一声,手上却小心翼翼地刮去他下巴上的青茬“若我不是跟了你,我又何至于操这么多心。” 刮完胡子,那个白玉一般的公子仿佛又回来了,时春帮他穿戴好朝服,又目送他走出院子,想到他今晚回来时的那副模样,心想朝上的天又得变一变了。 早朝后,皇帝只留了刚回京的傅恒一人。 傅恒站在养心殿中,低着头汇报“浒墅关监督安宁侵蚀关税一案,他管理浒墅关三年,每两实收二分五厘之并平银,谎报一分五厘,多次扣缴祭祀银、桥揽银、银匣银、每个口岸的衣帽银,共计八千余两。” “另外,”他看了一眼坐在上面脸色已经很不好的皇帝“臣在民间暗访,意外打探到今岁起和亲王府在江南一带屡有动作,不仅前些日子响应皇后娘娘赈江南难民的号应,还在苏州等地开了粥棚,更大兴土木,买走江南地界良田千亩,雇佣了万余难民开垦务农。南方一带现在和亲王声势渐隆,不少偏远村落村民对律法所知甚少,都给和亲王起了香火庙。” “香火庙”皇帝匪夷所思“他们不知道我朝律法规定,除古有之圣贤神明,凡立庙者,都需要朝廷金印,建不世之功功载千秋之人方有资格立庙违背律法私自立庙,是作乱社稷、要株连九族的大罪” “偏僻部落教化未开,村中少有读书人,最有文化的不过只能认三两大字而已。”傅恒说。 皇帝已经是气极,握着御笔的手气得在发抖,李玉看了一眼,心惊胆战。 安宁侵蚀关税已经是胆大包天,数额巨大。皇帝派心腹傅恒大人去调查此事,便是安宁已经踩在了他的底线之上,帝王已恨之欲其死了。结果这近万两银,与和亲王做的事一比,便是九牛一毛,再小不过的小事。 圣上是爱重和亲王这个弟弟的,他兄弟极少,能走到心上去的这么多年也就是一个弘昼,这还是当年御花园小弘昼为了他这个四哥以身试毒换来的。皇帝从小就是个疑心的人,当了帝王以后更是如此,若非当真把和亲王当作了手足,又如何能容忍他闯祸到今天。裕太妃死后,和亲王一时在京中饱受宗室诟病,也是皇帝大发雷霆惩处了不少宗室子侄,才让爱新觉罗的其他王爷贝勒们都知道和亲王依旧有着最大最坚实的靠山,不敢再去奚落。 前些日子,皇帝还欣慰地和李玉说,弘昼近来安分了不少,大臣们也对他多有褒扬,还想过些时候交些重要的差事给他。 李玉心中暗叹一声,看了看下面低着头恭谨立着的傅恒,心说,这朝中的风,又得起了。 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不论在哪一朝,都注定是两败俱伤的结局,谁都落不着好。 时春低头穿过一枝开放得正盛的桃花,抬头,褔灵安坐在湖边的石头上看着她,神色罕见有些怪异,一向早熟孤僻的孩子看着有点坐立不安的。 “褔灵安”她惊讶地笑了下,往过走“珠兰来我房里,说你有话想跟我说,我还道是那丫头讹我呢。” “四婶。”褔灵安站起来,低头唤了她一声。 时春愣了一下,笑着往他那边走“今天这是怎么了,婶娘看你怎么怪怪的思嘉呢她今日没和你在一块儿” 褔灵安忽然极紧张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婶娘,我想问问您。”他问。 时春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低头看他“到底怎么了你素日不这样慌张的,什么问题啊,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告诉婶娘。” 褔灵安咽了下唾沫“我想问我听说我额娘回京,不是因为您原谅了她的错处,正相反,是您不想容她在庄子上活下去了这,是真的吗” 他的声音慢慢压低,语调却变稳了,目光与时春的相接。 时春沉下了脸“你听谁说的” 褔灵安抬起头“婶娘我只想知道,这是真的吗我知道她犯过大错,我不求她能在府里呆着,更不敢求您原谅她。我只想知道我额娘她她能活下去吗” 时春沉默了,若尔晴身上只背了她未出世的孩子那一条命,富察家自然可自由处置她,就是看在褔灵安和傅谦的份上,让她在别院自生自灭就算了。可她若当真与富察皇后之死有关,那就不是一个富察家能插手的了,她害死的是大清元后,不株连九族已经是法外开恩,活下去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的沉默似乎给了褔灵安答案,他眸中的光亮慢慢淡了下去。时春一下子觉察到了不对,还没来得及反应,面前的孩子已经转身奔出去,“哗啦”一声,跳进了湖里。 时值春汛,富察府里湖是活水,连着城外的河海,近日涨得很高。莫说褔灵安一个小孩,便是傅恒那般高大的大人,进了湖里若是不通水性,十有八九也凶多吉少。 时春万万没想到褔灵安竟会自己跳进湖里来诟陷她,她惊声唤来附近的下人来救人,几个府兵“扑通扑通”地下了水,家丁们举着长杆伸进水里捞人,时春退了一步,惊觉自己的小腿都在哆嗦。 “捞上来了,大少爷捞上来了”府兵们怀里抱着湿透的褔灵安走了上来,那孩子呛了水,有些虚弱,眼睛却看着她,眼里的情绪很复杂,又似愧疚又似难过。 他身边的侍女珠兰的声音响起来“夫人四夫人,您对三夫人就算有再多不满,也不必把气撒在大少爷身上啊,他还是个小孩子啊” 时春又退了一步,忽然就想笑。乱了,真是乱了。 褔灵安失去意识,珠兰惊叫一声,抬头还想再喊,却发现周围下人的表情与她和三夫人所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们漠然地看着她,都恭敬地等着四夫人发话,就算看到大少爷晕倒也巍然不动。 “把褔灵安送回院子里,找大夫来,好好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病。”时春冷淡地说道,这才有下人上前从珠兰手里抱过褔灵安,褔灵安刚一从珠兰手里离开,立刻有人上前把那个丫头押了下去。 “主子”如意心疼地接住她,愤恨又无奈“大少爷怎么可以这样对您您对他够掏心掏肺了,这么多年,您不是亲娘,更胜亲娘结果现在他亲额娘回来了,他就来了这一出这么多年了,他所谓的额娘何曾管过他一分养不熟,当真是养不熟” 时春闭了闭眼,把心里涌上来的酸涩压下,她睁眼,吩咐道“去三房把喜塔腊氏控制起来,给我带来四房,这件事,我得问她要个说法,快去立刻让她来见我” 正午时候春光明媚,空气暖洋洋的,花朵吐露芳息,时春心里被愤怒和失望充斥着,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层灰。 “弟妹,你找我有事” 尔晴绰约地走进四房,抬头打量一番,原来这就是傅恒的屋子啊,到处都有他的痕迹和气味。 时春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扬起手。 “啪” 这一巴掌把尔晴直接掀翻到了地上 她瞪大了眼,眼眸微微颤动,抬头看。时春低头看着她,眸子像淬了冰,冰层底下燃着熊熊怒火,她低下身抓着尔晴的领子把她拎起来。 “畜生褔灵安是你怀胎十月的亲生骨肉你竟连一个孩子的天真纯善也要利用,喜塔腊尔晴,你还是人吗” 她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富察家人丁稀少,所有孩子都是她捧在手心上护着守着长大的,褔灵安敏感多疑,但绝不是轻易会被人利用颠倒是非的孩子,若非有人在他耳边恐吓,鼓吹自己性命不保,那孩子不至于会自己跳下深湖。 尔晴看着她,多稀罕啊,就连当初失去腹中的骨肉,纳兰时春都维持着她那种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矜贵没有对她动过手,如今竟然气到做了扇人巴掌这种市井泼妇才会做的事,看来她实实在在被伤透了心。 她觉得畅快,捂着红肿的脸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弟妹莫不是真情实意把褔灵安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三嫂可真是佩服你,面对仇人的孩子还能如此掏心掏肺,真不知道你是傻还是天真孝贤皇后都尚且知道人心隔肚皮,拼了命都要生下流着自己血脉的孩子,就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在所不惜,她求遍天下偏方,吃过虎狼之药,耗尽精元生下九阿哥,就是知道将来能真心实意帮衬六阿哥的只有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哪怕七阿哥年岁再接近,他也终究是异母的外人。聪慧如你,连孝贤都想明白的道理,你却蠢到想不透哈哈。” 时春猛地转身,蹲下,看着她的眼“虎狼之药当年令妃被调走,唯有你伴在娘娘身边,宫中发生了何事,自然也只有你知道。纯皇贵妃养育六阿哥多年,谁不知道她将六阿哥视如己出若非得知内幕,甚至亲身参与其中,你又怎敢攀扯当朝皇贵妃喜塔腊尔晴,皇后娘娘的死,当真与你无关吗” 她盯着尔晴的表情变化,看她刹那间露出了惊恐至极的神色,心里那份猜想往下落稳了七分。 时春睁大了眼,震惊地看着她“你伺候了她整整十多年便是石头做的心也该捂热了,你还有心吗喜塔腊尔晴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不能舍弃的” “傅恒。”尔晴抬高了下巴,漠然地看着时春“你不是问我有什么不能舍弃吗傅恒。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得到他,我恨这个世界,所有阻碍我和他在一起的人,不管是谁,都该死。” “他们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时春站起来,退了一步“我对你,再也无话可说。等过两日证据齐全,我会亲手送你上路为娘娘赔罪。” 傅谦从外院奔来,从敞开的大门看到这副情景,惊住“四弟妹” 时春瞥了他一眼,温声问“三哥何事” 傅谦怔了怔,喉结动了动,怔愣地看了眼地上的尔晴,轻咳一声“褔灵安醒了,他想见你。” 时春点点头,往外走,吩咐下人把尔晴看住。 “弟妹”傅谦突然在她身后叫了一声。 时春扭头,傅谦站在那里,神色有些狼狈,又有些无颜面对她的样子“那个孩子他从小没怎么见过母亲,这次他以为他母亲回来可以陪伴他我我无颜面对你和傅恒,只希望弟妹能看在他还小的份上,轻些追究他过错吧,作为阿玛,我愿意替他一力承担。” 时春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傅谦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低下头,脸色有些惨淡。但他还记得自己是来干嘛的,转身进了房间。 尔晴抬头看到他,深怕事情败露的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扑了上来“傅谦,你救救我,她要杀我,她要杀我你听到了没有我是你妻子,我是富察家的三夫人她怎么能杀我” 傅谦蹲下来“弟妹说的是真的吗姐姐的死当真与你有关吗” 尔晴笑了下“你说什么呢傅谦我们的婚事还是娘娘指的呢。我骗她的,她故意激怒我,我骗她的,你别信。” “那安儿呢你撺掇他用这样的方式陷害弟妹,你骗他说这样你就可以留在京城、留在府里,姑且就当作你真的是为了留下,你留下来是为了什么为了我和孩子还是为了傅恒” “我当然是为你和安儿,”尔晴说“我们一家子团聚不好吗安儿渴望有个娘,所以我就回来了,你不能让安儿没有额娘啊傅谦,你不能看着我去死啊。” 傅谦缓缓站起来,他摇头“不,我不会救你,如果说我还想要挽救你,那这个念头在安儿跳湖以后就没有了。你用了他的命来陷害弟妹,你就是个疯子,你根本不配为人母从今天起,你与褔灵安再无干系。” 他扔下一张纸,尔晴拿过来一看,是休书。 她坐起来撕掉休书“就凭你,一个庶子若没有我祖父,你早就被傅恒压到泥里一辈子也见不得光。就连你也想着休我你还记得你是什么东西吗你不配是,我就是个疯子,你在我心里永远也比不上傅恒,他是明月,你就是那见不得人的泥你想摆脱我做梦我就是死,我也要以富察家族夫人的名头去死你给我滚” 傅谦闭上眼,转身走了出去。他曾经真心喜欢过她,想过和她一辈子在一起,做一对平常的夫妻。庶子又怎样,包衣宫女出身又怎样。他会善待她,等她忘记傅恒,重新开始。 现在看来,她根本就看不起他,就算他对她很好,在她心里也永远不可能比得上傅恒。 既如此,也罢了。 时春推开门。 褔灵安刚醒不久,面色煞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听到动静扭过头来,看到时春,他掀起被子下了床,一声不吭地跪在了地上。 “四婶。”他声音沙哑。 时春只是问他“水冷吗” 褔灵安的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 “她告诉我,只要府里认为你推我入水,你的话就再也没有威信了,也就没办法再把她送回郊外,她就可以永远留在府里,安心陪我长大,和阿玛好好过日子。” “我知道这样对您不公,但是她在郊外呆了太久,她不知道您在府里的威望她以为这样能扳倒您,我知道不可能。您在府里得了每个人的爱戴,也也包括我,”褔灵安哽咽了一下“她异想天开,我却心存侥幸,最后犯下了这样的大错,到头来,其实她根本不是为了我” 他捂住脸,一时之间数年委屈涌上来,竟哭得不能自已。 他是富察氏的长孙,外人看起来风光无限,但唯有他知道回了富察家,他只是个生母背负罪孽、父亲庶出边缘的尴尬存在罢了。他从出生就没有见过几次母亲,父亲因为母亲和其他几房关系都不好,下人也会在他背后嚼舌根,他的出生背负着四婶娘未出世孩子的罪孽,若非如此,富察家的长孙也轮不到他这个庶子的儿子来做。 他不恨任何人,但他厌憎着自己。无数次,他看着福隆安,心中羡慕到极致便只剩下绝望,世间任何事都可选择,唯独父母无法,血脉无法。 他放下手,脸上泪痕斑驳,却看着时春,露出一个略微苍白的笑“您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待我了。” 婶娘是善心的好人,她不会报复他,不会怨恨他,不会和他一个小孩子计较。 只是她再也不可能和过去一样,把他当作亲生儿子那样毫无隔阂地对待了。 时春看着他,眼泪也从脸上流了下来,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摸了摸褔灵安的头,说不出话来。 一个尔晴,一片痴心,一桩错误的姻缘,折磨的又何止是傅谦和尔晴自己,真正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被迫承受这一切的,其实只有一个褔灵安。 作孽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3章 纯妃之死 前线再生祸端,霍顿大军来犯,他引水灌营,清军掘壕泄水苦守时日等待救援。傅恒临危领命,率十万援军前往黑水营,与兆惠内外夹击。 战报一日日传回京城,时春牵挂着傅恒的安危,就连关在院子里的尔晴最近都消停了好些。 最新的战报传回来,前线军队歼敌5000,兆惠战马陷进泥里,腿受了轻伤,傅恒带队追击霍顿,失去踪迹。 消息传回富察府里,阖府上下又陷入了金川役时人心惶惶的氛围里。看守三夫人的下人最近来汇报情况,说她就跟疯魔了一样,仿佛一心认定傅恒已经死了一样,成日里疯疯癫癫的,目光看着瘆人。 时春下令下去,富察家闭门,再不见外客。整个六月她都没有踏出院门一步,章佳氏担忧,却探听到四夫人在自己院里设了佛堂,一时也呆了。 时下京中贵族夫人们,尤以上了年纪的为多,大半都在自家设了小佛堂,且越是煊赫的人家就越是诚心,宫里面的太后太妃每年拨给各个佛寺院庙的银钱更是大笔。时春以前从不信这个的,甚至有些嗤之以鼻,她信人事,不愿把希望都依托在天命里。 可经历了这么多事,富察家多少男儿这些年在她眼皮底下热血洒疆场,大伯傅谦的死给了她很大的震动。他与西林觉罗氏多年怨偶,中间更是经历了太多人太多事,可当初他的死讯从西藏传回来的时候,已经对他无欲无求的西林觉罗氏守了他的灵柩三天三夜,出来后,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时春渐渐开始理解那些每日在佛堂度日的女人们,有时候她们不是不明白这只是一个虚幻的寄托,可除了这个,又能做什么呢除了眼睁睁等待外,又能做什么呢 章佳氏害怕她心里受不了,还唤她过去开解过,结果发现时春非常平静,平静到让她都有些疑惑。 这日主院里,时春正当着章佳氏的面考校福隆安功课。这孩子不过五岁左右光景,身量已经与一般七八岁孩童差不多,穿着素色的箭袖,领口绞缠着竹叶和云纹。他眉眼生得秀气,鹅蛋脸,眉毛长而细,鼻子肖父,高而挺。小小年纪,他总是一副略略愁思的样子,过于早熟了。 背完陈涉世家,他得到了章佳氏溺爱的称赞,祖母不论他做了什么都会这般捧场,福隆安已习惯,并不如何当真。他瞥了眼额娘,看到额娘眼里的赞许才挺了挺腰背,骄傲地立直了身板。 “祖母,阿玛此次上战场打霍顿,据说霍顿很难缠,阿玛何时才能回来” 他微微稚嫩的声音响在章佳氏耳朵里,这个眼睛完全失明的老太太犯难地把头往儿媳的方向转了转。时春看到了,但她看了眼福隆安,这孩子前些天已经问过一遍这样的话了,这次换个人再问,显然想要听到不同的答案。 没有听到时春回应,章佳氏扯出一个笑纹“福隆安别担心,你阿玛打仗那么厉害,很快就会回来的。” 福隆安的脸一下子被点亮了,他看了眼额娘,时春坐在那里吹拂茶水上的热气,并不做回应,神色也看不出什么,他的目光在祖母和额娘身上移动,一时间不知道该信谁的话。 从理智上来说,额娘告诉他的似乎更可信些,但是从一个儿子的角度来看,他更希望祖母口中的话能成为现实。 好在这会儿,门外的丫头传来通报,门帘一掀,富察思嘉走进来请安。 时春往她身后看了眼,往常一起来的褔灵安没有跟着,她已经快半个月没看到那孩子了。 思嘉请了安,笑容温温柔柔的,说话也一向温软。时春很喜欢这个善解人意的侄女,章佳氏对唯一的孙女也是疼在心里的。两位主子不约而同露了笑脸,刚才那种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消失无影。 “思嘉姐姐好。”福隆安对思嘉说,他的礼数一向很好,对哥哥姐姐也很尊重,虽然对于除了父母和祖母以外的亲人,他总有分礼貌的疏离在,但他是富察家年纪最小的,从小养得也尊贵,本来就是寡言清冷的性子,也没人真的在这点上较真计较什么。 “福隆安也好。”思嘉笑眯眯应道,她是富察本家年纪最大的女孩,或许本来性子就比较柔软,对两个弟弟都非常好。富察家三个小孩子,没有一个不早熟的。福隆安早慧,褔灵安敏感,富察思嘉成熟,倒是颇有些长姐如母的风范。好在她养在大夫人膝下,那位嫂嫂近些年不问府中事,潜心修佛,养的闺女自然也简单单纯。 时春看他们姐弟俩谈得不错,瞥了眼章佳氏似有话要说的神情,开口让思嘉带福隆安去花园里玩。思嘉心眼细,扫了眼上面两个长辈的神色,也没问为什么,带着福隆安出去了。 福隆安起先还不愿意,撞上时春默默看来的目光后就乖乖往外走了。 “额娘,您有话要说”目送两个孩子离开,时春转回身子,笑问。 “我听说你近日在你们院里开了佛堂”章佳氏收回脸上面对孙辈的慈爱,拿了茶水问道。 “是,傅恒独身在外,我心里担忧,但又知能为他做得甚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谋取一些慰藉。” “你做得很好。”顿了顿,章佳氏又说了一次“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孩子。额娘知道,这次霍顿形式比之金川紧张有过之而无不及。刚刚福隆安问我那番话时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里了。孩子,自你嫁来后,傅恒已经上了两次战场,每次都凶险万分,你面上冷静,但额娘总担心你,额娘知道你要操持这个家,必要维持威严。但你若有任何恐惧,都可以来找额娘倾诉。” 时春“额娘放心吧,我真的没事。” 章佳氏眼睛看不见,但以她对时春的了解,能听出她话语中的情绪,她是真的没有任何惧意。 这让章佳氏感到难以理解,她问“你不怕吗” 时春早已在这么多年的岁月里想开了“我怕,但我又不是那么怕,我以我的丈夫为荣。我是军人的妻子,就注定承受更多的分别。” 章佳氏的泪一下子落下来,时春只当没有看到,她看着窗外的花枝,微微笑了一下。 傅恒现在在哪里呢黑水营附近的花应当还没开吧。 宫中令妃跌马,愉妃与令妃联起手来,一举扳倒了纯贵妃。 宫中开始彻查先后的死因,消息传回富察府,在佛堂的时春一怔,看着面前宝相庄严的佛像,闭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调查进度很快,主领此事的是富察家分支的长子傅连。皇帝启用富察氏子弟调查富察皇后的死因,这举动本身就不同寻常,这代表帝王心中已经认同了令妃和愉妃的指控,只差最后一道证据。 这固然是璎珞所能想到最好的结果,可此事当真发生的时候,她在为娘娘高兴的时候,又何尝不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寒意。 纯贵妃和先后前后脚进的王府。先皇后陪伴了皇帝多久,她就也伺候了皇帝多久。不,先皇后仙逝了这么多年,纯皇贵妃这些年来几乎宠冠六宫,更是生下了颇得圣意的七阿哥永瑢,所有人都以为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独一无二。 原来这便是所谓的宠冠六宫,这便是所谓的帝王恩泽。 令妃听着宫人汇报调查的进度,掩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手帕,联想到了自己,一时之间有了几分莫名的悲凉。 傅连的动作很快,他是御前头等侍卫,在宫中当职了数年,人脉关系都不用多去熟悉疏通。 他出身于跟主支很近的一支,两家关系素来不错,但眼下这个关头,时春不敢把全部砝码投在这种交情上。傅连很敬重她,或者说整个富察家族的子侄没有人敢不敬重现在当家的这个年轻女人。主支的当家夫人很有手段,治家治族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傅连这些日子跑富察家跑得勤,时春知道他是个正直的小伙子,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允诺给了他镶黄旗下一个百户长的位置。 调查结果出来得很快。一方面,纯贵妃之前手腕通天,仰仗的是膝下的六阿哥、七阿哥和皇上的看重,如今令妃横空出世,已经把纯贵妃大半隆宠夺去;另一方面,皇帝在这次清查中表露出来的重视和雷霆手段让整个皇宫为之胆寒,但凡涉及孝贤皇后之事,多半都是他的逆鳞,他已经做好倾覆半个皇宫的准备,来调查清楚发妻去世的真相。 早在纯贵妃被愉妃指控,她便被软禁在了钟粹宫里。六阿哥一早被皇帝下令搬出钟粹宫,现在在令妃那里暂时养着,至于七阿哥,太后怜恤,便抱去了永寿宫。 纯贵妃的证据大多有迹可循,毕竟她用的大部分都是宫人,这些人多半现在还在宫里担着要职。尔晴的事暂时还找不出什么明确的证据,何况比起纯贵妃谋害皇后,区区尔晴,在皇帝眼里实在排不上位置。 璎珞却不想再等下去。纵然纯皇贵妃事了后尔晴自然也会败露,绝不会有转圜余地,但她心中对这两个人的恨是等值的,她无法再等待,只想把这两个人一同送入地狱。 太久了,为了这一天,她等待了太久,虚以为蛇承欢在不爱的男人身下,收敛掉身上所有的锐气,在宫中忍气吞声承受着低位嫔妃的欺辱一步步爬上今天这个位置,她所想要的,只是让她们付出代价,仅此而已。 她把目光定在了那拉氏皇后身上。 她知道这个女人对那位九五之尊心中怀有多么热烈的爱,说真的,璎珞一直很佩服她,虽然对那拉皇后心中忌惮又不屑,但璎珞很佩服她。如果说这宫里有谁是真正能沉下气做大事,那只有辉发那拉氏有这样的城府和耐性,无论是孝贤皇后、已经被褫夺封号的苏纯妃,或者是璎珞自己,都比不上她。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太过于爱她的丈夫,她一定可以在宫里过得更加尊贵。 璎珞知道,如果说这宫里有谁恨着纯妃,除了自己,那只能是她。璎珞恨纯妃,因为她害死了先皇后,那拉氏恨纯妃,大概就是她再一次夺走了皇帝的宠爱吧。富察容音死后,那拉氏狂喜于皇帝心中最爱的女人已经消失不见,她千方百计想要占据皇帝心里那个空档,成为下一个富察容音。当然她成功地接替了富察皇后的地位,但是在富察容音死之前,不争不抢的苏静好突然加入了战场,并且利用皇帝心里对她的旧情与愧疚飞快地成为了下一任宠妃,还先那拉氏一步诞下了健康的皇子,把那拉皇后心中对和皇帝做一对恩爱夫妻的渴望粉碎得干干净净。 她把尔晴的事告诉了皇后,皇后微笑着让她回去等消息。 璎珞踏出殿门,回头望了一眼,那拉氏皇后的笑容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钟粹宫如今与冷宫无异,那拉皇后踏进殿门,吃惊地打量着周围,然后才看到坐在最里面的纯妃。 她摘了钗环,脱了华服,素面朝天,但看上去还是很干净体面,这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她清丽的长相和饱含书卷气的气质,与满洲大部分女人不同,江南的汉女总有一种动人的风姿。 皇后走过去,手指触到她的下巴,纯妃没有反抗,任凭皇后尖利的护甲抵在下巴处,把她的头抬了起来。 “苏妹妹,”皇后笑起来“有些日子不见,你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纯妃冷冷地哼笑了一声,侧头避开她的指尖,下巴处白皙的肌肤上出现了一道红痕。 “皇后,我一直都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来。” 皇后笑了笑,没有计较她的出言不逊,柔声道“本宫早就想来看妹妹了,但是最近忙着安抚六阿哥和七阿哥的情绪,还要清算妹妹宫里那些害了孝贤皇后的手下,实在是分身乏术。这不,今天一有时间,本宫就来看你了。” “对了,”忽然想到了什么,皇后说“今天令妃还来找本宫,说到了富察家的三夫人,她说是你们两个人联手一起害了孝贤皇后。本宫是不信的,我们姐妹从王府一直到后宫,妹妹是什么样的人本宫再清楚不过了。妹妹那么喜欢孝贤皇后和富察家,又怎么可能干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纯妃大笑出来“有意思吗辉发那拉淑慎你明明知道我与富察容音早就貌合神离,当初是你蛊惑我背叛先皇后的,如今却来我面前扮大尾巴狼” “本宫没有。”皇后惊讶地站直了身子“纯妃,你可不要胡说。富察皇后待你不薄,宫里谁不知道你们情同姐妹六阿哥被你养得那么“活泼”,若不是姐妹情深,本宫真的不懂孝贤对你做了什么,何至于让你恨她至如此” 纯妃微笑着说“我就是要看着富察容音众叛亲离。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有了异心,唯一对她忠心耿耿的魏璎珞又在远处,她躺在床上再也不能动弹的时候、她清醒过来走去跳楼的时候,心里一定是绝望的吧当初她如何对我,我也想让她知道被亲近的人背叛的滋味。” “哎呀呀。”皇后轻叹起来“纯妃妹妹听上去还是意难平呢。孝贤皇后死后,妹妹近乎被皇上独宠了三年,而后也是盛宠加身,妹妹竟然还是不能对她释怀。这倒是让姐姐疑惑了,妹妹在意的,到底是富察皇后呢,还是姓富察的其他人呢” 纯妃终于变了脸色。 皇后笑了起来“妹妹呀,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心里那个人呀。傅恒大人若是知道妹妹这么多年爱惨了他,怕是也要动容。哦,不对,傅恒大人和四夫人情深似海,怕是也容不进第三个人去。哎呀,姐姐一直以为自己就够痴心、够隐忍了,到底还是差了妹妹一点。” 纯妃收起眼中的笑意,抬起一张苍白的脸,天色转变,窗外乌云聚拢,雷光炸响,照亮她全无血色的面容。 “我知道你今天来做什么,”纯妃说“你害怕我掰扯到你身上,当年我能一举掌握宫禁,指使动内务府设计长春宫走水,如果没有你暗中帮助,我是不信的。当年你主理后宫,我只涉协领之权,若是再查下去,你也落不着好处。” “那拉氏,动手吧,我已经等你许久了。” 皇后歪头看着她,慢慢从袖子里扯出一根长长的风筝线“当年王府里,心思最通透的是妹妹,若非妹妹当初无心争宠,入宫时位份的格局或许便早就变了。姐姐一直很佩服苏妹妹,保持本心,能一直干干净净的。但是妹妹你也让姐姐失望了,既然不爱皇上,又何必要利用他呢妹妹可知道,你和富察容音想要便可以拥有的东西,是姐姐毕生都在渴望的” 她动作轻柔地把风筝线套在纯妃的脖子上,笑着问“妹妹还有最后的话要说吗” 纯妃的目光转向窗外,眼神迷离了起来,她伸手在唇边比了一下“嘘”,她对皇后说“傅恒在练剑,你不要出声。” 那拉皇后嘴角笑意加深,她既惊叹又怜悯地低头看着纯妃,手上动作收紧,无声地笑着点了点头,答应了纯妃的请求。 脖颈生疼,呼吸已经断断续续,面前的景色已经变成虚影,不过这样也好,傅恒舞剑那天到底是个晴朗的白天,刚才那副电闪雷鸣的雨夜着实让人难以代入当初的情景。纯妃喘了口气,听到自己喉咙发出破旧风箱一样支离破碎的声音,眼前白茫茫一片,然后生出枝叶,天光大亮,她听到自己回着富察容音的话,眼睛却无法从面前那个舞剑的少年身上移开。 她伸出手想去探,那拉皇后在她身后死死拽着一团在她脑后交缠的线,把她牢牢地定在了原地。苏静好挣扎起来,她瞪大了眼,不顾一切往前,却只让脖子上的线越缠越深。 傅恒不,就差几步 纯妃眼角忽然落下了眼泪,一滴又一滴,不知道是太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的目光早已呆滞,却执拗地望着前方的方向,探出一只手,不断地攥紧,松开,却再不能往前一步。 幻影中那个穿月白箭袖的少年冲这边笑了笑,对他姐姐说要去换身衣服和别人出去跑马。 旁边的富察容音温柔地答应“好,注意安全。” 不不可以别走不能走 纯妃恐慌了起来,她想张口唤住那个已经转身的人,嘴里却涌上血腥味,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她的目光似乎清明了一瞬,泪水汹涌着流下来,忽然停止了挣扎。 她张了张嘴,血液争先恐后地从嘴里涌出来,她张大了嘴,感受到眼眶里的痛意。 “咚”一声,她的世界失去意识。 纯皇贵妃苏静好的头颅骨碌碌滚到了那拉皇后脚下。 她死前是想说话的,但是想不出该说什么,在人生最后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终究再也说不出来了。 我爱的人终究离我越来越远,他跑到我永远触不到的地方。 这是苏静好的绝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