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 第1章 明珠 春末五月,阳光灿烂,白云朵朵,江南绿如蓝。 繁花正盛的园子里有个小小女孩欢快地跑着,她一身织花彩衣,脖子上挂着精巧的金项圈,金项圈上镶着的几颗七彩宝石在阳光的照射下宝光灿烂、闪闪发光。小女孩一张雪白的小脸上,弯弯的眉,大大的剪瞳,因正开心地笑着,左颊露出深深的酒窝,小小嫣红的嘴唇两角向上翘起,说不出的漂亮可喜。 她在前面跑,穿过,繁花纷纷拂过衣襟和头顶,笑声轻轻脆脆,听得人心都软化。丫头在后面追,可又知她想去的是哪里,必不会受罚的,便只得跺着脚又是笑又是无奈。 小女孩拐一个弯,看到了后园和前院大宅相隔的月亮门,小脚丫加快了步伐,绣花鞋底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嗒”的连串轻响,从甬道飞快地跑过去,跑到一扇门前。 细细地喘着气,小女孩扶着门,用袖子抹一抹额头微汗,偷偷探头。 这是一间书房,书却不多,大架的书架上放着各种古雅摆设,宽大的书桌上错落地放着打开的锦盒,三个男子正或坐或站边看边随意地聊着天。 小女孩露出一朵大大的笑,软软地叫“阿爹。” 其中一个身材中等着青色直身的男子立时转过身,一眼看到门边的小女孩,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囡囡你又淘气了。”走过去抱起她,亲亲她的脸“想阿爹了”眼中揶揄,明明中午才腻歪过。 小女孩坐在父亲怀里,嘟一嘟嘴,小手拍拍父亲的脸,把那点揶揄拍掉,转回头,大眼睛骨碌碌转一圈,对着一袭蓝袍的青年男子甜甜地叫“孟叔父。”另一个月白道袍的人却没见过,顿一顿,就送一个大笑脸“伯父。” 那个被叫做“伯父”的男子逗她“我也是你叔父。” 小女孩又转一转乌黑的眼珠子,笑眯眯“你叫我阿爹做阿兄么” 那男子哈哈大笑,小女孩的父亲笑“这是方伯父。” 小女孩便得意地仰一仰头,大声叫“方伯父” 三人都忍俊不禁。 方姓男子赞美“江老弟你这女儿当真长得好看,又聪慧可爱。” 青衫男子江宣也不自谦,自赞“某无所长,唯有此膝下小女,全副家产也不换。” 江宣也不放下女儿,抱着她继续和朋友闲谈,孟姓男子笑着摸摸小女孩的头,说“你家这批货成色相当好,我看又能选些进贡。只是你也知道,又只能赚名头不能赚银钱了。” 江宣笑“放心,最好的自然给孟老弟留着,你看着选就是。”后半句话他却没接,只是笑。 方姓男子找张椅子坐下来,笑着旁听,手里把玩着案桌上的翡翠镇纸。 小女孩听不懂,只低下头看着桌子上打开的锦盒。 锦盒里全是各色宝石,有的大颗有的小颗,全部色泽润亮,品相极好。小女孩抿着嘴,侧着头,仿佛在一颗颗细细分辨,看了好久也不动。 他们也不以为异,小女孩,喜欢漂亮的石头也是情理之中,这家家中此类石头不知凡几,更是常常整盒倒在床上给她玩耍,小小女孩几乎从不知事起便玩着宝石长大。玩得多了,便不当回事,便是看到最漂亮最稀罕的,也只是看过玩过便算。 江宣便把女儿放在一旁榻上,将两个装着名贵宝石的锦盒放在她面前任她观玩。 孟姓男子看得惯了,面无异色,方姓男子却略带诧异,看一眼江宣,眼神里不知装了什么,有点复杂,似是佩服他视宝石如无物,又似觉得他太过宠容小孩。 小女孩便一直在父亲的书房里呆到傍晚,直到晚饭时分才被父亲抱到饭堂,和祖父母、母亲、姨娘一起吃饭。 江家富贵,乃本地第二珠宝大商,而全国珠宝业中,又属龙游商帮独占鳌头,届时有“遍地龙游”之称,珠宝、造纸、印书垦拓三行俱有烈火烹油之势。 可惜江家子嗣不丰,江宣十六成婚,婚后十余年夫人刘氏才于年前刚刚诞下幼子,尚在襁褓。另外仅一美妾娥娘于六年前诞一女,便是这美貌聪慧的小女孩江陵、小名囡囡的了。江氏夫人很是贤惠,待江陵视若己出,把一个小小女孩宠得十分活泼娇气。便是江家祖父祖母,从前膝下唯有这一小孙女时视之如珠如宝,如今纵有了嫡孙,也从不曾因江陵是女儿就生嫌弃,举凡家中所有,江陵所喜,无不依从。 唯有娥娘教女甚严,商户人家并不和大户人家一样讲究,家人俱认为小儿由生母抚养较合适,好在娥娘并非无知之辈,江陵在娥娘教养之下,年纪虽小,虽娇纵淘气亦有分寸。 只是她生得实在娇美可爱,活泼讨喜,纵然如今有了弟弟,也丝毫不曾影响她在家人心中的地位。 此时便只见座中三位女子围着江陵,也不假手婢仆,知凉着热,呵护备至,祖母更亲手喂食。 江陵吃一口,同祖母说“晌午在阿爹那看到有一颗猫儿眼,可好,叫阿爹给阿嬷做戒指。” 祖母便逗她“叫阿爹留着给囡囡做嫁妆罢。” 江陵想一想“不急,日后再说这个。” 刘氏笑喷,急急掩帕,笑“日后便没了,没这般好的了。” 江陵又想一想,点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澄澈如洗“从前也没见过这般好的。可还是给阿嬷的好,日后好给弟弟娶媳妇。” 刘氏心中几乎爱她到骨子里去,摸着她的头道“日后叫弟弟给囡囡寻更好的。” 江陵安慰嫡母“囡囡没关系。”撒娇“太太,我要吃炸丸子。” 小孩子爱吃油炸食,娥娘不许她吃多,刚吃了一个,又想吃,却怕娥娘,遂同刘氏撒娇,大眼睛扑闪扑闪躲着娥娘。 娥娘看她一眼,江陵躲在刘氏衣襟后朝她吐吐舌头,刘氏只好同江陵摇头“听你姨娘的话。”江陵便嘟了嘴,不依地在椅子里扭扭小身子,祖母做了仲裁“只能再吃一个。” 江陵顿时笑成一朵花,抓着祖母的衣襟“阿嬷最好,囡囡最喜欢阿嬷了。” 刘氏同娥娘打趣“囡囡不喜欢你了。” 娥娘笑“谁稀罕。” 江陵大声说“阿爹稀罕” 众人连同边上服侍的婢仆都笑出来。 江宣笑眯眯“说得好,阿爹可稀罕了。”江陵得意洋洋,刘氏看着她的小模样,爱得在她脸上狠亲一口“我家囡囡真是可人。” 江母问江宣“孟、方两位先生出去访友,你怎不一同陪着”江宣笑“他们一去县尊处,一去许家,我若去了颇有不便。”江父颔首“许家和我们家暗底下别苗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方先生去许家,怕不是” 江宣微笑“货比三家也是常事,阿爹咱们家不必要争这些,要我说,让许家一直占着鳌首未为不可。”江父松了口气“你能这么想就好了。”江宣狡黠地笑谑老父“您是一直怕我想着要青胜于蓝、力争第一吧” 江父道“你知道就好,商贾占个第一有什么好”江母道“咱们家”江父知老妻想说什么,摇头制止“多少年前的事了,再不必提,更不必想。” 江母便住了嘴,江父一低头,看到江陵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边吃炸丸子一边似懂非懂地听着,笑起来“我们囡囡真乖。” 江陵冷不丁地说“我喜欢许家哥哥。” 江宣一口饭险些喷出来“你前儿才说喜欢傅家哥哥” 江陵天真地说“我都喜欢呀,不行吗许家哥哥可聪明了,傅家哥哥最听我话还有章家弟弟” 江宣糟心地看着幼女“章家弟弟月前险些把你撞到池里。” 江陵大方地说“那他又不是故意的,他家把他养得胖呗。” 江宣郁闷地说“你就不爱同他们家姐儿玩” 江陵吐吐舌头“我喜欢和章姐姐玩呀,可是她都没空儿玩了,章娘娘说章姐姐要学掌家啦。” 江母说“章家大姐儿十岁了吧章当家是该带着管铺子家什了。” 江宣道“章兄说大姐儿聪明,要带着学刻书印书。以后不拘嫁到哪家,都能得用。” 江父叹息“章家的确大气人家,不学那等死守家传之秘的,若家里没个顶用的,三两代也就绝传了。” 江宣温和地看着江陵“囡囡再大个两年,也可以学起来了。” 刘氏笑“咱家这个还真靠天分,囡囡是真有天分,一堆石子儿她眨眼便能挑出最好的。” 江父呵呵地笑“天老爷赏饭吃。”摸摸江陵的小脸蛋。江陵一抬手就拉了拉江父的长胡须,调皮地说“阿爷修胡子。” 刘氏逗她“你傅家哥哥就快过生辰了,挑好送他的石子儿没” 傅家小公子名傅笙,今年八岁,他的生辰略有奇异处,又是溪南傅氏掌家长子的嫡幼子,极是得宠,每年生辰都会进城行布施,最特别处便是当夜所有小乞丐都会食一餐饱饭得一些铜钱。 长辈们自有来往,小孩子之间也送些小礼物。江陵每年便挑些漂亮的石子儿相送,头一年她尚小,挑了颗极品黄玉,大人一时不查,便由她大大咧咧在席间递给了傅笙,江宣自是一笑置之,傅家就很是不好意思了,再三推却不过,成了傅笙最爱的小物件。之后每年便成了惯例,江陵会在父亲的指点下,挑些相适宜的石子儿送予小朋友。 因此江陵见刘氏逗自己,便有些不好意思“太太你不能揭囡囡的短啊,你要疼囡囡帮囡囡的啊。” 刘氏喷笑“是了是了,太太知错了。” 吃完晚饭,娥娘先回去,江陵惯常去到刘氏的房中看弟弟。 江宣给儿子取名叫做江子彦,取江宣之子才德兼备的意思,小名唤作瑞哥,方六月婴儿,养得甚好,肥肥白白的,四肢如藕节,一双大眼睛与江陵有几分相似,不同在于江陵的眼睛略长。 初始江宣给儿子起名时,江陵不解,坐在父亲膝上问“阿爹,弟弟的名字是才德兼备的意思,那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江宣遂细细给小女解释道“囡囡名唤江陵,陵之本义,是表示山的高低上下;陵又通凌,意即超过、超越,所谓陵云陵霄,阿爹望囡囡志气高远,要越过寻常之辈呢。” 江陵似懂非懂,困惑地问“那也要超过弟弟吗” 江宣大笑,逗她“囡囡想超过就超过” 江陵困惑“可是弟弟是男孩儿啊。” 江宣则收起了笑,认真地说“囡囡切不可这样想,在阿爹心里头,女孩子男孩子无甚区别,都是人生父母养。若硬说有区别,那是女子被锁在了家中,得享了安乐,失却了与男子一竞的机会。只是这千古如此,没有办法罢了。好在咱们商贾家好歹要自在一些,所以囡囡不可有这样想法。” 江陵点点头,却犹是拧着小眉心想半日不得要领,江宣摸摸她的头,见这小模样不觉有趣起来,又看着床上襁褓中的小儿,心满意足。 江陵并未想出答案,小小女孩,转回头便把这事抛诸脑后。她极是喜爱幼弟,每日早晚总要去陪他玩上半个时辰,这还是因为婴儿多眠、醒着的时候太少的缘故。因为成了习惯,江子彦每到这个时辰便会得探头探脑,直到见到江陵跑进来,就咧开嘴笑得口水滴答。 玩得片刻,奶娘便把婴儿抱到堂中,喝完一盏茶的祖父刚好可以含饴弄孙。一时间江陵的童言稚语、江子彦的伊伊呀呀、祖父母的呵呵笑声,极是温馨热闹。 待得过了戌时,丫头们便带了江陵回到娥娘屋中,洗漱歇息。 江家大宅是个四进大宅,最后一进大宅的后面就是一个大花园子,娥娘喜清静,就和江陵一起住在花园子里的漱玉阁,漱玉阁离主屋甚远,因娥娘不爱花草,四周只种了些树和香草绿萝,春浓时分只见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错落有致,到得夏天,便是整个宅子最荫凉所在。 江陵蹦蹦跳跳地回到漱玉阁,因娥娘喜静,商户人家也不讲究,因此漱玉阁的丫头不多,江陵的琐事只娥娘自己经手,此际在娥娘亲手照料下洗漱完毕,坐在床边椅子上,空着脚荡着,开始背书。 娥娘则手执书卷听着她一字一句背诵,她年已二十有四,正是少妇年华最盛时,兼且她姿容甚美,灯光下肤白凝脂,明瞳如水。 江陵背着背着,突然停住,侧着头看娥娘。 娥娘皱着眉,问“忘了” 江陵嘻嘻一笑“阿娘真好看。” 娥娘忍不住一笑“小滑头,你赞阿娘也要背完。要是忘了还是老规矩。” 江陵吐吐舌头“我早间读过,午间又背了两次,才不会忘呢。真的真的,刚才就是看到阿娘太好看了。”见娥娘眉一竖,立即朗朗背起“” 直至背完,江陵脚一缩站上椅子,一跳便跳到床铺上,歪躺下来“哎哟,这一天可累坏了。” 这学着祖母的腔调令得娥娘展颜“小滑头哪里累着了阿娘给你松松筋骨” 江陵忙忙地在床里头一滚,娥娘便作势去捉她,她“呀”一声叫,飞快地贴着里壁滚来滚去不叫阿娘捉到,娥娘探身往里,摸到了她的腰,她便“咯咯咯”地笑出来“痒痒痒”一边逃到角落,紧紧贴着缩着不动,娥娘一碰,便笑个不停,伸手乱拍。 娥娘禁不住也笑,频频逗弄女儿。 到得睡下已是戌末,江陵眼饧神困,躺在娥娘的怀里很快入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灭门 小江陵做了一个梦,很美的梦。 梦见弟弟长大了,长得跟阿爹一模一样,很乖很听话,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要干什么就跟着她干什么,天天陪着她玩,满天满地地帮她找她喜欢的东西,吃的玩的还有漂亮的衣服。阿娘要教训她的时候,弟弟就拉了她跑去找阿爹,阿娘就只好算了。 后来她要做新娘子了,弟弟就把自己赚来的很多很多漂亮石头绑在园子里漂亮的花儿上,太阳光一照,满园子都闪闪发光,漂亮得不得了不得了,她眼睛都看得舍不得移开,弟弟就安慰她新郎哥哥的园子里也都有呢。然后拿出了一颗非常非常大非常非常好非常非常漂亮的猫儿眼给她,告诉她我找了两颗呢,一颗给姐姐,一颗给我的小媳妇儿。 小江陵欢喜得不得了,捧着猫儿眼心满意足的,说乖,好弟弟真乖。 弟弟就笑,笑得好可爱。 可是太阳好晒,越来越晒得热啊,猫儿眼也晒得烫起来了,满园子闪闪发光的石头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她觉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好亮、好热。 好亮,好热。 小江陵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呢喃“阿娘” 阿娘用力拍着她“陵儿,陵儿醒醒,快醒醒” 江陵被拍得疼了,一激灵用力睁开眼睛,扑面看到窗外火光冲天,火烧着木料的哔剥声响都能清晰得听到,不远处传来隐隐的杂乱喧哗声。屋内却没有点灯,只有阿娘和值夜的丫头。 她惊得哑了声,惶惶地看着娥娘。 娥娘飞快地帮她套上衣裳,把她递给小丫头“带姐儿往后门走,后门若是堵上了,就先躲着。”转眼看到桌上的点心,抓了几个塞到江陵衣袋里,对江陵说“陵儿跟喜叶走,阿娘去前头找阿爹。” 江陵抬头望望窗外冲天的火光,惊惶地摇头,小手紧紧抓住娥娘衣襟“阿娘不要走,阿娘,有火阿娘,囡囡害怕” 娥娘用力扯脱她的手,亲了亲她的额头,凝目看了看她,哽咽道“阿娘要去找阿爹和太太,阿娘去把他们带出来好不好陵儿先走,阿娘马上就会来的。” 小丫头喜叶甚是机灵,抱起她就跑“姐儿别哭,小心招来贼人。” 三人自漱玉阁跑出来,忽然听得不远处一声轰然巨响,抬眼间骇然发觉仅隔了几十米的大宅已经大火冲天四起,把半个天际烧得通红明亮,那一声巨响想必是主屋大梁倒塌。此际漱玉阁和大宅之间的树木绿萝也俱都着火,火舌竟扑到漱玉阁外面的大树上。 江陵惊慌恐惧至极,火光中看到娥娘的脸上满是泪痕,大哭出声“阿娘阿爹阿爹”一只手直直地指向前头大宅。 娥娘咬一咬牙,低声喝道“听阿娘的话,不要哭不要出声逃快逃”提起裙子便往大宅冲去。 喜叶惊呆,叫了声“姨娘”便见娥娘穿过树木,消失在火光之中。 她捂住江陵的嘴,惊惶地呆了片刻,突见远远火光中竟有几条黑影窜出,忙一矮身,抱着江陵匆匆往后园子深处跑去。 幸亏春色正浓,后花园子里花也好树也好,正生发得茂盛,娥娘喜绿,这些年移植了好些高矮树种,夜色里虽是火光明亮,这边却影影幢幢,藏两个身材矮小的人极难发觉。 喜叶抱着江陵半跑半走到后门不远,已经力不能支,喘着气对江陵小声说“姐儿躲在这别出声,我先去看看。” 江陵点点头,喜叶安慰她“姐儿别怕,要是这里出不去,花园子后头侧边有个狗洞,姐儿个儿小,一定能爬得出去。”她小心地猫着腰遮遮掩掩来到后门门边,见门外极安静,便从荷包里取出娥娘适才给的钥匙,开了锁,快快地拔开门栓拉开门,见亦无人声,欣喜地回过头正要说话,却忽然哑了声。 躲在不远处花丛浓叶下的江陵便眼睁睁地看着喜叶的头忽然间不见了,取而代之是脖子中一腔血冲天而起。 她紧紧地抓着地,太过恐惧惊骇,竟移不开眼去,目不转睛地盯着,盯着喜叶失了头的身体喷尽了血,轰然落地。随后门口出现几个黑影,全蒙了脸,并不出声,进来两个,另两个退回门外,重又掩好了门。 进来的两个黑影把喜叶的尸身拖到一边树丛当中,然后毫无声息地走动、搜索。 江陵的一颗心剧烈地跳起来,砰砰砰跳得几乎要冲出腔子去,她极轻极轻地转到花丛后,缩成小小的一团。 也许是树荫花丛太浓密,她个子实在太小,那两人在花园子里四处搜寻了一番,终是没有发现她,便无声无息地往前院大宅而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江陵才小心翼翼地移动身子,此时看也不敢看一眼后门,只顾低着头猫着腰沿着园墙,躲在阴影下往喜叶刚才说的花园后侧慢慢移去。 花园子的后墙不知多久没有清理,积满了青苔,江陵紧紧挨着墙挪动,凡是青苔、尘土、脏泥俱粘在她身上头上,因又惊又怕,汗水和泪水流了满脸,一双手抹来抹去,抹得满脸脏污,看不清眉目。 她心惊胆战地找了许久,才找到喜叶说的狗洞,狗洞并不大,应该只是时间久了,墙角的砖松动,被野狗野猫扒出来的洞,被几丛花遮住,若不是她这么仔细地寻找,根本发现不了。 江陵抬起头,这里离前院已经很远,可是大火并没有稍减,仍然在猎猎燃烧、蔓延,火光映得她的眼也红了,她喃喃地唤“阿爹,阿娘,太太”小小的心中,满是惊惧害怕,那么大的火,阿爹阿娘太太他们逃走了吗他们在哪里呀那么多坏人,那么大的火,她不知道怎么办,阿娘叫她快逃,喜叶死了,她怎么办。 江陵不敢发出声音,无声地哭着,伏下身子往狗洞外钻去。 江家后园子外面隔一道几米宽的夹道,便是另一户人家的园子,那户人家江陵记得前几日回家祭祖去了,此际熄着灯,毫无动静。江陵不敢从后门方向绕,便挨着墙悄悄地往另一个方向绕出去, 另一边,则是一个矮矮的小丘,边上错落住着几户人家,这边大火熊熊,那边几户人家仍然熄了灯,仿佛并没有人住着。 江陵年纪虽小,却着实聪慧,虽想去探门,却想起后门角子喜叶的遭遇,后退几步,远远地借着路边阴影,往前院大宅方向跑去。 及得近前,才终于听到人声鼎沸,有许多人喊着救火,然而火势之大已容不得有人近前,所幸江家大宅与周边人家挨得并不很近,暂时波及不大,人们只得尽全力阻隔火势,抬水的抬水,砍树的砍树,忙乱来回,更远处则围着人群议论纷纷。 江陵眼尖,看到人群中有几个黑衣人走来走去,遂闭紧嘴,远远地蹲在地上,装作围观乞儿,定定地看着烈火熊熊的自家宅院。 阿爹阿娘太父祖母和丫头们都在那里面吗他们都逃出来了吗她小小的心中有绝望的了然,然而连哭都不敢哭,更完全不敢出声,茫然不知所措地盯着连天火光,一身污秽。 这是一场无名业火,烧尽本地珠宝大户江家大宅,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因火势太大,波及了邻居大宅,幸而邻居回老家祭祖,下人见这边火烧得烈早已收捡细软逃出宅子,烧光了宅子却并未伤及人命。 然而江家主人七口,婢仆七十余口,尸身尽皆焚毁不能辨认,有的竟已烧成灰烬,仵作不能拼接。 因并不见有逃出人口,官府上报,江氏全家在大火中遇难。 江家灭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落难 在大宅外和救火的、看热闹的、疑似凶手的人们一起呆看了一夜的江陵已经疲累不堪,她慢慢地缩到较远处的一棵树脚下,眼睁睁看着大火一直烧一直烧,她很想扑到火场里去救人,也许父亲母亲祖父他们都躲起来了呢也许她能救出他们呢也许就差她去救人了呢她焦灼地想。 可是小小的心里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漫天大火,只怕她还没接近便已被烧得动弹不得。 可是急切的焦灼随着大火一寸一寸焚烧着她的心,她睁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她的家,一寸一寸被烧成灰烬。她自出生便生活的地方、每一角落都熟悉的地方,从此不复得见。 然而她连眼泪也不敢流,漫天火光中她慢慢地把头埋在膝盖里,逡巡的黑衣人带来的恐惧紧紧地抓着她的心,她很累,可是她连眼睛都合不上。 她的爹爹、阿娘、母亲、祖父、祖母 大火烧了三天,江陵看了三天。 很多年后江陵想,这三天,永远都会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三天,因为这三天,她可以忍受以后一辈子所有的苦难。因为所有的苦难加起来都没有这三天那么暗无天日、那么绝望如死。 在黑夜里跌爬滚打了一夜的江陵,发散衣乱,满是灰尘与泥土,脸上蹭满了黑灰,又因为流泪抹脸,一张脸简直看不出肤色,脏得和别的小乞儿没有两样,而旁的小乞儿们也都一有空就挤在这一处看热闹,江陵便一点也不起眼。 这三天,江陵是靠娥娘塞在她衣袋里的糕点撑下来的,她还发现另一个衣袋里有几块小小的银角子。尽管如此,三天过后,她已经饿得头晕眼花,终于不得不起身,和其他小乞儿一起往城里热闹处走。 她要装得和那些小乞儿一样,便连头也不敢回。她的眼睛已经记下了一切,残垣断壁,是她的家。 她呆呆地跟着那些小乞儿,小乞儿们虽说并不能都互相认识,但归在一处走的总都是混得脸熟的,见她跟在后面便十分嫌弃,有个年纪大点的便走到后面推她一把“别跟着我们。” 江陵没有防备,被推得一个屁股墩坐倒地上,抬头茫然地看着他。 那乞儿要比她大上好几岁,比其他乞儿略干净的脸上有一双黑黝黝透着凶狠的眼睛,眼角处有一道明显的伤疤,他瞪了她一眼,挥了挥拳头“滚别跟着我们” 江陵朦朦胧胧地想起她跟随爹爹出去时,坐着轿子,轿帘时常被淘气的她掀开来看,阿爹从不阻止,他笑吟吟地看着她惊奇地说“阿爹阿爹,小乞丐在打架”阿爹看一眼,告诉她“小乞儿讨吃食不易,有的讨不着,饿狠了,就到讨到的人那里抢来吃,被抢的人肚子也饿,当然就不肯。”他叫停轿子,吩咐跟轿子的管家买点馒头分给他们。 江陵便扒在轿帘缝里看着小乞儿欢快地从管家手里拿了馒头飞奔而走,一边跑一边啃。 江陵心想,他们定是怕她抢他们的吃食罢。她默默地爬起来,离得远远地往热闹处走。 其实她也走不快,饿了这么久,脚都是软的,一脚拖着一脚。江陵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的苦头,可是那三天她已经哭得足够,现在眼睛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而且,一次一次地哭完了,面前还是一样的火光满天,自己还是一样的流离失所,并不像自己所希望的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哭完了睁开眼,还是在温暖的家里,有阿爹阿娘笑吟吟地看着她。 好像走了很长很长时间,江陵才走到市集中心。 这是城里南门边的市集,整条街专门售卖小吃点心,这时节正是热闹时分,江陵麻木地走着,鼻子里却闻到一股又一股的各种食物香气,被饥饿刺激得分外灵敏的脑子一一分辨出这是南门刘的包子,包子皮又白又软暄,里面的馅是肉加笋粒还有葱,十分鲜香;那是张家的馄饨,皮薄得跟纸一样,能看见红红的肉;吴家的猪肠米,用猪肠灌了调好料的糯米,卤熟,咬一口又糯又香;方家的发糕出笼了,切成一块一块地在卖,又软又甜的发糕;还有祝家的麻饼,里面是芝麻末饴糖猪油,熬得香透了,一口咬去,又甜蜜又香浓 江陵的父亲性子随意,从不拘着爱女,常带了她来逛市集,爱吃什么便买什么,小小江陵对这市集吃食可谓熟悉之至。 她站在南门刘的店门边,望着热腾腾的包子屉出了一会儿神,慢慢地向市集尾走去,那里也有一个包子铺,阿爹说,那边的包子其实更好吃,只是老板太凶恶,大家不敢去买,阿爹这么说的时候眼睛笑得弯弯地,小小声说“陵儿能不能帮阿爹买几只来” 那个老板长得很高大,满脸的胡子留得半茬子长,眼睛也很大,板着脸,江陵记得阿爹常说的话买卖买卖,你卖我买,你买我卖,大家各自平等,只是银钱交割,没甚高低。就想,你卖我买,我作甚要怕你仰起头看他,毫无惧色,大声说“我要买十个包子” 那老板低头看她,江陵为表示不害怕,叉着小腰虎着小脸又仰了仰头,结果仰得太过,头上的小帽子掉落地,小头花也被帽子扯落了去,她觉得头上一凉,赶紧用手去捂脑袋,一摸摸到头发,赶紧又打个转身,弯腰捡起帽子和头花,转个圈又面对着老板,却见老板脸上全是忍俊不禁的笑。 江陵觉得他的眼神很是温柔。 她拿了包子跑回去,叽叽咯咯地跟阿爹说“他一点也不凶呢,他看着我,就像管家李伯伯一样的,我一点也不害怕。” 阿爹看着她,眼里全是笑意和赞许。 江陵站在包子铺边上,咬了很久的唇,肚子好饿好饿,她看着街上好些乞儿伸着手绕着那些店铺老板帮工还有客人阿爷阿嬷阿哥阿姐地叫,就总会有点吃的落在他们手上,可是为什么她就是伸不出手问他要个包子呢 她的口袋里有银子,可是她现在是乞儿,她不能拿出银子来,小小的江陵心中满是惊惧,那三天曾经见过的黑衣人如鬼魅一般在眼前闪来闪去,她只知道她绝不能从口袋里拿出银子来。阿爹以前让她帮他去买吃食时递给她的都是铜钱,他说,平民百姓一人一年的吃穿只需一两半银就行了。 那次阿爹让她买十个包子,只用了二十个铜钱,一个银角子是半两银,能换五百个铜钱,她都知道的。没有人拿银角子去买小吃食的,阿爹这么教过她。可她的阿娘惊忙中忘了塞给她铜钱,也许喜叶那里是有铜钱的,喜叶 她望了望冒着热气和香气的包子,低下头,鼓起勇气走到老板跟前,一口气说“你能给我个包子吃吗我可以我可以帮你干活” 过了好一会儿,江陵听到老板说“一个包子两文钱,你能帮我干什么活赚两文钱” 是啊,她能干什么活她才是个七岁的小女孩子,她什么也不会。江陵茫然地抬头,老板看着她,脸还是很凶地板着,可是眼神就像以前那样温柔,他把手上包好的四个包子递给她“八文钱,记在账上,长大了还给我。” 江陵羞得脸都红了,那老板蹲下身看着她,笑了笑“我是说真的,我姓柳,叫柳承志,你记得啊。” 江陵咬了咬唇,用力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我记住了。” 她接过包子,拿出一个咬了一口,其余的珍惜地揣在怀里,转身朝老板鞠了一躬,才跑开。 江陵饿得狠了,却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包子,因为见过小乞儿抢食,她小心翼翼地揣着三个包子,低着头东张西望,飞快地吃完三个包子,还剩一个揣在怀里不那么明显,她放心地坐到市集角落里,呆呆地看着人来人往。 吃得饱了,整个人舒坦很多,江陵三天没睡,困得狠了,此时有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眯了眯眼,靠在墙根上,虽知不妥,到底只是小小年纪,就这么睡着了。 江陵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整条街已经没有人了,准确地说,一直在这条街上乞讨的小乞丐们都不见了,热闹的街道也空了下来,满街的摊位也都收得差不多了。 江陵站在空荡荡的街上,摸了下怀里仍带着点体温的包子,呆呆地,其时天还没有全黑,黄昏的暮色下她小小的身影格外凄惶。到底还是最后一个收摊的包子店老板看着不忍,特地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今天是溪南傅家小公子的生辰,你快点去福满楼酒家,傅小公子会出来派送食物和铜钱,你那些小乞丐朋友都已经过去了,你还不快点去” 傅小公子江陵有些茫然,难道是傅家小哥哥 江陵年纪虽小,但阿爹最疼爱她,经常把她带在身边做事,她便常听到大人聊天议事,小小年纪便知道城里几大富商,溪南傅家便是此中之一,两家一直交情甚好,她也常能见到傅家孩子一同玩耍。其中傅家小哥哥今年八岁,名唤傅笙,父亲曾说,傅小公子质朴淳厚,生于商家十分难得。 是傅家小哥哥吗江陵的心砰砰地跳,他们不久前才见过面,傅家小哥哥说要给她带好玩儿的来,爹爹便说再过两月是他的生辰,江陵才应该送生辰礼给他。 江陵拔腿就往福满楼跑。 她想,她想,她满脑子混乱不知想什么,心却跳得急,一声声地似乎带着满腔的希望,见到傅小哥哥和他爹,就,就好了啊傅小哥哥的阿爹是傅家家主,他很疼爱她的。 远远地她看到了灯火通明的福满楼,三层的福满楼里全是人影,喧哗地她都听得到,她闷着头往前跑,傅小哥哥他在里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生哀 然而在福满楼外几十米远处她便被拦住了,全是人,全城的人好像都来了。有看热闹的、有帮闲的、有卖小食的、有小厮丫头来来去去,而她和那群小乞儿都被挡在最外面,但并没像平常时候一样被赶走,反有几个老仆在一边安抚别急,等会小公子会出来送东西给你们。 便有人笑说“每年此日是傅小公子福日,他们都知道着呢,有好吃的,有赏钱,准时到点,赶也赶不走的” 江陵茫然地看着他们,又望着不远处的福满楼,身边不知被哪个小乞儿扯了一下,嫌弃地说她“你干什么挤来挤去的,你还能挤前面去啊”另一个乞儿则对她低声喝道“挤什么懂点规矩。”她回过头,那乞儿目露冷光,毫不客气地瞪着她,她想起来,是那个把她推倒在地上的大乞儿,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却又听旁边有看客羡慕地说“傅家越发富贵了,一个小哥儿生辰,县尊都来了。” 有人反驳“那还不就是一个借口,傅家纸都卖进皇家了,你管他小儿生辰还是老太太生辰,本来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捧场凑热闹哪” 又有人叹息道“从前江家与傅家也算交好,现时江家满门皆亡,傅家却大开筵席,这这未免有些太过了。” 也有其他人好奇“对啊,怎么会如此这傅家也算乐善好施人家,看着不像如此无义啊。” 有人解释“傅家小哥儿生辰有异,不得不如此罢了,江家出事也不关傅家的事啊,我表哥不是在傅家当差吗,听得他讲傅家小哥儿哭着不愿意摆席庆生,只不过有人劝他就当为江家祈福,才肯了。” 那人便说“我说嘛,傅家可是好人家,年年捐款做善事,朝廷都有表彰的。” 阴影暗处不知有谁连声冷笑,却不出声,说话的人有些恼,伸头张望“我说得不对吗有什么话便说,阴阳怪气的什么劲儿。” 江陵本已退后几步,听得这话,慢慢停住了脚。 福满楼的后楼一个小厅里,傅氏掌家长子、现任家主傅平满额是汗,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县尊大人正严厉地俯视着他“此事事关重大,一个不好你便是全族覆灭,我也难免受你连累。你好自为之。” 傅平嘴唇剧烈颤抖,县尊似有所不忍,叹了口气,安慰他“这也是机率极小的事,你不必”他摇摇头,推开门离开。 傅平慢慢站起来,深吸几口气平息心中的恐惧愤恨,擦了汗,整整衣衫,也跟着走了出来,往前楼走去。 前楼灯火辉煌,上下三层全摆满了席面,笑谈声不断,本城的贵客、邻城赶来的贵客都已经入座。自幼子傅笙出生以来,年年今日都是如此,本是庆生,慢慢已成为大商云集的聚会。只剩下了布施仍显出初衷。 楼前亦是人群济济,小乞儿们一个个虽污秽却站得整齐,傅平的幼子、八岁的傅笙在席间敬完酒后,便一直站在门内,泪水含在眼中,仍不愿出去。 傅平用力闭了闭眼,告诉自己不会有事,他快步走到傅笙面前,蹲下身,和声道“笙哥儿,阿爹同你说过,布施小乞儿原本是为了给你自己祈福,如今你不愿,阿爹明白你是因为心里难过,阿爹心里也极是难过,可是,你可以当成这是为陵姐儿祈福,让陵姐儿好好往生,早登极乐,可好” 傅笙年方八岁,在同龄人中身形显得颀长,面容清秀端正,因是家中幼子,父母兄姐都极宠容,尤其是祖母,视之如珠如宝,因此脸上仍带着浓浓稚气,可是连日来他心中极是悲伤难过,竟连稚气也消失了不少,他看着父亲温和而哀伤的面容,终是点了点头。 福满楼的前门洞开,如往常一般,傅家小公子生辰布施开始了。 两个仆人抬着大筐跟着傅笙身后,傅笙一步一步地往外走,亲手把一小串铜钱和一蒲包饭和烧鸡递给小乞儿们,然而今年额外多了两个大包子,他一遍一遍地固执地说着,递一个蒲包便说一遍你记着是为江陵祈福,你们记得要为江陵祈福,你们吃了这些就是为江陵祈福 小乞儿们似是也想到了日前的江家大火,那个江家的陵姐儿也是经常会出来玩耍的,江家老爷也经常会送些吃食给他们的。那样漂亮的小姑娘,那样善心的老爷,都被那场大火烧没了啊。 这场布施竟不似往年那般欢呼雀跃,小乞儿们有的说着谢谢,有的什么也不懂,却都安安静静地接过蒲包,安安静静地让开空道,让傅笙接着轮下去。 江陵被身后的人群推到了前面,她看着傅笙低着头对她前面一个乞儿认认真真地说你要记着今天是为江陵祈福。因为说得多了,嗓子已经有些哑,他把铜钱和吃食递给那个乞儿,然后走到了她的面前。 江陵呆呆地看着他,自看到他从前门走出来时,她的期待,然后听到他一个一个地说要为江陵祈福。 这些天来的绝望害怕伤心难过,突然全都涌了上来,她想扑上去放声大哭,傅家小哥哥,我是江陵,我还没死呢,我还活着呢,你别难过。 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仿佛被魇住了一样,伸出了手,接住了傅笙递来的铜钱和蒲包,想说话,却哽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 傅笙却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个小乞丐一直在发抖天气不冷啊,难道是生病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是一个很脏很脏的小女孩,她定定地看着他,满眼是泪。 傅笙有些困惑,却安抚地朝她笑了笑,继续往后走。然而走了几步,忽然回头,脸上神情变得有些奇怪,他皱了皱眉,眼中忽然迸发出光芒,似是想拔足,又强行忍了下来,对身边其中一个仆人说“那个小女孩生病了,她一直在发抖,你让人把她带进后院,找大夫给她看看。”声音不高不低,引得旁观者赞叹傅家小哥真是小善人啊。 傅笙往后退了几步,低声对江陵说“别害怕,我叫大夫给你看看,你跟着仆人进院子里去。”江陵张了张嘴,眼泪流了下来。傅笙也红了眼眶,却用力忍住,往前继续分发。 所幸江陵来得晚,排在后面,剩下的乞儿不多,傅笙匆匆分发完毕,快步往福满楼后院走。 城里最好的大夫与傅家交好,早已在席中落座,一个小乞儿自然不会去请他来看,仆人去请了普通的大夫,那大夫看到江陵未免嫌弃,只看在傅家面子上随意诊了诊脉,说着了些许寒气,留了药方便离去了。 傅笙听闻也不在意,一头冲进客房中,拉住江陵的手又惊又喜“陵姐儿,你是陵姐儿对不对你没死,你没被烧死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江陵呆呆地看着他,傅笙又匆匆出去,片刻后回来,手上一块温热的帕子蒙上江陵的脸,他想擦净江陵的脸,却因从来没帮人擦过脸,又怕用力会弄痛江陵,笨手笨脚地怎么也擦不干净,但是江陵那熟悉的眉眼已经能清楚地看到了。 傅笙好生开心,他围着江陵转了几圈,欲待说话,却又红了眼“陵姐儿,你这些天你阿爹阿娘他们”他期待地看着她“他们也逃出来了对吗” 江陵的眼泪迅速聚集到眼眶里,她想放声大哭,却还是硬硬地哽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有泪水不住地流,她的眼眶原来早已干涩,此时流出眼泪,眼眶极是涩痛。 傅笙手足无措“陵姐儿别哭,陵姐儿你哭吧,你哭吧,你别怕,以后就住在我家,我爹娘阿爷阿嬷都很喜欢你的,你知道的,别害怕。”他拍拍江陵的肩膀,又拍拍江陵的背,笨拙地安慰她“陵姐儿,有我呢,我会照顾你的。真的,我会照顾你的。” 他不知如何安慰,仓促中学着父母安慰自己时候的样子,朝江陵伸出双手。 江陵泪眼模糊地看着那伸出的手,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流泪,哭到打嗝,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傅笙似乎感受到她的痛苦,不再说话,泪水也流了出来。 客房里两个小小人儿抱在一起,无声痛哭。 客房外,是闻讯从宴席中赶来的傅平。他僵立着,脸色败坏。 他想进去,却硬生生止住脚步,一扇门似乎隔开了两个世界,那里面是两小儿悲伤却欢喜期待,外面却是冰天雪地冻住了傅平。他站了很久,一直在思索,却苦于思索不出什么,脸色越来越坏。然后他听到江陵打着嗝的声音“傅家,小哥哥,我,我要见,县尊。”他再也忍不住,颤抖着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见傅平推门进来,两个小孩儿齐齐抬起头来。他看到江陵脸上忽然出现的惧色,看到她瑟缩了一下,待得看清是他,才好了些,傅笙见他出现却是一脸喜色,拉着江陵跑过来“阿爹阿爹,你看这是谁,陵姐儿我刚才布施的时候看到的,我一眼就认出陵姐儿了陵姐儿真的没死” 江陵被拉到他近前,怯怯地唤了声“傅伯伯。” 傅平低头看着她,不由心酸,江陵是江宣的掌上明珠,江宣是城里、江南一带数一数二的珠宝商,且因家世的原因隐隐凌然于众人,是以江陵一向活泼胆大,她唤他,也一向是清清脆脆、大声坦然,从不见她像现在这样,脏污一身声气胆怯。然而 他禁不住转过脸,后悔走进来,这是陵姐儿,这是江宣的心肝宝贝,她没有死,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那样的大火,只有她逃了出来。 傅平的衣襟下摆被江陵拉住,他停住欲走的脚,实在不忍心,蹲下来温声问“陵姐儿有事” 江陵看着傅平的眼睛,眼中除了哀伤焦急就全是信赖“伯伯,我要见县尊,你带我去见县尊,我们家的火是坏人放的,他们还杀”一语未了,傅平捂住她的嘴,颤抖的手几乎一起捂住了江陵的鼻子,他惊恐地说“陵姐儿不许胡说,不不,陵姐儿你不能说” 大滴大滴的汗从傅平的额头一下子冒出来,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努力平静下来,看着江陵的目光,垂下眼,想了半天,脑子仍然一片混乱,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江陵被他捂得紧了有些透不过气,用力推他的手掌,傅笙也跑过来拉着他的手唤他“阿爹,阿爹,你怎么了” 傅平恍过神来松开手,却仍然盯着江陵的嘴巴,江陵不禁瑟缩地退后几步,不再出声。傅平又想了想,才慢慢组织起语言,说“陵姐儿,县尊现下正在酒楼饮酒,此时找他不妥,明日,待明日,傅伯伯带陵姐儿去找县尊,好不好”他不敢看江陵的眼睛,站起来,只看着江陵的头顶。 江陵心中有些害怕刚才傅平的举动,然而她知道傅平一向极喜欢自己,那些害怕在看着傅平稳重高大的身子和听到傅平温和的声音时也慢慢地被抛在了脑后,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傅平又站了一会儿,才说“这些天苦了陵姐儿了,你我让下人服伺你洗漱,笙哥儿去叫些陵姐儿爱吃的,陵姐儿好好地吃,吃完后好好地休息。明日,明日好去见县尊大人。”他的声音有些低,有些阻滞,有些不自然。 江陵点点头,傅平仓促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傅笙对江陵说“你现在想吃什么嗯,我先让他们上你喜欢吃的丁香馄饨、香狸肉、炸丸子、杏仁豆腐、带骨鲍螺好不好”他边走边问,打开客房的门叫来下人,一一嘱咐下去,又转头问“还想要吃什么” 江陵摇摇头,细声说“够了。” 即时便有傅氏家丫头进来,带了江陵到隔壁去洗澡更衣。 两刻钟后梳洗完毕,江陵看着换下的衣裳,那套里衫是阿娘亲手一针针缝制的,外衫是太太亲手一针针缝制的,看着看着,泪盈于眶,她捧起脏破衣裳对一位相熟的丫头说“阿环姐姐洗净了不要扔掉好不好”丫头阿环以前常随傅笙去江府,自是知道江陵家变,不由红了眼眶,温柔地道“好的,姐儿放心,阿环一定小心洗干净,好好还与姐儿。” 江陵致了谢,走回隔壁,此时菜刚刚提上来,多了一碗酸甜汤,下人道“老爷说让姐儿先喝点汤缓缓肠胃,慢着些儿吃。” 江陵平日饭前必喝一小盅汤水,这是江宣为养幼女肠胃定下的规矩,没想到傅平竟也记得,江陵小小的心里涌起暖意,虽是平日不大爱喝的酸甜汤,也慢慢地喝尽了一小盅,方吃起丁香馄饨来。 待得她慢慢地吃完了菜食,咽尽了嘴里的饭粒,便再也忍不住困意,眼帘一个劲儿地往下垂,重如千斤般抬不起来。 小傅笙也晓得她必定是累极了,便和阿环一起扶着她到里间睡床上,对她说“你好好地困觉,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江陵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在暖融融的床被里沉沉睡去。 此时夜已深,前面酒楼里各位贵客业已散得三三两两,傅平心事重重地站在酒楼门外送客,最后一位走的却是县尊大人。 此时福满楼酒楼前已经没什么人,县尊停了片刻,叹了口气,低声道“江家没想到还真活着一个,他们办事真是滴水不漏,你如今心中怕是不怕唉,切记得全听吩咐行事,不得有旁的心思,否则大祸临头” 傅平怔怔地望着县尊的马车辚辚走远,半晌不能动弹,直至一起到城中帮手的傅氏第三子、他的三弟傅峰走近,方回过神来,傅峰沉默半晌“笙哥儿方才接进来的真是江家的陵姐儿”傅平惨然一笑“我心如刀割。”傅峰紧抿着唇“大哥,怪不得你,傅家也是刀俎下鱼肉,你”傅平竖起食指“噤声。” 两人齐齐转身,长街一头,一个黑衣人正缓步走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背叛 江陵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马车里,马车垂着帘子,正对着她的脸的一侧有一扇窗,也垂着布帘子,随着马车走动一晃一晃,晃进来半明半暗的光线。江陵不知道怎么回事,懵了片刻,躺着转了个身,想伸手,却发现伸不直手,有东西在左手腕上扣住了她。 她朦胧间下意思伸出右手摸向左手腕,摸到了一条细细的链子,她一呆,又伸了伸左手,链子便绷紧了,左手僵在那里动不了了,再加上马车不停地晃动着走,她漫漫地想着这是在哪呢做梦了吗 梦她一激灵,猛地坐了起来,左手手腕勒得生痛,她顺着链子摸过去,发现链子的另一头扣在马车里侧架子上。江陵呆了片刻,整个人站了起来,脑袋猛然撞上车顶,啪一声又坐倒,却险些与车厢里另一个人撞上,那人十分迅捷地伸手按住她,江陵立时发觉自己动弹不得。 江陵的脑袋被撞得发痛发晕,过半晌才借着马车窗外的光看清那人,那人也看着她,冰冷的双眼像毒蛇一样盘旋在她全身上下,狭长的脸上鼻如钩眉如帚,毫无表情。江陵不由打了个冷战,嚅嚅地问“你是谁我为什么”一言未毕,她看到了那人的一身黑衣,那一瞬间,恐惧像冰水一样淹没了她。 大火中的黑衣人。 一刀砍去了喜叶脑袋的黑衣人。 烧死了她的祖父祖母阿爹阿娘太太还有小弟弟的黑衣人。 江陵的恐惧如同实质,她浑身发抖,越抖越厉害。 为什么黑衣人会在这里,为什么她会在黑衣人手里,他为什么要带着她坐马车,是要去哪里 她明明江陵想起来了,她明明刚刚在福满楼吃了晚饭睡觉,她明明和傅小哥哥重聚了,她明明是在福满楼傅伯伯的庇护下了,她明明逃出来了 黑衣人见她忽然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不问了,却害怕到发抖,倒是有些诧异,忍不住说话“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江陵忍不住一声惊恐的尖叫,她想挪到远离黑衣人的车厢角落,却被左手绷紧的链子阻止,犹如一只断了翅的小鸟掉落在猎人面前,想躲无处躲,想逃没法逃,只能瑟瑟发抖地缩着身子。 黑衣人无趣地看着她,喝止“不许出声、不许哭、不许动,不然割了你的舌头”他嫌弃地拎起江陵,扔到一旁,自顾闭目休息。 马车不快不慢地往前驶着,江陵缩在一角,看着黑衣人的衣摆,小小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然而恐惧深入心底,未知的前路、和凶手同车的强烈不安让她的注意力非常涣散,她一时紧紧盯着黑衣人,一时又因害怕而闭上眼睛,一时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链子瑟瑟发抖,张皇失措。 她被抓住了,她要死了吗她终于也要死了吗江陵茫茫然地想,阿爹阿娘太太他们全都死了,她一个人一个人活着干什么呢没有了阿爹阿娘太太他们,再也没有人疼她爱她照顾她,没有家、没有亲人,她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没有人告诉过她的。死了就死了吧,祖母说过,人死了就能再在一起啦,那她不是就能再见到阿爹阿娘了就能再见到太太了那那就没什么可怕的啦。 江陵抬起头,是啊,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她整个人趴在角落里,不去看黑衣人,眼前的一片黑暗中竟慢慢定下神来,马车辚辚地走着,车外有零星的人语声、牛车声、马车声,江陵随父出行过,虽不知是哪条路,却也知道定然是官道。贼人胆子这般大,竟然掳了她慢慢地走官道吗她心头一片糊涂,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糊涂也好、明白也好,江陵只能乖乖地呆在马车上,等待不知道会是什么的命运。 日头渐渐高升,已是春末,马车里很快便开始有了燥意,黑衣人似乎很是不耐,抬眼重重吁了口气,又看了江陵一眼,扬声道“到前头路边客店歇一歇。”车夫忠厚的声音应了声是。过得片刻,马车周围多了些杂乱的人声,然后停了下来。 江陵感觉到黑衣人出了马车,车里那股逼人的压迫感和毒蛇般的冰冷就好像少了很多,她慢慢地、偷偷地抬起了头,马车的帘子仍在晃动,从晃动的帘子缝隙里可以看到外面是一片阳光,和跑来跑去的小孩子。 真是个逃跑的好时机。江陵起身慢慢往外爬,才爬没多远,被手腕上的细链子勒得一紧,她一怔,竟然忘了这个,伸手去掰,那细链子似是精钢所铸,她细嫩的手指头哪里掰得动,只是链子比较大,幼童的手腕细,她灵机一动便使劲往下捋,竟也捋到了大拇指根部,只是卡到此就再捋不下去。 江陵转而去看链子的另一头,另一头是个锁扣,牢牢锁在马车的大架子那里,断然没法子解开。 江陵心中又慌又乱,急得几乎要哭,却听得外面黑衣人的声音冷硬地说“把马车拉到树荫底下去遮一遮。”马车随即被移到树荫底下,被链子折腾得满头大汗的江陵感受到一丝凉意,路边客店的主人笑道“正该如此,回头客人上车就凉爽了。” 这一歇便歇了半个时辰,黑衣人上车时颇是不耐,自言自语道“这贼江南,又湿又热,真不是人呆的。” 江陵早在他掀马车帘子时便缩回了车厢里侧,黑衣人也不理会她,烦燥地重重一伸腿,靠着车厢壁坐着打起盹来。 一路无话,江南的暮春是这样的,中午虽热,等太阳西斜了便开始凉爽下来,大约是贪其凉爽,黑衣人并未在路过的金华县停留,反继续往前走了一个时辰,到得邻近一个镇子才停了下来。 这次江陵终于从车上下来了,手上的链子自然被取了下来,左腕却被黑衣人紧紧捏着。镇子并不算大,人却不少,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半个时辰,家家户户都点了灯,再加上天上月光明亮,狭窄的青石板街道上不少人说说笑笑地走动着。凉风吹拂,草木花香四溢,黑衣人的脚步似乎也轻快了几分。 镇子虽小,客栈却不小,江陵不知为何,黑衣人却明白,这是一条商道,不仅是浙闽商人更是江沪商人惯走的商道,小镇位于商道上,客栈主要招待的自然多是往来商人,商贾多金,行商途中能得舒适便尽其舒适,当然就建得大了,这也是黑衣人少少觉得满意的一点。 江陵被他捏着手腕,半个身子都麻了,只得乖乖地跟着进了客栈,听得黑衣人吩咐马车夫自去用饭,客栈小二早就机伶地赶了马车去后院喂马吃草了。 江陵和黑衣人坐在大堂角落里吃晚饭。一盘油泡塞肉,一盘炒鲜蔬,一盘爆鳝筒,一盘滑炒腰花,一盘糟鲥鱼,竟是个懂吃的。江陵不由抬眼看了看黑衣人,黑衣人松开了她的手,狠狠瞪了她一眼,便径自吃起饭菜来,吃着菜脸上神情原是舒展的,却又望着隔壁桌上的酒菜,不知不觉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垂涎的神情来,转头看到江陵,神情转为不耐,似是她阻碍了他大口吃酒的乐趣,只恨不得扔了她出去。 江陵心想当谁乐意啊低下头拼命挖饭吃,趁黑衣人不注意的当儿夹几筷子菜,中午停在路边客店时黑衣人是吃了午食才上车的,她却没吃,到得晚上实在饿不过了,也不管前途是生是死,先吃了再说吧。 吃完了饭,黑衣人便又捏着江陵的手往楼上客房走,走到一半大堂里小小一阵乱,有人骂道“店家,店家,小二,小二,怎么的你们客栈还放乞儿进来啊这脏的还叫人怎么吃啊,快赶出去” 客栈小二急急赶过来,那乞儿却甚是灵活,穿来穿去,腿脚极是灵便,一路跑一路躲着小二一路看到桌上有馒头包子的便摸了往怀里塞,吃酒吃饭的客人嫌他太脏不肯碰他,整个大堂就都被他跑了个遍,最后越过江陵和黑衣人身前时一个踉跄,撞倒了江陵,幸亏江陵被黑衣人紧紧拽着并未倒地,小二骂骂咧咧地追过来,他动作倒快,飞快地起身跑了出去,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小二捉不住乞儿,又气又恼,少不得向客人赔不是,补上被摸走弄脏的菜和包子,好在商人们虽有钱却地位低下,并没有什么人纠缠不放,也就平了风波。 倒是有客商笑道“这家客栈老板甚是厚道,有剩下的饭食都会放在外间让乞儿取食,这是最近生意略差,他们饿着了吧”另有一人却冷哼“世人往往贪心不足蛇吞象,焉知不是嫌下剩的饭食不够好” 黑衣人拉着江陵进了客房,又用细链子拴住了江陵,另一端锁在床柱上,把江陵扔在了床前榻上“睡罢”自己上了床,也闭眼睡去。 江陵悄悄侧身,借着窗外的月光,右手掌心里一张小纸片画着一碗粥,粥碗上打了个叉。她看了又看,将小纸片放进嘴里吃掉,心中想,这是什么意思粥碗上打了个叉,是叫她不要吃粥吗是明天早上不要吃粥吗 江陵并没有看清楚那乞儿长的什么样子,他撞倒她的时候她只觉得右手里多了点什么。为什么不要吃粥呢江陵睁大了眼睛,因为粥里会有什么东西她不禁兴奋地翻了个身。 是有人要来救她了吧江陵想,死了也挺好的,可以和阿爹阿娘太太他们在一起了;可是为什么,她现在又不想死了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获救 一夜无话,黑衣人醒来的时候江陵也立刻便醒了,他仍是收了江陵手腕上的细链子,拉了她去大堂吃早食。此时天尚半黑,大堂里却已经有不少人了,毕竟暮春天热,早点出发也多少凉爽些。 一大碗粥、一碟肉包子、一碟葱花馒头,黑衣人顾自捧了碗粥一边喝一边吃包子,江陵见自己面前并没有粥,反松了口气,拿了肉包子便吃,才吃了一个黑衣人便吃了三个包子四个葱花馒头了,一大碗粥更是喝得干干净净。 黑衣人将剩下的包子和葱花馒头打包,拎了江陵便走,马车已经停在客栈门前等着,上了车,江陵又被扣住,马车便辚辚地离开了客栈,然后出了镇子,往北面的官道上走去。 早起天气的确凉爽,马车前驰时带动晨风,虽然坐得很是颠簸,也比昨天白天舒服多了。 只是才走了两刻钟,黑衣人便眉头一皱,叫马车夫停车,自己飞快地掠下车去。 浙江多草木葱茏,此际暮春,官道两旁栽得整齐的树木绿叶已经如荫,树木之间和官道之后无人料理更是草木疯长,连农人走出来的小路也遮得严严实实,江陵不知发生何事,犹豫片刻揭开车帘,不见黑衣人身影,只见官道上三两的车行人走,并无异常。 再过得片刻,黑衣人方回来,江陵鼻子灵敏,嗅得一丝淡淡的臭味,心中忽地明白过来,脸上涨得通红。黑衣人见状也不以为异,他经年行走在外,这等小节根本早就顾不得了,偶尔闹个内急又能是什么大事。 马车继续前行,谁知一刻钟不到,黑衣人又是眉头一皱,命停了马车去了道旁。接下去每隔一刻钟便需得停车如厕,如是者三,任谁也知道这不是偶尔内急了。 黑衣人前几次内急还以为是吃了不洁净的食物寻常拉肚子,直到五六次后腹泻如水且越来越痛,越来越频繁,腿脚也越来越软,方明白过来是着了道了。当下惊怒交加,他如今的身份,谁敢这般捉弄于他也怪不得他前几次出恭都还以为是寻常吃坏了肚子 但此时明白过来也已是晚了,只能抱着肚子加快步子往道旁走,一边对马车夫喝道“把马车拉进来”现在他宁可在马车旁出恭也万不能让马车离了视线了。 马车夫唯唯诺诺地把马车沿着官道旁的小道往草木深处拉,官道车马辚辚,行人望过来,见有人领路,就也无人多去关注。 黑衣人顾及体面,不肯在离官道过近的地方出恭,难免就走得远了些,马车便也离得官道远了,江陵清晰地听到了黑衣人腹如雷鸣的出恭声音,又是惊又是喜又是痛快,忽的想到那个小纸片,心中恍然,果然是有人来救她了吗人呢 黑衣人已拉了不下十次,虽然健壮也已抵受不住,腿脚软如面条,可恨又坐不得车坐不得地上,只怕下一刻又要拉出来,心中已将下药的人杀了几千次,现下却是无可奈何。 江陵深知这真是良机,她拼命地捋精钢细链子圈,直把左手关节处都磨出了血来,却仍然未能脱困,她便去摇那马车柱子,马车柱子何等结实,哪里能让她摇动,倒是马车夫惊惶地叫“我的车我的车别弄坏了我的车” 江陵再不肯放弃,拼着要把手给断了也要脱出来,咬牙低头,却见面前一片阴影,抬头看到黑衣人已经走到车厢前,正阴森森地看着她“想逃你是怎么给我下的药早上的粥你大胆”他伸出一只手去拿江陵的脖子,江陵在他面前便如小鸡崽般毫无反抗能力,一下子就被他巨大的手掌掐住细嫩的脖子,顿时喘不上气来,双手无力地拉着他的手,双脚不断地蹬着,双眼惊恐。 就在此时,一声巨大的腹响和恶臭,黑衣人的手僵在当地,江陵手脚并用地大力踢蹬,竟然脱出了他的手掌,接下去便是黑衣人被一股大力往旁一推,一个少年的声音叫道“快逃” 江陵心想我也想逃啊那少年见江陵一动不动,以为是被吓到了,跳进车厢去拉她“蠢货,还不逃”拉到一半细链子绷紧了拉不动,他回头一看,傻住了。 然后就看到黑衣人从车旁站了起来,阴恻恻地看着他们“原来是你这个臭乞丐”这少年破衣烂衫,头发蓬乱,脸上身上皆是灰扑扑的脏污,不正是昨日大堂乱跑的乞儿又是哪个 那乞儿见机极快,立刻松手跳出车厢,转头便跑,黑衣人随后便追,追了十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住了脚,回头看着马车,嘿嘿冷笑。 可惜没冷笑上几声,一阵催枯拉朽式的劈里啪啦,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法见人了,竟来不及,拉得满裤子都是 那乞儿见状也不再逃,但也不靠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等着他。 等他拉得脱了力。 黑衣人心下发冷,马车是临时租的,马车夫也是租车行的,这趟行事极为机密,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便能办妥,谁知道竟阴沟里翻船,这会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而事未办妥,上头 他心思急转,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妥善的法子,呼救么怕是官道上的人没有一人会来救助,就算来了,怎么解释车上绑了个人若是江陵把什么都嚷嚷出去,那可真的是坏了大事了由着这乞儿等着么这荒山野外,只能等着自己拉脱了力吧。 他正在踌躇,时间可不等他,腹中又是一阵剧痛,他忍不住弯下了腰,此际那乞儿似一颗炮弹冲了过来,直直撞上了他,直把他撞倒在地上,他正腹痛如绞,被这一撞全身脱力,半晌回不过神来,那乞儿却早已动作敏捷地在他身上搜摸起来。 他立时反应过来,用力掀那乞儿,烂船尚有三斤钉,他一个成年男子,又是平日里打斗惯了的,虽是拉得脱了力,却也不是一个未长成的、平日吃不饱穿不暖的少年乞儿可比的,两下便把乞儿掀了开来,且在乞儿身上补了一掌一肘,也不知伤着了哪里,乞儿躺在地上重重喘气。 黑衣人扶着腰,正要补上一脚,乞儿却一骨碌翻身起来,并不泄气,咬牙咧嘴又扑了上来,两下里便缠在一起打斗了起来。黑衣人成年体壮平素练武,虽因频繁拉稀失了一大半力气,技巧却还在;乞儿年少力小,却因惯常耍狠斗殴很是狡猾善打,这下发起狠来浑不要命般专打他腰肋一处,竟也有些许还手之力。 这一场打斗极是惊险,乞儿几次被黑衣人打在头脸上,膝盖顶到他肚子上,飞出去两米多远,奈何他悍不畏死,歇得一歇,又涌身扑过来,手上随手摸到什么便往黑衣人身上招呼,有一次手中尖石几乎戳中黑衣人的眼睛,自眼角长长地划了一道口子出去。 江陵捋不下链子急得要哭,一边还要看着战场,心中又急又慌又是担心。 扭打了半刻钟,少年乞儿毕竟体格差上许多,被黑衣人使巧力打得脸青鼻肿血呼拉喳,最后两拳打在肚子上,大痛,嘴角亦渗出血来,渐渐不敌。 江陵看在眼中,正焦急间,乞儿纵身而起,挣脱了黑衣人,飞快地跑过来,劈头将一坨东西扔在江陵脚下,尖声道“钥匙” 转身又朝黑衣人扑了过去,此时黑衣人正已起身追来,不料他竟会回身又扑过来,一时不查,又被撞了个倒地葫芦,这下黑衣人气狠了,竟被逼出余力来,乞儿怪声痛叫,手臂竟被打脱了臼,他一个翻滚,未脱臼的手中抓了地上一块石头便扔了过去,天幸准头刚好,正中黑衣人的脑后,黑衣人本已经拉得头晕脑涨,全凭一口恶气撑着,这一块石头打中,头脑立时嗡了一下,整个人都呆了片刻。 乞儿甚是强悍,趁这功夫用未脱臼的手托住脱臼的手臂,用力一板一拧,竟自行复位了手臂。 此际江陵已经慌乱地从那一坨东西中找到了一枚钥匙,打开了手上的细链子,跳下马车。 马车夫早已吓得懵了,一径瑟瑟发抖地缩在一旁不敢动弹半毫。 江陵跑过去拉住乞儿,叫“快跑” 乞儿一怔,反手抓住她的手,两人一起跑了起来。不敢往官道上跑,两人往草木当中的小道钻去。 黑衣人懵了半晌,反应过来,顾不得浑身污秽,又急又怒地追了上来。 只见到处是杂草灌木树木的山坡野道上,两个鼻青脸肿的小孩在前面拼了命地跑,后面一个额血脸血长流、青了一只眼、满身臭气的黑衣人在追,那黑衣人一边追一边还不断地扑扑扑拉着肚子,脸上的神情却如杀神降世,誓要将这两小孩碎尸万段才能雪此耻辱。 乞儿和江陵两人跑过一段河堤时,乞儿忽然站住了脚,拉了江陵躲到河堤一侧的灌木丛后,片刻后黑衣人追到,狭长的河堤上黑衣人虽然已经跑得不快,却仍然一步一步地追着,乞儿等他离灌木丛四五步远时,眼中闪过一丝狠辣,松开江陵的手,一头撞了出去。 黑衣人万万没有想到乞丐竟会在这儿等着他,若是他没有被下药没有拉上十几趟肚子没有被石头打中后脑,便是三四个乞儿也沾不上他的身,然而合该他时运不济,乞儿这三次撞他都太过出奇不意地撞了个正着,而且第三撞更把毫无准备的他撞下了河堤。他失声大叫,整个人掉进了水流湍急的大河里。 因是暮春时分,雨水充足,正是河水大涨之际,大河滔滔向东北而去,黑衣人掉下了大河之后,几个起伏,已经被冲了下去,不见踪影。 然而乞儿并不放心,回身拉了江陵的手继续奔逃。两人沿着野道足足跑了两个时辰,不知跑到了哪里,才停了下来。 江陵早已腿软,见乞儿停了下来,却控制不住腿脚,扑到了乞儿身上,两人都站立不稳,恰好跟前是个极长的草坡,便一起骨碌碌地滚下了草坡,草坡的底下却又正好是个大水塘子,两人扑嗵扑嗵掉进了水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流浪 水塘虽大,却不深,两人在塘边便被脚下的淤泥阻住了去势,满头满身地滚在了淤泥里,赶紧连爬带呛地从塘水里站了起来,蒙头蒙脑地胡乱伸爪子在脸上抹泥,一边连连咳嗽,一边吐着腥臭的塘泥。 好半晌,江陵一头一身泥水,狼狈地看着对面的乞儿,那乞儿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然而江陵却还是认了出来,这乞儿,正是龙游城里的那个把她推倒在地上的大乞儿。 她又惊又喜又神奇地望着大乞儿,泥浆水从头发上往下淌个不停,一张脸被自己抹成了大花猫,大乞儿却不看她,顾自拔足往塘沿上走,江陵眼巴巴地看着他走,便跟着走。 两人四脚趴地,爬上了塘沿子,坐着休息一会儿,大乞儿粗声粗气地问她“你有地方可以去吗” 江陵没有说话,他停了一下,说“我是问你,有没有亲戚家可以去。你们江家家大业大,肯定有很多亲戚朋友,你可以去找他们。”他补充了一句“我陪你去。” 江陵有些茫然,不由自主地说“傅伯伯” 他立刻打断她“你不会是傻的吧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落在贼人手里就是他给你下了药,然后把你送给他的。” 江陵小小的心里其实已经猜到,只是,她自小被人当作心肝宝贝,长辈们都疼爱她,傅伯伯和父亲相交甚深,她的记忆里全是傅伯伯对她的偏疼。她不肯相信那么疼爱她的傅伯伯会亲手送她去死。 此际被一言戳破,她只觉得整颗心直往下沉,极为难过,却不知该怎么样表达出这种难过,看上去茫然更甚,污秽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失却了焦点似地,大乞儿忽有些不忍,说“大概也不能怪他,贼人说了,如果他不这么做,他家就会像你家一样的。” 江陵低下了头,轻声说“那贼人被水冲走了,会死吗” 大乞儿摇摇头“河水看上去急,却不深,淹不死他的,他功夫好着呢。” 江陵呆了片刻,说“那他会回去继续找我,亲戚家不能去。” 大乞儿一时哑然“说得对呀,那怎么办” 两小儿坐在塘沿上相对茫然。 此际正值午后,坐在塘沿上可以看到由近到远俱是阡陌纵横,一方一方的稻田已有垂穗,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下,纵横的田埂上错错落落地种着些矮树杨柳,边角上种满了各种植物菜蔬,隔一段便有大小不一的一汪汪池塘泛着水光,有小溪绕来绕去地流淌,舒缓的山坡处有不少房子聚在一处,想是村落。 坐了半晌,下午的阳光很是毒辣,大乞儿先受不住,跳起来说“走吧,别坐这里了。”他拉了江陵的手跑到树荫下,张目望了望,松开她的手独自跑开。 江陵张着手呆愣愣地站在树荫底下,看到他的身影一下子不见了,因是午后,四周围也是一片安静,没有一个人影,一时彷徨无措,几乎要哭出来。 怎么办她又是一个人了,她这么危险,没有人会愿意把自己陷在危险里的,他已经救了她了,现在走了也,也是应该的。 江陵这么告诉自己,她慢慢镇静下来,想,她不能回去了,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她抬头看着太阳,慢慢记忆,早上的马车右边是太阳,阿爹说,太阳从东边升起往西边落下,现在是下午了,太阳是往西边走的。江陵让自己的右手伸向太阳的反方向,然后往后转,这么走,是回家。 不能回去,那么就应该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阿爹说,太阳升起的地方是海边,他们家的珠宝都是海边来的。 江陵用力地点点头,她要去海边。 她抬起脚正要走,听到身边有急促的脚步声,大乞儿的声音“喂,你去哪儿来吃桑枣。” 江陵飞快地转回身,看到大乞儿晒得干透了的衣服脱下来捧在手里,里面装了一大捧紫黑色的桑枣,虽然那件衣服浸透了塘泥和各种不知名脏物,脏极了,可是江陵觉得特别干净,她一双眼亮闪闪地望着大乞儿,大乞儿却没空抬头看她,低下头把装了桑枣的衣服往地上一放“快吃,这个很甜。”自己先坐到地上,拿了两个直接塞到嘴里,紫色的桑枣汁马上就从他嘴角溢了出来,他哈哈地笑起来。 江陵也忍不住笑起来,从衣服上拿起桑枣便吃,桑枣很甜,汁水丰盈,总是忍不住会从嘴角溢出来。她以前吃过桑枣,每逢桑枣出来的时候,阿爹总会让人买一篓子全家分着吃,但是她却从来没觉得会这么好吃,一个一个地和大乞儿抢着比谁吃得快,大乞儿边吃还不忘了边得意地说“好吃吧甜吧吃完了我再去摘。”江陵不停地点头,根本空不出嘴来说话。 大乞儿连摘了两大捧,两人总算吃饱了,大乞儿满足地抱着肚子躺在地上“还是乡下好,等晚上咱们还可以去偷偷去摘毛豆用火烤了吃,可香了” 江陵问“偷会被人抓的啊” 大乞儿狡猾地笑“每家偷一点点,他们发现不了。”他拉了江陵起来“走吧,我刚才去摘桑枣时看到那边有个破房子,今晚咱们先住那里,不过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占着,我们得早点去占地盘。” 江陵吃饱了也就有力气了,不用他使力拉便跟得上他,在他身后边走边问“那要是有人呢”大乞儿瞪了她一眼“净说扫兴的。”江陵乖乖地“哦”了一声,想了想,狗腿地说“一定不会有人的。” 破房子不远,两人走了不远便看到了,在江陵眼里那几乎看不出是一个房子的模样在一个小坡脚下,竖着十几根柱子,大约只有一半有墙壁,再有一半盖着顶,敞着大半面墙。大乞儿先奔进去看了看,十分满意的样子“哈,这里真好。” 江陵看不出好,也看不出不好,她听大乞儿的话乖乖坐在地上,靠着墙,晒着太阳。 太阳已经西斜了,晒在身上温度刚刚好,很舒服,她今天凌晨醒来便惦记着有人救自己,然后捋细链子、看他们打仗、奔逃、掉池塘,实在是累得很,只不过始终精神高度紧张想不到累,这会儿松下一根弦便觉得眼皮子不听使唤地垂了下来。大乞儿也累极了,往地下一躺便合上眼呼呼大睡。 江陵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的家还在,阿爹笑吟吟地对她说“淘气囡囡,上哪里玩得一身泥呀”江陵觉得自己有很多很多事情要跟阿爹讲,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事、要讲什么,着急得不得了,阿爹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哄她说“慢慢讲,别着急。囡囡忘了阿爹说的,遇到什么事,都别着急,慢慢想,阿爹的囡囡这么聪明,一定能想出法子来。” 阿爹的声音又温和又安稳,江陵点点头,却仍然想不起来有什么事要讲,却知道这事情特别重要,可千万不要忘了告诉阿爹啊。这时太太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囡囡玩回来了呀,开饭吧,今儿有囡囡爱吃的醋鲜虾,太太给囡囡剥一盘子吃好不好呀” 江陵马上咽了下口水,连连点头“太太不许说话不算话” 太太笑起来,弯腰牵了她手往饭厅走,一桌子菜已经摆满了,三鲜汤、蒸鲜鱼、羊肉水晶角儿、蒸瓜茄、凉拌三丝、糟鹅胗掌、醋鲜虾、笋鸡脯、烹火腿 江陵高兴地说“太太今儿菜好多呀,是什么日子呀” 太太似为江陵的小儿嘴里说出大人口角而忍俊不住“因为咱们囡囡饿了呀” 江陵翻身而起,摸着咕噜噜作响的肚子,饿醒过来。 刚睡醒的迷糊之后,她发现身旁的大乞儿又不见了。但是这次她才慌张了一下下,抬头看到青黑色的天和明亮的圆月,心想,他要是想走,才不用不着现在走,白天就走了。她有点冷,五月的天到了凌晨还是凉的,而且她饿,就越发冷了。江陵不由得想起梦里那丰盛的饭桌,遗憾地想,怎么没吃就醒了呢刚才应该不说话快点吃才对呀。 圆月悄悄地东移了一小格,大乞儿就回来了,还是抱着脱下的衣裳鼓鼓囊囊,抖到地上,全是毛豆荚,他笑嘻嘻地说“全是嫩豆荚,我去点火。” 江陵这才发现墙外边朝着小坡方向堆了一小堆树枝,大乞儿把豆荚平放在地上,铺一层薄薄的土,再把树枝架在土上,三下两下就烧起了火,火光带来了暖意,江陵不由靠近了火堆,舒服得眯起眼。 两刻钟后,大乞儿熄了火,淘出已灰黑的豆荚,烫手得很,吡牙咧嘴地一边扔一边剥,吃到嘴里的毛豆又香又嫩,有一点点甜,还有一点点咸味,江陵惊叹地睁大了眼睛“真好吃”大乞儿毫不客气地嘲笑她“那是你饿了” 可是想了一想他又说“不过当然好吃得很” 两人边剥边吃,灰黑色的毛豆壳沾得满手满脸,吃得多了,渴起来,两人记得不远处是小溪,又一起跑过去喝水,大乞儿不许江陵喝太多水“会胀肚子。” 真饱啊,江陵心满意足地捧着肚子,月光下看到大乞儿满嘴边都是黑胡胡的,脸上也是东一道西一道,跟花猫儿似的,忍不住“格格格”笑起来,大乞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却一下子也大笑起来。两个人面对面笑得开心极了。 笑完了,大乞儿用溪水胡乱擦洗了一下脸,又躺在溪旁的草上,说等天亮。江陵学着他洗了洗脸,也躺在草上。 因为睡饱了,也没什么睡意,两人都沉默着。江陵看着天空上的星星,因为月亮太圆太亮,星星只看得清寥寥几颗,她忽然想起来,问大乞儿“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大乞儿没回答,江陵自己接上去说“我叫江陵,我阿爹阿娘叫我囡囡,爷奶有时叫我陵姐儿”声音渐渐低下去。 大乞儿忽然有点不耐烦,说“我没有名字。” 江陵擦去眼角一抹泪,抿了抿嘴唇,告诉自己不要哭,然后说“那我叫你哥哥好不好” 大乞儿说“叫什么哥哥你是江家大小姐,叫一个小乞丐哥哥,丢不丢人” 江陵坐起来,认真地说“不丢人啊,我阿爹说,人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是没有办法的,谁会愿意当乞丐呢,肯定是没有办法,特别是小孩子。而且你那么厉害地救了我,还找了那么多吃的给我吃,我叫你哥哥是应该的。” 大乞儿说“那我不乐意让你叫呢” 江陵被噎住,想了想,固执地说“我就在心里面叫。” 大乞儿没再理她,江陵也没再说话,躺下来,定定地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看着它一点点地往东边移过去。上次看到圆圆的月亮的时候,江陵还依偎在阿爹的怀里吃着饼,阿娘说饼吃多了伤牙,阿爹就说那咱们就少吃,可还是要吃的。她的眼睛又模糊了,可是她用力眨了眨眼,在心里说阿爹,我今天吃的是烤毛豆呢,特别特别特别好吃,和饼一样好吃你一定没有吃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逃亡 天边渐渐开始泛白,云朵镶上金边,不远处的村子里公鸡已经打鸣了好一阵子,可以看得见袅袅炊烟四起,农人们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江陵坐起来,此际她又有些困了,双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大乞儿一骨碌爬起来,往草坡下走,走了一会儿,转回身,皱着眉头“你不走” 江陵忙跟着走,轻声问他“我们去哪里呀”大乞儿闷头走着,半晌才说“反正不能回龙游,随便走呗。”江陵有些意外“你也不回龙游吗”大乞儿瞪了她一眼“你一个人能行吗” 江陵咬了咬唇,小小的心里有一股不知道怎么描述的东西,酸酸的,胀胀的,她轻声说“可是,城里有那么多跟着你的小乞丐呢。” 大乞儿撇了撇嘴“天大地大,一辈子窝在那里带小乞丐讨饭吗早就想出来到处走走啦。” 江陵抿嘴笑“大哥哥,你真好。” 大乞儿十分别扭“好什么好,你再拍马屁我就不管你了。”江陵跑到他身旁,歪着头看着他眯眯笑。大乞儿不想看她,用手推开她的头,江陵使尽全身的力气用头顶着他往外推的手,一边儿顶一边儿埋着头偷偷地笑,两个人一个推一个顶,僵了好一会儿,大乞儿一只手抵不过整个人的力,只好松手,大步往前走,江陵蹬蹬蹬地跑在他身后。 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便这么一前一后地沿着小路走出了这个村子。 出了村子之后,江陵拉住了大乞儿“大哥哥,我们是随便走对吗” 大乞儿点点头“我昨天晚上想过了,现在你肯定不能回去,但是过几年,他们肯定不会好几年都在找你,你个小丫头有什么好找的到时候你就可以回去找亲戚了。现在呢,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地方想去就随便逛。你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吗” 江陵点点头,大乞儿本来只是随便问上一句,见她点头不禁诧异“你还真有想去的地方那你想去哪” 江陵说“海边。”她说“我从来没看过海呢,我阿爹说,大海可漂亮了,碧蓝的很大很大很大一大片,看也看不到边,和天都连在一起了。我们家的珠宝,大多是打海那边来的,我们去海边玩好不好”她巴巴地望着大乞儿。 大乞儿困惑“有那样的地方吗海是什么有什么好吃的” 江陵连连点着头,热切地说“海里有很多很多好吃的,有很多很多各种各样的鱼啊虾啊螃蟹啊贝壳啊,可好吃了我阿爹说,刚捞出来的可好吃可好吃了” 大乞儿仰着头想了一下,说“有这样的好地方啊,我怎么不知道呢成,咱们就去那个海边往哪边走”他转了个圈,问江陵,问完以后又觉得自己傻,这么个丁点大的小丫头知道个鬼。得找个地方问问去。 他正发愁,可是江陵还真知道,笑眯眯地说“我阿爹说,海在东边,就是太阳升起的方向。你看,太阳在这边呢,咱们就往这边走,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到啦。” 大乞儿怀疑地看着她,怎么看都有点觉得她在胡说八道,这么个丁点大的小丫头她知道个鬼呀 可是他看着小丫头伸着手臂指着太阳的方向,仰起脸信心十足地看着他,又想,咳,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是瞎走乱逛,往哪里走不是走,那就听她的吧。 于是便说“行,那就走吧。” 江陵高兴地大力点头,跟着他往东边走去。 一路倒也不是很难走,五六月间,春末夏初的天气不冷不热颇为舒服,虽然凌晨时候还是比较冷,大乞儿不知从哪里偷来一件破棉衣,两个小孩分着盖盖倒也没冻到,白天了破棉衣就卷巴卷巴弄个绳子背在身后。 至于吃的,这会儿草长莺飞生机旺盛,在乡村,便去偷毛豆、玉米什么的、到田沟里钓泥鳅、小溪里抓鱼、树上摘果子,到了城镇里,两人便去乞讨,江陵年幼瘦小,有时反比大乞儿乞到的吃食还多。 吃不饱,也饿不狠,总能填上点肚子。 主要亦是江南富裕,很多人很有些怜贫惜穷的心地和能力。可是江陵始终羞于乞食,总是伸不出手去,然而她的笨拙和羞怯有时反而更让人怜惜。到后来她慢慢地变得不再那么笨拙羞怯,但始终没有学会小乞儿该有的伶俐口舌。 大乞儿教了她无数遍,亦是无用,有一次不耐烦地怒极,讽刺她“觉得当乞儿很丢人、不要脸是吧可是你现在就是乞丐,你就算嘴上没求人,做的事还不是一样人家辛苦赚来的吃食白白给你吃,连句好听的也听不到,你可真是大家小姐” 江陵羞愧地连眼泪都要流出来,大乞儿扔下一句“你要么就别吃,做乞丐就要有做乞丐的样子”气呼呼地走了开去。 可是江陵还是张不开口,仿佛有针线把她的嘴牢牢地缝在了一起。 做乞丐是的确很不容易的,每个城镇都有一帮固定的乞儿群,再富足的地方,能乞到食物也是有限的,本地的乞儿们守地盘护食,外来的乞儿其实很难讨到吃的,因为会被乞儿群赶出去。所以大乞儿经常需要同当地乞儿群里的人打架,他手脚利落,经年累月的乞丐老大生涯让他打起架来既狠又准,十次里总有六七次能够打赢对方,一两次不输不赢,然后获取在该地区乞食的权利。输了的话便只能东躲西藏或者躲出城去另想办法。 所以大乞儿几乎就没有不是鼻青脸肿的时候。 饥一顿饱一顿,这里停两天,那里呆两天,两人磕磕碰碰地走在路上。江陵肥肥白白的脸瘦成了椎子,整个人瘦成轻飘飘的纸片一般,只有当她睁大了眼睛的时候,才能看到光彩。 天气渐渐热起来,一日黄昏两人进了一个看上去挺繁荣的镇子,大乞儿带着江陵照例去那些比较整洁的巷子人家乞食。此时正是晚饭时候,每户人家都炊烟袅袅做菜做饭,香气飘得到处都是,此际乞食是最容易得到食物的。 江陵已经习惯了站在大乞儿身旁扮可怜,事实上她不扮也已经十分可怜已经许久没有梳洗的头脸脏且黑污,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色的,在傅家换上的新衣裙在河里塘里滚过几遍又睡在地上后也已经破旧肮脏到看不出原色,裙子早已扯烂不见,所幸裤子结实,鞋子的前边也走烂了洞,每只脚都露出两个脚趾,要不是天热,怕是要冻僵。 小小薄薄的身子站在门边,怯怯地伸出一双小手捧着的破碗,灰黑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人,心肠软的妇人往往便会在破碗里放一勺米饭或是一个馒头。 江陵便会垂下眼,轻轻说声“谢谢阿婶。”“谢谢阿姐。” 此际他们乞讨的这户人家走出来的是一个眉目温柔、身材瘦削的中年妇人,似是见不得看到小儿吃苦,眼眶都有些红了,温和地让他们进到门内院子里,先是往他们碗里舀了一大勺米饭,又舀了一小勺青菜肉沫,拿了两个凳子叫他们坐下来吃。 大乞儿虽有些惊讶,却仿佛也遇到过几次这样的情况,麻利地弯腰道谢,嘴里殷勤地说着“谢谢大婶,大婶心肠好,一定大吉大利、合家有福。”江陵则是经常见到家人如此对待小乞儿,但家变后亲身经历了种种冷眼,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善心人家,结结巴巴地跟着大乞儿说“大婶如意吉祥。” 大乞儿虽比江陵大,也不过十一二岁,见着菜里有肉沫,早已垂涎三尺,道过谢后便埋头大吃。江陵亦极馋,偷偷看了一眼中年妇人,掏出拣来的筷子扒拉着也吃得开心。 中年妇人见这两小儿,心下颇为怜悯,悄悄进了屋里,片刻后端出两杯温水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江陵的小肩膀“小姑娘,和你哥哥先喝点水,别呛着了。” 大乞儿没理会,江陵嗓子浅,正觉着有些渴,便冲妇人腼腆地笑了笑,拿起杯子来喝,喝着喝着睁大了眼睛,这是杯温蜜水,清香的淡甜正如甘露般,仿佛当日在家,太太疼爱地说囡囡喝点蜜水,别吃太急。 江陵呆在那里。 大乞儿吃完了碗里的饭菜,也拿起杯子喝水,眼睛睁得大极了,他从未喝过蜜水,只觉得这简直好喝得不得了不得了。 妇人笑起来,悄悄说“好喝不”看了眼大乞儿,转身进厨房又舀一勺饭菜给他,另有一个小勺子多多地舀了点肉放在江陵的碗里“今儿家里正好有多,也给你们多吃点,待会儿腿脚有劲儿。”她看着他们的鞋子,可惜地说“我家没有小孩儿,要不然拿两双旧鞋子给你们也好。” 江陵回过神来,低下了头,一口一口地吃着碗里的饭菜。 大乞儿也有些发怔,本来流利谄媚的嘴舌也停住了。 正在此时,门口跑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看到他们一怔,中年妇人笑着迎上去“康儿回来了快来吃饭吧。”那年轻人似是习惯了母亲的善心,急不可耐地说“阿娘,你看这串玛瑙珠,镇头的赵老倌进货来的,他不是还欠咱们二十两银吗,说是这可值三十两呢,抵给咱们了,多出十两就当是利息。” 中年妇人拎起那玛瑙看了看,说“这可不行,哪有这么高的利息,人家小本生意也不容易,你去还给他。” 年轻人跺跺脚“不是的阿娘,他没有现银了,这串东西也是因为”他附在妇人耳旁嘀咕,妇人听完很是诧异“那他也是亏了呀,他不在意” 年轻人笑“他乐意着呢,阿娘你别管,看,你戴起来正好看。” 妇人微笑“三十两银的物件戴身上做什么咱们又不是那等大富人家,收起来罢,你明儿还得进学,回头有什么急事也用得上。” 年轻人拎着那串玛瑙珠晃着,夕阳下烁烁发光,他笑着点点头“那也行,阿娘你收着罢,我去与赵老倌结契,清了这笔账。” 江陵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玛瑙珠子,嘴里含着的筷子半晌没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好意 年轻人转身要出去,不经意中低头看到江陵直愣愣地盯着中年妇人手中的玛瑙珠子,一动不动,眉头不由一皱,停住了脚。江陵恍若未觉,刚才看了一眼玛瑙珠子便仍低头吃饭的大乞儿见年轻人往外走的脚停在江陵面前,机灵地察觉到不妥,碰了碰江陵的手臂。 江陵这才回过神来,却并没有看到年轻人的目光不善,反有些犹豫,待她低头看到碗中的肉沫、凳子上的杯子,拿着筷子的手伸出去“大婶,你的玛瑙珠子能给我看一看吗” 中年妇人一怔,年轻人却实在忍不住了“走走走,你这般眼贼贼地盯着看这么久了还没看清还想拿到手里看呀,我看你是想抢了东西就跑吧我可是太知道你们这帮子乞丐了,一边儿讨食一边儿踩地盘来偷抢,阿娘你也真是的,什么人都让他们进院子。” 江陵拼命摇头,急声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不会抢东西,这玛瑙珠子,不对”她看了眼年轻人,见他脸色难看,便立刻转脸冲着中年妇人急切地说“这玛瑙珠子不值三十两银子,里面有一些不是玛瑙,另一些也是下品那人是骗你们的。” 这下子年轻人几乎气得笑起来“哟呵,你这丁点大的小乞丐还知道玛瑙长什么样子,还上品下品呢甭在这胡说八道骗人,吃完了吧吃完了快走。”他连推带搡地把江陵往外带。大乞儿连忙收起碗筷跟上。 江陵不肯走,碗都摔在地上了,人还把着门框,急得眼都红了“我没骗人,这玛瑙真的不值钱,大婶,大婶,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没骗人”大乞儿见年轻人真的恼了,起脚要踢她,连忙挡在前面紧紧拉住江陵“你快别说了” 江陵摇着头“不能让大婶被坏人骗了,大婶是好人。大婶你相信我呀,我真的不是骗子。” 中年妇人本在犹豫,见江陵都快哭了,赶紧上来拉开年轻人的手“康儿你小点劲儿,这还是小丫头呢,可别给扯坏了。”她蹲下身看着江陵“你怎么知道玛瑙不好啊” 江陵的手被扯得很痛,也顾不上,她用力点着头“我能看出来啊。你们要是不相信要是不相信可以去找人看看啊。” 中年妇人便对年轻人说“三十两银子在咱家也不算小钱了,要不,就找人看看” 年轻人气得瞪了江陵一眼,叹口气“那得去县城里珠宝铺,而且说看就看,那也得给银子人家才给看啊。阿娘,这么一个小丫头懂什么呀,还能看出来阿娘你真是,这也能信”他嫌恶地看着江陵身上又脏又臭的破衣烂衫,根本不信。 中年妇人踌躇起来,江陵见状大声说“它最多值五两银子”妇人被她吓了一跳,江陵紧紧地拉着她的衣袖“大婶,你相信我。”大乞儿也抬头说“大婶,我妹子是真的懂,她就是说不清楚,你放心,我们马上就走,你记得千万要去找人看看,不要真的被人骗了。” 他弯腰捡起江陵的破碗和筷子,拉起江陵就往外走,江陵还待不走,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用力一拉,怔怔地松了手,跟在他身后离开了这户人家。 大乞儿闷头直往前走,江陵蹬蹬蹬地跟着他,大乞儿走得飞快,江陵也不说话,边走边跑,缀在他身后。 半晌两人来到镇子另一头,江陵轻轻地问“大哥哥你生气了”大乞儿瞪着她“我没生气”江陵沉默了。大乞儿见她一直不说话,气急败坏“我知道那大婶对咱们好,可是你也不想想你才多点大,他们会信你的话人家会认为咱们想偷东西抢东西” 江陵低着头,说“可是为什么不相信呢,去找个人来看下又没关系。为什么大人这么傻呢”大乞儿朝天翻了个白眼“你看看你这样子,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你的。”他摸摸肚子,“总算吃饱了,可有多长时间没吃这么好又这么饱了呢。” 他看看天色已经暗了,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堆废弃的石土堆前,坐下来,半靠着石土堆,伸直腿,舒服地叹了口气。 江陵蹲在他面前,不错眼地看着他,大乞儿不耐烦“你又想说什么” 江陵便说“可是你相信我的对不对你为什么会相信我呢” 大乞儿“嗤”地一声笑起来,他嘲笑她“我不说你是对的能怎样说说你是胡说八道吗” 江陵摇摇头“你也觉得他们应该找人验看一下对不对所以你还是有点相信我的,你也怕他们被坏人骗了。因为大婶是好人啊。” 大乞儿烦得不得了,瞪着她“就你好心,你怎么这么有心思想这想那的啊你自己的麻烦事都一大堆,就别管别人了,好歹他们就算被人骗了,也不过是丢掉点积蓄,还是有吃有住有穿。你有空担心别人还不如担心自己下顿饭在哪里呢。你以为你还是千金大小姐有空发善心啊” 江陵咬了咬唇,颓然坐倒在地上。 大乞儿也不理她,把背着的破棉袄扔给她,摊手摊脚地躺在地上,顾自睡觉。 次日清晨江陵醒过来,把破棉袄卷好绑好,大乞儿才醒,江陵嚅嚅地说“我想再去大婶家看看。” 大乞儿怔住,转而大怒,江陵退后几步“你不用去,我偷偷跑去看一下,如果她儿子在我就跑回来。”她不敢看大乞儿的脸色,转身便跑。 江陵昨日走的时候一直记着路,当她跑回到中年妇人的家门口时,发现她家门是大开着的,显然已经起床了。她于是便偷偷地在门边探头,院子里并没有别人,只有中年妇人在打扫院子,江陵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大婶。” 中年妇人抬起头看见她,怔了一怔,和善地笑了“小姑娘,是你。”她几步走到院门口,摸了摸江陵的脑袋“进来,大婶给你吃早食。” 江陵退后一步“大婶,我不是要讨早食吃的,我我想问问你,那个玛瑙珠子你们家有没有找人看过,你们你们不要被人骗了,那真的不值钱的。” 中年妇人笑起来“不值钱,也值五两银子对不对” 江陵眼睛一亮,妇人拉了她的手进院子“你哥哥呢大婶昨儿晚上磨了红豆沙,今天早上蒸了豆沙包子,要不要吃” 江陵急切地说“大婶你们找人看了对不对” 中年妇人笑“说起来也是巧,昨儿晚上镇上酒楼里有人请客,县里珠宝铺子的掌柜也是客人,就托了人请他看了看,你猜怎么着那掌柜的说,大半是假的,不过仿得也很好,加上剩下的那些真的,果然能值五两银。小姑娘你真厉害啊。多亏了你呢,要不然就被骗啦。” 江陵心中欢喜,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我也是瞎说的,大婶没被骗钱就好,我走啦。”她挣开中年妇人的手就往外跑,中年妇人一时不察被她挣脱,跺着脚叹道“你跑什么呢,吃个豆沙包子再走啊。唉你说这孩子,大婶可是得了你大好处啦。” 其实江陵早闻到了满院子的豆沙包的香味,昨晚的饱食经过一个晚上已经早都不见了,挺饿的,可是她这次可不是来讨吃的。 才没跑几步,她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头晕脑胀地没站稳差点摔倒,那人及时抓住她的手,结果力气不济,被她绕了一圈,到底两人年纪都小,结果是两人齐齐坐倒在地上。 江陵昏头昏脑地抬头看,见是大乞儿,又惊又喜,笑起来,笑得双眼弯弯亮闪闪“大哥哥,是你呀。” 大乞儿紧张地说“你为什么跑他们要打你吗” 江陵连忙摇头“不是不是。” 大乞儿气起来“那你跑这么快干什么撞得我疼死了” 江陵开心地笑“对不起,大哥哥。” 两人才爬起来,江陵的手就被中年妇人抓住了“这下跑不掉了。正好小哥儿也在,到大婶家吃个早食,大婶再给你们找身衣服鞋子。” 大乞儿大喜,江陵本想拒绝,见大乞儿高兴的样子,看了看他吊着的裤管和短了大半截的衣服,想了想,就不出声了。 豆沙包很暄软、很香、很甜,中年妇人冲了桑叶茶,正好冲掉些甜意,吃起来很好吃。 两人在吃的时候,妇人去了隔邻人家,过了一会儿,拿过来两套半旧的衣裤和鞋子,大乞儿的衣裤不知穿了多少年了,又脏又小,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来,中年妇人给了他一块皂角,待要舀出灶旁的热水叫他先洗洗,他拎了一桶冷水便跑到后院洗了一通,换上新衣,刚刚好。江陵也学他的样子,妇人待要拦住她,她口齿清晰地说“大婶,我们不怕冷。” 江陵的衣裤却是大了一圈,中年妇人遗憾地说“没有更小的了。”江陵并不介意,卷起衣袖裤脚,高高兴兴地说“谢谢大婶的衣服和包子,我们走啦。” 大乞儿也弯起笑眼,诚心诚意地说“谢谢大婶。” 中年妇人笑着摇摇头“是大婶要谢你们才是。”她又装了几个包子给他们“带着路上吃。” 萍水之缘,也只得如此。 江陵挥挥手,笑眯眯地跟在大乞儿身后往外走。 门口却被人堵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生变 一个粗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就是这两个小乞丐吧我还以为要费人去找呢,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把他们抓起来” 紧跟着声音,有两人冲进来,一人一个,把大乞儿和江陵的肩膀用力扣住,大乞儿和江陵一时懵然,直至被死命扣住,方大惊失色,失声惊叫起来,一边拼命挣扎,可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俱都瘦弱矮小,哪里挣得过两个大男人,就像两只被掐住脖子拎起的鸡崽子,徒劳地扑腾。 大乞儿一边挣扎一边大叫“你们干什么” 中年妇人被惊住,回过神来便大步上前“赵老倌,你疯了这是干什么你这是要干什么” 那个粗砺声音到了眼跟前,这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年约三十多,一只鹰钩鼻硕大无比,他先是对着中年妇人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说“安大婶,不关你的事。” 然后看也不看地朝着大乞儿一个大耳刮子打过去,大乞儿的嘴角顿时溢出血来,他狠狠地说“干什么臭乞丐一个,也胆敢坏我的事。不过没想到”他狞笑起来,“也不算坏事啊,这是老天爷要让我白赚二百两银子哪” 他慢慢走到江陵身前,弯下腰细细端详,脸上露出猥琐的笑“这小女丐洗干净了长得倒是齐整,可惜了的,要不然还能转手卖了,值不少银子呢。”他摸着下巴又摇摇头,“不对,能认珠宝这可是大本事,留着才能赚大钱呢。啧啧啧,说是值五两银就是五两银,真是能人儿。可惜,可惜,可惜。”他连连摇头。 江陵已经挣扎了好一会儿,浑身都没了气力,见大乞儿被打得半张脸青紫肿胀,嘴角的血迹鲜红,心下又怒又惊又怕,小小的心里已是意识到是自己闯了祸事。 中年妇人被另一个男人拦着不能上前,急得直跺脚“赵老倌你个杀千刀的,做什么欺负孩子,你拿假玛瑙骗我的钱,可不关这两孩子的事,你要抓了他们做什么”她不能靠近江陵他们,便绕过去抓住赵老倌的手臂“你给我住手” 赵老倌不耐烦地甩开她“你个老娘们懂什么这两人可是祸害,要不是我们赶来,说不准你都被他们害死了” 妇人气愤地说“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看你才是”门外疾步进来一人,正是她的儿子,她指着赵老倌正要骂,被她儿子一把拉住“阿娘,这两小孩不是好人,坊间一直有人悬赏抓他们呢。” 中年妇人呆住,赵老倌斜了他们一眼“安大婶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咱哥们也不知道,就只知道,整个浙西南都在找这一大一小两乞儿,小的那个能认珠宝,是个六七岁的丫头要是找着了抓到送上去,有赏银,要是看到了不上报,格杀勿论” 中年妇人结结巴巴“你你吓谁来” 赵老倌一拍大腿“我吓谁来我哪敢吓人,我是被吓的呀你儿子也听到了,昨儿酒楼宴席上,传的就是这个消息,这不,你儿子就觉得这小女丐挺像赏格里说的,就跟里正说了,里正就差我过来抓人,待会儿会派人一起把他们送到县衙里去,我这也算是呀,将功赎罪” 中年妇人吓一大跳“里正县衙”妇人的儿子年轻人点头“阿娘,我就觉得这小乞丐蹊跷,果然有问题。你想想,一个这么丁点大的丫头,又是乞儿,浑身上下没一点好东西,怎的会认得玛瑙好坏真假” 中年妇人又看了看大乞儿和江陵,眼神里已经有了退缩“这就两个小孩子,能干什么坏事你们你们别是认错了人吧” 年轻人劝说妇人“阿娘,人不可貌相,你想,县衙为甚么要抓两个小孩子还要悬两百两赏银来抓他们定是有原因的,只是官府的事咱们不可多问罢了。” 江陵和大乞儿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江陵想大叫不是的,不是的,是坏人杀了我阿爹阿娘还想杀我 可是可是有用么 大乞儿看看她,又看看中年妇人和年轻人,大声怒吼“你可算了吧,说得这么好听,还不是贪那二百两赏银要不是我妹妹告诉你们那玛瑙珠子是假的,你们早被骗了钱还感激这个骗子呢好心没好报忘恩负义白眼儿狼不得好死” 妇人白了脸,年轻人却冷笑“是啊,昨儿告诉我们玛瑙是假的,今儿又来我家骗吃骗喝,谁知道接下来你们还想干什么呢趁机偷盗谋财害命小小孩童心肠何等恶毒要不然怎么连县衙都要悬赏格抓你们呢难不成县府里的大人们还会冤了你们” 江陵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慢慢地又看向中年妇人,在中年妇人的眼中看到了疑惑、害怕。 大乞儿怒喝“你放屁” 年轻人反问“那你们今儿早上又来干什么”他似是不想再和小儿争辩,对赵老倌说“里正在等着呢,一起带他们走吧”转头说“阿娘,你在家关好门,别再放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进院子。我去去就回来。”中年妇人喏喏应声,再也不敢看江陵二人。 几个大男人,拎两个小乞丐简直像拎小鸡一样,轻轻松松就拎了出去,也不用车马运送,大步说笑声中夹杂着大乞儿的怒骂声,一刻钟后便到了里正公房。 那只是一个两进的房子,屋檐很高,外墙刷成白色,黑色的瓦,进门是影壁,转进去是一个大天井,大天井对面就是办公的地方了。一般乡里的里正是没有正式公房的,因是镇子,事务较多,故设了这个地方专为处理镇子里的杂事。若有犯了律法的大事自是去县衙,些许小事就在这里由里正调解或是判了。 此际几个人压低了声音进了去,几个穿着齐楚衣裳的男人或坐或站正在闲聊,见了他们,坐着的人也站了起来,俱都看着江陵和大乞儿。站在当中的一个中年男子有一张长脸,眼睛微微有些斗鸡,看上去便挺凶的,他问“这两小儿便是你们说的嫌疑人” 赵老倌满脸堆笑,谄媚地弯了弯腰“回里正大人,正是这两乞丐,康少说的会认珠宝的便是这个小丫头了。” 里正身旁一人看上去像是辅助里正的,拿出一张纸端详了一会,递给里正“和画像颇像。” 里正仔细看了看,也点点头“那就没错了,捆起来罢。” 见两人拿了绳索过来,大乞儿虽挣扎得累了,也还是忍不住大叫“你们为什么胡乱抓人我们只是两个小乞丐,为什么抓我们这是要杀良冒功吗” 里正一哆嗦,板起脸“我不杀你呀,县衙也不会杀你们,送你们过去辨认一下就行,若你们不是贼人自会放你们走,有甚好心虚的” 大乞儿叫“那做什么要捆我们” 里正身旁那人摇摇头“因为我们觉得你们是贼人哩。” 大乞儿气得噎住,江陵咬了咬唇,忽然说“我是你们要找的人,但是他不是,他只是看我可怜的好心乞丐,你们放他走,我跟你们走就是,这样你们也能拿到赏金的。” 她身形矮小,说话声音犹带童稚,却口齿清晰,几个大人都甚为惊奇,他们并不知道详细内情,只知道上面有人在捉拿这两个乞儿,事情似乎颇为紧张,在他们心里大乞儿才是最重要的,毕竟江陵看上去太小了。 江陵却明白,十有八九是那个黑衣人或者是那些黑衣人要抓她,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杀她全家还非要抓住她,但她想着自己被抓住了之后他们肯定也不会放过她,大乞儿作为陪绑定也是活不了,只怕还比她更早丧命。 可能连大乞儿都不知道只要被送到那些黑衣人面前,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那些大人却也没有深问,毕竟都是里正身边办事的人,和县衙诸地多有往来,知道凡事装聋作哑才好。只有赵老倌带来的人喝骂“小丫头想得倒挺美,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就算是真的,多抓一个人也费不了事,如果是假的可就坏了事” 江陵着急地说“我说的是真的我就是在路上遇到的这个大哥哥,刚才不是说要找一个会认珠宝的人吗我会认珠宝,他都不会,他们要找的就是我” 大乞儿大急,大叫一声“江陵你不要再说了” 赵老倌一行人都有些急着要送解他们去县衙拿赏金,一点都不想多听,拿了绳索便用力绑住他们,嫌他们嘴多,不知打哪摸来两块脏布塞进他们嘴里,一边谄媚地看了看里正等人,见他们并未阻止,便喝道“甭鸹噪,看吵着里正大人” 众人都没注意到里正身后一人听到大乞儿的喊声后脸上闪过一丝震惊。 几人吵吵嚷嚷地把两小儿带到后面,商量着准备去县衙的当儿,里正身边清静下来。 那人示意里正遣开闲杂人等,两人独处,才小心措辞道“不知道里正大人知不知道上面为什么要悬赏捉拿这会认珠宝的六七岁小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殴打 里正摇摇头“这哪里知道,我只听说这赏格并未广而告之,只在金华一带,咱们这些地方也就官府和捕快知晓罢了。” 那人欲言又止,里正看他一眼“对了,你刚从金华一带过来,难道知道内情” 那人俯耳过去,低声对里正道“咱们这地界离金华甚远,消息不通,都并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此事甚是隐秘,不过再过几天消息也该传过来了,你可知道,龙游的珠宝江家,前个月发生了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全家人都没救出来,灭门” 里正浑身一震,面露惊骇之色“哪个珠宝江家是那个珠宝江家灭门谁敢” 那人点点头,仍不敢大声“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珠宝江家有多显赫,江宣有多圆融精明,江家珠宝有多声名响亮,这场灭门大火就有多蹊跷惊人事后,官府判定是大意失火。” “事过不久,便有此悬赏,能认珠宝的六七岁小女孩,适才那大乞儿脱口唤出江陵,里正大人,你想” 他没再说下去,里正看看他,又看了看天井上的天空,不由打了个寒战,当机立断“这赏格,咱们不能领” 那人点点头“大人英明,那几个人看上去也是贪心的,咱们退出,怕是乐不得。” 里正当即将赵老倌五人叫出来,温和地说“捉拿这两个小贼人辛苦你们了,康少爷一双利眼,明慧善断,及时发现祸端以免伤己伤人,真是了不起。只是赵老倌以假玛瑙珠子骗人银两,此等行为乃是坑害乡民,实是违法乱纪,所幸听了本里正的话迷途知返,且也多亏你们出力捉拿小贼。本里正原来打算带你们一起去县衙交人、领赏” 五人面面相觑,赵老倌险些叫出声来里正莫非是想独吞赏金是以不带我们去了那可不行 里正却叹了口气,接着道“只是却觉得,此事本里正甚么力也没有出,若是去了县衙,县尊大人问起来,未免有些羞惭,再加上我家颇有些闲事,怕是不得空闲去县衙。嗯,本里正早就说过,乡土民风端靠百姓自己维护,你们做得很好,这次,就由你们去县衙交人领赏吧,权当本里正不知情。” 赵老倌本以为二百两赏银没得着落了,没想到峰回路转,里正竟舍得不要赏银,这真是意外之喜。只是,心里未免有些疑惑,里正从来并非这般清廉之人哪。 里正身旁那人看出了赵老倌的疑惑,微微一笑,轻声道“过些日子会有府衙中人下来体恤民情”他话未说尽,赵老倌恍然大悟,不由连连点头“里正大人公正廉明,对我等下民都极为体贴爱护,这都是我们知道的,待见到县尊大人,定然会如实禀报” 里正急忙打断他们“务必一字不提,否则引起县尊以及上官注意,更为不佳。” 赵老倌思及里正素来行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里正大人放心,小的等记住了。” 五人依里正所言,赶紧吃了中饭,趁天色尚早,提了大乞儿与江陵两人便走。因五人都不愿背两乞儿,而大乞儿与江陵又脚程太慢,几个便忍痛花几个铜板雇了辆板车,也不叫人拉,扔了两人上车,赵老倌也上车,叫牛车拉。 大乞儿和江陵也挣扎得累了,大乞儿是早已放弃,只一直在磨挪手上的绳索,希望能松脱开或者脱出一只手来。江陵只觉得非常对不住他,看着他很想告诉他,要是真的能逃了可别顾着她了,反正江陵想着那夜的大火,心想,要是死了能见到阿爹阿娘和太太,那也没甚么不好。可惜两人都被堵了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只得尽量靠近大乞儿,希望能替大乞儿遮挡一下,让他能真的磨断绳索。 那五人却已经一路走一路在畅想拿到赏金要怎么享受了。赵老倌同中年妇人的儿子说“康少,说实话,要不是我那一串玛瑙珠子,你也得不着这场大功劳,咱们那笔账,这可就清了吧” 康少却并不肯“清什么清二十两纹银你这么一句话就清了再说了,要不是我,你也得不着这一场功劳,我若是不同里正说,自己送了这两乞儿去县衙,还有你什么事”话一说到这里,他便觉得十万分后悔,怎么早没想到呢,哎呀,怎么嘴快如此再说了,里正分明没有夺功之心,这真是,便宜了这赵老倌了 赵老倌惯做生意惯骗人的人,怎么会没看出他的心思,不禁嘿嘿笑道“你一个文弱书生,能捉得住这两人回头走脱一个,治你一个捉拿不力的罪名我说你,一介好好书生,读了这么些年的书了,心肠要善一些,害人这种事交给我们就行了。”几个人相对大笑起来,纷纷附和“康少康少,你阿娘可是个心善人,你要多学学才是,比方这捉人拿赏的事,也不算好事对不对” 康少气得脸色发白,却不动声色,一步一步不肯落下。 镇子离县城并不算远,几人走了两个时辰也就到了。赵老倌虽惯于骗人,有时却也是会正经做着生意的,时常来往于县城和镇子。他熟门熟路地走到县衙门口,找到相熟的衙役,耳语几句,衙役便好奇地看了眼牛车上的两乞儿,笑了句“这可来得不巧,这些日子上游雨水多,县尊大人和师爷们今日都去了堰湖那里看堤防,要明日大人们才回来,你们且先等上一晚罢。” 五人面面相觑,这是要住一宿要不然,再走两个时辰的路回镇子五人都不情愿,倒是赵老倌想了想,道“我在这边倒有个伙伴,前几日去了周边乡村里收货去了,不妨去那里住上一宿,我这伙伴也是一个人住着,地方不大,胜在清静。”他朝大乞儿和江陵抬抬下巴。 几人无奈,只好跟着赵老倌走,赵老倌看了看他们,说“不然,想回家的就回家去明儿领了赏回去再分你们”这几人哪里肯,特别是中年妇人的儿子康少,简直一双眼珠子就盯在了江陵身上,片刻不离。赵老倌嘿嘿笑了两声,带他们往县城一角走去。 这赵老倌的伙伴住的地方倒也不是很偏,单门独户一个小小院子,正中一个堂屋,堂屋两边各有一间房,两侧还有偏房,只是都蒙了不少灰尘。牛车进了小院也显得逼仄,却也无法,勉勉强强地靠在一侧偏房停了下来。 一行五人俱是饥肠辘辘,赵老倌哪里舍得给这几人吃好的,先前一路过来,路过馒头铺子便买了些馒头和咸菜权当晚饭。 几人肚子里抱怨,却也不敢说出口来,若是赵老倌出得多了,难道赏金给他大头不成这份儿憋气便撒在两小乞身上,当中一个拎起江陵扔进厢房,江陵闷声痛呼,另一人去拎大乞儿,顺手便赏了他一个耳光“老子辛辛苦苦走了老远的路,脚都走起泡,你这小乞丐倒舒舒服服坐了一路牛车,真是岂有此理”一脚把他踢进了厢房。 大乞儿被人拳打脚踢惯了,重重倒在厢房地上,也不吭声,低眉垂眼一动不动。赵老倌淡淡瞥过来一眼“别打得重了。留一个人看着,小乞儿最是鬼头,可别让他们给溜走了。” 康少忽然走过来,抬脚踢翻大乞儿,大乞儿捆在背后的手露了出来,手腕已是血肉模糊,原本紧紧捆在手腕上的绳索已经磨得脱了一半在手掌心,赵老倌先是看了康少一眼“果然是读书人,心眼子就是多。”遂冲大乞儿怪笑一声“这是想逃哇有志气,不怕死。”他走过来,狠狠一脚踢在大乞儿背上,又一脚踢在大乞儿手腕上,大乞儿再也忍不住,纵是被布块堵住嘴,也发出一声痛叫。江陵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力气,猛地站起身来,扑在大乞儿身上,一双大眼睛哀求地看着他们,拼命摇头。 康少一把扯住江陵的头发,用力把她扯开,看了看她的手腕,也是发红,看来是力气小,磨不脱,也是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滚一边去” 另有一人蹲下身,一脚踩住大乞儿,松开绳索,狞笑一声,顺手又是几个正反耳光,打得大乞儿昏头胀脑,那人重新捆住他的手脚,这次用了极大的力气,大乞儿的手脚被捆得几乎变了形,绳索勒进手腕的血痕里,他痛得几乎昏了过去。 赵老倌说“大家轮班守着,可别跑了,白费一番辛苦。” 却忽然有一人问“老倌,要是他俩不是悬赏格要找的人,那怎么办” 赵老倌瞪大一双眼“这世上哪有这般巧事不过若万一不是,你没见这小女娃长得甚好到时卖了也能分几两银子。” 那人啧了几声“那可亏大了。” 赵老倌轻蔑地呸了他一声“你一家三两银能过一年了吧就走这么一趟能赚几两银,还嫌少你先在这守一个时辰,回头换人。” 这么一折腾,天色已经暗下来,几人吵吵闹闹地进屋,各自找了地方睡下。 大乞儿倒在地上,一动手腕处便会被紧勒的绳索磨着伤处,扎心的痛,整个人身上都是冷汗。江陵脸颊红肿,侧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动不敢动地僵卧着,看得一双眼里不断地流着眼泪。 看守的人觉得屋内甚是闷热,看了看这两小儿已经闹不出动静,便关了门窗,却也不走,坐到门口乘凉吃馒头咸菜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杀戮 大乞儿缩在地上已是无法想办法脱身,江陵见屋里已经没有人,便努力弯起身体,试图把捆在背后的手从脚底翻到前边来,她记得以前阿爹带她去看的杂技,那些身体柔软的小女娃就是能够把捆在身后的双手从脚底翻到身前,她也是小女娃,说不定也可以。 可是她试了很多次都不行,手臂太短,到了臀部便动不了了,她想,明明那些人都可以。以前太太还夸过她整个人软得不得了呢,她一定行的。 江陵不断地扭动身体、手臂,扭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忍住痛,拼命地扭。天色已经很晚,却又是满月夜,习惯了黑暗的双眼透过窗隙漏进来的月光还是能看得清楚对方,大乞儿侧躺在地上不敢动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她不断地努力要把背后绑住的手从脚底翻到身前,江陵小小的脸上已经没有泪水,只有不断扭曲的脸、脸上发狠的神情,她咬着牙,努着劲,试了又试,试了又试。 在某个瞬间,她的手掌已经碰到脚跟,只要手臂再长一点点,就可以了,只要。 大乞儿紧张地瞪大了眼睛,屏着呼吸,一动不敢动,一点声响不敢出,一颗心如被细线繃紧,颤颤微微。 忽然此时听到门外啪的一声轻响,关住的门被撞了一下,两人都被吓得猛一转头看向门的方向,紧张地绷紧了身子,不敢动弹。 过了半晌,却不再有别的动静。 江陵咬着唇,轻轻地重新开始继续扭动身体继续努力。也不知是不是上次的险些成功让她有了经验,这次,在尝试七八次之后,手腕终于从缩到极限的双腿后方触碰到脚跟,她一刻也不敢放松,手腕在脚跟处一毫米一毫米向前艰难地移动,终于,移到了脚跟最远处,她停住,呼尽胸中的空气,脚掌拼命往上翘起,胸脯使劲压向大腿,手臂猛地用力向前送出,肩关节发出格格两声轻响。 成功了 江陵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前的双手,恍恍惚惚地呆在那里,成了,她成了大乞儿也看得紧张至极,一双眼直愣愣地望着江陵的手。 过得一瞬,江陵忽然一个激灵,滚动身子到大乞儿背后,双手去解大乞儿手腕上的绳子。 绳索捆得极紧,江陵细嫩的双手要非常非常用力才能稍微挪动一点点绳索,但同时就会磨在大乞儿的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大乞儿一头是汗,拼命忍住疼痛,但却忍不了身体本能的抽搐。江陵知道此时不是心疼的时候,只专注地盯着大乞儿手腕上的绳索上,几乎掰断了手指,才终于抽出一根绳头,接下去便顺利了,过得一会儿解开了大乞儿手腕上的绳子。 大乞儿手一脱困便立刻去解江陵手上的绳子,然后各自解脚上的绳索。 两人终于全部解开绳索,相视恍如隔世,江陵尚是呆呆的,大乞儿已经开始寻找离开的路径。 门口是肯定不行的,有人守着,只有从窗户出去,窗户虽然已经关了,打开的时候只要极慢极慢地不弄出声音,如果守门的人睡着了,就发现不了。 大乞儿轻轻走到门口,从门缝里往门外看守门人睡着没有,因是满月,外面比里面亮堂很多,看出去清清楚楚,只见门上靠着看守的人,似是已经睡着,一动不动。 江陵也走过来,忽觉得鞋尖处有些粘,正奇怪,两人同时抬头,相对看了半天,这是什么气味这么浓烈,这么令人不适。 大乞儿脸上的神情从不解慢慢变成惊吓,血这是血腥味很浓很浓的血腥味 那血腥味,似乎是从门上靠着的人身上发出来的。江陵看着脚底门缝处好像有东西在慢慢地动,弯下腰用手轻轻一抹,粘稠厚腻,凑到鼻下一闻,果然是血腥味。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依稀可见对方脸上的惊骇,而整个院子一片死寂,一直处于极度紧张中的两人这才发觉刚才一直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鼾声都消失了,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使得这一片死寂显得格外可怖。 呆了一会儿,大乞儿快步走到窗户那边,打开窗户,也顾不上窗户打开的声音,敏捷地爬了出去。 过了半刻时间,门被大乞儿推开,江陵先是看到大乞儿脸上扭曲的表情,正想开口,忽然瞪大了眼睛,面前顺着门倒在她脚边的,是一具无头尸体,看他穿的衣裳裤子,正是五人中的一人。 没有看到头颅,江陵跳开脚,跳到大乞儿身边。 大乞儿要说话,却发现嘴里还堵着布块,他伸手哆嗦着掏出嘴里的布块,又帮江陵取出嘴里的布块,一边颤抖着声音低低地说“我刚才去堂屋里看过了,那四个人,也全都这个样子了,还有,还有,那头牛” 江陵顺着大乞儿的话往偏房那里望去,那头拉了车子来的牛,此际也整个地歪倒在地上,整个牛头被削了下来,滚得老远,牛颈腔子里的血喷了一地。 江陵呆呆地转回眼睛,看着大乞儿,月光慷慨地洒在整个院子里,亮亮堂堂,大乞儿浑身在不停地颤抖,他就算从小便是乞儿,见惯世间冷暖悲惨,却从未见过这等惨状,五个活生生的人,五个刚才还在不断打他咒骂他的人,在不知不觉间全部身首异处,堂屋里、院子里、此处,到处是血,血腥味浓得呛人。而他们正站在血泊中。 这是噩梦吧江陵和大乞儿惊恐至极,茫然失措,为什么突然之间除了他们两个人,其余人全部被杀死了 不不,这是好梦还是噩梦 月光如水,而此地如同地狱,大乞儿还在不停地发抖,他的心脏咚咚咚地狂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到嘴里再跳出去,他的腿软得不像是自己的,几乎支撑不住自己了,几乎都要跪坐到地上,但是他看见面前的江陵奇异的镇定。 月华满地,一个小小的、六七岁的小女娃儿,站在一具血泊中的无头尸体边上,院子另一头,一具牛尸倒在血泊中,堂屋里的血也一股股地慢慢淌到院子里,而小女娃儿,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江陵觉得自己好像身处极黑极黑的暗处,伸手不见五指;又好像回到了几个月前那场大火,刻意遗忘的喜叶回头的笑、忽然掉落的头、冲天而起的血柱是的,江陵不曾发抖,她只是害怕,一种茫然的害怕,面前的一切陌生又熟悉,她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所以看上去竟像是镇定无比。然后,她就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梆、梆、梆、梆”的打更声,更夫悠远的声音传过来“小心火烛” 大乞儿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他环顾四周,努力克制住还在不停发抖的身子,咽着口水,拉住江陵的手“我们快走。” 江陵茫然地看着他,大乞儿用力地掐了一下她的手,低声说“快走小心脚下别踩到血。”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血泊,一步一步跳着挪到了大门口,江陵神智茫然,却也听话,机械地跟着他跳到院门,幸亏月光雪亮,两人虽也不小心沾到些血迹,却并不多。 大乞儿轻轻拔开门栓,轻轻推开大门,伸头出去张望了一下,说“没有人,我们走” 他拉着江陵走出来,正要走,江陵挣开他的手,回过头,喃喃地说“关门。”大乞儿一拍脑袋,轻轻拉上门,才牵着江陵的手沿着巷子飞快地跑走。 月光照射不到的巷子阴影下,两条小小的人影很快消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疑惑(补全) 一个月后,距海边三四十里处的一座县城角落里,一群小乞儿正在“嗷嗷”叫着,他们围着的圈子里面,两个半大乞儿正凶狠地对打。 说是对打,不过是胡乱抓、砸、踢、打,一会儿滚到地上,一会儿半爬半坐,一会儿站起身来,你扯我的头发,我拽你的破衣烂裳,拳打脚踢,半点也不容情,打得激烈无比。 片刻后,其中一个越打越勇,拳脚越见凶悍,仿佛对方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另一个渐渐招架不住,一个闪神,腹部被对方的头用力一顶,痛得“啊呀”一声大叫,蹬蹬蹬连续退后,最后站立不住,一个屁股墩坐倒在地,那个越打越勇的乞丐似是打得出了劲,迅猛地冲上来,还要继续。坐倒在地上的乞丐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大叫“我输了我认输了我认输了”坐在地上不断地后挪,动作也是迅速无比。 举起拳头的乞丐还要冲上去,边上一个六七岁满头头发乱糟糟的小乞儿冲出来挡住他,对着坐倒在地上的乞丐伸出手“把我们的铜板还给我们。” 那半大乞丐先是瞪大眼睛茫然相对,小乞儿大声说“铜钱还给我们”半大乞丐才手忙脚乱地赶紧掏出几个铜板扔给他“给你给你,别打了我认输” 小乞儿捡起铜板,回头拉住怒目圆睁的半大乞丐,说“哥哥,钱拿回来了,咱们走吧。” 地上的乞丐半是畏惧半是愤恨地看着他们,那打人的乞丐重重地哼了一声“以后别再给我看到你抢别人的钱,见一次打一次”地上的乞丐只懂得连连点头“不敢了我不敢了。”一大一小两乞丐方转身离去。 小乞儿拉着他的手,边走边说“哥哥,我们去买馒头吃吧戚家的馒头铺子一文钱一个馒头,还会送一点点咸菜,可好吃了。” 被牵着手的乞丐抬起头,因为刚才不小心脸上被打了一拳,眼眶有点乌黑,小乞儿虽也见得多了他被打,还是心疼地说“哥哥你疼不疼” 大乞儿照例不耐烦地摇摇头,暗暗吸了一口气。 正是江陵和大乞儿。 他们两个人那天晚上逃出那间小院子后,在县城城墙脚下偷偷躲了一个晚上,天一亮城门一开便赶紧出了城,朝着东方继续仓惶奔逃。 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被杀掉,为什么又留下他们俩个没有杀两人既惊慌恐惧又惴惴不安,猜不透想不通,一路上就十分警惕,唯恐有人尾随,连睡觉都是一人睡一人醒地守着,大乞儿有一日想起来,还把江陵的头发剪成和自己一样短,然后鼓捣得乱七八糟用的是偷来的剪刀,刀口钝得一塌糊涂。再去偷来一条小破裤子,叫江陵把裙子给撕了。江陵立时便明白大乞儿的用意,一一听话照办要扮成男孩子。 过得十几天,并没有任何动静,到底是小儿,便渐渐放下心来,两人仍是跟从前一样一边乞讨一边走,爬山、钻洞、露宿所幸一路走来已是八月,天气炎热,对于乞儿来说,正是好天气虽然挨饿是常事,挨冻却是不会。所以虽然走了不少弯路,却也到底走近了海边。 这时候的江陵和大乞儿都已经变了模样。大乞儿原先在龙游县城里当乞丐头,虽然也要讨食,却到底在自己地盘上,身上还是有几两肉,这会儿却又黑又瘦,一双眼睛都凹了进去,好在精神极好。 江陵就更不必说了,她岁数小,又娇生惯养长大,这一路下来,缺吃少穿,时常饿得前胸贴后背,渐渐地习惯了,但本已瘦成个纸片人一般的她却竟然还能更瘦,细细的脖子支楞着个大脑袋,像是随时会被折断,整个人又黑又小,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十分的大,睁圆了几乎占了一张脸的一半,看上去令人觉得可怜又可怖,只有笑起来时仍是弯弯的,还有几分讨喜。 却所幸两人都并没有生病。顺利地到达了这座临海的县城。 这座小县城是最靠近海边最繁华的县城,江陵和大乞儿已经在这儿停留了七八天了,因已靠近海边,吹来的风里时而会带着海水的腥味,两人到处倾听此地人的交谈,希望能多了解一些情况,这一路上,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是浙江十里不同音,先前倒还好,能听懂些许。谁知走得越远便越是聱牙诘屈,竟是完全听不懂片言只字。 江陵并不气馁,她从小便听父亲说过,海边人说话特别难懂,但是只要肯用心,没有什么不能学会听懂。 小儿敏锐又似一张白纸易学习,江陵又是天生聪慧,耐心听、留意学,几日便能大致听懂简单的话语,因此适才那半大乞丐说的话她便听懂了,大乞儿却并未听懂。 刚才这一场架起因是江陵乞讨了一天,得到几个铜板,却被一直盯着他们的一帮当地乞丐抢走了铜板,大乞儿岂肯干休,他从前也是一方乞丐头儿,上位前不知打了多少架,上位后仍然时常需要打架以保住地位,这一路上几乎也就是打过来的,身手可是一直没有落下。当即便冲上去和那带头的半大乞丐打了起来,乞丐打架倒也讲究个规矩,乞丐头在打架,底下的只会瞧着不是不能群殴,只是乞丐们又不是街头小混混,他们时常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多余的力气去跟人打架,再说谁打赢了谁当乞丐头又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一样要上贡。兴致高的在一旁吆喝几声也就罢了。 此际两人抢回了铜钱,便去买最便宜的馒头来吃,江陵个儿小小的,一般都由她去买,她渐渐能看得出来到哪家买不会被骂被嫌弃,十次有八次都会多拿那么一点回来。 这个县城里的戚家店铺卖各种各样的点心,特别是菜籽油煎的圆馅饼,馅儿有包菜和肉的、虾仁的、咸菜和肉的、豇豆的,特别是纯肉的,肉用少许酱腌上几小时,加上葱花填进软乎乎的面团里,搓圆了压成饼状,放油锅里煎得两面金黄,酱肉的香味、菜籽油的香味散得满街都是。 这个饼,江陵吃过。江陵五岁的时候,江宣去杭城做一笔生意,因江陵五岁过生,江宣便带了娥娘和江陵一起去了杭州,做完生意后三人在杭州玩了几天才回家,就是在杭州游玩时,江宣带江陵去吃过这饼。 到了戚家店铺,买馅饼的人照例排成了队,江陵默默地别过脸,挪到一个角落里,角落里有一个烧火的老妈妈,看见她就笑微微地站起来,江陵把三文钱递给她“嬷嬷我买三个馒头。”老妈妈点点头,起身去店铺后头拿了馒头递给江陵,还有一个小纸袋子,装的咸菜。 那是四个馒头。江陵摇头“嬷嬷,我只有三文钱。” 老妈妈微笑“这是冷馒头,不新鲜了,折价卖。” 不知为什么,江陵忽然想起那个中年妇人,给他们吃肉、讨来旧衣裳、喝蜜水她的眼眶红了。 乞丐乞讨,讨的是别人的银钱和饭食,实质乞的却是别人的一份善心,江陵记得阿爹这样讲过。那个婶婶,其实是个好人,只是小小的江陵,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到了那个地步,她明明得了别人莫大的善心,而怀抱着要报偿的心才告诉她玛瑙珠子的真假,可是最后,她险些丧了性命,而中年妇人却真的失去了儿子。 是她做错了什么吗她想不明白。一路上她时时会想起那个中年妇人,给了她温的蜜水喝,给了她肉沫吃,还有红豆沙包子,那个康少对她很孝顺的样子,可是却死啦。如果没有她去乞讨,如果她去乞讨了但没有说出玛瑙珠子的真假,他们家也就只是损失了十五两银子啊。是她做错了吗但是她明明是好心啊。她想不明白。 老妈妈看着面前的小小乞丐呆呆的,心生怜悯,把馒头塞进她的怀里“走吧,东家平日里怜贫惜弱,不在意这些馒头呢。小小娃儿一个儿流落街头,真是可怜见儿的。” 江陵怀抱着馒头转过身,呆了一会儿,又转回身,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才飞快地跑开。 四个馒头,江陵吃了一个半已是饱了,大乞儿吃了两个半,就着纸袋子里的虾酱咸菜,颇为鲜美。除了来这县城的第二天,他们已经好多天没有吃到过馒头了。 两人坐在城墙跟角落,大乞儿说“咱们明儿还呆在这里吗” 江陵说“我想去看大海。”大乞儿点头“我也是。上次咱们不是说了吗,等会儿卖完海鲜的渔村的人要出城回去,就跟渔村的人一起走呗。” 江陵点点头。 两小儿本是奔着大海而来,却在距离大海如此之近时,克制得住呆在县城里这么多天不去海边、没有看上一眼大海是什么样,其实也着实令人惊讶了。 江陵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大乞儿则是觉得江陵有江陵的道理,他反正又不是看不到大海,早几天迟几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此,两人在到了海边十天后,才第一次看到大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大海(补全) 江陵和大乞儿跟着卖海鲜的渔人到达海边时,已足足走了近两个时辰,而天色也已经昏暗。 直接就看到了海上的月亮。 他们呆呆地站在礁石上,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霞霭刚刚残留余韵,与海相接的碧青苍穹上,白云已隐去,归入天色,满月冉冉升起,如此之大,如此之圆,似能清晰看到月亮上的屋子、树木和人影,它与大海里的另一个圆月相互呼应,而它身旁的星光被映衬得隐隐约约。海与天,美得让人无法呼吸。 波涛击打在礁石上,发出巨大的咆哮,雪白浪花冲天而起,也不能让人从沉醉中醒过来, 如此大海,如此苍穹,如此美景,如此天地。 一时间两人都有种此地并非人间,此身并非真身,灵魂曼曼离体飘荡,直欲乘海风而起,一往无前,揽月探海,上天入地。这世间,原来并非以前所见的那些,原来可以这样开阔,原来还能有这般美绝高绝。 夜幕渐渐降临,圆月更加明亮、如银盘般更加大而圆,沉甸甸却轻盈盈地悬在半空,又似一面发着光的圆镜子,照得海面上一片银辉闪闪。浅浅淡淡的云偶尔飘过,却始终遮挡不住圆月光辉。 江陵和大乞儿一直痴痴地看着这从未见过的景象,怎么也看不够看不厌,似是要看到天荒地老。 直至感觉到夜晚海风的凉意,两人方相对傻笑,再一边看海一边吃掉怀里的馒头,爬下礁石,在礁石背后依偎着渐渐睡着。 似乎没有睡多久,一缕亮光便叫醒了他们,江陵似乎意识到什么,手忙脚乱地爬上礁石。 再也没见过的壮阔景象出现在眼前。 遥远的天际,如倒翻渗透的颜料,从青黑到暖白,一层一层,次第渲染着浅红、亮橙、金黄、烟青、淡紫一缕缕一片片,或窄或宽,自成条理,似是底下有火光翻腾,这打翻的七彩颜料渗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大片,到得后来,几乎是一眨眼,半边天空都染遍了颜色。 最底下冲出世上最明亮的光,朝日如火,亮堂堂喷薄而出。 整片天都亮透了。白云镶了金边,海水倒了金汤,无边无际,无际无涯。抬头低头转头,看不到边际边涯。壮阔如此,壮丽如此。 江陵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壮丽,这天地,这朝阳,这大海。 朝阳渐渐高升,八月天,热力很快就穿透衣裳,展示出酷暑的威严。礁石上也很快开始变烫。 江陵转过头,看到大乞儿也早已站在身旁,两人相视一笑,爬下礁石。 江陵说“哥哥你知道吗,阿爹说,海边不尽是这些大礁石,有些海边是有很多很多沙子,极细极细,光脚踩着一点也不硌,软绵绵的可舒服了。”大乞儿道“跟大河里的细砂一般细么”江陵侧头想一想,摇摇头“阿爹说跟面粉一样细”大乞儿倒是见面街头杂货铺里卖的面粉,那样细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又觉得太丢人,连忙闭了闭眼,装作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那我们去找找看吧。” 江陵连连点头“嗯,找到了以后我们就可以踩着沙子去海里游水玩儿的。哥哥你会游水吗” 大乞儿连忙骄傲地说“当然会啦,咱们那里这么多的河还有大鱼塘,我很小时候就能游了” 江陵笑嘻嘻“我也会,我阿爹教我的。” 江陵的记忆里,江宣当初要教她游水时,祖父祖母和太太是不赞同的,还有阿娘的震惊。但是江宣决定要做的事情家里的人是没办法阻止的,何况是这么一件小事。江陵最早是在家里的池塘里学,后来江宣把她扮成男孩,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件连体小水靠,带她到邻近的江里去学。小小的江陵非常爱水,也正因为小,学起来飞快,才几天,就能脱了江宣的手,在江里如飞跃的小白鱼一样自由游动,只是到底年纪小、游不久,却已经是江宣心头的小骄傲了。不,江陵知道自己一直是阿爹的小骄傲。 那天啊,阿爹在江里踩着水,笑得可高兴可高兴了,江陵一直都记得他拍着江面,满天水花里阿爹骄傲得意的大笑。 江陵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到阿爹了,她似乎已经知道,接下去她还会有更长更长更长的时间,都见不到阿爹。可是,她会像阿爹说过的一样“望囡囡志气高远,要越过寻常之辈。” 她懵懂的心中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越过寻常之辈,却明白只知道哭泣和思念是不行的。 大乞儿便问她“会有大船吗就像咱们河里的那种” 江陵歪着头想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啊。可是阿爹说了,我们家的珠宝多是海那边运来的呢。肯定会有大船的,不知道大船会停在哪里,咱们去找找看。” 大乞儿来海边,一半是因为黑衣人未必能放过自己,另一半原就是为了陪江陵。一路上虽然艰辛,比原来当乞丐要多吃很多苦头,但是一路以来,看到的、见识的、学到的,还有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看到的大海,一切的一切,都是蜗居在龙游一角当小乞丐做梦也想不到看不到的,就算是从小当乞丐,到底也是少年,心中尚有好奇、尚有热望,他十分的开心,十分的满足。 他想,学堂里的老冬烘说得也不错,果然做好人有好报。 两人一左一右,一脚高一脚低地沿着海边走。 走了很久,并没有看到大船,也没有看到有很多细沙子的海滩,却看到礁石渐渐变得稀少平坦,渐渐不用登上礁石便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那海水有些混浊,并不似平日里看到的江水河水那般清澈,然而波涛叠波涛,如渐渐卷起的画轴一般,那扬起来的浪花缓缓地却有力地冲上石子滩,然后慢慢地退回去,没退多远,又一层浪半卷着冲上来,淹没了那退回去的浪。 江陵盯着它们看,看它们此起彼落、争先恐后、一层一层,一叠一叠,看到眼睛都花了。可是怎么看也看不腻。 海水是混浊的,浪花却是雪白的。 和击打在昨晚和清晨的高大礁石上的浪花不一样,这里的浪花是温和的,那里的浪花是暴烈的,特别是夜里看着听着,那里的浪花似乎有着要毁天灭地的肆烈。 江陵抬头对大乞儿说“我喜欢大石头那里的海。” 大乞儿半懂不懂地点头“我也是。哗地冲过来,碰到石头上,嘭的一声炸开来,面前全是浪,啥也看不清,然后就又刷一下落回去,水花都溅到脸上了,真好”他其实不懂得怎么形容心中的感受,用好字总觉得不够贴切,却怎么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来说。 江陵也跟着连连点头,琢磨着怎么说才贴近自己的感觉,想半天也是想不出来,惆怅地想,要是阿爹在就好了,他每次都能说到自己的心坎里去呢。她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看到了离海边较远的半坡上有好几座房子,还有人影,她叫了一声“那边有个村子” 他们已经走了好半天,昨天晚上的馒头已经在肚子里完全消失,两人意识到该找个地方吃东西了。 可是,在这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江陵和大乞儿相对看着,忽然间觉得,不想去乞食了。那种感觉很微妙,两人却一下子都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大乞儿就说“我们先去村子里看看。” 村子看着远,走着去也不近,特别是海边的路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高高低低着实硌脚,两人都穿着破鞋,没走习惯这样的路,这一路硌得龇牙咧嘴的可够受的了。 这是一个海边的小渔村,大约只有几十人居住,十来座房屋俱都低矮破败,家家门前都用高矮叉子挂着渔网,或大或小,甚是破旧,好些妇人顶着大太阳在补着渔网,仿佛不知酷热;男人们则不知在修理些什么器具。晒得漆黑衣不蔽体小孩子跑来跑去的玩。这些人统统有一个特征衣裳破烂、面目麻木。 江陵和大乞儿吃惊地看着这一切。他们怎的,穿得和自己差不多 似乎甚少有人来到渔村,渔村里的人乍一见来了陌生人,都望着他们,目光迟疑而带警惕,不过看仔细了是两个小孩,倒是像松了口气,却也绝对没有像他们以前到过的村庄一样,总有几个人十分友善。 他们很冷淡。 不知怎么的,大乞儿十分理解这分冷淡,他低头看了看江陵,江陵抬头看他,轻声说“他们好穷。” 是的,穷到没有多余的善心可以施舍给别人。 江陵又说“昨天我们跟着的渔人,也很穷。” 要不是穷,怎么会挑着一担海鱼海虾走上两个时辰到县城去卖,这么热的天,就算半夜出发,也不知死了多少,也不知能卖上几个钱。然后又走上两个时辰回家,那一路就没听见他们说过多少话,倒是叹了不少的气。 江陵很困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倭寇(补全) 阿爹说,他们家的珠宝好多来自于海边。阿爹说,海边有很多很多好吃的鱼虾蟹贝。阿爹说,大海一望无际,怎么也看不到边儿,可漂亮可漂亮了。阿爹从来不会骗她,可是,除了大海果然可漂亮可漂亮了之外,江陵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皱着小眉头,歪着头说“可能,我们没有找对地方。” 大乞儿说“这不就是海边吗” 江陵一时语塞,想了好半天才说“可是可是我们都没有看到船啊。” 从这边看过去,远处的石子滩外有几条船系着,但那船,又旧又小,好像一阵风就能吹翻。江陵补充“可是我们都没有看到大船” 大乞儿愁眉苦脸“我们要到哪里去找大船呢刚才都走了很长时间了。”他转头看看渔村里的人,忽然跑过去。 最靠近他们的是一间矮旧的小房子,房屋外面补渔网的妇人年纪已经不轻,正微微带着一点笑和身边的小娃娃说话。大乞儿正是看中了她脸上尚有笑意,跑到她面前去了。 妇人被他吓了一跳,把身边的小娃娃抱到身后,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妇人不说话,大乞儿摸了摸头“大婶,我想问你个事。” 妇人茫然地看着他,大乞儿重复了一次,忽然醒悟过来,他说的话她听不懂,不禁跺了跺脚,喊江陵“妹妹你来” 自从他喊出“江陵”的名字招了祸事之后,他只喊江陵为“妹妹”。 江陵也跑了过来,用刚学会一点点的蹩脚的土话问“大婶,我们想问一下,这里的大船,是停在哪里的呀” 江陵生得小,又生得好,虽然现在瘦得只剩一个大头,但一双大眼睛笑起来仍是弯弯的,这里的小孩子俱都瘦小污黑,江陵的样子竟也能出众,妇人见到她的样子就又露出了那一点点笑,她仍是没大听懂,江陵便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妇人听懂了,然后,她露出了惊吓的神情。 “大船”她用一种很匪夷所思的表情看着他们“你们要找大船是打仗的大船吗那不停在这里,离这里可远了。” 江陵歪了歪头,又摇摇头,细声细气地说“不是的,我们不找打仗的大船,是找那种做买卖的大船,从海那边过来的” 这一次她话未说完,妇人的表情转为了惊恐。 江陵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话语,妇人一把捂住她的嘴,喝斥道“哪里来的小乞丐在这里胡说八道,这里就从来没有过大船不要再胡说了”她一边说,一边紧张地东张西望,见并没有人关注到这里,才松了手,低声警告“海边从不允许有大船,小乞丐不要胡乱说话打听。” 江陵睁大了眼睛,茫然不解。 妇人不再理会她,低下头继续缝补渔网。江陵拉了大乞儿的手,一步一回头地往渔村外走,一边走,一边把妇人的警告讲给大乞儿听。 大乞儿更是浑然不解,他问江陵“那到底是有没有大船啊” 江陵无法回答他。大乞儿又喃喃自语“这很奇怪啊,如果有珠宝有珍珠,有鱼虾蟹贝,有江老爷说的那些,他们应该生活得很好啊,为什么这么穷,比咱们那村子里的人可穷得太多了。你看那小娃娃,连裤子都没有呢。大人都瘦得紧,又瘦又黑。” 想了下,又问江陵“你饿了没”他苦恼“这里好像找不到东西吃哪。” 这里只有大海、石子滩、穷困的渔村,很远的地方稀稀拉拉地种着些庄稼,另外一大片一大片的,是蓬乱的草、灌木、矮树。还有远处的山。 可是江陵摇摇头“阿爹从来都不会骗我。” 江宣从小对她的教育都是说实话,只要江陵问,他答的一定是实话。有次江陵被江宣的答案吓到,江宣被老母责怪,他是这样回答他的母亲的“如果当父母的都不能对自己的孩子实话实说,那么孩子还能相信谁呢我相信陵姐儿虽然小,但是她能明白我的苦心。”是以江陵最为信任阿爹,也最为亲近阿爹。因为小小的孩童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谁最爱她、谁最值得相信。 江陵重复了一句“阿爹从来都不会骗我。” 一定是有原因的。是她还小,不明白。 他们往回走。归途很饿,已经快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这一天还都是在辛苦地赶路,就分外地饿,但是做了乞丐这么久了,对于肚子饿,两人都已经十分习惯,找到水,喝一肚子,然后揪了路边的野草含在嘴里,苦苦的,总是一点味道,走了很久很久,似乎是走偏了,他们到达的是一个小小的镇子。 天已近黄昏,镇子也不繁华,却好歹是个正经的镇子。两人进了镇子,已经饿得肚子痛,在海边曾经想过的“不想再乞食”的想法,才犹豫了一下就烟消云散,大乞儿带了江陵熟门熟路地往民居处找去。 他们并没有乞到食物,这个镇子里的人似乎都不富裕,穷人的善心不是没有,但正常人都是先要让自己活下去的。最后大乞儿找到大户人家的后院门外放置馊水的桶边,去捞里面稀少的饭粒和菜叶子,大概是早已被镇子里其他乞丐或什么人捞过一遍了,他们捞了许久,才只有一个碗底,两人分着吃掉。 这也并非是第一次,对于大乞儿来说是常事,对于江陵来说,慢慢地也习以为常了。有时候在路上找不着吃的,肚子饿极了的时候连泥都会想吃。 吃完之后,两人找到一个角落,紧挨着躺在地上,实在是累得狠了,虽然仍是饿,却也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江陵和大乞儿分别讨到一小碗薯粥和半只馊馒头,两人习以为常地混了个水饱,就在镇子里走动起来。 镇子不大,人也远不如之前到的镇子上多,而且始终有一股淡淡的海腥味,应该是离海较近的缘故。两人为了保存体力,走一阵,歇一阵,江陵细细地听着路上的人讲的话。 交谈中的人们都很麻木,说的是镇子外的地里收成、别处的情况以及家长里短。江陵半懂不懂,她努力地听,努力地理解。 阿爹说过,到一个地方,就要到处走走、听听,然后好好地想想、分析情况,才能得到比较客观的、属于自己的信息,这是很重要的学习,天长日久形成习惯,就会把自己训练成为很厉害的人。什么很厉害呢江陵不知道,她的阿爹就很厉害了。她要做像她阿爹那样的人,所以,她依样画葫芦地学着这么做。阿爹说的,她都要记住,牢牢地记住。 因为阿爹已经不能再讲给她听了,所以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江陵认真地想着,她都要想起来,要牢牢地记着,不懂的,以后肯定会懂,懂的,就先学起来。 光记着哭,光顾着思念,怎么行呢不行的。 她听到有人说,今年夏天海上没什么风,雨水也刚刚好,要是秋收的时候有晴好的日头,便能有个小丰收了。也有人在说,最近海边又不许下海了,那些渔民不知道怎么过呢。那个长着白胡子的老爷爷叹着气说,渔民越来越少啦,逃的逃,走的走,背井离乡的,可是啊,人离乡贱,渔民除了打渔什么都不会,别的地方又哪里能更好呢真是可怜。 转过一个弯,几个大婶大娘围在一起说悄悄话,见是一个小乞丐蹲在一旁,也不在意,就听其中一人捂着嘴东张西望地说“东头阿俏家的,前日走娘家回来,高兴得很,头上的簪子都换了一根。”另一人羡慕地说“她大哥脑子好,又疼她,前阵子她大嫂来探她,手指头上那么大一颗石头,水头一看就好,马上就收起来了。”有人却说“这都不是正途,咱们不好肖想的。回头出了事就知道厉害了。”几个人好像想到了什么,忽地静下来,半晌没人说话。 再往前走,镇上最好的酒楼门口,几个穿绸衣裳的男子在说笑着什么,江陵只听得一句尾音“县里的姑娘当然不一样。”说的竟不是本地话,而是有几分乡音。 江陵一怔,久不闻乡音,她又是害怕又是思念,心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大乞儿早一个大步跨过去,点头哈腰“大爷们吉祥富贵、长命百岁、福延子孙” 那几人颇有点嫌恶地看了看他,其中一人倒有些意外“这乞儿的话音倒与我们那有些相近。”又见一旁的更小一个小乞儿默默仰头看着他们,个子小小,单薄得可怜。黑漆漆的脸上一双奇大的眼睛含着泪,倒看得他有些心软,便撒手扔了几个铜板在地上。 另一人便说“老弟你总是心软,明日到了海边你就知道这等小丐还不算可怜。” 那人叹了口气“这些年海边时宽时紧,最近倭寇好像又见了踪迹,不得不紧,海边百姓真是可怜。” 有人便道“那又有什么办法。一日倭寇不灭,一日不能松懈。” 那几个都进了酒楼,大乞儿捡起铜板,和江陵面面相觑,大乞儿不由问江陵“你知道什么叫倭寇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大船 这是大乞儿第一次听到倭寇。他并不知道,倭寇在浙江福建沿海已经肆虐许多年,也不知道海禁,他只是一个孤儿,自小被家人抛弃,在远离海边的一个县城乡下靠着乡亲们怜悯,饥一顿饱一顿挣扎求存,慢慢地自个儿长大了,偷偷进了县城,也就成了乞儿,因凶悍、狠辣,才当上了乞丐头头,平日里除了打架就是讨饭,县城又属于地处浙江最内陆的地方,到达海边需要攀山越岭走上一个多月,虽然也有人说起过倭寇,却也不是普通百姓,他一个日日只求温饱的小丐就更不关心了。 是以,浙江福建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倭寇,大乞儿却是实实在在的不知道。 可是江陵是知道的。 江陵最爱同阿爹在一处,她阿爹是大富商,来往的人不是富商就是官府中人,关于倭寇她当然听说过。 来自海那边的、穷凶极恶的、杀人放火抢劫偷盗无恶不作的恶徒、贼人。 她还记得,她也问过阿爹,倭寇是什么人 然后阿爹就和她讲过这么一个故事。 某一日,海边一个渔村的小男孩在海滩上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这个人衣裳破损浑身是伤,又瘦又黑,看着着实可怜,小男孩便把他拖到了自己家他的父亲在出海捕鱼的时候失踪了,母亲也病逝了,家中并没有其他人。他去海滩上捡螺贝和虾和人换粮食,分出口粮给那男人吃,自己挨饿也不在乎。那男人对他也好,经常摸着他的头笑,只是一直都不说话。小男孩很开心地过了几天,然后那男人就不见了。 小男孩自然就很伤心,渔村里的人个个都忙着找生活,也顾不上关心他。更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男人来了又走了。 直到几个月后,那个男人回来了,还带来了好些人,小男孩高兴地迎上去。 阿爹停了下来,江陵听着替那小男孩高兴,问阿爹“那个人把小男孩带走了吗” 阿爹低声说“没有,陵姐儿,那个人是倭人,那小男孩高高兴兴地迎上去,他一刀就把小男孩给杀了。然后,他们把那整个渔村的人全都杀了。” 江陵手上的宝石骨碌碌掉到地上,她觉得整个人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全身的血都冻住了“为为为什什么呀” 阿爹说“没有为什么,倭人上岸,就是烧杀抢掠,他们想占咱们的地、抢咱们的东西,就会杀咱们的人。” 江陵伤心地说“可是,可是那小男孩救了他呀他都没有良心的吗” 阿爹叹了口气说“会到别人的国家里去烧杀抢掠的人,还会有良心吗” 这个故事,江陵记得很牢。只是,故事和现实太过遥远,小江陵的脑海里还并没有在这两者之间架起桥梁。也可能是因为逃亡和饥饿还有恐惧,江陵早已淡忘了这些。 她喃喃地回答大乞儿“倭寇就是海那边来的坏人,他们就爱杀人、爱抢东西,是很坏很坏的恶人。” 大乞儿摸了摸头“他们那有这么多的珠宝玉石,为什么还要来我们这里抢东西杀人啊” 江陵傻傻地看着他“啊” 大乞儿奇怪地说“你不是说,你们家的珠宝玉石,都是海那边来的吗” 江陵也懵了,她使劲地想了想,才说“一定不是同一个地方。” 这倒也不难理解,大乞儿这一路过来路过的地方,有穷有富,穷的地方讨不到吃的,连田地都特别贫瘠,都是山地,富的地方酒楼倒出来的溲水桶都特别多的肉。大乞儿再没见识也知道自己这一路走的地方实在很少,龙游是个商帮兴隆的地方,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极多,自龙游走到京城要几个月呢,那更是各地都不相同了。那么海外,有穷有富也很正常了。 大乞儿便问“那我们还去海边吗” 昨天一路回来的时候,江陵就对他说,存一些吃的,就再到海边,沿着海走一段,等到没吃的了,又往回走到镇子里存吃的,然后继续到海边沿海走。阿爹不会骗我,她说,我一定要找到大船。 找到大船然后做什么呢大乞儿没问,江陵也不知道,反正先找到大船再说吧。 过了几日,江陵和大乞儿吃的都是溲水桶里可怜的米粒薯汤,还有好不容易讨来的饭食,把讨来的几文钱又跑去买了几个馒头,两人便又往海边走。 如此往返几次,见到的还是破败的渔村、穷困黑瘦的渔民。 然而江陵有天生的执着性子,她坚信她的阿爹不会骗她,便再也不会放弃。大乞儿对江宣也有一种坚定的信任,江宣的名字在龙游县城可是鼎鼎大名,谁都知道江宣十五岁掌家,十几年间江家财富几乎翻了几番,他还好心善意,这等人,肯定不会骗人,特别是,骗自己的女儿。 后来,有次半夜醒来,他们看到有渔村的人在刚退潮的滩涂里挖东西,有贝、有小蟹,还有一些虫子似的东西,问一个小孩,那小孩告诉他们,这些东西可以生火烤了吃,海边的人常挖了吃或者挖了卖。他拿着手上蠕动的白虫子说这是沙虫,城里的人可喜欢吃了。 大乞儿和江陵便学着他们去挖。 许是看他们也只是两个小孩儿,偌大的海滩多了他们,也并不见得就少了能挖到的吃食,那些海边的人也就没有赶他们走,默默地允许了他们学着挖。 两人跟着他们挖了两个时辰,直到朝阳升起,见他们都退走了,忙也跟着离开,到海边几次,俱都知道海水什么时候会冲上海滩,再不走,就涨海水了。 他们没挖到多少,毕竟手生,反而大部分都是江陵挖到的,江陵学得快,运气好,挖到几个大海贝、小蟹、沙虫。两人兴高采烈地跑到不远处的山坡处,拣了干树枝生火烤。然后觉得,啊呀可真好吃,都不用放盐就咸咸的,又鲜又美,两人已经很久没吃过肉了,一下子就把挖到的东西吃完了。 有了这个办法,就不用来来回回跑了,两人就高兴地沿着海边往南边走。没有再按计划离开海边回到下一个镇子补充弹药。 当然,也有挖不到东西的时候,有时海边尽是石子滩,他们就只好再离开海边。 他们沿着大海走了很久,越往南边,海边的渔村似乎生活得越好,虽然仍是破衣烂裳,却还能有番薯粥吃,有时他们还能挖到小粒的番薯。 这个时候,已经是九月末了。 九月末的天气已经很凉、凉到可以说冷的地步了,特别是晚上,因为没有了阳光,海风呼啸透衣而过时,真是瑟瑟发抖。幸亏他们一直是往南走,弯弯曲曲的海边走了近两个月也是走了近有百里,便没有这么冷。 他们其实路过好几个海港,有的大有的小,然而全部荒废,别说大船,连小船也没有几只,一路上也小心翼翼地打听,许是都是沿海的关系,奇怪的方言乡音相差倒不是很远了,渐渐的他们都能听懂,还能说上几句,但是凡要打听,遇到的也全是戒备的眼神。 渔民越来越少,但是很奇怪,有时能遇到看上去不那么穷的渔民,有时候遥遥地能看到较大的渔村里有整齐的砖瓦房子。 山,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高。 然后有一天,他们看到了大船。 那是一个很大的海滩,有着细腻的白沙,江陵脱下破鞋子,踩在沙滩上慢慢地走着,暖暖的太阳在头顶,晒着沙子也暖洋洋的,脚趾头陷进沙子里,又,又暖又舒服,她笑嘻嘻地追着前头的大乞儿,两人今天在附近比较富足的渔村里讨到了一顿饱饭,心情很好。 他们躺在暖融融的沙子上,打个滚,嘻嘻哈哈地笑着。 然后大乞儿忽然就看到了远处的海面上有几艘大船。 因为太阳很高很亮,所以可以看得很清楚,这是几艘很大的船,船上有很多人,有的人在跑,有的人一动不动,看上去很有秩序,有很大的旗帜在船头飘扬,因为从海滩上能看到的海域很宽广,便显得船行得很慢。 很有秩序、很肃穆的几艘大船在他们眼前。 江陵呆呆地看着它们。天地间一片静谧。 大乞儿忽然激动地叫起来“大船妹妹,大船” 江陵醒过神来,来不及说话,拔腿就跟着船行的方向跑。它们会停在哪里它们是阿爹说过的大船吗船里,都是珠宝吗 跑了几步,她停下了脚,困惑地看着海船的方向,不对,它们是往他们来的方向行驶的,他们已经走了好长好长的时间,并没有看到有船。难道,它们是不停船的 她拉着大乞儿的手“哥哥,它们是回去了吗” 他们一路上没有看到船,现在看到了大船,却是朝着他们来的方向行驶的,那么,大船停靠的应该是他们要去的方向,现在大船是要回海那边去了吗是因为天冷了吗 江陵太小了,她使劲地想,也想不明白。 大乞儿就更不明白了,他问江陵“现在我们往哪边走呢” 身后有人却在说“呀哟,戚大将军的船好威风啊。”语气很羡慕也很向往。又有声音说“又打胜仗了吗那倭人又能安生一阵子啦。” “要是能下海就好了,这会儿正是捕鱼的好时候哪。”“应该能下了吧双桅不能下,咱们这船能下吧再说戚大将军把倭人又打走了啊。” 两人回头,才发现沙滩上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很多人,都是附近的渔民,他们也是静静地望着那几艘大船,神情却是激动而敬仰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病倒 阿爹说,戚大将军是打倭寇的,戚大将军可威风了,倭寇还没见到他的兵就逃得飞快。 原来这就是戚大将军的船啊。 江陵转回头,又呆呆地望着远处大海上的大船。蓝天白云,天这么的高,海这么的大,戚大将军的军船都被衬得小了,但是还是很威风。可是慢慢的,戚大将军的大船驶远了,慢慢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身后的渔人们纷纷地议论着,高兴地期盼着衙门下令可以下海捕鱼,期待着可以过一个相对好过的年。 江陵却什么也听不到,她很茫然,非常的茫然,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爹说,往南边去,天气会越来越热,最冷的冬季也只要一身夹袄就够了,不像家里,要穿大棉袄,像个球一样。可是他们已经走了很长很长时间了,天气还是越来越凉了。江陵知道是走得太慢了,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些,装着很多很多珠宝和其他好东西的大船,到底在哪里呢 那天晚上,江陵躺在地上,望着天上明亮的星星,在心里问阿爹,你能告诉囡囡吗囡囡接下去,该怎么办呢 从那天开始,海上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天气渐渐冷起来了,大乞儿说,得回到城里去啦,要等天气暖和起来才能再去找大船了呢。 江陵恹恹地跟着大乞儿返回了靠海最近的一个镇子里。 他们沿着海边往南走,一路也是沿着海边的镇子走,有时迷了路,会走回到前一次到的镇子里,这次便是如此。 过了一个夏天的大乞儿长高了不少,因为东奔西走的原因,虽然瘦却结实了些,虽然也挨饿,却因为习惯了这样的挨饿,影响不是很大。但江陵却已经完全不是五个月前那个白白胖胖的小丫头了。 半个月后,突如其来的,江陵生病了。 江陵自在阿娘肚子里时便是江家期待已久的孩子,出生后的衣食住行更是仔细得不得了,江家豪富,但凡养孩子需要注意的就没有不注意的,家中五个大人尽皆围着她转,当真是要星星不会给月亮,一个喷嚏就能叫来两个大夫。江宣又怕家里娇惯过度,自小便带着她勤走奔跑,还学习游泳,从不禁着她淘气玩耍,加上娥娘身体一直康健,因此,江陵自出生到出事,竟从未生过一场略重些的病。 都说从不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就是气势汹汹,江陵的高烧一起来便下不去。 天气冷是一方面,精神上一下子萎靡了下去也是一个原因。 她仿佛到现在才一下子真真正正地意识到了,她再也见不到阿爹、阿娘、太太、祖父、祖母,还有弟弟了,找到大船,也不行。 他们,都在那场大火里,永远地离开了她。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再也听不到阿爹笑吟吟地叫她我的小阿囡顶顶聪明;听不到阿娘嗔怪地骂她小滑头;听不到祖父祖母絮絮叨叨地说着今儿囡囡要吃什么,明儿囡囡要玩什么;听不到太太哄着弟弟的声音;听不到弟弟伊伊呀呀的叫她。 她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延迟了五个月的绝望便笼罩了她,五个月的疲累和挨饿受苦席卷而来。 大火、海风、被砍掉的头、火海中纵跃的黑影、黑黑的小院子里满地的血反复地在江陵的梦中来来回回。江陵在高烧的昏迷中哭泣着、叫着阿爹阿娘,偶尔的清醒里,她看着大乞儿,知道那不是梦,不知道以后怎么办,绝望铺天盖地。 江陵是半夜起烧的,大乞儿一直抱着她到天亮,用沾了冷水的破巾盖在她的额头上,一遍又一遍,在龙游县城里,大乞儿也发过烧,他的小伙伴也发过烧,他们都好了,大乞儿想,江陵也会好的。 可是江陵的烧一直不下去,到了第三天半夜江陵还在胡乱呓语,大乞儿终于慌了起来,他什么也没想,就抱着江陵离开了住着的破屋子,辛苦地蹭到镇子里的医堂门前等医堂开门,大乞儿行乞多年,当然知道医堂里的大夫才不会给一个小乞儿看病呢,可是,大乞儿因为和江陵走到了海边,他觉得,也许,凡事都会有例外呢。他以前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能够走到这么远的地方,看这么漂亮的大海,那不也做到了吗 医堂的门打开了,大乞儿抱着江陵跪在门口磕头,果然医堂里的人嫌弃地赶着他们走“走走走,小乞丐做什么呢看病也是要钱的,磕头有什么用啊” 大乞儿跪着不走,哀哀求告“求求你们,救救我妹妹,她都发烧发了快三天了,你们救救她吧” 他的方言已经能说得七八分像,可是医堂的大夫装作没听见,伙计便说“我们医堂可不是善堂,今日你生病了来看不要钱,明日别人生病了来看也不要钱,那我们喝西北风去咳,我多余跟你们说这废话,走吧走吧,别挡着我们的门啊。” 矮小的伙计有一把好力气,轻轻松松地便把他们拎到了边上,警告大乞儿“别再挡在门口” 大乞儿咬着牙,也不肯离开,便跪在医堂边上。 镇子并不大,来医堂看病的人其实也不多,大乞儿抱着江陵跪在一边也没什么人看他们。 大乞儿跪了许久,江陵的体温渐渐地没那么烫了,但是大乞儿知道,只要到了傍晚,江陵体温是又会升上去的。可是,也许今天不会呢见江陵一如前两天神智渐渐清楚,他冲着江陵的耳朵说“陵姐儿,你可不是我的妹妹,你是江家的大小姐陵姐儿,你忘了江老爷他们死得奇奇怪怪的了你家为什么会起火啊为什么黑衣人要抓你啊为什么傅家老爷要把你给卖了啊陵姐儿,你可不能死,你要快点好起来才行。” 一会儿他又说“你这么厉害,都能把我带到海边来,我们还要继续找大船,找到很多很多珠宝,跟江老爷一样。然后,我们就有钱了,可以去查一查,为什么你家会起火。陵姐儿,江老爷那么疼爱你,我在街头行乞时经常能够看到他带着你到处玩,你可不能忘掉啊,你能舍得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吗” 大乞儿原先从来没有多想过这些事情,他一向是不大动脑的,但不是不聪明,这会儿一直说下来,竟越想越清楚,越想越可怕,他抱着江陵,在十月的凉爽海风中出了一身冷汗,呆住了。 江陵在昏昏沉沉中其实是听到了大乞儿的话,只是意识不甚清楚,那些话语并未到达脑子深处,飘飘荡荡地没个着落处,她努力睁大眼睛,早上的时候她的神智总会有一阵子是清醒的,然而她饿,饿得肚子里面一抽一抽地疼,她知道大乞儿要照看她,没有时间去找吃的,偶尔会有善心路人给他们一点食物,大乞儿已经尽量喂给她了。 她没有看到过大乞儿现在这样的神色,她见到的大乞儿先是凶狠的、冷漠的,后来是淡漠的、不耐烦的,再后来是不耐烦中带着容忍的,再再后来是会笑会说、事事都依着她的。 可是现在他的神情是呆愣的、惊惧的、紧张的。他抱着她,咬着唇,眼睛定定地望着远处,仿佛在抵抗着什么。 江陵不能很清楚地形容出大乞儿的表情,她只是觉得,大乞儿哥哥的样子都不像他了。只是她神思昏沉,烧得迷迷糊糊,连说话都没力气,想问也不知怎么样问。 忽然之间,大乞儿发力站起来,抱着江陵冲进药堂,扑倒在药堂掌柜面前,他仰着头求“求求你救救我妹妹,我我给你干活,我不要钱,我一天只吃一顿饭,你要我干什么活我就干什么活” 药堂掌柜十分嫌弃“出去出去,半大小子要力气没力气,你能干什么我这也不缺人” 大乞儿求他“我能扫地、砍柴、洗衣服、搬药材我什么都能干。” 掌柜还是摇头“然后我还得养活你妹妹对吧” 大乞儿摇头“不,她会自己去讨饭养活自己的,我救了她就行了。” 掌柜睁大了眼“你当我傻我救了你妹妹,你回头带了你妹妹就跑了,我上哪找人去你看你们,外来的人,又是乞丐,这种事干了不止一回了吧” 大乞儿还待说什么,掌柜示意了一下,伙计就上来拖着他走开“走了走了走了” 门外却传来一个男童的声音“给一剂小柴胡汤便能救人一命,又能费得了药堂多少铜钱” 伙计并未回头就答“今日一剂小柴胡汤,明日一丸保济丸,今日一个小病人,明日一个小病人,药堂也是生意且是小本生意,又不是善堂,这般下去,是要让掌柜的也去做乞丐么” 那男童一怔,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你且细想这伙计所言。” 脚步声轻悄地走近大乞儿身后,她温润的声音说“这小乞儿的药和诊费我来出了。大夫,请你替他诊病。” 掌柜的和大夫见这妇人衣饰整齐,气质异于常人,不禁同时点头称是,才把江陵自大乞儿的手中接到椅子上,大乞儿站起来,看了几眼那妇人,低声道“谢谢夫人。” 那妇人年纪约三十许,容色娟秀温文,微微一笑,身畔的男童约莫八九岁,比大乞儿还小些,亦是秀眉朗目,却低着头,似乎正在思索妇人刚才说的话。两人站在药堂中,显得秀拔出众,都不似是这等小镇中会有的人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卖身 诊脉很快就结束了,江陵身体一向很好,高烧不退倒有一半是饥寒,大夫开了药,让伙计去煎了来。 这厢大乞儿却被妇人拦住了脚步,她问他“然则,你是否能遵守适才与掌柜的话语,替我干活,一日一餐,分文不取”妇人眼神清定,静静地看着他。 大乞儿急着去看江陵,手一挥“救了我妹妹再说”滑鱼一般便绕过了她,抓住江陵的手臂“妹妹,别担心,你很快就好了。” 江陵烧了三天,嘴唇已经皲裂,眼睛睁都睁不开来,既有人出钱,药店伙计便把她当正经病人看,倒了一碗清水给大乞儿“你喂你妹妹喝一点,别喝多了,待会还要喝药。” 大乞儿便耐心地一点点地喂给江陵,略微解渴之后便不喂了,大夫说“再垫点吃的。”抬头一看,闭上嘴,又看妇人一眼,从案底拿出一块糕点“吃吧。” 江陵见他不情愿,便摇摇头,大乞儿也并未伸出手去,大夫便有点下不来台,把糕点扔在桌子上“小小年纪倒是要强,这病还不是求来看的我要不是担心你小小肠胃许久不进食,喝得药汤伤身,做啥给你糕点吃” 此时妇人身旁的男童似乎思索完毕,抬头不假思索地说“他们是见你不情愿给,才不要。” 大夫怪笑一声“小乞丐乞食难道还要讲究个你情我愿”话音刚落,一怔,忽而笑了“可不是你情我愿,如果不是,那就成了小偷强盗了。”他这下子倒心平气和了,把桌上的糕点朝着大乞儿推一推“好了,你拿给你妹妹吃吧,空肚子久了喝药汤,对肠胃不好,小娃儿年纪小,更要注意。” 大乞儿先是谢了一声“谢谢大夫。”然后便拿起糕点,就着清水喂给江陵吃。江陵吃得半块便不吃了,眼睁睁地看着大乞儿,大乞儿也不客气,张嘴便吃了剩下的半块。 两人实在是饿得久了,半块甜甜的糕点下肚,连神色都好了几分。江陵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妇人,用尽力气道谢“谢谢夫人,谢谢大夫。” 她才七岁,矮小瘦弱,就算是在污黑的小脸上,也能看得出来那一双大眼睛本来应该极是灵动可爱,此时却呆滞无神,嘴唇烧得乏白,裂出血丝,小小的嘴角无力地下垂,十分可怜。 妇人却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此时药也煎好了,江陵喝完药,妇人便再次问大乞儿“若你妹妹病好了,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大乞儿有些诧异,一时未答,妇人笑了“看来你行乞日子很长了,见过的不求回报的善心人也多,便觉得行善不需回报是常事”见大乞儿面露不忿,接着说“当然,遇到的坏人也多,于是就觉得,坏人是纯恶,善人便是纯善。” 她轻声道“小家伙,利益交换方是正道。善心人也是需要回报的。我且问你,你求掌柜的救你妹妹,你毫不犹豫愿意付出代价,那为什么我同样是救了你妹妹,你却要不肯了呢” 大乞儿握紧了拳,不知道怎么回答。 妇人又笑了“因为你觉得我主动提出相救,必定心善,这些钱对我来说又只是小钱,所以必定会不求回报,是也不是这么一来,你岂不是欺我心善嗯,善人可欺,恶人不可欺,也算是世道了。”她摇摇头“你小小年纪,性子狡猾,见人不予你方便时你便求恳许诺,见人良善时你便故作糊涂不记诺言。啊,对了,你是不是可以说,彼时你求的是掌柜,可没有求我,对也不对江湖习气、小人伎俩而已。” 大乞儿被说穿了心思,又被连嘲带讥了一番,不由满脸通红,又是恼又是臊,憋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妇人看了他片刻,也不去理他,先问大夫“这药怎么喝”大夫答“一日两剂,这小乞儿虽烧了三天,都不算烧太高,喝上天便好了。” 她拿出一小串铜钱放在掌柜的桌面上,说“加上煎药费,再加上这小病人的食费,这些钱够不够”掌柜的忙答“够了够了。” 妇人便对大乞儿道“你看见这钱了,若是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并付诸实施,这钱便给你妹妹治病与吃食。若你觉得你未曾求我,欺我是善人不需回报的,那么药也喝完了,事也罢了。” 她拿起那串铜钱,拆下几枚递给掌柜的,回眸淡淡一笑“我可不是大善人。” 大乞儿终被激得无奈,扑嗵一声跪下来“夫人,我愿意。” 妇人笑起来“好,你记得每日早晚带你妹妹来这药堂喝药吃饭,等你妹妹病好了,到镇南龙家找我。” 她说完,带着那男童转身便走。 江陵着急地看着他们走出药堂,她因烧得昏沉,到这时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大乞儿刚才向掌柜的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掌柜的未曾答应,却又听到了妇人的话,她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见那男童忽然回头,笑嘻嘻看了他们一眼,眼神中尽是戏谑。 不知道为什么,江陵竟看懂了他的戏谑这是在嘲弄大乞儿的小聪明,一时之间气恼交加,竟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跑了几步,叭唧摔倒在地上,待她抬起头来,那妇人和男童早已经走得不见了踪影。 大乞儿抱起她,不顾她的挣扎让她坐回椅子,对掌柜的说“那些钱包了她的食费的。” 掌柜的倒笑了“放心,镇南龙家的人,我们可不敢得罪。到后院来吧。” 江陵哀哀地看着大乞儿,大乞儿低下头,明白她的意思,也有些黯然“你别怕,我不会不管你的。”心下其实明白,两人势必是要分开,可是江陵一介稚龄弱女,独自乞讨,真的是祸多于福,这命救了不知又会填到何处。 大乞儿再次咬咬牙“你别怕,我去求那个夫人。” 事实上如大乞儿这样的半大小子,如掌柜所言,最是能吃又干不了力气活,被人买了着实比在街头行乞在生活上要好上许多,然则,被人买下就要看主家是什么人家,人身不得自主变为奴仆是一,若主家暴戾苛刻,又着实不如当乞丐了。何况再过得几年,大乞儿长大,自然有了谋生能力,此时天下尚算安稳,打个零工找口饭吃也是可以做到的。 江陵虽小,也知道大乞儿这样做等同于为了救她而卖了身。阿爹说过,卖身,虽称义男,实则为奴,死活不由己。她决不愿如此。她怎能让救了自己的人成为奴仆 四天后,江陵痊愈了。因为这四天除了每天喝两次药汤,还能得到饱饭许是妇人虑到小孩子没有饭吃只吃药,好起来也不利索才给了饭钱。掌柜的并没有吞下一文钱,那妇人钱也给得足,原说只有江陵有饭吃,结果大乞儿也并未饿到。 当药堂大夫说,江陵次日不需再来吃药时,两人知道,得去镇南龙家找那个妇人了。 大乞儿再次向她保证“你放心,那个夫人说话虽然难听,但是,我会好好地求她的。” 江陵咬着唇,她再小,也看得出大乞儿的心虚,那妇人这么厉害,他求她也没有用,除非她自己愿意。但是江陵想,不,她不要大乞儿卖身。 这难得的四食不愁的日子,两人却都是惴惴不安。 大乞儿不止一次地说“要不咱们逃走吧,就算他们是什么镇南龙家,那也只是在一个镇子里威风,还远不及咱们龙游是个县城呢,有什么了不起的。” 是啊,他们要是逃走了,走得远远的,谁能知道大乞儿在去药堂和回到栖身之地时,都一路谨慎地东张西望,也没看到有什么异样,那什么镇南龙家,好像也并没有派人看着他们啊。 逃走吧,逃走吧,逃走吧每一日大乞儿都这么同自己说,但是江陵要吃药啊,不吃药好不了啊,于是一直到了第四日,药吃完了,那么,逃,还是不逃,这个重要的问题摆在了面前,再也回避不了。 其实对于当日的大乞儿而言,救江陵,是因为出于对江宣的敬佩和感恩,至于救出来之后,他想得也很简单,实际上如果不是另有乾坤的话也真的很简单,他把她送到亲戚家,就算报了恩,完了事。 谁知道事有突变,真相虽然不清楚,却也不能按原来想的做了,那么,随遇而安也是大乞儿的为人宗旨,反正都是做乞丐,在哪儿做不是做呢于是就陪着江陵一路走一路乞讨,果然并没什么不同。 不,还是有不同的,他见到了天大地大,见到了不比天大却比地大的大海,吃到了不同的食物虽然都是乞讨来的,还有不同的方言、不同的人,不同的景色,不同的花。 更加不同的是,当他拉着江陵的小手,他的心里慢慢地有了一种柔软的东西,她软软地叫他哥哥,信任地牵着他的手,他每次骂她、嘲笑她、不理她时,她都只是侧着头眯眯地笑,眼睛里都是哥哥你都是对的。他从来没有这么被需要过,从来没有这么被全心全意地依赖过,所以从来没有这么满足过。他觉得,只要江陵说什么,他都愿意做。 因为,她叫他哥哥,她心里叫他哥哥。她是他的妹妹了。 他不想和她分开,他得照顾着她呀,她那么小,虽然她大部分时候讨饭都能比他讨得多,可是被别的乞丐和坏人欺负了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眼看着天要冷下来,她还从来没有在冬天乞讨过,每年冬天都会死很多小乞丐的,她会死吗大乞儿简直不能想象这个。他无比地后悔当时为什么会对掌柜说,他会让她自己养活自己。 他的手中塞进来软软的小手,他低下头,看见江陵仰头看着他“我们不逃,明天去见他们的时候,我也去。” 大乞儿知道江陵实际上是个很机灵的人,她知道的东西也比他多得多,但是他也很警惕“你去见她想说什么” 江陵仰着头天真地说“我和你一起求她。” 大乞儿坐在地上,摇摇头“她很厉害,你这么小,就算卖身她也不会要,你可别乱说话。你是江家大小姐,可不能卖身。” 江陵侧了侧头,笑而不语,心想,我们家以前买丫环都只买小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突袭 既已决定不逃,那么第二日便去镇南龙家了,决定下来后,大乞儿就安了心,他本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性情,做了这么多年的乞丐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吧他会好好地求那位夫人,他可以许出更多的东西,让她答应他能够照顾江陵。他觉得他现在只是小,长大了,应该还是很有用的。如果不够,他会学。 江陵并不安心,她在想,如果她阿爹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想了很久,也只是想到以身相替。她不知道镇南龙家是个什么来头,可是龙游江家很有名她是知道的,阿爹走南闯北认识很多人,他也经常来海边,他喜欢跟她讲很多故事,讲很多有趣的人家,但是从来没有讲过有个叫龙家的。她想,也许她是可以以身相替的,她卖身,让大乞儿在龙家打短工,也未为不可。 她想得累了,迷迷糊糊的,身旁大乞儿早已摊平了身子呼呼大睡。她便也躺了下来,身下是悉悉索索的干稻草,再把身旁堆的干稻草抱到身体上面,就等于是钻进了稻草堆里,甚是暖和,只是稻草杆子挺戳人的,她便把破衣裳的领子往上拉,盖住下巴,这样便好得多了。 天冷了要离开海边到镇子里是有道理的,至少还能找到干稻草取暖呢。 这个镇子虽然穷,不知为何却并不小,有纵横两条宽街,十字交叉的地方便是镇子中心,房子铺子大多集中在这周围,然后南北向的宽街是最长的,中间又有不同的小巷子纵横交错,只是房子大多破落。走得远了,便可以看到水田阡陌,一直连到山脚。 他们在镇西头找到一间破损了大半的泥房子,这些日子便是住在那里。那处破房子因为有片瓦遮头,住的也不仅仅就是他们俩,还有几个别的小乞丐,倒也不争不吵,几堆人分别挤在窄小的有瓦的墙角,人多就显得仿佛暖和了些。 这一夜没有月亮,星星也不亮,仿佛是海上的雾气一直笼罩了过来,一切都朦朦胧胧的,海边十月的天气,已经很凉。 慢慢的,江陵也睡着了。 江陵好像听到阿娘叫她“陵儿,陵儿,快醒醒你阿爹叫了戏班子进来,你还不醒来,戏班子可就走了,你就看不到戏啦。”啊戏班子。江陵又听到了锣鼓声、钹声、鼓声,还有亮亮尖尖的花旦腔、雄浑粗犷的武生唱,还有嗒嗒嗒嗒的打梆声极是热闹,戏班子啊,江陵在梦里都笑出来,她最喜欢坐在祖母怀里看戏了,花旦青衣漂漂亮亮的,她还喜欢偷偷地摸进戏班子后台看他们抹脸,东一抹,西一抹,眼睛大大,脸儿红红,嘴巴红红,可好看了。她常常看得出了神,然后被戏班子的人看见,他们有时候会吓到,有时候却会眨眨眼对她做鬼脸。可好玩儿了。 她翻一个身,怎么戏班子这么快就开唱了啊她都没看到后台化妆呢。 另一伙睡着的小乞丐中有一个忽然就醒过来了,迷糊着说“好多人在打架的声音。”他用手背抹着眼睛,忽然瞪大了眼睛,大声叫起来“镇子里起火了,好大的火” 几个小乞丐全都醒了,接二连三爬起来呆呆地看着远处的火光、惊叫声、惨呼声、嚎叫声,这都是什么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声音渐渐的更加响起来,附近的狗疯狂地叫,家家户户都亮了灯,巷子里有了走动的人群,忽然有人大叫“是倭寇,倭寇来了” 这一声大叫惊醒了几乎全镇子的人,所有人家的灯都在极短的时间内亮了起来,急促匆忙的脚步声、喊叫声、哭叫声,催促声在漆黑的天际响成一片。 江陵也终于醒了,她呆了一会儿,发现大乞儿还在睡,他这几日着实心惊胆战,既担心江陵的病,又犹豫要不要逃,都没有睡好,这一晚定了主意睡得着实香甜,这偌大的声响竟也只是让他不安地翻了几个身而已。 江陵只好使劲地推他“哥哥快醒来哥哥快醒来” 破房子离最近的房屋也有近百米远,远处叫着倭寇来了的声音虽响,也并不能听得很清楚,何况方言乡音本就不同,又因惊惧喊叫,发音扭曲,江陵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知道全镇都在慌乱行动,定然是出了大事。 大乞儿被叫醒,一骨碌爬起来,边上的另一些小乞丐都在惊慌地拣起零碎往外跑,他反应倒快,虽刚醒,也及时抓住一个平素还和他们交谈过几句的小乞丐,问“怎么了” 那小乞丐慌张地说“倭寇来啦该死的倭寇又来啦他们来杀人、抢东西,他们谁也不会放过的我娘、我爹就是被他们杀掉的。快逃啊”他挣开大乞儿的手,飞快地跑出了破房子,往人群聚集处跑去。似乎只是一眨眼间,原先躺在破房子角落各处睡觉的小乞丐们全都不见了。 而镇子里的人们似乎一下子全冒了出来,每个人都惊惧慌乱地背着临时收拾的行李,呼爹喊娘唤妻儿,拼命往镇子西头奔逃,往西头,是通往西边内陆的小路,沿着小路跑上十里,便能跑到大道,能逃出去,如果往东,那就是海,倭寇自海上来,是奔死去了。人群涌涌,各处奔逃的人都汇集在一处往镇外西边唯一的小路而去。 大乞儿抓起江陵的手也跟着人群跑。 在镇子里的近一个月他们在镇子里到处乞讨,几乎把整个镇子都走遍了,当然也知道如果想逃,一定得往西边。 这夜的天色极黑,海上的雾气飘过来极是浓厚,镇子里兵荒马乱,有逃亡的人不小心推翻了油灯点燃的房子,有灯火通明在整理细软的人,可是还是看不清楚,人群在黑暗中你推我挤,而身后是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似乎别人的血已经溅到了自己的后脖上了。人们愈发的慌乱,但凡挡住自己身前的人俱都不管三七二十一推开去,脚下踩到的是猫狗还是人都顾不上了,该死的倭寇就在身后,他们举着刀,狞笑着,砍杀着人,他们会杀很多人,然后夺走他们身上的金银细软,然后再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寻抢掠粮食。 他们听说了太多太多,也经历了太多太多,倭寇们杀起性子来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活人的。 逃啊 慌乱的奔逃中,镇子南边一片最早起火的房子轰隆轰隆接连不断地倒塌了,声音沉闷而响亮,在这样的深夜里尤为惊人,众人再慌张也忍不住回头看上一眼,火光中有人影举着刀怪叫着扑过来。 惊叫声、惨呼声、奔跑声不绝于耳,人们踩踏着疯狂地逃。 江陵的那一眼回头,却定住了身子,沸腾的烈火、仓惶的人声、倒塌的房子、烈火和房子间跳跃的黑衣人影,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一切都像是回到了最惨烈的噩梦里,她喘不过气来,阿娘,阿娘,我随你一起去找阿爹,我不要一个人逃走,阿娘,阿娘你在哪里阿爹,阿爹,你不要陵姐儿了吗你不要囡囡了吗 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或远或近,许多人从身边从面前飞快地跑走,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只听得到烈火噼啪声、房子着火和倒塌的声音、只看得见火、黑衣人。 阿娘啊,阿爹啊,你们别扔下囡囡一个人,你们在哪里啊囡囡好想你们啊,囡囡都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你们了,你们都不想囡囡的吗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不见了你们再也不理囡囡、再也不要囡囡了吗你们都不疼囡囡了吗我不要一个人,你们在哪里,我要去找你们,我好想念好想念你们,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我一个人 江陵的眼泪不知不觉得流了满脸,她痴痴地朝着火光走,不,我不要一个人,我不要一个人,阿爹、阿娘,我想和你们在一起。你们不能不疼我,你们不能不要我,我是你们的囡囡啊 有人冲着她大吼,有人试图拉着她逃,她什么也听不见,她避开那人的手,那人叹口气顾自逃走了。然后江陵看到远处的黑衣人怪叫着使刀一挥,有人就倒了下去,黑衣人好多,都在往这边冲过来,挡在他们前面的人都一个一个地倒了下去,尖厉的惨呼声一声又一声。 江陵没有动,是不是阿爹阿娘,也是这样子了呢那么囡囡这就来找你们了。她甚至期待地往前走了一步,脚底下却泥泞泞湿腻腻的,她不小心拌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整个人便扑倒在地上,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一个重重的人砸在她的背上,几乎把她砸晕,她半天动弹不得,又有一只脚重重地踩在那个人身上,她在那人的身体下方被狠狠地压到地面,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在这喊叫、火光、狞笑、怪叫中湮灭无闻,于江陵,却是剧痛袭来,她眼前一黑,闻到刺鼻的血腥味,直冲往脑腔,她垂下了头,终于昏了过去。 此时的大乞儿尚未发现他和江陵失散了,他手中牵着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小男孩,那小男孩也并未发现牵着的人不是他熟悉的人,他们只敢埋头跑,因为后面追杀着的倭寇还在紧紧地追着,呼啸的刀声和疯狂的怪笑声、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几乎都能听到,大乞儿和小男孩在人群裹夹里半不由己半拼命地往前跑、跑、跑,只有忘我地跑,才能有一线生机。 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个夜晚,人命如草芥,被许多把刀随意地收割,仓惶出逃的人们一茬茬地被砍倒,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怪戾的笑声。 倭寇来了。 很多倭寇,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获救 江陵又梦见了阿爹。 这次阿爹没有说话,只是怜惜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江陵扑上去,抱着他的脖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委屈得很,却说不出话来,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阿爹的手掌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轻轻地叹着气,却依然没有说话。 江陵就叫他“阿爹,阿爹”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茫然得很。 她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很难闻。 她睁开了眼睛。 她只能看到眼前的地,是黑红色的,粘稠胶结,她整张脸贴在地上,略动一动,脸和地面贴粘的地方就发出滋滋的声音,她想爬起来,背上却被压着什么东西,重得很,她使尽力气也掀不动、爬不出来,而且,她的右手一用力便痛得要闭过气去。 她便左手用力撑着地,脚一点一点的挪,背上的重物黏湿沉重,她挪了会儿便拼命地喘气,一喘气,便闻到恶臭和血腥。她咬着牙,挪啊挪,终于背上的重物往她身体右边侧了过去,她停下来休息片刻,蓄足力气用力一翻身,同时右手臂又是一阵剧痛,江陵痛得屏住了气,浑身颤抖,闭上眼,半晌之后,才睁开眼睛,她能爬起来了,背上的重物已经被翻到了身后,半压着她。 她努力转过身,看到一双眼睛看着她,她吓一大跳,差点叫出来,却发现那是一个孤伶伶的头颅,血肉模糊的脖子,眼睛却还睁得大大的。 江陵用力地推开半压在自己身上的无头尸体,用左手撑住地面,慢慢地站了起来。 四周都是被烧焦的断桓残壁,一眼望过去,遍地鲜血已成黑红,到处都是身首不全的破碎死尸,一具一具横七竖八,坐着的、倒卧的、仰着的,从街道到矮墙,从脚边到街那头,望也望不尽。 一片死寂。 只有破衣烂裳的江陵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缓缓地环顾着,似是不相信、似是震惊、似是茫然,她的右手臂呈奇怪的形状折起,脸上全是污泥和已经渗透在污泥里的未干和已干的血迹。血腥味在这片刻后已经闻不到了,因为全部都是。 满地尸体,小小的她站在其中。 十三岁的林二少爷便是在这样的惨绝人寰的景象下,看到了江陵。 他的舅父时任温州知府,当倭寇屠城的急报到达的时候,林二少爷正跟着父母在舅父家省亲,舅父是林母的兄长,自幼长兄如父情感极好,林家也十分乐意林母多与当知府的兄长来往,因此林二少爷经常到舅父家借居。 倭寇每边犯边,但至于屠城,此事便十分可怖而不同寻常,作为当地知府的舅父自然即刻带人前往事发地,林父却也立即带了儿子一同前往。路上林父同儿子说“你须得知道,这世道如何不太平,咱们家身为商贾能富甲一方,何等不易。” 林二少爷林展鹏谨领父训。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看到的是这样的惨状,这遍地的血,遍地的尸体,从城外十里处便零星看到残肢碎体,越近越多,直至到达镇子里,眼前所见几乎就是修罗场、地狱界,那一片死寂,是没有人气的死寂。 这样的冲击对于自小被父母带着见惯世面的林展鹏,也是翻天覆地的。他震惊地看着这一座已经成了死镇的镇子。 他的舅父和他舅父的下属官员俱都惊呆当场。倭寇肆虐,山东、浙江、福建沿海一带已是近百年烦扰不绝,倭寇甚至深入内陆烧杀抢掠,官府从来不曾放松剿倭,奈何十次里倒有七八次是败的。然而倭寇凶狠不假,如这般屠了整个镇子,却极是少见。 骇人听闻之至。 整座镇子只有那个小小的、站在尸山血海中的孩子,是活着的。 立刻有人奔上前去,要把她抱出来,那孩子却惊恐地挣扎、推开,一步一步往后退,嘴里嘶哑地叫着什么,那人怕碰着她折断的胳膊不敢硬来,揣测她是要找家人,只好哄着“我先抱着你出来,一会儿我们会慢慢地帮你找到爹娘,好不好” 她微微一怔,抬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着茫然和困惑,似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极像是在梦中还未醒过来一般无所适从。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生出怜悯,有几个心肠软的已经掉下了眼泪。这孩子才这么小,自家的孩子怕也不过这么大吧可是他却经历了这么血腥惨痛的事,父母怕是皆亡,人间惨事莫过于此。不知今后能去哪里。 林展鹏坐在马上,远远望着那孩子不肯被人抱走,低着头在尸丛中左右前后地看,又开始往后走,一路走一路低头寻找,看到有被压着的尸身便去用一只手用力翻开、或是挪开一点点细看,这应该是在找逝去的亲人吧旁人碍于她伤重的手臂不敢强行抱走她,束手无措地看着她,她便愈走愈远,无声无息地似是要消失在眼前。 众人都被这诡异而惨烈的情景镇住,竟没有人想到该做什么。 他忍不住跳下马,顾不得脚下全是粘稠的血泥,避开尸体跑过去。尸体太多,过得好一会儿他才走到那孩子身旁,见她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声音,已经秋凉,却只穿了两件单衣,裤子也是破的,一只脚上是一只破鞋子,一只脚光着,头发上全是泥和血,一缕一缕纠在一起,脸和脖子上脏黑而斑驳。他跟了一会儿,轻声问“你在找谁啊要我帮你吗” 她似乎吓了一跳,懵然地抬头怔怔地看着他,他努力地微笑,轻柔地说“你别怕,我们都会帮你的。” 她侧了侧头,犹疑着,极低极低地说了一声“哥哥” 林展鹏慢慢地伸出手握住她那只完好的、翻过尸体的左手,微微笑着,柔声道“是的,哥哥会帮助你,你能告诉我,你在找谁吗” 她却茫然,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忽然仰起头轻声说“哥哥,不会死的。”她仰起的头并没有看他,是看向蓝天的,那声音软软,却清晰。 林展鹏一怔,他仔细看了看她,接着也跟着抬头看了天空,真是诡异极了,这样的时候,天色居然是极其湛蓝而美丽的,连一丝白云也没有,无边无垠的蓝,纯净无瑕,蓝到近乎让人想哭。 他失神片刻,然后感觉到手中的小手挣了挣,好像是想挣开去,他连忙紧紧握住,想了想,答她“是的,他一定活着,所以,这里一定不会有他啊,对不对来,乖乖地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江陵觉得他说得是对的,但是又好像忘了些什么,心里很不放心,便不肯走,呆呆地站在那里使劲想,说是使劲想却也似乎没办法使劲,脑袋里茫茫然的一片,抓不住东西的感觉。很是焦躁。 林展鹏耐心地低头看着她,耐心地握着她的手,身边已经开始有吏役们走近,查看死尸、观察屋舍的破坏、点检人数,一一记录在册。 有人想询问江陵,看到江陵的样子已是不忍心,便轻悄地对林展鹏说“待会儿等她好些再问罢。”林展鹏点点头,说“等她好些我帮你问也可以的。”那人很是感激。 江陵却一惊抬头,正碰到林展鹏温柔的脸,他轻轻地说“如果你不想说话,就不说也可以的,你是小孩子,他们不会强迫你说话。” 江陵最终还是没有走,她固执地站在那里,看着众人忙碌,吏役们踩着血迹面露不忍来来去去,知府和众属官商议之后,决定先将所有尸体搬到一起,并派人去临近村镇县城张贴布告、打锣喊话,让人来认领尸身,三日后无人认领,则由官府统一安葬意即合坑埋葬。 林展鹏明白她的意思之后,便牵着她走到集中摆放尸身的地方,自己也在一旁帮忙。于是江陵便站在那里,看着杂役们搬运尸体到一处,她一眼也不眨地盯着一具具尸身搬过来,一排排放在一起。到最后几百具尸体排放在一起,看上去十分肃穆凄惨。 最后一具尸身搬运结束之后,江陵松了口气,没有大乞儿,大乞儿逃走了,太好了。 这一口气松下来,整整站了一天的江陵整个人软了下去。 昏倒后的江陵并没有被送到养济院,而是被林展鹏接到了知府府邸里。 林父一向把林展鹏当作接班人培养,除非大事,余者皆不插手,温州知府亦未阻止,却也并不是因为需要从江陵嘴里打探当夜情景,一日功夫下来,已经有不少逃走的镇民回到镇子认亲,他们已经将事发当时的情景说得清清楚楚。他在愤恨忧心之余,对收留个把小孤儿并不放在心上。 且,此事甚大,对考评必会有所影响,收留孤儿是好事而非坏事。 所以江陵醒过来的时候,几乎是惊喜的,暖床软枕,缎被绣帐,啊啊啊,原来那些灾难那些火灾那些逃难那些挨饿受冻全部是一场噩梦呀,太好了她抓着柔软的缎被,闭上眼睛欢快地笑,叫“阿娘阿娘” 虽然叫出了声,声音却是低哑的,而且喉咙好痛,她皱着眉睁开眼,刚好看到有一个丫头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一边说着“哎呀,小姑娘醒了呢。” 不是喜叶。她不认识这个丫头。 她呆了片刻,渐渐回过神来,惊恐慌乱地瞪着她,那丫头见她惊恐,安抚地朝她笑“小姑娘别怕,这是知府后院,二少爷救了你回来的。你呀,一回来就发了高烧,大夫说,之前你也在发烧,还没好透呢,就又挨了冷、受了惊吓,所以才烧了三四日呢。不过现在你的烧退啦,你也醒过来啦,再吃几日药,将养将养也就好了。别怕别怕。” 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倒了杯水,坐到床头扶起她,喂她喝水“我叫双宁,这几日就由我来照顾你。” 江陵的心不断地往下沉,不是梦,不是梦,不是梦。 一切都是真的,她,江陵,并没有在自己的家里醒过来,因为,她永远都没有家了。永远都没有了。 从此之后,她将是茕茕孓立,再无亲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不语 江陵在温州知府的府邸里住了下来。 她的高烧已经降下来,将养了几日之后已经差不多好全,右手臂也早已经骨伤大夫看过,接好断骨并用两块木板牢牢地夹住绑定,到底是温州知府的府第,找到的大夫和伤药俱都是城内最好的,江陵一日好于一日。 这些日子为免受风,大夫要求她不出屋子,每日里窗户也只开一条缝,因为入秋了,海边城市海风尤其的大。但也因已入秋,外面秋阳灿烂得很,窗台外面几盆菊花又高又大,在阳光下闪着光。 照顾江陵的丫头双宁性格极好,怕江陵闷便经常陪她说话,摘了花儿养在花瓶里让她看,时时替她擦身、喂水,就像照顾一个小妹妹一样体贴周到。 江陵最初并未说话是因为嗓子因为发烧干渴而十分疼痛,后来是心情低落不想说话。丫头双宁却一直理解成她因疼痛而说不了话,便告诉她对自己说的话只需点头摇头即可,说话也十分的耐心细致,江陵直到清醒一日之后才忽然意识到这丫头说的并非本地人口音,而是她十分熟悉的衢州方言。 她虽小,人却一向机灵,又隐隐记得那个在尸山血海中握着她手的少年,他同她说过话,那口音她努力地回想,似乎也十分熟悉。 他们竟然是衢州人距离家乡只有几十里路 回忆翻山倒海地回来,那种小动物般的警觉令她知道她不能开口说话。虽然她听得懂本地方言,也会说一些,但是,这里尽皆本地人士,露馅的危险太大了。 于是江陵始终没有再说话。 双宁到后来也觉得奇怪,问她“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为什么不说话啊别害怕,知府大人是我们小少爷的舅父,是好人,我们小少爷人也很好的,你就是他救回来的呢。” 江陵仰头看着她,笑。 她极瘦,一张脸洗净了虽不如从前白净,却依然显得眉目秀美,虽然瘦得可怕,但将养了几天,渐渐有了些肉,弯而长的鸦眉下一双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笑影下左颊便露出小小酒窝。 双宁便也笑起来“哎呀这般瘦小,眼睛都有半张脸大了。唉知晓你长得好看啦,别光笑不说话呀,告诉双宁姐姐你叫什么名儿你告诉我了,我便偷偷地带你出屋门玩儿好不好”她怜惜地轻轻抚摸江陵绑得结结实实的右臂,慢慢把宽松的袖子捋下来遮住绑手臂的木板布条,安慰她“大夫说,你是小人儿,骨头长得比大人快,别使力很快就能长好啦。不过伤筋动骨一百日,可别心急。” 江陵仍是笑,脸上露出歉然的表情。双宁若有所思,仍笑道“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待会儿大夫来了我帮你问问可不可以出去玩儿,可怜见儿的,这么病得一直呆在屋里不能出去,可闷坏了呀。” 江陵其实并不是那么想出屋门,她几乎贪恋这温暖富足的生活,然而她心中虽不是很能清楚,也隐隐明白,这样的日子不是她的了,她享用一日便少一日,终究是要回到那近半年的流离失所。 她也知道,她的贪恋是不对的。阿爹说过,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不属于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她告诉自己,这不是自己的家,她没有理由留在这里,最重要的是,她要去找大乞儿。 但是,肉体是那么的软弱呵。 她病着的这几日,林小少爷林展鹏并没有来看她。 林展鹏是很忙碌的。 屠镇的事情才刚发生时,以为是倭寇凶性大发抑或是有仇家,结果才过几日,乐清传来急报,大批倭寇集结了船舰,从乐清登岸,一路往黄岩、仙居洗劫而去,烧杀抢掠无尽其数。温州知府大惊失色,这边尚未安置妥当,连夜便与属官往乐清而去。 林家这次没有跟着过去,跟着过去干什么呢那已经是官府和军队的事情了。但作为亲家,林家留在了镇子里,做出了表态,比如重建和赈灾。钱、粮、衣、住,官府向来穷,出是出不了多少的,主要还是靠民间出钱出力,那么林家适逢其会,就占了大头。 这是好事,是会上报朝廷的,若是得了朝廷的嘉奖对林家那就是无上的荣耀。 林父为了训练儿子,把其中一半的事情交给了林展鹏。虽然林展鹏自小便被父亲有意识地培养训练,但一下子直接接手这么多的事务,理所当然地手忙脚乱。但是他是亲眼所见其间的惨状的,因此咬紧了牙关竭尽全力,日夜奔忙。 待得他有空过来看一眼带回来的小姑娘时,已经是江陵进府的第十天。大夫给她最后诊了一次脉,告诉林展鹏的奶娘江陵的风寒已经痊愈,再休养几天便和正常人没差别了,右手臂看上去也并无问题,不去动它过得半月余便可以拆掉了。奶娘亦是林展鹏院里的管事,便去向林展鹏报知了这件事。 所以江陵又一次见到了林展鹏。 十三岁的少年带着些许疲倦,却精神极好的样子。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江陵,满意地说“看上去好多了,不过太瘦了,要养胖些才好呢。”他伸手摸了摸江陵的头顶,江陵侧了侧头,一缕头发掉到了脖子后面,林展鹏收回了手,又仔细看了她一眼“你别担心,我跟我爹和舅父都说过了,你就住在这里,等我们要走的时候再说。” 江陵呆了呆,连连摇头,林展鹏温和地说“你的手臂还得好好地养着呢。” 她仍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肯。他蹲了下来,目光与她平视,笑着说“把自己养胖些,这样你爹娘才能放心。”他收了笑容,低头想了想,轻声说“你放心,镇子那边我们也一直在打探消息呢,若是有人找你,我们会马上知道的,放心。” 江陵一惊,张开嘴,林展鹏抢先一步说“你哥哥对不对要是我们看到他在找你,一定会马上把他带来找你的。他多大年纪个子多高你比给我看,我再吩咐一次。” 江陵想了想,左手指了指林展鹏,然后往下压了两掌,林展鹏站起来,比着自己的身高往下减了两掌,探询地看着她,江陵点了点头。林展鹏笑起来“好的,我记下了。” 他仍旧蹲了下来,耐心地对她说“你好好安心地住着,双宁会一直照顾你,有什么事儿就让双宁来找我或者找奶娘。别担心啊外头太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倭寇还会再来,你一个小姑娘又病又伤,若是你哥哥有事来不及回来找你,那岂不是从此失散了” 江陵低头思索,却想不出所以然来,她又看着林展鹏,十分困惑。林展鹏看见了她的困惑,笑了起来“以后等我忙好了,咱们好好说话。现下我要走了。”他温和地说“那个镇子出了事,有好多可怜的人没得吃穿没得住呢。” 他站起来往外走,双宁赶紧开门,跟着他走出门外,离得屋门稍远一些,她才对林展鹏低声说“小少爷,婢子觉得这小姑娘她好像不会说话。” 林展鹏似是意外又似并不意外“她不会说话你是说,她一直没说过话” 双宁点点头“她刚醒的时候发出过声音,后来大夫说她喉咙肿胀,应是疼痛或是风寒哑了声,所以婢子没有在意。再后来她一直都没说话,问她也只是笑,也没发过声,婢子才想她会不会不能说话。” 林展鹏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半关着的屋门,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好好照顾她。” 江陵的心情很是奇怪。 她听了林展鹏的话其实是高兴的,因为可以留下来,可是也很慌张,那么大乞儿呢她便不去找大乞儿了这是不行的呀虽然大乞儿也已经逃走了,可是大乞儿他一定会回去那个镇子找她的 一想到这个,她就如百爪挠心,坐立不安。兴许这会儿她坐在这里,躺在这里,大乞儿正在镇子里外地找她呢。她相信大乞儿比她聪明,一定也会去停放尸身的地方找一找,那么没找到她之后呢小少爷说,他会让人留意找她的人,可是大乞儿兴许不敢让人知道他在找她呢 她的病已经好了,她得离开,至于手臂的伤,大夫也说了,只要好好地不去动它,半个月后就能好了的。大乞儿舍命救她,她不能只顾自己过好日子不管他。她已经她已经只顾自己暖衣暖被好食了十天了 双宁不在屋子里,江陵环顾了一眼这屋子,暖被软枕,温温的水,三餐合口的饭菜,柔软合身的衣裙,仿佛从前的日子呀。江陵几乎要哭出来,她不想走,不想再挨饿受冻,可是,她咬了咬唇,踮起脚去拉开门。 门外不远处,院门正在被打开,几个华衣婢女和仆妇正走进来,其中带头的中年仆妇穿着甚是华丽,她慢慢地走近来,走到门口,江陵抬起头,她低下头看着江陵。 江陵看到她淡淡的神情,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被她迅速地抓住手臂,轻声说“真是一个标致的小丫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逃跑 江陵仰头,呆呆地看着她。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用本地方言道“不用摆出这幅可怜样儿,我看你年纪甚小,也还没到能狐媚人的年纪,想也不是存心的。只是小少爷年幼心善救助了一个小孩子罢了,如今你的病也好了,若是有亲人,自是应该回家,若是没亲人,温州府里也有养济院,很是不适宜留在府里。要不然,是当客人呢,还是当仆人呢买良为仆,可是大罪。” 江陵听得明白,却不知该怎么说。那华丽仆妇微微叹了口气“我派人送你去养济院罢。”她看一眼江陵的右臂,江陵的右臂因遮着衣袖只显得比较粗壮“大夫说了,右臂再过半月便可拆绑,那就是没甚大碍。” 她并不容江陵反对,让一个结实的仆妇带江陵出去。江陵有些懵,她想说她正要走呢,但她可不要去养济院,她要去镇子里。可是一瞬间想到她不能说话,只得闭上嘴不敢出声,用力挣扎起来。 华丽仆妇的伪装的和善脸色转成了厉色,抓着她手臂的手使了大力,江陵一个小女孩子哪经得起她的全力,痛得倒吸了一口气,整张脸都痛得变形,她猛然仰起头瞪着她,愤怒又无奈不是说我是良民吗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到养济院里去 华丽仆妇冷笑着看着她“果然不是好相与的,好好与你说话不听,你说,你想留下来做甚这是想赖上咱们小少爷吗”她用力扯住江陵的手臂一甩,江陵只觉这条手臂都不是自己的了,连累得右手不由自主使上了劲,一下子两只手臂剧痛,不禁大叫出声。华丽仆妇冷冷地说“你若是乖乖的走就罢,不然先打你一顿再走,擅入知府内院,说你是倭人内贼也不冤。你选哪个” 江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见到另有一个仆妇拿了薄板子过来,不禁要后退,手臂却被抓得极牢,退也无处可退,只好转身看向那个要来领她去养济院的结实仆妇,连连点头。 华丽仆妇哼了一声,脸上露出鄙视,轻声嘲笑“果然是贱骨头。”当下便松了手。江陵看着满院子的婢女仆妇,知道挣扎无用,只得跟着结实仆妇往外走。 正走到院门前,双宁回来了,不禁大惊,要挡住江陵,却被结实仆妇阻止,她急忙跑到华丽仆妇面前,说“阮姑,小少爷说这小姑娘的爹娘已经不在了,他正在派人找她的兄长” 华丽仆妇阮姑不动声色“那好呀,找到了她兄长就送到养济院去找她。” 双宁着急道“可是养济院里可是她的手臂”养济院里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呀,这样的小姑娘,风寒刚刚才好,手臂还绑着夹板 阮姑笑了笑“双宁你也糊涂了不成,她留下来是个什么身份此时温州府出了这么大事,乐清那边还不知什么个情况,舅老爷焦头烂额尚且不足,平白无故留下一个孤女,是要给舅老爷添什么把柄吗小少爷年纪小不知事,你也帮着胡闹哪” 她不再理会双宁,只示意仆妇将江陵带走。双宁被她这么一吓,不敢再说,可她与江陵相处几日,甚是喜爱这个可怜又乖巧漂亮的小姑娘,想到她年纪这么小,父母身亡兄长失散手臂断折,自己又不会说话,要是进了养济院,那可有多么可怜,忍不住又是心疼又是焦急,连连跺脚,却无计可施。 江陵低下头,顺从地跟着结实仆妇走,双宁虽不再敢说话阻挡,眼睛焦急地望着江陵。擦身而过的时候,双宁徒劳地伸出手,却被阮姑厉声喝止“双宁” 双宁只得含着泪看着江陵被仆妇带走。 知府的后院并不是很大,仆妇领着江陵走了半刻钟便走到了后门,她像是怕江陵乱窜,一直用手紧紧抓住江陵的胳膊,初秋的天气已有些冷,江陵穿着夹衣的胳膊被粗壮的仆妇紧紧抓住,抓得太紧很是疼痛,她咬牙忍住。 直至出了后门仆妇才松了松手,却仍然不敢放手。两人沉默着在街头走着。温州府城相对来说是个比较穷的府城,然而到底也是府城,巷陌纵横,不太宽敞的街面上店铺林立,小摊贩在街角巷头搭得到处都是,她们走的不是大道,也颇是热闹,隐隐能听到相邻的大道上人来人往的喧哗。 仆妇领着江陵越走越偏,江陵知道但凡一城的养济院定必建在偏僻处,她随着阿爹去过养济院,里头住着许多人,有大人有幼童,唯一的相似之处是人人面黄肌瘦眼神呆滞,阿爹说,那里住着的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阿爹不叫她多看就领了她出来,抱着受了惊吓的江陵哄她“不要对阿娘太太她们说来了这里啊,不然阿爹要挨骂的。”江陵紧紧地抱着阿爹的脖子“他们这么可怜,我们可不可以接他们到我们家里来住啊”阿爹沉默了片刻,答她“不可以。但是,我们可以想办法帮帮他们。”江陵问“为什么不可以”阿爹苦笑“阿爹没办法同你解释,但是陵姐儿自己会慢慢知道。阿爹带你来,是想叫陵姐儿知道的人和事多一些,这样才能心胸开阔、处事清明。” 江陵并不知道进了养济院是不是还可以出来,可是她不想进去。她要去找大乞儿,她要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去做什么,可是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有很多很多,那些事儿都在等着她,她不能被关起来。 走了许久,她们终于走到了一个大院子前,大院子坐落在城郊,四周零乱却密集地搭建着一些破旧的大小房子,大多是些棚户,极大一片全是,遥遥地能看到一直延伸到规整的平民房子那边,却和平民房子隔着一道略宽的街道,径渭分明。 大院子门楣上的三个大字“养济院”,字上原本的漆色已经剥落了大半,更显破败,这里的养济院相比江陵曾经去过的更为破落,人也更多,乱糟糟的样子从大门外便看得清清楚楚。 大约是看着江陵一路甚是乖顺,右臂又上着夹板,仆妇心中越来越放松,手上也越来越松,带着江陵跨过门槛时只虚虚拉着她,忽觉手上猛地一轻,却见一路都乖乖顺顺不声不响的小丫头如离弦之箭往外冲去,不禁又气又笑,这小丫头装样装得好乖,使得她渐渐地松了手劲,这可不一挣就挣开了去么 她不慌不忙地返身追赶。江陵太小,右手又已经断掉,再能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她几步便追到了江陵身后,正俯身拿她,江陵却一个低身,往左前方窜去,仆妇也侧转了身,却见江陵撞上了一个挑担的妇人,那妇人一担的东西落了一地,气急败坏地抬头,正看到了仆妇伸手抓人,江陵瘦小的身子灵活地从仆妇和妇人的间隙中溜了出去,妇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仆妇,怒喝道“赔我东西来” 却原来江陵早已看准那个挑担的妇人的方向,故意往那边跑。 仆妇哪里理她,一甩手待要甩开她,却不料惯常干活的妇人力气岂是宅院里的人可比,反自己甩了个踉跄,妇人见她在抓一个衣裳整洁的小女童,且见小女童溜走还回头扮了个鬼脸,自是以为这是在抓自家淘气的小孩,便想着去抓小孩哪有死抓住仆妇不放来得好,口口声声要她赔自家东西。 仆妇一时挣扎不开,江陵趁机往杂乱的破房子之间跑得飞快,再纠缠两个回合,江陵已不见踪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出城 仆妇大急,只得扔下袖中十几个铜钱,挑担妇人见这十几个铜钱足以抵得过一担东西,大喜过望,便松了手,仆妇甩开她便顺着江陵跑走的方向追去。 江陵跑走的方向正是那一大片零乱搭着的破旧房子和棚户,多是穷困无着的人住着。仆妇是当地人,阮姑也是特地让熟识当地的本地人带江陵去养济院,防的正是江陵兴许会逃走。卖身为仆的人自然家境亦是极不好的了,因此这仆妇对此地并不陌生,见江陵逃到这边,心中嗤笑,岂知三绕两绕之下,却并没有看到江陵的身影,留意往江陵可能钻进去的巷子、院子、木板棚户里查看,亦一无所获,反被飞跳起来的鸡鸭溅了污水泥渍。 她站定了想一想,看到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在窜来窜去地玩耍,便又忍痛拿出铜钱,问他们“有无看到一个小姑娘跑过来她往何处去了帮我找到她便有铜钱买糖吃。” 小孩子们听到“糖”字,脸上都露出垂涎的神色,有的甚至立刻流下了口水,这里的小孩子哪里正经吃过糖,个个都颇想拿到她手中的铜钱,便东一个西一个地指着不同方向,七嘴八舌地说着“这边”“那边”“明明是这边”,眼睁睁地只望着她手中的铜钱。仆妇暗道晦气,情知这些小孩根本不曾看到,便懒得再理会,又转了转,去问了几个在洗衣或做事的在家妇人,也并无人看到。 仆妇只得自行在这片地方找了一遍,破房子和棚户里住的都是穷汉穷妇,白天男人女人都出去找活干了,只有身体不好的女人或老人留在家里,然而各种胡乱搭建的棚户密密麻麻,气味也极不好闻,仆妇找了一遍找不着,又气又急,只得赶紧回府报知。 江陵藏在一家窄小破院子的鸡舍里,这家并没有留人在家里,院子门用了木条钉得死死的,虽然在鸡舍里也能从木条间隐约看到有没有人走动,却不能看到仆妇是否离开这一片地区,她便一动不动地呆到晌午才慢慢地钻出来。此时腿也麻得不是自己的了,衣摆和鞋底全是鸡屎,幸亏白天鸡们都在小院里,没有进鸡舍来的。 这一招是大乞儿教她的。做了半年乞丐,江陵在爬墙、逃跑和躲藏上还是很有进益的。 她在鸡舍里还发现了一个鸡蛋,因饿了,马上磕破了吸食,然后仍然到略粗疏的木条院门处要挤出来,适才挤进来时心急忙慌一下子就挤了进去,现在要挤出去了却费了许久时间,木条刮得身上发痛。那木条院门其实虽是粗疏,但也断断挤不进一个人的,亏得是江陵流浪半年整个人瘦成纸片一般。 待得终于挤了出来,江陵的头发和衣服都乱得一塌糊涂。适才她便是匆忙间看到此处锁着门,料到里面没人,又看到木条钉牢的院门有些粗疏,她个子细小,惊惶之下奋力挤去,竟很快便挤了进去,然而这样的门显然挡不住视线,外面一眼便能看到小院子里有没有人,小院子自然另有破旧屋子,却是锁牢了进不去的,是以不得不躲在鸡舍里。 若不是右手骨折,她跟大乞儿学会的翻墙可是利落得很。 仆妇当然是想到这木条门明明不能挤进一个童子的,方忽略了过去。 江陵摸了摸衣袋,松了口气。幸亏早上阮姑来撵她时她本来也是打算要走的,穿了夹衣和小靴子,夹衣袋子里她装了几枚给她穿戴用的银发饰和银丁香,小靴子是双宁给她做的。想到双宁,江陵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江陵索性把头发放了下来,用力揉乱,在污水处和了泥弄脏了脸面和衣裳,仍是装扮成小乞丐模样,然后飞快地离开了棚户区。 她依照之前和大乞儿在一起时的经验,讨到了几个馒头,一边听周围的人议论,倭寇屠城的事情已经被乐清又有倭寇登陆烧杀抢掠一路往北杀人无数的新闻代替了过去,转而成为这几日全府城最大的话题,忐忑不安者有、自恃府城安全者有、心存悲悯者有、庆幸倭寇往北而不是往南的有,也有一些人纷纷议论说富户们都在打点行李细软要暂避到内陆去了。 江陵仔细分辨,探听到被倭寇屠城的镇子是从东城门出去的方向,便沿着人流往东城门而去。 她到达东城门时已是申末,天色渐渐昏暗,想着大乞丐曾说,不行夜路,心中便有些打鼓,踌躇片刻,见天色更暗,心里害怕,不敢再出城门,就在东城门里的找了个角落歇了一晚,次晨,逆着进城的人群混出了城门。 林展鹏直到次日午间才知道江陵被撵出知府。 本来他是不能知道的,因为太过忙碌。那日交待完江陵后他便专心做自己的事,赈灾救助重建一事,因与官府和地方绅士处处有关,他年纪小,虽有知府舅父罩着,父亲却告知这是紧要关头需得事事谨慎,亦教他要从中学习如何独自处事,如今有舅父这顶帽子,人人都会不藏私不使绊子地助着他,机会难得最是方便学习,若是以后在陌生地头无人相识相助,这些经验便可利用。 林展鹏便生怕不周到出了岔子,事事都要过问,疑惑不解处除了向身边的掌事请教,也要问过父亲和舅父下属,方能周全。 至于江陵那边就当然无暇去想,反正已经有双宁照顾不会有什么事情。 双宁待得阮姑等人走后便去找林展鹏的奶娘,阮姑倒不在意这个。 奶娘得知后,只叹了口气,却也无法,因林展鹏并不在府中,他每日都要极晚才回到后院歇下,便告诉双宁“好在知道是去了养济院,明日小少爷起床后我会告诉他,看小少爷怎么处置吧。” 双宁不安“这是太太的意思,小少爷” 奶娘沉默了一会儿“不管是谁的意思,小少爷带回来的人,总要与他知会一声。” 次日清晨林展鹏起得极早,奶娘正待提起,他说“奶娘今日午间我回来用饭,此时马上要去前衙与周师爷他们交接钱银,早饭给我拿两个馒头就可以了。” 奶娘暗暗叹了口气,便等到了午间,眼看得林展鹏放松地吃完饭,才说“小少爷,那日你接回来的小女孩子,阮姑着人送出去了,送到了养济院。” 不出奶娘所料,林展鹏迅速直起腰,把碗一扔便起身往外走,奶娘叹了口气,拦住他“你去哪里” 林展鹏想说去养济院,转念一想,咬了咬唇,嗡声说“我去找阿娘。” 奶娘正待说话,林展鹏阻住她“我知道奶娘要说什么,我会好好说话。”他不容奶娘多说,旋个身便出了房门。 因是省亲借居知府后院,林展鹏的小院子距父母的院子便在隔邻,他走得甚急,几步路便走到了。 林展鹏走进去的时候,他母亲陈氏正好也用完了饭,拿了本书看着消食,见是林展鹏进来,笑了一笑“鹏儿今日有了空闲来看阿娘。” 林展鹏行了礼,陈氏道“这些日子可辛苦了你了,你阿爹也是,你才这么小,就把所有的事交给你一人办理,他倒做了甩手掌柜躲轻闲。如今你舅父和众多官僚不在府中,你能好好办事,也是解你舅父后顾之忧,我儿甚是能干。” 林展鹏看着自己的亲娘温和地絮叨,虽然脸上有欣慰的笑容,却总显得清淡,不似夸奖兄长时是满满的一股子由衷的喜悦骄傲。他明白是因为什么,一股子习惯性的黯然又笼罩在心中。 小少年沉默了一会,待陈氏停下话语,便问“阿娘,你为何要把人送到养济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冲突 陈氏已料到儿子会问这个问题,她倒是欣慰于他并未当日便来问,笑了笑“她本是当地土著,接进府来是因为年幼生病权宜之计,咱们给她治好了病,当然是应该送她回去,不过因为她家没人了,送养济院便是方便她家亲人找寻啊。” 林展鹏说“她已父母双亡,兄长当日走散了,我已经应允她会帮她找到兄长。” 陈氏不以为意“你如何帮她寻找你现下最主要的是帮你舅父善后,些许小事就照阿娘的意思办了即可。” 林展鹏道“君子一诺千金,何况她的右臂断折还未好全,我这就去养济院去接她回来。阿娘不必理会此事。”他转身要走。 陈氏皱了皱眉,微微提高声音“鹏儿不可你小小年纪自是好心肠,却不知世道险恶人心诡异,若是始终找不到她兄长,留了她在府是什么名目逼良为奴你是怕你舅父现下不够狼狈么治下境内被倭人屠城,乐清又为倭寇登陆杀人无数,今年考评已不合格,最怕还要被问上一罪如今再留下把柄被人参上一本,怕不要丢官弃职你要顾全大局你可知道” 林展鹏回过头,见陈氏满脸失望,嫌弃自己的“目光短浅”四个字几乎是刻在了她的脸上,他咬紧牙关,忍不住打断陈氏“收留孤儿的事,儿子当时问过舅父,舅父与幕僚们都认为此举大善,或可作弥补,百姓们也都赞舅父心善。可阿娘此时将尚未痊愈的孤儿送入养济院,倒叫大家心寒。” 陈氏听得出儿子是在反驳她所说的“不顾大局”,心中微感恚怒,道“养济院又有何不妥朝廷办养济院可不就是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人等” 林展鹏反驳道“阿娘怕是没去过养济院才会这么说。” 陈氏被儿子一而再再而三地驳回,不由大怒“只不过一个孤儿的收留与否,你便与阿娘再三驳嘴,你心中是没有阿娘才如此放肆” 林展鹏到底年少,又或是对母亲偏心终是心存委屈,脱口而出“是阿娘心中并无儿子才是真的” 陈氏万没料到向来乖顺听话的儿子竟然会如此逆着自己,气了个倒仰,怒道“你这是指责起母亲来了我心中若是没有你,怎么会为你担心至此,你以为我送走那孩子是为何你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可怜人,什么时候见你收留过人家那小女孩子容色甚美,你小小年纪可别犯了糊涂” 若是长子,陈氏还并未有此忧虑,只她嫁作商人妇已近二十年,虽自家夫君无二色,然而两个小叔子仗着钱财怎样酒色无边荒唐度日、周围商人妇言及外边男人的行为,她听得也是极多,商人不比仕子,地位不高约束极少,偏偏资财丰厚,次子自八九岁开始便一直跟着夫君走南闯北行商事,深知他自也不是无所见闻,心中自也担心次子会不会走了小叔子的路。此次听闻他竟救了一名女孩子回来,身边丫头说起那女孩子俱都赞其容色,心下便起了警惕。 林展鹏听母亲这么一说,先是一怔,紧接着马上醒悟过来自家阿娘说的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头脸涨得通红发胀,心中已不仅仅是委屈,那种被母亲轻视以及从心底而起的屈辱感令他怒极,骄傲的小少年几乎是跳了起来,几乎语不成声“你你阿娘你,” 他终是大声嘶喊了出来“她才六七岁她才六七岁她才六七岁”愤怒和屈辱令他不知如何表达,他筋胀目赤地瞪着陈氏,声音越喊越高,尖锐到几乎撕裂。 汹涌的情绪使他失去了理智,他扑上去把满桌的茶盏点心扫落满地,犹为不足,他怒指着母亲,第一次把心里的话问了出来“若是大哥,若是大哥,你会不会这么与他说在你眼中,我就是这么一个人阿娘,你到底有没有当我是你的儿子” 你心中,是把你这个儿子当成畜牲了吗 只是因为,大哥从仕,我从商从商为贱业,所以,你的这个儿子就在你心中成为了贱人所以,你就把你这个儿子想得如此不堪 林展鹏想忍住眼泪,却终于没能忍住,在转身冲出陈氏的屋子之前,泪水如瀑布一般奔涌而出。 他捂住脸,飞也似地奔回到自己屋中,扶桌大哭。 他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娘对待自己与对待大哥不一样了。又或者,一直都是不一样的,只是他当时年幼,不知道。 阿爹曾经与他讲过,若是从商,能帮助大哥成名立业,但商者为贱,会被很多人看不起,而且一生不得从仕,问他是否愿意。他不懂,他才八九岁,哪里懂这些,揣着困惑去问阿娘,问祖父。祖父说,你瞧你的阿爷与你阿爹,可有不好他想,那自是很好很好的呀。阿娘则沉默了许久,才说,鹏儿愿不愿意做大哥的臂膀呢他想,那当然是愿意的呀,大哥对我可好了。 他之前不明白,后来便略略明白了。概因他每次到了舅父家,舅父的朋友幕僚见到他,开始总会露出可惜的神情,后来便变成偶尔。他每与他们交涉,每次都会得一声“小少爷真是聪慧。”他是舅父的亲外甥,没有人敢当面轻视他,就算是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因为舅父的名号,他又被父亲挡在身后,也并未看到太过不同的待遇。 但人是有对比的。他们对大哥,与对他,截然不同。他之前懵懂,后来看懂。 只是林展鹏少有智慧,他不太在意不相干人的看法。可是他在意家人如何待他。 他的委屈一直放在心里,从未对任何人说起,纵算母亲时时违背他的意愿,他也不肯表示反对,只是默默地回到自己房中。 奶娘心疼他,却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是他反而能从奶娘的目光中得到慰藉事实如此,从商与从仕,是不一样的。 这是他第一次对着母亲发脾气。 林父能娶得林母陈氏,对林父以及林氏家族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林父一家是富甲一方的商贾,陈氏的父兄却皆是秀才,祖父更曾是举人,一家三代皆书香,文人总有他们的清高,本来陈氏身为秀才之女、之妹是断断不至于嫁入林家的,只是当年陈氏兄长到京城赶考,一去两年没有音讯,陈氏父亲又忽然重病,家中资财虽不致短缺,但也是因为陈氏父兄尽皆能干的缘故,陈氏与其母亲性情则颇为柔弱,因陈氏兄长远行不归,老父病骨难支,族中便据此多有欺侮,陈氏父亲病体渐重,生怕妻女无靠,匆忙之中便想要趁还有能力将女儿嫁个可靠人家。 秀才之女本不愁嫁,陈氏又生得颇为秀丽,自小在父兄宠爱之下并不曾坐拥书屋而不识字,反而因父亲性子开朗而与兄长一起识字读书,家中又不乏财产,一时求娶之人不绝。适时林家已富几代,很想改换门庭,于是,娶妻娶贤在林家便改成娶妻娶才,所谓母强强三代,娘挫挫一窝,林父的父亲几次登门求娶,终于使陈氏父亲松了口,毕竟林家富甲一方,又许诺四十无子方纳妾,女儿至少衣食富足,不至在他身后受人欺凌,又可借林家财势阻止族人欺凌。 本来以为林父只是娶了一个秀才之女,为的只是子孙后代,谁知道一年之后,陈氏的兄长竟然高中,十几年间,由一小小进士逐级升迁,竟至知府。那可是阖州父母、四品官员啊 林家极为喜悦,视陈氏如珠如宝,而陈氏在嫁入林家后,连续生下两个儿子,更是极得林家爱重,要说林家最尊贵的人,不是现任林家家主,也不是林家少爷小姐们,而是林家家主的太太、林家少爷小姐的母亲,林母陈氏。 也因此,本性柔弱顺从的陈氏,在十几年的养尊处优之中,也渐渐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格。 在她心中最为看重的是长子林展云,自幼便由她亲自教养,她是有真才实学的,也因此长子开始习文,自小请了塾师读四书五经,更幸运的是,林展云似是继承了母系的天资,聪慧异常,三岁即能诵读千字文,进学后进益极快,深得塾师及外祖的喜爱。 这对于林家来说,自然喜出望外。林展云便成为林家重点扶持的对象。 林展鹏比林展云小三岁,陈氏连生二子对于林家来说不仅是喜上加喜,而且是完美之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回镇 当林展鹏八岁的时候,林父与陈氏长谈了一次,陈氏是想继续教养次子习文的,作为一个书香之家的女子,在重文抑商的时代,自然希望儿子尽皆走仕途,这是最自然又最必然的选择。她嫁于商家已是无奈,总想着若两个儿子都回归书香,最后金榜题名的话,何等风光荣耀。 然而林父虽有兄弟却皆不成材,无法从中择得一人作为接班主事之人,林父又是决意不纳妾室的,那么家中的下一代主事必须要从林展云和林展鹏中产生。历来官宦之家也是如此,一人走宦途,若想发展得好,背后的财源支撑相当重要,而主持财源之人一般都是与宦途之人关系亲密,方能竭尽所能,为其足够的经济支持。而同样,从宦之人会为家族庇护。彼此扶持、毫不藏私,方能两相兴旺。 而亲兄弟,是最紧密的关系。 林父其实也曾考虑过侄子们,但细细琢磨了好几年,有的被父母纵得不知天高地厚,有的更是蠢钝。想带到身边来教吧,弟媳又不舍得让儿子吃苦。 陈氏本心十分不情愿。然而丈夫说的话又确然在理。比如兄长,若非家中资财充足,加上后来林家的资助,又怎会在仕途上走得这么顺遂。由此可见,若以后林展云走宦途,林展鹏走商途,那么,一则,兄长与长子在官场上可守望相助互为支持,次子在家主持商事,又可在背后以雄厚财力支持长子与兄长,的确是极为完美的安排。 然而,次子却从此绝了仕途。为此陈氏曾经异常怜爱次子,然而彼时长子也尚幼,且读书何等辛苦,需要她时时的关注和关心,次子却多由林父带领,她的重心和关注便慢慢地有了越来越大的偏移。 幼时,两个儿子都是一样教导的,只是次子时常会被林父带出去看商铺见朋友,自十岁之后,林展鹏就被父亲带在了身边走南闯北,从此离四书五经愈来愈远。而陈氏则愈发把一颗心尽皆扑在了长子与幼女身上,于次子,不是不爱,而是爱已不够。 但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允许次子任性妄为。比如她听说次子在屠城当日亲自把一个极秀美的小女孩带进了知府后院。 陈氏不明白次子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或者内心里是明白的,但她不愿意承认那便是不明白。次子如此不驯,竟对着自己掀桌发怒,这是从所未有的事情,简直不知道什么叫孝道,果然是 果然是远了诗书近铜臭、少了圣人教导的恶果,她就不该让他从商,纵得他忘了圣人教诲。她明明是为了他好 那些穷苦到无路可走的人,总会仗着有些本事来迷惑捉弄富人子弟,有的狐媚有的奸诈有的擅玩弄小把戏。她从妯娌们和富户主妇那里交际时听得极多,各种警世书上也都有描述,所谓目眩神移,所谓心神不坚,也许他们本心开始并无贪恶之意,可是当见识到从未见过的富贵享受时,又有多少人能够保持本心呢特别是那样小的小孩子,转性移情那简直不要太容易。 那小女孩太小人穷得狠了,再小都有本能 何况,他们不是治好了她的病了么又不是撵出府去,只是送到养济院而已。当然,她已经知道那小女孩已经逃走,并未进到养济院,可那是她的错么是小女孩自己不听她的好心安排,自己要逃走,这能怪得了她吗 所以当她听到下人禀报说林展鹏骑了马出府去养济院时,本来就怒气满胸的,更是又添了十分的恼怒。 待他回来,必定要好好斥责教导不可不,必须禁足 林展鹏到养济院当然是为了找江陵。 他在自己屋中痛哭了一场之后,慢慢收拾心情,马上就想到了江陵。 江陵风寒虽已好全,但手臂骨折尚未痊愈,如果不好好照料,骨头极易长歪,而养济院是何等地方他是一清二楚的,他自幼年起便每年与长兄一起跟随着父亲去当地养济院施舍钱粮,那里的寄居者温饱都未必能达到,堪堪只是饿不死而已。江陵一介小小孤儿,手臂又折了,在那种地方如何生存得下去 他一想到江陵幼小的身影在死尸堆中徘徊失措的样子,心中便十分酸楚,如果放任她在养济院生死难知,他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放下心来。这是他初次救人,祖父和阿爹自幼教他,救人救到底。 他的马快,只用了半刻钟便到了养济院,找到管事的人后却并未听说有新人入院,不放心,又忍着各种难闻的气味一一认过去,仍是没有。 这阵子他几乎是独力联合众富商重建被倭寇屠了的镇子,因其年少已扬名温州府城,养济院管事因为要暂时收留镇民,见过几次林展鹏,此时当然是殷勤备至,不仅陪着他寻找,还派人打听。 这一打听,便听得一个流民说“昨日我坐在门口处,看到有仆妇带了一个小女孩过来,但是那小女孩似是不愿,两人刚进了门便趁那仆妇不留意转身逃走了。仆妇倒一直在追,追到那边瓦子棚户处就不见了。”语毕巴巴地望着林展鹏。 林展鹏一听,心中惊怒倒大于喜悦,此时他倒宁愿江陵进了养济院,此时便可以顺顺利利将她接回去,这一逃走可是逃去了哪里却还是记得低头给了那流民一个银角子“谢谢你。” 又递了块银子给管事,顾不得管事继续搭话,一边牵着马往回走一边皱眉思索。 江陵会去哪里 林展鹏似是想到了什么,骑上马一路回府,也不进门,在府门口让门房把自己的小厮四明叫了出来,吩咐他“你找几个本地人,到养济院附近的瓦子棚户那里寻那日咱们带回来的小姑娘,悄悄地寻。” 自己却对门房说“待我父亲回来告诉他,我去镇子里了。” 四明得了吩咐要走,一听此言退了回来“少爷你不回府已经申时了,去了镇子里怕是要夜黑了,那边无处可歇晚。” 林展鹏挥挥手“不碍事,你不用管我。三水在那边办事,我会找他。”三水是林展鹏带过来的另一个小厮,因重建镇子需要人手,三水较为年长熟手,便派在了那里。 四明方才点头离去“少爷一路小心。” 林展鹏提起马缰,往东城门而去。 从温州府城到镇子足有三四十里,若是成年男子步行,需得一个多时辰,小小孩童怕不得走上两三个时辰。林展鹏心中很是忧虑,却不知江陵本身从小体健,半年乞丐做下来,在走路上的迅捷上与成年男子并无太大差距。只是她到底接连两场大病,右臂又折,这一路行来颇是不易。 她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到镇子,因为镇子被屠之事太过惨烈,一路问来倒也不难,反有些乡民见她小小孩童长途行走要去镇子,都认为是去寻找亲人,很是怜悯,有善心大娘用旧衣裳包了些许食物做成背囊让她背上好一路上解饥,并告知到了地头有赈灾棚可领食物。江陵也不解释,挑耐饥的一一收下致谢她不知道要在那里等多久,在能力范围内,食物当然是越多越好。 而且,还要省着吃。 镇子在衙门派来的人和当日逃走返乡的人几日的抢修下,略略有了些人气,因为当日被杀死踩踏而死的人实在太多,几乎占了整个镇子人口的一大半,所以,倒塌的房屋也没有人去管了,原来住的房子倒了的也没有能力去重建,便不去管,住到已无主的略微完好些的房子里;若是烧得黑黑的,便修了修仍是住了回去。就算这样,镇子的房屋还是空出了很多。 倭寇烧杀抢掠之下,镇民的房屋几乎被洗劫一空,特别是米粮油都空空荡荡,生存的人几乎人人都有伤,有的是重伤,这便是林家和各富户的使力之处,林家仗着行商之便,紧急从邻近府县调来粮食和日用以及大夫、药品,在镇子外沿设了棚,安排了人在那里让镇民来按人头领用物品粮食、给伤者治伤包扎并日常检查。 镇子还需要清扫和清理,这些事宜除了镇民,府衙也和林家等富户出了人丁或钱粮请人来。 如此连日劳作,也只是略微恢复了些人气。死的人太多,一到晚上便觉阴风阵阵,镇子上幸存的人却大多不怕,逝去的多是亲人友朋,无从惧起,时时闻得哭泣声。头七那天夜里街头巷尾几乎是烧了一夜到天明的纸钱和香烛,家家户户都是哭声和呼喊声,就没停歇过。 人们的脸色都是沉重的阴霾的。 江陵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镇子。 她其实很害怕,站在镇子里,一直想起来那天晚上的恐怖,想起来尸山血海中的疼痛和无助,那些黑衣人,那些火海中的记忆,仿佛一下子全都回来了。江陵紧紧咬着牙,心里掠过一阵又一阵的绝望。 她,再也回不去了。 一个人,从此就是一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仇恨 她不知道要怎么办,但是她知道现在她要等到大乞儿,然后然后怎么办找到大船吗找到阿爹做生意的朋友吗她要怎么做才能让阿爹阿娘他们回来呢 她茫然地走在破败的街头巷尾,真奇怪,前些日子走在同样的地方,身边是三三两两的人走来走去,有笑声闹声说话声还有吵嘴打架的声音,活灵灵的。如今,同样的地方都显得特别的破烂,每个人走过去都是愁深似海和仇深似海。 江陵看到边上一个老婆婆苍发凌乱,宽松的衣裳上满是尘灰,她的木杖用力敲打着墙和地,咬牙切齿“杀千刀的倭人,绝子绝孙的倭人,要是有下辈子,我就去投军,见一个倭人杀一个倭人,杀到这世上没有倭人给我儿我孙报仇,要给我儿我女报仇” 她驻足,又走开,听得到处是哭泣声,有男人握着手上的破衣裳放声痛哭,有妇人抱着怀中的玩具泣不成声。 她听得有男人和少年的声音“我要去投胡将军戚将军,家里已无人需要照顾,我要去杀敌,荡平倭寇,为爹娘报仇”“我妻我儿死得冤死得惨,不报仇何以为人” 她不知道头七过后,镇子里三三两两已有人离开去投军,也有些人想等到七七过后。这些人,家破人亡,父母妻儿俱已丧生,活着的人心已痛到麻木,无所欲无所求,只得一个愿望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 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江陵怔在当地。 她的家,她的爹娘和太太,她的祖父母,她的弟弟,是被谁杀的是那场大火吗为什么无缘无故会起那么大的一场火为什么火场中有那么多的黑色人影,为什么会有黑衣人守在门外杀了喜叶为什么会有黑衣人在追捕自己为什么傅伯伯会将自己卖给黑衣人 江陵,你的爹娘太父母和弟弟,都是被人害死的,你最亲最爱的家人们,都是被人害死的,你也有仇有恨,有灭门的仇恨要报啊 若是你都忘了,你都害怕了,那么就没有人能记得阿爹阿娘,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了。那些贼人、那些灭门的恶人,就只会逍遥法外,日日得意啊。 江陵完好的左手紧紧地握着拳,整个人都抖起来,她瑟瑟发抖地蹲了下来,缩在墙角,她是忘了么没有,没有,她只是,只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这半年来她浑浑噩噩,只是当作没有那些事,只是骗自己当作一场梦,只是逃避,一直在逃避。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是了,她要找大船,找到大船,能找到阿爹的朋友,然后呢 她什么都不会,不知道谁杀的爹娘家人,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有很多事很多事要去做。她要从哪里开始做起 她蹲在那里,定定地又是茫然地看着前面的地面,地面的缝隙里有黑色的洗刷不净的血迹。 “仇深似海,也得你要有本事去报,伢儿,你还小,戚将军不会收你,收了你也没有用,平白地在倭寇手里再送一条命你得好好地学本事、好好地长大,这才能让戚将军收你,然后在戚家军里站得稳,去更多地杀敌卫国,报你家的大仇呀” 江陵一震,抬起头,一老一小从身边慢慢走过,那老翁,苦口婆心地劝着那小小的孩童。 她看着自己小小的手脚,是,她也得长大。 江陵,你得长大,你要好好地长大,在一边长大的过程中,要一边努力地去学很多很多东西,然后才能做到你要做的事情。 江陵努力让自己的身子停住发抖,这费了她好长的时间,她无法控制自己。然后,她慢慢地站起来。 镇子里的尸体早就搬走安葬完毕,血迹也尽可能地打扫干净了。江陵把几条街巷都走了一遍,明知道不可能有大乞儿,还是忍不住失望。 最后,她只好找到当日和大乞儿一起在镇西头蜗居的破房子,打算在那里等。这一路上,大乞儿每次和人打架或者偷东西逃跑的时候,两人都是分头跑的,会说好一个地方会合。江陵想,这次虽然没说好,但是他肯定知道她会在这里等。 整个镇子都变了模样,神奇的是,这个破房子一点也没变,甚至于维持了那天晚上的样子。江陵走到当晚她睡的稻草垫子稻草被子那里,坐了下来,松了一口气。 她现在背上的背囊里有吃的,省着点慢慢吃能吃两天,不过她还是要先去赈灾棚子里领食物,然后在这里等。如果大乞儿回来找她的话,就应该能等到那个时候。但是,最可忧虑的是大乞儿已经来过了,也许他第二日第三日便回来了,然后已经在这里等她,结果怎么也等不到她,然后走了 不,如果没有意外,他才不会走。 才一想到这里,江陵就哭了。 大乞儿不会走的,他会一直等着她,他虽然嘴很坏,喜欢怼她,还嫌她,可是讨来的饭食总让她先吃,偷来的小食、果子也从来要等到她一起才吃,虽然吧,有时候她故意少吃省给他,他那也是不客气就吃完的。正是这样,她才觉得他像家人一样可亲,才觉得他一点也不像救了她命的恩人。 恩人不都是品行高洁、礼让大方的吗江陵小小的脑袋里是听祖母说过的故事听得多了。 可是,他几次不要性命地救她来着 但是自己呢在知府的软床暖被里留恋不舍,烧退了也不想走,大夫说养几天就理直气壮地住着养到好;养好了也不想走,委屈到想哭舍不得到想哭;小少爷说会派人来镇子里守着大乞儿让她安心住在府里时她心里竟然真的安心了还有,要是当时她拉开门要走时,是双宁挡住她劝说她的话,她也许她也许真的就留下来了吧 她是一个多么坏的孩子啊,她是一个多么自私多么贪图享受的孩子啊。 祖母说的故事里,都有这样的坏人。她就是坏人。 江陵整个人缩在稻草堆里,羞愧和后悔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只顾自己抛下大乞儿阿爹,阿爹,我不是你喜欢的陵姐儿啊,我是一个自私的坏孩子啊,我连救命恩人都想抛开,只想着自己舒服、享福。 江陵的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着,不安、愧恨、痛恨、难受如同小虫子一样爬满全身,内心又如被挖心挠肝,恨不得有人能狠狠地打自己骂自己。 但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无穷的悔恨。她缩成极小的一团,整个人紧紧地、紧紧地缩在一起,越缩越紧,越缩越用力,用力到整个人都麻木了,她甚至已不能感觉到右臂的疼痛。 然而,并不能缓解全身心的悔恨和对自己的厌弃。 是不是大乞儿早就回来了,但是没有看到她,出了意外是不是大乞儿虽然逃走了,但是在路上出了意外是不是大乞儿知道她被知府家公子接走了就离开了 如果她一醒过来就来了,也许,一切都不一样。 然而时间已经到了今日,江陵无从猜测,无从后悔。 小小的她看到了自己的丑陋,她不知道那是人性中都会的缺陷,她不知道怎么办,只觉得自己太脏太坏,对自己充满了厌恶。 江陵一动不动地呆在稻草堆里,缩在角落里,整整一天一夜,不说不动不吃不喝,不愿意理睬自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责妻 林展鹏在江陵到达镇子之后的夜间纵马赶到镇子,然而处理镇子的各种杂事已经忙乱到昏了头的各管事小厮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一个小乞丐般的江陵的到来。镇子也并不是只有一个入口。 天色已经黑透了,林展鹏就算想进去搜找江陵也是不可能。镇子惨遭大变,人烟稀少,到处是阴暗的角落,若是举了火把进去怕不是要再度惊扰受惊受伤的镇民。 代表林家留在此处的是林展鹏的贴身小厮之一三水,三水和四明都是林父精心挑选出来跟随林展鹏的人,他们不仅是小厮,也是将来他的心腹管事,只听林展鹏的使唤,连林父的话也可以不听的。因此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既留了他在这里,便是代表了林展鹏的。 三水看到林展鹏忽的骑马来了镇子,十分吃惊。本来林展鹏昨天傍晚才离开,一般来说,若是无大事,四五天来一次即可,三水比林展鹏年长,先是跟随林父历练几年才被挑到林展鹏身边的,处理这等细事本就是他所学的重点,细节上并不需要林展鹏事事提点。可是怎么他今日又来而且不像往常都是很早就到,偏是夜都黑尽了才来,难道是有什么事发生吗不过他还没问出口就听得林展鹏说“今晚我与你挤一挤。” 前来主持办事的不是富商富户的管事二管事便是衙门里的人,这些人在家里也都是带着手下的人,早就有人收拾好了几间干净的屋子供他们暂住,被褥什么的也是自州府或隔邻运来崭新干净的,因为像林展鹏这等身份的人必然不会在此过夜,便也很过得去了。 三水听得自家少爷这么说,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林展鹏的神色自觉地闭上嘴,点头自去收拾。 林展鹏今日晨起办事,午后又因与母亲争执,之后大哭,随之半日奔泊找寻江陵,整日下来心神俱疲,也不等三水收拾好便径自躺在了三水的床上。三水倒也不以为意,商人四海奔泊,林家虽然豪富,在路上时有时住得还不如这里。 然而累且疲,林展鹏却仍然没有睡意。 事实上,这一夜,谁都没有睡得安稳。 林家现任家主林父林忠明,头一次与妻子陈氏起了争执。 他对下仆的掌控是一直相当得力的,次子与妻子的争执、次子一怒之下夜奔镇子找寻孤女,他很快就知道了。虽然争执的内容只得门外仆人胆怯的寥寥数语,他却心知肚明。 对于妻子的执念他很是明白,也很是理解,但是他不理解为什么她会对亲生的孩儿这般偏心。 他第一次对着妻子怒斥“你到底明不明白,鹏儿是你的亲生孩儿他也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他一片善心救人,你就这样疑他、对他” 陈氏见丈夫居然指责自己,气得霍然立起“我当然知道他是我亲生孩儿,我可有半点对他不住是衣食缺了还是教导少了倒是他,为着不相干的旁人忤逆母亲,句句驳我的话,不肯服一点软,这哪里是正经读书的孩子全不知那点圣贤书读到了哪里去” 林忠明怒道“驳你的话你想想你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陈氏反手指着自己“我说错了什么我哪句话说错了大哥治下出了这等大事,难道不该小心为上官场之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哥又无有力的靠山,若是被小人污蔑,那是不是要罪加一等不过区区一个孤女,她难道不是本来就该送到养济院去的么已经好医好药替她治好了病,难道还要留着她留成一个祸患我是为他好” 林忠明怒极反笑“若有这等事,大哥大嫂还会想不到当日大哥与幕僚都已商议过了,还需得你一个内宅妇人思虑朝堂之事陈氏啊陈氏,你为自己找的借口也只能骗得过自己。你心底里想的是什么你担心鹏儿什么” 陈氏一向自恃诗书传家,因自幼同知府兄长一起读书学习,自诩见识学识远高过于同侪,连大嫂都并不在她的眼里,更别提身边那些常来常往的生意场中的商妇等人。林忠明也一向尊重她的意见,就算觉得用不上也从来笑着听完并不反驳,此时听得丈夫的讥讽,心头勃然大怒,几乎怒不可遏“你说什么你竟敢” 林忠明啪一声拍案“你内心龌龊,竟将自己的亲生孩儿想成了那等下三滥” 他是真的愤怒,虽从商有时不得已行下等事,他却一直努力让自己行得正坐得直,他不二色虽有妻室助力极大的原因,可是自问若是纳妾妻兄也必无异议妻兄后宅亦有三名爱妾不是他亦努力教导儿女,持身严正,言传身教。 他希翼林家能够转换门庭更上一层楼,但也希望无论行何营生,子孙后人都是清清白白的人。 至少,能够坐得正行得端。 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妻子竟是如此看待他、看待林家的人、看待商人。这么多年来,他的妻子一直不曾看得起他和林家。 甚至于这般污辱他的儿子、她亲生的孩子,不过是因为这儿子将要行商。 她出身祖孙三代秀才之家,仕农工商,他娶了她的确是高攀,也知道她心中必是有不愿,然而她温顺柔和,他以为能慢慢用真心诚意改变她的偏见。谁知道这世上的根深蒂固真的是无法改变的。 想到这里,他几乎万念俱灰。但是他知道他还是得感谢她,她兄长的助力、她生养的两个好孩儿,她让林家看到了改换门庭的希望。 他见陈氏听得此言,一时语塞,打起精神,沉下声来“你扪心自问,自从答应鹏儿从商之后你对鹏儿的态度是如何样的。你出身诗书,看不起商人,我明白。你便是看不起我,我也不怪你,”他哽了哽,咽下那点苦涩,“但是你的儿子,总是你的儿子,一个从仕一个从商,你心中就分了那么大的高低你别急着否认,你请自己问问自己的内心,若不是你偏心,那孩子那孩子,孩子心眼最明,他那样迫切得想要得到和云儿一样的看待,你身为一个母亲竟然看不出来哪次出门回来他不是捧着一堆东西首先巴巴地跑来找你那都是他到处搜罗想讨你欢心的你若是” 林忠明长叹一口气“陈氏,你若是实在不愿,我也不忍鹏儿委屈,现下还来得及,让鹏儿回来读书吧。” 他盯着陈氏“想必这样,你能够不再伤他的心,能够将他与云儿一视同仁。” 陈氏脱口而出“鹏儿于四书五经上的天资远不如云儿。” 林忠明沉默了一会儿“至少一个秀才,他还是考得出来的吧”他想了又想,强行咽下一句话难道你当真、只看孩子是否出息来论亲疏高低 陈氏怒火仍是高炽,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然而怒火冲昏了头脑,一时想不出那个不对在哪里,这是第一次,她的夫君冲她发火,也是第一次,她面对夫君似乎无言以对。 林忠明心中失望至极,他后退一步,转身淡淡地说“你安歇吧。” 陈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问“你去哪里”问完便后悔了,她管他去哪里这般不给她面子,这般无理取闹 林忠明冷笑一声“我自去问大舅哥,你生的儿子都要从仕,我林家家业总不能断了继承,少不得另找他人生养。” 他再不愿多说一句,拂袖而去。 陈氏霍然追上几步,又站定,只气得浑身颤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仕商 林展鹏次日天刚蒙蒙亮便起身,这也是他的习惯,每日起得极早,先绕着园子疾走,然后练上几趟拳脚,再洗浴进食。 但这日他无暇旁顾,和三水略交代了几句便进了镇子。 镇子并不大,走上一圈也不过半个时辰,林展鹏细细找了两圈都没有发现江陵的踪迹,心下不禁发愁难道自己竟然猜错了,她并没有回镇子 猛然间他忽然想,莫不是她不识路,半途走岔了道又或者,她另有去处 可是,怎么可能 如果他的猜测是正确的话,这是不可能的。 昨日身体和精神都十分疲累,昨晚又是一晚没有睡好,林展鹏不禁心浮气躁,站在街道中紧皱眉头。 三水找到他时见平常一贯安静的少爷一脸的不耐,似是随时都要暴走,忍不住小心又小心地靠近他,低声说“少爷,老爷来了。” 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看的,可不正是林忠明,他的父亲。 林展鹏抬头一见父亲,心中就格登一声,马上想起昨日对母亲的顶撞,他深知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和信赖,自己虽然不觉有错,然这样的言行到底不符为人子女的规矩,怕是要被责骂。 就算他现在心急如焚,也只得乖乖地跟着林忠明返回到镇头。 林忠明与各管事一一点头招呼后,领着儿子径自行到偏远一角,林展鹏低着头,静候父亲的责备。 林忠明许久不言,林展鹏等了半晌,疑惑地抬头。林忠明朝他笑了笑,温声道“鹏儿,这些年,委屈你了。” 林展鹏怔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却敏锐地感觉到父亲的不同,他皱了皱眉,心中却也为父亲的这句话淌过暖流,有人知道的委屈,其实并不算太大的委屈,尤其是,知道的那个人也是至亲,对不对 林忠明犹豫再三,还是不太想把他的决定说出来,真的让林展鹏回去读书么他手把手地带着、教着林展鹏,已足有五年,他看得出来林展鹏心思灵敏、不拘泥擅变通,平日里有礼有节,不多语善观察,是一块从商的好料子,更难得的是心地存善念。然换言之,这样的孩子做什么都不会差,从仕会差么 难道真的要纳一房妾再去生儿子,生了儿子再林忠明苦笑,他如今三十有四,就算顺利纳妾,妾再顺利生一子,最快也要三十五六,等儿子长到七八岁再教,那就要四十三四,再等儿子长成能独当一面,怕不要六十开外他能活这么久么 最大的问题是,他能肯定这后来生的儿子就能挑得起家业 林忠明简直气苦。 他踌躇再三,换了个方式问林展鹏“你阿娘家几代都是诗书传家,从未想象过做其他行业,是以希望她的儿子也都能如此,这是情理中事。老实说,你阿爷让阿爹娶你阿娘,刚开始也是存了她能教导孩儿,从此改换门庭的念头,鹏儿,我且问你,若是让你选,你愿意跟你大哥一样读书、考学、从仕吗” 他紧张地看着儿子的神色。林展鹏却并未如他所想一样露出喜色,他皱着眉头问他“我若和大哥一样读书考学,阿爹你呢二叔三叔家的弟弟们年纪小,家里惯得紧,且有些不好的习性,阿爹的担子交与他们可担得起” 林展鹏看着自己的父亲“阿爹只得两个儿子,只能二选一;我读书天资不如大哥,二选一也只能选我。阿爹,你还有其他办法吗难道我要阿爹你为供养和支撑我们兄弟两个,一直撑到老” 林忠明闻言又是欣慰又是难过“这么说来,你本心里其实还是想过能和你大哥一样。唉,这几年你也看过见过,众人是怎么区别看待你和你大哥,阿爹知你心中委屈,”他咬咬牙,断然道“阿爹不忍,你和云儿一样是我的儿子,我之前觉得那般安排很完美,现下明白实在对你不公,你不能够选择做谁的儿子,就更不能一生下来就被注定走什么路,我总得给你一个挑选的机会。鹏儿,阿爹还年轻,一二十年还是撑得住的,应能撑到你和云儿出息的一天。你去和你大哥走一样的路吧。” 林展鹏猛然抬头,愕然地望着父亲。 林忠明慈爱地伸手摸了摸眼前小儿子的头顶,又抚了抚他的脸颊“鹏儿,我儿,你天资绝不会比你大哥差,且你在别的方面胜过你大哥,仕途这条路,并非只是会读书就有用。去吧,这里交由阿爹。” 林展鹏呆呆地看着父亲。 他的确曾经一次次地想过,如果他没有被安排行商,如果他能和大哥一样读四书五经拜大儒名师,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人看低为人轻叹阿娘是不是也会像对大哥一样对他是不是也会一看到他就满脸慈爱地笑着 看着大哥访友会友,出去游学,众星捧月,他的心中也会偶尔闪过嫉妒不平的念头,为什么这个人不是自己为什么自己不能这样生活只是因为迟了几年出生,长幼压着,连前途也被压着,一辈子低头虽然随之便会为此觉得羞愧,但到底是有过的。 他希望阿娘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会更纯粹一些,更疼爱一些,更公平一些。而不是常常会有失望和无奈,到后来是不经意。他总觉得难过和委屈为什么呀不是我要这样,是你们要我这样的啊,在你们要我走的这条路上,我也是和大哥一样非常努力的,我没有做错过事啊 但是当他看到阿爹头上出现的几丝白发,看到阿爹忙如陀螺般地为家中生意奔走疲累的样子,看到阿爹愁眉不展担忧贵人不满的时候,他会想,我要快些长大,我要帮阿爹,我要接下阿爹身上的担子,不叫他一直这么辛苦下去。 他就这么反复矛盾着,但是他知道家族安排已定,因此所有的矛盾和反复也只是在心里来来回回,他没想过要改变。 如今,改变的机会在此前,他曾经那么渴望的生活触手可及。 他几乎有些晕眩,这是真的吗 他低下头,又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父亲慈爱的神情,父亲见他错愕失措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傻儿,阿爹说的是真的。至不济,再过五六年、十来年,阿爹做不动了,你们也出息了,咱们就可以把家业慢慢散成田庄铺子,安置好得力的伙计掌柜,不过你们可以娶个好妻子,会管家会管事,把家业都管起来也就是了。再大的家业又如何呢单有家业是不成的。” 林展鹏明白父亲的意思,这几年随着父亲走南闯北,深深知道有个知府舅父是多么便宜,不去沾便宜吧,为难的事儿不知少了多少。自然,知府并不算太大的官儿,然而官场上大家同气连枝,谁也不知道谁还有什么后手,能不得罪就尽量不得罪了。 当然那些封疆大吏、盐铁两道、亲王巡抚面前是不够看,但这些人面前,谁又不是要奉承呢 林展鹏小小年纪却着实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于同龄人中少有能及。这些见识便算是大他三岁的大哥林展云,也很是不及,林展云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出身商家,就定然不会不知俗务,但于细节上、人情世故上,自然不能与林展鹏相比,纵算他比林展鹏大上三岁。 此际,他是喜悦、惶恐、不知所措、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便如一朝心愿得偿,喜不自胜中又没有底气十分忐忑。 林忠明见他这般模样,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思,一时又是心酸又是难受,更有一丝悲伤是露也不敢露出来。 他知道,是应该要慢慢地分家别业,资产另置了。他得此两佳儿,也不该有什么不舍,这世上原就不该有鱼与熊掌兼而得之的完美事宜。 但是但是林忠明心中苦涩,有些事,不是想放就能放,想脱身便能脱身,总要慢慢筹划,一点一滴也不能先漏出来。好在他还是壮年,能慢慢地来,十来年时间,总行了吧 曾曾祖父创下微薄家业,一代一代拼命积攒奋斗,百年来终成的家业,纵是要散,也不能是败散,他想,也好,在下一代的时候,希望能顺利地彻底转了门庭。 他拍拍儿子的肩膀“那咱爷儿俩就这么说定了。” 他转身走开。 林展鹏低头,思绪其实茫无目的,忽然他叫了一声“阿爹” 林忠明回过头,林展鹏快步走到他面前,道“阿爹说过,凡事不可半途而废,这里的事情,阿爹还是交由我来做完吧。” 林展鹏的目光虽还是有些茫然,然而清澈坚定。 林忠明长叹一声,感情复杂地看着次子,点了点头。 林展鹏又犹疑道“阿娘那里”他不该对阿娘发脾气,然而,他没有办法说他阿娘没有错,因为,她不该那么决定。 林忠明看着次子倔强的神情,点点头“此次是你阿娘过分,你并没有过错,阿爹没有怪你。你不用向你阿娘道歉。” 林展鹏一下子松弛下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对父亲道“我再去镇子里看看问问,还有什么咱们要做的。” 林忠明笑“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龙家 林展鹏此刻的心中充满了喜悦和安定,这让他的步伐格外轻盈,他想,一定还有地方是自己忽略了没有好好寻找的,他要认真地、仔细地再找找。 他心情好,就不似适才心浮气躁,心情沉静下来,仔细地询问、观察,就算问到的人都表示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他也并不气馁,每间空置的或是废弃的屋子都进去细细找过。镇子不大不小,一间一间地找过去、问过去,总有找完问完的时候。 他想,若是这样还是找不到的话,他就告诉父亲,父亲总有办法的,也会帮他的。 当然,他找到了。这样仔细耐心地寻找,除非江陵并非回到镇子。 江陵住的破房子是真的破,但这本来就是镇子兴隆时被废弃的残屋,好在也能勉强算得上房子,三面破墙到处是大洞小洞透风透雨,好歹顶上支棱着瓦片,遮下一片不小的空间可以淋不到雨,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天过去,里面的稻草还是干的。当然另一面就全部倒塌了,连倒塌下来的痕迹都冲得一点也看不见了。 林展鹏真的是一间一间地找过来,才能看到江陵。 因为江陵缩着身子藏在最阴暗的角落里,那里有根柱子挡住了她,从外面根本看不到。 林展鹏看到江陵小小的身子时,一股狂喜涌上心头。虽然才找了半天,可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找了这么久他伸手想叫她,却想到自己娘亲对她所做的事,一时收回手,轻轻坐到了她的身旁。 江陵整个人沉浸在自责自厌自弃当中已经一天一夜,越想越是悔恨,直想挖出自己的心肝看一看,自己怎么会是那种人呢阿爹也一定会责怪她的,无情无义的坏孩子呀,江宣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呢那种挖心挠肝的悔恨使得她根本分不出心思,对周遭的任何都不想听不想看不想理会。 林展鹏在她身边坐了很长时间,起先是等着江陵看到他说话,后来便想到父亲说的话,心中禁不住有些憧憬,自己也可以和大哥一样专心读书了,可以和同龄的伙伴们一起在书院听先生的课,做功课,讨论,游学,然后也可以去考学啦,虽然自己没有大哥那般天生聪慧,但是大哥下一届考秋闱,自己加倍努力的话,等大哥考秋闱的时候自己就可以考院试啦。 这样阿娘就不会偏心了吧他有些幻想自己拿着功课给阿娘看,阿娘像对待大哥那样慈爱地夸奖他,抚摸他的头发,就不禁笑了起来,那是他还很小时候,他记得阿娘也曾这么疼爱过他的。 他抱着膝微笑着看着外面晴空万里,现下真好,小姑娘也找到了,阿娘也他心里忽然像是有一片阴云飘过去,但是林展鹏晃晃头,不不,阿娘阿娘也是疼爱他的,他是男儿,理应容让照顾妇孺。那是阿娘呀。 他觉得脚很麻,半天僵硬得动不了,又如有小蚁噬咬般又痒又麻,心想哎呀坐太久了,才忽然想到小姑娘怎么都没有反应,诧异地转头看向江陵,这是怎么了她不想理他她因为他阿娘不想见他 这一转头他就发现不对劲,江陵整个人缩成一团,左手抱紧两个膝盖,右手垂在身侧,头整个儿埋在膝盖里,这姿势与刚才他刚看到她时一模一样。 林展鹏惊得跳了起来,怎么会这样,不会是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拍拍江陵的肩,见她仍是不动,心下更慌,轻声唤“小妹妹小妹妹” 江陵恍若未闻。 林展鹏大惊,便去扶江陵的头“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江陵的头被他扶了起来,露出的是一张脏污而木然的脸,她的眼珠慢慢地转了一圈,看着林展鹏,又似是没看着林展鹏,眼眶通红却并无泪水。 这和上次在知府院中见到的江陵完全不同,和在尸山血海中看到的江陵也完全不同。那两次的江陵纵算也完全不相同,却都是鲜活的,不似现在,仿佛失了活气,只剩下漠然。 林展鹏心中忽而涌起一阵难过,还有隐隐的愤懑,阿娘到底做了什么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要搀着她起来“实在对不住,我阿娘做的糊涂事我替她赔礼,我来接你回去,好不好别担心,我阿爹和舅父舅母都没想过要撵你。” 江陵皱了皱眉,林展鹏的话零零碎碎的,只听到了“接你回去”,便要甩手,林展鹏本是像扶着个瓷娃娃般轻柔小心,江陵现在的这个状态也的确柔弱瘦小得像易碎品,不料江陵这一甩手颇是有力,林展鹏被甩得脱了手,他本来坐在江陵身旁,因为要扶江陵起身侧蹲在她面前,江陵这一甩,他一个屁股蹾坐倒并往后仰跌了下去,幸得他手脚敏捷,一手撑住才没有摔得难看。 江陵似是也吓了一跳,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见他没事便又收回目光不作声地坐在那。 林展鹏怔怔地看着她,轻声问“你恨我阿娘吗” 江陵皱了皱眉,觉得很烦,她心中十分不想理会任何人任何事,但是她忽然想到大乞儿,便立刻想起林展鹏和大乞儿一般也是待她很好的人,她对不起大乞儿已是十分悔恨,如果再对林展鹏无礼,那就太坏了,所以,她摇摇头。 林展鹏见她有反应,大喜,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回家你的伤还没好,就算要走,也要养好了伤呀。” 江陵不想理他,又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便又摇摇头。 林展鹏无计可施,忽然明白过来,暗骂自己糊涂,自己能想到她回到这个镇子,还用问为什么吗便说“你是要在这里等你哥哥吗” 江陵点点头,然后她推他,指了指外面,意思是叫他离开。 接着她便仍是把脸埋在了膝盖上,不再理会他。 林展鹏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既然知道她在这里,那就放心了,他温和地道“我知道啦。我先走开一下,待会儿还来的,你好好地坐着,别再伤了手啊”他轻轻碰了碰她的右手臂,江陵仍不理他,他笑笑,站起来往镇头走去。 没走几步,听得镇南边有声音喧哗,这镇子遇难以来,除了哭声和咒骂声,一直都很静寂,镇子里的人也好,衙门和外来帮忙的人也好,都刻意压低了声音,以不要惊扰了尚未远去的亡灵是的,七七未过,他们都认为逝去的亲人都还没有离去。 镇南林展鹏转身往镇南走去。 镇子的最南边临街有一条宽巷,巷口种着一棵香樟,看上去年岁不浅,这巷子往里,只住着一户人家,龙家。 龙家是这个镇子里最大最有钱的人家之一,上一辈有两个长辈在外面经商发家后,回来买了田地,并买了祖宅边上的几个旧房子,再往镇外扩了一块地,重建了大宅和院子,几家子住着也没有分家,据闻这一辈已无人行商。 倭寇是从镇南杀进来的,龙家就首当其冲,据幸存的镇民当时所见,龙家门破墙倒,能看得到里面血流遍地,倭寇在龙家烧杀抢掠,值钱的物什和粮食被洗劫一空,不分长幼见人便砍杀,主人、婢仆统统都不曾放过,整个房子都是尸首。最后还在龙家放了一把火,只不知为什么,中途火灭了,却也已经烧得烟熏火燎,残垣断壁,只还残留着几间房子大门照壁,却没有人敢去住,龙家的人也都死的死逃的逃,竟没有人找回来,至今仍是空无一人。 因为当时是夜半突袭,龙家又是头一家,众人皆想怕是没有人逃出去。 此时的巷子口已不成其为巷子,香樟树仍在,被烟火烧得烟熏火燎,围成巷子的墙塌成一片。相比镇中镇北的房子,尤其残破不堪。 林展鹏远远地便见有十几人围在龙家门前说着话,声音颇大“龙家人呢怎的起了火烧得这般他们住到哪里去了” 有几人正在朝四周张望,似想寻个人来问,四下却少人行走,当中一人便皱眉“这镇子怎的这么冷清”半晌方寻到两个路过的镇民在询问。 林展鹏刚一走近,便被一把抓住手臂,却是那当中之人,这人年约三十,相貌甚是英伟,头戴方巾,沉香色绸制直身,整洁讲究,声音却是颤抖的“这位小兄弟,这龙家这镇子”说的却是官话。 林展鹏知道适才他们已经从被询问的人那里听得真相,这是不肯相信又不敢相信,他同情地看着这人,轻声道“倭寇洗劫了镇子。” 这人的整个人都抖起来,眼里却仍闪着希翼的光“龙家龙家家大业大,能人甚多,定是逃走了吧那龙家的人现在在哪里” 林展鹏不忍看他,垂下了头“倭寇是从镇子南边进来的,龙家是第一家可能全部都,因为没见有人回来。” 那人的手越抓越紧越抓越紧,林展鹏只觉手臂也要断了,咬牙忍着,只听那人忽的大吼一声,手臂终于被松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温暖 接着林展鹏便见他狂风一样卷进龙家的残垣断壁里,一间一间地奔过去,直至将整座宅院全都寻遍,最后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壁前,一掌一掌地击打着门壁,忽而停住手,一头栽倒在地上,与他同来的人们中有几人早已呼叫着跟在他身后冲进去,只不敢挡着他,随着他一起搜寻残屋,此际众人惊呼,抢上前去将他扶起来,接了出来。 那人的脸色灰败,路过林展鹏时强自站住,推开身周的人,只坚持要问林展鹏“小兄弟,龙家当真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林展鹏看着他铁青的脸色,又看看他身周身后的人,这些人虽也衣饰整齐,却有拱卫之态,看来都是他的手下,他年纪小,却也并不认为对着这样的人委婉顶用,便直说“倭寇屠镇是十二天前的半夜,镇民活着逃走的有三成多,这些日子陆陆续续都有返回,但并不见有龙家的人。” 他补充“我是在镇头做统计的人之一。” 那人哑然,已是问不出声来,他身边一个年纪稍大的人便问“小兄弟可知道尸身” 林展鹏点点头“因为天气暖和,怕遗体久置腐坏引起瘟疫,早些时回来的人辨认过后,已经都下葬了。” 那十几人互相看了几眼,忙问“那都已辨认出来了吗” 林展鹏摇摇头“不曾。有的全家皆亡,有的面目不清,有的是借住的,还有住客栈的,有无门无户的,都无法辨认,是以,能辨认的按人头家户下葬,不能辨认的合葬一处了。” 那年长的人又问“那么龙家的人是否合葬一处了” 林展鹏十分同情“龙家因为首当其冲,死状皆是极为”他看了一眼那英伟男人,停了一停,吞下未尽之语,才接下去说“而且当晚大家四散奔逃,很多都并不是一家人折在一处的,怕是” 那英伟男人一拳打在树上“即是说挖了坟也不会知道究竟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林展鹏见他目眦尽裂,面目乖戾暴突,知他是悲愤痛苦至极,倒也不怕,只沉默着不再出声。 那男人也不再出声,只见他咬紧牙关,满脸神色极其痛苦扭曲,撑了片刻,终是跪倒在地,垂下了头。 林展鹏只听见他低低地喊了两声“阿眉六儿”这两声呼唤似是从他心肝肺腑里喊将出来,撕心裂肺,含泪带血。 林展鹏后退一步,看向他身后一个年长的男子,压低了声音问他“不知诸位与龙家是亲戚还是朋友”若是朋友,应该能传达讯息到龙家亲戚处,或有未了之事可办理。 年长男子摇摇头“只是生意场上的往来。” 林展鹏愕然,那年长男子却闭上嘴,不再说话。 林展鹏想了想,小小年纪却也明白定是有不愿多说的事情,便好心道“诸位若还有什么疑问可去镇头问讯,镇头搭了棚户的多是赈灾救助的当地人,也有镇民在帮忙,他们连日来都驻守在此地,知道的消息应该比我详尽,或者有我不知道的讯息。” 那年长男子点头致谢。林展鹏见他们尽皆满脸哀容,心知这些人无意多说,便也点头示意,转身离开。 林展鹏回到镇头,找到请来驻守在此处的大夫,因当日奔逃受伤的镇民较多,众富户商家请来的倒也是跌打、骨伤大夫多,经过十几日的忙乱过去,需包扎清理的人都已包扎清理好了,便只留了一个大夫在此,每隔几日来人互换。林展鹏运气不错,今日值守的这位大夫正是温州府城最有名的骨伤大夫。 林展鹏请了他去给江陵看手臂。 江陵并没有拒绝,她很听话地伸出右臂让大夫看,大夫见夹板有移动痕迹,绑的布条也有些散乱,便知江陵有动过手臂,不禁责备道“小姑娘怎的这般淘气,须知骨头未曾长好妄动,到时手臂变形难看不说,平日使不上力、不能做细致活计,最紧要是天气不好便会疼痛,关系一辈子的事情唉你这”到底看她年幼,也知道讲了也未必能懂,再看看四周环境,也明白了些什么,骨伤大夫一般都是为穷人家和下仆看病的多,盖因富人家平时呵护备至,受伤机会极小,也不以为异。 只好摇头叹气,问清才十二天前断的骨,便细问可有疼痛,江陵答他有疼痛,拆了夹板检视,见骨头并未长歪,只怕是用过力有些斜了,才松了口气,使大力扶正,再用夹板牢牢缚紧,才再次告诫“切勿再用右臂使力待它长好了拆了夹板,也要处处小心,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虽然年纪小骨头比大人长得快易恢复,但小人儿骨头软脆,也更容易长歪。” 扶正时尚未长好的骨头要使巧力微微挪动骨头,十分疼痛,江陵忍痛忍到一身是汗,她想起旧日家中老仆一到刮风下雨便步履蹒跚,祖母说是因为以前腿骨断过未好全,小小年纪也深知大夫所言十分紧要,若是右臂废了,她还能干什么难道要靠着拖一条残臂乞讨更让人怜悯更好讨食吗 不 大夫见她满额大汗却不吭一声,乖乖听训,又不忍心地说“小姑娘别担心,只要不乱动,一个多月就能完全长好。我刚才也说啦,这骨伤,越是年纪小,越是好长。” 他看了看江陵栖身的破屋,又看了看衣饰显然净洁富贵的林展鹏,也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想了想道“再过三天我会与人换班,我们每五天换班一次,不过等拆夹板的时日到了我会再过来。” 江陵一怔,感激地抬头望他,大夫喜她乖巧,不禁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小姑娘,要懂得爱惜自己呀。什么都没有自家身体好要紧呢。”江陵茫然,他摇摇头,叹了口气离开。 林展鹏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笑了笑“记住要听大夫的话,养好手臂才最紧要啊” 江陵看着他的笑眼,半晌,点了点头。 午饭时分,林展鹏拎着一个食盒来到江陵面前。 江陵一天两夜没吃过东西,已是饿得紧了,正打算从背着的包裹里拿干馒头,食盒便到了,然后她就闻到了食盒里的香味。 她抬头看着林展鹏,林展鹏对她笑了笑,打开了食盒,里面是两个菜,一碗饭,他说“这段时日镇民都是在镇头领的米粮油盐,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但是他们自己烧,你年纪小,吃烧好的便是,可不许不吃。” 江陵心想,我当了这么久小乞丐,你还怕我不肯吃么 她痛快地吃饭夹菜,虽然因为右手不能动,只能用左手吃,吃得极慢,却一口一口吃得极是干净。 林展鹏还当要费一番口舌才能劝得江陵吃,谁知道她倒是干脆,不禁笑了,见她一只手又要夹饭又要夹菜不方便,便把饭碗端到她嘴边,取了另一双筷子,一边喂她一边说“我竟忘了你使筷子不方便,晚饭我让他们给你换勺子。” 江陵看到喂到嘴边的饭,呆了一呆,林展鹏习惯地“啊”了一声,她习惯地张嘴吃了一口,然后两人都呆了一呆,相对而视,林展鹏笑了出来,江陵也忍不住弯起嘴角。 自此,每日三餐江陵都能看到给她送饭菜的食盒,林展鹏在的时候是他送来,不在的时候有小厮送来。 一个月过后,江陵的夹板拆掉了,大夫嘱咐暂时不能使力,但可多活动以更快恢复,注意保暖。 此时已经十一月中旬,天气渐渐转寒,筹备的救助也已将近结束,镇子开始初见了平常模样。 而大乞儿,始终不见踪影。 林展鹏和林忠明托了不少人在周边打探大乞儿的下落,他们已经从镇子里的人那里知道江陵与大乞儿不是本地人,而只是两个异乡流浪的乞儿,林展鹏并无异色,一如既往地对待江陵,江陵刚开始有些紧张,然而更多的是放心若是他们始终不知道,肯定就把大乞儿当作本地人来寻找,那势必会错漏消息,如今早早知道了他们并非本地人,寻找起来当然更加有利。 林家把寻人的消息放出去,却仍然没有回音,大乞儿就像平地消失了。 最合理的解释是,大乞儿真的消失了。否则不会一丝线索也没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徘徊 林忠明是这样对林展鹏说的“她哥哥可能当晚受了伤,逃跑的过程中因为对路况不熟,掉落在哪里,已经不在了。”掉落在哪里若是逃上了山,便是掉落了山崖,山崖下有野兽,就算没野兽,伤重没有人救也是堪虞;若是逃到海边,掉入海里,更是无迹可寻。 镇子里下落不明的并不只有大乞儿一个人,也有人家有逃走的人回来,在尸首当中找不到亲人,但又始终不见亲人出现,他们只默默地当作亲人迷失了道路,也许终有一天会回来,也许从此不再回来。贫家破户,饭都吃不饱,哪里来的多余人力和钱银去找人 所以,又能如何活着的人始终还是要好好地活下去,亲人不见踪影有时好过见着尸首,因为心里还会有个念想有个万一。 林展鹏不知道该怎么跟江陵说,江陵还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虽然苦难让她早熟,但是要再将一次苦难亲自加诸于她身上,让所有人都无法忍心。 林忠明知道小儿子亲眼见到那日的惨状,又亲手救了她出来,几乎是刻骨铭心,而且这女孩子又太过年幼,放任不管几乎就是放任生死,这份牵挂当然极不一样。实则就连他也不忍心,便同他说“救人救到底,她既不肯去养济院,若是肯跟随咱们,便收留了她。” 所谓的收留,只是一个名份,比如认义女义子,实则乃家仆,朝廷不允许买卖人口,公候官宦人家的奴仆人数都是有限制的,他们这等商户人家就更无权使用仆人,可家中又不能没有伺候的人,时人便有所变通,以义子义女的名义行家仆之责。 林展鹏自是同意,但道“阿娘那里” 林忠明故意问他“如果你阿娘不同意,你能怎么办” 林展鹏低头思索了一会,方道“把她放到铺子里去。”女子不管外事,这是大多数人家的规矩,实则商户人家并不遵守,但陈氏出身不同,虽嫁商户,却大部分不像商户主妇一般行事。是以,铺子里的人和事,陈氏是不会知道的。 虽说欺瞒长辈是不对,但是 林忠明一怔,不禁笑了,这孩子懂事且知变通,真令人欣慰。 林展鹏心中却道这是因为我要开始读书,若仍是从商,就把她带在身边,阿娘又能如何。 到底还是心有叛逆。 林忠明不再问此事,其实他早已经让林展鹏独自决定和处理不少事情了,不过一个小丫头的事也处理不好,怎么可能是他教出来的儿子。 他只是说“这边的事情差不多已了,再过半月我们就要回衢州府,到时你开始去书院,可千万别放松学业。” 林展鹏点点头,道“我去镇子,问一下那小姑娘的意思。” 江陵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大乞儿一日一日地没有踪影,她一直在想,是不是她不在的那十二天里大乞儿回来过,然后出了什么事情又走了,想啊想啊,想不出所以然,林家四处派人寻找也依然没有消息。 大乞儿,他究竟去了哪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悔恨一直在噬咬着她的心,她多想回到刚醒来的时候,那样她就会立刻要求回来,回来守在这里,等在这里。 然而她到底只是个小姑娘,才七岁,只要睡着了醒过来,总有一段时间是懵然但平静的、思虑不多的,只是渐渐的会想起来,然后难过。 日复一日。 来来回回的思绪,来来回回的悔恨,一成不变,无所事事。 时日久了,自己更讨厌自己,看到一日三餐的饭篮,一成不变的自己,想到从前的日子,读书、写字、绘画、学算账、跟随阿爹看各种珠宝一日日总有事做,一日日总觉得自己比前一日懂得更多啦、学得更多啦,信心满满地想着日后如何如何,憧憬着未知的将来。后来逃亡流浪,每日赶路,乞讨裹腹,与众小乞丐争斗,也从未闲着。 而现在,就这么等着吗大乞儿一日没来,等一日,十日没来,等十日,若是百日千日总也不来,就这么等下去吗 江陵不寒而栗。 她记起去年有一日和阿爹在铺子里,有人和阿爹约好了看一批货,那人迟到了,却托人捎来口信,说是晚一个时辰来。她以为阿爹会在铺子里等着,因为只一个时辰,她一向也是很乖的。结果阿爹带她去看百戏,她当然高兴可以看百戏,可是又替阿爹心急,怕客人提早了来,就问阿爹为何不等着,她不要紧的,不用特为陪她玩。 阿爹赞许地摸了摸她的头,笑眯眯地说“阿爹知道陵姐儿最乖,可是这也是在等呀,等人的时候咱们可以做别的事情,这样不会浪费时间。若是咱们不看百戏,阿爹今天就会抽这个空去一趟地里,你最爱吃的嫩玉米熟啦或者”他侧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教你背论语” 啊呀,她今天的功课可是做好了,才不要她忙推着阿爹“看百戏啦看百戏啦。”阿爹乐得哈哈大笑。 可是现下江陵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只知道,她不喜欢现在的自己,不喜欢现在这个做错了事却只能用等待来赎罪的自己。 可是,不等吗也许她一走,大乞儿便回来了呢那可怎么办 她想,也许,她可以自己去寻找大乞儿。 这一日林展鹏拎着食盒来看她的时候,给她带来了薄棉袄裙,然后问她,要不要跟他走,离开这里,跟他回衢州府。 江陵懵了。 她还是太小,她知道他是好人,善心救她助她,还尽心尽力地帮她寻找大乞儿,可是她暂且还不知道,人有离散,宴有席终。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她习惯了有大乞儿陪她,现在又习惯了林展鹏的存在。 前所未有的恐慌抓住了她。 她不知道怎么办,跟他离开么不,大乞儿回来怎么办她已经离弃了他一次,她一直一直在后悔,不,她不能再离弃他。 在这儿继续等大乞儿么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始终毫无音讯,无影无踪,那么多的人在找他也找不到踪迹。江陵小小的心里隐隐约约也有点明白,大乞儿回来的机会微乎极微。可是万一呢万一他回来了,而她不在她几乎可以想像得到大乞儿的神情,不,如果是这样,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了。 她恐慌徘徊,心里如同几百只蚂蚁在爬,不知如何是好。 她呆呆地望着林展鹏,林展鹏温和地看着她“小妹妹,我和我爹都希望你能跟我们离开。这个镇子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变得很冷清,这里现在的很多人,都会去参军,之后剩下来的人多是老弱,简单耕作,大约只够温饱,你一个小孩子在此地无人护佑,会很艰难。” “何况,”他轻声道,“朝廷还在追击倭寇,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倭寇,他们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还会再来。” 他看得出她听得懂了,正想接下去说,结果江陵却咬了咬唇,指了指自己的脚,又指了指远处,很轻易地,他看懂了江陵的意思,惊讶地说“你要自己去找你哥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决定 江陵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林展鹏摇头,神色严肃“万万不可。第一,此地多山临海,山里多兽虫蛇蚁,海边倭寇不定时登岸,你年纪太小了,一个小小人实在太过危险;第二,我们已经在放消息出去,也已经在派人寻找,附近几十里若是有消息,一定早已知道,可如果是在几十里外,便已翻过了山,范围太广,你一个人怎么寻找我知道你找你哥哥心切,但不要说孩子话,便是成年人,你看镇子里那些人也知晓这般去找根本就找不到,寻人,要人力物力财力,你没有。如果我们派出的人都找不到,你就更不可能找到了。” “你放心,我们会继续找人,也会继续放出消息,但是你不能一个人去寻人,你哥哥若是知道,也绝不会愿意让你去冒险。” 江陵听明白了,她虽小,也知道林展鹏说的是对的。她一路上与大乞儿一起从浙江走到浙东南、浙南,翻山越岭,知晓有多难走有多险,若是一个人在荒山野外,实在与送死无异。 她不怕死么原来是不怕的,可是现在,她害怕,她要找到大乞儿,要替阿爹他们报仇啊 林展鹏见她听住了,便暂时停下了说话,打开食盒叫她先吃饭。但凡是林展鹏送食盒过来,一般都是两人一起吃,菜式是一样的。 江陵心中犹豫不决,便食不下咽,林展鹏也不勉强她,自己吃自己的。 两人慢慢地吃完,江陵的人也平静下来,林展鹏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接着一句句慢慢说道“你跟我离开的话,不会当仆人,你本是良民,又是倭难中的孤儿,你可以先跟着我读书识字,然后就可以去我名下的铺子里做事。我家是衢州城里的商户,主要做珠宝生意,很适合女子,干净而清静。这样,你就可以自给自足,就不是被我施舍了。待你长大了些,攒着钱,便可以自行决定以后做什么。” 江陵什么都没有听清,只听得“珠宝商”三个字,眼睛便一下子亮起来珠宝商 一瞬间,她的脑海中掠过许许多多的画面和人影,快得让她看不清楚,但是却让她兴奋起来。 她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是小兽般的直觉让她敏锐地抓住了一点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极其珍贵、可能是从此之后唯一的、仅有的机会。这个机会让她从此可以跟着林展鹏在林家的珠宝柜上做事、学习,林展鹏不知道,她认得出很多珠宝,分辨得出很多珠宝的等级,这样,她就会学得很快,然后,从此得到林家的器重,从而,得到更多的机会 让她可以对某些重要的东西重要的事情去摸到边、进而一点点往里触及、一点点摸到中心的机会。 那样的话,她就可以一点点地、慢慢地进入到原来的世界,不,是原来的、她阿爹的世界,然后,她就可以一点点变得强大,直到足够强大到去找到真相,找到凶手,找到仇人。 她要知道她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最疼爱她的阿爹为什么会离开她。她的阿娘、太太、阿爷阿嬷为什么会离开她。 她就可以报仇。 她要,杀了那些人,杀了派那些人来的人。她要为她的阿爹,她的阿娘,她的太太、祖父、祖母、弟弟报仇要为喜叶报仇 不然的话,她的家,她的亲人就全部白死了,因为活着的人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啊只能让她来记住他们,记住这个世界上还有她的阿爹这样的人。 然后,她就可以从此不再害怕,不再隐姓埋名,不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她从此就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虽然她不知道她还要做什么事情。 这诱惑太大,机会太珍贵,江陵几乎立刻就要答应林展鹏。 她咬紧了牙,双目紧紧盯着林展鹏,心里不住地叫我答应你,我跟你走,我跟你走 可是她的目光越过林展鹏的肩,看到了破败的泥墙、零落的稻草,就像是一桶冰凉的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 大乞儿呢那么大乞儿呢是报仇重要,还是恩人重要 如果继续在这里等着大乞儿,她以后她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吧 离开不等大乞儿江陵摇头,又摇头。 她紧紧握着拳头,心里一阵凉、一阵热,一阵希望、一阵绝望,无法抉择,天人交战。 林展鹏看着眼前的小女孩眼里迸发的亮光和脸上突然的神采,翕动的嘴唇,不禁微笑,到底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掩饰,一张脸上七情上面,再叫人看得清楚不过。 然后又眼睁睁看着她表情定住、裂开,脸上的光彩退去,不断地摇着头,露出绝望的神色,可是眼底却仍是不甘心地发亮。 他明白江陵在想什么,她一个人费尽力气也要回来的噩梦之地,为的是什么清清楚楚。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但这个问题不是没有办法解决。虽然会比较麻烦。但是林展鹏心想,为什么不 有钱能解决的问题从来就不是问题。 林展鹏轻易地就说服了父亲。因为林忠明十分钟爱这个儿子,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林展鹏对于相助江陵会这么执着,然而却也知道江陵对于林展鹏来说有着别样的意义,因此愿意满足儿子的心意。 是,商人无利不起早,然则,儿子心中那份纯善更是珍贵,林家之所以富过三代而愈发兴旺,与人为善、施人援手是最重要的信条。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儿子在这个已明显可见萧条将来的镇子上设一个小杂货铺子。甚至这个镇子有可能会从此消失。 这对于大舅子的官声来说,其实也的的确确是一大助益君不见,温州府知府的妹婿,明知道遇灾的镇子破败,不仅倾力组织出粮出钱出力救助,并善始善终,在镇子里留下一个铺子,继续为老弱遗民低价生活杂货,在这个失去青壮劳力的镇子里开这么一个铺子当然是赚不到什么钱的,只是,镇民以后不必为了一些生活杂货而跋涉十几里地到其他镇子里去,要知道,这镇子里留下的几乎都是老弱妇孺了。 铺子就开在江陵和大乞儿曾经短暂栖息的破房子边上,用了四五天时间便建起一进宅院一个小铺子,破房子也买了下来,却不动分毫。 铺子里的伙计由温州府城铺子派老实忠厚者轮换。需得时时关注镇子里有无陌生人进出,对破房子周围出现的人更要关注。 若是大乞儿寻了回来,便容易探访了。 同时,继续放出消息寻找大乞儿。 江陵再是年幼,也知道这个阵仗是十分大的阵仗了,惊疑不定。 为什么 林展鹏直白地告诉她“因为,救人救到底。我们是必定要离开的,留下你一个人,大家都不放心。再说,费钱也不多。” 做这些需要的钱极少,日后的付出也只是伙计的费用,这种小杂货铺子的支出就算是亏损,一年也亏损不了几两银子,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那是一两年的嚼用,对于林家来说,只是林展鹏一个月的月钱而已。单靠林展鹏手上的各种储存,几十年也能支应下来。 江陵到底还是年幼,她富裕时跟随阿爹四处走动,看到贫苦人可怜人,也是总会想着,我有钱啊,我帮他们呀。甚或是想着让养济院的人住到自家来,因为自家够大够住。 虽然遇到过极坏的人和事,但是江陵天真地认为林展鹏这么说这么做是正常的。 所以她没有再问下去。 江陵随林展鹏离开了镇子,离开了温州府城。 她告诉自己,她不再是囡囡,从离开之日起,她已经长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