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糖做的》 第1章 第1章 今日春分,虽说如今是三月,可现下天还不亮,到底是冷。 沈长安自憩睡中醒来,少有的坐在床头迷糊了半晌,用手搓把脸,才掀开布衾下了床。 布衾陈旧,面上补着大大小小各色麻布,说来还是她爹娘往日的喜被,因乃少有棉絮做的,盖着虽冷,也叫人总算在寒夜里睡得暖和些。 她手脚麻利,两三下叠好衾被,就穿上窄袖短褐推开了房门,冷风骤然袭进屋内,叫人不禁瑟缩脖颈。 天黑着,村里只得听到几家养的狗间或吠上两声,沈长安家的,还窝在墙角,耽于睡梦中。她逗了下,不见小黑醒,便又自顾走到了灶房里。 灰里煨着火炭,她将灰拨开,深吸口气,取过吹筒使劲往里吹。吹罢四五次,见炭块烧的愈来愈红,复连忙夹来一挫艾草添进去,又吹了几口,看火势大些才往里继续加木块。 沈长安坐在灶火前,黑柔长发映着暖色火光,烘了几息才觉自个儿总算精神过来,浑身暖的不像话。她搭好木块,起身洗干净锅,往锅里舀了两瓢水,将甑桶放了进去。 甑桶里是昨日吃剩的糙米,掺些洗净的野菜进去,就是今日的吃食了。 这几日钦州诸县,都派人在各镇村发放稻种,稻叫占城稻,前些年听三叔说乃是朝廷在福建路建州专门找人培育的,待到春分左右,就来发给江南东路及两浙路的农户。 沈家五亩地,一亩种了藕养了些鱼苗,一亩栽了麦子,余下三亩沈长安都打算拿去种稻。种上占城稻,比早些年每亩收成多了六七斗,是天大的好了。 她心里盘算着,浑身就有了干劲,灶里火烧的好,沈长安取过木盆径直出了门。 沈家老宅旁有条十尺宽的溪流,溪水清亮通透,半村人都用这水煮饭烧菜。沈长安住在上头,便只有每日早点来洗漱,村里人大都不在意这事,草草抹两把脸就算了,可沈长安倒比常人爱干净。 她洗漱完,又取过昨日换下的脏衣浣洗。这几日临近占城稻催芽,早些时候她就同三叔将地翻了一遍,引过河水灌了进去,便只需在冷尾暖头之日将占城稻浸种催芽。 农活之时,都不太讲究,谁也不例外,葛麻短褐连着穿了数日,洗罢四五次才算洗了干净。将衣服晾好,沈长安回到厨房里重新添了柴火,甑桶里糙米糠还没蒸好,拿筷子戳了下还未熟透,思忖着今日没割猪草,便又背过竹篼拿上镰刀出了门。 清晨湿气大,待沈长安割完一篼猪草,裤脚已然尽数浸透。她倒不觉着有甚么,将猪草放进猪圈食槽里,添了几瓢水,见冬日里养的小猪越长越大,忙碌了一早晨的小人总算露出了些笑意。 长发被她挽于脑后,露出白嫩可爱的耳,一双盈水的眼不错看着圈内猪崽,依旧显露有数分稚气。 天几近全亮,便到了下田干活的时辰。 沈长安拿巾子抹了把脸擦干净汗,简单吃罢早食收拾好碗筷,就将催好芽的占城稻好生放置于背篼里,又装好凉开白和中午要吃的糙米糠,提上锄头往地头走去。 人人都说苇塘村是个好地方,不似其他路州的县镇,动不动就天旱水涝,地裂人亡。 她一想着,就爱出神,待回过神来已然到了麦地地头。小麦是早些时候种的,雨水过后就孕了穗,三月初她花了好几日挑粪撒肥,如今吸了肥,长势亦好。 沈长安将麦田里头的杂草简单扯了些,继续往水田走,到了田头,提上裤脚,把背篼放在旁侧阡陌上就下了地。 前几日村长发了稻种,她掐好日子,早早就开始准备着。 催芽是件技术活,沈长安花了好些年才总算学到明白。她几日前就将稻种放置于麻袋内,每日晒上三个时辰,再放到檐下阴凉处凉透心,如此过几日,用清水选种,把浮在表层的秕谷捞出。等到昨日,稻种长出芽根,就能下田催苗了。 田间地头陆续来了劳作的大汉妇人,路过总要打招呼,沈长安就直起腰一一的喊。她模样生得好看,村里虽大多说她命硬克亲,不愿切近于她,却也乐得受了。 三月日头不大,不算晒人,将半块土抹好,沈长安小心将稻苗洒在土上,又将竹条插于水田土块两侧,往撒好稻苗的田上盖满稻草,就算好了。只需每日都来看看,基本不出多久,稻种就可长成长苗。 她撑着膝盖直起身来,轻轻喘着气。 弯腰一上午,到底是累,看了眼日头,掐算着差不多已到晌午,沈长安拖着疲乏的身子上了田埂。手上都是泥,她往裤腿上简单擦了擦,从背篼里取出凉白开,股股喝了一大口,又拿着盛有糙米饭的陶碗坐在地上吃了起来。 糙米饭就是在碎米中掺进大把大把的米糠,冷了自然难以下咽,她就着野菜,这般吃了近十年,也不觉甚么。田间不时有凉风袭来,拂的人昏昏欲睡,沈长安收拾好碗筷,抱着盛水的竹筒坐在田埂上,打算休憩片刻犒劳下自个儿。 没想到就这么靠着背篼睡了过去。 睡了不知多久,迷糊听见远处有人叫唤,她睁开水润漆黑的眼,就见村里李家二婶子挥着手往她这小步跑来。 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喊着“三妞儿三妞儿可算是找到你了” 见人面色焦急,沈长安一下就醒了,赶忙站起身“婶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二婶子身量微胖,想是找了些时候,摆手喘着大气答不上来,沈长安连忙将竹筒递予她,李二婶渴急,不推托接过喝了几口。沈长安又将手在衣上擦了擦,替她拍背顺气,一边试探的问“婶子,怎么这般急跑着过来,可是有什么大事” 喝完水,李二婶子总算缓了些,她笑着将水盖好回道“三妞你可知村里的顾神医” 沈长安点头,她自是知晓。 顾神医自她六岁时就搬到苇塘村,在南山腰上修了座医堂,替村民看病抓药,周遭七八个村的农户都来这。沈母还在的几年里,沈长安就时常去他那儿抓药,之后沈母西去,沈长安亦会在逢年过节给顾神医送些家里仅有的好物什。 她本以为是出了甚么变故,却没想到是顾神医找“省得,只是不知顾神医找我做甚。” “前几日我老觉心口闷,总睡不舒坦,头脑昏昏沉沉,家里那口子就让我去找顾神医看看。我想着今日事情不多就去了,哪知院里都是隔壁几个村来的,轮了好些时辰。”李二婶子抹了把汗,继续说道“顾神医认得村里人,见我是咱村的,开好药就同我说让来找你,道是有事相求。” 沈长安一愣“我有甚么能帮顾神医的” “我哪知道这些,他便只同我说来找你,让你得了闲当就去南山找他,我念想着此事耽误不得,便赶忙去沈家老宅找你,不曾想你竟不在,这才来的地头。”李二婶子将竹筒还给她,嘴里还不忘念叨着,催她早些去。 “神医是村里活菩萨,我见三妞你地里杂活干的差不多,不若就这么去神医那儿,耽误了总归不好。” 顾宁救过沈母性命,于她亦算有救命恩德,沈长安便收拾好东西,再三谢过李二婶子,背上背篼扛起锄头,径直往南山那儿走。 李家二婶子见人去了,自个儿也算办妥交代之事,连忙提着草药回家做饭。 沈家临近溪水旁,顺着溪水往山里去,走小半个时辰就能到顾家院子。 顾神医是个有财的,村里人都这么说。他早年才来不久,就从镇头叫了好些人,自院里铺了一路石板到村口道上,这石板路修下来不知要多少银钱。三叔同她说,顾神医定是瞧苇塘村风水上佳,来这里隐居的贵人。 沈长安路过家门,进去放好杂物,将剩余糙米饭倒入小黑碗中,又简单洗了把脸,将手脚用水冲干净,才大步继续往山里头赶。 她顺着石板路走了不到两刻钟,就到了顾家院前。顾家院落大,一圈都用大石块筑起道围墙,院落里大半地方晾晒有草药,前庭院还种着一株梨花树,开得正盛,分外好看。 沈长安走到堂室内,见顾宁正替人切脉,也不好出声叨扰,却不想顾宁一下就瞧见她,爽朗笑了出来,指着板凳道“长安啊,你来啦,我这还有好些人要诊治,你先坐凳上歇会儿,渴了就自个儿倒水喝,是我对不住。” 沈长安连忙摆手,左手捏着衣角,略有拘谨的回他“没有的,我今日,今日不忙的。” 顾宁笑着点头继续切脉去了,沈长安见屋里尚有七八人,许还要看会儿,自己身上又都是泥,不好坐在凳上,便走到门外台阶上顺势坐了下去。 地上满是尘土,她却也不嫌埋汰,左右比不上满脚泥泞脏。 不到半柱香,先前褪去的困意重新涌上,令沈长安困乏。她想着睡过去不大好,便撑起精神,一双眸子湿漉漉,将阖未阖,小脑袋不时点下去,又令人惊醒过来。 恍惚间,沈长安似听见一道分外清冷雅致的声音,可她实在累极,以为自己在做梦,待到最后疲乏过甚,终是靠着檐下门柱睡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2章 睡了两刻钟,沈长安醒来,揉了揉眼,见屋内唯余下两三人,便起身走至屋中安静等着。 扶余镇山清水秀,因这山水,常出美人,沈母当年年少时便是镇上最好看的,沈长安长相随了沈母,隐约还要出色几分。她生的潋滟清扬,眼角微微下垂,显出一份惹人怜爱模样,现下眉眼惺忪,就愈发娇俏可人,叫人看了心软。 村中不乏长舌妇,都说她这般,面相是苦的,加之命硬克亲,往后日子定不会好过。沈母秀丽标致,农妇们背后亦埋汰其是个别家的小妾,富人不要的破鞋,被休才为家贫的沈父娶了回苇塘村。 自然,大多妇人家也不大瞧得上沈长安,破鞋生的女儿,克死了双亲,哪里又是好,这双眼生的跟狐媚子差不多哩。 如今世道,常人对孤女总是恶毒。 这两日夜里风大,顾家院落地上俱是枝叶枯草,顾宁现下看的妇人,腹腔肿的老高,一张脸蜡黄不已,她见顾宁还要看一会儿,加之自己是个闲不住的,便走到檐下,取过扫帚替顾宁打扫院落。 院落大,还摆着各类草药,沈长安便扫的愈发小心,她将倒下的凳子竹匾收拾好,才扫罢就见顾宁站于檐下招手“长安啊,别扫了太麻烦,快过来。” “不麻烦的。”沈长安将扫帚置放好,走到顾宁跟前。 见顾宁硬要她坐,便不拂好意坐在长条凳上,双手拘谨放在腿上,又问“神医今日可是有甚么需要长安帮忙吗” “哈哈哈哈,自然。”顾宁笑着捋了捋胡须,回她道,“我有事要出躺远门,去东京汴梁,路上往返需得数月,我怕这一走,孙女无人照料,便想着托你帮我照拂数月。” 沈长安一愣,不知顾神医今日找她竟是为了这事,又听他继续说道“我这孙女,性子孤介清冷,长安你是省得的。我本想着从镇上找人来照料她起居饭食,可到底不安心,不熟悉镇里头的婆子厨娘们,怕她们照顾不好,就想说请你帮我照料她几月。” 她年幼时,见过顾神医孙女数面,那是个谪仙似的人,可脸色总冷着不说话,看了叫人发怵。 顾宁于她有大恩,这也不算甚么大事,自然会应下,可沈长安总怕照顾不了神医孙女,便绞着手回他“神医托我,定是会尽心,只我怕手脚粗鲁,伺候不好小娘子。” 顾宁摇头“说什么伺候,你俩年岁相近,唤她清渌就是。平素我这糙人做的吃食清渌也不嫌弃,长安你一人打理农事,不肖管她起居,只需每日送两顿饭食就成。自然,你这般劳累,我也没甚么拿的出手,每月给长安你十两银钱,八两用去做顾家琐事开销,余下二两就是你应得的酬钱了。” 见她吓极摆手欲开口,顾宁连忙打断又道“长安你别辞了,村里我念想着就你心思纯良最合我意。这二两银子是你该拿的,你若拂了去,就不好了。” 自仁,孝以来,米石不过七八百,江南东西两路一两银钱合乎两千文,千文作一缗。虽当朝定下规矩,钱法私用则随其俗,二两银子亦是够寻常人家数月开销,自然于沈长安言是笔天大的款数。 况且她尝听镇上吃茶闲人谈道,如今朝廷白银存量甚少,金银并不做寻常使用,少见的很,顾宁此番动辄几十两的额数,绝非寻常豪绅能给予的。 自己替顾神医照料孙女乃是应当,按理就不该拿,何况钱数巨量。沈长安蹙眉忙拒绝道“神医,小清渌我定当是会全心照料,你若给这钱,就是见外了,神医的大恩大德,长安本一辈子也报答不完。” 见她眉眼诚挚清明,顾宁愈发满意。 他捋着胡须笑“你若不收下,我去寻镇上婆子厨娘,怕是给的酬钱更多。一事归一事,这些年你不时送来的吃食零嘴,早抵了那涩苦草药,何来报答之说。” “长安就莫要推辞了。” 沈长安见顾宁坚持,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心间滋味杂陈。 思忖几息,只得应下来“那长安定会好生替神医照顾小清渌,神医北上不肖再劳心。” “哈哈哈哈,我就在这谢过长安了。” “不,不谢,我应当的。”她耳稍脖颈微红,被人这般言谢,总归不大习惯。 顾宁配着草药,似想起什么,又道“清渌医术精湛,再过些年怕是要在我之上,我北上这几月,来诊病的找她就是,我也放心。过段时日差不多到农忙,长安你不用太过精心准备饭食,简单就好,清渌从不骄奢。” 他来苇塘村的头几年,沈母尚且还在,沈长安年幼生得可爱,又格外听话乖顺,来取药时总要送点东西,帮衬着打扫庭院。哪怕后来沈母西去,也是逢年过节送些自己不舍入腹的野味零嘴来,滋味尚佳,顾宁自然放心她来照顾自家小主子。 沈长安闻言点头,可依她的性子,却又哪会真的简单了事,她应了顾宁,自当要办的周到。又将堂室中打扫了干净,摆好凳椅,见顾宁忙着抓药,没什么再可帮衬,这才往山下自个儿家去。 顾宁估摸着要去三四个月,便给了四十两银钱,沈长安一路分外小心,走几步便要摸一摸荷包,生怕将这些银两给丢了。可她又怕这般更招人耳目,便走的愈发快,回到家中,赶忙将银钱放置于衣箱最底层,思忖片刻后不安心,又取出藏在床上枕芯里。 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财物,加之是用来照顾顾宁孙女的,就格外小心谨慎。本想着下午去麦田里除杂草,如今亦不敢出门了,取过锄头,就在屋外不远处菜地里翻土。 不时还要瞧瞧路过的是些什么人。 菜地里种的都是些时令小菜,种了一大茬韭菜,苋菜,青菜,冬日里种的萝卜也个个白嫩圆滚滚的,家中池塘边栽了丝瓜南瓜,还种着豇豆扁豆。这些都是沈长安的心血,省吃简用了月余,靠着卖鱼攒下的铜钱买的菜苗种子。 虽猪豚低贱便宜,文人乡绅不大瞧得上,可家中那只猪,就是沈家最值钱的。 说到这只猪,还是三叔家母猪下的崽,沈父家中排行老二,三叔乃沈父胞弟,心头怜惜沈长安年幼丧双亲,也格外照拂她。哪怕三婶泼辣,也没多收纹钱给她抱了只猪仔,还私下里还了三十文。 猪崽是好东西,猪粪还能挑来施肥,沈长安见青菜苗长势不好,个个蔫蔫的,除完草打算挑粪来施点肥。甑子里尚余有米糠,正好可做晚食,她掐了把苋菜在溪水里洗净,又到灶房将火烧了起来,简单干炒下盛起来放到了一侧。 而后洗净掺上一锅水,想着后日便要开始做吃食给顾家小娘子送去,今晚洗个澡明日前往镇上赶集,置办些油盐酱醋香料回来。 茅厕挨着猪圈,沈长安将柴火加上,从猪圈旁取过粪桶,装满大半,颤颤悠悠小步挑到了菜田里撒肥,来回两次,身上沾满异味也不大在意,看着菜田,心里总归欢欣。 农家人,干活时哪有什么可娇气的,吃得饱肚子就是莫大的恩赐了。 忙活一整日,左右不过尚未及笄的女子,一坐到长凳上,酸痛倦意就大肆袭来。沈长安取过干净的换洗衣裳,从锅里舀出一桶热水就着皂角洗净头发,又舀出两桶提到茅厕里,才抱上衣物进去洗沐。 三月末天黑的早,待她洗完出来,日头早落了下去,沈长安摸索着将油灯点燃,才算给这昏暗的堂室添了分光亮。只不过旁毗子油,烟味尤臭,不能旧用,否则就别想晚眠了。 小黑站在门口摇尾吐舌,不时叫上两声,该是渴极,沈长安连忙给破碗里添了碗水,看它大口大口舔喝起来。又抱着衣物去溪边浣洗晾好,今日之事才算彻底做完。 炒好的苋菜端到略陈旧的木桌上,沈长安就着米糠吃的香甜,又剩下半碗给小黑做晚食。 小黑生的似它主人,瘦弱小巧,沈长安洗罢碗筷,蹲下身子一遍遍抚摸着它脊背,等摸够才洗净手上床休憩。 一到床上,疼痛裹挟酸意令人不适。沈长安用力揉捏了番肩头,小口软糯的“嘶”了声,摸到枕芯里的银钱,方才松了口气,闭上眼几息后彻底睡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3章 翌日大清早,沈长安就醒了过来。 酸痛缓了些,她起床洗漱好又煮上糙米,昨日的猪草还能将就再用,也不打算今早再去割。 灶里烧着火,沈长安简单收拾着行头,却借灯火发现一处不同,她有些讶异的看着自家墙根下的蚁虫残骸,心道今年怎么蚁虫如此之多,却也没继续想。 沈家清贫,没什么好卖的,鱼塘里的鱼过了冬日并不太肥,小小只卖了不划算,何况镇上文人商客吃鱼生并不要这些。 沈长安到院子里绑了捆木柴,又到灶房炭罐内取出攒了好几日的木炭。这些也能卖三四分钱,够买个大白面烧饼。 回到房中,她从木柜最下层拿出了个小木匣子,木匣子内零落放着些物什。沈母到死也没典当说是给她做嫁妆的玉簪,家中的地契土契,她的牙牌,还有个小红荷包,里头装着两百多文钱。 沈长安拿过小红荷包,取罢五十文铜钱,剩下的又被她放到木匣子里藏在了衣柜内。她将枕芯里顾宁给的银两拿了出来,这些银钱几乎都是一两一块,取了两块妥帖放进荷包,这才将余下的都重新放置于枕芯内。 简单吃过粥水,给猪崽小黑安排好吃食,方背上满筐的木材炭块上了路。 扶余镇两日一赶草市,每到赶集的日子,村口就会早早的有王大强等着,他家有驴车,专门载人往返村里镇上,一人两文,赚些小钱营生。 王大强今日也早就牵着驴站在村口,他头上戴着项四角幞头,一身筒袖夹袄瞧着就暖和。一见沈长安,便朗声打着招呼:“三妞啊,这么早就去镇上啦。” 沈家清贫,往日赶集从不坐驴车,他自然晓得,便未唤她揽她生意。 “是啊大伯,早点去置办好东西,也好早点回来。”沈长安小脸浸着汗,额前散落的黑发亦染上了几分潮气,虽怯生回他,脚下也没慢。 “好嘞路上当心些。” 她点头拜别,继续沿着土路走,瘦小单薄的身子与背后满满一筐柴炭对比,分外不相称。从村里到镇上,按脚程得走上一个半时辰,若是走慢,到镇上就不算早了。 待到镇上,天色已亮了起来,背衬里差不多浸湿了透,所幸沈长安穿的是葛麻衣衫,里衣见不着的。 集市内格外热闹,周遭几个村的人都来这镇上赶集,她挤过人群,选了个空地将背篓放下,在喧杂声中喊着贩卖薪柴炭火。 沈长安一双眼黑润清柔,模样生得好看,又叫卖的最是便宜,不过一刻钟就将柴炭尽数卖尽,收了六个铜板,才重新背上背篓,开始自己的采办。 集市两侧琳琅摆满了各类小摊,吆喝讨价声混杂一起,卖铺合、屏帏、洗漱、时果、腊脯家畜,野味吃食,各类东西,好不热闹。 她已好些时日没来集市,要置办的东西自然就更多,买好油盐酱醋,又买了好些香料,零零散散占满半筐。 怕顾如珩吃不惯她家被舂的细碎的糙米,又买了五斗精米,米店掌柜是个心善的,见沈长安满头大汗,便让她将米先放在这,晚点都置办好了再来取。 她涨红着小脸,再三谢过掌柜才出了店,先前买了胡人贩的脂麻油,沈长安想着再买些肥羊膘回去熬。 到时候把羊膘切成块焯一下,往锅里倒些水,再将焯好的肥肉倒下去。慢慢熬到水干吐油,放进姜,葱,花椒,等到油全部出来,沥进盆中盛好,乳白又香,拿来做菜顾如珩定是会喜欢。 她这般想着,就愈发有干劲,各种腌肉干货买了一堆,直到压弯脊背直不起身才罢休。 又喘着粗气到米店里,谢过掌柜的,一人拖提着米,挤过人群往镇口走,想着今日怕是要坐驴车了。 王大强将赶集的妇人们载到镇里,就在镇口东处牌坊下等她们,待到妇人们置办好物件,才回村去,却没想沈家三妞背着一大筐手里提着大袋往他走来。 他摸了摸下颌胡子,笑着问:“三妞,你今日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可是要办宴” 沈长安虽想着伺候神医孙女的事不过寻常,却也没说透:“不是的王大伯,神医要北上,托我每日做好饭菜给神医孙女送去,并不是要办宴。今日怕是要劳烦大伯一番,置办太多只能乘驴车回去。” “哪有的麻烦。”他眯笑着收过沈长安递来的两文钱放到了袖兜内,替她将米提到了车上。 明日就得做饭给顾神医孙女送去,沈长安想了想,觉着买的还不够齐全,便托王大强替自个儿照看会儿,将背篓随米袋一道放下,重新进了集市里。 她在一老人家那花三文买了个竹篓,又买了杂七杂八好些东西,这才背上已满的竹筐打道回镇口。 王大强驴车上已然坐上了四五个妇人,都是镇里的婶子,徐婶子见她回来,赶忙招呼:“三妞就差你了” 沈长安疾步走过去,放好背篓坐在了驴车最外侧,王大强看人尽数到齐,这才抽着鞭子催驴往回赶。 妇人们知晓她家境,见这些东西是沈长安买的,不免讶异,各怀心思叽叽喳喳问了过来:“三妞,你这是发财了不晓得的还以为谁家有喜事要操办。” 李家娘子应和着也道:“这些东西买下来,怕是要花不少银钱。” 沈长安摇首,听她们语调愈发阴阳怪气,只得简要将原委说了遍,几个妇人听完,心头思绪各异。 林家婶子一想不对,这顾神医是个有钱人,托她置办孙女饭食,定是要给酬钱的,瞧沈长安买了这么多,给的自然还不少。 糙黄的面皮上堆起笑,眼里俱是精光,她拉过沈长安手握着问:“顾神医想必给了好些,他是个心善的,三妞定然少不了酬钱。” 李家娘子接过话:“对,你快说说给了多少。” 末了又酸溜溜补道“这等好事怎么轮不到咋们。” 林婶子李娘子在村里是有名的嘴杂,沈长安若如实说了,指不定要被夸大成甚么样,到时候流言杂语不好交代,便红着耳稍撒了个谎:“神医给了六两银子,不过都是用来置办东西的,并并没有酬钱一说。” 她如此模样,林婶子这人精似的定然不信,估摸着肯定是给了,就算没给,从银子里捞点油水也分外多。故而心下不快,一把将她手甩开,没好气翻了个白眼:“这般好事轮到三妞,还是因人命好,我们这些糙老妇,就莫要想。” 同行的徐家大婶听她这幅口气,一猜就知林婶子在想些甚么,刺她道:“林婶子你说的什么话,顾神医可是村里的活菩萨,他托人办事自有他的道理,就算是托了我们这些妇人家,不也得好生伺候照料着,哪有什么轮不轮着的说法。” 林婶子不好嚼顾宁舌根,便愈发不喜的侧过头去,同李娘子念叨起了家长里短,不再理这沈家孤女。 沈长安也抒了口气,朝徐家大婶感激的点了点头,安安静静坐在驴车上,看向路边一侧景色不语。这么些年过来,早就习惯了。 驴车走了大半时辰,就到了苇塘村村口,一众人各自收拾东西往家走。沈长安见放在里侧的背篓内少了快腊肉,愣着神回头看往村里走,正笑的开心的林婶子,小嘴抿着,愈发沉默。 王大强见她敛眼沉默着,费力背过背篓,半佝偻拖提着米袋往家里走。实在看不过,想着沈父在时同他交情也好,便将沈长安放在树下的另一篓背了起来,大步走到她跟前,提着米袋另一角爽朗笑道:“三妞你今日只坐回程却给了两文钱,我替你将竹篓背回去,就当是抵你的来程了。” 沈长安擦过汗,眼中带着笑谢道:“那就谢过王大伯了。” “哪有什么好谢的,我还要谢你给我多找了份生意。” 王大强健谈,一路上问她地里庄稼怎么样,走了一刻钟,从村口到了沈家不远处。却没想到身后传来了絮絮叨叨的妇人骂声,好似是来找他的。 沈长安转过身,汗水淌过眼角,她抬袖擦干净才看了清楚,来人正是王大强媳妇王林氏。 王林氏乃方才林婶子的三妹子,为人蛮横爱计较,遇见赶集回来的林婶子,听她说自家男人同沈家孤女走的近,还说笑着送其归家,不大避嫌。 原来先前林婶子见着王大强替沈长安背提竹篓,就在王林氏耳前嚼了嘴,顺带添油加醋了把。王林氏一听,自然怒从心中来,心道好你个狐媚子,人还没长多大就学会勾搭野男人了。 便连忙放下撮箕就往沈家这走来,一边走还一边嚷骂:“好你个王大强,赶集回来还不归家,遭哪家贼老虔婆骗了去” 沈长安远远就听见她在嚷些甚么,侧过头向王大强道谢道:“多谢大伯,背到这就行了,离家不远我两下就能背回去。” “好嘞。” 王大强才放下背篓,王林氏就走到了他跟前,横着眼一把将他扯了过去,转过头来又朝沈长安皮笑肉不笑道:“三妞,原来是你,我就先带着你叔走了。” 不等她答话,就拧着王大强往回走,边走边大声骂,也不知骂给谁听的:“好你个王大强,走了个贼老虔婆不知又被谁家小狐媚子勾搭了,长了本事了” 王大强红着脸斥道“你在胡说些甚么,何处来狐媚子不狐媚子的,丢不丢人” “怎么,一个床头睡了几十年还嫌弃我丢人了” 吵的愈发凶,喧喧闹闹着走了远。 沈长安收了笑,眼角盈着不知是汗还是其他的水光,继续往沈家走去。往返三次,才总算将所有东西搬了回来,又从菜田里割了把韭菜回来小炒,就着早晨的米粥简单吃完填肚子。 只不过心间到底酸楚难忍,便红着眼角,安静坐在胡凳上发了会儿呆,大半响才起身将买的东西妥帖分拣放好。腊肉同海味挂好在灶房里,菌菇干货摊晒于竹匾上,想着山里笋子该长出来了,这个时候的笋子最是好吃,嫩脆不苦,便寻思着下午收拾妥当,不若去山里挖点笋子回来。 复将羊膘切成小块,烧着灶火熬油。熬好的油闻起来格外香,这般深吸了几口,令沈长安自欺的觉着尝到了羊油滋味,终是心情好了些,浅笑着露出了两个可人梨涡。 她洗净手脸,将屋内蚁虫残骸扫净,又系上荷包,提着竹篮往村东的赵婆家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4章 走了一刻多钟,沈长安敲响外门,才见一妇人应声来开门。 赵婆是独户,待沈长安还算少有的热络,见是她,笑着将沈长安迎了进去:“三妞,来买蛋吃” “诶,赵婆身子可还硬朗”沈长安上前扶着她,随她一道往鸡窝里去。 往日逢年过节沈长安总要来此处买蛋,赵婆替她捡了五十枚,额外送了几个:“多拿几个去,炒煮蒸煎都好吃,你身板瘦小,日后可不好嫁人哩。” 沈长安窘迫,见赵婆说的起劲,便也没好插话。 赵婆年近五十,抓起鸡来格外熟练,抓鸡束脚一气呵成,沈长安一次性买了七只,两只老鸡两只蛋鸡三只肉鸡,打算换着花样做给顾宁孙女吃。 她偷偷多添了自己的几个钱给赵婆,赵婆死了儿子,儿媳妇随人跑了,这些年逢人总念叨着攒够钱,要去贩子那抱个男孩。当朝宋刑统规定略人之法最为严重,然岁饥贫不能自存时,贩卖幼儿也无罪,赵婆总说时候到了去抱个这般的男孩儿,日后才有人当她做亲娘一样伺候。 沈长安来回走了两次,将母鸡尽数提了回去圈在围栏中,羊膘油已经凉了,她便放进柜里搁好。 又背上竹篼,提着锄头往山林中去,未歇下片刻。 林中清爽,颇为舒适,外围的笋子都差不多被人挖了完,沈长安便想着再继续往里走些。 三月的笋子,正好吃,清明后出的笋子是春笋,正月到清明出的笋子叫潭笋,她今日来挖的便是这潭笋。前几日夜里下过雨,地下的笋吸足了水汽,天气一回暖就会长大,把土面顶出一些细细的裂缝,裂缝之下就有笋。或是瞧土面是不是有一些蹊跷的突起,突起的土堆底下,往往亦会有潭笋。 沈长安捡过一只竹条,刨开地面上的落叶,仔细搜差,她眼睛好使,找起来也格外快。找到笋后,就要准备挖笋了,而挖笋时重要的就是要想好从哪个方向挖。 她将笋一侧的半边土扒开,直到笋和竹鞭相连接的部位从土中露出,再抡起锄头,靠着经验挖下去。太近容易伤笋,太远又会伤了竹鞭,影响春笋长势,挖起来也格外费力。 好在沈长安年岁不大,已是个挖笋好手,走走停停两个时辰,一背篼就被她装了个满满当当。虽瞧着多,剥完也留不下多少肉,往年沈长安都是挖来贮存着,晾干留到夏日吃,省下时蔬拿去镇上卖。 见实在装不下,才晃晃悠悠回到家,她放下背篼,小口喘气拿巾子擦干净脸,又找来柴刀剥笋。 剥了小半个时辰,想着今日还没去看占城稻,坐在板凳上休息了几息,就起身往水田去。 沈长安站在田埂上,俯身掀开一角稻草,稻种根须伸进了泥里,长势良好,未被冷着。这样顺利下去,到了清明后就能插秧了,她将盖着的稻杆仔细又翻了一遍,才去麦地拔草。 待到天黑,干活了一整日,觉着浑身黏腻不堪,便烧水洗沐。洗罢衣物吃过晚食,拿出荷包在油灯下仔细盘算着。 沈父逝世时,沈家母女只得了一半家产,余下一半按规矩划给了沈父胞弟沈三。加之沈母丧事摆宴欠了几家叔婶十几两银子,沈长安日子便过的愈发拮据清苦。这四年来每年夏秋纳完税,总能余下些不多的钱粮,加上塘里鱼藕,平日里卖的野味,零零碎碎还了十两多。 便只欠三叔家六两多银子,沈长安想,日子虽苦,还完钱心中舒坦,自己也能开始攒钱了。她不识字,只得一道杠一道杠的画,简单做个符号当文银计数,算好了,把荷包放进柜子里,躺到了床上。 却翻来覆去许久都睡不着。 沈父大名沈石,家中排行老二,有个被送了人的大姊,还有个胞弟,也就是沈长安三叔。沈老爷子死后,两兄弟商量着分了家,各自打算娶媳妇,却没想到沈父某日赶集,一眼看上了沈母,他这糙爷们第一次动了心。 彼时沈母被休,身上没什么银钱,靠织些布料来卖换得饭吃,沈父因她,总要隔一日便来赶集,早早侯在集市里。看沈母来了,就憨笑着尽数买光她的布料,也不说话,黝黑的面皮总泛着红。 他买了不说,还经常打些野味偷偷送到沈母门前,沈母不挑明,沈父便以为她真不晓得,风雨无阻送了一载。 沈母虽是被休的,境遇也同坊间女子相差无几,纵然当今世道男女和离已是常事,但妾较之于妻,总归低贱不少。沈父送的谨慎,到底被人看过几回,妇人们嚼舌时,总说那被休的小妾,饥渴偷起了男人来。 流言杂语,沈母也不理。可沈父偶然听闻,就同多嘴婆娘的丈夫们打了起来,虽占了几分上风,亦被揍得鼻青脸肿,眼角开了口。 沈母走到局促的汉子跟前,没说话,只递去封写有生辰八字的草帖子。沈母生的好看,笑起来眼里泛着水光,沈父痴笑着接了过去,下聘插钗,两人就这么草率成了亲。 村里人都念叨着,沈家二娃子娶了个镇上富人不要的破鞋,可也就私下说说,二娃子横起来不要命。 彼时沈家家境清贫,沈母也不让他请宴,半年前她就开始缝制自己的嫁衣,在成亲当日穿了出来,那日的沈母,依旧是镇上最好看的女子。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沈母浅笑,哼唱着家乡小谣。沈父却固执的请了镇上最好的行郎,热热闹闹将沈母娶回了苇塘村,万分恩爱。 年后沈母有喜,可她在富商家中时,被正室下药伤过身子。滑了两胎,温养年余才终于是怀了第三胎。 沈父没上过私塾,少时却听村里秀才念过一句诗:春岸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他觉得甚美,虽不知诗里是甚么意思,却反复念叨记下了这句,总想日后去长安看看,觉着东京都没长安好,这么一想,想了十几载。 可成亲后,就再没想过这些不实际的东西,长安哪又及家中一分。 沈母怀上三胎,夫妻俩日夜都万分谨慎,唯恐再滑了,所幸第三胎是个命大的,顺顺利利生了下来。沈父想说,要不干脆取个长安吧,自己这辈子去不成,指不定自家女儿以后能去长安看看。又觉着长安长安,长久平安,是好名字,就将原先定的三妞做了沈长安小名。 一家三口,过的也顺遂。便是沈长安出生那年,朝廷下令变法,一时间赋税不知怎的,愈发多起来。加上后来几年京西北路及淮南东西路三路天旱,数万农户变卖田地,没做成佃农的,只能南下讨生活。 其中部分,就到了江南东路,这些逃亡难民,不少留在了钦州内,没找着营生的,只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沈长安六岁时,沈父已然跟着镇里人做起了小生意,家中日子慢慢好了起来,有了些积蓄。那年夏日,沈父本是要去钦州一趟进货,却没想在那丢了性命。 衙门里的官人说,是几个大汉见财生意,捅了沈父几刀,抢过他的钱袋子跑了,没能追上。沈母一人扛起了家里的天,她独自去钦州,托人驾车,迎回了沈父遗体。 沈父入土后,家中积蓄去了大半,沈母原本还健朗的身子也跟着垮了。年幼无邪的沈长安彼时尚不知死为何物,可她在头七夜里,偶然起夜瞧见沈母瘫跪在沈父灵位前泣不成声,才好似终于明白,自家爹爹再也回不来了。又担惧沈母劳心,只得每日夜里握着小拳头,偷偷拭泪。 沈父头七后,沈母彻底病倒在床上,沈长安不得不早早学着下地干活,学着做菜洗衣。灶头够不着就搬过凳子站着炒,洗衣裳多洗上半个时辰,也是能洗完的,种地有三叔帮衬着犁田,收的麦子水稻也能让母女俩月余不挨饿。 沈家老宅给了她们母女,银钱及家中物件,村长按祖宗规矩判给了沈三。陆续两月,沈母治病花光了仅存的积蓄。 直到一次熬药,困极的沈长安蹲坐于炉前,小小打着盹,不慎将炉子打翻。沸水倒在她身上,布满伤痕的胳膊小手被烫的褪皮,起满密密麻麻的水泡,沈母也只能看着她落泪,无助又绝望。 她幼时便时常在想,若是爹爹能回来,这些也算不得甚么,她已经好想爹爹了。 之后不久,村里来了顾神医,修起了药房,收便宜钱替农户诊病。沈母卧床不能起,沈长安便每日都去顾宁院内,想神医若是有空,能不能去家中看看沈母。 她生的唇红齿白,玉雪可爱,连着来了数日,都偷偷躲在门口瞧,顾宁自然知晓。一日人不大多,顾宁打算早早收拾药堂,见这女娃躲在门后,背对着不知作甚,走近才看她正撂起左边袖子,小口小口吹着气。 白嫩的手臂红肿得骇人,他问出声倒将年幼的沈长安吓了一顿好:“女娃子,你可是来看病的” 小人摇头,犹豫了半息,绞手嗫嚅着开了口:“不不是的,我想,想您去看看我娘亲。” 小小声,仔细才听了清楚,说完抬起头,眼中已盈盈含了一包泪,又跪下去,重重给顾宁磕了个响头:“菩菩萨,您能救救我娘亲吗,我娘亲,她是个好人。” 这般乖,顾宁一下心就软了,他小心将跪下的沈长安扶起,替她上好烫伤膏,配好药,又走到后院不知道同谁说了什么,随沈长安一道去了家。 往后几年,顾宁总叫她来给沈母抓药,可沈母也没能熬到沈长安十一岁生辰,沈父祭日那天夜里断了气,再没能醒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5章 昨夜她给鸡窝里铺满了稻草,也不太怕母鸡们被冻坏,沈长安清早收拾好,便背上背篼去割猪草。 家里的猪长大能卖一两左右的银子,要尽心照料,又想着鱼塘里几日没扔草料,割完猪草回来继续上了山,顺带在山路上扯了两把野葱。 沈父当年翻了一亩田做鱼塘,在家后山腰处开垦了一块土,种上了成片的高丹草。高丹草里夏日常有大虫,沈长安自小就怕,所幸现下天气尚冷,这些秽物还未出来。 她割下一捆就用草杆编好,堆放于土埂处,眼见割了五六捆,才将这些高丹草一捆捆放在背篼上,用绳子来回绑紧实。 沈长安半跪着将麻绳揽在肩头,这样双手一撑,就能自己站起来,她背着高丹草,沿着土埂走到山路上,小口喘着气。 清晨山林,空气都鲜甜,这些高丹草实在太重,沈长安走了不久,就靠着棵树将背篼放下去,打算缓一缓。她坐在树下,胸口快速起伏看着未醒的苇塘村。 扶余镇临近夷山,周围十几个村子都在夷山脚下,其中苇塘村靠着夷山一脉南山,雨水充沛又不临着江河,因此自古以来不曾旱涝,故而都说,扶余镇是世上少有的好地方。 苇塘村终年多雨水,草木青翠,现下日头未出,村子朦胧笼在了白雾里,依稀只看得到半数人家。沈长安顺着脚下的小路望去,小路崎岖,不出百米就连上石板路,从石板路继续而下,走上一刻钟,就能看到一架木桥,木桥另一侧便是一室二屋的沈家老宅。 村里人家房子都修的隔了些距离,看起来零零散散。各户屋前或大或小也都有鱼塘,她家挖了条小渠,引了活水进去,这样鱼就不会闷死,待到夏日还能看半池荷花开谢,摘莲蓬吃。 静谧的苇塘村叫她喜欢,郁郁青青,分外好看。沈长安休息罢,继续背上高丹草往山下走,因小路上都是石子,踩起来膈脚,她便走的慢了些。 等到了石板路,却不想走着,身后传来了马车轱辘声,车中有人在唤她“长安,这么早就起来干农活了” 这声音,是顾神医。 她停下来转过身,声音软糯应道“不早的。神医这是要北上了吗。” “正是。”顾宁从镇上雇了个愿意跑远路的车夫,他坐在马车中挑开帘,一身白布衣裳,头束平式幞头,十足书卷气。 “今日伊始,便要多麻烦长安了。” 沈长安腾不出手,只能连忙摇头“不麻烦的。” “哈哈哈哈,如此,老夫就放心了。” 说完,道过别放下帘子,催车夫驾车走远了。 沈长安走过吱呀响的木板桥,来到鱼塘前,往水中扔过一把把鱼草,却不见多少鱼露头。小声叹了口气,心道这阵过后,得省下钱去买点鱼苗了。 清明后才是最劳碌的农忙日子,这几日倒不算事多,沈长安回到院子里,编起了竹筐来。男人们做的事情,这些年来下来,她也尽数会了大半。 扶余镇及了笄的,差不多都成了家,沈长安不愿成亲,总觉一人活的也舒坦,并不比两人差。加之村里人家,多有为了酱米油盐不时争吵,抑或厮打起来的。 她不喜这般,便拒了旁村两家鳏夫的说亲,如此,名声愈发不好。 不再多想,沈长安专心做起了手头之事。 编竹筐沈长安原先不会,奈何家中实在贫瘠,并买不起,三叔便把这门只传男的手艺活教了她。自然,少不了三婶一顿揶揄。 原先砍的竹子,被她去掉竹枝和头尾,再锯成一丈左右长度的竹材一根根的拖了回来。锯好后还要根根都劈开,劈成四等或八等份,待到弄好,日头已然高升,沈长安掐着时间,放下了柴刀准备做饭。 小半个时辰后,饭便蒸煮好了,她不知顾神医孙女爱吃甚么,便只打算将菜做清淡些。 灶炉里还留有炭火,沈长安就着将火烧了起来,往锅里掺上两瓢水,才捞出昨日挖回来的潭笋。 潭笋泡了一夜格外白嫩好看,她拿出几只切成小片,切好了就顺势放进锅里。灶火大,不出几息就慢慢沸了起来,沈长安取过漏勺在锅里搅动着,见笋片焯的差不多,沥起放到了清凉的水中。 这样做出来的笋,不会口涩发麻。 锅中的水被她换了一遭,趁着还未烧热,沈长安又切起腊肉来,同样被她切成厚度均匀的小片,用水焯了一道。 葱,蒜切段,大蒜去皮切片,姜切丝,她将锅中的水舀干,往灶里加了些木材,这才等着锅烧干热。看烧的差不多了,又往锅里添了半小勺羊膘油,羊膘油遇热即化,待香气溢出,沈长安才把带肥较多的腊肉放入锅中翻炒。 腊肉滋滋作响,见油出的正好,忙将姜葱蒜末尽数倒了下去,炒出香味后放入剩下的腊肉,炒匀再一点点加水翻炒。肉这些东西,她不过迎春能吃上一回,寻常是见不着的,自然也不会做。 只是后来村里办宴人手不够,请她去帮着后厨打下手,沈长安才偷学了些。腊肉炒的正香,她将潭笋都倒了下去,潭笋不似春笋得煮上一会儿,便只需简单翻炒几下,就能放入调料出锅。 她把做好的潭笋炒腊肉盛放在了昨日专门买的瓷碟里,准备着做两个小菜。 小菜是野葱炒鸡蛋,做起来简单,几下便起了锅,又找来一个瓷碗,打了两个蛋。沈长安往蛋液里加了些温水,这才倒入另一个抹了羊膘油的碗里,放入蒸笼。 清水上锅,大火烧开,小半刻钟后加入葱花,隔着布将瓷碗取了出来,蛋羹细腻滑嫩,瞧了叫人食欲大增。 沈长安凑近深深闻了口气,才将菜同盛好的米饭装进提盒中。一出院门,想了想,又折回来换了身稍微不太陈旧的衣裳,继续往山上去。 顾神医住在南山山腰处,沿青石板路走亦要走上一会儿,路上不时能遇见来看诊的男女老少,沈长安并不认识,自然也就埋头未理。 现下差不多晌午,院子里并未有甚么人,只能隐约听见林下小屋内传来声响。 沈长安原先不觉有甚么,如今真到了,手心内才微微渗出薄汗。她年幼时的记忆,早被琐碎生活消磨的所剩无几,留下的,唯有不多与父母朝夕相处的往事。 神医孙女在她记忆中,已然模糊不已,只留下寡言少语,冷傲好看两个刻板印象。沈长安顿了顿,走进了屋内。 两个大汉遮住视线,只得听见一道低润如玉的声音“不过风寒,作不得大碍,忌荤腥,服药修养几日便好。” 说完,又传来轴轮滚动声,沈长安走到另一侧,才看了清楚。 顾如珩背对着她,一袭青丝泼墨般流泻而下,正抓着药材,待到她操动轮椅转身,才得以让人瞧见正脸。 清冷如画,风致天然。 顾如珩轻缓抬眸看了眼沈长安,眼色幽暗,复侧身安静配药,她不说话,自然沈长安同那两男子也分外缄默。 她呆呆看顾如珩包裹好几份草药,见那手指修长白腻,与自己相别云泥。 男子们接过药,给了几文钱便千道恩万言谢着走了出去,只余下两人独处屋内。 顾如珩收拾着书案,安安静静,宛若无人在侧,过了半响,侧首看着略呆愣的沈长安。 见她惊醒似的烧红耳垂,才撩起一缕青丝别于而后,放下手,神色清冷道“看病” 好似未曾注意沈长安手里的提盒一般。 沈长安挺直脊背,红着耳摇头,不再去看她,软糯低声回道“送,送晌午吃食。” 怕人听不大见,又捏着衣角大了些语调“神医前日同我说,让我今日开始伊始送饭食来,现下已晌午了,要吃么” 明净清亮的眸子怯怯看着自己,顾如珩未多言,只点了点头,安静推着轮椅自书案后出来,领着沈长安到了后院。 后院修葺的精致典雅,浑然不似这小村落该出现的,沈长安跟在顾如珩身后,生怕踩坏碰伤了花草。 顾如珩推着轮椅到一处石桌前,她便会意将碗筷菜碟摆了整齐,提盒内有暗格可放入火炭,故饭菜仍旧温热。 将饭菜摆好,沈长安正欲走出外堂等着,就听闻顾如珩淡淡道“这般多,我并不吃的完。” “碗筷灶房内还有,你且再去取一份。” 顾如珩理了理衣袖,复正襟而坐,闭眼小憩,眉眼间如聚霜雪,叫人挪不开眼。 沈长安双颊发烫,她对顾如珩略有惧意,便连忙摇头拒绝“我不饿的,我方才吃了。” 顾如珩睁眼看着她,神色露出一分不容抗拒来“我吃不完。” 沈长安这才磨蹭着去厨房取碗筷。 顾家厨房,东西看着都精贵的很,也不知顾神医是从何处来的贵人,她略微打量了番,才发觉这厨房并不常用,又取过一个最朴素的瓷碗,小脸纠结着走到了后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6章 顾如珩还是原先那副闭眼休憩的模样,听到走动声方才睁眼,扫了眼沈长安,抬袖掩住口鼻,重重咳嗽了几声“坐。” 寻常妇人,在别处少能上桌,况沈长安本就专为送饭而来,她虽未学过礼法纲伦,也知这般万分不妥。故待在石桌前,如坐针毡。顾如珩宛若不曾注意般,自然举起筷著夹了块潭笋放进嘴里,轻轻咬了口,微顿,便全部吃了进去。 沈长安埋头,安静细细嚼着糯香的米饭,口齿生津,她已记不得多久未吃过米饭,只晓得此般味道,少有能尝到,便细嚼慢咽,动作甚是斯文。却不见身前之人,姿态闲雅快速的吃完了一碗,正盛着第二碗饭食。 半晌之后,顾如珩放下碗著擦净嘴角,安静看着埋首只吃米饭的沈长安。 沈长安随了沈母,自幼白皙可爱,哪怕后来日夜劳作,也未晒黑,至多一个冬季便养了回来。她左右不过及笄年华,正是最青嫩好看的时候,低着头,便能叫人看见略红的耳稍与微动的双颊,似山间小鹿,纯良又乖笃。 腿骨传来细密刺痛感,顾如珩半握着手,双眼微阖。 沈长安本安静吃着,却听身前顾如珩道“你且都把这些吃了。” 她顿了顿,咬着筷著抬起头,眼中似含着水雾“你不吃么” “还是味如嚼蜡做的不好”她一念想到吃食不合顾如珩口味,神色便黯然了下去,觉着口中米饭都不香了。 顾如珩伸手将菜碟往前推了些,言语清冷干净“尚可。且都吃了。” 沈长安眯着眼,眼中含着清浅的笑意,点头应声“好。” 顾如珩待她吃的差不多了,这才推着轮椅走到前院,收拾药材。 昔日顾宁本只想在苇塘村暂时歇息,不料她腿疾加剧,加之此处山清水秀,便长久留了下来。如此,修葺了座医馆,顺带与周遭村民诊治,按顾宁的说法,就当为她积攒福气。周遭村落的穷苦人家都来此处,故而药材耗费量极大,顾宁数年前就同扶余镇上的药店打了招呼,每隔半月便会拖送一车药材来。 昨日镇上便送了一车,因来往数年之久,加之顾宁北上须得好生盘点东西,颇为忙碌,倒是未验货就结了钱两,却不想其中不乏劣品,以次充好。顾如珩神色微冷,一手操纵轮椅一手翻晒药材,她腿脚不便,这些寻常琐事做起来也显得麻烦不已,沈长安收拾好残羹,就见她尽力伸长手,够向竹摊正中。 药材潮不得,趁着日头正好,须得晒来褪潮,往日这些大都是顾宁一手操办,不想他一走,倒事事显自己无用。 顾如珩抿唇,却听身后却传来轻步走动之声,余光一扫,正是沈长安站到了她身侧不远处。 袄衣陈旧,衣摆处破了个不小的洞,露出泛黄布絮,该是走的匆忙,未曾瞧见。而身着这袄衣之人,正眉眼局促的看着她“我不懂药石,可能做些事么” 顾如珩看了沈长安半息,待她眼色愈发躲闪才收回眼,寡淡道“将草药摊开便是。” “嗯” 沈长安重重点了点头,小脸漾起笑意,那十足秀气的眉眼略弯,似蕴压进了潋滟春水。手脚利索收拾起药材来,脊背总算挺直了些。 她也不知为何,总寻思着是否自个儿忘了甚么,瞧见顾如珩,总觉熟悉。 顾如珩推着轮椅走到其余竹匾旁,将边缘的摊好,余下的沈长安就来收尾,倒比原先快多了。 不料院外由远及近传来哼哧声,口中还喊着顾宁之名,想来是治病的。 不出几息,三个汉子担抬着一人进了顾家庭院,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的壮汉,同她二人打了招呼就径直走到了堂室内,然不见顾宁身影放下担子又走了出来。 “小娘子,你可知顾家神医去了何处”这人神色焦虑,扒了扒巾子裹着的头发,向着沈长安就问了过来。 沈长安愣了下,扭头瞧了眼正嗅着草药的顾如珩,见她不为所动,只好答道“顾神医有事北上去了。” 大汉听她这么一说,脸色一黑,站都站不稳,擤了把鼻涕,哑着嗓子好似将要哭出来一般“这可如何是好。” 顾如珩推着轮椅,修长劲瘦的手上青筋绽起,才爬上缓坡走到檐下,顾家小院里的屋室尽数无门槛,故而顺利到了堂室内,看了清楚。 “让开。”清清冷冷的,叫人不容置疑。 两个大汉俱是乡下农夫,何曾见过这样口气的人物,对视一眼退到了轮椅后。 担架上的汉子,面色青黑,瞳仁浑浊且泛黄,口中不时传来呓语之声,被人用竹藤绑上了四肢,左脚处裹着布,渗出淡黄颜色。 沈长安不懂药石之术,就继续在外摊晒草药,另一黝黑大汉倒随同顾如珩一道进了屋。还未说甚么话,便瞧见顾如珩伸手撂开了裹在他表弟腿上的棉布,露出早已灌脓翻红的伤口。 这创口似被什么大物咬的,生生自腿上撕下一大块肉,因长久未处理,早已溃疡,流出稠黄腥臭的脓液。 顾如珩未抬首,替这人切着脉,又问道“这拖多少日了。” 大汉是隔壁村子的猎户,名叫陈广,这担架上的人是他表弟陈九四,半月前他俩搭伙进山打猎,不想遇到了带崽的熊瞎子。陈九四因救他,被这熊瞎子咬伤了腿,回到村里恰好来了个江湖郎中,陈广就带着陈九四去那郎中处看了看,说是要么杀所咬熊,取脑敷之,要么生吃蟾蜍。 陈广一想熊瞎子是打不到的,故每日就去刨地底的蟾蜍,扒皮生喂给陈九四,却不料几日下来,陈九四愈发病重,连带水都灌不下去,便只好来苇塘村找顾宁。 却没想到顾宁竟北上而去,只好咽下喉间吐沫,老实回她“小半月之前咬的。” 顾如珩听罢,将棉布搭在伤口上,又伸手捏住陈九四牙颌,半息后取过一根木棍递给陈广,蹙眉道“将口齿掰开,叫他把这木棍咬住。” “好。”陈广一听,招呼着其余两个汉子按住陈九四身体,自个儿卯足了劲不顾陈九四挣扎将他嘴巴撬了开,趁咬下瞬间横着将木棍放到了陈九四口中。 “按住,别动。”听顾如珩这么一说,又抱着陈九四脑袋不让他晃动。 青涎顺着嘴角汩汩淌下,陈九四混沌的瞳仁四处转动着,而后直愣盯着顾如珩瞧,阴恻瘆人。 舌苔早已厚腻发黑,舌尖泛出腥红血色,顾如珩取过书案上的竹筒,将水凑到陈九四头前,却见他好似遇到甚么诡谲之物,抽搐着呓语出声。 遂推着轮椅走到案前,将竹筒置放好,等到陈广额角冒出汗欲言又止时,才配好药道“他这是得了颠狗咬,久未处理已入膏肓,这十三味草药,只管浓煎,温服。如若牙关已闭,须击去门牙灌进去,癫狗咬神农在世亦束手无策,不过续着命,且准备后事便可。” 陈广一听,这还了得,赶忙又问“就没别的法子了吗,我听村里人说顾神医是有大能耐的,我这表弟,娃才稚角,要是去了,可叫她们母女怎么办。” 说完,这个魁梧的汉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涕泗横流“大夫,我给您磕头,求您救救他,我当牛做马都成。全怪我贪,想猎只熊崽子卖个好价钱,我那婆娘才生娃不久,四处都要用钱,就遭猪油蒙了心,去惹那熊瞎子。” “若不是,若不是为了救我,小四也不会遭咬了去。”言罢,重重磕了两个响头,颤着身子匍在地上也不肯起。 顾如珩兀自收拾着书案,语气平和“你知晓是被那熊瞎子咬的,还信江湖郎中偏方喂他吃生蟾蜍,若早几日来,兴许还能讨回一命。如今畏水惧人,大罗神仙都没法子,担回去吧。” 不染而朱的薄唇抿着,白衣黑发,修眉之下是幽黑深邃的一双眸子,看着地上的陈广,神色淡淡。 沈长安摊晒好草药,一进堂室就瞧见这番场景,她心尖一颤,被这眼神吓到不敢出声,见顾如珩扫过自己,也不知该如何站着是好。 陈广听完,知晓再求这小大夫不大行得通,只得按规矩付完十个铜板,取过药材招呼着另两人抬好陈九四拜了别,想着现下天色尚早,去镇上看看,指不定是这顾家孙女医术不精罢了。 一行人就安安静静出了院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7章 沈长安站着安静的很,她不过普通农家,没见过甚么世面,自然像顾如珩气质出众的就从未遇过。想了想,左右没什么要做的,便欲回去下地看看。 一双眼水漉漉的偷瞧着顾如珩,见她收拾的差不多了才开口“小娘子可有想吃的么,我怕做的菜不合您口味。” 顾如珩手上动作微顿,语调无波道“随意。” 实在不知该继续说些甚么,沈长安便想着拜别“那我晚些时候再来,小娘子别太劳累。” “嗯。” 听顾如珩应了,她正欲转身往外走,不料还未出堂室,身后就传来道玉润珠圆的声音。 顾如珩放下手头把玩的草编小雀,墨色安静的眼,带着化不开的深沉看她“你若农事不忙,就劳烦做些果脯糖水来。” “我嗜甜。” 沈长安一愣,随即眉眼弯弯,溢满十足笑意“好。” 声轻语细,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柔甜,她说完,见顾如珩没打算继续交代,这才拜了别。 林间清爽,凉风袭过分外舒适,沈长安舒了口气,暗自思忖,若顾家小娘子对吃食毫不在意,倒觉自个儿无用。可现下顾如珩交代了,才卸了一日紧张,盘算着该如何做好糖水果脯。 竟不曾想,瞧起来寡言孤介的人,同稚角孩童般嗜甜。 只是沈家未曾栽种有甘蔗,还得去村里别户买些。沈长安回到家中,取过文钱,径直挑了两个盛水木桶大步朝赵庆有家去。 赵庆有是镇里有名的唢呐匠,一杆唢呐吹的顶好,附近几个村办红白喜事总要找他撑场子,这些年赚的钱不在少,家里地多,甘蔗自然有的。 只是不知冬日过去还余下多少。 赵家的土墙格外夯实,浑然不似沈家破烂,沈长安叩了好些次,才听有人来开门。 开门的正是赵庆有,他身量胖乎,一张脸板着,见是沈长安,短粗的眉毛颇讶异的挑了下。将她领进去,嘴上倒不生冷“三妞难得来,正巧你婶子在做饭,我叫她添副碗筷。” 说完,中气十足朝屋里喊了句“水生他娘,多做些菜,三妞来了。” 沈长安赶忙道“不劳烦赵叔,家里头做了晚上的吃食,我来就是想找赵叔买点甘蔗。” 话未落完,却见屋里出来个同样身量胖乎的妇人,正拿着锅铲招呼她“三妞来啦,快进来坐,吃完了回去,婶子给你再多炒两个菜。” 又急匆匆钻进了灶房。 赵庆有将她领到屋里,替她倒了碗水吃,才擦着唢呐道“吃点茶水,等你婶子做好菜,吃完了我让她给你捡。” 怕沈长安在这拘谨,又接了嘴“你许久没来,去灶房里唠唠吧。” “诶。” 赵氏正炒着小菜,看沈长安进了灶房,乐呵的让她坐到火前的四角凳上,一边问“三妞怎的想着来你赵叔这,前些日子我去山上抓药,还念叨去你那看看,倒不想你不在屋。” 苇塘村民风倒也淳朴,可沈母乃商人家小妾,身份同婢女相差无几,况当初被休,休书上白纸黑字写了条品行不贞,因而遭人不齿。所幸,亦有一两户与沈家交好,这赵庆有便是其中一户,逢年过节,赵氏也总惦记着沈长安。 给灶里添了柴,沈长安乖巧应道“下次婶子来,定要进去坐坐,是长安对不住。顾家小娘子嗜甜,我寻思婶子家地窖里该有去年的甘蔗,便想来买些。” “说什么买不买的,倒见外了。”赵氏将锅内小菜铲起,添瓢水洗锅道,“我今日遇见徐氏,她说顾神医北上,托你给小顾大夫准备吃食。我想着神医是个心善有财的,定不会让你白忙活,三妞你同婶子实话实话,顾神医可有给酬钱” 沈长安点头,如实交代道“神医估摸着要北上四月,便给了四十两银子,每月八两置办物什用,余下二两做筹钱。” 听罢,赵氏咋舌不已,心道顾神医可真是个有钱菩萨,却也替沈长安高兴“是门好活计,只是小顾大夫有腿疾,也不知日常琐事有没有请人帮衬。这一月挣的银钱,倒比你叔于那行郎队里出好几次红白喜事还多,瞧你几年没换过新衣裳,不若哪次带你赶集置办套新的。我那二妹子在镇上办了家裁缝店,手艺顶好做的也相称。” 赵氏絮絮叨叨说着,沈长安却留了心,顾如珩腿脚不便,还不知寻常琐事如何料理。 想到这时,赵氏却朝旁边啐了口惊醒了她“我就说昨日林氏那婆娘在气些甚么,原来是这等好事没落到她身上。” 赵氏气道“林氏大儿子娶亲那会儿,请了你赵叔去吹唢呐,现下酬钱都未结清。嗤,顾神医要把这差事交给她,指不定林氏要从里面抠多少油水。” 妇人家的事,沈长安不好插嘴,只得安静听着,又听赵氏讲着大小琐事。待到赵氏讲的嘴乏,菜也做了好,便叫沈长安将饭菜端到堂屋里去,自己准备好碗筷。 天色尚早,沈长安因顾如珩,晌午才足足吃了饱,现下自然不饿,却也推脱不了赵氏,只得央着她少添些稀米粥。 沈长安虽乃未及笄的女子,但也为一家之主,赵庆有酌着烧酒,开了话匣子“三妞,往后缴的田税怕是愈发多起来,你叔给你提个醒。” 说完,自个儿先叹了口气。 端着碗的手一紧,沈长安皱起眉头道“赵叔,这怎么又要多缴田税了。” 赵庆有摇头“我先前听镇上大户人家说的,说是那什么李姓参知政事又被朝廷返聘了回去。彼时你年岁小不懂,这李参政忙活着变法革新,大大小小法令颁布了上百条,苦的还不是寻常百姓。他这一述职,指不定还要如何造作。” 听到这,沈长安心头五味杂陈,放下碗筷,一时间也不知说些甚么好。眼看着能攒些余粮了,不想税赋又多起来,只能随着赵庆有一道叹气。 吃罢饭收拾好碗筷,赵氏领着沈长安自地窖内扛出两大捆甘蔗,借着器具忙活大半时辰,全榨作了青色汁水,却怎么说也不肯收她纹钱。 沈长安只得无奈将铜板塞进赵氏手里,握着手不叫她推脱。沈长安虽身量看着瘦小,气力却大,赵氏没得法子只好将铜板揣到了荷包里,这才见沈长安白嫩的小脸上盈满笑意,一双梨涡在脸颊两侧,可爱的紧。 赵氏愈瞧愈中意,暗道难怪是沈氏之女,面皮这般好看,心头起了想法,却也不说。 沈长安自然不知赵氏起了给她说媒的念头,扛着两桶甘蔗汁就往沈宅走,想着下次赶集,要买些饴糖回来了。 回到家中放下汁水盖好,去田头看了看稻苗,这才安心准备做蔗糖。 蔗糖做来简单却耗时,沈长安将青绿甘蔗汁倒入锅内,抹了把脸擦干净汗,将火生好开始慢慢的等。 灶里火势旺,不需人时时守着,沈长安便取过柴刀到院子劈柴。她幼时最不喜劈柴,掌心极易磨出水泡,挑破了就分外疼,如今气力大了,手中亦结满厚茧,自然没了小孩心性。 劈了半柱香左右,估摸着差不多,便放下柴刀进了灶房,锅中的水继续烧着,她又将锅盖取开,任由水汽乱窜,用锅铲搅动着甘蔗水。 记不清已多久没做过蔗糖,所幸不难,倒不至于生疏。火势大,锅内汁水越煮越干,蔗汤就越浓,浓到发稠,沈长安只得不停搅动,一歇下指不定就得粘锅。 又不时拿袖子擦干额头鬓角的大汗,眼见愈发难以动作,撒了点盐加进去,这才铲起来装在模具中。趁着尚软,连忙压成四四方方,切做小块,这般下来又去了一个多时辰。 眼见不早,待沈长安做好吃食,太阳已然开始西落,她便连忙提着提盒和做好的蔗糖往山上赶,生怕将顾如珩给饿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8章 院门轻掩,内里安静的很,沈长安推开门,只听闻门轴传来“吱呀”刺耳声,格外突兀。她将门关好,才小步往堂室里走,落日昏黄的光撒在四处,带着静谧的舒适。 想来今日看病的人不多,顾如珩并不在堂室,沈长安只得轻声唤着顾小娘子,怕吵着她。 如此唤了好几声,方自后院传来顾如珩声音:“过来。” 她顺着声走到后院,因未有落日照晒,故而颇为昏暗,顾如珩点了几盏瓷质黑釉灯,正在烛火下看着医书。沈长安见她一页页翻阅着,指尖轻搭于页脚,万分闲适,只好将提盒摆放在石桌上。 她晌午估摸好顾如珩食量,便只盛了些许米饭,倒不至于再逾越上座。 顾如珩放下医书,看着摆好的提盒又扫了她一眼,眼中思绪莫名,安静吃了起来。沈长安退到一侧,左思右想轻步走到了灶房内。 顾家灶房里的东西,都精贵的很,却少了几分寻常农家的烟火气。灶前木盒里堆放着火绒,这火绒是纸做成的,加以硝水制成,极易起火,村里最富贵的陈家都所有不多。 沈长安取过铁片与火石,就着引火奴几下起燃灶火,她将锅里掺满水,给顾如珩烧着晚间用的热水。 火势大,没过多久锅里已腾腾起了水泡,她这才抽出薪柴,掸下衣摆的灶灰,到处找着里屋用的扫帚。 顾家小院来往的人多,且杂,一日下来堂室里自然算不上干净,地上都是些土块灰尘。沈长安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拿着畚箕,因屋内尽数都是药材,她便勾腰缓慢的扫着,扫到案桌之下,却见案上摆着一个不大精致的草编小雀。 许是被把玩太久,边角已起了绒,她觉着甚是熟悉,却也安静收回眼,继续本分做着手头之事。 扫完堂室,太阳西落了完,四处昏昏暗暗的,自檐下传来轮椅滚动声,顾如珩提着提盒走到屋中,又从袖内取出火折子,点燃四处烛火。 烛火摇曳,映衬着她苍白的脸愈发无瑕,沈长安这才发现顾如珩嘴里正咬着块暗红蔗糖,带着莫名的乖巧,小口抿着,与她清华超脱的气度一点不相搭。 顾如珩将提盒放在书案上,拢好身后一头乌黑长发,侧首看着沈长安道“你做的糖,倒是饴人。” 她瞧着难以切近,如今夸起人来,就愈发叫人自心底欢悦。沈长安咬着下唇,嘴角偷偷扬起弧度,却不敢叫顾如珩瞧见,便只小小应了声“嗯。” 说完又觉着自己面皮厚,低下头不敢再吭声,耳廓泛着绯色。 顾如珩留下蔗糖,便让沈长安提着提盒下山去了,蔗糖吃罢一块也腻,被收拾好放在了一旁。 舌尖仍余甘甜,她推着轮椅到了灶房内,看着一锅热水怔然,而后轻叹一声,认命的舀水到木桶里,来回提到后院专供沐浴的屋里。 顾如珩自小活的精贵,顾宁与她主仆有别,来了这苇塘村,修葺小院时便专门请了镇里最好的匠人单独修了间屋子,专供沐浴。 这屋子颇大,竹筒连接山中溪水,因构造巧妙,只需顺势挪动,凉水就能自个儿流入到浴桶中。待顾如珩将一锅热水来回多次倒干净时,内衬早就湿了透,她将浴桶内放好水,又把置换衣裳放到屏风上,这才只着中衣取过拐杖,用力驾着自己站了起来。 本该白皙修长的腿,生生折了个诡异弧度,两只小腿上,爬着几道分外可怖的疤痕,顾如珩驾着拐杖,一步步艰难踏到浴桶内,才舒缓了口气。 而后看着身前不远处屏风,静静敛了眼,遮去眼底一片翻涌。 另一侧南山脚下,沈长安回到家中喂好猪狗,将下午切片摊晒的果干收回来,就着剩下的残羹草草解决了晚饭。 院里几只母鸡还算安份,回来时她见今夜是毛月,想着将近清明,怕下雨淋坏了,得今夜将窝给搭好。油灯升起灰黑烟絮,照着屋内一闪一闪,沈长安抱着茅草在檐下安静编制着,小黑趴伏在她脚边,一搭一搭的摇着尾,间或叫上两声。 她并不太编的来茅草,故而编的厚薄不匀,所幸还算紧实,摸着黑简易在墙角将茅草棚搭好。几只母鸡已然窝在一起睡得憨熟,浑然不知身边有人,不时挪动着凑的愈发紧密。 等做完这些,早已过了亥时,沈长安眼皮耷拉着,俨然困极,可她仍旧撑着,将泡在水中的柳枝取出咬开,漱口洗面。 有钱人家都用刷牙牙香漱口,她这般的穷苦乡农,只能折下柳条将就。 彼时年幼,虽沈母曾多加教导,可到底只是稚童,沈长安哪又收拾的干净自个儿,洗不干净头发身子,生了虱子就只能为村内顽劣孩童欺负。 孩童心情尚好时,只奚落嘲弄几句,若于何处受了委屈,便成群到地里去找她。瞧沈长安笨手笨脚的干活,玩闹着捡那小石子往她身上扔去,中了便嬉笑拍掌,宛若干了何等大事,心情舒畅。 或是捡几条竹棍,去路边挑些牛粪来,作势就往沈长安身上蹭,见她眼尾发红双目含泪才罢休,重新窜进林子里掏鸟蛋。 一次晌午,沈长安那才洗净的衣裳被刮了个大洞,明晃晃露出嫩白腿肉,几个孩童哄笑着,叽叽喳喳于她耳边吵闹,说清白没了,以后得嫁给陈小哥做媳妇。 她何曾懂这些,被这阵势吓了惨,心底委屈又无助,第一次动了狠。也不知从何处来的气力,搬起石头奋力往几个男女稚童扔去,凑巧将那陈小哥额头砸了个洞,满脸是血。 她抹着泪,浑身颤抖着握紧小拳头,任由哭闹撒泼的村里孩子将自家的大人们吵来。 “我有爹娘,也不要嫁你”奶声奶气着凶道。 而后被闻声赶来的陈家媳妇狠狠掴了个巴掌,半边脸红肿的老高,却于一片咒骂声中倔强缄口,含着包泪不落下来。 之后如何沈长安已不大记得清楚,只知晓那一窝人提着她衣裳,按着她头进了沈宅。 彼时沈母卧床不能起,也随沈长安一道惹了虱子,因长久卧床,背后生了块块褥疮,时常灌脓发臭,屋里都是异味。 也不知是心下暗爽昔日美人成了如今邋遢模样,还是沈母给的最后一点银钱足够,骂骂咧咧大半时辰后一窝蜂又散了去。沈长安清楚记得彼时沈母那无力的神色,侧躺床上,如案上鱼肉被人埋汰辱骂着,翻身都难。 而后她便学了乖,遭人欺负后,总通红着眼回到沈宅,躲在院里小声啜泣完擦干净泪,才入房里,笑的又乖又软糯,同沈母说着一日的高兴琐事。沈母西去后,沈长安年岁渐长,愈发爱干净,这便是她所剩不多的坚持。 漱口洗面完,沈长安瑟缩窝进被里,木窗外传来细密雨点声,夜风裹挟着屋后青竹摇动,惊的屋外小黑狂吠,她将半张小脸埋进被里,蜷缩着静静睡了过去。 翌日小雨仍旧在下,破败土墙隐隐起了倾颓之势,昨夜加急做的茅草棚起了大用,母鸡们未淋雨受凉,沈长安却看着屋中堆起的水滩犯愁。 苇塘村人家的屋顶,偶有几户铺的瓦片,其余大都是用竹木做成架子再铺上层层茅草。茅草搭的房顶,不禁用,每隔一两年就得上去重新修葺一道。 沈家老宅已经两年多未翻过了,趁着今日雨势不大,她便打算去村里找徐泥匠瞧瞧。村里每户修屋砌墙时,总要请匠人来帮衬,夯土打地基,寻常人做不来,然这些匠人个个有两手,整补屋顶自然不在话下。 沈长安穿上厚重蓑衣,戴上斗笠就往徐匠人家里去。路上泥泞,草鞋沾满了湿土,黏糊不大好受,她在溪水中将脚洗净这才走到徐家屋前。屋门敞着,听见沈长安唤,自内走出了个黄黑的汉子,提着一箱物件就同她去了。 一路无言,到了沈家,徐泥匠让沈长安抱来麦秆茅草,自个儿动手编排,他用工具去掉杂物,并排列整齐,一扎一扎捆好,又叫沈长安将家里梯子取来。 屋外淅沥下着小雨,沈长安就在梯子旁扶着,一边将捆好的麦秆递给泥匠。寻常房顶事先多用树干加些小竹子或芦苇杆排列好,涂上泥土与切碎麦桔搅拌后的泥桨,再铺上做好的麦桔。这样花的钱两多,并不划算,于沈长安而言,简单铺上茅草能遮雨就成。 待屋顶修好,左右不过大半时辰,徐泥匠收了二十文钱,又提着自个儿物件拜了别。 白白花这么些钱,沈长安叹气,她将蓑衣褪下挂在屋外墙头沥水,见天色尚早,半响后又穿上蓑衣提起锄头出了家门。 鱼塘内鱼苗尽数露出嘴一张一合,溪水渐渐上涨,流入塘中的愈发多。沈长安将沟渠两侧的土勾下夯实,待到水流渐小才来到池塘边,扔下一捆高丹草。 她扭头看向南山,细雨飘在眼前令沈长安眯起了眼,路上的别村人家沿着石板路进出林间,她忽就念想到,这两日湿气大,顾家小娘子双腿又是否会酸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9章 昨日的果干怕潮了,沈长安便起了火将竹筐晾在炉前,正好灶里有火,将就着煮起饭来,顺带泡上椴木菇。待到上了甑桶,才提刀去杀鸡。 几只鸡见下雨,尽数乖巧窝在茅草棚下,连带沈长安来都一动不动,她挑了只合适的,抓着翅根将其提起。许是牲畜骨子里万分敏锐,被抓的母鸡大声尖锐咯咯而叫,扑棱着妄图逃路。可沈长安哪是力气小的闺中女子,她将母鸡双脚用茅草绑紧实,从灶房里端了个小碗出来。 碗里盛了三分满的温水,沈长安把小碗放在四角木凳上,又提出桶事先烧沸的热水备好,这才重新抓住分外扑腾的母鸡翅根,倒提着用腿夹住鸡爪。 利落将母鸡颈处短毛拔掉,微钝菜刀割断脖颈刹那,腥红温血自创口滋出,沈长安将鸡血接到碗中,待几息之后血液流尽,才把抽搐气绝的母鸡放到了沸水里。 小黑于一旁吠的起劲,扒着四角木凳就往上爬,又被沈长安轻柔的撩了下去。她将盛到九分满的小碗好生端进灶房,用筷子搅匀放在灶台上,折回了院里。 沈长安握着爪子将整只鸡提出来,仔仔细细拔着一身的毛,见仍有细小绒毛在,又回到灶房,用火钳将母鸡递到火上来回燎烤,待差不多了,方收拾好东西开膛破肚。 处理完时饭已蒸熟,她将甑桶取到灶台上,又往锅里掺了两瓢水,就着余火烧等会焯肉用的热水。 鸡鸭内脏俗名叫下水,少作人食,沈长安只好把下水放在木柜中,将清洗净的鸡用柴刀利落宰好。前些日子赶集买了好些东西,她想着,打算尽力做精细些。 椴木菇用水泡发,个个已是圆润,沈长安将菇蒂去掉,余下切成小块放到一侧,又将生姜洗净拍松,准备好待会用的小料,坐到灶前往里加材火。 看火势大了,锅里冒出水雾,便用漏勺将鸡腿块倒进水里,来回搅动焯去血水。诸事做罢,洗净锅重新掺进水,她家没砂锅,只能用柴锅将就,倒也委屈了顾如珩。 火势正好,雨势又愈发大,沈长安怕田里秧苗遭了难,穿上蓑衣斗笠提着锄头就出了门。秧苗受不得半点损坏,这关系到一年收成,勤快点总没有坏处。 雨水顺着斗笠上小槽向下滴落,沈长安沿着小路慢走,溪水漫过石滩,估摸着能淹过腿弯,并不算汹涌。小路上不时也有同样去看苗子的村里人,走着走着,遇到了赵庆有夫妇。 赵氏见是她,乐呵着先笑了出来“三妞也来了,我跟你叔才从地里回来。” 赵庆有不喜掺和进妇人家闲谈,招呼过沈长安便独自扛着锄头离了去。沈长安点头乖巧应声道“我看雨愈发大起来,万一淹了苗不好,就出来看看,婶子家苗定是长得好吧。” “你叔将苗床夯的高,倒没淹着。”赵氏笑,又接到,“三妞,清明你去钦州里不。” 寒食祭拜完先祖后一两日,便是清明,万物皆显而洁齐,城内之人到城外青山绿水处游赏踏青,乡下小民便去城内赶集玩乐。往些年沈长安是不去的,一趟下来费力不说,还费钱财,可如今她要照料顾家小娘子,镇上东西到底没有钦州里精贵,便盘算着,不若今年随赵婶子去了,置办些州城里的东西回来。 故而点头道“去的。” “诶。”赵氏笑眯了眼,“那你随我们一道去,顺路坐驴车,往来不累,还不用花冤枉钱。” 赵庆有夫妇待她极好,百般推辞反倒不妥,沈长安应了下来。左右天下着雨,赵氏同她说些小事就拜别了,她便提上锄头继续往田里走。 占城稻才播种下不久,受淹易烂根,况田里一直蓄着水,雨一多水位就极易涨高。所幸她来的早,掀开茅草一角见秧苗都还好,这才缓了口气,提着锄头挖开水田排口,放水防涝。 春日雨后,林间深处总会长出各类菌菇野菜,收拾完地头,沈长安走在泥泞小路上,看着南山自顾弯了眼,到时候不知可以采挖到哪些好东西。 她回到家中,炖好鸡汤做好仔姜炒鸡块,又炒了个小菜,才到了顾家院子。屋内顾如珩正替人切脉,还有几个在一旁坐着。 蓑衣上滴着雨水,进屋去恐将地弄脏,沈长安便提着食盒站在檐下看雨。半响后不料传来顾如珩声音“你怎么不进屋。” 她未带名姓,沈长安却晓得是在同自己说话,转身眨着湿漉漉的眼睫道“我身上泥水多。” 诚笃极了。 顾如珩手中动作微顿,少有的不知如何开口,屋内的几个妇人大汉倒先说出了声“小娘子,你快进来,外头湿气大嘞,顾大夫心善,我们身上沾的泥水可比你多多了,不碍事的。” 说完,一个微胖妇人将沈长安拉进了屋。 云纹锦衫衬得顾如珩般般如画,风流好看,她面色虽冷,手中动作却格外轻柔,除去必要也不大说话,缄默的切脉抓药。 切脉讲究清静,然妇人们不顾及这些,放开嗓子谈论家长里短,沈长安抿嘴坐在胡凳上,慢慢不自主就向着顾如珩看。 顾如珩较她年长四岁,早已及笄过了十九,许是山中不重礼法,就用一根带子简单拢着青乌长发,白净修长的手搭在一妇人手腕上,格外引人注目。 眉目如墨画,清朗似静川明波,浑身散发着难以言表的散逸风度,就连双眼都深邃黑亮。沈长安偷偷咬唇,自呆滞中惊醒,才发现顾如珩正看着自己,连忙转过头去,懊恼的于心间擂鼓。 如此过两刻钟,人尽数走了完。顾如珩收拾着案台,却似想起甚么,抬头看着沈长安端正道“我脸上可有脏渍” “不曾有。”不懂她为何突然这么问,沈长安愣了下,茫然摇了摇头。 “这般。” 顾如珩了然颔首,侧过身向她,指尖抚了抚眉,收罢看着沈长安,眼底似笑非笑慢声道“那便好,方才以为脸上沾到污秽之物,故你盯着瞧,害我心头着实吃紧了番。所幸未有,倒不至于在众人跟前拂了面子。” 她声音清越正经的很,然言语却叫沈长安羞红了耳,涨红小脸再说不出一句话,只得规矩跟在轮椅之后。 因下着雨,庭院里石桌自然不可用,顾如珩前脚将她领到左室,后脚外院院子里就传来了赵氏声音,慌慌张张喊着三妞。 沈长安心中咯噔一声,将提盒摆好,快步走到外院,就见赵氏正撑着把油纸伞喘气。 赵氏神色着急,瞧是她,不待沈长安问,先不绝急道“长安你快些回去,房子塌了” “什么” 一张小脸倏地唰白,似难以置信般,沈长安颤声道:“婶子,你可是说沈家老宅塌了” “哎哟” 赵婶子急得拍腿“哪能骗你,我本在家烧火,突然你对门不远那户来找我,说房子塌了。他早些时候在田里看到我同你闲谈,以为你在我这,我料想你不在家定是来了小顾大夫处,便赶忙来此。” 不等她说完,沈长安已戴上斗笠就往家中跑“多谢,多谢婶子,我先回去瞧瞧” 赵氏身量胖,这么一通跑已然喘的上气不接下气,说话都是断断续续,见沈长安回去,想着休息会儿再下山,余光却看到顾如珩推着轮椅出来。 她喘气招呼道“小顾大夫,可吃罢午食了” 顾如珩摇头,指尖摩擦着轮椅,蹙眉问道“老宅塌了” “可不是。” 赵婶子叹了口气,不顾她神色清冷,说了起来“这老宅是沈家老爷子建的,往日沈家兄弟分家,沈老三多分了钱两,请泥匠重新建了新屋子,沈二乃长子就分了老宅。三妞也是命里不顺,怎么老宅就塌了。” 顾如珩抿唇“房屋塌成甚么样了。” “来时我匆忙看了眼,就歇房立着半间,猪圈灶房也还好。” 顾如珩一怔,定睛看着院内梨树。落雨于上,一片水意。 她静默片刻,沉了口气平和道“老宅塌成这般,定再睡不了人。长安与我年少相识,婶子你待会下山,劳烦替我劝她几句,让她将物件先搬于此处。这小院四开二进,闲适下的屋子多,住人正好,况祖父北上,我独居于此,也显冷寂。” 说完,又嘱咐赵氏另几句。 沈长安未嫁人,不好去他人处,沈三家沈氏为人泼辣,定也不会让她去暂歇,赵氏左思右想,估摸着来小顾大夫这最好。她见顾如珩孤介清冷,却毫无半分勉强厌恶,便放下心仔细听她叮嘱。 待到顾如珩交代完,才撑开纸伞走进了蒙蒙烟雨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10章 赵氏到沈家老宅处时,周围已聚有十数人,心善的替沈长安收拾捡敛物件,余下几个撑着伞,俨然一幅凑热闹模样。 她心底有数,暗嗤一声,绕到沈长安跟前去。 老宅往院里塌的,堂室侧房都被土木遮的严严实实,唯有半边歇室还留着,赵氏见沈长安双目通红扒着床榻,嘴里也不知是个甚么滋味。沈家老三沈先得了消息,老早也赶到了老宅,正举着锄头挖土刨木,沈老三四方脸庞,一张黑黄面皮上淌着雨水,嘴紧抿着也不说话。 他将铁锄举过头,顺势挖下,似碰到硬物,将木头从土块里勾了出来,蹲下身左右端看半响,才叹气道“这平梁檐椽,上边都是小孔,朽的很,怕是被白蚂蚁咬的。” “三叔,我看看。”听闻,沈长安抬起头来,眼角浸泪走到沈三身侧,接过木料来回翻看。 赵氏撑着伞,凑过身去,才见这檐椽上都是细密小孔,不时还钻出生翅蚂蚁,小声惊呼道“果真是白蚂蚁,想必冬日里这些鬼东西窝在巢中,昨夜下雨,从地里钻了出来。” 沈三摇头“幼时我就在宅子后老树根下找到过一个蚁巢,本以为全都挖了去,不想还有。” 他说完,瞥了沈长安一眼,皱着眉只能叹气。 沈长安拿着檐椽,平日里清扬好看的眼现下盈满泪光,却死活都不叫那包泪落下来,嘴唇打着颤,脸色白的吓人。她蹲下身子去刨埋着床的土块,赵氏站在背后,也听不到半点哭声,唯见她不时举起手擦脸偷抹泪。 这可怜孩子,赵氏举着伞,只能安慰道“三妞你莫慌,我回去叫你叔牵驴车来,你先将屋里物件扒出来放好,人没事躲过一劫就是万幸,压着人可就真不值当了。” “嗯。”沈长安垂着头,眼中泪光更甚,颤着音小声道,“劳烦婶子了。” “又说这些。”赵氏说完,转过身急急忙忙往家里去,还不忘白了眼旁边撑伞看戏的王林氏。 耳边絮絮叨叨有人说着话,不肖想也省得是嘴杂的几个妇人家,沈长安不理会,安静扒出枕头,侧过身将那装着几十两银钱的荷包系在腰带后方,好生用蓑衣挡着。 她年幼时,沈父沈母尚在,家中虽不富裕,亦不能算作清贫,那时不懂五蕴六妄,贪嗔痴乐是甚么,只知有吃的就笑,哪儿破皮了就哭。 后来没安生几年,沈父逝世沈母卧病榻前,沈长安随年岁渐长,也能守着老宅、田地活下去。 村里人背后嚼口舌,多数时候她也不理,左右不会掉块皮,哪怕苦些也总能活。那时沈母尚在,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沈先虽会帮衬着打理田地,但家里活计,是没人管她们的,寡妇孤女,惹了总不好。 沈长安手短脚短,自然照顾不妥帖,时间一长,一屋子冲天死物骚臭味。沈母常年躺着的臀背,坏死化脓,逝前一年,不大爱说话,也不搭理人。 沈母西去后,沈长安觉着,都这样了,命该再差不到哪去,守着老宅如此活下去也成。反正人生于天地间,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左右显赫富贵都不过一死,前生十几年怎么过,后半生也一样。 可如今老宅坍塌,才是连个能安慰歇脚的地方都没了。 沈家没甚么好东西,大件木制物什都被压得稀烂,几个汉子妇人将能用的堆到一旁,沈长安将歇室扒拉差不多,就见赵庆有拉着驴车停到了土墙院前。 沈家宅子塌了,沈长安又未婚嫁,哪都不好收,沈先知晓自家婆娘秉性,便撑着锄柄闭嘴不说话,并无表态。 赵氏见王林氏几个还没走,嘴角一撇,招呼几个妇人家把东西都搬上驴车。凑过身子到沈长安跟前道“三妞,如今宅子塌了,住不得人,你听婶子话,不若上小顾大夫那去。” 见她欲开口,赶忙又接到“婶子晓得你性子倔,倔起来几头牛都拉不动,让你去别家住着,你肯定也不会去。我方才下山时,小顾大夫同我说,她一人在山上,夜里冷寂凄清,独自住着也怕,况顾家闲置的屋子多,放着也是放着,让你去那儿添点烟火气。” 沈长安心间苦涩,几种借口说辞,话到嘴边却吐不出。顾神医待她已然极好,更有救命之恩,若是可以,谁又想一再欠人恩情,可如今天地之大,却没一处容得下她。 赵氏等了几息没听她回答,看她低头不知是何表情,继续劝到“小顾大夫腿脚不便,一人晚间难免照料不好自个儿。你去了,且不说给她做个伴,平素也能打理琐事,总有能帮上忙。” “若是以后重修宅子,还不得先把白蚁巢给烧了,再请泥匠盖房。虽临近农忙,至多也只需一两个月,要是不喜住山上,到时候搬下来就是。” 她一边握着沈长安手臂,一边朝旁边几个妇人招呼道“大家伙儿帮着把东西装到驴车上吧。” 沈长安“嗯”了一声,低且缓慢的点了点头,戴着斗笠随妇人们将东西搬上车。赵氏看她没托辞,也不哭,便放下心,不料一旁王林氏问出了声“赵大姐,三妞这是要去哪啊。” 这话怎么听都阴阳怪气的,赵氏皱起眉头,又笑着回她道“去南山,这不是神医北上嘛,小顾大夫让我劝三妞去那儿陪她,她俩自幼相熟,顺带好有个照应。” “顾神医可真是个活菩萨,给了酬钱还包吃住,这活计顶好。”听赵氏说完,王林氏接了嘴。 赵氏心头不悦,开口道“妹儿说的甚么话,何时给了酬钱,银钱是拿去置办小顾大夫吃食的,如何就成长安的了,也不知是何人散的谣言,怕是一心盯着这几两银子。” “赵大姐这不是冤枉我么,我可是一心盼着三妞好。”王林氏被这么一顶,自然不高兴,又想到自家儿子娶媳妇指不定还得叫赵庆有来吹唢呐,才拉着另几个长舌妇人,嘴里囔几句回了去。 赵氏朝她背影啐了口痰,三妞少语,不爱说话,她今日若是不在,指不定要被嚼成甚么样。看几个妇人走远了,才交代沈长安几句,随赵庆有一道先上了山。 沈长安一一谢过来帮忙的几户人家,又听沈先说让她把猪赶到他家猪圈去,替她照料月余,猪草吃不了多少,被人偷了去才可惜。 待收拾好周遭一切,人尽数散了完,左右再没人影,沈长安眼中包了许久的清泪才流下来,捂着脸蹲了下去。瘦弱脊背轻轻颤动着,自指缝传出一声声压抑,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呜咽声。 她这半生无奈委屈都太多,年岁愈长愈能感知命数强大与无常,因众人悲欢并不相通,只觉她吵闹,如此,似今日这般呜咽出声,倒也少有。 她知顾如珩假意熟络收留,已是大恩情,可因稚性作祟,总想留存下本不多的尊严,妄图活的体面些。 半晌后,沈长安抹了抹泪站起身,她不知一双眼被自个儿揉的通红,密布血丝,牵着小黑看了眼南山。路过溪水边,将手脚洗净,才紧抿着唇低头一步步的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11章 因天下着雨,扒出的物件落上了水,赵庆有夫妇便将这些置放在檐下,想着待会儿沈长安来收拾妥当,毕竟女子东西,旁人不大好管。 几只鸡在檐下咯咯叫唤,双爪缚着,安份窝在一堆。 赵氏同顾如珩招呼过后,才与赵庆有一道下了山,今日来看病的人不多,沈长安牵着小黑,临近顾家院子,就见赵庆有夫妇自院门走出。 赵氏嘱咐道“小顾大夫看着唬人,不爱说笑,但周遭几个村落谁不是来这看病,人家也没收几个铜板,心是极善。三妞你莫要想太多,平素多伺候照拂小顾大夫便是。” 絮絮叨叨,说了颇多。 沈长安点头,双目通红着看她,颜色愈发深“婶子帮衬长安这么多,若是今日没婶子,还不知要收拾到何时。” “说甚么浑话。”赵氏嗔她一眼,“你爹娘在时,不知帮了我们多少。” 说完拍了拍她肩头“快些进去,今晚好生睡一觉。” “嗯,谢过婶子。” 沈长安目送他们走远,才握紧绳子踏入院门,她来过顾家多次,现下第一次觉着这院子令人喘不过气来。 院中那株梨树,叶疏花繁,花似团团云絮,漫卷轻飘,小黑在脚边蹦跳着,急切想要标记占有这块陌生之地。不待沈长安多瞧上两眼,檐下传来一阵咳嗽声,顾如珩正淡淡看着她“雨歇后再看也不迟,早些进来躲雨,莫要惹了伤寒。” 那苍白的脸因方才咳嗽,染上了几分血色,再不似往日高冷疏远模样,沈长安点头,拘谨牵着小黑随她一道进了屋。 顾如珩从书案上递了一盏茶水与她“把姜茶喝了,林中湿气重。” 她像忍着痛,言语声并不大,见沈长安喝完,才神色正经道“你莫要觉着拘谨,往日林中总有野狼嚎叫,祖父走后我夜里时常睡不着,难得安生,现下你来,我虽嘴上不说,心底却高兴。” 顾如珩面无甚表情,沉默了一息,补到“我甚为惊恐。” 这些年,好似未曾听说南山里有野物。沈长安轻易的被转移了思绪,皱眉道“怎会有狼嚎叫,往些年,不曾听人说过南山有这些的。” “那许是野犬。” 狼这东西,成群出没,要是真有,苇塘镇怕不得遭殃,她想着明日先去问问村里猎户,又听顾如珩说心下高兴,才迟愚反应过来这是在宽慰自己,更不知如何是好。 周遭人予以冷眼,不管便是,可今日沈先赵家顾如珩都向着自己,令沈长安略微无措起来。她不大懂人情交往,话到嘴边也说不出来甚么,只能鼻尖酸涩,咬着下唇一眨不眨的看向顾如珩。 眼睫霎动,眼白密布血丝,那黑得像墨玉的眸子澄清而明亮,漾起细碎流光惹人怜爱。顾如珩望入她眼中,沈长安虽少语,一双眼却生的格外灵性,叫人透过这眸子就能知其所想。 她滑过眼,神色温润了几分,指着屋外道“院里闲适房屋虽多,能住人的却少,你且搬到我隔壁就是。蓑衣沾了雨,寒气大,早些脱了。” 似累极,她鬓角浸出些微细汗,只伸出一只手,操纵着轮椅往后院走去。推开梨木房门,袭来一阵药味,虽说不上如何好闻,却也尚可。 南山诸事皆好,唯独湿气大,一入春雨水格外多,每到这时就需以药物热浴双足,舒缓疼痛。屋内装饰清简,顾如珩关上门,这才脱下锦靴白韤,露出双脚,泡进先前熬制的药汤里。 遂无奈阖眼,支起腮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扶手,安静听隔壁动静。 沈长安褪下蓑衣斗笠,挂放在墙角,因长久蹲着,一身衣裳差不多湿了通透,隐约惹上几分凉意。她将小黑栓在一角,抱着衣裳轻步走到顾如珩歇室旁的屋子里,屋子想来不尝有人住,弥漫浓郁尘霾之气,令人不适。 将衣物放置于榻上,用叉杆支起木格花窗,屋外清爽冷风拂了进来。顾家小院修葺的精雅,叫沈长安失神于窗前,打量周遭。 庭院内种着两株桂树,枝舒叶展,青绿好看。树下摆放着一张石桌,三面建有石凳,院内一条四尺宽小路自游廊延出,至林前四角亭台,路侧皆种有草木闲花,衬着春雨,甚为典雅幽静。 她收回眼,取过一套干净衣裳到屏风后换罢,将濡湿长发拢好,才从灶房内提过清水清扫屋子。屋内长久未有人气,尘霾甚多,索性亦算干净,倒不至于耗费时辰。柜中放着一套布衾单子,并非寻常百姓用得起的,沈长安咬着下唇,看了几息才伸出手将其抱出来,铺好在了床榻上。 她轻喘着气,几缕短发垂下,熨在额前,衬得模样娇俏可人,见床榻收拾差不多,陆续将自个儿物件搬进来放好。待收拾完,已申时过半,匆忙去烧火煮饭。 顾家东西精致,沈长安动作轻柔操弄着碗碟餐具,唯恐一个不慎将其磕坏碰损。好在一切顺利,她将顾如珩的饭菜做好,顺带就着余热给自己熬了一碗米糠清粥。 清粥煮起来甚快,趁着这阵间隙,沈长安把饭菜摆好于左室胡桌上,捋捋额前碎发,到了顾如珩歇室门前。 房门上雕刻有三交六椀菱花,穿插组合,空灵剔透亦美不胜收。天色微暗,屋内隐约可见摇曳烛光,沈长安屏气,举手轻叩了几番,听闻轮椅响动声才道“饭,饭食正热,最是好吃,小娘子要吃了么” 软糯低润,甚是好听。不待她放下手,房门便自内打了开。 顾如珩微颔首,错开她眼“走罢。” 沈长安点头,将神色藏于夜色中,缄默跟在她身后。 桌上摆放着三菜一汤,两个清炒时令小菜,一份香菇炒鸡肉,一份清汤。她替顾如珩盛好饭,就自觉出门去了灶房,清粥煮的正好,沈长安将粥舀到碗中,洗干净锅掺满水,坐在灶前径直往灶里递木块,端着碗小口小口的抿着吃粥。 木块燃烧爆出微小“噼里啪啦”声,烘的小脸暖洋洋,她鼓着双腮,一嚼一嚼似林间小鹿,双眸却失神,涣散看着火光摇曳。 终究是没甚么胃口,沈长安轻叹一声,将陶碗放在灶头上,余下半碗倒做小黑口粮。 说来也是委屈,跟着自己从未吃饱过,瘦小可见两排细短肋骨。这么想着,她侧首看着门口摇尾的黑狗,小黑正蹲坐于地,歪头吐舌看她,尾巴于地上左右横扫。 沈长安静默片刻,忽而无声浅笑,眉眼弯着支起下颌,令眼角泪水终是顺势落了下来。 三月末天色暗的早,待到锅中水煮滚烫,屋外已然漆黑。背后粘腻之感甚重,沈长安估摸顾如珩许吃的差不多了,起身借着火光往左室走去。 也是来的巧,她才踏入门,顾如珩正咽下最后一口饭,放下筷著。 沈长安见甑桶中剩了半余米饭,试探问道“今日的菜是不好吃么” 顾如珩挑眉“何来此言。” “我都是估摸着小娘子食量做的,今日却剩了这么多,可是做的不大好” 顾如珩轻缓抬眸,若有所思看了她几息,才道“许是我今日不大愿吃。亦许是祖父走了,无人陪我对坐而食,失了几分胃口。” 沈长安一愣,倒不曾听说她有这般癖好。 又听顾如珩清润低声道“明日且做两人饭食,你随我一道吃。” 不待应声,兀自推着轮椅出了左室房门。似想起甚么,沈长安小步追了出来问道“清渌,你沐浴么” 这称谓令背着沈长安的女子不大满意,顾如珩回她道“两日一休沐,这才一日,我并不需沐浴。你且去闲间便是,就在你那间屋子右侧不远。还有你日后唤我名便是,如珩。” 字与名于沈长安言差异不大,不解的点了点头。顾如珩看她双眼微肿,面色平静,心下一声叹息,愈发担心。 沈长安清洗好灶房,迷糊着沐浴完回到屋内。屋内桌上灼灼摇曳着烛火,烛火旁燃有衙香,传来缥缈微淡药味,她虽不知这是做甚么用的,也猜到定不会坏,便只吹灭烛火,躺倒了床上。 布衾温软到令人不适,夜雨落于瓦片上传来细密之声,沈长安到底一夜未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12章 雨后南山,空气冷冽清爽,沈长安天不见亮就做好饭食烘在锅里,取过扫帚打理庭院。 小院四周多是竹子,一下雨吹风,朽落竹叶便被裹挟着带到院子里,弄得格外脏乱。趁着看病村民还未来,她便想着早些收拾好,倒不至于叫顾如珩拂了面子。 却不想顾如珩亦习惯早起,沈长安才扫一半,就见她微阖着眼自后院走来,瞧见自己,微讶异的抬眸“怎么扫起了地,我不尝早食,明日莫要起的太早。” 沈长安指尖于扫帚柄上旋了几圈,点了点头,应声道“你且吃些吧,饿一夜胃里总归空落,我不曾用重油。” 说罢,又觉着自己多事惹人不喜,连忙颤着眉睫支吾到“若你不喜,也也不必勉强的。” “我并不食人,如何让你蹙悚成这般。”顾如珩望她一眼,言语虽未有恼怒之意,细细琢磨倒也听得几分怨气。 不待沈长安听出来,她便又推着轮椅进了堂室,还不忘侧首道“你且摆好两人碟筷随我一道,还有那漱牙柳枝,往后也莫要再用,闲间里多得是牙刷子。” 食来饭后,无论显贵平庸,讲究人家总是要漱口刷牙。至于这用的是何种,自然依据家境就各不相同,显赫富贵的,用的就是牙香,格外考究。寻常百姓用不起牙香,便用青烟和上药材做的牙粉,叫这竹木为柄,一端植上马尾的牙刷子一沾,漱的也干净。 言罢,顾如珩眸光一动,欲再说些甚么,思忖片刻后却也未开口。 待二人吃过早食,天色已渐亮,过往两日下着雨,诊病之人并不多,故而今日放晴,不过辰间,院中就到了两位蹒跚老者。 其中一位鹤发妇人双眼耷拉,糙黄面皮上隐约泛出黑气,想来昔日不曾见过沈长安,倒打起精神招呼了番。 此后沈长安收拾院子的小半个时辰内,陆续又来了两三人,眼见院子明净,沈长安便扛起锄头下了山。 沈家老宅修葺数十年有余,地基尽数已用不得,还需重新选地界筑房,这么一算,又多出数笔花销。寻常请泥匠修个宅子,少说都得耗费十两银子,可她身上还欠着三叔银子,如何付得了这筑房银钱。 沈长安站在倾塌房屋前,暗自嗟叹,顾宁给的那八两酬钱,如今怎么都不能再动分毫。她皱着秀气稚嫩的眉,眉宇间显露出几分茫然来,似想起甚么,抬头一顿有了主意。 那只玉簪,沈母至死也未典当留给她做嫁妆的玉簪。 虽说不孝亦不舍,但如今再没其他办法,宅子到底要比这贵重之物划算多了,况她本就不愿潦草嫁人度过余生,用簪子换座屋子也能接受。再过两日便是寒食,祭拜完先祖翌日,就是清明时节,正好能去城里当铺看看能换多少银钱。 若说昨日答应赵氏入城分外勉强,如今却是真等不及了。清明后不久便乃农忙之时,自己定腾不出时间帮衬泥匠修葺房屋,不知要耽误多少时间。 她拢了拢衣襟,呵出气搓热双手,慢慢收拾起倾塌房屋来。因连着下雨,房子又是黄土夯成,浸了水难免泥滑,收拾起来自然不快。 屋顶编好的茅草被她好生堆在园内一角,做日后新房之用。朽坏的房梁檐椽只能烧火去,可运上南山是不可能的,沈长安亦将木块顺势堆放在了另一侧。 她一人不能将这黄土搬运到哪去,唯望自土块下刨捡出点有用之物,然左右家境清贫,并无什么好物件。先前堆放的朽木之上,爬出不少黑翅小蚁,四处扇飞惹人心烦,沈长安这才想起还未找到那白蚁巢穴,又从土块之下刨捡出了火石。 火石上沾了水,作不得大碍,搁衣角擦擦就行,她记着昨日沈先谈论旧事时,眼总往北处看,便提起锄头绕过残垣向北走了数十步。 地上长翅白蚁愈发多,沈长安用铁锄将藤蔓草木勾到两侧,微俯身子仔细查看,蚁巢找起来并不大难,尤其白蚁多聚集于朽木根须处,找起来就更简单。这些虫子每年四六月日头回暖时就自地底爬出,害人匪浅。 可往年她都是不曾见过的,倒不知这些白蚁竟把家中木梁尽数吃了个干净,酿成如今大害。 然沈长安看着蚁道上白蚁群却犯了愁,若处理不好,这些东西恐散的愈发广,害了他人。她一张小脸上愁绪渐起,那双灵动可爱的眼也微微阖着,垂眸沉思,见裤脚爬上几只白蚁,连忙又往地上蹬几脚尽数抖了下去。 本想着火烧,走近才发觉巢穴颇深,火定烧不尽,水淹又不能将其溺死。正为难着,一下便来了思绪,提着铁锄利落将巢穴四周草木藤蔓都清理了净。 说来简单,做完亦临近晌午,回到顾家宅子时,尚且还有数人留在院落中,这些人脚上或多或上都沾了泥,面相也生,想必是隔壁几个村落的村民。 顾如珩今日添了件纹绣花边的褙子御寒,虽穿的厚了,却也不掩其湛然神清,诊病之人中还有个正年轻的汉子,红着面皮偷摸瞧她,竟比新嫁人的小媳妇还要娇羞。 沈长安本欲放下铁锄去往灶房,路过堂室正巧见着这幕景色,滑过眼正好对上刚抬首的顾如珩,鬼使神差般,她自顾如珩眉角眼梢观至唇角颔颈。而后看着那红脸男子,不自知的皱了皱眉,顾如珩抬眸,只见着了回神后匆忙而去的她半张侧脸。 略有思疑的继续切脉问诊。 许是遇了难处,待到沈长安做好饭食,顾如珩还在替这妇人抓取草药,仔细考量。她简单吃了杯茶,沈长安瞧茶水已凉,起身取过茶盅回到了灶房内,烧水煮茶。 她将茶粉置于盏中,加入刚烧好的热水,用茶筅击拂,见差不多了,才送到书案上,去后院清洗昨日换置下的衣裳。 堂室中顾如珩眉梢一敛,包好药材,递于那妇人,坐在椅上道“你这是外邪侵袭,肠腑壅热,平素里饮食不节,损及了脾胃。若是这般倒还好,偏生你体寒,气机受阻,败血浊气壅遏,回去后每日煎煮一碗便可,休憩月余再下地劳作。” 说完,受了妇人道谢与十枚铜钱,同屋内其余数人道需得小憩一个时辰,众人观她唇色发白,还不时咳嗽,自然不敢有异议,各自取出干粮吃起来侯着。 顾如珩推着轮椅走到后院,见院中挂着一排衣裳,自檐下走到左室内,沈长安正将菜碟放好在温了炭火的食盒中。 出声道“让你久等了,乃我的不是。” 沈长安眸色清亮,一边重新摆好碗碟,一边回她“并未久等,刚刚浣洗好衣裳,倒是我现下才想着将菜温好。” 顾如珩将褙子褪下,随手搭在旁侧,听她这么一说,睨了她一眼,端着碗著安静就食。 往日里她俩于桌前,并不交谈,今日沈长安咬了咬唇,一反常态道“如珩,你可知有甚么药能治那白蚁么” “你可是要将老宅附近的蚁巢给治了。”顾如珩将筷著放下,用巾子擦净嘴角,“你且说说这蚁巢有多大。” “这我不知,它埋得深,只知蚁道极繁极多,想来不会小。” 顾如珩点头“这般我没法子,若是巢穴尚小还可用孔雀石研磨成粉治它,大了怕唯有钦州城内大药房才有药售。” 钦州距苇塘村说远不远,说近亦是不近,马车赶路半日可到,然则双足跋涉就须得一日多了。 她看了眼沈长安,重新执起筷著“你可是想入城。” 沈长安眨眨眼“寒食祭祖之后,翌日便是清明,赵叔赵婶要入城踏青,我到时随他们一道进城,置办东西。” 顾如珩“嗯”了一声,安静嚼咬饭菜。说来,也许久未去城内瞧瞧了,过往都是顾宁置办家中日常闲杂小物,无需她操劳些甚么。只是数年不见闹市光景,如今细想想,也是少有的怀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13章 江南东路临近长江,钦州虽不临江河,却也是个十里长街,风帘翠幕的大城府。 顾如珩抬眸见沈长安双腮一嚼一动,咳嗽一声道“你可是要随赵氏夫妇一同入城” 不知她为何突然这般问,沈长安咽下饭菜,略显疑惑“只是顺路坐赵叔驴车,并非要一道游乐赏春。” “我清明亦要去钦州办事。”顾如珩敛眼接话,“到时雇镇上一熟人马夫,脚程快,你不若随我一道。” 饭菜清素简单,她慢条斯礼喝完粥,将目光落在沈长安身上。 赵家驴车不大,往日多用于载重唢呐班子物件,搭乘三人着实勉强,况自个儿还打算置办好些东西,这么一想,马车是方便多的。 沈长安筷著微顿,沉思片刻道“若我随你一道,会不会耽误办事” 顾如珩身姿端正,慢条斯理吃着茶“何来耽误之说。我不过打听些事情,往日祖父托人裁剪的衣物如今已不符身量,顺带置办些夏日衣裳,并非做甚么正事。” “那便好,我就不怕了。”沈长安嘴角微翘,眉眼弯弯,总算于这两日显露了几分笑。 顾如珩收回眼,扶额略倦怠的将手肘支在桌上,径直阖上了眼帘,宛若累极,沈长安这才注意到她抿着的嘴唇竟是毫无血色。 又恐出声惊扰到她休憩,唯有放罢筷著,小步轻柔收拾好碗碟。 堂室众人闲聊谈论着家长里短,她见并不需要格外照拂,便提着壶茶水回到左室。顾如珩似沉入梦中,趴伏在桌头,绸缎般青黑长发顺着微弯脊背流泄而下,那原本冷冽的侧脸,也因此故柔和了几分。 “如珩” 沈长安唤了声,不见她醒,担心她趴伏于此,醒来周身酸疼,故咬着下唇,壮了胆子将她扶起靠在椅背之上,轻步推着送到歇室内。 歇室装扮随了主人性子,雅致讲究,入门就可见一只古琴悬挂于壁,或有贮书处,或有安置笔砚,设鼎燃香处,屋内萦绕药味,却是不难闻。 沈长安未多看,推着顾如珩来到榻前,撩开帐幔,搂住她脊背腿弯安放在了榻上,而后褪下鞋履,盖好布衾。她本以为顾如珩身量较她大些,自然会沉,然不想单薄如斯,并不重。 可她亦不知的是,顾如珩不过小憩,睡得并不沉,彼时被扶起身就醒了过来,只是不曾睁眼,瞧瞧沈长安要做些甚么。倒不想一时胆子竟这么大,送自己回了歇室。 顾如珩撑着身子,褪下外衣重新躺了回去,她阖着眼,眉睫微颤,半响后才似有似无的于嘴角勾起了一抹笑,甚是撩人。 这一睡,就是半个多时辰,待她醒时,竟觉较之方才,头脑更昏沉些。顾如珩整理妥帖衣裙,坐在床沿处穿上鞋履,腿脚用力,顺势坐到了轮椅中。 桌上茶水尚热,想来定是被人换过几次,吃起来也不浸人,她吃罢茶水,支上花窗,推着轮椅出了门。 沈长安并不在,不知去了何处,诊病众人见顾如珩一来,各自又安分坐好于胡凳上,倒也规矩。最近几个日子,暖头冷尾交替,生风寒的人分外多,所幸几个村的人不讳疾忌医,并未有如何大毛病,顾如珩诊治的也快。 她将众人诊治好,时辰也早,就干脆收拾好书案习字练笔。因腿脚不便,书案便被专门做的矮了些,刚好够用,遂撩起衣袖静心习字。 顾宁往昔常言她透着一股子书卷气,然总多了几分焦躁暴戾,望其抄写佛经温养心性,如今几年下来,收效亦显著。 正抄完几页纸,就听闻屋外小黑吠的起劲,夹杂嗷呜声,想来是沈长安归家了。她放下笔,沏了杯茶静默吃着,露出白皙双耳安静的听。 先前沈长安见顾家灶房内零散摆着好些坛坛罐罐,罐中空无一物,念想着萝卜生的好,不若泡些,日后顾家爷孙俩也能吃上。 这么想着,就背上背篼镰刀,扛着锄头下了山。 萝卜长得个个圆润结实,白皮萝卜水重易软,泡的越久越好,最少须得浸泡半年以上。红皮萝卜个头不大水少性脆,一般做下饭小菜,配上米粥,最是适合夏日吃。 她挖了半背篼,在溪边仔细清洗干净,又去田地里看了下稻种,才将仅存的老坛同鱼塘捞上的鱼一起背了回来。 临近院子,就听到小黑阵阵吠叫,一推开门,吐着舌头就想挣开绳索往人身上扑。沈长安将背篼好生放置于檐下,坐在木凳上轻缓喘着气,一搭一搭的捋着小黑脊背。 寻常猫狗身上少不了跳蚤,然沈长安自小黑幼时就将它套牢,不曾让它出去惹这些东西,日头暖也不时替它洗澡顺毛,身上倒没有虱子跳蚤类的烦人货。 坛罐先前被她洗净晾晒在院子内,泡萝卜须得将萝卜晒干水许方可入坛,沈长安把圆润的萝卜切成或块或条模样,找来个干净竹匾摊好晾晒,遂洗净锅添了几瓢水,等着水开。 再过没几日就是寒食节,致祭、添土、挂纸钱一样都不能少,纸钱还需在镇上去买,又是一笔花销,这纸钱是烧给地下先祖们用的,却也划算应该。她掐着指头仔细盘算纹钱多少,一番下来,存蓄唯有一百八十多文,心下暗叹,再不典当玉簪,寒食过后就真的身无分文了。 正想着,就见顾如珩一手推着轮椅,一手拿着蔗糖到灶房跟前“今晚吃萝卜” 那怡糖被她吃了一半,说出的话竟叫人听出了两分委屈。 沈长安闻声看她“是不喜吃” “也并非如此,不过是祖父做的难以下咽,日头久了,就不爱吃了。” 倒不想还有这般缘由,沈长安看着她微蹙的眉,恍惚忆起曾去山下猎户家送过东西,那家小崽挑食时也是如此模样。 她幼时,同顾如珩见过数次,不过随年岁渐长,就愈发不记得当初旧事。前几日再见,说到底心头是怕,加之顾如珩骨秀神清,与自己褴褛俗庸相别云泥,心头又泛出卑怯来,却不想相处过后,竟觉着她分外好切近。 沈长安露出小梨涡道“我并不煎煮,是要做成那泡萝卜,爽脆可口,不难吃的。” “你做的饭食皆合我口,我省得。”顾如珩正色点头,又轻抿了口蔗糖。 她抬眸眺了眼沈长安,那张小脸被柴火烘得粉扑扑,纤长微卷的眼睫轻轻颤动着,叫人看了心尖都泛痒。 沈长安怕灶房烟霾熏着她,忙劝她回去“灶房里油烟火气重,你不若去书房或歇室待着。” 顾如珩摇头“你且忙你的,现下脑袋昏沉,想来午间睡多了,并不愿看书习字或休憩,我看你做菜就是。” 小黑一蹦一跳扒着她靴履,瞧着蔗糖就想吃。 “乡下妇人做菜都是这么一回事,那你离远些,油烟味熏人,衣裳沾着有味。” “嗯。” 顾如珩应声,退到门口,指尖捏着仅剩的糖快逗弄狗崽,她将蔗糖移到何处,小黑便瞧往何处。 逗得狠了,狗崽顺势前肢趴伏于地,就想扑上来,尾巴摇得分外欢。顾如珩见状,面无神色,将那最后一块送入了口中。 “嗷。” 原先洗的坛罐差不多已被晒干,沈长安便将自己从老宅背来的泡菜坛挪到了旁侧。泡菜做来简单,却是费盐,盐乃民生不可须臾或缺之物,自古皆由朝廷接管,早年盐铁交由三司打理,为适应统一需求,朝廷调整东南盐法,官卖盐价按地区而不同,每斤为四十文到五十文足。 实则较十余年前贵了二三十文,江南东路地处淮南,吃的都是沿海运来的末盐,斤为钱四十,沈长安买的就是这末盐。所幸去年江东提路张籍见官卖盐质差,量不足,然私盐分量加饶一半又价低,便下令将末盐价钱降至了每斤二十文。 沈长安虽不知晓这里面缘由,也是晓得盐便宜了许多。 她先在坛中用盐里打了道底子,即寻常说的出胚,又将切块的白萝卜放入坛中,上面再码盐,一层萝卜一层盐。盐多虽花的纹钱多,却是没关系,吃时可以洗,但少了就容易坏。 顾如珩在她身后,一手支着下颌,露出白净腕臂,随小黑一道歪着头看。 白萝卜尽数放好,沈长安搬来那老坛,将老坛水倒了些于新坛中。怕这暗黄坛水惹顾如珩不喜,声音低了下去,局促解释道“这是泡菜的老坛水,新坛不加的话,泡的不久没有酸味,不不脏的。” 顾如珩止住轻敲扶手的右指,语调清冷“你只管安心做,我便只管吃。” 小巧耳垂微泛起红,沈长安点头埋首继续做着手头之事,她将新坛添水盖好,又搬来个精致的小坛腌泡红萝卜。红萝卜泡制讲究,须得将水烧开,加盐香料于水,待盐全都化开了舀起放凉,再倒入坛中腌制。 大半响下来,早已弄得额头鬓角都是细汗,湿漉长发熨在脸侧,并不舒适。沈长安正想抬袖,就见视线内突然多出张绣纹手绢。 耳边传来顾如珩低哑嗓音“你擦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14章 手绢绣上云纹,衬着修长手指,愈发精美。 沈长安滞了一瞬,略带歉意道“我不肖用的,刚刚才从灶房内出来,面上都是柴灰,手中也不得闲当,拿袖子擦擦就得。” “嗯,也好。”顾如珩点头,复将手绢收回了袖中,神色自然。 就见沈长安转过身将脸偏在肩头擦了擦。衣服落了灰,弄得一张小脸愈发黑,顾如珩见此,倒不提醒了,只是沉默着看自己跟前,身子娇娇嫩嫩的小东西操弄着手头萝卜。 说来,沈长安虽自幼下地干活,却浑然不似普通妇人般粗壮,许是年岁尚小,模样又娇俏,加之瘦细身量撑不起宽大衣裳,叫人看了,难免一时会忘记她气力是极大。 待沈长安将泡菜坛子搬到房里放好,院里正巧又来了个老汉,顾如珩便先诊病了去,她瞧天色不早,又忙活着煮饭烧菜。 明日正巧赶集,还得去镇上买寒食扫墓用的物什,沈长安过往几年不曾听说顾神医家会祭祖。只如今顾宁北上,若顾如珩要在家中做这事,她腿脚不便,也不知该如何置办。 思来想去,不若吃饭时问问。 这么一打算,心里没了什么念想,专心做起晚上饭菜来。 虽灶房坍塌压了些东西,但因木梁与墙块堆砌缘故,搭着绝大部分空间,留了甚多上次赶集买的东西。 乡下少有几户有地窖冰鉴,因此少能保存鲜肉,多是干货与腊味,每次烧菜还需将干货泡发开来。所幸用温水泡发并不耗时间,折腾萝卜的闲当就足以将菌菇涨发开来。 这些菌菇大都是春夏日雨后在山中采来晒干的野货,乡下人家进城后,便将晒干菌菇按谈拢的价钱卖给四处商旅,又由商旅挑选,进给大大小小的铺子。 南山山林中生的菇子格外多,只如今天气不算合适,并不会长。再待不长时间,日头转暖些,林下树脚处就会冒出一茶茶的菇子来,那时背上背篼,一日就能摘的满满当当。 沈长安将锅中烧热,利落把腌制好的酸萝卜切成小块,泛酸香味闻着叫人口齿生津。 三月末的鱼,因着冬日蛰伏一季少有进食,虽不肥,却肉质最为鲜嫩,加之沈长安喂的皆是山上高丹草,腥味就更少。 她将四指宽的两条草鱼切成片,又搁上酱料腌渍,往锅里倒入油添进葱姜蒜八角,眼见着炒出香味,便将那切好的酸萝卜倒了下去。 几番炒动,酸香味愈盛,又舀水掺进锅里,盖好锅盖等着水沸。寻常灶头一般是一炕一锅,顾家修的精巧,主灶旁还砌了个副灶,正好烧饭,就着这几分闲当,沈长安抽了两根木材添到副灶里,淘净米煮了起来。 堂室内原先还算安静,可她刚煮上米,就隐约听见自堂室传来呜咽之声,断断续续,愈发的大。她来顾家小院不过一两日,因周遭几个村落人家都来词看病,每日见的人也不算少,农家人不似商贾世族之人般活的精贵,自然身上大小病痛就格外多。 大都活不太长久,多少缠着病,有些病重的,顾如珩亦没法子,故而沈长安也见过几次,似这般的并非独此一人。 许是到底忍不住才哭出的声,这老人家哭的并不算久,沈长安轻喟,又往灶里添进一把木柴。 火势大,不多时锅中就滚沸起来,她将腌渍好的鱼片小心加到锅里,重新抽出柴火减了火势慢慢的煮,待到香味自缝隙中缱绻蕴出,米饭也差不多能沥好上甑桶。 几番慢煮下来,鱼肉已几近入味,水汽裹挟着酸香弥漫整个灶房,沈长安将腰带勒紧了些,又把酸鱼汤添进砂锅里温熬,洗净锅炒菜。 泡好的菇子个个圆润,被她切成了小块,因江南东路水运便捷,临海不远,故而海里干货运来钦州的也多。 扶余镇镇上卖山海干货的不少,上次赶集沈长安自然也置办了些,只是她虽一时间多了四十两银子,到底养出习惯,没舍得买那最好的干货,如今泡发了,才觉着落下好几个品次。 秀气的眉敛着,显露出几分小人儿心中的不欢欣,却也沉下心将晚上菜食做的色香俱全。 待沈长安将饭菜端在左室摆好,顾如珩放下手中毫笔,将信封好置放于一侧,同这老汉道“我腿脚不便,过一两日再去你居所,现下天已近黑,到底夜不视物,你今日且暂留于此,明日回去也不迟。” 老汉是个鳏夫,顾如珩又未婚嫁,换了他人难免落下口舌,可顾家葺有客间,寻常也会让不便的问诊之人暂存一夜,留了这老人家倒不足为讳。 李老汉“诶”了声,他自板凳上取过来时背的布包,自里轻手拿出一提鸡蛋,笑得质朴憨厚“顾大夫,这是我们自家的蛋,左右不是什么稀奇吃食,还望您莫要嫌弃。” 每至逢年过节,顾家总有人来送东西,或是山中野味,或是家中豚鱼。顾如珩点头,应了下来“你且拿去灶房。” “成。” 李老汉提着土鸡蛋,踏出堂室往右没走几步,就见灶房里出来个模样喜人的小姑娘,他知顾家唯有一老一少,拿捏不准这姑娘是谁,便只好向她一笑示意。 沈长安正困惑眼前老人家作甚,顾如珩就推着轮椅出了堂室,望着她道“今日夜深,这老人家就在客房休憩一夜,长安,走罢。” “好。” 沈长安接过老汉手中之物,将鸡蛋摆好置放于灶房橱柜中,她本欲再取一副碗筷,才触到碗沿便忆起这并非沈家,又垂手放了回去。 堂室烛火摇曳,李老汉将配好的草药小心裹好,拿出两个浸凉炊饼,坐在板凳上安静的吃。沈长安微睇一眼,见他密布沟壑的脸上泛起愁苦,别过眸子,再不去瞧。 左室中如往昔一般静谧,沈长安一推开房门,就瞧见桌上碗里,盛满当了饭菜,而顾如珩正放下筷著。 “这是。”沈长安不明所以,困惑看向敛袖之人。 顾如珩将那饭碗,往前推了一寸“那老人家一日未曾吃食,加之腿脚有疾,脚程不快,来此费了些时辰,若是不吃些,怕明日头脑昏沉走不回去。得劳累你一趟,将这饭给他送去。” 沈长安低首,眼中微微染上笑意。是了,虽顾如珩厌憎讳疾忌医与胡乱投医之人,平日里亦清清冷冷,但到底如赵氏婶子说的一般,秉性极好,不尝同人动怒过。纵然疏离于他人,却又较之他人,更令人望与之切近。 她应声拿过碗筷,替那老人家送了过去。 李老汉见原先的小姑娘捧了碗满当饭菜来,复道“大伯,你吃些饭菜垫垫肚子。” 一时间心中只叹小顾大夫心地极善,赶忙嘴里道谢接了过去。 “小顾大夫真是大善人,替我好生诊治了番不说,我那苦命儿子患了病,动不得,我省得小顾大夫腿脚不便,可我儿才娶媳妇没多久,大胖儿子还没生个,就卧床了月余。前两日瞧见他咳血,这才没得法子希望小顾大夫能去看看。” 李老汉哑着声,抹了把泪又道:“日后,我年年都去钦州道观给小顾大夫烧香拜神。” “还要谢过小姑娘替我送饭来了。” 沈长安本就性子内敛,同不熟络之人也说不起来,只是安静听完李老汉一席话,摇头道“无碍,大伯你吃完将碗筷放在灶头就是。” “诶。” 看他坐在胡凳子上吃的正香,沈长安才从灶房里重新取罢一副碗筷回到左室。 “怎么去了这么久。”她一回来,顾如珩头也不抬,撩起左袖替自己盛了一碗鱼汤,慢悠悠的问。 桌上饭菜还未曾被人动过,沈长安顺势坐到另一侧“老人家同我说了一番话,耽误了会儿。” 顾如珩点头,也未多说,安静就着汤匙喝了勺汤。 泡了数月的萝卜,带着令人生津的酸香,又因着小火煨了许久,汤汁口感浓郁,叫人食欲大开。顾如珩小口喝着,余光却见沈长安正偷摸打量着己,便抬眼瞧她,忽然无奈淡笑了出声。 春日的夜极静,本微不可察的笑被放大了许多,沈长安颤着眉睫,急忙收回了眼,将头埋得低了些。 却听顾如珩道“那老人家可是同你说了我甚么。” 她语气极淡,若不是方才笑过,叫人听了,难免觉着要置气。 沈长安咬了咬唇,点头道“他说你心善,并不是嚼你口舌,还说你过两日要去旁村替他儿子瞧病。” 顾如珩又喝罢一口汤,不置可否“那也得看镇中马夫有无闲当。” “你明日可是要赶集。” “嗯。”沈长安颈后肌肤泛起绯色,低声小声嚅嗫“再过几日就是寒食,得去镇上置办些寒食用的纸钱祭品回来。” 闻言,顾如珩自袖内取出一封信纸,放在了沈长安左腕侧“那劳烦长安你明日替我将这信,送到镇上孙氏药房,就跟掌柜说替顾家送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15章 信封涂有火漆,上书几字沈长安并不晓得做何意思,也乖巧应了。 她收过信,抬头正好碰上顾如珩看着自己的那漆黑眼眸,眼中然带了几分狭促之意“你缘何不怕我了。” 沈长安一滞,滑过眼去“我我不曾怕过。” “这般。”顾如珩似了然,点了点头,“那许是我多想了,我原以为你蹙憟我过甚,如今才知是自己多虑。” 她未听闻沈长安做声,眼光一扫,才见她颈间绯红袭染上了双耳,衬着鸦青乌发,愈发撩人。 知她畏羞,也不再逗弄,沉声道“这书信上,是我的字,清渌。” 杏仁似的小眼睁得圆圆,沈长安于心间思忖一番,才软糯着声调道“字,可是另一个名如珩的名字,都分外好听。” 农家人大都是没有字,自生来唯有姓与名,人生下不久就有了名,弱冠及笄以后要取字,“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两者相连,通称名字。然农家识字的本就少,取名都万分随意,何况世族弟子书香人家才能取的字,沈长安不知字为何物也实属正常。 顾如珩擦去嘴角汤渍,耐心道“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意思是说,名用于区分彼此,字用于表明德行,虽意思相近,用处却差之甚广。” 清秀好看的小脸上,显露出愈浓的困惑,沈长安憋着气,心跳越发快,试探着问“那,那你的名字是甚么意思我我就是问问,虽省得你名字如何读,不识字,也不知是甚么。” 她脸粉扑扑的,握住筷著的指尖用力到了泛白,连忙又补到“若是不合规矩,不用,不用管我。” 顾如珩心下暗叹,她知沈长安畏羞,却不知畏羞到了近乎怯懦。 添着饭道“如珩二字,取自文人文震亨所著长物志,原句于身为长物,于世为闲事。君子如珩,羽衣昱耀。我尚未出世时,御大夫替家慈诊断,言腹中胎儿为男婴,家父喜极,未临蓐便为我取名如珩,望我日后德行如君子,温其如玉。却不想误诊,我竟是个女婴。” 她语气极淡,温和似风动潋滟春水,往昔冷冽的眉宇,都舒缓了下来,浑然不觉年幼时,父亲的严厉与失落有多令人怅然。 放下汤勺,又喝上了一匙“待我年长了些,未及及笄,家父赐字清渌。言青冥高天,渌水波澜,心之说见,目之所及,皆能为我至。” 世家取字分外讲究,家族辈分、生辰八字、生肖属相等都纳入了考量范围。足下好友等类不可复呼其名,故冠而加字,顾如珩为女子,本该于十五许嫁举行笄礼时取字,然她幼时巧捷万端又分外知礼,便于八岁时有了字。 如珩之名,按照礼法,沈长安是唤不得的,村中平民亦然。只不过她如今也不在乎这些,外人知其字便可,沈长安不必如此。自然,顾如珩略去许多,挑挑捡捡,唯说了大概。 说罢,自讽道:“只如今,怕再难遂家父希冀,成了个无用之人。” 沈长安听得入神,倏然听闻这么一句,舌尖上残留的酸香都似乎褪去成了苦,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抬起头,见顾如珩举起碗小口抿着鱼汤,顿了顿,放下碗筷,小脸认真道:“并不是这样的。” “嗯”顾如珩歪头。 似初生于世间的幼兽,带了十分莽撞与纯真,沈长安第一次在他人跟前,言语这般多。 “我是农女,会的不过耕田种地这些粗人活计,也没见过甚么世面,只知道你与顾神医,救了周围几个村落不知多少人命。镇里头药堂不把纹钱做钱看,往昔你们未来时,是断然瞧不起大病的,我们这些粗人,虽手足健全,也只能勉强养活几张嘴。” 烛火摇曳,于那澄澈眸子中,投映下一片破碎的光:“可你不一样,你认得字,有大学问,还会诊病,做的是造福人的大善事,积的是大德。如珩你救的,可是人命,并不是,并不是甚么无用之人。” 她目光灼然,浑然不似方才嗫喏羞怯模样,可见顾如珩支着肘子撑起下颌正看自己,眉宇间丝毫不显清冷,眼角眉梢都氤氲上若有若无的和缓神色。莫名心尖一跳,卸褪气势,又软了回去,却咬着下唇,想起方才失态聒噪之举,不免微有赫然之色。 顾如珩唇边浮起一抹笑,放下支着下颌的手,坐了端正:“我竟不知你这般会哄人。” “你说的我皆已悉知,往后便不这么说了。”她语气颇淡,却带了十足十的认真,看着沈长安的目光愈发深沉,浓郁似再难以化开的夜色。 其实沈长安所言之理,顾如珩缘何不知,不过无关痛痒的自讽罢了,却不想沈长安当了真。 她虽近来数年不曾见沈长安几回,也能自顾宁闲谈中听闻几句其现状,知其过的并不顺意,受尽村中非议。自然,愈发珍视其纯良。 沈长安颤着眉睫,安静吃饭,顾如珩晓得她秉性,随她一道静声不语。待到腹中饱意七分,方放下筷著,沏了杯茶水,靠着椅背,用瓷盖略微撩去茶叶,小口浅呷解着腻。 却听沈长安道:“明日,可要替你买些寒食用的东西回来” “不用。”她呷着茶水,接了话,“顾家寒食并不祭祖扫墓,你替我顺道送信就是,不添物什。” “好。”利落收拾完残羹剩菜,沈长安端着碗碟走去灶房,就见堂室中李老汉正闭着眼,头颅微垂,昏昏欲睡。 她将碗碟放好,按着方才顾如珩所言,唤醒李老汉,领着去客房。 顾家客房因不时有人居留,布衾并不需再铺,自然也不肖整理。将李老汉领到客房门外,才去灶房收拾清洗。 天已全然暗了下来,等做完琐事,洗漱干净回居室,旁侧顾如珩房间里仍旧闪着光,她看了一眼便进了房,将仅存百余铜板尽数取了出来,又自顾宁给的钱袋中拿了一例碎银。 农家人干的都是卖力粗活,极伤衣物,不时要破一两个洞,就得缝缝补补。沈长安点燃油灯,拿过晾干的麻布衣裳与针线,坐在桌前,逢上补丁。 她眯着眼,穿针引线,又裁下无用旧衣一角,添在洞口处缝制,手上动作不停,那双眸子却是无神的,被刺着了,才小声轻呼,将食指放于唇边吮吸止了血。 脸上微微浮起倦容,低垂着眼帘,显露出一分怅然来。 指腹针眼早已不再冒血,她回过神利落将两件麻衣同长裤缝补好,才褪下衣物,和着中衣钻进了床褥里。 翌日一早,卯时过一刻,沈长安迷糊揉着眼自床头坐起,舒缓了番筋骨,下了床穿衣套鞋。乌黑长发发尾处略微泛黄,她将头发用头绳拢好,换上昨日刚缝补好的麻衣,轻步推门而出。 庭院内两株桂树挂着晨露,因天微寒,不闻半丝虫鸟喧杂,岑寂无声。天际微泛白,顾如珩同李老汉俱憩睡房中不曾醒,沈长安烧起火熬好粥饭,就着昨夜残羹囫囵吃罢,背着竹篼上路赶集去。 石板路为青竹所荫蔽,难以视物,她便走的慢了些。待走到村口,王大强依旧早早牵着驴车侯在牌坊下,简单道了声好,沈长安腿脚走的愈发快。 路上多有挑菜担柴赶集的男女老少,苇塘村至扶余镇上,大路是一条两丈宽的黄土道,小路便需翻山。今日她不急着卖炭火,就直接走的大道。 行至辰时末,总算到了扶余镇镇口。江南东路多水乡,扶余镇便算其中一个,小巷曲折,仅容一线天光泄入,更添古朴幽深。淙淙溪流蜿蜒,每一幽深处都略带些文雅,不时往来马帮,驮着货物串巷而过,铜铃声叮叮当当才给诸条古巷添了烟火气。 赶集的人都守规矩,安静着往来于大道上,并不愿叨扰巷子里的富贵人家。这里是镇头东处,草市位于西侧,还要走上一段路。 桨声帆影,烟雨尘印,青山碧水白帆响桨。镇里蜿蜒诸多水道,水道上飘着颇多乌篷船,船上载满了赶集人家,抑或杂七商货。沈长安打量着,摸了摸衣襟内的书信,这才舒缓了口气。 愈近西市,愈发喧杂吵闹,街道两侧俱是各色商铺,她不知镇上药店位于何处,往昔虽来过,却是沈先带着的。故而走到一面色颇善的妇人跟前,轻声问着“婶子,你可知去镇里头大药店怎么走” 她生的好看,诚笃又乖顺,偏说的小声,妇人忙活着,并不听得清,大声问她“小娘子,且说大声些,我听不大清。” 沈长安便开了嗓,拔高声音再说了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16章 “药房”妇人手上动作不停,思忖了会儿,侧首笑着,指向前方道,“你且直走到这道尽头,再向左沿河道旁板路,路过两座桥,于第三座桥处过去,向右拐两个弯就是。” “谢过婶子了。” 她弯着眼笑,同妇人拜过谢,背着竹篼按其所说往药房走去。 孙氏药房乃镇上最大药房,门面修饰颇为典雅,店中来往之人也多。沈长安背着个大竹篼,衣物又陈旧缝满补丁,所幸店家里侍应是见过世面的,并不怠慢她,和气问着“客人可是要抓药” 沈长安摇头,自衣襟内取出信笺“我替人送信,苇塘村顾家人书的,她托我将这信交给你们掌柜。” 顾家同孙氏药房来往数年,自是上客,加之顾宁气度谈吐不凡,见识甚广,家底也甚为阔绰,就愈发不敢怠慢。 侍应收过信,笑的更加和气,将沈长安领到一侧坐下,拱手道“客人先坐会儿,我这就将信笺送给掌柜的。” 说完,大步流星去了后院。 不过一刻钟,自帘后走出个身着皂衫角带,体量甚胖的中年男子,并不顶幞头,十足质库掌事打扮。 一瞧便知此人乃药房掌柜。 他豆大小眼眯笑着,上下打量了番沈长安,不时露出几分精光,笑道“小娘子且替我传个话,就说清渌上客吩咐的在下自会打理妥当,还望她宽心。” 如此,就无她甚么事了,沈长安应声,重新背上背篼欲走,不料药店掌柜自后唤道“小娘子可是青渌上客亲故我瞧娘子并不似上客侍从。” 这掌柜模样微有轻浮之色,颇叫人不喜。 沈长安皱眉,她不过是个送信的,做何问她,心下微恼,面上却不露,抿着嘴道“不是,不过顺道送信罢了。” “如此。” 药房掌柜了然,斜吊了眼位于半个身子后的侍应,微斥道“还不送客人出门,愣着作甚。” 侍应一哆嗦,应声将沈长安送至门外。 那粘腻打量事后回想起来,愈发叫人恼怒,沈长安紧抿着唇,皱眉沿着原路回西边草市。 此时日头已升起,并不冷,喧闹嘈杂下,反倒略显燥热。 集市上叫喊贩卖声不断,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常赶集的人对集市陈设早已了如指掌,价位也心知肚明。沈长安今日特地来买寒食要用的东西,扫墓祭祖需备办香烛、金钱冥纸、三牲祭物,因再过没几日就是寒食,除去街道两侧的店铺,亦有挑担的小贩漾着笑大声叫喝贩卖。 她一一问过价钱盘算,这些小贩大都脾气甚好,堆着笑也不厌烦,沈长安只问不买亦不置气。祭祖用的物件,较之寻常烟纸,贵了颇多,一番置办下来,又花去了几十铜板。 只是那三牲祭物,多是富贵人家祭祖置办的好东西,沈家并未有这等习惯,就未花钱再买。 寒食除去祭祖扫墓,亦禁烟禁火,江南东路亦有吃寒食粥的习俗,还得做祭食蛇盘兔与子推燕。 沈长安挑挑拣拣,买了一堆东西。 她故意绕开王大强平日等人的镇东牌坊,怕回晚了饿着顾如珩,便喘着粗气爬山走小路。待到赶回顾家小院,后背湿了通透,肩膀亦被绳子勒出红痕,汗水腌渍下,愈发疼痛。 小黑见她进门,蹦跳着就想挣脱绳索往她那颠颠跑来,它闹出这般大动静,顾如珩自然知晓沈长安已回来,搭着妇人脉搏,也不做声。 近来几日,生面孔甚多,想是隔壁镇上的人也到这来诊病。苇塘村村里的许氏擤了把鼻涕,顺势擦到裤腿上,她见跟前胡凳上的妇人面生,同她唠了起来“姐们儿,我瞧你们不像是扶余镇上的人,可是其他镇上来的” “诶。”妇人右侧另一农妇接过话,点头道,“我们是高平镇的,听说扶余镇苇塘村村里,有个活菩萨,收便宜钱替人诊病,医术精湛,特地卯时初就出门来的这。” 她说的大声,就怕顾如珩听不见夸赞之语,许氏听她这么一讲,了然笑道“确实是这么个理,我们村里人大小病都来顾大夫这取药,都托小顾大夫帮衬,不然我这一身病还不敢去镇上看嘞。” 妇人叹气“是了,高平镇上可没这种好大夫。” 许氏眯着眼,宛若得了天大好处模样,她才欲开口,一眼便瞥到沈长安弯着腰,手执一把笤帚,正在院中清扫。 直着喉咙嚷道“三妞,可是你” 沈长安脚上沾了土,带了些进院子,本想着扫净就去做饭,不想才弯腰,身后便传来了咋呼声响,却是在喊她。 她直起身子,抹去鬓角细汗,睁大眼瞧了清楚村中许氏。许氏常日里同王林氏走得近,乃是村里几个嚼舌妇之一,她招着背上布满胼胝般硬皮的手,正想唤沈长安过去。 显出与她万般亲近。 沈长安抵着下颌,点头问好“许婶子。” 许氏不觉异样,收回手,朝妇人咧笑着嘴“院里头是我姑表的女儿哩,逢年过节,总要给她送些吃的。前两日她家老宅被白蚂蚁咬塌了,后来搬到了小顾大夫这来。” 顾如珩闻此,微颔首扫了她一眼,许氏浑然不知,自顾同那妇人说着话。 少顷,正诊病另一妇人付过纹钱,千恩万谢领药出了门,许氏一屁股撅起坐到了顾如珩案前胡凳上。斜吊了眼高平镇来的两个农妇,抖擞精神向顾如珩胁肩“小顾大夫,近来两日下了雨,我这四肢关节疼的狠。” 她还欲往下说,就见顾如珩低垂眼睑,淡漠道“手摆上来。” 便悻然闭上了嘴。 望闻问切,一番下来用不了多久,顾如珩收回右手,左手推动着轮椅转身抓药。许氏于她身后忙不迭问出声“顾大夫,这毛病是大是小” 顾如珩沉声“肝肾先虚为病之本,寒湿外侵为病之标,你这是得了厉节之病。” 许氏一愣“我怎么听不懂哩。” “你脚肿如脱,头眩短气,昏昏欲吐,得了厉节病,有余于外,不足于内。盛人脉涩小,短气,自汗出,厉节痛不可屈伸。是也不是” “是是是,每到小雨,这腿脚,疼不不行。”许氏忙点头,絮絮叨叨又说了上。 顾如珩静声不语,抓好最后一味甘遂,将药递予她。许氏接过药,额角上几道细纹谄笑的皱了起来“小顾大夫,家中最近拮据,孩子他爹买了头驴子,我就先在你这赊着,等多久宽裕了,立马来结清。” 见顾如珩点头,赶忙乐呵抱着药草出了院子。 余下两个村妇,互视一眼,方才同许氏闲谈的先坐到了跟前,自觉递出手放置于案上。 顾如珩体寒,指尖亦凉的很,才搭上脉,妇人腕处就被激出一片疙瘩。 “张嘴。” 听话的张开嘴“啊”出声。 一问一答,并不似许氏般聒噪,顾如珩提笔写字,头也不抬道:“你们是从何处晓得这里的。” 扶余镇虽说不大,断然不会小,过去数年虽顾宁行医向善替人诊病,亦不会大肆宣扬,周遭几个村落村民思忖耽惧着,看病之人多了药材不够用,并不会多说。 只如今,旁镇的人都找上了门。 妇人老实交代道:“村里的人都在传,说隔壁镇里苇塘村有个顾家诊所,大小病一律只收十文钱,医术精湛不说,给的药材还多。” 洋洋洒洒写了数行字,顾如珩放下笔:“你可知高平镇多少人省得了。” “其他几个村不太知晓。”妇人摇头,偷偷看了她一眼,试探说道,“咋们村里好几户人家都商量着坐驴车来。” 各个村落里,极少有大夫,偶有江湖郎中行过,也大都是滥竽充数货色,可要到镇上诊病耗时不说,耗钱更甚。 故而小痛小病都忍着,只如今晓得了隔壁镇上还有这等好事,难免不得心下思量一番,路远倒不算大事,恨不得拖家带口来打包草药回去。 顾如珩本意扶额,想着屋中尚有两人,指尖微动,亦忍住了。 她替二人抓好草药,看沈长安于灶房中吹火烧饭,便推着轮椅将房中药材端出来翻晒。前几日以次充好的,被挑拣在一侧,余下草药沾了湿气,正需于日头下晾上几个时辰。 待将草药摊好,小黑乖巧蹲坐在灶房门口,顾如珩推着轮椅到它身侧,附身将环绕于小黑脖颈处的系绳解了开。 许是与顾如珩混了熟络,一被解开就扑到了她靴履之上。吐舌摇尾,宛若极通人性,晓得这才是救了自己的大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17章 沈长安回过头,看一人一狗玩的正欢,眼中含笑道:“怎么把它放了。” 顾如珩仍俯着身子,面无表情搓揉小黑肚皮:“夜里总有异响,怕是家中进了老虫,指不定放了它还能吓吓那些畜生。” “老虫”沈长安赫然,“我夜里睡得熟,不曾注意到竟进了这东西,待会儿我下山去赵婆家买只狸奴回来。她家下了崽,该是有两月捉得了。” “家里都随你。” 顾如珩收回手,小黑便翻过身子颠跑到了沈长安脚边。 “今日那药房掌柜看了信如何” “他说会按你信中所言打理妥当。”沈长安别过脸,没说那掌柜甚么不是,“昨夜的老人家可回去了” 顾如珩洗净手,嗯了声“今日晨起,我自后院出来,他就拜别了。” 锅中小菜炒的已青翠好看,两人吃罢晌午饭,顾如珩头脑略微昏沉,加之院中并未有来人,漱口后回了歇室。 天气好,稻苗于暖日下长势最盛,三月末日头不大,不怕晒伤苗子。 沈长安翻了遍庭院竹扁上草药,思及占城稻搭着茅草,扛上锄头去了山下田地。她路过沈家老宅,又去后处白蚁窝看了看,不似前两日般猖獗,今日这群白蚂蚁尚且算安分,并未到处肆虐横飞。 老宅残垣胡乱堆砌着,还得在寒食前空闲两日把顶上茅草挪开,该搬的搬,余下的到时候石匠自会处理。 沈长安看罢白蚁窝,一路向田间地头快步走去,她在田埂上脱下草鞋,卷起裤脚就利落下了田。将占城稻苗上盖着竹条的茅草点点掀开,令生长一指余长的秧苗露于日光下。 这块小小秧苗田里,略混杂着野草,蛮横汲取稻苗所需。沈长安弯腰仔细察看,轻柔撩开苗叶,把野草连根拔除。 再过没多少日,就该插苗了,正需田间的水充盈。故而她拔扯完草上了田岸,并不管脚上淤泥,扛着锄头到田角,将前两日挖开的缺口堵上蓄水,为插苗做准备。 插苗讲究快速,否则苗根要被伤着,这四亩地唯沈长安一人,一日是定然办不妥。清明过后村里各户人家都会陆续插苗,故而关系切近的几户,便会商量着做这事。 往年沈长安都是同沈三叔及赵氏夫妇一道,三户人家合伙,今年怕还得去问问他们。 田角缺口堵的已严实,一番劳作下来,沈长安人已是汗涔涔,她就地坐到锄柄上,略微休憩了会儿。 当今朝廷,并不抑兼并,故而常有文人言之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有力者无田可种,有田者无力可耕。可扶余镇连带周围几个村镇,因地沃水足,除非一遇百年水旱之变,否则遭不了大灾。 以此观之,几个镇里,按理地主应当极少,毕竟各户农家若非实在难以维持生计,根本舍不得卖地。 然周遭几个镇上,地主大户甚多,沈长安他们这些贫农,原本按朝中田赋制度,一亩地只需交一斗半田税,实则除去寻常田赋之外还有诸多附加税负,折纳、支移和交钱杂余甚众。 况沈长安家境虽可划分至贫农之下,但县中官府叹苇塘村山水富饶,各户农家土地良亩甚多,就尽数把村中农户划分至中农富农之列。 她们这些老实农户,一没权二来地位地下,只能把冤屈裹挟血泪往肚里咽。不管朝廷是否再要变法,变天的不过是世家贵族,得利的如何也轮不到寻常农家。 哪怕沈长安家境贫瘠,官吏红口白牙一句话,依旧给她定为中农。虽十余年前主张变法革新的参知政事被罢黜流放,当时制定的条例却被现今皇帝大臣保存了部分。其中一条便是每年九月,由县长举办土地丈量,按土塙肥瘠定为五等,以丈量结果为依据,制定税数。 故此,沈长安每亩地须缴税米粮斗半,贯钱两千,五亩地下来,如何也剩不下多少余粮。她一人独居就拮据不堪,何况那些几口之家,便只能卖了田地做佃农。 所幸,今年地里麦子长势好,收成能有近二石,纳完田税,不定能剩几斗。 这么想着,手上举锄除草动作愈发麻利,虽麻布衣裳擦的肩上红痕火辣泛疼,到底影响不大,当做不曾痛过。 待到草苗除完,过了一个多时辰,沈长安一张小脸累的通红不已,原本还算柔顺的头发亦黏糊贴在鬓角两侧。 她抬头掐算着时辰,到了赵家门外。土墙篱笆围着赵家黄土老宅,沈长安惯例敲了敲贴着褪色神荼郁垒纸画的木门,等了几息,见木门被人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赵婆脸色暗淡无光,脸上布满粗糙树皮般长纹,颧骨双腮处也尽是褐斑。她见是沈长安,熟络道:“三妞可是来买鸡蛋” “正巧捡了几十枚,还想着后日赶集去卖。”一面佝偻着背,领她进了院子。 沈长安将锄头靠在土墙上,跟在赵婆身后道:“不是的赵婆,我听说你这儿有只母狸奴,俩月前下了一窝崽,正好这两日顾神医家跑来几只老虫,就想着来你这买只回去。” 赵婆笑得脸纹皱起,扭过身子看她:“那你来的可巧哩,昨日你三叔就刚来。原先想着这狸奴下了六只,你叔捉了只,村头另外两户打了声招呼也说要,余下还不知如何处置。” “正好先前我胸闷气短去山上取了药,还没想好送些什么嘞。” 赵家院子里,养有颇多鸡鸭,吵闹喧杂不说,因赵婆腿脚不利索,鸡鸭屎尿处理得少,斑斑印在地上,异味浓重。 听沈长安并非来买鸡蛋,赵婆也没说甚么,径直将她领到柴房外,让她于门外侯着,自个儿先进去瞧了瞧。 左右见母狸奴不在,才唤沈长安进去:“三妞,你且进来。” “诶。” 茅棚因着一块明瓦,泄了日光进来,并不昏暗难视物,沈长安不由放缓了步子,轻步走到赵婆身侧。看她掀开遮挡的物件,露出狸奴小窝,窝中正趴伏着四只小狸奴。 这群小东西,因母狸奴不在,自睡梦中被巨大异响惊醒,凑在一起此起彼伏嫩叫,轻微打着颤。 莫名的,沈长安被叫软了身子,她目不斜视看着窝中模样可人的幼崽,眼神都柔和了十分。 赵婆却讶异道:“咦,奇了怪。本该还剩五只,难不成那母狸奴要搬窝,衔了只去。” 闻声,沈长安缓过神来,定眼一瞧,果真窝里唯有四只小狸奴。 “换窝” “可不是,狸奴精的很,昨日它平白少了崽,指不定就连夜找窝,打算搬家。”赵婆接话道。 说完,颤悠站起身:“你来仔细瞧瞧,好生选只心喜的,那母狸奴吃的好,奶水足,这些崽也胖的很。” 她侧过身走出屋外,徒留沈长安一人于柴房中,沈长安蹲下身子,凑近了些仔细瞧着。 如同赵婆所说,这群小狸奴模样生的乖巧,身量小却胖,愈发惹人怜爱,口中叫声亦是又嫩又软。 四只长得相差无几,并未有什么大不同,正当她想随意挑选只,就听闻左侧传来了细微茅草翻动声。 淅淅唆唆,不出两息,自木堆缝处钻出一只周身黝黑,四足为白的小胖狸奴。它长得胖乎,圆滚滚模样,却不叫,同其余黄白相间的姊妹兄弟一比,安静到极致。 瞧见沈长安,也不被吓着,歪头睁着湿漉的眼对视一番,而后迈着四只短腿颤颤悠悠爬进了窝。 沈长安一愣,这狸奴,莫名性子像极了顾如珩。似是先入为主,愈看愈觉着,连长相模样都有四分相像。 她嘴角止不住的扬起,眼中盈满清浅柔和的光,手上动作轻柔,将这只最是胖乎的小狸奴抱进了怀中。 走出柴房,赵婆正缝着鞋垫,抬头看了眼道:“这只怎么方才没瞧见。” “它在木柴里,我本想着随便捉只,却不想正好看它从缝里爬出来,瞧它合乎我眼缘,加之黑狸奴辟邪,就想着要这只了。”沈长安搂着小狸奴,忍不住揉揉脑袋。 赵婆笑:“是有缘,我还以为那母狸奴换窝,这只被衔咬了去。昨日你三叔本也想着要这只,不曾想你三婶道黑狸奴晦气的很,就没要,挑了只杂纹的。” 沈氏为人泼辣,嘴毒性子直,平素里时常埋汰沈长安,赵婆亦知此事。她本就瞧不惯沈氏,晓得沈长安不会乱说,微不满道:“也不知是哪的规矩,你三婶要我还不给她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18章 话接不得。 沈长安自袖中掏出八枚纹钱,塞给赵婆道:“赵婆,你且拿去买块怡糖吃,讨个喜气。” “诶。”赵婆眯着眼接过,继续穿针引线。 怀中小狸奴昏昏欲睡,轻微颤着身子,发出细小呼噜声,左右事情办妥,不需再留着耽误人办事。 沈长安拜过别,正欲离开,还未走到院门,就听赵婆大声道:“三妞,我忘了说,这崽断奶不久,你喂粥就是。” “好。” 她点头,一手搂着狸奴,一手将锄头抗在肩上。本打算去菜地里翻翻土除草,如今也不大想动了,一日困倦劳累彻底袭上身,叫人忍不住想懒惰片刻。 原本还算安静的小胖狸奴,似自睡梦中觉察离家愈远,迷糊睁开眼,终于躁动叫出了声,娇娇嫩嫩的,分外可怜。 四只胖短爪子撩动着,意图自怀中逃脱,沈长安低头看了眼,就见那白色右爪上,爬过一只黑肥硕大的跳蚤。 她眉头猛然一跳,想起寻常家狗狸奴身上,多长有跳蚤虱子。许是少时记忆作祟,沈长安对于这类小虫,极度排斥不喜,故而抱着小东西的左手都僵硬了两分。脚下步子因此迈的愈发快,隐隐觉着,身子都瘙痒不已。 顾家院子门敞开着,院内并未有闲谈之声,沈长安才踏进门,小黑不知就从哪蹦哒而出,吠了两声绕着她摇尾转圈。 怀里小狸奴却并未被吓着,一路走来它早被颠的昏沉不已,长黑的尾轻缓一扫,又不动了。 沈长安将锄头靠在檐下墙角,怕抱去堂室,狸奴未抓跳蚤让顾如珩惹了遭罪,又怕小黑欺负小东西,索性并着腿,将它放置腿上好生憩睡,燃火烧水。 左右到时再换衣裳就是。 掐着日子,今日顾如珩该洗沐了,便抱着狸奴往堂室走。她本欲进门,低头瞧见自己满腿泥土,身上微有发酸之味,便猛的止步于门外,脚趾摩擦了番,轻声询问道:“如珩,你要不要先洗沐。” 屋内传来书页翻动声,伴之顾如珩清冽嗓音:“好。” 顾如珩看书,少有兴起,然则兴起便耽于字里行间,细嚼字字韵味,故而待到沈长安将热水来回提好放满桶,仍旧不为所动。 沈长安等了半刻,不见她自屋内而出,只好又唤了声:“如珩,水备好了,你若是有闲当不若先去洗,凉了不大好。” 似被拉扯回来,顾如珩放下手中书籍,推着轮椅走出堂室。 眉眼晕染上两分歉意,微仰头看着她道:“是我耽误了。” 余光扫见她双脚布满略干淤泥,知沈长安在意这些,也不去瞧。 沈长安将自个待会儿用的水盛好,抱着小狸奴施展不开,便将小黑重新套上,把狸奴放在灶前暖和的火绒堆中。 小东西蜷缩成一团,睡得愈发舒服。 早晨赶集,沈长安买了不少物什,她念想着不好让顾如珩一直吃干货,毕竟如何都没生物新鲜,就思忖不若托常赶集的村中之人带回来。 可多数村民依旧是避讳埋汰她,况一来怕所托之人置办不好,二来其怕贪了顾家钱两,于是便不了了之。 暗叹一声,沈长安自橱柜中取出东西,利落处置起来。 屋外细风自木窗溢入灶房,裹挟热意而去,待沈长安收拾好鹌鹑鲜肉,锅中已烧得正热。她将葱蒜用油煸香,倒入切好的鹌鹑炒到外皮泛黄,便有肉香缱绻袭来,再捞上暂时放置于一侧,将多余的血水沥出。 先前晒干的潭笋已泡发,她把于镇中买的甜酱、胡椒、茴香少许,加一碗黄酒,与笋下锅煮熟,将鹌鹑脯片同潭笋片汆水捞出。 舀净水空锅加入一勺乳白羊油,添进香油、黄酒、胡椒、糖少许。这些香料,换沈长安先前,是定然舍不得亦用不起的,不过村里办宴席时,帮衬着能看上一眼做法。 她见锅中汤汁泛起小泡,色泽香味俱佳,又简单擦干手,举起吹筒往灶中大口吹气,看火势腾腾燃起,才把笋片与鹌鹑倒进去,三翻出锅,盛好在瓷碟里,撒上青绿葱花,一道笋焙鹑子就算做罢。 这菜味香的狠,窝在灶前的小狸奴迷糊着醒来,许是饿极,口中不时要叫上两声。因周遭气味万分陌生,并不到处跑,瑟缩于火绒内。 沈长安心生怜意,只现下手头事情多,也腾不出闲当去哄这小东西。 待她把另一道酒蒸石首做好,顾如珩已洗沐出来,青丝披散于身后,披着件葱白色不制衿。 不似寻常窄袖不制衿,顾如珩万分喜爱宽袖,并未有衿纽,两襟敞开,内里只穿了件上纹金丝兰草的抹胸,下着白色襦裙,露出修长雪白脖颈,与那沾着略微湿气的美人骨。 清和雅致,万般闲适。 天色已昏沉,虽天际仍有余光,被南山层层林叶滤过,却也余下不多,颇为黯淡。 她将堂室中烛火点燃,便推着轮椅打算把午间晾晒的饿药点点收拾起来,夜里仍有寒露,草药浸透了易发霉。 灶房里沈长安将菜温好,几日下来,也知晓顾如珩性子,定不肯一人先食,只有早些洗好,与她一道吃。才提着溢满的木桶从灶房出来,就见顾如珩于庭院内收敛草药,急忙停下,大步走去接替活计。 “你才洗沐完,怎么又来收拾这些。”沈长安利落将竹匾来回搬运进屋。 洗沐完,周身爽快,若是沾了汗,就不值当了。 顾如珩无奈浅笑,低头举袖掩去上扬唇角,低声道:“我如何有那般衿贵,你快去洗沐,水凉了。” 闻言,沈长安这才提着木桶,于后院澡间去。 庭院内,梨花夭夭,顾如珩微阖上眼,静心听细风略过林间之声,颇为惬意,嘴角衔着似有似无的笑。 披散于身后的青丝晾的水意已去,她正欲用锦带拢起,就听闻自灶房内传来一阵,小小又娇软的叫声。 小黑吠的起劲,妄图挣脱桎梏往内扑去,顾如珩思及下午沈长安所言,料想应当乃捉的狸奴,推着轮椅慢悠走向灶房。 她才行至灶房门口,一团黑乎略带白的小东西亦颤颤悠悠往门口来,一大一小,相隔不过五尺,互相睁着湿漉好看的眼,各自打量。 地上小狸奴,轻微颤着身,仰头嫩嫩叫唤:“喵。” 它迈着胖乎短腿,似一团打着滚的絮球,就要往顾如珩走来。这狸奴奇也怪哉,丝毫不惮小黑与生人,蹭着顾如珩裙摆,央她抱抱。 沈长安走时,忘了狸奴尚且窝于灶前,故而小东西四处乱晃,惹了不少灰霾。顾如珩月白裙摆被蹭的愈发黑,她思忖沈长安该是洗沐的差不多,并不抱它,仔细退到堂室,取过一块布料,回到灶房门口俯身将狸奴裹好抱起。 怀中狸奴软软叫唤,顾如珩单手推着轮椅到澡间外不远廊下,候了半刻,就见沈长安一手举巾子擦发,一手推门而出。 檐下之人,怀中抱着一团棉布,半袭墨黑青丝垂于前胸,白皙锁骨半遮半掩,宽大袍袖迎风微动,眉目似画中谪仙,难道分明的飘逸出尘。 沈长安心间一跳,滑过眼,复平静道:“怎么不去房中待着。” “这狸奴,怕是得洗洗。”怀中小东西,扒着棉布钻出头颅,朝向沈长安。 顾如珩落声后,愈发躁动。 沈长安才赶忙将它接过去,言语中带了两分急切:“你快瞧瞧身上沾了跳蚤没,这狸奴还不曾给它洗澡逮过跳蚤,若是惹上了,还得再去洗沐换套衣裳,不然要被咬惨。” 顾如珩眨眨眼,乖巧低下头,左右撩看番,并不见有甚么异物:“该是没惹上。” 她这么一番动作,不制衿敞得愈发开,愈发撩人,沈长安咬着下唇,脖颈耳稍发烫,转过身就要往澡间走。 却也不忘道:“夜里寒气大,你快些进去,我去给这狸奴洗洗。” 顾家小院四开二进,房屋居室多,顾宁为男子,独用一间澡间,沈长安随顾如珩一道用后院东处的。 她并不曾用浴桶,故而单独提的木桶盛水洗沐,现下剩了些,也够狸奴用。 沈长安取过矮脚小凳,撩起衣摆坐下,将木桶拉到跟前,把狸奴好生放了进去。狸奴天性怕水,本算安静的小东西双足一沾水,就叫唤着欲逃离此处。 丝毫不见原先宠辱不惊模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19章 蓬松绒毛沾上水,尽数贴在身上,沈长安取过澡豆,于手间搓揉出白沫,伸到狸奴跟前替它清洗。 她用的澡豆,便是将猪胰腺污血洗净,撕去油脂后研磨成糊状,再加入豆粉、香料,均匀混合,自然风燥,甚是好闻。 狸奴头耳碰不得水,故沈长安洗的轻柔,她冲净白沫,仔细撩开濡湿绒毛,抓着跳蚤。待到狸奴叫声渐弱,复将它提起裹于旧布内,轻缓擦拭去水意。 沈长安抱着怀中小东西,于灶房铲出炭火装至火炉内。 顾如珩点了数盏釉灯,屋内通明,正举着先前那本书册,安静翻看。听闻房门开合,抬首看向屋外,就见沈长安一手执火炉,一手怀抱狸奴,微倾肩背关上木门。 她放下书册,左手支起下颌,任由宽袖垂落,露出细腻白皙腕臂:“这狸奴,怎生的如此胖。” “我本以为它不过毛多,如今看来,却是个实心的。” 沈长安将火炉放置于木凳上,怀中抱着狸奴,就着炭火,替它烘干身子。闻言,揉了揉小东西,失笑道:“果真是。” 复侧首,看向顾如珩道:“要不要先吃着,我怕是还要等上片刻。” “不用。”顾如珩放下手臂,姿态闲雅,清冷中颇有勾魂摄魄之态,轻靠于椅背。 往日并无波澜的眸子,定睛瞧着沈长安侧颜,复颤着眼睫阖上眼。 怀中狸奴被炭火烘着,不出一刻,濡湿毛发便蓬松开来,见其周身暖和不再发抖,沈长安洗净手回到左室,摆好碗筷,唤醒闭眼休憩的顾如珩。 狸奴在旁侧凳上,靠着火炉取暖。 饭菜仍旧温热,筷著夹起鹌鹑肉块,大小正合适。俗话说,要吃飞禽,鸽子鹌鹑,沈长安炒时火候正好,加之鹌鹑肉肉质细腻,入味透彻,甚是鲜美。 顾宁虽有万般才干,然君子远庖厨,自然厨艺不佳。过往些年,顾如珩同顾宁居于此,吃的都万般随意,不过清炒小菜亦或白焯鱼肉。 偶有节庆,山下人家或有送菜送餐者,才能随缘打个牙祭。 鹌鹑肉嚼咬后,唇齿留香,顾如珩细细吃罢,沈长安收拾清洗碗筷,留她与狸奴独处一室。 凳上狸奴被暖意烘得舒适,逗弄自个儿尾巴,顾如珩呷茶静默打量,片刻后鼓腮嗤了一声:“蠢。” 还未有困意,她重新执起书册,将釉灯拉近了些,于烛下沉读。少倾,沈长安自灶房回来,怀中抱着一篓针线,瞧顾如珩正看书,坐到了另一侧安静缝补。 两人都是少言性子,并不出声,估摸粥汤已煮黏糊,沈长安放下篓子,盛了小碗米粥来。 她将狸奴自火炉旁抱下,放置于地面陶碗前,却怎么都不见开口舔食,一双翦水眸子惹上愁意,蹙眉道:“狸奴不吃东西,这可如何是好。” 往昔小黑足俩月抱回来时,虽焦虑惮人,饿了也不会挑,分外好养活,只现下竟不知狸奴难喂的很。 “饿极了自会吃。”顾如珩惬意举杯呷茶,神色未有不变,余光眺了眼地上默不作声犯别扭的小东西,拂了拂袖摆,推着轮椅到左室另一角,自匣子内取出前几日他人送的鱼干虾皮。 指尖用力,掰碎添到了陶碗中,才见狸奴动了动双足,将圆滚头颅凑到碗内,小口舔食。 顾如珩挑眉:“不吃白粥,难不成还是簪缨世族。” 沈长安蹲着身子,替它抚顺脊背绒毛,却也不敢开口说这狸奴像她,只嘴角微翘,神色柔和道:“它断奶不久,来此生疏之所,难免会挑。” 待狸奴吃罢,两人各自做着手头之事,临近亥时方洗漱完回屋休憩,顾如珩随意找了几件不合身量的衣裳给狸奴做窝。怕它乱跑加之暮春夜寒,沈长安便把窝搬到了自个儿屋内,想着过几日熟络后再将它移出去。 左右这狸奴像极了顾如珩,也不吵闹,几日下来,愈发粘着沈长安,它一歇着,就要颠颠从窝中跑出,扒着裤脚往上爬。 想到明日便是寒食,还得把吃食备好,虽生火起烟山下见不着,也是得讨个吉利,先祖留下的规矩,不能乱。 沈长安将祭祖祭食做好,得知顾如珩要去旁村,又替她将一日吃食妥帖收拾罢才安心。 寒食大早,院内就传来阵马鸣,沈长安到前院,见一马夫模样的汉子架着马车,停驻于院内。知这是从镇上来的,要送顾如珩,便客套招呼他进屋侯着。 马夫许与顾家来往密切,并不拘谨,自个儿坐在凳子上颇为安静。小半个时辰后,顾如珩才提着个大药箱出来。 马夫连起身,拱手道:“小顾大夫。” 顾如珩点头,将他领到贮存草药的屋子,指着包裹好的药材道:“劳烦帮我将这些包好的草药搬到车上,顺带替我同孙氏药房新换的掌柜说一声,他这草药,不知怎的竟用不着,许下次好生挑选下送来,还能将就。” “好嘞。”车夫并非孙氏药房之人,不过同药房定了协议,替他们送药进药,虽其乃是镇上大药房,然顾家手笔最是阔绰,药材用量极大,为一等一的上客,自然不敢怠慢。 况私下他接送过数次顾宁,顾如珩说的不敢有异议,利落将草药同药箱搬到了车上。 前两日打了招呼,加之今日祭祖,院内并未有来客,顾如珩手执拐杖,脚下双臂用力站了起来。 车夫连忙将轮椅抬到厢内,又于马车前摆好梯子,顾如珩方使着力慢慢登上车。 她紧蹙双眉,寻常人不过眨眼能做的事,换她要耽误小半柱香,待重新坐下,鬓角早已渗出些微细汗。 马夫坐到车前,正欲驾车,就见先前模样隽秀好看的麻布短褐女子自后院小跑而来,手中拿着提盒,唤他稍等片刻。 “如珩,提盒。” 顾如珩闻声撩开窗布,冷峻如冰的眉眼彻底化了开,她微垂眸,眼神似深水静潭般清净。 见沈长安小口喘着气,接过提盒道:“省得了,我晚间再回来,若是回来晚了些,莫要等。” “好。” 把马车送到院门,见其消失在了林间,沈长安将祭祖要的东西用背篼妥当装好,准备好小黑同狸奴的吃食,拿着把柴刀上了路。 坟冢选址并不随意,不管身前地位显赫低贱,家境富贵贫瘠,都须风水先生好生考量地界,事死如事生。当年沈父身亡,墓地选在另一座山头山顶处,言之须葬于此,否则沈父在地底难得安生,沈家必患大灾。 故而沈长安走了一个多近两个时辰,才大汗淋漓到了沈父沈母坟头。 山头少有人来,坟冢之上长满野草藤蔓,分外杂乱。沈长安将背篼放好,挽袖提着柴刀清理坟上野草。 都说寒食这日,逝去先祖若是对人间仍有余念,便可复还红尘一日,见见心头牵挂之人。她跪伏在坟上,仔仔细细清理荒草,口中讲着一年来的大小琐事,言家中诸事妥当,周遭之人待她好了许多,不肖担心,好生在地下照顾自己,缺甚么就托梦来。 她一个人,絮絮叨叨说着村里趣事,哪娶嫁家成了亲,哪家生了孩子办了丧事,言语轻松,宛若自己过得有万般好。 待坟上野草除尽,又仔细擦拭干净两块石碑,将背篼中的祭品取出来,摆在碑前,眉目温柔:“阿爹阿娘,今年还是只有面食,等明年猪崽长大了,我再给你们送鸡鸭鱼豚来,你们慢些吃。” 沈长安端正跪着,香烛插在坟前,撒了些黄纸金元宝,点燃草纸钱,一张张安静的烧。 她温顺低眼,盯着火苗点点烧尽,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才道:“爹爹娘亲,明年长安再来看你们,长安先去爷爷那儿了。” 可待她将沈老爷子同沈老太太坟冢清理干净,再祭拜完回到顾家院子,早已夜色将近,顾如珩却还未回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20章 却说寒食一早,车夫将顾如珩送至苇塘村旁陈家村,不过花费半个时辰。村口早有李老汉侯着,见马车一至,连忙迎上去:“车中可是顾大夫” “诶,老人家,你且带路罢。”车夫接过话,握住缰绳道。 李老汉面色一喜,腿脚虽不便,步子亦迈极大,走的并不慢,领着车夫到了一处小路跟前。 李家宅子距村中八尺宽土道不远,然需走过一道田埂,不过两人肩宽,车夫见了,撩开车帘道:“小顾大夫,到了。” “嗯。” 又替她摆好凳子,搬下药箱轮椅候在一侧。 顾如珩自车厢中探出头,轻缓扫了眼四周,架着拐杖小心走了下来。李老汉怕她不喜,迟钝片刻,试探道:“小顾大夫,要不我叫个力气大的妇人家背你过去,你看成不” “不必。”她神色未有丝毫不变,依旧清冷寡然模样,撑着拐杖慢步朝李家老宅走去。 李老汉同车夫一人担提轮椅,一人手拿药箱跟在身后,仔细护着,生怕她一个不慎滑跪于田间。 顾如珩走的极慢,两人亦不敢出声或有不满,她虽双腿有疾,却并不矮,站起身竟比二人都高出一截。 听闻异响,周围几户留守家中未去山头祭祖的妇人孩童,尽数站在门口打量。见来人是苇塘村的小顾大夫,各自从家中拿出吃食,到李家老宅处候着。 不出一刻,院内站满了十数人,手头或多或少都拿着东西。 顾如珩前脚踏上院子,后脚车夫就把轮椅放在旁侧,她顺势坐下,道了声谢将拐杖递过去。略微点头应过众人招呼,推着轮椅到了屋里。 黑灰土墙上布满一指余宽裂缝,李老汉家中清贫,堂室内只摆着八仙木桌,四条胡凳,桌上留着早晨吃罢未收拾的饭菜,不过掺着几粒米的清粥,和林间常见苦味小菜。 当初李老汉儿子为了娶妻,变卖家中所有余粮,能扣出的银钱尽数找出来,向四处借了些,才凑足礼钱。 不想成亲没多久,人就倒了下去。 顾如珩跟着李老汉走近里屋,就见床头坐着个盘发妇人,模样瞧起来并不大,喊了声爹规矩站到李老汉身后,偷偷打量她。 床上男子仍旧在昏睡,动静这般大也不醒,嘴唇青乌,口中喃喃呓语。顾如珩将手搭在他左手脉搏之上,静声诊治,又让李老汉将他口舌掰开,好生察看。 李老汉搓着手,神色紧张:“小顾大夫,我儿是怎么回事” 顾如珩却不答,让他将李家儿子衣裳剥净,把后背脖颈漏出来。 李老汉掀开自家儿子衣服,一看背部,只见似鏊子一般红肿起来,更有隐隐溃烂之色。 “劳烦将药箱递过来。”顾如珩接过车夫手中药箱,抿唇道,“他这是忧愤成疾,加之吃多了发物,疽发于背。所幸来得早,若是再晚些,背部溃烂,就没救了。” 李老汉一听,这还了得,要不是尚且还有救,早两眼发黑昏了过去。待顾如珩将李家儿子背部脓疮简略清洗干净配好草药,屋外已芸芸聚了十几号人,俱扒在门口往里瞧。 小顾大夫谪仙似的人,细腰雪肤,气度不凡,虽模样清冷,拒人千里之外,然村里镇上再难找出第二个与她相当的,各自看呆滞也实属正常。 见她收手,俱叽叽喳喳着恍然回过神来。 顾如珩抬袖掩住口鼻,轻轻咳嗽了声,推着轮椅走出微有异味的里屋,于檐下道:“今日你们身体抱恙者,都可来此免费诊治,省得到时再跑一趟。” 又侧首向车夫:“方大哥,劳烦替我将车内另一白布包裹取来,多谢。” “成。” 就这般,陆续看了几个时辰,期间晌午,不少农家央她去家中吃食,顾如珩一一谢罢,只拿出提盒,小口吃着寒食粥。院内之人愈发少,无意瞥见不远处一妇人牵着个几岁稚女,妇人眼中溢满怨恨,正看着她。 她虽不解,亦不想多问,还是听李老汉主动说,才忆起这是前些日子得了癫狗咬汉子的妻女。 “也是造孽,娃儿还这么小,没了爹,她们娘俩可怎么活。” 手上顿了顿,顾如珩抬起头,眯眼仔细瞧了清楚。 陈家房子,破败不堪,陈氏牵着女儿,两人俱是衣裳单薄破陋,只直直看她,若天色昏暗,难免觉着渗人。 见顾如珩望过来,妇人方才不甘心走进屋内。只留一个面皮泛黄,身量瘦小的稚女站在那。 太阳几近西斜,人尽数散完,留下载满小半车厢的瓜果青菜,顾如珩收拾好药箱,看稚女仍旧扒在门口露出半边脸盯着她瞧,心下无奈,示意她静声,抬手招她过来。 女孩面皮绯红,双眼漾着水,知晓阿娘去了后山背柴,小步跑到李家院子内,于顾如珩相隔数尺,不敢近身。 她头发颇为杂乱糙黄,四肢亦是皮包细骨,像极幼时的沈长安。顾如珩心间一软,自袖中取出数块碎银,伸手递予她:“这几两银子好生拿着,若是不够,难以维持生计,就同这院子主人说,让他来找我。” 言罢,见女童不动作,往前又伸了一寸:“你阿娘问起,就说是捡的,知也不知。” 小女孩心中如擂鼓,点头抖手将银子接了过去,不说话,只呆呆站着。顾如珩不再看,径直收回眼整理药箱,而后往堂室沉声道:“方大哥,回去罢。” 此时天色已昏暗,方车夫同李大汉两人应声担提好轮椅药箱,原路折返回土道上。顾如珩目无斜视,架着拐杖跟在其身后,听到身后传来呼吸声,看向蓄水田地。 水面上隐约映出两道影子,一前一后,一大一小。陈家稚女安静走在顾如珩身后不远处,双手捧着碎银,不时瞧她脊背,又瞧她双腿,直到马车走远。 沈长安在家中,刚巧洗完衣裳,就听见院内传来阵嘶鸣声,她简单擦干净手走至前院,一瞧正是早些时候的车夫。 车夫笑着同她打了声招呼:“小娘子,可是心头系念顾大夫。” 沈长安本漾着笑,一听他这么说,吓得差点咬住舌尖,囫囵解释道:“不不是的,我见天色这么晚了,怕你们路上遇到事。” “能有甚么事,不过顾大夫在陈家村诊病多花了时辰。”车夫爽朗笑道,将梯子递到马车跟前,替顾如珩撩开帘子,“顾大夫,好生慢些。” 顾如珩脸色惨白,一日劳顿不曾休憩过,加上陈家村到苇塘村这段土路,驾车分外颠簸,愈发吃不消。况她一人在外,绝不喝水饮茶,故现下嘴唇都微微干裂了开。 沈长安眼神好使,不待思量就走到她跟前,虚扶起一臂,语气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焦虑:“如珩,要不要先去歇室待会儿。” 车夫打过招呼,牵着马车到院内另一角将马拴好,明天他还得送顾家小大夫去钦州,索性就随了顾如珩吩咐,在这歇一夜。 顾如珩靠着她,顺势坐到轮椅上,眼角蕴染上笑意,任由她推着自己走:“不用,坐坐就行,只是头脑昏沉,其他倒也好。” 沈长安沏了杯茶水,小心递予她:“我看你头发都濡湿了,明日还要去钦州,今晚不若泡个脚好生睡一觉。” 今日寒食,按理不应生火,可苇塘村远离县镇,加之顾家匿于南山中,不会有人知晓。 顾如珩抬头看她,语调不似往日,柔和道:“好。” 沈长安做什么,她就乖乖抱着狸奴看什么,看她姣好似清泉涤荡后的侧颜,眼角微微低垂,若不自知的笑了,眉眼便愈发温柔。 看她清瘦却挺直的身子,看她一丝一毫变换的神色,看她数年如一日澄清明净的眼。 一大一小视线随之移动,令沈长安半点忽视不得,咬唇道:“如珩,今日可还顺利” “嗯”顾如珩顺着狸奴软毛,正看她入神,不自觉用鼻音回了声。 “你可还记得前段日子,被熊瞎子撕去半块腿肉的陈九四。” “唔。”沈长安想了想,声音带着不确定的娇憨,“上次那个被担着来的” 顾如珩点头:“他表哥带去镇上开药,不过第二日病热,人便没了。今日倒见着了陈九四妻女。” “瞧那陈氏模样,想来恨我恨极。” 沈长安皱眉,下意识维护道:“且不说生死自有个人命数,偏生一大家子都信那江湖郎中,如何怪得到你头上。” 她难得语气强势些,也不自觉,自顾往灶里添进柴火,几息后,方听到身侧传来顾如珩低浅的笑声。 后知后觉的红了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21章 许是清明时节故人愁,昨夜子时便开始细雨纷纷。 沈长安起的分外早,摸黑穿戴好,就拿着柴刀牵起小黑往山下走去。 村里妇人们,俱是同她一般,早早三两成伍散入阡陌,摘柳枝编桂冠,采野菜斗百草。沈长安与她们并不切近,便径直到溪边柳树下,折那柳枝。 今日苇塘村大多数人,要去州县里游玩踏青,故而并不闲谈,各自摘采好柳枝野草回了屋。 待沈长安于溪边编制好柳冠,天已不算太黑,她回顾家小院时,车夫已睡醒,正在院中喂马,两人简单打过招呼,沈长安就自灶房拿出前日做的子推。 子推是将面团捏成燕子模样,然后蒸熟,清明这日就用柳枝串起来,挂在门楣上,驱邪避灾。她将串好的子推挂在堂室,想了想,又做了串,提着走到顾如珩门前,踮脚在她这也挂了上。 才挂完低头,房门就轻缓打了开。 顾如珩半张着略红肿的眼,神色微诧异:“这是在做甚么。” 沈长安眯眼轻笑,自身后拿出个柳冠,替她戴在头上。 双手背于身后,笑如四月暖阳:“如珩,愿你一年都无大灾大病,喜乐安康。” “那你可还编了。”顾如珩仰头,唇角勾起又看向她。 见她茫然摇头,无奈伸出手,讨那余下的柳枝:“还剩下些么。” 不是稀罕物件,沈长安自然摘了许多,她看顾如珩想要,便应了,替她取了两只来。 顾如珩接过,慢悠悠回了屋子,关上门不知在折腾些甚么。待沈长安与马夫备好路上要用的东西,才见她一手推着轮椅,一手藏于身后,自后院出来。 顾如珩坐于檐下,轻声道:“长安,过来。” 车夫已牵马车出院子侯着,沈长安擦净额角细汗走到她跟前,又听她道低头,乖巧俯下身子。 顾如珩左手抬起蒙上沈长安黑润双眼,将藏于身后的柳冠,仔细戴到了她头上。柳冠编的并不好,歪歪扭扭,甚至动作间撩乱了沈长安绾好的青丝。 她戴好,方才放下左手,神色轻柔而专注的看着身前之人:“我也愿你,一生都无灾病,喜乐安康。” 顾如珩说的极轻,那双浩瀚平静如深海的眼,唯映着一个满满的沈长安,似要望进她心底。 沈长安直直看向她,眼中酸涩,微红着耳站起身,黑色眸子盈满柔软的欢喜:“好看。” “我很忻悦。” 她见顾如珩无言浅笑,静默出了院子,便取下头上并不好看的柳冠,放于心口处,顿了顿,咬唇低头,将柳冠妥帖安置好。 待喂好小黑狸奴,锁好院门,顾如珩已端正坐在马车中,车夫让她就着梯子上去,才收拾好甩了一马鞭,赶着马车上了路:“驾” 苇塘村唯一一条通向外界的黄土大道上,成群结队走着人,看见马车,不自觉抬头打量嘀咕,暗暗揣测是哪家雇的。 此时雨已歇停,道路微有泥泞,所幸并无大碍,许是昨夜好生憩睡了一番,顾如珩脸色并不苍白,手中拿着本书册安静翻看。然晃动极大,她看了会儿只得做罢,放下书册,见沈长安坐在小凳上并不安稳,双腿并着,一手扶住窗沿。 无奈道:“你坐到我身侧来。” 似未听清,沈长安眨眨眼,漆黑漂亮的眸子盛着疑惑:“嗯” “你坐过来。”顾如珩言语清淡,不容人拒绝。 沈长安只好起身,摇晃着坐到她旁侧,双手放于腿上,分外规矩,一丝多余位置也不占。 现下她们已走远了些,路上少能见到苇塘村人,顾如珩睨她一眼,伸手替她撩开布帘,彻底露出帘外一片天地。 许是寻常忙于赶路,沈长安觉着,这好似是第一次仔细看路边景致,她将小脸靠在框上,眼中泛起新奇神色,可爱又惹人怜惜。 顾如珩指尖微动,忍不住顺了顺那柔滑缎子似的发。 沈长安疑惑回头,才一脸正色道:“发间有枯叶,想是早些折柳时沾了上。” 虽一时不知春日何来的枯叶,沈长安亦低下眉,嘴角勾起两个浅浅小梨涡,软糯道:“那还有么。” “嗯。” 顾如珩说罢,又顺了顺:“还有。” 去钦州路途较远,扶余镇通向钦州的官道,大的也就那么一条,行至扶余镇地界外,便是沈长安再没见过的景色了。 官道上,络绎不绝的是过往商旅踏青人家,香车宝马,好不繁华。 女子贴花黄理云鬓,男子洁面束冠意气风发,清明时节,多的是金风玉露相逢,结为良缘者不计其数。沈长安看着这些大户人家公子小姐,却是不难过,个人自有个人命数,强求不得,然则,她想了想,小脸黯然下去。 她望与顾如珩切近相交,如此待她好的,世上再没几个,可自己与她,却是别之霄壤。 顾如珩唇色苍白,看着沈长安背影出神:“你可去过钦州。” “不曾去过,太远了。”这声将她从黯然情绪中拉扯而出,沈长安思忖,她着实没踏足过钦州,那地太远,来往一次花费时间钱物甚多,此次若不是为典当玉簪,定然不会去。 “钦州虽不及江宁府,城内亦算分外繁华络绎,你去走丢,可怎么办。”顾如珩看似漫不经心玩弄她发尾,葱白指尖与之轻缓缠绕,心下却另有思量。 沈长安无奈,她虽还未及笄,也算得上大人,如何会走丢了去“我并不愚笨的,路上问问道,总能晓得,这世上啊,还是善人多。” 她扒着窗,神色向往望于天际,又来回瞧着路上来往之人。身量手腕细瘦,青筋可见,穿的衣裳,许是她能拿出最好的,亦缝补有两处突兀白布,农家人的清贫,在她身上淋漓现出,可那双眼,丝毫瞧不出半分妒怨。 带着为险恶人心洗濯后的清冽。 顾如珩勾唇,未置之评判“可钦州甚大,你独步来往,耗费时间甚多,况今日城内人员混杂,多有德行低下手脚不净者。倒不如随我一道,我置办好书籍衣裳,就跟着你。” 说罢,抬袖掩鼻,侧向另一处咳嗽数声,脸色愈显苍白。 “好。”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若顾如珩不嫌麻烦,她私心反倒欢喜,虽说不上因之为何,也轻轻笑了出来。 正当两人随意闲适商量着,顾如珩眉头一挑,示意沈长安看向窗外“你且瞧瞧路上是谁。” 沈长安定晴一看,赶着路的不是赵家夫妇还能是谁,她小小“呀”了声,娇娇嫩嫩,探出头眼眸弯弯唤“赵叔,婶子。” 车夫是个懂世故的,拉着缰绳令马慢了步子。 赵婶子回头,见车内坐的是她俩,乐呵应声“诶,三妞顾大夫。” 前两日沈长安同她打了招呼,说是随顾如珩一道坐马车,不想也是有缘,路上还能打个照面。 “三妞跟紧些顾大夫,你未曾去过钦州,总要有人搭个伙。” 沈长安乖巧点头“婶子,叔,你俩路上也好生些,我和清渌就先走了。” “去罢。”赵氏挥手,赵叔亦颔首示意,虽不说话,面色亦和缓。 方车夫挥鞭一赶,重新上了路,如此加快脚程过两个时辰,临近晌午,一行三人才堪堪到钦州城门处。 清明七日,朝中官员皆得休憩,虽部分大臣不满清明休假冗长,耽误办事,然到底寡不抵众,此规依旧延续至今。四道城门大开,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好不热络。 一路劳顿,顾如珩面色已隐约泛灰,口中青涎渐起,便提前下车,驾着拐杖走到官道旁,帕子掩住嘴,干吐酸水。 她不让沈长安跟来,沈长安便只好站在马车边,小脸担忧,安静等她。 片刻后,方怏怏拄杖归返“数年不曾出远门,如今走的稍远些,便觉着这身子愈发残破。” 方车夫打趣道“顾大夫说的甚么话,我观顾大夫您气度不凡,看着也健朗,这是长久未坐过马车,加之赶路颠簸的很,不信您瞧,沈姑娘脸色亦不大好。” “况且您平日里做得都是顶顶好事,道家师祖爷定会护着的,清明莫说丧气话。” 顾如珩与这车夫,不算熟络,只颔首作应,而后仔细打量了沈长安一番,看她脸色苍白眼神却清明,暗暗松口气,被她搀扶着重新坐上马车。 复为驻守士兵一顿检查,方行至钦州城内。 城内酒肆茶楼,店铺字号鳞次栉比,车轿骡马不歇。贩卖货物之商贾,游赏玩街之士绅,骑马交谈之官吏,小贩叫卖物什,行脚僧人背篓化缘,进城农家问路打探,摩肩接踵,项背相望。 举目则是小楼画阁,棱户珠帘,雕车竞争驻于街,宝马争驰于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茶坊酒肆外侧,则挂悬有各色招牌布藩。店中人等来往不绝,众生诸相,观之各有韵味。 此等景色,于顾如珩言不过尔尔,可她侧首,就见沈长安早已看得入神,微张着嘴,俨然呆滞。 那绯色水润的唇间,依稀还能窥见可怜小巧的舌,勾的人心头泛痒,顾如珩袖中指尖轻微捻动,眼神愈发昏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22章 红墙黑瓦,最是人间好荣华。 “可觉着大宋江山,万般浩瀚秀丽。”顾如珩蹙眉移开眼,随意道。 沈长安一愣,望着道上行人骡马并走,行至十余步,乃装卸码头,颇为喧杂,粗大帆桅紧密罗布,工人船夫吆喝不断,原先欣悦之色褪去,轻叹一声:“我不曾见过这等繁华景色,自然是欢喜,可是如珩你瞧。” “道上走的贩妇贩夫,足皲指秃,暴露风雨外,倾其劳力,不过一钧之举,计其贩卖之价,许仅仅只足一日饭食。” 她小脸黯然下去,露出茫然:“我尝听赵叔闲谈,他有个兄弟在钦州营生,一日累极,不过百钱,难以养活家中妻儿。钦州虽络绎蕃昌,然绝大部分仍是他这般的人家,江山浩瀚秀丽,到底不属于我们。” “可望不可即。” 沈长安吐出一口浊气,小脸复惹上原先欢欣:“虽这般,能看看也好,只要日子平淡顺遂,清贫富足其实都一样。” 顾如珩心间一恸,凝神看她,眼中柔和似月华流泄:“长安,无论开元盛世抑或如今大宋,享受繁华的不过寥寥簪缨世族富贵商贾,虽大多平民清贫穷窭过完一生,其中亦不少人还算圆满,毕竟外无大患,内无大忧。” “你定也是这圆满之人。”她声音低润清越,叫人听了,难免觉着欣悦。 沈长安小鹿般清明的眼含着笑,未承若,只应她道:“期冀如此,如珩应如是。” 顾如珩摇头,似想起甚么,宛若不经意道“你生辰多久,怕再过不多日就及笄了。” “四月廿一。”沈长安歪头,不知她为何问这些,却亦老实回答,“如珩生辰是几月” “六月初四。” 点点头,于心间悄然记下。 一路因着人员甚多,马车行步并不快,方车夫常年来往于州镇,对钦州也算熟络,曲曲折折过小半时辰,将二人载到了州中最大的布庄。 布庄修葺装扮分外精致典雅,纱幔低垂,胡人毛毡铺满其地,门楼墙壁均雕铸奇花异草,内里尽数是些衣着秀美的官商女眷。沈长安虽不艳羡,但也觉着与此处分外不相容。 顾如珩知她性子,只同方车夫道“劳您于此候着片刻,我去去就回。” 又望向沈长安“长安,你在车内亦或周遭不远闲逛便是,莫要走太远。” 见她点头,才推着轮椅走到布庄内,因地上铺有毛毡,常人踩踏分外舒适,于顾如珩而言,便稍显吃力。店内侍女观她骨秀神清,气度如珪如璋,身上所着虽瞧不出是何布料,可锦丝浮光,定不是寻常物,漾笑走至其身侧“娘子可是来买料子” 顾如珩抬眸,寡然道“可有成衣。” “自然是有。”侍女笑着,推她往庄内另一处去。 顾如珩向来少语,一路并不搭理,侍女嘴里仍不歇停介绍起各色彩绸锦帛,钦州乃是江南东路一大州,自然布庄布料繁多,式样俱全,成衣亦不少。她身量瘦削,较之其余女眷,高出半头,又因腿脚不便,便由几个侍女伺候着换衣挑选。 简单选了几件单薄成衣,侍女心下咋舌,暗道眼前之人不凡,选的都是一等一上好锦缎,换做她人,面上想必也要露出几分不舍之意。 不理众人心中揣测,顾如珩招过另一年长妇人,将她领到楼前窗沿处,看着沈长安道“替我瞧瞧她身量,可瞧得清。” 妇人于布庄待了二十余年,眼光自然毒辣,睁大眼仔细一番端看,恭敬回道“自然,不知小娘子” “按她身量选两套软缎所制衣裳,雅净些。” “诶。” 耗费时间不长,侍女将收拾妥帖的衣物放置于马车内,不过去了两刻钟。眼看要到晌午,舟车数个时辰腹内空空如也,沈长安小脸显露出两分倦容,看街道两侧不少贩子劳工就地盘腿,取出干物吃食,才觉着愈发饿。 方马夫半日下来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一瞧这俩小娘子,个个都不慌着吃晌午饭食,又不好自个儿一人去,只得旁敲侧击道“顾大夫沈小娘子,您俩看这日头高升,可想吃些甚么东西垫垫肚子钦州这当,吃食顶顶多,王楼梅花包子,曹家从食,薛家羊饭,梅花鹅鸭啧啧啧,不能想不能想。” 顾如珩见沈长安面色疲乏,遂顺了马夫之意“找个好些的酒肆,钦州此地我并不熟知,你且带路。” “诶。”马夫乐呵应声,心下思量今日可总算能吃上一顿,牵着马车在前路开道,任沈长安推着顾如珩走在车后不远。 长街之上车水马龙,布庄周围俱是穿戴用度商铺,虽有酒肆茶馆一二,然店内人员甚多,不留余座,一行三人只得继续往前行去。 沿河岸行至一处木桥前,几艘船只泊在港湾内装卸货物,沈长安并不识字,却也晓得对岸一肆馆前撑起的旗幡,上书一字为“酒”。便低声唤了唤顾如珩,同她指着那肆馆,神色无辜清明道“如珩,要去对岸么,我瞧你脸色愈发不佳,不若就去那儿,正巧这肆馆,人不算多。” 顾如珩顺着看去,是酒馆没错,旗幡写有孙羊茶酒,然肆馆门首上悬着红栀子灯,意为娼妓在内,可以就欢。此处乃河道一码头,劳工船帮甚多,多为进城盈生的壮汉,最是热血方刚,这孙羊茶酒虽面上是正经肆馆,可酒阁内定暗藏卧床,用红栀子灯日夜盖着,以为记认。 颞颥一跳,正巧见肆馆楼上一妇人,衣裳半解坐于汉子腿上,不知如何同沈长安言说,只略微看向前方一处道“长安,瞧见前处饮子商贩么,可否替我买一杯。” “好。” 轻易被她唤回注意,沈长安点点头,收回视线,小步疾走至饮子铺跟前,花了两枚铜钱好生抱着杯砂糖冰雪冷元子回来。 顾如珩谢过,捧着杯子小口抿,待她重新推着上路,才暗自舒缓一叹。 若是再问,便不好答了。 三人走了一刻钟,堪堪找到个装饰典雅的酒肆,门前“万钱酒馆”字样旗幡高悬,酒肆一楼人声鼎沸,传杯弄盏。店里侍从正招呼伺候着,余光瞧见身量气度各不相同的三人踏入门中,赶忙弓腰搭巾子迎了上去。 他瞧为首坐于轮椅上的贵人,风流好看,心生欢喜,朗声问道:“三位客人是打尖还是住店” “打尖,二楼。”店内有汉子痴痴看来,顾如珩冷颜,蹙眉别过脸。 侍从道了声“好嘞”,将三人领至楼梯处,见顾如珩腿脚有疾,欲言又止,也没说甚么,只是侧身,弓背侯着。 顾如珩接过车夫手中拐杖,撑手起身架好,慢步往楼梯上走,沈长安虽不说话,亦小脸担忧于她之后,一双手将展未展,怕她腿脚一软向后倒下。 所幸楼梯并不算长,待顾如珩踏上二楼地板,无意便瞥见左前方一束冠绿袍男子正酌酒看她,一脸玩味。 她收回眼,目无斜视走至另一窗前,侍从赶忙搽净桌榻,邀人上榻而坐。酒馆二楼俱是榻子,分外讲究典雅,浑然不似一楼般摆满胡桌,顾如珩虽小腿以下断骨伤残,只要不跪坐,问题也不大。 车夫在一楼吃酒,沈长安本欲点份清粥小菜将就,偏生顾如珩不言不语,灼灼看她,只得随她一道坐至榻上,可她自小不曾吃的这么规矩,两手亦不知放哪是好。 桌榻间各自隔着屏风,互不相扰,言语谈论声不大,互为窃语。沈长安微倾向顾如珩,声量细小道:“如珩,要不你先吃着,我不饿的,早间吃多积食了。” 她小脸上满是笃诚,若非眼神摇烁,顾如珩倒真信了,却也不拆穿:“那你吃碗粥可好。” 偷偷呼出口气,沈长安清扬浅一笑:“好。” 又乖又软。 顾如珩知她想些甚么,唤来一旁伺候的茶饭量酒博士,点了几道菜并一粥一酒。 不出一刻,一灰衣裹头布的行菜托着粥菜清酒替她二人摆好,躬身作揖又退了下去。量酒博士将清酒温于炉火上,一边介绍道:“客官不知,咋家这酒名曰爰咨堂,最是清香,唇齿留味,您请慢用,有事招呼。” “嗯。”待顾如珩无甚表情一应,识趣退了下去。 须臾,丝弦之乐和缓奏起,四名身姿绰约札客各自持萧弄舞,顾如珩略微一眺,复将视线移至身前少女身上。 粥中参了鸡肉姜丝,沈长安小口小口安静的吃,该是饿狠了,小脸两侧鼓起,一撅一撅。 顾如珩半阖眼,一手执清酒细酌,一手伸直搭于矮桌上,无声慵懒敲着看她。爰咨堂虽甘旨适口,亦馥郁醇厚,将眼角都熏得红了起来,因路上颠簸,玉簪松动,一缕青丝颤颤垂于胸前,衬得人愈发班班入画。 鱼脍就之清酒佳人,最是滑腻。待回过神来,一壶爰咨堂全然入肚,所幸顾如珩酒量尚可,倒未沾上几分醉意。 然眼尾早红了通透,怀中亦尽是酒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23章 身前之人,因着酌酒上脸,清冷模样硬生生惹上几分娇柔气,而札客们此刻却换了哀怨凄切的曲儿弹奏着,咿呀唱着小调。 沈长安别过脸,安静看着窗外钦州景致。 她看着路上一户三口之家,身负背篓,虽模样清瘦糙黄,但各自笑着,不免心下黯然,视线渐渐模糊。只怪小调惹人心烦,让人难得于白日乱想,沈长安尽量让自己瞧上去平常一些,便不自然顺了顺发。 令稀碎发丝落于脸侧,掩住神色。 却不想此时身后传来鞋履踏动声,扭头一看,一个头戴青纱抓角儿头巾,身着一领绿缎子征衫的男子正手执折扇,笑着躬身作揖道:“适才我见两位小娘子上楼,本有意结识,念想着二位定还没吃食,便未叨扰。我见你们应当并非常驻钦州城内,今日清明,城东分外热闹,不知小娘子可否愿同往。” 男子面皮生的白嫩清秀,腰间还挂着枚玉佩,言语神色也颇为诚挚,换做寻常女眷指不定心间乱跳,双颊绯红。虽话里行间都带着两人,然一双眼只盯着顾如珩瞧。 顾如珩不为所动,摩挲着杯盏上细腻纹理,举杯浅浅酌了口望向窗外,不知想些甚么。 沈长安亦是个内敛性子,于外人跟前大都不笑不闹,虽省得今日未婚娶男女皆可相互结识赏玩,亦不愿搭理,抿着唇,小脸未有欢欣之色。 男子见二人不为所动,思忖一番,觉着许是羞怯,笑了笑:“两位小娘子意下如何,我乃钦州行唐县县丞嫡子,行游歇食于此,思来与小娘子二人有缘,若是能赏脸同游,定当欣悦与之。” 沈长安唇抿的愈发紧,听他这么一说,心间思绪渐起,惹了官家子嗣到底不好,况且她们今日也就进城置办物什,沾上是非总不妥。 只得心中轻叹一声道:“不大合适,我俩只是农家人,置办完东西,就该打道回村了。” 李念侧首,看向沈长安,见这农家打扮的女子眼尾微红,分外娇柔可人,相貌肌理虽不及另一白衣女子,也是十足十好看。 况身量瘦削,倒多了几分江南女子特有韵味,思绪一动,笑得更加随和:“小娘子若是担虑,到时我遣人驾马车送你俩回去。” 他开口还欲继续说下去,就见顾如珩放下杯盏,目光一凛,宛若并无旁人在侧,自顾与沈长安说着话:“长安,我们走罢。” 言罢,拢了拢袖子,撑着饭榻战巍起身,沈长安见状,心下一紧,想去搀她,又见李念隔在中间绕不过去,只好穿上草鞋,走远些去侯着。 顾如珩架着拐杖,并不理这行唐县县丞嫡子,却见他似笑非笑道:“小娘子不愿与之同去,倒令在下万分缺憾,不知小娘子名姓是” “聒噪。” 顾如珩未瞧他半眼,架着拐杖走到沈长安跟前,眉目柔和道:“先去置办你要买的,顺道路过书店我去买几本书册,早些弄完回去。” “脚疼。”复贴至沈长安肩侧轻声添了句,听起来,倒莫名有了几缕委屈,叫沈长安愈发心软。 一时将李念抛至脑后,秀气的眉毛紧蹙,虎牙咬着下唇,恨不得现下就叫方车夫驾马回村。 李念瞧她二人各自说话下楼,脸色冷下去,唤来跪侯的小厮吩咐道:“去看看她们是那户人家。” 沈长安与顾如珩下楼后,方车夫还同几个拼桌的大汉朗声笑着,各自讲些趣事,瞧她们两人吃罢,拱手拜别迎过去:“顾大夫沈小娘子可是要上路了” “嗯。”顾如珩点头,重新坐上轮椅。她裙下小腿轻微颤抖着,半截腿骨传来锥心刺痛感,面上却丝毫不显,宛若无事。 沈长安推着轮椅,一面同方车夫说话:“方大哥,你可知钦州城哪处有卖治白蚁的药粉我家老宅房木都被吃咬了,扶余镇上并没药出售,念想着来钦州看看。” 方车夫挠了挠头巾:“容我想想,你这药粉我估摸着大药店里该有,真要去的话,离此处不大远。” “对了沈小娘子,你昨日是不是同我说,让我带你去价格公道的当铺” 沈长安乖巧点头:“我去典当些小东西,左右没甚么大用,留下也是长久放着。” 她于顾如珩身后推着轮椅,自然未曾瞧见身前之人神色有异,又道:“待办完这两件事,就劳烦方大哥将我载到集市去,那时你们就在外面侯着,不肖随我一起。” “成。” 所幸许多铺子都沿着河道两侧开设,典当铺子不远,沈长安摸了摸衣襟里的玉簪,沉着口气踏了进门。 门里一掌柜一小厮,小厮粗眉吊起,眼珠子微突,模样像极庙中凶恶菩萨,看她一来,双目一瞪,好似要吃人。 沈长安呼吸一窒却也没被吓着,别过眼看向那掌头柜,掌头柜模样倒生的慈眉善目,胖乎的很,眯起眼笑的只留了条缝:“小娘子可是来典当。” 他上下打量了番沈长安,一身浅青窄袖衫襦,腰肢盈盈一握,墨色青丝未挽披于身后。眉目清明,模样空灵出尘,虽不及管家娘子肤白娇嫩,倒也是少见的娇美。 沈长安不去看那小厮,自衣襟内取出团红布,里三层外三层揭开,将玉簪双手捧递到柜台里。 掌柜俯下身子,胖短的手接过去,拿到眼前好生摩挲端看,嘴中却“啧”了声:“这玉簪玉质不通透,玉工雕琢甚缺火候,内里还有瑕疵,怕是下等货。” 一面做出惋惜的表情,抬高眼帘扫了下沈长安:“小娘子可是要卖。” 听他这么一说,沈长安心下凉了半截,一时也分辨不出掌柜说的是真是假,试探道:“您瞧瞧这玉簪值得了多少银钱。” 掌柜神色露出两分厌嫌,将玉簪拿远了些左右翻看,嗤道:“怕是不足十两。” 沈长安怔然,竟不知值得起这么多。 她虽心思纯良,但亦非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数年下来眼力也不差,这掌柜口中虽嫌弃,手上却摩挲着,不像只值十两纹钱。 故作惋惜道:“这般,家慈曾同我说这玉簪是她少时嫁妆,估摸许足二十两。” 店铺掌柜瞪眼,朗声喝她:“作甚想着值二十两,我瞧你这娘子年岁不大,眼睛倒不好使。” “你再走几户铺子,怕是纹钱都没我这出的多,我瞧你衣裳缺襟短袖,少纽无扣的,十五两顶多了。” 沈长安咬牙:“掌柜,我省得这玉簪虽不是甚么上好玉质,到底也不算太差,再添些如何。” “若着实便宜,便不卖了。” “成,就当是做了回善人。”片刻过后,当铺掌头柜长嘘了气,似吃了大亏,将玉簪存放到柜子里。 取出十六两银钱仔细盘点,嘴里还不歇停道:“小娘子,瞧你也是村里农家,我这替你做好事添了银钱,往后听闻他人要典当财物,怕不得替我引荐引荐。日后你若是想将这玉簪赎回去,再来这铺子便是,照例算还。” 将银钱好生放在荷包里,沉甸甸的,沈长安余光见那小厮翻了个白眼,也不理,同面皮泛着腻乎油光的掌头柜道过别,揣着荷包往门外走。 抬袖擦了擦眼睫,方踏出去。 铺子外不远顾如珩静默侯着,看她出来低头笑了笑,轻轻揉着颞颥:“好了” 也不问去之为何。 沈长安闻声抬头,正好对上顾如珩眉眼。 不似江南水乡氤氲出的柔和雅致,带着另一种浩瀚山缪独有的灵气与孤傲。眉目疏淡,远远看去不近人情,如今相隔方寸,才知她眼中盈盈蕴压着无垠春水。 身后喧杂吵闹人群做布景,衬得气质愈发如玉端方,遗世而存。 “嗯。”沈长安呼吸轻而细微,安静漾笑,“我们走吧。” 所幸接下来诸事倒算是顺利,沈长安顾如珩各自置办好,估摸日头渐落,将半车东西装妥,方车夫便驱马往苇塘村赶。 一路偷摸跟随她们的小厮眼见马车出城,回到自家主子跟前恭敬道:“我趁二人进书店时与其车夫闲谈了会儿,她们乃扶余镇生人,今日进城是来置办衣裳吃食的。” 李念挥袖:“瞧你办的劳什子事,耽搁一下午,甚么都没问出来,如何查人户帖。” 小厮弓背于后,半点不敢出声。 不知被人惦记了上,沈长安坐在马车中,周身酸软昏昏欲睡。余光一看,顾如珩双目紧闭,脑袋靠在马车另一角,不时磕着木板。 她低头想了想,屏气将顾如珩头颅往自己肩上拨了拨,令她靠了上来。 “嗯”顾如珩惺忪睁开眼,略带困惑。 “你靠着,好受些。”沈长安说罢,脊背挺得愈发直。 “嗯。” 顾如珩语气平淡,嘴角却依稀含着极浅的笑,蹭了蹭,片刻后慢慢睡了过去。 她睡着时,浑然没了平素冷傲之气,呼吸轻缓,肩侧发丝来回晃动,沈长安渐渐放松脊背,任由顾如珩头顶发旋蹭着自己脖颈。 她已数年未同人如此亲近,因着靠的极近,似能透过衣物感触到顾如珩冰凉肌理。沈长安敛着眼,苍白疲乏的小脸之上,染着层浅薄的红。 大抵常人说的亲故好友,都是这般罢。 待重回顾家小院,两人俱是浑身无力,顾如珩腿疼的狠,沈长安将车上物什搬下,送走方车夫后,急忙替她熬药浴足。一柱香后喘着粗气将木桶提到顾如珩歇室,看她坐在轮椅中,脸色较之昨日更显无血色。 小胖狸奴窝于怀内,轻轻打着颤,模样闲适又慵懒,不时抬起前肢俩胖乎肉爪,就往她小腹处踩,也不知做甚么。 沈长安担忧道:“如珩,先褪了靴履好生泡泡,再去睡会儿,等下做好饭食再叫你。” 顾如珩睁眼,轻缓点头:“好。” 复将狸奴拎到地上,弯腰脱去白靴白襪,露出模样可怖,布满刀痕的微弯折小腿与足背。 沈长安眉心一跳,莫名心下一酸,也不知这人幼时遭了何等灾事,竟要受这般苦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24章 “可是吓着了。”顾如珩见她失神,随意道。 沈长安摇头:“不曾。” 她语气诚笃,自然不是撒谎,顾如珩也省得。抬头见沈长安不自然顺了顺发,才眼角含笑挪了开,咳嗽一声,清清冷冷正色道:“不肖守着我,要收拾的东西尚多,你先去,莫堆到夜里。” 不知是屋内衙香裹挟药味令人晃神,还是烛火曳曳,令顾如珩气质显得愈发柔和。沈长安被她看的脊背酥麻,错开视线,匆忙点头抱起扒她裤脚的狸奴。 她回到灶房,心脏仍旧是嘭嘭跳着,怀中狸奴被她抱的紧了些,颇为不满叫唤:“喵。” 作势就要挠人。 沈长安这才卸了力道,替它顺毛好生哄着:“是我的错,弄疼你了。” 她平日里说话本就轻缓不已,现下刻意哄着,语调愈发温柔,叫人听了指不定浑身泛软。狸奴被摸得昏昏欲睡,拱着眯了眼。 先前自马车卸下的东西,尽数堆在灶房灶头及堂室檐下,顾如珩置办的衣裳原先就被拿到了歇室,尚余颇多书册胡乱留于桌案。沈长安并不知道这些是甚么,也不会打理书籍,只得将案上书册摆整齐。 又见那只被把玩到近乎破烂的草编小雀,四处草绒凸起,分外扎人,思忖哪日替顾如珩修理下,倒不至于彻底散开。 她手脚勤快,一面在灶房里烧菜煮饭,一面收拾着各类东西,忙到天色昏暗四处倦鸟归巢,才将饭食端到左房。 唤顾如珩起床。 顾如珩随意披了件不制衿,披散的一袭黑发也未整理,翘起几缕,略显呆楞着仰头看她:“你今日去点当铺做甚么。” “不过是当了些无用老物件。”沈长安一滞,复极快晃过神,丝毫不显异样。 她并不愿他人知晓其中缘由,简略糊弄了过去。 顾如珩装作不知,只道:“那你可是要拿典当的银钱重新修葺宅子。” 饭煮的香软合适,沈长安坐下来,神色露出几分茫然:“是要修宅子,不过明日得先去去撒药粉,听药店人说,这粉凶性大,定能治好蚁灾。” “过几日得开始插秧,明天收拾好白蚂蚁,就去村里泥匠那儿问问,看他们有没有闲当,若是有,尽早开工的好,不然到了梅雨时节,又得耽误。” “要是他们没现活,就择好日子动土。到时去赵婶子家摆桌宴席,规矩总要请,今天正好买了摆宴要用的,这些日子承蒙几家亲戚照顾,还置办了些送他们。” 说到这,沈长安倒想起来了,她略微羞怯的起身拿来个油布小袋,里面装得鼓鼓囊囊。 轻柔的笑:“午间的肉粥好吃。我省得如珩你不会收我银钱,念你嗜甜,就买了些饧糖。我看那小贩跟前吃糖稚童甜的眯眼,想来也好吃,要尝尝么” 顾如珩接过油包揭了开,里面是一团团的饧糖,微沾着熟白面粉,并不黏于一起。 “好吃。” 沈长安看她安静嚼了片刻,模样似是欣悦,复取出一粒,伸手递到自己跟前:“尝尝。” 指尖捻着饧糖块,顾如珩看着她,不为所动,沈长安没法子,只好张嘴咬住,却不想舌尖舔到指腹,小脸轰一下涨得通红。 饧糖黏牙,沈长安磕巴回她:“甜甜。” 顾如珩嘴角含笑,慢吞吞收回手,随和问道:“摆宴怎么不在顾家摆。” “徐泥匠有几个徒弟,到时都得请,估摸着约五六人,你还要诊病,这么一来吵闹的很,耽误你。”沈长安摇头,并不想在顾家小院里做聒噪事,半年前她看对门不远的一户人家请客筑猪圈,虽不过几人,然说说笑笑,隔老远都听得到。 若真是请到顾家来,这些汉子不顾忌吃酒摆谈,怕是不得安生。 顾如珩收拾好饧糖包放在一侧:“并非甚么大事,寻常来诊病的也多有喧哗杂闹者,不用担心。” “况且。”她轻笑,目光平静浅淡,“我不曾尝过乡下宴席,若是你做,想来定然好吃。” 虽这般说了,沈长安到底仍旧不大愿于顾家设宴。见她神色犹豫,顾如珩又道:“若是你去赵家,还需特意往返替我准备吃食,累也不累。” “就这么定了。” 既然她开口,沈长安也不好再推辞,应了下来。 却不想一时绊到胡桌一腿,径直扑进了顾如珩怀中。 “啊。” 她嫩嫩惊呼出声,赶忙欲起,却被顾如珩下意识护住的手抱着。 沈长安急切道:“如珩,你快瞧瞧碰着腿了没。” “嗯” 顾如珩未松开,反倒凑近她盈润的耳垂,轻缓呼吸:“没那么矜贵,并未碰到。” 她眼底蕴着笑意,感觉到手下沈长安腰背僵直,故意又靠近了些,似是无意般,亲了亲眼前已泛红的耳廓:“下次记得小心。” 于顾如珩刻意撩拨下,沈长安冷静下的小脸又尽数红了透。 她闻着顾如珩怀中略显苦涩的草药清香,耳旁传来低浅平和的呼吸声,吐纳间气息拂过寸寸肌理,令尾椎骨处传来阵阵陌生的颤栗感。 “如珩”沈长安无措的嘤咛出声,又嫩又乖。 她被顾如珩抱于怀中,丝毫不见顾如珩愈发深沉的眼,反倒觉着软糯出声后腰间的手更加用力。 几息后,顾如珩方卸了力:“记得看脚下,我若不在,莫要这般摔了。” 沈长安头脑昏昏沉沉的,一时倒没发现这话何处不对,只呆楞点了点头,一夜做事都魂不守舍。 直到翌日陆续有各村之人前来诊病,才背着一背篼钦州置办的东西,扛起锄头下了南山。 她照着药房小厮嘱咐,将药粉兑好清水,一瓢瓢自蚁巢穴口倒进去,直至桶内药水用尽方罢。 估摸着沈叔家吃完早食,提着一提羊肉走到沈先宅子前,沉了口气抬手敲门。 门内中气十足传来道农妇声:“谁啊” “婶子,是我。” 沈氏一开门,见是沈长安这倒霉腌渍货,暗自啐了口,面色不善也没多说什么:“你三叔还窝在家里吃早食,一天到晚磨蹭的很,也不知跟着学的。” 碎碎念着,任由沈长安进门,还不忘补到:“门关上,我在杀鸡。” 沈长安跟在沈氏背后默不出声,分外规矩。 沈先听闻异响,咕噜大口将米粥刨进嘴,几下咽肚,就着袖子擦干嘴角汤水,径直出声:“三妞” “诶,叔。”沈长安将羊肉递给沈先,露出两个小梨涡,“昨日我去了钦州一趟,这些日子还多劳叔婶照拂,替我看养那只猪仔。” 院里沈氏杀着鸡,菜刀刀刃上糊着一层厚腻的血,微微发黑,她将那被割了喉管的鸡随意扔到地上。鸡耷拉着脖子,双爪蹬着,扑棱翅膀还想飞,又卷起袖子将它塞到了盛有沸水的桶里。 听到沈长安所言,沈氏喉咙里咕噜了一番,往旁侧吐出口痰,手上不停,拿着火钳压着桶里的鸡:“可不是照拂,畜生一天到晚只知道吃,人老母猪都没它吃的多,还不见长。” 怕沈先推脱不接羊肉,冷着脸嘲弄,声音拔高了两分:“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平日干了些劳什子破事,家里什么都要我来,没出息的狠。你瞧瞧村里赵氏她男人,吹唢呐一年下来不知赚多少银两,去年田买了好几亩,宅子也修的好。再瞧瞧你,洪哥过两年要讨媳妇了,彩钱还没着落。” 说着,越想越气,语气粗嘎:“不知在外想爬哪家狐媚子的床,你给我离村头那两个寡妇远些,谁不晓得这些娘们偷男人。” 看她越说越来劲,越扯越歪,沈三四方脸涨得黑里发红,恼怒呵斥道:“老子一天多久没在干活,就你生了张嘴只会胡说,听风就是雨,跟在那几个嘴杂泼妇后面听了些甚,村头寡妇多久和我惹上了。” 沈家兄弟家境贫寒,分家后沈父得了老宅子,沈先得了钱两,在村南选址重新建了宅子。 沈父身为长子娶妻后,沈三便张罗也娶个,可他修宅子本就没剩多少银钱,拮据不已,沈母思忖着,同沈父商量后借了他自己的十两彩礼。 因年轻的沈三模样还算高大,媒人上门说亲,沈氏倒不嫌沈家穷苦,虽礼钱不足,亦乐呵嫁到了苇塘村。 然贫贱夫妻百事哀,柴米油盐这些小事总能将人磋磨的自私暴戾,沈氏脾气在儿子沈洪出生后愈发见长,逮住沈先当年没凑足礼钱的空子,戳他脊梁骨,沈先倒也没得法子,自家婆娘贪外人财总归也不是害他。 只是,经年下来,纵然心里愧疚,也隐去了当年曾借过沈母十两银钱之事,唯有平素里帮衬着沈长安,就当还债。 沈氏见他高声反驳,一下扔了火钳,糙黄布满褶子的脸带着怒意,起身走至沈长安跟前一把抓过肉,就往沈先骂:“咋的,拿不出钱给洪哥娶媳妇,还有脸在这发火,你朝谁发火呢。” “还有你,几两银子欠多些年了,我做什么孽还要给你养猪,不嫁人守着破烂房子有屁用。人俩鳏夫请人上门说亲,你倒好,真把自个儿当士家小姐了,有的嫁就不错,赶紧拿了彩钱还债。”沈氏这几日看王林氏张罗着给她家儿子娶媳妇,一想自家礼钱还没着落,日夜翻来覆去算账,见沈长安就膈应。 声音又尖又锐,刺的沈长安耳朵生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