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今天造反了吗》 第1章 第一章:国将不国 天成四年,夏。 七月流火,虞京城已经开始见凉,冰库里最后一批新鲜荔枝送到了柳绯烟的灵犀宫中。 柳绯烟半倚在铺了冰蚕丝的美人榻上,灵犀宫的大宫女翠珠正垂首坐在她身边。 翠珠一边噙着泪,努力不让泪珠滚落,一边给柳绯烟递上刚剥好的荔枝。 胡人粗重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终于,金戈铁马闯破了宫墙最后一道防线,厮杀呐喊、兵刃相接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 翠珠颤抖着手捏开一颗荔枝,却怎么也找不准下手的地方。 慌乱之下,她将荔枝壳捏开,莹白的肉蹦出,滚落在铺了盘金九龙丝毯的地面上,留下一小块水印。 柳绯烟斜睨一眼那颗跌得粉身碎骨的荔枝,冲着翠珠慵懒道:“翠珠,剥不好就下去吧,别在这碍手碍脚。” 虽然竭力摆出漫不经心的姿态,但柳绯烟的声音带着战栗,恐惧从骨子里渗出来。 翠珠不敢抬头看她,似是犹豫什么。 嘈杂的叫嚷声已经逼近了后宫,灵犀宫外没有半个人影。 一天前,身为六宫之主的柳绯烟就下令遣散了所有人,除了自愿留下的陪嫁丫头翠珠。 翠珠咬着唇,终于抬头,抖得像筛糠的手轻轻拉柳绯烟,哽咽着道:“娘娘,娘娘自幼胆子就小,翠珠一直知道的!娘娘快逃吧,别在这里等死了,奴婢留下假扮娘娘!” 柳绯烟打量一下翠珠还没长开的脸,尚未萌发的身段,桃花眼绽开浓浓笑意。 她摸摸了翠珠的头发:“翠珠,本宫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且不论别人信不信你假扮的我,大盛不丢这个人。” “可不能叫那群土包子笑话,说我大盛的皇后竟是个黄毛丫头。” 柳绯烟自己拈起一枚荔枝,护甲刺进外壳:“得叫那些鞑子,来一个,惊掉一个下巴,给我和皇上做陪葬。” 翠珠泪眼婆娑,看着自己主子,不知道是泪在眼眶里闪烁,还是柳绯烟在轻轻颤抖。 她胡乱剥开荔枝,木愣愣地递到柳绯烟面前,凄然一笑,仿佛有柳绯烟这番话,心里就有了定数: “是了,是翠珠忘了,娘娘虽胆小,但总死要面子。还有几颗荔枝,咱们吃了吧……入了秋,今年可就吃不着荔枝了。” 柳绯烟勾唇笑了,哪里是今年,是这辈子都吃不着了。 “翠珠,给本宫更衣吧,然后回家去,你父母还在虞京城里等你。” 外头越发吵闹起来,她起身:“如今已无人等本宫回家,我唯一的家就是这里,唯一的家人就是皇上。” 柳绯烟穿好冠服,走过三宫六院,出现在金銮殿门前时,里面已经开始狂欢。 她深吸一口气,迈出了一步:“翠珠,今天我也好怕,其实我好想逃,可我希望一会黄泉地府见着了父亲,能叫他夸夸我。” “你知道吗,我已经从塞外万里边线逃到这深宫了,却还是逃不开,我能听见父兄,听见死去的百姓们问我,问我为什么逃,为什么空有一身武艺却不救救他们。” 身边无人作答,随后柳绯烟想起,翠珠被自己赶走了,她只好独自踏进了金銮殿。 彼时金銮殿已被攻破,胡人乌泱泱涌入大殿,将十六岁的小皇帝祝成从龙椅上拽了下来,团团围住。 大殿里一阵喧闹,甚至无人注意到门外有人。 辽东岫玉的屏风,江南云锦的刺绣,熠熠生辉的东珠,产物贫瘠的胡人不曾见过如此奢华的器物,早已挪不开眼球。 “啪!”随着一棵镶嵌玛瑙的珊瑚树落地碎成满地狼藉,从未如此喧闹过得金銮殿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 终于有人注意到一个身着华服、手持长剑的艳丽女子走进了金銮殿。 她朝冠上三层金凤贯着东珠,冠后追着金翟,翟尾垂下五行东海珍珠,间或缀着幽蓝的青金石、东珠、珊瑚,金玉相撞,发出琳琅之声。 世人皆说大盛皇后祸国殃民,她自然有几分妖,虽着正装冠服,眉眼里却带上狐媚气,眼下一颗精巧泪痣,眼波流转间似是云梦深沼,诱人一醉不醒。 她不看别人,只看比自己小了四岁的小皇帝:“皇上,臣妾来救您了。” 祝成被绑在柱子上,看见她进来激动地大叫:“皇后!护驾!” 看柳绯烟看呆了的胡人被皇帝一句“护驾!”爆发出哄堂大笑,踩着小皇帝问他:“狗皇帝,要一个女人来保护你,你们大盛男人都是软蛋吗?” 随后有人大喊起来:“小心!她是威远侯的女儿,功夫好得很!” 已经许久没人提起过,大盛皇后是威远侯的女儿,是有武艺傍身的,柳绯烟愣了一愣。 沈鹤白就是在这时候提刀进门的。 三年前那件事之后,他便永远一身血红劲装,今日却难得和虞京城中世家子弟一样,白色宽衫飘逸。 恰好听见那句的沈鹤白嗤笑一声:“你们胡人连一个贪生怕死之徒都怕吗?” 胡人仿佛有一瞬间的瑟缩,但想起自己人多势众,便有恃无恐起来。 柳绯烟也僵了片刻,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沈鹤白。 她同定国公沈鹤白,原有婚约。四年前的冬天,天成元年,她违背婚约,脱下战甲,穿上凤袍,嫁给了十二岁的幼帝。 侯府将她的妹妹,柳绯雨嫁给了沈鹤白以作补偿。 过完年后,胡人开战,威远侯府和定国公府,满门忠烈,相继殉国,世子沈鹤白不得不以十九岁之龄袭爵。 那之后,沈鹤白成了大盛最阴狠的将军,而她做了天下最雍容华贵的女人,从此踏上殊途。 胡人听了沈鹤白的话也笑起来,叫嚷着嘲笑方才说小心的那个士兵: “管她谁的女儿,女的就是女的!先让老子尝尝!” “这可比咱们单于的阏氏还要好看啊!” “狗皇帝毛都没长全,这女人说不定还是完璧呢,啧!” “谁都不许动妖后,等单于来!单于就在宫墙外了!” 幼帝被胡人踩着,挣扎着喊道:“皇后!沈大将军!护驾!护驾!你们在做什么!朕是这天下的主人,朕命你们救我!” 主人?什么主人?这四年的朝政,分明都是那群权臣在左右,他不过就是负责吃喝玩乐罢了。 柳绯烟本想问他,皇上何时做过主人该做的事,却想起他十三岁登基,其后便一直被弄臣蒙蔽,如今骂他,有什么用呢。 那些胡人笑得猥琐,踩着祝成的头问:“狗皇帝!你把媳妇给我们享用一番,我们留你一条狗命,如何?若不允,等单于来了,第一个砍了你狗头!” 他问或不问,柳绯烟一个亡国皇后,祝成一个亡国幼帝,命运都显而易见。 这个问题不过就是羞辱祝成,羞辱柳绯烟的罢了。 柳绯烟握刀的手一紧,她不喜幼帝,但过往三年,威远侯府灭门后,是这个孩子给自己一个家。 祝成不是个好皇帝,却也不是个坏孩子,她柳绯烟虽胆小,也愿意最后为大盛的天子壮个胆。 她正想着等祝成拒绝便出手相救,若来不及,自己便拔刀自尽,也算让他黄泉路上不孤单。 谁知,地上传来急不可耐的应允:“朕允了!允了!允了!” 柳绯烟一愣。 胡人也一愣。 只有沈鹤白面无表情,趁众人愣着,飞身上前抢人。 踩着祝成的胡人本就忌惮沈鹤白,此刻反应及时,抢在沈鹤白之前下刀,手起刀落,鲜红的血溅射开,祝成带着惊惧的表情凝固了。 那挥刀杀人的男人望着柳绯烟嘲讽:“听说皇后原也是西北军中出来的,特意从西北回虞京嫁给这样窝囊的小皇帝,如今可是后悔。” 柳绯烟惘然,不知该做什么。 她想骂几句,想斥责胡人杀了自己的丈夫,却发现她从没有把这个孩子当做什么丈夫,不过就是把这偌大皇宫,当做父兄离开后唯一能容下自己的家。 如今那三声“允了!”入耳,她终于明白,这里也并不是家。 沈鹤白看着祝成尸体上汩汩流淌的鲜红,退到了金銮殿门口,他经过柳绯烟时,锋利的唇线微微上扬,柳绯烟看懂他口型,他说:“天道好轮回。” 柳绯烟心下一寒,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生在世代驻守边关的威远侯府,却偏生胆小怕疼,喜欢锦衣华裳。 她不想嫁给沈鹤白,不想把一辈子都用来守护边关,她只想远离战场,安稳度过余生。 于是柳绯烟逃进了深宫,去做被天下人笑话的皇后,连威远侯最后一场死战都因皇后册封,没能赶赴沙场。 威远侯府和定国公府满门忠烈,唯独留她一个贪慕虚荣,贪生怕死之徒,还留了个背起血海深仇的沈鹤白。 如今,抛下沈鹤白的她,得了自己丈夫三句“允了!允了!允了!”,乃是天道好轮回。 柳绯烟以为沈鹤白这话的意思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送死。 谁知他握着刀,挪到了自己面前,颇具嘲讽地开口:“虽然娘娘不懂什么叫仁义,但我大盛男儿,尚不会眼睁睁看一国之母在面前受辱。” “我大盛不是只有匹夫,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娘娘不会先我一步。”沈鹤白持刀,长身而立,一身血红衣衫,面色凛然。 他话外的意思柳绯烟懂,他们注定都要死,不过分个先后。 他们踏进金銮殿,便知道会死,依旧要来,不过是为了大盛的颜面,为了威远侯府的颜面,为了定国公府的颜面。 国将不国,百姓可以逃,家国可以再建,但一国风骨不能折辱。 胡人的刀冲了上来,沈鹤白架刀欲上前迎敌,身形未动,却被阻碍了。 一只带着金丝护甲的手抓住沈鹤白的衣袖,借力一转,将两人掉了个位置,柳绯烟挑着眼角笑了:“我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你亦是我的子民,逞什么强。” 沈鹤白在一瞬间愣住,盯着柳绯烟含着凄楚笑意的眼睛。 长刀刺穿了柳绯烟胸口,她看着血逐渐蔓延,方才冲动的勇气过去,又有些怕了。 她过去不敢说怕,因为每每说了,父亲都会上军棍抽她,说威远侯家的女儿,不应如此懦弱。 如今大盛将亡,或许她真的可以说一句“我其实很害怕,怕到想逃跑”了吧。 沈鹤白喉结滚动,看地上血迹蜿蜒,逐渐和不远处祝成的血汇成一滩。 从刚才开始,柳绯烟就一直在抖,虽然她极力掩饰,但朝冠上还是传来金玉相击之声。 他有些想问问柳绯烟,都怕成这样了,到底是谁逞强,但还没问出口,乱刀便也刺穿了他。 “沈鹤白……我妹妹呢?”柳绯烟看他中刀,反而觉得释然了,反正大家都要死了。 只是如果她死了,柳绯雨就是威远侯府最后一个活口了。 沈鹤白迟疑了一下,苦笑着跪倒在地,贯穿胸腹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她……围城前夕就逃了……” 柳绯烟静静看着他,缓缓笑了:“这样啊,那你怕是……更看不起我们姐妹了。” 她胸口很痛,还是颤抖着想把话说完:“可……谁规定威远侯的女儿……就不能怕血……就不能喜欢金银珠玉?” “我真的……好怕死……” 沈鹤白怔怔地看着她满身珠翠染上猩红血色,艰难开口:“你……穿上这些,很美。” 胡人哄堂大笑起来,拎着祝成的人头:“你说你好好求爷几句,服侍服侍爷爷们,爷不就不杀你了么,非要替这小白脸送什么死?” “就是,该不会狗皇帝不能人道,这两个狗男女才是一对吧?”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女人!不过她反正还没死透……”有人蹲下身,抬起柳绯烟粘上血污的脸,捏着她的下巴笑道。 柳绯烟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将簪子插进了男人眼窝里,却连举起手都没能成功。 男人意识到柳绯烟的意图,一掌抽了过去。 她满眼血色,挣扎着抬头,对着沈鹤白灿然微笑:“谢谢,我一直……想告诉父亲……其实不打我……偶尔夸夸我也好……” 沈鹤白凝视着她,眼中一片死寂,最终艰难伸手摸了摸柳绯烟沾了血变得狼狈凌乱的头发:“你今天很勇敢。” 柳绯烟记忆的最后一个画面,她对沈鹤白说:“以后……再多夸几句……我会更勇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我也可以 院子里有兵刃相接的声音,蟹爪兰初开,柳绯烟嗅到了味道。 她觉得背心发疼,想起是胡人闯入宫墙时,她替沈鹤白中了剑。 胡人涌入虞京时灵犀宫丹桂初开,转瞬蟹爪兰都开了,她想着,自己难道是昏迷了四月有余。 还在迷糊着,柳绯烟听见熟悉的声音。 “烟烟,当真不考虑?” 那声音她听了太多年,三岁被父亲带去关外后,就一直听到了十六岁回京,只是,四年前柳寒夏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若执意回京,就当我再无这个妹妹。” 兄长又认自己了么,他要自己考虑什么? 不对,他四年前就应该……留在了雍州才对。 “和她这个死倔的废什么话,老子再抽她一棍,管她考虑不考虑!” 这个世界上,会这么对自己说话的,只有一个人,威远侯柳长松本人。只有他,不管自己说什么,总是拎着军棍,打到自己服为止。 但,他和兄长,都应该在雍州……才对。 “父亲,姐姐才醒,您再打下去,姐姐又要昏了,您先出去吧,我来同姐姐说。” 这也是她熟悉的声音,是柳绯雨,她小妹的声音。沈鹤白不是说她围城之际,临阵脱逃了吗,威远侯府从不收留逃兵,她怎么也回来了。 柳绯烟心下混乱,想起自己记忆模糊前的最后一句:“以后……再多夸几句……我会更勇敢……” 她突然通透起来,这不是以后,这是以前,不是四年以后的灵犀宫,是四年前的雍州,威远侯驻地,那时府上满院蟹爪兰。 柳绯烟心中一阵狂喜,听见柳长松拍上门出去,视线终于恢复,她急急跳下床,却发觉背上一阵剧痛,是父亲军棍打出来的。 柳绯雨急忙来扶她,高声道:“姐姐若是不想嫁人,谁也逼不了姐姐,姐姐不必如此急切!” 她记起来了,这是她十六岁那年的十月,沈家上门议亲时的事,再过一个月,她就得出嫁了。 她还没说话,柳长松听见柳绯烟的话又拎着军棍冲了进来,朝着跌坐在地上的柳绯烟大喝:“什么谁也逼不了!你给老子起来,要么老子把你打死,要么你嫁给世子!” 柳绯烟看见父亲进来,眼泪急切地滚落,呆呆地看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抱他。 上一辈子,世人皆笑,威远侯府一身寒甲,肝脑涂地不得半句褒奖,满门殉国之日,威远侯的女儿正头戴九龙四凤冠,被昏君册封。 可她还没动作,柳绯雨又冲了上去,抱住父亲的腿,不许他踏进门里:“父亲!你放过姐姐吧!姐姐又不是第一日如此忤逆您了!姐姐不想嫁人,咱们威远侯府又不是养不起姐姐!” 柳长松怒斥一声荒唐,刚要抬手,被柳寒夏拽了出去。 “爹,我嫁。”柳绯烟在两人拉扯之余,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她毫不犹豫地说出口。 不知为何,那声音里似乎是长久的叹息。 门里门外三个人均是一愣,柳长松随即面色一松:“柳家和沈家是世交,你和鹤白联姻,两家携手,必定能共守大盛太平。” 柳绯雨呆呆地凝望三人,她从兄长脸上看出喜悦,从父亲脸上看出释然,又转头去看柳绯烟,她似乎满脸笃定。柳绯雨的脸冷了下去,默默坐在地上。 柳绯烟不再说什么,只是冲上去抱住柳长松:“爹,我……会守好的。” 她眼泪顺着脖子流进衣襟,也沾染了柳长松的胸口。 这个秋天,她还没有出嫁,那场让威远侯府、定国公府全军覆没的战役还没有发生,父亲和兄长还活着,她还有家!她还有机会弥补自己犯下的错! 柳长松一时间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提着的军棍落在地上。 柳绯烟是他第一个女儿,第一次抱着那小小一团肉的时候,他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一个娇弱的女孩儿,总是害怕有朝一日这个看起来一触即碎的小肉球会被人伤害。 于是他把那个姑娘当儿子们一样养大,她说怕,他就打到她说不怕;她说刀太沉,他就偏要她举一天;她喜欢金银珠玉,他就偏要将那些易碎的玩意扔进战场。 到后来,他发觉,女儿再也不同他说怕,也不说疼,也不再要什么新裙子、新胭脂了,她只是索性离自己越来越远,远到了竟打算逃婚的地步。 今日是她这么几年,第一次抱着自己,同自己哭,他最终拍了拍女儿的背,轻声说:“囡囡,鹤白是个好孩子,他若不是人品过关,性子温良,爹怎么会同意这桩婚约,别怕,爹给你撑腰。” 柳绯烟哭声顿住,有些愕然,上辈子的十几年,她从没听爹说过“别怕。” 她以为,爹要她嫁给沈鹤白,只是为了和定国公府联姻,为了守住大盛江山。 哭了个痛快,她想起方才妹妹说的话,心满意足地挪回了床上,对着门外两个汉子道:“父亲,兄长,我真的想通了,鹤白是个好人,我愿意嫁给他的,你们走吧,我和妹妹聊聊。” 上辈子的这一天,柳绯雨同自己说了什么,她还隐约记得,只是她今日想再听一次。 门一关,柳绯雨就凑了过来,蹲在她床边道:“姐姐可是真的要嫁给世子?” 柳绯烟不置可否,只是继续看着妹妹,逐渐回忆起当年。如果不是妹妹,她本该十一月里和沈鹤白成婚的。 柳绯雨见她不说话,急切地开口:“姐姐可是忘了,世子他是要去守雁门关的,姐姐,去了就是一辈子风吹日晒,若是胡人来犯,雁门关也必定危在旦夕啊!” 她记得,她不仅记得,还记得上一辈子她被吓怕了,吓得想象到了自己的未来,听了柳绯雨的话。 她的妹妹当年说:“姐姐,你逃吧,妹妹帮你,等你逃回虞京,让母亲帮你谋一门亲事,尘埃落定,爹也就无话可说了。” 柳绯烟当年真的逃了,逃到虞京才知道母亲所谓的谋一门婚事,是让自己嫁给一个鳏夫,走投无路之下,她不得不给自己谋划未来,才阴差阳错进宫做了被天下耻笑的皇后。 后来才听说,自己逃后,柳绯雨哭着告诉父亲,她自小倾慕沈鹤白,愿意替不孝的姐姐嫁给沈鹤白。 这一世,柳绯雨果然依旧这么说了,柳绯烟听罢淡然一笑,叹了口气,拍拍妹妹的肩膀:“雨儿啊,姐姐以前脑子不清楚,现在清楚了,我们将门子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可姐姐,妹妹舍不得你!”柳绯雨还在固执地游说,拉着柳绯烟的衣袖,睁大圆钝可爱的杏眼,眼里含着泪:“姐姐,你自小怕疼,怕血,妹妹舍不得你和沈世子去雁门关!” 她想起这个妹妹,上一辈子,说着自己自小倾慕沈鹤白,去雁门关后的不出半个月便受不住,称病回了虞京养病,也因此逃过了定国公府满门殉国之时。最后,国破之日,也是她卷铺盖第一个逃的。 见她不说话,柳绯雨继续哭起来:“我听人说,世子他,世子他暴戾无端,生性狠厉,不学无术,是个混球,姐姐你去了,怕是要受苦啊!” 柳绯烟想笑,即使是定国公府只剩他一个人的那时,他都是一腔热血,单刀赴死的忠臣良将,一身白衣,不惧生死,哪里是柳绯雨说的那样,自己那时怎么还信了呢。 说来,她的妹妹其实从小便是如此,父亲要打她,妹妹便总是故意说些听起来向着自己,实际上让父亲更生气的话;父亲要给她什么,妹妹便也想要什么。 她从床上坐起来,正色看着柳绯雨,不知道究竟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她们姐妹两为什么都成了贪生怕死,贪慕虚荣之辈,皱眉正色道:“雨儿,定国公满门忠良,以后莫要妄议我的未婚夫了,你出去吧,姐姐今天不想听你说话。” 她还记得沈鹤白那日面对胡人,只身踏进金銮殿,提着刀说:“我大盛不是只有匹夫的。” 沈家四世三公,不无道理,她不想听别人说沈鹤白是个混球,尤其是自己这个上辈子抛下沈鹤白独自逃跑的妹妹。 她知道柳绯雨想爬上那个世子妃的位置,可她更知道,柳绯雨不配,自己也不配,她们甚至不配做父亲的女儿,做兄长的妹妹。 她如今只希望,这辈子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鼓起勇气,将威远侯府和定国公府,将雍州和冀州,统统保住,将大盛的江山守在脚下。 “姐姐你……昨日不是还想逃吗……”柳绯雨最后挣扎着问,却见柳绯烟已经闭上眼睛,不再同她说话了。 她面色凝滞,退出去,推开门,走进庭院里,回想起上辈子,柳绯烟也是这么拒绝自己的。 上辈子,姐姐嫁给世子之后,她最终嫁给了幼帝,抛下幼帝逃难时和家臣走散,独自一人,孤苦无依,饿死在流民之中。 而彼时,她的姐姐嫁给了平定天下、战功赫赫的沈鹤白。肃王沈鹤白,栖梧将军柳绯烟,这对夫妇威名远扬。 她不甘心,如果是她嫁给世子,她也可以的,明明她一直都想嫁给世子的,明明她才是从小倾慕世子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滥杀无辜 决定了自己的去留,柳绯烟不再去想过去的事,开始回忆起上辈子她都经历过什么。她同沈鹤白说过,以后,她会更勇敢的,现在她就面临着最需要勇气的事—— 她已决定留下,那几个月后,或许会成为战报上,殉国将士名录中的一个名字。 今日是天成元年十月初五,一个月后是她同沈鹤白的婚期,上辈子的她逃婚至虞京,同月边境战事吃紧。 次年过完正月,十七岁的她在上元节后被册封为后,嫁给当时十四岁的幼帝祝成。 也就是册封那天,威远侯柳长松同三哥柳寒秋驻守的雍州四面楚歌,三千柳家亲兵同仇敌忾,用命换来长阳城百姓全数转移,守城将士四万撤离。 同日,大哥柳寒春、二哥柳寒夏在鹿阳河畔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三万将士无一人生还,为鹿城百姓换来一日撤离时间。 次日,定国公沈平川出兵雁门关,遇伏,国公阵亡,长子沈鹤吟、次子沈鹤游奔赴战场,八万将士被全歼于雁门关。 当年正值弱冠的定国公嫡长子沈鹤白求战,遭朝廷众臣反对,称定国公备战不力,将沈鹤白下狱,而威远侯府因只剩姐妹二人,自己又是皇后,才幸免于难。 柳绯烟曾在幼帝那里看过战报,这几场战役,胡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几乎处处都先人一步,更重要的是,她曾听祝成说过,当时,有“贵人”在西北前线督战。 那么,问题就在,那位贵人究竟是谁。 临近天明时,她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今年四月,幼帝登基时,第一道诏书就封了右相章炎为国父,辅佐圣上管理朝政,右相为表衷心,将四个儿子统统送去前线。 十月初八,右相章炎嫡长子章方圆在西北定国公治下,跋扈恣睢,纵马伤人,遇见巡视军营的定国公四子沈鹤岚,被意外斩于马下。 朝堂因此事振动许久,十一月初,圣上裁决若不交出凶手,剥去定国公兵权,全府撤回虞京。 此事最终以定国公将沈鹤岚押回虞京、以命偿命了结,但右相素来心胸狭隘,次年皇后册封之日前后,右相一直告病并未上朝,也没有出席册封大典。 今日已经十月初五。 柳绯烟猛然意识到,虽不知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此事或许就是后来一系列事件的开端,而她现在有机会扳回一城。 她记得事发之地是沈鹤岚的驻地河东,距天水关九百多里。 院子里柳长松的下属正在试马,还没来及跑起来便被柳绯烟一把拽了下去,丢了一句抱歉,飞快冲了出去,从马场又牵走两匹快马。 柳长松此时已经起床操练,瞥见一团火红,一匹枣红大马带着两匹骏马飞驰而出,以为女儿又要反悔逃婚,正要翻身上马去追,风驰电掣间听见女儿经过自己说了一句:“我要去河东找沈鹤岚!” 柳长松站在院子里愣了一会,马已经跑得没了影,他摸摸头,觉得可能是自己没听清女婿的名字,看看周围目瞪口呆的几个下属,挥挥手,喊了句:“路上小心!天凉了!” 一身火红宽衫在风中缠上柳绯烟身子,扰乱视线,她不耐烦地将衣角撕下,一人三骑,疾驰九百里,为节约时间穿了数次山道,一路换了三十余次马,用威远侯府加急战报之名,每过一次驿站换三匹驿马,三天两夜未眠。 到离河东还有十余里时,驿馆差役看着风尘仆仆的她左右为难道:“今日河东大营操练兵马,来往军爷诸多,休整好的最后一匹马刚被骑走。” 柳绯烟身下的马已经接近极限,连着替换的两匹马也开始步履蹒跚。 猝不及防间,身边冲过一匹快马,是方才被骑走的最后一匹,两人擦肩而过。 柳绯烟看着马上的人转瞬即逝的脸,眼睛直了。那人挥手同驿馆的人挥别,是极标致的丹凤眼,眉眼深邃,恍若远山,身姿挺拔。 那是西北塞外,千锤百炼出的十八岁意气少年,是尚未经历三年风霜摧折,世事变故的沈鹤白,穿着素白劲装,鹤一样高傲又纤长的身形。 柳绯烟懵了一下,立刻高喊:“世子!世子快停下!” 沈鹤白回头,目光凝在柳绯烟身上,缓了马,他前两日听说柳绯烟不想去雁门关,闹着要逃婚,这两天忙着操练,不知道近况,便冷声问道:“柳小姐?怎么,你要来拿退婚之类的琐事耽误我时间么?” 他觉得柳绯烟这人矫情得很,去年胡人来犯,她跟在柳长松身后畏畏缩缩,一脸惊恐,柳长松一个眼神扫过去,她便装出大义凛然的脸,柳长松再回过头去,她又立时萎靡下去。 最后这姑娘一边抖一边砍人,砍一个人就悄悄眯起眼睛迅速转头,漂亮到有些妖气的脸写满紧张,却杀出了和他不相上下的军功。 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一身如此好的功夫,却懦弱得令人发指,这让他很不喜欢。 柳绯烟知道他烦自己胆小,但顾不上他此刻烦不烦,打马赶上去,夹住马腹,撑着马鞍翻身跃上了沈鹤白的马:“世子!掉头回河东!我有要事相告!快!” 沈鹤白方才瞥见垂在自己马侧的衣角已经撕裂,一身旖旎的长衫被柳绯烟扯成了短衣,昨日夜间下过雨,她绯红宽衫上有尘土被冲刷的水痕,似连夜冒雨而来。 十月已然风寒,关外漫天黄沙,柳绯烟满脸倦容,脸上还带着马蹄溅起砂石留下的血痕,鸦青长发胡乱用一根红绳束在脑后,人困马乏,眼中却像烧着一团火。 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双眼睛不会撒谎,于是沉默着调转马头,带着柳绯烟绝尘而去。 “何事如此急切?”马跑起来,柳绯烟的身子便倚在了沈鹤白身上,他不由得挺起背,往前挪了挪。 “快,带我去找沈鹤岚,告诉他,今日营中若有士卒惹是生非,万万不可斩!”柳绯烟顾不上解释太多,直奔主题。 沈鹤白微微一愣,问她缘由。 柳绯烟沉默半晌后开口道:“若你信我,听我一言,如果今日斩军中士卒,日后必生事端。” 她话语坚定,沈鹤白听出她言语里的慌乱,心道她又莫名其妙在怕什么,便不再多问,策马朝河东沈鹤岚麾下驻地而去。 两人才刚接近军营大门,门内就传来了马蹄声。 一匹马由远及近,奔腾而来,马上有穿着兵卒制服的人举着长刀。沈鹤白听见了那之后追着自己胞弟沈鹤岚的喊声。 柳绯烟立刻意识到了沈鹤岚追的就是即将死于他刀下的,右相章炎的嫡长子章方圆。 她不记得上一辈子这个人到底做了什么,但确定必然不能让他死,于是向前倾身,压着沈鹤白的背夹紧马腹,迎了上去,在大营门口拦下了那匹马。 沈鹤白感到背上压过一团温暖,听见热烈心跳,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绯红的身影从背后凌空而起,双膝微屈,压上面前士兵的肩,厉声喊道:“停马!否则我拧断你的脖子!” 那匹马停了下来,但刀却并没有放下。 沈鹤岚追了上来,看着去而复返的兄长,和一身绯红压着章方圆的少女,问道:“兄长,你这是?” 他来不及回答,柳绯烟便跃下马,将章方圆拽了下来,按到在地,问沈鹤岚:“见过小沈将军,请问此人犯了何事?” 沈鹤岚今年刚满十五,热血沸腾的少年心性,愤愤地提刀上去,架在章方圆颈上:“此人素来跋扈,日前有桩桩件件恶行,昨日纵马伤人,今日被我亲眼撞见通敌,欲做逃兵,按律可斩。” 他说着,刀便下去几分,章方圆项上已开始冒血,腿打着战跪成瑟索一团,却梗着脖子并不躲开。 “不可!你可知此人是谁!”柳绯烟急了,咬着牙上前握住了沈鹤岚的手。 沈鹤岚看着面前风鬟雾鬓,红衣凌乱的女子,没好气地斥道:“什么人在这里干扰军纪,要不是看你一介女流,你也得去挨军棍了。” 他面前艳丽女子柳眉轻挑,拉着他的手岿然不动:“在下威远侯嫡长女柳绯烟,军棍我挨得多了,是挺疼的,还是算了,小将军,此人乃右相章炎嫡长子章方圆。” 柳绯烟不等他反应又朗声开口:“按军纪,你自然可以斩他于营中,但若斩了,右相必要你偿命,届时整个河东都将失去主心骨。” 沈鹤岚还愣着,试着挣开她拉自己的手,却发现这女子力气大得很。 他思索片刻,终于明白了柳绯烟的意思,抬手将刀从章方圆项上微微移开,谢道:“虽然不知姑娘从何而来,为何得知此事,但好意心领,方才失礼了。” 沈鹤白看着柳绯烟有些憔悴却英姿飒爽的样子,有种与有荣焉的喜悦,却看见她打颤的双腿,似是又在害怕。 他想,这到底又有什么可怕的,怎么又抖了,就见柳绯烟瘫倒在了地上。 到此时,他方才发现,柳绯烟的一身红衣,盖住了她周身鲜血的痕迹。 她单枪匹马,疾驰九百里,三天两夜才将将赶上此刻,未来得及换好护具、马鞍,双腿早已磨得皮开肉绽。穿林而过,淌水渡河,砂石飞起,浑身皆是细小伤口。 看沈鹤白目光落在身上,柳绯烟还有心情打趣,笑道:“这回真不是怕的,我太累了,站不住了,你得夸夸我,我可是跑了三天两夜来报信的。” 她不知为何觉得沈鹤白会夸她,但就是想向他求一句褒奖。 柳绯烟是真的没力气再动,于是整个军营都看着沈鹤白,仿佛在问他怎么放任自己带来的姑娘如此狼狈地瘫在地上。 他叹了口气,上前抱起柳绯烟,看着她浑身的伤,不甚习惯但十分真诚地夸了一句:“刮目相看。” 沈鹤岚也欲收刀命人来押走章方圆,面前跪着的人却突然爆出震耳欲聋的大喊。 “我乃右相章炎嫡长子章方圆,沈家兄弟!目无军纪!滥杀无辜!” 章方圆高喊着,将脖子迎向了沈鹤岚微微移开的刀刃。 鲜血喷涌,沈鹤岚呆滞地握着手里的刀,不知所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奇耻大辱 章方圆的血溅射在大营门口。 河东大营驻兵数万,素来没有安静的时刻,此时却寂静无声。 柳绯烟面色僵硬,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尸体,犹疑且不敢置信的表情浮现在脸上。她千里奔来,只当发生祸端是因为沈鹤岚不识此人身份。 然而……这人分明是奔着死在沈鹤岚刀下而来。上一世自己并未在意此事,竟不曾想到章炎并非痛失爱子,而是主动将儿子送来找死的。 柳绯烟觉得疲倦袭来,茫然无措。 沈鹤白神色不变,朝前走了两步,坦然地看着章方圆的尸体,确认他已经断气,波澜不惊地问沈鹤岚:“愣着干嘛,我只问你,他该不该死。” “该……可他分明是故意的……他甚至可能不是真的章方圆……” 他当然是故意的。若非故意,怎么会故意装作被拦住,不闯出人群聚集的军营,又怎么会因为柳绯烟不是定国公家的人而束手就擒,非要死在沈家兄弟手中。 他也不一定真的是右相嫡长子,不论是不是,日常操练却刻意把文牒放在身上,还带着右相亲笔书信,那便只能说是。 可沈鹤白并不在意,他只问,这人该不该死。见沈鹤岚果断点头,他挑眉:“那便不惧。” “诸将士听令,此人出卖军情,纵马伤人,跋扈恣睢,叛逃军营,按律当斩,今日斩于账下,以儆效尤!”沈鹤白目光如炬,环视四周,抱着柳绯烟大步流星,朝医帐走去。 沈鹤岚刚要点头应下,柳绯烟一只手就从沈鹤白怀里伸出,在两人头上各拍一下:“不惧什么!你俩知道会发生什么了就不惧!谁能证明他是章方圆?他说是就是了?” 她开始耍赖,定国公府教养甚严,义方既训,家道颖颖,从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沈鹤岚不由目瞪口呆。 沈鹤白听怀里这人贫嘴,瞪她一眼:“我定国公府男儿,敢作敢当,杀既杀得,何足为惧。” “你沈鹤白是不惧,四郎自然也不惧,但河东有多少军士等沈家操练、调派?有多少仗等着你们领兵?如果右相执意问责,你一句何足为惧就能平息事端?”柳绯烟环顾四周,微微蹙眉,沉声问道。 上一世,定国公府惨败,有一部分原因正是沈鹤岚被羁押在虞京,河东被换上了右相的人,西北边线战事四起时被三道军令按住,未能驰援。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沈鹤白狐疑地看她,头也不回地把人带进了医帐:“找个女军医来。” 柳绯烟对沈鹤白的不配合早有预料,她吸了一口气,脑子里一团混沌,实在支撑不住,打含糊开口:“是我来晚了,可我真的很困,在我睡醒前,你们不许自作主张,此事务必按住——” 她话音未落便倒头昏睡,双眼微阖,睫毛轻颤,将沈鹤白吓了一跳,拽着进来的军医问她是否有事,又命人传书通报威远侯询问情况。 得知柳绯烟只是累得狠了,沈鹤白无奈地噙了笑。 他见过的女子大都是落落大方,婀娜窈窕,端庄淑仪,怎么唯独她胆小如鼠,目光里时不时带着探寻和怯懦,却又偏偏也唯独是她出现在陇西官道上,飞身跃上自己的马背。 他盯着柳绯烟的睡颜,思考这个胆子比猫还小的姑娘,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日夜兼程,穿过西北荒漠,在昨夜的雨中夜奔,来到自己面前的。 一身红衣,一头乌发,一轮冷月,一路黄沙,这幅构想竟让沈鹤白觉得心底清冽甘甜。 他伸手理了理柳绯烟凌乱的头发,悄声道:“辛苦了。” 柳绯烟睡了一天一夜。 她睡时,沈鹤白已经求了信,得知她三日前出发,沿途累死六匹马,换下三十余匹,走了寻常行军需近二十天的路程,千里奔袭,只为了来说一句刀下留人,终于确信她是知道些什么。 柳绯烟醒来第一句便是:“怪我来太晚!人,你们没上报吧!” 沈鹤白恰好坐在她身侧,哭笑不得地递上茶:“不怪你,他既想死,那谁也拦不住,倒是你连梦话都在喊刀下留人,我敢报么,说吧,到底怎么了。” 听到未曾上报,柳绯烟放下心,尴尬地笑了笑,接过茶杯:“我要说做了梦,或者神游太虚,你恐怕不信,你便当做我神机妙算吧。” 沈鹤白不置可否,示意她继续说。 “如果此时报章方圆被四郎按律斩首,右相必要求皇上给个说法。”柳绯烟叹了口气,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说出来,会不会被沈鹤白觉得自己触了霉头。 她看了一眼沈鹤白,他神色平静,似乎并不介意,便继续说了下去:“或许你会觉得匪夷所思,但接下去,皇上必会听右相的,要求你父亲定国公交出四郎,否则收回兵权。” “其后,右相必不会给四郎活路,战起后因四郎之位空缺,河东军士的调遣将移交右相的人,胡人来犯时……” 柳绯烟最终没忍心说下去,只是目光闪烁,看着沈鹤白。 她说的每一个可能,都用了“必”,沈鹤白不知她究竟何处来的自信,也不知自己为何没有怒斥她满口胡言,说如此打击士气的丧气话。 “我知道,宁国公府都是忠君爱国的好男儿,我也知道你不屑于逃避问题、捏造事实。”她叹了口气,知道沈鹤白估计又要觉得自己懦弱了。 “但,世子请想想你们的将士,你们保护的百姓,你的父亲,想想宁国公府能不能承受一次光明磊落的坦白。” 她以为沈鹤白会看不起自己,然而他看自己时目光严肃平和:“我不问你从何得知此事,只希望柳小姐发誓,你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确凿的。” 柳绯烟沉默了片刻,抬眼凝视他。那双天然带了几分风流的柳叶眼中,含着难以言喻的恐惧、无奈、坚定,让人无法不相信她所言非虚。 她此刻心中无底,三天两夜的奔走,浑身的伤痛,换来的却是和上一世一样结果的十月初八,柳绯烟感到近乎崩溃,不知道重来异一世到底为了什么。 沈鹤白觉得自己一向讨厌她那些无缘无故的恐惧,然而那双眼睛太过哀戚,让他不由开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会亲自回虞京一趟,必不会让右相找到发作的机会,你伤还没好,休息吧。” 柳绯烟摇了摇头,想起上一世的幼帝,轻轻放下茶杯,拽住沈鹤白即将转身的衣襟:“不……这件事不能捅到虞京去,更不能和章方圆,和你们兄弟二人,和定国公府有关。” “到时,我会亲自带着此人尸首去虞京击鼓鸣冤。” 柳绯烟声音沉静,含着几分决然:“诉我前往河东探问未婚夫,遭此登徒子骚扰,此人声称自己是右相之子,委实辱没了我大盛朝廷颜面,被我亲手斩于帐下。” “这般,世子在营前所说便是为了保护未婚妻清誉,四郎提刀便是为了维护嫂嫂。” 她好像很怕自己去了虞京就回不来了,却又好像很怕沈鹤白不答应她的请求。 他冷下脸道:“柳小姐能来通告已是仁至义尽,我定国公府何来脸面让你做到这个地步,右相不会给鹤岚活路,难道就会给你活路吗。” 柳绯烟指了指天水关的方向,双臂展开画了个圈:“我不知道,但如果不这么做,我的父兄、整个西北被牵涉其中。你兴许觉得让一个女人替自己出头是男儿耻辱,但我觉得若不能守护一方百姓,方为奇耻大辱。” “更何况,我是你的未婚妻,也是威远侯的女儿,难道就允许你们沈家的儿子深明大义,不允许我威远侯家的女儿舍身取义么。” 沈鹤白听见未婚妻三字有些懵,柳绯烟不是前两天还死活不肯嫁给自己吗? 他声音柔和了一些,目光柔软:“几天前你妹妹给我来信,言明你不愿出嫁,不肯陪我驻守边关苦寒之地,要我放你一条生路,她愿替你出嫁,我正打算修书告知威远侯,若你不愿,一拍两散便好。” 柳绯烟听见他说的,面上神色不变,心中想起上一世抛下沈鹤白独自逃跑、这一世哭着喊着劝自己逃婚的妹妹,冷冷回答:“舍妹管教不当,往后回去,我会同她说,不要再胡乱和世子通信,见笑。” 她言语疏离,脸上虽挂着得体的浅笑,但神情似是不想谈及,沈鹤白心下了然,不再探询,转回了原来的话题:“此事也怪我,过去是我看错了柳小姐,将你当做贪生枉死之辈,如今给你赔个不是。” 柳绯烟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红晕,低头抿了一口茶,小声道:“其实……我还是很怕,怕到想逃……但总得有人去做这件事……” “想来你不愿让女人去做这些蝇营狗苟的龌龊事,右相也会以此做文章激你和四郎出来,希望到了那时,你能加以忍耐,莫要功亏一篑。”她满含真诚地恳求沈鹤白,似乎他已经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 她能想象得到,若是自己进虞京鸣冤,右相比会以“定国公一家匹夫,推女人顶罪,躲在女人背后”造势,沈鹤白一个亡国之日依旧昂首赴死的人,那么骄傲,怎么能忍得了这般屈辱,又怎么能被如此折辱。 可若沈鹤白,抑或沈鹤岚,沈家任何一个人出了头,那便是中了右相圈套,定国公府在西北的战线就必然要被断去一环。 沈鹤白伸手摸了摸柳绯烟的头发,安慰道:“你很勇敢,不要怕。我也会试着去做那些不习惯的事,如果要为了百姓,做一个躲在妻子背后的懦夫,那沈某就仰仗柳小姐做我的盾牌了。” 他的手很大,和上一世一样,温暖地落在头顶,柳绯烟轻声嘟囔了一句:“和那天一样……” “哪天?”沈鹤白疑惑地看她,并不记得自己曾经摸过她的头发。 还能哪天,柳绯烟脑海里闪过那日乱糟糟的金銮殿。 突然,她在鱼龙混杂的人群中捕捉到了一个身影,从床上跳下来抓住沈鹤白的手:“沈鹤白!你不用做被千夫所指的懦夫了!我们也不用把四郎交出去了!” “我立刻修书给父亲,明日动身,去虞京成婚!” “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章:闺中清誉 上一世的最后一日,金銮殿被攻破时,柳绯烟曾见过一个人。 那时她尚不知道河东大营里发生过的事,也未曾见过这个不知道真假的章方圆。 她只记得曾有一个穿着藏蓝幞头袍衫的男子试图拉祝成离开,但自己踏进金銮殿时,那人已经死于胡人刀下。 现在想来,那张脸和这个章方圆的脸,实在是过于相似了! 章方圆没死,而且还活到了三年后,甚至曾在国破之日去过金銮殿! 沈鹤白看她神情激动,不明白她究竟是如何从章方圆扯到成婚的,听说威远侯对儿女上军棍从不留情,这个几日前还要死要活不肯嫁给自己的胆小鬼……不会是被她爹给打傻了吧? 柳绯烟觉得周遭冷却了一下,本要进来给她腿内擦伤换药的军医也默默退了出去,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手足无措地比划了一下,不知道该捂住自己的脸还是捂住沈鹤白的耳朵。 “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说要和你成婚,哎呀也不是,我也没说我不和你成亲。” 她越说越乱,脸上染了一层绯红,看起来颇有几分可爱,沈鹤白不由自主勾起唇角,看她慌乱的模样,莫名也感到一丝尴尬,面上不变,心里默念着,她本就是要嫁给我的。 “我是说,原本战局不稳,爹爹的意思是在冀州成亲,简单办个喜事就好,但——如果我们可以借成婚之名,在虞京停留一个月,找出真正的章方圆呢?”说到这里,柳绯烟有几分得意,柳叶眼拉出长长的笑意,眼巴巴地仰起头看沈鹤白。 沈鹤白听罢明白了柳绯烟话里的意思。寻常无事,驻守边关的将士不得擅自回京,但若是为了成亲,还是定国公的世子要成亲,那谁也拦不了他们回京。 一旦找到章方圆,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只是…… “你知道虞京有多少人么,要在偌大的虞京城找一个人,如何去找?更何况,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在不在虞京。”沈鹤白叹了口气,还是觉得不甚靠谱,有些迟疑。 柳绯烟觉得有些不习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习惯。 看见沈鹤白脸上露出的犹疑,她想起来了。 上一世的沈鹤白从狱中出来后,杀伐果断,屡次深入鲜卑腹地、单枪匹马闯进胡人大营,几乎从未说过半个“不”字,永远一身红衣,一脸轻蔑,提着刀来来往往。 她那时候久居后宫,鲜少有机会外出,知道有沈鹤白的场合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仅有的几次遇见,沈鹤白永远眸色沉静,只是含着冷厉讥讽。 唯一一次开口,是父兄出殡那日,那天定国公府亦是出殡,两人在长街相遇,他凤眼直直望着自己,问:“你满意了么,逃得够远了么。” 那时候的沈鹤白,已经没有了定国公府的父亲、兄长、弟弟,没有了所有倚仗,浑身尖锐的刺,一个人独行在最艰难的路上,与仓皇逃离的人流背道而驰。 不像如今,会疑惑,会羞涩,也会尴尬;会犹豫,会退缩,也会说做不到。 柳绯烟那时未曾回答他的问题,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直到最后才想明白,有些事情,逃到灵犀宫,逃到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也逃不过她生来即是将门子女,她做不到永远都在逃。 所以这辈子,她来陪他一起踽踽独行了。 想起那个凛然独行的沉默背影,柳绯烟目光温柔下来,轻轻拉住沈鹤白一尘不染的衣袖,摇了一下,眨眨眼:“世子不愿意信我一回嘛?” 沈鹤白不懂她为何突然眼底充满柔情,脸上飘出一抹不可察的微红,背过身甩了甩袖子:“你这么看我干什么……信你便是了。你有伤不便骑马,我去备马车,你先换个药吧。” “对了,你自己给威远侯写信吧,我可不想他觉得是我婚前就拐着他女儿到处跑。” 他神色里有掩盖不住的尴尬,扯着些有的没的,说完便撩开账帘跑了,柳绯烟想起方才他稍纵即逝的窘迫、匆匆出帐脚步仓皇的背影,忍不住想笑,便趁帐内无人傻笑起来。 “你笑什么!亏我还好心给你拿伤药。”谁知沈鹤白去而复返,恰好目击了她的傻笑,知道她定是在笑自己,低着头放下一罐药出去了。 隔着帐子,柳绯烟听见他嘟囔:“她不会是看上我了吧,罪过罪过,这可不是谈儿女情长的时候。” 柳绯烟不屑地拧开药罐,好闻的薄荷香味逸出,她挖了一大块药膏,手轻轻揉在伤口上,嘴上却不留情:“要不是和你在一条船上,谁来管你,自恋。” 上辈子他们见面时,她多是心虚,半句都不敢多说,生怕说了便是刀剑相向,从未想过居然有和这个人普普通通斗嘴的日子,自己还敢驳他几句,还敢同他讨要夸奖。 两个人一路从河东吵回了虞京,分别入宫面圣后各自老老实实回了府。 柳绯烟到虞京做的第一件事,是命人找来了四月之后虞京城中所有申报兴修、交易的宅邸,摊在自己虞京威远侯府的闺房中,摊了满桌。 是夜子时,威远侯府的侍卫柳七听见大小姐墙头砖瓦翻动的声音,走近一看,是穿着单衣,星夜修屋顶的大小姐,柳七转过头去,一道白衣身影翻进了柳绯烟屋中,伴随着一声惊叹。 沈鹤白对着一地卷宗,眼睛还没开始看便觉得发疼,不想承认地问道:“你不会是要把这些都看完吧?这就能找到人了?” 柳绯烟捡起一摞卷宗放进他怀里,不无同情地看着他,拍了拍那堆卷宗:“没错,不用怀疑。右相为人控制欲极强,刚愎自用,极为自信,你若是他,会如何处置一个绝对不能被发现,又舍不得亏待半分的人?” “首先,他不能离开我的掌控范围,也就是虞京城。” “其次,他不能出现在我原有的生活范围里,得和我没一点交集。” “最后,大隐隐于世,我会选择在城中人来人往处购置或兴修宅邸,购置新的下人,派专人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他一字一句说着,想通了柳绯烟的意思,埋头在卷宗里翻阅起来。 只要找到这半年里,并非新开府、新迁至虞京或新婚,却莫名在城中闹市区购置、兴修的宅邸,或者和右相有关的购置记录,那便有可能找到章方圆所在之处。 清晨天蒙蒙亮时,定国公府的墙头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国公府的侍卫沈五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世子爬上墙头,听他一脸尴尬地解释:“我……起来锻炼锻炼,恩,锻炼锻炼。” 第二夜子时,威远侯府的侍卫柳七听见大小姐墙头砖瓦翻动的声音,走近一看,是穿着单衣,星夜修屋顶的大小姐,他总觉得这画面有些似曾相识,随后看见大小姐挠挠头:“那什么……太久没回来了……屋顶有些漏风。” 柳七看了看好端端的屋顶,觉得大小姐去塞外那么久了,胆子似乎还是和以前一样小,不由在心里责怪自己失职,打算明天请个瓦匠好好修修屋顶。 这次没到天亮,沈鹤白从一堆卷宗里哭丧着脸钻出来,忍不住想欢呼一声,终于看完了,还没来及出声,柳绯烟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是王颍楠,威远侯的妻子,柳绯烟的生母。 沈鹤白屏息翻进了柳绯烟拉着纱帘的床帐内,静静等柳绯烟去应门。 “娘……夜深了,有什么事吗?”柳绯烟回来后,除了给她请安外便再没有找过她。 上一世,便是母亲帮着柳绯雨骗自己的,柳绯雨劝自己逃婚回京,说母亲会给自己找个好婆家,可谁知母亲找的是个老鳏夫,最后她只能硬着头皮先斩后奏,进宫选秀,才躲过一劫,但也不得不去给小了自己三岁的幼帝做皇后,他是傀儡,自己也是傀儡,为天下人耻笑。 她始终记得,母亲说,妹妹比她柔弱,比她娇气,比她敏感,所以若是自己有什么不顺遂的,扛一扛就过去了,若是妹妹,怕是会郁结难安。 尽管这一世母亲并没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但她依旧觉得,若是到需要选择的那一天,母亲一定还是会选妹妹。 王颖楠犹豫着应她:“没有……娘就是听柳七说你这两日觉得屋顶漏风,想着你胆小,来问问要不要先去你妹妹房里住一夜,你妹妹回来多,她的屋子一直有修缮着。” 柳绯烟并不开门,只是靠着门边道:“不必了,劳烦母亲费心,母亲回去睡吧。” 她自小便去了边关,由父亲带着长大,并没有多少和母亲相处的记忆。 后来母亲生了妹妹,因着妹妹比自己会说话,讨喜些,便舍不得放,过了些年才送来边关。 那时候,自己已经长大,父亲也开始意识到军棍给自己带来的阴影,于是也不曾用军棍教训过妹妹,习武也只是点到即止,不曾强求。 妹妹一个人,把两边的好都占了,一年也不过是比自己多回去一两次,却偏偏只修了她的院子。 柳绯烟觉得鼻头一酸,有些委屈。王颖楠还在犹豫着,念叨:“母亲……也有些关于妹妹的事想问你……” “母亲您……就在门外说吧。”柳绯烟朝着床帐的方向酸涩一笑,红着眼眶,觉得在沈鹤白面前这样和母亲对话,着实有些丢人。 “烟烟,你不是不喜沈世子么,雨儿自小常同我说倾慕世子,母亲想问你……”王颖楠自己也觉得这实在是荒唐。 可前几日柳绯雨给她写了信,说姐姐极其厌恶雁门关,也不喜欢世子,她便想来问问,若是大女儿也同意了,她便做主让雨儿代替姐姐嫁过去。 柳绯烟刚想开口,身后传来了声音。 “伯母见谅,大小姐与在下情投意合,郎情妾意,并无退婚之意。再者,晚辈与柳二小姐仅有几面之缘,望伯母慎言不要毁了二小姐闺中清誉。” 王颖楠听见男子声音,大惊失色,急切地推门进来,看见懒散卧在柳绯烟床上的白衣少年,惊得倒退了几步,靠在门框上指着两人,说不出话来。 柳绯烟也看着沈鹤白,急得想把他丢回塞外。 现在好了,她的闺中清誉怎么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章:勾栏瓦子 听到“情投意合,郎情妾意”,再看沈鹤白一脸情深意笃的样子,王颖楠气得浑身发抖,慌忙遣散了带来的下人,坐在椅子上缓了半天。 沈鹤白饶有兴致地从床上起来,站到柳绯烟身边,叹了口气道:“伯母,小婿知道这样有悖礼数,但……”他面露难色,仿佛情不自胜,难以自拔。 自己还没过门,他就称起了小婿,柳绯烟恼怒地瞪着胡闹的沈鹤白,将母亲拉起来,好言相劝:“母亲,你别听他瞎说,我们是回虞京办正事的,您知道女儿的,我怎么会做这种丢了威远侯府面子的事呢。” 她说得一本正经,好像先前义无反顾要逃婚的人不是自己一样,想到上一世不仅逃婚还逃进了宫里,柳绯烟面上诚恳,心里给上辈子的娘道了个歉。 王颖楠被她装腔作势的样子糊住,一时间竟然也忘了这个女儿前不久还在逃婚,或者她其实平日本也就没给予柳绯烟该有的关心。 柳绯烟说,您知道女儿。 她仔细想了想,发觉她并不确定自己知道,她的两个女儿,小的那个太过依赖自己,大的这个又总有自己的打算,她只好进退两难道:“母亲知道你不会的,但……关外军中可以不讲究规矩,虞京城中规矩还是要有的。” “你们既然感情甚好……那便好,母亲也就放心了,只是不管有多急的事,大喜之前还望世子莫要深夜不告而来。” 沈鹤白似笑非笑,最后抄着手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对,方才是晚辈唐突了,晚辈给您赔个不是,我们这就要去办正事了,伯母,告辞,也希望您以后不要起多余的心思了。” 他和柳绯烟忙碌一夜,总算找齐了所有可疑的宅院,正打算去一探究竟,本就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 王颖楠还没反应过来,沈鹤白便拉着柳绯烟的手,跃上了屋顶,她只来得及说一句:“那……记得小心。” 银白月光下,一身白衣的少年牵着纤细少女的手,在虞京城罗绮飘香,金翠耀目的街巷上空奔走,衣袂翩跹,似是一对神仙眷侣。 她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从来不知道这个女儿在想什么,她们在一起度过的时间实在是少得可怜了。她能有个好归宿,亦是好事,只是……烟烟若是和世子在一起了,雨儿该怎么办…… 柳绯烟跟着沈鹤白奔跃在屋顶,威远侯府的侍卫柳七哭丧着脸看着两人出了府,觉得自己可能要去夫人那里领板子了。 藏情郎的是大小姐,抓世子的是大夫人,两个都是主子,他哪个都惹不起,心里苦得很。 “嘿嘿,对不住了。”沈鹤白看见柳七愁眉苦脸,同他打了个招呼,想起这两夜都是这家伙害得自己东躲西藏,拉着柳绯烟轻笑了一声,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临近十一月,天已经冷得彻骨,柳绯烟被他握着手,手心一阵温暖,也跟着傻笑了一声,问道:“你笑什么?” 沈鹤白反问她:“那你跟着我笑什么?” 柳绯烟不想说前几日她总是想起上一世的沈鹤白,想起他生人莫近的气息,一身红得刺目的劲装,戾气浓得从周身溢出的样子。 他如今还是翩翩少年,还能玩世不恭地对母亲说着顶撞的话,还能找到让定国公府幸免于难的路,不用再去经历那么苦的一辈子,真是太好了。 她也想起自己仓皇被锁进深宫,得知父兄死讯后,再也没能安眠的每一个夜晚,每一次的自欺欺人,告诉自己:“你已经逃开了,再也不需要去杀人,去害怕自己被杀了。” 想起上一世,从未考虑过自己的母亲,只会用军棍逼自己往前走的父亲。 在经历了那一世之后,她竟然还能像现在一样,和沈鹤白开着玩笑,任性地抛下口口声声念着妹妹的母亲,顶着一轮圆月在虞京城上夜奔,真是太好了。 想起母亲那句嗫嚅的“你们既然感情甚好,那便好。”,她心中升起一种释然与怅惘。 她原以为,沈鹤白替她在母亲那里出了头,自己会羞恼他的自作主张,抑或为自己上一世在母亲那里遭遇的不公感到畅快淋漓。 但最终,她只是庆幸,她与母亲还没有走到上一世那一步,她们不过是终究不能再同寻常母女一样热络起来罢了。 这些所有,她都不想说,只是浅浅笑着道:“今夜月色很美,真是太好了。” 柳叶眼里盛着月色,衬得她香腮胜雪,笑意盈盈,红色轻纱在云遮雾绕间穿过月光。沈鹤白看着她的笑,发觉虞京城说威远侯的大女儿姿色近妖,竟一字不差,心中有一瞬阵脚不稳。 不知为何,他从那张过分明艳的脸上,看出了一汪素白月色,心底一片澄澈,只觉得在这片月色里心中一阵喜悦,也笑着回道:“我也觉得,月色很美。” 风卷着云遮住了月光,空气冷清下来,寥寥夜色里,柳绯烟猛然觉得今夜之举着实有些孟浪,将手抽了回来,低着头小说催促:“快走,快去看看,否则天亮前要看不完的。” “啊……好……好的。”沈鹤白将头转了过去,两个人跳下屋顶,掩进了夜色里,将可疑的几处宅院都悄悄走了一圈,排除了几间不可能的,只留下了两间。 一间是右相妻子娘家弟弟名下的宅院,临近勾栏闹市,是一间宽阔的一进三节院。 一间是靠近城墙根西柳巷,三教九流聚集的棚户区,右相在此地添置了一间其貌不扬的小宅院,却为此花了三个月修葺。 两人坐在第一间院子附近的河边等日出,沈鹤白起了玩心,怀着笃定的坏笑问柳绯烟:“要不要赌一赌?” 柳绯烟皱了皱眉,开始喃喃自语,沈鹤白并不打断她,只是安静地看菜农开始贩卖新鲜的食材,等着清晨的薄雾一点点散开。 破晓前她终于结束了左右为难,给出了答案:“我觉得是西柳巷的小院,那里鱼龙混杂,不引人注目,又是右相直接购买的,容易控制,便于藏人,你呢?” “自然是和你相反的。赌什么?”沈鹤白看着日头升起,街市一下子敞亮起来,想了想又自己接道:“不如就先欠着,往后再议?” 柳绯烟点了点头,反正也想不出什么,不如就欠着好了,起身示意他们应该开工了。 天已经将将亮了,宅院里的仆从陆续起床忙碌起来,一对醉醺醺的年轻男女跌跌撞撞走过长街,拍响了勾栏旁一户人家紧闭的大门。 “谁啊!大清早敲什么门!不买东西!”门内,仆役不耐烦地应着。 “买什么东西……嗝!我是来讨钱的!昨日你家主人……嗝!同我二人赌了一整夜,欠了我千两雪花银,让我来府上要钱,嘿嘿。”沈鹤白说一句话打一个酒嗝,和那些浪荡了一夜的纨绔子弟一个模样。 柳绯烟一只手挽着沈鹤白,另一只玉手轻点,指着门谩骂道:“现在街上还无人,一会儿人多了你们还不开门,岂不是更难看,还不快开门叫你们主子给我家相公拿钱来!” 她容貌妖艳,倒像极了纵容丈夫在外流连勾栏瓦子,还自己陪着寻欢作乐的荒唐妇人。 门开了半条缝,一个中年人隔着门缝劝诱:“二位兴许是走错了人家,我家公子从不赌钱,断不可能输这些钱的。” 沈鹤白不依不饶起来,指着自己的一身:“那你就是说本公子讹人?你看看小爷我这样像是稀罕你们这点银子的么?” 他其实穿得素雅,但骨子里有恣意的劲儿,活脱脱一个败光家产的纨绔,男人只得好声好气,和颜悦色:“在下不敢,只是公子酒醉,恐怕记混淆了吧,我家公子真的不赌钱。” 男人还在说着,身后窜过一个年轻小厮,脸色阴沉,啐了一口:“呸,我家公子半年没出过家门了,赌什么——” “小竹!回去伺候主子去,来这里捣什么乱!”少年话还没说完,男人转头呵斥了一声,又冲沈鹤白道:“公子真的是记错了,再去别家问问吧,恕不奉陪了。” 大门关上,沈鹤白得意地望着柳绯烟,挑起眉:“你可得记着,欠我一个赌局。” 他家公子半年没出过门,谁家公子住在勾栏旁喧闹之地,却半年不曾出过门? 柳绯烟面色一僵,迅速反应了过来,哭丧着脸掰着手指:“一来此院落极大,仆从却不多,侍卫倒不少;二来,方才有小厮采买食材,可鱼和肉买得也太少了些,好像只有一个人吃一样;三来,如此大的院子却只一进,几乎没有遮蔽,仿佛是为了监视住着的人一样。” 沈鹤白定是看出了这些,还一肚子坏水要打赌,估计就在等着自己选错呢。 谁知沈鹤白不屑一笑:“承让承让,我不过觉得十个男人九个想住勾栏瓦子边上。” “呵,看来世子也是?”柳绯烟并不信他的鬼扯,知道他是戏弄自己,冷笑着走开了。 “你还没嫁给我呢就管这些了!我是那第十个!第十个!”沈鹤白匆忙追上她,笑着喊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章:喜欢我吗 “我等二位一天了。” 柳绯烟站在房中,同沈鹤白看着桌前独自面对棋盘的青年。 她与沈鹤白摸清底细,入夜后又重新潜入了宅院,却发现章方圆似乎正在等着他们。 那张脸她认识,上一世见过,这一世在河东也见过,那的确是章方圆,又和河东大营的章方圆全然不同。 他似乎是知道柳绯烟与沈鹤白要来的,淡然地落子、提子,黑白两子僵持了半天,最终白棋填上了那个劫眼,小胜半目。 河东大营的章方圆急切、冲动,面前这个章方圆却似乎运筹帷幄,恬然自得,甚至让人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二位不要怕,若不是在下有话要说,白日里小竹哪来的胆子说破提醒二位。” 章方圆不疾不徐地开口,毫不遮掩地打量着柳绯烟烛火摇曳下的身影。“不知今日来的是定国公府上哪位公子,相伴的又是哪家府上的小姐?我在这府里关得久了,竟不知道虞京何时来了如此惊艳绝伦的姑娘。” 柳绯烟不知道章方圆目的何在,但隐约觉得他对自己并无敌意,只是觉得上下逡巡探究的目光让人有一丝不适。 身处陌生的环境,被人用直白的目光打量,屋外还有随时可能发现他们的侍卫,尽管知道他们不一定打得过自己和沈鹤白,柳绯烟还是觉得有些不安,悄悄后退了一些,握住了袖子。 沈鹤白瞥见柳绯烟面上神情,知道她又起了怯意,不动声色的往前挪了一些,侧身将柳绯烟挡了一半,捏住她的手握了握。 “章公子,我是定国公府世子沈鹤白,有时间对我即将过门的妻子说这些,不如聊聊你可知令尊大人在河东都做了些什么。”柳绯烟的手很软,有些凉,这让沈鹤白对章方圆不紧不慢的说话越发不耐烦起来,没好气地开口催促他说正事。 章方圆覆手将棋子从棋盘上扫落,抬眼看了看沈鹤白:“不成想是世子亲临,恕在下有失远迎,那想必身边这位就是名满虞京的威远侯府大小姐了,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我知道二位前来所为何事,我乃章府嫡长子,自然不能做出有失右相颜面之事,请回吧,听说二位大婚在即,只可惜并未邀请在下。”章方圆摆了摆手,吹灭了灯,示意二人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沈鹤白有些着急,皱着眉头,探身上去想要问个明白,却被柳绯烟轻轻拉住了袖子。 他回头看柳绯烟,月光透过窗纸照在他脸上,剑眉星目在月色下闪烁:“他既然无心帮忙,那让小厮故意说漏嘴引我们来此是为何?他不帮忙,又如何让鹤岚脱身?反正我看他也不像个习武的,我去把他绑了算了。” “哦?世子三思。”章方圆已经起身走向了自己的床榻,漫不经心地开口。 柳绯烟笑笑,拉着沈鹤白翻窗跃上屋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宅院:“不要打草惊蛇,你还没懂他的意思吗。” 说来,沈鹤白观察周遭现象时总是明察秋毫,但论起人情世故,这一世也好,上一世也好,总是显得青涩可爱了些。他分明是极敏锐的,却总不用那些心思去揣度他人。 他上一世的最后,用一身傲骨硬生生去扛朝堂上所有的算计,这一世用一股澄澈的热血横冲直撞,柳绯烟想起他方才着急的样子,噙着笑同他坐在树梢,掰着手指将其中门道一一道来: “一则,若章方圆真的愿意配合右相,又怎么会被右相拘在此地。” “二来,他说的并不是不能忤逆右相,也不是不能揭穿右相,而是不能让右相失了颜面,那此话究竟和解便不得而知了。” “三来,他说可惜我们并未请他,那大婚之日再去请他便是,把两个他都请来,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沈鹤白目瞪口呆地看着柳绯烟娓娓道来,想起她清晨问自己是不是也想流连勾栏瓦子,颇有些忧愁:“你这般会算计,还善妒,我要是娶了你,这日子还怎么过。” 柳绯烟眉眼一弯,在树梢上晃着小腿,她素来习武,身体极好,已然入冬的天还穿着单裙,一截藕白的腿晃晃悠悠,从树梢跳了下去:“你喜欢我吗?” “啊?”沈鹤白对她猝不及防的提问有些摸不着头脑,楞了一下,坦诚地答道:“其实之前挺讨厌你的。我等生来就是将门儿女,由天下百姓供养,护百姓生死,从未见过你这样不想承担责任……贪生怕死的。” 说到贪生怕死,他犹豫了一下。 看树下仰头看自己的柳绯烟脸色不变,沈鹤白跳了下去,站定在她眼前,眼中流出带着一丝羞赧的坦诚:“我要同你道歉,那时是我太过狭隘,不知道你已经很勇敢了。我们其实也没见过很多次,不该妄言喜欢或讨厌。” 上一世,他提刀踏进金銮殿,说自己贪生怕死时毫不犹豫,眼带讥讽。 上一世,自己说“谁规定威远侯的女儿,就不能怕血,就不能喜欢金银珠玉?”的时候,他们没来得及说更多的话。 可这一世,月色里这个白衣少年带着些许羞涩,极诚恳地同她道歉。 柳绯烟轻笑着听他说话,觉得虞京的冬天似乎是比西北暖和一些的。 她心下想着,还好这一世,自己回来了,她会陪着沈鹤白改变最孤独的过去,让他永远同今日一样,赤忱坦率地接纳一切。 还好这一世,沈鹤白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抛下他,抛下整个西北大军,苟且活在深宫中,他再不会对自己露出那般讥讽的目光了。 沈鹤白还有话要说,她便安静听着。 “虽然我不能说是喜欢你的,但如今我觉得,要是能和你成亲,会是一件好事。我母亲过去曾说,她嫁给父亲前也不曾见过父亲几次,在一起久了,便成了家人。”沈鹤白轻轻握住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我们也会成为一对好夫妻的。” 如果是上一世,有人同自己这么说,柳绯烟或许会觉得的确不是一件坏事,或许会欣然答应。 上一世她嫁给幼帝时也曾是这么想的,嫁给一个不那么糟糕的选择,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对彼此尽到责任,也就够了。于是她提着刀去尽自己身为一国之母,身为一个丈夫的妻子的责任,一条路走到黑。 可现在已经不是上一世了,她又活过一次了。这一次她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想遇见一个能对自己说“我喜欢你,绝不将你让给别人。”的人,和那个人度过一生。 于是她摇了摇头,将手从沈鹤白手里抽出来:“世子,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们在一起不过是因为我觉得应当对大盛的百姓负责,威远侯府需要定国公府的力量,而你需要我。” “如果将来某天,大盛国泰民安,再无动荡,你不再需要我,我也不再需要肩负责任,保家卫国,到那时候,我若遇到喜欢的人,便向你求一封放妻书,你若遇到喜欢的人,我们便和离。” 她柳叶眼轻扬,带着虞京贵女的天生傲气,亦有军中女子的张扬自信,仿佛这般离经叛道的话并非自己所说。 沈鹤白从未听过如此大胆的话,目瞪口呆地看着柳绯烟。 可她面色沉静,笑眼从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章:亦无所惧 “定国公府的世子和威远侯府的嫡长女大婚啦!国公府门前在撒喜糖呢!快去呀!” 十一月初五,年关将近,天气寒凉,虞京城却热闹非凡,整个都城的孩子几乎都簇拥在定国公府门前,看着王公贵族相继踏入定国公府。 威远侯府里,大哥柳寒春,三哥柳寒秋还在雍州驻守,清晨刚刚赶来的柳长松和柳寒夏一起站在门前,和家丁、侍卫一起等着沈家人前来接亲。 柳绯烟穿了一身大红喜服,捧着热乎的酒糟浮元子,坐在二进内外院门的墙头上张望着。 王颖楠想拉她说几句体己话,聊聊婚后如何在婆家度日。 可柳绯烟想起自己越临近婚期,母亲就越愁眉苦脸的样子,又想想她与沈鹤白早就说过“我若遇到喜欢的人,便向你求一封放妻书,你若遇到喜欢的人,我们便和离。” 算了,也不是真的就嫁给这个人了,不过是觉得上辈子对不住很多人、很多事,这辈子想将他拉回来,至少,让他这辈子再也别走到最无助的那一天,走过其后三年的孤独岁月。 说到底,柳绯烟觉得这并不是一场真正的亲事,过于装得像回事反而让她有些别扭,她希望等遇到真的想嫁的那个人,与真的想度过一生的人结为夫妇那天,再去认认真真地为自己操办一场婚事。 那份认真,得留到那天。 于是她偷偷去厨房顺了一碗招待客人的浮元子,躲到高处,看着沈家人进门,心里开始盘算起今天的事有几分胜算。 沈家同样留了沈鹤吟、沈鹤游两兄弟在冀州,只有“犯了错”的沈鹤岚跟着父亲回了虞京,前来陪哥哥接亲。 沈平川先前已经在沈鹤白的信里知道了情况,回信也只有寥寥几句:“若能成事,自是最好,如若不然,亦无所惧。” 柳绯烟看过那封信,觉得沈平川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该落得上辈子那样的结局,沈鹤岚那样一腔家国抱负的率真少年亦不该受此大辱,含冤赴死。 此刻看见他们进门,她心下便越发只剩下了章方圆的事,几乎忘了今日是自己的婚事。 沈鹤白就跟在人群后面,穿着喜服,慢慢踱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他心里还记挂着那天柳绯烟说的话。 他和柳绯烟婚事定下前,母亲同他说了很多次:“柳小姐是个端庄的好姑娘,女孩子都希望有一门长长久久、稳定安逸的婚事。你要爱她,敬重她,一辈子对她好,不要让她感到不安。” 可没成想,柳绯烟就那样用温柔又不容拒绝的笑容说,他们以后可以一拍两散。 他想不明白,于是便总想着,想着柳绯烟如果离了自己,会不会被虞京城的人笑话,被他们欺负。 直到踏进了柳家大门,一股视线打断了他一个人的胡思乱想。 柳绯烟一身大红喜服,柳叶眼上一抹绯红,唇上抿着洒金纸的殷红唇脂,额间点着红梅花钿,描金笔勾出花蕊,极端庄的同时妩媚勾人,却依旧和平日一样,坐在墙头晃着腿。 她在看沈鹤白,因隔着远,怕他看不清自己的神情,便扯着嘴角笑出一排贝齿, 沈鹤白也看见了她,心中便明朗起来,看来柳绯烟还是愿意嫁给自己的,于是他笑着比出口型道:“你放心,我定好好呵护你余生。” 柳绯烟思索了一下口型,觉得他说的是:“一会见,我定好好会会那右相。” 于是她也点点头,动动嘴唇,回他:“你放心,我定给你弟弟洗清冤屈。” 沈鹤白总觉得自己没看懂柳绯烟说了什么,什么“我定给你……洗清……?”,他们是真的在说一件事吗? 但不论如何,她就那样一身明艳地坐在墙头等自己来接,唇脂被浮元子沾去了一块都不知道,显得和往日的每一天都一样稀疏平常,也好像以后的每一天也会这样。 柳绯烟还想再说什么,转头发现内院里母亲找不到自己已经急了起来,便翻身跳下墙,最后赶着喝了一口浮元子,从侍女手里接过了盖头,往头上一盖,跟着往外走。 内院的门打开,沈鹤白看见刚才还在墙头喝着甜汤的柳绯烟出现在自己眼前,紧张起来。 虽然刚才只是瞥了一样,但柳绯烟怎么好像,一天比一天漂亮了呢。 盖头透着日光,柳绯烟见他不动,自己伸手将红绸拽了过来,极小说地道:“傻了么,走啊。” 王颖楠似乎觉得这有些不妥,柳长松却笑了起来,同她道:“咱们的烟烟终于长大了。” 沈鹤白战战兢兢地带着人往前走,感觉柳绯烟牵着那根红绸,跟着自己亦步亦趋。 他突然觉得,往日里,柳绯烟总是和他风风火火,并肩进退,要不就是在河东官道上一路疾驰,要不就是在虞京夜色里四处奔走,像他的侍卫,他的战友,他的兄弟。 今日,他才发觉,原来她穿着一身喜服,沉静地跟在自己背后时,是个极好看的女子。 他原本可以给柳绯烟一个更好的婚礼的。 如果不是战事四起,他的兄长们,战友们,都可以在虞京,热热闹闹地同柳家的三个兄弟抢亲。他们可以大张旗鼓,张灯结彩,可以不用把这场亲事变成一个舞台。 哪个女子都不会希望把自己的婚事变成闹剧,可柳绯烟不仅愿意,还帮着他一起筹谋,帮着他想该如何帮自己的兄弟走出圈套。 想到这些,沈鹤白心下暖意流淌,小心翼翼地回头,护着柳绯烟上了花轿,悄声道:“以后,以后再没那些烦心事的时候,我们重办个谁也不来坏事的婚礼。” 他声音真诚,却不想成两次亲是不是会被虞京城笑话,柳绯烟忍住笑意回他:“一次还没成呢,你就想下次了。” 轿子在城中转了大半个虞京,在锣鼓喧天中走过最大的勾栏,穿过骑楼廊桥,一路将人送到了定国公府门口。 沈鹤白这次镇定了许多,将人扶着下了轿子,轿门迅速关上,抬进了院子。 柳绯烟跟着沈鹤白走,知道自己进了定国公府,总有些事是要发生的,可在那之前,她要同沈鹤白成亲了。 直到这时候,她才觉得,先前总觉得这事情与自己无关,此刻倒也紧张了起来。 上一世她为了不嫁给鳏夫仓促进宫,办了盛大的册封典礼,以为那是自己的家,可最后只换来三声“允了!” 想着这一世,河东大营看着章方圆的尸首,挑眉说“那便不惧”的沈鹤白,想起沈平川信上那遒劲有力的“亦无所惧”,她被沈鹤白扶着跨过火盆,拜了天地,恍然间觉得,沈家往后或许可以是她的家。 她没有入宫,没有错过每一个需要自己的地方,没有因为胆怯而抛弃任何人。 她很勇敢地努力,或许这一次,她配得上有一个真正的容身之所。 沈鹤白见她有些呆滞,以为她在想着一会的事,轻轻凑到她耳边道:“不要自乱阵脚,你先去房里等我,宾客进来时便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了。” 他声音温和,柳绯烟一怔,知道自己出神了,慌忙回神道:“不碍事的,我去等你,若有事,我便出来。” “不必,此事伤你清誉,你不必出面。”她穿着喜服,模样乖巧,低着头等人搀扶,看得沈鹤白觉得柔软、喜悦,觉得她如今是自己府里的人,便需要自己护着了。 柳绯烟小声刺他:“上次在我闺房,毁我清誉的不就是你么。” 沈鹤白尴尬地逃了,叮嘱下人将她送去闺房,又忍不住回头道:“要是盖头沉,一会儿自己掀了吧,我去去就来。” 他总觉得自己此刻不想离开柳绯烟,那块红盖头晃在眼前,遮住了柳绯烟的脸,他在柳家还没来及看清她今日的打扮,只在墙头惊鸿一瞥,心里总是痒痒,想看个究竟,想伸手挑开那块盖头。 但不容他多想,他带回虞京的贴身侍卫沈玉飞跑着过来了:“主子!章大人进府了!” 沈鹤白闻言匆忙赶了出去,看见门口章炎正要给贺礼。 那人说:“记我儿章方圆赠魏大家书画一副,我儿如今人在河东军中,报效家国,本相前来替他赠礼。” 待周围认出他的人多了,寒暄的人开始凑上来时,章炎又道:“老夫顺便想来问问沈家四郎,我儿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勤加锻炼,遵守军纪,身体是否康健,为父甚是想念。” 沈家此刻正是大喜之时。 定国公府门外是虞京满城百姓,定国公府门内坐着半个朝野。 他问:“我儿如今身在何处。”便是在问定国公府上下要自己儿子了。 章炎气定神闲,似乎对最近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周围却有人消息通达,窃窃私语,道是听说沈家四郎前不久在军中管教规矩,和章大人嫡子起了冲突,一气之下拔刀把人斩了。 问他消息从何而来,那人便不再说什么了,只是用眼神示意,自己身在定国公府,有些话不能多说。 章炎一派心系儿子的样子,周围一众等着看笑话的看客,暗中埋下的闲言碎语暗流涌动。 “父亲,儿子也很想念您。” 一声久别重逢的问安从门内传了过来,章方圆摇着折扇踏出了定国公府内院的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章:世子大喜 听到自己儿子的声音,章炎面色一僵。 他的儿子此时应该在虞京西市锦绣坊,四面坊门外都有相府的人,没人通报过府里有人出去过,他埋伏在定国公府附近的人也不曾汇报异动。 他的棋子据线报称已经消失快一个月了,显然是已经完成任务,被沈家掩盖了下去。他今日就是来为此事“要个说法”的。 章炎想不明白此时此刻,自己的儿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愣了片刻,章方圆已经走到了门前。 周遭一片哗然,有人窃窃私语。 “右相家的大公子可是城中出了名的光风霁月,不是去西北从军了么,怎么出现在此地?”一个妙龄少女一脸艳羡地看着章方圆。 “听说章大公子也是个妙人,虞京城里想嫁给他的可多了去了,该不会是来抢亲的吧?阿青你可别被勾了魂。”少女身边的男子有些不屑,撇着嘴要带少女离开。 “可别胡说,沈家世子也不是凡人,你看看那气度,那眉眼,虽比章大公子少几分从容积淀,但少年心性亦是别有一番朝气。”又一个武生看着门后的沈鹤白,不无憧憬地评价到。 “不对啊,我怎么之前在茶楼里听人说章大公子在西北军中,被……被……被定国公府沈四郎,沈鹤岚,一刀——”街角说话的这人比着脖子,小声用气音道:“咔嚓啦!” 高挑清瘦的男子面上挂着轻笑,听着众人议论,并不在意,拍拍手道:“父亲,魏大家的画就作为您的赠礼吧,儿子自己备了另一幅画来。” “带上来!”章方圆招招手,朗声喊道,声音清亮地在锣鼓喧天中制造了一片寂静,众人都期待着他要送上什么贺礼。 沈鹤白站在他边上,沈鹤岚站在人群后方盯着章炎的一举一动,家仆看二人脸色知道此事定国公府是知情的,便由着章方圆的人带着贺礼上前。 沈平川也站到了门边,看着沈鹤白沉声道:“可安顿好你娘子了,一会若是有变,要记得维护她的清誉。” 他们同章方圆的计划着,最关键的依然是柳绯烟,一切都因柳绯烟而起,自然就能和西北大军撇清干系,也让右相碰都不敢碰,只怕沾一身污名。 但凡事总归是双刃剑,若虞京百姓的言论控制不住,对柳绯烟的声誉中就会有所损伤。 在内院墙根一棵树上盯着局面的侍卫沈五看着众人的一举一动,防着一切可能的事端。突然察觉到一阵晃动。 “嘘。” 新晋成为他主子的世子夫人爬上了树的另一边,和他比了个手势。 柳绯烟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假装自己很不显眼地在树上窝着,一墙之隔,站在外院墙角的沈鹤岚抬头,看见自己嫂嫂如画的眉目……贼眉鼠眼地看着人群。 “嫂子!嫂子!”沈鹤岚小声叫了她几句,等柳绯烟看下来,他脱掉自己身上的黑色宽衫,扔上了树:“嫂子,别给人看见了!” 他学着柳绯烟的贼眉鼠眼,悄悄同自己的新嫂子笑,发自内心为哥哥娶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嫂子感到开心。 柳绯烟看着那个朝自己挤眉弄眼的少年,回了他一个自信的眼神,随后看着门口,专心看戏,迎上了沈平川的眼神,又迅速和沈五一起低下了头。 沈五瑟瑟发抖地思考,一会怎么请“纵容世子夫人上树”这个罪。 柳绯烟瑟瑟发抖地思考,嫁过来第一天就被公公瞪了怎么办。 沈鹤岚茫然地看着两人的神情,转过头迎上了父亲的目光,也跟着抖了一下,迅速站定,左顾右盼地装作观察周遭。 沈鹤白察觉到了,用余光看着这几个人,面上流出不经意的笑。 等沈平川视线移开,柳绯烟继续盯着门口,两个小厮举着一副长卷轴走了上来,在定国公府门前对着虞京满城围观百姓抖开。 画幅上,一张酷似章方圆的脸猛然跃出,画幅滚下定国公府台阶,有好事者凑上去看着下方的字,读出了声。 章炎的脸色终于彻底难看起来,胡子颤着问:“世子大婚,你送一副自己的画像胡闹做什么,还没玩够?” 章方圆意犹未尽地轻笑,继续招手:“父亲,沈家四郎管教甚严,儿子一直在西北军中,难得回一次虞京,的确没有玩够。小竹,来,继续!” 小竹在门口招呼下人,又两个小厮闻言走了上来,抬着一个盒子走到了定国公府门前。 章方圆开口堂而皇之地编谎话:“世子,日前听闻有登徒子假扮在下,妄图轻薄世子夫人,被夫人制服,却不慎让其逃逸。” “在下委实感到过意不去,怕有损夫人清誉,又生怕此事辱没家门,给父亲丢人,今日特意将此人画像、生平、首级送上。”他找的借口名正言顺,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不顾右相恼怒的目光,章方圆继续道:“世子大喜之日,这首级就不在此逗留了,事后我会送去官府,届时请世子同夫人前去做个证。” 章炎怒喝一声:“我看真该叫沈四郎好好管教管教你!你年长他如此多,在军纪严明的西北军中,怎么还能做出如此荒唐的事,在世子大喜的日子里送上首级!” 他画中似是怒斥章方圆,也的确对自己的儿子充满怒意。 但提起叫四郎管教,又说章方圆年长他许多,便是在说沈鹤岚的管教不利,亦是说他年纪尚轻,不配统率练兵,甚至暗示军纪严明,章方圆不可能有机会杀人,杀人的定另有其人。 沈鹤白微微一笑,并不进他的套,从下人手里接过一杯热茶递过去:“右相消消气,公子也是为了我家夫人着想,鹤白在此谢过了,定国公府上下见的血多了,不妨事。” 人群对着突然发生的离奇事好奇不已,赶来围观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 方才的阿青姑娘说:“右相家的章大公子果然光风霁月!柳绯烟长得那么漂亮,谁知道是不是她勾引的别人呀,我要是世子,绝对不不放心娶一个这么漂亮的媳妇。” 那位小伙见心上人如此中意章方圆,愤愤不平地道:“是男人自然要对自己的女人放心,谁知道是不是章大公子本人做的事,又找了个替罪羊。” 后边的人群听见了,纷纷向外传去,只是各自听到的不同,故事也就不同起来。 有人道是柳绯烟勾引了章公子。 有人道是章公子轻薄了柳绯烟。 有人道章公子是心有不甘来抢亲的。 有人道柳绯烟是红颜祸水招蜂引蝶。 章方圆又朗声道:“在下素来欣赏夫人,只是夫人一直不曾允在下一亲芳泽,倒是让世子抱得美人归了,遗憾呐。” “今日礼物也已奉上,我从军中告假只得三日,如今返回已将逾期,愿即刻动身,回营领罚。” 沈鹤白抱拳一笑:“公子好眼光,不瞒你说,我家夫人的确很值得欣赏。” 他本是顺着章方圆的话开个玩笑,可说出口时却忍不住笑得灿烂,抬眼去看躲在树上的柳绯烟,心里觉得她的确是个值得欣赏的将才,将这出戏设计得如此有趣。 柳绯烟被他目光一扫,仿佛心有灵犀,觉得他是在夸自己,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 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听明白了,这是章大公子单恋世子夫人呢,一厢情愿为夫人做了那么多,却什么都捞不到,被世子当面嘲讽了,还得回军中挨军棍,真是惨。 中意阿青姑娘的那位小伙又道:“我就说指不定那人是章公子的替罪羊,这出戏分明就是自导自演的。你看世子都没一点芥蒂,咱们做男人的,怎么会不放心自己的女人呢。” 阿青捏了捏他胳膊上的肉,低着头羞涩嗔怪道:“我有什么可让你不放心的,你不许再说章公子坏话,我回去再和你算账。” “这么说阿青你是答应我了!”小伙听了她的话,反应了片刻后抱着姑娘欢呼起来,姑娘被周遭一看,羞愤地挥起粉拳要小伙放开自己。 周围人群又是爆发出一阵欢呼,祝贺这一对小情人,紧接着纷纷议论起这两人到底谁才是对的。 有人说相信章公子并无歹念,有人说男人嘛,在军中久了,看见个漂亮姑娘哪会不动心,又哪来如此巧的事。 众说纷纭时,一个小厮挤开人群飞奔上来,凑到章炎耳边说着什么。 被耍了半晌的右相终于明白了今天发生的事,是沈家兄弟和柳家的姑娘,伙同这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儿子,一起给自己下的套。 清晨柳家的轿子在城中转了那么大半圈,根本不是为了排面,而是趁乱进了锦绣坊,将章方圆从府里偷了出来,藏在了轿子里。 探子自然看不见章方圆出现在定国公府,也没有其他马车、轿子出现过。 沈鹤白把柳绯烟从轿子里接出来后,轿子一刻不停地进了院,定国公府戒备森严,又岂是他的探子能进去的。 至于那隐而不发的死讯,也是为了今天让自己主动找上门来。 于是,这个逆子便给自己添了如此大一个麻烦,甚至还故意给自己泼上了倾慕柳绯烟的脏水,防着有人以此事诋毁柳绯烟。 此刻,他站在定国公府门前,在百姓看来就是个教子无方还蛮不讲理的父亲,在满朝明眼人看来,更是个费尽心机却功亏一篑的笑话。 定国公府是一家子刚正不阿的忠烈,能出次谋划的,看来只能是柳家那个小姑娘。 章炎想走上去把儿子带走。 起初他不同意自己的谋划,自己便把他关了起来,防着他捣乱。 现在看来,还是他对自己的儿子太过心软,才让他毁了自己精心谋划的一出大戏。 章炎还没来及说话,沈鹤岚却从后方走了过来:“既然公子知道逾期不归是要受罚的,那便直接随我回去吧,我明日就要启程回河东了。” 章方圆先前在院里等待右相时,同他说过,他当初不赞成父亲的做法,想自己去参军,才被父亲关在虞京,寻了从小被寻来养做替身,同他相貌别无二致的死士奔赴西北。 如今章方圆帮了定国公府一个大忙,他自然也会带这人离开虞京。 章方圆淡然地跟着沈鹤岚,闲庭信步一般,摇着扇子道:“父亲,儿子去了,过年怕是来不及回来了,您多保重。” 他经过沈鹤白时,沈鹤白小声道谢:“多谢章公子仗义出手,不仅洗脱鹤岚冤情,亦维护了我妻子清誉,有缘来日再叙。” 章方圆拉长声调,玩味着告诉他:“谁说我是为了夫人清誉,我可是真心倾慕夫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十章:夫人累了 章方圆说那句话时,眼神还向后投去,恰好投在柳绯烟身上,沈平川看见他的眼神,皱着眉头吩咐沈鹤岚:“去请你嫂子下树。” 他虽说请,但语气里已经带了怒意,定国公府虽不算迂腐死板,但到底行事是一板一眼的,大婚之日闹这一出也就罢了,新过门的媳妇刚入洞房就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说实话,对沈鹤白的这个媳妇,他近日里一直是不太放心的。 小时候明明是个脆生生的女娃娃,也不知道怎么长大以后就成了张红颜祸水的脸。 先是听儿子说她胆小如鼠,贪慕虚荣,不肯驻守边疆,要死要活地逃婚,如今又是大喜之日被人在定国公府门口示爱。 不省心啊,一点也不像她老子,柳长松那个老家伙,怎么把女儿教成了这样。 柳绯烟听见章方圆那句话便知道不好,瞧瞧看了一眼沈平川的脸色,用不着沈鹤岚过来说话,明白公公看自己不顺眼了。 她麻溜地跳下了树,从树下惶恐的小厮手里接过盖头,小跑着溜回洞房,将盖头盖回头上,重新摆了个端庄贤淑的坐姿,等着沈鹤白回来。 坐得累了,盖头遮得视线一片通红,她有些困顿,唤道:“翠珠,翠珠,去外边偷些点心来吃。” 没人搭理她,门外有侍女问:“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柳绯烟想起,这一世,翠珠现在还在长阳呢,她得让大哥到时候叫人把翠珠带去雁门关。 上辈子,有翠珠在,自己不管做什么都只需要一个眼神。 更重要的是,整个三宫六院,所有人都卷铺盖逃命那天,翠珠还在哽咽着给自己剥荔枝,哭着要假扮自己去送死。 她得把翠珠找回来。 至于定国公府门口,似乎小把戏得逞一样,章方圆倒是很开心,笑嘻嘻地跟着沈鹤岚走了。 临走前看见沈鹤白毫不在意的脸,忍俊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夫人这样蕙质兰心的姑娘,嫁给你这个愣头青,暴殄天物啊。” 沈鹤白无所谓地耸肩,十足的得意:“那反正也是嫁给我了。” 章炎面色铁青地参加完了喜宴,在周围的窃窃私语里匆忙离去,一句话都不想同人多说。 终于应付完所有人的沈鹤白迫不及待地冲回了房间。 沈家兄弟都在战场,沈鹤岚也已经匆忙带着章方圆出城了,连个闹洞房的都没,定国公府宾客散去后,安静得不像是刚办过婚事。 “柳绯烟,我也十分倾慕你!” 柳绯烟等得无聊,靠着床睡得昏昏沉沉,隐约听见沈鹤白急匆匆回房,骤然被晃醒,盖头也被掀了去,以为他是被父亲训诫过,要来教自己三从四德,不要和章方圆这样轻佻的人扯上关系。 又或者是他自己吃了味,来问自己和章方圆是否是旧识。 谁知道他出口竟是“我也十分倾慕你。” 柳绯烟失笑,问他:“怎么,倾慕我长得好看,见了两次就让右相家的大公子拜倒在我石榴裙下?” 沈鹤白摇摇头,正色道:“我是觉得,你……夫人……夫人你实在是足智多谋,怪不得章方圆也对你另眼相看。” 柳绯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说话,也不知道会不会其实他和章方圆恰好傻到了一起去。 但不论如何,今日一事结束,过完年的那场战役,沈鹤岚能坚守河东,援兵、粮草来往畅通,沈家和柳家,应该就无碍了。 凉州有忠勇侯,幽州有烨王,这一世,边线或许能守住了。 想到这些,她绷了许久的精神放松下来,莞尔一笑:“恩,相公再夸我几句。” 她从小什么都怕,越怕,柳长松便越严苛,恍惚回忆起,上一世直到柳长松马革裹尸,自己都不曾听他夸过自己。 倒是沈鹤白,她总能从沈鹤白口中听见出其不意的夸奖,虽然有些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傻里傻气,但红烛摇曳,他一身大红喜服,兴高采烈,让人看了心生快慰。 他那时着红衣,提刀出入胡人大营,斩胡人将领首级面不改色,人说他着红衣是为了盖住血迹。 可今天,他穿着红衣,周身只有一团洋溢的喜悦,暖意渐浓,不吝褒奖之词地夸着:“能娶到像你这样聪明的夫人,如果我是章大公子,我都要嫉妒我自己了!” 柳绯烟看着周遭红红火火,还有面前那个傻乐的沈鹤白,觉得放松下来后实在是困,拍拍床道:“要不咱喝了合卺酒,就睡了吧,这几日提心吊胆,我真的好困啊。” “可……”沈鹤白犹豫地看她,有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战事吃紧,我们可没工夫迎接一个孩子,避子汤伤身,我是不会喝的。”柳绯烟对他的犹豫置若罔闻,直接驳回。 她翻身去打了盆水,洗去了妆容,将满头珠玉卸下,想着去了雁门关,这些珠玉很快就会被沙尘侵蚀,轻薄的纱裙宽衫也都不再能穿,便有些恋恋不舍起来。 看了一会,她回了榻前,清清爽爽地坐在沈鹤白对面,举杯示意。 朦胧烛火里,女子纤细身影落在窗纸上,沈鹤白伸手替她擦去了眼角残留的一滴水珠:“我是想说,可今天冷,我不想睡罗汉床,能和你挤一张床么。” 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柳绯烟尴尬地笑笑,将杯子凑了上去:“尽管没能喜欢彼此,但往后无论生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都再也不会逃了。” 上辈子她得了沈鹤白最后一瞬的庇护,这辈子本该还他。 她眉眼里又流出那种似乎知道什么,似乎经历过什么的冷漠和决然,沈鹤白忍不住轻轻点她额头:“这话,通常是丈夫对妻子说的,怎么被你抢了去,往后该是我保护你。” 见柳绯烟回神,他不再多说什么,同她喝了那盏合卺酒,提醒她:“时间紧迫,明日父亲和弟弟就要回冀州了,我们二人得明日回门,随后动身追上父亲,早些睡吧。” 柳绯烟点点头,上辈子她也不是没有和幼帝睡过一张床,倒也不至于对身边睡了个男人感到不习惯。 最多就是,今年是天盛元年,祝成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十二岁小孩儿,沈鹤白却已经十八了。 疲劳涌来,她也顾不上这么多,抱着被子便睡着了。 沈鹤白看着身边沉睡的柳绯烟,发丝滑落,露出大半张白嫩的脸,去掉唇脂依然嫣红的唇微微呼吸,虽然声音极小,却仿佛一直在耳边萦绕。 还有她身上的味道,明明刚刚已经洗去了胭脂水粉,为什么还有浅浅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翻来覆去半晌,沈鹤白认命地起身抱了一床被子,去睡了罗汉床。 柳绯烟神清气爽地醒来时,沈鹤白已经一脸疲惫地吃过了早餐。 他母亲武氏身体不好,并未奔波前来虞京,沈平川又一早带着沈鹤岚往回赶,两人也没有需要请安的对象,便不紧不慢地往柳家回了。 柳绯烟靠在马车上看着沈鹤白满是倦容的脸问:“世……相公,可是还有什么心事,怎么没睡好?”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突然意识到了柳绯烟是个女子,是自己的妻子,便摸着鼻子,担忧道:“我总觉得你母亲是个不好相与的,怕你回去又吃什么亏。” “昨日你不是说了么,往后你保护我。她到底是我娘,不至于失了分寸,更何况雨儿也未曾来虞京。”柳绯烟嘴上说得轻松,但心里忐忑,撩开帘子看向窗外,想转移一下注意。 清晨的街上人并不多,没有什么值得她转移注意力的存在。 一匹玄色大马转瞬即逝,她似乎看花了眼,又似乎没有。 因不用请安,二人到得很早,并未告诉王颖楠。 但马车到时,王颖楠已经在门口了,柳绯烟在车上又眯了一会,此刻半睡半醒,还想磨蹭一会,沈鹤白便先她一步下了车。 那匹刚才经过柳绯烟眼前的玄色大马停下,一个娇俏女子翻身跃下马。王颖楠急忙赶上去,给她掖紧披风,嘱咐下人端上热茶,又忙不迭带着人往屋里走。 “烟烟,你现在车里等一下,天寒,地上上了霜,我去门房找个脚蹬子,再给你端杯姜茶。”沈鹤白看着母女情深的两人,突然拔高了嗓音。 驾车的是昨日里对世子夫人“照看不周”的沈五,看懂了世子的神色,沈五立刻跳下车,跟着他张罗起来。 两个人又是找披风,又是寻热茶,又是叫着要给柳绯烟的手炉添上好的银骨炭。 柳绯雨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进去也不是,说话也不是。 嚅嗫半天,她行了礼,同沈鹤白打了招呼:“世子早,姐姐在塞外长大,身子骨比普通男子都强健呢,冬日里也是单衣单裙,从不用这些精致器物的。” 沈鹤白抬眼看了看说话细声细气的柳绯雨,她身后的王颖楠知道自己刚才的嘘寒问暖,较自己对柳绯烟的态度,对比太过明显,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烟烟既嫁了我,别的姑娘有什么,我都给她,我宠她是我愿意的。” “她还在睡,她累了,我抱她下来,请二小姐进去吧。” 她还在睡,她累了,我抱她。 柳绯雨听见这句话,脑海里一片空白,她以为姐姐嫁了沈鹤白,要回雁门关时定会不愿,自己自然是有机会的,以为世子定不喜欢姐姐那样不懂礼数,胆小怕事,行事没有章程的性格。 可世子这番忙碌,分明是把姐姐放到了心尖上,那话的意思,虽她未出阁,但出嫁的手帕交也不是没有同她说过体己话。 她想维持面上的镇定,但最终还是泫然欲泣地转身往院里走去,不知道自己日夜兼程,特意错过婚礼赶回来是为了什么。 柳绯烟在车里听着二人对话,她在马车停下时就已经醒了,原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场景。 那日自己回来,母亲只是叫人传了话,甚至没出门迎接一下,今日,若在此时下车,恐怕她自己都要同情自己了。 不过,等沈鹤白这番话说完,她倒是对沈鹤白充满歧义的话哭笑不得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姊妹情深 柳长松并无妾室,子女都常年在边塞,三子二女里,仅有长子柳寒春已经婚配,府里一直清净得很。 柳绯烟等门口那出母女团聚结束了,到底没好意思叫沈鹤白抱她,自己下了马车。 她进门时就觉着家里今天比平日热闹不少,下人不断走来走去,似乎在筹备什么。 柳绯烟倒不在意这些,只是已经尽着早来了,没想到父亲和兄长还是比自己更早回了雍州,反倒是妹妹,赶着自己回门来了虞京,心中不免有些烦躁。 王颖楠将带她和沈鹤白带进厅内安顿下,又引着柳绯雨去了自己屋,指与她看自己新做的被褥、新添置的胭脂水粉、新修好的屋顶。 柳绯烟坐在厅里等得无所事事,又不由自主地晃起腿,想起门前柳绯雨哑口无言的场景就觉得解气,冲着沈鹤白盈盈一笑:“多谢夫君给我撑腰,不过你怎么如此讨厌我妹妹?” 上次也是,沈鹤白本不该是对长辈无礼的人,分明也是因为母亲偏心妹妹才故意拿腔拿调。 要说上一世,倒是妹妹抛下他跑了,但这一世他们能有什么怨什么仇? 沈鹤白知道她把刚才的闹剧听了个全,见她不解,脸上一红,凑近她说了句悄悄话:“我从小讨厌你妹妹,每年夏天见了都不想理她。” 每年夏天,西北大军演兵,各家的子弟也会上演武场,一来鼓舞士气,以身作则,二来若是表现出彩,也算给家族长脸。 柳绯烟记得妹妹身子弱,在虞京长到十岁才到的塞外,已经不适合练武,西北大军的演武,她只是去走过场的。 父亲也不指望妹妹建功立业,做到自己的一半便觉得她已经很努力了,从未要求她真的上演武场,照理不该和沈鹤白有什么交集。 “你不知道,一开始大家觉得你又蠢又弱,每次别人说句狠话都吓得直哆嗦,又不敢逃下去,还穿得花里胡哨,活像个被逼着演齐天大圣的野猴儿。”沈鹤白好像想起什么好笑的,笑得话都含糊起来。 柳绯烟瞪他,嘟着嘴道:“什么野猴儿,那是二哥从虞京带回来的,他说城里的贵女在京郊打猎时就穿这样的轻甲。” 朱红的滚边,银光熠熠,原本还有小女儿喜欢的系带丝绦,收着腰却不护胸,穿上格外英姿飒爽,仔细想想,配上自己那个畏畏缩缩的气场,还真像被赶鸭子上架的猴戏。 后来丝绦被父亲说那些累赘在战场上都是致命伤,硬剪了去,她心疼了很久,终究不敢再喜欢花里胡哨的轻甲,换了一身没半点修饰的锁子甲,就真的连美猴王的外表都没了,活脱脱一只小猴儿。 沈鹤白知道她走神想心事去了,在她面前挥挥手:“没说完呢,别打岔。猴儿怎么了,反正他们都打不过你。”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你一边哭鼻子,一边在台上站了快十轮,最后我大哥出手才赢了你。”沈鹤白与有荣焉,十分自豪,仿佛忘了那年他也是柳绯烟的手下败将,回去被父亲操练了一整年。 “柳绯雨不一样,她只在你父亲面前,主动找你对练,一碰就倒,又非要爬起来继续。”说起来那时候,演武场上的大多数男孩比起最漂亮的柳绯烟,都更喜欢这样的柳绯雨。 论漂亮柳绯烟无出其右,论功夫柳绯烟数一数二,但她哭哭啼啼却出手极狠的样子,着实让不少男孩备受打击。 而柳绯雨被姐姐打倒,又隐忍着站起来的表情,才是男孩儿眼里,有着小倔脾气又娇柔可人的小女儿家。 可沈家四个兄弟都不喜欢柳绯雨——定国公府是四世三公的将门,最不缺的就是傲骨,哪里稀罕柳绯雨那点儿没有实力傍身的所谓傲气。 柳绯烟想起那时候,也轻笑起来,知道沈鹤白是留心到了妹妹那些小把戏,心生反感。 那时候她也并非不知道妹妹的心思。被自己打倒了又站起来,这样父亲就会过去抱妹妹,告诉她:“雨儿敢挑战姐姐,已经很棒了,你不需要和姐姐一样强,哥哥姐姐都很强,他们会保护你的。” 她怕伤了妹妹,又或者拂了她自尊,于是只好一次次陪着柳绯雨跌倒了再爬起来,直到父亲来夸奖妹妹,再带着骄傲地训自己一句:“烟烟你功夫好也不知道让着点妹妹。” 周围一群将士便会羡慕他有个功夫了得的大女儿,还有个坚韧不拔的小女儿。 她那时候要是知道,后来妹妹会和母亲一起把自己嫁给鳏夫,当年早该把她挑下演武场,多打她几顿。 柳绯烟又记起方才门口那幕,心里越发后悔当年怎么就没打她一顿,便同沈鹤白道:“一会儿,我们吃完饭便启程吧,母亲忙着和妹妹团聚呢。” 再留一会,她想起更多委屈的事儿,怕是更后悔怎么当年没打柳绯雨了。 沈鹤白点点头,给她递茶:“都听你的。” 王颖楠进门时恰好听见沈鹤白那句,面上一滞,便看见女儿展颜笑了,眼角都弯了起来。 她丈夫当年告诉她,烟烟天生对武学和兵法都悟性超群,做父母的自然得教她最好的品格、最坚强勇敢的意志,不能毁了一块璞玉。 烟烟未来要扛起大盛的军旗,尽管是个女儿家,也不能惯着她。她说怕,柳长松便用军棍教她如何不怕;她想逃,柳长松就用禁闭关到她不敢逃。 于是久了,王颖楠总觉得自己的大女儿是个无所不能的姑娘,容颜绝世,一身武艺,满脑子主意,能扛下很多汉子都扛不住的担子,便把所有给不了大女儿的疼爱给了娇滴滴的小女儿。 可如今她嫁了人,有了世子围着她转,为她惦记着添衣端茶,事事说着都听她的, 她就坐在那里,静静听世子说话,看起来其实也和自己的小女儿一样,温婉可人,笑得十分幸福。 王颖楠犹豫了片刻,知道自己如今再说什么体己话已经太晚,大女儿早已和自己疏远了。 她打了招呼,同二人道:“烟烟,世子,雨儿她今日请了些手帕交在家做客,怪我不曾告诉她你们今日就要回门。” “烟烟你正好平日都在边关,和其他女儿家玩得少,不如一起吃顿便饭如何?”王颖楠想起方才小女儿所托,最终还是不忍心拒绝,问出了口。 柳绯烟看她面露难色,终究还是舍不下母亲,想着她这辈子其实也并没有真的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便点头应了。 见柳绯烟起身,王颖楠忙转头带她往暖阁去,作漫不经心状问着:“烟烟身上可还舒服,若是走着累,便歇一刻再走好了。” 方才雨儿交代自己,问清姐姐到底有没有同世子情投意合,又是不是真的要回雁门关了,若是他们真的情比金坚,那便看看世子愿不愿意纳妾,享齐人之福吧。 姐姐嫁给世子是高攀了的,定不敢对他纳妾与否加以干涉。 她本觉着这样不好,可小女儿哭得近乎晕死,上气不接下气地数着自己痴恋沈鹤白的这些年,说着就算姐姐让一步也不会亏,可自己若不能嫁给世子,便觉得活着无趣了。 王颖楠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她的大女儿太优秀了,即使她让出一些什么,也能靠自己挣回去。 可雨儿不一样,她处处不如烟烟,做父母的若是不为她谋划着,总不能真的看她哭死过去吧。 于是她最终应了。 柳绯烟看她脸上的神色,啼笑皆非,顿时觉得兴趣缺缺,想告诉她自己并没有和沈鹤白做什么,沈鹤白只是单纯厌恶妹妹,与自己无关。 她刚要开口,柳七从院外跑了进来,通报道:“夫人!二公子又回来了!” 王颖楠有些怔着,迟疑地问:“寒夏怎么回来了,他……今日都是些女眷,他来便来吧。” 正好他也该婚配了,来看看也是好的,只是他一向是宠烟烟的…… 柳绯烟把母亲的神色收入眼底,也不管之前的话茬,想到终于能和二哥说上几句,不由高兴起来:“母亲,快走吧,兄长的确是到了该婚配的时候了!我也想看看妹妹的朋友们!” 柳绯烟一向知道妹妹那些小手段的,她一直想早日回虞京,过虞京贵女的日子,每年虽然只回来几次,但和这群手帕交的关系却一直很好,回回给她们带些礼物。 这些姑娘里说不定还真有能配得上哥哥的呢? “翠桃,去搬个屏风来,叫寒夏去看看姑娘们,可有中意的。” 王颖楠指使自己的丫鬟去做事,那小姑娘转身去安排时嘀咕了一句:“二小姐来信时说的分明是后日小聚,如今非要改到今日,这都够忙了,怎么连二公子也来了。” 柳绯烟听见这话,故作镇定地迈开步子走了,王颖楠低声训斥翠桃不要乱说话,尴尬地跟了上来。 后日本是柳绯烟回门的日子,柳绯烟总算明白了这个妹妹回来究竟所为何事。 她还没对沈鹤白死心呢。 柳绯烟虽对沈鹤白说过若是有了喜欢的姑娘,就给自己一封放妻书,但她想了想若是沈鹤白喜欢柳绯雨该怎么办,发觉这着实把自己恶心到了。 “那我也去屏风后好了。”沈鹤白挑起嘴角,冲着柳绯烟露出狡黠的笑,打算去屏风后看戏。 柳绯烟也不拦着他,自己进园子落了座,母亲见人齐了,便转身走了,不参与小辈们说私房话。 桌上已经坐了几家的小姐, 威国公的小女儿,定北侯的二千金,孙大学士的小孙女,户部侍郎的嫡长女,太后家的三侄女…… 几个女孩儿叽叽喳喳的,看见柳绯烟来时面色均是有些僵硬,片刻沉默后互相介绍起来。 柳绯烟也不客气,坐下想端杯茶喝,却发现茶壶不知为何牢牢地卡在桌上,提不起来。 她上一世到底是在深宫呆了三年的,宫里那些宫女、妃子、太监,一个个不知道宫外战火连天、生灵涂炭,整日里闲着无聊,胆大的也有整到自己头上的。 这些幼稚的小把戏,她起初还会被气得直哭,久了便知道一个个都是外强中干的。 她看见太后家那个三侄女,巴掌大的小脸,两颗葡萄一样黝黑纯真的大眼,眼巴巴地盯着壶;边上定北侯的小女儿似乎有些不安,眉眼一直垂着,不敢看她的动作。 柳绯雨的丫头翠荷就站在一边,满脸紧张地望着柳绯烟,不安地搅动手指。现在该是她来端茶倒水的,可主子不让她动,她动或是不动,左右为难。 “姐姐,今日风大,喝杯茶暖暖身子吧,今日都是好姐妹私下聚聚,我们都自己动手好了。”柳绯雨果然出言招呼她喝茶。 柳绯烟看着几人各怀鬼胎,心下明了,知道妹妹今日又是来借着贬低姐姐,抬高自己的。 这出把戏,她从小玩到大,怎么就没腻呢。 桌子晃了晃,桌上留下一个明显的小坑,柳绯烟面不改色,拎着壶给几个姑娘都续了茶,和颜悦色道:“雨儿,你的下人这些天越发懒散了,连添茶倒水都要姐姐亲自动手了么。” “柳七,过来,带翠荷去领板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齐人之福 柳七一向分得清家里谁说话最管用——谁最能打,谁的话管用。 现在最能打的自然是柳绯烟,于是他毫不犹豫将哭喊求饶的翠荷拖走了。 柳绯雨眼皮也没抬一下,对这一幕都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几个姑娘看见柳绯烟微微使力,轻而易举将楔进桌上的茶壶拎了起来,目瞪口呆,也无暇管一个以下犯上的下人。 她们以为柳绯雨只是和姐姐开个玩笑,将茶壶底座楔死了,想看她提不起壶的窘迫样子,谁知道柳绯烟不费吹灰之力提起来茶壶,柳绯雨也是毫不吃惊的样子。 暖阁四面升着炭盆,靠回廊的一侧树木茂密,冬日里也长青的松柏遮住一扇屏风,沈鹤白抱着一壶热黄酒,问柳寒夏:“你妹妹从小就这么爱作妖?” 柳寒夏举杯浅浅啜一口,神情微凛:“到底是我的妹妹,少说两句。” 沈鹤白不再说什么,继续听外面的动静。 “姐姐,倒个茶的事,叫下来人就好,怎还如此莽莽撞撞,桌子都坏了,世子怕是会不喜的。”她说着话,眼神却瞥着屏风。 她原以为回门是明日,谁知姐姐和世子竟选了今日,仓促之下来的姑娘并不多,但好在世子就坐在屏风里。 定国公府家风蔚然,一贯是将规矩礼数的,她要叫世子看看,姐姐和虞京城里的女子、和她比,除了一张脸以外,没有半分女子该有的端庄贤淑。 屏风里,柳寒夏举杯:“世子不喜么?” “那我也得敢啊。”男子天生力气大一些,他又年长柳绯烟两岁,赤手空拳他自信能制服柳绯烟,但若是快马□□,战场交锋,他同柳绯烟只是不相上下。 柳寒夏觉得他这个回答很有道理,这不是个问题,便又放心同他对酌了。 今日来的姑娘里,孙大学士家的孙舒涵是几个姑娘里家世最差的,如今幼帝拜了大学士为师,她跟着鸡犬升天,跻身进了姑娘们的圈子。 她是家中庶女,习惯了察言观色,见柳绯雨盯着屏风猜到她的意思,一边为她的心思感到龃龉,一边心里计较着,柳绯烟往后怕是鲜少回京,还是多同柳绯雨结交更便利些。 “绯烟姐姐,定国公府规矩甚多,若不懂,以后要吃亏的,不如还是在身边带一个懂规矩的自己人为好。”她说这话时看着柳绯雨,意在告诉她,自己给她一个人情。 柳绯烟心里嗤笑,想着翠荷也算是跟了柳绯雨五六年了,被拖下去时可见柳绯雨有什么怜惜,指望卖她个人情日后换什么好,还不如去庙里多拜拜来得靠谱。 若是上一世,她大约会忍了,找个借口离席。但这白赚来的一世,有戏可看又何必非要不让人家演呢。 “我长居塞外,孙妹妹你说,你可有什么推荐的?”柳绯烟一脸真诚地看着孙舒涵,像是没听懂她的画外音。 孙舒涵听她问了,便故作沉思,想了片刻后顺坡下驴:“令妹便是个不错的人选,绯雨一向得体,定能给威远侯府挣个体面。” 她的意思便是,柳绯烟不够体面了。 沈鹤白听了有些微愠,想出门问问这丫头什么才叫体面,却被柳寒夏拦了下来。 他不耐地低声对柳寒夏吼道:“你干嘛拦着我!她胆子小又傻,别说指不定没听懂含沙射影,怕是听出来了也要装傻。” 柳寒夏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释怀一笑:“看世子还挺疼烟烟,我也算放心。不过女儿家拌嘴,让她自己解决吧。” 屏风外,柳绯烟若有所思地问:“这不好吧,雨儿从小娇生惯养的,丫头婆子那些差使,她做不好的。” 任谁都能听出,孙舒涵的意思是由她牵头,将妹妹做了世子的侧室。 谁料柳绯烟竟是认真思考了一番,将孙舒涵的话曲解成了她要推荐柳绯雨去做丫头婆子,说的还不是心疼妹妹做不了,而是担心她做不好,误了事。 桌上几个姑娘果然纷纷用眼神打量孙舒涵,觉得她说话着实不妥。 孙舒涵心下一寒,悄悄瞥柳绯雨,发现她抿着嘴角,眼神不耐,似乎对自己颇为不满。 她挣扎着回答道:“夫人,我的意思是,您可以提携您的妹妹,将她带在您和世子身边。” 柳绯烟此刻才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一样,半眯柳叶眼,问道:“哦——?姑娘的意思可是要我给世子吹吹枕边风,让雨儿做世子的二房夫人?” 话的确是这个意思,可这么说,便是最难听的说法。柳绯烟这么问,孙舒涵便只能点头。 柳绯雨的脸瞬间阴沉下去,端起茶杯,想起茶还是柳绯烟倒的,又重重放了下去。 威国公和定北侯两家的姑娘都是将门出身,也算直爽性格,觉得这话太过愚蠢,冷着脸不再看孙舒涵了。 户部侍郎家的胡芸芸一贯是个心思细密的,默默将杯子挪得离孙舒涵远了些。 柳绯烟听见她那句是,顿时冷笑,拍着桌子道:“柳七!” 随即她想起柳七拖着翠荷下去了,便改口喊:“相公,借沈五一用!” 沈五听见夫人点名,不想掺和姑娘的家长里短,哭丧着脸看沈鹤白,主子无所谓的表情仿佛写着“我夫人喊你,你就去”几个大字。 他硬着头皮出去,听见柳绯烟义正言辞道:“沈五,送孙小姐回府上,就说,孙小姐一个尚未婚配的姑娘,在外口出胡言,不成体统,让大学士严加管教。” “记得,年关前后,外头不安全,一定把人送到门口。” “不过,孙姑娘还在议婚,你不要进府惹误会,在门口说清楚便是。” “还有,告诉大学士,若是往后我妹妹声誉有损,我还会找孙小姐的。” 沈五哭笑不得地一一应下,觉得夫人这招实在是可怕,在人家府门口闹这一出,孙小姐又是庶出,怕是一时半会难嫁出去了,还把二小姐也摆了一道,偏偏也找不到理由反驳,实在是高明。 孙舒涵求救似地看着柳绯雨,想着自己也算是为她争取了半天,指望她能替自己说话。 然而柳绯雨被看穿了心思,只觉得孙舒涵自作聪明、惹人厌烦,丝毫不在意地道:“姐姐说的是,请孙姑娘不要擅作主张,诋毁我与姐姐声誉,破坏我二人姐妹情谊。” 被柳绯雨这么一说,孙舒涵彻底绝望起来,意识到自己即将面对的境遇,她愤恨大喊道:“我说错什么了,夫人本就是不懂礼数,整日舞刀弄墙,骑马射箭,世子能看上就怪了!” “还有二小姐,就您那些小心思,你以为世子会喜欢你这么会算计的么,想得美!” 她恨不得这里是在大街上,有越多人听到越好,也算解了自己一口气,说不定世子一时觉得丢人,就把柳绯烟休了也未可知。 虽然这对她没有半分利益,但如今她的脸即将丢到九霄云外,见不得别人好。 柳绯烟还没说话,威国公家的杜雪琼站起来一摔杯子:“往后这样的局就不要叫我了。” “你我今日得以裹着狐裘,围着暖炉,在虞京城风花雪月,全都仰仗你的姐姐同世子,还有无数边塞战士。早知今日你肚子里揣了这些龌龊心思,我定不会来。” 定北侯家的段诗文也跟着她站了起来:“若什么腌臜人都能来说上两句不要脸的话,往后这局也不要叫我了,跌份儿。烟姐姐,我家大姐也在塞外,下次我去看她的时候,也去看看你。” 柳绯烟笑着应了,对这两个将门出身的姑娘有了几分好感。 今日做东的柳绯雨面上局促,目光游移在桌上,对孙舒涵前半句感到十分快慰,对那后半句,她咬了咬牙,后悔今日叫了这么个蠢货来。 孙舒涵喊完话,也怔怔地坐在地上,泄了劲,不安和惶恐袭来,暖炉正旺,她却感到寒风吹彻。 沈鹤白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同瘫坐在地的她道:“孙姑娘的话对也不对,前半句你该问问烟烟,历年演武,我骑射同她不相上下,刀枪棍棒也只略胜一筹,我还怕烟烟看不上我呢。” “至于后半句,说得很对,我也觉得二小姐非但长得不如我夫人美,还想得太美。” 他说完便不再看这群姑娘,自顾自走到了一旁,挥手让沈五带着万念俱灰的孙舒涵走了。 沈鹤白虽然一向是直率性格,但这般不端的话也甚少会说,此时面上端着,继续看几个姑娘的闹剧,心里已经急不可耐。 他觉得自己发挥完美,牙尖嘴利,替娘子扳回一城,急着一会和柳绯烟讨个夸奖。 柳绯雨听见“对也不对”,以为自己还有转机,谁知道不对的正是她自己。她脸上顿时难看下去,顾不上场面混乱,泪止不住得往下流,红着眼眶看向沈鹤白。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柳寒夏却也走了出来,和那两位姑娘点了个头,又对柳绯雨道:“小妹既然如此着急出嫁,我听闻宫里缺个皇后,一会便将你举荐过去好了。” 他话语一落,柳绯烟和柳绯雨都是一惊,桌上四个姑娘意识到气氛微妙,一起匆匆告辞了。 柳绯雨想起上一世,自己是随波逐流嫁的幼帝,在宫里因为势单力薄连宫人都敢欺负,最终逃难时死在了流民之中。 她怕极了饿到吃草根的滋味,怕到浑身发抖,跪下同兄长嚎啕着认错。 “二哥,我错了,雨儿真的错了!二哥怎么罚我都可以,雨儿不再同姐姐抢了,雨儿不想嫁给皇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各显神通 听见暖阁里的动静,王颖楠意识到不对,慌忙冲了过来,见柳绯雨跪在地上,嚎啕着哀求。 她扯着衣角看毫不掩饰戾气的儿子。自己的五个儿女,四个都是在塞外长大的,只有柳绯雨是她一手带大。 柳寒夏几乎是出生就长在军营里的,自小,五个孩子里他就只亲柳绯烟。此刻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柳绯雨,丝毫不带怜惜。 王颖楠不知所措,甚至不敢大声对儿子说话,也跟着啜泣起来,哭着道:“寒夏,不管妹妹做错了什么,她毕竟是妹妹,咱们……咱们可以好好坐下说么……” 柳绯雨知道娘来了,跪在地上摇着头,眼泪不断滚落,哭喊着:“娘!我怕!” 她是真的怕,脑子里只剩下胡人涌入虞京,自己抛下幼帝逃难的日子。 第一日她还有干粮吃。 过了几日,虞京传来幼帝被杀的消息,她的干粮也被流民抢走。 第十日,她跟着流民在吃粥棚施舍的粥,听说沈鹤白入了虞京,自立肃王,封姐姐做了栖梧将军。 第二十日,粥棚也没了,她只能庆幸自己过往在侯府留了一身三脚猫功夫,勉强能抢来一些树根、蝗虫。 第三十日,或者更短一些,她记不清日子,只知道肃王夫妇平定了天下,胡人退回了雁门关外,而她饿死在了逃难路上。 这辈子,她永远也忘不了饿着肚子入睡的滋味,忘不了睡梦中紧握着匕首,生怕最后一块树皮被抢走的惶恐。 她不能重蹈覆辙,不能嫁给皇上。 她知道兄长偏心姐姐,她愿意让,愿意从此不再掏空心思想这些——只要不让她嫁给皇上。 柳绯烟不知道她到底在怕什么,但想起上一世自己入宫后的遭遇,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虽然这次她没有逃,但战事毕竟不是自己一个人可以左右的,若真的走到那一步……她不能看着妹妹去跳火坑。 那天的金銮殿,水磨石的地真的很冷,死的感觉真的很难受。虽然她早已放弃了和柳绯雨姊妹情深的戏码,但送她去做亡国之后,柳绯烟还是心怀不忍。 她同哥哥小声道:“哥,我觉得这样不好……” 王颖楠愕然地看着大女儿,对大女儿会出口求情感到意外,也跟着恳求起柳寒夏来。 柳绯雨听见求情,以为姐姐应该会拍手称快才是,但她已经顾不了太多,上一世最后的恐惧深深占据了她的脑海。 兄长是说到做到的人。他讨厌自己,他做得出为了姐姐,把自己送进宫这种事来。 柳寒夏垂眸看着哭泣的妹妹,声音清冷,寒声问:“真的不再同姐姐抢了?” 柳绯雨是自己的妹妹,他并不真的打算将她送进宫去,也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 只要不再故意和柳绯烟,和他最疼爱的那个妹妹抢风头、抢父母的疼爱、抢丈夫,这茬也就过去了。 他对柳绯雨的誓言不置可否,只是指了指皇城的方向,脸上重新挂了笑:“你的话哥哥记住了,今日这事就过去了。” “儿时,你故意找烟烟对练,惹得大家怜惜你,怪烟烟下手太狠,那时我只当你初来西北,心中不安。”柳寒夏的声音温和,却一点点逼得柳绯雨如堕冰窟,冷得彻骨。 原来他一直以来,什么都知道。 “今年,你一再挑唆你姐姐逃婚,反复提及你愿意替她出嫁,我以为烟烟的确不愿嫁,便也算了。” “今日之事,若再有下次,你大可不必怀疑,我只会偏心你姐姐。”柳寒夏弯下腰,伸手拉柳绯雨站起来。 柳绯烟不敢伸手,却被他冷冽的眼神扫过,咬紧下唇将手伸了过去,被柳寒夏紧紧拽着,拉了起来。 王颖楠终于颤抖着哭道:“寒夏,别再说了,娘求你了,雨儿胆子小,你吓坏她了……” “我没说错,凭什么不说?娘,你总说雨儿胆小娇弱,爹也总说,雨儿和姐姐不一样。”柳寒夏回头平静地盯着王颖楠,玩味地叫了声:“娘——你和爹从来都不懂你们的两个女儿。” “比起雨儿那些心思,在我看来,烟烟才是最惹人怜惜那个。可你们总觉得,一个能提刀上马,斩杀胡人的姑娘,是不配说害怕的。” 柳绯烟摇着头再一次拉住柳寒夏:“哥哥,我会变勇敢的,真的,就这样了吧。” 沈鹤白对几人的来来回回早就不耐烦了,实在受不了柳绯雨哭哭啼啼的样子,见柳绯烟都红了眼眶,一想到要面对三个哭泣的女人就觉得头大。 他慌忙去拉柳绯烟,向众人告辞:“我们今日是打算下午就开始赶路回辽东的,既然没什么事了,各位慢聊,我们走了。” “等等!我有话和我哥说!”柳绯烟从他手里挣脱开,回到柳寒夏身边,小声叮嘱道:“哥,你回了雍州,不要去鹿阳河,答应我,出正月前都不要去。” 柳绯雨本已经哭到瘫软,靠在王颖楠胸口抽噎,听见这句,突然记起上一世,上一世天盛二年的正月里,鹿阳是二哥守的,首战告捷,逼退胡人,什么也没发生。 她狐疑地看着柳绯烟,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道:“兄长……请转告三哥……不要恋战。” 上一世的正月,她已经嫁给皇上,不知道雍州究竟发生什么,只知道三哥因为守长阳城,丢了一双腿,后来死在回京的路上,自己没能见他最后一眼。 柳绯烟望了一眼妹妹,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想从她眼里看出什么,却也没能看到,便拜别了母亲和兄长,跟着沈鹤白走了。 二人快马轻骑,倒是很快就追上了沈平川的车马,一路走了月余,顺路视察了沿途粮草、车马,十二月中时回到了冀州。 沈平川一直惦记着柳绯烟大婚当日就不安分地惹事,总对这个儿媳妇有些芥蒂,沈鹤白知道他爹古板,也懒得同他顶嘴,不去触霉头,乖乖带着柳绯烟去找沈鹤岚混了。 沈鹤岚倒是很喜欢这个嫂子,时不时缠着她问威远侯军下的事。他还是孩子心性,和柳绯烟同年,军中规矩也不多,两人便在这一个多月里熟络起来。 过河东时,沈鹤岚同父亲求情,死活要跟着回首府谷阳城——他去年在比武里输给了沈鹤白,今年非要赢回去才肯罢休,河东不在战线上,他晚两日回去没什么大碍。 沈平川架不住他软磨硬泡,允了他,等回去时已近了年关。 这些年胡人游离在塞外,整个边线,从西北道到辽东,凉州,雍州,冀州,幽州,四州数十万兵勇几乎没有回家探亲的机会。 四州一向有各自的活动安抚战士,也算给大家伙一个热闹。 柳绯烟往年在雍州,全军上下往往是和城里百姓结对过年的。这些年来,因着这个传统,雍州诸城的百姓素来配合大军,和兵卒们十分融洽。 冀州的活动就是比武,各郡分别有自己的比武,在年前选出百姓一人,军士一人,二十五郡共选出五十人。 到过完年,上元节那日,各郡按年份轮流举办一次大比武,灯宵月夕,危楼画阁挂上花灯,金翠耀目,花光满路,仿佛回到太平之日,从未有过连年的战争。 城中搭起两座擂台,百姓、军士各自比武,直到选出最后两人,决定这一年胜利的究竟是民间好汉,还是军中兵勇,又是从哪个郡,哪座城来的。 百姓们在那日往往聚集在比武那城,甚至有从其他郡县赶来的,只为了看个热闹,今年定在年后举行大比武的,是雁门关。 沈平川的车马回城及时,赶上了长阳城军士的比武,比完武,兄弟俩就要回各自驻地了。 台上一群官兵,吹响号角,沈鹤岚握着枪跳了上去。 朝气蓬勃的少年人低吼一声,骄傲问道:“有谁来战!” 围观的军士和百姓纷纷叫好,看着定国公府最小的公子意气风发,便对来年的战局心中多稳一分。 柳绯烟看着沈鹤岚连挑了三人,轻轻拉扯沈鹤白的袖子问道:“你弟弟不是应该在河东参加比武么,为什么非要来谷阳,再说这些普通兵卒,又有哪个打得过你们?” 沈鹤岚随手递给她一块西川乳糖,甜滋滋的,自己也咀嚼得含糊不清:“我们的成绩不作数的,输给我们的还可以重新上擂台。” “可他也能上元节再和你比呀?”柳绯烟依旧不解,一边嚼得口内生津,一边又问。 “上元节比武是为了鼓舞士气,让百姓觉得我们战无不胜,通常大家都留在各自驻地,去一个做表率就行了。”他眉眼轻弯,吃着糖,全然不像需要成为一州百姓精神支柱的人。 沈平川听见两人动静,回头看二人一眼,示意他们认真看比武。 满场士卒、百姓也有不少人正看着他们。 柳绯烟觉得自己作为世子夫人,似乎是很不得民心了。 公公总惦记着自己不守妇道、抛头露面、胆小怕事、屡次逃婚的不良记录。 一路上不管到哪个郡,谈及兵马粮草,也总没人听她的,都把她当个花架子。 回了谷阳城,随着沈鹤白视差军营的第一日,便被兵卒们冷眼相待,连着沈鹤白都被当做昏了头。 昨日她在演武场等沈鹤白,提醒一名将士刀身重了,不利于发挥,那将士冷哼一声,斥道:“你一个妇道人家,自己拿不动就算了,谁让你指手画脚了,世子真是昏了头,娶这么个媳妇。” 周围的兵卒看了好戏,也纷纷叫嚷起来,七嘴八舌跟着起哄:“就是,那些劳什子名号,只有虞京城的贵人那里管用,咱们军帐里,谁能打,谁才能说得上话。” 此刻也有百姓用同样鄙夷的眼神看着她和沈鹤白,觉得世子定是色域熏心,选了个狐媚长相的女人,那薄唇柳叶眼,一看就祸国殃民。 所有人都觉得,她长得太好看了。这么好看的长相,只能配得上话本里那些误国的昏君、庸臣、败将。 柳绯烟想,自己这个媳妇,是真的被冀州上下嫌弃着,正坐立难安呢,沈鹤岚的目光却穿透人群,到了她身上。 他知道这一个多月,柳绯烟一路都憋屈得很,他想给新嫂子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暖融融的目光看着她:“嫂子,可上来一战?” 她刚要应,沈鹤白抢着道:“我的媳妇,只能我自己打败,你小子还是先做我手下败将再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灯宵月夕 沈鹤岚站在台上,脸色一僵,有一瞬间下意识的害怕,旋即兴奋应道:“求之不得。” 先打败他哥,再打败他嫂子,沈鹤岚想得很美,虽然这么多年,他还没有赢过沈鹤白。 他拎起一杆枪抛给沈鹤白,冲着哥哥骄傲扬首——不出半盏茶,被沈鹤白挑下了擂台,哭丧着脸撺掇他嫂子去解决家庭内部矛盾了。 柳绯烟看着兄弟俩一来一往,气焰嚣张的少年被他哥打压了一番,豪爽地笑着对沈鹤岚道:“你等着,嫂子去给你报仇。” 若台上是别的人,她总是有几分慌的。儿时在演武场上,柳绯雨那一次又一次哭着爬起来的画面太过深刻,时间久了,她既怕挨打,也怕失手把人给打坏了,每每和人打擂,总是惴惴不安。 但台上的是沈鹤白,鬼使神差地,柳绯烟觉得心里十分安定。 沈鹤岚在他背后冲兄长耀武扬威,两个人年纪相仿,往日里也在演武场上交手过,这一路上更是交流了不少武学心得,他对嫂子的功夫十分信赖。 更何况,他不觉得自己兄长敢把嫂子打下去,于是刚蔫下去又得意起来,等着看风水轮流转。 柳绯烟也已经起身打算上去,沈鹤白却跳了下来,将枪随手扔给了接下来要上去的兵卒。 “上元节那天人多,到那天一定好好让你收拾一顿。”他最近似乎很喜欢柳绯烟一头鸦青长发,顺手摸了摸,若无其事地一笑,阻止了她上擂台。 那天人多,他要整个雁门关,整个冀州都知道,柳绯烟是个极好的姑娘。 她要留到那天亮相,那天的擂台才配得上柳绯烟。 沈鹤白揉了两下头发,把手收了回去,不知道自己最近为什么总惦记着柳绯烟,总希望她开心,希望大家都看到她的好。 他发觉自己很难把妻子和柳绯烟画上等号。 过往十九年,他一直在边塞,能拿起枪杆之后,便只有提枪上马、驱逐胡人这一件事放在心上。 对于娶妻生子,沈鹤白一向觉得是必然的,四岁时父亲给他一把匕首,告诉他是时候习武了,十四岁时父亲送他一匹战马,告诉他是时候上战场了。现在他十九了,大家说他该娶妻了,那便是该了。 母亲也总是,你要好好待你的妻子,要保护她,要站在她身前,给她安定的生活。 可柳绯烟和匕首、战马不一样。和自己想的那个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安静在家等着自己凯旋的妻子不一样。 柳绯烟见到自己的第一面,一身撕裂的红衣在辽东的沙尘里飞扬,眉眼里是活生生的英姿飒爽,一边喊着“世子!”,一边跃上了自己的马背。 她还会耍赖,会眼睁睁看着地上的尸体说瞎话。会猝不及防抓着他的手叫着“我们去虞京成婚。” 她坐在虞京城灯火通明的月下,说,将来某天,大盛国泰民安,再无动荡,我们可以和离。 柳绯烟似乎一直同自己并肩而行,甚至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尚未成长起来,反而在被柳绯烟引领着。 沈鹤白发觉,自己眼里的柳绯烟格外鲜活,远比儿时对“妻子”这两个字的贫乏构想丰富出太多。 于是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他一定是被柳绯烟洒脱恣意的性格折服了,他崇拜柳绯烟,想所有人看看自己崇拜的姑娘是个多么厉害的人。 对自己的复杂情感得到确凿结论的沈鹤白心满意足,拉着柳绯烟走了。 沈家短暂的团聚到此结束,沈平川守在谷阳城,沈鹤白要去前线的雁门关,沈鹤岚要退回河东,确保粮草无虞。 柳绯烟看着垂头丧气回河东的沈鹤岚,心中的包袱彻底放了下去。这一次,章方圆就在河东等着沈鹤岚回去,右相没有任何借口,粮草兵马畅通无阻,四郎安然无恙,一切应该不会重蹈覆辙了。 上元节当日,雁门关街巷里已经人山人海,入夜前,沈鹤白同柳绯烟站在城楼上,望着日头逐渐西斜。 天暗下去的一瞬间,无数彩灯点起,整座城池瞬间燃起灯火,灯山上彩,锦绣交辉,舞乐之声嘈杂,能人异士踏索上杆,猴呈百戏,鱼跃刀门,热闹非凡。 花灯挂满长街,几座木质灯楼立起,金碧耀目,几乎照亮整个城池。 落日余晖彻底被花灯取代,城楼上的官兵吹起号角——是时候开擂了。 游逛灯市的百姓簇拥在擂台下,沈平川领了冀州刺史,总领边事,此刻身为整个冀州百姓的希望,站在台上,声若洪钟道:“开!擂!” 城楼上有官兵喊道:“有请世子同世子夫人上擂台!” 由他们开擂后,比武就将正式开始。 柳绯烟笑着应了,目光一直四下看着。记忆里,上一世就是在这天爆发战事的。当时的自己躲在深宫,满头珠玉,冠服加身,坐上了六宫之主的可笑位置。 这一次,自己就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她都在。 沈鹤白侧头,柳绯烟的发丝在晦暗明灭的灯火中飞扬,脸上一层少女薄薄的绒毛映着光,眼角流光,看起来肃静美好。他拉住柳绯烟的手,跃上擂台。 满城百姓在摩肩接踵中望着一对璧人,沈鹤白腰背挺直,大半张脸沉进夜色,只有一双眼睛流出平静坚定的眼神。 雁门关的百姓骄傲地同外城来的观众炫耀,那是他们玉树临风的小世子,十四岁就帅兵杀敌,定国公麾下的一员猛将,在离胡人最近的雁门关一呆就是好些年,是全城百姓看着长大的。 说起旁边那个有几分妖气的世子夫人,众人都是有些不满,那身招摇过市的红衣,那双虞京盛世浇灌出的柳叶眼,怎么看都不是个安分的。 “听说世子夫人本觉得雁门关苦寒,是要逃婚的,后来不知为何没逃。”又人小声道。 “那时候不逃,我看以后也是要逃的,这么漂亮的女人,哪里受得了枯守边关的日子。”一个外城来的小商贩接道。 下面议论纷纷,声音被夜色淹没,柳绯烟拎起枪与沈鹤白目光交错,彼此致礼。 她本应该有诸多不安,害怕今日横生变故,亦有素来对胜负的恐惧,对未来的忐忑。但此刻,对面站着白衣翩翩的沈鹤白。 那双灼灼的双眼看得人心中流过一汪暖意。 柳绯烟率先出招,一团绯红的身影便用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逼近沈鹤白,枪缨滑破夜色,在迷朦灯影里划出虚影。 军中演武不同于民间,大多和战场上一样用枪,沈鹤白向后折去,微微后移,感受到枪尖扫来的风,枪缨掠过鼻头,他弯了眼角,也握紧了枪。 柳绯烟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含糊。 看出自家媳妇不打算手下留情走个过场,沈鹤白横枪扫向柳绯烟腿下,将人逼得后退。 红衫白衣交错,看得观众屏息凝神。 柳绯烟身量较沈鹤白更轻,兔起鹘落,翩若惊鸿,一枪抵上沈鹤白胸口,眼神却扫过了人群。 灯市最高的灯楼上,似乎有什么异样。 沈鹤白侧身腾挪,揽住柳绯烟的腰,转到了她身后,从势均力敌的僵持变为看似极亲密的拥抱,顺着柳绯烟目光的方向望去——全城最高的灯楼上,有人手里捏着火折子,正爬到一多半。 两个人的目光凝在一线上,纠缠着转了半圈,发现遥相对立的两座灯楼上都有人。 柳绯烟有些慌乱,今日全城无数花灯,官兵差役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只防着走水,如果灯楼被点燃,那一城都要遭殃。 她甚至不敢叫喊,生怕叫暗处埋伏的人发现了,来不及反应便被点了火,紧张之下,唇齿间被咬出了血,口中弥漫起一股腥甜。 沈鹤白轻轻捏捏她的手,那双手温暖有力,手心微微有汗。 台下观众们看着红白交错的衣衫分开,两杆银枪似是对峙,纷纷鼓掌叫好。 旋即,沈鹤白屈膝翻身,抵着柳绯烟的背。 “快逃!世子的枪脱手了!” “啊!夫人的枪!快逃!” 两杆本针锋相对的银枪背道而驰,红缨滑破月空,两具尸体接连落下,砸在地上,血淹湿了两人手里的火折,红的红,白的白,一滩插着长||枪的人形倒在灯楼之下,百姓立刻作鸟兽散。 突然有人惊愕道:“这!这人长相……!” 那人脸上既有汉人的特征,也有胡人的特征。 早年,胡人掳走了不少汉人妇女,有些性格泼辣的自尽了,也有些软弱的留了下来,诞下子嗣,继续生活。 这些半胡半汉的孩子,有些长大了怀着对胡人极深的恨意归来,也有些将自己当做胡人,就那样长大,顺理成章地为胡人效力。 沈鹤白手中已经无枪,两袖清风,一身白衣,年纪轻轻却像个出尘高人,负手笑道:“今日上元节,送全城百姓两个胡人细作,愿来无争无战,开擂!” 那两杆枪激起了全城百姓的热血,人群沸腾起来,欢欣鼓舞。 “就算有战,我们也不怕!我大盛的战士,都是好样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往不利!”方才逃散的人群重新聚集,看着那两个胡人惨不忍睹的尸体。 “世子威武!世子夫人威武!”整个雁门关,对来年的战事充满了信心,对柳绯烟的疑一扫而空。 沈平川已在台下暗中吩咐将士全城搜寻其他细作,目光落在下来的柳绯烟身上,微微颔首。 沈鹤白仰起头,不无骄傲地拉着柳绯烟同父亲道:“怎么样,我媳妇厉不厉害!我们也要去看花灯了!” 他那副得意的样子,柳绯烟看了不由觉得有些可爱,只是从侧面看去,才发现他手负在身后,原是在微微颤抖。 柳绯烟轻轻拉住他,止住那双手的颤抖,同沈平川不好意思地笑笑:“公公,我们会留心周遭状况的。” 不远处的摊子上有人在沽酒,梨花酿香气扑鼻,沈鹤白懒得再说什么,跑去买了两坛酒,带着柳绯烟上了城楼。 上元节的月亮正圆,方才活动过筋骨,沈鹤白望着被灯火照暖的城池,转身看城外一片苍茫的夜色,想起方才被柳绯烟的红衣,是他在关外这么多年,见过最鲜艳的颜色。 他想说,刚才自己真的怕了,怕自己骑射不精,也不曾如此用过枪,若一个失手,一城百姓都要陪葬。 话没出口,一骑兵马出现在城下。 他觉得自己可能的确是被那红衣迷了眼,抑或不胜酒力,刚想擦擦眼睛,柳绯烟纵身跃上墙垛,朝着城内灯火喧嚣处,抢过一名士兵的号角奋力吹响,声嘶力竭地喊道: “敌——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一骑当千 沈鹤白愣住了,酒坛跌落在地,酒香四溢。 一月的风割着脸。他一点酒气全都散开,直勾勾地盯着逐渐出现在城下的兵马,转头抓住一个士兵,命城墙上的官兵吹起号角,旋即拔足狂奔,朝他父亲去了。 柳绯烟的声音被夜色吞没,丝毫没有传到喧闹的人群中,冷汗在关外最冷的冬日爬了满背。 她再一次呐喊着,终于站不住脚,浑身颤抖着跌坐下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她不该抱一点侥幸的,她们庆祝得实在太早了些。 她早该知道,战事岂是那一点小事可以改变的,岂是解决一个右相胡人就不来了,更不是解决一两个胡人细作就能解决的。 只是这次,沈鹤岚还在河东,或许一切还是会变。 柳绯烟重新站起来,无意识地拿过号角,重新吹响起来。 沈平川上了城墙,号角从传递节庆锣鼓变成了传递战报,终于齐齐吹响。 城中回荡起长而不安的疾呼:“敌袭!敌袭!胡人来了!” 灯织成的长街瞬间暗了下去,百姓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柳绯烟听见有人高喊起来:“大家莫慌!你们刚刚看到了!世子和世子夫人都是个顶个的好手!刺史大人还在城中!飞鹤营的将士们都还在!” 那是原本来打擂的,是个清河郡来的青年男子。 陆续又有声音响起,人们开始想起来,定国公府的男儿们此刻就在雁门关。定国公沈平川麾下,飞鹤军十万兵勇,此刻就在雁门关要塞驻扎。 飞鹤军并非正式名号,只是民间习惯,叫得久了,营中子弟便也跟着叫了起来,连朝中都认了下来。 沈家有四个令世人艳羡的儿子,从鹤字辈,又以急行军著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形同鬼魅,久而久之,冀州大军在百姓口中就成了飞鹤军,连胡人也用起了这个称呼。 “使持节都督冀州诸军事、定辽大统帅、定国公沈平川在此!” “定国公世子,飞鹤军左先锋沈鹤白在此!” 沈家父子的声音在清冷的夜里响起,无数兵卒高声呐喊,城中数十万百姓终于安心下来——如果沈家守不住这雁门关,那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守不住。 柳绯烟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威远侯嫡长女,左先锋沈鹤白之妻,柳绯烟在此。 沈平川抬手问身边士兵:“可知胡人是谁领兵,带了多少人?” 有探子带着伤飞奔上来,低头道:“属下方才从关外五里处赶来,是胡人二皇子元智方领兵,属下听说约有八万余人。” 雁门关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要塞之后就是大盛的无边国土,而此时,要塞中还有二十万百姓。 “听说沈家父子今日都在城上!飞鹤营的孬种!傀儡皇帝的走狗!可敢出城与我们二皇子单挑!”领兵的胡人站在城下高声挑衅,挥舞着兵刃,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吱哇乱叫。 沈平川沉默着看元智方的挑衅,沉着道:“给虞京、冀州各郡、幽州烨王,凉州忠勇侯,雍州威远侯,各自传信。” 他按兵不动,城中却一片混乱,隔着一道城门,有靠城门近的百姓口口相传,惶恐又一次悄然弥漫。 沈鹤白安耐不住地走上去,单膝跪下,向主帅请命:“大帅,末将愿带精兵做急先锋,挫挫那黄口小儿锐气。” 说罢,他就想下城楼。 柳绯烟急急伸手拦住了他,同样单膝跪地,抱拳道:“大帅,我既已做沈家妇,便当为飞鹤军一员。” “那胡人要搓我们的锐气,世子出战定会被百般刁难,届时士气萎靡,百姓动摇,情况难以估量。”她低着头,雁门关经年寒气穿透轻装,侵入膝盖。 苦寒给了恐惧宣泄的出路。夜色和寒气掩盖了柳绯烟的恐惧,她可以把一切归咎于寒冷。 被冷汗浸透的身子在寒风中几不可查地打颤,柳绯烟面色苍白地继续道:“所以,我们应该让胡人有劲使不出,让他们看着我们干着急,让他们觉得颜面扫地。” 柳绯烟顿了顿,想说末将请战,却发觉自己似乎也没个正经军衔,若说一员小兵出战,那更是丢了满城军士的脸,犹豫一下,她道:“左先锋沈鹤白之妻柳绯烟请战。” 沈平川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一双年轻人,叹了口气,俯身握住柳绯烟的肩,面色凝重,摇了摇头。 他一直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儿媳,若不是早年和柳长松那个老家伙有约,柳绯烟这样妖气又目无军纪,从小就想着做逃兵的女子,他断不会允许进了沈家的门。 他过去想着,柳家这个闺女若真的胆小,嫁了别人也能过上好日子,何必和自己的儿子彼此过不去。 谁知柳绯烟最终还是成了自己儿媳,此刻跪在自己面前请命,要去面对八万胡人大军。 见父亲沉默着,沈鹤白内心一片焦灼,慌忙插话:“你胡闹什么!还没有到女人都要出城迎战的时候呢!” 柳绯烟盯着他,觉得沈鹤白还是没有长大,摇头微笑,冷汗黏在身上实在不是很舒服:“胡人要羞辱你,那便应该羞辱回去。我就是那个最好的羞辱。” 若沈鹤白去了,只会被强行留下,百般刁难,让整个雁门关,所有百姓和将士看着自己的希望被折辱。 不去,那便成了缩头乌龟。 若开城门放大军出战,那就遂了胡人的意。 柳绯烟的笑极清明,仿佛早就洞悉一切,她强压住内心的凌乱,同沈鹤白分析道:“若连一个女人都打不过,那便挫了胡人锐气。但连一个女人都打,那便鼓舞了全城士气。你看,我去的话,对雁门关怎样都是最好的结果。” 她没说,第二个结果,她会如何,只说了雁门关会如何。 “去吧。”沈平川终于从喉咙间挤出了话。 雁门关绝不能丢,更重要的是,雁门关需要用最小的损失守住,如果能靠一个柳绯烟挫了胡人八万大军的锐气,他没理由不让自己的儿媳去应战。 “得令。”柳绯烟抱拳起身,声音清脆地楔进夜色里,惊了满城楼的士兵。 她一身绯红跃动着跑下城楼,沈平川望着那片消失在视线里的红色,朝雍州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觉得他一把老骨头,一张老脸,终究是小看了自己的儿媳,小看了威远侯的女儿。 沈平川不是看不出柳绯烟的瑟缩,他目光落回沈鹤白身上,看着自己焦躁不安的儿子,微愠道:“身在将门,本当如此,你又踟蹰什么。” “你是她的丈夫,但更是雁门关十万大军,二十万百姓的希望,给老子睁大眼睛看着。”沈平川拍了儿子一巴掌,觉得儿子的背还是有些薄了。 “有时候,一时的耻辱能保住很多将士的性命,至于你媳妇的命,就归你管了。” 沈平川不再说什么,只是盯着夜色里逐渐涌来的胡人,铁骑覆盖了夜色,变成了更浓重涌动的漆黑。 城垛上,弓箭手拉起弓,无数人盯着城下的大军。 柳绯烟换上一身轻甲,苦笑着看自己一身装扮。 她骑了父亲过往最看不上的战马,枣红的马鬃打结,梳成虞京贵女们给爱马做的装扮,蹄上还裹着银饰,是一匹威风堂堂但不甚实用的战马。 那身银甲也是柳长松最不喜欢的,质地过软,护不住关节,还有累赘的彩绦系带,但轻便,漂亮,英气十足。 但这样是真的好看,即使是夜色中,只要一点微光也能把她照亮,明眸皓齿,眉目温柔,笑颜纯净又勾人,像从虞京城里走来的骄傲贵女,执着马鞭,飞扬跋扈。 乌泱泱的百姓看着高头大马踱到门前,雁门关生活艰苦,极少能见到如此鲜活明艳的女子,如此意气风发的骄傲模样,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 “看见没有!这就是飞鹤军!世子夫人一骑当千!都不用男人就能把胡人打回去!” 柳绯烟捏紧缰绳,手心和粗粝的缰绳攥出血,混着汗水,一阵阵刺痛,城门缓缓打开,她看着要塞之外的漆黑夜色,长呼一声,提着枪催马上前。 沈鹤白在城楼上看见一个红点映着月光出现在城下,眼睛死死盯着那一人一马。 他还是觉得荒唐。 自己过去最嫌弃的就是柳绯烟唯唯诺诺的性格,又不是打不过,怕什么呢。 可现在,他只想飞身下去,替她面对泱泱胡人。 她不怕吗,她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女人是可以躲在男人背后,躲在城池背后的么。 他锤了一记城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再去想最可怕的情况,转头向下吩咐着:“去,找几个说书先生,再把那两个细作的尸体搬上来。” 柳绯烟的马已经停在了胡人面前,元智方一把弯刀寒光森然。 她有一瞬想勒马回头,僵硬地坐在马上时,却想起了沈鹤白被胡人刺穿的画面,想起那天沈鹤白陪她一起赴死的金銮殿。 胡人对出来的是个女人有些错愕,旋即叫嚷起来:“沈平川那只老狗呢!派一个女人出来算什么!要是对我们投降,一个女人可不够!” “尔等鞑子做什么美梦呢,就你们还不配我家夫君和公公出来迎战。”柳绯烟枪头朝向胡人阵前,轻蔑笑道:“叫你们二皇子来,不是要单挑么,我来就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缩头乌龟 “美人,要你那窝囊丈夫有何用,跟我回王庭吧!” 元智方狂笑一声,举起弯刀策马上前。 胡人的铁骑从黑暗中来,奔向连城墙都装饰上花灯的要塞时,光芒刺目。 那万家灯火之中,女人坐在鬃毛华丽的枣红骏马上,朝黑暗走来,银枪顶端的红缨在风中飘成一蓬野火,那女人眼睛里闪着灼灼火光。 胡人地广人稀,赤地千里,女人大多在经年的风霜里活成了最坚韧的模样,肩背厚实,手心粗粝,脚踏过游牧过的每一寸土地。 柳绯烟此刻站在雁门关下,就像一道天堑——越过她,就是大盛膏腴之地,歌舞升平,物资丰饶,温香软玉,霓裳羽衣。越过她,就是胡人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的盛世。 她站在那里,十七岁少女眼眸顾盼生姿,一身战甲英姿飒爽,如同赫然出现的海市蜃楼,缭乱了无数胡人的心。 迎着那些躁动的目光,柳绯烟不敢动,生怕多余的动作泄露自己的恐惧,她怕极了,怕胡人突然冲来,怕如果被生擒会面对怎样的场景,怕得后背一片湿冷。 但若她真的成功了,真的将元智方挑落马下,就算胡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退兵,也足以挫了胡人锐气,令雁门关士气大振。 战局的分毫,都是数十万将士的命,也是沈家上下的命,于是她只能嘴角噙着笑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么?” “一会就叫你们知道,我们大盛的女子,不仅漂亮,还能打得你们屁滚尿流。” 元智方策马扑了上去,银光并不直奔女人咽喉,而是擦着锁骨向下压低,他还舍不得弄坏了这样漂亮的女人。 柳绯烟勒马向后弓身,银枪上挑,随着风呼啸而起,逼着人后退。 一回合过,两人的马分开。 胡人举着火把给自己的二皇子摇旗呐喊。 城楼上,一排排说书先生轮流着奔下楼,站在先前的擂台上,给百姓们讲述世子夫人矫健的身子、无所畏惧的出招、出神入化的灵巧。 随着刀划过砂石长而刺耳的声音,元智方又一次冲出,半挂在马背上,弯刀自下而上,劈向柳绯烟的腿。 枣红战马受了惊,嘶鸣起来。柳绯烟飞身跃起,在朔风严寒中,一点也察觉不到冷,反手将□□向元智方的马,已经贴近自己的黑马窜了出去,两人再次分开,柳绯烟银枪点地,将身子落回马上。 又是一个回合过去,柳绯烟像夜色中的无根之火,游移不定,元智方只觉得一口气憋在喉咙间,怒道:“你们汉人都是这样的缩头乌龟吗,躲什么躲!” 沈鹤白攥紧手底砖石,几乎要将城墙捏出粉末,冲几个说书先生摆手。 城垛上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啧!狗贼!连我们世子夫人都打不过还敢大言不惭!” “看见了么!你们胡人有我们世子夫人这么七窍玲珑的女中豪杰吗!” “呸!就你们还敢挑战飞鹤军,先回去打赢自己老婆再来吧!” 有胡人按捺不住地叫嚷回骂,夜色中对骂声不断,柳绯烟和元智方兵刃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沈鹤白耳朵灵,隐隐听见了其中被淹没的另一种声音。 元智方笑得意得志满,是全然的自信。以八万面对雁门关要塞的铁壁和十万守军,不该有这样的自信。 沈鹤白看向城外,还没说话,瞭望台上的士兵叫了起来:“不好了!又来了!” 他一个健步冲了过去,登上瞭望台,呆在了原地。 胡人来的,哪是八万。 是至少两个八万,从四面八方涌来,奔向雁门关。 练兵他虽也见得多,但这样多的人也是第一次见,一时间甚至弄不清是不是自己对数字的判断出了错。 沈平川当机立断喝道:“准备列阵出兵!沈鹤白,你给老子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去把你媳妇接回来!” 雁门关有十万驻军,十万对八万时,柳绯烟出城门迎战,横枪立马,这十万便是底气,是让胡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后盾。 她和城墙上所有人都还抱着希望,希望胡人只是前来试探,被羞辱一番便会退兵。 而现在,面对近二十万大军,柳绯烟站在那里,已经成了毫无威慑的活靶子,这仗,注定要打了,所幸,信鸽应该已经都在路上了。 不等沈平川话音落下,沈鹤白已经急不可耐地冲了下去,不出片刻,一匹马出了城。 柳绯烟听见背后的马蹄声,看着面前的胡人大军渐渐向前,心跳飞快,不敢回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觉得风沙月光间交织了凄凉杀意。 她横枪平举,已然察觉到越来越多的人在涌向雁门关,势均力敌之下的单挑不复存在,她面临的将是恃无恐的围攻。 这和她上一世知道的不同,她从不知道胡人竟派来了雁门关驻军两倍有余的数量,更没想过此刻自己该如何应对。 元智方的弯刀再次挥出,映着冷月寒光直逼柳绯烟胸口,刀背上映着步步逼近的大军。 刀还未至,沈鹤白迎风出枪,将元智方的马逼退了回去。 弯刀随之变换方向,朝着沈鹤白剜去,元智方大笑着道:“怎么,不做缩头乌龟了?” 沈鹤白脸上露出一个轻蔑的笑:“让我媳妇一个人打二十万,我又不是傻子。” 他转头挥鞭将枣红战马赶了回去,对着柳绯烟快要掩饰不住慌乱的脸,收起那个镇定自若的冷笑,在她面前袒露了自己的不安,做了个口型。 “你放心,不怕。” 其实他也很怕,可这恐惧只落入了近在咫尺的柳绯烟眼中,未曾有他人见到。 战马冲着城门的方向撒腿狂奔,柳绯烟伏在马背上再回头时,沈鹤白已经将头转了回去,面对着胡人大军,白衣银甲,一往无前,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柔软是柳绯烟看走了眼。 “所以——我一个就够了。”他接起自己的话,自负道。 沈鹤白的马向着元智方疾驰而去,寒风吹着他白色衣衫,死寂中形同鬼魅。 他孤注一掷般飞身迎上,似是抱了不死不休之心,凌空翻跃,枪如银龙,化作光影,朝元智方刺去。 元智方一手向身后示意包抄,一手抬起弯刀格挡,“叮”的一声在夜幕下荡开,火星溅射。 两个人缠斗时,胡人的大军终于不再有新的兵马涌来,城楼上将估算的数目通报了沈平川。 胡人联合周边部落,共计二十万,等列阵、扎营,雁门关就是一座孤城了。 身后有城门打开的声音,沈鹤白听见柳绯烟的马蹄声在城门里踏出回音。提枪的手瞬间往回收,转而挥出马鞭,勒马掉头——也朝城门去了。 “我都说我又不是傻子!你们这些鞑子坏得很!我信你个鬼的单挑!” 胡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沈鹤白抛下一句话,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柳绯烟侧头瞥见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马,不禁失笑。其实他完全可以不来接自己的,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这样逃回城里,他这一趟完全是画蛇添足。 这家伙是来陪自己丢脸来的。 上一世,沈鹤白留给虞京城的大多只是一个背影,一个人出入胡境,一个人披荆斩棘,他变成孤身一人后,就再也没退缩过。 他那时候,仿佛每一次都向着死而去,死了,沈家便真的满门忠魂了。 其实他原应该是这样温柔的人,温柔到当着全城将士的面,做一个仓皇逃兵,只为担心自己一个人逃了,被骂丢人现眼、配不上沈家。 “陪我丢人很好玩吗?如果我爹在,连你一起赏军棍。” “怎么办呢,谁让我娶了个不能以一敌二十万的媳妇,要是你再强点,我可不就不用来了。” 身后是二十万大军,柳绯烟却觉得热血汹涌肆意。 沈鹤白一身白衣,说着一点要不好笑的笑话,笑着和自己并肩逃回雁门关,比那时候一袭红衫,次次抱着赴死的心,昂首阔步前行的背影,好多了。 这场仗,她想赢,想跟着沈平川带着雁门关守下来,陪着沈鹤白,永远别走到上一世决然又孤独的结局。 虽然和沈家的接触只有往年夏天的演武,和最近月余的行军,但她喜欢那个壮志勃勃,每天闹着打败兄长的沈鹤岚,喜欢古板严肃,不苟言笑却扛起大盛边线的公公。 如果有机会,她应该会喜欢尚未就接触过的大哥沈鹤吟、二哥沈鹤游,还有沈鹤白的母亲,在谷阳城只来得及见了一面的定国夫人,叶红棠。 等两个人回到城楼上时,沈平川已经做完布防,微微颔首:“就这么守,鹤吟、鹤游不出两日就能从云城、朔城带兵过来,鹤岚五日内也能到达。” “胡人兵力有限,想来烨王或威远侯,必有一方能腾出手驰援。” 沈平川望向密密麻麻的胡人,听着不堪入耳的叫骂,冷静道:“不要自乱阵脚,王杨,去清点粮仓;胡成,去确认药物和水源;姚晟,随我去点兵。” 他又转向沈鹤白,微微点头:“回来了。” “回来了就守城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朝秦暮楚 雁门关被围城了。 城中二十万百姓终于在城门紧闭的第二天确认了这件事。 他们听见胡人隔着城门的叫唤,听说城楼上,士卒将上元节那天死于世子夫妇之手的细作抬了上去,扔到了胡人面前。 听换防下来的兵卒说,那两具本就稀烂的尸体摔成了两滩肉泥。 沈鹤白找的说书先生们继续城中茶楼说书,说着世子如何神勇,世子夫人如何令胡人惊为天人。 人们受了鼓舞,脑海里还是昨日夜间,沈鹤白同柳绯雨那两杆银枪,和被那两杆枪钉入所有人脑海的尸首。 大盛的仰仗,沈家的飞鹤军,他们的希望还在,城中的生活还在继续。 然而,“完了!我们要死了!”的声音也不断响起,越来越多百姓悄无声息地收拾好了包袱。 不知为何,胡人似乎并不着急攻城,也不害怕不日就要到来的援兵。 柳绯烟越发焦躁起来,按照上一世的记忆,第一封战报是上元节后二十递进虞京的。 战报上说,各郡上元节后一直收到无事战报,直到二月初一沈鹤吟护送定国夫人前去雁门关,才发现雁门关被围,飞鸽传书递送虞京。 第二封战报再到时,西北、辽东边线要塞,全军覆没,直到此时,朝中才知道胡人正月十五就已出兵。事后追究却再也没能找出无事战报从何而来,求援战报又为何失踪。 柳绯烟想起此事是围城第三日,恰逢她下城楼去城中巡城,沈鹤白刚从城里回城楼上。 见她一脸凝重,沈鹤白没心没肺地替她提枪,送她下了楼,将枪塞回她手里:“再守一日,大哥就来了,不要怕,笑一笑。” 沈鹤白笑了三天了,此刻的笑容几乎是将“放心吧”三个字写在了脸上,写给全城百姓看,却让柳绯烟看了心中烦闷。 这三天,每当她巡城时,都会有百姓驻足看她。 “飞鹤军会赢的!” “夫人!我们相信你!” “夫人,这是俺家做的姜茶,夫人你喝点!” 她上一世躲在深宫,躲过了战争,躲过了身为将门子女该背起的担子。 同时,也躲过了这些热忱的眼神、托付一切的希望。 面对这些百姓,她没办法不摆出自信的笑脸,告诉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与沈家父子,三人换防并不在一班,只为确保城上士兵、城下百姓随时都能看到三人中的一人,随时能看见纷乱战火中的精神支柱。 这样的环境里,她找不到机会一个人呆着,找不到机会卸下脸上神采飞扬的伪装,沈鹤白亦然,这让柳绯烟心中越发憋闷,有情绪试图寻找出口。 “别笑了,你不需要和我笑,这都什么时候了啊,你笑什么啊,有什么可笑的啊,你哥万一来不了呢!”柳绯烟伸手去推他,又好像不够解气,骤然委屈起来,伸手去揪他的脸。 这几日她与沈鹤白几乎不曾见过面。守城累了便上城楼同胡人骂几句,守着城墙;骂得精神抖擞了便下去城里巡城,快要撑不住时就靠在城墙垛上,披甲抱枪地睡上一觉。 仅有的几次见到彼此,都是瞌睡间隙,身边有人挨着她坐下,她知道时沈鹤白来了,但实在没有精力睁开眼睛同他打个招呼。 她真的太累了,即使是轻甲也有十好几斤,整日绷着笑脸,给所有人送去希望,唯独给不了自己希望,好不容易和沈鹤白说上话,她的委屈和恐惧突然涌上心头。 沈鹤白被无缘无故揪着脸骂,刚要说什么,发现柳绯烟眼泪一连串滚了下去,手胡乱捏他的脸,带着哭音道:“你别笑了,我真的好怕,万一,万一没有援兵,我们怎么办!” 城楼上有兵卒要下来,沈鹤白侧身挡住了柳绯烟,伸手替她脱下了轻甲,将束起的长发散开,轻轻拍着她的背,牵着人往大营走去。 “别哭了,如果没有,那就打。你累了,去睡会吧。” 他开口时,柳绯烟终于镇定了一些,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和不安。他到底也只有十九岁,往日更多的是同父兄参与埋伏、奇袭。事实上,这场面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 她都忘了,他还不是那个浴血而归的沈鹤白呢,她希望,沈鹤白这次永远也不会成为那个沈鹤白。 柳绯烟止住了哭,靠着沈鹤白,拉住他:“陪我睡会,你也该歇歇了。” 不光是自己,他也该歇歇了。更重要的是,她很怕,怕到宁愿留在城墙上吹着寒风,和士兵们同在,也不敢独自陷入思考。 他们成婚第二天就开始了行军,几乎没有在某地停留过,连除夕都在谷阳到雁门关的路上过了,到了没两天就遇到了战事,居然一直没有同寝而眠的机会。 “啊?可……?”可你说,等天下太平,你是要同我和离的,沈鹤白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出口。 周围还有兵卒走过,沈平川的副将王杨从城楼上下来,拍了拍沈鹤白的肩:“少将军去歇会儿吧,有我们呢。” 柳绯烟拽着他走远了,沈鹤白僵硬地迈开步子,听见身后有士兵说:“可怜呀,世子一直在关外待着,好容易娶了媳妇,新婚燕尔的,睡个觉都没空。” ……不,大哥,你们误会了,真的。 说归说,沈鹤白也是真的困了,在寅月的朔风里撑了三天,等真的挨着了床,他很快就睡了下去。 等醒来时,天色已晚,雁门关围城的第三日也将过去。 沈鹤白觉得胳膊酸痛,低头发现柳绯烟微阖双目,枕在自己肩头。柳绯烟生得白,腮上有未拭去的泪干涸,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指尖轻轻挂去。 这场仗,他们得赢,雁门关的二十万百姓,应该过上醒来时,心上人在怀中,不必担心下一秒能不能活下去的生活。 柳绯烟被他的动作扰醒,抬眼看他,脸上闪过一丝羞赧,迅速爬开。 沈鹤白握住她的手,拉着人起身:“走,洗漱一番,咱们打扮得漂漂亮亮,骂鞑子去。” “走着!我梦里刚想了几句新词!”柳绯烟笑嘻嘻地被他拉起来,惊讶地发觉,在沈鹤白的怀里睡了一觉,她的担忧隐隐消失不少,日子总要过的,援兵会来,他们会赢的。 “少将军!快!出事了!”账外,有兵卒飞快跑来。 两人相视一眼,飞速出了军帐。 城里,暴动了。 一名云城来观看演武的男人不断朝城门冲去,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几十人。 在他的带领下,有人大喊起来。 “我不管雁门关怎么样了!我要回家!我老婆孩子还在等我!” “飞鹤军不是厉害么!为什么不打!” “沈家父子是不是要通敌投降!” “我要求出兵!出兵!打退鞑子!我要回家!” 街上有差役、兵卒不断拦着人,反复说道:“雁门关的储粮足够全城熬过半月,大家莫慌!雁门关地势险恶,胡人进不来的!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那个冲城门的男人恶狠狠回头:“我管你能不能熬过去呢!我不是你们雁门关的人!放我回云城!” 另一个男人随之骂道:“谁要吃稀粥烂饭的!我大哥在朔城,我要去投奔我大哥!你们不打,还不许我自己跑么!” “就是!半夜开一下门,我们自己跑还不行么!” 街上已经乱了套了。 柳绯烟握住了手中随手提来的刀:“那个带头的,许是胡人细作,要不砍了?” 沈鹤白按住她的手,叹了口气:“你若杀了,才真的是遂了胡人意。” 她若杀了,城中就真的彻底乱了,百姓讲真的相信,沈家不管他们了。 “衙门的人呢!大统帅呢!”沈鹤白招手,找来一个小兵问道。 那小兵正忙着跑去阻拦,边跑边回答:“三个关门暴动了!统帅在西门镇压,县令和主簿去南门戒备了,这里就靠您了!” 他话还没说完,一把大刀落下,一颗人头落地。 冲城门那男人的血蔓延了一地,眼睛至死都瞪着城门。 一个人跃上墙墩,举起被血浸没的刀:“危难之时,像这样自私自利之人,当斩!我是大统帅请来的客人,我便替他斩了!我看还有谁是这般自私之辈!” 人群惊叫着四下逃散,老幼妇孺纷纷躲进屋内,留下胆大的同他对峙。 “我们只是普通老百姓,想活下去有什么问题!” “就是!说什么飞鹤军,城都被围了还飞鹤!” “你凭什么杀人!定国公府的客人就可以杀人吗!定国公还能胜过王法不成!” 沈鹤白认出了这人,这是应城来打擂的民间高手,按说也的确可以算作大统帅的客人。 “百姓们!不要乱!不要中了胡人奸计!”柳绯烟面色苍白,飞快奔到街中央,伸开双臂,拦住乱作一团的人群,一身还没来及穿上的红衣很快被人群淹没。 有女人一盆污水泼了她一身:“呸!你们都是骗子!那天你和世子杀的,是我家老大!他不过就是想爬上灯楼,看看你同世子交手!你这个杀人凶手!” 又一个男人挣开官兵的禁锢,冲了过来,扬起手朝柳绯烟挥下去:“说什么胡人细作!我二弟不过是贪玩爬了灯楼!就叫你们当做细作杀了!死无全尸还扔去了城外!你拿什么偿命!” 那两具尸体,早已扔出了城,死无对证。 三处□□,怎么能这么巧,这两个人的亲属都在这里。 那么多上擂台的勇士,怎么能这么巧,胡汉混血最多的应城,来了个自作主张,替定国公杀人的“义士”。 “定国公府一家都是骗子!骗子!我们要出兵!懦夫!出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龙战鱼骇 凛冬的天总是黑得太早。 人群沸腾起来的同时,暮色已经降临,重重黑云、漆黑夜色令全城百姓心中的弦彻底绷断。 “沈平川!出兵!飞鹤军不是战无不胜吗!出兵!” “我早就说了!那个女人就是个祸水!众目睽睽之下滥杀无辜!还说那是胡人细作!” “说什么有粮食!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要为了自己忠臣良将之名,拉全城百姓送死!” “要我说,把沈家父子和还有飞鹤军都送出去,把这女人送给胡人,我们投降,胡人难道真要杀了整整二十万人不成?” “娘!我不想死!娘!我们会死吗!” 随着此起彼伏的叫声,柳绯烟同沈鹤白瞄准了几个带头的,暗中差人制服了那几人,将人带去了府衙。 人群恢复了表面的安静,巡城的士兵以宵禁之名,强行将百姓驱逐回了坊内。 然而他们都意识到,雁门关此时已经是一潭浑水了。 每一户人家,漆黑的窗后,都是沸腾前最后的窃窃私语,声音交织,最终传到街上,汇成安静的躁动,明天白天,谁都不知道会如何。 上元节当日,擂台下喊着“我大盛的战士,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往不利!”的,是雁门关二十万百姓。 喊“世子威武!世子夫人威武!”的,也是雁门关二十万百姓。 喊:“世子夫人一骑当千!”的,还是雁门关二十万百姓。 他们今天日头还在对柳绯烟说:“我们相信你。” 傍晚就说起了:“把这女人送给胡人。” 柳绯烟听着满街谩骂,站在长街之上,望着家家户户禁闭的门窗,只觉得遍体覆上关外寒霜,惘然地看着沈鹤白。 “别听了,走。”沈鹤白伸手捂住她的耳朵,不由分说地拉起柳绯烟。 她不敢再去想,伸手拍拍自己脸颊,强提起精神:“走,我们审审那些细作去。” 看她的动作,沈鹤白摇头,拉着她往大营去了:“如今再去找还有哪些细作,已经没用了,明日若不出兵,不用胡人攻城,雁门关城就会从城内开始土崩瓦解。” “胡人只是埋了一颗种子,等恐慌蔓延,全城百姓都是细作,都是叛徒,都是敌人,抓人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沈鹤白声音低沉沙哑,疲惫不堪。 他们还有足够的粮草,被围上三个月都绰绰有余,但雁门关百姓已经没有足够的信心撑过三天。 照理,雁门关发出的飞鸽传书,三日里总该收到回信了,然而至今不曾有任何回音,他不得不相信柳绯烟说的的确是有可能的——这之中或许已经出了问题。 胡人素来鲁莽,以武力著称,不知怎么出了元智方这个异类,成了胡人中少有的智将。 两人到大营时,沈平川已经在了。 沈鹤白擦了一把不存在的汗,好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低声问道:“父亲……?” 此时无旁人在,他不叫大统帅,叫沈平川父亲,便是打算请战了。出城应战九死一生,这件事应当他去,若他回不来,城中还能有主心骨。 沈平川面色没有丝毫表情,静静看了沈鹤白一眼,从腰间卸下令牌:“拿着,明日城中留一万兵力,由你守城,其余人随我出北关口迎战,姚晟带小队从南关口突围。” 如今飞鸽传书已然不值得信任,只有亲手将信传出去,才能确保无虞。 围师必阙,胡人兵力不够将雁门关四面围城,留了一个南关口,安排着伏兵,等着有人突围、分散兵力。这原本是计,如今却可以将计就计。 一旦大军将胡人兵力留在北关口,南关口就只剩少量伏兵等人突围,姚晟只要能从伏兵中杀出重围,抵达云城,面见沈鹤吟,雁门关就还有救。 若一味守城,等不来援兵便只能等死。 而飞鹤军以九万对二十万,赢或许不易,搏上一搏,却也不无可能。 沈鹤白听完计划,面色凝重,单膝跪下,声音斩钉截铁:“末将领命!” “请父亲……务必凯旋。” 他原本的计划是自己带小队出城,从兵力最少的南关口奇袭,只要能带回一批胡人首级,或许城内还会重新燃起希望,躁动还能被暂且压下去。 但沈平川打算直接陈兵列阵,正面迎战二十万胡人。这件事,只有身为大统帅的沈平川才能做,只有他才能去。 于战场之上,身为部下,沈鹤白只能说一句末将领命。但作为沈鹤白,他只希望自己的父亲能活着回来。 说完这句,两个人各自离去,柳绯烟满脸担忧地看着沈鹤白,跟在他身后,胸口一阵鼓点杂乱敲落,紧紧攥着沈鹤白的手道:“大家都会活下去的。” 这不是上一世,上一世发生过的事,不会发生的。 天成二年,上元节后第四天,正月十九,定国公沈平川率九万将士,列阵雁门关前。 柳绯烟同沈鹤白站在北关口城楼上,望着出城的大军。 随着城门打开,大军出列,对面乌泱泱的胡人也出现在眼前,百姓中一片死气沉沉。 恐惧蔓延的同时,站在最前方的沈平川举起枪,眼里燃起战意,城楼上,号角吹响,雄壮绵长的号声直冲云霄。 铁蹄疾驰而去,初升的冷冽阳光笼罩着雁门关,凄冷的光线将高墙染上沉寂的暗色。 柳绯烟和沈鹤白就并肩站在城头,望着胡人一眼望不到头的军帐,谁也没有开口。 姚晟即将从南城门出城突围,王杨和胡成跟着沈平川出战,城里剩下的几位都是年轻的裨将,都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 不久前才被提拔的裨将孙士海急切道:“少将军,胡人是大帅的二倍之术数……我看……不如让大帅晃上一圈,叫城里百姓知道我们出过兵,就回来吧?” 沈鹤白生得好看,眉眼素来是英气的,他侧头用凌厉的眼神盯着孙士海,道:“闭嘴,往后再叫我听到有谁动摇军心,按军纪处置。” “胡人倾巢而出,一旦攻克雁门关,便是打开了我大盛山河最密不透风的缺口。家国存亡之事,岂容儿戏!”他往日素来跟在沈平川身后,将士们从未想过拿了大统帅的令牌,沈鹤白一身浩然之气,竟叫人看出几分沈平川的样子来。 “我定国公府四世从戎,满门忠烈!我飞鹤军,数十万忠魂埋骨塞外,再无缘见一眼父母妻儿!我辈皆为大盛抛头颅,洒热血!你难道要辜负雁门关二十万百姓的期待吗!” 沈鹤白话语铿锵有力,胸中却仿佛有千斤鼓吹在擂战鼓,擂得他头晕目眩,血肉嵌进刺骨的严寒,震得他听不清自己的话。 他脑海中有声音在喊,你要看着你的父亲走上绝路吗,他别过头不再去看孙士海,不去想自己其实也希望他所说的成真。 可城下是他们的大统帅,是大盛的定国公,不是他一个人的父亲,他只能希望沈平川胜利,却没有资格自私地希望父亲不战而退。 柳绯烟在那一瞬间,似乎与沈鹤白心灵相通,她悄悄伸手,捏住沈鹤白,低声道:“要相信公公。” 城下两军对峙,元智方跨在马上,昂首立在阵前,放声大笑:“沈将军,是时候认命了,您和您的漂亮儿媳一定有所不知,我兄长也带着二十万兵,去了雍州,昨日,威远侯柳长松,弃城了!” 胡人一齐大笑起来:“城里的百姓!听见了吗!威远侯弃城了,很快,你们也要被放弃了!等沈平川这个狗贼缩回城里,你们要么饿死,要么被他献给咱们二皇子!” “威远侯柳长松,弃城了。” 这句话闯进柳绯烟的脑海,她脱口而出:“住口!我爹不可能弃城!你别指望一句话扰我雁门关一城军心!” “你都要死了,我何必和你撒谎。”元智方懒得同她多费口舌,喝道:“攻城!” 他身后的大军如潮水般涌动起来。 沈鹤白来不及关心柳绯烟,命守城士兵弯弓搭箭,为城下突围的大军掩护。 浸了火油的箭一支支点燃,飞向胡人,战场上龙战鱼骇,金戈铁马,血战作一团。 沈平川手提铁矛,冲了出去,一枪挑开了几名胡人,身形同时一侧,避开胡人弯刀,枪尖回扫,将面前的胡人一矛刺穿,随即甩开尸体,弯刀撞上迎面而来的战马,一颗巨大的头颅落地,蒸腾出带着血气的白雾。 城上将士眼中燃着希望,纷纷为自己的大帅叫好,火箭不断飞向远处的胡人。 飞鹤军常年操练,比胡人仓促纠集的散兵游勇到底规整不少,虽然体格天生不如胡人勇猛,但厮杀见进退有度,竟也并未落太多下风。 只是胡人到底兵多将广,虽然伤亡不及胡人,但同前赴后继的胡人死战下来,终究体力不支。沈平川为将士们打开了一条血路,却见身后已经有胡人开始攻城,他挥矛杀回城下。 身后是胡人弯刀,沈平川无暇回头,听着破风之声袭来,正欲回手架招,却听见一声呐喊,王杨从身侧赶来,策马上前,迎着胡人弯刀而上。 他回头是,王杨的枪穿透了胡人胸腔,弯刀亦当头劈下。 “大帅!”王杨脸上带笑,还想再说什么,但终究没能说出口。 沈鹤白在城楼上喊道:“今日突袭已卓有成效,开城门!再缠斗下去。胡人杀之不竭尽,我们后继无力!回城休整!” 传令兵刚要下城楼通报,方才被骂过的孙士海却又跑上了城楼,慌张大喊:“少将军!不好了!城中百姓堵城门了!您快想想办法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拦我者死 沈鹤白正要派人开城门迎大军回城,孙士海就将他拉下了城头。 城门下,无数百姓堵在门口,将要开城门的士兵推出人群之外。 一名抱着孩子的妇女大声质问道:“城外那些胡人说,威远侯已经弃城了!大帅是不是也是要弃城!” “不行!不能叫大军回来!不把胡人杀回去,他们怎么好意思回城!大帅一定能赢的!” “我早上看见大统帅的副将从南关口出去了!他们是不是要弃城逃了!”一个老人紧紧拽去将士的袖子,反复问道。 沈鹤白从身边士卒手中抢过刀,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的刀架在那名百姓脖子上,逼问道:“如果要逃,我身为他的儿子又怎么可能还在城中?” “你们让不让路!不让,我不介意叫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滥杀无辜!”他眼睛里烧着一团火,堵住心口,怒气四下横冲直撞,撞进脑海,撞到耳边,一阵头晕目眩。 柳绯烟在一片混乱中反应过来,拨开人群,夺下了沈鹤白手中长刀:“扰乱军纪,并不无辜,要杀便杀,只是你杀得完这里所有人吗!” 即使是一身战火尘烟,她极精致的眉眼依然熠熠生辉,与整个雁门关格格不入,惶恐被愤怒取代,她咬牙看向乱作一团的百姓:“父老乡亲们!听我说!” “这里是大帅守护的雁门关,难道就不是我们生活的雁门关了吗!难道你们就只知道在这里胡搅蛮缠吗!你们真的要毁掉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吗!” 人群沉默了片刻,继而又喧闹起来,百姓们依然对沈家没有信任,即使沈家四世镇守雁门关,即使前几日他们还在为定国公府助威呐喊。 “……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谁懂怎么打仗,你们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安排,谁知道你们心里有没有我们?” “我们只知道,大帅出城了,他就该赢了再回来!再说万一他回来就和威远侯一样弃城了呢!” “大帅一回来,就多了几万张嘴吃饭分粮食!他能赢的!” “妖女!闭嘴!你是威远侯的女儿,威远侯都弃城了,你能是什么好东西!大帅一定能击退胡人,为什么要回来!” 胡人的三言两语,几个细作,几句话掷入城中,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柳绯烟浑身战栗,不知道该责怪这些百姓盲目、愚昧,还是责怪元智方手段阴狠恶毒。 可这些百姓也只是想活下去,他们已经被战事逼成了惊弓之鸟,心里又哪能看清处境。更何况,她上一世有一身武艺都怕得逃去过深宫,又哪来资格指责这些百姓胆小、懦弱、自私。 想到活下去,柳绯烟猛然醒悟,举起从沈鹤白手中拿来的刀:“我今日,便不管你们怎么看我,怎么看我定国公府!” “你们怕也好,惧也好,恨也好,与我无关!我只说一遍,谁阻止大帅回城,谁就是想拉着全城陪葬!如果想活下去,就给我退开!” 她的刀直指人群,迅速劈开一道沟壑,恐惧刀锋的人群散开,一个妇女边哭边退开道:“不是我们不想相信沈家,不相信大帅,是命只有一条……我的孩子才三个月……” “我们还能……再相信大帅吗?” 柳绯烟笃定地点头:“我们都该相信,今日已经和胡人杀了个难解难分,只要让大帅回城,养精蓄锐,不日必能一举击退胡人!” 那妇人默默让出了一条路,垂着头不再说话,人群犹豫着,有些人开始散去。 “啪!”一个汉子冲了过来,一巴掌甩在了妇人脸上,赤红着脸呵斥:“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飞鹤军吃皇粮度日,打了仗就该为了我们顶着!” “回什么回,回来分粮食吗!” “等回来了,谁知道还出不出兵?也就你们这些女人才相信了!你想想我们的儿子!” 刚刚散开一些的人群散去了一些,更多的人群涌了上去,在恐惧和自己的命面前,飞鹤军将士的命,算得了什么。 他们很快发现,柳绯烟的刀,所有将士的刀都不敢朝手无寸铁的他们身上落。 人们的手扒上柳绯烟的战甲,拖住沈鹤白的靴子,拳头落在将士们身上。 “你们是雁门关的守城将士!大军不能回来!你们本来就该保护老百姓!” “要开门的话,你们便先杀光这全城百姓好了!” 人群又哭喊、叫嚷、谩骂起来。那是沈平川,他们眼里最强的人,他一定能赢,所以他不能回城——他回城,便一定是打算抛弃这座城了。 也有妇女冲了上去,抱住骚乱的人群嚎啕大哭:“求求你们住手吧!我的儿子就在外面!” “我求求你们了!我丈夫今天本该休班的!家里还有饭等他回家吃呢!那是二十万人啊,就算是大帅,也不是神仙啊!” 柳绯烟抱住头试图朝城门的方向移动,顺手护着一个被卷入纷乱的妇人,两个人头发凌乱,被拉扯着,又分开了。 那夫君还在城外的妇人很快被推出了人群,惘然地跌坐在路边,哀嚎着祈求百姓们让出路来,让她的夫君回城。 随着门洞里人挤着人,乱作一团,有老人被推倒在地,随之又有人冲了过来,被推搡的人发出大呼,却没人能在意到自己是否踩着人了。 城外,沈平川在云梯下,身边是已经倒下的战马,他的矛已经折断,提着一把胡人的弯刀,杀红了眼。 胡成站在他身边,左臂只剩下半截,脸上鲜血横流,一只眼睛只剩下血洞,另一只眼睛也被鲜血糊住,他来不及也没有手拭去遮挡视线的血迹,一只手抡起枪,胡乱扫着,将近身的胡人扫开。 雁门关城墙之外,一圈不断有人倒下的血肉之墙被逼得一点点后退,不断靠近城墙,有士卒不断拍着城门,大喊着,声音传回门内,和门内的嘈杂融为一体。 尖叫,呐喊,呼救,厮杀声涌入耳朵,沈鹤白身后有人正在拳打脚踢,拖着他的衣襟将他向外拖,他的战甲在混乱中被扒下,白色布衣沾了血。 那是沈家四世忠心赤胆守护的雁门关,是往日见着他叫一声世子的百姓们,是自己的父亲在城墙外浴血奋战,拼死保护的人。 可此刻,正是他们前赴后继,同门外的胡人一样,要将他的父亲逼入绝境,他难道要提着刀把这些人全都杀光吗。 柳绯烟也混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终于,她身上的轻甲也被人剥去,雁门关百姓的拳头还没来做胡人身上,却先落在了她身上。 她脑海中空白一片,只庆幸门外的将士们不知道,他们拼死保护的人正在做什么。 城门内,士卒们声嘶力竭地喊着住手,可已经被恐惧控制头脑的百姓早已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混乱中,有人试图将柳绯烟身上的衣服一起撕去,有人喊着将她扔出城,送给胡人。柳绯烟竭力护住自己,声音被人群淹没。 一只手穿过拳脚相加的人群,抓住了柳绯烟的肩膀,将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越发不知轻重的拳头砸在沈鹤白身上,他将柳绯烟裹进怀中,茫然无措,不敢相信这是看着他长大的雁门关百姓,是他十四岁开始,用五年时光保卫的百姓。 柳绯烟听见沈鹤白一声闷哼,随即感到背心一阵灼热,沈鹤白在吐血。她不知道沈鹤白是受了伤,还是急火攻心,但此刻,上一世的记忆占据了脑海。 ——如果再不做什么,这座城,沈家,大盛的未来,一切都要完了。 这里是雁门关,保护这座城里的二十万百姓,是他的大帅沈平川交给左先锋沈鹤白的任务,是身为定国公世子的使命。 不论这些百姓正如何践踏他们,践踏飞鹤军,如何将门外九万将士往死里逼,沈鹤白都不得不守护这座城。 所以有些事,有些骂名,得她来。 “铮!”柳绯烟抓住了一把被踢来踢去的刀,长刀出鞘,金石相击之声后,是人群的尖叫,柳绯烟杀人了。 胡人在攻城,而他们的希望拔刀现在城内杀起了人。 柳绯烟的刀直指天空,血顺着刀刃流下,又顺着她藕色的小臂流进绯红的衣衫,令那片红越发醒目起来。 她杀的是之前说话声音极大的一个汉子,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这个汉子究竟只是出于恐惧,还是胡人的细作,但这都无关紧要了,因为人已经死了。 “不是想活下去吗!不是怕死吗!不是说我柳绯烟不是什么好玩意,是妖女吗!”人群看着那蜿蜒的血,作鸟兽散。 柳绯烟无所畏惧地继续喊道:“那我告诉你们,谁再阻拦开门迎接大帅回城,我让你现在就不必再担心明天能不能活下去!” “你滥杀治下百姓,不怕朝廷问责吗!”一个中年男子缩在沈鹤白身后问道。方才他也打过沈鹤白,但此刻,仿佛又想起了这个比他小不止一轮的少年昔日守护雁门关的时光。 “你想试试自己有没有命看到么。”柳绯烟不屑地回话,看着男人落荒而逃。 一道高墙,城外,九万将士已经有一半倒下,血肉铸成的墙不断缩小。城内,百姓纷纷散开,人群变得稀薄。 柳绯烟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哭喊起来:“还不快去开城门!开城门!快!”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杀的却不是胡人,而是自己守护的百姓。 沈鹤白沉默地站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擦去了嘴角的血,躬身抱起柳绯烟,将她带到了门洞边,给回城的大军让出一条路来。 城门洞开,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的飞鹤军涌回城内,百姓鸦雀无声地看着满身血污的将士穿过城门,不远处的身后是叫嚷着粗粝方言的胡人、穷追不舍的弯刀。 这二者之间,是左手一杆断矛,右手一把卷刃弯刀的沈平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马革裹尸 见城门大开,胡人不再试图攀云梯攻上城头,转头朝着城门而来。 方才城中百姓还坚信着大帅一定能赢、不敌只是打算弃城的借口。 此刻,目之所及,流血漂橹,飞鹤军剩余的将士比出城时少了大半,站在前面的几乎没有一个能看清面目的,血与尘土沾染全身,满地折断的枪、不知是哪方的残肢甚至头颅。 将士们的衣衫同战甲浸透鲜血,淋漓地朝地下滴落,却留不下任何痕迹——那片土地,早已是血红的了。 他们终于相信,飞鹤军从未想过弃城,他们顶天立地的大统帅,面对数倍的胡人,也终究胜不过天去。 先前被推出人群、哭喊着乞求百姓散去的妇人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冲了上去,抱住一个只剩一条腿的男人哭号起来:“李家大郎!你可看见我夫君了!我夫君在哪,他还活着吗!” 那个男人一愣,摇头,他身边有人犹豫道:“嫂子,大哥他活着……” “他怎么了?他断了腿我可以背他,他断了手以后我来犁地!他瞎了残了废了都没关系!活着就好!” “大哥他……没受伤。”不知为何,这明明应当是一件喜事,但男人们似乎都不想说出口。 两个互相搀扶的男人说完这句话,都露出羞愧的神色,低着头继续一瘸一拐地扶着墙走了。 那妇人喜形于色,一时止不住嚎啕,哽咽着露出笑脸追上去问:“那他在哪呢!” “在……城外。” 她的夫君没有受伤,长缨依旧在手,一腔热血尚温,便依旧在为雁门关而战。 城门洞开,但尚有战力的将士并未入城,而是用最后一圈防线,将胡人同城门隔开,保雁门关百姓无虞,护送伤兵回城。 大喜大悲之下,女人看向城外短兵相接的两军,百姓们随着她,越过这些伤兵看向城外。 那里,沈平川一杆长矛,长身而立,同尚有战力的将士站在城墙外,与扑咬而上的胡人厮杀,将他们死死拦在城墙之外。 他们不让沈平川回城,可现在城门开了,他们的大帅却也没有打算回城。 那妇人咬着牙,眼中闪着泪光,一手一个,将那两个男人架在肩上,拖着两人朝医帐走去:“我夫君不能白死,你们要好好活着。” 城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哀嚎、哭喊,不断有人涌来,搀扶着伤兵、抬走尸体,柳绯烟终于缓过神来,站起身拖开那具被自己手刃的尸体,转而加入了运送伤兵的队伍。 将士的血覆盖了她满手鲜血,沈鹤白该去城门口迎接伤兵,她就在城楼上下来回奔跑,安顿伤兵、安排城防。 城还在,尽管全城乱作一团,但至少他们不能再乱。 绝望的人低声啜泣着,或散去或待在原地,还想闹事的声音被撕心裂肺的恸哭淹没,反应过来的百姓跟着柳绯烟和将士们,沉默着传递着伤员,不再有人敢质疑飞鹤军是何用意。 城外,元智方带着大军,踏过满地人马尸首、折枪断刀,向城门进攻,沈平川挥矛拦在数丈开外,直指对面的千军万马。 他的副将已经全部阵亡,只剩下一个王杨正在疏散伤兵,战马也早已倒地,城门前,最后一批伤兵正通过门洞,陆续入城。 两军交战,容不得片刻凝滞,沈鹤白终于醒悟过来,来不及去管自己的战甲已经被城中百姓卸下,提着枪朝城门奔去,他就站在城门口,疏散着人群,眼睛却无法离开城门外那个身影。 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身影,他从小就想成为的人,现在还为了辜负了他的百姓死守在城墙外。 沈平川回首,从人群中捕捉到了那个白衣染血的身影驻足看着自己,怒喝道:“看什么看!做你该做的!” 他要转回去时,看见儿子新娶的媳妇站在城楼上,那身醒目的红衣显得她在混乱中依然神采奕奕,她在忙着清点受伤的将士,忙得脚不点地,看起来比自己那个傻儿子稳重许多, 等安置完,柳绯烟扶着城墙向外看去,与沈平川视线对上。 她知道公公一直不喜欢自己,此时却从他眼里看出了从未见过的情绪。 柳绯烟觉得,沈平川似乎在和自己道别,又似乎是做了一场交接,将沈鹤白交给了她。 她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只是面前又有人在叫她了,她来不及去想更多。 她回身继续忙碌,沈平川也收回视线,随即不再回头。 他背对着整座雁门关,迈步迎着胡人而上,右手卷了刃的刀劈向面前胡人战马,左手断矛刺向身侧一人咽喉,两个胡人应声倒地。 然而,寡不敌众,飞鹤军剩余将士的数量终究还是无法拦住胡人。 大军已经逼近了城门,王杨面前数千伤兵,大喝一声:“弟兄们!你们可还记得来我飞鹤军的初衷!” “入我飞鹤军,便是选择了与边关苦寒为伴,你们中有雁门关土生土长的男儿,自小对胡人咬牙切齿,也有抛弃虞京繁华来此的大好男儿。”他在战场上已经受了不轻的内伤,此时气运丹田,一口鲜血喷出。 擦了擦嘴角的血,王杨继续喊道:“我们站在这里,是为了飞鹤军的荣誉,为了家国,为了城里你们的同胞、亲人。” “城门再不关,胡人恐怕就要涌进去了,兄弟们,我恐怕不能把你们都送回城里了。”王杨抬手振臂高呼:“若是想回城的,便向前走,跑!跑回去和你的家人团聚,不会有人看不起你的选择!” “若要留下,便和我一同留下,马革裹尸不过是早就知道的宿命,不会有人记住你的名字,但大盛的江山、雁门关的风沙永远记得你!” 他说着,自己向后退了一步,转身不在面对城内,而是看向前方与胡人厮杀的沈平川。 数支羽箭朝着沈平川飞去,刺穿他的膝盖,沈平川断矛收回,支撑着身躯不在胡人面前倒下。几个胡人在沈平川来不及收刀之时,持刀围了上来,打算将他生擒。 挤满伤员的城门口突然空阔了起来,飞鹤军剩余的将士纷纷后退一步,转身迎向战场,站不住的将士也倚着身边人的肩,艰难回身。 “大帅在……” 说到沈平川,王杨哽咽了一刻,声音在喉咙中凝滞,脸上干涸的血液被滚烫的泪化开,他拭去泪水继续喊道:“大帅在!飞鹤营在!雁门关在!” 将士们嘶哑的声音响起,仿佛知道那是他们留给雁门关的绝响。 “大帅在!飞鹤营在!雁门关在!”支离破碎的声音汇聚起来,穿过城墙,点燃了一城死水,城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哭声。 “关——城——门!”沈平川的声音同城楼上的将士交汇。 沈鹤白看着城门口发生的一切。他的父亲被羽箭刺穿的膝盖汩汩流血,他就那样用断了的长矛支撑着自己,一只手挥舞着弯刀,逼退上前的胡人。 终于,被他视死如归的神情震慑,一个胡人忘记了生擒主帅的军令,恐惧之下,他大喊着挥刀刺穿了沈平川的胸腹。 “沈鹤白!雁门关就交给你了!”沈平川只留给雁门关一个背影,失去支点的身体死死攥紧那截折断的矛,固执地不肯倒下,在胡人的刀下如摇摇欲坠的鹰。 声音越过嘈杂战场,钻进脑海,沈鹤白一口血呕出口中,腿几乎瘫软,不顾一切地扶着墙朝城门跌跌撞撞跑去。 城门在他眼前关上,门外的战火和呐喊被阻挡在了城墙之外,将士们死死拦住试图撞门的沈鹤白。 他跌坐在门前,抬头看着门前满地伤兵,如同五雷轰顶,没了任何知觉,只有两行泪和着血流下,在血迹斑驳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泪痕。 “求你们,带我去城头,我要出城。”他麻木地重复着,没有人敢上前,拖走他或者安慰他都显得多余。 “让我出城吧,我不要开城门,我也不要你们去救我爹,我只求你们,让我去吧,我去陪我爹。”他斜斜靠着城门,试图站起来爬上城楼,却怎么都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 彼时柳绯烟站在城头上,看着沈平川的尸体被断矛和铠甲撑着,弯刀挥下,城头上将士们不忍再看,哭声四起。 上一世,她以为沈家战败是死于胡人突袭,猝不及防。直到刚才,她依然觉得是雁门关满城百姓害死了沈平川。 然而想起先前那个眼神,她意识到,沈平川是向着死去的,并非谁逼迫他,亦非他走投无路。 他是定辽大统帅,若他想回来,哪是城墙可以拦住的。 过去朝中有人说“定国公一人可抵十万大军。” 她深以为然,方才也不是没有自私地想过,沈平川是大盛最重要的人之一,他一个人的命或许比半个城,整个大军都重要。他该比所有人都先回城,他活着,这座城就活着。 然而此时,柳绯烟才明白,沈平川一人可抵十万大军,抵的正是他一人背向雁门关二十万百姓的气魄。 她定定站着,目送和自己尚不算多么亲近的沈平川,朝城头上垂着头的将士们喊道:“不要哭!我们要把大帅守下的雁门关,守到援兵来的那一天!仗还没有打完!” 将士们哽咽的呐喊随着鲜血迸发,柳绯烟突然发觉,自己今日似乎连恐惧的时间都没有,浑身流淌着的是身为威远侯嫡女,身为沈家新妇,身为大盛子民的满腔愤懑。 她发觉,重来一次、改变一个人、一件事并不能拯救大盛。大盛是全天下千万子民的大盛,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力挽狂澜的弹丸之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救下今天的雁门关。 但至少,她还能救沈鹤白——这一世,沈鹤白有她,他不用再那样一身红衣,满心寒霜,一个人走过那么苦,那么孤独的岁月了。 “沈鹤白,现在没你哭的功夫,你该站起来了。”柳绯烟转身冲下城楼,从身后环住沈鹤白,将他的头放进自己怀里。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雁门关还有二十万百姓,他们还有家人,令牌还在你手中,你还要站起来,保家卫国。” “他们的家人保住了……可我呢,我的家人呢!”沈鹤白闷在柳绯烟怀中,声音从喉间泄出。 柳绯烟的手更紧了一些,将他按进自己单薄的怀里,坚定的心跳和话语传进沈鹤白脑中:“我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二一章:定国夫人 雁门关围城第五日,一夕之间,城墙内外天翻地覆,满目疮痍。 元智方二十万铁骑,遍地横尸,剩余十二万,却有兵马陆续赶来。而城中,囤兵只剩不足四万,兵马粮草,捉襟见肘,内外伤兵哀鸿遍野。 雁门关尚未沦陷,但大帅沈平川被胡人枭首示众,飞鹤军所有人站在城头,死守着雁门关,也死死盯着胡人的大营,营前那个醒目的黑点。 满城百姓人心惶惶,他们最大的仰仗已经不在了,万一…… 然而昨日柳绯烟一刀刺穿的尸首还历历在目,血顺着她白皙的手臂流下,那把刀悬在所有人头顶,没有人再敢说什么。 城内第二人就抓了一批趁机作乱的细作,外来的百姓也被安置在驿馆里,按日发放食物,终于堵住了悠悠之口,至少,表面上将躁动不安的人群压在了沸腾之前。 甚至有孩童哭泣时,也会有人小声提醒:“莫要哭了,当心世子夫人,她可不是善茬,说杀人可就杀了。” 得益于此,城下重归寂静,沈鹤白木然地持枪而立,声音嘶哑干涸,双眼布满血丝,他以这个姿势,站了一整夜,不曾闭上眼睛,就那样看着对面。 “众将士,援兵不日就将抵达,诸位,再陪沈家,陪我守一次这座城吧。”他嘴角全是血泡,身上的伤口胡乱包扎着,看起来几乎是下一刻就要跌下去的样子,却奇迹般死死撑着。 “末将在!飞鹤军在!”城楼上,喊着赤忱热血和愤怒的声音响起,将士们几乎哭喊出声,声音回荡在战场上空,吹散了昨日的硝烟。 ——雁门关被围第八日,定辽大统帅战死第四日,沈家人终于到了南关口下。 柳绯烟和沈鹤白一人一头,沈鹤白守着北关口,面向胡人;她守着面向冀州内线的南关口,等着援兵。 城外来人时,她眼前一亮,紧绷了八天的精神终于得到了一刻的放松。 随即,她发现来的却不是离得最近的沈鹤吟,而是两抹纤细的身影,和一小队骑兵,乌黑长发在奔驰中散开,风鬟雾鬓,显然是两个女子。 等那些人近了些,她才发觉,那是本该在谷阳城的叶红棠,以及,她理应在雍州长阳城的丫头翠珠,翠珠的怀里和背上还各有一个孩子。 柳绯烟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两个人是怎么在一起的,更想不明白,定国夫人为什么会带着不足一千人的兵马绝尘而来。 她也来不及想明白,只得飞速叫人通知沈鹤白,又安排起开城门、出城接人。 叶红棠的马很快逼近了南关口,埋伏在暗处的胡人也已经蠢蠢欲动。城中只有四万余人,大部分还在北关口面对胡人,此处仅有一千人。 柳绯烟不是不知道,现在这点人,城外只要不到五千胡人兵马,她便手无缚鸡之力。 她很清楚,只要开门,必会和埋伏的胡人有一场血战,她深吸一口气,冲着疾驰而来的兵马喊道:“婆婆!翠珠!不要停,我来接你们!” 不论如何,这门不能不开,沈鹤白那日已经在北关口看着他的爹无能无力,隔着一扇城门却什么也做不了,她如今难道要看着他的娘又在南关口被关在门外么。 沈鹤白的家,不能再少任何一个人了。 更何况,那里还有翠珠,那是上辈子,除了沈鹤白唯一没有抛弃自己的人,是一边颤抖一边哭着要替自己去死的翠珠。 翠珠听见了柳绯烟的声音,激动起来,冲着身边叶红棠道:“夫人!是我家主子!她在的!夫人莫怕!” 叶红棠只匆匆见过柳绯烟一次,并不熟悉她的声音,对这个儿媳妇的印象仅仅是“漂亮得过分了”,并未想过她此时会站在城头上,面露狐疑地看着翠珠。 “夫人,小姐真的很厉害的,夫人莫怕,我们向前冲!” 胡人的蛰伏的兵马果然出洞,从四面八方的树林、遮掩里冒出,叶红棠神色凛然地挥鞭:“顾寻!带翠珠和两个孩子进城!” 她调转马头停下,有将士犹疑:“夫人,您不走吗?” 叶红棠神情凝重:“胡人要抓也是抓我,不必多说,带她们入城,有大帅在,没事的。” “大帅……”柳绯烟想说什么,但最终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急道:“刀!马!调一百人随我出城!不要恋战,护送老夫人回城!” 她以为自己的神情看不出任何破绽,然而那两个戛然而止的字刚刚说出口,叶红棠便捕捉到了其中关键:“大帅呢!” 她说着话却不回头,长鞭镶着铁蒺藜,钩过胡人时一片血肉模糊。 叶红棠乃如今南平王的长姐,老南平王的嫡长女,当年便是叱咤风云的女中豪杰,相传她与定国公便是在战时相识相知,从此举案齐眉的。 柳绯烟不敢回话,只急着匆忙冲下城楼,城楼下却有几个人站了出来。 “末将云城孙良才!” “末将应城时俊杰!” “末将朔城齐津!” 这几个是本该在上元节那天打擂的将士,从各地来了雁门关,前几日因为不知其中有没有胡人细作,一直被留在驿馆,今日才确认了身份,放了出来。 那几个汉子抱拳,单膝跪地,领头那个孙良才道:“夫人,让我们去吧,前几日没能给雁门关帮上忙,身为大盛男儿,着实耻辱。” 柳绯烟不无担忧地看着三个汉子,向他们确认道:“你们可确定?你们是军中一年来的佼佼者,来打擂该算作是嘉奖,你们此刻亦可以算作恰好来雁门关休假,若不想参战,我绝不逼迫。” “我们本就是大盛将士,不管是在营中,还是在雁门关,末将愿为飞鹤军,肝脑涂地!”孙良才应声回答,身后两个汉子一齐低头应了,异口同声道:“愿为飞鹤军肝脑涂地!” “去吧,小心着点。”柳绯烟皱眉,转身上了城楼,不再坚持。 此刻,所有大盛的心都同她一样,或许,还比她坚定多了。 她依然是怕的,恨不得此刻就能冲出城去,逃回雍州,逃回父亲身边,她比自己的将士们还要怕死多了。 胡人前赴后继地向叶红棠追去,她当年虽也是声名在外的英勇女将,但到底已经是四个儿子的母亲,年过四旬,当年的威名同矫健早已不再,被逼得勒马向后退了一步。 柳绯烟站在城头上,脸色铁青,看着三人带着兵马冲到了叶红棠身边,护送她向后方退去。 兵马正要退进南关口,打斜里横穿过一骑快马——本该在北边的元智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此地,倾身半悬在马侧,弯刀划过翠珠的马,战马一侧两条长腿鲜血四溅,向前倒去。 叶红棠厉声大喝:“胡人小儿!定国夫人在此,谁给你的胆子缠着个丫头!” 她的长鞭挥动,重新调转马头,隔开元智方的马和翠珠,也将自己和对身后兵马隔开。 雁门关南关口下,一队兵马带着一个年轻女子,两个孩子,离胡人最近的前方是定国夫人叶红棠,她持鞭傲然面对面前年轻的胡人皇子。 兵马从城中出来,叶红棠自然而然地发号施令起来:“顾寻,把翠珠接到你马上,葛明羽,带着两个孩子,跟着雁门关的兵马,跑!” “夫人——”顾寻盯着她看,不顾一切地要往回冲。 这里的人都是飞鹤军的,但他不是,他是南平王的属下,是二十多年前,叶红棠嫁入定国公府时就跟来的老将。 所有人都为雁门关而战,听沈家号令,但他只听叶红棠号令,只负责叶红棠的安危。 柳绯烟在墙头上再也看不下去,从身边抢过一杆枪,飞身下城楼,跃上马背,到了城门口。 她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叶红棠为何出现在此地,翠珠为何不在雍州,沈鹤吟为何没能出兵救援,沈鹤游同沈鹤岚又是不是已经在路上了,更不知道那两个莫名其妙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但,唯独叶红棠和翠珠,她一定要她们活下去,雁门关不能再像四天前那样,看着沈平川用最屈辱,最孤独的方式,一个人背向整座城池了。 叶红棠的铁鞭同元智方缠斗,身后的兵马开始和胡人的伏兵交战,她要速战速决了。 柳绯烟无暇去想更多,时隔四日,再次和元智方双目相接。 胡人桀骜的王子露出冷笑:“夫人,好久不见,要不要我给你一点时间,好让夫人告诉定国夫人,这几日大帅都在哪里。” “你闭嘴!”柳绯烟眼色极寒,似是想用眼神剜进元智方胸口,掏出他那颗心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看看他的血是不是和塞外的风一样没有温度。 他怎么能。 柳绯烟忍不住转头去看叶红棠,她知道如今,叶红棠就算是猜,也该猜出些什么了。她不敢看叶红棠的神色,更不敢亲口告诉她,大帅在哪。 “我今日并非定国公之妻,我是南风将军叶红棠,狗贼,你在看哪里!” 叶红棠的长鞭挥舞,破空之声呼啸,撞进塞外的风中,柳绯烟没有料到她竟会如此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二章:命若蝼蚁 二十四年前,先帝还在的时候,胡人尚未有如今这般嚣张气焰。 流寇肆虐,南平王率军镇守沿海,彼时叶红棠十七,率四万水兵穷追猛打,成了令流寇闻风丧胆的南风将军。 几年后,叶红棠嫁给定国公沈平川,随丈夫远征辽东,一下从海边去往大漠,却只用一年就在西北大军中立下了威望,直到沈鹤白和沈鹤岚相继出世,家中有了四个孩子,叶红棠才逐渐脱下戎装,潜心在家相夫教子。 如今距离南平将军成为定国夫人已经快二十年了,还记得这个名字的人寥寥可数。 胡人还在愣着,柳绯烟和叶红棠却不给他们发呆的机会,趁势朝着城内跑去。 元智方作势上前,柳绯烟手腕一沉,行云流水般将枪抡了一圈,同他周旋起来,并无半分退让之意,毫不犹豫地对准他的后心,枪缨甩在元智方脸上。 柳绯烟恨不得现在就能将这个人刺个对穿,将他挂在雁门关城头,这样,她才能有一点勇气,和叶红棠开口,告诉她这几天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但元智方只是笑着闪身:“夫人果然好身手,只是你不知道吗,纵然夫人一身武艺,但我们是大漠里的鹰,是天生的战士。” 柳绯烟并不回答,怒目而视,咬紧牙关,□□在地上拖出金石砂砾摩擦的火花,回马继续迎上前去。胡人的马逐渐围住了自己的一小队兵马,叶红棠也在包围中苦苦缠斗着,带着两个孩子的翠珠更是被围得寸步难行。 血色和尘土一起迷了柳绯烟的眼,她伸手擦了把脸,压低身子。 或许恐惧是与生俱来的,柳绯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勇敢过,然而这恐惧在面对胡人时成了饱含恨意的愤怒。她怕如果没能扛住胡人的进攻,沈鹤白会再失去一个亲人,自己会再次失去翠珠,雁门关无数百姓会失去自己的家。 她怕血,怕死,但此刻,更大的恐惧是,她不想看见回忆里无数次闪现的那个沈鹤白,那双让人如堕冰窟的眼睛,还有梦魇时,无数次问她“你满意了吗”的父亲、兄长、大盛无数子民。 毫无疑问,除了站在城门前,面对元智方,她无路可退。 两个人对峙时,身后却突然传来胡人的大喝——靠近翠珠的胡人一把拉过她背后女孩儿的手臂,孩子的手臂极其脆弱,在胡人拉扯下,女孩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翠珠也不敢再动,勒马停下,将男孩死死抱紧。 她并非不能逃脱,但如果要逃,就注定带不走这两个孩子。 她尚不知如何是好,叶红棠的马却一骑绝尘,长鞭呼啸着甩出一条路来——胡人只顾着包围通向城门的路,身后却是松散的,毕竟也不会有人往伏兵堆里冲。 然而叶红棠就冲了过去。她的鞭子卷起,执着一把匕首,面无波澜:“沙坑里的野鸡也敢说自己是鹰,你们要抓的是我,放他们回去,我留下。” 那两个吓得嚎啕大哭的孩子听见叶红棠的声音,止住了哭声,抽噎着问:“红棠奶奶,奶奶你不跟我们走吗,奶奶,小鱼儿会乖乖的。” “婆婆!”柳绯烟冲上前去,看着跨在马上的妇人,叶红棠已过了不惑,面上已经有了岁月痕迹,身量也变得瘦小了一些,看起来并不如正值盛年的自己精神。 然而她将鞭子随手抛下,拍了拍柳绯烟的背:“乖孩子,回去吧,去陪着鹤白,鹤白娶到你,是我们沈家的福分。” “就像沈平川那个老家伙,娶了我,也是他的福分。去陪着你的丈夫吧,我要陪着我的丈夫。” 元智方放下刀,半露微笑地望向那两个孩子:“那女人是谁,他们是谁的孩子,竟如此重要,能让定国夫人舍身相救?” “这是小鱼儿,被你们脏手拉着的是他姐姐小珠子,都是逃难的孩子,我是世子夫人的大丫头。”翠珠鄙夷地盯着元智方,马停在胡人中不断刨起沙土,不安地嘶鸣。 叶红棠替她把话说了个明白:“翠珠,这些狗娘养的鞑子是听不懂的。” “这三个孩子什么都不是,但他们是大盛的孩子,是冀州的孩子,是我丈夫保护的孩子,也是我保护的孩子。”叶红棠一只手推了柳绯烟一把,惊了她的马,将她推向了雁门关的兵马。 “孩子,去吧,翠珠还有事情要告诉你。”她动作实在太快,柳绯烟猝不及防,再想回头时,胡人已经将叶红棠团团围住。 元智方的手轻挥,追着她们的胡人散开,留出了路:“反正你们今日进了城,过几日城破了,还是我们的俘虏,我等垂涎世子夫人美色已久,不急这一天。” 柳绯烟僵持着不肯后退,叶红棠的副将顾寻被几个胡人松开的一瞬间又冲了回来。 双方实力悬殊,再不走恐怕就要走不开了,柳绯烟看了一眼顾寻,知道这是叶红棠身边的老将,劝总归是劝不走的,便朝孙良才道:“你带大家回去,保护好老夫人带来的人,我会把老夫人带回来的。” 她勉强维持着自己气定神闲的脸色,手攥紧枪柄,打算策马同元智方近身一战。 “好孩子,回去吧,人固有一死,只遗憾消息来得晚了,没能见到他爹最后一面,也没能再见见我的四个儿子。” 沈鹤吟、沈鹤游实际上并非叶红棠的孩子,而是沈平川早先旧部的孩子,叶红棠嫁入沈家后第二年,他们的父亲阵亡,母亲殉情,留下了这两个孩子,从此她和沈平川便成了他们的爹娘。 柳绯烟枪成虚影,单臂掷出□□,在胡人中冲出一个豁口,另一只手从腰后摸出短刀,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冲上去:“婆婆,你会见到鹤白的,我带你回去。” 几个胡人砍向柳绯烟夹住马腹的双腿,令一个人刀从后上前,朝着后脑而去。 “孩子,二十四年前,我的姐姐就曾站在流寇船头,同我说过,我们将门儿女,师出之日,有死而荣,无生而辱。” 将门儿女,但凡沾上了战场,便时刻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柳绯烟不再劝她,只是微笑着握紧了枪:“婆婆,我觉得这话不对。” “为大盛,我们活下去才有更多价值,死生都不辱,唯一耻辱的是不战而败,儿媳今日便随您一战。” 胡人的刀箭将二人围了个密不透风。 “夫人!援兵!”城楼上,突然有人大声叫喊起来,也不知道叫的是定国夫人,还是世子夫人。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身披重甲的身影从伏兵中杀出,大刀对准了元智方,砸进了地面。 “娘!嫂子!我来晚了!”那声音是沈鹤岚的,他身后是只剩下一条胳膊的姚晟。 元智方只带了几百人,并不敢同大军硬碰硬,眼神凝在沈鹤岚身上,算是打过招呼,带着人撤了。沈鹤岚重甲在身,几十斤的分量,打架时无坚不摧,追击却极为不利, 城门洞开,沈鹤岚带着援兵在城外扎营,又带了家兵和叶红棠一起入了城,柳绯烟终于觉得心彻底落了回了肚子里,开始关心起这一连串的事。 这辈子,柳绯烟还没来及好好看看翠珠,此刻忍不住扑进她怀里,抱着翠珠委屈起来。 沈鹤白也恰好在此时到了,先上下扫了一圈,见母亲和柳绯烟都没有受伤,便放下心来,看着柳绯烟的眼泪,愣了一刻。 柳绯烟是顶漂亮的,那双柳叶眼含了泪,看起来更是我见犹怜,这么多天,她从未哭过,都是她抱着自己,不断安慰自己。 明明,她还是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姑娘,是自己刚过门的媳妇,他似乎都没能给这个姑娘带去些许安全感,永远都是她在做自己的依靠。 一瞬间,他有些吃味,将柳绯烟从翠珠怀里拉了出来,牵到自己身边:“你和母亲都没事就好,不哭了,母亲怎么来了?” 此刻,沈鹤白同柳绯烟心中都安定了许多,沈鹤岚带着援兵来了,几日前一战胡人锐气大挫,如今突围,雁门关的围城就要过去了,他爹,他的大帅才算没有白白殉国。 沈鹤岚没有说话。 直到此刻,在激动中的二人才算冷却下来,发觉不管是沈鹤岚,还是翠珠,或者是叶红棠,三个人脸上都没有一丝愉悦。 沈鹤白意识到,对于弟弟和母亲而言,父亲的死讯还太突然。 他沉默下去,却听见沈鹤岚先开口了:“我回河东后,章方圆告诉我他父亲有异动,似乎和烨王来往频繁,还通过幽州边线出境了几次,我们觉得状况不对,我便动身打算先去云城找大哥,他离幽州和雁门关都近。” “上元节那天,我带兵到了云城,云城已破,胡人屠城,我安顿了仅剩的百姓后,带兵来了雁门关。”这句话似是轻描淡写,无因无果,没头没尾。 然而,他去了云城,云城破了,沈鹤吟却不在这里,他亦不说沈鹤吟如今去向,正如柳绯烟不说沈平川去了哪里一样,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他的话说完,轮到叶红棠了。 叶红棠盯着儿子看了一会,手指掐得泛白,在冗长的沉默后,她开口:“上元节后,这个丫头来找我。” 她说的是翠珠。 “她是从雍州长阳城来的,长阳城已破,为了城中三十万百姓,威远侯柳长松弃城,烨王随后带援兵姗姗而至。” 柳绯烟一时间不能理解叶红棠究竟在说什么,反复想了几遍,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催她,而是默默看着她,终于,她想明白了这话的意思,跌坐在地,抱着随她一起蹲下的沈鹤白哭道:“沈鹤白,我该怎么办。” “我还在。”他将柳绯烟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也对柳绯烟说了一遍,轻轻拍着柳绯烟的背,又重复了一遍:“我在,我还在。” 他心里有一阵的绞痛,母亲和沈鹤岚的话说完他就懂了这话的意思。 章炎同烨王勾结,通敌卖国,故意放云城失守,故意等长阳弃城后才出手救援。 如今,威远侯柳长松为了三十万百姓,成了弃城的罪人,而他烨王却成了救下三十万百姓的大功臣。 如今,雁门关危在旦夕,云城沦陷,他烨王是不是又要来“十万火急,出手相救”? 他们为了一点军功,竟然真的将西北、辽东边线百姓,视作蝼蚁?将他父亲的命,拱手送给胡人? 柳绯烟木然地抱紧沈鹤白,问道:“翠珠,那两个孩子又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三章:大盛儿女 听见有人问到自己,翠珠怀里的小姑娘钻了出来,糯糯地道:“我叫小珠儿,今年五岁,那边的是我弟弟,小鱼儿,今年三岁。” 小丫头长得清秀可爱,虽然稚嫩的脸有些一路奔波的憔悴,但说起话来落落大方。 翠珠将她放回自己腿上,同柳绯烟解释道:“围城前不久,二小姐不知为何赶到长阳城,同侯爷说了许多胡话,反复说了好些天,说是长阳城会被围城,守不得。” 柳绯烟抬眼看她,眼中流出难以名状的震惊:“你再说一遍?二小姐说了什么?” “我们当时也不信,侯爷还因为二小姐动摇军心,这么多年第一次给了二小姐军棍,说她是不是疯了。”翠珠心里发慌,见柳绯烟目光惊惧,担心再说下去,她支撑不住。 柳绯烟却不是不信,而是,她也知道长阳围城一事。 起先她过于自负,认为解决了右相埋下的棋就不再有问题,也不愿和妹妹一样说出来被当做疯子。 不论柳绯雨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件事,她既然笃定,那边一定是真的。只是不知为何,柳绯雨所知道的,和她对上一辈子的记忆,多少有些出入。 柳绯烟已经疲惫至极,不再有心绪去思考这其中的出入因何而来,扶着沈鹤白的肩站起来,走到那两个孩子面前,蹲下身打量他们。 沈鹤白想去扶她一把,拳头握起,还是起身站到了一边。 那两个孩子漆黑的眼睛映进柳绯烟眸中,这么算来,他们两个出生是大盛就已经处在战火中了,又长在边关,大约是没见过和平日子的,她心中不由软下来,握着孩子的手继续问:“怎么从孩子说到了二小姐?” “二小姐被侯爷打过之后,觉得说不通侯爷,便来找了我,要我出城去找沈家,说若有不测,沈家定能扭转乾坤。”她声音越来越小,在满厅沈家人里坐立难安,将头低了下去。 沈鹤岚带来的是沈鹤吟殉国的消息,云城也惨遭屠城,她来的路上路过朔城,已经得知了沈鹤游的死讯,而此刻雁门关更是惨不忍睹。 飞鹤军昔日的荣光,伴随着为大盛鞠躬尽瘁的沈平川,一起留在了雁门关外,此刻,飞鹤军只剩下了沈鹤白、沈鹤岚两兄弟,不到十万将士,已是强弩之末。 在这种时候说沈家能扭转乾坤,像一个天大的玩笑。 翠珠不敢去看周围,继续道:“我本就要来找主子的,便快马加鞭赶了过来,谁知不过三日,长阳城就被围了,雍州边线破了几座城,我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女子。” “二小姐曾告诉我,如果遇到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年轻女子,一定要救她。不过其实不管二小姐有什么原因,奴婢既然看到了,本也不会不救。” 她环顾四周,又凑到柳绯烟耳边,小声将柳绯雨的话说全了:“二小姐说,我会遇到……虞王妃的大女儿。” 去年,先帝驾崩,虞王从辽东赶回的路上遇袭,死于胡人刀下,十三岁的大女儿,五岁的小女儿,还有一岁的儿子,三人全部遇害。 若非如此,先帝也不至于只剩下祝成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儿子,闹到上辈子将大盛的江山拱手送人那个地步。 柳绯烟愕然,盯着翠珠向她确认,见她们的举动,屋中其他人明白过来避嫌,便一一出去,也带走了那两个孩子,剩下沈家兄弟二人和叶红棠。 翠珠望着柳绯烟等她的意思,她点点头:“没事,鹤白是我夫君,是可以依靠的。” 听见自己是值得依靠的,沈鹤白觉得有些得意,眼角弯了些,在雁门关连日围城的绝望里,情绪极其微弱的荡漾了一瞬,但这荡漾不合时宜,便被他压回了心底,等着翠珠接下去的话。 “那姑娘大概是操持过度,看不出具体年纪,我试探了几次,她有时承认自己是虞王的女儿,有时说是虞王妃的丫头。”翠珠将先前的耳语同沈鹤白二人再说了一次,又接下去。 “我和大夫人来雁门关的路上,遇到流寇,她为了保护两个孩子死在了流寇手中,气绝前,她犹豫再三,最终说自己是虞王妃的丫头,两个孩子是她在外面的私生子。” 她这话自然是没人信的,问孩子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总归是大盛的孩子,不管是不是虞王的骨血,也不能见死不救,于是他们便一路带了过来。 柳绯烟想再去问问那两个孩子,刚要起身出门,孙良才跑了回来:“少将军!胡人!胡人攻城了!” “怎么会?”沈鹤白站起身,朝门口跑去。 胡人前几日有二十万大军都不曾如此嚣张,今日只有十余万,刚刚也亲眼见着沈鹤岚的队伍入城。 他们今日怎么会攻城来了? 他走了两步,想明白了其中关键:沈鹤岚的到来,意味着大盛边线的沦陷,父亲、大哥、二哥、威远侯,甚至目前还没消息的凉州忠勇侯,都已经招架不住了。 胡人或许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和烨王,和右相里应外合,狼狈为奸,一路推了过来。 当日,围雁门关压根不是为了攻城,只是为了逼飞鹤军出城,留下飞鹤军的大半战力,留下主帅。 如今兵力回撤,胡人的兵马陆续聚集,才是真的到了攻城的时候,此刻,外面或许已经不是十万,而是胡人在辽东、西北所有的兵力了。 难怪那日,父亲出了城,明明有机会攻城,元智方的人却按兵不动,连云梯都没有架多少。 沈鹤白想明白了其中原委,脑海中不断浮现父亲那日支撑着断矛的背影,怒极反倒冷静下去,明白如今真的是雁门关的生死关头了。 幸得他这几天,日夜披甲持刃,此刻倒也不用再花时间穿戴,片刻便和沈鹤岚回到了北关口城楼下。 柳绯烟来不及安顿翠珠和叶红棠,也跟着夺门而去,等她冲上城楼时才发现,翠珠和叶红棠的马也在身后不远处。 “上火箭!巨石!放烟!”城墙上已经有将士焦来回奔跑,火油一桶桶地搬上城头。 胡人怒吼着架起云梯,密密麻麻的人头涌了过来,天欲雨,黑云压阵,人群宛如落雨前的蚂蚁,将城墙覆盖得像是活了过来,人潮涌动。 后方,是不断变多的胡人,战车带着巨木朝城门推去,他们要撞城门了。 火箭射中正在上城头的胡人,他跌落下去,身后立刻有人爬上来占据了他先前的位置,士兵近乎麻木地将死人踹下人堆,给后来的人挤出一条路,前赴后继的速度早已不是火箭能跟上的。 巨石被人群推了回去、火线蔓延被尸体堆叠扑灭,胡人仿佛在那一刻不知道死为何物。 柳绯烟目瞪口呆地看着,厮杀的吼声灌入耳中,她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真正地成为战场的一部分。 不管是前几日和元智方的单挑,还是今天两队人马的打杀,她都是以一个将领的身份站在最前面,她抛砖引玉,随后抽身而退。 而今日,她站在城楼上,终于感到自己和那些人,那些蚂蚁一样的黑点毫无差别,一支不长眼的箭,一颗火星,一块石头,她的命和他们一样不值一提。 偌大的恐惧感席卷了最后一点勇气,她站在城头大喊:“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你们还想死多少人才够!” 她以为自己已经活过一次了,理应知道生死之间,没有恐惧可言,理应知道她既然下了决心守护大盛,陪着沈鹤白,就不该畏缩。可如此的场景,她不知道勇气能用来做什么。 沈鹤白瞥了她一眼,继续带着士兵将云梯上的人砍下城去。 “怕的话就下去吧。”他声音不高,被厮杀淹没,柳绯烟听了个大概,没听出情绪,摇着头跟上去。 沈鹤岚和叶红棠,还有翠珠,还有先前在南关口的孙良才、时俊杰、齐津,叶红棠的副将顾寻,断了一只手的姚晟,城中兵卒,不管有没有伤,不管军衔军阶,密密麻麻站在了城墙上、城门后。 火油和巨石也没能阻止攀爬城墙的胡人,更重要的是,城楼上就已经兵力不足,城楼下,镶嵌铜皮的攻城锤逼近,投石车、冲车紧随其后,重弩炮搭着炮蓄势待发,胡人有备而来,志在必得。 那些战车、弩炮都是用成千上万的血肉堆着运来的,柳绯烟满眼血色,颤抖着问沈鹤白:“我们防得住吗?” 沈鹤白几不可查地摇头,动作只有他身边的柳绯烟能够看清,随即他又继续站上城头,如今的局势,已不是靠智谋、策略可以解决的,每一个人都只剩了士兵最后的任务——用血肉之躯,以命相搏,包括他们。 柳绯烟转头冲了下去。 那天,她曾在城门下喊得声嘶力竭,叫百姓们让出一条路,让沈平川回城,无数次觉得他们会懂城外是什么情况,会理解沈家,会体恤和他们鱼水交融的飞鹤军。 可最后,换来的只有无尽的谴责、谩骂、质疑,就算他们醒了,让开了,也是被自己刀上的鲜血刺痛了眼睛。 她本不该对雁门关再抱有期待,不该相信这些百姓会愿意做抛头颅、洒热血之事。可又不得不再一次对他们抱有期待,这里是沈平川用命守下的雁门关,是大盛最坚实的防线,大盛江山的象征。 也是这二十万百姓的家。 柳绯烟马不停蹄地冲到上元节那日的擂台下,举起鼓槌,奋力敲打下去。 城内乱作一团的百姓四处逃窜,希望找到一个容身之所,一个就算城破也能活下去的地方,听见鼓声,几乎没有人驻足。 柳绯烟见只有三两人停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喊起来:“父老乡亲们!我是定国公府世子夫人柳绯烟,我最后一次请求大家,救救雁门关!” 没人理她。 鼓点敲破雁门关上空的黑云,雨落了下来,冲淡了城门口的血腥气,却无法冲开人群的惊恐、满城死气,也冲不开两军厮杀的烽火。 “大家,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们,救救雁门关,若城破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大家都得死!” “可我们能做什么呢,夫人难道要我们去送死吗?”有人在高台下喊。 说话那人是个莽汉,身材粗壮,柳绯烟想起城上面无血色的伤兵,想起刚从云城回来,断了一只手的姚晟,指着那个男人咬牙:“你有手有脚,有什么不能做的!” “会点功夫的可以上城楼杀敌,有点力气的可以搬运火油,妇女可以照顾伤兵,孩童都能传信,就算不能动了,你去看看城门前,多少士兵带着多重的伤在替你扛着城门!” “可……” 还有人要说什么,城中却有妇人冲了出来:“夫人!我来!您要我做什么,我来!” 有人认识那个妇人,不可思议地问她:“秦氏,你丈夫不是被妖女杀了的么,你怎么还傻到给沈家卖命!” “对,沈家人出师不利,守不住雁门关,拿百姓生命当儿戏,妖女滥杀无辜,他们一家死了都要下地狱的,你也要下地狱吗!”另一个男人一边从人去楼空的铺子拿着布料,一边插嘴。 柳绯烟一愣,她那日在乱中,杀鸡儆猴,杀的原来真的不是个细作,而是实实在在的百姓,许是因为不安,才会跳出来口出厥词。 她不知该说什么,还没开口,妇人指着说话那人骂道:“我家阿大说错了话,乱了军心,我认。但你们呢!你们那时便在一旁撺掇,不过就是欺负我家阿大是个愣头青!” “阿大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丢了命,我不怪夫人,倒是你们这些獐头鼠目的懒汉,生死关头,还在挑拨什么!夫人忠肝赤胆,我虽不如,但总也能派些用处!” “你们若不去,全城今天就一起下地狱,到时候拔了你们碎嘴的舌头,戳了你们白长的眼睛,砍了你们不出力的手、不挪窝的脚,叫你们永世做个哑巴,再不能说些闲言碎语!” 人群静默了片刻,几个汉子走出来:“夫人,我们是先前来打擂的,今日本就想结伴去南关口找您,后来被安排来城里巡街,我们商量过了,这就上城楼。” “夫人,少将军曾救过我夫君,他虽然没能从城外回来,但这份恩情我是要还的。” “都怪我,是我前几日昏了头,夫人,我对不起大帅,我也愿意去!”有人跪下朝柳绯烟磕头,反复念着自己错了。 许多人那日都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冲昏了头,被人们你一言我一句的猜疑灌满了脑子,当看着沈平川在城门外,在他们眼前留下那个背影时,很多人便已经醒了,可那都晚了,如今,总算有了赎罪的机会。 不愿去的人逐渐散开,他们忙着逃命,并没有心思留下说太多,但留下的人却占据了街道,越来越多的人提着家中菜刀、斧头,乃至锅碗瓢盆出门。 甚至有大汉扛着石磨,喘着粗气问:“世子夫人!我可有用!” 他身后,年轻女子追了上来,却不是来阻止的,反倒露出个笑来,拍了他的脑袋:“傻子,磨丢了明天拿什么磨麦子。” 人群哄笑起来,仿佛结伴看灯的路上,雁门关还是那个月夕灯宵,满街花灯的雁门关,仿佛磨丢了,日子却一定有明天,这是什么毋庸置疑的事。 柳绯烟鼓槌落下,喊道:“父老乡亲们,随我去!” 她刚要带着人冲去城下,有士兵远远地大喊:“夫人!烨王带兵来了!世子叫您上城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四章:狼子野心 柳绯烟率着一众百姓,乌泱泱一片,还没来及赶上城楼,消息就一连串传了过来。百姓随之沸腾起来。 “烨王领兵到城下了!” “烨王来救我们了!” “雁门关有救了!” 柳绯烟握紧双拳,眼中流出杀意,很快又压回眼底——眼下雁门关火烧眉毛,她没工夫去同祝云宸那条老狐狸讨债,讨雍州的债,讨沈家的债。雁门关还需要他。 她朝百姓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踏上了城楼。 城下,两军对峙,胡人已经收兵,烨王从幽州带来的大军在外围扎营,好整以暇,兵强马壮,丝毫看不出已经在战场上游走接近半月。 也是,雍州丢了半条边线他才出手捞出了长阳城,冀州还不知道被屠城几许,但总之他也不过是作壁上观,事后入城解救一下幸存百姓,当一回“救命恩人”,如此行军打仗,自然如同踏青。 “好久不见,世子也能独当一面了,不错不错,本王今日来救雁门关,因一路上处处战乱,耽误了不少时间,还望世子莫怪。” 祝云宸是先帝最小的弟弟,幼帝的小叔叔,今年三十出头,一贯是意气风发的,狐狸眼微眯,作势掸了掸雪白战甲上莫须有的尘土。 他坐在马背上,神情怡然自得,丝毫没有焦急的样子,更不着急出兵,胡人既不退兵,也不迎战。 “不过世子,沈大帅呢,本王前来施以援手,大帅怎么不亲自来迎?”祝云宸声音轻佻,仿佛对这几日雁门关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卸下头盔,在手里晃悠着。 黑云散去,云销雨霁,战场的硝烟被先前的暴雨砸进地里,雁门关外,尸横遍野,日光蒸腾着混合了血水的雨,血腥气朝着鼻子里钻。 白日的光照在祝云宸的头盔上,银光刺得沈鹤白眼睛疼,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身形在城头微松,转瞬又站得笔直:“殿下,使持节都督冀州诸军事、定辽大统帅、定国公沈平川,四日前于雁门关殉国。” 他声音傲然,带着凛冽,飘进霜月的风中,被割成碎片。 “哦?尸首何在,大帅莫不是弃城逃了?”祝云宸看得见胡人帐前挂着什么,所有人都看得见,可他偏就问了。 沈鹤白手中的刀指着那个方向,沉声道:“殿下看不到吗?” “也是,毕竟殿下也看不到雁门关如今白骨露野,流血漂橹的惨相,又怎么能看见我父亲死不瞑目。”他声音咄咄逼人,死死盯着祝云宸,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祝云宸迎向他杀意肆虐的眼神,头盔抛起,银光再次闪进城上将士的眼中:“如此说了,那竟是大帅和世子守城不利了?” 城头上有自告奋勇的百姓站着,有忙着搬运伤员的妇孺,甚至有带着热茶暖汤上来的老人,人密密麻麻,看着祝云宸。 那人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目光昭昭,嘴角扬起笑意:“身为皇帝的小叔叔,本王今日就替他整肃一下朝纲罢了。” “定国公沈平川,世子沈鹤白,守城不利,用兵不智,急功近利,折损数万精兵,是为重罪,请世子出城,卸甲,请罪,虽本王回京论罪。” 祝云宸说得理所当然,没有半点犹疑,挥手让后面推上了一辆囚车——他有备而来。 柳绯烟看着那辆囚车,握剑的手朝着祝云宸指去:“烨王殿下!雁门关危在旦夕,您不同胡人交战,不救雁门关于水火,竟先同雁门关殉国的主帅、守城的将士问罪,您心中还有大盛吗!” “夫人莫要激怒本王,按律,你既也是守城将领,便也该问罪,本王念你是女子,已是法外留情。”他话语从容,似是当真已经放了沈家一马。 “王爷!若要论罪,请将我一同论罪!”柳绯烟往前迈了一步,身体几乎探出城楼:“大帅出兵当日,我并未参战,身为沈家新妇,飞鹤军一员,我玩忽职守,若论罪,应有我一份。” “王爷,我愿一同认罪,当日,城下扰乱军纪者,有我一个!”一个雁门关百姓拎着菜刀往前迈乐一步,顺手将一具卡在城垛上的胡人尸体踢了下去。 城墙下的尘土炸开了花,城墙上,领罪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认罪,当日阻拦开城门的人中,有我一个!”说话的是个那日作乱的大汉。 “我也认罪,当日守城的士兵有我一个,是我没守住!”这是那日守城的士兵。 “我也!当日我伤情不重,却率先撤回城,要论罪,算我一个!”这一次,是那日率先回城的伤兵,他一只眼睛正缠着绷带。 “王爷,我领罪,当日我还在云城,未能及时赶到,便也算我一个好了。”沈鹤岚伸手微微拨开人群,也站了出来。 “王爷!”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 祝云宸不说话,冷笑着看人群高喊着认领自己的罪过。城头很快站满了向前一步,认罪讨罚的百姓、兵卒、将士。 柳绯烟镇定地朝城下道:“若要领罪殿下才肯出兵,那便将这城头所有人都带走吧,只怕王爷的囚车还不够装下。” “不必了,我领罪。”沈鹤白微皱眉头,声音落地,换来满城寂静。 柳绯烟是要逃婚的,可最后却被绑在雁门关,同他一起走过了这场噩梦。 雁门关的百姓们唾沫横飞的时候,是她一把长剑直指苍穹,高喊着谁再阻拦开城门,就让他不必担心明天能不能活下去。 父亲和他隔着一道城门,连一句告别都来不及说的时候,他以为他是整个大盛最孤独的人。可那时候,也是柳绯烟紧紧抱着他,心跳从身后传至脑海,告诉他,还有她在。 她明明那么胆小,可却一次次为了雁门关出城迎战。为了沈家同那些攻击她的百姓们喊得声嘶力竭。 还有百姓们,他们明明怕得要死,可如今却也有人愿意站上城头,为沈家说一句公道话。 沈鹤白的剑落地,“呛啷”一声,他转身下了城楼。 “烟烟,替我照顾好大家,带父亲和将士们,还有哥哥们回家。”同柳绯烟擦肩而过时,他低声说道。 叶红棠在城头上,先前站在后方,此时往前走了一些,出现在了城下大军的视野中,她怒喝一声:“我看谁敢!”,说罢伸手拦下了沈鹤白。 南平王虽是异姓郡王,但也不曾沦落到任人欺凌的地步,她若不想沈鹤白被带走,沈鹤白自然是能留下的。 祝云宸显然没有料到叶红棠也在城中,终于有些急了,高声道:“不知定国夫人在,失礼失礼,不是本王无理取闹,实在是雁门关损失惨重,不带世子回京论罪,着实不妥。” 他的人已经打开了囚车,笃信沈鹤白最终会束手就擒。 “胡说!我的夫君,我的儿子,为沈家为大盛鞠躬尽瘁,你祝云宸狼子野心也就罢了,怎么敢勾结——” “母亲,别说了。”沈鹤白低声劝住了叶红棠,柳绯烟的手也轻轻拽住了叶红棠的袖子。 勾结胡人,这句话,没有证据的时候万万不能乱说,否则才叫挑拨离间的乱臣贼子。 柳绯烟深深看了沈鹤白一眼,明白他心中所想,不再阻拦,默默握紧了剑:“你放心,我在,我一直在。” 沈鹤白目光扫过她,又看向母亲、弟弟、一城将士,终于露出一个轻笑:“诸位放心,莫要和烨王起冲突,解救雁门关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就算是烨王,也不敢真的放弃雁门关。” “我问心无愧,无罪可论,随他走一遭而已,母亲不必担心。” 见他要出城,城头上的百姓和将士自发站成了两列,给沈鹤白让了一条道,他走过时,人群压抑着啜泣,有人道谢,有人道歉,有人道别。 少年也不过十九,尚未加冠的年纪,却在半月不到的时间里骤然成长,眼神凌厉,手中无剑,却杀气森然。 他还有很多账要和祝云宸算,怎么能就这样被他先算计了去。可雁门关有二十万百姓等着回到往日平静的生活,他不出城走进那辆囚车,烨王便不会出兵,或者说,便不会让胡人退兵。 他同元智方,必然是达成了某种协定的。 祝云宸掂这头盔,等城门一点点打开,少年出现在他眼前。 消瘦,平静,毫无波澜,沈鹤白站在城门口道:“叫元智方将我爹的尸首还来,我同我爹告别,之后便随你走。” 柳绯烟看着那边,胡人的一个小兵提着什么往城门口走去,像休班的酒徒拎着当晚的下酒菜,脚步轻浮,带着讥讽。 她手中的剑握紧了,看着那人走近,将东西交到了沈鹤白手上。 两把长剑贯穿了那个满脸得意的小兵。 一把自上而下,斜穿他的头颅,一把自下而上,贯穿他的胸腹。 柳绯烟双唇抿着,掷出长剑的手抑制不住地发抖,城下,沈鹤白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道:“飞鹤军先锋沈鹤白,今日在此辞别大帅,大帅走好。” 他还穿着甲胄,还持着令牌,便还是雁门关的将士。 语毕,沈鹤白脱下被血污覆盖得看不出颜色的铠甲,将令牌、铠甲一起放在自己磕头之处,毅然朝烨王的囚车走去,最后悄声道:“父亲,儿子去了。” 同那日一样,他留给雁门关一个背影。 不同的是,城头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恸哭:“大帅走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二五章:海晏河清 沈鹤白尚未动身时,一骑快马穿过人群,直奔雁门关城下,马上的人看见沈鹤白一身素衣,神色一怔,旋即翻身下马,单膝着地,向沈鹤白请罪。 那人是沈鹤游麾下裨将楚辛。 “朔城破城之日,少将军并不在城中,而是在城外朔风谷埋伏胡人,城中的少将军是个李鬼。” 沈鹤白毫无波澜的神色出现了一个缺口,他带着一点不敢有的希冀问:“那我哥人呢?他现在去了哪里?” “城破后,少将军在同我来雁门关的路上被俘,俘获他的是一队散兵游勇,正在往羌胡王庭回撤。” “马借我!”楚辛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沈鹤白已经跃上马背,策马而出。 烨王的人将他拦了下来,不明所以地看已经束手就擒,却又突然暴起的沈鹤白。 “娘,绯烟,二哥还活着,我去带他回家!”沈鹤白一马当先,不顾自己已经卸甲,一鞭挥下,马受了惊,向前窜去。 祝云宸虽未能反应过来,兵马却刀剑不收,齐齐对准了沈鹤白,作势要拦下他。 柳绯烟没有料到烨王竟做到这个地步,连演都不打算演一下,面上的援军模样都懒得做,直白地拦着沈鹤白。 沈平川死了,沈鹤吟也死了,沈鹤游下落不明,如今,定国公府能主事的,一个是告别战场多年的叶红棠,一个是尚未及冠的沈鹤白,于是,祝云宸丝毫不把定国公府放在眼里。 刀剑明目张胆地对着沈鹤白,叶红棠望着那些人刀枪针锋相对,开口质问:“就算鹤白守城失利,也该是回了虞京在做计较的,我儿愿意跟着你走不过是不想多生事端,请殿下不要得寸进尺。” 她原以为这天地间,自己一下失去了丈夫和两个从小一手带大的养子,可如今听到沈鹤游或许还有救,她又如何能看着自己的儿子流落在外。 沈鹤白并不说话,只是抬头看柳绯烟,再次叮嘱道:“照顾好大家,带他们回家,我去去就回。” “我陪你去。”她匆匆拿了马鞭,朝城下跑去,转瞬间就已经到了沈鹤白身前,同他一起和烨王的人对峙起来。 祝云宸的狐狸眼注视着柳绯烟,片刻后道:“今日世子有罪,守城不利,许还要追究雁门关是否有胡人奸细,是否有人通敌叛国,夫人确定要挑衅本王,挑衅大盛纲纪?” 城上百姓挥舞着刀枪棍棒,琳琅满目的家伙什,和士兵们一起喊道:“让世子去吧!老东西你不出兵就滚!我们的雁门关我们自己守!” 七嘴八舌的话语里,祝云宸依旧坐在马上,岿然不动,毫不在意。 那双眼睛明亮,笃定,甚至有些自负。柳绯烟同他对视须臾,骤然回忆起上一世烨王究竟做了些什么。 上一世,他什么都没做。 这也是她这一世对许多事猝不及防的缘故——祝云宸把太多事都压在了塞外,正如今日,此事,在他和右相的勾结之下,恐怕也无法传回朝中。 上一世,他兜兜转转统领了西北、辽东两路大军,胡人作乱时,他早已自给自足,高枕无忧,自立为王。 但奇怪的是,祝云宸身为天家贵胄,若想称王,本不该自立为王,逼宫弑君,名正言顺即位,登上大统,守旧派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反倒是自立为王,守旧派斥他荒谬,新派又嫌弃他的天家血脉,两边不讨好。 这之中,必然有他的缘故,苦心孤诣,机关算尽,总不至于就是要开这个玩笑。 那个变数…… “薛清晏!”柳绯烟惊叫出声。 祝云宸的眼睛迅速半敛起来,遮盖眼波微动,片刻后重新端起怡然自得的笑容问:“夫人,好端端提薛太妃做什么?” 柳绯烟见他神色变化,知道自己猜对了其中关键。 祝云宸目标是太妃。 那是先帝的女人,若是弑君继承大统,他到底不能沾染半分,只有另辟蹊径,改朝换代,才能算彻底抹去这个关系。 难怪上一世,幼帝刚登基,薛清晏就在逃出宫的路上与逃进京的自己相遇,意外成了莫逆之交,三年后才被寻回。原来她在躲一个惹不起的人。 难怪祝云宸暗中动作了三年才放胡人入境,难怪自立为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册封薛清晏,原来他要的是薛清晏。 柳绯烟明白了其中关键,学他的样子眯起眼来,一副神券在握的笑容:“殿下,敢问太妃何在?” “兴许实在清平寺清修,本王应该知道此事吗?”清平寺是太妃清修之所,他的回答本应无功无过,却直起腰,收起了之前胸有成竹的闲散姿势。 “是吗,我还想告诉殿下太妃在哪呢,看来殿下是不关心了。”柳绯烟见祝云宸勒马的姿势变得紧张,庆幸自己想起了此事,走对了这步棋。 “太妃去年入夏时就离了宫,接应她的正是我。”柳绯烟玩味地开口。 她那副被全雁门关百姓说成狐狸精的尖利长相,此刻摆出刻薄阴冷的表情,显得颇有几分歹毒:“太妃信我,可惜整个大盛都知道的,我嘛,也不是什么好人。” “殿下若要拦着我夫君,那边拦吧,我倒想看看是我夫君先出事,还是太妃的头先送回清平寺。” 沈鹤白不明所以地看着二人,微微蹙眉,似乎听懂了其中关系,又似乎想说什么。 柳绯烟的话如同当头一棒,砸在祝云宸眼前,薛清晏逃出清平寺一事早已被他压得密不透风,柳绯烟此刻提及,想必是真的知道薛清晏在何处。 更何况,她还知道自己对薛清晏的心思,此事,除了薛清晏本人能告诉她,天下是在找不到第二个可以透露此事的人。 她是真的有能力杀了薛清晏,也有足够的理由杀一个逃出宫的太妃。 最终祝云宸眼神闪动,也懒得遮掩:“夫人通透,说吧,如何才能把太妃送回清平寺。” 他没有料到,柳绯烟嗤笑一声,握着马鞭斜睨他:“殿下你这要求可就过了,我只能保住不杀太妃,可没说要将她送回去。” “不过倒是得麻烦殿下照顾好我父兄,我婆婆,雁门关诸多百姓、将士。对了,恐怕您还要再借我们一些兵力,否则,若是我死了,可就没人知道太妃去哪儿了。”柳绯烟说完这句,不再看他,催着沈鹤白动身。 她眼中满是志在必得的阴狠,明明自己的父兄、婆家都在祝云宸手中,却仿佛笃定一句“不杀太妃”就能换来烨王的诸多便利。 他们的马向前,祝云宸抬手,面色凝重地示意众人散开,随后号令大军,出战。 他的确赌不起——他不敢去赌,赌柳绯烟把自己说的那些人看得多重,但他确信,自己不敢用薛清晏来赌任何事。 元智方在遥相对应的胡人帐前,收到信号一般,撤了。一战拿下边境三州数城,一颗大帅人头,他们原本就没什么可不满的,更没必要和祝云宸在此刻撕破脸。 见胡人开始撤退,祝云宸又重新确定了一次:“夫人,你不会动太妃半根头发,对吗?” 柳绯烟衣襟翻飞,声音已经逐渐远去,少女清脆的声音飘了回来:“不好说,所以奉劝殿下别对我家人起什么歪心思。” 早已蓄势待发的两匹战马飞奔出了众人视线,身后是祝云宸调拨的两百兵马,沈鹤游的裨将楚辛也跟在兵马中。 人群远远缀在身后,沈鹤白犹豫地看着柳绯烟,最终没忍住问她:“如果他不放我,你真的会杀太妃么?” 柳绯烟握住缰绳的手悄悄收紧,笑着回避了问题,显得气定神闲:“不会,太妃是我的朋友,而且她其实不在我手里。” 她没说,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怎么做。太妃的确不在她手里,可她知道薛清晏在哪,而且全天下只有她知道,因为只有她知道未来的事。 “我越来越觉得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姑娘。”塞外风寒,他刚经历过一场浩劫,可此时马蹄疾驰,踏过尘土砂石,风从远处而来,沈鹤白感到无比舒畅,他终于走出了那座噩梦一样的城。 在身后有雁门关斑驳血迹,前有等着他的二哥的境地中,这一小段旅途似乎是整个年后他最畅快的时候。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叫父亲知道你是个多么有意思的姑娘,为什么总是知道这么多不该知道的事。”他是将门儿女,归处早已刻在心中,对父亲的战死,他有恨意在胸,但并不打算沉溺于此。 沈平川那日在城下,曾望着柳绯烟,默默在战火中眼神交接,柳绯烟觉得,那个眼神便是诀别,她的公公已经放心将儿子交给她了。 她拍马向前赶去,朝着沈鹤吟露出一个俏皮的笑:“我还知道很多,知道我们一定能救出你二哥,知道大盛一定会江山永固,海晏河清,知道将来我们日子会一帆风顺,我的父兄,你的家人,都会安安全全。” “我还知道你是个顶好的人,必能成为你父亲一样令胡人闻风丧胆的大统帅。而我,胆小,怕死,心眼多,是个顶糟糕的姑娘,一点也配不上你。”她清楚,自己只有这句话没有撒谎。 只是上一世,他成为大统帅的原因,也不是什么好事。 沈鹤白不明白她说自己会成为大统帅时为何一副凄楚的样子,也不知道柳绯烟那个俏皮的笑里为什么看不出一丝欢乐。 他出声安抚,声音顺着风钻进柳绯烟耳朵:“我知道的不多,不过知道你说错了一句。” “你是个顶好的姑娘,我亦是顶喜欢你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二六章:前路漫漫 你是个顶好的姑娘,我亦是顶喜欢你的。 这话说出来,柳绯烟愣住了,沈鹤白自己也愣住了。 他想起来,柳绯烟早就说了,她嫁给他,是有期限的,等大盛国泰民安了,她就可以离开了。 他其实没那个意思,不过是想告诉柳绯烟,这么多天里,他知道了了很多事情。知道她不是自己想的那么胆怯懦弱,知道她是个极好的姑娘,知道她是如何鼓足勇气踏出雁门关的。 沈鹤白慌忙给自己补充道:“我是说,我是喜欢你这个人的。” 可随后,他发觉,这句话说了和没说没什么区别,于是尴尬地低头赶路了,不再敢看柳绯烟的神色。 柳绯烟从怔神中抽离,耳根迅速红了,一鞭子招呼在马背上,朝身后的楚辛扯着嗓子问:“楚大哥!我们现在往哪里去!” “胡人已经带着二公子进了羌胡境内,在大盛与羌胡交接的积沙城外,积沙城胡人众多,还请世子和夫人诸事小心,务必低调。”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柳绯烟奇怪地看了一眼身后烨王的兵马,探寻的眼神投向沈鹤白。这个楚辛,先是在两方对峙之际赶来说沈鹤游还活着,此刻又要遣散烨王的兵马,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安。 沈鹤白微微点头,策马靠近柳绯烟,并没有侧头,只是低声道:“楚大哥是二哥亲自选的人,跟着二哥出生入死,可以信的。” 见沈鹤白如此说,柳绯烟也不再猜疑,转头同方才被她“挟持”来的一队人挥挥手:“回去告诉你们殿下,照顾好我的家人,我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本就不情不愿的士兵掉头散去,只剩下烨王身边贴身的副将,柳绯烟盯着那匹左右为难的马,眼角微微挑起:“这位大哥,你恐怕误会了什么,我所谓的言而有信,并不是叫烨王殿下相信我一定会回去。” “而是叫你家主子相信我,若是我家人出了半点差池,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自己朝思暮想之人。”柳绯烟声音狠厉,确信烨王派来跟着自己的必然是知道些内情的。 果不其然,那人听了这句,立刻调转马头回去了,走时踉踉跄跄,慌不择路,生怕柳绯烟说杀就杀,到时候这口黑锅可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了。 “说吧,到底怎么了。”沈鹤白停下马,看着楚辛。 “二公子……在积沙城不假,但他并未被胡人俘虏,只是受了伤,不方便回来。”楚辛从衣内拿出了一张纸,上面是一幅画像:“我们在追这个人,这人曾是烨王的暗卫,前些天却一直在冀州游走,出事后干脆躲到了积沙城中。” 柳绯烟一僵,胸口有些刺痛,几乎不敢呼吸。 如果楚辛所说是真的,那么,追到这个人,他们或许能就此追到烨王叛国的证据,沈平川也好,自己的父亲也好,很多事都将迎刃而解,很多刻进脑海的画面才能就此稀释。 她看向沈鹤白,见他眼角爬上血红,恍惚间想起上一世那个红衣少年。 这些天同沈鹤白的相处,他一直是那个白衣翩翩,清风朗月的少年,同过往在虞京见过的白鹤一样,让人舍不得涂抹半分颜色,也让人快要记不起上一世,他后来成了怎么一副令人退避三舍的阴寒模样。 柳绯烟轻轻伸出手,覆上沈鹤白捏紧缰绳的指节,一点点抚开他锁住的关节,将他的手指打开,轻轻拍了拍:“沈鹤白,走,我们该向前去了。” 沈鹤白的马兴许是觉得无趣,马鼻喷着,不耐烦地向前晃了两步,柳绯烟猝不及防,手还牵着沈鹤白,此刻身心不设防,只是虚坐着,便被带着一个不稳,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小心!”沈鹤白的手反握住她,略一施力,将堪堪跌落的柳绯烟拎到了自己胸前马背上。 柳绯烟的眼角和两腮一起红了,努力绷住自己的脸色,犹豫着要如何从他马上下去才显得不那么尴尬。 沈鹤白松开手,微微笑了一下:“不要担心我,父亲和大哥不会希望我留在原地的,更何况,母亲在,二哥也在等我,鹤岚还没成人,你还没等到大盛太平,同我和离那一天。” 不知为何,说到和离,他心里觉得不熨帖,也不畅快,便不再吱声了。 他心里不痛快,柳绯烟也莫名觉得哪里不痛快起来,松开他的手,理了理发丝,跨上马背:“走吧,该去找你二哥了。” 积沙城是座极小的城镇,因为胡汉二族在此共处多年,多数人早已结亲,又地跨边境、位置偏远,故而城防疏漏,两军约定俗成,从不在此地动兵。 三人到达积沙城时,沈鹤游已经在城中包了一个小院。 他出来时,坐在轮椅上。 沈鹤白站在原地,看着他推轮椅出门,在门槛上撞了一下,颠簸着出了院子,看着沈鹤白,沉默了片刻。 他有几个月没见沈鹤白了,蓦然发现这个弟弟变得成熟了许多。 秋末分别时,沈鹤白还是孩子心性,十八岁了也没个正形。 那时候他喜欢好看的刀,喜欢漂亮的战马,闲来无事会给战马梳理鬃毛,反复摩挲自己的宝刀,为一些小事开心半天,喜欢和哥哥们亲近又忍不住欺负弟弟。 可此时再见,不知是因为成了家,还是因为父亲信上说过的同右相周旋一事,亦或者是连月的战事,沈鹤游总觉得,他的弟弟长大了。 沈鹤白骑着匹风尘仆仆的马,带着洗不去血腥气的刀,却比先前更像个带兵打仗的样子了。 一个冬天过去,他有了媳妇,从少年模样成了个脊梁笔直,稚气尽脱的沈家少将军,这也是父亲希望他成为的人,他该拥有的未来,娶了媳妇后该有的稳重样子。 沈鹤游却总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或者,这些变化并非因为娶妻,他脸上挂着勉强疲惫的笑道:“鹤白,你来了,冀州还好吗,父亲呢?” 朔城被围之前,他回去救援,却受了伤,被部下强行带走,最终在积沙城落脚。这几日,他并不清楚冀州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冀州乱了。 沈鹤白顿了顿,试图忽略兄长的问题,却发觉自己实在做不到。那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他不知道如何在兄长面前掩盖自己的喜怒哀乐。 “父亲前几日在雁门关殉国,大哥也……” 他没再说下去,知道兄长已经懂他的意思。 沈鹤游垂下头,没有说话,他想调转轮椅,往屋内去,方才堵着他的门槛又一次挡住了他,柳绯烟慌忙上前帮他,却见沈鹤白走上来,一脚将门槛踢断了茬。 “因为烨王?”沈鹤游的问题并不像个问题,他像是在等沈鹤白重复自己的话而已。 “因为烨王。”沈鹤白点点头,推着轮椅径直往院子里去,平静道:“兄长安心养伤,烨王我来对付。” 几个人在小院里将已经得到的消息摊开,一一交换,最终确定了烨王的确有一名暗卫在这积沙城中,而冀州出事的前几天,此人曾以数个身份多次出入雁门关和其他几座关口。 “我觉得很奇怪,烨王老谋深算,怎么会出这么低级的纰漏?”柳绯烟不安地看着那张画像,反复看了几遍:“这次的事,烨王的反心昭然若揭,就好像……” “就好像有人在他背后推着他走?”沈鹤白顺口接了下去,拿过柳绯烟手中的画像,放回桌上。 他一点也不怀疑这背后有别人,重要的只在烨王到底有没有反心。 “右相的用心的确不可谓不深,人兴许是他安排的,胡人也兴许是他先联络的,这一切我们都可以回冀州找章方圆了解。” 沈鹤白说及章炎的事,心中烦闷,一字一句道:“但唯独有一点,那便是烨王若无反心,又怎会被人将狼子野心放上台面。” “他们既都不把大盛子民的命放在眼里,那便等我一一收拾了去。” 他和沈鹤游仿佛共同略过了之前的话题,再不曾提起,只聊着如何将烨王和右相拖入绝境,将他二人的虎狼之心剖开,剖给天下看。 他还要说下去,沈鹤游的探子从院外回来了。 “今日是胡人的篝火节,那细作似乎是打算趁乱摆脱身后的人,掏出城去。”那探子行过礼,说罢加了一句:“跟着他的,除了我们,还有一波人马。” 柳绯烟在这一串信息里,找到了最不重要的那一句:“篝火节是什么?” “胡人民风奔放,不似汉人讲究人伦纲常、含蓄矜持,篝火节是胡人年轻男女相会的节日。”楚辛踟蹰着不知道该选怎样的词汇才能委婉解释这个节日。 在塞外待得久了,沈鹤白对这节日也有所耳闻,凑在柳绯烟耳边低声道:“城中会燃起篝火,摆起夜市,胡人男女在夜市中若相中彼此,有情便结为夫妇,无情便露水一场。像我们这样的年轻夫妻,也常去夜市凑个热闹。” 柳绯烟没想到他把话说得如此直白,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红着脸朝他身后退开一步,想说我们并不是这样的年轻夫妻,又觉得不对,在旁人眼里,他们可不是新鲜劲儿还没过去的小夫妻么。 沈鹤白不慌不忙,拉起柳绯烟的手:“走吧,你总不能叫我哥和楚大哥假扮夫妻吧?” “去哪?” “去私会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二七章:少年旧日 柳绯烟并非没有听懂沈鹤白的意思。 篝火节是男女相会的节日,这里只有她一个女子,她的丈夫又在身边,想去跟梢,自然他二人是最好的。 沈鹤白那句“去私会啊。”说得轻巧,脸上带着调笑的意味,可话音落下,却被柳绯烟看出几分羞赧扭捏来。 她不禁有些笑意,又被他那眼神勾出几分羞怯,于是转身朝门外走去:“那还愣着做什么,不是去篝火节么?” 她说着迈开步子,努力不回头去看屋子里的人。 沈鹤游看着匆忙跟出去的弟弟,自小镇定自若,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竟脚步有了些微仓促。 他半闭着眼睛,很多事尚未说出来就失去了说的机会,只好勉强道:“许久不见,你也是有媳妇疼着的了,爹一定很开心。” 沈鹤白应了声,脸上绽开一个浅浅的笑,他已经听柳绯烟说了先前城楼上的事,平静的语气里带了一些骄傲:“嗯,父亲很放心有烟烟在我身边。” 他们兄弟二人谁也不提,便好像有些事可以当没发生一样。 柳绯烟清楚,关于沈平川的离世,沈家兄弟们一直没有找到一种面对的方式——从很久以前,沈平川就是个严父,和她爹一向很聊得来,两人都十分信奉虎父无犬子,他们的教导中,亲情总是在军纪之后,被铁血掩盖。 沈平川没有教过他的孩子们胆怯和哭泣,也不曾教过如何用柔软的方式面对磨进血肉里的噩梦。 于是沈鹤白便将背挺得笔直,一路向前走去,试图以沈平川昔日最希望看到的样子送别自己的父亲,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能卸下心中郁结的复杂情绪。 柳绯烟不给他继续沉郁的时间,伸手挽住他,拉着人往门外一边走,一边问:“胡人的夜市都有些什么?” 积沙城一贯是胡汉交融最密切的地方,沈鹤白童年时也曾跟着父兄来过几次,说起来头头是道。 “入夜时,篝火点亮,夜市就会摆起来了,积沙城里只有一条河,河上有龙川桥,夜市便是沿着桥摆的,全城百姓都在等着赶趟。” 沈鹤白迈过先前被自己踢断的门槛,看见崭新的木茬,神色微微冷下去:“儿时父亲和兄长常带我来,也算打个牙祭,大哥喜欢管着我,叫我少吃些肉,二哥时常让我骑在他肩头。” 只是现在骑不了了。 “沿着桥南去,有家卖干肉脯的,你不知道,胡人腌肉的手艺是一绝,那时候还没有战事,那些胡人大婶说我长得好,总愿意给我很多。” 沈鹤白素来是心思爽直的,说到这个时脸上又有了些得意,咧嘴笑了:“你不知道,我大哥长得就是一副拘谨样子,大婶们最喜欢欺负他几句了。” 其实说起来,那些胡人也并不都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柳绯烟儿时在雍州,也并非没有胡人朋友。 比起柳绯雨那些大家闺秀的手帕交,她整日在边关风沙里吹来吹去,交的朋友便也都是边关的粗野孩子,其中也有不少胡汉融合的姑娘,和自己也极为投缘。 仔细想来,胡人与汉人不过就是长得有些不同罢了,若无战事,又哪来什么血海深仇,日子总是得过下去的。 要论起料理肉类的手艺、酒量或是武艺,有些地方汉人还不得不对他们甘拜下风,往日演武时,有的胡人少年靠着蛮力,就能让连沈鹤吟、柳寒夏这样的佼佼者都感到棘手。 说来那时候,沈鹤吟就算是演武场上输了,都是谦恭却不失风度的,沈家四个兄弟里,他一直是最沉稳的那个,也是对弟弟们最严厉的兄长。 柳绯烟回忆起沈鹤白跟在大哥后面的样子,也跟着他笑,记忆里沈鹤吟的确是不苟言笑,总有些书生气,但演武场上倒是从不放水,一板一眼的,总把沈鹤白打得无比凄惨。 她抿着嘴道:“我知道的,我还知道你那时候少年意气,挨了你哥不少次揍,还整日屁颠屁颠跟在他背后,说等他成了大统帅,你要做他的副将。” “你哥还总说,你才是要做大统帅的,他给你做副将,他一说,你就生气。” 他那时候和自己都还小,尚且不懂沈鹤吟并非沈家血脉,只是义子,不论是沈家还是朝野,都不会容许一个义子袭爵的,即使他是沈家四个儿子里最优秀的那个。 沈鹤白也记得那时候的事,面色不动,淡淡道:“我依旧觉得,大哥霁月清风,胸怀天下,一往无前,我愿意一直望着他的背影。” “只是后来大了,知道了只能我袭爵,我便总想着,等哪天,我成了我哥那样的人,才配得上继承父业。”他声音逐渐变弱,最终把剩余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柳绯烟听他声音沉了下去,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沈鹤吟已经成了沈鹤白永远无法超越的人,也永远不可能袭爵了。 她摸索着找了条布带递给沈鹤白,悄悄转移了话题:“既然是赶趟的小夫妻,要不你给我挽个妇人发式?” 她其实自己是不会的,也不指望沈鹤白会,不过是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罢了,脸上便挂上了歉意。 柳绯烟指节白皙,虽是握惯了兵刃的,看起来却依然是少女纤纤柔夷的葱白模样,拿着条绯红布条,显得像话本里出来的少女,柳叶眼里露出讨好的笑,仿佛是为自己说错的话道歉。 话本里拿着红绳的狐狸精,从女墙后缓缓走出,问书生,要不要同她去。 沈鹤白脑子里浮出那个画面,心头一热,发觉自己想远了,暗暗掐着手心,不敢去看柳绯烟的眼睛,不想面对那双温柔却流出妩媚的眸子。 明明小时候,那眼睛里只有令人生厌的胆怯,不知怎么的,如今却越看越勾人魂魄了,于是他突然意识到那个记忆里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成了他的媳妇——虽然只是名义上的。 他手脚生硬地往前走,看也不看地把布条收进自己胸口:“胡人不讲究什么妇人发式,我方才还没说完呢,被你打了岔子。” 柳绯烟提起兄长时,他原本胸口疼得难受,近乎尖锐的刺痛让他不想搭理任何人,只想冲回战场,亲手剥了元智方的皮,恨不得站在沙场上,不死不休,等一个必然却令他如释重负的归宿。 可柳绯烟一露出那个笑,他便觉得,算了,还没到需要那样做的时候。 两人已经靠近燃起篝火的河边,胡人小贩们卖着批切羊头、姜辣萝卜、野鸭肉之类的口重食物,汉人小贩则摆着姑娘们喜欢的杏片、糕点、水木瓜、梅子姜、糖水荔枝一类的食物。 沈鹤白牵着柳绯烟一个个走过去,一个个介绍着,以此为借口在摊子前驻足,悄悄张望着先前画像上那人的身影。 两人走完长街,很快便找到了那人,随着他兜兜转转起来。 柳绯烟没怎么见过那些吃食,一个个看着,却又要盯梢,不好意思买来尝尝,便只能一边盯着那个身影,一边瞥着吃食,恋恋不舍地从一个摊子走到下一个摊子。 沈鹤白跟在她身后,饶有兴致地将所有她瞥过一眼的食物塞进她怀里。有摊主同他招呼:“这位公子好生疼媳妇。”,他便也笑着多买一碗茶,言笑晏晏:“可不是么。” 最终,柳绯烟终于要撑到嗓子眼的时候,那个身影在桥边站定,同身后捧了满手食物的两人道: “世子不必再躲,我等您开口很久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二八章:大盛脊梁 “两位为什么愣着?”那人主动开了口,却不开口,只是同样并排站在摊子前,佯装端详饰物。 柳绯烟默默看他的侧影,心道,我们跟了半天的人自投罗网,换谁不想楞一下么。 “鄙人周山,烨王谋士,是世子您正在找的人。”那中年男子看了二人片刻,抱拳,同沈鹤白正式介绍了自己。 他同二人说话时,摆着一副父辈同晚辈说话的腔调,倒不是目中无人,而是干脆地认为面前两个少年人和自己并不在一个层面。 沈鹤白用余光注视了周山片刻,手陡然隔着衣襟握住怀内匕首,暗自咬牙。如果没有这个人,冀州和雍州的一切都将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父亲不会死,兄长也不会死,二哥不会坐在轮椅上被一道浅浅的门槛困住,母亲不会被围在城下屈辱地向烨王低头,数十万将士不会死。 威远侯也不会沦落到为了百姓背负弃城骂名的地步,两州百万平民都不会经受战火之扰。 西北、辽东边线是大盛数代人呕心沥血,耗尽毕生守住的,然而,仅仅是一个烨王,一个谋士,一个羌胡二皇子,就将这一切毁于一旦。 他心中杀意盛极,正要动手,身后柳绯烟却将怀里的食物随手丢给路边的乞儿,按住了他,轻轻拍拍他的手背。 沈鹤白的手垂了下去,露出淡然神情,好似方才目露杀气的不是他一样,同样抱拳道:“见过先生,不知先生现身所为何事。” 周山在夜幕下不易察觉地一僵,又随着柳绯烟的动作放松身体。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低估了这个不及弱冠的少年——他原觉得,一个看着父亲性命葬送在雁门关的二世祖,一个出了事靠着媳妇逃出雁门关的少年,能有什么出息呢。 然而沈鹤白的手仅仅是往胸口一放,他甚至不知道怀中到底有没有武器,只是看着那眼神便觉得周身寒意刺骨,以为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要被他冲动之下,一刀毙命。 当他将手放下时,周山松了一口气,却越发不敢小觑身侧的少年。 人多性善,隐忍不发乃是本性;压抑至极的杀人之勇,亦是匹夫皆有。 然而沈鹤白却恰恰相反。 面对血海深仇,杀乃是一时之勇,杀气盛极却能悄然化为无形,这应当算大丈夫所为。 他身边的那女子也绝不简单,只是随手一个动作,便能将沈鹤白的杀意拂去,这不仅是在世子房内受宠,更是能在沈家决策时说得上话了。 见沈鹤白收回手,周山凝视他,悄然将随意的站姿变得端正。 柳绯烟暗中看他抱臂而立,知道沈鹤白方才的威慑起了作用,随即摆上温和神情:“先生,此处人多,不妨我们找个僻静之所再聊,不如就去我们落脚的小院。” 沈鹤白摆了黑脸,她便是那个红脸,先将人吓住了,又以礼相待。说是以礼相待,却又带着隐隐威胁,将人胁迫着往他们的小院带。 “二位不能和我走在一起,前面还有人在找我,我知道二公子的小院在哪,只是得麻烦二位同我演一出。” 周山指了指后边不远处暗中跟着的楚辛:“我前些天一直被跟着,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今日趁乱同二位联络。” “那位兄弟与我体貌相似,年纪相仿,稍后我同他换身衣服,二位再盯上一会,我稍后绕路前往小院。” 沈鹤白点了头,招呼楚辛过来,他跑来便被周山撞了一记。 周山仓促间将手中的茶碗倾倒在他身上,又手忙脚乱地替他拍打起来,最后借了一家摊子后的小间,一团混乱后,两个人重新走了出来。 一个像是被扫了兴致,往小院回了。一个又接着像心事重重般继续逛了起来。 沈鹤白握着柳绯烟的手跟在后面。 那双手有些微微颤抖,仿佛不安,指尖越发冰冷。 柳绯烟捏住他的指尖,犹豫着开口:“我不是不让你杀他,只是……我们要对付的是烨王和章炎,还有胡人,杀一个走狗痛快,但杀了那三个狗贼才能永绝后患。” 周围是来来往往的人群,战事没有波及积沙城,人们依旧过着稀疏平常的生活。 或许是被柳绯烟指尖的温度传染,或许是被身边嬉笑的人群融化。随着数日前城门关闭,沈鹤白也一并锁上的铠甲骤然崩解。 “烟烟,我很害怕。”片刻的沉默后,沈鹤白含着哽咽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柳绯烟控制自己不去看他。 不去看此时的沈鹤白或许是对他最好的。此处人多,华灯初上,然而人人都只关心着自己身侧的人,并无人在意沈鹤白的神色。 “我很怕自己还不够狠绝,还不够像右相,像烨王那样,把狼子野心捧出来,把恶事做到明面上。” “怕我还不够沉稳,不够有担当,不能为父兄复仇,为沈家和飞鹤军昭雪,不能护母亲和弟弟一个未来。” “怕我流露出些微悲痛,会让父亲对我失望,会让母亲和弟弟也难以振作起来,怕令全军将士士气不振。” “可又怕我若是继续装作镇定自若,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还配做父亲的儿子吗?除开沈家的将领,飞鹤军的先锋,我若连悲伤的权力都没,还能算个人吗?” 沈鹤白的话被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淹没,到最后几乎只有些微的啜泣声。 “我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他们害那么多百姓,害我父兄,从不考虑后果,可我爹却不得不为了百姓舍生取义,可我却不得不为了等一个水落石出,忍着不能手刃仇人。” 他拉着柳绯烟,站在河边,两人面对熊熊燃烧的篝火,河水被映得一片金红,水中沈鹤白的身影也从一袭白衣变成了火红一团。 柳绯烟突然想起,上一世的沈鹤白,这个时候已经穿上红衣了。 她看着那件火光染成的红衣,安抚道:“没有人会在这里笑话你,也没有人会在这里对你失望,毕竟这里只有我,而我比你胆小,比你懦弱,什么都怕,我可不配对你指手画脚。” 许是心有灵犀,沈鹤白望着水中随波而动的红衫,朝里面踢了一块石子,水波荡开,红衣裂开,又成了一片破碎。 他从身后将脑袋枕在柳绯烟肩上,嗅到她新换的衣上有皂角香气,日常的气息令心境逐渐安定。 沈鹤白凑在她耳边道:“那日回去,我总觉得自己穿着一身血衣。” 柳绯烟一惊。那身红衣,他真的穿过,穿成了人人畏惧的凶神恶煞。 她僵着身子,不知道如何回应,生怕沈鹤白又一次把那身红衣穿了回去。 沈鹤白也并不等她回话,只是自说自话而已。 “我那几天总能在身上看见父亲的血,我的血,胡人的血,后悔自己为什没冲出去,没去救他,或者去陪他。” “我总想,要不我也出城,能杀一个胡人是一个,若是死了,便死了,也算能去陪父亲了。” 柳绯烟默默转身,抱了抱沈鹤白,她比沈鹤白矮了些许,并不能挡住他看向河中的眼神,便伸手去遮他的眼睛,手指抵在他微凉的额上:“别看了,你的衣服很干净,是白的。” 少女柔软身子跌进怀里,这一刻便换沈鹤白僵住了。 他手半举着,错愕地看少女环抱住自己,低声笑了:“你误会了,我不会那样做了,因为你在。” 因为你在,在跌落地狱的前一刻从背后抱着我,把我拖了回去。沈鹤白没将这句话说出口。 然而话音落尽柳绯烟耳中,她只觉得脑中声音回荡,猛然感到了气氛的暧昧,迅速从沈鹤白怀里钻了出去,装出左顾右盼的样子,往前面赶去:“快走吧,别在河边顾影自怜了,该回去了。” 沈鹤白应了一声,也察觉出了一丝迅速落进水里,化开不见的情愫。 大概是柳绯烟太胆小了,和她在一起呆久了,连自己都变得有些敏感。他在心里给自己找了理由,也追了上去。 两人回去时,周山已经在了,和沈鹤游对望着。 沈鹤游将茶杯重重落回桌上,目光沉郁。他尚未告诉弟弟,自己并非一时腿伤,而是再也无法起身行走,更无可能横刀立马,杀光胡人。 他对周山道:“或许先生可以说说了,究竟做过些什么,谁叫你去做的。” “二公子不是知道了吗,勾结胡人泄露各城军备状况的是我,给细作伪造文牒放入各城的也是我。” 周山说得镇定自若,话一出口,却让屋内四个人好不容易克制的情绪在心中滚起轩然大波。 沈鹤白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间挤出的:“你害死了如此多人,竟是这般轻巧?” 沈鹤游眸色越发黯淡,推着轮椅到周山面前,目光含着不敢置信,沉声逼问:“是谁指派你去做的,今日跟着你的另一拨人又是谁?” “您不都该知道了么,右相指派我去做的,烨王的人要来杀我。”周山无所谓地耸肩,仿佛要被杀的不是自己。 “你说得如此无所畏惧,可是觉得这里就不会杀你了?”楚辛实在按捺不住,拔刀抵在了周山咽喉,那人却依然退都懒得退半步。 “我自然知道自己所做乃丧尽天良之事,前来并不是为寻求庇护,而是知会二位一些事。”周山眼睛看向沈鹤白,毫无愧疚地露出笑意。 他伸手推开了楚辛的刀,继续说道:“首先,我不会做任何不利于大人和殿下的证,所以等我说完,世子若要杀我,杀便是了,不急于一时。” “右相寻我通敌之时,我亦曾觉得他疯了,然而章大人所言极是,鄙人不得不心悦臣服。” “大盛边线战火反复已逾五十年,这五十年间,边境百姓民不聊生,军士肝脑涂地,可哪次不是只能换来三五年和平。”周山越说越激昂起来,仿佛自己所言乃毕生信仰。 “胡人领土贫瘠,物资匮乏,侵略是在所难免,同胡人在边线为了大盛所谓的尊严僵持,最后劳民伤财,那些国之体面,都使用百姓和将士的血肉换来的,与其这样,倒不如将他们划归胡人。” “不管是归了谁,百姓的日子不还是照样过么,就像着积沙城里的百姓,谁真的在乎自己是胡人还是汉人呢?”周山目光中露出俯视蝼蚁般举重若轻的眼神,仿佛自己所说的百万平民,不过几穴虫蚁。 “等从内部削弱了边线兵力,届时谈和,便能顺势将边线诸城送与胡人,从此,两不相扰,再无战事。” 沈鹤白默然,双拳紧握,知道他的话中有哪里不对,一时之间却找不到用什么话来回他。 “胡说!那雁门关的守城将士,还有其他城池的守城将士,他们都白死了吗!”柳绯烟从一边冲了上去,抬手打在了周山脸上。 哪里会有不死人的战事呢,周山和章炎这些终日纸上谈兵的书生,想得倒是轻巧,说着将城池拱手送人就能拯救苍生的话,可却从没想过将士们绝不可能降于胡人。 哪来的削弱兵力,若打起来,那便必然血流成河,不死不休。 更何况,若是真的守不住,等胡人入城,便又是一场屠城。 这世上,哪可能如他所想那般,打个恰到好处,不伤及根本的仗。 柳绯烟说得激动,喘着气喊道:“那沈家大帅,我的公公,沈平川就白死了吗!我沈家和柳家就该白白去送死吗!” “你又如何保证,我们一定能守住,不叫胡人直接屠了城!若你能保证,云城又怎么可能被屠城!” 这一世,她还不清楚家里的状况,然而她知道上一世,沈家和柳家,除了她和沈鹤白,还有早早跑回虞京的妹妹,战场上无一人幸存。 这些谋士,总说着兼济天下的话,妄图拯救天下苍生,平息一切战火,可却连跨上战马,走上战场,做一员普通士卒都不曾想过。 周山面对柳绯烟的斥责,不疾不徐地开口:“我相信定国公和威远侯绝非鼠辈,自然可以信赖,总有人要为天下流血,至于云城被屠,那也是我未曾料到的。” “但这只是和计划有一些出入,其余诸城都只是被削弱了兵力,并未伤及百姓。”周山直到此时,依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语间仿佛一切皆为天下。 “所以凭什么,凭什么是我们去死。”一直站在一旁的沈鹤白陡然出声,阴沉冷厉。 “因为你们是大盛脊梁,理应顶天立地,而我愿担鼠辈骂名。”他说得理所当然。 柳绯烟盯着他,一字一句开口:“笑话,什么叫愿担骂名,你本就是个沽名钓誉的昏庸之辈,可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二九章:沙城论道 周山面无表情地看着柳绯烟,并不回应她的愤怒,用近乎悲悯的眼神缓缓道:“老夫对此早有预料,道不同不相为谋,夫人不必再说。” “哪来的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大盛即道,万千子民即道,我飞鹤军即道。”柳绯烟冷笑一声,柳叶眼中划过狠厉:“至于你,你配谈道么?” 周山没有想到柳绯烟会说这样的话,下意识反驳:“不!右相亦有道!一个飞鹤军,一个威远侯,一座云城,能换来边线百姓未来百年安宁!” 剑风凌然,沈鹤白的剑铮铮出鞘,挥至周山面前——挨着他的鼻尖落下,划开了他的罩袍。内里的貂毛洒落一地,衣服不再裹着,霜月的风瞬间钻进了周山怀内。 方才大义凛然,信誓旦旦要赴死的是他。 此刻不知是冷还是惧,瑟索的也是他。 沈鹤白眼都懒得抬,已经不屑用正眼去看他,淡然道:“放心,没人在乎你死不死,你还不配去死。” 他们夫妻二人,做一个你配吗,又一个你不配。 周山听了面色越发僵硬,他年逾四十,虽在仕途上没能有什么出路,但也算有些谋略。 见仕途无望,而立之时便索性辞官去了终南山,又找人放了消息,说是终南山有隐士问道,不久后便被烨王请回了府上,好生供着。 这次的谋划,他同右相志在必得,满心为了天下苍生大义,虽看不起烨王那点龌龊的儿女情长,但也接受了烨王不少帮助,被尊一句先生。 这些年,他一直是这般霁月清风的样子,不为财,不为权,在民间亦有不少声誉。 就算是如今替烨王谋事已成,他派人追杀自己,也是不敢声张,不敢过分,只能暗中跟着伺机而动的。 他一度觉得自己就算死,也是带着朝野上下,民间乡野,满口贤名而去。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反复提及“你配吗?”,在他面前直接打上脸来。 周山想解释什么,但沈鹤白压根就不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 “周先生既为天下百姓,大道大义,那就先感受一下被你荼毒的百姓如今过着怎样的日子好了。”沈鹤白说罢便朝门外走,柳绯烟会意地也出了门。 周山局促地站在屋中,沈鹤游话不多,知道这是害父亲无法回家,害自己坐在轮椅上的元凶之一,一言不发地打量了一会,朝楚辛挥挥手:“屋里有老鼠也不知道赶赶。” 楚辛点着头,把人往柴房带。 “你们这样,不是君子所为。”周山皱着眉头不肯走,他纵然是自投罗网的,纵然立场对立,但君子不和,也不该当面辱没。 他明明看着有厢房空着,他们却要把自己带去柴房,这不是可以羞辱又是什么? “我呸,谁是君子,我是你老子。”楚辛素来习武,身强体壮,虽然也过了不惑之年,但看起来比刻意把自己往沉稳里打扮的周山年轻不少。 他早恨不得把周山剁了再剁,剁成肉馅喂狗了,要不是世子和二公子都没表态,他能把周山包了饺子,哪里只是一句口舌之快。 周山脸色黑了又黑,最终败给了楚辛,实在不知道能对他回什么,再者,他的罩袍被沈鹤白划破了,在积沙城干涩的风里,冷得彻骨,他实在不敢再说什么。 万一连柴房都不给,他就该冻死在这个破城里了。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所作为,没有波澜的死。周山咽了口气,安安静静缩进了柴房。 柳绯烟跟着沈鹤白重新回了街上,夜市依旧热闹,但二人方才被周山惊世骇俗的言论恶心透了,丝毫没有兴致继续走马观花,而是直奔目的,买了几样东西就匆忙回了小院。 柴房里没有灯火,周山在一片漆黑里听见风穿过小院被踢坏的门槛,发出“嘶嘶”呼啸,令人毛骨悚然。 很快,呼啸声停下,院门“吱呀”几声,被人打开了。 脚步到了柴房门前,柳绯烟拎着一盏油灯走到柴房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柴房角落,试图找到一块不漏风墙壁的周山。 她嫌恶地瞥了一眼周山蜷缩的姿势,丢下一团油纸包住的东西:“不是为了天下百姓么,先看看百姓因为你,因为章炎,因为祝云宸,因为你们三个各怀鬼胎的小人,都在过什么日子好了。” 柴房的墙壁透风,周山早已冻得手指僵硬,腹内的饥饿更是磨人,他颤抖着试了几次都没能打开油纸包裹,只好用手腕夹住纸包,在地上一点点蹭着打开,里面露出一团灰扑扑的东西。 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周山看不清自己打开的包裹究竟是本来就灰,还是在打开时滚了地上的灰。 柳绯烟开口道:“这是观音土,吃下去可以充饥,当然,至于吃多了会如何,周先生可以自己试试。” 战时,百姓大多缩在城内,不事农耕,围城时更是难有粮草补给,到最后,总有不得不吃观音土充饥的百姓。 观音土并非食物,吃下也只是占据了腹内空间,并不能让人不饿死,吃完又后难以排出,常有百姓尚未饿死就已经活活涨死。 “哐。”沈鹤白丢下了一个小桶。 “土挺干的,不想吃的话还可以喝水,就是院门口的水。” 院门口的确有水——马蹄踏出的水坑积攒了一些雪水混合着马尿。 周山终于怒不可遏起来,将水桶打翻在地:“士可杀不可辱,世子所为,实非君子。” 先前他如此说楚辛时,沈鹤白不在院子里。 周山觉得,楚辛是个副将,军中的大老粗,沈鹤白不一样,这是定国公府的世子,是大盛四世三公的世家贵族,他总该是个君子了。 “谁说我是君子了,我就是个卒子。”沈鹤白倒是没骂人,只是冷冷朝门外走去:“爱喝不喝,就这一桶,明日启程回雁门关,周先生睡个好觉。” 他同父亲在战场上时,甚至喝过死狼的血。野外埋伏时,为了不生火招来敌人,他们也总是不得不就地喝些生水、脏水。常常有士兵因此上吐下泻,严重时甚至有人丧命。 比起百姓们满腹观音土却活活饿死,比起士兵们在冰天雪地中喝雪水、吃雪块,喝几口脏水,算什么侮辱。 倒是和周山这样的人呼吸同一片空气才是真的令人作呕。 但此人到底有用,沈鹤白并不敢真的让周山死在积沙城,便暗中朝楚辛打了个眼色。 这人得心甘情愿跟着他回京,才能在满朝文武面前揭开真相。 否则,边关所有消息都握在烨王手中,如今在朝野上下,他说黑,那就是黑,说白,那就是白。 就算雁门关二十万百姓,全都知道这昭然若揭的真相,然而朝中,谁有颠倒黑白的力量,谁说的就是“真相”。 他不得不在此时忍住对周山的杀意,将此人毫发无损地带回去,才能真正给父兄洗脱“督战不利”的冤屈,只有把烨王和章炎这两个人面兽心的小人拉下去,才算真的复仇。 楚辛会意,等柴房门关上后,摸黑从窗口跳了进去。 周山听见声响,在一片漆黑里惊恐地往后挪动,却只能抵着墙叫喊:“世子刘我还有用,你怎么敢杀我!” “我就说你这个老贼,哪里是要赴死,分明是知道世子不会杀你。可惜了,我不是世子的人,也不是二公子的人,我只是大帅麾下一个副将。”楚辛一边恐吓,一边把吓得魂飞魄散的周山一掌劈昏。 他把人塞进了还算暖和的西厢房,啐了一口唾沫,愤愤地看着床上昏迷的小老头:“要不是还等着你给大帅洗脱冤屈,老子给你睡厢房?做梦去吧!” 第二日清晨,人还没醒,楚辛又扛土豆一样扛着一个小老头回了柴房,把人丢在地上,踹了一脚:“睡什么睡!” 周山一脸茫然地被踹醒,裹着已经残破的衣服看向楚辛,问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叫周先生看看你做过什么,走吧,今日就带你回雁门关,二哥既然没事,我和烟烟也该回虞京了。”沈鹤白面无表情,冷淡地迈开步子。 沈鹤吟摇着轮椅出了屋,一条狐腋披风盖在他双腿上,遮住日光下过于明显的变形,他同弟弟挥了挥手:“回见,等哥哥养好了伤,改日就回京,你在虞京,照顾好母亲还有鹤岚。” 他表情里带了些说不出的情绪,然而沈鹤岚此时脑子里只剩下回雁门关处理琐碎事务、逼周山这个老东西开口,已经回虞京,扛起定国公府。 他来不及注意究竟有哪里不对,只能匆忙带着周山朝雁门关疾驰而归。 那里,有那三个老家伙留下的满目疮痍。 他不想做别的,只想叫周山好好看看,看看他爹战死的地方,看看数万飞鹤军将士再也不能归家的地方。 柳绯烟拍马跟在二人身后,回头看了沈鹤游一眼,她总觉得自己看出了什么问题。沈鹤游感受到她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说。”柳绯烟做了个口型,扭头跟上了沈鹤白的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三十章:雁门春日 再回雁门关,正月已出,收灯之后,初春已至,原本应当是踏春之日。 在虞京时候,城外有州南玉津园、玉仙观,园子是极多的;州东亦有不少令人沉醉的景趣,杏花岗,桃花林;州西更是秦楼楚馆比比皆是,池塘秋千画舫,眼花缭乱。 不过柳绯烟和沈鹤白都没有太多关于这些的记忆。 柳绯烟只有一次过完年还留在虞京,那是上一世的记忆,原因是年节里不肯练剑,挨了柳长松一顿军棍,实在没办法跟着车马赶回雍州。 她只记得那天,母亲带着柳绯雨去了州西流杯亭,柳绯雨回来时同她说,她同沈家公子一同曲水流觞,杏花如绣,燕舞晴空,远处有少年蹴鞠,蜂蝶停在金樽之上。 柳绯雨说:“沈家大公子玉树临风,二公子温文尔雅,世子遗世独立,小公子坦率真挚,都是极好的。” 然而柳绯烟想不出那些画面,她自小长在关外,春日转瞬即逝,过完冬就是盛夏,出了夏又是凛冬。提起沈家公子,她更是只有满脑子要嫁给沈鹤白,永远留在关外的恐惧。 于是那时,她对柳绯雨描述的那日只能记住她所说的话,却想不出个模样。或许正是永远得不到,最终她才会选择一路逃回虞京,宁愿嫁给那个扶不上墙的小皇帝,也不肯回头。 后来,她进了宫,终于见识到了所谓的春宴,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些万花争出的日子,比起柳绯雨所说,总少了一些什么。 直到此时,和沈鹤白并肩,战马停在雁门关城下,看着尚未消去战争痕迹的城墙,沈平川折戟的地方,她终于知道那时候到底觉得缺了什么。 沈鹤白长得的确极好,白衣在风中翻飞,面上清冷,在春寒料峭中昂首望着雁门关城墙。 柳绯烟想,那时春宴,尽是妃子,男子只有尚未长大的幼帝和唯唯诺诺的太监。 还缺个沈鹤白。 离柳绯雨所描述的画面,还缺沈家四个公子。 只可惜,上一世她想不明白缺了什么,这一次她想明白了,但永远都无法看见了。在积沙城,沈鹤游藏得太好,连她都是因为个子较沈鹤白矮一些,恰好视线穿过那条狐腋裘看见的。 沈家四个少年,一个不在了,一个站不起来了,她又去哪里见识柳绯雨那年春和景明、言笑晏晏的曲水流觞。 雁门关是没有这样的春日景象的。 城楼上有将士在忙着修葺受损的城墙,老少妇孺有的送饭,有的帮忙送一些小物件,有力气的劳力纷纷搬运着石材木料。 城中想必有不少妇人、大夫穿梭于各个医馆,照顾着或许能好,或许和沈鹤游一样的年轻人。 柳绯烟没有来一阵烦躁,拉住缰绳同身后气喘吁吁的周山道:“周先生,睁眼看看你亲手酿下的恶果如何。” 周山取暖的貂绒罩衣被沈鹤白划破,一路风沙相伴,颠簸着到了雁门关,吃的是干冷的硬面馍馍,喝的是雪水,早就从精神矍铄、阳春白雪的隐世高人,随着风缩成了一个干瘪老头,在风中眯起眼睛熬到了雁门关。 他畏畏缩缩地睁开眯着的眼,望见有妇女从城门里迎了出来,是雁门关守城最后一日,第一个站出来跟着柳绯烟的秦氏。 “世子,夫人!世子和夫人回来了!”随着她一声叫嚷,百姓们纷纷围到了城口,在关口等着二人进城。 等他们带着周山的马进了城,涌来的百姓已经越来越多。 秦氏给二人递上了茶碗,热茶烫着手心,百姓七嘴八舌起来。 沈家走后,飞鹤军还在城中,由烨王的人暂时接管了雁门关,但守城事宜皆是飞鹤军在做,城里先前逃难纷乱,不慎损毁的建筑这些天已经修缮了很多,看起来又恢复了不少生活气息。 柳绯烟下马握住她的手,轻声道:“那日我以为你的夫君是胡人细作,是我对不住他,夫人若是以后没有营生出路,不妨跟着我回虞京,我定让你们一家衣食无忧。” 秦氏的两个孩子从后面冒出头来,他们听人说过,世子夫人,那个红衣的妖艳女人,是害死爸爸的凶手。 然而孩子并不懂何为妖艳,只知道那个姐姐长得好看,笑起来眼中溢出温柔。 秦氏拢了拢两个乱动的孩子,把他们拉到身边,摇着头道:“夫人不必做这些,阿大扰乱军心是他的错,雁门关是我的家,也是阿大的家,是我们这两个孩子的家。” “日子虽然不好过,战乱了也总慌得不知所措,但总还是觉得只有六在雁门关,才有自己的家。夫人也不用多虑,邻里间对我都很好,我给大家带带孩子,做做女工,也能糊口。” 她方才经历过丧夫之痛,又刚从战乱里幸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脸上却露出一个笑来:“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如果好不起来,那兴许是我们还不够努力。” 周山怔怔地看着周遭。 雁门关城墙缺了很大一块,将士们喊着号子推着石料,冬日里汗流浃背,甚至有水雾蒸腾,忙得热火朝天。 前不久,他们刚失去了自己的大帅,也有人失去了战友、亲人,但今日,他们又在为了自己守卫的雁门关忙碌了。 路边的摊贩已经支起了铺子,虽然没什么可以卖的,但就算是一碗热茶,也仿佛日子已经回来了。 几个汉子有的头上带伤,有的手还吊着,也有点瘸着个腿,艰难地伸直一条腿,屈着一只腿用别扭的姿势坐着,三个人就这样聊起了天。 看见沈鹤白,有将士跑来同他打招呼,又与他说着副将们都在何处疗伤。 姚晟、顾寻、诸多守城时的战事、恰好在城中的孙良才等人,全都在营中,看见沈鹤白,众人都望着他,直到他露出了淡淡微笑:“大家都活着,就是好事。” “可……” 可大帅没能活下来。 沈鹤白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再说下去,指着身后的周山道:“这位是烨王殿下的谋士。” 他言尽于此,但众人显然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父亲的事,不怪雁门关城中任何一人,纵使是百姓,父亲也断然不会怪他们,怪只怪——” 沈鹤白望着周山,拖长了声音:“怪小人无德。” 他话音刚落,所有目光都聚集了过来,周山僵硬地往后挪了一些。 沈鹤白却不给他逃避的余地,指着医帐里的人一一介绍过去。 “周先生,这位是姚晟,我父亲的副将,姚大哥看着我长大,儿时我曾同他学过左手持刀,可惜姚大哥如今少了一只左手。” “这位,我母亲的从娘家带来的副将顾大哥。” “这位……” “这位……” “还有你不曾见过的,杨大哥,王大哥,还有很多人。” 沈鹤白一个个说了过去,语气平静,却如起风前的云,无声地追着,直到彻底将人笼罩,每一个字都狠狠砸进周山耳中。 他又转过身去,面对账外,看着营外街道。 “刚才你见到的妇人,秦氏,她的丈夫因为惊惧而于城门前作乱,阻止飞鹤军入城,最终导致伤亡惨重,而他也被我夫人斩于刀下。” “而秦氏,于烨王兵临当日,挺身而出,随我夫人站上城楼,雁门关的守城将士,有她一位。” “那边那位大哥,我来不及问他叫什么,但知道他是云城来的勇士,前来参加上元节擂台,想要一展身手,如今却伤了一只眼睛,从此无家可归,雁门关的守城将士,也有他一位。” “或者你看见这位大姐了么,她的夫君李大哥是我飞鹤军下一员,那日未能活着进城,李家嫂子从那日起就搬到了医帐,忙着照顾她亡夫的战友们,雁门关的守城将士,也该算她一个。” 周山望着身边形形色色的人,面如菜色,怔怔喘息起来,胸口愈发憋闷。 他浑身上下一阵冷汗,脑中嗡嗡作响,回荡起那些自己见过的,没见到的人名,试图闭上眼睛不去看满目疮痍的雁门关。 柳绯烟看着周山的举动,眼神凝着冷光,逼他睁开眼:“你前日说话时不是信誓旦旦,为了天下大义么。” “不是说,总有人要流血么?” 柳绯烟指着周围,匆匆忙碌不曾停下脚步的李大嫂,眼睛半睁着努力看清人的云城青年,在外头招呼人的秦氏,形形色色边关百姓、将士。 她再次问道:“你觉得她们凭什么要成为牺牲品,或者你觉得,生活在边关的百姓,需要你那不切实际的怜悯么。” “周先生有所不知,我原是威远侯府出了名胆小的柳大小姐。” “可如今,我就站在这里,我也曾面对胡人瑟瑟发抖,也曾在夜色下和元智方那个臭鞑子周旋,吓得不知所措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柳绯烟想起围城第一日,月色中她第一个看见胡人的大军朝着雁门关而来。 “雁门关的百姓,会怕,会惧,可不论如何,城墙塌了我们能修,日子毁了能再来一次,仗打起来了,我们也能扛过去。我们只会在一次又一次战火里越来越坚韧,永远不会倒下。” 周山直勾勾地看着她,少女意气风发,眼神中有难平的火,丝毫看不出半点恐惧。 柳绯烟话音落下,也发觉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和往日一样恐惧战场,恐惧血光了。 她突然意识到,她的确越来越坚韧了,她同雁门关,同沈鹤白,都走过了又一次战火。 周山喘息着,闭上眼,挣扎良久,终于开口:“夫人,再带我去城中走走吧。” 他有些事想再确认一次,比如,他是不是从没有真的了解过这些生活在边关的百姓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