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恩(重生)》 第1章 卜算子(1) 晚秋十月,一只落单孤雁掠过宫城上头四方的天,留下一声悠长嘹亮的嘶鸣。 虞兰舟阖眼坐在步舆上,顺着雁鸣声抬头向天幕看去,夕阳沉沉,在这一刻染透了半座紫禁城。 在最后一抹如血残阳褪尽之前,虞兰舟不知怎么的,突然笑道“十年了。” 步辇最终停在了坤宁宫前,虞兰舟让内侍都候在宫门外,自己则带着几个贴身宫人穿过复道,站定在寝殿门外。 坤宁本是皇后居处,建制无不恢弘华丽,但这几年间,因为虞皇后犯错禁闭思过,连带的,这座宫殿都一同被冷遇。台阶下的杂草蔓芜,宫人们都格外懒懒散散,只有一双眼睛还在灵活地张望,打探着哪里是新的富贵窝。 坤宁宫的下人见虞兰舟来了,纷纷退到边上给她磕头行礼,神色恭敬,还隐隐地含着几分巴结“娘娘金安。” 虞兰舟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门外。其中一个宫人连忙上前替她推开了两扇紧闭的宫门。初升的东山之月随着殿门“吱呀”一声照进了寝殿。 殿中并没有燃着火烛,月光昏昏暗暗,虞皇后一身孝服跪在地上,听到身后的响动也没有回过头。 直至虞兰舟走到她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来做什么”虞瑶攥着手中的佛珠,轻声笑起来。 下一刻立即被虞兰舟身边的女官打断“不得对太后无礼” 虞瑶抬起头,声音很轻,却又饱含不屑的冷嘲,像一片华丽淬毒的鸠羽“我们姊妹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介奴婢插嘴” 姊妹。 虞兰舟原本沉默着,听到虞瑶这句话,不由笑了起来。 她本就生得很美,这一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丝丝月光,美得仿佛非是人间之物。一时间,殿中所有人都看着她,几乎不能错眼。 但不过片刻,她便不再笑了,转而低声吩咐宫人“点灯。” 满室灯火陡然升起,乍然宣泄的一殿昏黄,满满当当,照得一切无所隐藏。 在这一切中,虞兰舟身上穿着的华美冠服于虞瑶而言,尤为刺眼。 深青翟衣,五彩金绶最终虞瑶的目光停留在虞兰舟头上的三博髻和那顶在灯火下熠熠生光泽的九龙四凤冠。虞兰舟周身的所有一切都比照太后仪制,虞瑶不由冷笑“重明那孩子,我照看了许多年都不见亲近,却竟然叫你收买了去。” 方才呵斥她的女官又再次出声“庶人虞氏,不得直呼皇爷名讳” 虞兰舟止住了她,轻声道“少陵,下去。” 那名叫少陵的女官依言退到一边,虞兰舟却仍旧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场上沉默了一阵,虞瑶终于忍不住从地上挣扎着爬起身,转向妹妹,却发觉虞兰舟也在垂眸看着她。 虞瑶终于感到了那么一点害怕“你到底要做什么” 虞兰舟一笑,拍了拍手,立刻有宫人托着漆盘走了进来。 “当然是来送姐姐一程,先帝西去,姐姐怎么说也和他做了十来年夫妻,虽说夫妻间有了龃龉,但黄泉路漫漫,正好作伴解开嫌隙。”她的声音轻柔曼丽,不像在说一句恶毒的判词,倒像是她们十三四岁时,一同斗草,她笑着说出一个又一个花名。 虞瑶脸色遽然发白“你怎么敢” 接着嘴唇翕动,口中喃喃“我是你的亲姐姐啊” 宫人上前一步,钳住她的下巴,举着酒液就要往她嘴里喂,虞瑶剧烈地挣扎起来,却又立刻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女轿夫制得死死的,只能任凭酒液流到了喉咙里。 两个女轿夫这才松开手,退到一旁,虞瑶因为被灌酒灌得太狠,猛地咳嗽起来。 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她也再无顾忌,当下发了疯似的要向虞兰舟扑过去。好在旁边的两个女轿夫看起来粗枝大叶,却是眼疾手快的,当即上前又一次钳住了虞瑶的肩膀。 虞瑶破口大骂“贱人淫妇” 忽然间,虞瑶像想到了些什么似的,竟然笑了起来,“爬上姐夫的床榻,被天下人指指点点的滋味如何沈默不是非你不娶么,自此你在他心中便是一个不知廉耻的荡妇了,我可真开心。只是没想到啊,你和你那个狐媚子的娘一样,天生就会勾男人。先帝那样的人,竟然也折在你手里”到最后,她笑得眼泪都留下来,“可那又怎样呢你再也嫁不成沈默了,你永远都是一个贱人。” 虞瑶的话没能说完,少陵上前狠狠地打了她两巴掌,板着脸道“宫闱禁地,口出秽言,该打。” 虞兰舟听着她的话,面上却始终是一副云淡风轻。直到虞瑶捂着脸,用怨毒的目光盯着她,虞兰舟才开口,柔柔一笑“原来你这样恨我。” 她有着不堪一握的纤腰,即使穿着厚重的冠服,依旧显得窈窕。 虞兰舟趋近虞瑶,垂头去看她,“我从前一直想不通,在我的酒中下药,把我送到先帝面前,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虞瑶不语,别过了头。 虞兰舟微微一笑“后来我明白了,为着沈默,你竟然这么恨我。” “可从头到尾,我又做错了什么呢”她看向虞瑶,终于问出了这十年来,最想问她的一句话。 虞瑶也抬头去看她。 本朝祖制,后妃之家,不得官过六品,为的就是防止外戚独大。到了先帝,却破了这个规矩。 先帝的父亲武宗皇帝好玩风流、胡闹了一辈子,驾鹤西去之时不过三十八岁。先帝那时尚未及冠,武皇帝去世之前便命当时的内阁首辅岳中琦从旁襄助,岳中琦也成了本朝以来,权柄最为煊赫的首辅,甚至因为岳中琦破了先例,将他的孙女立为元后。 尽管不过一两年,元后就因难产身故,只留下了一个嫡皇子。 这一切同她们原本也没有什么关系。直至那一日,她们的父亲,内阁次辅虞为政将沈默叫到了家中。 沈默出身先帝之母邝太后的母家永安侯府,年少既广有才名,十六岁科试一举簪花,传为美谈,本人又生得仪表翩翩,是无数京中少女心慕的对象。这其中就包括了虞瑶。 父亲是沈默的座师,向来欣赏沈默的才华,甚至举荐年方十八的沈默入了翰林院。虞瑶不是没有听过下人的议论,他们都说,父亲有意将沈默招为东床快婿。这一年,虞瑶十六岁,而妹妹虞兰舟只有十四岁,从来没有听说过姐姐还没定亲就为妹妹筹措的道理,如若父亲当真有意,嫁给沈默的人,只会是她。 但她左等右等,却最终等到了父亲将妹妹许配给沈默的消息。 身边的婆子都说,定然是兰舟在她之前痴缠父亲,改了主意。 又撺掇她,“姑娘且将这件事告诉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定然会为您做主” 虞瑶的母亲是安阳大长公主的爱女,下嫁给虞为政,生下长子虞无忌和长女虞瑶之后就病逝了。第二年虞为政就因母命再娶了吴氏,生下虞兰舟。 安阳大长公主怨恨虞为政再娶,又怕外孙女受冷落,干脆将虞瑶接到公主府上抚养,直到虞瑶十来岁时才归家。虞瑶从小就觉得父亲更疼爱妹妹一些,但直至沈默之事,才终于确认了这一点。 安阳大长公主听罢她的哭诉,从美人榻中挺直身,问她“阿瑶,而今有另一桩更好的婚事在前头,比之沈敏言不知好了多少倍,你要还是不要” 虞瑶止住饮泣,望向外祖母。 皇帝在岳皇后仙逝七年之后,终于决定再度立后,虞瑶身为次辅之女,身上又有天家血脉,可谓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当年如果不是你”虞瑶的嘴唇发白,甚至觉得自己的气息也开始有些不畅,“父亲怎会将你许给沈郎都是你” 虞兰舟看着她,不知怎的,心中既觉可笑,又陡然生出了一丝悲凉。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像天上月,明晃晃的照亮了过往隐秘“我从未求过父亲什么,是父亲让沈默自己选一个,而他没有选你。” 虞瑶脸色发白,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一刻钟,两刻钟,最后虞瑶终于发觉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垂头去看那只碎在地上的碗,嘴唇翕动“这里头没有毒。” 那一瞬间她以为她们之前曾经微薄的姐妹之情回光返照,但下一秒就听虞兰舟在她耳边轻声道“当然了,不过以后会有人日日给姐姐送一碗汤药来,我也不知道哪一日里头是有毒的。” 虞瑶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十年过去了,她在日复一日的争斗、攻讦中渐渐老去,可虞兰舟却依旧鲜妍貌美,如同明月清辉,芙蓉新露。只是恬淡柔和的微笑不再出现在这张脸上,她的这个妹妹,蛰伏十载,终于除去了几乎所有的仇人。 虞瑶不由发起抖来。 虞兰舟迈过门槛,再没有回头看她哪怕一眼。 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设计、陷害,失去一切,包括最在乎的家人,她曾经一度迫切渴望去死,但在那时,她告诉自己,只有活下来,才能让她恨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而今,她终于等到了,却已经过了十年。 远处匆匆奔来一个宫人,见着虞兰舟忙不迭道“皇爷在清宁宫中侯着娘娘。” 虞兰舟看了一眼天间月色,颔首吩咐女轿夫“升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卜算子(2) 虞兰舟赶到的时候,重明已经在清宁宫中候了有一阵了。 先帝大行之前,除了下令让虞瑶殉葬,第二条便是让太子即位之后尊虞兰舟为太后。 虞兰舟原本该住到历代太后所居的仁寿宫去,但因为仁寿宫在先帝之母邝太后去世后便遭了灾,之后又连着几年各地旱涝兵匪不绝,仁寿宫迟迟没有修缮,虞兰舟便住到了清宁宫来。 北地十月的晚间,凉意一阵一阵的,打脚底往头上冒。虞兰舟出门的时候并没有带着披风,被迎面而来的晚风一吹,只觉得两条胳膊上都冒出了鸡皮疙瘩,不由加快脚步走进了宫室里头。 重明坐在罗汉床上,正偏着头专注地盯着旁边从白玉瓶里探出头来的两枝秋百合,乍然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就见到虞兰舟打起珠帘走了进来。 他笑起来,唤了她一声“娘娘。” 重明十岁到虞兰舟身边,和虞兰舟不过相差了八岁的年纪,虽然感情亲近,却到底不像是真正的母子。 他生得风流俊美,这一笑,殿中侍奉在侧的宫人都不觉有些耳热。虞兰舟也笑着看他,走到罗汉床另一侧坐下。 照制,父母丧,子女为之服斩衰三年。但天子毕竟不是寻常民间百姓,因而以日代月,二十七日便除服。因而他今日到清宁宫来,也只是穿了一身常服。 两代天子更迭,如今宫里头还记得先帝的,估计只有外头高悬的白幔。 而虞兰舟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宫人奉上两杯茉莉香片,虞兰舟伸手轻轻摩梭茶盏上的暗纹,朝一旁的重明不经意道“我听说,晏翀在大朝会上上书催着你早些立后” 重明不意她突然提起这件事,脸上神色突然有些不大自然,半晌才道“谁又在你跟前胡说。” 虞兰舟一愣,以为他年少抹不开脸,先是笑了笑,而后才正色道“子嗣乃是国本,皇爷已经十八了,早些有嫡子,也好让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早日绝了心思。晏阁老的提议皇爷正该好好斟酌着才是。” 重明却迟迟没有回答她,像是被她的这句话拉进了内心深潭,无法自拔。 虞兰舟也没有催他。 琉璃罩下,灯花“轰”的一声爆了,重明的神思也才仿佛终于回到了人世,只是再开口,声音里不知怎的带了几分滞涩“娘娘觉得该立谁呢” 虞兰舟微微一笑,不假思索道“选妃自有祖制,照着规矩,京畿六品官以下清白人家的女儿都可为后。不过,先帝时这规矩便已然形同虚设,皇爷也不必拘泥于此。” 她看了重明一眼,又笑起来“到时候,皇爷选个自己喜欢的便是了。” 重明正伸手要去端起面前的茶盏,听到她的话,不知怎的,手上的动作一顿。 直至两杯香片饮尽,虞兰舟侧过脸问他“皇爷夜深还到我这儿来,是朝事上有什么不决的地方么” 重明笑了笑“并无,娘娘不必挂心。” 他身边站着的小宦官忙不迭呈上一个制作精美、纹饰华丽的紫檀木匣。 虞兰舟不明所以,伸手打开,原来竟是一只玲珑玉枕,用整玉雕刻,竟还是难得的暖玉,叫人触手生温。 她抬眼去看重明,重明抿嘴一笑,“听娘娘宫中的女官说,娘娘近来劳顿却不能安眠。此物又名一梦黄粱,听闻枕之能忘忧。” 虞兰舟略一颔首,微笑道“皇爷有心了。” 话音刚落,少陵上前,接过宦官手中的玉枕。 重明又逗留了片刻,临出门,忽然回过身,朝虞兰舟道“娘娘不必总是以皇爷称我,仍像从前那般称我重明就可以了。” 虞兰舟一笑,拒绝了“君臣有别,便是孤,也不该直呼皇爷名讳。” 少陵抱着玉枕上前,问她怎么处置。 虞兰舟盯着玉枕看了片刻,“收到库房里头去吧。” 纵然一枕黄粱梦,难道真能忘却十年忧 她顺心如意地长到了十六岁,生平从不知烦忧为何物,却在十六岁的夏夜骤逢巨变。 虞兰舟靠在床榻旁,闭上了眼。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她和母亲一同到杭州去吃酒。江南的春天和北地的秋天是世间最迥异的风景,而她却在京畿肃杀的秋风里想起了杭州的春天。 绵绵杨柳,搔挠岸堤。 一阵困意上涌,虞兰舟扶着额头,躺进了床帐里。 一梦黄粱就静静地地躺在那儿。 少陵这个忘事的性子,分明她已经吩咐了让她将玉枕收到库房里闭上眼睛之前,虞兰舟不由想到。 “娘子,娘子。” “真睡过去了” “现下怎么办将她挪到榻上去么” 刻意被压低了声音的絮语,隐隐约约地传来。虞兰舟不由皱眉,心想是哪来的宫人竟然如此大胆,胆敢在她就寝的时候在寝殿中聒噪不已。 但不等她睁开眼,就听到其中一个宫人略为焦躁地朝着同伴道“金桃姊,这样真的成么我害怕事发之后,虞阁老和永安侯府岂能善罢甘休” 那个被唤作“金桃”的宫人一咬牙“这事又岂是你我能抉择的,若不做,娘娘岂能饶了你我” 虞兰舟的神思在那一霎那突然变得清明。 两个宫人并没有将她挪到榻上,而是一跺脚,转身离开了。走的时候,虚虚地掩上了两扇门。 虞兰舟睁开眼。 青烟软罗锦幛,半幅珍珠帘子,她从八仙案上直起身,看见了眼前的三角金乌青铜酒盏。 这里并不是清宁宫,但虞兰舟对这里的熟悉却丝毫不逊于清宁、翊坤。 长启八年,她同父异母的姐姐虞瑶受封皇后,正位中宫。二人虽非一母同胞,但年岁相近,自幼亲密,深宫寂寥,虞瑶无人陪伴,时常将尚未及笄的虞兰舟召入宫中作伴。这一间偏殿便是虞瑶专门为她辟出来的,也是在这里,虞兰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天子的床榻上。 她举起手,广袖轻薄,滑了下去,露出了一段纤细洁白的手腕。 没有那道狰狞的红痕那是她在事发之后为求死划出来的。 一梦黄粱,她居然回到了十年前的夏夜,让人怀疑,究竟是这十年光阴只是噩梦一场,还是此时此刻不过美梦一瞬。 虞兰舟抓过面前的三足酒盏,空空如也。 “娘娘知道娘子浅眠,特意命奴婢给您送来一杯果酒助眠。”虞皇后身边的宫人告诉她。 十六岁的虞兰舟不疑有他,随意饮尽。 有一瞬,虞兰舟甚至想,不若就这样顺着他们的心意入宫侍奉君侧,然后像上一世那般,一一地除去那些她憎恨的人。 但下一刻,她就否决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十年沉浮,纵为胜者,也是输家。 她并不想再来一次。 虞兰舟觉得一阵眩晕,她心知是酒中的药开始有了作用,更不敢放任自己睡去,于是狠下心以牙抵舌,借着痛意让自己稍稍清醒一些。 然后猛地推开两扇殿门,朝外头狂奔出去。 坤宁宫前立着的宫卫原本被树荫里头藏着的夏蝉叫得心烦意乱,突然间看到虞兰舟披着头发从屋中狂奔而出,不由目瞪口呆。 将自己的亲妹妹送上天子的床榻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虞皇后也自然不会刻意吩咐宫卫,宫卫不明所以,但并没有立刻拦下她,而是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这大半夜的,虞二娘子是怎么了快去禀报皇后” 虞兰舟强忍着眼前泛起的一阵阵眩晕感,朝宫道的方向飞快地跑去。 哪里都可以,只要不在坤宁宫中。 她跑得太急,甚至没能将脚上汲着的绣鞋穿好,在最后一丝神智模糊之前,她听见一阵脚步声。 一个高大的男子在侍从簇拥下走到了她面前,她只看见了一角深青忠静冠服1,便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卜算子(3) 朱成思盯着怀中突然多出来的小娘子,有一瞬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有睡醒。 他发誓,片刻之前,他完全是出自身体的本能接住了怀中的人 左右近侍先是被吓得不轻,后来不知怎的看着他渐渐发黑的面色又都纷纷笑了起来。程信站在他身后,乍然间瞥见虞兰舟的面庞,不由面色凝滞“王爷,这是虞为政的女儿” 朱成思黑着脸打断他“孤难道不知道” 虞家世代公卿,虞兰舟的祖父死后被追认三公,虞为政又得到今上重用,更何况虞兰舟还有一个成为皇后的姐姐,虞兰舟自己本人也美名在外。 就算朱成思十四岁上下开始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长年累月连只母猴子都见不到,但他十来岁,被养在当时还是皇后的邝太后身边的时候,还是见过虞兰舟那么几回的。 那时虞兰舟还小,他比虞兰舟大了四五岁,他十二三岁的时候,虞兰舟也不过是八九岁的年纪。只不过是一个生得比旁人标致一些的小娘子罢了,众人与其说是夸她,还不如说是在夸虞为政。 他垂头去看怀中的人,夏衣单薄,她的肩膀更是纤细得仿佛他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靠在他胸膛上,几缕柔软的青丝蹭着他的脖颈夏夜太过闷热,知了叫起来更是没完没了,朱成思天不怕地不怕,却是头一次觉得遇到的问题如此棘手。 深更半夜,虞为政的女儿突然从坤宁宫中奔出来。就算朱成思是个傻子,也该知道其中有不寻常的关窍。 可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栖息于树丛深处的灰雀在这一瞬间仿佛被他们手中提着的灯晃花了眼,扑腾着飞上了暗红色的宫墙,歪着头,像是对这座宫城的隐秘已然见怪不怪。 他又垂下头去看怀中的女孩。 月华爱美人,莹莹月光里,她纤长浓密的眼睫像两只安静栖落芙蓉花丛的蝴蝶。 娴静、美丽。 而美人是最容易被人觊觎的,因而也最容易命途坎坷。 最终,朱成思一摆手,吩咐随从“回仁寿宫。” 又转过头看向一个小宦官“把你身上的蟒衣脱了。” 小宦官“” 小宦官不敢不从,连忙将蟒衣脱给了朱成思。朱成思单手拿过,将怀中的人罩得严严实实。 程信原本出身农家,久试不第,自几年前归在朱九思麾下,朱九思同瓦剌作战屡有奇功,其中便多赖程信出谋划策。 程信听到朱成思的话,原本先是下意识想要提醒朱成思,今上多疑,他作为一个藩王,却凭借军功跻身大都督之位,如果和虞家的女儿牵扯上关系,只会引来今上的不快。 但他看着朱成思手上的动作,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朱成思的后头,随他一道朝着仁寿宫的方向走去。 世人多谓朱成思杀人如麻,是个不折不扣的莽夫,但程信心中却知道,主上其实心中一切有数。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朱成思愿意淌这趟浑水,向虞为政的女儿施以援手 夜过亥时,邝太后身着中衣,靠在床头看一卷佛经,却突然听说朱成思过来了。 “这小子,更深露重的,不回王府去,还到我这儿做什么”邝太后笑起来,吩咐跟前的宫人服侍她换了套常服,再随手梳了个简单的鬏髻。在邝太后身边伺候的孙嬷嬷接过宫人递来的湿帕子,给她抹了把脸“许是皇爷召见王爷商讨军政大事,王爷不知不觉便在宫里耽搁了,这才来仁寿宫里头讨碗头脑酒喝。” 邝太后笑骂道“数你最口无遮拦,头脑酒是什么稀罕玩意不成他王府里能没有,得来扰我清梦”话虽如此,脸上笑容却深了几分。旁边的宫人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打量了邝太后一眼。她是年前进的宫,只听人说过,燕王朱成思自幼养在邝太后跟前,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如今看来,竟然是真的。 邝太后又同孙嬷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一直说到朱成思今年已经二十有一,却因为他一直忙于军务,府中甚至连个侍奉左右的姬妾都没有。一个守在外间的宫人一溜烟跑了进来,跪在邝太后跟前,不住地喘着气。邝太后垂眸,不悦地打量着她“这是怎么了急的跟什么似的。” 宫人却支吾起来,半晌才吞吐道“王爷他是抱着虞二娘子来的。” 邝太后和孙嬷嬷对视一眼,手中摇着川扇的动作也不由缓了下来。 虞兰舟觉得自己昏睡了很久很久,十载春秋,再度在她的梦中重现,往昔悲欢,一点点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 再睁开眼,却是黑漆漆的一片。 什么也看不见。 虞兰舟猛地从床上坐起身。 身上莫名其妙披着一件内侍的蟒衣,分明是她逃出坤宁宫时没有的 虞兰舟心下一沉,挣扎着下床,赤足走到窗边,推开了两扇窗 冷冷清清的月光照在桂树蔓生出的枯枝上,天上圆月,对着院中枯井。 她竟然到了仁寿宫里头来。 虞兰舟坐回床上,捂着额头,强忍着额角泛来的一阵阵痛感。 当年那么坏的境遇,她都最终活了下来,往后只会比从前要好,绝不会比从前更糟。上天给了她重来一遭的机会,她就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屋门“吱呀”一下被推开了,孙嬷嬷走进来,瞧见虞兰舟坐在床榻旁,捂着额头,连忙上前点起她床头的一盏小灯,关切道“二娘子现下觉得好些了么” 虞兰舟暗暗攥紧了手心,朝孙嬷嬷虚虚一笑“嬷嬷,我这是怎么了” 孙嬷嬷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朝她笑道“娘子在宫道上中暑晕了过去,恰好我干女儿路过,她人笨,做事没头没脑的,也不知道知会皇后娘娘一声,就将娘子带到了仁寿宫来。” 虞兰舟听完,先是以袖掩面,声音听起来也颇有几分惭愧“多怪我晚膳用多了,想着在宫道上走几步,消消食,却不想身子这般不顶用。” 而后又道“说起来,还要多谢这位带我到仁寿宫来的姑娘了。” 虞兰舟声音轻柔,眉目婉婉,让人一眼就心生好感。 孙嬷嬷不由在心中叹道,都说虞次辅家的二娘子生就一副天仙般的容貌,往日皇后也曾经带着虞兰舟到邝太后跟前请安,却都不似今晚这般美得几乎慑人魂魄,也不知道是不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动人的缘故。 也难怪王爷那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一见虞二娘子晕倒在宫道上,就巴巴地亲自将人送到了仁寿宫来。还千叮咛万嘱咐,恳求邝太后替他遮掩,不要坏了虞兰舟的名声。 孙嬷嬷上前替虞兰舟盖上一条薄毯,在心里头已经认定了朱成思对虞兰舟有着不同寻常的心思。只是临走之前,孙嬷嬷又回过头去看支着身子靠在床头的虞兰舟,这位虞二娘子分明已经和永安侯的次子、也是邝太后表侄沈默沈敏言定下了婚事 宫室中,邝太后头疼地看着朱成思气定神闲地吃了第二块蟹壳酥,甚至还推推面前的碟子,问她“娘娘怎么不用一些” 浑似将人带来仁寿宫的不是他一般。 邝太后心中恼怒,干脆捡起案几上放着的核桃锤子,敲了他肩头一下“成日没个正经你同那虞家的小娘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朱成思放下手中的半个蟹壳酥,也笑了“说起来您可能不信,儿臣就是随手搭救了一把,再无旁的什么交情。” 朱成思这话一出,邝太后也沉默了。朱成思八九岁就到了她跟前养着,这些年来她多少还是清楚这个庶子的脾性的。知道他向来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不兴旁人扭捏的套路。 若他真看上了虞兰舟,莫说她只是同人定了亲,便是虞兰舟已经嫁人生子,想必也会抢了来。 眼下他既然说了和虞兰舟没有旁的往来,想来就真的只是随手搭救了一把。 邝太后皱眉,有些不悦“她是皇后的妹子,既见她晕倒了,派个人去知会坤宁宫又有何难你将她带来仁寿宫,又不知道要生出多少风波” 朱成思已经吃完了碟中的最后一块蟹壳酥,随手接过宫人递上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又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喝上了茶。闻言,“嗞”了一声,分明是个在军营里头滚泥的武人,却又生了一双惑人的桃花眼,笑起来颇有颠倒众生的意味“这便该去问问皇后了,大半夜的,虞二娘子何以要逃到宫道上” 邝太后不语,心中若有所思。 坤宁宫中,虞瑶坐在美人榻上,看着跪在她面前的两个宫人,攥紧手心,任锋利的护甲将她的掌心划出了口子。 宫卫来禀报虞兰舟跑出坤宁宫的时候,她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此刻看着外头黑洞洞的天色,也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往日这个时候,天子早该到了坤宁宫,现下却还迟迟不见人影虞瑶不由一阵心慌。 “废物不是说她喝了酒睡死过去了么”虞瑶猛地发怒,随手抓起案上拿来叉樱桃的银签子,朝金桃扔去。 金桃喏喏,不敢做声。 今上对虞兰舟别有想法,虞瑶其实一早就窥破了。 人皆有爱美之心,便是虞瑶再憎恨虞兰舟,也要承认她是世间难得的美人。 一开始,虞瑶只是因着这个发现,更厌恶虞兰舟。 虞兰舟守礼、克己,但她的绝世美貌就是罪因。 直到那一日,继母吴氏入宫,告诉她,虞兰舟和沈默的婚期将近。 虞瑶讨厌吴氏,比讨厌虞兰舟更甚。 吴氏貌美,温驯,对待虞瑶这个继女也极为妥帖,府中上下,人人都说吴氏贤惠温良。 但他们越是夸赞吴氏,虞瑶就越厌恶吴氏取代了自己早逝的母亲。 尤其是就连自己的一母同胞的兄长都被吴氏蒙蔽,对她敬重不已,连带的,待虞兰舟亲厚更甚自己 虞瑶终于被心中的不平和嫉妒驱使,下定决心要坏了虞兰舟和沈默的婚事。 天子垂涎虞兰舟,却兴许是碍于虞兰舟和沈默的婚事,迟迟没有将虞兰舟招入宫中。但若是她将虞兰舟直接送到他面前呢 所以她专程挑在今夜,天子驾幸坤宁宫,将虞兰舟招入宫中。 外头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宫人宦官七嘴八舌地行礼。 一声“皇爷万安”让虞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慢吞吞地挪到门口,两扇雕花木门却猛地被人破开了。 天子看向她,面上神色阴沉“皇后真是给朕送了一份厚礼。” 在他身后,秉笔太监薛德良提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宫人,往虞瑶面前一扔。 虞瑶霎时白了脸,那不是别人,正是外祖母给她的贴身奴婢。虞瑶能在宫中取得禁药,全靠这婢女借采买名义出入宫廷内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卜算子(4) 虞瑶脸色惨白地盯着天子那张逐渐迫近自己的阴沉沉的面容,一时间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被扼住了咽喉的鹌鹑,发不出一点声音,甚至感觉手脚冰凉,不能动弹。 天子向她扫来一眼,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 薛德良躬身,退了出去,走的时候还贴心地拢紧了两扇雕花木门。 虞瑶发起抖来。 天子冷笑一声,垂头看向被捆做一团,随意丢在地上的宫人,嗓音低沉“五月二十八,你出宫去做了什么。” 那宫人起先不敢开口,睁大眼睛惶恐地看着虞瑶,天子也不生气,笑了笑,朝外头喊了一声“大伴,进来。” 话音还没消弭,宫人却像是受了了什么天大的惊吓似的,额头斗大的汗珠淌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而后才灰白着面色,哭道“皇爷饶命不干奴婢的事呀,是娘娘让奴婢出宫买的药粉” 虞瑶不可置信,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走近那宫人,朝她狠狠地踹了一脚,那宫人伏在地上,很快便消了音。 天子在她身后笑起来“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在虞氏的酒中下药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惶恐。”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莫名地让虞瑶想起,从前在家时,西席为她和虞兰舟讲起过的某种杀人于无形的毒蜂。而今这毒蜂就贴在她耳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蛰她一口。虞瑶不敢动弹,深深地吸了口气,伏在天子的脚边。 “皇爷,妾知错了。”虞瑶哭道。 “妾只是一时昏了头脑,见皇爷钟爱妹妹,有心效仿娥皇女英,又恐妹妹和阿爹不愿,这才做出了这等错事。”虞瑶饮泣,十分情真意切。 天子竟然又笑起来,俯下身,捏着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让虞瑶疼得眼泪直流。 “这么说,朕不但不应责怪皇后,还应褒奖皇后的贤惠大度。不若这样,明日内阁议政,商榷国是,朕便当着众臣的面,褒扬皇后一番如何”天子笑着问她。 虞瑶被这阴测测的笑容激得后背一冷,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天子却一脚踹过来,正正地踹到虞瑶的小腹。虞瑶疼得脸色发白,捂着腹部,半跪在地上。 “蠢货”天子不屑地道,“后宫妇人专好挟媚之道,却不知自己愚蠢之至。你在虞氏的酒中下昏睡之药,又在朕的糕点中下动情之物,不过是想坏了她的名声。” 虞瑶的额角淌汗,她早该知道,虞兰舟天真无知,轻易能被她身边的宫人三言两语蒙蔽,但面前的这位却是十七岁登极,连杀三位辅臣的天子, 天子趋近看她,嗤了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虞瑶惊惶不定,听见天子这句话,猛地愣住了,抬头去看天子,天子站在灯影下,面色晦暗,只有嘴角掖着的讥讽经久不消“蠢货。” 虞瑶又觉得小腹隐隐作痛了起来。天子背过身,金丝玉履踏过门槛的一刹,回过头来瞧她,压低声音道“知道虞氏被谁带去哪了么” 虞瑶没说话,实则她也确实并不知情。宫卫追上去的时候,虞兰舟已经被朱成思带去了仁寿宫。朱成思十六七岁的时候,尚且有宫人看他生得玉面风流,爱多瞧几眼。这几年的戎马生涯下来,人人都知道这位燕王殿下是个玉面杀神,因而寻常在宫中走动,看见了这位爷都乖顺得像只兔子,再不敢多看一眼。 从坤宁宫到仁寿宫这一路,竟然也就无人发觉。 天子笑了一声,伸手抚着自己腰间的玉带“她被老三带去了仁寿宫。” 虞瑶的面色变了变,抿着唇,缄默不言。 天子又笑了“让朕来猜一猜,皇后心中在想些什么虽说今夜事有不成,兰舟和朕没能成就好事,但老三和她,男未婚,女未嫁,贸然出手相助,想来也不清白,正好以此为由,搅黄了她与沈默的婚事。” 虞瑶只觉得耳边仿佛炸起天雷,吓得整个人面无人色。 天子竟然又笑了一声:“蠢货。” “今夜之事,若是有一点风声走漏,朕便默认了是你主使。” 虞瑶瘫在地上,伴君如伴虎,而偏偏她身边的这一只猛虎,不但权势滔天,而且心机深沉。绝没有他人玩弄他的时候,相反的,他就如同伫立云端的神祗,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并讥讽众生愚蠢不堪,就连捉弄起来都显得没有意思。 天子走出坤宁宫,薛德良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弯腰问道“皇爷,步辇都备好啦,您看” 天子不语,片刻后才道“燕王出宫了么” 薛德良有些犯难“宫门都下钥了,也没听说宫正司再开了门,大抵是留在宫中了。” 天子却忽然道“藩王年逾十岁,即刻动身就藩,可燕王如今二十有一,却常驻京中,大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薛德良打着秋千,实则心里开始打鼓,犹犹豫豫地道“皇爷和殿下手足情深,这才恩准了殿下留在京中。” 天子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不知怎么的,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虞兰舟清艳的脸庞,像一枝晚春时节带着朝露的芙蓉花。 世人时常将才与智混为一谈,以为有才之人必定智高,却不知道这世间多的是才华横溢的蠢货。能做几句骚词雅赋,会拨弄几下琴弦箜管,就自以为自己独具慧心,是文姬再世,乃子健托生。 实则不过是扎得更严实些的草包,纹案更雅致些的花瓶。 他对虞兰舟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的兴趣,在这一宫或自恃貌美,或自以为才高的女人衬托下,虞为政的这个小女儿甫一初见,就莫名使他想起了他幼时养过的一只美丽能言的灵鸟。 灵鸟善人言,还能察言观色,但他用手轻轻地圈住它的脖颈,只是稍稍一用力,那鸟儿哀鸣一声,便死去了。 看着美丽稀罕的事物在面前挣扎、死去每每能让他倍觉愉悦。而今,这鸟儿竟然从他手中逃走了,天子觉得更有趣了。 劫后余生,尚不知后事如何,虞兰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就此安睡过去,因而当第二日破晓时分,仁寿宫中的宫人叩门请她前去与邝太后一同用膳时,见到的便是面色苍白的虞兰舟,一夜无眠,单薄的身段仿佛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倒,却平添一种纤细柔弱,令人见了心驰神往的美。 听说邝太后召她一同用膳,虞兰舟先是稍稍愣了一下,事实上,除却年节家宴,从前她在家时,家人都是分而食之,极少与尊长一同用膳。 但此刻,她人在宫中,邝太后有命,她自然不能不从。 宫人进屋,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她一眼。 虞兰舟垂头,看着自己身上有些发皱的淡青襦裙,微微一笑,朱唇皓齿,像一阵软软的春风。 她姿态谦逊,却不失仪礼,为难地看了那宫人一眼“我如此去见娘娘,唯恐于礼不合。” 宫人才从她的貌美带来的眩晕感中醒过神来,闻言笑道“娘子不必担忧,从前娘子在坤宁宫中的衣物,皇后娘娘昨日已命您贴身的婢女送到了仁寿宫,奴婢这就为您取来。”又扬声让另外的宫人进来服侍虞兰舟洗漱。 虞兰舟展颜一笑“麻烦姑姑了。” 宫人背过身朝外头走去,虞兰舟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坐在床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宫人服侍虞兰舟换了件轻便的石榴色长袖褙子,便一路引着虞兰舟到了前殿,邝太后坐在长条食案后头,见她来了,抬头笑道“二娘快来吃些,中了暑热,最怕腹中空空。” 虞兰舟笑着朝邝太后行了个万福礼,走到食案一侧,敛裾跪坐。在她对面,燕王朱成思像是被人刚从被窝中揪出来一般,英俊面容上写满了未能睡足的不耐。 邝太后看了一眼朱成思,才对虞兰舟道“都是自己亲戚,也没什么可避嫌的。这竖子,成日厮混在五兵司,一到休沐,便睡到日中才起。难得今日入宫,我便让他来陪我们一同用膳。” 虞兰舟不去看朱成思,对着邝太后温婉含蓄地笑道“殿下征战沙场,御敌关外,妾在家中也时常听闻殿下威名。” 邝太后乐呵呵地笑起来,随手一指朱成思“一把年纪,不修正行的,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也不知哪年哪月王府才能有嗣子。为着这事,王府的长史都不知道来我面前说了几回。” 邝太后话音刚落,朱成思在食案那头忽地“嗤”了一声,脸上一副牙疼的表情,“董承这老头,忒坏。” 邝太后瞪了他一眼,又偏过头,笑眯眯地去看虞兰舟。 虞兰舟抿唇,接过宫人递上的银盘,破开新橙,放到邝太后面前“殿下骁勇,日后必定能有名门淑女相配,娘娘不必挂心。” 却不想她话音刚落,那头又嗤了一声,他混不吝地啜着银签子,大马金刀地坐在食案后。在他身上,天家贵胄的风流高雅和戎马剑戟的刚毅狠厉杂糅在一起,却有一种格外的恰到好处。 朱成思看着她温婉的笑颜,不知怎么就起了玩笑的心思“虞二娘子怎么知道的,说不准我不爱红妆爱绿装。” 邝太后脸都绿了“你闭嘴” 虞兰舟笑起来,没有接话。 上一世,这位王爷确实年过而立尚未娶妻,说不准果然是因着好这一口的缘故 但这并不重要。虞兰舟以袖掩面,侧过头去打量坐在长食案后的邝太后。 虞兰舟上一世最不解的莫过于两件事一是她和虞瑶多年的姊妹之情缘何最后反目成仇,二是邝太后对陆妃所出的燕王朱成思何以关怀备至,逾越亲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卜算子(5) 早膳用罢,立刻有宫人上前收拾妥帖,又奉上了三杯茉莉香片,虞兰舟从宫人手里接过,凑近唇边的一刹,却不由手下一滞,停留了片刻。 邝太后看在眼里,关切道“二娘这是怎么了,看上去恹恹的,可要招太医来瞧一瞧” 虞兰舟回过神,先是对上邝太后看过来探究的眼神。不过一瞬,虞兰舟便垂下头,轻声谢绝“多谢娘娘的美意,只是妾今日已经觉得好多了,不便再叨饶医正。” 邝太后点点头,沉吟片刻,“也好,晨间我打发宫使去你家中知会了一声,你看你是想留在仁寿宫中再伴孤几日,还是稍后随着你哥哥一同回家去。” 邝太后不过是客套地随口一问,虞兰舟却不知被她话中那一句触动,倏忽间眼眶发红,坐在案后,双肩甚至微微地颤抖起来。 邝太后心下诧异,再想开口,虞兰舟却已经敛了情绪,朝着邝太后温声解释“娘娘慈爱,妾自然是愿意常伴着娘娘的。只是母亲寿辰将近,妾这一两年间常在宫闱走动,少有承欢膝下,此番想先归家去,为母亲准备贺仪,还请娘娘宽宥。” 邝太后笑了“为人子女,孝顺乃是本义,你有心在家侍奉高堂,孤又怎么能责怪于你” 又道“你带进宫的婢女现下在外间候着你;朝会之后,你哥哥见过阿瑶便来接你,稍后孙嬷嬷持孤手谕,你们便可乘着马车从东华门出去。可怜见这六月天的,你也不至于又中一回暑热。” 虞兰舟上一世在宫闱沉浮十载,对这位仁寿宫邝太后多少有些了解,知道她年幼失怙,由舅父即已故的老永安侯抚育长大。因为出身小门小户,见识不广,对天子的约束十分有限,但心肠着实不坏。她敛裾起身,朝着邝太后郑重地一拜,柔声谢道“妾多谢娘娘的关怀。” 虞兰舟说话的时候,隐隐能觉察到对面的男人投向她的两道打量的目光,昨夜之事,谁都可能被瞒过,唯独眼前这位将自己带到仁寿宫的燕王殿下,对此间内情不可能不有所怀疑。 朱成思从食案后起身,捋直袍子,就向外头走了出去,经过她身边,突然出声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虞兰舟一愣,才意识到他这是在提醒自己。 她忽然间觉得有些好玩。 假若她还是十六岁的虞兰舟,也许确实会因为虞瑶是她的亲姐姐而心软、甚至原谅她,为她遮掩;但漫长的宫闱岁月里,她曾经的软弱、犹豫都早已被消磨殆尽。 邝太后刚才的试探,虞兰舟不是没有听出来。 顺着邝太后的话,招来太医,虞瑶昨夜在她酒中下药的事情自然也就无从遮掩。 但这之后呢 申斥虞瑶,让天下人知道虞瑶试图将身有婚约的妹妹送上丈夫的床榻 那只会让虞兰舟、让整个虞氏传为笑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逞一时意气,不会有任何好处。这是他们教会她的,而她也牢牢地记到了现在。 银杏果然候在了外间,见她出来,含着泪上前,声音却不知怎么的有些怯“娘子,您昨日怎么就自个出去了让奴一阵好找。” 虞兰舟笑了,笑容很淡很淡,盛夏六月的天,皎洁的美人面上宛若罩了一层薄薄的秋雾,“随意走走,不想中了暑热。” 银杏垂着头,低声道“待会儿夫人该责怪奴婢了。” 虞兰舟看着她,没有说话,神色不明。 银杏让她看得有些怕,低声喃喃道“娘子这么看着奴婢做什么” 虞兰舟素日性子宽容,几乎没有说过重话的时候。 银杏是家生子,自虞兰舟八岁起,就伴在她身边,二人虽为主仆,多年情分积攒,虞兰舟早就不拿她当作寻常的奴婢看待。就在虞瑶设计她的前几日,虞兰舟还和母亲吴氏商量,等到她嫁入沈家,便除了银杏一家的奴籍,给银杏一笔嫁妆,让她嫁个好人家。 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忠仆”,在上一世,持着虞兰舟的簪环,引着天子到了虞兰舟的居处,事后又出来力证虞兰舟为求勾引天子,支使宫人在天子的茶点中下了媚药,坐实了虞兰舟爱慕虚荣、鲜廉寡耻的罪名。 沈家蒙羞,立即退了沈默和虞兰舟的婚事。 而天子则“自觉轻信,不忍臣下羞怀”将虞兰舟征召入宫。 虞兰舟再次抬起头看向银杏,笑了一声,声音很轻“无事。” 长兄虞无忌很快赶到了仁寿宫,拜见过邝太后后便在宫人的接引下径直到了后间。 邝太后将昨夜之事遮得严严实实,虞无忌在宫外自然对此一无所知,只当虞兰舟真如宫使到府上知会的一般,在宫中中了暑热。见了虞兰舟,不免先斥责她一句“胡闹宫闱重地,岂容你随意走动,此番若非太后仁厚,你还不知道要冲撞到多少宫中的贵人。” 话说完了,抬眼见到妹妹苍白消瘦的面庞,又不觉心软,声音也降了下来,只是仍有些没好气的,“归家之后,我便去禀了母亲,让你安心在家待嫁,不必再入宫来了。” 虞兰舟听到他的话,先是有些出神,然后才点了点头。 虞无忌看着妹妹温顺的模样,再看她脸上无精打采的神色,显然是昨夜一夜无眠,便是有什么气都消散了。 外祖母不满父亲在母亲亡故后续娶,将尚在襁褓的阿瑶带到公主府抚育,却又怕继母生下男嗣,占了他的宗子之位,于是将五六岁的他留在了虞家。 在虞无忌很小的时候,一度也只有虞兰舟这个小妹妹,成日地跟在他后“哥哥,哥哥”地唤他。 虞兰舟和他一道前去拜别邝太后,邝太后笑着嘱咐了她几句要好好将养身体,便放她出了仁寿宫。 虞兰舟登上孙嬷嬷一早备好的步辇,虞无忌则说自己不敢忘却臣子的本分,坚持步行相随,出了仁寿宫,虞无忌面上却浮现出几分犹豫之色。虞兰舟侧过头去看他,心中已经约莫猜到了七八分。果不其然听到虞无忌叹道“罢了,你身体不适,还是先回府吧。” 他惦念着虞兰舟,一下朝就匆匆赶到了仁寿宫,并没有到坤宁宫去见虞瑶。纵然这个胞妹性格乖戾,与他多有争吵,虞无忌心中还是挂念着她的。 按制,外戚不入宫闱,即使是父女兄妹,也有数十年不能一见的情况。但虞无忌的母亲是安阳大长公主的女儿,幼时也时常出入宫闱,邝太后很是喜爱他,偶尔会准许身为都察佥史的虞无忌入宫与虞瑶相见。 虞瑶。 虞兰舟朝他微微一笑“不若去看看阿姊,阿姊昨夜因了我的事,恐怕担惊受怕了一夜。” 虞兰舟主动说起这话,虞无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还知道” 他的话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虞兰舟说完就偏过头,无声地注视从他们身侧匆匆擦过远去的暗红宫墙。 到了坤宁宫门前,他们却未能入内。 虞瑶的乳母亲自出来向他们解释道“娘娘昨夜忧虑了一夜,晨间才得了二娘子的消息睡下。”话里话外,无不是对虞兰舟的隐隐指责。 “中了暑热”不过是托辞,内因如何,虞瑶和她身边的人自当一清二楚,但这竟然也能成为虞瑶用来诘责她的缘由。 虞兰舟没有下辇,闻言,温婉地笑道“那阿姊可要好好歇上一阵才是。” 周氏听见她的话,猛地抬起头去看她。虞兰舟还是那副娇娇柔柔的模样,但不知怎的,周氏总觉得今日见到她,与之前相比,好像有什么地方大不同了。 不过也只是一瞬,很快她就敛下了那一星半点的诧异感,冷冷淡淡地行了个礼,打起帘子又走进了内室。 虞瑶性情不佳,从前二人还在家中时,虞兰舟和她相处,多是虞兰舟在忍让。因而虞无忌只当是虞兰舟昨日在宫中贸然走动,惹她不快,并不疑有他,回过头看着虞兰舟略微发白的脸庞,更觉歉然,叹了口气道“归家去吧。” 所有的奇耻大辱也好,惊心背叛也罢,对于虞兰舟来说确实都没有那么重要了。因为这些对于她来说,都真真切切是已经过去了十年的事。因而当她在夏夜里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被虞瑶设计陷害的这一夜,除了不愿重蹈覆辙,其实并没有别的很深的感受。 但虞无忌这一句“归家去吧”却莫名地让她心中被触动了一下。 此刻她只想快点回家。 见一见母亲,见一见阿弟。 看他们鲜活的,有血有肉的模样。 就在虞兰舟被设计,声名尽毁后不久,她的弟弟也失足坠入井中身亡,母亲吴氏本就因为虞兰舟的事哀毁过度,病卧在床,阿弟去后不久也一病不起了。 在过去的十年中,每一年寒食,虞兰舟都会短暂地忘记不许在宫中祭奠亡魂的宫规,为他们烧上纸钱经书,并再一次提醒自己,要活下去,让那些作恶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卜算子(6) 虞无忌和虞兰舟前脚刚走,后脚周氏就连忙探起帘子走入内室。 虞瑶见她进来,从美人榻上支起身,面色冷漠“都走了” 周氏走到她跟前,替她拢紧身上盖着的毡毯,心疼道“都走了。娘娘怎么不多歇会儿” 虞瑶的神情稍稍松动了一些,翻过身不再去看周氏,声音也有些有气无力“昨夜被踢了一脚,现下还有些疼,不大能睡着。”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在说“昨日花房送来的花都蔫了”一般寻常,周氏扯着毡毯的手却不由一顿,再开口声音里就染了几分怨怼“若不是当年老爷执意将二娘子许配给沈公子,您又何必入宫来受这份罪” 像这样的话,虞瑶从小到大已经听了很多很多。 她自幼就被外祖母安阳大长公主带在身边抚育,边上伺候的一众奴仆也无不是公主府的忠仆,乳母周氏更是外祖母为她千挑万选择定的。 虞瑶自幼丧母,周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扮演着一个像母亲一样的角色。 在虞瑶十岁之前,她对外祖母和周氏说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 父亲不常来探望她,京城中众人对虞兰舟交口称赞这些统统都是因为虞兰舟和她的母亲吴氏从中作怪,吴氏占据了她的母亲应有的一切,而虞兰舟不过是布商之女所出,和虞瑶这样的天家血脉怎能相提并论。 但后来,兴许是终于意识到将虞瑶长久地带在自己身边,只会让众人更不知道虞家有她这位出身高贵的嫡长女,外祖母终于狠下心将虞瑶送回了家。 十岁的虞瑶第一次见到比自己小了两岁的虞兰舟。 在这之前,她已经听说了自己的这个妹妹,五月能言,七岁能做赋,但却没有人告诉她,虞兰舟长得这样好看。 小小年纪,却已经能够窥见日后长开了会是怎样的花容月貌,虞瑶站在她面前,再华美繁复的锦衣,再璀璨夺目的钗环,仿佛都在这一刻黯然无色。 恶心。虞瑶心道。 但年幼的虞兰舟却朝她展颜一笑,温柔乖巧,像一团小小的绣球花,开在三月的春风里。 而后唤她一声,“阿姊。” 虞瑶回过神,不耐烦地朝周氏一摆手,“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 周氏被虞瑶突如其来的这一声呵斥给说住了,一时间讷讷无言,内室中须臾之间就安静了下来。 虞瑶闭上眼,不再说话,周氏也不好再说什么,替她放下床帏,点上熏香,起身就要朝外头走去。 却不意外头突然起了一阵动静,宫人打起帘子进来通禀,说是邝太后召她上仁寿宫一趟。 虞瑶昨夜的动作,周氏自然一清二楚。眼下邝太后突然要召见虞瑶,周氏不由有些惶惑地转身看向她。 虞瑶从美人榻上慢慢地坐直身,睇了一眼外头灼人的日光,又再度躺下,声音很轻“去禀报母后,本宫身体不适,不能受召。” “这”纵使邝太后素日好脾性,易说话,可虞瑶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在糊弄人,周氏不由有些为难。 虞瑶躺在碧玉枕上,半晌才对周氏道“你支使个人送信到公主府去,就说本宫想念外祖母了。” 马车甫一在虞府门前停住,吴氏就朝虞兰舟奔了过来。 两个婆子原本在后头给她撑着伞,一时不备,再回过神来,吴氏已经跑到了大太阳底下,一见虞兰舟发白的面色,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偏嘴上还嗔道“好端端的,在宫中瞎跑什么若不是娘娘仁厚,还不知该怎么罚你呢”。 吴氏说着说着就停下来了,因为她突然发觉面前的女儿双肩微微发抖,像是竭力忍着不哭出来。 她以为是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不免缓了语气“你这是怎么了娘这还不是担忧你” 吴氏话没来及的说完,虞兰舟就突然扑到她怀里,在众目睽睽下哭出了声,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吴氏有些慌,轻抚着她的后背,不住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都只管告诉娘呀。” 虞无忌才在一旁,看着原本还好好的妹妹突然间就哭了起来,一时也有些诧异。过了好一阵,直到虞兰舟的哭声弱了下去,他才在后头劝道“先进去吧。” 虞兰舟从母亲怀中抬起头,紧紧地盯着母亲温柔美丽的笑靥,听到她对自己的殷殷关切,心中更痛。 但她也知道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不能失态太过,于是拭去脸上的泪水,勉强朝吴氏和虞无忌笑了笑“我无碍。只是太久没见着母亲了,实在想念得紧。” 吴氏出身巨贾之家,自幼受到父母疼宠,兄长爱护,因而虽然人到中年,做了阁臣家的主母,性子还是天真烂漫,竟然也就真的被女儿这一句话给蒙过去了,只是乍然间听到女儿说出这样的话,多少有些难为情,轻拍了她一下,忍笑道“你这孩子,浑说什么呢你入宫这趟也不过是两日工夫罢了。” 不,不是的,母亲。 我已经有整整十年,不曾见到您。 虞兰舟伏在母亲的肩上,再一次觉得眼睛有些发涩。 吴氏牵着她往府中走,一边走还一边道“娘让厨下备了雪耳羹,正好祛一祛暑气。” 迈过门槛的一霎那,虞兰舟偏过头看向一旁。 似乎是觉察到她的目光,银杏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虞兰舟没有说什么,跟着母亲一道沿着廊下走回了自己的清风院。 只是在转过头的一刹那,嘴角泛起了一缕冷笑,尽管很快的就消弭在午后溽热的夏风中。 吴氏刚守了虞兰舟一阵,母女二人说了会话,虞无忌的妻子谢氏就来了。 谢氏探帘进来,朝吴氏行了个万福礼。吴氏连忙让婆子给她搬了张靠腰的椅子,又命奴婢把屋子里头摆着的冰盆给撤了,这才埋怨谢氏“你现下也是双身子的人了,这大热的天,瞎跑动什么” 谢氏看了一眼躺在美人榻上的虞兰舟,这才对吴氏柔柔一笑“听说二娘在宫中中了暑热,特来给妹妹送些清凉消暑的散药。” 谢氏的祖父曾在太医院中为医正,一路做到了院判,只是十几年前,陆妃骤然病死,惹得先皇大怒,将为陆妃诊治的几位医正都下了锦衣狱。谢氏的祖父侥幸逃过一劫,也自此心灰意冷,干脆告老闲居。 虞兰舟换了一身清凉罗衫,靠在美人榻上,听到谢氏的话,展颜一笑“只消见着阿嫂,我便百病全消了。” 虞兰舟从前在家也爱说哄人的俏皮话,加之她有生得格外貌美,夏日炎炎,单是看着美人面上的浅浅笑弧,都让人感觉格外赏心悦目。 她这话一出,吴氏和谢氏都有些忍俊不禁。谢氏伸手捂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笑叹道“我也不求别的,若这回生个女孩,叫她能有妹妹一半的美貌便好了。” 虞兰舟摇着手里的消金骨川扇,听见谢氏的话,先是沉默了一瞬,而后才道“嫂嫂惯会取笑我。” 奴婢捧着点心走进来,搁在案上。 虞兰舟盯着案上的点心,忽然道“七娘子快及笄了呢。” 说的是谢氏的胞妹,谢七娘子。谢氏的父亲科试出身,官至国子监祭酒,家中妻妾颇多,但嫡出的却只有谢氏和胞妹谢七娘。 谢氏不意小姑子突然提起妹妹的及笄礼,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顺着道“难为二娘还记得。” 虞兰舟笑着点了点头,“我有一支红宝的海棠簪子,是外祖母从前给我的。七娘子是嫂嫂的妹妹,及笄之礼,我总该添上一份,便烦请嫂嫂归家观礼的时候替我捎带上了。” 谢氏也是知道那支簪子的。 吴氏豪富,吴老太太出手阔绰,虞兰舟的梳妆台上常有各色令人眼花缭乱的异宝。 只是那只红宝海棠流苏簪子,不但用料珍巧,更是前朝传下来的古玩,谢氏不由摆了摆手,谢绝道“这般珍贵的物件,妹妹还是自己收着吧。” 吴氏在一旁打断她“同你妹妹客气什么,都是亲戚之间,不过是一支簪子罢了。” 婆母都发话了,谢氏也不好再说什么,虞兰舟笑了笑,扬声道“玉竹,去取我的簪子来。” 银杏立在一旁伺候,听到虞兰舟的话,忙不迭道“玉竹姐姐正在忙呢,奴婢去取吧。” 虞兰舟看向她,一指桌上放着的荔枝,轻声笑道“你且将这些贵妃果剥了壳。” 银杏还要再争辩,旁边的谢氏皱眉不悦“娘子吩咐做什么,你做什么便是了。” 她是家中长女,自幼跟着母亲学习管家,因而嫁到虞家之后,一方面时常庆幸婆母和小姑子人善好相与,一方面又不大能看得惯吴氏和虞兰舟御下的方式,总觉得她们太过好说话,一不小心便纵养了刁奴。 虞兰舟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没有再开口,谢氏呵斥银杏的话,她更是置若罔闻,只是无声地轻摇着手里的扇子。锦帛扇面轻透,美人花颜在扇面翻动间若隐若现。 玉竹却耽搁了好一阵才回来,一进屋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声音打着颤“娘子,那簪子奴婢分明记得是放在了多宝阁中,却不知怎么的,如何都找不到了。” 银杏抢白她“定是你这蹄子忘了簪子搁放的地”又转过身,对虞兰舟道“娘子,让奴婢去取簪子吧。” 虞兰舟坐在床榻边沿,赤足踩在地上,罗衫轻薄,光洁肌肤在其下影影绰绰。她笑起来,笑容却很淡,银杏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虞兰舟朝玉竹吩咐道“你带上两个婆子搜一搜。” 玉竹一愣,领命前去。 片刻后,折返回来,却仍称没有。 虞兰舟踩上绣履,在屋子里走了两步,突然回过神,看向面前抖抖索索的银杏,似笑非笑地问她 “方才我命玉竹去取簪子,你着急什么不会簪子被你拿了吧” 银杏大惊,刚想为自己争辩上一二,虞兰舟却已经抬抬下巴,朝一旁的一个婆子吩咐道 “来人,搜她的身。” 银杏不可置信地看向虞兰舟,却见虞兰舟也在看着她,只是脸上分明没有一丝笑意。她心知昨夜之事大半已然败露,只是不明白虞兰舟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取了她的红宝芙蓉簪。 那簪子名贵,虞兰舟入宫赴宴戴过几回,但平日并不算珍爱。银杏也是因着这个缘故才从虞兰舟的首饰盒里选了这一件。 一个婆子上前,说了一声“得罪”便动起了手,只听“哐当”一声海棠簪子从银杏怀中落到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吴氏和谢氏俱是一愣,而后齐齐地看向虞兰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卜算子(7) 银杏伏在地上,额角不住地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咬着唇看向虞兰舟。 虞兰舟没有说话,弯腰将那支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的海棠簪子拾在手中,玩味地看着银杏。 谢氏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好一个刁奴,竟敢偷窃主家的财物” 银杏嘴唇翕动,却迟迟不敢为自己辩白。 任是她再愚蠢,也知道皇后让她做的那些事,一旦暴露,她必定难逃一死。 但偷窃主家财物的罪名同样不小,银杏只能抱着侥幸,寄希望于虞兰舟素日温柔,能饶过她这一回。 当下哭哭啼啼地抱着虞兰舟的腿哭道“都是奴婢一时被泥糊了心肝,才做出这样的事,娘子便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她哭得大声,眼泪都沾到了虞兰舟的裤腿上,虞兰舟垂眸看她,笑了“饶了你这一回” 银杏止住哭声,含泪望着虞兰舟。 虞兰舟又笑了。 她不傅脂粉,不着钗环,身上穿着的也是最朴实无华的浅青衫子,但只是这一笑,就让人生出了一种挪不开眼的眩晕,银杏的手也不由松了一些。 虞兰舟将衣摆从银杏手中抽出来,走开几步,冷下脸道“这可不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犯下了这样的错处,我若就此揭过,母亲和嫂嫂日后又要如何管家” 又扬声道“来人,将她扭送到王婆子那卖了。” 银杏大惊失色,有一瞬觉得眼前的虞兰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王婆子是阁老胡同里有头有脸的牙婆,虞家的奴婢多是她经手调教的。虞家现在圣眷正浓,她犯了事被赶出虞家,又落到王婆子手中能得什么好 谢氏听到虞兰舟的话,不由松了口气,转过头就要吩咐婆子将银杏叉出去。 银杏从两个婆子的桎梏中挣脱出来,跪到吴氏面前,将头磕得砰砰响,没一阵得工夫额头上就浮现出了一片青黑的瘀痕“夫人饶了奴婢吧夫人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想出府去呀。” 吴氏素来心软,见她如此,当下态度有些松动,正想开口,虞兰舟却接着道“不想出府,也不能再在我身边伺候了。” 银杏抬头看她,紧张地等着下文。 虞兰舟笑了笑,像处置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一般,随意道“去后院洗衣吧。” 吴氏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到底不愿为了一个奴婢扫了女儿的颜面,干脆闭口不言,只是心中有些纳闷,总觉得女儿像是经历了些什么,心智大变,但又不好当着儿媳的面直接问她,于是决定待会儿将女儿带进宫的其余几个宫人都招来问一问。 银杏还想再求情,谢氏唯恐生变,赶忙命人将她叉走了。 虞兰舟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那支红宝海棠簪子。 过往的一幕幕在这一刻又浮上了她的心头,像一根根红线勒紧了她的心房,让她感到一阵窒息的痛楚。 虞兰舟扬手,将那只簪子随手丢到了一旁的盂盆中,吴氏和谢氏俱是一惊,虞兰舟却轻轻地揉了揉掌心,平静地笑道“这簪子脏了,改明我另选一支好的命人送去给嫂嫂。” 银杏这些年伺候在虞兰舟身边,早就用惯了虞府的锦衣玉食,加之虞兰舟从前性格柔善,因而她虽然是个奴婢,日子过得却半点不比小家小户的小姐差。但被打发到后院洗衣后,她的好日子显然是到头了。 贵人的贴身衣物是另有奴婢经手的,洗衣房专门洗的都是些粗重的衣物。银杏每日跟着一群膀大腰圆嗓门粗犷的仆妇一道处事,那群仆妇欺负她年轻,专程将大半的活都堆到她一人头上,还要不时埋怨她干活不利索。不过几日,银杏就感到苦不堪言,并深切后悔起自己回府之后怎么没有第一时间将那簪子放回原处,落下了这个错处,叫虞兰舟抓住了。 “你这小蹄子,又在发什么春”旁边的仆妇举起洗衣槌朝着银杏的肩膀就来了一下,银杏回过神来,有些委屈地抽噎道“这就洗,这就洗。” 虞兰舟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轻轻柔柔的,叫人听的不真切,她弯下腰,问她“可疼么” 银杏慌了一下,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双织金边的蜀锦绣鞋,顺着流水般的裙边、纤细的腰肢她看见虞兰舟倾身,笑望她“瞧着比前几日瘦了不少。” 银杏嗫嚅一声“娘子”虞兰舟一笑,挥手让仆妇都下去,洗衣房里头就只剩下虞兰舟和她,玉竹则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风。 虞兰舟轻声问她“想离开这么” 想,怎么不想,银杏都觉得自己要死在这了。但她不敢说,只是张皇地看着虞兰舟,等着下文。 眼前的虞兰舟总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和害怕,在银杏心目中,虞兰舟向来不过是一朵被父兄呵护得天真烂漫的娇花,好糊弄得很,但眼前的虞兰舟却不同,她虽然笑眯眯的,却莫名让人觉得后背一凉,就好像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虞兰舟眼里,虞兰舟捉弄她,不过像弄死一只蝼蚁。 虞兰舟笑了,从袖中掏出了一只三脚金乌青铜酒盏,在银杏的面前晃了晃。 “拿着它,到我父亲面前,将昨日皇后娘娘吩咐你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我父亲。不然” 虞兰舟压低声音“我就不是让王婆子来带走你了,张癞子,你知道是谁的。” 银杏惊惧地盯紧了虞兰舟,喉音断断续续,始终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 虞兰舟不再笑了,沉静的面庞像罩了一层冰霜“不要想着糊弄我,我说到做到。” 虞瑶因为私通而被天子夺去皇后金印,幽闭在坤宁宫中的那一夜,天子到了虞兰舟的翊坤宫里。 天子似笑非笑地盯了她一阵后,笑道“很好,你学会了。” 学会了学会了什么 虞兰舟十六岁的时候,只不过是一个天真到甚至有些愚蠢的闺阁小姐,从小在父母的期许下学习琴棋书画,诵读女德女戒,努力孝顺亲长,友爱姊妹。她家世优渥,又得到父母的偏爱,就连定下来的夫婿都是京中少女人人爱慕的玉面郎君。 曾经在她的生活中没有一丝的丑陋和肮脏。 但十年沉浮里,御座上阴晴不定的天子待她,就像是养着一只原本温顺的鸟。看着它一步步变得凶狠、狡诈,好斗,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景哥午后睡醒,听说虞兰舟已经归家,干脆赖在她屋子里,缠着姐姐给他讲奇谈夜话。因为小孩子不耐寒,所以虞兰舟让人将冰盆都拿走了,自己拿着消金骨川扇给景哥一下一下地扇着风。 玉竹走进来,告诉她有个婢女在虞为政下朝回府后混进虞为政的书房里,试图自荐枕席,虞为政勃然大怒,让儿媳谢氏将人发卖了。 谢氏经手,自然是该放心的。 虞兰舟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虞为政会为她作主,实则他也做不了什么主,但同样的,她也不愿意就让这件事如同没有发生过一般。 谁又知道虞瑶还有没有下一次呢 景哥问她“阿姊,你为什么看上去有些不大高兴” 虞兰舟摸摸他头上的小啾啾,笑了笑“阿姊没有不高兴,景哥以后住到阿姊的院子里来好不好” 景哥很是雀跃,一口应下,阿姊貌美又温柔,景哥向来最喜欢她。 虞兰舟轻轻地搂着他,叹了一声“好孩子,阿姊这回一定护好你和阿娘。” 银杏不过是冰山一角,这后院里还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安阳大长公主的手和眼。 母亲主持中馈这么多年,却还是不善理家。但不要紧,宫中的女人勾心斗角的花样层出不穷,她都挺过来了,更何况不过是几个奴仆 只是忠仆难得,想要做事顺心些,难免要有得用的人手。虞兰舟闭目沉思,不由想起了青莲。 虞兰舟是在宫中遇见的青莲。 那是她入宫后的第二年,阿弟和母亲先后去世,虞兰舟骤逢悲讯,生志全无,一度甚至想要绝食求死。 天子下令,能让虞兰舟开怀的宫人,赏赐百金,青莲那时只是一个浣衣局的下等宫人,自告奋勇到了虞兰舟面前,告诉虞兰舟“娘娘想死,何其容易,可死而复生却实在艰难。更何况母仇未报,娘娘又怎么能够就此饮恨黄泉” 虞兰舟看向她。 青莲说,她本是农家女,父辈世代务农为生,虽然终年所得,不过果腹而已,却也一家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但王府的太监依仗威势,逼迫村里的农家将田地贱卖,父兄不得已都只能沦为佃农。 那太监看青莲貌美,就逼迫青莲家里将青莲典卖给他做小妾,青莲的父亲不肯,被那太监指使人打得半死扔回家里,不久便一命呜呼了。青莲曲意相从,手刃了这太监后,自卖为奴,躲进了宫中。 虞兰舟起初不信,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够手刃太监便是真的,又怎么敢在她面前自揭其短 但青莲却像是赌准了虞兰舟不会拿她怎样,大咧咧地道“娘娘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不能手刃仇人呢” 虞兰舟想得太入神,一时间没能听到玉竹在她耳边一连喊了好几声。 等到回过神来,她才终于听清,玉竹说的是“沈二公子来了。” 沈默,他来做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摸鱼儿(1) 沈默并没有直接来见她,时下看重男女大防,即使是已经定亲的未婚夫妻,没有长辈允许,也不大好私下相见。 因此,他先去见了虞为政,学生来拜见座师,顺道看望病中的未婚妻,听上去就要好听上许多。 玉竹面带喜色地说了老长的一通话,虞兰舟面对着屋中的“四君子”屏风,听完她的话,却不由地有些出神。 她对沈默,说不上有什么郎情妾意。 又也许曾经确实是有那么一点,也不过是出于一个闺中少女小小的虚荣众人都爱慕却不能亲近的翩翩郎君,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偏偏对你另眼相看,但凡十五六岁的少女,无不为此动心。 沈默为她写过诗,制过词,传过书信,送过簪环。 少女虞兰舟不懂情为何物,但比之其它闺中女郎盲婚哑嫁,与夫婿相看两相厌;能与沈默这样父亲费尽心思为她择定的如意郎君缔结婚姻之好,无疑是幸事一桩。 但这些终究都过去了,上一世,虞兰舟被迫入宫为妃,沈默也在不久后便另娶名门淑女,官至高位。 沈家两位公子,沈大郎醉心风月不通科试,只想做一个闲赏人间富贵的勋戚之子,唯独沈默,自幼悬梁锥股,年少科试簪花,眼看前途一片光明,永安侯不问俗事,永安侯夫人早逝,沈默的婚事便全由祖母永安侯太夫人做主。 太夫人一向喜欢虞兰舟,又或者说,喜欢次辅之女。 但也是在上一世,虞兰舟被污蔑攀附富贵、爬上天子的床榻的时候,也是太夫人遣人送话到虞家永安侯府世代清白,不能迎娶一个像虞兰舟一般的新妇。 玉竹问她“娘子想换上哪件衣裳” 虞兰舟回望她一眼,玉竹已经从箱笼重收拾出了一件绣金粉紫的罗裙,腰身纤细,袖口裙摆都绣着小小的百合花。 虞兰舟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着的浅青罗衫,质朴无华,不宜见客。 可她原本也就没打算见沈默。 虞兰舟初初醒来的时候,身陷狼窝虎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先应付迫在眉睫的危机;等到好不容易出宫回府,就不由思考起了她和沈默的婚事。 她并不想嫁给沈默。 也不想嫁给任何人。 在上一世最后的几年,天子患了风瘫之症,病卧在床,不能自由行动。他向来多疑,不信任臣子,不信任宦官,也不信任亲子,于是虞兰舟就成为了他探知事闻,处理朝政的眼和手。 虞兰舟并不能在朝政上有太多自己的决议,但却仍然因此了解到许多曾经困在深闺,不曾了解到的事。 那是一个更广阔、更自由的天地。 在女四书外还有很多卷帙典故,除却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也还有很多值得去做的事情。 即使她不能在其中真的施展抱负,但能窥到一角的风光,也让她由衷地感到快活。 可虞兰舟再度醒过来,却回到了十年前。 她只是虞家的二娘子,除却父兄,再没有别人能够依仗,而父亲绝不会允许她偏离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轨迹。 沈默毫无错误,父亲不会允许她不嫁沈默。 即使她不嫁沈默,父亲也不会允许她不嫁人。 虞兰舟坐回罗汉床上,望着两扇绿纱窗,被燥热的夏风吹得心烦意乱,景哥在旁边瞧着她的模样,扑哧扑哧从桌案上端来一盘香瓜,递给她“阿姊,吃这个。” 虞兰舟回过神来,有些啼笑皆非,只能对他说“阿姊不饿。” 她不想让景哥牵扯到这些事情中来,于是又哄了景哥两句,就让奴婢把景哥带走了。 虞兰舟本想托辞自己身体不适,不便见客,但吴氏听说沈默到府上来了,又赶忙折返女儿的小院,欢欢喜喜地命奴婢端上茶水糕点,坐在堂上,就等沈默前来。 又看了虞兰舟一眼,催她“我的儿,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去梳妆换洗”虞兰舟叹了一口,任由奴婢为她换上罗裙,戴上钗环,玉竹掌心托着胭脂,笑着在她眉间点上钿黄。 吴氏这才笑着领了她坐到外间,又拿蒲扇给她扇风,疑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往日那沈默来时,你都是高高兴兴的,怎的今日看上去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心事” 虞兰舟不语,吴氏回想起她处置银杏时一反常态的行事,心头疑窦更重,也顾不上沈默随时可能就到,当下急道“同为娘说一说。” 虞兰舟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又要怎么说呢 吴氏当然是一个好母亲,忧冬寒,虑暑热,竭尽自己的所有,只为了虞兰舟和弟弟。 可是 虞兰舟抬头去看母亲,母亲看着她满眼都是温柔的关切。 母亲因为是家中幼女,自幼就被外祖父和外祖母捧在手里,百般呵护,养成了一副天真烂漫、不知人间丑恶的性子。即使是后来嫁给父亲,成为了一品诰命夫人,母亲还是觉得,只要她关怀别人,对别人好,别人就会知道感恩,知道向善。 她对每个人都绝对真诚又热忱,无论是对继子女、儿媳甚至是一个下人。 但她们却在她病卧在床,无力理家的时候,或冷眼旁观,或推波助澜,害死了阿弟,让本来就病弱的母亲终于一病不起。 她要怎样告诉她,好人真的没有好报,她真切地关怀着的那些人都并不值得她对他们的好她要怎样告诉她天真善良的母亲,生活的锦绣堆下原来是一片淤泥 母亲不会信的,虞兰舟知道。 一个人幼年时生出的观念会持续一生,极难撼动,除非遇到某些遽变,例如死亡但那时候却什么都晚了。 虞兰舟张了张嘴,一句“皇后”卡在喉咙里,奴婢猛地掀起帘子,跑到吴氏面前行了个万福“夫人、娘子,沈二公子来了。” 虞兰舟在心中长叹一声。 沈默跟在小丫鬟身后,走了进来。 半副珍珠帘子挡了一下,虞兰舟抬头,一眼看见的是他身上穿着的月白色直缀,还有腰间佩戴的貔貅玉佩。 沈默生得很英俊,眉目间带着一股柔和的书卷气,“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样的话,虽然早就被说烂了,但用在沈默身上确实恰如其分。 莫名的,虞兰舟不知怎的却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人有一双惑人的桃花眼,生得倜傥风流,每一眼都让人觉得这人应当是个勾栏常客,讨尽姐们欢心,可他却偏偏是个上阵杀敌,戎马疆场的将军。 意识到自己竟然想起了毫不相干的朱成思,虞兰舟心头微哂。 她和朱成思上一世并不相熟。少女时代,她被养在深闺,除却已经定亲的沈默,几乎见不到旁的外男,即使是吴家的几个表兄也不例外。等到被迫入宫之后,虞兰舟被困在宫城中,几乎和外界隔绝,而朱成思则常年在宣府、大同抵御瓦剌和小王子部,很少回京。 唯有那么一次,大概是在虞兰舟入宫三四年后,那时她已经成了天子最“宠爱”的贵妃,锋芒之盛,连皇后都要退避三舍。除夕夜宴,虞兰舟看着教坊司精心准备的歌舞,怎么看怎么无趣,朝臣争相向天子献上谀词的间隙,虞兰舟走出太和殿,顺着漆黑的夜色在宫中随意走动。几个贴身的奴婢不敢招惹她,就远远地跟在她后头。 她一路走到了玉清宫,停了下来。 虞兰舟看着玉清宫中明堂堂的灯火,侧过脸问宫人,是谁在玉清宫中。 宫人告诉她,是燕王朱成思在祭奠自己的生母陆妃。 武宗一生风流又荒唐,陆妃原本不过是他身边的洗脚婢,甚至还比他长了整整十岁,武宗却对陆妃爱若珍宝,呵护备至,甚至一度将陆妃所出的皇长子立为太子,但那个孩子未满周岁就夭折了,陆妃此后多年间都一直不曾有孕,武宗不得已,在母亲和百官共同施压下,才立了邝皇后所出的皇次子为东宫。 但之后五六年,陆妃又再度有妊,生下朱成思,武宗又起了改立东宫的心思,但没等事成,陆妃就一病不起,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在除夕这样阖家团圆的时候,燕王却一个人凭吊他的生母。 虞兰舟无心窥探他人的隐秘,点了点头就要往另一条宫道上走去,朱成思却在这个时候从玉清宫中走出来,立在高高的汉白玉层阶上俯瞰她。 虞兰舟猝不及防地同他视线交错,但也只是这么一瞬间。 而虞兰舟和朱成思上一世的交汇,也仅限于此。 直到沈默在她面前唤她“兰舟妹妹,兰舟妹妹。” 虞兰舟抬起头,没有错过沈默脸上一瞬即逝的尬色。 她莞尔一笑“沈公子。” 听到虞兰舟的称呼,沈默愣了一下,而后才开口道“兰舟妹妹不必如此见外。” 虞兰舟微笑不语。 她不能不对他见外,毕竟她连十六岁时如何唤他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许是瞧出了他们之间相处上的端倪,吴氏出声笑道“账簿先生还要同我知会一声上月的流水账,玉竹且给沈公子备上瓜果茶点,我稍后就回来。” 吴氏走后,沈默似乎是终于松了一口,对着虞兰舟笑得像三月春风一般和煦宜人“我听说兰舟妹妹你在宫里中了暑热,连忙到府上来看一看,兰舟妹妹现下可好些了么。” 虞兰舟脸上的温婉笑容连一点波澜都没有,有一瞬让沈默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张完美的画皮“沈公子有心了。” 沈默终于沉默了下去,纵是他再不长于男女之事,也察觉到了虞兰舟身上的迥异。 他盯着面前的如花容颜,这张脸曾经在无数个夜晚徘徊在他的梦乡,他再熟悉不过。 但若说往日的虞兰舟是一朵清艳的芙蕖,此刻的虞兰舟就像一潭沉静的深水。水很清澈,但他却不能一眼望到底。 虞兰舟无心了解沈默此刻在想什么,她试探道“公子到府上,父亲可吩咐了什么” 沈默听见她的话,却显然有些误会,笑着道“老师说,让我回去通禀父亲大人,早日定下吉日。” 虞兰舟执着手中的川扇,掩住了自己微微凝滞的面色,并没有再说些什么。但对于沈默来说,只要虞兰舟能对着他笑一笑,甚至看他一眼,他就已经知足了。 沈默递上一个双鱼镯子,对她道“这是母亲的遗物,让我留给新妇,而今我便请兰舟妹妹替我保管它了。” 虞兰舟盯着那只镯子,不知怎的,心中又一次浮现出那种茫然的感觉。好一阵,她才道“可我并非公子的新妇。” 沈默沉默了一瞬,将镯子收了起来“是敏言失礼了,待成婚之后,再给妹妹才是。” 虞兰舟笑了笑,没有接话。 沈默走后,吴氏才又回到堂屋,一进门就瞪她一眼,嗔道“你这是怎么了沈家二郎也是一片关切之心,怎么你一副不大热切的模样” 虞兰舟百口莫辩,只能道“我还困得很,没精神搭理人。” 听到女儿这么说,吴氏倒是不再念叨沈默了,直让她回寝居再打一会儿盹。 虞兰舟只能应下。 母亲走后,虞兰舟才从拔步床上坐起身,面色沉静地对玉竹道“你去吩咐外间御马的吴三,就说我让他就京畿的西井村打探一家人。” 吴三是吴家的家生子,当年作为吴氏的陪嫁一道来了虞家。吴三的父亲还替虞兰舟管着一处庄子,那庄子占地上百顷,是虞兰舟十岁时,祖母吴老太太送给她的礼物。 虞兰舟不大确定青莲如今的处境,只是凭着当年青莲和她讲述的话,隐约记得正是在这一两个月之间,那王府的太监要逼青莲的父母将青莲卖给他做小妾。 她和青莲相识一场,青莲对她助益颇多,便是不为了接下来能有个得力的左膀右臂,虞兰舟也想拉她一把。 至少不要像前世一般,家破人亡。 但虞兰舟怎么也没有想到,因着这件事,她居然又和朱成思扯上了关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摸鱼儿(2) 吴三受了虞兰舟的吩咐,不过一两日工夫就已经往返京畿,给虞兰舟带回了信。 “是有一个村子,因着村西头有一眼井,所以村里头的人都管村子喊西井村。也确实有一户陈姓人家,男主人姓陈名丰,只是”说到这里,吴三抬头,望向屏风后少女隐隐约约的身影,有些难以启齿。 虞兰舟开口,声音很冷淡,却又很动听“说下去。” 吴三只好继续道“那村中原本也都是自给自足的本分人家,耕田为生,虽不说衣食无忧,到底饿不着肚子,只是后来” 只是后来来了个王府的太监,强说村中的土地都是王府所有,逼迫村民将土地贱卖给了王府,村民失了赖以为生的土地,只能沦为佃农,终日劳累,却只能拿上四成收成,食不果腹,衣不遮体。 青莲从没有告诉过她,是哪一个王府。 可又有哪一个藩王能够在京中开府 虞兰舟皱眉“果真是燕王府的人么” 这个问题,吴三显然回答不了她,虞兰舟沉默一阵,挥手让他出去了,自己坐回罗汉床上,思考了起来。 也许只是一枚伪造的印信,一身仿制的蟒衣,再加上燕王在京中的赫赫威名,就让全村的人都惶恐并屈服。 又或者确实是燕王朱成思府上的太监,朱成思成年累月在宣府和大同练兵,未必能够管束到府上的下人,给了太监狐假虎威的机会。 更甚者,朱成思本人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只是懒得去管,毕竟整个天下都是姓朱的,何况是一个小小的村落,百十口人的悲欢 虞兰舟也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推测更接近真相本身,思考了一阵,她从罗汉床上站起来,捋直裙摆,抬头对玉竹吩咐道“灶下的百合绿豆羹可还有剩下的,替我拿个食盒来,我带一碗去瞧母亲。” 往日虞兰舟也会在清风院的小厨房里头捯饬些吃食,若有觉得好的,便会带去给双亲和兄嫂,因而玉竹听了,倒是并不觉得稀奇,赶忙去灶下替虞兰舟传话。 不过须臾的工夫,玉竹再折回来,手里头就提了一只小巧的松木食盒。虞兰舟挽了个垂髻,提着食盒向吴氏的金玉堂走去。 虞兰舟带着几个奴婢绕过回廊,一路走到吴氏的金玉堂,还没踏上层阶,照面却遇见了吴氏院中的金嬷嬷。 金嬷嬷笑道“二娘子怎么来了” 虞兰舟也微微一笑“我来母亲的院子,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金嬷嬷不再笑了,脸色很是不好看“奴婢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不过是想着关切娘子,反倒受了娘子好大一通训斥” 她以为虞兰舟向来性子软弱,被她这么一说就该向往日一样退缩了,却不想虞兰舟今日像换了个人似的,听着她这句话,只笑眯眯道“我方才的话也不过是同嬷嬷玩笑,嬷嬷此刻倒像是要同我计较了。” 金嬷嬷不知怎的,下意识感到一丝不妙,然后就听虞兰舟轻描淡写地道“也罢,计较便计较,我们一道到母亲跟前去分说。” 玉竹跟在虞兰舟身后,乍然间听见虞兰舟的话,内心踌躇,不由劝道“娘子” 虞兰舟面色平静,不见喜怒,却是格外的从容。 吴氏在堂上坐着,忽然间听到外头的响动,走了出来,就看到女儿和金嬷嬷立在院中,金嬷嬷显然被气的不轻,一抖一抖的,像只气急败坏的母鸡。 “奴婢原本也不是虞家的人不过是大长公主放心不下夫人留下的一对女儿,让奴婢留在府上帮衬罢了而今娘子既然容不下奴婢,奴婢这就去向大长公主说明白了,明日就还家去” 虞兰舟嘴角噙着笑,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嬷嬷又何必拿大长公主压我呢,您也知道这是虞家。” “兰舟”吴氏从层阶上走下来,喊了她一声,“你这是做什么” 虞兰舟看向母亲,还没来得及说话,吴氏就轻声呵斥她道“嬷嬷不过是好心,你今日是怎么了。” 金嬷嬷在旁边冷笑一声。 虞兰舟心中突然生出一阵疲惫感,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母亲,一昧的忍耐只会让周围的豺狼虎豹跃跃欲试,等着哪一日有机会就攀咬你一口。母亲性子柔弱,哪怕吴家陪嫁了大把得用的仆妇,她却顾忌着一双继子女的情分和大长公主的颜面,迟迟没有换掉金夫人带来的陪嫁,甚至让她们居于自己的心腹之上,掌管着院里的庶务,最终才让虞瑶有机可乘。 她有些烦躁地甩开吴氏的手,径自向堂屋走去。 吴氏在她身后,不由有些急“你这孩子” 金嬷嬷犹自装腔作势“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碍了娘子的眼,奴婢这就去向大长公主告罪” 她一口一个“大长公主”,名为告罪,实则却是显而易见的要挟,虞兰舟猛地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她,午后炙热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虞兰舟的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冷得像罩了一层冰霜。 金嬷嬷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种下一秒虞兰舟就要着人将她叉出去的恐惧,但须臾想起自己身后代表的可是安阳大长公主,她又挺直了脊背,冷哼一声。 单看这场面,着实难以分辨谁是奴,谁是主。 虞兰舟举着团扇遮挡烤人的日光,抬脚迈过门槛,心中已经生出了计量。 吴氏追着她进屋,忍不住嗔道“你这孩子,那是大长公主府上的人,岂能轻易得罪” 虞兰舟试图心平气和地同她说理“母亲,这是虞家,您才是当家主母,纵使大长公主告状到宫里头,您也占着理。”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天子对宗室几乎没有什么情分可言,大长公主即使闹到了宫中,天子绝不会为她撑腰;而邝太后素来擅于和稀泥。 吴氏叹了口气,说她“你这是怎么了金嬷嬷也是府上的老人了,断然呵斥了她,岂不叫你阿兄难做你阿兄可是素来最疼你的。” 吴氏性子温厚,素来不愿和虞无忌这个她一手带大的继子生分,因而才对大长公主插手虞家家务一忍再忍。 天下继母难做,莫过于此。 虞兰舟也不再劝,金嬷嬷和其他安阳大长公主安在府中的眼线不得不除,但吴氏做起来就未免束手束脚。但没关系,另一个人做起来便毫无负担。 她转而直入主题,同吴氏说起了青莲的事。 虞兰舟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会认识青莲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农家女,索性方才和玉竹串了口供“我贴身的婢女,探亲去到村中,才知道世间竟还有这样嚣张的阉人。” 吴氏听到了朱成思府上的太监有牵扯,不由心下一惊,即刻回绝她“我的儿,我知道你心善,只是燕王这般的身份,他府上的太监做出什么事情,实在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够管束的。一朝不慎,给你父亲、阿兄惹了事可该如何是好” 虞兰舟了解自己的母亲,知道她就是这样一个以丈夫为天的小妇人。只是虞兰舟也没指望着铲除燕王府的刁奴。世道艰难,众人各扫门前雪,她哪来的通天本事去惩凶除恶 她也不过只能指望着拉扯青莲一把,也算回报青莲上一世对自己的诸多襄助。 虞兰舟拉着母亲的手,低声道“女儿哪里敢去管燕王府上的事呢不过是想让母亲递个帖子,派个得脸的仆妇去村中一趟,就说陈家与我家有旧,去一去那太监的威风。” 见吴氏神色犹豫,虞兰舟又挽着她的手撒娇道“母亲,那女孩与我一般,也才十五六岁的年纪,若是被迫给了一个阉人做妾,余生还有什么指望” 吴氏向来听不得这些,当下叹了口气,“也罢,便让我身边的蔡婆子去一趟,只是” 吴氏叹道“我向来听说那燕王殿下是个杀人无情的阎罗爷,只愿他府上的太监还能看得起你父亲的面子。” 虞兰舟想起那日在仁寿宫中见到朱成思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就笑道“母亲不要听旁人胡说,燕王的生母可是难得的美人,燕王殿下长得也很是英俊呢。” 吴氏只当她是听了旁的小娘子的话,不由笑道“长得好不好,同他杀孽重又有什么关系” 虞兰舟不自觉替朱成思辩解“殿下是卫国杀敌。” 吴氏奇怪地睇了她一眼,话锋一转“反正我就是不喜欢鲁莽武夫,还是你父亲为你定下沈默这桩亲事更好些。” 听到母亲提起沈默,虞兰舟心中又一次感到迷茫。 吴氏却没看出来,又道“不若这般,干脆让王婆子和蔡婆子一同去村中,先和那女孩的爹娘知会一声,签个一二年的活契,算是我们府上的人,等到风头避过了,你再给些陪嫁,打发出去,也算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虞兰舟一愣,母亲能想得这样周全,她实在有些诧异。 在上一世的最后,母亲留在虞兰舟记忆里最后的印象只有一个苍白柔弱的影子。 虞兰舟爱她,也怨她。 如果不是她面对金夫人留下来刁奴一再退缩,何至于后院大乱,以至于景哥小小年纪遭了有心人毒手 虞兰舟的外祖母吴太夫人能力何等出众,白手起家,襄助丈夫赚下万贯家财。却费尽心思,将女儿养成温顺淑女。教她琴棋书画,瞒她世事污浊,以至于她天真烂漫,不知人心丑恶。 虞兰舟依偎在母亲怀里,再一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高祖皇帝仿照宋制,设华盖、武英、文渊,东阁四大学士,备闻左右。二百年来,阁臣之阶,水涨船高,早在六部之上。虞为政既是次辅,又是皇后之父,虞家在京中的威望不可谓不显著,论君恩,甚至隐隐地压了岳家一头。 王婆子在阁老胡同中行走,专为仕宦人家采买奴婢,其中最让她引以为豪的莫过于为虞家办事,深得虞家主母信赖。 王婆子一听吴氏的嘱咐,立刻就应下了,直拍胸脯担保道“夫人就放心吧,这点小事交给奴,准没错”又夸吴氏“您真是天上下凡的菩萨,来普渡众生的,别说是活契,便是死契那家人都该欢天喜地应下了。” 吴氏身边伺候的婆子听着她粗俗直白的奉承,都不由吃吃地笑了出声。 吴氏也有些忍俊不禁,但还是道“只签活契,那家的父母宁可叫太监胁迫都不肯乖乖将女儿送给他做妾,可见是疼爱女儿的,定然不愿女儿入了奴籍。你且告诉他们,只是托辞,过后愿不愿来府上做事都不要紧。” 眼见王婆子又要吹嘘一番自己的菩萨心肠,任是吴氏也有些吃不消了,摆摆手道“全是我家那个孽障,成日给我惹事。” 王婆子笑出了一口金牙“哎呀呀,贵府的娘子,不但人生得和天仙似的,心肠又好。可见夫人这是素日行善积德,才有了这样美满的儿女缘分。” 王婆子虽然没念过书,夸人的本事却是一流,吴氏听了她的话,也觉得开心,当下又命人给了她五十两银子封赏。 王婆子谢天谢地地去了,临走前还向吴氏保证,不过一二日工夫就将青莲领上门。 但两日之后,王婆子再上门,却是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叫人抬着丢到了虞家门口。与此同时,户部给事中晏翀上书弹劾燕王朱成思纵奴行凶,霸占民女。甚至打伤了次辅虞为政府上的家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摸鱼儿(3) “那王婆子半个时辰前叫人抬到府上来,被人打得是头破血流,面青目肿,看着便只剩下一口气了,可把夫人着实吓得不轻,连忙差人去同微堂将陈大夫请了过来,又是问脉,又是煎药,实在闹腾了一阵。真真是没想到这燕王府上的家奴竟然如此的蛮横不讲道理,竟然连我们府上派去的人都不放在眼里。” 那前来传话的小厮弓着腰说完这老长的一番话,从旁边的婢女手中接过一条汗巾子,擦了把脸。 虞兰舟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那王婆子现在如何了” 小厮连忙道“还好还好陈大夫说她只是叫人打伤了筋骨,没伤到五脏六腑,至多养上几个月就好了。那王婆子刚才还在同夫人告罪呢,说是以后还想为府上办事。” 虞兰舟轻笑一声,没说什么,就让奴婢将他支开了。 玉竹绕到屏风后,看见虞兰舟跪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捏着一个核桃,不知在出神地想着些什么。 她忍不住轻声道“娘子” 虞兰舟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 “玉竹,”虞兰舟开口,“你说这世上的奸邪小人难道不都是欺软怕硬的么” 玉竹不明所以,有些不安地望着她。 虞兰舟继续道“宦官阉奴,依仗王府的威势为非作歹、鱼肉乡里,不过是欺负寻常百姓无力反抗暴行;可,论势,虞家既为天子心腹又是皇亲;论理,勋戚堂而皇之地欺到仕宦头上来,那群言官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喃喃道“可他们却像是唯恐死得不够快一般,竟然打伤了为我家府上办事的人不说,还大肆将人扔到了大门前,岂不是赤裸裸的羞辱我家” 虞兰舟抬眼,转头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色。 “啪嗒”一声,一滴雨从天幕砸到了窗棂,虞兰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雨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向了人间。 天际炸起一道惊雷,景哥片刻前被虞兰舟拘着被论语,背着背着就在罗汉床上蜷成一团睡着了,被耳边的雷声吵醒,他揉了揉眼睛,向姐姐抱怨一声“哪里来的声音呀。” 虞兰舟莞尔,轻轻地摸了一下他柔软的头发“回寝居去睡吧,在这儿睡着了待会该着凉了。” 景哥没理她,倒头又睡了过去。 虞兰舟看着弟弟乖巧的睡颜,终于觉得心头的阴霾被驱散了一些。 但愿这雨不要下得太久才好。 从前在京中名不见经传的六品户部给事中竟然敢于叩阙弹劾战功赫赫的燕王朱成思,这件事很快便成了京中仕宦圈中的热议,甚至有不少朝中官员宴饮罢,丝竹停的时候像模像样地感叹上几句“我看这晏希文是难以从锦衣卫狱中走出来了。” 旁边的青巾士子跟着叹了一句“国朝祖制,亲王十岁就藩,偏偏皇爷偏爱燕王,才让他在京中建府,燕王却越发无法无天了。” “不遵祖制,是罪之一;纵奴行凶,是罪之二;不敬士子,是罪之三,凡此种种,臣请命令燕王就藩,大同、宣府军务,历以大都督统之,臣未闻前代有亲王代军务者” 天子草草地扫了一眼呈上来的奏章,笑了一声将它随意丢到了地上。薛德良在旁边不敢说话,连忙躬身将奏本捡起,在怀里擦了擦才又放回御案上。 锦衣卫指挥使赵柄跪在地上,等候天子差遣,等了许久,才听到御案后的天子轻笑一声“京城中的人都是怎么说的” 赵柄恭声应答“京中士子对王爷纵奴行凶之事都十分慨然。” 天子又问“燕王对此,有何反应” 赵柄如实道“燕王并无动作,仍旧在府中读书下棋而已。” 一刻钟,两刻钟,御座上的天子迟迟没有说话。 赵柄死死地低着头,不敢抬眼去窥探天颜。御座上的那位是何等喜怒无常,又是多么狠毒无情,他再清楚不过。 过了许久,天子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先是笑了一声“他倒是沉得住气,我还以为照着他的性子,该扬鞭将那些阉奴抽死才是。” 赵柄不敢回答。 天子又道“还有别的么” 赵柄绞尽脑汁想了一阵,忽然想到他昨日查问那婆子时,她颠三倒四不成体调的一番话,压低声音道“听说,是虞家二娘子心善去求了虞夫人,虞夫人这才差使那婆子去搭救那农女。” 说完,赵柄就紧紧地闭上了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说。 世人无不暗讽锦衣卫皆是一群鹰犬之辈,就连赵柄本人偶尔午夜梦回也无法为自己身上刻着的“鹰犬”二字争辩。所谓鹰隼,监督百官,知君上欲知之事,所谓猎犬,诛君上欲诛之人。 赵柄不过而立之年,却能坐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靠的便是让自己成为天子手中最锋利的刀。 而刀也往往会知道更多主人的隐秘。 虞兰舟便是这些隐秘中的一个。 只是赵柄始终不太明白天子如若真的对虞兰舟感兴趣,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虽说这位虞家二娘子已经同沈敏言定下了亲事,但若天子有心,暗示一二,想来无论是永安侯府还是虞为政都不敢拒绝。 可天子却偏偏选择了最曲折的一道。 若说是为了名声无论以怎样的方式,纳妻妹为妃都不光彩,若天子当真不想让言官记上这一笔,最好的方式莫过于不要惦记。 赵柄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了一眼。 天子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笑了一声,不辨喜怒“她倒是会给自己揽事,可见教训不够大。” 所谓“教训”是什么,君臣二人心知肚明。 赵柄有些紧张,鼻翼都淌下了汗珠,一时间有些后悔自己提起虞兰舟。 但天子却显然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时候去懊悔,不过一瞬的工夫,天子转过头朝薛德良吩咐道“拟旨,召燕王入宫应答。” 薛德良不敢有违,立刻应下。 赵柄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天子道“既然是打伤了虞家的奴婢,便让虞二娘子入宫一同听燕王分说吧。” 殿中的灯火忽明忽暗,天子的半张脸也一同地隐没在灯影中。他生得很白,乍一眼看上去十分文弱。赵柄听说武宗相貌英伟刚毅,而眼前的天子却要更为阴柔一些,想来是随了邝太后的容貌。 然而此刻那张清癯瘦削的面庞在浓郁的阴影中却显现出了一种隔绝的姿态仿佛举世众生的悲欢与他无关,他独坐云端,而所有的人都只能被迫演出一场滑稽戏供他观赏。 这个认识让赵柄心中生寒。 燕王府坐落在京畿北郊,和紫禁城遥遥相对,是高祖开朝以来,第一座建在了京城的王府。占地广阔,装饰奢靡,上覆琉璃瓦,下铺黄金砖,王府周围围绕着整整七十二口泉眼,京城中的百姓都说是因为燕王朱成思杀人无数,杀孽太重,所以才刨出这七十二口泉眼,为的就是镇住煞气。 朱成思坐在罗汉床上,左手和右手自己下着棋玩,余光瞥见程信愁眉不展地推开屋门走进来,漫不经心地道“你这是怎么了是账房先生没给你支这个月的俸禄还是芸娘又让你睡地上了” 程信被他气笑了,扬手甩了甩手中刚刚撕下来的黄纸,大声道“殿下您可知道如今这京城里头都将您传成了什么样子” 朱成思头也不抬,“啪嗒”一声落下一枚黑子,懒散道“什么样子” 程信大步走到罗汉床前,将那张黄纸甩到案上,上面全是对朱成思的诋毁之词。而这样一张大字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京城的街头巷尾。 程信恨声道“都说您本人嚣张跋扈,纵容得府上家奴也肆意妄为,可殿下,那些阉人分明是皇爷派来” 朱成思竖起指头,贴在唇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笑道“你我之言,也许半个时辰的工夫就能出入乾清宫。” 程信一愣,狠狠地在罗汉床上锤了一下,朱成思修长的手指抵在棋盘上,头也不抬地道“锤坏了得赔。”说着就要从罗汉床上起身向外面走去。 “殿下”程信终于忍不住几步追上前,扯住朱成思的衣袖,大声质问“您还要忍到何时” “您是高祖子嗣,武宗亲子,却十四岁从戎,御敌关外,保天下太平。但皇爷只是,只是因为恐惧您功高震主,这些年来纵容那些鼠辈对您大肆攻讦,您却从不为自己辩白这又是什么道理” 朱成思听到他的话,竟然真的有那么一瞬象模像样地思考了起来,而后自嘲道“又有什么可辩白的呢。” 他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祖母绿扳指,抬头看向窗外。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将盛夏的燥热一洗而空,天幕也难得地呈现出一种洁净的深蓝色。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母妃告诉他在这座皇城里,每个人都在算计,儿子算计父亲,妻子算计丈夫,于是每个人都在防备,父亲提防儿子,兄长提防手足。 人和人之间除了肉眼可见的牵连,什么也没有。 可朱成思又忽然想起,在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偏心他,冷落嫡出的兄长,但他和天子那时的关系却意外地融洽。 只是所谓的兄友弟恭,后来就没人在乎了。 天子的心中有一根刺,自父亲死后的这些年便横亘在他们之间。 但又也许,在更早之前,他们之间便没有所谓的兄友弟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摸鱼儿(4) 虞兰舟从睡梦中醒来,只看到了一片昏黑的夜色。 月光难透绿纱窗,黑夜原本便是什么都没有的。 虞兰舟很小的时候一度非常畏惧黑夜。 她那时总觉得,在黑夜里,人什么也看不见,那些曾经在奇谈话本里看到过的妖魔鬼怪也会趁着夜色潜伏到人间,然后想话本子里面说的那样,勾引书生、生吃孩童。 可后来虞兰舟才发觉,所谓人心险恶,魁拔鬼魅实在是望尘莫及。 敲门声响起,在外间守夜的奴婢揉了揉惺忪睡眼去拆门闩,抱怨一声“谁啊,大半夜的来扰人休息” 来传话的婆子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火光打在脸上,照出了一张汗涔涔的脸,不知道的简直以为她这是刚从虎口逃生。婆子说话很急,音量也不自觉地提高“宫中来人了,仿佛是与二娘子有牵连,老爷夫人让二娘子换身衣裳,快些到前厅去。” 虞兰舟慢慢地在拔步床上坐起身。 夜近亥时,虞家众人本来已经各自睡下了,因为天子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又不得不从被窝中爬出来,装束齐整地聚在前厅接旨。 虞为政听完来传旨太监的一席话,深为错愕。他素来忙于政事,从不干涉后院的事端,对王婆子的事可谓一无所知,眼下听说燕王被言官弹劾,牵扯到的竟然还有为他府上帮佣的牙婆,不由皱眉。 但联想到数日前次女身边的丫鬟到自己书房中陈白的那一番话,对今夜天子召虞兰舟入宫对峙的明旨就难免有些别的猜想。 虞为政出身书香门第,累世簪缨,向来最重家风,想都不愿意去想若是小女儿入宫为妃,虞家该遭受怎样不堪的名声。 甚至当时安阳大长公主进宫说项,向邝太后举荐虞瑶为后的时候,虞为政心中也甚是不愿。他自问向来勤勤恳恳,官声不坏,长子虞无忌也算争气,在科试一途上顺风顺水,可长女一朝为后,便让虞家从清流转做了勋戚。多少仕宦明面称他一声国公爷,暗里却嘲讽他,终于也学起岳中琦那样破落的军户,做出卖女求荣的事。 虞为政心情有些晦涩,当下忍不住对吴氏道“她一个小孩家的不懂事也就罢了,你怎么随着她胡闹呢” 吴氏心中正担忧着女儿,听到丈夫的指责,难免有些委屈,当着宦官的面又不好争辩什么,只能一甩帕子负气坐到了一旁的罗汉床上。 虞为政看着,心中的气郁倒是消了五六分。 世人都说“男子爱新妇,女子恋旧夫。”虞为政两次婚姻都是由母亲虞太夫人做的主,初娶的安阳大长公主之女金氏性子嚣张跋扈,虞无忌那时又正忙于科试功名,夫妻聚少离多,不过两三年间,金氏因为难产亡故,母亲又为他迎娶了嫁妆丰厚的吴氏为妇。 吴氏貌美、性娇,待前人留下来的一双子女也尽心尽力,他和金氏原本就算不上是情比金坚,天长日久的难免就将金氏忘到了脑后。 但他自认对虞瑶和虞兰舟向来并无偏颇。 他看重沈默,有意嫁女,更让沈默自己抉择。 固然虞兰舟貌美心善,才名显著,可虞瑶身份高贵,二人只能说是春兰秋菊,各有所长,且若非安阳大长公主非要让虞瑶入宫为后,原本他对长女的婚事也另有妥当的安排。 却没想到虞瑶竟然因此生出了怨恨,竟然还想要毁去妹妹的名声 虞为政感到天灵盖传来的一阵阵抽痛。 饶是他素日最看不起这些横亘君臣之间,挑拨是非的阉竖,此刻也不得不软下态度试图周转“公公,小女年幼又能知道些什么将她身边的仆妇丫鬟带去将问也是一样的。” 传旨的太监笑起来,“虞阁老,您和奴婢都该知道皇爷是什么脾性。皇爷指定要虞二娘子入宫分说,那就只能是二娘子,说了是此时入宫,那早一刻、晚一刻都不成。” 虞为政又试图吩咐“给二娘子多备几个仆妇,伺候左右。”那传旨的太监却道“瞧您这话说的,宫中岂能短了伺候的人。” 虞为政涨青了脸,听着他不阴不阳的话,只觉得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 两相僵持间,院中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 虞兰舟走进厅中,向父母各自一拜,又转身看向传旨的太监,微微一笑“妾更衣来迟,还望小大人见谅。” 传旨太监定睛一看,却见虞兰舟换了一身艳蓝色的罗裙,发髻也梳成了老气的牡丹髻,脸上也涂着一层厚重的铅粉。掺杂着黑漆漆的夜色,乍一看让人以为是见着女鬼了。 虞为政显然猜到了女儿的用意,因此只是长叹了一声。吴氏却围上前,瞧着她脸上的妆容,有些惊诧。虞兰舟抓住母亲的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太监假笑道“既如此,便请吧。” 上一世虞兰舟在宫中的时候就知道了,阉人都是没根的,说出来的话也格外轻飘飘,可就是这样轻得像一缕云烟的一句话却仿佛色彩艳丽诡异的毒蛇信子缠了上来,让虞兰舟原本就惊魂未定的心又一次感到一阵窒息。 如果重来一次依然重蹈覆辙,那么再世重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二更天,马车驶入宫门。 虞兰舟被太监带着,穿过东华门,却没有到天子议政的御书房。 虞兰舟抬眼望向顶匾额上“乾清宫”三个漆金大字,停下了脚步。 带路的太监谄笑“二娘子怎么不走了。” 虞兰舟借着宽大的衣袖,攥紧了掌心,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深更半夜,妾独身一人到皇爷的寝居,难免有损皇爷的声誉。” 太监“哟”了一声,听不清是不是嘲讽,只是接着假笑道“娘子大可放心,皇爷正是为了娘子的声誉,才将人都召到了西暖阁,还特地给娘子设了屏风。” 虞兰舟不动。 那太监也渐渐不笑了,摸着手里的拂尘,好一阵才道“向来听说娘子是个宽和、体恤人的主,便不要让奴婢为难了吧。皇爷的脾性,您也该知道的。” 现在虞兰舟觉得,上一世让天子死于道人献上的丹药,真是她做过的少有的痛快的事。 可重来一回,他依然残忍扭曲而又高高在上,虞兰舟什么都没有,还有那么多要顾虑的人和事,又要怎么去和天家的赫赫权势相抗衡呢 被带到西暖阁,见到天子孤身一人立在窗下,虞兰舟一点都不意外。 他就是这样一个将自己的名声看得极重却又每每做出一切让人瞠目结舌的卑鄙之事的伪君子。 甚至不需要看到他阴郁的面容,只要想到他这个人,虞兰舟就会觉得日月无光,紧接着便是一阵阵不做假的恶心。 虞兰舟从来都不觉得天子对她能有多少男女情思,他就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连身体中流淌的血液都是冷的。 他也不爱任何人,只是喜欢看着他人在他面前痛苦地挣扎的模样。 天子回过头来看她,笑道“二娘。” 恶心。 他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虞兰舟瞬间从袖中掏出了一直紧握在掌心的簪子,横亘在脖颈上,扬眉道“皇爷自重” 假如天子能被她唬住,那便不是天子。 他也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道“在宫中自裁,可是大罪呢。” 他坐拥天下,只要他愿意,所有的人都可以为他喉舌。可虞兰舟什么都没有,即使重生一回,虞兰舟转换了心性,他们之间巨大的权势之差仍然让虞兰舟只能忍气吞声。 虞兰舟的神智也在这一刻回光返照,放下了手中的簪子。 声音冷静地仿佛没有一丝温度“人活一口气,若是一死能令世人知道谁才是无耻之人,也算是值当。” 语音末调微微上翘,竟然像是带着那么一点自嘲。 天子趋近,捏着她的下巴“你倒像是换了一个人。” 虞兰舟心下一沉,天子甩开她,笑了起来“有意思。” 虞兰舟还没来得及思索他话中的含义,就听天子接着道“走吧,去前头,燕王还在那等着呢。” 虞兰舟只觉得整个人都松了下来,后背出了汗,黏住了里衣,让她着实有些难受。 她低着头,跟在天子身后,绕过廊下,踏入议事厅。 朱成思懒懒散散地靠在太师椅中,向她投去一眼,而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摸鱼儿(5) 虞兰舟被这一声肆无忌惮的笑声吓了一跳,有些错愕地抬眼去看他。 朱成思却好似浑然忘了自己此刻的处境,竟然还有心情对她笑出一双像狐狸一样的桃花眼,“虞二娘子,好久不见了。” 真是个怪人。 虞兰舟跪在地上,低下头,不去看他。 金丝玉履在地上叩出声响,天子走到案后,随手将一本折子丢到地上,沉声道“念。” 虞兰舟没有动,跪在地上,维持着原来的姿态,仿若与外面的一切都隔绝了。 天子也不恼,笑了一声“请虞二娘子为朕读一读这折子上都写了什么。” 虞兰舟微微颔首,挺直脊背“有司各有其职,妾一介妇人,不敢僭越誊黄通政之职。” 天子又笑了,笑声阴沉,“虞二娘子真是博知政事,想来只有为女官才能一尽其材。” 他话中的威胁含义不言而喻,虞兰舟攥紧手心,却还是仍不住感到后背一阵发寒。 但天子没能继续说下去,朱成思从太师椅中起身,走到虞兰舟身旁,俯下身,拾起那本折子,自顾自地念了起来“不遵祖制,是罪之一;纵奴行凶,是罪之二” 朱成思阖上折子,嗤了一声“弹劾的奏章都如此文采斐然,可见晏大人着实是社稷之才。” 案后的天子足足有半盏茶的世间一言不发,偌大宫室中,只能听到滴漏中水落的声响。 天子摩挲着手中的佛珠,看向朱成思“皇弟为国征战,不过是几个恶奴犯事,又有何值得责怪的呢” 朱成思对上天子的眼睛,却什么都没有说。 天子扬声对外间喊了一声“大伴。” 薛德良躬身入内,跪在御案前。 天子不知怎的,笑道“晏翀诽谤亲王,着有司一撸到底,发配凤阳守陵。” 笑声诡异,敲在虞兰舟心上,激起了回响。 她忍不住偏过头去看旁边的男人。 虞兰舟从前在家中时就听说,朱成思的生母陆妃是举世难见的美人,才能引得比她小上十岁的武宗为她冷落六宫,甚至几度试图改立东宫。也因此宫中朝上,不少人都将矛头对准了陆妃,称她是妲己末喜之辈。 虞兰舟出生的时候,陆妃已经缠绵病榻,极少见人了,虞兰舟也从没有见过陆妃。但此刻从身旁的男人深邃的眉眼、英挺的鼻翼,她隐约得已查证流言的真伪。 朱成思听到天子的话,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飞快地一捋袍子,向天子一拜“臣谢过陛下。” 虞兰舟在心中已然将来龙去脉揣摩出了七八分。 所谓兄友弟恭,君明臣贤,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惺惺作态地捧杀,本来就是那位御座上的天子最为擅长的事情。 可朱成思为什么甚至没有为自己争辩一二 难道他还顾念着所谓的手足之情 虞兰舟在心中自嘲一声怎么可能,上一世她只是在这座皇城中煎熬十载,便已然面目非旧,朱成思自幼长在宫禁,见惯了谎言和争斗,又怎么可能还相信天家之间会有所谓的兄弟手足、夫妻人伦 最终虞兰舟低下头,什么都没有说。 天子在御案后,仿佛是瞥见了她紧蹙的娥眉,忽然笑了一声“这么晚了,二娘出宫也不方便,不如就留宿坤宁宫吧。朕这就去知会皇后。” 虞兰舟心下一沉,鬼使神差地看向身边的人,向他投去求助的眼神。 他们并没有交情,朱成思不搭救她也是理所应当,可虞兰舟还能怎么指望。 朱成思对上她的眼睛,先是有一瞬不可置信的错愕,而后不知怎的也笑了起来。 “时候晚了又有何妨,我送虞娘子归府便是。” 他的声音听起来仍然不算多么正经,却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感到心安。 天子显然没有想到朱成思会在他眼皮底下插手这件事,愣了一下,笑道“这恐怕不妥,深更半夜,男女同处一舆,被言官知道了,又要弹劾与你。” 可朱成思说“那便再备一辆车。” 他说的理所当然,语气又相当混不吝,却把天子话中的意思歪曲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虞兰舟不合时宜地在心中笑了一声。 方才那种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感到刺骨冰寒的恐惧感也随着朱成思的这句话而消歇下来。 天子的目光在朱成思身上梭巡,还没来得及开口,外间突然传来一声中年女声,邝太后身边的女官隔着帘子,恭声道“皇爷,太后娘娘请您到仁寿宫去一趟。” 天子从案后起身,向外间走去,路过虞兰舟身旁,忽然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不碍事,来日方长。” 一句话让虞兰舟又一次感到脊背生寒。 一直到天子离开乾清宫后有一阵,虞兰舟才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了身。因为实在跪的太久,她的腿都麻木了,有些站不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然后就被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扶住了。 朱成思站在她面前,打量了她一阵,而后笑道“虞二娘子,我若是你,便央尊长快些定下婚期。” 定下婚期,沈默。 而今仿佛成为了她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但这根稻草又真的能够搭救她么 虞兰舟想起永安侯太夫人上一世对她说的那些话,不由苦笑一声。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即使最后的结局还是回到这座皇城,在这之前,她也要将虞家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一一除去。 朱成思看着她的神情,却不知怎么,心头一动。 这种感觉很怪异,是他生平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自从母妃去世后,朱成思已经有很许多年不曾有什么心绪上的起伏。 他选择封闭了自我,不去感知周围那些笑意盎然却恶意十足的人向他投去的目光。不争、不抢,不辩驳,京城的一切在多年后看来都显得萧索无趣,甚至不如重兵把守的宣府,虽然荒芜,但在沙盘间,他偶尔才能感到一丝宁静。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第一次出现,就晕倒在他面前,让他犯了难。 如果他那时没有出手相助又会怎么样呢 朱成思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一个小姑娘声张正义,毕竟他连自己的不平都不在意。 朱成思叹了口气“走吧。” 虞兰舟愣了一下,抬起头去看她。 朱成思有些好笑“难道你想留宿坤宁宫然后再半夜跑到宫道上先说好,我可是要出宫去的,到时候可不能再帮你了。” 虞兰舟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提及前头的事情,不由有些惊讶。但她并没有犹豫太久,就点了点头。 坤宁宫这辈子她都不会再踏入坤宁宫一步。 “那走吧。” 朱成思走在前头,回看她一眼。 虞兰舟连忙低头跟上。 他们从乾清宫中出来,一路走到了宫道上。 一直到看见宫道旁深红的矮墙,还有墙角安然开出的黄花,虞兰舟一直紧绷着的心才终于松懈下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害怕” 虞兰舟抬起头,只见朱成思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立在原地看着她。 起先她还强撑着摇了摇头,但须臾又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夏夜里突然起了一阵风,钻到缣素下,生出了一点汗湿的凉。 她生得很美。 朱成思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第二次生出了这样的认知。 不是云鬟高髻,也不是绮罗锦衣。 哪怕此刻她脸上的妆容堪称有碍观瞻,却也丝毫无损她周身清丽温婉的气息。 一瓣杏花簌簌落下枝头,落在了她的发髻上。 朱成思伸手,替她拂去了那瓣杏花。 天子在仁寿宫前站定,朝身后的薛德良摆了摆手。 薛德良虽然在天子身边伺候这么多年,却不算了解这对至尊的母子之间的恩怨,虽然奇怪邝太后何以待亲子苛刻而厚待庶子,却也不敢真的多嘴多舌去打听。 眼下得了天子的授意,连忙避到层阶下,目送天子走进仁寿宫的主殿,邝太后一身冠服,严阵以待天子的到来,一见他走进来,立刻喝道“孽子,你给我跪下” 天子并没有照做,而是目光阴沉地扫过殿中侍奉在侧的宫人。 宫人们被他可怖的眼光波及,纷纷惊恐地垂首伏地。 “都滚出去。”天子瘦削的面容在灯下更显苍白阴郁,声音很轻却不容反驳,宫人们听到后都纷纷逃也似地鱼贯而出。 殿中又只剩下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母子。 邝太后发狠,喝道“跪下” 天子却置若罔闻,只道“太后上了年纪,便该在宫中颐养天年,不要总是去掺和一些旁的杂事。” 他话音未落,邝太后抓起案上的酒盏就向他丢去。 天子立在原地,没有避开,任凭酒液打湿龙袍。 邝太后站起身“你自幼入东阁读书,所学的礼义廉耻都忘到哪里去了” 天子扫了扫前襟,笑出了声“礼义廉耻母亲,您果真要同我说礼义廉耻么” 只是这么短短的一句话,邝太后却仿佛被雷击中一般,立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儿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摸鱼儿(6) 一直走到宫道的尽头,远远地看见标着燕王府徽记的车架,虞兰舟才终于开口,不解道“殿下为何不为自己辩驳一二” 朱成思一晃神就知道了她说的是什么,稍稍有些错愕。 沉默了一瞬,他笑道“辩驳什么” 而虞兰舟居然也偏过头思索了一阵,笑了笑,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那些太监,从头到尾便是有心人用来为他戴上污名的,而除却御座上的那位,有还有谁能够如此手长地将人塞进王府上 她侧过头,十分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在那张英轩深邃的面容上永远只有看似玩世不恭的笑容,即使是面对天子授意下的种种抹黑,他好像也并不放在心上,没有什么所谓。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他们一齐站定在马车前。 王府的小厮迎上来,为难地看了虞兰舟一眼。 朱成思朝她抬了抬下巴“上车吧。”自己却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虞兰舟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朱成思摩挲着拇指上套着的玉扳指,轻声笑道“孤本来骑马送你归家,但想了想,这样岂不是更容易招惹上言官的弹劾” 他说话的语气实在没有多正经,但却能让人感到真诚心意。 自豆蔻年华过人的展露美貌以来,虞兰舟已经不知道遇到过多少垂涎她的美貌的男子。 碍于她的身份,他们往往不能对她做些什么,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梭巡,时常让她倍感厌恶。 虞兰舟从前在闺中时也曾听说过那些标榜正人君子、孔孟传人的士大夫在家中广蓄奴婢和美妾,甚至扬州当地还有女支家专门采买贫家女,调教以供达官贵人享用。 对于大多数的男人而言,美人就是权力和财富的附庸品。是他们飞黄腾达、大富大贵之后给自己的犒赏。而作为犒赏本身的女人,她们的意愿、悲欢,乃至最终的宿命,根本不值一提。 可朱成思竟然记得刚刚天子刻意用来为难她的一句话。 虞兰舟不知怎的觉得心中一动,今晚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露出了笑容。 她敛裾,朝朱成思行了一个万福礼“多谢王爷。” 朱成思一摆手,跨上高头骏马,绕到了车辕前。 虞兰舟在车中放下了帘子,马车穿过东华门,一路驶向了阁老胡同。 夜半时分,除了更夫的锣声就只剩下隐在高大树丛中的蝉鸣。 虞兰舟支着脸,想到接下来的事情,感到一阵头痛。 今夜天子如此大动干戈地到虞府传旨,京城中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永安侯府是邝太后的母家,原本就和宫中多有消息往来,比旁人耳目更灵敏一些。即使虞兰舟愿意将错就错嫁给沈默,永安侯府为了避免是非,想来也不愿再认这一门亲事。 越想越觉得头疼,身旁的那位爷却冷不防地开口,笑道“在想什么” 虞兰舟摇了摇头,企图粉饰过去“只怕母亲现下应该很是担忧。” 朱成思十分直接地戳穿她“不是这个。” 虞兰舟 您有什么问题吗 即使朱成思救了她一两回,她也不可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自己心中的思量,毕竟那些算计既不够光彩,又显得有些难为情。 可这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夜猫熬出了精神,她越是轻描淡学、遮遮掩掩,他却好像越是促狭地想要一探究竟,独自沉思了一阵,竟然还问她“若是沈默悔婚,你又要怎么办” 虞兰舟闭着眼睛“那我就取了度牒,绞了头发,出家当姑子。” 朱成思看着她,笑了,“入宫不好” 虞兰舟嗤笑一声,对上他的眼睛“不好。” 太多的人指望一跃富贵,却也因此忘记了那座宫城中有多少的红粉骷髅。 朱成思不知怎的,看着她像盈盈秋水一般的眼睛,突然生出了一些不自在,不由地转开了脸。 他靠在车壁上,声音听起来还是混不吝的没个正经,轻飘飘的像六月天里夏蝉抖动时轻盈的翅膀。 他说“若真有那么一天。” 车身一个晃荡,虞兰舟险些从车座上跌下去,朱成思伸手扶了她一下,没好气地朝驱车的车夫道“怎么回事” “回禀禀禀殿下,前方突然奔过一条恶犬。” “这年头,养狗的都不看好自家的狗么”朱成思吐槽一句,放下了车帘。 虞兰舟被这么一晃,脸色有些发白,也学着他靠在车壁上。半晌才道,“殿下方才说了什么” 朱成思靠在车壁上闭着眼“没什么,归家之后便不要再出去了,再有传召便称病不去。” 虞兰舟点了点头,打起帘子,远远地就看见了聚在虞府门前两只石狮子旁的数盏灯笼。 吴氏自女儿便传诏入宫之后便一直忧心忡忡,即使是深夜时刻也心焦难耐地侯在门口。远远地看见了燕王府的马车,不免有些讶然,但还是飞快地迎了上去。 虞兰舟下车之后,朝那辆装轩华丽、生怕他人不知道车主人地位高崇的马车回望了一眼,心中有些懊悔自己急于归家而忘了向他再次道谢。马车中的男人却突然开口,温声道“回去吧,好好睡一觉,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一直到那一角柔软的裙角彻底消失在夜色中,虞府门前聚着的家仆也一涌进了府,朱成思才再度睁开眼,车夫问他“殿下,归府么” 朱成思“嗯”了一声,下一刻却猛地锤了一下旁边的软座。 见鬼了他这是怎么了 朱成思揉着眉心,突然觉得,大半夜不睡觉果然会让人神志不清。 一直奔到虞兰舟的小院,吴氏仍有些惊魂未定,看着面色苍白的女儿,一开口就是哭音“娘的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虞兰舟想,这一遭天子突然发难,召她入宫,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至少眼下,她终于找着了一个突破口,提醒她过于天真的母亲注意一二周遭的豺狼虎豹。 她拉着吴氏坐到罗汉床上,掩着面,努力装出哭腔“母亲,女儿之前总是怕您不信,所以不敢同您分说。但眼下却怕是不能再瞒了。” 吴氏盯紧虞兰舟的眼睛,听到她接着道“就在前几日我留宿坤宁宫中时,大姐姐竟然在我吃的酒中下了药,要将我献给皇爷。” “你在浑说些什么,这样的事情怎么好胡乱猜测”吴氏下意识打断她,从罗汉床上站起了,远了几步。 虞兰舟掩着面,继续道“正是因着事关重大,所以女儿并不敢声张,可今次皇爷又大张旗鼓地召我入宫母亲,您不信也得信。” 虞兰舟说着,放下袖子,直视吴氏的眼睛。 吴氏的身子晃了晃,盯着女儿沉静到让人心慌的容颜,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险些站不稳。 “皇爷昨日又召她入内了” “可不是,果真是个狐媚惑人的主。” “后来呢” 周氏为难地看了虞瑶一眼,有些不确定地道“太后将皇爷半道拦住了。” 虞瑶冷哼一声“她倒是奇了,这么护着虞兰舟做什么吃斋念头真吃出了一副圣母心肠不成” 周氏有些无奈,“娘娘,那总归可是您的婆母。” 虞瑶却不在意,略有些烦躁地坐回罗汉床上,对周氏道“待会让梁怀景来见我。” 梁怀景是太医院中的医正,年纪虽轻,医术却十分精湛,因而坤宁宫中的脉案寻常都是由他来负责的。 周氏轻声应下,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皇长子染了寒症,伺候他的宫人前来传话,说是昨夜烧得都说起了胡话了。”周氏知道虞瑶的脾气,不由好声劝道“皇爷向来看重皇长子,将他交给了娘娘照看,便是信重娘娘。娘娘可千万不能让皇长子有什么好歹。” 虞瑶不耐烦地打断她,不悦道“他若是真的看重,便不会交到我手上了。” 周氏失语,良久才叹了口气,掀帘走了出去。 不过一会儿得工夫,帘子再被掀起,梁怀景提着药箱走进来,坐到罗汉床边上,朝虞瑶关切道“娘娘身上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么” 虞瑶待周氏尚且没什么耐心,对待一个小小的太医更是不耐,“上回你给本宫开的麝香丸还有么再给本宫开上两剂。” 梁怀景皱眉,拒绝道“娘娘,此物伤身,之前不过是为了止痛才不得已用了,现下再吃实在不妥。” 麝香丸乃是汉成帝的宠妃赵合德所制,能令女子容颜常驻,亦有活血化瘀的良效,却也能让女子体寒,滑胎,乃至终生不孕。 虞瑶面色微冷,并没有管他的劝说,不容否决“本宫自有决断,用不着你来操心。” 梁怀景叹了口气“此药并不易制,娘娘还需等些时日。” 虞瑶不耐地一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沉默片刻,梁怀景才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朝外头走了出去。 端本宫中,因着皇长子在病中,伺候的宫人进进出出都不敢发出声响。 两个守在榻前宫人看着榻上烧得有些面色发红的朱重明,闷得实在够呛,不由咬着耳朵感慨了起来。 宫女甲说“皇爷到了如今也不过只有殿下一位皇子,怎的却还是对殿下不闻不问。” 宫女乙犹疑道“兴许皇爷是看重的,这不托给了皇后娘娘照看。可后娘哪能比得上亲娘皇后娘娘出身那么高贵,指不定还想着自己生个皇子,哪能待殿下尽心呢” 宫女甲连忙“呸呸”两声“你不要命啦竟然议论起了皇后娘娘” 她们只顾着相互埋怨,没有人意识到榻上的重明已经睁开眼,盯着她们看了好一阵。 长启十年,端本宫,他竟然重生回到了自己八岁的年纪。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重明想着,又一次闭上了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摸鱼儿(7) 虞兰舟送走满腹心事的母亲,自重生后破天荒头一回睡了一个安心觉。 直到辰光大亮,她才在锦帐睁开了眼。 穿衣洗漱过后,便开始思量往后的事。 也不知道青莲一家眼下到底如何了,但虞兰舟显然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再分不出多余的工夫来,只能期盼天家为了面上功夫起码收拾一二那些为非作歹的宦官。 当然,她此刻并不知道朱成思这位杀神不仅收拾了,还将那些宦官收拾得很惨。 虞兰舟跪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执着一柄银勺,慢慢地搅着面前的温牛乳,出神地想到青莲虽然多有智谋,但自己先前仅仅是指望着青莲祝自己一臂之力,便能除去安阳大长公主留在这虞府中尾大不掉、别有异心的奴仆,未免还是不切实际。 人手,其实是有的。 虞兰舟的外祖家依靠湖丝起家,挣下庞大家业,号称豪富,却因为世人重功名、轻商贾而不惜陪嫁万金,让女儿嫁入书香门第。 吴太夫人给女儿的陪嫁中,便有不少得用的婆子。 但这些年来,因着吴氏性格软弱,事事顾忌安阳大长公主,又唯恐伤了一双继子女的心,带来的人没少被金夫人留下的奴仆打压,处境并不得意。 这十几年过去,除却几个打小伺候大的忠仆,其余心思活络的早就想方设法离了冷灶,或是求爷爷告奶奶回了吴家另谋前尘,要么就同金嬷嬷一伙人蛇鼠一窝要再从中甄辨一二,着实并不容易。 虞兰舟不由感慨,上一世她和母亲都落得个境遇凄凉的下场,大半也是自己性格软弱、识人不清的缘由。 并不是说心善不好。 只是这个世上实在容不得软弱可欺的人。 一昧心软、毫无原则立场,面对他人的挑衅一退再退,他人并不会因此痛哭流涕,改过自新,只会越发得寸进尺,直至逼得你退无可退。 虞兰舟放下碗,掐着日子,忽然想起再有一旬便是外祖母吴太夫人的六十寿辰。 吴太夫人向来最为疼爱女儿,连带的对虞兰舟也青眼有加。 吴家豪富,家中奴婢众多,吴太夫人跟着丈夫行商,处事别有一番手段。虞兰舟年幼时偶尔去外祖家的园子里消暑度日,几位舅母许是为了能讨婆母欢心,无不当着虞兰舟的面交相奉承起吴太夫人行事的果决手腕。 其中有一条便是“识人之明”。 上一世的虞兰舟也好,这一世的吴氏也罢,显然并没有能够学得外祖母的半点皮毛。 如若想要快些理平后院的这些糟心事,少不得还要向外祖母搬救兵。 虞兰舟心里打着算盘,想着向外祖母吴太夫人讨要一些得用的下人,干脆将那些金夫人留下来的、在母亲院中当值的虾兵蟹将都换了水。 至于像金嬷嬷这般有头有脸,时常出入安阳大长公主府中传达消息的奴婢,那自然又该是另一种清理的路数。 虞兰舟搁下勺子,看向院中涨势喜人的合欢树。 她力量单薄不能动、母亲吴氏顾念情面不好动,但若是寻个让长兄虞无忌亲自动手呢 玉竹从院子里走进来,将一盘新鲜的樱桃搁在案上,轻声道“娘子,吃些冰镇过的樱桃,区区暑气。” 虞兰舟沉吟半晌,问她“老爷那边昨晚可有什么动静” 玉竹“啊”了一声,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成年累月伺候在虞兰舟院子里,再本分不过,哪里能打听到虞为政院子中的事。 虞兰舟也只是随口一问,看着她迷惘的神态,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不碍事。” 玉竹看着她,却俨然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了”虞兰舟不解。 玉竹跪到她脚边,“娘子都许配人了,皇爷怎么还能” 虞兰舟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嗤笑一声。 她拿着绣帕给哭得花容憔悴的玉竹擦脸“你且记住,权势越大,便越不讲道理,横竖道理都是他们定下的。” 吴氏坐在罗汉床上,满心犹豫该不该向丈夫捅出继女做下的龌龊事。 她素来不是个果决的人,哪怕虞兰舟昨夜声泪俱下地向她哭诉,她枯坐一夜后还是觉得纠结。 还是她身边的嬷嬷劝她道“奴婢知道夫人豁不开这个颜面,但同老爷说一说,若是其中真有什么误会,岂不也好解开姊妹之间的龃龉” 吴氏听了又愁道“可这事到底关乎女儿家的闺阁声誉,又怎么好同她父亲开口呢” 那婆子是吴氏陪嫁过来的忠仆,素日就因着吴氏这爱和稀泥的性子不知受了多少挤兑,眼下看见吴氏不决的模样,不由在心中哀嚎一声。 她缓了缓,还是劝道“我的夫人啊您真是糊涂了难不成您真的想让二娘子入宫为妃不成” 吴氏急了,一口否决“那可不成后妃说的再尊贵,那不也是妾么。” 确实是妾,只是这天家的妾到底也和旁的寻常的妾大有不同。那婆子在心中暗自嘀咕,却还是尽职地劝吴氏“那便是了,夫人疼爱二娘子,断断舍不得二娘子受半点委屈,眼下同老爷过个底,让老爷快些催促沈家来下定才是呀” 吴氏被她一语惊醒,从罗汉床上爬起身,大步朝丈夫的书房走去。 那婆子跟在吴氏后头,内心不由槽道都说“厉害娘,傻蛋儿”用在吴氏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吴太夫人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却养出了这么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儿。 “继母难当”这样的话都不知道滚了多少回了,偏生吴氏还以为只要她真心相待,先头夫人留下来的一对郎君娘子就能将她当作亲生母亲不成 大公子瞧着倒还是个好的,终归将养了这么多年,便是一只猫儿,一只狗儿,也养出了感情。 只是大娘子却实在是不好说。 前头在安阳大长公主那养了那么多年,还不知道大长公主将吴氏说的有多坏。 婆子想到这里,不由“啧”了一声。 只希望二娘子千万别学了这副软心肠,不然往后有的是栽跟头的时候。 吴氏并没有拦住丈夫。 一下朝,虞为政就急匆匆地奔回自己的书房,磨开墨砚,铺陈纸笔,草草写就一封书信,盖上自己的印戳,扭头吩咐身边的小厮“速将此信送去永安侯府” 当务之急,只能趁着天子还没挑明意图之际,揣着明白装糊涂,让女儿和沈默快些完婚。 在四个儿女中,虞兰舟因为貌美乖巧,向来最得他欢心。 他私心确实是希望这个女儿能够觅得佳婿,生活美满的。但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能做的,也只是到这里而已了。 永安侯沈从安今年四十上下,生得面白须短,一副典型的文人做派。自若干年前永安侯夫人病逝后便不曾再娶,一心修道,在府中建了一个气势颇为恢弘的道观,整日沉浸在缭绕香雾,倒真像是被熏出了几分仙风道骨。 接到虞为政的书信,沈从安有些讶异。 实在是时下几乎都是男家主动求的亲,女家越是端着才越显得家中的小娘子矜贵。 尤其是像虞兰舟这般家世、人品乃至嫁妆样样出挑的贵女,家中往往还要多留几年,以显示对女儿的娇宠。 可眼下虞为政却突然来信催促完婚。 沈从安将信搁在案上,心想,早些完婚便早些完婚吧,横竖他对虞兰舟这样的儿媳妇是相当满意的。且儿子时不时的就要上虞家去一趟,可见心中应当也是盼着能早些迎娶新妇的。 他正要提笔回信,门外却不适时地起了一阵响。 永安侯太夫人二话不说就推开屋门走了进来,挪步到儿子身边,一把攥起案上的来信。 永安侯抬头望了一眼自己的母亲,神情十分冷淡“您又要做什么” 永安侯太夫人掷地有声、不容辩驳“二郎和虞家娘子的婚事,且缓一缓。” 永安侯不耐“这又是为何您不是向来喜欢那虞二娘” 永安侯太夫人拄着手杖,闻言瞪着眼睛道“我的决议,难道还要你来指点” 永安侯不知怎的突然笑了,脸上满是嘲讽之意“您做的决议,又有谁敢质疑呢” 三更,南北大街。 “砰”一声,紧锁的大门被一个兵士一剑破开。 接着是一阵恶犬的吠声。 几个燕王府的太监靠着天子的暗示,借着燕王府的威势,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混得脑满肠肥。 一气吃酒赌牌玩到了深夜,正打算倒头睡下,却不意府宅叫人一把破开了。 为首进来的军户,在朱成思麾下摸爬滚打多年,别的没有,只有一副像茅坑的石头似的臭脾气,进来就先是把在榻上睡得七倒八歪的宦官提着扔到了地上。 那太监还没来得及痛呼一声,就看到了站在门外面带煞色的朱成思不徐不急地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长身玉立地站在夜色里,瞧着更像个玉面阎罗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摸鱼儿(8) 朱成思睇了一眼那歪个倒在地上,因为过于惶恐而将一双死鱼眼睛瞪得老大的宦官,抽出了腰间佩戴的长剑,在宦官惊恐的眼神中,一寸一寸迫近了他的脖颈。 “殿下饶命奴婢也是凭人吩咐办事呀” 朱成思稍稍收回了手里的剑。 就在那宦官松了一口气,以为朱成思果然像宫里来人说的那样,碍于天子的威势,并不能拿他怎么样的时候,朱成思却忽然间挥剑,银白剑光在漆黑的夜色里像是一道凭空跃起的惊雷,划过众人的视线,而后划开那个宦官身上仅着的单薄中衣。 众目睽睽之下,那宦官惨叫一声,宛若一只被除了毛的鸡。 为首的来逮人的亲兵无不哄堂大笑,其中有那种专爱说下流话的,吹了个口哨,朝同伴道“瞧瞧,果然是群没根的阉货,瘦得跟白斩鸡似的。” 朱成思在众人的哄笑中,收剑入鞘,面色冷肃,浑身上下都在往外冒着寒气。 他看了一眼那个躺在地上宛若死鸡一般的宦官,冷声道“将他捆起来还有其他的几个,一个也不要放过” 这些亲兵和燕王府的府卫不同,都是跟着朱成思一同在宣府迎击瓦剌人的战事中刀山火海一路滚过来的,对朱成思极为忠心耿耿。 朱成思话音刚落,众人便即刻动起手来,将地上的宦官结结实实地捆成了个粽子。 外院中,给这太监打下手的几个伥鬼听到了动静无不吓白了一张脸,待到想要翻过墙头逃走时,才发现燕王的人早就将这座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别说是个大老爷们凭空消失,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这天罗地网。 只能灰着脸认栽。 五六个人齐齐在屋中一字跪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时候到了九月八,侩子手摩拳擦掌等着切大头菜。 另有燕王府的印信数枚,皆出自大内手笔。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以那宦官为首,众人眼见朱成思动了真格,又联想起这位小霸王在京中的风闻,再一看他此刻寒面如冰,一身杀气,无不争相攀咬起来。 说来说去却只有那几句车轱辘话,左不过是说自己是受人指使,为人所迫,其实私心十分仰慕燕王的英勇。 那几个人都想着先糊弄过一时,左右他们终究是天子的人,朱成思再怎么军功赫赫,难道还能越过皇爷行事往轻了说,那是欺君罔上,往重了说,那便是大逆不道 但朱成思的心思又岂是他们能够轻易猜中的。 他能够对天子朝他身上泼过来的脏水毫不在意,也能不斟酌天子的猜忌一定要将仗势欺人、狐假虎威的刁奴全数诛尽朱成思就是一个行事毫无章法可言的人,若说真要从他的一举一动中强行窥探出一点路数,那大概也只能归结于他乐意。 朱成思大马金刀地盘坐在罗汉床上,听着他们争辩了一阵,随手丢了个粉瓷的茶碗在他们面前。 那茶碗“啪嗒”一声,碎成了五瓣,这几人才终于止住了像伶人一般的卖弄扮丑。 朱成思揉了揉额角,不屑道“罗唣。” 接着伸手一指那为首的宦官“孤看你强抢民女的时候,还挺是乐在其中的呀。怎么,这会儿有了这么多不得已的苦衷还有,不是你的主意,那又是谁支使” 宦官被这一句话问住了。 他其实并不敢直白的就说是天子身边的大太监支使他来监督朱成思、糟蹋朱成思的名声。 但凡朱成思心中有点成数,便该自己联想到是天子忌惮于他,费尽心思地要败坏他的名声才是。 但他没有 那宦官想了又想,憋着一口气,几句要将自己闷死,最后还是没有胆子明说出来,跪在地上,活像一个霜打的蔫茄瓜。 一个亲兵上前就是一脚“竟敢糊弄殿下” 另一个领命前去抄了这太监老巢的亲兵进来,大声笑道“这阉竖竟然还纳妾呢” 朱成思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止住了众人的哄笑,问道“那女子呢” 亲兵挠了挠头“这阉竖还抢了两个呢,一个现在在外头候着,一个听说是宁死不从,叫人关在了后头的柴房里,饿了好几日了,卑职让厨娘给她烧了碗热水。” 朱成思点了点头,显然并没有心思怜香惜玉,只是淡淡地道“给她们钱帛,送她们各自归家。” 那亲兵领命而去,朱成思又吹垂头看了一眼那个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太监,随口吩咐道“将这几个人都捆了一并扔到被他们欺侮过的村子里去。既然喜欢仗着我朱成思的威势欺人,那也该常常叫他人欺负回来的滋味。” 处理完这一切,朱成思终于从罗汉床上站起身,向屋外走去,打算纵马回燕王府睡个囫囵觉。 一连两天,都被这样那样的破事所扰,即使是泥菩萨性子的人也烦了,何况是向来以脾性霸道闻名的朱成思 但朱成思才刚刚走到屋外,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就扑到了他面前,娇声喊了一句“王爷,求您救救奴吧。” 好在朱成思身边的亲兵机警,将那女子制住,大喝一声“大胆竟敢冒犯殿下” 另一个看守这女子的亲兵不由大为惭愧,原来这女子便是那太监纳下的外室之一,名唤渠三娘,亲兵见她生得柔弱,问她家住何处,她也不说,只哭个不停,不免有些心软。 却不想这渠三娘竟然是个志向远大的,她被太监强纳做了妾,原本也认了命。心想燕王府上的太监,到底也是富贵边上的人,跟了他怎么样也好过随便嫁给哪个村中的闲汉,日后地里刨食,白寻苦吃。 却不想这太监竟然得罪了主家,看上去还是不小的事情,竟然惹得燕王殿下连夜带人前来抄家。 渠三娘远远地瞥见了一眼燕王的长相,却不由又活动开了心思。 自己被这老不死的太监强行纳做了妾,虽说不曾真有那夫妻之实,可名声也全坏了,回到家中,兄嫂刻薄,指不定转手就将她卖给哪个老汉做妾。倒不如眼前这位燕王殿下,战功赫赫又仪表堂堂,最难得的是府上还不曾有主母。 渠三娘打小便被众人夸赞生得标志水灵,天长日久到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国色天香,于是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无趣。 朱成思不知怎的忽然间就生出一种极深的厌恶感,除了母妃,他几乎再没有和其他的女人相处过,但那并不代表他不明白她们再想些什么。 自他十四岁以来,想要自荐枕席的女人便有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直至今天。 一别多年,京中的一切还是像从前那样没有任何新意。 天子脚下,六百载都城,说不准市井陌巷随便踩着的哪一块砖石曾经就是累累宫墙上的砖瓦。贪慕权势、攀附权势、仗势欺人,失势而死,如此循环往复而已。 他低下头,看了那女人一眼,嘴角带着一丝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冷嘲“救你怎么个救法” 渠三娘心中大喜,表面却仍哭哭啼啼“奴被那老货掳来府中,已失了名声,再不敢归家去,恐叫人沉了塘,还请王爷收留奴,奴便是到王府做个洒扫的丫鬟也好。” “不敢归家,”朱成思竟然像模像样地思考了片刻,“那就和这太监一同去凤阳守陵吧。” 说完,大步向外头走去。 “我的儿,我们将这一切都告诉你父亲,他定然会为你做主。你姐姐便是想要固宠,又岂能打你的主意” 内室中,吴氏执着女儿的手,红着眼宽慰她道。 虞兰舟摇摇头,打断了她。 她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他素来便是一个泥性子的人。论情分,虞兰舟是他的女儿,可难道虞瑶就不是了么论名分,虞瑶是皇后,是小君,虞为政是她的父亲不假,可首先却是一个臣子。 更别不必说这事的关窍并不在虞瑶。 虞兰舟抬眼看着屋外沉沉的夜色,真正可怖的,是御座上的那个人。 她又看了一眼既伤怀又惊惧的母亲。吴氏自幼长在深闺,知道的最离奇的故事也不过是话本上的传奇。 她还以为虞瑶只是因为无所出,想让虞兰舟入宫为她固宠,却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恶意比这更甚。 虞兰舟轻声道“母亲,昨夜,我做了个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摸鱼儿(9) 七月流火,照道理说,天气该是一日日凉快下来,可今年也不知道怎么着,一日日的都烧得人燥得慌。 谢氏有着身孕,不能用冰,也不能贪吃凉物,就只能由婆子丫鬟轮流给她打着扇。 虞无忌今日休沐,不必上朝。这些日子来,因为一直忧心虞兰舟的事,再加上朝务繁忙,虞无忌一直歇在外宅,不知不觉中也鲜少涉足妻子的院子。 谢氏贤惠、识大体,从未抱怨过什么,但虞无忌回过神来,着实对自己冷落了孕中的妻子而感到歉然,因而想了想还是迈步向松涛院走去。 谢氏原本躺在美人榻上,任两个婢女给她捶着腿,听见外头的动静,稍稍支起身,抚着凸起的小腹就要穿鞋下榻,虞无忌却已经脱靴入了屋中,隔着一道珍珠帘子就出声道“你如今身子不便,且注意着些才是。” 谢氏身边伺候的丫鬟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主子排忧解难,见此连忙上前替虞无忌打起帘子,笑着迎道“大爷来啦。” 谢氏靠在榻上,看着她的动作,嘴角的笑容不由淡了下去。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我同大爷说些事。”谢氏吩咐道。 那婢女原来还欢天喜地的一张脸顿时垮了下去,嘟囔道“少夫人现在身子不便,哪里能离得开人伺候呢” 原来这婢女姓金,名满儿,事吴氏院中一手遮天的金嬷嬷嫡亲的侄孙女。 金嬷嬷借着安阳大长公主的名头,在虞家后院里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虞为政不愿叫言官抓住把柄,说他喜新厌旧,不念着死去的发妻;吴氏碍于身份,更不好动了安阳大长公主送来的人。 这金满儿便是金嬷嬷安排到谢氏院中伺候的。 天可怜见,金嬷嬷这几十年来攒下了极丰厚的身家,都恨不得一股脑贴到了弟弟一家身上,这金满儿虽也也是奴籍,自幼家中却也是惯常呼奴使婢,过得半点不比小门小户家的千金差劲。 到谢氏身边来伺候不过两个月,寻常不是磕着桌角,便是打碎碗盘,总之干活是没一处顺当的,但即便如此,这金满儿却仍是看着乐在其中。 甚至谢氏偶尔试探着提起,说金嬷嬷如此劳苦功高,不若她陪副嫁妆,让这金满儿风风光光的出嫁。 金嬷嬷尤未说什么,这金满儿却先不干了,只道她愿意守着谢氏过上一辈子。 瞧瞧这话说的,谢氏又有什么值得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离不开手的整日在她屋里头混着事,这丫头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谢氏在心中冷笑一声。 谢氏的乳母李嬷嬷原本听到谢氏的话,半只脚已经迈过了门槛,听到金满儿的话又折了回来,啐道“少夫人吩咐了,你听话行事便是要你在这儿嘀嘀咕咕的怕少夫人不得人手使唤,便立到门外去,随传随到” 谢氏生母早逝,能抵住继母刁难护着幼妹一路长大成人,少不得凭借乳母这张厉害的嘴。 金满儿虽然舍不得虞无忌,到底还是个年轻姑娘,面皮再厚也厚不到哪去,当下柳眉倒竖,反倒提高了声量虚张声势“我这不也是害怕少夫人没人伺候。” 说着掩面匆匆向外头跑去。 虞无忌平白看了一出滑稽戏,回过头来,朝妻子笑道“家中又不是没有旁的得用的奴仆,怎么选了个这样的放在你身边伺候。” 谢氏从榻上微微支起身,靠着丈夫的肩膀,笑得有些虚弱“金嬷嬷是家里的老人了,总不好不给她几分面子吧。” 话说完了,旁边的人却良久都没一句下文,谢氏不由抬眼去看丈夫的脸色,却只见虞无忌面色凝重,双眉也蹙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谢氏试探着问道“那日宫中突然来旨,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话还没说完,却已经先行被丈夫打断,虞无忌按着妻子的肩膀,轻声解释道“无事,只是前头母亲采买奴婢牵扯到了燕王,召唤我家的几个婆子去查问而已。” 谢氏并不信他的说辞。 那夜宫中突然来使,将府中大半的人都惊了起来,过后她再去打听,却都只是些语焉不详的消息,可见虞为政定是放了狠话锁住了消息。 若只是寻常的婆子奴婢,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但虞无忌不说,她也不会再巴巴地问下去。 损伤夫妻情分的事,谢氏从不去做。 虞无忌从沉思中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又冷落了一旁的妻子,岔开话题,瞥了一眼案上摆着的墨迹未干的帖子,问道“是七娘的及笄宴么” 谢氏道“可不是么,阿妹的及笄宴眼瞧着就在近日了,偏生医正却说我胎气有些单薄,不宜走动。真真是愁死人了。” 虞无忌素日里不是和四书五经打交道便是忙于应付上司同僚,对后宅之事显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见解,只能道“你身子不便,七娘想来也能理解。” 谢氏却道“不若让二娘代我去,正好她与七娘年岁相近,也玩得来,前些日子还专程备了礼。” 不料虞无忌却一口回绝“不可。” 谢氏有些尴尬,一时两相无言。 虞无忌沉默了片刻,才缓了口气,勉强笑道“二娘最近身子也不大好,还是别让她出这趟远门了。” 谢氏笑着,心中却已经开始有了旁的思量。 自己的丈夫,她是再清楚不过了。刚正有余,变通不足,每每心中藏着事,便显得格外踌躇。 他现在的表现,便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金满儿带着气一路跑到外头,盛了瓢凉水洗了把脸,回想起方才谢氏的乳母的那番话,却仍是心头火起,忍不住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呸,谁还不是个伺候人的东西,敢在老娘面前甩脸子” “哎呦,这不是满儿妹妹么”娇媚女声自她背后传来,金满儿冷不防一个激灵,泠泠井水像是一面泛着冷光的菱花镜,照出了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庞。金满儿回过头,怒道“蔡五姐,你又来做什么妖” 这蔡五姐原是个没名没份叫人瞧不起的暗女昌,却叫府上管着马厩的蔡五看中了,废了好大一笔钱财将人从窑子里赎出来做了正头夫妻。只可惜蔡五却是个没福气消瘦美人恩的,不过一两年就害病死了。可这蔡五姐却又勾搭上了府上的二管事,做起了人家的姘头。 金满儿向来瞧不上蔡五姐之流。且不说蔡 五姐那见不得人的出身,前头跟的男人也是一个比一个一言难尽,金满儿又不由想到了虞无忌,姑奶奶将她安排到谢氏的屋子里当差,自然也是有着让虞无忌收用了她的心思的。 只恨谢氏实在心眼忒小,叫金满儿来说呀,谢氏如今都怀着身子了,要是识相,早该主动为虞无忌收用了她才是。 蔡五姐听见她不客气的呵斥,却也不恼,只摇着手里的折扇,轻声笑道“这日头大的,妹妹怎么不进去屋里头呢” 这话正正戳中了金满儿的心事,她剜了蔡五姐一眼“干你屁事” 蔡五姐却道“我是知道妹妹的心事的,爷们爱娇,姐们爱俏,放着跟前的俊俏状元郎不嫁,去嫁外头的更夫樵夫又有什么好的。妹妹命好,有金奶奶那般有头有脸的亲戚,让金奶奶去求一求主子,又有什么是不成的呢” 金满儿浸在井水中的手指悄悄地攥紧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摸鱼儿(10) “说吧,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寻常奴仆,除却配人成了家的,大多不过是住着下人房的大通铺,便是在主子面前得宠,顶破天了也不过指望单独辟间厩房。 只金嬷嬷,因着资历老辈,又倚仗着身后的大长公主,不知暗地里捞了多少油水,虽然年过半百仍然孑身一人,既无夫婿,也无子嗣,却仍出府置了宅子,晚间并不在虞府当差。 金满儿娇声道“姑奶奶说的都是什么话,我念着您老人家,这才来了。” 金嬷嬷手上捧着茶盏,随意饮了口茶碎,瞟了一眼伏在她膝头的金满儿,淡淡道“你不在少夫人屋里当差啦” 金满儿面色一滞,半晌才嘟嘟囔囔道“少夫人屋子里那么多人伺候着呢,也不少我一个。” 金嬷嬷瞪她一眼,提着她的耳朵恶狠狠地道“你这小蹄子,我是怎么嘱咐你的让你且在少夫人屋里尽心伺候着,少夫人如今身子重,指不定那一日就” 她不提还好,这一提,金满儿干脆赌气坐到了地上,耍赖道“少夫人将大爷看得紧紧的,指不定我瞧着是没指望了” 金嬷嬷“哼”的一声笑了出来“那你想怎样不如我豁了这张老脸去求大爷让你做了正头娘子” 金满儿不说话了,金嬷嬷瞧着她不甘的模样,将茶碗往案上一扣,走到她面前,狠狠地拧了一把金满儿的胳膊“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你怎么不想着进宫做皇后娘娘呢” 金满儿吃痛,“哎呦”叫出声,金嬷嬷一戳她的额头,啐道“大爷那可是长公主的血脉,若能看中你,你也就欢天喜地应了,看不中,便趁早死了这份心,出去找个老实汉子嫁了” 金满儿心里却念着蔡五姐昨日的那番话同样是嫁人,给仪表堂堂的贵公子做妾自然是要比随便嫁到平头小户成日为生计操劳来的强的多。 金嬷嬷向来在虞家作威作福,但那也不过是欺负吴氏软弱。实则对着安阳大长公主这样的主子,她那是一点底都没有。 她忍不住又要啰嗦“你这小蹄子,可不许给我打歪主意” 金满儿却抱着她的腿,好声好气道“姑奶奶,奴也是为了您着想。” 金嬷嬷瞪她一眼,金满儿却打定主意,继续道“近来夫人和二娘子,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挑唆,待姑奶奶远不如从前亲厚,前次二娘子大庭广众之下不分青红皂白便对您呵斥一通不说,这些日子来,夫人换了院中多少奴婢,有不少就是素日同姑奶奶关系好的。您说说,夫人这不是在打您的脸,又是在做什么” 金嬷嬷的脸色也随着金满儿的几句话变得晦暗,但还是道“这又和你这小蹄子有什么关系” 金满儿心中一喜,伏到姑祖母膝头,柔声道“夫人不过是吃准了她养育大爷一场,大爷不敢反驳与她,加之皇后娘娘有远在宫中,没人为您撑腰。” 金嬷嬷听着她的话,却勃然大怒“我呸什么养育一场夫人走得早,撇下了大爷和大娘子,可怜见的,说是书香门第,为着陪嫁,竟然娶了个商户女来填房” 金满儿心下一动,心道那蔡五姐教她的一番话果然管用,于是更为情真意切地凑上去,低声道“人心肉长,大爷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 金满儿继续道“都说夫妻一体,若是少夫人在边上哪怕能劝上一二,也不至于今日大爷对您的境遇视若无睹。” 金嬷嬷一把推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啐道“我呸原本公主为大爷相中的亲事多好呀,偏生老爷的心长歪了,娶哪个不好,竟然娶了个五品小官家的丧母长女” 言辞忿忿,显然对谢氏是积怨已久。 金嬷嬷垂头,睇了一眼金满儿,金满儿连忙埋下了头。 她哼了一声,“行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便是要给大爷身边塞人,你以为公主能看得上你” 金满儿叫她说得面色通红,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驳,只能悻悻地任着金嬷嬷将她撵出了院子。 金满儿走后,金嬷嬷靠在薄薄的木板门后,心里的火气却被这个侄孙女的一番话全数挑拨了起来也是奇了,这吴氏母女向来便是美人皮菜心馅的包子似的,没点脾气,近来却不知怎的都变了个人似的,对着院中庶务便是一通整治。往日跟着她从公主府陪嫁来的、因着公主府的声势交好、巴结她的,无不被发配去守了冷灶;这一打一个准的劲,都快叫锦衣卫自愧不如了。 因着她出入公主府中,别有体面,吴氏倒是没有磋磨她,仍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可手头的差事却不知不觉的便少了。往日府中的人见了他,谁不称一句“金奶奶”而今见了,倒像是避着瘟神似的。 简直便不将大长公主放在眼里 金嬷嬷下定决心,下回安阳大长公主再传召她上府过问虞家的是,她定要狠狠地告上一状。 夜半鸡鸣,更夫报夜。 朱成思有许多年没有做过梦了,军旅生涯艰苦,瓦剌部和小王子部的人都是天生的草原上的儿郎,极其善于在戈壁荒漠中依靠着少量的水草存活,伺机偷袭军营民户。 宣府、大同的指挥使并不好做。 十个之中,九个战死,剩下的一个大约也是被掳走到草原上去放羊了。 于是日复一日,少年朱成思养成了浅眠的习惯。 但在今夜,他却在朦胧月色里,坠入了温柔梦乡。 梦里,女子多情貌美,一颦一笑,宛若春花秋月。 看向他的眼睛,像滟滟秋波,动人心魂。 他低下头,似乎能闻见她发丝间浅浅淡淡的茉莉香气 朱成思睁开眼,从床榻上爬起来,一拍脑门“见鬼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从那夜送虞兰舟归家,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梦见她。 过了足足有一炷香时间,朱成思仍然觉得喉咙发干,心上仿佛被谁拿着鸟羽挠着痒。 最后他实在是睡不着,朝外间喊了一声,守夜的小厮立即应道“殿下有何吩咐” 朱成思恶声恶气地道“去把程信给孤叫来孤要和他一同下棋” “外祖母叩首兰舟拜上,尊长寿辰将近,本该与母亲同至杭州亲为祝寿,只家中事务繁忙,阿弟年幼,母亲理家无法抽身,兰舟婚期将近,亦不宜远行,故只得鸿雁暂为传信,愿外祖母岁岁康健。家中一切皆好,只前次刁奴竟窃取外祖母所赠珠钗,兰舟深感,御下无方。” 一卷书信写罢,虞兰舟放下手中的羊毫小笔,将字迹未干的信笺封入信封中,戳上火漆,这才命人交给了侯在外头的驿使。 虞兰舟的外祖母吴太夫人一生生养了三子一女,最心疼的还属这个最小的女儿。自幼千娇万宠、如珠似玉地哄着养着,从来不舍得说上一句重话,商场上往来的手段隐私更是一点都不曾同她说起。 年纪到了,甚至不惜陪上半数身家给吴氏陪嫁,让这个小女儿嫁入书香门第,又辗转成了阁老夫人。 不论内情如何,外人看来,总是风光无限。 但有时候虞兰舟想,假如外祖母能够提前预知后来的一切,一定不会再让女儿带着惊人瞠目结舌的大笔嫁妆远嫁京中。 哪怕招一个赘婿,也比强撑着做一个阁老夫人来的强。 虞兰舟将上一世的一切,“托梦”告诉母亲。 吴氏虽不见得有多么相信她的话,但许是意识到女儿态度坚决,也终于松动,默许女儿动手将后院都整治了一番。 除却谢氏的松涛院,撵的撵,换的换,虞为政知道内情,出于愧疚,并未阻拦;虞无忌虽对胞妹虞瑶做出的荒唐事还一无所知,但也只当继母管家,打发下人并不将后院的变动放在心上。 谢氏倒是看出来了,但婆母既然没将手伸到松涛院,她自然也不便多说些什么。 御下之道,不过宽严并济而已。 而只有实打实的权力,能许诺好处,也能叫人畏惧。 清掉金夫人留下来的人,就会有更多油水丰厚的位子空出来,而投诚的人也就会越来越多。 在她牙牙学语的时候,母亲就教导她要宽容,要仁善。 可宽容仁善真的有用么 虞兰舟想起幼时读史书,英王对女皇朝华说“女子温顺才会有人喜爱。” 朝华却回他“我不需要他人喜爱我,只需要他们畏惧我。” 只有畏惧,才是最可靠的。 虞兰舟坐回案后,望着外头阴沉的天色,默默想到。 一只喜鹊停到了书案上,抬眼看她。玉竹从外头进来,惊喜道“喜鹊儿,看来是要有喜事呢” 虞兰舟微笑了一下,伸手推开窗门,喜鹊便扑腾一下飞走了。 “但愿吧。” 她抬头,轻声问道“蔡婆子找了谁做说客” 玉竹显然有些惶恐,也有些迷茫“蔡五姐。” 她不敢追问,虞兰舟也没有再解释的意思,正打算挥手让玉竹出去,冷不防帘子后却传来了一声响,吴氏嘴唇翕动,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先打发了玉竹才道“你吩咐蔡婆子都做了些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摸鱼儿(11) “你吩咐蔡婆子去做什么”吴氏又问了一遍。 虞兰舟侧过脸,不去看母亲。 吴氏不自觉提高了声量“我问你,你吩咐了蔡婆子些什么” 她坐回案后,染了豆蔻的纤白指尖轻轻拂过扇面,轻声道“您既然知道我找了蔡婆子,自然也该知道我吩咐了什么才是。” 吴氏猛地将手中的团扇拍到案上“你这又是在做什么难道要闹得,闹得家无宁日么”她的声音低下去,气势也不免消退,“差不多便算了,娘知道是自己不会理家才养出了银杏那样白眼狼的奴婢,这不依着你的意,将院中的奴仆都换了。你父亲也因着心里觉得对你不起,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总要体谅他的不容易,那些人都是前头原配夫人留下来的,若是真赶尽杀绝了,不等大长公主先来罗唣,那起子言官,一人一句忘恩负义,你父亲的官声又要如何” 外戚皇亲皆不得掌权,但取了宗室女无疑在虞为政年少的仕途助力颇多。 “更何况,”吴氏不觉语气便有些急,盯着虞兰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娘知道这件事上是你大姐姐做错了,你心中有怨也是应当,想要防备着更是人之常情。可”吴氏压低声音,“你若真想赶走金嬷嬷,直接来同我说便是了,何必绕这么多弯弯绕绕,还将你大哥哥牵扯进去。” 虞兰舟笑出了声,“我说了呀。是您说了,她是大长公主的人,不好随意处置。” 吴氏被她的话哽住了,虞兰舟却从椅子上起身,不再笑了“母亲,您听说过一句话么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也不知道还能在家中留多久” 虞兰舟不由想到那夜天子的那句“来日方长”,心下一沉,继续道“阿弟还年幼,您若不振作起来,以后谁来护着他呢” 想到上辈子景哥的死,虞兰舟便觉得一阵心口发痛。 她折回书案旁,将那封封好还没来得及送出的信笺扬了扬“我已经给外祖母去信,外祖母不日便会送些可靠的奴仆到府上。” 吴氏看她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你长大了。” 吴氏走之前最后道“那你又何必绕这样大的一个弯子我不好出面,难以做这个坏人,因而你便想到了让你阿兄出面。可他那般疼你,你若当着容不下金嬷嬷,直接同你阿兄说了便是了,费尽心思,若是让他知道了你的举动,该有多伤心。” 这次,终于轮到虞兰舟不说话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她觉得案上摆着的沙漏即将倾泻见底,她才终于收回视线,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兴许,只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不指望别人。” 她终于意识到上一世最后的那十年都给她带来了什么。 也终于明白了天子的话中之意。 虞兰舟厌恶天子的虚伪、不齿虞瑶的行径,但十年沉浮以后,她终于也成为了和他们一样的人。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世事艰难,谁人不是满心算计依仗来、依仗去,可这世上谁又真的能依仗呢虞兰舟伸出手轻轻地贴着面庞,这才发觉掌心一片冰凉。 安阳大长公主府的寝居中,一卷天青软罗锦幛垂下,四架琉璃美人图屏风铺排,安阳大长公主靠在美人榻上,听完金嬷嬷一番半真半假的哭诉,淡淡道“吴氏当真如此大胆”安阳大长公主论辈分是今上的姑祖母,因着虞瑶入宫做了今年已经将近七十,却因为保养得宜,一头青丝仍不见雪色 金嬷嬷蹲在一旁给安阳大长公主捏着脚,听见她的问话,急忙道“奴婢岂敢在殿下面前搬弄是非” 安阳大长公主冷笑一声“次辅没说什么” 金嬷嬷垂头“老爷忙于政事,寻常并不过问后院。” “那无忌呢”大长公主睇了她一眼,神色不明。 金嬷嬷想起侄孙女昨夜在自己面前说的那番话,心下一动,故意道“这个奴婢不敢说。” 安阳大长公主瞪她一眼“少来这些虚的,无忌怎么说也是我的亲外孙,难道我还不了解他”安阳大长公主冷笑一声“我瞧着他如今是只记得那商户女,浑然忘了谁才是生他的亲娘。” 金嬷嬷道“原也怪不得大爷,娘子走的那会儿,他才几岁呀。” 安阳大长公主哼了一声,不知可否,金嬷嬷又再接再厉“更何况,爷们总是要忙于正经事的,有时兴许也留意不到后院。” 安阳大长公主打断她“他留意不到,他媳妇能不知情” 金嬷嬷心中一喜,立即顺着安阳大长公主的话往下道“这少夫人想来定是不愿得罪了婆母。” 这句话却像是彻底的捅了马蜂窝,安阳大长公主猛地从榻上站起身,厉声喝道“吴氏算是她哪门子婆母我可怜的女儿早就不在了,那个破落的商户女,她凭什么占着我可怜的女儿的位置” 饶是金嬷嬷有着多少私心,听见大长公主这一番撕心裂肺的哭喊,一时间也忘了接下来的满腹谋算。 她对这位主人向来是再清楚不过的,知道她的生母只是一个宫女,年幼并不得宠,所嫁的驸马也不过是一个庸才,夫妻情分单薄,直到将近三十岁了才生下了独女,也就是虞无忌和虞瑶的母亲。 安阳大长公主对这唯一的女儿向来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小连一句指责都舍不得,养成了金娘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性子,即使后来嫁到夫家,稍有不顺心的,便是一顿哭嚎。 也因此,金娘子病逝后,大长公主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性情大变不说,对虞家的一切更是恨之入骨,其中尤数虞为政后娶的妻子吴氏。 在安阳大长公主的眼中,仿佛便是因着吴氏,她的亲生女儿才会死去。 天地良心,吴氏那时养在杭州的深闺内,自然是不能和金夫人的死有什么关联。但金嬷嬷能明白这一遭,安阳大长公主却不能够。 仿佛是怒意积攒,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安阳大长公主一双眼睛赤红,捶着美人榻吼道“我从前给无忌寻的亲事,无不是出身高贵而人才出众的,偏生虞为政这个被泥糊了心肝的人,竟然给我的无忌寻了这样一门破烂的亲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定是那个贱人整日在他面前撺掇” 金嬷嬷被安阳大长公主的架势吓得不轻,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信了金满儿的邪。大长公主原本就对谢氏这个由虞为政挑出来的儿媳妇不甚满意,眼下瞧着这架势,大有一副恨不得啖其血肉的意味,金嬷嬷也不由愣在了原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安阳大长公主终于冷静下来,看向她时眼里却是一片叫人后背发凉的冷意。 虞无忌看着面前两个形容楚楚的美姬,面色沉重。 过了片刻,忍不住拍案怒道“外祖母这是什么意思” 与这两名美姬一同前来的是安阳大长公主跟前最为得用的婆子,听到虞无忌的话,她也不怯,反而笑道“大长公主心疼公子,知道少夫人身怀有孕却没能安排可心的人在大爷跟前伺候,这才命奴婢精心挑选了这两个良家子,送到府上。” 虞无忌的脸色玄青,显然是怒到极致却只能按捺下来,他忍了又忍,最后道“虞家家规,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而今谢娘正有着身孕,家中子嗣传承并不艰难,实在不需要再添置姬妾。” 那婆子听了他的话,笑了一阵,才劝道“我的大爷呀,殿下这还不是心疼您么您又何必拂了大长公主的好意大长公主若是知道了,可不定多伤心呢”婆子的余光瞥向虞无忌身后,谢氏一手捂着隆起的小腹,一手探起帘子,走了进来。 听到这婆子的话,谢氏脸上连一丝恼怒的神色也没有,笑道“长者赐,不可辞,既是外祖母的心意,那便留下来吧。”说着就要吩咐旁边的婆子为两个美姬收拾出屋子来。 虞无忌伸手就要拦住她的动作,却被谢氏反按住了手。 谢氏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等到那婆子走后,虞无忌才抬起头,大步朝外头走去,谢氏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夫君”虞无忌回过头,安抚她一声“你且回去歇着吧。” 一直走到廊下,虞无忌才吩咐身旁的小厮“去门房处看一看,这几日是谁又到公主府去了。” 这些年来,他不是不知道外祖母对吴氏、对父亲乃至对虞家的一切都大为不满,几次三番试图干预他,更甚至毁去父亲原本为虞瑶准备好的亲事,将她送入了宫中。但他每每不得不顾忌着大长公主的辈分和早逝的母亲,忍受下外祖母的无理取闹。 可外祖母如今甚至要将手伸到他屋子里来。 他又想起了那日他派出去查探消息的下人回禀他的话牙婆听了谢氏的吩咐,原本想将银杏卖到山西去,但银杏却将身上有的首饰银钱都贿赂了牙婆,牙婆这才答应为她找了一处近畿的人家。 虞无忌的人找到她,不过几句威逼,银杏便什么都说了虞瑶答应她,若是银杏能按着她的计划坏了虞兰舟的名声,她就让银杏跟着一同封妃。 在虞无忌心目中,妹妹虞瑶虽然刁蛮任性不讲道理,却总还是心眼不坏的,但现在,事实告诉他她不仅坏,还坏的很离奇。 “她还有这般的谋算,有意思。” “大伴,去告诉皇后,今年秋夕,琼林宴和乞巧宴都要办,让她去准备着。”天子一目十行地看完锦衣卫递上来的折子,意味不明地一笑,向一旁的薛德良吩咐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摸鱼儿(12) 虞兰舟盯着案上的花帖,由一开始的绝望逐渐变得麻木。 花帖,是宫中送来的。 七月初七,秋夕之夜,皇后在坤宁宫中设乞巧宴,广邀仕女入宫赴宴。 自高祖皇后以后,宫中已有许多年再没有办过所谓的“乞巧宴”,上一世虞兰舟入宫之后也从未听说过坤宁宫有设过什么“乞巧宴”。 莫名的,她想起了那一日天子在她耳边说的话。 “来日方长。” 可这个来日,宛若噬人深渊,几乎无异于阿鼻地狱。 她以为十年之后,她对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所畏惧,毕竟她已经经历过了一切可能的最坏。但当命运一次又一次嘲弄她的时候,虞兰舟才发觉,原来她也会感到痛苦、觉得不安,还会生出不甘。 为什么偏偏是她凭什么独独是她 御座上的天子就宛若是一个挥刀向人的疯子,寻常人自然无法同疯子讲清楚道理,但虞兰舟偏偏被这个疯子一刀砍中,她不能不怨恨,何以偏偏是她挨着了这一刀。 案上摆着一把银剪子,就在片刻之前,她正在试着给景哥裁剪一件肚兜。少女时的虞兰舟善于女工,但十年宫闱沉浮之后,她甚至已经忘了最简单的针法。 虞兰舟的手慢慢地伸向了案几。 毁去这张脸就好了。 他只是看不得他人美满。 而虞兰舟看起来确实一帆风顺、无忧无虑。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触到薄刃的一霎那,玉竹打起帘子,看着虞兰舟坐在罗汉床上神色魔怔,不由尖声叫道“娘子” 虞兰舟回过神来,将案几的银剪子调转了个头,收回了手,抬头再去看玉竹时,脸上又是一派温柔娴静。 她轻轻地拨弄了一下裙裾边的流苏,问道“怎么了” 玉竹稍稍松了一口气,道“老爷让您到他的书房去一趟。” 虞兰舟听了,也没有说什么。从罗汉床上起身,向廊下走去。 虞为政背着手立在窗下,窗外是人间六月天,樱桃红、芭蕉绿,黄鹂鸟儿叽叽喳喳鸣个不停。书房里却很昏暗,甚至还要在书案上支起一盏豆灯,才能明亮地写字。 虞兰舟的余光瞥见书案上放着一封展开的信笺,墨迹未干,字迹滞涩,显然写信之人下笔时纠结万分。 她走到书案前,慢慢地跪了下去。 虞为政转过头,看向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已向宫中禀明,你身子有恙,不能入宫。恰好你外祖母来信,让你去杭州小住一阵,你今夜便收拾了行囊,我再差遣家丁仆妇,送你到杭州去,吴家的人自在码头等着接应。” 虞兰舟不语,抬头去看父亲。 父亲向来自恃身份,注重仪度,但不过是几日的工夫,他的鬓边竟然已经生出了白发,身上的衣裳也像是有几日时间不曾打理了。 “阿爹。”虞兰舟开口,不知怎的,心下突然生出了难过。 上一世,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曾经非常怨恨父亲。 恨他在虞瑶陷害她之后不为主持公道,反而责怪她辱没家声;恨他不能护住阿娘和阿弟,让他们白白折损了姓名;甚至恨他为什么要在金夫人死后再娶吴氏,如若不是这前后的两桩姻缘,不是安阳大长公主,不是虞瑶,便不会有这么多的波折苦难。 但在这一刻,虞兰舟突然发觉,她陷在了仇恨里,却忘记了父亲曾经也是非常疼爱她的。 时人重男嗣,对于女儿不过是添双筷子、陪副嫁妆的情分,但在她才刚刚牙牙学语的时候,父亲就将她抱在怀中,教她读书写字,稍大一些,又为她延请西席。家中祖母严厉,每每勒令虞兰舟多学一些女红庖厨,父亲那时说“小娘子嫁人之后,便整日都要同女红、庖厨打交道了,在家中时,有机会能读书制诗,便让她去吧。” 又或许,正是因为从前父亲是如此的偏爱她,有朝一日,骤逢大变,他却没有再护着她,于是她也就生出了怨怼。 可他并不只是她一个人的父亲。 而在父亲这个角色之外,他还有其他的责任要去担当。 他已经做了一切能做的事。 可世道如此,君要臣死,臣不仅要死,还要叩谢皇恩浩荡。 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哽咽堵住了喉咙。 屋外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不待虞为政开口,下人就急切地通禀道“老爷,宫中听说二娘子患了急症,特特赐下了医正” 虞兰舟心中的最后一根弦终于也断了。 她伏在地上,长长一拜,以额贴地,轻声道“女儿这就入宫,不必再叨饶外祖家了。” 躲不开的。 最后,她在心里这样想。 从头到尾,虞兰舟都没有再过问父亲有关沈家的婚事到底如何。自那日父亲去书沈家却宛若泥牛入大海后,虞兰舟周围的人便警觉地不再提起这门婚事,连景哥,虽然年纪尚幼,也似乎懂得了一些关窍,不再夹缠着她问“沈家二哥哥怎么不上门来了。” 如此,虞瑶的心事也算是得逞了一桩。 虞瑶看见虞兰舟的一霎,确实在心中生出了些许快意。 国色天香、才比左芬,父兄偏爱又如何 入了这座暗无天日的宫城,便像是一尾游鱼游入了泥潭,再也挣扎不开。 想起那日外祖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后,狠厉地斥责她,说她太愚蠢,像虞兰舟这样才貌的女子,想方设法令她远离了天子才是,怎么还反而主动将她送到了天子跟前。 虞瑶在心中冷笑一声但是谁在乎呢 她才不关心天子喜欢谁、宠幸谁,反正天子那般的人对谁也都不会有真心。虞兰舟能得宠生下子嗣最好,她便能堂而皇之地以嫡母的名义将孩子抱到自己膝下抚养,也能省的外祖母成日在自己眼皮底下罗唣子嗣。 若不能得宠或者宠过一阵便被天子丢到了脑后,那对虞瑶来说也实在是无关紧要。 纵然她并不能因此受到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但虞兰舟不快活了,她就快活了。 要怪,只能怪为什么吴氏要生了她这样一张勾着男人走的脸。 虞瑶从美人榻上起身,袅袅娜娜地走了几步,上前挽着虞兰舟的手,轻笑道“阿妹,你来了。” 虞兰舟今日换了一身桃红短衣,下配月白襦裙,身量纤细,面上不傅脂粉,却显得肤若凝脂。两弯春山远黛眉,一双秋水横波目,人间尤物,不过如此。 虞瑶莫名觉得心中一刺,缩回了手。 宫人呈上糕点,摆好瓜果,退了下去。虞瑶攥着银叉子,从白玉盘中叉起一枚淋了浆酪的樱桃果,递到她唇边,笑着道“阿妹从前最爱吃樱桃,今日怎么光看着呢” 虞兰舟却没有去接那枚樱桃,偏过头,淡淡地道“许是怕了里头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吧。” 虞瑶也不恼,反而继续道“宫中膳食都是精细备着的,怎么会不干不净呢” 虞兰舟笑了“这谁知道呢” 沉默了一瞬,虞兰舟忽然道“难道便不怕让父兄知道了么” 她并没有指名道姓,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虞瑶盯着她的脸,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笑出了声,而后别过脸,声音很轻“我才不在乎。” 她咬着唇,像是在喃喃呓语,又像是在疏泄了不知积攒了多久的不甘“他们何曾拿我当亲生女儿、亲生姊妹” 虞瑶看向她“你得了那么多好处,总是要还回来的,不是么” 从前她怎么会觉得虞瑶和她姊妹情深真是奇怪。 虞瑶又道“但今日之事,你却不该怪我,实在这事并非是我安排的。” 不过片刻工夫,一个宦官就跪到她们跟前,叩首禀告“太后娘娘听说虞二娘子来了,要二娘子过去呢。” 虞兰舟垂眼去看那个宦官,认出他是天子身边的人。 似乎人到了某个极限就会变得麻木。 就如此刻,她甚至不觉得害怕,只是有些莫名地想笑。 虞兰舟初初醒来的时候,迫切地渴望能够不再重蹈覆辙,能远离御座上喜怒无常的天子,能够护住母亲和阿弟。 她自问从未做过坏事,但重活一世,命运却似乎仍然没有太过善待她。唯一值得欣慰的大概是她趁着短暂的闲暇工夫替母亲处理掉了家中的那些刁奴,那日她向外祖母去信后,外祖母又不远千里给母亲派来了好些得用的婆子。连那个蹬鼻子上脸的金嬷嬷也被虞无忌送出了府。 即使母亲心软糊涂,可有精明能干的仆妇丫鬟在一旁指点,总不至于像上一世那般落得个母子俱亡的凄凉境地。 而虞兰舟也算是没有白白地重生了这么一遭。 她神色麻木地起身,朝那个宦官颔首道“公公带路吧。” 那中年宦官生得十分油腻猥琐,说起话来又像是刻意提着一把嗓子,有种叫人说不出来的难受。听了虞兰舟的话,他笑道“娘子快些随奴婢来。” 虞兰舟就像一只皮影,被抽去了魂灵,束缚住了手脚。冷冰冰的月光洒在宫道上像是铺了一层碎金子,可来来往往的宫人都只垂着头快步走过,像是唯恐撞着邪。 星汉迢迢,秋月如钩,如若死在这一刻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毕竟十年前的夏夜,醒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了。 一直走到了直道,石人宫灯围着绕着,乾清宫的额匾在她眼前晃了晃。 下一秒是朱成思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带着些许无奈“虞二娘子,你怎么又入宫了” 虞兰舟在那一瞬感觉到自己的心房仿佛再度复苏,心中猛地又生出了求生的渴望。 她转过身,朝朱成思猛地跑了过去,一把扯住了朱成思的衣袖,哭道“殿下救我”朱成思没有防备,被她这么一扑,差点摔倒,看着她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菩萨蛮(1) 虞兰舟说完,才发现朱成思和往日来时身边随从簇拥的模样大为不同,像是一人孤身入宫。 那个将她带到乾清宫的宦官眼见此情此景,不由急道“虞二娘子做人要识趣” 朱成思第一眼看见她,想起那夜那个诡异的梦,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诡异的热,但很快就被他压下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巍峨的宫殿,大手一挥,将她护在身后,侧过脸对那宦官笑了笑“不急,让本王先和虞二娘子叙叙旧。” 那宦官听到朱成思的话险些背过气去,实在是无从得知这位向来对诸事都不上心的小霸王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和虞兰舟有关的事。 莫非,这位虞二娘子的美貌倾倒众生,连向来不近女色的朱成思都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 宦官额上淌出了汗。 这可就难办了,眼见皇爷几次三番有意召虞二娘子入宫,存着的无非就是让永安侯府或者虞家看清时势赶忙退亲,好将她纳入宫中的主意。可这眼下燕王居然又掺和了进来 那太监偷偷地打量了一眼被朱成思的披风遮去了大半张脸的虞兰舟,月色皎皎,更显得她肤如雪,眉如黛,一双剪水秋波目看着便让人心都软了。 那太监在宫里伺候也有些年月了,不知怎的就在心中感叹一句可别又是一个陆妃娘娘。 他哎呦一声“这可不成,皇爷在里头候着呢” 虞兰舟飞快堵道“公公方才不是说是太后娘娘召我么怎么又成皇爷了” 那太监被她堵了一通,气得脖颈通红,却又半天说不出个所以来。 他心下郁闷不已,这个虞二娘子也是奇了。经此一遭,指不定永安侯府第二日就上门退亲了,她现在再挣扎又能挣扎出什么花样来 再说了,能入宫陪在皇爷身旁,那真是多少女子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事情。便瞧瞧眼前的燕王殿下吧,他的生母陆妃,当年也不过是一个父病母早亡,兄浑嫂刻薄的农家女,十五岁采选入宫,侍奉在当时还是东宫的先帝身边,一伺候就是十年。 旁的宫女到了二十五岁,即使是有幸能出宫去和家人团聚,也不过是随随便便嫁个鳏夫闲汉。可陆妃却有幸得了先帝青眼。 别看陆妃年长了先帝十岁,若不是先帝的生母张太后压制着,逼着先帝另外从民间采选秀女,立了中宫,先帝指不定就立了陆妃为后。 可即便是如此,先帝对陆妃的宠爱那也是全然不做假,仁寿宫邝太后当年入宫整整一年都没能被先帝召幸,还是张太后反复催促,先帝才去了那么一回,但就是这么一回,邝太后便怀上了皇爷。想来也是陆妃没有入主仁寿宫的命数。 话又说回来,虽然咱们这位皇爷性子略有些乖张,但瞧着这几次三番大费周章地召虞二娘子入宫,想来也是看重她的。寻常女子到这份上,就算不是千恩万谢,也早该认清了命数。 再扑腾,难道还能扑腾出这紫禁城去 那宦官想着,冷哼一声。 朱成思看着这老太监一通像唱戏似的脸色变化,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虞兰舟在他身后,渐渐冷静下来,刚才的那一点点兴奋、雀跃和窃喜都渐渐地散去了,整个人又一次坠入了冰冷的浓雾中。 有什么用呢 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 朱成思能搭救她一次,难道能够搭救她两次、三次乃至一辈子 不,确实是可以的。 天子那样卑鄙却爱重自己名声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染指自己的弟媳,给言官留下弹劾的话柄。只要他愿意娶她 可凭什么呢 虞兰舟轻笑一声,她知道自己貌美才高,从及笄之年起,拒绝的爱慕者便数不胜数。但男人所谓的喜爱,何其浅薄,哪怕沈默这般,和她有着婚约,只差过定的男人,尚且在天子的权威面前退却。 朱成思凭什么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娶一个并不情投意合的女人 虞兰舟再如何也不至于自负到如此田地。 她缓缓地向前挪了两步,却被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抓住了。 他的掌心有茧,应该是多年戎马生涯拉弓射箭磨砺出来的。 虞兰舟有些惊诧,抬眼去看朱成思。 他没有再笑了,漆黑的眼睛里,细碎的星子倒映,蜿蜒成了一条银河。 他在想什么 想起了谁 也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朱成思转过脸,看向那个太监“皇兄有召,岂能不去正好我与虞二娘子一同入内。” 这还得了那宦官下意识就要阻拦,薛德良从殿内走出来,扬了扬手里的拂尘,扬声道“皇爷召殿下和虞二娘子一同入内。” 朱成思皱眉,暗自思索天子的用意,虞兰舟却抽回了手,先他一步走进殿中。 朱成思愣了一下,跟上了她。 天子穿着一身道袍,坐在案后。 薛德良跪到他跟前,一边叩头,一边轻声道“皇爷,人给您带来了。” 他摩挲着手里的佛珠,闻言甚至没有睁开眼。 只是随意道“琴在那里,你会弹霸王卸甲么。” 虞兰舟伏地,轻声道“回禀皇爷,妾不会。” 天子笑了“我说你会,你便会,去吧。” 殿中伺候的宫人将那一架名贵、令无数人垂涎的焦尾琴摆到了她面前。 虞兰舟就地而坐,葱白指尖抚上琴弦。 她确实不该会。 霸王卸甲本是琵琶名曲,虞兰舟又要如何用眼前的焦尾琴弹奏演绎。 更何况她不是他的嫔妃,更不是宫中的乐妓,即使是天子,也不能让家世清白的仕女为他抚琴。 但虞兰舟终于还是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琴弦。 她没有戴着护甲,指尖扫过琴弦的霎那,被琴弦划破了皮,渗出血珠。然而虞兰舟却没有就此停下来,一连几次拨弄琴弦,开场声调跌宕,大有霸王濒败,临死悲鸣。 她四岁学琴,但一直到入了宫,为了打发漫漫长日才学了那么一点琵琶。但在这一刻,虞兰舟却突然发觉,无论她的琴技多么娴熟,一首原本便该由琵琶来弹奏的曲子,经由琴弦,终究难以展露其本色。 她不由缓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殿中闪过一道雪白刃光,殿中内侍尚来不及惊呼,朱成思就已经拔剑出鞘, 在她的琴声中,随着一下又一下琴弦拨弄的浪潮,他的剑也像白蛇银龙,挥舞自如。 在最后一声哀哀低鸣之后,音律猛然拨高,直至最高峰。仿佛有什么东西也随着音韵,在这个混沌的夏夜破茧而出了。 她一曲终罢,他收剑回鞘。 天衣无缝,宛若璧人一双。 虞兰舟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是纯净的,也是温柔的。 一个杀敌无数,被人称作“玉面阎罗”的人,怎么能有这样一双眼睛呢 但她还来不及思考,他就突然伸出手,带着她,像一阵风似的朝殿外奔去。 宫卫拦不住也不敢拦,只能目瞪口呆地跪在地上,目送他们远去。 完了,虞兰舟在心中想道。 她犹豫过、挣扎过,但最终权衡利弊几乎已经打算沿着上一世的轨迹走上一条不归路。 可他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带着她在众目睽睽中逃离。 如此目无纲纪,天子之怒,可想而知。 但朱成思问她“害怕么” 她想了一阵,摇了摇头。 天子会抄了虞家么 不会的,他还要指望虞为政和岳中琦在内阁中互为犄角,彼此牵制。 那似乎,就没有别的可怕的了。 他们一路走到坤宁宫门前。 朱成思垂头看她“你现在可以回到乞巧宴上,过后仍可当无事发生。又或者,你想和我去一个地方么” 虞兰舟并没有思考太久,就颔首问道“去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菩萨蛮(2) 她怎么也没想到,朱成思带自己来的地方居然是陆妃生前所居的玉清宫。 虽然虞兰舟上一世在宫中整整蹉跎了十年,却从未踏入过玉清宫一步。原因无他,自陆妃仙去之后,武宗便性情大变,不仅杖杀了一批陆妃身边随侍的宫人,引得百官在文华门哭谏,更将这座精心修建、美轮美奂的宫殿封存,一应衣冠供奉,宛若陆妃在生之时。 除了武宗自己,也就只有陆妃的亲子燕王能够入内吊唁。 虞兰舟在殿门前踟蹰不前,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同时内心也多多少少生出了一点迷惘。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即使是在上一世还没有遭逢巨变之前,虞兰舟也知道,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从来不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一切不能增益名利富贵,无法带来声色欢愉的事,都是不值得做的。更何况是会带来隐忧,后患无穷的事 夏夜的风,潮湿、闷热,虞兰舟的额发涔出了汗,贴在脸上有些难受。 她抬起眼去看朱成思,他背对着她,轻轻地叩了叩深红的宫门。 里面立刻有了响动,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宫人拆开门闩,见到朱成思,行了一个万福礼。 朱成思回过头,向她招了招手“进来。” 虞兰舟提着裙摆,跟在他身后,穿过了那扇陈旧带着厚重的尘埃的深红宫门。守门的宫人提着一盏纸灯,在前面带着路,听到朱成思的话,回过头打量了她一眼。 只是这匆匆的一瞥,虞兰舟才惊觉,这老宫人竟然瞎了一只眼。 殿门被推开。 虞兰舟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居中悬挂着的一张婵娟美人图。 画上的女子笑得很温婉。 她有一双宛若剪剪秋水一样氤氲动人的眼睛,不知怎的,看上去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哀怨。 虞兰舟从前在闺中的时候,听到的所有和陆妃有关的传闻中,陆妃向来被渲染为一个挟媚道以惑君王的妖妃之流。 原因无他,她比先帝年长那么多,却又那么受宠。 纵然知道流言非实,可虞兰舟仍然没有想过,传说中心机深沉、一手遮天的陆妃,看起来却像是一个再温婉不过的南国佳人。 殿内一切供奉如常,陆妃逝去之后十几年,乾清宫都已然忘却了它上一任主人的痕迹,但玉清宫里甚至还保留着陆妃在世时没能绣完的半幅秋千蹴鞠图。 “我父皇临终前的最后时刻,仍然不忘吩咐内侍,一定要勤加维持玉清宫中的一切。” 不知是什么时候,朱成思走到了她身旁,看着墙上挂着的画卷,沉默半晌,突然开口道。 陆娘到武宗身边的时候,他才五岁,还没有当上皇帝,只是一个岌岌可危的东宫。 岌岌可危,随时在被废的边缘。 张皇后虽然早早地生下了嫡子,却并不得圣心,武宗的父亲另有宠爱的妃子和偏心的庶子,多次试图以庶乱嫡,只是碍于内阁的强烈反对,一直难以有所进展。 天子干脆将这个年幼的儿子移到了端本宫,不许张皇后和儿子相见,试图以此威胁群臣。 陆娘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被派到端本宫的。 她年纪虽轻,家中弟妹却成群,很是擅长照顾孩子,再加上心思细腻、处事稳重,张皇后最终在掖庭呈报上来的诸多宫人中择定了陆娘,将她派到了自己的儿子身边,命陆娘伺候、也护着东宫。 陆娘一待就是十年。 她及笄之年,他还是一个总角儿童。 等到他长成了少年,熬死了老皇帝,登上了帝位,她也到了花信之年。按照祖制,宫人年满二十五,不曾承宠的,可以出宫,自行婚嫁。 陆娘想,她的使命已然完成,手里也有不少张皇后赐下的金银,是时候出宫去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少年天子却告诉她,他心悦她。 “后来呢”虞兰舟沉默片刻,微笑着问他。 两人盘腿坐在地上,二十四盏琉璃灯里烛火高燃,映到墙上的美人图上,却只留下一抹灯影。 虞兰舟跟着他的视线,一同再次向那副画看去,这一次才发现了原来陆妃的唇边有着一对小小的梨涡。 “后来”朱成思起身,走到殿中的罗汉床旁,上面摆着一只青玉酒壶,并一对鸳鸯酒盏,朱成思伸手,将其中一只酒盏攥进掌心。 “她入宫,成为了我父皇的妃子,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还没有满月就病死了,又过了七八年,生下了我,但不过几年,她也没了。” 虞兰舟听着这样一句并不冗长、也不复杂的话,却良久无言,迟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母亲的命运坎坷,很容易就会成为孩子一生难以忘却的惨淡记忆。 她本想说陆妃死后不过两三年,武宗也跟着仙去了。纵观陆妃的一生,她还是得到了君王的独宠,令无数人羡慕不已。纵然红颜早逝,但比起世间的许多女子来说,已然算是幸运儿。 但须臾,虞兰舟又想起,上辈子在他人的眼中,是否虞兰舟本人也堪称得意的典范 即使她被迫入宫,失去了大好姻缘,痛失至亲,和一个喜怒无常,随时可能发狂杀人的皇帝朝夕相处,但最后还是成功入住清宁宫,虽然不曾生育子嗣,也做了圣母皇太后。 在他人的眼里,她已经富贵之极,拥有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权势名利。 而所有的不甘、怨怼,只能一人饮尽。 那么陆妃又愿意么 她轻声问“那么,娘娘这一生,开怀么” 朱成思看向她。 “她去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只有五岁。” 朱成思将手里的鸳鸯酒盏丢到了地上,在漆黑寂静的夜里,酒盏落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 “她告诉他,她已经有了订亲的人,那个人在宫外等了她许多年。” 武宗不肯让陆娘出宫。 张太后更不肯让儿子纳一个年长他足足十岁的宫人为妃。 母子僵持不下,到最后还是张太后退了一步。 陆娘可以留下,但张太后不许武宗封她高位,赐她徽号。 于是陆娘从一个宫人,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宝林。 但武宗对陆娘的迷恋,却远远地超出了张太后的想象。 一连几月,都只留在陆娘殿中。 张太后和内阁商议之后,决定广征秀女入宫。 但在这个时候,陆娘却怀孕了。 “生下来是个男孩,我父皇很高兴。但御医告诉皇祖母,这个孩子不可能活过一岁,而这话,是当着我母妃的面说的。” 虞兰舟彻底沉默了。 黑夜里,他的眼睛冷得像寒星,有哀恸、有愤怒,还有怨恨。朱成思突然笑起来“我父皇临终前,要求内阁群臣,将我母妃的尸骨与他合葬,让他们下辈子再续姻缘。” “但如若下辈子他不再是天子,有怎么可能逼迫我母亲成为他的妃妾” 朱成思猛地将案上剩下来的那一只酒盏也扫到了地上,失声吼道“为什么他们都说是母妃贪慕富贵,勾引我父皇那时她已经要出宫去完婚了” 虞兰舟看了他一会,轻声道“世人往往以己度人,自己贪慕富贵,追逐名利,于是看到他人得了名利,有了富贵,便恨不得以身代之。”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要入住清宁,成为所谓的最后的赢家。 假如一切顺利,依照着父母给她择定的前程,嫁给一个温润如玉的郎君,操持家务,终老此生,要比在宫里杀了一个又一个人,直到再也看不清自己手上的颜色快活上许多。 不知道朱成思在想什么,又到底想了多久,直至他俯下身来看她,两人离得很近,虞兰舟几乎能看见他密而长的眼睫,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一点点侵蚀她的肌理。 “你不愿意入宫。”他说,“我可以帮你,还可以娶你。” 虞兰舟笑了“殿下为什么要帮我呢” 他被她这句突如其来的打断哽了一下,再度开口,偏过了脸“假如母妃还在,她应当是希望我这样做的。” 虞兰舟沉默片刻,掸了掸沾灰的裙摆,从地上站起身,一阵见血“若陆妃娘娘仍在,必然不希望殿下这么做。陆妃娘娘不能和情投意合之人共度此生,定然希望殿下能和情投意合的人共度此生。” 有那么一霎那,她确实很想答应下来,但同时理智也终于在这个过度荒唐的夜晚回归。 朱成思在她身上看到了陆妃的影子,迫切地想要证明强权可以被忤逆。但在这之后呢 因为一时意气做出来的任何决定都不值得赞赏。 她可以短暂地利用他的冲动,摆脱困局,但也必然会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而陷入更大的漩涡。 何况,这对他也并不公平。 虞兰舟再怎么见识过后宫美人勾心斗角的把戏,总还没忘记“知恩图报”这四个字。 “对于陆妃娘娘来说,最大的幸事莫过于殿下能够欢欣安康。” 朱成思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沉默无言,想要解释些什么,又无从说起,心头开始有些茫然,总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菩萨蛮(3) 满室沉默,殿中有一种死了一般的静寂,仿佛在这个时候,连呼吸都是错的。 薛德良弓腰站在下手,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天子一眼。 外面彩灯如昼,琼林流觞,乞巧私语,但殿中却仍然是一片昏暗,只有琉璃灯投下的影影绰绰的光晕。 晦暗中,薛德良只能隐约地窥见天子的神色,微抿的嘴角显示了主人长年累月,从来不曾展露欢愉姿态。 薛德良从天子四岁的时候就到他身边伺候,到如今整整过了二十余年。可印象中这位主子似乎便从来没有过舒怀的时候。 小的时候往往还想着发奋读书,力争上游,寄望于武宗有朝一日能够看重他。可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终于发觉了先帝一门心思都扑在了陆妃身上,天子也渐渐消歇了争强好胜的心。到了登位之后,许是压抑了太久,更是处事极端,时常令人感到胆寒。 都说红颜祸水,果然不假。 前有陆妃以庶乱嫡,在宫里头威风了十年,也就压了正宫十年。 眼下虞家的这位二娘子,莫非也要闹得天子和燕王兄弟兄弟阋墙不成 这些年来,天子虽说有意打压燕王,但薛德良冷眼旁观,却觉得天子始终还是顾念着这个唯一的弟弟的。否则燕王何以能够安享富贵,甚至手握统兵大权 天子走下陛阶,走到那架名贵的,沾着佛头香味道的焦尾琴前,席地而坐,伸手拨上了琴弦。 一首霸王卸甲,在天子弹来,宛若行云流水,却徒增阴郁之气。 薛德良有些惊诧,他伺候天子多年,竟然从不知道天子善琴,但也只能奉承道“皇爷的琴艺真是绝了。” 天子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暴怒、绝望,厌憎和疯狂交杂在一起,像春夜惊雷,夏日暴雨,又像是这两者交杂在一起,随时随地挟杂了一种将一切彻底毁灭的决绝。 在天子年岁尚小,不得君心的岁月里,他尚且只是沉默着面对一切,缘何到了今时今日,一切都过去了,他高高在上,坐拥一切,反倒像是陷在一个走不出的困局,时不时发出凄厉的悲鸣 薛德良忍不住劝道“皇爷,今日是好日子,厨下备了长寿面,您看” 天子神色冷漠“谁允许他们做的” 薛德良慌忙跪下,自打巴掌“奴婢僭越了” 天子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终究顾念着一点这么多年伺候下来的主仆情份,只是沉声道“倒了。以后也不必再做。” 薛德良头皮发麻地应了一声“是”,一个轱辘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殿外跑去。 即使伺候了天子这么多年,薛德良依旧无从得知这位身份尊贵的主子何以对自己的生辰讳莫如深,从不提及,武宗在世时,尚且偶然为当时还是东宫的天子庆生,但天子登极之后,甚至连提都不许别人再度提起。 再联想到宫中自皇长子出生之后,便多年再不闻婴儿啼哭,乃至有风言风语,说是皇长子并非天子亲生,天子根本不能繁衍子嗣。这样的无稽之谈,自然不足为信,但令薛德良惶恐的却是天子的态度,他既五亿遏制风传,又对膝下唯一的子嗣十分冷淡,无疑更为坐实了流言。 薛德良头皮一麻,直到走出殿外,才松了口气。一个身着五爪金蟒袍的小少年看见他,匆匆几步走到他面前,温声笑道“薛公公,我父皇一人在殿内么” 薛德良看见重明,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连忙将他拉到身边,低声道“殿下怎么来了” 重明笑得真诚无邪,像是一个真正的八岁孩童一般,从怀中掏出一把玉笛,也压低了声音“孤为父皇准备了寿礼。” 薛德良想到方才天子那一番话,吓了一跳,连忙道“殿下有这份心便够,皇爷节俭爱民,不兴过寿,您就不要叨饶皇爷了。” 重明垂下头,看上去有些难过。他生得好,长长的眼睫垂下来,显得一张白净的小脸乖巧又无害。 薛德良在心中叹了口气也是个不容易的,岳皇后去的那么早,天子又不知怎的不待见这个唯一的儿子,再加上虞皇后的性情他多少有些心软,想了想,对重明道“殿下仍可进去将礼物给皇爷,只是切勿提起皇爷的寿辰。” 重明低头,“嗯”了一声。 薛德良这才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 重明背过身向层阶,只是一瞬,脸上的笑便消失了。 他克制住自己心中紧张的情绪,推开殿门,向内殿走去。 这具身体大病初愈,他跑的快了,脸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 殿中只有他尊贵而陌生的父亲。 重明见此,不由松了口气。 他和天子血脉相连,却都无比厌恶对方。 比起冷冰冰的父亲,虞兰舟对他的意义要更为重要一些。 听到身边伺候的宫人说起这场突如其来的乞巧宴,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父亲又要对她做些什么。 这一世的虞兰舟并没有沿着上一世的轨迹入宫,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回来了 重明不由想到。 天子在御座上俯下身,扫了重明一眼,问他“无召入内,你的胆子着实不小。” 重明跪到地上,向父亲叩首称罪“儿臣知错。” 他将手中的玉笛举起,呈到天子面前“儿臣特向皇爷送来节礼。” 天子扫了一眼,淡淡道“扔了。” 沈默被宫人带着,从皇极殿一路到了坤宁宫。 与突如其来的乞巧宴不同,宴请新科进士的琼林宴从高祖皇帝起便从来没有断过。只是每一年受人瞩目的多是新跃龙门的举子,沈默虽然交际颇广,却并不引人注目。 即使引人注目也无所谓了。 一直到从后门进了坤宁宫,沈默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抬眼看向前面带路的宫人,犹疑道“兰虞二娘子呢” 那宫人闻言,嫣然一笑“沈大人,虞娘子当然是在殿中候着您,难不成还要明晃晃地在院子里招人眼光么” 沈默心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但他确实太想见到虞兰舟了,自那日老师向父亲来信之后,他和虞兰舟原本已经板上钉钉的婚事却突然好像就陷入了泥沼。祖母不再提起他和虞兰舟的婚约,他几次想要再上虞家去,也被祖母以各种缘由拦了下来。 至于老师,再见到他,脸色也十分不虞。 沈默将信将疑地踏入了殿中,尚未看清牡丹亭屏风后影影绰绰的美人面,殿门“嘎吱”一声阖上了。 沈默一惊,快步走到门边,才发觉这殿门竟然被人从外头锁上了。 女子一身艳红华服,从牡丹亭屏风后走出来,笑了一声“沈哥哥,做什么这么紧张呢” 是虞瑶。 沈默猛地转过身,额角涔出冷汗,一直流到了鬓边。 “皇后娘娘,怎么是你”沈默面色冷肃,说话的语气也不觉带着一点寒气。 虞瑶笑了“不是我,你又想是谁呢” 沈默背过身,不去看她,伸手试图撞了几下紧锁的殿门,却只能无功而返。他心知自己入了虞瑶的局,忍了又忍,只能道“臣不敢与娘娘同居一室,于理不合与宫规相悖” 虞瑶并不恼,接着他的话道“怎么妹妹可以,姊姊就不行沈大人可以接受我阿妹的私信,暗中相见,却连和本宫同处一室都不敢” 沈默被她说中心事,英俊的面容因为恼怒而涨得通红“娘娘自重。” 虞瑶哼了一声“我偏不,你又能拿我如何。” 殿中陷入了沉默,沈默长叹一声“阿瑶,你到底还要我怎样” 虞瑶却不知怎么的被这句话激得眼眶一红,再看向他,眼里却是满满的、不做假的恨意。 “我恨你我恨你我要你和虞兰舟都不得好死” 沈默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败,嘴唇翕动,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抿着唇轻声道“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对你从来都不曾逾越兄妹之情,一切都是误会一场。” 虞瑶笑了“初见你赠我簪环,为我解诗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么。” 沈默不说话,虞瑶却贴进一步,继续道“不若让我来说吧,沈公子。阁臣之女,公主之孙,看上去是不是门当户对,于你助力良多” “胡说” 虞瑶继续笑吟吟地道“可是后来,你遇见了虞兰舟。我百般央父亲设宴邀请新科状元郎,可新科状元郎却在席上一眼看上了我阿妹。” “为什么呢”她问。 “就因为她貌美无比么你饱读诗书,到头来和天底下其它的寻常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沈默却冷静了下来“皇后娘娘,沈默实在不懂您在说些什么。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默能见兰舟,也是因为她是我未婚的妻子。” 虞瑶笑了,笑容阴沉又恶毒。 “很快就不是了。”她的声音很轻,却让人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你猜现在皇爷在乾清宫中对她做些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菩萨蛮(4) 周氏从宫人口中得知了虞瑶的所作所为,心中又急又气,匆匆赶来,推开殿门,却只见满室狼藉。案几被掀翻,案上放着的果盘酒盏都滚到了地上,褐色酒液将地上的柔软的毯子染出了深红色。虞瑶隔着一扇屏风,躺在美人榻上,脸上随意盖着一张湿漉漉的帕子。 整个人宛若行尸走肉一般。 周氏在内心长叹一声,走到虞瑶身旁,执起她的手,逼迫虞瑶转脸看向自己。“娘娘”她加重声音,“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那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虞瑶看向她,空洞的眼中渐渐有了一点神识,但很快又扭过头,笑得很轻“那就诛九族吧。” 周氏被她的话惊得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想要再劝,虞瑶却起身下榻,在梳妆台间翻找了一阵。 直至周氏在她身后轻声道:“娘娘不必再找了,那瓶麝香丸已经叫奴婢扔了。” 虞瑶回过头看她。 周氏流泪不止:“您便忘了沈公子吧,安心生下皇子才是啊” 虞瑶笑了:“不,我不会有孩子的,这后宫的女人都不会有。” 七月的午后,突然就下起了雨。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瓦缝间积攒的雨水一股股从屋檐一角倾泻而下,落在石阶上,很快汇成了一条浅浅的溪流。 虞兰舟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玉竹走进来,替她阖上两扇窗扉,余光所及,才发现虞兰舟这是在安排吴氏院中的人事。 写了有一阵,她才稍稍卷起衣袖,转过脸对玉竹道“你去厢房,把景哥带来。” 玉竹听了就要向外头走去,却不知怎的一只脚总是迈不过门槛。过了有一阵,虞兰舟才觉察到她的异常,不免问道“怎么了” 玉竹迟疑着小声道“沈公子来了,就在外头,老爷和夫人不许他入内。” 虞兰舟手中的笔一顿。 就在早上,永安侯府来书,永安侯太夫人以不敢高攀为由,要求退了沈默和虞兰舟的婚事。结亲之初,永安侯太夫人显然是想要结成姻亲之好,但眼下看来,虞家和永安侯府因为此事恐怕已成仇敌,沈默和父亲的师徒之情也大伤了元气。 平心而论,虞兰舟倒没有多么埋怨永安侯太夫人或者沈默。 趋利避害本就是人的本能,不想卷入这桩看上去永无止境的天家阴私又有什么错若是虞兰舟易地而处,实在无法保证自己就能表现得更为宽容无私。 只是失去了这桩婚事,虞兰舟显然陷入了更为被动的处境。 眼下若是天子要召她入宫,无论虞兰舟本人还是她的父亲虞为政都再没有办法回转。 在这个时候她竟然想起了朱成思,想起他昨夜在玉清宫里对她说的那番惊世骇俗又啼笑皆非的话。 若真非要嫁人,嫁谁不是嫁能不祸害别人就别祸害别人。虞兰舟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掩下了心间那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惘然。 过了片刻,虞兰舟盯着笔锋在洁白宣纸上化开的一个小小墨团,叹了一口气“你去告诉沈默,我并不怨他,也能明白他的苦处。但他再到虞家来,便白费了太夫人退婚的苦心,还是早些归家去吧。” 说着低下头继续写起了单子。 外祖母来信告诉她,为景哥选定的傅姆已经在路上了,身家清白,一家子的性命都握在了吴家手中,由她寸步不离地守着景哥,她大可放心。 可杭州京畿毕竟相去甚远,水路来回少说也要半个月的辰光,虞兰舟停下笔,咬着唇暗自计量。 其实除却嫁人,还有一个方法能免于入宫。 昨晚从乾清宫里惊险逃脱的刹那,虞兰舟就已经想好比起入宫陪伴在喜怒无常,动辄杀人取乐的天子身边,她更愿意出家做个女冠子。 做了女冠后,她甚至可以在家中辟出道观,在家修行。 等到景哥大一些,知事了,她也把家事了结得差不多了,就搬到自己的庄子上去。 到那时,也许她能试着做些前世从没有机会做过的事。 虞兰舟的想法并非异想天开。 时下女子无自由,讲究的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但凡事总有例外,有不少仕宦家的女子,为了能够行动自由,常常托了为家人祈福的名义,出家做女冠子。 虞兰舟这样做,天子也不能拿她怎样。 想来父亲为了保全家声,也会帮自己取得度牒。 只是有出家日,未必有还俗时。虞兰舟尚未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母亲,但她不用想都知道吴氏听说后该是如何恼怒反对。毕竟在母亲心中,一个女子,若是没有夫家,死后魂灵都没有归处。 可虞兰舟却觉得,孤魂野鬼,也许能见识到更多姿的风景。 红尘俗世,不过是丝丝缠绕的红绳,但在这千丝万缕之间,她由衷怀疑,没有一股是属于自己的。 屋门虚虚掩着,有人从外头轻轻地叩了叩。 虞兰舟以为是玉竹回来了,轻声道“进来。” 来的人却是她的父亲。 虞为政看上去比她入宫赴宴前见到的那次似乎更苍老了一些。 虞兰舟心中一动,轻声道“女儿不孝,累父亲劳心了。”她正打算干脆告诉父亲自己出家的打算,虞为政却叹了一声“你到前头来,再见沈默最后一次吧。” 虞兰舟微微蹙眉,到底没有拒绝。 沈默浑身湿透,显然是在雨中淋了有一阵,婆子拿来簇新的衣裳,要为他更换,他也不肯,只是直直地望着门外。 那婆子是打小看着虞兰舟长大的,对这位貌美心善的二娘子颇有好感,听说了永安侯府退亲的事,正晦气着呢,又见沈默此刻如此作态,不由在心中啐了一声装的什么望夫石。 他下巴生了青荏,看上去像是一夜没睡。虞兰舟入眼见到的便是沈默一副落拓颓唐的模样,但她路过他身边,没有停留,一路走到屏风后,才道“父亲说你非要同我说上最后一句话才肯走,现在我来了,你说吧。” 沈默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兰舟妹妹,你恨我吧。” 虞兰舟笑了,很平静地道“我不恨你,珍重前程,往后好好过日子,不必再念着我们的婚事了。” 她的声音太过平静,宣泄出一种无所谓的宽容。 毕竟有爱故有憎。 沈默一时梗住,过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信誓旦旦地保证“兰舟妹妹,你再等我些时日,我会说服祖母。” 虞兰舟打断他“我不等,我说了,沈公子,我们就此别过,各自珍重吧。” 现在虞兰舟开始怀疑,一开始她怎么会想着干脆嫁给沈默算了 嫁他,还不如出家。 打发走沈默,虞兰舟向父亲的书房走去,寻思着要如何开口告诉父亲自己的打算。 但她并没能出家。 就在两日后,宫中颁下邝太后的懿旨,将刚刚被退婚、引得京中无数人侧目的虞兰舟赐婚给了燕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菩萨蛮(5) 程信一大清早就被朱成思派人从被窝里揪出来, 还以为是宣府再次军情告急,连妻子芸娘早起为他准备的朝食都没来得及吃, 就匆匆换上一身青色直缀, 戴上一扁方笠,策马奔到了燕王府。 燕王府占地辽阔,朱成思既未娶妻, 也未生子,原本多的是可以供程信夫妻暂居的屋舍。朱成思本人也几次三番让程信不若就住在燕王府中, 这样他随自己征战塞北的时候,芸娘也能有人照拂。左右程信虽然名义上得了朝廷封赏的闲职,但实则还是朱成思的幕僚。 但程信考虑再三还是拒绝了,两人僵持不下,最后还是朱成思折衷动用了私银, 替他和芸娘在王府附近置了一处宅子。 朱成思一身罩甲,大马金刀歪倒在罗汉床上。 案几上,是一封发自宣府, 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的邸报。 朱成思眼底发青, 下巴处也冒出了一圈淡淡的青荏。他生得高大白皙, 即使是经年累月在疆场上摸爬滚打, 增添了一身旧伤,他依然生得很白。 他的五官很深邃,瞳色注意看时,带着一点淡淡的金色。 也许陆妃的祖上带着那么一点色目人的血统, 和她的绝世美貌一并留给了朱成思,这个她遗留在世上唯一的孩子。 程信面色凝重,趋近一步,拿起放在案几上戳着官印的信笺,一目十行读罢。 邸报上说,关外大旱,水草枯死,瓦剌部族人向来逐水草以为生,失去了生计,于是大肆向关内入侵,烧杀劫掠了宣府临近的十几个村落。不仅掠走了大量还在地里没来得及收割的粮禾和村民蓄养在家中的牲畜,更掳走了大量的妇女壮丁。宣府总兵刘晖出战瓦剌,却兵败身死,身首异处,瓦剌人甚至以刘晖的首级为要挟,向朝廷讨要粮草。 程信不由怒道“果然是化外之地,蛮夷之人,行事竟然嚣张到如此田地” 朱成思以食指轻轻地弹着案几,像是在想着些什么,在程信的这句话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开口。 程信忍不住出声“殿下。” 朱成思侧过头看他“你觉得陛下此次会让孤出征么” 程信愣了一下,脸色不由变得凝重。 朱成思身上有着大都督的官衔。他的父亲武宗在死前下诏,将这个多年来不曾轻授他人的职位留给了自己当时不过十二岁的儿子,引得朝野一片哗然。 但和活人尚有道理可说,和死人往往无从争论,武宗身后,诸多官员都纷纷向天子进言,劝天子撤去朱成思的大都督之位。 调兵权虽在兵部,但大都督毕竟有着统兵权,来日若是朱成思犯上作乱,少不得又是一场靖难之役、玄武之变。 但天子的反应却十分奇怪。面对朝野的热议,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将时年不过十四岁的朱成思派到了宣府,一待就是七年。在这七年中,朱成思从一个手不能扛肩不能提、金尊玉贵的天皇贵胄,一步步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少年将军。 而朝野上对他,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大都督之位的议论之声也随着朱成思一次又一次抗击围剿瓦剌部的大胜中消弭无声。 直到半年前,天子以叙职的名义将朱成思召回了京中,这些攻讦又像潮水一样,再次围了上来。天子虽然没有解除朱成思的大都督之职,但却将宣府和大同的军务从他手上收了回来,移交到新近走马上任的宣府总兵和大同总兵手上。大有让朱成思长留京中,当个有名无实的大都督之意。 但不过半年,宣府却又出了这桩事。 程信眼睛一亮,攥着手中的邸报,轻声道“殿下,这便是天意。属于您的,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夺走。” 朱成思一笑,没有说话。 程信问“难道殿下不愿亲驰宣府,痛击瓦剌人么” 朱成思展开手掌,程信这才发觉他的手中竟然是一只细细的木樨耳坠,纤细银线上缀着一颗小小的珍珠。 而朱成思看着这只耳坠的眼神,就像是就像是一个初坠爱河的少年郎。程信因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感到恶寒。 笑话,玉面阎罗朱成思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来想要投怀送抱的女子宛若过江之鲫,但朱成思的身边却始终都没有任何女子的身影。他的弓、他的马反而成为他最亲密的伴侣。王府长史费大人是武宗生前为朱成思指定的,这些年来一直为朱成思的婚事忧心不已,几番在朱成思面前哀恳若是朱成思没有成婚生子,那他在九泉之下也无言面对武宗。 但朱成思对此却始终无动于衷。 程信不由地又多看了朱成思掌中的耳坠一眼,但还没来得及看得更真切,朱成思就拢紧掌心,用另一只手拍下案几,起身笑道“打,自然是要打的。还要这群瓦剌人打个落花流水,省得他们整日以为自己还是黄金家族的子孙” 他眉眼锋利,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带着蒸腾的杀气。 程信心下一松,这才是他认识的朱成思。 无所畏惧而又战无不胜。 但随即,他又再度展开掌心,盯着那一只细细的耳坠,像是在询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小娘子呢” “谁”程信眉头一皱,暗暗有了猜想。 朱成思笑了一声,再度盘坐回罗汉床上,凝眸看向他,像是因为终于找了解决问题的一个突破口而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朱成思问他“假若你现在出于好心想要向一个小娘子施以援手,她却拒绝了你,这是为什么” 程信不解“我为什么要出于好心向一个小娘子施以援手” 朱成思“” 他用戴着玉扳指的那只手敲着案几,啧了一声“你管的稍稍有些宽。” 程信反应过来,笑了起来,琢磨道“那要看这小娘子遇到的是什么样的难处,殿下又打算怎么助她了。” 虞兰舟遇到的事,若说了出来,难免有损她的名声。尽管朱成思本人对所谓世俗清流、道德礼法往往不屑一顾,但在这种时候,他却意外地没有办法在另一个人面前讲述她的不快和烦忧。 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无比陌生的,最终朱成思只是道“孤打算迎娶她为燕王妃。” “噗”程信没忍住,直接栽倒在朱成思跟前。 也不知道是不是足足过去了十年辰光,程信才再度直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朱成思。朱成思被他看得奇怪,忍不住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程信叹了一声,“两年前,臣随殿下督军漠北,途经保定府,殿下遇见平阳侯侵占民田,出手收拾了依仗微湿欺压百姓的平阳侯,将田地悉数返还给了民户。这之间有一户姓黄的乡绅,仰慕您,要将女儿送给您做妾。那时您说若真为了女孩好,便不该让她跟着您。” “怎么现在突然想要舍身救人了呢”程信打趣道。 朱成思哽住了。 半晌才道“此一时非彼一时。” 程信笑了,接道“,眼前人不似从前人,此时心境也非彼时心境。” 朱成思没说话,程信看着自己这位单身多年的主上,越发觉得自己任重道远。 “殿下,”程信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像是一个闲说八卦的人,尽管像他这样饱读四书五经的文人,向来最讨厌的莫过于烂嚼舌根的市井妇人,“永安侯府上虞家退亲了。” 朱成思骤紧眉头。程信又继续道“有些事,可真是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 他想起那个闷热的夜晚,朱成思反常地插手和坤宁宫有关的事,救下虞兰舟,不由在心中啧了一声,这叫什么,这就叫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朱成思的心理活动显然并没有程信这么丰富。 他原本已经打算先一步奔赴宣府,打完瓦剌人再来思考这个令人困惑的问题,但听到诚信的话,脚步却不由一顿,金丝玉履在门槛上叩出一声响,而后折回屋中,就着罗汉床中间的案几,提笔蘸墨,一挥而就短笺,命人送到了宫中。 短笺是给邝太后的。 朱成思在信上拜托嫡母在他出征的时候照拂虞兰舟一二。 邝太后读着信,不由笑了出来。 孙嬷嬷在一旁奇道“许久不见娘娘笑得这般畅快了。可是殿下信上说了什么逗趣的话” 邝太后将信随手放到一旁的案几上,侧过脸去看孙嬷嬷,问道“永安侯府退亲了” 孙嬷嬷的面色有些晦暗“老太太那样的人,您是知道的。” 邝太后知道,而且非常清楚。 她年幼失怙,不得不寄居在舅父家中。那时舅父还只是一个六品小官,长安物贵,居大不易,家中既要供着表兄读书,又要将养一个她这样的闲人,压力可想而出。在邝太后入宫前,永安侯太夫人从未给过她一个好脸。 唯一那么一次,大概是瞒着舅父将她报上了采选的单子,因为担忧舅父知道后要朝她发火,于是拉着邝太后的手,好声好气地劝说起来。 邝太后笑了一声“不说她了。” 她扬了扬手里的书信“这些年念了一千遍,一万遍,有的人终于是开窍了。我也算,我也算是将功补过一回吧。”说到这里,邝太后露出了一个略显滞涩的笑,而孙嬷嬷的脸色随着她的这句话又再度变得非常怪异。 “您不要这样说。”孙嬷嬷深深地叹道。 邝太后摇了摇头“一切都是我的错。” 旋即,像是刻意想要遮掩些什么,邝太后转开话题,淡淡道“退了好,你去拿我的印信来,我要拟旨给三郎和虞家二娘赐婚。” 孙嬷嬷大惊失色“娘娘,亲王婚事怎能不经廷议何况历来亲王娶妃无不是选中小门小户的良家子,以防”孙嬷嬷没有再说下去,邝太后却自顾自接话道“怕什么,皇帝选妃不也该是六品之下你看看我们的这位皇爷,又何曾遵循过了” 孙嬷嬷不说话了,向外间走去,翻找起了太后金印。 赐婚来得太过突然,虞家上下都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仁寿宫像是为了放着谁中途插上一手,心急火燎地便到虞家宣了旨。 传旨的宦官来之前,虞兰舟正在父亲的书房中和他商议着自己出家做女冠子的事。 虞兰舟以为,父亲为了保全家声,为了不至于让她和虞瑶在宫中姐妹相争,应当很是同意她提出来的想法才是。但父亲面对她的提议,却展露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决反对。 虞为政负手站在窗下,听完虞兰舟的话也不去看她,断然拒绝道“滑天下之大稽。我们这般的人家,女儿怎么能出家去做女冠子。” 虞兰舟沉默片刻“父亲意下如何” 虞为政没有说话,像是在斟酌着什么,良久才叹了口气“你还是到吴家去吧,你外祖母和表兄” 虞兰舟打断他“永安侯府不敢娶,吴家不过是寻常商贾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为女儿犯险。” 虞为政不决,他没有想到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竟然会反驳他的决议。 内心中,对浩荡天恩的敬畏,对家声荣辱的关切交杂,爱女之情也是有的,但他终究先是臣子,再是家主,最后才是一个父亲。 何况,也并非只是一个人的父亲。 就在父女僵持不下的时候,屋门被“笃笃”叩响,小厮满头大汗地前来报信宫中来人了。 虞兰舟以为天子的行动如此迅速,甚至不顾她刚刚退婚了一日的辰光,一颗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 但也只能强撑着和父亲一道出去接旨。 明堂中,身着蟒衣的宦官见了虞为政先笑道“奴婢恭喜阁老了。” 喜从何处来虞兰舟心下一沉,和父亲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不大好看。 那宦官也是在宫中伺候老了,只是这一眼,就探看出了父女这一眼中藏着的厚重忧色,心下暗笑一声。 忍不住再打量了眼前跪在地上的虞兰舟一眼。 鸦青高髻,窈窕罗裳,纤盈脖颈像凫水天鹅,果然是世间难得的佳人,难怪皇爷几次三番动作,暗示两家退亲,只是没想到永安侯府刚退了亲,太后娘娘就行事截了胡。说起来也是奇了,皇爷好歹是从太后娘娘肚皮里爬出来的。都说母子连心,怎么皇爷看上的女人,太后娘娘就巴巴地赐婚给了燕王殿下。 宫中的宦官虽说都是穷苦出身,但自先帝起,便教着这些太监多多少少的都读了些书,通了点文墨。因而这宦官自己想了一阵,便给这件事安了个由头都说亡国妖姬、红颜祸水,太后娘娘想来正是为了保全皇爷的名声,不至于叫皇爷背上一个觊觎臣妻的恶名,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宦官又叹了一口气。这虞二娘子也算是运气出众了,且不说燕王殿下是什么样的身份、人才,比之前头的沈敏言出色了不知几倍,寻常人家的女儿被人退了亲大多难免遭人非议,低嫁了事,哪里像这位虞二娘子一般,反倒挑了高枝。 当下笑着对虞为政道“阁老好福气,家中的大娘子已经贵为中宫,又出了一个王妃娘娘。” 他的声音阴柔,语速又快,加之虞为政本就心神不宁,这一听便听岔了,误将“王妃”听作皇妃,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哪怕是乡间地头稍微有头有脸的人都不会将嫡出的姊妹先后给人做妻妾,但这偏偏是皇家,天子不挑明时尚能装聋作哑,天子的旨意下来了便是铁板钉钉,不容置疑。 虞为政不由有些丧气,下意识侧过头去看女儿,盼着她莫要失态太过,落人话柄。 但等到他看清了女儿的脸色,才发现虞兰舟脸上既无恐惧,也无甚沮丧之色,反而是浮现出一种古怪的诧异之色。 “王妃”虞兰舟问。 宦官一笑“太后娘娘向来挂心燕王殿下的婚事,虞二娘子系出名门,钟灵毓秀,正堪为配。虞二娘子,接旨吧” 虞兰舟回过神来,心中百味杂陈,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难道朱成思赌上自己的终生大事,便只是为了逞一时意气 这太荒谬了。 简直就像是一个身怀巨宝的人,将满身金银抛到水里,只为听一声响。 听响的霎那,快不快活暂且不提,过后懊悔沮丧却是在所难免。 但虞兰舟心中却不知怎的隐隐约约松了一口气。 总算好过入宫。 她为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而感到一点点羞耻,就好像是利用了他人的无知来成全自己不能言说的软弱。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存在了一瞬,就被她抹去。纵然邝太后出于种种原因赐下了这门婚事,但这门婚事想要成真却着实并不容易。 传旨的宦官走了,吴氏在后头听到了消息,连忙围了出来。 吴氏搂着女儿,愁道“我的儿,你什么时候又招惹到了燕王” 就在早上,她又哭又求,好不容易让丈夫应下,派人送女儿到杭州吴家去。母亲素来最疼爱她,连带的对虞兰舟这个外孙女也是有求必应。 吴家的哥儿多。 单单适龄未婚的哥儿便有四郎,五郎,七郎。虽然都是商贾出身,功名不显,但无不是人品贵重、知道疼人的好男儿。 兼吴家又富有,从前有那杀千刀的沈敏言在她面前摆着,吴氏自然更希望女儿能嫁个新科士子,往后做个官家太太,可如今永安侯府不讲仁义,皇爷还没发话呢,便怕得跟什么似的,紧赶慢赶退了亲,叫她的兰舟遭了好一番折辱,吴氏便又想起了娘家子侄的好。若女儿能嫁回自己的娘家去,岂不是比入宫做了妃子要强 这世道虽说也有贪慕萧墙富贵的人,但爱惜子女的父母,哪一个不是在宫中采选的时候想方设法地将女儿的姓名从单子上除去这才有了天家甫一采选,京畿便忙着嫁女的景象。 虞兰舟轻轻地拍了拍母亲的胳膊,叹道“您不要急,先回去吧,我同父亲说上几句话。” 虞为政看着这个自己向来最为引以为豪的女儿,长长的叹了口气,挥手让妻子先下去,又对虞兰舟道“你随我到书房中来吧。” 他是一家之主,向来处事独当一面,即使是长子虞无忌也不能左右他的决议,但不知怎的,面对着这个向来最是听话懂事的女儿,他竟然不自觉地便从心底生出了几分同她商议的念头。 “仁寿宫的赐婚,你怎么看呢” 沉默半晌,直至书案旁立着的双象耳铜香炉里的檀香燃尽,化在一缕青色烟雾,消弭在夏日闷热的空气中,虞为政才开口艰难地问女儿。 虞兰舟娥眉微蹙,以团扇遮面,轻笑了一声“这桩赐婚,向来是成不了的。” 虞为政叹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亲王正妃,采选于六品之家,须经宗人府考察。历来并无仁寿宫赐婚的先例,在廷议上,定有言官以此为由,驳斥邝太后的懿旨。” 太祖设内阁之初,不过是因为政务繁忙,天子夜以继日、通宵达旦也难以处理完天下政事。但二百余年辰光过去,事态却朝着另一个方向,有了出乎意料的结果阁臣官衔不高,甚至不得不兼任他职,方能列百官之首;但权柄却极大,封驳疏议、分揽政事,和天子意见相左时动辄以告老、以死相谏。 今上雷霆手腕,连杀多个辅臣,故而廷议极少能制约他,但他的父亲武宗当年几度试图改立东宫,悉数失败,便是内阁、尤其是内阁首辅岳中琦反对的缘故。 虞为政笑了一声“吾女还是太过年少,廷议虽不敢逆皇爷的意思,但却不全是听着皇爷的。” 父亲的话说得委婉,但虞兰舟还是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首辅岳中琦和虞为政在内阁中势成水火,岳中琦把持朝政数十载,门生广布,故交如林,但却有一个最为致命的劣处他老了,子孙也算不上争气,唯一送入宫中成了皇后的孙女又早逝,比不得虞为政年富力强,更何况虞家世代簪缨而岳中琦出身军户。一旦岳中琦致仕,岳家眼下泼天的富贵转瞬便不值一提。 岳中琦想要维持住手中的权势,甚至想要在自己致仕后给自己的儿子铺路,至多也就是再谋划上这几年了。为了不让朝臣都见风使舵投向虞家,素日在内阁中没少针对虞为政。 眼下邝太后的这一旨赐婚,看上去光鲜亮丽,但对于虞为政、对于虞家来说,却并非是一件好事。原因无他,虞为政身为内阁次辅,身上兼任着兵部尚书之职,而国朝惯例,统兵权在大都督,调兵权在兵部,如若这桩婚事真的成了,父亲的兵部尚书之职想来也就保不住了。 虞兰舟蹙眉,轻声道“也不是没有回圜的余地,只消父亲在廷议上谢绝了这门赐婚便是了。” 虞为政看向女儿,长叹一声“难怪,难怪。邝太后虽是皇爷的亲生母亲,这些年来说话却并不算是顶用,这道旨意却能在皇爷和锦衣卫的眼皮底下传出来。皇爷早就算好了的” 虞兰舟在心中无声地笑了一下。 没有人比他更善于玩弄心计,帝王之术在他身上展露得淋漓尽致,她甚至可以想到父亲拒婚之后天子下一步会做些什么 但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天底下有那么多的女子,不乏貌美才高之人,其中必然会有人欣然入宫。她自问和天子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太多的瓜葛,不过是在宫中匆匆的几次照面。假若他当真是后主之流,色令志昏,也就罢了,但上辈子在宫中的十年却清晰地告诉她,这是一条头脑清醒、心肠冷硬的毒蛇,没有任何一点温度,遑论喜爱之情。 想到最后,她想累了,对父亲说“您就告诉皇爷,祖母托梦给我,我决心修道,以此为由拒了婚事吧。” 也省得天子还能折腾出什么下文。 虞为政呵斥她一声“你小小年纪,缘何在婚姻大事上如此草率” 在她的父母眼中,不能成婚是一件天大的事。 这意味着她从此没有夫君,以后亦无子嗣。女子死后不能入家庙,若是没有夫家,她的魂魄也没有归处,更享用不了子孙奉上的香火。 但虞兰舟确实不太在乎这些东西。 她跪到父亲面前,正色道“女儿不愿入宫,也不想连累尊长。” 虞为政的手停留在半空,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摆放。 鬼使神差的,他艰难道“兴许,皇爷也是一个好归宿。” 虞兰舟打断他“父亲,我记得从前虞瑶要入宫的时候,您曾与她大吵一架,您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不但不得自由,甚至性命也无从保障。和入宫比起来,做女冠子有什么不好。” 虞为政长啸一声“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要有今日的困局” 三更天,晨光未亮,鸡未鸣。 虞为政从睡梦中醒来,一眼看见妻子吴氏靠在床边,哭得眼睛红肿。 他一阵头疼,叹了口气“你这又是做什么” 吴氏一边哭,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妾一介妇人,见识短浅,不敢左右老爷的决议,我只是恨,我只是恨我又做错了什么要让我的女儿受这种罪” “若是,若是她真的入了宫,却没能生下子嗣那可是要殉葬的啊” 本朝自太祖皇帝伊始,庶妃无子者一律殉葬。是故,但凡有些地位的人家,都不愿意女儿入宫为妃。 她的声音大了些,哭声也变得凄厉,甚至试图下床点起床头的灯,被虞为政一把按住,坐回床上。 吴氏戳着他的胸膛,哭道“自我嫁到你家,可有一件事对你不起先头夫人留下来的儿女,我可曾苛待过他们我母亲每回送了钗环衣裳到京中,哪一回我不是先让阿瑶挑拣罢了,再给兰舟到头来,到头来,她又是怎么报答我的”吴氏越哭越凶“寻常人家尚且妻妾有别,紫禁城里头,差一个阶,便是天与地的差别。阿瑶再怎么样,日后总是母后皇太后,可我的兰舟,她又要怎么办” 虞为政被她哭的心烦意乱,加之心中本就有愧,干脆一扬手道“那便随了兰舟的意思,让她在家中修行。” “我呸”吴氏猛地啐了他一口,“你我自幼千般万般爱怜地将她养大,如何舍得让她真的做了姑子,舍了红尘你我在时也算罢了,你我都不在了呢” 虞为政有些心虚地别过脸“无忌和景哥难道是那般不顾念姊妹的人么” 吴氏又哭了起来“什么姊妹不姊妹的,你不要打岔。便是无忌和景哥再惦记着她,没个自己的骨肉傍身,到头来还不是晚景凄凉” 在朝堂上同人相互攻讦、唇枪舌战那会儿,虞为政尚且不犯怵,但和自己这个貌美性娇的妻子相处起来,他着实没有招数,当下也有些心累,只能好声好气地道“那你的意思是” 吴氏立刻便不哭了,扯着他的袖子道“我瞧着燕王也是一门好亲事” “荒谬”虞为政打断她,“妇人之见,不必再言。” 吴氏还想再说些什么,虞为政翻过身,看着她,无奈道“锦娘,难道我便不疼爱兰舟了么但和藩王结亲,实在是犯了皇爷的大忌,我不能” 吴氏抢白他“难道皇爷便就此不让老爷做这个官了么” 虞为政听了,刚想斥责妻子愚昧无知,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轻声呵斥道“睡吧,我再想一想。” 天子会不会就此将他逐出内阁 虞为政突然发觉,自己恐怕是灯下黑了。 岳中琦历经三朝,从英宗末年的军户出身进士,到武宗时的阁臣,再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的首辅。传奇二字用在岳中琦身上,可谓恰如其分。世人追求的、渴望的鱼跃龙门、一朝富贵也其实不过如此而已。 但如今这位传奇的首辅已经年过七旬,垂垂老矣,头发全白,鬓边也长满了褐色的斑点,但他手中执着的由武宗皇帝钦赐的玛瑙手杖,依旧向世人宣示这是一位在权力场上摸爬滚打并最终胜出的老人。 东暖阁外,枝叶茂盛的樟树垂下叶影,盛夏七月,唯独此处,毒辣的阳光仿若销声匿迹,生出了一种沁骨的冰凉。岳中琦站在廊下,远远地看见虞为政穿过复道向议政的东暖阁走过来,就在宫人的簇拥下迎了上去。 “子敬。”岳中琦唤了一声他的字,二人虽同为六部尚书,官阶相等,但以岳中琦的履历,向来以长者自居。虞为政略一拱手,道“岳阁老。” 岳中琦眯着眼睛,脸上带着笑。 每当这种时候,就意味着老狐狸正在算计着什么。 两人一道入了东暖阁,天子已经盘坐在帷帐后,隔着一层纱,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自两年前起,天子便不再在群臣面前露面,上呈奏章,各抒己见时往往因为难以分辨天子的喜怒而更为胆战心惊。 便如此刻。 阁臣行过礼后都得了赐座,两列排开,面面相觑。 礼部侍郎夏晋率先开口“陛下,臣以为太后赐婚之事有为祖宗规矩。亲王正妃理当由宗人府在民间采选,岂可由仁寿宫贸然择定。” 天子在帷帐后“嗯”了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夏晋不由将矛头指向当事人“虞阁老,您说呢” 他是虞为政这一边的人,因为知道个中利害,更不敢让这门赐婚成真。在内心里更是忍不住埋怨赐下婚事的邝太后,若非夏晋日常出入宫廷,知道这位邝太后不过是一介无知妇人,他几乎要以为邝太后和岳中琦是串联好的了。 虞为政沉吟片刻,正想开口,岳中琦却轻咳一声,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岳中琦看着夏晋,笑得就像是以为宽厚的长者“夏侍郎,你是长启三年的进士,那一年的考题我还记得事父母畿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1,侍郎的文章做得很好。” 夏晋脸上一红,就听岳中琦接着道“皇太后即使安排有不对的地方,她也是皇爷的生身之母,怎么好直接拂了太后的脸面” “你说呢,子敬。”岳中琦再度将问题抛了回来。 虞为政心下一动,老狐狸也有失手的时候。但面上却并不显露,只是淡淡道“一切全凭皇爷和太后的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论语,意为父母犯错的时候子女要委婉地劝解。 女冠这个,唐朝比较多一点吧。这一章所有评论发红包,谢谢订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菩萨蛮(6) 天子在帷帐后的脸, 喜怒难辨。 殿中沉默了至少有一炷香的时间,一些年纪较轻, 或是入阁时间不长的阁臣, 在这诡异的氛围中,无不面面相觑,指望着同僚能先出声说些什么。 一刻钟, 两刻钟,盘坐在帷帐后的天子终于开口, 轻笑一声“母后挂心三郎的婚事也有些年头了,虞大人家的二娘子,向来听闻人才出众,想来正堪为配。” 坐在下手第一位的岳中琦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喜, 目光不由地扫过虞为政神情凝重的脸,心下轻蔑果然还是妇人之仁,竟然因为怜惜幼女而断了自己大好的前程, 愚蠢愚蠢 他又向自己的学生翰林学士杨元投去一眼,杨元会意, 进言道“皇爷, 有一言, 臣不得不谏” 帷帐后的天子又是“嗯”了一声“说。” 杨元从座上起身,趋近几步“燕王已为大都督,有统兵之权;现在虞阁老官任兵部尚书” 他没有说下去,但言下之意, 昭然若揭。 夏晋不由道“杨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元轻笑一声,脸上带着轻慢“瓜田李下,难道还能不避着么” “卿等,吵够了” 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像殿中的如意纹石雕香炉里飘起来的一缕轻飘飘的烟雾,很轻的一句话,但夏晋和杨元却因这一句话而立即跪到了地上。 天子道“太祖定制,本就是为了统兵、调兵之权相分相挟,而今虞大人既然和燕王成了姻亲,确实不当再做这个兵部尚书了。” 岳中琦的嘴角渐渐地渗出了一丝笑。 但下一刻,天子就说“内阁着手拟旨吏部尚书岳中琦改兵部尚书,虞为政便改作吏部尚书吧。” 岳中琦面色一滞,忍不住喊道“皇爷” 天子的声音仍不见任何情绪起伏,淡淡地问道“怎么,爱卿觉得不妥” 杨元硬着头皮替老师说话“皇爷,任职变动,本是大事,怎可如此轻率” 天子笑了“不是阁老先说的,不可忤逆母后的意思如今既然婚事不可变动,虞为政又不宜再担任这兵部之职,只能如此权宜行事了。”末了,天子又道“更何况,六部之中,以吏部、兵部为首,而今只是调换了一下,岳阁老你没有意见吧” 岳中琦黑着脸,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回答“臣,无异议。” 失算了。 原来从头到尾,天子想要算计的根本不是那个虞家的小娘子,而是他岳中琦 世人皆以吏部、兵部为贵,但有物必有贵贱,即使同为六部关隘,亦有先后次序。 吏部掌管着变迁调动,考工赏罚。岳中琦掌管吏部十几年,不仅仅因此钱财广入,朝中众人更是争相阿谀奉承、竞相巴结于他。 兵部寻常无战事时,至多不过是管着军械制作,城墙垒筑,便是有了战事,统兵之权也在大都督手中,兵部不过是起着统筹粮草的作用。兵部尚书比之吏部尚书差得远了 更何况若是燕王真的成了虞为政的乘龙快婿,以自己素日和虞为政的争端,想来和掌着兵权的燕王也成了水火之势,如此更加不过是一个空壳的兵部尚书罢了。 岳中琦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喉咙间,完全咽不下去,甚至因为怒火冲心而短暂有一刹那眼前一黑。 同时一种更深的恐惧和苍凉也跃上他的心头天子这是在表达对他的深重不满,可他甚至想不起自己到底做了哪一件事惹得这位心机深沉的年轻天子不快。 比起他荒唐又无能的父亲,天子显然在帝王之术上造诣要深得多。武宗被内阁制约,甚至无法废去自己不喜的储君;但天子却一次又一次用自己的身体力行凌然众人之上,将他们打得措手不及。 他们难以猜测他的喜怒,他却将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收入眼中。 岳中琦睁眼,目光所及,只能看见厚重的青色帷帐。天子的面容隐没在帷帐后,什么也看不到。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天子一拜“臣领旨。” 傍晚时分,太阳一直西坠,直至在地平线上重叠成了一条线。半边的天在夕阳的余晖中被染成了火红色,远远地看过去,像是一片无尽的霞云罩住了苍茫的草原。 自在大同府击退来犯的瓦剌人后,朱成思率兵深入漠北,一路追击,到今天已经过去了整整两日。 朱成思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迎着夕阳方向看了一眼,而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指南针,朝一旁起码跟上来的程信笑了一声“瓦剌人的王庭,大约就在此处了。” 程信面色沉重“殿下,瓦剌人狡诈多变,又多亡命之徒,只怕朵颜的消息有诈,殿下还是小心行事才是。不若先派探子到前面查看一番。” 朱成思听到他的话,并不恼怒,程信向来谨慎,时常反对朱成思太过冒进的决策,但朱成思一旦决议,程信也每每跟随左右,尽心献策。 朱成思吹了一声口哨,淡淡地道“里头都是瓦剌人的王妃公主,还有一位尊贵的王太子。” 男子出去劫掠汉人的妇孺,自己的女人孩子则留在了后方。 朱成思掉头,看向跟随在他身后的亲兵,吩咐道“入了王庭,不许烧杀劫掠,更不许奸淫妇女,速速将他们的王妃公主给我带来。” 最后一抹残阳消尽,草原的天彻底变成一片灰蓝色,远处传来一阵连绵不断的狼嚎声。在狼嚎声中,火光、刀刃的银光交织一片,妇孺的啼哭声竞相响起,最后消于沉寂。 兵贵神速、贵出其不意,贵心如铁石。 自朱成思十四岁从戎起,每一天都在和无数的死人打交道,其中有些是他的敌人,有些则是他的部下。廷议每每说起瓦剌人,就说这是一群生啖人肉的化外之民,是不通礼义的蛮夷,和他们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讲道理的必要。 朱成思每当这种时候,看着那些文臣梗着脖子唾沫横飞的争辩之态就会觉得有些可笑。 互市是不可能互市的,相洽也不能相洽。 在他们的眼中,只有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直至最后一具血肉之躯也化为白骨,如此才算是不负君上。输了的参将总兵,即使不死在瓦拉人的刀下,最终也会死在这些文人的笔下。如若没有及时自尽,面对的便是无尽的攻讦,直至全家死在锦衣狱中。但若是让这些文人上阵,他们恐怕连刀都提不起。朱成思甚至怀疑,若是有朝一日瓦剌人攻到京城,其中的某些人必定争先恐后出来献礼。 朱成思十四五岁血气方刚的时候,也曾觉得“大丈夫不过一死”,不能战死沙场,便以死谢罪。但这么多年过去,死了那么多的人,瓦剌人的侵扰却从未停歇,这场战争好似也永远没有尽头,他开始感到了那么一点困惑。 最后一声狼嚎也随着箭簇齐发停了下来,朱成思策马向着王帐而去。 王帐中,一个亲兵见朱成思入内,连忙上前禀报“殿下,一共三十二人,悉数在此,王太子亦在内。朵颜所传的消息,果然不假。” 朱成思并没有表露太多的喜色,只是吩咐道“都看管好,不许她们逃脱,也不许她们自尽。” 亲兵领命而出,程信随之掀起毡帐入内,在朱成思身后笑道“到底是蛮夷,不懂得安内攘外。” 此次朱成思能顺利找到瓦剌人隐于漠北的王庭,并非偶然。而是瓦剌人之间也起了内讧。瓦剌可汗年老,大王子朵颜拥兵自重,王太子乃王后所出,但却年幼体弱。朵颜对王太子大为不满,冀望借朱成思之手将王太子除去,于是才暗中命人透露了王太子的所在。 但朵颜也不愚蠢,王帐中除却王太子,留下的大多都是些不受宠的王妃公主,和王太子一道待着,借此掩人耳目而已。身份贵重的,并不在王帐之内。至于被朵颜掳走的汉人妇孺,更是被他移到别处藏起来了。 朱成思淡淡道“利欲熏心,不分国人蛮夷。” 程信沉默了一瞬,接着道“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朱成思抚着手上的玉扳指,头也不抬“自然是传信给瓦剌可汗,他的宝贝儿子在我们手上,怎么能不拿点东西来换” 朵颜以为朱成思虏获了瓦剌王太子,会就此收手,拿着这个半大孩子去交差,堵住群臣的悠悠之口。但朱成思显然意不在此。 他看向程信,笑了一下。铁甲冷寒,夜色幽寂,冷冷凄凄的月光照在他俊美的容貌上,冷肃的神情中透出一丝讥诮“你猜,瓦剌可汗该派谁来接应” 程信也笑了“哥哥算计弟弟,父亲自然也能算计儿子。” 朱成思身边的亲兵进来,说是有一个女子自称是瓦剌可汗的小女儿萨日公主身边的奴婢,知道公主的去向,定要亲见朱成思。 这样的鬼话,哪怕朱成思只有十岁都不会相信。 但朱成思本着探究这女子葫芦里卖的什么丹药的心思,还是点头道“带她进来。” 说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横放在自己膝头的弓箭。 程信犹豫着劝他“殿下,不必涉这样的险,瓦剌人并不重公主。” 在朱成思回答他之前,那瓦剌女子就被带进了帐中,身上穿着一件略显破旧的绸衣。 女子趋近朱成思,周围的亲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女子就抽刀出鞘向朱成思刺去。一道银光划过朱成思摸了摸手里的弓箭,眯着眼看向那个被箭簇射中半边肩膀,在地上流血不止的瓦剌女子,笑着看了一眼手中的金质狼图腾令牌,笑了“萨日,蒙语的月亮,这令牌不错,我收下了。” 萨日面色苍白,喝道“狗贼快将令牌还我” 朱成思不再笑了,面上神情冷肃,晃了晃手中的令牌“萨日公主,技不如人,就不要丢人现眼。” 这令牌是瓦剌贵族人手一个的身份标识,如今落到了朱成思手中,难免为他所利用,萨日心下有些惶恐,但还是强忍着身上的痛楚,破口大骂“你这个狗贼破我王庭,掳我姊妹阿妈你不得好死” 朱成思笑了,帐中只支了一盏油灯,他英俊的面容大半掩在阴影中“公主,记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后果只能自负。” 朱成思命人将萨日带下去后,程信忍不住叹了口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将瓦剌部一举灭了,这样宣府大同也可不必再起兵灾。” 朱成思沉默着没有说话,没有说话,半晌才道“但愿,有这么一日。” 果如朱成思所料,朵颜心胸狭隘,为了一己之私,出卖了王太子,虽然朵颜自认行事隐秘,但老可汗在病中还是起了疑心。只是碍于朵颜骁勇善战,一时不能处置他,但还是命朵颜带着一队亲兵到大同城下赎回王太子。 朱成思冒险拿到萨日的狼图腾令牌,命会蒙古语的边民假作公主身边的侍应,诓骗朵颜,只说萨日设计迷住了朱成思,只消里应外合便能攻破大同府。朵颜大恨朱成思的出尔反尔,闻言大喜,不顾部下的反对,执意带着亲兵趁夜色试图杀入大同府,反而被早有准备的朱成思一举俘获。 朵颜不比先前年幼无能的王太子,他是瓦剌人这些年来在宣府一带烧杀劫掠,屡屡得手的一大祸首。朱成思扣住了他,瓦剌可汗这才追悔莫及,不得已只能派人前来求和,并将先前掠去的妇孺壮丁一并归还,以示诚意。 但朱成思只是将王太子和一众王妃公主还上,绝口不提朵颜的处置。 等到处理完大同府的庶务,安抚受伤、死去的将士亲眷,又是十日过去。天子的恩旨终于到了大同除却免去山西被灾税粮的旨意,还有一道赐婚的恩旨。 死人堆里力战了十来日的燕王殿下,突然间惊知自己多了一位未来的王妃。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菩萨蛮(7) 宣府, 总兵府中。 朱成思盘坐在罗汉床上,一目十行看完了从京中飞书传来的信笺, 而后捏着那一张薄薄的信纸, 发起了呆。 邝太后并不是一个坏人,甚至有些时候好得太过出奇。 即使是在母妃还在世的时候,朱成思对这个脾气宽和的嫡母也实在没有什么恶感。朱成思九岁丧母, 十四岁从戎,中间的五年便是在邝太后的坤宁宫中度过的, 邝太后待他,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在某些时候,邝太后待朱成思的好,甚至让周围的人乃至朱成思本人感到不解。 譬如此刻, 他原本不过是恳求邝太后照顾一番虞兰舟,想着不至于让天子再度为难她什么,但邝太后就不顾一切地为他赐了婚。 朱成思最初不过是出于和天子作对的叛逆心, 还有那么一点或多或少的怜悯,从坤宁宫手中带走了虞兰舟。但这个小姑娘, 却仿佛生出了一种天然和他相关的缘分, 接二连三地求助于他。 年幼时朱成思学弓马, 教他的武官一箭射死一头母鹿,朱成思走近了,却发现这鹿原来已经怀着身孕。年幼的他为此哭闹不止,那时母妃已经缠绵病榻, 却还是勉强起身,拿着湿帕子给他擦脸,一边擦,一边哄,告诉他“人各有命。” 许多年过去后,朱成思才终于发觉,原来那时母妃说的,不只是母鹿,也是她自己。 母妃死后,有许多年,朱成思以为自己再不会因为同情、心软或者是其他脆弱的情感而做出决定。正如那一日那个教他弓马的武将说的那样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强者可以肆意妄为,弱者只能逆来顺受,他要做的是搭好自己手里的弓箭,做到箭无虚发。 可在那个夜晚,她披着头发向他跑过来,脚上甚至挂着一只没能套好的绣鞋。 泠泠的清幽月光和飞上枝头的灰雀,在那一刻见证了什么为什么在朱成思的梦里,总是隐隐约约地再度想起她安静地躺在他怀中时,发丝间清淡的香气 程信刚刚替朱成思抚军归来,一边思索着该如何合宜地处置朵颜,一边又为这一旨突如其来的赐婚而感到忧心忡忡他自然是希望朱成思能够大权在握却又不受天子猜忌,却也明白以天子狭隘的气性,这样的想法不过是天方夜谭。 他掀帘入内,接连唤了朱成思好几声,但朱成思坐在罗汉床上,岿然不动。 主屋的光线并不好,一开窗,廊下烧着的纸钱灰烬就飘了进来。 这座府邸原本是宣府总兵刘晖的官邸,因朱成思在大同的大都督府在半年前回京的时候封起来了,朱成思再过几日又要匆匆回京,因而并未让人再将府邸收拾出来,刘晖的母亲见状,主动将自己的屋子让给了朱成思。 程信又看了一眼朱成思指间捏着的信笺,翻了个白眼“殿下,您倒是回我一声啊,快些处理了宣府的军务,也好早日回去迎娶王妃。” 朱成思回过神来,朝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滚蛋。”说完,将手中的信纸压到了案几上的茶盏下。 程信这才正色说起了剩余的军务“殿下,您打算怎么处置朵颜” 朱成思闭目,语气淡漠“你觉得呢” 程信斟酌片刻,小心提出“还是将朵颜押回京中交由锦衣狱吧,剩下的便由内阁去商榷便是。”他压低声音“此刻放了朵颜,内阁必定争相攻讦殿下;若杀了朵颜,惹得瓦剌可汗再度进攻,殿下依旧难免遭受非议。” 朱成思喉咙动了一下,干笑了一声。伸手,摸到了腰间的佩剑,抬起脖子看上屋顶发霉的横梁“有时候,我真想将这些贼人悉数杀尽,但杀了这个还有那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 说完,朱成思从罗汉床上起身,探起帘子就要向外间走去,不知怎得,在靴履踏过门槛的霎那,回过头问程信一句“你说她们那些小娘子一般都喜欢些什么” 仿佛夏日最热的时候终于过去,一连十几日,京城都沉在了雨水浸泡中,甚至台阶都生出了一层厚厚的青苔。 吴太夫人选定的两个傅姆终于从杭州一路坐船到了虞家,连带的还有十几个因为听说了邝太后的赐婚而追加的给虞兰舟陪嫁的家奴。 这些奴婢无不是吴太夫人精挑细选后又精心栽培的,个个身怀绝技,更难得身家性命都攥在了吴太夫人手上,因而格外老实可靠。 其中为首的一个叫阿芍的少女,不仅精通医理,善于庖厨,而且拳脚功夫也十分过得去。吴太夫人在信中明言,要虞兰舟将她带去王府,以备日后有妊调理身体。 虞兰舟回想着外祖母在信上说的话,忍不住满脸黑线。 吴太夫人送来的奴婢虽然个个手艺不凡,但却都生得很是普通,虞兰舟只是稍微地想了想,就明白了外祖母这是在防着什么。 当下更是一阵窒息。 邝太后的赐婚恩旨到今日不多不少正好过了半个月,听说朱成思此次一举大败了进犯的瓦剌人,还设计俘虏了瓦剌部的大王子朵颜,已在返回京城的路上。 虞兰舟想到他,不知为什么内心除了恼怒、羞郝之外还生出了那么一点点忐忑。 不关她的事,又不是她求的赐婚。 不管朱成思本人出于怎样的意图,反正现在她不必再入宫了。过后若是他醒悟过来,觉得自己碍了他的眼,大不了自己就搬到别庄上去住。反正天底下面和心不和的夫妻数不胜数,并不缺他们这一对。 但就算是这么想着,虞兰舟的心中还是升起了一股莫名的焦躁,连一旁被她拘着念书的景哥都察觉了这一点,抬起小脑袋问她“阿姊,你的脸看上去好红哦。” 虞兰舟摇着手中的消金骨川扇,轻轻地点了一下案几上铺排开的一卷资治通鉴,“念你的书。” 阿芍,虞兰舟给改了个名字,和玉竹相对,叫玉芍,端着一盘樱桃冰糕入内,听见景哥的话,轻声呼道“娘子可是热了正好试一试这新鲜的冰糕。”她热络道“都是去年取了泉水藏在冰窖里头的冰,跟外头那些随意采了河冰的玩意并不相同。” 虞兰舟听她说得诚恳,忍不住微微一笑,露出了颊边一对浅浅的笑涡,又见景哥眼巴巴地盯着那瓷盘里头盛着的一堆霜雪,点了点他的鼻尖,嗔道“只许吃一点点。” 景哥和玉芍都欢呼起来。景哥忙不迭拿着勺子去挖冰糕,侧过头发现姐姐一人坐在窗下,脸上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淡。景哥凑带虞兰舟身边,捧着银勺子,奶声奶气地道“阿姊吃。” 虞兰舟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阿姊不吃。” 兴许是看出虞兰舟兴致不高,玉芍主动请缨“奴婢带小爷去午睡吧。” 虞兰舟点了点头,拉着景哥,认真地问他“记住阿姊跟你说的话了么” 景哥嘴里含着冰糕,说话也有些含混不清,只是一个劲的点着头“记住了,井边、河边,有水的地方都不要去,任何时候都要让外祖母送来的傅姆跟着我。” 虞兰舟点了点头,在弟弟的脸上亲了一下,“真乖。” 说完这句话,她才发现自己的掌心一片湿,但内心却也变得格外的平静。 一阵风雨过后,院中栽种的芭蕉在潇潇声中枝叶吹落一地。 虞兰舟闭上眼睛,想起了很小的时候随着母亲回到杭州探亲,偶然听到的吴侬小调,凭着记忆中的拍子,用手指轻轻地在案几上叩了起来。 但不过片刻,就被屋外一阵有力的叩门声打断。 来人显然没能收住手上气力,黄花梨木的屋门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像是遭了一阵大风,摇摇欲坠,随时就要坍塌了。 虞兰舟突然有点想笑。 迟疑了片刻,还是下榻,汲着绣鞋挪到门边,站在门后故意问道“来者何人” 话音刚落,她就清楚了听到门外也是一声笑,像是带着那么一点对她的故意为之的无奈。 而虞兰舟的心绪也随着这一声笑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伸手,推开了门。 朱成思那双好整以暇的桃花眼看着她,不知怎么就笑了起来。 虞兰舟微微蹙眉,以为是自己今日的装扮哪里出了错,随着他的目光也垂头一番审视,直到他沉吟片刻,开口说 “你今日穿这身很好看。” 你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胡话 虞兰舟侧过身,也佯作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后道“殿下穿这身,也很好看。” 朱成思又笑了起来,他身上的甲胄未除,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也不知道从宫里出来回王府了没有 但虞兰舟没有说假话,坚兵直锐,银灰罩甲,确实为那张原本就英俊深邃的面容更平添英气。 等他笑完了,虞兰舟从反应过来,他们这个样子有多傻。 她不由后退一步,低下头,希望借着屋内的阴影掩住自己略微发红的面容,低声问他“殿下到府上来,是有什么事么” 说完了这句话,她还是觉得不对。就好像,就好像理智在这一刻被打回了原形,虞兰舟又成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娘子。 可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喜欢新手互相瞎撩v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蝶恋花(1) 夏日骤雨初歇, 芭蕉叶上的沾着的水珠沿着叶边坠下,滴落泥土中。随着虞兰舟半真半假的一句戏谑, 朱成思又一次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一个傻子。可她两世为人, 已经见识过了太多的聪明人。 聪明人动辄翻云覆雨,从不露喜怒哀乐,她既看不透, 也争不过。而他也视她为笼中雀、瓶中花,高兴的时候兴许会浇一浇水, 一旦惹怒了他,等待着她的便是被连根拔起的命运。 她不能不惶恐害怕,更无法从这份害怕里生出什么喜欢的情绪。 朱成思咳嗽一声,将她带离了那些不快的回忆“所以孤能进去喝盏茶么” 她不由弯起了嘴角,侧过身, 让他进了屋。 玉竹站在廊下,远远地望着他们。 似乎是察觉到虞兰舟投来的目光,轻笑着低下了头。 朱成思能出入虞府,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出自于虞为政和吴氏的授意。想到父亲冒险应下这门婚事,虞兰舟不知怎么的突然心中有些酸涩。天子的举动, 虽然出乎意外, 推敲一番, 却也不是无迹可寻比起虞兰舟本人,遏制岳中琦在内阁中的势力显然要更重要一些。 岳中琦越是急于打压父亲,天子看在眼中,就越不让他如意。 想到这位三朝老臣上一世最终的下场, 虞兰舟心下一动以天子上一世对岳中琦处置手段之狠厉,想见他应当对这位年迈的首辅已经忍耐多时,但问题偏偏在天子并不是一个甘于忍耐的人,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让天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对岳中琦的肆意妄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个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她这一走神,朱成思就如入无人之境,大大咧咧地坐到了罗汉床上。 虞兰舟回过神,看他大马金刀坐着的模样,不由有些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而后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殷勤地支起红泥小火炉,煮起了茶。 时下多喝泡茶,唐宋盛行的茶艺流传至今早就成了一种附庸风雅的摆设。虞兰舟今日也是偶然起兴,想着一边听雨打芭蕉,一边试烹绿茶。母亲吴氏自幼便致力于将虞兰舟培养成一个高雅淑女,除却琴棋书画,虞兰舟也十分娴于像烹茶、刺绣以及女工之类的技艺。 点起小火炉,紫砂泥壶中到上去岁藏在地底的雪水,再用银镊子将完好的明前茶饼剪碎,夹进壶中,置到炉上。虞兰舟今日穿了一件浅藕色窄袖衫子,豆绿襦裙的裙边几乎垂到地上,随着她偶尔前倾的动作,袖口的黄花像是一只翻飞的蝶,飘在朱成思眼皮底下。 被案几上的红泥小火炉烘着,她的脸上微微涔出了汗,更显得她肌肤光洁,眉目如画,朱成思突然觉得心里生出了一点点痒。就只是看着她娴静雅致的动作,都会让人忍不住想要微笑。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陌生,以至于朱成思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靠得太近,差点让炉火烤到了袖口。 虞兰舟笑“殿下小心。” 朱成思回过神,靠着罗汉床上的靠子,换了一个更为散漫的坐姿,但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 直至她朝紫砂泥壶里放了一片姜,而后是半勺盐。 朱成思错愕“为什么在茶里放姜和盐” 虞兰舟莞尔“煎茶哪有不放姜和盐的呢” 说着将烹好的茶汤舀入碗中,推到朱成思面前“殿下想试试么” 朱成思非常怀疑这玩意真的能喝么但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又觉得自己在沙场上摸爬打滚这么久了,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就差没吃过观音土了,于是十分豪迈地端起茶碗,试图一饮而尽。 但只是一口,他就呛住了。 “咳咳咳,怎么还有辣椒。” 虞兰舟从他手中拿走茶碗,看他一眼,没忍住,又笑了起来。 刚才玉芍拿来的冰糕已经化成了一滩雪水,虞兰舟原本想开门让奴婢再拿一盘冰糕来,但刚一起身,手腕就被人扣住了。 她看向朱成思,还没说什么,朱成思却连忙松开她的手,轻咳了两声。 虞兰舟心下有些好笑,同时也不由好奇了起来这位殿下不会真的从来没和女人接触过吧 “殿下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么” 将红泥小火炉从案几上撤走后,虞兰舟又动手替他泡了一杯茉莉香片,而后笑着问他。 朱成思盯着她笑得弯弯的眼睛,从怀中取出了一枝粉白色的花。 花的主人实在疏忽又粗糙,花在他怀中奔波了一路,早已蔫了,垂着花瓣,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虞兰舟有些啼笑皆非,但还是耐心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朱成思看着花的惨状,似乎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思虑不周,让这礼物显得有些拿不出手,声音也变得很轻“我在宣府看到了这种花,边民说这花叫永生花,得到这花的人,会永远顺遂无忧。所有我带了一朵,想要送给你。” 虞兰舟曾经收过的礼物可谓不计其数。 吴家豪富,外祖母出手不凡,对年幼的虞兰舟可谓是予取予求;等后来,她入了宫,天子像纂养着一只珍奇异兽一样养着她,在金银珠宝上一向不曾手软。四海来朝,八方进献的奇珍异宝,只要她想要,便能有。 但很奇怪的是,她对着眼前这样一件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礼物,竟然意外地读到了一点点礼物主人的真心。 他们都祝她荣华富贵,但有一个人,祝她顺遂无忧。 虞兰舟伸手,轻轻地拿过了那朵花“永生花。” 她看着掌心的浅白花朵,笑了笑“多谢殿下,我真的很喜欢这礼物。” 松涛院中,谢氏大腹便便,行走都有些困难,只能靠在软垫上,听着自己的乳母唧唧喳喳地说话。 李嬷嬷说完了,不忘蹲下身给谢氏捏了捏脚“少夫人的身子更重了,平日里可要更注意着些。” 谢氏听着,轻轻地“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李嬷嬷看出谢氏兴致不高,不免想法设法说些谢氏爱听的“说起来,那个作妖的金老妇终于叫大爷送走了,可见大爷这是不舍得少夫人受委屈呢。”金嬷嬷在虞府后院兴风作浪了十几年,一朝终于被打发走了,府中的下人,受过她欺压的,无不是喜上眉梢,拍手称快,至于那些个为虎作伥的,只能灰头灰脸,夹紧了尾巴做人。 谢氏微微一笑“兴许是吧。” 又问她“燕王到府上来了” 李嬷嬷点了点头,凑趣道“欸呀呀,说是刚回京,还没入宫叙职就来了我们府上,这份情意也是没谁了” 谢氏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在雨后落了一地的海棠花,轻声道“二妹妹向来是个讨人喜欢的。” 李嬷嬷听到这儿,终于发觉了不对味,凑近问道“娘子是在忧心这门婚事” 谢氏迟疑片刻,点了点头“二妹妹终身有靠自然是好,只是眼下老爷官至内阁,有个藩王为婿,难免叫皇爷猜忌。”说着又是叹了一口气,“我怕,我们家日后的前途是要大不如前了。” 李嬷嬷脸上动了动,干巴巴地笑道“不至于吧,老爷这不是才改了吏部尚书么娘子就不要担忧这些了,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养好胎,来日生下个文曲星老爷,给娘子挣个诰命才是。” 被她这么一打岔,谢氏脸上的愁云也散去了一些,笑道“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就在这里下海口说什么文曲星老爷,也不怕人听了笑话。” 李嬷嬷“呸呸”两声,笃定道“娘子的肚子这么尖,必然是个哥们。” 虞为政看着堂中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心绪十分复杂。 他拱手行了一礼,却被朱成思避开了。 朱成思也是一拱手“阁老。” 虞为政二十几岁科试得意,凭借着父祖留下的人脉,一路青云直上,官至阁臣,向来自诩对天子是忠心无二,从不曾结党营私,更不必说结交藩王,却没有想到竟然有朝一日会有一个藩王女婿。 真是想想就心梗。 同僚无不扼腕,觉得虞为政的仕途恐怕要因着这一桩儿女婚事走到了尽头。要说没有犹疑,那也是不可能的。但虞为政又隐隐地觉得,事情不是这样。天子固然喜怒无常,狠厉非常,唯独有一点无可非议那便是他足够聪明理智,几乎不曾感情用事。 比起被拒绝,天子更厌恶的是被利用和算计。 所以即使虞为政没有顺着天子的心意拒婚,但岳中琦越是野心勃勃地想要独揽大权,天子就越不可能让他如意。 只是 虞为政暗中叹了一口气,拱手对朱成思道“殿下此番力战瓦剌,战功赫赫,当属第一等,内阁已决议,明日便在宫中加赐殿下也犒赏劳军。” 朱成思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喜悦或者其他的神情,毕竟这样的事对于他来说早已屡见不鲜,朱成思几乎已经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他只是淡淡道“多谢阁老。” 虞为政叹了口气,继续道“臣有二子二女,但最心爱的莫过于小女儿。她年幼、不知事,蒙太后不嫌弃,赐婚给了殿下,还请殿下” 虞为政说到这里,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先前为女儿看好的婚事,再想起长女因为沈默对自己和妹妹生出的怨恨,叹了一口气,说不下去了。 其实他到现在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邝太后到底是为什么赐了这桩婚事难道真的是觉得自己的女儿和燕王郎才女貌,正堪为配还是说只是不愿天子纳了自己的小女儿,败坏名声 不拘哪一种,眼前的这位战功赫赫的亲王又是怎么想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替殿下回答真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蝶恋花(2) 虞为政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比劫后余生, 满心欢喜的妻子,他既然任职内阁, 知道的也要更多一些。 朱成思此次立下了不小的战功, 内阁廷议,说是要封赏燕王不假。但事情却不像看上去那样简单。 朱成思前脚刚押着朵颜回到京中,后脚瓦剌可汗的亲笔信就到了天子手中。瓦剌可汗在心中涕泪俱下, 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长子冒昧无知,才胆敢滋扰上国, 若天子能网开一面,将朵颜释回,他愿意歃血起誓,永不再犯大明边境。如蒙天子不弃,也愿意自此向朝廷朝贡称臣。 那些平日里争相斥骂瓦剌蛮夷之人不足为信的文臣, 却在薛德良念出瓦拉可汗的信笺后,纷纷缄默不言,陷入了沉默。 原因无他, 众人都知道瓦剌向来是天子最大的心病。 这个北方小部落,自武宗时起, 异军突起, 和小王子部分庭抗礼, 甚至大有取而代之的趋势。朝廷这些年来,不知到底倾注了多少军饷,调配了几多武将。 但宣府一带就像是一个永无止境的窟窿,怎么样都填不平, 先后战死的总兵参将可谓数不胜数,朝廷每年免去的山西一带遭兵灾的税粮更不是一笔小数目。 好不容易才终于出了朱成思这样一个能将瓦剌人打得落花流水的大都督。 可问题偏偏也出在了朱成思身上。 不比旁人,朱成思是真真正正的高祖血脉、武宗亲子,如假包换的天皇贵胄,眼下天子子嗣凋敝,膝下唯一的一位皇子身体状况也十分孱弱。若是 在这种情况下,天子既要用燕王之勇,也难免忌惮他因此得到的赫赫权势。如若瓦剌人果真能就此罢休,来朝呈贡,也不失为除去天子心病的一道良方。 可瓦剌人的话又如何能信 虞为政抬起头,看了朱成思一眼,又是叹了一口气。现在只能盼着皇爷明辨是非,莫要因着忌惮燕王便草率地释了朵颜,白白做出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但退一步讲,即使眼下天子没能答应瓦剌人的求和,这般天长地久的打下去也实在很难成事。而让朱成思一直身居大都督之位,天子恐怕更为不愿。此番朱成思行军,即是向宣府、大同的卫所“借兵”,役后,天子看上去也丝毫没有让朱成思重新掌管宣府、大同军务的打算。 只怕朱成思总有一日是要就藩的。 那时,女儿若随了他,终生都未必再能归家。 怕妻子伤怀,这话虞为政暂时还没有告诉她。 朱成思靠在太师椅上,眼见虞为政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叹了好几声,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斟酌着开口“阁老缘何看着有些不快可是本王做错了什么” 虞为政“” 这是一道送命题,莫说此刻虞为政烦心的是些旁的事,便是朱成思真的逛了胡同喝了花酒,他和朱成思君臣有别,也奈何不了他。 想到这里,虞为政不知怎的突然有些跑神,好在朱成思虽然看着不大着调,但在这方面倒是没什么让人诟病的地方。再看他一眼,虞为政心下又感叹练武之人,果然身子骨瞧着也硬朗。 思路就这么歪了。 等到再岔回来,虞为政又想 如若他能待女儿好,那即便是以后女儿难也回来,也无所谓了。 虞为政心里不由有些萧索,拱手对他,正色道“太后赐婚突然,臣知道殿下心中难免委屈,只盼着殿下能看在臣的薄面上,善待小女。” 话说完,虞为政多少有些觉得挂不住脸面,脸上也难免有些烧。 朱成思听到他的话先是有片刻的诧异,而后沉默半晌,就在虞为政以为自己出言不当,想要说上几句场面话粉饰一二,朱成思却突然从太师椅中起身,向他一拱手,微笑道“孤会好好待兰舟,不叫她受委屈的。” 打发走朱成思后,虞为政想着自己案牍上堆积如山的文书,一只脚都已经迈过了门槛,不知怎的,又调过头朝虞兰舟的清晖院走去。 唉,也不知道这个不省心的冤家对着这门婚事还闹不闹着出家。 虞兰舟却并不在自己的院中,而是带着玉竹去了谢氏的松涛院。屋子里留守的小丫鬟瞧着面生,虞为政想了想,还是决定回书房里处理文书去,冷不防地看到窗下立了一只豆绿色的瓷瓶,瓶中插了一支平淡无奇的浅白花苞,瞧着像是有些时日了。 他皱眉,不悦道“你是怎么当的值,这样的花还不知道换了么” 玉芍被他这么一说,手忙脚乱地上前解释“老爷,扔不得,这是燕王殿下带来给娘子的,娘子很喜欢呢。” 虞为政愣了片刻,又是叹了一声,背过身走了。 留下玉芍在屋子里嘀咕一声“老爷这是做什么呢” 自金嬷嬷之事后,虞兰舟有大半个月不曾近过松涛院的门槛。她对谢氏要说太深的恶感,那是没有的;但要说什么真切的好感,也着实犯不上边。 上一世,景哥儿不明不白地就没了。等到虞兰舟终于振作起精神,动手岔气始末,许多的人事都已经被消匿、不可考据。她只能命人杖杀了照看景哥的乳母,又按着那乳母的私房账目,牵扯出了吴氏院中的金嬷嬷,发作了所有安阳大长公主留在府中的奴婢。 安阳大长公主仗着自己辈分足够高,甚至在事发后还入宫闹了一回。最后自然是无功而返,还被天子罚了三年的食邑。 但景哥出事的时候,吴氏病卧在床,家中便是由谢氏管着家的,她那样一个事事周全的人,偏偏在这件事上出的岔子愚笨到令人难以置信。尽管过后谢氏再怎么哭着向她谢罪,虞兰舟也很难相信在这件事上,谢氏一点都不知情。 至少是默许,甚至还增添了助力。 这也不出奇。谢氏是一个极为理智的人,又或者说,趋利。 趋利本是人的天性,而谢氏无疑将这一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当年事发,她就几番劝虞兰舟入宫,不要连累了家中;虞兰舟初入宫,一心求死,吴氏又病重,她不愿得罪贵为皇后的虞瑶,自然也对虞瑶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一朝虞兰舟得势了,她却又亲亲热热,像是从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虞兰舟年少无知时,曾十分喜欢这位贤惠又通人情的阿嫂,但上辈子最后的十年却多多少少认清了所谓的人心。 “二妹妹。”是谢氏唤了她一声。 虞兰舟从沉思中抬起头,听到谢氏笑着道“你这石榴,多得这被子都放不下啦,可别再剥了。” 虞兰舟依言,放下手中的银签子,朝她婉婉一笑“石榴多子,味道也美。” 谢氏的乳母在一旁凑趣道“必定是少夫人肚子里的哥儿想吃呢。”谢氏打断她,脸上的神色也变了变“现在哪里知道是哥儿还是姐儿。” 虞兰舟在心中无声地暗嘲了一声,假作没有看见谢氏的神情,仍旧笑得温婉宜人,“便是先生了姑娘也不打紧,都说先开花后结果,哥儿总会有的。” 谢氏的神情有些微微凝滞,但也只当她年轻不知事,还不懂得其中的利害,因而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虞兰舟又捡起银签子,笑眯眯地往自己面前的茶杯里丢锑好的石榴子。她是被吴氏催促着过来陪伴谢氏说话的,说话便说话吧,虞兰舟在心里想,她和谢氏的情分大概也就止于这里,让她主动去算计为难谢氏,她不会做,但要让她像上一世十五六岁时那样贴心贴肺地对谢氏好,她也做不到。 李嬷嬷像是看出了谢氏心中多多少少的介怀,忙打岔道“说起来,老爷还差人从家中送来了老太爷当年在太医院当差时攒下的保胎的药方。” 谢氏的祖父曾经官至太医院院判,因着陆妃之死而畏惧告老,这桩事虞兰舟是早知道的,也随着李嬷嬷的话随口道“谢太公医术精湛,乃杏林圣手,谢大人送来这方子,必定错不了。” 谢氏的面色随着虞兰舟这句话缓了一些,一旁的李嬷嬷也跟着附和道“可不是么不是奴婢夸海口,老太爷的医术当年在太医院中都是能排得上名号的。便说如今的仁寿宫邝太后,当年怀着皇爷的时候胎象不稳,全靠老太爷妙手回春,保住了腹中胎儿。便是皇爷也念着老太爷的好呢,前几年老太爷过寿,还特特赐下了寿礼。” 和谢氏为虞兰舟和燕王的婚事忧心不已不同,李嬷嬷自有一套为人处世的心得眼下大娘子已经正位中宫,可听说宫里头的皇长子身子骨并不康健,能不能撑到继位的时候实在难说,若能,大娘子便是圣母皇太后,虞家往后又是几十年的富贵可期;若不能她转过脸,悄悄地打量了一眼虞兰舟,燕王朱成思是天子亲弟,也是除了皇长子之外,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 虞兰舟原本低头微笑,剔着石榴,听了李嬷嬷的一番话,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像是想到了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的恋爱在路上在路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蝶恋花(3) 乾清宫中, 天子闭着眼睛靠在御座上,面前的案几上摊着一叠厚厚的奏章。 薛德良掀起珠帘走进来, 弓着腰给天子披上一件衣裳。像是被他的动作惊醒, 天子猛地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孔重透出一种惊惧的神采,显得瘦削的面容更为苍白。 薛德良被天子的反应吓得不轻, 伏到地上,天子垂下眼睫, 只能看到他头顶带着的乌纱描金曲脚帽。 天子按了按发痛的额角,低声道“几时了” 薛德良答“禀皇爷,亥时中了。” “竟然睡了这么久。”天子从御座上坐直身,看了一眼窗外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非常冷淡地问“燕王出宫了” 薛德良唯唯诺诺, 嗫嚅道“太后娘娘留殿下吃了晚饭,现下殿下已经出宫去了。” 天子摸着手中的佛珠串,像是没有听到薛德良的话。 殿中的滴漏, 一下一下,在沉寂的夜里, 每一拍的声响都像是狐谈鬼话里山间夜客叩在柴门上让人心颤的动静。 也不知这难挨的辰光又过去了几盏茶, 天子才又问道“岳中琦午间入宫了” 薛德良摇了摇头“不曾。”而后, 薛德良像是又想起了些什么似的,连忙道“瞧奴婢这记性,阁老递了折子,说是家中夫人近来每每伤怀先皇后, 想向皇爷讨个恩准,让阁老夫人入宫见一见皇长子。” 天子的手指拂过奏章,冷笑一声“老狐狸。” 这一句话虽没有指名道姓,但该懂的自然懂,薛德良躬身,试着道“奴婢这就去吩咐宫正司,回了阁老” 天子却道“允岳夫人进宫。” 说着又是揉了揉眉心,脸上一副头疼难忍的神情。 薛德良跟在天子身边近二十来年,情分指不定比邝太后还要深,眼见天子如此,不由劝道“皇爷便歇一歇吧,您这般勤政,通宵达旦的,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挨不住呀。” 见天子没说话,薛德良又大着胆子道“杨妃娘娘送来了甜羹,您看” 天子皱眉,面色瞬间转冷,“谁给她的胆子,竟然把手伸到了乾清宫来” 薛德良惶恐,左右开弓,掌掴起自己来“都是奴婢的错。” 天子满脸嫌恶,脸上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对枕边人的喜爱或怜惜“令杨氏在自己的宫门前跪上两个时辰,以后也该知道怎么做了。” 薛德良唯唯称是,立刻调过头跑到外间对着一个小宦官一通吩咐。伸手再探起珠帘,走进里间,却莫名地就觉得后背一阵发冷岳皇后去世后,岳阁老大受打击,但却并不甘心,还试图将岳皇后之妹送入宫中。 天子却以要为发妻守孝为名,拒绝了岳阁老。等到三年过去了,岳皇后之妹早已经是将近二十岁的老姑娘,岳阁老再要将她往宫里送也不大说得过去了。立后之事一拖便拖到了安阳大长公主向邝太后举荐自己的外孙女,继后人选这才总算是板上钉钉。 可这中间七八年的辰光,后宫里头来来去去也不是没有旁的美人。这位杨妃娘娘不过是宫人出身,在虞皇后入宫前开了脸,也得了一阵恩宠,只可惜是个福薄的,没能为天子生下个一儿半女就又失了恩宠。如今只能拼命往内侍宫人这处使劲,薛德良得了她不少的金银,难免偶尔也会为她说上几句话。 自然了,也仅限于几句话。 天子这些年身边的妃嫔虽说没有断过,但薛德良在旁边冷眼瞧着,却像是从未对谁上过心,唯一的那个么薛德良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声。 总之,杨妃的一片痴心,甭管是对着破天富贵还是对着天子本人,都可谓是错付了。 薛德良不由又是叹了一口气,虽说人都是有私心的,但他伺候了天子这些年,却也真期盼着天子身边能有个说得上话,知冷热的人。从前岳皇后不像,如今虞皇后不是,唯独那个有几分可能的,还叫天子的亲娘截了胡。 若不是天子和燕王着实差了些年岁,燕王出生的时候,天子都进文华殿读书了,薛德良都要怀疑,莫不是当年邝太后偷龙转凤调换了皇子,燕王才是她亲生。 这边薛德良正心里头埋怨着邝太后的霸道行事,冷不防的天子却道“去仁寿宫吧。” “这”薛德良叫苦不迭,“这么晚了,太后娘娘早该歇下了,皇爷此刻再去叨饶,恐怕多有不便。” 天子听完他的话,嘴角的弧度微微弯起,在灯影下浮现出冷笑的姿态“母后还没听朕讲明白内阁决定下来的对燕王的嘉赏,燕王和虞氏的婚事也还未决,恐怕此刻正在仁寿宫中巴巴地等着朕去,好一通训诫才是。” 薛德良心下一沉,不敢作答。 仁寿宫中果然是一片灯火通明。邝太后枕在美人榻上,耷拉着眼皮,分明是一副已经困极了的模样。孙嬷嬷知道她的心事,却也忍不住劝道“娘娘,歇下吧。皇爷朝政繁忙,哪里得空来同您商议燕王殿下的婚事呢” 邝太后一摆手,笑容不知怎么有些苦涩,“罢了,你先去歇下吧。” 孙嬷嬷是伺候邝太后到老的,眼下邝太后不肯将歇,她也只能陪着干熬着,正打算再劝解几句,门外守着的小宦官一溜烟跑进来传信,说是天子来了。 邝太后用手支着额头,朝殿中宫人摆了摆手,淡淡道“都下去吧。” 孙嬷嬷怕他们母子再起争执,甚至大打出手,不由张了张嘴,邝太后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也一并赶道“你也出去。” 孙嬷嬷抬头,天子孤身向殿中走来,灯影幢幢,越发衬托得年轻的天子清癯苍白。她不由在心中哀叹一声都是孽啊。 母子相对而坐,邝太后看着儿子的面容,先开口“你近来清减了不少,你向来苦夏,该让御膳房调制些蜂蜜苦瓜,去去火气。” 天子没想到母亲会说这些,尽管面上还是一副冷淡的神色,到底气氛较之前缓和了不少。但还等天子开口说上些什么,邝太后就飞快地接着道“三郎这次力退瓦剌人,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他年纪也不小了,身边却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眼下既然他对虞家二娘子有意,快些让他们完婚才是。” 于是殿中的气氛都冷了下去,天子嘴角尚未来得及凝成的笑转瞬便成了冰霜,刺骨冻人的那种。 天子嘲道“母后既然已经下了恩旨,难道还需要朕做什么” 邝太后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语气,微笑道“自然,请皇爷下旨督促六部着办。” 天子冷笑一声“母后既然如此忧怀,何不如自己去和六部说清楚呢” 邝太后勃然大怒“孽子你忘了你父皇临终前的遗命了么” 天子听到邝太后这句话,猛地转过身,看向自己的母亲,面上神色淡漠,仿佛罩了一层淡淡的冰霜。他开口,说得很慢,因而咬字格外地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惊雷,抛到泥里,乍起一声闷响“自然是不记得了。”他冷笑着反问自己的母亲“父皇临终前说了什么朕只记得父皇嘱咐,要朕勤政爱民,还这天下海晏河清,还有旁的么” 邝太后的面容隐秘在阴影中,让人看得不大真切。就在天子以为自己的母亲不会再开口,转身要朝殿外走去时,邝太后抬头,盯着殿中用珍稀的金丝楠木架起的横梁,笑了一声“先帝遗命,让你,百年之后将皇位传给你弟弟。” 天子暴喝“谁又能作证” 邝太后看向他“四辅臣,你杀了三个。剩下一个岳中琦,有重明在,想来不会再认这件事。成思,向来不在意这些。看来,也只剩下孤了。” 天子怒极反笑“昔年窦太后令汉景帝传位给皇弟,为的是梁王乃自己的亲生骨肉。太后真是贤惠,陆妃擅宠多年,父皇冷落您至那般地步,您还想着全了他的心愿” “可惜。”天子冷笑,“汉承周制,父死子继。1” 说罢,大步走出主殿,两扇门扉随着他的动作在寂静的夜色里“砰砰”作响。天子走后,一支踟蹰在廊下的孙嬷嬷才赶忙入内,一眼就看见邝太后跌坐在地上,双目空洞无神。孙嬷嬷一连在她耳边唤了好几声,邝太后才终于回过神来,看向她,说“都是我的错可这天下,它是姓朱的啊。” 天际炸响一声惊雷,随着“哗啦啦”的雨声,一场瓢泼大雨在漆黑的夜色中降临了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1窦婴用来反驳窦太后的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蝶恋花(4) 雨幕倾注, 院中香樟,在暴雨中枝叶不知凋零了几许。而邝太后的思绪, 竟然也就随着如瀑的夜雨, 回到了若干年前。 那一年,她才十六岁。父母早亡,幸而母舅宽厚, 收留了她,视若己出, 更有意让她嫁给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表哥。沈从安长她三岁,刚刚考中了举人。 十九岁的举人,实在稀罕,须知道市井间多的是白发童生,到死都未必能考中个秀才, 免了二两税银。 舅母一心想为表哥娶一门得力的妻房,好襄助表哥,自然不肯顺了舅父的意, 成全她和表哥的婚事。 表哥不肯,扬言非她不娶, 若是舅母不肯, 他便孤身到老。 恰好那一年, 皇长子薨逝,陆妃大病一场,宫中张太后下诏在京畿采选秀女,舅母便瞒着家里的人将她报了上去。 等到舅父反应过来, 采选使已经到了家中。 舅父为此和舅母大吵一架,甚至扬言休妻。 是她劝舅父“奴今入宫去,未必就能选中,便是选中了,兴许也是一场大富贵。人各有命,阿舅不必为我忧心。” 可她一开始也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即使是在京畿和临近的几个县邑采选秀女,林林总总也搜罗了不下四百人。论容貌,论家世,论才学,她可谓样样不如人。按祖制,张太后和几位太妃要选出一后二妃来,剩下的没被挑中的便各自还家去。 她第一日入紫禁城,觉得寰宇之大,楼台之高,话本里说的王母娘娘住的凌霄宫殿也不过如此。令人轩辕的富丽堂皇,也是令人害怕的泼天富贵。同行的有一个是员外郎家的小娘子,盯着坤宁宫漆金的门,不知怎么就笑了起来。 她疑心这个小娘子是中了暑热以至于魔怔了,连忙提醒她。 这小娘子不知怎的,就起了兴致,附在她耳边,很轻地道“你说,坤宁宫的女主人是什么滋味” 后来邝太后午夜梦回,看着空空落落地寝殿,不知怎的,总能想起那个小娘子意气风发,像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神色。 天子陪伴着失子的陆妃,不愿前来采选,一切采选事宜,便悉数都交给了张太后和李太妃。 她入殿中,李太妃看了她一眼,说她颜色生得不够好,未必能留得住君心,便要打发她走。 张太后却说,难道因为出了一只狐狸,便要一切都朝狐狸看齐么 张太后选中了她。 大婚后的生活并不如意。 天子心中另有她人,对她十分冷淡。 哪怕是大婚之夜,都没有碰她。 坤宁宫中的宫人都很是同情她,唯独她自己对这样的生活实在觉得惬意快活。闲来无事,她就试着做绣活,宫人们都劝她贵为中宫,自然该有中宫的气魄,陆妃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妾,又撺掇她将委屈一并告诉张太后,让张太后为她做主。 她拒绝了。但也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宫人学舌,张太后最后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不免就勃然大怒。 天子在母亲几次三番的催促下,终于屈尊到了坤宁宫。 留给了她一个模糊的夜晚。 那个夜晚的一切她都记得不真切了,唯一残留下来的只有一点疼痛的记忆。 过后的一个月里,天子像是下定决心不再受母亲的胁迫,一次也没有再踏入过坤宁宫。张太后几度训斥无果,出于对她的些微愧疚,恩准她归宁永安侯府舅父因为她的缘故被恩封为永安侯,这大概也是整件事情中唯一值得高兴的一点。 舅父见了她,八尺高的大汉不知怎的红了眼眶。她安慰舅父,她在宫中一切都好,否则张太后怎么会允许她出宫归宁 舅父到底信不信她的话,她也不知道。 但话刚说完,她一转身,就对上了一双疏淡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 这也是应该的。 张太后特许她在永安侯府过上一夜再走,永安侯府一切都是新的新置的宅邸,新买的丫鬟,舅母急于巴结她,听到她要归宁的消息,连忙为她收拾出屋子,一应布置,是她从前在家时从未得到的殷勤。 难道世人喜爱权势,原来即使是至亲之人,也会因为地位的云泥之别而对你另眼相看。 一切都很好。 直至沈从安突然就出现在她面前。 她一生都循规蹈矩,依照别人的心意过活,只有那么一次,做错了事。 而后果,却显然让人难以承受。 发觉月信推迟,已经是一月之后的事。 她身边伺候的孙娘欢天喜地地要去请太医,被她拦住了。 她艰难地开口,央孙娘为她带一副红花汤。 她笑得很虚弱“只是经血淤塞,从前在家时便常有这样的老毛病。” 红花汤服下后,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她以为果然只是寻常的月信推迟,但张太后不知怎的便知道了这件事,派了太医院院正谢铸来为她诊脉。 看到谢铸惊惶的眼神,她想,一切都是时候结束了。她哀求他,开一副叫人看不出蹊跷的毒药,她会自行了断。 而谢铸看着她灰败的面色,也许是出于一时的心软,只是告诉张太后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她和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就在三个月前。 她那时候安慰自己,若是一个女儿就好了。 只是一个公主,不会碍着任何人的事。 天子爱重陆妃,想来往后都不会再踏入坤宁宫一步,深宫实在太过寂寥,在那碗红花汤没能发挥任何作用之后,她就在想,也许这就是上天赐给她的、唯一的慰藉。 只要是个公主。 虞兰舟曾听父亲顺口提起,宣府大同一带的旱灾。枯死的不单单是瓦剌人赖以为生的水草,也有百姓辛苦耕耘的麦禾。山西这些年因着瓦剌人的频频叩关本就已经十分吃力,连年靠着朝廷蠲免赋税,而今又遭了旱灾,不可不谓雪上加霜。 虞为政虽然主事的是吏部,但内阁廷议,也不免让他忙得焦头烂额。 有一回,虞兰舟便听他道“若是早修了沟渠,也不至于如此。” 沟渠、水利,虞兰舟猛地想起,上一世晏翀因为弹劾失势后,正是因为主修太庙的水利,令太庙免于水患,这才起复,并一步步官至内阁。岳中琦迟早是要下台的,晏翀日后的声势也不容小觑。虞兰舟不由思索起应当怎样告诉父亲,由他来向晏翀抛出这根橄榄枝。 多一个朋友终归是件好事。 她不是看不出天子和朱成思在相处中的玄妙。也难怪如此,早在武宗偏爱陆妃,以庶乱嫡,几度试图改立东宫的时候便已埋下了今日的祸根。但虞兰舟疑惑的是邝太后的态度世上果真有女人能够贤惠到将丈夫的庶子视若己出,逾越亲子么 更让人奇怪的还有天子的态度。 上一世,她待在他身边,但他很少和她提起政事。只是从言语间,她隐约能窥到天子在对待燕王一事上的反复不定。 不论当年的储位之争如何,天子已是最终的赢家没有任何道理如此耿耿于怀,又仿佛顾忌着什么。 但不管怎么说,上一世天子到死都没有对朱成思做什么。 她猜想过以后的生活,只怕是恐怕要随着朱成思到藩地就藩。每每想到这里,她才会生出一种自己终于免于上一世的命运的欢喜感。一切都是崭新的,崭新的人生,崭新的那个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是文君甘愿为相如当垆卖酒,又或者是石崇说“绿珠,吾之所爱也”,男女之间的情愫,未免太过复杂。但她想,也许她可以学一学,试一试。 京城这个夏日的雨水却意外的充沛,一连数日,几乎便没有放晴的时候。吴氏不免在她耳边唠叨,“还盼着迎亲那日,老天爷能赏脸才好。” 虞兰舟两世为人,脸皮早就磨结实了,听到她这样随口的一句话,却不知怎的,脸上突然有点烧,打断她“那也是九月的事了,母亲忧心的未免早了些。” 邝太后降旨,将婚期定在了九月初一,听说是钦天监择出来的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 虞家听说了,也挺高兴。 吴氏听了虞兰舟的话,瞪她一眼,催促道“可别想着待嫁的日子还长着呢,趁早将手头的嫁衣绣了。” 虞兰舟默了一刻。 她曾经确实善于女红,外祖吴家便是靠着绣庄起家的,虞兰舟十三四岁时就能绣出双面绣团扇,但在宫中的十年里,她几乎没有再碰过绣活,也不知道生疏成什么模样了想了想,她到底没敢和自己的亲娘说,打算着练练手,指不定手感便回来了呢。 吴氏半晌没听到她的答应,朝她额头点了一下“你呀你,人家的活雁都送到家里来了,你可长点心吧。” 虞兰舟听了,笑着小小地“哇”了一声,然后笑倒在母亲怀中。 两人并排坐在美人榻上,虞兰舟枕着母亲的肩头,和母亲撒娇“真是不想嫁人,想一辈子留在母亲身边。” 吴氏手上爱怜地抚着她的额发,嘴里却嗔道“净瞎说,可不愿再留你了。再说了,燕王也二十有一了,我瞧着他像是等不及了。” 虞兰舟喊了一声“母亲” 屋内静悄悄的,婢女都被虞兰舟打发走了,只剩下案几上燃着的檀香、瓶中插着的白玉兰被取走了,换成了他送上的永生花。 虞兰舟知道母亲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很是不舍,便想说些轻快的,一来二去的,不知怎么就打趣道“从前母亲分明不喜欢殿下,前次他送我归家时,您还说他杀气重呢,怎么现在看殿下,怎么看都觉得满意了。” 吴氏瞪她一眼,叹道“那你来说说,你是不是当时就动了心思” 虞兰舟“扑哧”一声笑了,“这真没有。” 吴氏还要再追问她和朱成思的事,她忙打岔,催促母亲道“哎呀,我困了,想睡会午觉,母亲您出去吧。” 玉竹探起帘子走进来,听到她的话,笑道“娘子恐怕是睡不成了,燕王殿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谁撒下了这一盆狗血 哦,是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蝶恋花(5) 婚礼有六, 就在前两日,宫使和王府长史已经到虞家行了纳彩问名之礼。那只活雁, 据说还是朱成思亲手所猎, 王府长史董承摸着一把白胡子,洋洋得意地夸耀了老半天。景哥什么都不懂,也非要缠着乳娘带他出来看热闹, 甚至想要动手去摸那活雁,好在被乳娘拦下了。 母亲少不得又拿这事笑了她一阵。 虞兰舟以为在大婚前他不会再到府上来了, 毕竟按照以往的规矩,定亲后未婚夫妻也是不该见面的。但她转瞬又想,朱成思本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如若他足够循规蹈矩,那从一开始他们就不会有任何交集。 吴氏笑够了,拍拍女儿的手, 催促道“换身衣裳,穿成这样算什么呢” 虞兰舟垂头打量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着的鹅黄罗裙,是在没发现什么不得体的, 但吴氏犹嫌她穿得不够庄重,不够好看, 催着她再去衣箱里挑件旁的。 虞兰舟不得已, 从案上起身, 慢悠悠地朝纱厨挪了几步,吴氏却又催她“可快些,别叫人等急了。” 虞兰舟您到底要我怎么样 她笑着将母亲推出屋外,自己唤了玉竹入内, 帮她梳了个云髻。 玉竹帮她插上一支细细的海棠流苏银簪子,忍不住笑道“娘子真好看。” 她们一起看向菱花镜中模糊的人影,即使是在模糊看的不真切的铜镜中,镜中人也有一张令人见之难忘的脸庞,远山如黛,目含秋波,琼鼻檀口,云鬓高髻无不一处不美,世间男子多半未知颠倒。这是她豆蔻之年,尚未去世的祖母说的话。 人皆有爱美之心,男子爱美,女子更爱美。但虞兰舟上一世的诸多坎坷是否也是因为这张脸呢 她伸手,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天子就此放过她了么又或者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筹谋,所以暂时顾不上她 虞为政和虞无忌都要上朝,吴氏为了不打扰虞兰舟和朱成思相处,回了自己的院子督促景哥温书。只留下两个丫鬟待在屋子里避嫌。 但吴氏前脚刚走,虞兰舟转头就让玉竹和玉芍留在屋中,自己一人推开门,向外面走了出去。 朱成思靠在柱子上,远远地望着她,嘴角带着一丝藏都藏不住的笑意,只是下巴不知怎的带了一点淡淡的青荏,颇有种不修边幅的颓唐落拓,和他身上与生带来的俊美风流交杂,突然就让人有些心软。 虞兰舟不由加快脚步向廊下走去,新雨方歇,瓦砾上积存的雨水沿着檐边淌到地上,很快汇聚成了一个个聚着雨水的小水洼,她走得急了,一不留神,就踩了上去,尖尖绣鞋浸了泥。 她微微蹙眉,心里正思忖着要不要折回去换一双鞋,朱成思远远地看见她停下来,却大步朝他走了过来。离得近了,她才发觉朱成思身上居然还穿着罩甲,看起来像是刚从宫中出来的模样。她朝他大喊“别过来” 他脚步一顿,不明所以,声音听上去有一点点未睡足的慵懒,却格外的好听“怎么了” 虞兰舟有些羞郝,垂下头,低声道“鞋子湿了。” 他听了,突然大笑起来。 虞兰舟气结,那人却已经大步走到了她身边,蹲下身,替她脱下那只被泥水沾湿的绣鞋,而后伸手想抱着她回屋里。 虞兰舟惊呼一声,一张脸红得仿若黄昏时刻天边的火烧云,狠狠地捶了他的肩头一下,别过脸哼哼一声“放我下来。” 他笑了一声,居然听起来有些委屈“好痛的。” 她信以为真,抚上他肩头“真的么” 然后被他扣住了手腕,她的手腕很细很细,整个人也很轻很轻,靠在他身上就像是一片柔软的羽毛,让他一颗从昨夜就压抑、郁闷还有隐隐暴戾的内心也不由地宁静了下来。 虞兰舟偏过脸,看见他略显阴郁的面容,不知怎的突然起了逗一逗他的心思,贴在他耳边,柔声道“我在此处等殿下,殿下去帮我取绣履吧。” 她说话的时候,微弱鼻息就呼在他脸庞,朱成思突然就浑身僵硬,一下也不敢乱动。虞兰舟看着他涨红的俊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放下她后,朱成思揉揉发烫的耳朵,一路向主屋走去,留下她一人翘着小腿赤足坐在院中的石头长凳上。 院中的芭蕉被一阵风吹得“沙沙”作响,浸在雨后微湿的风里,她的心情也突然变得格外好。 兴许再过一会儿,太阳出来了,躲在廊下能侥幸看到美丽的彩虹 朱成思很快就从虞兰舟的屋子里走了出来,虞兰舟远远地看见他,朝他粲然一笑,脸上带着两个深深的酒窝。 他加快脚步向她走了过来。 朱成思还想要蹲下身给她穿上他好不容易翻箱倒柜才找到的那双珍珠绣鞋,虞兰舟一边忍笑,一边把鞋从他手中抢了过来。 “殿下”她笑,“以前对旁的女子也这样做过吗” 他也跟着她笑,然后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真是一个傻子。 过了片刻,她才勉强压下自己溢到唇边的笑,转向那个坐在她身边的男人“殿下缘何看上去怏怏不快。” 他下意识就否认“哪有。” 虞兰舟不说话,笑吟吟地望着他。 好一阵,朱成思才终于无奈地笑出了声,仍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道“为什么这么说。”语气不由有些自嘲,“有这么明显么” “有。”她很肯定地道,而后柔声道“和我说一说吧,虽然未必能帮得上殿下什么,但说出来,心里总是更开心一些不是么”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也不知到底溜走了多少辰光,他才再度出声。开口便是“昨夜皇爷召我入宫,赐了我许多金银”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下,她也没有在催促,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而朱成思接着说“内阁已经商榷出结果了,突厥可汗朝贡,朵颜则放回。” 虞兰舟有些惊讶,上一世这个时候她还沉浸在骤逢巨变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对外界发生的许多事情其实知道的并不算太清楚,但直到天子去世之时,瓦剌都一直频频叩关,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朱成思才一直驻守在大同府,未曾回京。就连天子的丧仪,也只是匆匆打了一个照面。 虞兰舟并不认为一个王子便能让贪婪的瓦剌人突然转了性子,但她还是屏着呼吸,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朱成思看着她那双过于美丽的眼睛,看了半晌,最后只是道“不必担忧皇兄心有成算,不是鲁莽之人。他已传信瓦剌可汗,要他用年幼的王太子来换朵颜。” 虞兰舟平静的心湖,因为这句话微微地起了波澜。 天子当然心有成算,而且太过有成算,正是因为对天子的无比了解,让她心中的不安也随之被无限地放大了。 临近中秋,宫中也忙碌了起来,端本宫中,宫人们进进出出,年轻的小宫人忙着准备拜月的节礼,年长的管事的,则忙着核对宫中的流水开支,还得帮着皇长子准备些赏赐奴仆的碎钱。 重明安静地坐在窗下,看着殿中的宫人像陀螺似的忙得连轴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远远地看去,即乖巧又无害。 端本宫中的女官是在岳皇后薨逝后才被派到端本宫中来照看重明的,可以说是看着重明长大的。 虞皇后待皇长子向来不冷不热,只能说是面上过得去罢了。也难怪,有哪个女人能对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视若己出若是在寻常人家,苛待前人之子,简直是个寻常事,便是在皇家,一应供应自有定制,轮不到皇后在物件上短了皇长子,但还有那个位置呢又有哪个女人不想进驻仁寿宫 昔年邝太后为坤宁宫主人的时候过得何等心酸委屈,等到做了仁寿宫的主人,便大不相同了。 女官想到这里,在心中叹了口气,走到榻边,弯腰对着重明柔声道“殿下可有合心意的月饼口味,奴婢这就让小厨房去准备。” 重明摇了摇头“并无,孤不爱吃甜食,姑姑不必为孤准备了。” 女官心中微微诧异,她照看了重明这些年,向来知道重明的口味,不过是想借着话由宽慰他几句,但不过须臾,她再垂眼去看重明,灯影中他长长的眼睫让他显得格外乖巧无害,女官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再多看一眼,女官这才发现重明的手中握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核桃,案几上则摆着一把细细的刻刀。看上去竟像是在雕刻着核桃雕。 女官以为重明是给天子准备的中秋贺礼,心中不免有些酸涩,柔声道“殿下有这份心意,便已经很好了,便是要向皇爷尽孝心,也要注意自己的眼睛。” 重明低头“嗯”了一声,女官见他无意再说话,也就嘱咐几句,先行去督促宫人干活了。 重明在她离开后,才慢慢地把手里握着的那枚核桃雕放到了等下。 他一直很善于这些奇技淫巧,天子对此,甚为恼怒。但无所谓了,他对天子来说不过是在某个时期不得已产生的产物,他们之间也根本不存在任何父子情分可以。 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枚核桃雕,核桃小巧,被他雕刻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其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兰”字。 被困在端本宫,行动不自由,消息也不灵通。他每每希望那些多嘴的宫人能当着她的面多说一些市井流言,偏生她们寻常就懂得叽叽喳喳个不停,到了他面前就成了一只闭嘴的鹌鹑,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他不能不心焦,虞兰舟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虞兰舟我很好,快结婚了。 哎呀,重明就是小天使,女主开心他就开心的那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蝶恋花(6) 虞兰舟在家里跟着母亲筹备节礼。 吴氏虽然先前处事软弱, 但到底主持中馈多年,人情往来、节礼筹备, 自有一套体系, 虞兰舟跟在她身边,眼见母亲一边指挥着仆妇进进出出,一边和她讲解着京中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上一世她还没来得及备嫁就入了宫, 入宫后的生活简单枯燥,她像一只金丝雀一般被纂养了起来, 每天需要做的不过是偶尔亮一亮自己漂亮的羽毛。至于后来虞瑶失势,天子令她掌管宫务,那些宫妃无不畏惧天子若虎,她需要在宫务上花费的时间也不多。 因而粗略算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在管家一事上竟然毫无经验可谈。 免不了在母亲说的时候不住地点头, 吴氏看她的样子,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了多少,不免点了点她的额头, 嗔道“好在燕王府上没有旁的姬妾,如此你也能少了一桩烦心的事。” 虞兰舟一笑, 本想顺着母亲的话说笑两句, 不知怎得又绕回了那个令她困惑的问题。她斟酌着开口, 问母亲“母亲,这世间果然有人能爱他出之子更甚亲生么” 上一世她自己没有孩子,重明养在她身边,年岁又比景哥大不了多少, 故而她多少将重明当作自己的弟弟看待,待他比旁人要亲厚一些。 但邝太后分明有自己的亲生子,却如此偏爱庶子,实在让人困惑。 虞兰舟不知怎的就想到上一世,天子因为服用道人献上的含了朱砂的丹药,缠绵病榻,但太医为他诊脉,虞兰舟隔着一道帘子,就听到那个太医低声对天子说“这是皇爷在胎中带来的毒,极难治愈,臣只能用药将毒压下去。” 当时虞兰舟十分不以为然,以为太医不过是怕担责,所以信口胡诌,毕竟当年邝太后有孕的时候,武宗之母张太后可谓是欣喜若狂。张太后有多厌恶陆妃,就对邝太后腹中的嫡子有多期待。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天子可谓是受着万千瞩目出世。 胎中带来的毒 又是谁给尚在腹中的他下得毒 虞兰舟突然就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但不过须臾又觉得这猜测实在是太过荒唐。混淆皇室血脉,谁又有这么大的胆子 吴氏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脸因着女儿的这句话有些微微凝滞,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中,虞兰舟回过神来,看着母亲略显沉重的面色,在片刻的诧异之后,微笑地等着母亲的下文。 吴氏看着女儿娇美的容颜,看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才终于长叹一声“当年,我初初嫁给你父亲的时候,便知道他前头已有了子女,但我想着,五六岁的哥儿,并一个还没断奶的姐儿,能有多大关系只消我待他们以真心,便总坏不到哪里去。” 虞兰舟听到这里,在心中轻轻嗤笑一声,人心险恶,哪来的那么多真心换真心但须臾她又告诉自己,不要因为少数几个极坏的人,否定了所有人。虞瑶不曾领吴氏的情,但总还是有人真诚待人、知恩图报。 她再次告诉自己,凡事不要向天子之流看齐。 但想到这里,心中就不免更为沉重,天子向来不择手段,遇事动辄斩根除草,丝毫不留余地,偏偏在她和朱成思的婚事上显得宽容太过。她不能不心有戚戚,毕竟再不情愿,她也在宫中待了整整十年,深知天子每一次隐忍不发都像是毒蛇的冬眠,一旦醒来,就会随时露出带着剧毒的獠牙。 吴氏摸了摸她的头发,接着道“这些日子,我反复想了又想,这些年来是我做的不好。只想着别委屈了别人的女儿,到头来反倒叫我自己的女儿受了委屈。” 虞兰舟用脸贴着母亲的手,轻声道“没有的事。” 从前她和虞瑶都还不曾出嫁的时候,纵然虞瑶的脾气坏了一些,她们姊妹之间的争端也不过停留在衣裳首饰、诗文评比上的争端。虞兰舟向来不重身外之外,即使被虞瑶呛上一顿,也不以为意,下一次一得空,又是一番阿姊长阿姊短地跟在虞瑶后头。 直到那个十六岁的夏夜,成为她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可是你看,就连她母亲这般再善良柔弱的女人,也是将自己的儿女摆在最前头的。世上根本不会有人出于贤惠、善良或者其它,爱别人的孩子更甚于自己的孩子。 朱成思闲坐在罗汉床上,随手拿着本武穆遗书,目光却停留在最开始的那行字上,有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没有挪开。 在他面前,王府长史董承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仿佛就差冲到院子里去跑上几圈。自先帝将燕王托付给他,朱成思在他心目中就已然成为了一项不可推脱的重任。这些年来,朱成思一直待在宣府抗击瓦剌人,亲事眼看着也没有着落,董承看在眼里,虽不能明说些什么,心里却是着急万分的。 若是朱成思有个好歹,那他死后也无颜面对朱成思的父亲了。 还好,还好。 董承想到这里,连忙又同朱成思讲起了成婚那日的典仪。 亲王娶妃,一切比照太子娶妃,礼仪之繁琐,往日没有准备上哥个一年半载不能成事,但此番因为宫中邝太后实在催促得急,董承也怕朱成思不知哪日便又到战场去了,想着先给他娶了王妃才是正经事,于是也就应下了邝太后的要求,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向邝太后一再保证他一定会将此事办得圆满,务必将朱成思顺利成婚,就差保证他能三年抱俩。 朱成思听着董承喋喋不休的话,倒是破天荒第一次没有感到不耐烦。 他九岁丧母,十二岁丧父。先帝临终前怕邝太后在他死后翻脸不认人、苛待朱成思,因而将朱成思托付给了董承。董承这些年来待朱成思也可谓是兢兢业业,没有丝毫的懈怠。但朱成思年少时难免听不得别人的唠叨,像董承这样动不动便搬出他故去的父亲和祖宗家法来念叨他的老头子,在十几岁的朱成思看来,真是天底下第一等无趣之人。 可如今他二十有一,再面对这位爱唠叨的老人,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由衷的感怀。甚至还放下手里的兵书,和董承一道研究了片刻聘礼单子。 他身为亲王,有自己的私库。但亲王娶妃,一切用度开支还是来自天子的内库,此外邝太后又不知加了多少进去。 朱成思向来不重身外之物,此次行军得胜,天子赏赐给他的金银也被他私底下悉数分给了随同作战的将士。程信曾经不无忧心地劝他不可如此行事,毕竟总有收买人心的嫌疑,经由锦衣卫之口传到天子耳中又是一场风波。 但朱成思却只是淡淡一笑,就此揭过。他和天子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好调解的,要么是维持着一个不好不坏的表面,要么是一朝爆发,彼此不死不休的下场。 朱成思垂下头,又看了一眼那张长长的单子,一目十行的看过去,董承立在那瞧着,不由疑心他到底看进去了没。 朱成思自然是看进去了,实则他有着极好的记忆力,几乎是过目不忘。世人多偏见,以为善文者尽柔弱,善武者皆草包,于是在朱成思数次大破瓦剌人之后,众人就都以为他是一个徒有莽勇的武夫。朱成思目光掠过单子上的龙凤双喜被,不知怎的,突然笑了一下。 更夫敲响了戊时的第一声响,董承得了朱成思的答复,也躬身道“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休息吧。” 朱成思点了点头。 董承离开后,朱成思闭目坐回了罗汉床上,伸出那只戴了玉扳指的手,轻轻地叩着案几。 不过须臾,一只信鸽钻过没有合拢的窗门,停到了案几上。朱成思将茶盏下压着的一张空白信笺折好绑到了信鸽腿上,而后轻轻地拍了那信鸽一下,鸽子便很快地消失在了无尽的夜色中。 立嫡以长,即使是父亲对他过分的偏爱也没有让朱成思对那个位置生出什么旁的心思。甚至天子不怀好意地将十四岁的他派去就此宣府时,他也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因为他明白,那是他的父亲在立储一事上因为自己的偏爱埋下的祸根。假如朱成思本人为了自己的私利,利用这种偏爱相争,那么对整个皇室也好,对天下也罢,都是一场灾难。 所以他没有。 但那不意味着他甘为刀下冤魂、砧上鱼肉。 更何况,在这世上,他还多了一个想要保护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蝶恋花(7) 陆柄跪在御案前, 等候着天子的吩咐。 但天子坐在五龙缠绕的龙椅上,始终不发一言。 殿中的灯火, 忽明忽暗。宫人想要上前添上灯油, 却慑于天子的威势,不敢挪动半步。昏暗灯火下,他的面容更显清癯苍白, 修长手指抚上一旁的扶手,触手冰凉。 良久, 他才吐出了一个字,却是很淡的一声“都滚出去。” 陆柄把头垂得更低,几乎随时就要贴到地上,殿中侍奉左右的宫人会意,无不作鸟兽散, 争先恐后地朝殿外跑出去。 留在陆柄仍姿态恭谨地跪在案几前,只是随着天子的持续沉默,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脊背都已经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在微凉的秋夜中,打湿了他身上的麒麟服。 世人都畏惧锦衣卫, 以为他们是能生啖人肉的恶鬼, 而身为恶鬼之首的陆柄却时常觉得, 眼前的天子,可怖更胜锦衣卫。 天子问“都准备好了么” 陆柄连忙应道“回皇爷的话,一切都已经准备的当,绝不会有任何错处。” 天子点了点头“那就动手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 却宛若是一纸阎王的判词,断下了生死。陆柄不由将头埋得更低,恭敬地应道“臣定不负皇命。” 在中秋的这个晚上,竟然又飘起了雨丝。 尚宫局原本为邝太后准备的一箩筐折子戏就此搁浅,可怜搭了半个月的戏台子只能泡在雨水里,当了摆设。本来中秋便是人月两圆的佳节,可今年倒好,连绵的雨水,天上圆月都不知道叫那块雨云挡得严实了,连一丝光彩都瞧不着。 天象有异,人主德亏。 薛德良怕天子心有芥蒂,故意说些讨喜的话听“都说元宵有雨,中秋月圆。今儿中秋既然下了雨,来岁的元宵,便可在宫中看灯了。” 天子已经离了龙椅,靠在榻上,半眯着眼打盹,听到薛德良的话,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天子不爱看灯,便是各色华灯一字在他眼皮底下排开,也未必能换得天子一个侧目。 薛德良不由有些讷讷,又道“御膳房精心备着的月饼,皇爷可要尝一尝” 天子性情古怪,又不爱吃甜食,薛德良也只是随口一问,心中并不抱着多大的期盼,但天子沉默一瞬,却反常地道“那就拿上来吧。” 薛德良躬身朝外头走了几步,探起帘子,吩咐几句,很快就有小太监端着一早准备好的各色月饼呈到了天子面前。 天子垂下眼睫,看了一眼。 薛德良忙为天子一一介绍起来,“这是囊了杏仁馅的,这是囊了豆沙的,还有这,这里头呀,是鱼刺。” 见天子无动于衷,薛德良又背过身,瞪了一眼拿端着漆盘,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嗳声道“这是蟹壳酥,往年先帝在时,每岁到中秋都必要办蟹会的,皇爷体恤民力,不肯再办这些虚的。只是现在正是蟹肥膏满的时候,御膳房便想着准备了这道蟹壳酥来孝敬皇爷。” 天子伸手,从漆盘上掂起一小块蟹壳酥,尝了一口,面无表情地道“尽是糊弄人的东西。” 薛德良唯唯称是,心里想着伺候皇帝可真是这天底下最为难人的活了。他以为天子瞧不上这蟹黄酥,转过脸就要让小太监把漆盘端下去,同时也在心里犯着嘀咕御膳房这些老东西,自己吃的脑满肠肥,也不知到底捞了多少油水,连个进献给皇爷的吃食都筹备不好。回头他一定要将这起子人狠狠地骂上一顿。 但天子看着他的动作,却不知怎么笑了一下。 笑里带着几分讥诮,讥诮里饱含着恶意。 天子伸手指了指那一盘蟹黄酥,轻声道“味道总算还不赖,着人送到虞府吧。” 薛德良不由面色一僵,试图开口劝阻“皇爷,您这” 话没说完,却发现天子看着他,眼睛里一点笑都没有。 薛德良只能躬身应了一句“是”,而后端起漆盘就往殿外飞快地跑去,一边跑,还一边抽出一只手打了自己一巴掌“叫你不自量力,叫你多管闲事。” 殿中又只剩下了天子孤身一人站在窗边,对着窗外黑浸浸的夜色。 一切都是错的。 而最错的,莫过于他自己。 很小的时候,武宗不喜欢他,只喜欢陆妃娘娘刚生的小弟弟,储位之争迟迟没有定局,宫人都是见高踩低的,他和母亲在宫里的处境比现在艰难多了。可再回想起来,那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尽管母亲不知为何每次看着他总会带着忧愁,但也会在雷雨夜将他搂在怀中,细声安慰他。 那时他想,他一定要争气。要让父亲眼前一亮,要为母亲挣得荣光。 谁知道竟然都是错的。 年幼时他一边渴望着父爱,一边埋怨父亲的宠妾灭妻,时常想着若是有一日自己成为了天下之主,一定会恪守礼法。 谁能想到他的出生才是对道德礼法最大的嘲讽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的错误要让他来承担 为什么天意要如此嘲弄于他 他不甘 宫中的旨意传到虞家的时候,一家人正围坐在屋里,一边喝着菊花酒,一边分食虞兰舟亲手做的月饼。 乍一听说差遣宫人到了府上,不知怎的,虞兰舟心头突然跳停了一拍,下意识就觉得很是不妙。转过脸去看父亲,只见他的面色也有些微微的凝滞。 但也不过是须臾,虞为政很快就捋起衣袍,从矮凳上起身,匆匆向堂屋走去,虞兰舟迟疑了片刻,也跟在父亲身后,一同朝屋外走去。 谢氏身子重,因而吴氏和虞为政让她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必出来走动,又让虞无忌陪着她,因而二人才没有在场。 吴氏原本还一手抱着年幼的儿子,一边和丈夫女儿说说笑笑,欢喜得不得了,乍见丈夫和女儿面色不虞,不由也惶恐起来,将儿子交给乳母,拉着女儿的手就要和她一起到前头去迎旨,虞为政心里正乱着呢,眼见妻子又一副担不起什么大风浪的模样,不由回过头呵斥她一句“行了你就别去凑热闹了,安心在这待着,我和兰舟稍后回来,有什么要说道的,待会儿再说。” 吴氏有些委屈,还有些不忿,正待开口再说些什么。虞兰舟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臂,宽慰道“母亲不会担心,说不定是中秋佳节,皇爷赐下节礼也不一定呢” 吴氏欲言又止,但眼见丈夫和女儿皆态度坚决,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想到天子此前的作为,便又是提着一颗心,悬而不决,克制不住地惶恐。 安抚了母亲,虞兰舟才调过头,跟上父亲的步伐,一道穿过漆黑的回廊,向挂着两盏大灯笼的堂屋走去。 父女二人各自暗怀心事,一路缄默无言。 前来传旨的太监,手上捏着一幅薄薄的黄绢,远远地看见虞兰舟自深黑夜色中走进来的身影,脸上的神色也变得非常微妙。像是讥讽,又带着那么几分怜悯,虞兰舟被他的目光看得十分不适,稍稍侧过脸看向虞为政,父亲的脸上宛若罩着一朵飘来的乌云,阴郁得像是这个中秋夜积久不散的雨。 黄绢上的话是给虞兰舟的。 当虞兰舟听着那个前来传话的太监用尖刻的嗓音念出一番溢美的褒奖之词,突然就觉得眼前一黑。 天子居然用这种方式来羞辱她。 在虞兰舟出嫁的前夕,在她即将成为燕王妃的时候,专程赐下这一盒月饼,甚至刻意点明是赐给她的,她即使想要安慰自己这只是给父亲的犒赏,也无济于事。 但也难怪,他本就是这样一个坏到骨子里的人。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因为有仇怨所以去手刃仇家的人,而是因为自己心怀阴暗,所以见不得别人好的人。 而天子,他分明就是一个看到瓶中的玉兰花开得太艳太美,都会忍不住动手剪去的人。 她克制着自己上涌的眩晕感,从宦官手中接过了那个包着蜀锦的食盒,而后郑重地伏地叩拜,清丽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妾多谢皇后恩赐。” 手谕上只说是赐给她的,却没说是谁赐下的。 若是按着常理,皇后特意赐月饼给自己即将出嫁的妹妹,倒也说得过去。 那个传话的太监听到后,先是愣了片刻,而后笑了,笑容看上去多少有些假,到底没有戳破她,只道“那奴婢这便先回去了,不打扰阁老和家人赏月了。” 虞兰舟以额贴地,脊背挺得笔直,听到这句话,毫无反应。反倒是虞为政在最初的震惊和羞愤之后,回过神来,几步跑出屋外,追上那个宦官,胡乱地赛了一把金瓜子到他腰带里,绷着一张老脸道“中秋节这样的好时候,公公却还要劳累前来,实在叫人过意不去,我来请公公喝上一壶酒。” 那宦官面色稍霁,也笑道“应当的,皇后娘娘心里挂念着二娘子,跑这一趟也是奴婢的本分。” 虞为政的面色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中,看不真切。 虞兰舟半跪在地上,伸手拆开了眼前的食盒。 食盒中,只有那么一块咬了一半的月饼。 羞辱意味,不言而喻。 一瞬间,虞兰舟只觉得气血上涌,伸手抬起手想要将食盒狠狠地丢出去。虞为政正好折返屋中,冷不防看到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喝道“放下” 虞兰舟无知无觉地别过脸,看向父亲。 虞为政看着女儿被冷汗打湿的额发,心中一软,叹道“这些日子你便待在家中,哪里都不必再去,等燕王前来迎亲就好。” 虞兰舟没回他。 虞兰舟回到自己屋中,一阵翻箱倒柜。玉芍还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看着一向端庄稳重的虞兰舟反常的行径,不由主动请缨“娘子要找什么,不若让奴来吧。” 虞兰舟回过神,看了她一眼,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不容反驳的意味“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玉芍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退出了屋子。 虞兰舟依次打开自己梳妆台上的抽屉,终于在一个檀木的首饰盒里找到了朱成思不久前送给她的一只金哨子。当时他说,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告诉他,只消吹一吹这哨子,便会有燕王府纂养的信鸽,落到窗台上。 当时虞兰舟以为,邝太后赐婚后,这件事总算已经告一段落,也就不以为意,随意将这个哨子放到了自己的梳妆台上,和那些翡翠玛瑙一道成了华丽的摆设。 她将哨子放到嘴边,吹了一下。 很快,大概也就是一炷香的时间,一只洁白的信鸽就落到了窗台上,扑哧扑哧抖着羽毛上沾着的雨滴,抬起赤红的眼睛望着她。 可是,要写什么呢 按照父亲的意思,将这件事情压下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么 毕竟若是朱成思知道后,临阵退缩了,那她虞兰舟岂不是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可她到底还是写了。 说不明白是为什么,也许只是为了她仅剩了为数不多的自尊,毕竟欺骗并没有意义。天子就是觊觎她,不肯放过她,而这些朱成思都该知道。知道之后怎么做,都是他的选择。又或者在虞兰舟的内心,其实知道他的选择是什么,她只是,迫切地渴望有个人来安慰她。 信鸽带着她的信笺飞走了,虞兰舟起先支着脸坐在妆台前,后来终于困了,不得不脱鞋上榻。 她是半夜被一阵风吹醒的。 芭蕉潇潇,海棠花落,透过敞开的窗扉,她甚至看到一直躲在云后的圆月终于舍得露脸。 虞兰舟起身,想要去关窗,看见窗台下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叼着半根柳枝,靠在墙角,看见她,一双桃花眼里都是笑意“你终于醒了。” 于是她终于克制住几乎漫到嗓子眼的尖叫,压低声音“殿下” 朱成思问她“我能进去说话吗,这儿还怪冷的。” 虞兰舟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翻过窗台,自己进了屋。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真的是一个狗皇帝,以后也不会变好,一受刺激就会更坏。值得同情,但不值得喜欢。 大小朋友们六一快乐这一章留言送个小红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蝶恋花(8) 两人面对面相向席地而坐。 虞兰舟还在晃神, 斟酌着该和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爷说些什么,朱成思看着她被玉石枕头压出红痕的脸颊, 却先行一步“扑哧”笑出了声。他是行军从伍之人, 视力要比旁人更好一些,能在夜色中看清许多旁人看不见的东西,譬如此刻混沌中她莹莹的脸庞。 虞兰舟被他吓了一跳, 下意识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殿下, 您可饶了我吧。” 果不其然,下一刻在外间守夜的玉芍听到声响,立刻趋近,叩了叩屋门,询问道“娘子, 方才是什么声响” 虞兰舟听了,恶声恶气地道“不知道,兴许是野猫发春了。” 她的纤细手指掩着朱成思的口鼻, 朱成思却从她的指间隐隐地嗅到了一点点让人心旌摇曳的淡香。又好像不仅仅是指间,随着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他看见她因为情绪起伏而微微发热的脸庞, 一双眼睛格外地亮。他不由开始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轻咳一声,转过了脸。 虞兰舟胆战心惊地竖着耳朵留意门外的声响,直到听见玉芍嘀咕一声“这个时节,哪来的发春的野猫该不是地鼠钻进了屋里吧。” 直到玉芍又躺了下去, 没了声响,虞兰舟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此刻正放在哪,忙松开手,很小声很小声地道“殿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说完她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不是这个时候来,旁的时候就能随意登堂入室么 他却答非所问,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突然问道“你哭了么” 她哭什么 但随即虞兰舟又想起,也许在睡前的某一刻她因为无法预知的前途和怎么样都无法逃脱的宿命而感到了一丝疲惫和绝望。 但她很难和他说明白。 她以为自己经过了在宫中那十年痛苦的岁月,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委屈、沮丧或是绝望之流软弱的情绪,但天子每一次的所作所为都在提醒她,她是何其无力。他高高在上,稳坐云端,权势滔天,宛若裁决他们命运的神祇,而她对此毫无还手之力,卑微犹如蝼蚁,甚至随时可能连累真心助她的人。 想到那封临睡前寄出去的信笺,她沉默了。 半晌,沙哑着喉咙,开口问朱成思“殿下后悔么” 不知怎得,就带了一点哭音。 虞兰舟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对于女人来说,美貌是一大杀器,美人甫一落泪,往往会有意外之喜。 但她并不喜欢这样软弱的自己,仿佛在用自己的软弱干扰他人的理智,诱使他人做出不明智的选择。 尤其面前的这个人是朱成思。 但朱成思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失声笑了,伸手,揩了揩她的眼角“后悔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朱成思又继续道“不后悔。” 她抬起头,对上他含笑的眼睛,听到他说“我真的很高兴,能遇见你。” 虞兰舟不意他竟然会说这个。面上不由有些发热。 朱成思又继续问“那么你呢你后悔么” 她用他的话堵回去,“后悔什么” 他笑起来,立刻又被虞兰舟捂住了嘴。 黑夜中,她的眼睛灿若星辰,他的神魂就这样坠入其中。 朱成思看着她,很认真地道“无论发生什么,我始终在你身边,什么都不要害怕。” 她已经有很多年习惯了一个人面对不堪。家族、父兄,在上一世她被迫入宫之后便再也无能为她任何庇护,更何况还有一个虞瑶在暗处,像一条毒蛇,随时准备上前撕咬她一口。 天子喜怒无常,对待虞兰舟尚且像是对待一只珍奇的金丝雀,金丝雀若是被苛待狠了,死了,他就没得观瞻逗弄了。但寻常的宫人内侍,天子稍有不顺心,动辄打杀。有时候也许只是因为茶冷了,甚至是身上穿的衣服不合他的心思,就会有性命之危。 起初她救不得。 而后就麻木了。 见多了,午夜梦回,偶尔也会梦见自己沾血的裙角。 那些岁月里,无论是恐惧、绝望还是其他的黑暗时刻,她始终都是一个人。 现在有个人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始终和她在一起,一起面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让人不快甚至畏惧的事情。 她突然就泪眼婆娑,克制也克制不住。 朱成思又笑了,笑得有些无奈“怎么又哭了” 说着又要伸手去帮她擦眼泪,虞兰舟却突然就不管不顾地向他扑过去,把眼泪擦在他的前襟上。朱成思整个人都僵了,想要动一动,又舍不得,只能轻轻地搂着她,柔声安慰道“别哭了。” “都是我的错。”最后一句话,很轻很轻,几乎就消失在了急促的风声中。 他从来没有一刻,觉得权势如此重要。 年少时朱成思曾经以为权势不过犹如浮云,不值一提,为了权势相互厮杀争斗的人何其愚蠢。但突然有一天,他就发现了权势的可贵,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势,他甚至无能保全自己的喜欢的人。 周氏夜半心悸,从睡梦中醒来,抬眼看了看窗外沉寂的夜色,本想掩被继续睡过去,不知怎得,鬼使神差便下了榻,穿上木屐,一路沿着廊下绕到了虞瑶的寝殿。 银杏叶被夜雨打落了一地,月亮娘娘终于舍得露脸,照着满院子的枯枝败叶,显得格外澄亮明堂,反倒是宫里头一座又一座的石人宫灯,在深夜里,不知怎得,透着淡绿的光,瞧着便怪瘆人的。 周氏一路走到了虞瑶的寝殿外。 殿中的灯还是亮着的,门也半敞着,却是一个守着的宫人也没有。 周氏不由心头火起,想要怒骂几句,又怕招惹来了巡夜的宫卫,只能憋着火气往前走,心里想着明日早起,她定要狠狠地将这些偷奸耍滑的宫人狠狠地打上一顿板子。 省得她们眼见虞瑶稍有失势的迹象,便起了旁的歪心思。 想到这里,周氏不由又是叹了一声。 往日天子虽不看重坤宁宫,到底还会给虞瑶留些脸面,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宿在坤宁宫中,但自从虞瑶两月前做出了设计虞兰舟那件事之后,天子连这半分脸面都再不给虞瑶留了,自那件事后,天子已有整整两个月时间,一步也不曾踏入坤宁宫中。 宫中妃嫔虽然碍于天子往日的威势和严苛作风,不敢做挑刺的出头鸟,但暗地里无不是幸灾乐祸,冷嘲热讽的。周氏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偏生虞瑶却像是终于如了意,该怎么过照样怎么过,甚至过得比往日还要更潇洒一些。 可这怎么能成呢周氏忧心如焚,天下女子哪一个不是要依靠着丈夫才能过活的呢虞瑶还如此年轻,若是早早地就见恶于自己的丈夫,往后余生又要怎么过 她不由再一次在心底埋怨虞为政的偏心。 分明虞瑶才是他的嫡长女,他却几乎将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了虞兰舟。若不是因此,虞瑶和他的父女情分怎么会日趋淡薄虞瑶若不是因为心理失衡,也不至于做出前番那般疯狂之事。 她一边想着,一边不觉有些失神,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殿门前,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推开了殿门。 白玉酒壶被打翻在地上,几只青铜酒盏也滚落在地毯上的一角。葡萄酒液流淌了一地上,散发出一阵甜腻的香气。虞瑶显然又是在宫中酗酒了,也难怪不让宫人们守着。 周氏真是又气又急,虞瑶但凡喝了酒,必定是要闹酒疯的,也不知道丑态叫多少人看了去天子原本就因为对她不满到了一定的地步,不过是顾着大长公主的颜面,顾忌着内阁的平衡,还肯在宽容她一二。若是今夜纵酒的丑事传到天子耳中,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 周氏的脸上因为恼怒而微微泛红,胸脯也因为呼吸不畅而起伏不定,她匆匆跨入殿中,绕开那架挡路的牡丹亭屏风。虞瑶躺在榻上,面色酡红,像是能滴出血一般。梁怀景坐在榻旁,衣袖被虞瑶紧紧地扯在手中。周氏的脸色刷一下便全白了,艰难挪动两步到榻旁,才听清虞瑶口中喃喃的是“沈哥哥。” 这造的都是什么孽啊。 梁怀景见她来了,急得满头大汗,红着脸解释道“姑姑,臣奉命来为娘娘开醒酒药” 周氏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中秋佳节,梁大人竟然还在宫中当值,真是不容易。” 梁怀景用没有被虞瑶扯着的那只袖子胡乱揩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听了周氏的话,明白她是在警告自己,艰难道“中秋佳节,臣自然是在家中的。” 周氏调过头,取了一方湿帕子,给虞瑶擦了把脸,又看了梁怀景一眼,淡淡地道“梁大人医术高明,未来定是前途不可限量,但千万不要做出什么自毁前程的事来。” 梁怀景低下头,低声道“臣不懂姑姑的意思。” 虞兰舟盯着枕边摆着的大红喜服,嘴角不由微微弯起。 她的女红确实是长久不用退步了不少,一个多月的工夫,绣出来的嫁衣仍不够合衬,最后还是吴氏邀了京中最有名的绣娘替她稍稍修改了。 这确实是她两辈子加起来,唯一的一件嫁衣。 她摸着袖口的合欢花纹案,抬眼看向窗外明媚的秋景。 吴氏的祈愿果然实现了,在连绵的阴雨后,到她的婚期前,这场雨终于听了,秋高气爽,天朗风清。 她真的,要成婚了。 一只洁白的信鸽落到窗台上,虞兰舟起身凑近去,看到它脚上绑着的一朵小小的木樨花,不由莞尔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如无意外,下章大婚。作者亲妈,不用怕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蝶恋花(9) 虞兰舟自中秋过后便一直提心吊胆, 生怕乾清宫又生出什么变故,但等来等去, 天子却像是一只终于捉弄够了田鼠的猫, 收起了爪子,再没有任何动作。 她隐隐地松了一口气,却又不由担忧起天子又另外的阴谋。 她太了解天子了, 他就是一个以他人痛苦为乐的疯子,绝不会心软或是见好就收。 这种担心就一直持续到了迎亲的前一夜。照着民间的规矩, 新嫁娘出嫁前必定要有儿女双全、子孙满堂的全福妇人用棉线剪了脸,也好叫新嫁娘沾一沾全福妇人的喜气,来日早生贵子。 燕王不必寻常人,自然也不是随随便便哪个妇人便能来为他的新妇剪脸做这全福妇人。邝太后在一应宗室贵戚、达官妇人中找了又找,最后听说礼部侍郎的夫人连生六子一女, 乃是居家兴旺之象,一拍大腿便定了下来。 虞兰舟原本并不知道这件事情,还是吴氏临临到她屋子里, 看着虞兰舟指挥仆妇轻点妆奁陪嫁的时候说漏了嘴,满室的仆妇听着都笑了起来, 纷纷向吴氏和虞兰舟道喜。这个说“燕王年轻有为, 前途不可限量”, 那个说“二娘子貌若天仙,哪个男人娶了都得捧在手心里” 吴氏平日里其实不太喜欢下人们之间没完没了的絮语。她性子软,好说话是不假,在她心里这些下人个顶个的粗俗无知, 说的闲言碎语也上不得台面也是真。 但此刻听着这群仆妇争先恐后的奉承,吴氏却久违的感到了一丝惬意天知道那天杀的永安侯府竟然敢退了和虞兰舟的亲事 她呕这口气已经很久了,心里更是想着若是永安侯太夫人那个见高踩低的老妇知道虞兰舟成了燕王妃,还不定怕成什么样呢 虞兰舟微微郝颜,任着那群仆妇笑了一阵,才挥手让她们都下去了,拉着母亲坐到美人榻上,再一次叮嘱母亲“往后我不在家中,母亲更要注意持家严谨。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母亲若不振作些,这宅子里的人精都是要翻了天的,那般的话”她拉着母亲的袖子故意道,“女儿就不嫁了,待在家里帮母亲。” 吴氏却捏了捏她的鼻子“不嫁那燕王殿下还要再翻几回我家的墙” 虞兰舟有些诧异,须臾别过脸,嘟囔道“原来母亲知道。” 她不说还好,一说起来,吴氏少不得用力地戳了戳她的额头,怒道“你还敢说谁给你的这么大的胆子”又说朱成思,“当真这么舍不得,便早早娶了回去,竟然还敢半夜来翻小娘子家的墙若不是我遮掩了下来” “哎呀,阿娘”虞兰舟脸上有些发烫,不由抱着吴氏的胳膊撒起娇来“您最好了。” 再世重生在十六岁的躯体里,虞兰舟偶尔也会觉得自己内里的灵魂似乎也要年轻上一些,就好像,就好像真的重返了她十六岁时无忧无虑的时光。被众人护在羽翼下,不需要为任何事烦恼。尽管只是那么一瞬。 她躺在母亲的怀里,听着母亲滔滔不绝的嘱咐。吴氏像是怕说漏了哪一句就会让女儿遭受委屈似的,桩桩件件,恨不得掰碎了给她说个明白。虞兰舟不由地笑起来,她其实想告诉母亲,燕王府人口简单,不需要她费什么神,至于寻常祭祀典仪,她跟着管家那一阵子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但虞兰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到母亲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了,让母亲看着她出嫁,更是她上一世做梦也不敢想的。她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鼻子一酸,偏过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怕母亲发觉自己的异样,连忙用手胡乱地擦了一把。 吴氏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又说到和男子的相处之道,这才瞥了自己靠在自己的肩头的女儿,笑道“好在他看上去对你是有心的。” 虞兰舟“嗯”一声,不知可否。 吴氏却接着道“只是有些男女之事,你从前没学过,我让张嬷嬷放了画册在箱子底下,你要记得看。” 虞兰舟没想到母亲会说起这个,不由大窘,想要岔开话题,吴氏却不肯,又道“你年纪小,疼也是正常的,忍一忍就好了” 虞兰舟松开母亲的手,像只鸵鸟一样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不肯再听吴氏说下去。 吴氏这才笑着止住了话头。 母亲走后,虞兰舟才从被子里冒出了头,光着脚踩下美人榻,迟疑了片刻,还是走到了吴氏刚才随手指给她看的那个箱子,蹲下身翻找了起来。 她确实不懂。 虞兰舟握着那卷画册,突然想到。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虞兰舟便被玉竹从被子里揪了出来。 全福妇人是昨夜到的,在虞家住了一晚,天一亮便催着灶下烧起来热水,要给虞兰舟剪面。虞家另请来的巧手梳头婆子替她盘好了高髻,戴上珠钗凤冠,披上大红霞披,又有丫鬟忙进忙出,取了热水替她净了脸。 虞兰舟被众人这么大的阵仗吓得不轻,感觉自己此刻就像是一具提线木偶被她们摆弄来摆弄去的,不免就有些哭笑不得。 全福妇人这才搓着棉线给她刮脸,棉线尚未碰到虞兰舟脸上,礼部侍郎夫人先笑道“好个标志的小娘子。” 虞兰舟只当这是她惯常的客套话,并没有放在心上,闻言也只是微微一笑。礼部侍郎夫人却不由仔仔细细地在心底描摹起虞兰舟的眉眼,末了,感叹一声她的颜色之好。邝太后将坤宁宫那件事瞒得严严实实的,像礼部侍郎家这样寻常的官宦人家自然无从窥得内情。 但虞兰舟先前和沈默的婚事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沈家才刚上门退了亲,后脚邝太后就将人赐婚给了燕王,若说其中没有什么别的内情,谁能相信只是这样的话,她倒也不至于宣之于口。 她稍稍摆正了梳妆台上的菱花镜,照出虞兰舟娇美的容颜,这才动手替虞兰舟刮完了脸。 端的是白玉无瑕,却嫌脂粉污染色。梳头婆子上前,替她上妆,艳红胭脂粘到虞兰舟唇瓣上的刹那,虞兰舟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被菱花镜折射的光线晃着了眼,生出一种不真切的恍惚。 王府迎亲的人还在路上,虞兰舟看着镜子里妆容齐整到夸张境地的自己,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还没多看两眼,就被全福妇人罩了一方红艳艳的盖头,听她在自己耳边低声笑道“王妃可要记着了,这盖头呀,除了王爷,谁都不能揭。” 虞兰舟听着她突如其来的改口,不知怎的有点脸热,但还是点了点头。 礼部侍郎夫人这才点了点头,起身向屋外走去,留下虞兰舟在屋子里坐着,等候朱成思前来。玉竹留在屋里伺候,眼见全福妇人和其他的一众仆妇都退了出去,这才将自己大清早准备好的糕点塞到虞兰舟手上,小小声地道“娘子,您先拿着垫垫肚子,这还不知道就要忙到什么时候呢。” 虞兰舟起先一愣,而后不由莞尔,接过那一袋糕点的刹那,不知怎的,又突然生出了一丝感慨万分。她遇到过真心相待却反目成仇的人,所以更加珍惜那些真心待着自己的人。 晃神间,屋门被轻轻地叩响了。 紧接着是她的长兄虞无忌的声音“殿下想要入这道门迎亲,先做了却扇诗再说。” 她听到朱成思的笑声,不知怎的紧张了起来。 一下一下的,几乎能数的清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 朱成思做的诗不好不坏,格律倒是对了,就是没什么文采。虞兰舟没听见哥哥的声音,以为他嫌弃朱成思的诗才,不由在心中替他辩了起来殿下怎么说都是十四岁就上了沙场打战的人,文采稍稍逊色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也不知过了多久,虞无忌才笑道“也不知我们的新娘子愿不愿意开这个门” 朱成思居然真的就在外头朗声道“你愿意吗” 这个人怎么回事 玉竹看着虞兰舟,不由偷偷地笑了起来。虞兰舟也笑,笑完了猛地从榻上站直了身。她头上罩着盖头,磨蹭了半天才挪到门边,伸手拆开门闩,一把推开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马原的论文再来写小说我总觉得找不到感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蝶恋花(10) 门被推开的一霎那虞兰舟才意识到自己头上顶着一方红艳艳的红盖头, 不知该有多丑;转瞬又想到,旁的人迎亲哪个不是使出浑身解数才能接到新娘子, 怎么到了她这儿, 就轻易地给他开了门 她转过身就要朝着美人榻的方向往回走,却因为头上披着红盖头,眼前只剩下滟滟的光, 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一走得急了,脚下不由绊了一下, 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 朱成思接着宽大的云袖遮掩,紧紧地牵住了她的手。 一同来迎亲的王府长史董承和程信远远地站在院中的芭蕉树下,虽看不真切,但只看他二人的神态,便不自觉大笑起来, 尤其是董承,好不容易终于盼到了朱成思成婚的这一日,心中乐得不行, 偏偏还要故意板着脸道“殿下,时候不早了, 要先拜别了阁老夫妇, 再到王府拜过天地” 董承的话让虞兰舟不由得脸上一红, 好在眼前的红盖头是红的,周遭烛台、榻上的锦被,一切都是红的,她发红的面色掩在一切之下, 倒也不至于叫人发挥。 虞兰舟微微有些恼,用力想要甩开男人紧紧扣住她的手。这还没礼成呢难道要一路拉拉扯扯的到她父母面前见礼么那怎么能行 谁知朱成思却一点见好就收的觉悟都没有,仍抓着她的手,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一直就看到了绣着石榴花的袖口。 感受到朱成思灼灼的目光,虞兰舟微微翘起唇角,玩心大起地勾着纤细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地挠了挠。 虽然隔着一层红绸,朱成思却能想象出盖头下,她笑得眉眼弯弯,像一只狡黠的狐狸他的小狐狸。 朱成思微微贴近她,靠在她耳边,鼻息温热,钻进她的衣服里,“今晚”他话没有说完,终于在董承和程信的反复催促中松开了她的手。虞兰舟的脸“腾”的一下,只觉得烧得慌。 丫鬟入内,一边捂着嘴偷笑,一边搀着虞兰舟,和朱成思一前一后地出了小院向正堂走去。 虞无忌立在一旁,看着妹妹一身嫁衣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靠得近,方才朱成思和虞兰舟私底下的动作都让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也罢,兴许燕王确实是妹妹的好归宿。 虞无忌在心中想到,因妹妹出嫁带来的一丝怅然也不由消退了些许。 虞为政一早便告了假,和吴氏一大清早守在堂屋,等待燕王前来迎亲。这不是他们第一回操办嫁女之事,甚至也不是第一次同皇室结亲。 但虞瑶自幼在安阳大长公主府上长大,成为继后之事几乎也是安阳大长公主一手促成的,安阳大长公主向邝太后哭诉自己的丧女之悲,情真意切,令人动容,邝太后向来厚待宗室,也就准了安阳大长公主的情求,令虞瑶自大长公主发嫁。 吴氏看着身上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儿,只是一眼,便已是不觉有些湿了眼眶。 虞为政心中也颇为慨然。 从前他心疼小女儿,一心想要为她寻上一门天底下最好的亲事,千挑万选,看中了沈默,可到头来却是造化弄人。 想到沈默,虞为政心中又是长叹一声。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学生对女儿一片真心,只是时下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永安侯太夫人不愿得罪天子,草草地上门退了亲事,已经是对虞家、对女儿的莫大折辱,到了这一步上,沈默再来寻自己表白心迹,说什么非虞兰舟不娶之类的话,未免既让人不能相信也有些看他不起。 好在,女儿看上去倒是没有因着这桩失利的婚约而暗自神伤,虞为政想到这里,不由宽慰了一些。 他开口,像天底下大多数父亲一般教导即将出嫁的女儿“望尔自此,能与子婿,恩爱美满,兴旺门庭。也算是,不负为父多年来对你的教导。” 虞兰舟伏地一拜,朱成思牵过她的手,也跟着一拜。 虞为政和吴氏在上手侧过身,避开了朱成思的礼。 “女儿谨遵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教导。” 一直到听到女儿的这句话,吴氏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挽着女儿的手,轻声对一旁的朱成思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幼如珠似玉地娇养长大,养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往后,我便将她交给王爷了,您能好好待她吗。” 虞兰舟从前待字闺中的时候,族中姊妹出嫁,向来并没有她吃酒的份,因而常听他人提起嫁女时的不舍,虽在想象之中,却并不怎么能真切地感受,直到此刻,听到母亲情真意切的一番嘱咐,才恍然泪盈于睫。她拍着母亲的手,正想安慰他两句,朱成思却拉过她的手,对吴氏郑重其事地道“蒙岳父岳母将兰舟下嫁给孤,今生今世孤定不负兰舟。” 她被婢女一路搀扶着塞进了喜轿,朱成思则翻身上马,在王府护卫的层层屏障下骑马相随。迎亲的队伍出了阁老胡同,进了南北大街,此处的住户大多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个个非富即贵。战功赫赫、英名远扬的燕王朱成思迎娶内阁次辅之女,自十三岁起便美名在外,号为京都第一美人的虞兰舟。 这样的盛事,便是上元看灯都比不上的稀奇。大街两侧飞出的阁台早叫各家夫人小姐占了,又命奴婢取了瓜果,沏上香片,热热闹闹地看起了天灯。 甚至还能听到哪一家的小娘子看着看着忽然大声道“诶从前怎么没人告诉我,燕王长得这般好看” 她的母亲连忙训斥她“与你无关哪” 虞兰舟在花轿中,不经意听到这些话,忍不住微微弯了弯嘴角。 花轿不比马车,全靠轿夫的脚力,虞兰舟坐在里头,只觉得颠得她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那些贵夫人大声的谈话声都消失了,虞兰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已经出了南北大街。 燕王府不照祖制、坐落在了京都不假,但长安物贵,寸土寸金,要辟出偌大的王府并不容易,因而燕王府就建在了城北人烟较稀的地方,也方便朱成思寻常出入五兵司。 虞兰舟抬起袖子,发觉袖子沉甸甸的,这才想起玉竹早前塞给她的那袋糕点,正打算取出来吃上一点、垫垫肚子,冷不防的耳边响起一声护卫惊恐的吼声“糟了,有刺客” 虞兰舟心下一沉,立刻揭下了头上的红盖头,脊背贴着轿子冰凉的边缘。 果然还是来了。 朱成思骑在马上,目光如隼,就在片刻之前,那群短衣持弓的黑衣人之中为首的那一个一箭射伤了王府的一个护卫,朱成思摸了摸手中的短剑,驱马贴近了虞兰舟坐着的花轿,而后迅速地接过护卫抛给他的。 他是行军打仗之人,在沙场上破爬滚打,和阎王爷争人头性命,即使是在迎亲的时候也刀剑绝不离身。眼前这伙人,来者非善,且选中了朱成思最难施展身手的时候。 若是在平时,哪怕只有他一人,他也有把握让这群人有来无回,但现下偏偏还有一个虞兰舟。对方手中有,稍有不慎,他可能就无法护住她。 他看了一眼渐渐偏斜的日影,又看了一眼道路两旁带着碎石的的小树林,很快下了决议,对一众王府护卫吩咐道“护着王妃,到林子里去”太阳就要落山了,借着林中的树木遮掩,对方手中的能起的作用就会大大地被削减。 但对方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更看出了朱成思心中顾忌的是什么,为首的那一个厉声道“先杀了那些抬轿子的轿夫再把里头的美人抢回去献给大王” 话音刚落,箭簇齐发,宛若一阵铁打的星雨,王府的护卫很快反应过来,也纷纷拉弓朝着那群人骑着的马发箭。只是对方的骑射功夫显然要更胜于王府的护卫,几番来回,护卫折损者颇多,眼见已经疲于应付歹人的接连进攻。 就在一枚利箭即将射向轿门的霎那,朱成思搭弓射箭,一箭将对方的箭破为两瓣,而后飞马掀开轿门垂下的帘子,向虞兰舟探出手,喊道“手给我。” 虞兰舟正留心着外头的动静,冷不防轿门被掀开,她几乎已经要拔出头上的珠钗赐过去,听到朱成思的话,先是愣了一刹,而后很快地将手放到他的掌心。借着护卫在外头的遮掩,朱成思很快地将她拉到马上,让她紧紧地靠在自己背后。 “不要拍。”朱成思宽慰她。 虞兰舟点了点头,“有殿下在,我什么都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要高考了,时间过得真快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蝶恋花(11) 王府护卫人多势众, 但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不但有着强弩利箭, 更像是受了谁的指使, 定要取了他们的性命。 虞兰舟被他护着,眼见双方酣战,箭簇齐发如雨, 不由心下一动 朱成思战功赫赫也树敌不少,她没有证据, 无法断言就是天子指使,甚至就她上一世的记忆来说,天子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对朱成思下手,难道这一世只是因为牵扯到了自己,天子就改变了心意么 不, 她对天子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假如这件事果真出于天子的手笔,那么其中必定有她所不知道的内情。 她贴着朱成思的脊背,感受到他因为拉弓射弩经脉崩紧而带来的压迫感。 也不知道恶战到底持续了多久, 直到天色彻底暗了下去,王府护卫因为顾忌着虞兰舟, 施展不开手脚, 也多有负伤。程信在方才便舍命突破重围到城中去报信了便是没有程信去报信, 官道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京城中难道毫无察觉 而京兆尹和近在咫尺的五兵司竟然对于这一起发生在官道上的刺杀仿若毫无知觉,虞兰舟不由在心中冷笑一声,只怕是有人不愿叫他们察觉, 或是故意拖延,不愿前来相助。 朱成思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一手扯着缰绳,另一只手猛地拉紧了虞兰舟。 只听“驾”的一声,虞兰舟眼前一花,整个人随着飞跃而起的马匹,一同滚落到了道路旁边深黑的林木从中。那伙人很快意识到朱成思的意图,立刻大声吼道“马上向林丛射箭” 可惜今夜无月,林木又格外高大,借着荆棘遮掩,那伙人根本无从确认他们的所在。王府护卫军终于不必再顾忌着朱成思和虞兰舟二人的安危,当下如鱼入水,手脚一下便施展开了,立刻便和那伙身份不明的歹徒厮杀起来。 从马上滚下来的霎那,朱成思替她挡了一下,因而虞兰舟并没有觉得很痛,只是此刻再度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己落魄的模样,云髻散开了,身上的嫁衣也被锋利的石子刮破了,她不由想到,天底下该不会没有比她更窘迫狼狈的新嫁娘了吧王府的护卫军仍在同歹人缠斗,王府长史董承地位颇高,刚才不惜以身犯险,让他们有机会突出重围,虞兰舟心中即感激又担忧。 她回过头去看身边的朱成思,他英俊的脸庞被划破了,带着一道潦草的血痕,英挺的剑眉紧皱,让虞兰舟有些担心。她不禁低声道“殿下”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紧紧地捂住了嘴,他用指腹贴着唇瓣,示意她噤声,蹲下身,捡起石子,在地上画了一个符号。 而后带着她悄无声息地挪到了一璧石洞前。 石洞又低又矮,在高大密林和漆黑夜色的双重遮掩下,几乎无法被发觉。朱成思的嘴唇微微有些发白,但仍示意她先进去。石洞内伸手不见五指,逼仄只能容他们屈膝坐下。朱成思也是常年在五兵司摸爬滚打,偶然发觉了此处。 虞兰舟本还想和他再说一句什么,但话尚未出口,身旁高大的男人突然的就栽倒下去,晕倒在她怀中。虞兰舟惊慌失措,先探了探他的鼻息,而后松了口气,又连忙替他检查起旁的地方来。 洞中很暗很暗,月光既然照不进来,虞兰舟也无法凭空变出火石松枝,就只能凭借着原始的感官知觉动作。她一伸手,抚上他的胳膊,感受到指缝的血迹,心下大惊,猜想应当是方才朱成思在滚落石沟的霎那,替她挡了那么一下。 她不由就想这该有多痛啊,可他却还是强撑着把她带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 虞兰舟不知怎么,突然有点想哭。 她伸手抚上他的脊背,微微松了一口气,好在没有别的伤处。胳膊上的伤虽然重,却也止住了血。朱成思应当只是失血过多,再加上这一整天奔波劳碌,精疲力竭。 她洁白的掌心抚过他脊背上的陈年的伤痕凸起,突然就愣了一下。 “疼吗”她问。 朱成思晕着,无从回答她的问题。 虞兰舟伸手,帮怀中的男人拆下了头上的发冠,指腹贴着他的太阳穴,轻轻地按了一会儿。 她抬头,望着头顶黑黝黝的石壁,很轻很轻地说“希望我父亲和城中其他的大人早些找过来才好。不过等会儿,王府的人能找到我们吗” 她垂头,将朱成思的一缕头发缠在指上,他的头发似乎有点曲。想到他略带金色的瞳孔,虞兰舟更趋向于觉得陆妃有那么一点色目人的血统。朱成思刚才在地上刻的符号,大约是行军的暗语,她看不懂,程信等人看到了大约就能寻过来了吧。 想到这里,她稍稍松了口气。 “突然发觉”漆黑中,那个人也听不到,虞兰舟说话开始有一点百无禁忌的意思“因着我,殿下似乎遭了许多许多的事。可惜现在殿下要后悔恐怕是来不及了,便只能凑合地同我过上一辈子了。” 她弯了弯嘴角,“我会好好报答殿下的。” 不知星漏几许,明月何处在,天上人间又过去了多少辰光。虞兰舟因为焦心着朱成思的伤势,所以分外觉得时间难熬。初秋的半夜,寒意一点一点地侵蚀人的肌肤。朱成思本就受着伤,她怕他再着了凉,犹豫了片刻,伸手将他抱得更紧一点。 终于听到了洞口传来的一阵动静,虞兰舟不由地有些胆战心惊,心里既盼着是王府的护卫军解决了那些歹人,朱成思才好早些回王府问医看伤;却又害怕是那些贼人紧追了过来。 她心中已有七八分的把握这桩事情出自天子的手笔。 天子想要除去朱成思,于是专程等到了迎亲的这一日。往日朱成思也时常出入宫禁和王府,但无不是跟随着大量的护卫,朱成思本人更是武艺高超,以一敌百,即使想要下手也无机可乘。但今日不同,迎亲队伍重太多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朱成思又顾忌着她,害怕她被伤到,所以格外束手束脚,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但那伙歹人提及的“大王”又是谁 虞兰舟竖起耳朵,仔细地分辨着外头的动静。 直至听见董承大声的疾呼“殿下殿下” 她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虞兰舟自幼聪慧过人,不但过目不忘,而且寻常人的声音,只要听过一次,便不会再认错。她想要起身,但朱成思枕在她的膝上,让她的腿有些发麻。 思考片刻,她猛地想起那枚朱成思赠给她的金哨子,自那日之后,她便一直随身带着。她伸手,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那枚金哨子,想要吹响哨子引起外头的人注意。 哨子刚刚沾到唇边,就被另一只手拿走了。朱成思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笑意。他就那么随意地一吹,洞口立刻亮起了火光。 虞兰舟有些楞,“殿下什么时候醒的” 朱成思想了那么一阵,“大概也就是你说要好好待我的时候吧。” “混蛋” 虞兰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朱成思出了石洞。原先漆黑一片的密林已经被京兆尹带着官兵,高举火烛,照得一片通亮。董承看见朱成思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格外惨白的面色,大惊失色,跑上前关切道“殿下可还要紧” 朱成思靠在她身上,睁开了眼,挥挥手道“孤无妨。” 又问“护卫都如何了” 董承知道朱成思向来厚待手下的人,也因为这个缘故此番才得到了护卫的拼死相护,听到朱成思的问话,连忙答道“殿下不必担心,几个伤得重的都快马送回府上医治了。” 朱成思眼神幽深,“程信呢” 董承沉默片刻“在皇太后宫中,此次是皇太后下急令,让京兆尹领着护城司的人前来协同剿匪的。”朱成思抬手,因为牵扯到了伤处,忍不住“嘶”了一下,虞兰舟连忙扶住他,小小声地道“殿下,先登车回府吧。” 不远处,京兆尹满头大汗地立在车辕前看着他们,不知道因着什么缘故,迟迟不敢上前。 朱成思攥紧了她的手,看向董承“那伙贼人都怎么样了” 董承面色凝重,从身后的护卫手中取出一只箭,递到朱成思面前,因着朱成思手上的伤,虞兰舟被替他接着了。 “殿下看这箭簇上的字。”董承的声音中不无忧虑。 听了董承的话,虞兰舟立刻将手里的箭微微地抬高,借着身后的护卫手里的火光,她和朱成思都一齐清晰地看清了箭上的字。 “是蒙古语”虞兰舟微微蹙眉。 董承也有些吃惊,“没想到王妃也懂蒙语。” 朱成思稍稍抬了抬下巴,问董承“那伙人都死了” 董承点了点头,“京兆尹带兵前来,那伙人便悉数咬舌自尽了。” “倒是够狠的。”出乎他的意料,朱成思接着道“带孤去看看那些人的尸首。” 董承担忧朱成思的身体,下意识就要劝阻,虞兰舟却对他摇了摇头。 贼人的尸身被堆在空地上,神色可怖。 朱成思松开虞兰舟的手,对她嘱咐道“你就在这站着,离得远一些。” 这个人。 而后自己大步上前,靠近摆放在地上的尸首,蹲下身,伸手在歹人的喉间探了探。 果然。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这份恩情你是报答不完了。 祝高考的小朋友顺顺利利,金榜题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蝶恋花(12) 虞兰舟和朱成思一道上了燕王府的马车, 京兆尹立在车辕前,看到他们二人, 脸色有些发青。低声致歉“都是下官无能, 未能及时驰援,令殿下和王妃受惊了。” 虞兰舟听到他的话,尤未说什么, 只是在心中冷笑一声想来如若不是程信直接入宫向邝太后求助,京兆尹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今日之事, 天子处心积虑,几乎算计好了一切,出身西厂的死士,对天子忠心耿耿,眼看事有不成, 即刻咬舌自尽,绝不留一丝把柄。还有弓弩上的蒙语她太了解天子了,他一旦算计什么, 往往便善于故作疑兵,将方方面面都安排好了, 让人即使疑心也很难挑出什么错处来。 何况, 在天子的威势下, 又有谁能、谁敢真的去追究呢 她不由有些心焦,一双秀丽的娥眉也微微蹙起,朱成思在她身旁,悄悄地攥紧了她的手。 虞兰舟回过头, 向他报以一笑。 一定有办法的。 天子再阴毒刻薄,也不可能算无遗策,即使是上一世,他不也最终沉迷佛道,最终因为误食丹药而死。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天子到底在畏惧些什么 在朱成思、天子,和邝太后这三人之间,一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才使得邝太后对待朱成思的态度如此反常,天子在对待朱成思之事上也如此反复。 她凝思的时候习惯咬着唇,一排洁白的贝齿在唇瓣上留下了浅浅的印子,更显得朱唇殷红。 看上去那么柔软,不知道亲上去是什么感觉朱成思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发干,轻轻地咳了一下。虞兰舟回过神来,柔声道“殿下不舒服么快到王府了,到了让府医开一帖药,吃了便不疼了。” 朱成思忍不住笑起来,她这是把他当小孩子哄了么。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垂下头看着他们缠绕的十指。 不论明日有多少风雨晦暗,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拥有彼此。 这其实是虞兰舟第一次到燕王府。 夜色天黑,燕王府门前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原本燕王娶妃,阁老嫁女这样的盛事,京中大半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皇亲国戚都赴宴,但酒过三巡,前去迎亲的燕王却始终没有回到王府,在场的人起初还不觉有什么,只当燕王亲迎,耽搁得久了一些,毕竟谁当年迎娶新妇不曾遭过岳家的刁难但等了又等,人却始终没有回来,这便叫人极为不安了。 一众人都是油里摸爬滚打过的泥鳅,哪个不是一等一的人精,当下都修出了不寻常的意味,却也只是惶惶不安地在席上干坐着,连推杯换盏也失了乐趣。 王府的管事更是心焦如焚,派出家仆想着悄悄地看一看自家王爷遭了什么难处,但接连派出了几个人都是有去无回,好在这王府的管事自武宗死后,就没少给一向无法无天的朱成思收拾烂摊子,也算是半个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当下命下人该上菜的上菜,该添酒的添酒,无论如何总算是先安抚了人心。否则这满座高朋的,一个招待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家王爷又要挨上言官一道折子。 好不容易等到朱成思归府,王府管事一看朱成思脸上的阵仗,再看一眼一旁的燕王妃,吓得脸色发青“哎呦,我的爷,这是怎么了” 朱成思还没有说话,跟随在朱成思二人身后的董承听到这话,先烦躁地摆了摆手“快去把府医叫过来,殿下手上负了伤,快去” 王府管事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朱成思身边的虞兰舟,而后“喏喏”两声,正准备转身去传府医的时候,朱成思却忽然出声打断他“不,孤和王妃先拜过天地再说。” 董承有些吃惊“殿下,您的手” 虞兰舟有些哭笑不得,柔声劝他“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典仪缓一缓也无妨的殿下。” 左右燕王府和虞家已经交换了婚书,宗人府也已经将虞兰舟登上了玉碟,原本一切顺当的话,他们今夜拜过天地,宴请过亲朋之后,第二日他们应当到宫中前去拜见太后、天子和皇后;再由皇后授她王妃的金宝金册,如此才算礼成。 但今晚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显然不可能一切照常。 虞兰舟心中牵挂着朱成思手上的伤势,对这么虚头虚脑的东西倒是没有那么的看重。 但朱成思却执意要和她先拜过堂。 最后董承被他气得不轻,吹了吹胡子“先叫府医看一看,耽误不了一刻钟。王妃也该重新梳妆打扮,急什么急新娘子就在这儿,还能跑了不成” 朱成思罕见地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大手一挥“快去” 虞兰舟看着他略显幼稚的行径,不由莞尔。 朱成思被董承押着到寝居,给府医看伤;虞兰舟则被王府的嬷嬷迎着,一路到了朱成思寝居旁的一间厢房。 嬷嬷知道她的身份,再看她云鬓花颜,生得无一处不美,即使此刻行装落魄,仍不掩绝代风华,不由会心一笑。 她在燕王府伺候了许多年,燕王虽然脾气不算好,心地却是十分善良的,知道她的儿子病重,还特地令府医为她的儿子看病医治。单凭这份恩情,外面的人再怎么说王爷的坏话,她都觉得是在放屁。 眼见王妃生得如此貌美,又听说王妃出身高门,她不由先喜欢了三分,加之怜惜虞兰舟在新婚之日发生了这样的事,不由柔声道“王妃不必担忧,让奴婢先来为王妃再梳一回发髻。” 虞兰舟轻轻地“嗯”了一声,新中国仍记挂着朱成思的伤势,看那嬷嬷在屋子里忙活了一阵,又是烫洗发梳,又是擦拭铜镜,想了想,问道“劳烦嬷嬷,只是不知我的婢女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那嬷嬷仍未停下手中的忙碌,闻言宽慰她道“王妃不必担忧,京兆尹正在全力查着那伙歹人之事,王妃随嫁的妆奁丫鬟大约是因此耽搁了,至迟明日,大约便能一并到王府了。” 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将终于收拾好的铜镜摆到虞兰舟面前,歉然道“府中没有旁的女主人,王妃的妆奁又在路上,只能委屈王妃先用一用这等粗俗之物了。” 虞兰舟并不算在意这些,当下朝着她宽和一笑,“不打紧的。” 她这一笑不要紧,嬷嬷只觉得眼前宛若绽开了明媚春光,差一点便不能错眼。 全部倒持完,又过去了一刻钟。 虞兰舟看重模糊的菱花镜中重新被挽好的高髻,还有合帖的妆容,微微松了一口气,嫁衣稍稍有些磨破了,但一时半会的,确实也找不到一身能换的了。 嬷嬷看着她,迟疑道“只是这盖头” 她试探着问道“不若奴婢即刻命人去开库房,扯上一方红锦也不是什么难事。” 虞兰舟却突发奇想,转过脸问她“有团扇么” 蜀地进贡的川扇,贵胄之家向来积余颇丰,燕王府上应该也有才是。 嬷嬷愣了片刻,点了点头“回王妃的话,应当是有的,奴婢这就给您一并取来。” 虞兰舟轻轻地“嗯”了一声。 收拾完身上的装束,虞兰舟又让嬷嬷带自己带朱成思所在的屋子。嬷嬷犹豫了一瞬就应下了,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这位王妃虽然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说话却自有一番威信,让人极难拒绝。 朱成思正坐在踏上任凭府医给他上了药的胳膊包扎。 他自幼就活泼好动,时常有跌打擦伤,长大之后入了军营,寻常训练,更是落下了大伤小伤,府医早就见怪不怪,因而此番替朱成思包扎完,又开了药,只嘱咐道“殿下身子骨强劲,这一点皮外伤并不妨碍,只是记着莫要碰着水。”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床笫之事,也当暂缓,免得牵动伤处。” 虞兰舟好巧不巧正好推门而入,府医观她衣着,知道这便是燕王妃了,不由羞惭地告退,屋子里只剩下虞兰舟和朱成思两个人,她面色平静,仿佛对片刻前府医说的话毫无知觉,随意和朱成思一道坐在榻上,抬着朱成思的手,柔声道“疼吗” 他仗着没人在,开始不正经“疼得很,你来吹一吹。” 虞兰舟瞪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轻轻地,在他的手背亲了一下,再抬起头,眼睛里都是狡黠的笑意“现在还疼吗” 他看着她,只是笑。 过了一会儿,虞兰舟才拿起方才被她随手搁到榻上的团扇,半遮着自己的脸,问他“殿下,这样好看吗” 朱成思的手指隔着扇面贴着她如玉的面庞,笑了“好看。” 虞兰舟也笑了“那待会儿,我就仿效魏晋之风,以扇掩面。” 他看着她笑“好,都依你。” 冗长的典仪之后,已是深夜。 座上宾客都是从午间就一直待到现在的,等到燕王和燕王妃终于礼成,早已昏昏欲睡,谁也兴不起闹洞房的念头何况朱成思的洞房,本也就没有人敢去闹。 赞仪最后一声“新人对拜。” 虞兰舟以团扇遮面,敛裙,和朱成思对拜。 宾客祝贺之余,无不多看了虞兰舟两眼,至于魏晋时以团扇遮面的风气又在京中流行起来,这都是后话了。 众人都知道了这一场在半道上的刺杀,无不想着明日京城中又该起风雨了,当下也不多留,新人礼成之后便自觉地离场了。 虞兰舟先一步被婢女带回了他们装饰一新的新房。 香汤是早就准备好的了,但虞兰舟的衣物都在载着妆奁的马车上,一时半会,找不到贴身的寝衣。最后还是开始那位给她梳头的嬷嬷下了决议,给她拿来了一件宽大的男子寝衣,红着脸歉然道“王妃恕罪,这是殿下的,您看” 虞兰舟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嗯,稍稍有些发烫。 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虞兰舟换上寝衣,独自一人向内间走去,朱成思已经草草洗漱完,躺在铺着鸳鸯被的床榻上,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他的寝衣对她来说实在太过宽大,脖颈下寸寸洁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她趋近,和他对视一眼。 他琥珀色的瞳孔里,全都是她。 看了大概有那么半刻钟,朱成思动了动喉咙,想要说些什么,虞兰舟却终于忍不住破功,笑了出来,然后翻身躺到床的内侧,扯过锦被,牢牢地盖住自己,在被子里笑个不停。 笑完了才道“你身上还有伤,今晚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相思子(1) 夜深, 一缕清冷月光不安分地钻过窗扉,照进屋中, 将小小的一方天地圈在自己的光晕里, 晕染出一种温柔的月牙白。虞兰舟从锦被中探出头她是被热醒的。她悄悄地侧过脸看向旁边的人,朦胧温柔的夜色中,她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他沉睡的面容。 然后玩心大起地伸出纤细洁白的手指, 想要去勾勒夜色中他的眉眼。 指尖才刚刚探出锦被,就被一只干燥、温热的掌心轻轻地包住了。 虞兰舟吓了一跳, 小小声地问道“殿下” 朱成思“嗯”了一声,伸长手,将她揽到了自己怀中。 虞兰舟提醒他“殿下,你手上还有伤。” 朱成思的声音听起来怪委屈的,“我就抱一下。” 什么呀。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然后尝试着伸出手, 犹豫一下,绕到他的背后,轻轻地拍了一下, 柔声道“殿下睡吧。” “”朱成思随着她的动作,不由黑了脸。 她这是将他当作一个八岁的稚童来哄了吗 朱成思突然一个翻身, 将她压在身下。 虞兰舟不由低低地惊呼一声, 因为害怕碰到他胳膊上和背上的伤处, 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忍着笑道“殿下不痛了么” 他垂下头,下巴上的青荏蹭在她娇嫩的面庞上,怪痒痒的。 “不痛。”朱成思说着, 就要去亲她。 他亲人毫无章法,几乎像是哈巴狗咬人,虞兰舟被他亲得快断气了,终于没忍住推了推他,笑了半天,柔声道“明日还要入宫去朝见太后和皇后呢。” 刺杀的事,至迟明日,宫中也该给出一个说法了, 只是宫中给出来的说法必然是不叫人满意的。 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忍不住抬起手,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脸庞,轻声道“殿下,兴许,外头要变天了。” 她实在太了解天子。 知道他是一个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就一定会致人于死地的人。 当年的岳中琦是何等的显赫风光,自己是三朝老臣,两朝首辅不说,三个儿子也因为他的声威各有委职,更不必说族中的姊妹只因着姓岳便都嫁入了高门大户。但岳中琦一朝被揭发有谋逆之举,甚至还没来得及交付有司问罪就病死狱中,他的子孙也被牵连,男子悉数流放,女子则多数没为官奴。 一直到重明登位之后,才因着早逝的岳皇后的缘故,赦免了岳家的罪名。 像天子这样决绝又狠毒的人,刺杀之事只会是开端,绝不会是结束。 破局之道,到底在哪。 她想着,难免有些心焦。 朱成思垂下头,在她的眉心落下一个吻,唇上的温热贴着她的肌肤,在微凉的秋夜里让人不由就想要微笑。 这个吻并没有停留太久,他半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突然就问她“怕吗”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怕的是什么,整个人最后呈现出一种被他禁锢在怀中的姿态,只能抬眼望着他。她以为朱成思问的是今天的刺杀之事,缓了缓,扣上他的手,十指交缠,抬眼认真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不怕,有殿下在,我便什么都不怕。” 下一秒灼热而又细密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从她的眉心,一直落到鼻翼,而后是唇上、脖颈。食、色,性也,年轻的男女,最最原始的本能。虞兰舟突然想到难怪有情人们都热衷于露水之欢,因为在这一刻,彼此是这样的紧密,紧密到连彼此的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契合的刹那,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哼出来,他却故意贴近她的耳边,一下一下,亲吻她的耳垂,灼热的鼻息喷到脖子上,像被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地拂过,很痒很痒她只觉得所有要说的话在这一刻都被彻底地遗忘了。 眼前、耳边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清冷的月色里,她的肌肤有一种耀目的白,额发被汗打湿了,连眼睫也是湿漉漉的,在一切的朦胧中只有眼前的男人是清晰的。 在第一次停下来后,她试图平复自己的喘息声,抬手想要勾勒他深邃的脸旁轮廓。他却没有给她更多的时间,又一次覆了上来。 毫无章法、横冲直撞。 在被秋夜的湿热和他沉重的呼吸卷席、包裹,直至失去最后一丝意识之前,她抱怨道“府医该怨我了。” 然而抱怨没能继续下去,很快地又一次消失在炙热猛烈的亲吻中。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她是被朱成思紧紧地圈在怀里的。 日光已经大亮,伺候的下人却仿佛唯恐惊扰了他人,迟迟没有来叫起。虞兰舟整个人酸软地仿佛泡了一晚上的汤泉,连想要伸手推一推他的力气都没有。 偏偏这个人睡着的时候也不安分,长着青荏的下巴一个劲地往她的脖颈上蹭。她被他的动作蹭得很痒,不得已偏过头,躺在枕头上笑。 看朱成思睡得如此沉,她其实有一点不舍得叫醒他。想到今日要打的一场硬仗,她还是在他耳边一连唤了好几声,终于将他叫醒。 “殿下,该入宫去朝见太后和皇后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替他收拾起床榻边上的衣服。一大清早,婚车随行的妆奁和虞兰舟陪嫁的丫鬟就随着王府的护卫一道回到了府上。 朱成思起身,靠在床榻上,伸手揽过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你想见到皇后么” 她失笑,摇了摇头。 朱成思也笑了,非常无谓地道“那就不去见了。” 虞兰舟有些啼笑皆非,唤了他一声“殿下。” 她正色,接着道“事实并非如此。越厌恶一个人,越不能在她面前露出自己的弱处。” 他看向她,忽然问道“你想赢么” 虞兰舟一开始有些不明所以,等到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心跳不由就漏了一拍。缓了缓,才又重新看向他,微笑道“殿下想赢么” 他牵过她的手,亲了亲她洁白的掌心“从前不想,但现在,我想。” 虞兰舟不再笑了,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英俊的面庞。 车舆照例该停在东华门,而后由虞兰舟独自到坤宁宫接受皇后的册封。但天子“怜惜”幼弟昨日迎亲竟然遭遇了歹人刺杀,特许燕王夫妇一同乘车入大内。 车舆停在了坤宁宫前。 虞兰舟抬眼,晨光下,两扇朱红大门启开,给她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她不喜欢坤宁宫,这里是上一世她所有的美满人生可能的葬身之处。朱成思也知道这一点。 他牵住她的手,向坤宁宫中走去。 虞兰舟愣了一霎,也就提着裙摆,随他去了。 亲王妃的礼服比照太子妃,九翟冠戴在虞兰舟的头上,压得她脖子都快断了。宫卫见到燕王,自然是要拦上一拦的,看朱成思幽深的目光望过去,那群宫卫的气势就先弱了三分。 朱成思从来就是在宫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倒是许久不见的虞瑶,穿着一身明黄的皇后冠服,跪坐在上首,见他们夫妇一同入内,先笑道“三郎这是做什么难道是怕本宫将你的媳妇变没了么”笑容很假,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怨毒。 于是朱成思也假笑着回她“不瞒皇后,臣确实害怕。” 虞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直到念完册封的诏书,从女官手中接过王妃金册金宝,赐给虞兰舟,她的手都在不住地发抖。 虞兰舟微笑着接过,毫不在意地谢恩。 朱成思就在一旁欣赏虞瑶用气得发颤的声音,念着对妻子的极致褒奖。 等到一切礼成,笑着牵过虞兰舟的手,虞瑶假笑着挽留“本宫和阿妹许久不见,殿下何必如此着急”朱成思回过头对虞瑶笑了一下,笑得虞瑶心头一阵发毛“太后还在仁寿宫中等着臣和内子,皇后还要和内子叙旧么” 虞瑶面上一僵“既然如此,殿下和阿妹就先行一步吧。” 朱成思这才拉着虞兰舟的手,大步走出坤宁宫。 一直到出了坤宁宫,虞兰舟终于克制不住笑了出来。 他垂头,又要用下巴去蹭她的脸,她笑着躲开“殿下方才好生厉害。” “那你喜欢么” “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算明晚的。 儿砸,妈妈尽力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相思子(2) “砰”的一声, 在虞兰舟和朱成思走出坤宁宫后,虞瑶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的假笑, 猛地发力将案几上陈列的茶盏、果盘悉数扫落到地上。一旁伺候的小宫人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 心尖儿颤了一下,却不敢多说,只一个劲地将头深深地埋下。 “朱成思又算是什么东西”虞瑶状若癫狂, 起身向前,绣鞋踢到地上的碎瓷, 裙角也沾上了溢出的茶水,在绫罗上留下了一块不大不小的褐色污迹。 小宫人将头埋得更低,心中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有一回同乡的宫人在耳边悄悄同自己说过的话。 她说“皇后是有病的。” 这个念头一起来,她不由为自己的大逆不道倒吸了一口冷气,同时将头埋得更深, 唯恐皇后的怒火牵连到自己身上。但虞瑶却不见收敛,眼见着她就要把屋子里一切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从案上摆着的琉璃酒盏到墙角放着的汝窑花瓶, 几乎无一幸免。 这么大的动静若是闹到了天子跟前,只怕是坤宁宫中的人都不能落好。要知道皇爷亲口下的令, 让娘娘在宫里禁闭思过, 不过是因着前几日安阳大长公主入宫一场哭闹才勉强地解了。 这小宫人也不得不硬着头皮, 声若蚊蚋地提醒道“娘娘,仁寿宫中派下来的嬷嬷若是知道了” 两月前,向来不理事的仁寿宫邝太后突然就给坤宁宫中赐下了好几个年老威重的教养嬷嬷,对坤宁宫的不满之意简直昭然若揭。她话还没说完, 虞瑶猛地转过身,将手中的一个用来捶腰的核桃手杖向她丢去,正正砸中宫人的小腹,疼得她直接就屈膝跪到了地上。 “滚出去”初秋九月,虞瑶的声音却冷得象是隆冬的冰窟窿。 “娘娘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周氏不过出去过问了几句坤宁宫中的宫务,一回来就看到虞瑶在发火,联想到今日早上是燕王夫妇入宫拜谒的日子,心中也就明白了七八分,不由又是长叹一声。 挥手让那个被误伤的小宫人退下后,周氏强硬地将虞瑶拉回榻上坐着,自己动手将满室狼藉清理完了才一并坐到榻上,开口便是一顿噼里啪啦的训斥“娘娘,你糊涂了么前次之事,邝太后已是对您大为光火,您非但不收敛一二,还一再胡闹,您这”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虞瑶却突然的倒在她怀中,痛哭出声,汹涌的眼泪几乎打湿了周氏的前襟“我好难受。” 周氏不由心如刀割,却还是劝道“娘娘再忍一忍,只消生下小皇子就好了。” 虞瑶抬起头,用朦胧泪眼看她,突然冷笑出声“不,我不会有孩子的” 周氏的目光逐渐变得惶惑起来,然后就听虞瑶接着道“他有病他有病廖廖那么几回,也都让我服了药他根本就不想要孩子” 周氏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虞兰舟跟在朱成思身后,一道坐上了停在坤宁宫门前的车辇,辇车很快地朝着仁寿宫的方向驶去。 昨夜被折腾了一宿,她整个人都恹恹的,日头越好,她越犯起困,一不留神就靠在他的肩膀上,被和煦的日光照拂着,只觉得一切都有种飘飘然的轻快。 像暴风雨将来前的片刻,头顶匆匆飞过的雨燕留下的一道弧线。 朱成思在宽大的袖中握紧她的手,十指交缠间,她抬起头,笑得明媚宛若春光。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昨夜”话还没说完,就被虞兰舟狠狠地按住了手,偏过脸瞪了他一眼“殿下,府医开的药,似乎你早上还没有吃。” 她即使瞪人也是美的。 朱成思大笑起来,抓起她的书,放在唇边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虞兰舟霎时间涨红了脸,紧张兮兮地扫过抬辇的宦官和来往匆匆的宫人,见到他们一个个的都深深地埋着头,眼睛几乎都快贴到宫道的青石砖上了,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晨曦下,朱成思看向她,笑得得意,她气急败坏地要去挠他,反倒被他揽住了肩头。 她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上一世她被陷害,入宫十年,朝夕伴在天子身边,但他们之间回想起来却似乎从来都没有脉脉温情的时刻。 天子专制又狠厉,在他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宛若是炼狱的煎熬。在这样的一个人身边,虞兰舟怎么可能生出任何的情爱绮思 她自幼被管束着,却和其他的闺中小姐一般,看过的传奇话本不可谓不多。然后却直到今日才终于隐隐约约地领会到其中的风流婉转,有多么的动人心魄。 朱成思以为她苦恼于如何在邝太后面前表现,轻轻地摸了摸她一只耳朵上带着的玳瑁耳珰,宽慰她“太后人很不坏,在她面前,便如在家中便可。” 这个人似乎忘了,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就是在仁寿宫中。 她不由打趣他“殿下忘了,还是太后娘娘赐的婚呢。” 他又笑起来,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喟叹一声“待会儿我们一道谢过太后。” 邝太后早早地就在仁寿宫中等着他们了,不及内侍通传,先一步走出主殿,沿着甬道,一路步行到了宫门前,孙嬷嬷拦都拦不住。若非知道内情,单看这个架势,还以为燕王才是她亲生。 邝太后拉着朱成思嘘寒问暖的间隙,虞兰舟低下头,日光穿过朱户,在冰凉的石砖上留下一个斑驳的影子。答案会在邝太后身上么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邝太后,才发觉不过是将近三个月的工夫,邝太后一头保养得宜的青丝竟然已经生出了华发。 恰巧在这个时候邝太后也刚刚好转过头来看她。撞上她的眼神,虞兰舟下意识地想要埋下脸,邝太后却拉起她的手,瞪了一眼盘腿坐在案后的朱成思,柔声对她道“三郎呢,人不坏,脾气却大得很。你是个好孩子,从前我就喜欢得紧。往后我便将三郎交给你了,以后他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只管告诉我,我来替你教训她。” 朱成思哈哈大笑起来,打断她“您尽挑拨我们。” 虞兰舟也莞尔“殿下很好。” 这一盏茶就一直吃到了日中,虞兰舟本以为邝太后对朱成思的厚待有那么一部分应当归因于朱成思养在她膝下多年,但略微使她有些错愕的却是,邝太后看上去对朱成思少年的生活知之甚少,一直翻来覆去地讲着同样的那么几句话。 用过午膳,朱成思起身,拉着她一道要回府。邝太后却突然出声拦住虞兰舟“兰舟,你留一留,孤有话问你。” 虞兰舟和朱成思对视一眼,隐约猜到了邝太后要问的是什么。 她拍了拍朱成思的手,轻声道“殿下先去外间等着我吧。” 邝太后站在背光处,直到朱成思大步走出内室,才终于开口,声色清冷“昨日刺杀之事,你觉得是谁做的” 虞兰舟不由在心中微笑。 太天真了。 邝太后这一生,不得丈夫的喜爱,也没得到多少儿子的敬重,但却仍是铁板钉钉的中宫皇后和圣母皇太后,享尽尊荣,行事的手法即简单又粗暴,处处透着一种被上天眷顾的天真。 譬如此刻,哪怕虞兰舟心中真的有成数,也未必能和她和盘托住。 何况她只是一个亲王妃,动辄挑拨手足之情的帽子就要扣到她头上 她只是微笑着告诉邝太后“妾无知,昨日殿下自阁老胡同迎亲,至城北遇到贼人,所幸京兆尹驰援得力。至于贼人是何身份,恐怕要京兆尹仔细勘察后才能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节快乐,高考加油。本章所有评论送红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相思子(3) 邝太后脸上的神色随着她的这句话变得越发沉重。 良久, 邝太后才虚扶了一把面前的虞兰舟,叹了口气“是孤关心则乱了, 罢了, 你又能知道些什么呢”说着又招来孙嬷嬷,将一早准备好的送子观音并其它的珍奇礼物一并呈了上来。 又看了一眼虞兰舟,唇边带着虚弱的笑“都一并的, 带回府上去吧。” 孙嬷嬷在一旁忙不迭地从宫人手中接过漆盘,递给虞兰舟, 只是看着邝太后的目光中有种不做假的忧色。 天地之大,邝太后已然算是人间最为极致的富贵,她所忧虑的、困扰的又是什么 仿佛是终于意识到在她一个晚辈的面前失了态,邝太后深深地吸了口气,缓了缓, 又招手让宫人换过茶水,重新摆上果盘和糕点,一副要和虞兰舟闲谈的姿态。 虞兰舟有些哭笑不得, 同时心中也疑虑更深。 她试探着开口“娘娘面色看上去不大好,是否近来休息得不好。” 孙嬷嬷在一侧帮忙添茶水, 听到她的话, 先微笑着替邝太后答了“王妃心细如发, 娘娘近来确实因着秋燥,一向睡得不大安稳。” 虞兰舟伸手接过孙嬷嬷递过来的白玉茶盏,微微抿了一口,因为实在太烫, 随手放到了案上,而后微笑道“从前妾在家时,母亲每到秋日,也常因秋燥,难以入眠。后来嫂嫂嫁来了我家,带了一味药汤方子,母亲照着方子煎了药,果然好多了。下回归家,妾将方子一并抄来,娘娘让太医们比对一二,若是有用,那便是最好的。” 孙嬷嬷没想那么多,听到虞兰舟的话,下意识夸她“王妃有心了。” 邝太后也终于从自己的神思漫游中回过神来,看向她,淡笑着说起客套话“若没有记错,无忌娶的是似乎是国子监谢大人的女儿吧,怎么,她家中有人行医么” 虞兰舟脸上的笑容即温婉宜人又谦逊得体“回太后的话,家嫂的祖父曾任太医院的院判。” 太医院的院判姓谢 邝太后不知怎的,忽的就“哐当”一声将手中的茶盏砸到了地上。 孙嬷嬷心下一惊,连忙让洒扫的宫人将满地的碎瓷清了,又叮嘱虞兰舟且坐着不要轻举妄动,若是踩到了碎瓷片便不好了,虞兰舟依言,安静地跪坐在蒲团上,眉眼低垂。只是目光偶尔略过邝太后的脸上,看到了眼中浓重的、挥散不去的惊惧和忧虑。 看来,她是赌对了。 虞兰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但很快的内心又被另一阵浪潮席卷,掌心也不由地涔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宫人掀帘入内,跪地伏禀,说是皇长子携着当时新出的新柚,要献给皇祖母。 虞兰舟听到“皇长子”三字,内心稍稍起了波澜。唉,也不知道重明如今过得怎么样天子和虞瑶是什么样的人,虞兰舟可谓再清楚不过了。 邝太后缓了缓,看向虞兰舟“三郎也在外间等了你有一阵了,去同他一道,回府去吧。”又让护卫也一并地送他们。 虞兰舟拜谢后,敛裙起身,向外间走去,宫人替她探起帘子,适逢重明怀中抱着金柚入内,两人匆匆擦身而过之间,重明突然出声叫住了她“虞娘子不带些柚子走么” 虞兰舟微微一愣,回过身看向重明。 在她最后的和他有关的记忆里,重明已经是一个一十八岁,初初长成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但现在的他还只是一个甚至不及她胸口高的小孩子。 她又想到了家中的景哥,不由对重明如今的境遇生出几分怜悯,但还不等她开口,孙嬷嬷先纠正道“殿下如今该改口称婶母或是王妃了。”虞瑶嫁入宫中之后,天子名义上就将重明放在了她的身边抚养。 虞瑶待重明不算上心,但偶尔碍于邝太后的命令,仍会将他召去坤宁宫教导一二,因而重明和虞兰舟是见过的。在虞兰舟为出阁前,他便是唤的她“虞娘子”。 重明听到孙嬷嬷的话,垂下头,长长的眼睫扫过脸上,呈现出一副腼腆、乖巧的姿态,邝太后沉默一瞬,招手让他过去,又让宫人将他带来的金柚破开,分了一半给虞兰舟带走,“孩子的心意,你就收下吧。” 虞兰舟并没有推辞。她并不算喜欢食柚,时下节俗,中秋前后必食柚肉,但家中大人纵容她,见她不喜欢,也不强求她吃,至少上一世在入宫之前都不曾碰过这东西。只是后来入了宫,再没有人在意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偶尔若是天子或邝太后赐下了金柚,她也会陪着重明吃上那么一点。 重明闻言,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的邝太后,像是一丝余光都不曾在虞兰舟身上停留。一直到虞兰舟转过身向外间等着的朱成思走去,重明才抬起头,看向她远去袅袅娜娜的背影,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掌心已然是一片濡湿。 虞兰舟一路向外走去,朱成思不知道什么时候独自走到了廊下,背对着来来往往的宫人,立在朱红石柱旁,他的面前是一泓玄湖,在初秋午后的日光照射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虞兰舟安静地走到他身边,和他并排看着明媚的湖光秋色。 湖中养着的锦鲤争相跃出水面,像是在向他们乞食。 虞兰舟不由莞尔。 在她身旁,不知道过了多久,朱成思终于转过头,看向她。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突然伸出手将她揽到了自己的怀中。 虞兰舟被他圈在怀里,甚至还来不及惊呼,就听到朱成思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很轻很轻地说“对不起。” 她在他怀里,艰难地摸索到他受伤的那只手,轻轻地扣住,而后摇了摇头。 天下之广,没有任何一寸土地,一个人能够侥幸地赢过天子,只因为他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势,是所有人命运的主宰。 除非有一天,他们能够取而代之。 薛德良跟在天子身后,眼睁睁地看着天子面无表情地再度莅临仁寿宫,心里不由紧张得打起鼓来。这对天下至尊的母子,回回见了面都是一场纷争,几乎就没有例外过的时候,偏生因着燕王迎亲途中遇刺之事,邝太后又三番两次地召皇爷到仁寿宫中面诘。 您说这不正是火上浇油么 薛德良没有念过多少书都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的道理。”先帝在世时,燕王那是何等的受宠啊,先帝眼中几乎便没有了皇爷的位置。 风水轮流转,到了皇爷登位的时候,能让燕王坐享富贵已是极大的不容易,偏生太后却像是中了邪,几番在皇爷耳边耳提面命,要皇爷善待燕王。在薛德良看来,这和火上浇油,又有何异 薛德良跑神的间隙,天子已经大步走入仁寿宫,将薛德良远远地甩在身后,薛德良犹豫一阵,到底没敢跟上去,就靠在墙根,一个劲地叹气。 “有司查办三郎遇刺之事的进展如何了”邝太后看着案几后的天子,神色冷淡地问。 入夜之后,仁寿宫的宫室点上再多的灯也总显得有那么一点趋之不散的阴郁气息。 也许这也和历代仁寿宫的主人有关。毕竟住在这里面的,无不是一群未亡人。只是逝者已矣,留下来的人即使每日身着缟素,不食荤腥,其中有几分是出于真心,有几分是出自悔意,实在很难能够说得清。 天子不紧不慢地将一早就准备好的那套说辞拿出来应付邝太后“用来刺杀三郎的弓箭上纂刻着蒙古文,当是瓦剌人为了报复三郎前次的宣府大捷所为。儿臣已经下令,暂缓送归瓦剌大王子,务必让瓦剌可汗给出一个交代。” 邝太后冷笑一声,提高了声量“当是” 她趋近几步,直视天子“朱成稷我来问你,京兆尹和五兵司为何迟迟不去救援,还要我下了令,才肯行动,若不是王府护卫忠心护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以为这天底下的人都是傻子么” 而天子听了她这句话,却诡异地笑了,笑声很大,几乎到了拊掌大笑的境地,“可不是么”他看向自己的母亲,目光中尽是戏谑,“母亲这样粗陋的手段,尚且能够瞒下滔天的逆行。儿臣所做的一切,自问比起母亲已然周全上了百倍。” 邝太后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死白,望向自己的儿子,目光中全是不可置信“孽,孽子你在说些什么” 天子从案几后起身,将青釉茶盏摔在地上,随手捡起一块碎瓷片,然后轻轻地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下,刹那间,殷红的鲜血从天子的手腕上滑下,明黄的龙袍立刻浮现出一大片紫红的污渍。 邝太后大惊失色,起身就要传召医正,却被天子阻止了。 天子看着完,嘴角勾出一个冷淡的笑“母亲,这具身体中,流淌的到底是谁的血,您再清楚不过了。现在要保全三郎,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您将我的身世,还有您做过的那些足以让您,让我,让沈家万劫不复的事公之于众。” “您敢吗”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天子这么可怜又可恨,我忍不住加快了发盒饭的速度 聪明人最后一般,死在自己手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相思子(4) 回门的这一日, 天空竟然又飘起了密密的雨丝,虞兰舟和朱成思同乘一辆马车, 从城北的燕王府一路到了阁老胡同。数日前的那场婚事带来的轰轰烈烈的讨论还未将歇下去, 京中百姓犹记得战功赫赫的燕王骑在高头大马上从南北大街梭巡而过时的盛况。 当然,也记得随之的那场刺杀带来的铺天盖地的热议,尽管刺杀之事被宫中极力压下, 但京城总共不过便是这一亩三分地,勋戚人家之间又往往来往甚密, 有哪怕是一丝风吹草动也能成为人们过于枯燥和单调的生活中热谈的话柄。更何况此事的主人公,燕王和虞二娘子又向来都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 深绿的车帘子隔绝了街上因为人潮涌动和车马络绎不绝而席卷的秋燥,也挡住了马蹄偶尔践踏过积存雨水的小水洼时扬起的泥渍。 虞兰舟将头枕在朱成思的肩上,打起了盹。 昨夜她原本还顾忌着他手上和背上的伤,想让他早一些休息, 但也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问题,两人又是折腾到了大半夜,天明醒来的时候, 她整个人都浑身酸软无力,到了此刻都没能消解, 但他却是格外的精神奕奕, 大有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 虞兰舟难免有些好奇, 难道男子和女子在那件事上果然区别甚大她想着,又觉得脸上有些发热,不由将脸埋得更深。 马车一路驶到了虞家门前,虞兰舟恍惚中想起从前朱成思从宫中送她回来的那一次, 虞府门前的石狮子也是这样的看着他们。其实算来不过是三月辰光而已,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变化却可谓是天翻地覆,莫说是上一世她被困在深宫,同朱成思不过有着偶然照面的交情的时候,即使再再世重生之初,朱成思救下她的时候,她也绝没有想到他们会有今日的关系。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不可谓不奇妙。 那么上一世,她错过的到底是又是什么呢 吴氏那日在家中得知了朱成思和女儿在迎亲半道上遭到歹人刺杀之事,吓得着实不轻,即使女儿第二日就送书到家中,说是一切都好,燕王只是受了一些轻伤,吴氏也接连做了几日噩梦,每每从噩梦中醒来,都是汗湿罗衫之余,对女儿的担忧更重几分。 令她更不安的则是丈夫对此事的态度。 虽然丈夫并没有对此事发表过多的看法,只是表露出了和她一般的担忧,可吴氏和他好歹也是十几年的夫妻,还是从他的言行见感受到了一种不寻常的低压,就像是他提前窥探到了什么先机,却不得不压下不表。而能让丈夫如此畏惧的人不外乎是 这个认知让她惶惑。 吴氏不过是一介闺中妇人,也不懂什么是朝堂政治、家国大事,但话本里头演绎的那些什么“宋太宗斧声烛影”的事情,她也是知道那么一些的。天家的兄弟,那能叫兄弟么 因而她甫一听到女儿和女婿归宁的消息,吴氏便急不可耐地在家中等候起来。 虞兰舟刚从马车上下来,便对上了母亲出撑着伞,侯在廊下的一双透着急切之色的眼睛,不由有些惊讶,松开丈夫的手,向母亲走去。一边走,一边笑着道“正下着雨呢,母亲怎么出来了景哥呢他想我了没。” 朱成思突然被松开了手,先是一愣,而后有些无奈地笑起来,看着妻子挽着她母亲的手,一道向院中走去,自己也随之跟上。 吴氏起先是因着见到女儿,太过激动,以至将朱成思这个新姑爷都抛到了脑后,现在想起了朱成思来,脸上多少有些悻悻的,拍了拍女儿的手,才对朱成思道“殿下身上有伤,原不必专程来的。” 朱成思武将出身,笑起来却平添了几分儒雅的文气“陪内子归宁是孤分内之事,岳母大人千万不要见外。” 内子。 虞兰舟回过头,恰好听到了朱成思说的这句话,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总是甜蜜的。 出乎虞兰舟意料的是,父亲虞为政居然特意请了假,待在家中等着他们前来。虽说归宁新女婿确实有给老泰山敬茶的理,但以她对父亲的了解,却知道父亲是一个绝不会为了为了私事而耽误公事的人。 他留在家中,等着他们前来,那只能说明父亲有话要对自己或者朱成思说。 果不其然,虞兰舟和朱成思落座才没一阵的工夫,吴氏还没来得及吩咐下人摆上瓜果糕点,奉上香茗冷饮,虞为政就突然出声向女儿道“你先随你母亲去别处说会儿话,为父也好同殿下说上几句。” 吴氏不明所以,面露犹疑之色,虞兰舟却心下了然,和丈夫对视一眼,拉着母亲到偏厅坐下。隔着一扇花窗,虞兰舟坐到案几后,亲手为母亲沏茶,随口问道“景哥最近怎么样,可想我了么” 吴氏接过女儿递来的茶水,叹了口气“想了,想了。打你备嫁开始,这祖宗便整日的在我耳边念叨,一会儿哭闹着要和燕王殿下一决胜负,不许叫你出嫁,一会儿又热心得不行,替你查看妆奁。这几日你在燕王府,他时不时地就要来问我一遭,阿姊怎么还不回家,倒是将我和他父亲一概抛到了脑后。” 虞兰舟听着母亲的絮语,不由掩口笑了起来,过了一阵才道“那他现在人呢” 吴氏随口道“还睡着不肯起呢,待会儿让乳母抱他来见你。” 虞兰舟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皱眉道“这都快日中了,怎么还不起来” 景哥是虞为政和吴氏的老来子,和虞兰舟相差了近十岁,比之其他的兄弟姊妹,年纪相差的便更是只有多,没有少。 吴氏生虞兰舟的时候伤了身子,原本医正都说了她恐怕再难有孕,不想后来竟然又怀了景哥,因而一向对他纵容得很。往常虞兰舟在家中还会督促着景哥做功课,而今她出嫁了,景哥便像是彻底地失了管束。 她不由正色对母亲道“过了年节,便让父亲替阿弟请个西席吧。” 吴氏下意识推脱“你弟弟才几岁,这么着急做什么” 虞兰舟哭笑不得“这还小呢过了年节,就该七岁了。大哥哥当年可是四岁就开了蒙,景哥身子骨弱,你多纵着他一些,我也不反对,但学业之事,却是不能疏忽的。” 她忍不住和自己的母亲也吊起了书袋来“爱子则为之长远计,您要是真的为了阿弟好,更该考虑他日后的前程。” 书香门第到底有别于勋戚之家,靠的是科举入仕,而非爵位传承。若是子孙不肖,科名不显,便是一个坐吃山空的结局。 吴氏听她说的头头是道,好一阵才点了点头,“我稍后就同你父亲说去。”又叹道“你年纪轻轻的,倒是能拿的定主意,如此我也可放心些了,只是” 吴氏殷殷叮嘱道“你如今首要的事呀,就是快些有个孩子。” 虞兰舟没想到母亲话锋一转居然拐到了这里,脸上有些发热,“嗯嗯”两声,算是随便应付过去了。但吴氏却不肯罢休,又追问起她这几日和朱成思的相处,问她“殿下待你如何” 他们之间的相处。 虞兰舟突然脸上一红,又“嗯嗯”了两声。 吴氏这才放过了她,又重新捡起一个话头“你是个喜欢孩子的,日后自己做了母亲,也算是另一重圆满。” 她忽而又想起母亲竭力反对她去做女冠子的事。 在母亲的心中,圆满的定义可谓是一重套一重,也许未必意在禁锢她什么,只是天底下最凡俗的母亲都希望儿女能有凡俗的幸福。 她又想到,自己喜欢孩子么 虞兰舟自幼就和孩童相处融洽,但更多的不过是因为她从小就被教着要做一个温顺贤淑的仕女。 她不由抚上自己的小腹,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突然隐隐地期待了起来。 虞为政看着眼前高大英武、面容深邃的年轻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很轻,说出来的话却有如千斤石一般沉重“殿下,恕臣多话。眼下朵颜被擒,瓦剌部投鼠忌器,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这正是殿下自请之国的好时候。” 过了,恐怕连藩地也回不去了。 虞为政的心中很是沉重。 论君臣本分,他自当效忠于天子。作为一个最传统不过的士大夫,虞为政自幼学的就是孔孟的忠君之道。春秋繁露的大一统之道也好,昔年七国之乱的教训也罢,按道理来说,他都不该对天子翳除藩王有任何的异议,可偏偏现在燕王娶了他的女儿。 朱成思面上的神情很淡,听到虞为政的话,神色连稍微一点点的变化都没有,就好像虞为政提醒的东西,他一早就知道了。 他向虞为政致谢“多谢阁老的提醒。” 虞为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次地叹起气。 要是邝太后不下那道赐婚的恩旨便好了。他又一次想到。 这一年十月,秋高气爽,一群又一群的大雁从开始转冷的北方开始动身飞向气候温暖的南地。朱成思突然兴起,替虞兰舟在院子里扎了一个秋千,有时候他们并排坐在秋千上,仰起头就能看见大雁掠过头顶,留下一阵嘹亮的鸣声。 也是在这一年十月,京中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永安侯沈从安被锦衣卫查出涉嫌通敌,因着邝太后的缘故,天子命人将他羁押在家中。二则是邝太后自深秋起,便病卧在床,几乎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 而在十一月的第一天,先后有两波信使叩响了燕王府的大门。第一波来自虞家谢氏平安生下一个男孩,虞为政夫妇很是欣喜,作为出嫁的姑奶奶,虞兰舟封了一封很厚的利是并一早准备好的长命锁,一道交给了上门来传话的信使,并答应下来去参加这婴儿的洗三礼。 第二波来自宫中,先帝的冥诞将近,托梦天子,天子感怀和燕王的手足之情,设宴邀燕王入宫相聚。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是亲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相思子(5) 宫使上门宣读天子的旨意的时候, 是虞兰舟接的旨。 入了深秋,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她也终于换下了身上旧着的纱衣, 换上了稍稍厚重一些的云锦裙袄。见了宫使,虞兰舟脸上端着温婉宜人的笑,嘴上却歉然道“殿下背上的旧疾, 近来不知怎的,竟是痛得连床都下不了了, 故而只能由妾前来听受天命,还望公公海涵。” 那宫使脸上的笑,虚假、浮夸,又做作,她在深宫中的十年, 看了太多这样的笑。再世重生的小半年辰光中没见着,她原以为自己全然都忘了那些岁月里永不停歇的相互攻讦、彼此算计,但只是随着这样的一个笑, 她就又想了起来。 宫使说“皇爷挂念殿下,奴婢出宫前, 皇爷就说了, 若是殿下因着身上的伤不能入宫, 那皇爷便即刻派下宫中的医正来为殿下诊治,再不然,手足情深的,殿下便是住进宫里头也是可以的。” 虞兰舟微微弯起嘴角, 终于克制住,没让自己显露出一个太过嘲讽的笑,“皇爷的美意,容妾稍后再同殿下商议。”说着,从宫使的手中,恭敬地接过了那一卷薄薄的明黄绢帛。 上戳天子印玺,名为手谕,却如此大动干戈,几乎就差随时给朱成思、给整座燕王府扣上一顶违逆的帽子。 也许朱成思不该将朵颜带回京城的,瓦喇一日不平,朱成思才一日能安全无虞。 垂下头的时候,虞兰舟忽然想到。 但很快她有告诉自己,事情不是这样的,平定瓦剌,还边境太平,是她的丈夫自少年起就立下的宏愿。他亲上战场,杀敌无数,也负伤无数,为的从来就不是别的东西。 她告诉内侍的那番话,自然是假的。朱成思背上是有着积年的旧伤,但他府医医术高明,调理得当,朱成思本人又年轻体健,疼得下不来床什么的,不过是虞兰舟信口胡诌的虚词。 她探起帘子,走进内室,朱成思恰好从榻上坐起身,将手头的一卷书放到一旁。一双深邃的桃花眼,笑起来既带着点风流狷狂,又偏偏自里头镌刻着一股天皇贵胄的高典。 “宫使走了” “走了。”虞兰舟趋近,和他并排坐在榻,朱成思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笑起来“手怎么这样凉,怕么” 她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片刻后蹙着眉,轻声道“殿下,京城是再不能留了。” 他也直视她的眼睛,笑起来“王府外此刻大概都是锦衣卫的人。”虞兰舟下意识地揪紧了他的衣袖,却不是害怕。 在霎那的沉默后,将她轻轻地带入自己的怀中,轻声安慰她“没事的,一早便安排好了的。” 朱成思抬头,隔着一扇没有合拢的窗,看向窗外,一片枯黄秋叶,缠绵在枝干上,逗留了不知到底有多久,终于还是在初冬的凛风中,被吹落了枝头。 他下榻,将两扇窗扉合拢。 而后才在床榻旁蹲下,取出随身带着的小刀,几下比划,取出了一个被严密契合在床榻下的地砖里的锦匣。匣子上裹着的明黄织锦看起来像是已经经历了一些年岁了,色泽不复开始的明丽,反而带着淡淡的灰。 虞兰舟弯下腰,看到丈夫打开那只锦匣,里面露出的是一卷诏书。 她和朱成思对视一眼。 朱成思就这样将那卷对他来说生死攸关的诏书,交到了她的手上。 她徐徐地将那卷明黄诏书展开。 原来武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不忘对陆妃、对陆妃所出之子的偏爱。但这就是天子不肯放过朱成思的原因么 虞兰舟很快地否认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如若不是天子率先动手,朱成思恐怕终其一生都未必会拿出这一份诏书。 何况这也只是一份于礼法上没有多少作用的诏书。 武宗遗命,让天子百年之后,将皇位传给燕王。但殷商有兄终弟及的传统,自周公定制,父死子继,已成惯例。 以小宗夺大宗,是天下未有的事情。即使朱成思此刻以这份诏书示众,也未必就能服众。天子根本无需担忧。 除非天子本人,得位不正。 虞兰舟觉得自己离那个答案,似乎更近了一步。 她将诏书小心翼翼地收起,抬眼去看朱成思,朱唇微启“殿下,信我。” 朱成思笑着,“嗯”了一声。 宫使是在三日后再一次上的门,同行的还有太医院的院判梁邈。 虞兰舟看着那么尚未到知天命之年,但头发却已经全白了的医正,心下一哂,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一路将他迎到了内室。 虞兰舟用绣帕掩着口鼻,低声道“殿下身上的伤反反复复的,始终不见好,劳您费心了。” 梁邈连忙口称不敢。 仆妇入内洒扫,顺带将屋门阖上。 走过玄关的一刹那,虞兰舟转过身,笑吟吟地对梁邈道“听说梁院判的儿子亦就职太医院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梁邈不明所以,只是唯唯诺诺的点头。梁邈在宫里摸爬滚打十几年的工夫,深切明白看病需得耳聪目明;为人处事却是能浑水摸鱼便浑水摸鱼的好。 天子会派梁邈来为朱成思诊治,自然是对梁邈的忠心有着相当的把握。 这并不容易,这世上能让天子信任的人,不说万里无一,起码也是千里挑一。 所以虞兰舟的下一句话是“梁公子年纪轻轻却深谙古法,竟然调制出了赵氏姐妹所创的麝香丸。女子服之,容易增进,只是宫妃服之,却有伤身体,不易有孕,实在是大罪。” 她的声音很轻,柔柔缓缓的,但梁邈脸上的温吞神态终于在这句话说完之后彻底的消散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也开始浮现出惶恐。 虞兰舟在心里笑了一下。 她并没有说假话。 上一世梁怀景正是因为替虞瑶调制麝香丸,被宫人告发和虞瑶有染而死在杖刑之下。 天子可以容忍虞瑶的再三冒犯,也不见得有多么重视宗嗣,但绝不能容忍他人堂而皇之地轻视乃至挑战自己。 现在,看到梁邈的反应,她几乎可以断定,梁邈也是知情的。 只是挡不住独子而已。 “梁院判,”虞兰舟难得的循循善诱,“什么都不比自己的儿子更重要,不是么” 宫中邝太后的病,一日重过一日,天子脸上阴郁的神情有好些日子了,一直就没消散过。 到了今时今日,天子越发相信,他和母亲的恩怨只有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先走了才能化解。但当本就身体不大康健的母亲突然间就一病不起时,他却还是感到了一种透骨的悲恸。 也许这种悲,并不来自母亲本身。 只是如今缠绵病榻,年迈衰弱的母亲让天子总是会时不时的就想起自己幼年时不快的记忆。 他的母亲,曾经试图杀死他。 不止一次。 但最终,还是没有下成手。 是因为母子天性么 幢幢灯影间,天子恍然想起,也是这样一个深夜,东宫之争终于落下帷幕,在一众阁臣的据理力争之下,他的父亲,虽然不喜欢他,但还是不得不将他立为天子。乳娘哄他入睡,他却怎么也睡不着,总盼着能见着母亲,同她分享喜悦才好。 陆妃盛宠,父亲又偏爱幼弟,母亲的艰难,他是知道的。说不怨,那是假的。那时候他已经开始跟着老师学了不少的书,知道什么是嫡庶之别,什么又是天下正统。他的父亲因为一己之私,以庶乱嫡,好在他的老师,还有其他的阁臣,据理力争,不让大统旁落,为他争来了太子之位。 想到那个刚出生的、被父亲抱在怀中小小的阿弟。年幼的朱成稷心里其实有一点怅然。 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不渴望父亲的爱。 但须臾,他又想起了太傅和自己说的话稷,后嗣也。他是那个正统,是要继承社稷的那个人。 一直等了好久,母亲却始终都没有来。 父亲不重视他们,他和母亲就一直在空落落的坤宁宫中相依为命,往常睡前,母亲总是要哼唱歌谣哄一哄他的,可不知道为何,今晚就是没有来。 等得困了,他终于忍不住阖上眼,却怎么也舍不得睡过去。 乳娘吹灭了灯,走出了他的寝居。 月亮也躲起来了。 半睡半醒间,他感觉到了有人坐到了他的床榻上。 是个女人。黑暗中,他只能看清她纤细的身影。 她伸出手,搭在了他的脖子上。 手很冰,让他一下子就醒了过来,但很奇怪,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他居然既没有哭,也没有喊叫出声。 就只是阖着眼睛。 再后来,搭在脖子上的冰凉的成了眼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要怪阿娘,都是阿娘的错。阿娘一早便不该将你生下来。” 那时他还小,不明白,并试图忘记、原谅母亲的反常举动。 直到很多年后,父亲死了,他成为了少年天子,却突然就知道了一个惊天隐秘。 原来,乱了正统的人,一直是他。 邝太后伸出枯瘦的手,试图拉住儿子,天子笑了笑,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到底没有去接。就只是看着母亲在数日间突然苍老的脸庞,内心像是一片被野火烧尽的荒原,只剩下了灰烬,轻轻一吹,就能扬到天边。 他恨声道“便那么在意沈从安朕允许他活到今日,已是不容易。” 邝太后没有说话,天子又笑了“还是朱成思” 他看向自己的母亲,目光中尽是嘲讽“母亲,您放心,我绝不会将这天下,还给他。从来都是您的错,不是我的。” 邝太后不知怎的,听到这句话,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打湿了枕巾“是啊,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她看向自己的儿子,已经长成、独当一面,手握大权的儿子“你若杀了他,或是让他有什么好歹,那我的罪孽,便更洗不清了。” 她挣扎着从榻上起身,去拉扯天子的衣袖“就算是阿娘求你了。” 天子暴怒,拂袖而去。 当夜,邝太后发起高烧,数度险些不治。 天子下诏,令亲王、公主,入宫侍疾。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总觉得很抱歉。对自己,也对读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相思子(6) 燕王府上, 彩灯漆器悉数被撤走,华美衣饰也被虞兰舟指挥着收进了衣箱深处。 邝太后的病重, 来得实在太过猝不及防。 比之虞兰舟记忆中, 还要早上将近两年的辰光。 而邝太后的病给朱成思和她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大到让她一时间甚至来不及回想这位慈祥的老妇人过往对他们的种种襄助。 天子前后两次召朱成思入宫,都被她以种种理由搪塞过去, 但她内心也很清楚,这并不是长久之计。犹如一座即将决堤的水坝, 无论她再添多少沙石也消弭不了缺口,而邝太后一旦逝去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如果这场暴雨最终将堤坝冲垮了,朱成思和她就会失去最后的庇护,甚至不得不冒险做起了最坏的打算。 朱成思身着亲王蟒袍,立在廊下, 车夫驱着马等在不远处。 秋分之后,白天亮堂的时候便一日少过一日,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变得漫长的黑夜, 不过是未时中,天空却已然呈现出一派绚丽的晚蓝。几乎和朱成思身上深蓝的冕服融为一体。 夜色中他深邃的面庞也让人看得不真切, 唯有那双平日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睛此刻冷锐宛若寒星。 虞兰舟抱着大氅, 向朱成思走去, 伸手想要为他添衣。但才一伸出手,忽然的就被面前的人抱了个满怀,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上,她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胸膛中跳动的心脏。 她也是突然意识到, 朱成思大概是难过的。 对于虞兰舟来说,天子是熟悉的陌生人,是痛苦的源泉,说是仇人也不为过。她对天子没有任何的情感,即使有,也是最为深刻的厌恶。 但天子对于朱成思来说,却毕竟是他的兄长。 尽管这个兄长对他处处设防,甚至想要至他于死地,却真真切切,是他在这世上仅剩不多的亲人。也许在他更小的时候,和天子之间也不是不曾有过真挚的手足情谊。只是这份情谊比不过权势,比不过仇恨,最终便什么都不剩下了。 她换上他的腰,忽然道“秋日所采撷的桂花,已经沥干了,殿下可想吃桂花糕么” 朱成思垂首,用粗粝的指腹,轻轻地描摹她的眉形,应了一声“想”,虞兰舟点点头,轻声道“那我就在家长等着殿下归来。” 离朱成思入宫,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日。 其间宫中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出来。 程信忧心如焚地找到虞兰舟的时侯,虞兰舟正在院中细细地查看沥干的桂花。她向来很会做吃的,只是极少在人前显露手艺。 程信开口,急道“皇爷此时召天子入宫,分明是不怀好意。” 虞兰舟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程大人,慎言。” 程信不由忿忿,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恍然间又想起这天下本就是人君治之,万民伏焉,若是天子真心想要将谁置于死地,又有谁能够逃脱 不,有一物可以。 程信微微眯眼,朱成思在沙场上砥砺多年,所有的功绩都是真刀真枪闯出来的。更难得朱成思虽然出身,却几乎没有天皇贵胄的高架,作战身先士卒,受赏悉数分给麾下。 宣府一带,天高皇帝远,驻扎在当地,同瓦剌人正面交战的那些兵丁无不是累年落在当地的土户。天子可以用君命夺去朱成思的宣府总兵之职,乃至褫夺朱成思身上的大都督之职,唯独有一样是天子不能夺走的那就是人心。 朱成思虽然因着天子的令旨回到了京中,但他的部下不少仍留在了宣府。 一旦宣府有变 程信没能继续想下去,就被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 王府的家仆忙不迭打开了那扇偏院的小门,程信定睛看去,认出那是虞兰舟身边得用的婢女,似乎是叫“玉芍”什么的。 玉芍走到虞兰舟身边,几乎是耳语道“王妃给小公子的满月礼已经送到府上了,这是少夫人从家里要来给王妃的药方,说是当年太后孕中,谢太医便是用这方子给太后调理身体的。” 虞兰舟微笑着接过那一卷泛黄的药方,缓步从院中走到屋子里。 程信犹疑片刻,也跟上了她。 虞兰舟展开那纸药方,在灯下认真地分辨起上面潦草的字迹。 虞兰舟的外祖母吴太夫人不仅在经商一事上堪称女中豪杰,而且出身医药世家,医术高明,只是囿于女儿身,几乎从未展露过。虞兰舟小的时候曾经被吴太夫人接去苏州暂住过那么一小段时间,吴太夫人闲来无事就会给她讲解药草。 要说精于医理,倒也做不到。但虞兰舟耳濡目染的,还是多少学得了一些药理,至少分辨药性,还是做的到的。 药方上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安胎的方子,而是催产用的。 催产。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妇人才会服食催产的汤药 是过了日子,却还迟迟不曾分娩 那又为何冠以安胎之名 除非 虞兰舟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药方。 所有的过往的谜题,在这一刻突然就能够说得通了。 混淆皇室血脉,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程信立在屋子里,颇有些进退维艰的感觉,实在不知道虞兰舟的葫芦里卖的都是什么药。 虞兰舟却坐到案几后,吩咐侍女为她洗笔磨墨,而后在纸上临摹下了那纸药方和另一卷程信勉强看去,只能辨认出是一卷陈旧泛黄的诏书。 虞兰舟善书,临摹大家字帖,往往也能以假乱真。但字能临摹,纸要做旧却还需要花费旁的心思。只是虞兰舟本也无意于真的骗过天子,让他以为送到他手上的是真的诏书和脉案。 她要的,是让天子知道,真的诏书和脉案在她手上。 王府护卫受命,将这两份临摹出来的文书一并快马送入宫中。 宫中仍然没有传出任何和朱成思有关的消息。 但她知道,至少天子此刻不敢轻举妄动。 她在等,等待着朱成思埋下的一步棋发挥它的作用。 好在等待的时间并不算漫长,很快,宣府那边就传来了消息。 宣府兵变,一群中等军官,刺杀了天子刚刚派过,新走马上任不久的宣府总兵。 朝廷哗然。 先前说定的将瓦剌大王子朵颜释回之事,因着燕王朱成思的遇刺,便被搁置在一旁了。宣府军甫一哗变,瓦剌人眼看着又蠢蠢欲动。在这般的情境下,镇压是万不能镇压的,便有朝臣提出,让燕王前去宣府,安抚哗变的驻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相思子(7) 宣府驻军哗变, 朝臣请命让燕王前去安抚。 但天子会就此收手么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朝廷命官, 何其之多, 宣府驻军哗变,却要原本就饱受天子猜忌的燕王前去安抚,只会更让天子对燕王的猜忌重上一分。 可以说, 如果单单只是出了宣府驻军哗变,要求让朱成思重回宣府之事, 天子根本不可能将朱成思放回宣府。 天高皇帝远,朱成思一旦离开了京城,便有了大把的理由拒不回京。 但再加上那份药方、那封诏书,天子便不得不斟酌片刻了。 在本就军心不稳的情况下,一旦有任何和天子身世有关的传闻传出, 被有心人利用,就将是一场轩然大波。 天子不敢赌。 在十一月的尾巴,第一场雪终于姗姗来迟。 鹅毛雪絮, 在呼呼风声中将整座京都染成了一片铺天盖地的白色。屋檐上的瓦片,层阶下的青石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要被这种白色吞噬了。 而天子召朱成思入宫侍疾, 也过去了整整半个月。 宣府那边的军情汹涌。 入冬以来, 原本就因旱灾, 水草枯死,无以为继的瓦剌部再度蠢蠢欲动,失去了骁勇善战的大王子朵颜,宛若狼群失去了头狼, 但这毕竟是一群无恶不作、乃至生啖血肉的恶狼,随时随地眼放绿光,梭巡等待着下一个可被啃食干净的猎物。 宣府军心不稳,城中百姓更是人心惶惶,若是在这个紧要的关隘,让城中的驻军同瓦剌人有所勾结,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也因此,朝臣不得不再三上书,恳求天子允许燕王亲赴边关。 西暖阁中,天子负手,立在窗下,听着誊黄通政跪禀朝臣的疏奏。 十之八九,是仗着天下大义,苦劝他让朱成思快些赶赴边关,平定叛乱的。 天下大义。 天子想到这里,不由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冷笑。 他竟然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这个弟弟,看上去对什么都毫不在意,单纯、一根经到底,却原来早早地就心有成算,提前部下了棋盘。 天下大义。 天子看着格窗外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不知怎的心中突然就起了无限的嘲讽。 狗屁的天下大义。 朱成思不在意,他更不在意。 人活世上,不过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转过身,看向缩在玄关处的薛德良,终于说出了今日以来的第一句话“传命下去,让燕王即刻奔赴宣府,安定军心。但在这之前”他顿了顿,露出了一个颇为瘆人的笑容,“传命燕王妃入宫侍疾。” 竟然敢用当年的药方威胁他 有意思,但还是太蠢了。 这是短短一月之内,宫使第三次到燕王府上宣旨。 虞兰舟对天子的旨意竟然丝毫不觉得惊奇。 这就是天子,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做任何不利于自己的事。即使有天大的把柄在他人手上,天子也不见得会真的畏惧。他只会想方设法、处心积虑地谋划,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善罢甘休。有的时候,她也会真切地怀疑,不懂得天子算计的底气。 难道他就不会觉得愧疚、觉得心虚么 窃钩者诛,窃国者天子。当年知情的人里,谢太医早已撒手人寰,一纸药方,在人心不稳的时候是杀人利器,当人心被平定下来了,天子大可以矢口否认。而病榻上的邝太后会站出来昭告天下,天子并非先皇血脉么 太难了。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击败这个可怕的对手 甚至于,朱成思真的能顺利到宣府么 她开始深切地担忧起来。 至于虞兰舟本人。 她突然发现,比起朱成思的安危,对入宫一事,对天子的畏惧竟然在她心中都开始变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这个认知对她来说其实是新异的。 毕竟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爱他人逾越自己呢 可这偏偏,就是她此刻的心境。 “咳咳,下雪了么” 孙嬷嬷端着宫人刚刚煎好的药汤走进内室,一眼看见病榻上的邝太后坐起了身。 前几日邝太后的病情加重,几乎到了几度昏死的地步,连药汤都服不进去。天子勃然大怒,但太医院的院正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太医院的院正梁邈梁太医冒死提议将药草加入熏香中,才稍稍纾解了邝太后的病情。 此刻孙嬷嬷甫一见邝太后居然醒过来,自己靠着床榻,面色红润如常,不由有些惊讶,同时心底暗暗地生出了某种不好的猜想。但也只是一瞬,孙嬷嬷就赶忙将自己脑中的这个猜想挥去,温声道“娘娘有何吩咐,让宫人们去做便是了。” 邝太后看向她,不语。 孙嬷嬷又赶忙将汤药呈到邝太后面前,用银勺子舀起一口就要往邝太后的口中送。 不料,邝太后却微微偏过了脸,并没有喝药。 “三郎现在在哪”邝太后问。 孙嬷嬷沉默一瞬后,跪到床榻前,低声道“小半月前,皇爷就命殿下入宫侍疾。” 邝太后冷笑出声“侍疾侍谁的疾” 孙嬷嬷不语,沉默片刻,才继续道“但几日前,宣府兵变,皇爷今早已经下了决议,命殿下即刻驰往宣府,平定兵乱。” 邝太后看向她,问道“还有呢” 孙嬷嬷不意邝太后还有此问,愣了愣才叹了口气道“皇爷召燕王妃入宫侍疾。” 孙嬷嬷本以为邝太后听到这件事会勃然大怒,甚至没等邝太后反应就已经开始暗暗后悔起来,但邝太后却只是笑了笑,反问“又是侍疾便没有旁的新鲜说辞了他也只有这么点招数了么” 听到邝太后的话,孙嬷嬷不由有些惶恐,不大敢接话。 但无所谓,邝太后本也无意同她絮叨上许多,她只是看了一眼窗外纷飞的雪景,转过头看向她“孙娘,你再帮我这最后一次,我死了也能心安了。” 孙嬷嬷的瞳孔骤然放大,倒映出病榻上邝太后平淡无波的双眼,隔了一阵,孙嬷嬷终于点了点头,哀道“凭您待奴婢的恩情,莫说是一件事,十件事,便是送命的事,奴婢也不敢推脱。” 邝太后吩咐孙嬷嬷去做的两件事并不难办。 她只是叮嘱了孙嬷嬷给被困在玉清宫中的朱成思带去了一句话和一封手书。 邝太后告诉朱成思,让他安心前往宣府,她会尽全力保护好虞兰舟并将她也一并送往宣府。 朱成思听完孙嬷嬷转达的话,沉默半晌,不置可否,随手铺开了那封邝太后的手书。只是一眼,脸上的神色就在倏忽间转为肃然,抬眼去看孙嬷嬷,目光在她脸上梭巡了一阵,笑了一声“如何能确保内子的安全” 孙嬷嬷微微一笑“殿下不必担忧,娘娘既然出手相助,自然就会为殿下和王妃筹谋好一切。” 宫人引着虞兰舟穿过复道,踏上了廊桥。 纷纷扬扬的雪絮从空中,散散漫漫的,一路就坠到了人间。垂到松枝上,松樟白了头。 虞兰舟忽然停下来,引路的宫人不解地看着她。 她伸出手,于是这雪絮又飘到了她的掌心中,化作了一抔冰凉。 直到看到了“仁寿宫”三个漆金大字,虞兰舟终于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她一点都不想见到天子,他让她觉得压抑,更让她觉得恶心,比起面对天子,她更愿意面对他年老病重的母亲。 也不知道朱成思离开京城了没有。 她垂下头,不知怎的觉得眼前有些发黑。 就在入宫前,虞兰舟将那一纸药方和诏书悉数交给了程信,叮嘱他小心保管。她私心里,其实并不希望这些东西真的有发挥作用的时候,毕竟鱼死网破总不见得是什么好的结局。可眼下她却也只能希望借此来保全朱成思。 上一世,天子到底是怎么放过朱成思,令他安生地在宣府一待便待上了七八个年头,直至天子薨逝,也没有再找他的麻烦 虞兰舟抬起头,又一次深深地凝视了一眼头顶的“仁寿宫”三个大字。答案会在邝太后身上么 再见到邝太后,看见她全白了的华发,枯朽如枯枝的肌肤,虞兰舟不知怎的心中突然生出了几分唏嘘上一世她从没想到过,这样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一生没有任何显著建树的老妇人,当年竟然有着混淆皇室血脉的胆子。 邝太后靠在榻上,阖着眼。 虞兰舟想了想,除去鞋袜,赤足入内。 屋子里烧着地龙,倒很是暖和。 可即便虞兰舟动作再轻,邝太后还是在她踏入屋中的一霎那醒了过来,用一双浑浊的、写满了夕阳即将垂落的暮气的眼睛看着她。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了太久,虞兰舟不自觉地走到了床榻前,跪坐在榻边。 邝太后看着她,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等到终于开口说起话来,虞兰舟才发觉,这双眼睛不再盯着她了,而是盯着紧闭的窗扉,又像是看着飘渺的虚无。 “人这一生”邝太后笑,“要么不做错事,要么做错了事,也不后悔。最难熬的不过是,知道自己错了,却又改不了,知道改不了,却又不能说服自己,没做错。” 虞兰舟心下了然,沉默片刻,看向邝太后“为什么改不了呢只要娘娘想,一切的错误都能改。” 邝太后看着她,突然笑了“可是,可是那终究是我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再写和身世有关的狗血我就是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谒金门(1) 邝太后突然向她伸出了手, 颤颤巍巍的,就这样停在了半空。 虞兰舟沉默片刻, 握住了那双苍老年迈的手, 感受到手的主人,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她最后的生命。 何至于此。 分明就在几个月前,她和朱成思刚成婚、入宫拜谒的时候, 邝太后又是精神勃发,不见老态, 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辰光过去,邝太后却像是挨过了十岁春秋,耗尽了平生元气,只剩下一具枯朽的空壳。 是因为天子和朱成思的兄弟相争 还是因为永安侯 虞兰舟不知道,也其实没有太多的兴趣去探知邝太后心中真正的想法。在这样紧要的时刻, 虞兰舟不得不直面一个更自私的自我,她现在唯一关心的、除却朱成思的安危,便只剩下如何从这座巨大的牢笼逃脱出去。 她实在是, 一分,一秒, 都不愿在这座四方城中多待下去。 她告诉自己要忍耐。 天无绝人之路, 看上去再怎么困难重重的事情都一定会有转机。 在她出神的间隙, 邝太后再度虚弱地开口了,却不是对她,而是对恰好走进屋中的孙嬷嬷道“准备好了么”孙嬷嬷听到邝太后的话,缓步上前, 跪在床榻前,握住了邝太后的手,点了点头,虞兰舟不由起身后退了一步。 邝太后看着孙嬷嬷,轻声道“那就按说好的办吧。” 虞兰舟听着她们的话,心跳几乎停了一拍,心中已经隐隐地猜出了这位迟暮的老妇人最后的打算。 孙嬷嬷忍着泪,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王妃请随奴婢来,接应王妃出宫的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王妃先随奴婢去换一身衣服。” 虞兰舟踌躇片刻,还是朝着邝太后的方向福了福身,而后才快步随着孙嬷嬷绕过屏风,是外殿走去。她的内心被焦灼充斥,步履匆匆,甚至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倒,还是孙嬷嬷扶了她一把,轻声宽慰道“王妃不必着急,不会有问题的。” 她的掌心温暖、干燥,莫名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可虞兰舟不能不犹疑,她实在太了解天子了。 他绝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邝太后对这座偌大宫苑的掌控能力,也实在不足以做到偷天换日。 天子的鹿皮靴踏上仁寿宫的青石砖,叩出一声响。 薛德良唯唯诺诺地,想要跟在天子身后入内,却被天子喝止。 所有的宫人都被逐了出去,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一对仙鹤香炉,嘘嘘地吞吐着云烟。 天子终于迈开脚步,向内室走去,来到了他母亲的病榻前,和这个给自己带来了生命和荣耀,也给自己带来了痛苦和耻辱的老妇人,面对面地,谈一谈。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他的母亲就突然地睁开眼看向他,说“我将陈罪书给了三郎,上面言明了我做过的所有错事,若你仍不肯收手,放过他们夫妇。那么总会有人冒死将它公之于众,皇爷你懂么” 天子的脸上一瞬变换过了无数的神情,震惊、愤怒,乃至些许的委屈,最后都化为了无限的冷笑“您何不当年便杀了我,除去这桩错处,好过如今吃斋念佛悔恨当初。” 邝太后也笑了,这个笑,虚弱而又苍白,几乎消融在如血的残阳中“可你毕竟是我的儿子。” 天子不意听到这句话,恼怒起来,大笑几声,摇头道“不,我不是,我也不愿做你的儿子。” 邝太后没有回答,她只是垂下了手,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于是天子留给母亲的话,永远地只剩下了这句冷冰冰的嘲讽,而当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留给母亲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不愿意做她的儿子”,可他的母亲要更狠心一些,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 一直到马车顺利地驶出东华门,见证夕阳从天西尽头徐徐落下,月晕缓缓升上柳树梢头,两扇紧闭的城门近在咫尺,虞兰舟仍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一切都顺利太过,让人难以置信。 也不知道邝太后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让天子做出了最后的妥协。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直至一声骏马的嘶鸣将虞兰舟从沉思拉回了现实。 幽寂夜色中,那俩拦住他们的马车令人看得不真切。 车夫是仁寿宫的忠仆,见此情景先是急着叮嘱虞兰舟“王妃不必惊慌。”又试探着朝前头问道“来者何人” 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脸,男人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挥退下仆,独身一人走到虞兰舟所乘坐的马车车窗下,抬手轻轻地叩了叩车窗“兰舟。” 是阿兄。 虞兰舟心中一动,探起车帘,恰恰看到了虞无忌肃然含忧的面庞。 “阿兄。”两人贴着车壁面对面而坐,沉默半晌,还是虞兰舟先行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很轻,说完这句话立刻就偏过了头,一如小的时候每每做错了事那般。 “你随我归家。”虞无忌看了她片刻,忽然道。 虞兰舟心下一沉,“我已经是燕王妃了,如何还有归家的道理。” 虞无忌打量了她一圈,沉声道“个中内情如何,你向来聪慧,只会比我更清楚,便是燕王当真是到边关平定哗变,什么时候又有王妃一同前往的先例你不要胡闹。” 她却偏过头问他“如若皇爷真对殿下下手,你又要我如何” 虞无忌脱口而出“那便和离。” 虞兰舟的气焰低了下去,沉默半晌才道“你这样做,这样说,父亲又知道么” 虞无忌不说话了。 父亲虞为政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彼此都格外地清楚。 从虞兰舟被赐婚的那一日起,她和朱成思其实就已经被绑定了,如若天子当真要对朱成思下手,父亲最可能的是在一番痛心之后,为了家族,将她舍弃。 虞无忌来找她,一定是瞒着父亲行事。 被她说中了心事,虞无忌沉默半晌,而后才斟酌着开口问她“那你又打算如何行事果真追随燕王到宣府”他狠狠地锤了一下座椅,“去了,便未必有再回来的一日了” 虞兰舟却点了点头,定定地道“我知道。但我还是要去。” “因为我的丈夫在那里。” 丈夫。 像是被她的这句话惊讶,虞无忌不再说话了。 反倒是虞兰舟问起他和家中有关的一些零零碎碎的事。 一会儿说到谢氏和新出生的孩子,虞兰舟叮嘱自己的哥哥,产妇孕后最是多思,要多关切谢氏的心绪,又说起景哥最近刚换了牙,吴氏在家中因为担忧她和朱成思,消瘦了不少。虞兰舟知道哥哥这是换着方式在劝自己,但她终究有自己要走的路。 说了一阵,妹妹始终垂头不言,虞无忌也终于意识到虞兰舟意志坚定,不是自己能够改变的,不由有些丧气。 但对着自己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妹妹,他又着实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能在沉默半晌后,长叹一声“你长大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张了。” 虞无忌最终只是把自己带的几个身手不凡的护卫都留给了虞兰舟,仅凭邝太后派出的护送虞兰舟去宣府的人,他实在不放心。 目送着月色中哥哥远去的身影,虞兰舟的心中感慨万千,放下车帘,重新开始了自己的旅途。 一直赶路到后半夜,虞兰舟有些撑不住睡意,抱着膝头小小地打起了盹,直至夜半的鸡鸣声将她再度扰醒。夜太黑了,以至于还不等分辨来人是谁,护卫们就举起金刀将她的马车团团围在中间。 然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哨声。 和夜半的鸡鸣声溶在一起,她差那么一丁点就几乎将它错过。 虞兰舟忽然就睡意全无,焦急地从马车上奔下来,身上披着的大氅滚落,被她随手丢在了车上,连带车夫和护卫的惊呼声,一并的都被她远远地抛到了后头。 朱成思骑在马上,夜里突然间有下起了雪,鹅毛雪絮落下,沾在黑色的大衣上,只有一双眼睛在黑夜中格外地亮。他远远地看见他的妻子向他奔来,于是伸长手,将她一并捞到了马背上。直到贴着他坚实、温暖的胸膛,她才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再度变得清晰、真实。 她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答案不言而喻,他在等着她。 而她也终于来了。 这样就足够了。 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一年中雪最大的时候,他们日月兼程,终于赶到了宣府的总兵府。 朱成思还没来得及安抚那些对朝廷不满,因而哗变的士兵,但其中不少的将领都是朱成思的手下,此次的哗变,本也有着为朱成思解围的心思在,见朱成思到了宣府,气焰自然也就歇了下去。也是在这个时候,朱成思和虞兰舟才终于接到了朝廷传诏下来的,邝太后的讣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谒金门(2) 北地风疾, 更胜京畿。 隆冬腊月,凛冽寒风哐当作响, 几乎要把合拢的窗扉吹开才肯罢休。 大都督府紧锁日久, 府中一切都是新近才得以重见天日。府中奴仆,无不是就近从宣府当地军户初初选出来的,未经, 手脚粗笨,因而府中的许多的事, 仍不得不由虞兰舟亲力亲为。 收拾了好一阵,夫妻二人才得了空,围坐在寝屋中夜话。地龙烧得很暖,朱成思只是坐了一阵,额角如墨的鬓发就已经微微涔出了汗, 热得他随手将自己身上披着的大氅丢到一旁,又解开单衣扣子,露出了带着一点点蜜色的胸膛。 虞兰舟看着, 不由别开了脸,被他发觉, 又将脸蹭上她的肩头, 两人闹了一阵, 才展开了那封邝太后“亲书”的信函。 外头下起雪来。廊下挂着许多的灯笼,倒把白茫茫的积雪照出了一片澄黄。虞兰舟将信纸铺开在灯下,看一眼上面空空如也,一如积雪地, 又看一眼面前的丈夫,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邝太后到底没有做出大义灭亲的事来,只是以此为借口恐吓天子一二,以求让天子有所收敛罢了。但这也在情理之中,异地而处,虞兰舟也不会为了心中愧疚而将亲子天大的把柄交到别人的手上。 “可他到底是我的儿子。”邝太后在最后,倒是和她说了一番真心话。 她将那一纸空空如也的信纸小心翼翼地复而折叠好,慎重地压进了宝箱中,俯身塞到床下。 而后才再度看向自己的丈夫,看了一阵,想要宽慰他一二“殿下,该是你的东西,总会是你的。天道恢弘,纵有一时不豫,终必伸张。” 朱成思默了一瞬,而后忽然从地上起身,声音很轻地道“其实皇兄,并不是一个坏皇帝。” 虞兰舟蹙眉“可太后混淆皇室血脉,天子再如何也不姓朱。” 他不再说话了,看向她的眼睛里是一种无奈的笑容。 有时候虞兰舟会想,今时今日的死局,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就注定了的呢是武宗在内阁和母亲张太后的双重胁迫下不得不将朱成稷立为太子的时候吗是邝太后和永安侯春风一度、珠胎暗结的时候又或者更早之前,从武宗爱慕上陆妃的时候就注定如此 乍一眼看去,每个人都是悲剧的受害者,却又是他人悲剧的制造者,循环往复,若论可悲,莫过于此。 天子曾经有多么以自己的嫡长身份为荣,当有一日知道自己真正的出身就会更痛苦不堪。但虞兰舟又做错了什么朱成思又做错了什么 看出她心中思绪起伏,朱成思反倒笑起来,伸手勾着她的肩往床榻上带,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床榻上,俯下身要来亲她。她连忙推了一下他的胸膛,嗔道“你这人真是” 他压下来,将她抱得更紧,下巴上的胡茬几乎贴着她娇嫩的面庞“我这人真是” 虞兰舟忍不住笑起来“起来,没个正经。” 朱成思一手揽着她的肩膀,一手扯下绑着床帘的丝绦,翻身向床榻深处,黑暗里,她只能感受到这个男人炙热的鼻息喷薄在自己脖颈上的每一寸肌肤,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不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有事的。”她听了,轻轻地“嗯”了一声,将脸深深地埋入他的胸膛。 冬夜太寒冷,有情人要抱得紧一些、更紧一些才能渡过这漫漫的寒冬。 他已经在心中下了最后的决定。 他从来都不喜欢争夺,也从没有将那把金銮殿里的龙椅视作自己的禁脔,但作为一个男人,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妻子再度身陷困境,也不甘于身家性命一再受那个他名义上的兄长摆布。 留给他的局势太坏。 倘若在父亲还在世、甚至是天子登位之初的时候,天子的身世隐秘就被揭破,那么很大可能上天子性命不保,更不必期望有更多的动作。终究这天下是姓朱的。 可十年辗转,天子羽翼已丰。忠臣,说多也多,说少也少。只是凭借一个似是而非的真相,想要将天子拉下马,未免太难。 但没关系,宣府远离京都,地势险要,他有时间,有武功,有人心,还有爱他的妻子,总能自保,而后再徐徐图之。 乾清宫外,杨妃抱着食盒走上前,张望一眼。薛德良才伺候着天子睡下,从暖阁里出来,就看见了杨妃的阵仗,想起前番天子的苛责,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连忙上前拦她“娘娘这乾清宫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薛德良只要一想起天子恼怒的神情便觉得瘆得慌,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主仆尊卑了,拉着杨妃的衣袖,就往一边扯,“娘娘”薛德良难得好言好语地开解起来“皇爷他老人家刚睡下,您就别来叨饶他了,仔细惹得皇爷不快,又是一场风波。” 被他这么一说,杨妃恍然想起前次之事,悻悻道“本宫不过是想着皇爷连年操劳国事,备下了一盏汤羹罢了。” 薛德良作势接过食盒,“那奴婢替您将这汤羹啊,转给皇爷,您就先回去吧。” 被他这么一抢白,杨妃也不装模做样了,直截了当地问起来“本宫怎么听说皇爷在西内召了一群宫人。” 薛德良听到她这句话却是大惊失色,几乎就要伸手去捂她的嘴“娘娘慎言” 杨妃见他如此,更觉得事情确凿无假,冷笑道“是坤宁宫那边准备的吧她还是阁臣家的女儿呢,太后才走了多久呀,皇爷刚刚出了孝期,她就巴巴地来献美,分明是存着让皇爷叫天下人耻笑的心思。” 薛德良见她不由分说就自己脑补出了一出大戏,只是摇了摇头。 没救了。 这不但是打听御前行踪,更是个蠢到家的。 乾清宫外头大把的宫人侍卫,她竟然也就敢开始非议皇爷真是不知道怎么混到了如今的妃位。薛德良摇了摇头,转身向暖阁里走去,远远地将杨妃甩在了后头。 入屋时,天子恰好在床榻上咳了两声。 薛德良连忙端起案几上的清肺汤,绕过屏风,端到了天子面前“皇爷喝茶。” 天子睁开眼皮,露出一双因为纵欲过度而显得青黑浑浊的眼睛。眼中的血丝十分可怖,显得天子的面色更加苍白。 薛德良不由地就想劝天子莫要相信那起子哄诱人的妖道,什么服食丹药兼与处子同房能有长生不老之效,这不是听着便假得不成么若是往日,皇爷必不致于叫这等拙劣的骗术蒙混了,只是邝太后死后,皇爷的性情便更为暴戾,叫人捉摸不定,还贪恋上了修仙之术。 想到天子的性情,薛德良到底还是将劝解的话咽了下去,转而笑道“皇爷醒啦可要传膳” 天子从榻上慢慢地坐起身,一挥手“将真人献给朕的灵草呈上来。” 薛德良犹豫片刻“皇爷,您这小半个月,日日都只吃灵草,恐怕” 天子喝道“快去” “是是是,奴婢僭越了”薛德良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到外殿取来了一盘枯黄的“灵草”。 进献这灵草的张真人据说已有一百八十岁,却仍然面如冠玉,看上去不过是三十岁上下生人,天子得了他进献的药草和药方,不但赐他爵位,赏他豪宅,甚至允许他出入自由。 天子伸手,拾起一片药草,放入自己的口中生嚼。 不过片刻,便觉得浑身发热,神台却格外清明,像是有一股热流从头顶贯穿了他整个人一般。让他急切地觉得自己需要发泄。 薛德良观察他的面色,像往日一般,低声道“奴婢这就安排侍寝的宫人。” 侍寝的宫人都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 今天侍寝的这个宫人姓钱,宫中都称她钱三娘,生得略有那么几分姿色,但就薛德良这般见惯了宫中美人的人看来,着实不值一提。听说天子招揽宫人侍寝,这遣散娘竟然也就自荐枕席了。 薛德良一路将她引到西暖阁后头的浴池,捏着鼻子吩咐宫人伺候她沐浴,因担心天子等不及,又反复地催促她快些,不过半炷香工夫,就将人带到了天子床榻上,自己退了出去。 这不是钱三娘第一次得见天颜,但往日不过都是远远地看着,远不如今日这般真切,想到他们一会儿要做的事,钱三娘后知后觉地羞红了脸。 天子迫近,抬起她的下巴,将她丢到床榻上。钱三娘大着胆子,伸手去帮天子解开衣袍。天子不发一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床帏放下,钱三娘被晚春的天气热出了一身的汗,但天子还不等俯下身,就忽然地,喷出了一口鲜血。猩红色一下子染上了她雪白的臂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谒金门(3) 天子病了。 才刚刚出了孝期, 就因为纵欲过度病倒在床笫,整整一天一夜, 都没能睁开眼。这样的丑闻, 若是叫宫外的人探知了,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少非议,因而当事的薛德良, 尽管被天子吐血的事吓得几近晕厥,还是不得不强打精神, 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快去请皇后过来。” 任是虞瑶再不受宠,总还是名正言顺的六宫之主,是和天子并肩的皇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还是得由虞瑶来处置。宫人领命, 飞快地向坤宁宫行去,薛德良这才冷静下来,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自己额头的冷汗, 回望一眼歪倒在床帏中,面如金箔的天子, 再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皇爷, 您可千万不能有事。想起虞瑶望向他时嘴角若有若无的冷笑和深深的倨傲, 薛德良就觉得背后一凉。 薛德良还在惶恐着呢,冷不防的脚脖子被人扯了一下,垂头去看,才发觉钱三娘胡乱披着件单衣, 神情楚楚,望着他的一双眼睛像是随时就能哭出来了。她哆嗦着,嘴唇翕动,带着几分无助的讨好“公公” 薛德良知道她想说什么,可眼下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保不齐内阁的那几位知道了天子采补处子的邪事,发作到他们身上,给他们这些伺候的人随便安上个“挟媚道以惑君王”的罪名,拉到午门,砍脑袋就像切菜似的。 想到这里,薛德良只觉得脖颈一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垂下头,扫了那跪在地上嘤嘤啼哭的宫人一眼,有些不耐烦“别嚎了,在宫里哭哭啼啼的,是赶着招晦气么”谢三娘不敢哭了,红着眼睛偷看他。 薛德良又叹了一口气,没说话,走了。 太医院恰好当值的是院判梁邈,听说天子因为服食药草、耽于房事,竟然吐血,昏迷不醒,当场吓得差点随天子一道昏死过去。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提着药箱飞奔至西暖阁,恰与姗姗来迟的虞皇后打了个照面。 虞瑶伸手,命女轿夫降下步辇,纤莹十指在日光下几乎白得透明。宫人扶着她入内,梁邈想起几月前燕王妃用自己那个孽子和虞皇后的私交来威胁自己之事,不由脚下一滞,缓了好一阵才硬着头皮跟着虞皇后入内。 天子躺在床榻上,脸被床头垂下的帷幔照下来的一层阴影包裹着,看得不真切。梁邈心下一动,跪到床榻旁,伸手搭上天子的手腕,渐渐变得神色凝重。薛德良在这个关口最是挨不得寂静,不由急道“太医,皇爷这是怎么了” 梁邈皱眉,斟酌了半天,才艰难道“皇爷这是躁郁攻心的脉象,像是服用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这话一出来,薛德良眉心就是一跳。 他固然想跳出来大喊一切都是那个该死的张真人的手笔,不干他薛德良的事,可在这关口上,失了天子的庇佑,虞瑶便是深宫最大的主人,想起和虞瑶的积怨,薛德良又是心中一冷。好在虞瑶的目光不过在他脸上梭巡了片刻就移开了,转而看向跪在薛德良脚边,恨不得将自己蜷成一团的谢三娘。 虞瑶的反应也很直接,朱唇微启就是一句干脆利落地“拉出去杖毙了吧。”寥寥数字,断人生死,在场的几个却都已经习以为常,见此也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有谢三娘在最初的呆愣木讷、不可置信之后猛地抱住虞瑶的腿,哭嚎道“不干奴婢的事啊奴婢是冤枉的” 她将头磕得砰砰响“娘娘您是九天上大慈大悲的菩萨,便救奴婢这一回吧。” 虞瑶只看着自己腕上的镯子,扫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哭,继续哭,若将皇爷哭醒了,便饶你不死。” 谢三娘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宫人一道合力拖了下去。 虞瑶看着摆动的珠帘,不知怎么笑了起来,笑容既微妙又瘆人,薛德良不知怎的就在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失策了。 以皇后和天子的关系,怕是恨不得皇爷即刻去了,她好从坤宁宫搬到仁寿宫才好。 可又该让谁来主持大局呢 皇长子么 可皇长子也毕竟只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能顶什么大用 不等薛德良细细地琢磨一番,虞瑶自己先提着裙摆坐到了床榻旁,伸手轻柔地去替天子掖被角,转过脸来,吩咐梁邈“下去开方子吧。” 梁邈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薛德良本想上前伺候天子,虞瑶却坐在床榻上盯着天子苍白瘦削的脸庞,岿然不动,甚至还露出了笑容。 薛德良心下一沉,虞瑶却终于从床榻上站起身,吩咐薛德良“好生伺候皇爷。”薛德良唯唯,目送虞瑶远去,只觉得她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志得意满。 周氏慢了半拍才从虞瑶的随侍宫人口中得知了天子纵欲以至昏厥不醒之事,不由羞得满脸通红。原以为天子出了这样的事,虞瑶作为皇后和妻子定然是痛心疾首、自责不已,不由转向打算宽慰她一二。 但还不等她开口,虞瑶就坐在美人榻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举着团扇,遮着脸,脸上的神情看不真气,但那笑声琅琅,清脆里透着说不出的轻快却是丝毫不做假。 周氏一惊,立刻肃声道“娘娘” 虞瑶却浑不在意,甚至还颇为漫不经心地道“他都躺在那了,怕什么” 周氏无奈,只能委婉道“皇爷身子素来康健,纵是一时生了病,须臾也就痊愈了,娘娘不必太过担忧。” 虞瑶却对着她展颜一笑,“这可不一定” 周氏惊骇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自数月前父亲偶然上燕王府替据说重伤在身的燕王诊脉后,梁怀景便一直被拘在自己家中,向太医院告了假。若非母亲极力反对,父亲甚至还要他辞去太医院的位子。这几月来,原本时常训诫他“君子当先立业后成家”的父亲一反常态,几番催促母亲早些将他的婚事定下来。 面对如此情境,若说不心虚,那是不可能的。 他了解父亲,一如父亲了解他。 尽管反复安慰自己,他为虞瑶所做的那些事都十分隐秘,绝不会被他人知悉,而自己对皇后的那么一点不可言说的旖旎情思更不至于被人窥探,但父亲的动作却还是让梁怀景本能地觉得不安。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明知是错,却还是一错再错。 听到宫中传诏,说是皇后身体不适,因着寻常都是由梁怀景诊的脉,所以召他入宫,梁怀景不由吓了一跳。 父亲接旨后面黑如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梁怀景垂下头,避开了父亲冷淡的目光。反倒是母亲不明所以,反复催促他“既是皇后有命,还不快些”又说他父亲“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你再怎么逞强,还能在太医院做上几年的辰光而今却要一昧压着我儿,不叫他出人头地也就罢了,连正儿八经的当值都替他推了,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父亲也恼了,转过脸吼了母亲一句“你自去问这个孽子,我只怕我们一家的性命都要断送在他手上” 这句话宛若一道天雷,在他心上的钟罄敲出了一声闷闷的响。 虞瑶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纱裙,闲坐在美人榻上,宫人代他通禀后,便一路引着他到了内殿,他打起帘子,第一眼便看见了虞瑶脸上既冷淡倨傲又带着那么慵懒的神采。像只孔雀似的。 见他来了,虞瑶干脆挥手让宫人都退了下去,于是空荡荡的内殿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但还不等他多想些旁的什么,虞瑶率先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是巫女蛊惑人心,让人本能地觉得危险“梁大人,”她说,“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人长睡不醒,却又看不出破绽来呢” 不知怎的,父亲的那句话又一次俯冲进梁怀景的心田。 在那一瞬间,他醒了过来,跪在虞瑶脚边,摇了摇头,而后看着她,正色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虞瑶不再笑了。 “皇后召见了梁怀景” 岳家大宅里,岳中琦听着宫中交好的宦官替自己传出来的消息,面色阴翳。 天子突然出了事,虞瑶原本是打着紧紧锁住消息的主意。只是她到底年轻,处事也不老练,根本瞒不住人,因而岳中琦在天子出事的那一日便得知了消息。 岳中琦虽然不满天子对自己的诸多掣肘和猜忌,但眼下皇长子还不到十岁,储位也没有正式过了门庭。若天子真有了什么好歹,朝廷的那帮文臣里要是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跳出来喊着兄终弟及,那他多年的筹划便一败涂地了。 更何况 岳中琦想到武宗留下的遗诏,面色更是阴郁。 武宗临死前,将遗诏交给他,遗命天子百岁之后,兄终弟及,由燕王即位。 天子当时是在先帝面前立了誓的。 只是后来天子迎娶岳家女,有了重明这样一个带着岳家血脉的皇长子,岳中琦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将这封遗诏拿出来。 可谁知道燕王手上有没有呢 若天子真有个好歹,燕王拿着遗诏,要来同重明争夺金銮殿上的龙椅,那又要怎么办 岳中琦用手指轻轻地叩着案几,心中已经有了决议。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给我的教育意义就是作为一个每天晚上做梦都能想出新的梗的人,还是应该选择其中有意思而且有意义的来开文。毕竟人生苦短,写文时间有限。咸鱼躺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谒金门(4) 虞瑶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 她盯着梁怀景那张过于平静的脸, 企图从上面找到可窥探的缝隙,可利用的弱点。她不是不知道梁怀景对自己的隐秘心思, 相反她对此一清二楚, 并不遗余力地加以利用。 有什么比一个心悦却又身份卑微的男人更适合为你卖命 这也是她今晚会召见梁怀景,企图从他这里得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让病中的天子再无醒来的那一日只有这样,她才真正的自由了她已经想好了, 只消让天子风瘫在床,不能动弹, 皇长子又年幼无知,她再依靠父亲在朝中的人脉做个听政的太后,到时候天下都在她手中,她想要什么不能有那些她憎恨的人,迟早她要他们一一匍匐在她脚下, 向她求饶 虞瑶捂着胸口,试图平复心中的激流。 而后在梁怀景面前蹲下身,用她生平以来最柔和的语气劝诱他“梁大人, 你再帮我这一次。” 梁怀景面色发白,挣扎着站起来, 转身就要向殿外走去。虞瑶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 不肯放行, 梁怀景却仿佛遇见了鬼一般,猛地把胳膊从虞瑶手中争出来,一头朝外边跑了出去。 虞瑶面色阴翳,许久才从地上站了起来。 梁怀景走后, 周氏才走进内殿,看见虞瑶阴晴不定的脸,心中又是一惊。但也只能试图劝道“夫为妻纲,夫为妻纲娘娘如今除了忧虑皇爷的身体康健,旁的什么都不必想。” 虞瑶笑了“这又是什么鬼话。” 她看向周氏“我素来不信这个。” 周氏急了“您还要如何您以为老爷会站在您这边么” 她这话一说出来,自己也觉得不好,急忙忙地掩了口鼻,又阖上了两扇大开的门窗。去关窗的时候周氏还留心往外头瞥了一眼,见外面只有一个粗笨宫人远远地守在廊下,这才松了口气。 转过身来又想说虞瑶几句,但虞瑶坐回榻上,神色淡漠,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油盐不进的姿态,老神在在的,像是早有成算。 周氏又是心焦,又是疑惑,只不知道自己这个小主人的葫芦里卖的都是什么药。 周氏的那句“老爷是不会站在您这边的。”宛若一道惊雷,突然就让虞瑶惊醒了过来。 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虞瑶自然再清楚不过。 与其说他忠诚,不若说他懦弱愚蠢。他是一个天然被道德伦理的条条框框禁锢住的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生就刻在他的脑海,使他决计不敢雷池半步。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帮着自己做出弑君犯上的事 但不要紧,他不肯,自然有人肯。 岳中琦是五更天入的宫。 天子如今躺在病榻上,不能理政。为了安抚人心,不至于生出什么流言来,这消息还被压着,对外只说天子身体欠安,罢朝三日,命百官自在衙署办公。 五更宫门还未开启,岳中琦入宫少不了要持皇后手谕,才能让宫正司破例开了宫门。 七十岁的老人,头发胡子都全白了,唯有一双眼睛里,写满了勃勃的权利欲,显得格外年轻。一入坤宁宫,便伏倒在虞瑶面前,恭声道“娘娘金安。” 虞瑶矜持一笑,将他扶了起来“阁老既是先皇后的祖父,也是妾的长辈,妾怎能受阁老的礼,还请阁老快起” 岳中琦这才起了身。 虞瑶又命宫人给岳中琦搬来了凳子,赐了座,这才自己坐会案几后,打量起这位纵横三朝的政客。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有共同的利益,因而也就有了合作的可能。 虞瑶抿唇,微微一笑,试探道“今日请阁老入宫,实有不得已的缘由。” 岳中琦眯着眼睛,不发一言,等着虞瑶接着说下去。 虞瑶停顿片刻,在心中暗骂了一声老狐狸,继续道“不瞒阁老,就在前日,皇爷因为服食金丹,一病不起” 岳中琦站起身,惊道“皇爷一向圣明,怎么服食金丹”虞瑶冷眼旁观他一惊一乍的表演,周全、老道,几乎以假乱真,唯有一双眼睛写满计量,沉静得过了头,也揭示出眼前这位老谋深算的政客早就已经探知了一切。 虞瑶不由又在心里骂了一句“这老狐狸。” 老狐狸并不在意虞瑶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用一种极为诚恳的神色说出了一番在虞瑶看来虚伪到了极致的话“娘娘恕罪容禀,皇爷病了,朝臣若是知道了,想必无不忧心如焚。服食金丹向来为历朝之禁,老臣惶恐,若此事传了出去,会生出风波。” 虞瑶也干脆演了下去“本宫正是因为知道这个道理,才不敢随便声张,只好将阁老请入宫中。可皇爷若是一直病着,也不是办法,各地奏章早已堆积如山。” 乍一眼看去真是还一副忧国忧民的贤后模样。 岳中琦打量了她两眼,终于舍得露出了狐狸尾巴“那娘娘就恕老臣再说一句诛心之言了。” 岳中琦道“眼下皇子年幼,燕王却战功赫赫,威望颇高。若是皇爷的病传到了京都之外,老臣只怕靖难要再度上演咯。” 是怕你岳中琦做不了下一任天子的曾外祖父吧。虞瑶在心中暗讽一句,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只是装作惊疑不定的样子“那依阁老的意思” 岳中琦不再装了“老臣以为,储君之位,应当早日定下来才是。” 终于来了,虞瑶冷笑两声,矜持道“可皇爷还病着,又要如何定下储君之位呢”说着坐回案几后,只拿着一双笑眼打量岳中琦。 这就是要好处,谈条件了。 岳中琦略一思索,立刻接口“虽说皇爷病着,可娘娘却是皇长子的嫡母,由娘娘来宣读皇爷从前亲笔所书的诏书可谓再合适不过了。” 虞瑶一笑,沉下了脸“岳大人伪造诏书可不是小罪。” 岳中琦丝毫不怵,面不改色地道“谁会追究” 三言两语,却已经把所有的肮脏勾当都准备得有条有理。 虞瑶攥紧手心,突然想到了从前听说的一句话与虎谋皮。 但与虎谋皮又如何 她实在喜欢得紧像岳中琦这样干脆利落的性子。 不似她的父亲,也不似梁怀景。 既要当窑姐,还要守贞洁。 在这世上,比起伪君子,她还是更欣赏真小人多一些。 西暖阁因着天子这一病,被看管得水泄不通。虞瑶以为一切皆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只消岳中琦安排的医正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天子自此“卧床不起”,她便可成为听政太后,自此高枕无忧。 但若是她此刻在西暖阁,看见里头的一切,恐怕会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原因无他,重重把守的,都是锦衣卫的人。 而锦衣卫指挥使赵柄此刻正跪在天子的病榻前,小心翼翼地将早上虞瑶和岳中琦的那一番对话复述了一遍。 天子躺在床榻上,慢慢地睁开了眼。 他依旧面色苍白,显得摇摇欲坠,像是随时从哪里吹来一阵风,他就会猛烈地咳嗽起来。 “蠢妇,老贼。”天子言简意骇地就给这两个人定了性。 赵柄当然不会去质疑或是反驳天子,他只是尽忠职守地道“皇爷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天子试图勉强从床榻上支起身,却终究因为胸口剧痛而作罢,神色冰冷地道“不急,再等等。” 却没说等什么。 赵柄早已习惯了天子的处世之道,更养成了从不多嘴多舌的好习惯。天子想知道什么,他就成为天子最聪敏的耳目;天子想要做什么,他就成为天子最便利的工具。 天子抚着作痛的胸口,突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吸起气来。 服食“真人”进献的药草,大约是他这一生做过的最愚蠢的事,甚至于事后想起来,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分明从小便广猎史书,知道无数人君耽于长生之道,最后反而死于金丹之毒的故事。这样的他为何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相信一个江湖郎中的妄语,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事情 在虞瑶前来西暖阁看他的时候,天子其实就已经醒了过来。 但也是在那个时候,天子心中突然就不无恶意生出了一个念头 所有该处置的人,就在现在,一并都处置了吧。 暮春四月,草原上的积雪终于消融,天子并未明令撤去朱成思的职务,因而朱成思名义上仍是大都督兼宣府总兵。积雪既然消融,人间又浮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春色。百姓又开始播种耕耘,去岁夏日宣府一带的旱灾也终于消解,几场春雨过后,田间地头,湿漉漉的,看着让人喜不自胜。 京中的争端仿佛暂时地远离了这一对小夫妻。 朱成思每日除却操练驻军,便只剩和虞兰舟对弈闲谈。 他善于行军布阵,棋艺也不差,但虞兰舟却显然比他要更胜一筹,每每朱成思输了棋局,就干脆耍赖不认,惹得虞兰舟瞪他一眼。 朱成思干脆耍赖到底,作势要去亲她。 她的身上永远有一种很淡的脂粉香气,不浓重,闻得人心痒痒的。 月亮在外头窥探着人间,朱成思转头吹灭灯火抱着她上榻,被虞兰舟推了一下胸膛“今日不行。” 他低下头吻她“为什么” 虞兰舟红着脸“不安全”邝太后再怎么样还是他名义上的嫡母,邝太后去世,她的亲生儿子因是天子之身,可以只服二十七日孝期,虞兰舟和朱成思却不得不服上九个月的齐衰,若是在这个时候有了孩子,难免落人话柄。 朱成思只能哀叹一声,翻身上床,将她搂在自己怀中。 虞兰舟觉得好笑,忍了半天,突然问道“殿下更喜欢女儿还是儿子” 朱成思也很直接“女儿,长得像你,性子也好。” 虞兰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就,正文还剩一两章,考完试回来补甜甜的日常番外我发誓这一本一定有番外 依然是没能写出意义的一本书,炒鸡感谢你们看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谒金门(5) 要坐实了重明的东宫身份, 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 岳中琦是三朝元老, 在官场里是睥睨纵横了几十年的人物, 纵然前段时间遭了天子的申斥,折损了颜面,到底积威仍在, 内阁众人怎么样也得给他几分薄面。 往日天子清醒的时候自然无人敢造次,但眼下天子不是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么 虞瑶的手轻轻地触摸了案几上的金印。 天子印玺, 几乎以假乱真。 这是岳中琦下午暗地里送入坤宁宫的。 在这之前,她竟然从未发觉这老狐狸如此胆大包天,伪造天子印玺乃是抄家灭族的重罪,岳中琦为了能让自己的曾外孙登上宝座,倒是所冒风险不小。 只是 虞瑶的唇边冒出一丝冷笑, 他岳中琦倒是把算盘打得笃笃作响,可若没有足够的好处,虞瑶冒着风险陪演这一场大戏岂不是白白地为他人做了衣裳 她唤来宫人, 将那个侯在廊下送信来的岳家忠仆叫了进来,将那枚印玺原封不动地封好, 不无戏谑地弯着唇, 轻飘飘地道“回去告诉岳阁老, 就说本宫思虑再三,却是觉得此事大有不妥,也劝阁老就此收手,莫做大逆不道之事, 以免皇爷醒转过来,多有追责。” 那岳府忠仆的脸色须臾间变得很是难看。 但虞瑶到底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就算倚仗着身后的岳中琦,他也不敢真的对虞瑶的话置喙太多,只能阴沉着面色匆匆地裹着印玺一路奔回了岳府。 岳中琦听着下人的复述,突然冷笑出声。 失算了。 他以为虞皇后不过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深宫妇人,没想到到这关口她竟然也做起了吕、窦的春秋大梦,谈到一半再来反悔,不是要挟、索要好处又是什么 如愿,自然是不可能的。 权力这种东西,就没有人会愿意分薄。 但在这个关头,他却又不得不向这妇人低头,只希望先将事情定下来再说。但在他内心深处又生出了一团火来当年先帝偏爱燕王,不喜天子,全凭他几番周转,才保住了东宫之位,荣膺至尊宝座,这些他无不出力甚多。可天子又是怎么报答他的呢 迎娶了他的长孙女,却不过一两年辰光便令人死得不明不白;留下了一个孩子,到如今十岁了,明明占着嫡长子的名分,却迟迟不肯立为东宫。 若是天子早早地就定下了那孩子的名分,那如今他还有什么好烦忧的,又怎么还需要同这个出尔反尔、反复不定的妇人打交道。 岳中琦在心中已经厌烦极了虞瑶,深吸了几口气,手上烟斗往案几上一砸,勉强压下了心头的烦躁,对那忠仆喝道“再去宫中问一问我们这位皇后娘娘,她到底想要什么” 虞瑶要什么 要的当然是垂帘听政。 她固然可以在拟诏的时候自己添上这一笔,但正所谓“令有不当,固谏不从”,若是内阁一口咬死皇后听政,于理不合,虞瑶一介后宫妇人,是决计不能争赢他们的。 但若是岳中琦肯站在自己这边,首肯自己参与政事,那就大不相同了。她要的,正是岳中琦这样的一个保证。 至于之后岳中琦又会不会反悔,这并不在虞瑶的计量之中。 她还年轻,却已经在宫中浸染了三年,明白了权势可贵,几乎是凭着自己的本能在汲汲权势,但却只知道权势表面的美妙滋味,不知内里的艰难险阻。 岳中琦再接到手书,神色已经不复一开始的异常恼怒,转为一种刻意压制下的平静。像无波的深海隐藏着无数的暗潮。这一刻,因为利益当前,浮现出平静姿态,下一秒功成之后,海潮涌起,就会将一切悉数淹没。他提笔闭目,“嚯嚯”两下草草写就一封手书,嫌恶道“把这个交给皇后,告诉她,她想要的都能如意,但要快晚了,便什么都来不及了。”他用朱成思威胁她,“燕王素有威望,眼下储位未定,若让燕王占据了先机,皇后也不必指望着搬进仁寿宫中了,便等着去北宫吧” “北宫”并不是什么具体的宫殿,而是冷宫的代指。昔年汉文帝得天下,汉惠帝的皇后便只能在清冷的北宫终老余生。岳中琦说完这句话突然又想到,虞瑶如此愚蠢,也不知道到底懂不懂得这个典故。 他的人领命又匆匆向宫城折去。天子重病的这段时日里,岳中琦简直是行事彻底没有了顾忌,出入禁内随心所欲。 他的势力枝理横节,朝中本就少有敢于议论他的人,眼下天子病重,时局不稳,对他更是多有依赖。更何况,天子子嗣单薄,迄今也不过只有皇长子一个子嗣。虽迟迟未立东宫,但天子若真有什么不测,皇位大半也还是要传到这半大孩子的手上,到时候岳中琦只会更加如日中天。 唯一那么一个质疑他的人 岳中琦眯着眼,想起那日虞为政将他拦在东华门时的场景。 说的话倒是冠冕堂皇。一口一句,天子病重,身为臣子自当忧心天子玉体安康,行事则要更有章法,不能僭越。 蠢货。 难怪他的亲生女儿要舍弃了自己的父亲来同他合作。 岳中琦的心中极不悦,只觉得仿佛笼罩了一层浓密的乌云。 明明他安插到太医院中的人进展一切顺利,按计划,不久之后,天子就会“风瘫”在床,不能行动,再由虞瑶以皇后之名,手持盖着“天子印玺”的诏书,顺利册封重明为东宫,再逐步监国。 这计划并不完美无缺,甚至可以说冒着极大的风险,他所赌的不过是没有人会铁骨铮铮,甘愿赔上性命也要同他作对。虞为政难道还能跳出来指责自己的女儿作假便是他没有慈父之心,总也要忧虑事败遭到牵连不是 可在他内心,不知为何又突然感到一阵惶恐。 但他却又不知道这惶恐来自何处。 他自诩算计了一辈子,临到这件事关生死的大事上,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他的长子岳昀礼今年也已经是知天命之年的人了,此刻躬身站在书案前等着父亲的指示。他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但父亲贪恋权势,将岳家经营得风生水起,小小的进士出身根本不被父亲放在眼里。在岳家,父亲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将女儿送入宫中也是父亲的主意。每每想到自己早逝的女儿,岳昀礼心头就会一阵怅然,但无论是天子还是父亲,终归哪一个他都怨不得。 “父亲”岳昀礼开口想说些什么,岳中琦却猛地打断他,神色冷厉“你去让张姨娘把钥匙给我拿来” 钥匙什么钥匙 岳昀礼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父亲多年积威让他惯于唯唯诺诺,当下也不敢多言,即刻退出了屋子,向父亲的宠妾张姨娘的屋子行去。 张姨娘今年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若论岁数其实比他的儿女大不了多少,却因为父亲宠爱,在府中格外得脸,于是岳昀礼也不得不对她礼遇三分。 听说他奉命来取所谓的钥匙,张姨娘却很是谨慎,打量他几番后,干脆一甩帕子道“大公子说的话,原本妾该听无不应,但这钥匙既是老爷托付给妾的,那便是比妾的性命还重要,轻易不能移交他人之手。” 岳昀礼听着皱起了眉头。 到底是什么钥匙,这么大张旗鼓 父亲遣了自己亲自前来跑腿,都不能拿到手 但看着张姨娘戒备的神色,岳昀礼又仿佛在须臾间明白了父亲何以如此宠爱她。 即使是他们这些亲生儿女,办事也难免有自己的计量打算,因而也就不可避免偶尔阳奉阴为,但张姨娘却难得的如此忠心耿耿。 但他也不过是走神一瞬罢了。见张姨娘实在不肯拿出那钥匙来,岳昀礼也不耐烦了,直道“那姨娘随我走一趟,一并到父亲的书房去吧。” 张姨娘那双细长的眼睛打量了他一阵,而后才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像终于松懈下来了似的,也不说话,背过身去,匆匆地进了屋,好一阵子才重新地从屋子里出来,素白着一张脸,将一把铜质的钥匙交到了他手上。 张姨娘垂着头,低声道“此物关系重大,大公子快拿去给老爷吧。”岳昀礼垂头去看那把钥匙,午后的日光照下来,这钥匙反光,让人有些看得不真切,他缓缓地攥住,感觉到掌心传来的冰凉加快脚步向父亲的书房走了过去。 岳中琦从长子手中接过了那把陈旧的铜质钥匙,昏暗烛火下看去,钥匙的边缘都已经有了锈痕,少说也是十来年辰光不曾动用过了。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用那把钥匙,插进书案旁的花盆底,轻轻一扭,带出了一个小匣子。 西洋那边的红毛人机关之巧,也不过如此。 父亲看着那封沉寂许久的诏书,看了半天,而后扬手将它扔到了一旁烧着的炭盆中。 岳昀礼一惊,张嘴“父亲” 岳中琦却只是微微一笑“而今再不需要了。” 从前他对天子秘密地留着这封诏书,却对天子谎称已经毁去,为的不过是拿捏个把柄在手上,以防万一。而今天子病重,皇位眼看着就要传到了他的曾外孙手上,还要留着这物作甚 在岳中琦心中,现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东风到头来,竟然吹翻了他自己。 就在第二天深夜,他歇在张姨娘屋中,正酝酿着睡意,忽地听到了外头的一阵鸡鸣狗跳,他的眼皮也不觉跟着跳了一下。 张姨娘服侍他起身更衣,最后一件外袍上的带子还没系严实,下人就惊恐地叩起了他的屋门。 锦衣卫来抄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重读北岛的回答,依旧震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谒金门(6) 夏四月, 内阁首辅兼兵部尚书岳中琦坐伪造印章事,被罢。 同月, 中琦于家中自裁。长子昀礼大惭, 惶惶上书以求归老,上以昀礼,先皇后父也, 不以责。 五月,皇后虞氏, 薨。 虞瑶死了。 这个消息从京中传到宣府的时候,宣府已经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不比挖了冰窖,可以随时取冰来用的京城,宣府的夏日,虞兰舟只能指望着手上的团扇, 间或扇出一阵闷热的风。 听到这个消息,虞兰舟的心中的钟不知怎得也停摆了一下。 从前伺候的人都被她留在京中了。屋子里伺候的人都是到宣府后选的土生子,因着他们夫妇身上怀着天大的隐秘, 因而许多的事,她也学着自己动手去做。 譬如此刻, 听着驿使带来虞瑶的卜讯, 虞兰舟下意识地想要去抓住乳母的手, 但又在下一刻意识到,乳母已经去了很多年。仆妇都被她支到了外头去洒扫庭院。 天光大亮,窗户不过糊了一层白纱,根本抵不住这灼目的光, 她被这日光晃得有些眼花,恍惚间突然想起,上一世她支使人给虞瑶灌下的那碗药不过是一碗寻常的消暑药罢了。 可虞瑶那么蠢,竟然连消暑药的味道都认不出来。 那时她真的想要让虞瑶死么 虞兰舟扪心自问。 也许是没有的吧。 她要的,不过是围观虞瑶惊慌失措的一刹那。让她也来感受一下惊惶不能自已的瞬间。 她突然由衷地好奇起,上一世她沉睡过去之后,虞瑶的命运。 怎么样都比如今好吧。 至少不至于妄送了性命。 内心涌出两个声音,一个叫嚣着“那不过是她自作自受”,另一个却带着淡淡的悲悯,对她说“可人活在这世间,有几个不是自作自受的呢” 信上只有寥寥的一句“皇后薨”,虞兰舟捏着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回,守在京中的董承再没有多说哪怕一句话。 虞兰舟不由地又一次走神了。 连朱成思探起帘子,走到她身边都没有发觉。 一直到朱成思伸手轻轻地揽上她的肩头,和她对视一眼,犹疑道“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 伤心她会为了虞瑶伤心,这又怎么可能呢。 早在上一世,她用那样阴损的方子毁去自己的清白,让自己的人生从此陷入无边困境的时候,虞兰舟和她之间便再没有任何姊妹情谊可言了。 她拍了拍朱成思的手,也轻声道“没什么只是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如何了。”她私心里并不相信信中所说的“暴亡”,也知道其中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比起虞瑶本人如何,自然更关心一些家中如何了。 当龃龉浮出水面,过往艰辛维持才能勉强显得温情脉脉的表皮被彻底剥开,她也终于学会了分辨人和鬼。这很重要,对亲近的人,再怎么用心也不为过,但对于没有良心的鬼,要做的不过是准备好一瓢符水。所以她关心自己爱的人有没有受到恶鬼牵连又有什么错 她在心底这样和自己说,稍稍克制住了颤抖的肩头,抬起头迎上他略带忧虑的目光。 朱成思揽住她的肩膀,隔了好一阵才道“岳父岳母无事。皇后与岳中琦勾结,试图谋害陛下,被锦衣卫抓住了把柄。岳中琦被赐在家中自尽,皇后也”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也无需再说下去了。 虞兰舟听到他的话,默了一瞬“她又图什么” 朱成思也跟着她沉吟片刻,笑了笑“人之所求,不过是名利罢了。” 虞兰舟有些嘲讽地道“我父亲定然顷刻间就同虞瑶划清了关系。” 朱成思抚上她的青丝,摇了摇头“岳父上书,恳求今上,宽宥她一二。” 虞兰舟嗤笑一声,“怎么可能” 却不说不可能的到底是父亲上书为虞瑶求情的事,还是天子放过虞瑶。 她将脸支在他的肩膀上,继续道“然后呢” 朱成思沉默了,有好一阵都没有说话,像在斟酌着该不该告诉她。 她“嗯”了一声,尾音里带着犹疑。 隔了半晌,朱成思才叹了口气“今上将皇后的尸身赐到安阳大长公主府上,令大长公主收殓。” 虞兰舟猛地坐直了身。 外间灼热的日光在一霎那也变得有些冷。 好半天,她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果然是这样一个人。” 知道怎么做会让他人最痛苦。 对于天子这样的人来说,只有别人的痛苦,能让他感到愉悦。 他知道虞瑶的死会给谁带来最大的痛苦,所以将尸身赐还公主府。 狠。 虞兰舟一向不喜欢安阳大长公主,甚至有时候会想,如若不是她非要将虞瑶带走,又教给她那么多仇恨,也许她和虞瑶都不至于走到今日。 但在这一刻,虞兰舟竟然感受到了命运对安阳大长公主的残忍之处看着自己爱的人,一个又一个地离开自己,这种痛苦,她也懂得。 但她的念头,也不过只是维持了那么一瞬。 虞兰舟动了动嘴唇,“那大长公主” 朱成思的回答也很简便“病了。” 最终她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竟然不是一个看着仇人悲惨下场会感到无比快意的人。 这可实在是太可惜了。 虞兰舟不由想到。 京城地邑,天子脚下,自两宋起宵禁解,夜市吆喝便成了黑夜常伴的声音。梁怀景从家中出来,骑上马,穿过叫卖声不绝于耳的小贩,一路向城南行去。 安阳大长公主的府邸就坐落在城南。 月余前,天子赐死皇后之后,将皇后的尸身发还公主府。安阳大长公主因此一病不起。 天子行事乖戾,这两年来尤其。 虽说大长公主没有什么实权,到底也是天子在这世上仅剩不多的长辈。因而梁怀景这个从前为皇后诊脉的医正,不知怎的又被安排去给大长公主看诊。 梁怀景正是刚刚歇下,就被大长公主的家仆拍门叫起,睡眼惺忪间骑马,差一点撞翻了一旁的茶食铺子,梁怀景不欲多事,少不得又是一通好声好气地赔礼道歉。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他觉得盛夏燥热的晚风吹得他背上汗湿,公主府的额匾才终于出现在他眼前。公主府的下人早就侯在外面了,看见他来了,一叠声将他请了进去。 梁怀景脚下一滞,而后匆匆地朝大长公主的寝居走去。公主府的大门在他身后猛地合拢,发出“砰”一声巨响,在寂静中夜显得格外清晰。 原本应该重病以至不能下床的安阳大长公主,此刻却正坐在床榻旁,听到屋门的动静猛地转过身,睁大一双眼睛,盯向梁怀景,一双眼睛红肿,仿佛刚刚才大哭过一场。 梁怀景心下一惊,问道“娘娘子如何了。” 安阳大长公主冷冷地道“醒了。” 梁怀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天子赐死虞瑶,用的是一杯毒酒。 而梁怀景居然也就趁着天子的病时好时坏,无暇顾及更多的事情,替换了那杯酒。 他幼时博览群书,尤其喜好奇异药方。 “麝香丸”不过是雕虫小技,“闭气散”才是个中非凡。 他给虞瑶服下了闭气散,制造出虞瑶假死的假象,想着有机会偷龙转凤救出虞瑶。但连梁怀景都没有想到,天子竟然直接就将“尸身”送还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初一知道虞瑶的死讯,几乎癫狂,这才避过了锦衣卫的耳目。 现在想来,仍觉惊险万分。 梁怀景走近床榻,就要去为虞瑶诊脉,大长公主却适时冷声道“你的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瑶瑶何以一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梁怀景心下一惊,快步走了过去。 虞瑶赤足坐在在床榻边缘,晃着两只白嫩的脚,看见他,歪了歪头,困惑道“你又是谁” “我”梁怀景张了张口,突然笑了起来。 四年后。 长启十三年春。 天子病重,召燕王夫妇归京。 虞兰舟在灯下看着那一纸诏书,抬起头,看向了丈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谒金门(7) 对上朱成思的眼睛, 虞兰舟迅速地将这一纸从京中飞书送来的诏书压到了案几上的茶杯下,娥眉轻蹙“殿下不当回京。” 不论天子是否病危, 他们显然都不该在这个时候进京。毕竟四年前那一场追杀仍然历历在目, 难以忘怀。 但是 她转过头,又看向了案几上的另一封信。 信是留在京中的王府长史董承亲书后快马加鞭送至宣府的,往日董承未必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和朱成思有书信往来, 但随着天子病重,董承的行事也渐渐少了约束。 董承来信, 正是为了劝说朱成思上京。 他在信中说,天子病危,皇长子不过是个十二岁的稚童,加上岳家因为岳中琦之事,日显颓势, 而虞为政却在虞瑶死后顶替了岳中琦的首辅之位,得到天子的重用。 虽说汉承周制,祖宗家法自有定数, 天子既然有儿子,那在他百年之后, 自然便该由重明继承帝位。可凡事也总有例外, 前头也不是没出过天子亲狩被瓦剌人所俘, 改由天子之弟监国的事,改奉其兄为太上皇的事。至于后来瓦剌人眼看“太上皇”失了价值,将他释回中土,代宗却不肯再将皇位还回来又是另一桩事了。 董承提议朱成思快马赶回京中, 凭借自己的威势和岳父虞为政在声望,搏一搏天子之位。 董承是先帝留给朱成思的人,无论往日怎么表现,早已被归为朱成思的党羽。此刻会有如此提议实属正常。 但虞兰舟再度浏览了一遍手上的书信,却又皱起了眉头。 朱成思走近,坐到案几的另一侧,牵住了她的手,“怎么了。” “殿下,”她犹豫了一阵,还是道“我父亲是怎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他是绝不会因为姻亲之私便偏向殿下,坏了礼法的。” 尽管在这之前,天子的生母邝太后早已将所谓的礼法坏得一干二净。 但眼下看来,并不是他们将这个秘密抖出来的最好时机。 只要天子还有一口气在。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们就不得不防备。 当年他能够假作濒死,骗过老谋深算的岳中琦,最终逼得岳中琦不得不在家自尽。这样的心机和本事,她不能不怕,也不能不防。 反正天子总是要死的,她不无恶意地想,等到天子死了,他们再将当年之事公之于众,有邝太后混淆皇室血脉的事在前,道理怎么也不在天子那边。等到皇位完璧归赵,她会保住重明,也许送他离开京城,去到别的地方。 但须臾,她又想,重明会愿意么 大抵是不愿的吧,有谁愿意失去唾手可得的皇位 可她到底是一个自私的人。她想要保全的人太多,尽管他也是其中之一,却不足以成为她放弃保全其他人的缘由。 她在心里叹了一声。 朱成思粗粝的指腹抵着她的脸,突然笑了一声,很轻,却让她不由有些诧异。 “殿下”她不解。 朱成思道“其实,若皇爷这真是最后一面,我倒是真的愿意去见他。” 她一惊,还没来得反驳,朱成思就接着道“父亲只有我和皇爷两个孩子,小时候,也没有旁的玩伴,虽然皇爷年长我几岁,我们小时候却很是能玩得来。” 你们又算什么兄弟。 这句话在虞兰舟的心里盘桓了一阵子,到底没有说出口,她就只是沉默着听朱成思接着往下说。 可朱成思的话到这里却忽然的就戛然而止了,虞兰舟抬起头去看她,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解。朱成思伸出手覆上她的眼睛。虞兰舟咦了一声,抬起手掰开男人宽厚的手掌,然后牵着朱成思的手到自己唇边,轻轻地啄了一下。 朱成思被她这个略显孩子气的动作逗笑了,指尖轻触她的唇瓣,像是在一遍又一遍摩挲勾勒她漂亮的唇。 “富贵险中求,夫人何以不愿”他笑着问。 虞兰舟非常认真地看向他“若不能平安,则不要也罢。” 但虞兰舟显然低估了天子的决心。就在董承的信到后几日,一伙不速之客就到了宣府来自京中的锦衣卫。 四年前他们离开京都,一路奔至宣府,尽管过程并不顺利,但在邝太后的那封“亲笔信”之后,天子确实没有再找过朱成思和虞兰舟的麻烦。 他们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天然的默契朱成思和虞兰舟保守了这个最大的隐秘,而天子也默认了不再干扰他们的生活。 可这种平静总是要被打破的。所谓平衡,不过是因为势均力敌,不得已而为之,可力量总是此消彼长,不能永远保持平静。他们懂得这个道理,天子就更懂。 假如天子真的要在此时下手,他们又要怎么做虞兰舟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并开始后悔之前为了谨慎起见,没有将天子的身世告诉更多值得信任的人。如今之计,只有拖,拖到天子身死,便大功告成。 但虞兰舟没想到的是,锦衣卫前来,所为的人,竟然是她。 天子病重,密令锦衣卫指挥使陆柄将虞兰舟带回京中。 “还请王妃谅解,皇爷在病中,指名道姓要王妃上京,有极重要的事要当面告诉王妃,还请王妃收拾好行囊随微臣一道上京。” 虞兰舟站在屏风后,听着陆柄看似谦卑却处处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话,心头火起。她前世没少和这位年轻轻轻却手握重权的指挥使打交道,今生却还是头一遭又见到了这一位。 她勉强忍住心中火气,正打算扬声分辨一二,她的丈夫却已经拔剑出鞘,横在陆柄脖子上,冷笑道“指挥使传达的命令,恐怕本王和王妃都不能遵从。” 陆柄笑了笑,故作犹疑“可这是皇爷的意思” 虞兰舟从屏风后走出,笑道“皇爷的意思就必得遵从么陆指挥使还年轻,日后前程不可限量,怎么就不为自己的前途和一家老小的富贵着想呢” 陆柄不再笑了,看着虞兰舟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戏谑转为冷肃“王妃这是何意” 这一年五月,天子病重,再次下诏催促燕王夫妇上京。但适逢雨季,燕王夫妇尚未出藩地就遇到了山洪,燕王夫妇因此受了伤,进京的行程便耽搁了下来。 有着前世和陆柄打过多次交道的经验,虞兰舟其实没费太多的工夫就说服了陆柄为他们夫妇遮掩、拖延时间。也幸亏天子因为不放心直接派出了陆柄这个“老熟人”,旁的人她还不至于那么有把握。 陆柄对天子的忠心在朝中可以算是头一份了。但人皆有私,便是锦衣卫指挥使也不能例外。陆柄的软肋便是他的老母和一双幼儿。 虞兰舟问他,难道便真的有把握皇长子能登上皇位。 便是皇长子登上了帝位,处理上一任鹰犬向来是博得民心最好的方式。锦衣卫不比旁的官僚,一旦上一任天子身死,新一任天子往往便会清理一遍锦衣卫。谁让锦衣卫手上都是累累血行,京中几乎便没有不恨锦衣卫的人。 虞兰舟正是拿捏准了陆柄的这桩心事,再加上陆柄也没有把握能在宣府地界强行将人带走,她才同陆柄达成了协议。 “替我夫妇二人遮掩一二,于指挥使并没有什么妨碍,指挥使只是行个方便,日后兴许就是一桩善缘呢”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想到,她算计好了一切,唯独低估的是天子的多疑和心计。 自五月初起,这场雨就没停过,从宣府到京城,原本最快该走过延庆州的官道,可劫持她的人却偏偏绕了个弯,先到了兴州五卫,再一路折返京城。 是的,劫持她的人。 虞兰舟和朱成思都不算是什么轻忽大意的人,加上彼此守着一个惊天隐秘,伺候的人都是小心挑选的军户人家。尤其贴身伺候的人更是慎之又慎,都是从朱成思下属的家奴中选出来的。 但没想到最后还是在都督府中出了差错。 马车晃得厉害,虞兰舟靠在车壁上只觉得头昏脑胀,甚至有些呕吐的冲动。春娘在一旁给她递了个装着泉水的葫芦,轻声道“王妃喝口水吧。” 虞兰舟没去接,看着她的眼神冰冷无比“春娘真是好演技,四年了,竟然不想念京中家眷” 春娘脸上的笑有些微微凝滞,缩回了手“王妃聪慧,一下便猜中了其中的关窍,奴婢也是不得已。” “可不敢说自己聪慧,”虞兰舟微笑,“四年了,都未能发觉春娘的真面目,春娘现在心里应当嘲笑我蠢笨如猪才是。” 春娘偏过脸“王妃说笑了。” 虞兰舟没有再理她。 她的心中焦虑起来,开始担忧朱成思会不会因为她被掳走之事而自乱阵脚。 再度见到朱红宫墙和碧绿琉璃瓦,虞兰舟生出了一阵宛若隔世的恍惚之感。而后就是深深的厌恶。 这厌恶并不那么针对这座宫城,尽管宫城的每一片青石板上可能都沾过无辜之人的鲜血。更多的,这厌恶还是来源于它的主人,行事毫无章法、卑鄙之极的天子。 但出乎虞兰舟意料的是,她被人带到仁寿宫安置下来后,就再没有了别的消息。出入的宫人脸上皆是一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表情,虞兰舟若是问话,她们便只顾着装聋作哑。 显然,天子说要见她是假,将朱成思引回京中才是真。 她心中不由更是焦急。一场新雨过后,初夏的闷热在空气里漾开,不舒服感又漫上来,虞兰舟没忍住又干呕了起来。 一旁的宫人见此,犹疑着上前要去搀扶她,却被虞兰舟避开了。她的心中开始生出了揣测,并隐隐地期待了起来。 亲王礼服,按制,冠以八梁,笼巾貂蝉,立笔五折,前后用玉为蝉1 殿门开启,骄阳似火照入殿中,微微驱散了乾清宫里长年累月积存的草药味道。天子自床榻上微微睁开眼,看到了一角深蓝衣襟,赤红袍上有着绣金五蟒。 朱成思走到他面前,而后缓缓地站定,垂眼去看他,脸上神色不明。 天子笑了两声,拍了拍床榻“来,坐。” 朱成思拒绝了“臣不敢僭越。” 天子笑了“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一切,又何必还在我面前装什么君臣。” 朱成思也笑了“皇爷一日在位,便是一日的君。” 天子却道“也快不是了。” 朱成思不知可否,单刀直入“她在哪” 天子费劲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呵呵地笑了“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等你坐了我的位置,天下美人,有如过江之鲫。” 朱成思摇了摇头“美人有很多,妻子却只有一个。” “真傻啊。” 天子叹了口气,不知怎的笑了起来“其实我,一直都很嫉妒你。” “你什么都有。父皇爱你,你的母亲爱你,我的母亲也爱你。从来就没有人爱我。” 其实人是一种没有爱就活不下去的生灵。 人需要爱就像需要吃饭喝水那样天然。 朱成思依旧没有说话,好在天子也没指望着他说些什么。 “我恨啊,”天子轻笑一声,“我以为,嫡出之子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了,结果所有也是假的。” “上天待我何其不公”他的脸涨得通红。 朱成思突然开口,打断他“第一,皇兄此生拥有的比之旁人已多了许多,第二,皇兄天威,何人敢斗胆爱您。”最后半句话带着讥讽,天子一瞬间便听懂了,笑了起来。 如他一般残忍冷血的人。 天子觉得胸口一阵发疼。 他大概是要死了。 不知怎的,在垂危之时,他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了一张女人的脸。 那是他忘记了许久的发妻岳氏。 他从来就没有喜爱过岳氏。岳中琦机关算尽,他的孙女却怯弱不堪,因而在她生下皇子之后,她也就被他安排的人处理了。 可不知怎的,临死之时,天子却想起了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时岳氏怀胎八月,在为孩子做小衣,见他来了,怯怯地问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那时他怎么说的 似乎是呵斥了她一顿便不了了之了。 天子攥着胸口的衣襟,又笑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罢了,该还给朱家的天下,我终归带不走。” “但重明,他是无辜的。” 一位父亲,在生前的最后一刻才显露出了那么一点脉脉温情,而他的儿子终生也未必会知道这一点。 饶是有再多的宿怨,朱成思也没想过会对一个孩子下手,于是点了点头。 天子却再没有了下文。 不知过了多久,朱成思才终于在床榻前单膝跪下,握住了天子冰凉的手。 仁寿宫的大门再度被开启。 虞兰舟以为和前几日一样都是来送食物的宫人,不由有些恹恹地趴在美人榻上,用书覆盖住了脸,不想看到那些和木头人无二的宫人。 她给自己把了脉,心中已经确定了七八分自己怀上了身孕,因而更不想为此怄气。 脚步声趋近,探起珠帘。 她冷淡地道“放桌子上吧。” 脸上的书却一下子被人抽走了。 她不由勃然大怒,心想哪个宫人如此大胆,但还没来得及诘责就被一双粗粝的手拥入怀中。她的神思钝钝的,先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草木香,突然间眼泪就涌了上来,伸手捶打着朱成思的胸膛,而朱成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远处的钟楼忽然传来了一声响。 “咚” 而后是第二声,第三声直至十二声钟响毕。 天子驾崩了。 朱成稷在留下的遗诏中称自己的儿子年幼,外交内困之际,国赖长君,因而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弟弟燕王朱成思。 不乏有大臣指出遗诏违背了礼法。父死子继,皇长子年幼可由燕王暂行周公之职,代为辅政。不少大臣更是苦劝朱成思为身后名考虑,谦辞帝位。但更多的人不过是随波逐流的小草,燕王既有军功,又年长强于皇长子,若是一意孤行拥立皇长子难保不是另一个靖难之役。 最后还是本人重明本人上书,说他志在山水,才平息了纷争。 这一年六月,朱成思在太仪殿行加冕之礼,登基为帝。按习惯,当年并不改元,仍用长启年号。同月,册封妻子燕王妃为皇后。 翌年正月,皇后生下了一对龙凤双生儿,年轻的天子大喜之余,不但赏赐京畿同日有新生儿出生的人家绢帛绸缎,更将年号改为“龙凤”。 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算后记的后记 首先要道歉,写的不好。 写得又没意思又不是很甜,说实话后期写的时候真的很煎熬,像极了考数学的时候,明知写的是错的还是苟答案我。反倒是摸鱼写春日宴和不轨的时候好很多。 卡到心焦,和喜欢的大大聊天,问她写文该不该写自己很喜欢的冷题材。 大大反问我xxxx她的书里我最爱的一本还不够冷吗 那一瞬间我反思了很多。 我从初中起就写过很多没有下文的开头,到现在才终于能写完一个故事。但总的来说,写作的道路还是很遥远。 我曾经和友人说如果我很爱一个人,一定不会和他结婚。因为我怕和他结婚后,发现他不好,或是他出轨会心碎。 就,好奇怪的言论。 但我天生害怕太认真,更害怕将自己喜爱的东西呈现出来。“不努力也能985,努力了又不能2,所以还是不努力吧” 我很害怕写我喜欢的题材,会很冷,那样我会很难过。春日宴就是这样搁置下来的。 但这本小说让我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在写美人恩的时候我最大的问题大概是我真的没有代入感 我没有表达的欲望。这他妈太可怕了。 余华在一篇谈写作的文章里把写长篇小说比作长跑,说最难不过是坚持一开始想表达的东西。我就不一样了,写这几本我都没有要表达的中心。 现在就是后悔 jg 但写都写了,只能和大家说句抱歉。 我会努力做个好作者,写出有意思也有意义的小说的。 鞠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