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异志》 第1章 柳莹 凤凰山脚下有三个村子，呈品字形排列。“品”字中心一汪泉水曰“凤凰”，是周边最大最绿最清澈的泉子，一年四季不干不枯，不满不溢，正正一个篮球场大的地，咋看咋招人。三村公话记载，明崇祯年间山东大旱，五年几近滴雨未下，赤野千里，哀鸿遍野，三个村子的人却守着这眼泉，一个外出讨饭的都没有。 这是眼灵泉。 故而，三个村子分别以泉命名，曰碧泉庄，圣泉庄，玉泉庄。而外人为了好记，则一般统称凤凰泉。 “上哪走亲戚呐？”“凤凰泉。”碰上个讲究的多问一句，“哪个泉”“圣泉。” 泉北坡上，落了一座古色古香的五进大院子，里面梧桐、杨树围着种了一圈，正门口的门坊略有些窄，却因着它的高，更显肃穆。这，便是碧圣玉小学。 早先，碧圣玉小学是座私塾，由明末玉泉庄一位当了大官的善人出资建造。自家子弟免费入学，碧圣玉三庄的学龄子弟，象征□□几条束脩，也可以来。之后，村里尊师重道之风渐浓，这座私塾也越建越气派，越来越有名气，几百年间出了不少举人秀才大学生，整日书声琅琅，格外富有生机。 我六岁那年，爷爷上山时不小心摔伤了腿，实在是追不动皮猴子一样的我了，索性找了在学校当教导主任的三大爷，把我安进了小学一年级。 对于上学，我是狠狠期待的。毕竟，我的“部下”大都上学去了。 我出生前一年，村里连生了九个男娃。我出生当年，又四个男娃只我一个女娃。所以，从小我的世界就很粗野也很“粗暴”，一切拳头说了算。 结果便是，当我把所有男娃打了一顿又一顿，跟三大娘四婶子保证过一遍又一遍“下次绝不把哥哥打哭”后，被逼成了凤凰泉一霸，统领“十三太保”。 这真的很无奈。如果不是父母都上班，如果不是有个爱动拳脚的爷爷，我本可以很淑女，很文静，很腼腆的。 当然，也就不用面对这进退两难的境地： 整整两天一夜的大暴雨，把学校围墙边的大古坟冲开了。这坟立在学校东南角几十上百年了，一向安稳。每个学生上学第一天看到有疑惑了，问老爸或爷爷奶奶得到的结论往往是：我上学那会儿就这样了，听老师说是座将军墓，镇邪的。 所以，上学放学，哪怕夜里经过，没人会惊慌，甚至，很多学生清明节会多折根柳枝插那儿，权当过一回清明扫烈士墓的瘾。 刚开始，洞口很小。三元过去捡球时不小心发现的。可耐不住他是个大嘴巴，还未撑到下课，全班都知道了。然后，我这个老大便被不情愿地全票通过，逃课出来探险了。 野地里长大的孩子，根本没什么怕的概念。 几个人拿火钳子、煤铲子一通捯饬，就把洞口的红浆土铲开了，露出里面黑洞洞的口，冒着阴森森的风。 嗨，别说，还真有点刺激。 于是，进还是不进，成了两难。 三元点了两张作业纸扔进去，不深，顶多两米半高。火苗燃了好一会儿才熄灭，看来通风，至少比家里的地窨子宽敞。我在洞口咂摸了半天，瞅瞅满面期待的“小弟们”，终于还是拿着手电筒蹲进了筐子，被亮娃和胖墩拉绳子慢慢放了下去。地上没多少湿泥，看来是刚冲开。我朝旁边移了下脚，发现是实心的，就撑着筐子跨到了旁边干燥的地面，然后拉一下绳子示意上面继续下人。 地儿不大，统共也就安得下三张台球桌，我拿手电筒照了照，空荡荡的既没鎏金大棺材，也没衣冠跟□□，与将军的形象严重不符。看洞口凑一起的小脑袋们还在张望，就随口说了句，“啥都没有，不好玩。” 脚却忍不住跟着光向前迈去。一个石案，嵌在最深处的石墙上，上面摆了香炉、三根香并火石，两边烛台上的蜡烛一看就有些年头了。拜家里奶奶信佛所赐，我对点香上供早已形成条件反射。等自己意识回归，早已点好了烛上好了香也磕过了头，并规整地把案上的香灰都拢到袖子里了。 一个人静静跪在石台下的蒲墩上，身上披了件灰色的道人袍子，手里举着根木棍。我这一转身看到他，“妈呀”，吓我一跳。 奇怪，刚刚过来时明明空无一物来着。 这道人跟爷爷年岁差不多，除了眼角几丝皱纹和耳边的白发，看起来竟比爷爷还精神。尤其一双犀利的眼睛，带着看透万物的光。 我个子小，高度恰与他手里的棍子持平。看他的表情，竟似要我接过手里的棍子。 是这样吗？ 我举起手拿过那根棍子，普通的柳树枝，没啥特别啊。咦，正好，给爷爷当拐棍。我开心地抬起头，一句“谢谢爷爷”没说完，道人便已消失在眼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柳莹（下） 后面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家人却说，那只是我的梦。因为，当小伙伴们发现不对劲，把老师叫来并把我从墓里抱出来时，我已经晕过去了。而且，一晕就是七天。 可我，明明玩得挺开心来着。 那天我拿着棍子出了墓，一起探险的小伙伴不仅被缴了械还罚了一下午站。大家门廊上一溜儿排开，伸着手被老师打戒尺，说是要让我们长记性。结果还没打到胖墩他就先哭了，吓的。 其实吧，那戒尺听着响，打到手上真没那么疼，谁让胖墩不经打还胆小，每次惹了祸只有我这老大罩。 “老师，胖墩的账算我头上。”我偷偷拧了把胖墩腰上的小细肉，用眼神命令他，再丢我的面儿可就不止这么疼了。 “陈四九你别充好汉，这事怎么着我也得报备给教导主任，看他不扒你一层皮。” 每当翰林哥连名带姓叫我全名时，就代表他怒了。我乖乖伸出双手，打了比别人多一倍的板子。而胖墩那份，则是他换了最多肉的屁股挨的。 好容易挨到放学，我扛着木棍刚走到凤凰泉，就被一个穿着绿裙子的漂亮姐姐拦住了。“四九，四九。” “啥事？”这么漂亮的姐姐，一看就不是村里的。嗯，就连斜对门那个留过洋，只有过年才陪二哥回来住两天的嫂子，都没她好看。 “过来。”她招手把我叫过去，一把抱起来，纵身一跃就跳进了凤凰泉。 呜呜呜，我可不会游泳呀！话说，这泉里的水，谁敢拿它游泳？我死闭着眼，怕的竟不是掉水里淹死了怎么办，而是被爷爷知道我竟跳进了凤凰泉，他一准儿打我三百回，前提是我没死的话。——这凤凰泉，是凤凰洗澡的地方，凡人有的喝已是造化，还敢下水？ 小小的茅舍，满是牵牛花的篱笆，一只黑猫正叼着尾巴打圈圈，园子正中一棵大大的柳树，全部的柳枝都垂到地上了。 漂亮姐姐从屋里拿出盏茶来，“吶，给你喝。” 什么？我瞅瞅树根做的茶盏，再看看里面绿油油的汁液，感觉不像糖水。不过刚刚被她一吓，外带自己又站了一下午也着实渴了，忍不住就拿过来尝尝。 小气，两口就没了。不过你还别说，这茶挺香甜，人喝过后格外精神。 “姐姐你一个人住这里吗？”三个庄子我闭着眼睛都能跑来跑去，哪见过这么大的柳树？泉边是有几棵，可都蔫蔫的没梧桐长得好。村里人说，凤凰非梧桐不落，所以俺们凤凰泉梧桐长得高长得壮理所当然。 “呀，你的手？”刚刚她端茶过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这会仔细看才发现是左手缺了根食指。这么漂亮的姐姐，好可惜。 “被砍了。”漂亮姐姐把手拢到袖子里，“很难看吧。” “嗯。” 若是现在，我肯定不能这么接话，可当时只有六岁，哪懂得什么语言的艺术。 “那四九你愿意帮我吗？帮我把指头接好。” “啊！”这个能接好？我惊讶地看着满脸笑意的漂亮姐姐，不晓得怎么回答才是。“我，我是曾经想过当医生，可我，不会拿针啊。”再说，这还真不是拿针的问题。 “呐，你过来。”她急切地拉我钻进那棵柳树，扒拉了半天，才指着上面一根断了茬的枝干说，“看见了吗？对，就是它。你爬到树上去，然后把带来的那根柳枝接上去就好了。” “啊？！”带来的，是说墓里捡的那根吗？原来那根是这里来的。我恍然大悟，“姐姐你是柳树变的呀？” “是。我叫柳莹，在这修行一千八百年了，六百年前不小心被割了手指去，从此就迟迟不能突破，今天我好不容易感应到熟悉的气息，便冒险化了人形跑到你面前，若是能帮我这一把，他日我飞升，必不忘你的大恩。” 柳莹说着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跪了下去。哎呀，我倒是该一起跪，还是扮大侠深沉一回啊？ “只要爬上去，插在那个枝丫上就行？” “是！不过如果能把你袖子里的香灰撒上去，会好得更快。” “好，那我试试。” 这一试，就整整爬了五天。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四岁就成上墙爬屋专业户的我竟爬不上一棵只有十几米高的大柳树？就算你成了精，就算你枝干粗，也不能这么欺负我呀。越爬越高，越爬越看不到顶，什么情况？ 五天后，当我终于解下背上的柳枝插在枝干上，然后把袖子里的香灰撒在上面时，已是彻彻底底的精疲力竭了。 然后，我掉进了柳莹温暖的怀抱里。闭眼睡过去之前，我看见她的左手手指已经接了回去。只在指的根部，烙下一圈灰白的烙印，像谁给戴了银灰色有柳条花纹的戒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林儿奶奶 庄头的林儿奶奶是凤凰泉最有名的神嬷嬷，没有之一。 很多人慕名来到凤凰泉，提着篮子鸡蛋，手里挂条鱼打听路的，不用开口就有人指了，“呐，拐过前脚那棵大槐树，最西面那家就是。”一指一个准。 求姻缘的，拿手出来摸一摸，眉眼鼻子瞅一瞅，八字不用，竹签里抽一支，老子娘叫一边，嘀嘀咕咕两句，成了。最快当月结婚，绝少不了一个媒人大红包。 求子的，报上双方姓名、生辰八字，拿手一掐，去内间包个小包出来，附耳交代几句，何时吃怎么吃，啥时同房头朝哪屁股朝哪，着了。明年一准带着孩子和喜蛋来。 丢东西寻人的，家里房子画个大概，指明门口的路，路上的树，三个铜板麻油布上一抛，上哪找，找多久，找不找的回，八九不离十。 林儿奶奶本事大，来的人多，便定了规矩。每天三大卦三小卦，用完三大卦歇人事，用完三小卦歇鬼事，关帘子谢客。 不过也有例外，这两样，林儿奶奶不仅随叫随到，甚至不叫也到。一是接亲，一是招魂。 这接亲，自不是明面上的娶亲，而是通灵的一种。俗称：鬼上身。就是当去世的人想回家看看时，就把身体借出去，引鬼上身，完成它的夙愿。家人围一起，看那人明明是林儿奶奶，说话的语气，做事的风格，却是自家亲人的。有不信邪的拿私密事试探，只要你不怕丢脸，啥都给你掀出来。 有出车祸去世的，回来把欠人的债，借出去的钱，还有存折密码一一嘱咐，丁是丁卯是卯。有没见到子女最后一面的，等儿孙凑齐了，挨个抱一遍，给刚生的重孙子起好名再走。有无端枉死的，托到林儿奶奶这，便把家人寻来，指个地儿挖出尸骨，叶落归根。 鬼上身是很危险的，不仅伤身，而且极费精神头，非得有坚强的意志力才能保证回魂，否则，万一被有心的鬼占了身体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林儿奶奶热衷于此项活动。用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富贵险中求。也不知这鬼上个身还能有个啥富贵。 我自小到处野，最喜欢串的几个门子里就有林儿奶奶家。至于原因嘛，爷爷说是因为我馋，她家永远都有吃不完的鱼，而我自小喜欢吃鱼，每次去吃完还能“叼”着走，自然闻到腥就走不动道。 我的印象里，倒是因为林儿奶奶会讲故事，而且她家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具。 她家西屋是禁地，哪个来求的人都被明明白白嘱咐过，再大的事，不进西屋找人（实际上，他们也进不去）。先去堂屋那个被四面盖住，不知供奉着什么神的神龛下磕个头，把自己的事心里念叨三遍，东屋铃铛响了，就可以进了。不响，等着。等不及，改天再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一个可以随便进出西屋的外人。总归不论何时去她家，吃饱了鱼或等鱼吃的时候想进西屋了，就直接进去，然后门自动关闭，我就待里面玩。平时屁股底下扎着针的调皮孩子，在那小屋一玩就是一天。 当然啦，早先也没这待遇。 六岁那年我不小心被“柳树精”柳莹带回家，结果一晕就是整整七天。刚开始家里人带我去医院，查来查去都好。纯粹身体倍棒，只不能活蹦乱跳的亚健康状态。一天两天还好，连着好几天不吃不喝谁都怕了。 爷爷第三次去找林儿奶奶的时候，她慢吞吞卷了个小包袱跟到了我家。 床上的我脸色红润，皮肤光滑，小胳膊小腿蜷睡了七天，愣没一道红褶子。用林二奶奶后来的话说，造化，一看就碰上好事儿了。 “不用担心，这娃命乖张，哪能在这里折了。” 爷爷奶奶听完不担心了，受无神论熏陶多年的爹妈可紧张得不行。“爸，还是送医院吧，这都几天了。” “屁，查了那么久查出个啥子病来？她婶子，俺们信你。平素四九最腻歪你，这次俺们指望你了。” “是，亏着谁也不能亏着这闺女，小机灵鬼，好着呢。今晚就能回来。” 听了林儿奶奶这句话，全家振奋。毕竟，再不信鬼神的爸妈，也听过她的能耐。更何况林儿奶奶话不漏风，从无妄语。 夜里子时，林儿奶奶一手拿指路香，一手举着一盏小布灯朝凤凰泉走来。后头跟着我那迷惑中带着期盼的老子娘。两人一边一个，走三步就从手中的瓢里抓一把什么水撒路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四九娃儿，回家咾，爹（娘）带你回家咾。” 啥子情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林儿奶奶（下） 我正跟柳莹在她的小院里玩得欢实，又央着她喝了一盏那个绿油油的茶水，一抬头就看见这么奇怪的组合走到了篱笆外。林儿奶奶的小布灯我玩过，蜡染的手工布缝的皮，小老鼠小青蛙的造型很精神，中间贴道符，再捻根麻油津过的芯，两根手指一弹就着了，用细竹竿挑着走夜路正得劲。 “爸，妈，林儿奶奶，你们咋来了？” 显然，爸妈听不到我的呼喊。林儿奶奶把灯挑得更高一点，让指路香的烟都飘过篱笆门，柳莹笑着摸摸我的头，“看来留不住你了，下次再来，离我飞升还有段时日呢。” “好啊。下次你大方点，多给我喝点那个什么浆。你看你这都没啥好吃的，留不住我。” “想的美，多少年才攒一盅，你一喝就两盏。对了，你把这猫带回去吧。我跟它的缘分尽了。”柳莹轻轻揽起脚下的黑猫递给了我，“它有点胆小，你要好好照顾它。” “好唻。”没说完，我就粘到老妈怀里了。 林儿奶奶一个转身，看到了我，更看到了我怀里的猫。“憨憨，哎吆我滴个乖孙，我的憨憨啊。” “哎吆。”噗通跪地一顿拜，显然看不太清篱笆那边的情况，“谢谢大姐，谢谢大姐。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 “不过一段缘分，值不当这么大礼，请回吧。”柳莹侧身避过林儿奶奶的礼，又欠了欠身，算是还她礼。 “林儿奶奶，这猫胆小，别吓唬它。” “好，好。我们回，我们回。”难得看“稳如泰山”的林儿奶奶如此激动，我一边赖在老妈怀里腻歪，一边看这奶奶一步三回头，生怕我把怀里的小猫甩出去。可怜我不明就里的娘，忍着林儿奶奶炽热的眼神骚扰，还得一路喊着口号回家。 回到家更是好一番折腾。先把非战斗人员我爷爷奶奶跟老爸撵了出去，然后林儿奶奶撬开我的嘴喂了一颗红药丸子下去，又从小包裹里取出一包银针，一根一根插进我的脑袋和四肢。 待旁边带回来的指路香燃尽了，掏一张符就着床头的煤油灯点了，一着就急吼吼塞我嘴里，吓得我妈差点来个夺命扑，终于还是最后关头记得了那句“不论见到啥都不动”的嘱咐，生生刹住了脚。 然后，正搂着我妈肩膀看热闹的我就像被一根绳子牵着，甩进了床上人的身体里。 “妈，你咋哭呢？” 我妈搂着我，还得顾及满脑门子的针，无从下手。待林儿奶奶一根一根拔了，才猛得一抱，“哎吆，我苦命的闺女哎”，嚎啕大哭起来。 听到哭声外面的三人冲了进来，看床上的我已经在我妈怀里腻歪来腻歪去了，也就该流泪的流泪该松口气的松口气了。 “这两天别让她瞎跑，啥也不用补，倒是嫂子你，瘦了整整两圈，炖只老母鸡老两口补补吧。这闺女到哪能缺得了吃的？你瞅瞅这气色。”林儿奶奶整好包袱，把旁边憨头憨脑的小黑猫一把抱进了怀里。 “林儿奶奶，那个猫？”可是柳莹姐姐托付给我的。 “哪个猫？”家人正紧着我，一听这话，到处找猫。 “它叫憨憨。离家出走整整三十年了，我都找白头了，唉。”林儿奶奶轻柔地挠着黑猫的脖子，眼里竟深藏着泪花，“憨憨，这些年你都跑哪儿去了？” …… 再次见到憨憨，是在三天后。我跑去林儿奶奶家吃久违的鱼。一进门她就乐呵呵地说，“臭丫头，咋才来，憨憨这几天老念叨你，要不是它身体还没好，早跑去找你了。” “憨憨，憨憨？” “在西屋呢，找他玩去，今天给你做最拿手的砂锅鱼头。” “好哦！憨憨，憨憨。”我一边喊一边张着手走进了西屋，结果，被一尊大黑塔实打实地压到了地上。 幸亏这塔既柔软又没有骨头。否则，那将是我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个镜头。 “喵。” 你能想象嘛，甜腻的小猫咪的叫声，从两米高的大“熊”猫嘴里叫出来的惊悚样子。不，也许可以用现在流行的反差萌来形容更高杆。 总归，我被它舔得一点脾气都没了。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这只猫彻底变了样子，说好的小乖乖呢？你说你这么大我可怎么照顾你？ 西屋外面看是间小草屋，里面却宽敞的能跑火车。有山有湖，还有好大一片牧场。林儿奶奶手巧，经常用纸剪些蝴蝶呀麻雀啊，贴只符进去，就能像真的一样在天上飞，我跟憨憨便骑着老榆树做的木马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两人玩捉迷藏，憨憨块头大老吃亏，它就钻进布做的猫偶里，别说，这招好使。哪只都会动，哪只都喵喵叫。我又没狗鼻子，不用点脑筋还真找不到…… 玩得饿了上饭桌。 红烧鲫鱼，砂锅包头鱼，清蒸鲈鱼，鱼丸粉丝汤……好吧，没有小鱼干。林儿奶奶最喜欢的零嘴小鱼干，确切的说，是加了障眼法的老鼠干、盐焗老鼠、生老鼠片，有几次看她偷偷吃，老鼠尾巴在嘴边滑来滑去，我不仅不害怕，竟还有点嘴馋。爷爷说广州人啥都吃，蛇、青蛙、老鼠，但它们一定没林儿奶奶的老鼠干这么有滋有味。 甚至很多年后我都在想，林儿奶奶的老鼠干到底是个啥子味道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鬼道 农历七月半，中元，地官赐福。 这天碧圣玉小学前的小广场很是热闹。原因无他，这里是三村交叉口，也是凤凰泉通往外界最大的一条路的交叉口。 十字路口迎地官，别说林儿奶奶主的场，就是最稀松平常的人家，烧头道香也得来这。 当然，藏王老爷太忙，大家自知是请不来的，忙着迎的，无外乎是自家到那边的亲人。投胎的且不说，还在地府的，总要迎回来聚聚，扯几身新衣服，烧两道菜，化点儿纸钱，也好光鲜亮丽地投个好人家。 小时候我顶喜欢中元节。原因嘛，自然是因为有外快赚。十五烧纸钱，讲究点的人家会找对男女娃娃捧果子，说是老祖宗看了儿女双全高兴，一高兴保起平安来就更爽利了。 当时全村和我同龄的几乎全是男孩子，可不就成了香馍馍。刚开始家里人怕沾了晦，除了本家其他都推掉。后来还是林儿奶奶一句话“她六月六生辰，多沾点鬼君的香灰更憨实”给了特赦令。结果便是，我能从放学开始，一直“走穴”到半夜。甚至有的为了配合我的“档期”，还把时间从八点改到了十一点，着实让人受宠若惊。 大明星也不过如此了吧。 可话又说回来，这整个凤凰泉哪家我没去吃过好东西，哪个院子又没进去偷摘过石榴打过枣，磕几个头很应当。更何况帮完忙的福利，不是西瓜葡萄等时令鲜果，就是核桃仁花生酥这些硬货，“丰收的年景”能直接吃到八月半，啧啧。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 半夜，堂哥旭元找来的时候，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把我家大黄狗帅子都吓到厦子底下躲起来了。 “我说你哭什么？有话说话呀。”连着三巴掌打下去，旭元终于由嚎啕大哭变成了嘤嘤泣泣，猛不丁还要抽一抽，冒个鼻涕泡，真是够风采。 “老大，我爸不行了，呜呜呜，我爸不行了。”哭声又起，越演越烈。 “啥话，下午帮我搬供桌时不还好好的。”奶奶听到动静也走到院里来，看旭元又冒了个鼻涕泡，赶紧拉下旁边绳子上的毛巾给他擤，完了顺道用另一头给他擦干净脸，“这么一会儿就病了？” “不是，他从刚才开始就抱着脚喊疼。我妈让我赶紧来拉我三叔，我爸他要疼死了。” “叔，三叔！” 三叔今年刚医大毕业，现在市医院实习。正是最热衷于找试验品的阶段，碰到谁有个疑难杂症，格外上心。 旭元急得要死，结果我和三叔被他一起拽回了家。你说我顶个啥用，最多也就你哭得喘不上气来时再揍你一顿救急。 旭元爸是我没出五服的大堂叔，此时正堂屋里打滚。抱着膝盖抖得满脑门冷汗，“疼啊，疼死我了。救命，救命啊！疼死了……” “上医院吧。”三叔抱着他的腿又摁又抻半天，实在看不出什么毛病，“除了有点凉，什么问题也没有啊。神经，骨头，皮肉，看来只能去医院抽血化验，看是不是急性风湿什么的。” “疼死了，疼啊，疼。” 村卫生所的李大夫也来了，喂堂叔吃了三颗止痛药，人还是疼得发抖，脸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大家急吼吼商量着赶紧去叫个车送医院，再晚可就不好说了。 这时，堂婶扶着林儿奶奶进了屋。林儿奶奶先把堂叔踢倒的小供桌扶正，然后指挥着众人把他移到了大门底下，又喂他喝了两碗符水，着堂婶捧了香灰在他腿上搓啊搓，没一会儿，堂叔喘过气来了。脸上的冷汗不流了，人也不僵了，就是整个身子焉焉的，靠坐在墙边，没啥精神。 “我让你供的香没供？”林儿奶奶拉着堂婶轻声问，“这么大个事也能忘？” “哪能呢！一早就供了。我跟孩子他爸一起去供的。不信我扶您去看。”堂婶打着手电扶林儿奶奶向家后头走，我人小，偷拽着林儿奶奶的衣摆一起去。 “呀，香咋灭了？”正堂屋山墙下，摆了只小小的神龛，里面板板正正挂了地藏王菩萨像，香炉里插了根青灰色的香，比一般的香至少粗三倍。 “你这屋正冲着鬼道，房梁还用了两根槐木，没这香鬼容易迷路，可不得留下来做做妖。可照理说不能啊，这香不到五点起太阳，灭不了！” “不是谁给吹灭了吧？”我凑近看看，一丝火星都没了。 林儿奶奶挤着嘴说，“这可就得问问屋顶那位了。莫不是啥时得罪了他？” “嘿嘿嘿”。一阵阴森的笑粘着头皮刮过，我循声抬头，好家伙，一只吊死鬼正倒挂在头顶屋檐上，拉着一尺多长的舌头，甩着突出近五公分的大白眼珠子，正对着我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鬼道（下） “你这娃娃好生调皮，连我的香都要灭。” “嘿嘿嘿，非是故意，实是这香太好味了，我挂在这吃的太欢实流了口水，不小心就给淹灭了。” “这香是给藏王老爷的你都敢偷吃，胆子比我还大。”这鬼一开口文绉绉的还挺讲道理，顿时让我很有好感，“我这儿有糖，你要不要吃？过了供桌的，肯定好吃。” “要啊，要。”一道白影闪过，手上一凉，糖没了。 吊死鬼看起来年岁不大，也就二十几岁，一身衣服邋里邋遢，着实看不出是哪个年代，白的穿成黑色就不说了，还一绺一绺的，尤其两个手肘的位置，整个儿都露出来了。他拿到糖连纸都不剥就粘到了长舌头上。你别说这舌头还真灵活，都没全缩回嘴里的工夫，糖纸就弹出来了。 “甜，真甜！啧啧，这是什么糖啊，咋这么好吃？” “你要想吃，我家里多的是。不过，你得告诉我们，这家的大叔咋那么腿疼。” “这个，这。”明显他很害怕，想说又不敢，抬头看看前面屋顶，嗖一下穿墙跑了。 “哎！”这就跑了？好吃鬼，没意气。 “罢了，由它去吧。现在都还没回家，也是个可怜的。”林儿奶奶重新点好香，拉着一头雾水的堂婶往回走。李大夫早已回去了，三叔还在等我，堂叔脸上明显有了血色，两人正低头说着话，而旭元依在他老子怀里已是睡死过去。 “我进去会会他，你们就在这等着吧。”林儿奶奶说完就往里走，我本想跟着去，被三叔一把揽过来，抱起就走，“这都几点了我的小姑奶奶，明天你不上学我可得上班。哥，嫂子，走了。” “叔，你说太爷爷今晚会回来吗？”真怪想他唻，供桌上，我可是把最好吃的夹心巧克力都放那儿了。太爷爷见到了，肯定会夸我孝顺，嘿嘿。可惜出来的时候都没见到，应该是已经往生了吧。 “不知道。” “你信有鬼吗？” “不信又能咋地。” 嘿嘿，不信我就让你旁边这位用大舌头舔你。 “我说你就不能把你的大舌头和白眼珠子收一收啊？太吓人了。”虽然吓的只有我一个。 …… 好不容易熬到三叔和家里人睡着，我爬起来去大门口把拦门棍移开，好放那个等了半天的家伙进来，“好吃鬼，没意气。” 一人一鬼偷偷溜进堂屋，我跪到地上才想起来，转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程有信。” “嘁，程有信程有信，哪里有信了。”话虽如此，还是念着他的名字给他上了供，省得这饿死鬼一样的家伙到处打野食。 “谢谢你，谢谢，你可真好。”程有信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不是我不想说，实是跟他约好了，就算他老欺负我，也不能言而无信，是吧。” “你说的他，是最开始在房梁上，用长辫子抽我大叔那个？” “你看见了？” “废话，我都看见你了，还看不见他？” “唉。”程有信拿着鸡腿长叹，“像我们这些孤魂野鬼，每年也就中元能出来打个野食。前些年，他结交个朋友，每年都会带他回家，把酒言欢。谁知去年你大叔好死不死弄了把桃木剑挂门口，生生把鬼道改了。他与朋友约定的地儿找不到，就只能爽约。可今年，下个月他就要转世投胎了，找了一圈还是没能找到那个朋友，只能把气撒在你叔叔身上了。” “那也不一定是路改的缘故，说不定对方已经转世了呢？” “不能，他花了所有的积蓄和门路找了管事的判官，判官说没有。受人恩惠千年记，总不能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吧。这一去，再见面的机会哪里还有，唉。” “就算告知了对方又能怎么样，一转世还不是全忘。” “话不能这么说，一世自是一世的情，情在，人才圆满。呵呵，你还小，说这些自是不懂的。” 哼。竟然有胆子欺负我小，“吃这个，这个香。”韩有信不疑有他，吃了满嘴芥末，整条舌头都耷拉到桌子上了。 “小孩子的话都信，蠢死你。” “哧喝哧喝，辣死了辣死了。”韩有信一边辣一边喝饺子汤，最后干脆把旁边一碟醋都灌进去了。长舌头辣得跟条肥红肠似的，一弹一弹满桌跑。 “哈哈哈哈。” 我乐呵呵钻去杂物间拿了两套三叔穿不下的旧运动衣，抖了香灰撒衣服上，看它慢慢穿到程有信身上，“对了，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就不怕那家伙打你？” 程有信开心地擦干净手，小心捏捏身上的衣服，一会儿伸胳膊一会儿抖腿，衣服肥了点，可他明显很满意，就连长舌头和眼珠都抖回去了，别说，还蛮有个人样子，我烧了根自己的头绳把他的头发扎起来，清爽多了，像个跳街舞的大学生。 “不要紧，那个和你一起的厉害家伙答应帮他找人，他们已经去了。我本想谢过你的糖就回去的。” “哦，我叫陈四九，下次你能出来的时候就来找我玩吧。”我拿包袱把吃的用的和另一套衣服包起来，然后又烧了纸钱塞进去，想想他肯定没吃过水果奶糖，又各色糖包了一大包。 “啊，你怎么可以把名字告诉我。”亲口把名字告诉鬼，它想进你的梦，甚至诅咒你伤害你，可是易如反掌啊。 “废话，有了名字不就不迷路了。而且你若需要啥还能进我梦里告诉我，多省事。对了，我若忘记你，你可以提醒我，但不能诅咒我啊，我可是很厉害的，反噬起来有你好受。” “四九。” 看程有信慢慢抬起手来想握我的手，我随着包袱卷一起递给他，“算了，看你这么笨，明年还是直接到鬼道去接你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归去来 燕子每年都会来我家做客。说是做客，其实就是霸占我的床，吃我的糖，分我的宠，还要看心情好坏三不五时地捶打我。 说出去丢脸，不说又太气人，所以她来的日子，我总在憋出内伤和咬牙切齿不小心咬到舌头中煎熬。 想我凤凰泉一霸，却在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丫头片子面前横不起来，没天理啊没天理。可是，没法子，谁让她那巴掌厉害，简直比老妈的糖炒栗子还残暴。打在身上闷声不响，可肉与肉之间就是会充分摩擦，让你深切体会到什么叫疼得火辣辣。 记忆里，她来做客的头两年还是蛮乖巧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子小乖妹叫得欢，从上到下俘获红心一串。更何况这姐姐人长得漂亮，声音好听，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黑得能照出人影来，还有那头乌黑乌黑的长直发，老妈最喜欢偷拿我的蝴蝶发卡给她梳辫子，今天麻花辫，明天丸子头。更馋人的是，头天辫子编得再复杂，第二天拿手一搂又顺得像缎子了。 以至于从那时起，我就有了固定模式的臭屁审美。人可以不白，可以没有大眼睛，甚至可以不高，但绝不能没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头发。当然，直发更好。可惜的是，我整天介到处疯，留的最长的头发，堪堪扎起两只羊角辫，还悲催的是个卷毛。 所以，我很理解老妈的移情别恋，只要她不觊觎我珍藏的那些闪闪亮的小卡子，我还是很乐忠于给她打下手的。 后来我们的友谊是怎么“变质”的来着？对了，就我开始学写字的时候。 那天燕子闲来无事，便自告奋勇教我写字。兴冲冲把三叔屋里的小黑板移到厦子底下，两人一个坐小板凳上，拿个画板当课桌，一个一手粉笔一手小竹鞭，分外神气。一道杠，一；两道杠，二；三道杠，三。简单吧。 啊，不干，我是四九，那得多少道杠？ 我掰着手指头半天，愣是没缓过神（明明我都认一百个数来着）。燕子笑得脚丫子都朝天了。“哈哈，四九，四九这名字，哈哈哈。” “笑啥笑，笑屁啊。我就四九怎么了，四九不好听吗，就四九，咋了，咋？” “女孩子不要动不动就说屁！”燕子拿小教鞭敲我“课桌”，却噌一下敲我一脑门子火，“不学了，哼，就屁，狗屁，臭狗屁。” 我一溜烟跑胖墩家寻安慰，胖墩还不一样不会写字。会写字了不起呀，谁稀罕？下午几个小伙伴呼啦啦带着三条狗进山撵兔子，撬了半天兔子窝都没逮着一只，奇了怪了，这满山的兔子都跑哪去了。 正合计着要不要去山坳里摘酸枣得了，却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蛇拦住了去路。狗子们起始还挺兴奋，一听口哨哗啦一下就冲上去了，结果还没碰到蛇的一小节尾巴，就呜呜呜夹着尾巴向山下跑。后面我们几个死命唤，要不是那句“再跑就扒了你的皮”的狠话，估计早没影了。 说来也怪，那蛇既不吐信子吓唬人，也不怕我们手里的铁耙锤，就那么慢条斯理地游过来，不理别人却专往我身上凑，一边追还一边吐黑泡泡，一个个泡泡碰到草叶子、树枝上裂开，“噼里啪啦”，然后就有一股粘腥腥的黑雾飘荡在四周，不小心沾皮肤上湿哒哒凉飕飕的，也不知有毒没毒。最讨厌的是，它还影响视线，我连手里拿的耙锤都快看不清了。 猛然想起爷爷曾说过山里的蛇妖得很，最喜欢像猫一样戏耍人，但跑起路来不能转弯，一转弯骨头就碎，身子就跟着瘫痪了。我就把着树转圈跑，死命跑，誓要将这蛇跑死，好拎回去给爷爷泡酒。 “呼呼呼。” 我这跑得死去活来，那蛇依旧吐着泡泡不急不缓地追，一串又一串泡泡在耳边炸裂，我狠劲上来，索性靠着树停下来，什么嘛，我就不信你一条蛇能要了姑奶奶的命。 “果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蛇的影子在黑雾里飘来荡去，只能根据雾的走向判断方位，看那姿态，仿佛是个人般立了起来，“放心，我不吃人，就来找你玩玩。” “谁跟你玩，丑八怪！” “你说我丑？”咬牙切齿的声音听起来阴了八度，连周边的泡泡都要冻上了。 “我说，你干嘛非要吐泡泡，不嫌费事吗？如果是想让我看不见，或者心里害怕什么的，直接吐黑雾不就得了？” “嗯？什么？”对方显然没跟上我的节奏，害我替他挫败得不行不行。“我说，你又不是鱼，瞎吐啥泡泡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归去来（下） 黑暗中静默了足有三分钟，才有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小爷我乐意，你管得着嘛。你谁呀你。” …… 嗯？还挺有道理。 前头我不才被燕子气得跳脚嘛，怎么转头就笑话别人。我把手里的耙锤一放，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学电视里的好汉双手把拳一抱，大声说，“我错了，对不起，向你道歉。” 黑暗中又静默了足有三分钟，一阵爽朗的笑“砍破”了眼前的浓雾，“哈哈哈，果然古里古怪，哈哈哈哈，够古里古怪。我喜欢！” 嘁，谁要你喜欢。吐泡泡的蛇，咱俩到底谁古里古怪？ 正想好死不死抬头呛几句呢，眼前雾气尽收，夕阳的余晖爬过山凌，尽数洒在少年的脸上，竟如三叔屋里的画般美好。 可惜，无暇顾美景。 “一支箭”嗖一下射向少年，他身体一弓，足底一弹，飞快向旁边倒退五米，那箭却半空里拐了个弯，“噗”一下打在他抬起的胳膊上。 “我说匡燕，你就不能轻点。”少年用手把着胳膊，拿嘴呼哧呼哧吹，看来疼得不行。 “我要晚来一步，四九准被你吓懵了，还轻点，这都够轻了。”“箭”落地，变成了扎马尾，穿着粉红连衣裙的燕子。“四九，你怎么样，有没有吓到？” “那倒没有。” 确实没有。咱啥都缺，就不缺胆。 “啪”一巴掌打过来，整个肩膀的肉都在叫嚣，“疼！” “还知道疼啊。一个女孩子，天天往山里野，总有一天要吃苦头。” “吃啥苦头，这山我会走路那天就满山里转了。”到目前为止，吃的最大的苦头就是挨你一巴掌。“嘶”，真疼。 “咳，咳，你好，我叫姬宁，是灵火山黑嵘蛇一族，匡燕的青梅竹马，嘿嘿，也是她的未婚夫，久仰你的大名，早想来拜会你了。” 未婚夫？久仰！拜会。 “啊，你好。我叫陈四九，碧泉庄的，呐，就下面那个村子。”这家伙一下客气起来，还真有点不适应。 “呵呵，知道，全知道。” “你怎么来了？”燕子拉着我的手往回走，小心翼翼穿过荆棘，生怕身上的裙子被刮破了，“没长角就乱跑，长能耐了啊。” “蛇会长脚吗？” “不是。我们黑嵘一族有龙的血统，是最强大的蛇族，但少时往往娇柔脆弱没什么自保能力，加上我们的蛇胆于修炼者很有裨益，所以常常会成为其他修炼者觊觎的对象。不过，等长大后头上长出角来，可就没人敢欺负了。” 少年，你这么底朝天地把秘密告诉我，不怕我抓了你泡蛇胆酒啊？ 姬宁仿似看透了我的小心思，一边帮燕子提裙子一边笑，“吃了我的蛇胆可是抵得上修炼三百年哦。” “嘁，稀罕。”我又不修炼。 “呵呵，逗你玩呢。你三岁就能救匡燕，又怎会舍得拿我的蛇胆泡酒。” “那也不一定，保不准我爷爷喜欢呢。而且，听说吃了蛇胆就不招蚊子了。” 我这边说的欢，姬宁那边的脸已明显绿了起来，“就为了不招蚊子？” “多好啊。” “可燕子喜欢蚊子啊，有她在你还怕被蚊子咬。” “那她又不能时时刻刻在我身边。” “算了，当我没说。”这下，少年的眉头也皱一起了。“果然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哈哈哈。谁让你吐泡泡吓唬我的。”又不是鱼，为什么要吐泡泡。可我又不能明明白白鄙视他，真是憋也憋死了。 这次姬宁没说话，吐了一个乒乓球大的黑泡泡出来，风一吹直接飘到了远处废弃的石坝上，匡燕捡起路边一块石头，甩手一砸，转身就捂着我的耳朵蹲下了。 “砰”一声震天响，整个石坝爆炸了。幸亏我们离的远躲得快，不然准被飞起的石头砸到不可。 “乖乖，厉害。” “姬宁母亲是天山一脉的水蛇，泡泡是她送姬宁的玩具，也是他的防身武器。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看他一人还这么淡定。” 好吧，我晓得这三百年道行的威力了。 三人玩闹着回到家，看到门口拼命摇尾巴的帅子，我咬牙对姬宁说，“快吐泡泡砸它，砸死算我的。” “呜呜呜”，帅子依旧怕姬宁，麻溜地跑我身边来蹭蹭蹭。 “汪汪汪”，我回来搬救兵的，腿都快跑断了。 “汪汪”，燕子拳头比我牙都厉害。 “汪汪，汪汪汪”，好吧，这句是我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 脸呢？帅子，你的脸呢？ 匡燕和姬宁在我家足足住了两个星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三叔甚至隔壁的二大娘和五婶子都被姬宁那小子的帅气迷惑了。不仅不吃蛇胆，还把他养得白白胖胖，每顿都有仨鸡蛋。 对了，被养肥的还有匡燕的拳头，和我对瓮里瓮气掌的耐受力。 以至于他们走后，我都没爬上厦子顶，把那空的燕子窝捣毁。三年前，我干嘛非要把那只差点被蛇叼走的燕子救下来，窝里没大燕子管我什么事，她翅膀受伤只能趴那又管我什么事？我还央求爷爷做网，每天逮蚊虫蚂蚱给她吃，我还絮絮叨叨跟她聊天，等她走了哭个半死。我欠啊。 …… 唉，好像哪里不对，蛇明明要吃燕子的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乔三爷（1） 乔三爷住在山里。 不是我们天天撵兔子的山，是后面更高更深的山。他把茅草屋搭在一片枣树林背后，不好找，更不好进。 能遇见乔三爷纯属意外。 那天隔壁二大爷闲来无事带我进山打野味，结果看到一只从未见过的大鹿，这连二大爷都不晓啥名头的鹿长得忒漂亮了，头顶的角又壮又大，炫着亮丽的光，尾巴上的毛则软蓬蓬的，蹦跳起来时，像簇云朵似的飘来飘去。 二大爷不舍得用枪，就想弄个陷阱抓活的。结果那鹿成精了，不仅不怕，还当着我们的面把所有陷阱踩了个稀巴烂。 这不，不服输的爷俩就跟那鹿杠上了，一追就是半响午，等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时，才发现被鹿带进了一大片枣树林。林子里的枣树棵棵都很粗大，最细的也得我和二大爷手拉着手才能抱过来。 “可惜刚入夏，秋天来就有的吃了。”一想到又脆又甜的大红枣，爷俩嘴巴里的火更烈了。 “现在也可以啊。”一个陌生的身影从枣树后面走出来，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我们微微一笑。“两位若不嫌弃，就到寒舍吃顿便饭，喝碗蜂蜜水吧。” “好啊好啊。”对方竟把我这小不点也算一位，还郑重其事地邀请，令我倍生好感。 我看他顶多三十一二岁，比我爸还年轻，穿一身最普通的粗布衣裳，却比普通山里人挺拔伟岸，遂自来熟地爬起身就抓住他的手，摇晃着催他走。 对方明显没被陌生人这么抓过，整个手腕都有些僵直，就连路也走得格外勉强。我才不管呐，有蜂蜜喝，想想都美。 “大叔您贵姓啊（这个贵姓是学校里刚教的，老师说这么问会显得人有文化）？” “呃，我姓，乔。” “乔大叔，您一个人住山里？”难道是护林员？这么深的山，可不得有个护林员。 “啊，我还有昊昊。” “昊昊，您儿子？” “呵呵，不是，是我的鹿。不过它比一般的男孩子都要调皮呢。”男人显然很了解自家鹿的品行，也很喜欢它，才会谈起来眉眼带笑。 可是，鹿？ 我吐吐舌头，回头与身后的二大爷眨巴眼——刚刚的鹿，有主。要不要老实“交待”？省得等下碰上说不清楚。 “哈哈，不好意思啊乔老弟。我们就是追这头鹿来的。”二大爷爽快地说明，没一丝藏着掖着，“早知道是头家鹿，说啥也不能追。不过你放心，我们绝没伤害它。” “嗯。他惯会出去野。亏得两位本事大把它赶了回来。否则又是好几日不着家。”乔大叔显然也没在意，一边引着路，一边轻声与我们聊着天。他的声音清清凉凉的，能把人的心都熨帖了。 走了得有□□分钟，蜂蜜的嗡嗡声越来越大，直到走到一座茅舍边看见几只蜂箱，才晓得他这儿自己养蜂呢。 我小心翼翼地躲过几只蜜蜂的飞行路线，正暗自得意呢，却被一声喷鼻声吓了一大跳，一屁股墩坐到了路沿子上。 “噗噗噗”“啼啼啼”。 这，该是一头鹿发出的声音吗？对上两颗黑豆般的“小”眼睛，还有滋着牙的“大马猴”嘴，我的好心情一扫而亡。要不是路面铺了青石，并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看我不拿石头削它。 “昊昊，不要欺负客人噢。” “啼啼啼”。它讪讪跑开，留给我一大肥屁股。 “不好意思，昊昊被我惯坏了，脾气大得很。两位屋里坐。” 进屋连喝三大碗蜂蜜水，并吃了大半盘子蜜枣后，我原谅那头嚣张的鹿了。 这都怪乔大叔的手艺太好了。 甜品吃着的工夫，他就弄好了菜。红烧兔肉，山鸡炖野菇，青椒炒蛋，石板焗茄子，凉拌黄瓜还有一大盘香喷喷的枣花饼。 哦，对了，还有一壶果子酒。二大爷不让我喝，不过我还是偷偷尝了一口，甜甜的，凉凉的，很好喝。 要不是刚刚偷跑过去好两次看他做菜，我还真怀疑他那灶间藏了个漂亮的大厨娘。 “好吃，唔，好吃。” “呵呵，是你们打的野味新鲜。” “别谦虚，乔老弟你这手艺都能开餐馆了。” “山里简陋，没啥好招待的。多吃点啊。” 可不得多吃点，我哪知道客气咋写。俩大人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聊着天，我则只管埋头苦吃，没一会儿就打起了饱嗝，啊，这鸡汤真好喝，再来一碗。 “啼啼啼”。 什么？又来嘲笑我。这次非逮住你不可。我放下筷子偷偷溜出门，身后是二大爷的嘱咐，“刚吃饱，别跑那么快。” “别担心，昊昊喜欢这孩子，不会把她带远的。鹿昊，带妹妹去摘些樱桃来，晚上我们做果酱好不好。” 樱桃？果酱！我瞅瞅前面的肥屁股，朝手心唾了一口，两手一撮，撒丫子就往前冲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乔三爷（2） 嘚嘚嘚，“啼啼啼”，嘚嘚嘚，“啼啼啼”。 这家伙，每每我快追到了，它一蹦五米远，又跑开了，完了还不忘朝我呲牙扭屁股，抖着气人的长角来回显摆。 “赖皮鬼，不追，不追了。”我一屁股坐地上，不玩了。 鹿昊在前面啼啼啼半天，看我不理它，又摆摆屁股嘚瑟地跳回来，围着我转了两圈，见我依旧低着头不理它，便拿脸来蹭我的。 嘿嘿，等的就是你。 我“哈”一声跳起，抓住它的角就上了背，这下，看你还蹦跶，你跑啊，你嘚瑟呀？ “啼啼啼”，鹿昊象征性地甩了两下脖子，听我笑得张狂，反而优哉游哉跑起来。 “哇，樱桃？”这么多的樱桃啊！ 十几棵樱桃树长在溪边，每棵都红成一片火了。原来，樱桃这么能结，回家我得让爷爷种两棵？我惊喜地催鹿昊跑到树下，一把就摘下十几颗，“好甜。” 鹿昊伸长脖子，专挑红透的吃，长舌头一卷就一枝，好家伙，比我还挑食。 吃个大饱，看树下摆着两个篮子，我忍不住拿起爬到树上摘去，不一会儿就摘了满满两篮。樱桃酱，我还没吃过呢。想想都流口水。 正想着要不要直接赶回去呢，鹿昊咬着我的衣领就把我拖下了溪沟。 这沟的水不深，清澈见底。几个大石坑明显被人为挖深过，里面的水看看得有两米深了。好些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偶尔还有青蛙从旁边的水草里跳出，一眨眼就跑了。 鹿昊跳到一处石坑边上，趴在水草边朝水里探，然后开心地“嘚嘚嘚”踩水。什么好事呀？能让一头鹿欢喜地咬尾巴。 我好奇心暴涨，也踩水过去，发现水草里安了个渔网，里面明显抓住了几条鱼，有两条还不小。 我小心翼翼把网拉上来，把那两条成人手掌大的和三条半大的收了，其他小的放生，将网原样置好。又拉了两根水草串好鱼，看鹿昊一直盯着我做这做那，索性把五条鱼挂它角上。 本以为他会拒绝，谁曾想竟分外满意这个造型。朝水里看看，嘚嘚嘚踩碎自己的倒影，又看看，再踩碎。好吧，你喜欢就好。别溅我身上好吗。 滴答滴答，不是溅，是真下雨了。 等鹿昊带着我还有两篮樱桃并五条鱼凯旋而归没五分钟，雨已大得看不见院外的枣树林了。 “幸好刚刚把蜂箱盖了，谢谢你啊陈家二哥。” “呵呵，吃了你的蜂蜜怎么也得帮忙干干活啊。” “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不如今晚就留这儿吧。只是居所简陋，还望不要嫌弃。” “哪的话，我看老弟是个有学问又懂情趣的，这茅舍住起来可比看上去舒服多了。” “我们晚上要住这儿吗？好啊好啊。”那样我就有果酱吃了，啊，还有鱼。 乔大叔看起来也很喜欢鱼，晚上两条大的清蒸，小的熬汤，还炒了一锅地三鲜，不要太美味。 我和二大爷也有帮忙，把两篮樱桃洗好择好，中间拿小刀切口，扣出核，拿糖腌了。晚饭过后乔大叔又拿来些冰糖化锅里，合着樱桃一起炖，那香味，连鹿昊都被勾进来了。 于是一人一鹿趴在灶边，看乔大叔一边拿勺子慢悠悠地搅，一边小火慢熬，稠到收满汁才熄火。 我和鹿昊没等凉就一“人”吃了一碗，眼巴巴看乔大叔把它们装罐，然后拔到井里去。“镇一夜味道更好。明天你们回家总不好让你们空手回哦。” 所以，我是舔着嘴入睡的。 梦里正扒在灶台边，看乔大叔熟练地炸蜜糖馃子，眼看那馃子已呈金黄色，只要捞出淋干油，洒把芝麻上去，就可以沾着蜂蜜入口了，却被一阵叩击窗棂的声音叫醒。 “谁这么没眼力界？”我嘀咕着爬起身。 “四九，醒醒啊四九。” 二大爷轰隆隆打着呼噜，一听就知道晚上没少喝。我拉他两下没拉醒，索性直接把窗打开了。 夜光里，鹿昊满眼焦急地站在窗下，一见我就直接凑了上来，“快，快点来。” “你咋说话了？别是我做梦吧。”我拍拍脑壳，眨巴了两下眼，感觉自己魇着了，打算趴回去继续睡。 “别睡了，快过来。”长角撩一下我手臂，直接卡住了窗户，“是我啊，鹿昊，你快醒醒吧。” 还真是。“我说，你咋鹿身就说话了？” 我迷迷瞪瞪爬上他的背，就被驮着飞出了院子。 大雨过后的夜格外凉爽，空气里满是花的甜和野地的香。被风彻底吹醒的我干脆趴伏在鹿昊背上。“什么事这么急？大晚上跑出去肯定要挨骂。” “是三爷，三爷他变身了。”鹿昊显然很急，连跑加跳差点把我掀下去。 “谁？” “还能有谁，给你做饭做果酱吃的那个。”唯恐我听不懂，又一字一顿道，“乔，三，爷！我师父乔三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