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我有一点可怜你》 第1章 蜡泪凝相思 “轰隆隆” 瓢泼大雨从昨夜一直下到了今晚,一刻都没有停息。 灰暗的夜空仿佛裂了一道狰狞的伤口,四周坍塌凹陷,大雨从中倾泻而下,雷声阵阵。 京都乌衣巷的王府依旧拔地而起,在这风雨飘摇中四平八稳,丝毫不动。 府中,长廊下垂首而站的婢女纹丝不动,悄然无声,全身上下只有裙摆和发丝被冷风吹动,连同屋檐下的灯笼一样随风轻晃,偶尔被溅上几滴外面冰冷的雨水。 室内,孟云开静静地坐在床边,孤形单影的身影在烛光的照映下更显消瘦。 她看着忽明忽暗的油灯,脸上平静从容。 外面的雨声震耳欲聋,她却像没有听见,自顾看着烛火出神。 她在想很多,却也什么都不在想,只是看着那跳跃的火苗而神游。 大雨依旧没完没了。 她轻轻眨了眨眼睛,摸了摸脸庞,却没有碰到一滴眼泪。 孟云开微微一笑,还算是有些惊讶的。她本来以为自己的面上会布满泪痕,却最终什么都没有。 这样才好,可以平白落得一身体面。 最后她自己也分辨不出来那些稀里糊涂的喜怒哀乐,只能偏着头,朝着铜镜中的自己展露一个笑容。 这么久了,她竟然也习惯了一无所有的滋味。 难受是难受的,可是难受到后来,也就没有太大的所谓了。 那一点苟延残喘的烛火最后也不能再跳动,无声无息地溺亡在烛泪中。整个内室立即陷落在寂静无声的黑暗之中,毫无一丝亮光。 她身后的木莲轻手轻脚地上前,重新点起了火苗,拿手小心护着,这才微微亮起了一丝光明,显得室内如同一片混沌。 孟云开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重新站回自己身后的侍女,忍不住喉咙中的痒意,轻轻咳嗽了几声,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木莲看了看窗台上的沙漏,低头回到“夫人,已经过子时了。” 她点了点头,好像想要说些什么,又想挤出一个微笑。可是她张了张嘴,还没等说出一个字,眼泪便在眨眼间夺眶而出,争先恐后地滑下了素白的脸庞。她抬起手,有些狼狈地抹掉了潸然而下的泪水。 她最后的体面也没有了。 木莲上前,安静地递给了她一块丝帕。 这个年轻的姑娘看着无声无息流泪的女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覆水难收,害人不浅。 孟云开握住那块丝帕,手指忍不住地收紧,最后还是抬了头,问出那个早已知道答案的期盼“大人今晚不会回来了,是吗” 木莲不忍心看她,盯着地上,只能点了点头“是。” 她以为夫人听到这番话后会再次落泪,只不过孟云开在听到了这个字后反而平静了下来。她重新看向铜镜,里面也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在回望自己。 镜子里面的女人长眉素脸,秀目朱唇,双肩瘦削。 她的眼尾有一颗朱砂痣,在烛火的昏黄微光之下,看着羞涩又动人。 孟云开一点点地擦拭了脸上的泪痕。收拾妥当之后,她看着自己的倒影,朝自己露出了一个温柔而安静的微笑。 那一颗朱砂痣也似乎随着笑容而绽放。 就像她每一次对王放之露出的微笑一样。 那也许不是他最爱的笑容,可却是最让他放心的。 这就已经够了,她想,心中是满足的。 真的够了。 其实她有什么立场伤心呢王放之于她,只不过是一场做了十年、光怪陆离的美梦。她的黄粱一梦从十五岁做到了二十四岁,也是时候醒了。其实她应该在陷入沉睡之前就知道,她没有资格一醉不醒,梦里所有的美妙不过都是因为他漫不经心时的施舍。 王放之与她之间从来就不可能存在任何不舍与心伤。 她是因为不能,他是因为不会。 他施予她的温情都是他对另外一人的怀念。她已经在这虚假的情谊中获得了太多不属于她的片面柔情了。 这真的已经够了。 她的一生别无他求。年少时懵懵懂懂,还未来得及许愿便沦落风尘。少女时唯一的期许便是能等来她的盖世英雄,使她从囹圄中脱困而出。 最后她的英雄来了,在人群之中轻描淡写地给了她再造之恩。 如今看来,她一生的运气似乎都用在了那一天。 其实这样也是幸福的,用一辈子去追逐一件事。 只不过她现在唯一的奢望就只是盼他一生顺遂,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她笑着看向旁边那个面容稚嫩的姑娘,神情柔和“大人找到姐姐了,我要为他们高兴。” 木莲看着她,看着她再也没有一滴泪珠的眼睛,心中困惑“那您怎么办呢” 她悄然地听着外面的滂沱大雨,微微感叹了一声,觉得今晚的雨下得真大“本来就没有我的事。” 是啊,那两个人的相遇与相知,从来与自己无关。 她早就应该知道的。 只是既然明白自己不该得寸进尺,可是为什么心口还是会痛的呢 是因为爱而不得所以遗憾吗 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此也不再去苦思冥想。 自己快没有时间了。 就这样吧,对所有人都好。 如果有一天他要是能够想起自己,只要他能记住自己的安分守己,记住自己一丝半点的好就行。 “看完了吗” 关山月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她看着画面中的女子,看她一人独坐床榻,等待一个永远都不会属于她的人。 过去的十年中,这样不分日夜的等待孟云开十分熟悉。当她还是十五岁的时候,她满怀一腔少女不为人知的期待与欣喜,只为了给那个在晚风中踏入房门的男人褪下外袍,端上一杯沏好的六安瓜片,抚平他眉目之间的一丝忧思与愁恼。 一开始他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便微笑地放下,开始处理公务,然后不再动一下。 孟云开知道,那不是他想要的味道。 王放之这一辈子只喝惯了一个人的茶。他向来都是这样,长情而怀柔,却对不喜欢的东西从不再回顾。所以从前孟云开悄悄想,他让她跟了十年,是不是对她也至少有一些喜欢呢 只不过喜欢是有的,却不是给她的,而是为了她生死不明、失踪十余年的姐姐。十五岁的孟云开不懂那个男人眉宇中偶尔掠过的怀念,二十四岁的孟云开懂得了这个道理,而这时的她已经觉得自己得到的够多了,也不想再等下去了。 至始至终,她从来没有想过去取代那个人。 她知道她不配。 在姐姐被找到的这个晚上,她像以前无数的夜晚一样,坐在一盏油灯面前,看着烛火出神,等他准确无误到子时。只不过这一次,她遣退了侍女,熄灭了烛火,一个人在空房中躺进被褥之中,一炷香后便咽下了她苟延残喘的生命中最后的一口气。 这一年来,她开始反复咳嗽,近月来也有咯血。 自己时日不多了,她心里很清楚,但这个意识没有让她害怕,反而松了一口气。 自从咳嗽来她便不再常见王放之,咯血之后更是故意不见。这样毫无意义的等待他从来都不知道,都是孟云开坚持着不知所谓的习惯,一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守候着一盏油灯,默默地期待着那个男人回家的脚步。 王放之不知道自己曾经的枕边人为何不再与自己相见,他也并不在意。 他不过是略略点了点头,脸上毫无波澜,然后把内室让给了她,从此歇在了书房。 孟云开想,也是时候自己退出了。 她不怯弱,也不埋怨,如果说她是在疲惫之外有其他的情绪话,那必然是愧疚。 在这里的十年都是姐姐本该得到的十年,与她无关。 所以这一次孟云开要离开,与王放之无关。 她只是想一身轻松而已。 这也许是一个大起大落的故事,可是却和孟云开没有多少关系。 她出生在世代清高的孟氏,祖辈都是大儒,父亲更是名扬天下,虽然不是如同王谢一般的庞然大物,却也受人尊重。 孟云开身体里一半流着清贵的血脉,另一半却低入尘埃。 她的母亲只是一个侍妾,之前是一个以色侍人的舞姬。一朝她的父亲醉酒,与那个早已不是完璧的舞姬缠绵,十月之后她便就此诞生。她的母亲在生产之后撒手人寰,留下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 孟云开的出生是一种耻辱,象征着一代大儒的酒后失德。她八岁之前连名字都没有,只能随随便便地被叫一声“六娘”,之后才被取名“云开”。 她安静又温顺地长到了十二岁,在无人得知的角落中小心翼翼地舒展着自己单薄的枝叶。孟氏家风严谨,不会有恶奴欺主,她所长这么大以来,无非就是没有人和她说话而已。奴婢不亲她,兄弟不知她,姐妹不理她,父亲不看她,夫人不睬她。 孤独是她对于童年的记忆。 孟云开从来不抱怨,每日请安的时候也依旧低眉顺眼。寂寞的时候她就去池塘旁边坐一会儿,悄悄听别人说一些话。 从府内仆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到姐妹之间的那些琐碎口角,她总是用心记下,藏在心中,假装他们好像是在与她说话。不管那些人是下人还是亲人,她总觉得能听到人声就好。 池塘旁边有一棵老树,有上百年的岁数了,坑坑洼洼。每当七月流火的时候,总会有雪白的花瓣随风而转,轻轻地落到树下的那个小姑娘身上。 她喜欢这样,就像春夏秋冬都有雪花飘落。 一棵老树,一缕清风,一捧花瓣。这便是孟云开幼年对于幸福的定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蜡泪凝相思 对她最好的就是孟云展,她的二姐。 孟云展是夫人的独女,是她们父亲为数不多、愿意与之亲近的孩子。 他给她买过糖人、拨浪鼓、布娃娃,会摸一摸她的脑袋,夸她头上的花簪漂亮。可是当他看着孟云开的时候,只会说一句“这是六娘”。 孟云开是羡慕孟云展的,只不过这种艳羡也被她偷偷地藏了起来,不敢叫人发现,以免被人嘲笑不知天高地厚。她向往她父母双全,向往她肆无忌惮的笑闹嬉戏。其实孟云开知道她没有资格去羡慕,毕竟她自己不愁衣食,不忧住行,只不过她却总是忍不住地去看孟云展,因为她也同样喜欢这个笑口常开的姑娘。 这样的女孩,又有谁不爱 孟云展不会故意冷落她,见了面也会朝她笑一笑,看她手头拮据时,还时不时会给她塞一些银裸子。 孟云开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姐姐妹妹坐在凉亭中,三娘看着她,嘲讽到“是谁把一个玩物生的东西放进来了” 孟氏家风严厉,孩子们都在人前恭谦守礼,于是腹中的一腔恶气便只能背后发泄。 孟云开低着头,不敢说话。 年幼的七娘与八娘指着她笑,年幼的脸上是单纯的快乐。 而就是在那时,孟云展站到了她后面,说“都是一个父亲所出,她若是东西,你们又是什么” 几个姐妹虽然自此之后并未停止对她的嬉闹,可孟云开永远记得那个身穿鹅黄衣裙的姑娘和她脸上的骄傲。 她们之间差了八岁,而孟云展又小了王放之两岁。那时的王放之是孟父唯一的关门弟子,少年便名满京都。这么一个少年,那么一个少女,任谁都能想出来他们之间微弱却又坚定的情谊。当他们互相暗生好感之时,孟云开还只是一个孩子,带着一团不谙世事的稚气。 如果孟氏平安无事,也许孟云展与王放之就会这么走下去,拜堂成亲,白头偕老,而孟云开也许会嫁给孟父的一个学生,也许会嫁给另一个人,却总不会落到后来的地步,被充教坊,降为奴籍。 当孟父因为被诬受财枉法而斩首后,原本清平的孟府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七零八落。原本以为可以长命百岁的一棵老树被连根拔起,枝叶砍断。当孟云开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家中的奴仆门客便落荒而逃,昔日百年清贵的孟氏如今众人避之不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过夫人的娘家权势颇大,迫使法外留情,将母女两个保了下来。两个人投奔舅家,不在京城久留,留下了孟府一众的其他妾室子女。牢狱艰苦,三个月下来,孟云开大病一场,原本剩下的六个姐妹中没了四个,当时幼小的七娘与八娘躺在她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剩下的那个是三娘,与她一同被充入教坊。孟云开仅仅十二岁的年龄,便被逼成了官妓。 教坊里面有一对琉璃灯,孟云开进去的第一天便看见了。精巧易碎的灯笼在凉风中微微摇晃,下面系着的风铃发出了清脆的铃声,让她想起了孟云展的笑声。这种近乎纯洁到不染世俗的声音与里面的靡靡之音形成了最讽刺的对比。 三娘后来与她的关系好了起来,毕竟如今二人都同为官妓,不问出身,她再也不是那个骄矜的少女了。 不过两年后,十七岁的三娘被来客折磨得死在了房中。 孟云开拿出了全部的身家在城外买下了一块地,让她与其余姐妹一同入土为安。 那一对琉璃灯陪了孟云开三年,是她在十二岁时对于幸福的定义。 之后的三年中,她学会了阿谀奉承,懂得了一笑千金。那时候她以为自己会永远这么过下去,稍有不慎便被毒打,针刑与鞭刑都已经是司空见惯。她从一开始的哭泣到后来的淡然处之,等她十四岁之后便很少挨打了。 打多了,自然就不疼了,更何况她以后还要接客,身上青青紫紫不好看。 如果十五岁那一年王放之没有漫不经心地踏进教坊,没有在人群之中一眼看见她,她也许会死在这个教坊里,还未长大便化为一缕香魂。 孟云开永远都记得那一天。 王放之刚下朝,身上却没有穿着朝服,反而松散地披了一件藏青色的长袍。他青衣乌发,眉眼疏朗冷淡,锋利的眉目被身后的长发散去了一丝冷硬。他带着世族特有的自矜与孤傲,不言不语,光是坐在那里便是一副足以流芳百世的笔墨。 他挥退了身旁的舞女,一人自顾地倒着壶中的清酒,修长的手指轻轻握在酒盏上,仿如白玉。 那时候的他才二十五岁,还没有十年后的深不可测。 她被推搡到了他的面前,带着满心的惶恐,不敢看他的脸。 他们之间差的不仅是三年的距离,还是身份上再一次的天遥地远。她不过是教坊中微不足道的官妓、罪臣之后,而他却是年轻有为的二品朝官。 可是他却没有露出想象中的冷淡不屑。他的一根手指轻轻挑起了她的下巴,她知道他在看着她,一点点端详着她的脸,目光沉静。 突然他露出了一个微不可见的微笑“六娘,好久不见。” 她心尖猛地一颤。 六娘。 她已经快不记得这个名字了。 王放之收回了手指,用手帕随意地擦了擦“就是她了。” 那一日在靡靡之音的教坊之中,他眉目冷淡,不悲不喜,却救她于苦海,从此她对他一眼万年,再也不忘。 之后的一切对于孟云开更是如同身处梦中一般的不可思议。她梳妆打扮,穿上了鲜红的嫁衣,成了王放之的妻子,他的第一个女人。 满朝文武都知道他娶了一个官妓,却没有人敢对此有所微词。 那一个晚上他对她很温柔,亲吻的时候力度轻柔。孟云开被他抱着,颤着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背,带着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小心。 她爱上了他。 王放之是十五岁的孟云开对于幸福的定义。 却不属于二十四岁的孟云开。 十七岁的那一晚她得知了王放之只不过将她当成替身。他似乎娶了她,可是真正在他心中与他拜堂成亲的,是她的姐姐。 她缩在被褥中声嘶力竭地哭了一夜,第二天依旧旁若无事地在他回家后给他沏好了一杯六安瓜片。那时候的王放之已经愿意将她的茶喝入口了。 孟云开看着他无波无澜的侧脸,想着,她不会要什么,只要可以有一天守在他的身旁,为他抚平所有疲惫劳累,那么她就满足了。 她想到了姐姐,觉得自己是一个卑微又低贱的小偷。 孟云开靠着这种偷来的生活,忍受着满府的女眷对她无声的厌恶与不齿,在爱情与愧疚中挣扎了十年。没有一个人瞧得起她。太夫人与王氏女郎鄙夷她的身世,王放之漠视她,连她也不大一定瞧得起自己。 她醒的时候被对他的爱意折磨,睡着后被对姐姐的愧疚鞭挞。 终于,她要走了。 我要放下了,她想,再也不要回来了。 于是关山月来了。 极苦有八,她在这个世界只要其中一个。 求不得。 那种撕心裂肺、万念俱灰的痛苦。 不巧的是,她的线索人物便是王放之。 琉璃灯问她“你是怎么想他的” 关山月回身,冲它笑了笑,脸上的烂肉几乎要掉下来了。 王放之有错吗 没有,那不过只是一个女人。他对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从吃人不吐骨头的教坊中带了出来,赐她一生安稳,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他在床上体贴,床下礼待,理智而克制,是世家公族名士最好的典范,对她最不好的也不过就是冷淡而已。 那种置若罔闻、恬不为意的冷漠。 他的祖母如何想她,他知道,他的亲人如何看她,他也知道,他只是不怎么在意而已。 孟云开一开始有多么爱他这种恬淡无欲的性情,就有多么受其折磨。 她不是不在乎那些冷眉冷眼,却不敢也不愿争执。 当太夫人当众责备她心思不正时,当那些出身清白的妇人取笑她有辱孟氏百年清明时,她无从辩解。 她们说的都对,让她羞愧难当。 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她从来都知道。 孟云开不知道自己是否后悔了,她也不敢这么去想。如果她后悔了,那么她之前十年的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究竟算什么 关山月回答“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 琉璃灯若是有一双眼睛的话,它肯定瞥了她一眼。只可惜它只有八方的玲珑玻璃面,是怎么都做不出询问的样子“怎么说” 毕竟关山月丑成那个样子,还这么胸有成竹。 关山月伸出手掌,细细端详片刻,看了看莹润的指甲“当你爱他的时候,他便是天上明月,穷极一生都触不可及。你不爱他的时候,他便从云端坠落,变成一介凡夫俗子,浑身上下也只是烂泥肉身罢了。” “可是如果你用孟云开的身体,那么你就要成为她,而孟云开爱着王放之,”琉璃灯转了一圈,像是在打量她。 “孟云开不敢叫王放之知道自己有多爱他,而我必须要让他知道,孟云开究竟有多喜欢他。”关山月笑了笑,轻轻用指尖弹了弹琉璃灯,将它弹出一米远,气得它翻了一个跟头,喘着愤怒的粗气。 她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好好守着家,我先走了。” 琉璃灯背过身去,假装自己不再看她。 等她真的走远了,她才偷偷转过身来,看她背影袅袅婷婷,瞧不出脸上的乱七八糟,走路时脚下仿佛踏着清风,慢慢走进了画面的白雾之中,直到她的身影与迷雾彻底合二为一,这才收回了目光。 不过就是一个丑女人,假装得意什么。 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蜡泪凝相思 京都城西有一个巷子,名为长乐街,里面有一处人家,黑瓦白墙。 此时大雨丝毫没有停息,依旧砸向地面。 一个男人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本该在这古朴的宅子之中显得可怖阴森,他却一动不动,仿佛一座毫无声息的石像,天生就在这里纹丝不动。 就在此时,一道惊雷随着倾盆大雨劈了下来,雪白的亮光划裂了黑暗,照出了一张疏朗冷淡的面容。他有一双茶色的眼睛,其中波澜不惊,仿如一片死水。 他的身后这时亮起了一束微末的火光,将他的身影照得模糊不清,却更显的面色苍白,没有多少血色。 一个女子捧着一盏油灯,从他身后走出,摇曳生姿。 她生了一张面若桃花的脸庞,此时在黑暗之中款款而来,更是多了几分婉约的温柔,垂眸时尽是一片不可言说的风情。她将油灯轻轻放在两张太师椅之间的桌面上,缓缓回头看向那个男子,低柔地唤了一声“良辅。” 王放之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笑了笑,看向外面的狂风暴雨,声音柔婉“如今外面不方便出行,你不如今晚在这里稍稍留步。” 孟云展看着于她不过咫尺之距的王放之,目光仿佛一滩融化于暖意的春水,含情脉脉。 他三十四岁了,不复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没有了她认识他时的年轻气盛,却更加英隽,少时的自持冷淡已经转化成了现在不动声色的城府。 如今他已是一朝大司马,权倾朝野。 她还记得十六岁的王放之,貌胜潘安,在她身后叫住了她的婢女“这位娘子的玉佩掉了。” 那一天,孟云展鬼使神差地转了身。本来她应该避嫌不见,却在听到那个冷如泉水般的声音后回了头。这一眼看过去,她在那一刻怦然心动,自此梦里梦外都是他的身影。少女怀春时做的梦都开了花,成为了永恒。 年少时的爱慕总是无声无息。王放之生性矜持,两个人大多时候的交流便只是在眼波流转时不经意的碰撞。可是就算如此,孟云展依旧在她为二人编织的梦境中沉迷不醒。 她是如此痴迷着那个少年。 只不过后来世事无常,孟氏遭遇大难,她与母亲离开京都,自此二人不再相见,年少时的旖旎从此被一刀两断,相隔天涯海角。 他们分别了十三年,如今再一次见面都不再是曾经的模样。她如今已经三十二了,没有了少女时的娇俏,曾经嫁为他人妇,而他早也娶妻。 再次见面,他们已不复当初。 当初许下的誓言却最终见证了两人的陌路。 王放之点了点头“也好。” 孟云展看着他,不掩眼中的爱慕。她在二十岁那一年嫁了人,夫君却在两年后病逝,从此便只能独身一人。 直到他找到了她。 她笑了笑,抬手缓缓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入盏中,杯面上溢出乳白色的雾气,如同一朵静静绽放的鲜花,却又随着清风一荡而散,只留有淡淡的茶香。 “你我相隔十三年,也不知道你还喝不喝六安瓜片,”孟云展将茶盏推至王放之身侧,“不过想来你还是喜欢的,毕竟你向来念旧。” 他微微一笑,唇角的笑意叫她近乎看痴了,只见他拾起茶盏,送到唇边咽下一口,又轻轻放了下来。 孟云展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他眼中熟悉的温和,就像他年少时说喜欢自己时的眼神一样,只听他说“倒难为你还记得这个了。” 她脸上微笑,眼尾柔和地看过他的脸庞“怎么可能忘记你可十分难伺候,不吃葱、姜、蒜,不吃腥辣,只爱清淡,喜欢食鱼,却又不爱吐刺,于是府中桌上的鱼都是无骨的。” 王放之唇角也带了一丝微笑。 他不再说话,孟云展也就不再开口。二人坐在太师椅上,在一方桌左右两边,共守一盏油灯,听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同享流淌在空中的静谧。孟云展在那一刻几乎以为,他们从来没有分离过,仿佛就像是当年早已结为夫妻,此时正在屋中听雨,恩爱无比。 她沉浸在这种幻境之中,想象着身边的男人是自己位高权重却又温柔体贴的丈夫,而自己也没有遭受年少时家破人亡的苦难,几乎就要信以为真。 只可惜那暴风骤雨渐渐停了,化为淅淅沥沥、颇有一些缠绵意味的阵阵小雨。王放之看着她,面色平静“二娘,我要走了,之前打扰了。” 孟云展还没有来得及从梦中脱身,依旧陷在那些可看却触摸不到的幻觉之中,听到这话心中一痛,只能强颜欢笑“这本来就是你的府邸,反倒是你将我安置于此还是我叨扰你了。” 王放之不置可否“你若愿意,还是去府上坐坐吧,六娘与你也有多年未曾相见了。” 孟云展的脸色霎那间苍白无比。 她还记得六妹,尤其是她眼尾的一点朱砂痣,鲜红单薄。她想起来在她少女时代的那个女孩儿,少言寡语,总是微微低着头,温顺而平和,从不多说一句话,虽然在八个姐妹中容色最好,却最是安分守己。 六娘只是在年夜饭的时候唯一一次与家人同桌,其余时候都是在自己的小院中用膳,安静到悄无声息。 她曾经在池塘旁的老树下见过她,衣裳素净的小姑娘垂着一头长发,几缕发丝随着微风而轻轻荡漾,瘦弱得如同一片树叶。 当时的她还是喜欢这个六娘的,毕竟她是唯一一个叫她“二姐”时真心实意的妹妹。 只不过当她得知本来已经成为了官妓的六娘嫁给了王放之后,那一点朱砂痣便不再代表少时的童稚,而是成为了她的梦魇,夜夜折磨得她不能入睡。 那一颗朱砂痣多么妩媚,却长在了那样一张素净的脸上,反而更是被雪白的肌肤衬托得愈加艳丽,仿佛饱饮了鲜血。 而它的确是要吸食了她的血液一般。 孟云展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嫉妒。当她想起了那一双和顺秀美的眼睛时,她却头先想到了憎恨。她想到在床笫之间,王放之会是怎样爱恋地吻过那一颗朱砂痣,吻过那一双眼睛,便痛得肝肠寸断。 她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便是王放之是因为自己才娶了六娘。 孟云展这样告诉自己,便仿佛能对那个十三年内不曾谋面的妹妹有着最深刻的鄙夷与怜悯。 她的丈夫在与她呆在一起的时候,思念的却是另一个女人。 想到这里,孟云展微微一笑,看着王放之“若是可以的话,我一定会去拜访的。” 王放之点了点头,然后便踩着夜色离开了。 她看着他高大瘦削的背影,看着他的衣摆在黑夜中越行越远,却不曾有一次回过头来,终于捂住了嘴,呜咽出声。 方桌上的茶渐渐冷却,只被碰过一次。 王放之端坐在马车之内,听着外面连绵不断的细雨。 他合上眼睛,思绪穿过了外面的雨帘,却又在漆黑的夜空下云消雾散。他什么也没有做,静静听了一会儿,然后唤了一声“引源。” 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从车檐下走了进来,跪在地上,并不直视王放之,垂下头颅“大人。” 王放之没有看他“你今晚见到二娘了。” 引源点了点头“是。” “她看上去如何”王放之转动着腰间的玉佩,看它在细长的五指之间翻来覆去。 “二小姐风姿不减当年,对大人依旧情深意重,”引源跪伏在地上,知道他的性情,不敢多说。 王放之笑了一声“情深意重。” 他掀起左边的帷裳,看向外面漫漫无际的长夜和稠密的雨线“也是。” 说罢,他挥了挥手,让引源退下。这个跟了他二十年的仆役叩了一个头,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马车轱辘在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上滚动,留下两条隐约的水印。 水印一直蔓延开来,最后消失不见。 车夫将马车行到了王府大门。王放之走了下来,挥退取出油纸伞的侍从,不顾绵绵细雨便走了进去。 他向来不在意这些。 王府占地庞大,黑瓦红柱,白墙青石,飞檐走壁翘得气势磅礴,亭台楼阁纷纷修筑在水面之上,仿若岛屿,其中水上的回廊便有数十,曲折环绕,带着江南水乡的委婉含蓄。王放之走在上面,旁边挂着的灯笼散着火光,在这黑夜中倒也成了一幅美景。 不远处的长廊上也有一点荧光,微微闪烁。 他再认真一看,便瞧见一个隐隐绰绰的背影,手中好像是提了一盏宫灯。 王放之的双目因为他常年批阅奏折而在夜中难以视物,即使微眯也看不清。他看向引源,指了过去“那是谁” 引源仔细看了看,却又低下头来“回大人,那是夫人。” 夫人。 孟云开。 王放之挑了挑眉,想起了那个近乎一年不曾见面的妻子,一时间有些恍惚,想不起她到底长了一张怎样的面容,最后想了想,也只记起了眼尾的那一点朱砂痣,其余的模糊不清。 可是就是那一颗红痣在他的记忆中那么鲜艳。 他想到了他找到孟云展的消息,笑了笑。他从未隐瞒过这个事实,而孟云开究竟是为这个发现坐立不安还是淡然处之,他都不在意。 王放之不是不懂,而是对此漠不关心。 他摇了摇头,不愿意理会那些心思。只不过正当他提步就要走远时,那个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长眉远山,清目横波,眼角一点朱砂痣朦胧不清。 在寂静无声的黑夜之中,唯有那个人看上去是那么的鲜活,仿佛凝聚了天上地下的所有色彩,就这么从画中走了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蜡泪凝相思 那是一张素净的脸,却因为干净到了极致而令人心动,从而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仿佛在那一刻,任何人见到她之后,心中都会升起那种隐秘的情愫,好比春寒料峭时破冰的溪水,涓涓而流。 可是偏偏就是这么素雅的容貌,却被昏黄的烛光一染,显得双唇鲜艳欲滴,仿佛只要轻轻上前,就能将其摘采,含入嘴中。 她呈现出了一种动人心魄的柔美,却又因为面貌上的温和而看起来格外清幽。 王放之看着她,静止不动。 他站在那里,安静地看了片刻,就像是在欣赏任何一件美的事物,便看向引源“走吧。” 引源方才只看了一眼,便脸颊红得仿佛将要滴血。他不敢多言,弯了弯腰“是,大人。” 孟云开看着他愈行愈远的背影,纹丝不动,耳边传来的是琉璃灯的嗤笑“美人计不管用了吧,你接下来还要怎么样” “若是为女色所动,他就不是王放之了,”她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拂过身上的衣裙,“更何况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每一个晚上都有这么一个人在等着他,不计回报,风雨无阻,只为了见他一面。” 琉璃灯似懂非懂,却依旧决定要好好嘲讽这个女人“王放之又不是不知道孟云开对他情根深种,只是不在意罢了,你又怎么知道你这样子做可以让他垂怜呢我看你还不如换一种方法。” 孟云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动了手中的宫灯,看着它静静地旋转,在灯火的照映下折射出色彩斑斓的光芒,美不胜收“你看,它跟你长得像不像” “区区一介凡灯,怎么可能像本尊”琉璃灯十分不满,有些质疑这个女人的审美,简直糟糕透了。 人长得又奇怪又丑不说,品味也这么差劲。 “这不就是了,你不愿意被误会成另一盏灯,而孟云开深爱王放之,如果要他此生悔不当初,必然不希望他是为了并不是自己的人而伤心,”孟云开停下了那盏宫灯,“王放之是不在意,而孟云开也没有固执地给他展现出自己的真心。如果有一个人将她的所作所为都不加掩饰地放在他的面前,他怎么又可能没有想法。” 就算是出自一个人的虚荣心,不管是多是少,他也会有所触动的。 琉璃灯反驳到“可是既然孟云开那么喜欢王放之,那么她必定不会希望他因为自己而痛得肝肠寸断。” 孟云开静了静,忽然一下子笑了起来“那就不是我的事了,谁叫他当初不好好珍惜呢何况不是你让我去令他求不得的吗”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琉璃灯不说话了。 她转身离开了这段长廊,柔软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而婉约地浮动,直到她整个人走进漫漫黑夜之中,被其吞没。 自此之后,王放之每一日回府都会看见一盏微弱的宫灯,在最远的长廊处忽明忽暗地闪动着一点萤火,柔弱可欺。伴随着那一点火光的还有一个瘦削的身影,在月光底下有着模糊的轮廓,随着灯火的明灭而若隐若现,仿佛那就是他的一种错觉。 他们彼此守候了两个月,在其中形成了一种难言的默契。他归家,她等候。不论多晚,他的步伐总是会因为那一盏宫灯而放得柔缓,仿佛他走的不是青石板,而是用月光与烛火堆积而成的一条丝路。 不管他白日去了哪里,几时回家,她都会在那里,为他点亮一盏回府的灯。 王放之低低笑了一声。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也会使用“回家”这两字了。 王放之想起来他们刚成亲的时候,她似乎也是这样等候着他,在长廊的最深处翘首以盼,等他回来。当他朝她走过去的时候,她会递给他一个怀炉,为他披上一件大氅,然后被他牵着手,慢慢走回院中。 他已经记不得十年前的自己想的是什么,可是他知道,在他那时的梦中,与自己牵手的并不是她。 而后来一年前她也知道了,于是慢慢不再出现,他也就没了一个不管春夏秋冬都为他守候的人。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有没有后悔过,不过想必是没有的,因为他在见到那空无一人的长廊时,心中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淡淡地想,她最终还是知道了。 王放之也不在意。 只不过就是一个人踏上夜路罢了。 可是如今,她又回来了。 他不去想为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如今也已经三十四岁了,只是觉得能有这么一盏为自己而留的灯便好。 其余的,不重要。 所谓情爱,在现在的他看来,并不值什么。 王放之是王氏的家主,只不过王氏向来亲缘薄弱。 他自幼先而丧母,继而丧父。祖母养育他成人,也不过是心血来潮时前来问候他的功课,其余时候也不过问,如今也只在每七天的一次请安中相见。他的姐妹早已嫁人,并不亲近的兄弟大多外放,只剩下他独身一人,留在诺大的京都。 王放之好像有着所有,却也仔细算起来一无所有。 当有像是没有,这还是一种幸福吗 朝中形势波谲云诡,尔虞我诈。当他带着一身的疲劳回到家后,便只能看着空荡荡的书房,叹上一口气。 这个时候他好像才意识到,他活了这么些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坐拥无数,却也孤独。 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专门为了他而存在。 只不过这次有了例外。 如今每当他见到那盏灯火时,心中的种种疲惫总是似乎在一时间一扫而空,仿佛那一小簇火苗已经足矣烧尽他一身的风尘。 走走停停了一辈子,他竟然开始喜欢看一盏宫灯。 他笑自己糊涂,却又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是一盏宫灯,不过是一个女人,随时都可以放弃。 他们像这样互相等候了两个月,却在冬至那一天,他已经见惯了的宫灯以及它的主人都没有出现。 王放之停了下来,看了看那个地方,瞧向引源“去看看夫人今日怎么了。” 引源低头称是,不到半柱香后便回来了,低声道“夫人今日身体不适,已经在院中歇下了。” 他点了点头,觉得也不应该有什么反应。只不过他本来想是要离开的,将这一夜抛掷脑后,却不知道为什么,却又一次朝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没有人,唯有树影成伴,冷冷清清。 他叹了一口气,看着引源“下去吧。” 引源叩了一个头,便退下了。 王放之看着远处的那个院子,夜晚的水面波光粼粼,闪烁着一种近乎神秘的光泽。 他提步走向那个院子,看见外面没有一个仆人,整个院子安静得毫无一丝声响,只有内室亮着一丝微弱的灯光。 孟云开的卧房外面只站了一个婢女,看见他来,眼睛微微睁大,连忙行礼“大人。” 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叫木莲,是孟云开亲自起的“夫人怎么了” 木莲低头“夫人身体不适,早早歇下了。” “怎么回事”王放之看了她一眼。 那个婢女弯了弯身子“今日清晨夫人去园中摘花,不慎寒风入体。” 他听到这里便不再提问,反而轻轻推开了门,走了进去,却并不着急来到床榻旁边,反而是在远处站了一会儿,等到身上的凉意都退散得七七八八,这才靠近。” 王放之愿意的时候,他能是这个世间最为温柔的人。他本来生性冷漠,却不介意自己偶尔的绕指柔。当如此矛盾的一个人对她体贴时,也不怪孟云开对他情根深种,从此难以自拔。 他走到了床榻旁边,借着烛火细细端详着他的妻子。 夫妻二人本是同林鸟,这两个本该是世间最为亲近的人却一个表面温和,内里无情,另一个却已经离世,留下一个躯壳,被一只只能装作她的孤魂野鬼占着,再也不能相见。 他看着她柔婉平和的睡颜,为她掖了掖被角,就要离开。 孟云开自然不会让他此时离去。她轻轻咳了两声,睁开了眼睛,看见那个模糊的背影,泪水忽然不由自主地溢满了眼眶。她看着他的身影,低低叫了一声“大人” 王放之转身,目光平稳地看着她。 孟云开如今身上只披了一件亵衣,此时她忽然起身,亵衣在领口处滑落,露出一截清白的香肩,上面仿佛积了一层终年不化的白雪,却只需要轻轻一碰,便能化为流入手掌的暖水。 外面长夜无边际,屋内芙蓉美人帐。 室内浮着一种清浅的香味,却又能缠绵进骨子里。 他看着她一副眼中含泪的模样,冷硬的眉眼此时也难得软化一份。 “六娘,”他缓缓地唤了一声,声音暗哑。 王放之并不年轻了。他已经三十四了,甚至在鬓角找出过银白的发丝,可是他依旧英俊,带着岁月赋予他的清淡沉稳,卓尔不群。 她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用手背匆匆抹掉了滑落的泪珠,却发现这样更是有失礼数,一时间进退两难,卡在那里不知所措,有着一种孩子般的慌张。 王放之笑了一声,坐在床边,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他看着她眼尾的那一点朱砂痣,稍稍用力地擦了上去,却见她的眼角被抹红了一片,衬得那一颗小痣更加嫣红。 没有擦掉。 那就好。 就这样,他好像是情不自禁地靠前,轻轻吻上了她的眼角。 可是即便如此,他的心底也保持着清明,动作不轻不重,分寸极好。 孟云开微微颤抖着一双手,抚上了他的肩膀。 时隔一年,她终于见到了他。 她是如此珍惜着他在自己面前的一举一动,甚至不敢呼吸,怕他只是一个梦境,稍稍一口热气就会被吹没了。 王放之直起身子,看着有些急促喘气的孟云开,碰了碰她的眉梢,带着淡淡的笑意“吸气。” 孟云开呆呆地看着他,随着他的指令而吸了一口气,却又忘了吐出来,还是靠他无可奈何地拍了拍她的背,这才呼了出来。她的面颊微红,像是抹了女儿家最好的胭脂,尾音发颤“大人” 王放之抽身而出,看着身下人温顺的表情,对着她微微一笑,将她重新按回被褥之中“时辰不早了,你如今还身体抱恙,早些休息。” 说罢,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想要离去,只不过孟云开掀被下床,疾步走到了他的身后,轻轻用手臂环绕住他的腰背,将头慢慢地贴在他的后背之上。 王放之陡然停住了脚步。 屋内,烛火在窗纸上投射出两个人的剪影,缠绵缱绻,仿佛早已融为一体,不分你我,衬着外面的雪夜,看着分外柔和。 孟云开轻轻抱着他,在后面无声地啜泣着,眼泪打湿了他厚重的外袍。那些眼泪那么热,那么沉,仿佛从她的眼中直接地淌进了他的心里。 滚烫得仿佛可以在他的心房外化出一个口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蜡泪凝相思 他没有回身,却将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六娘” 她面上羞赧,睫毛如同蝉翼一般微微颤抖,看上去是一副眼含春意的温柔,心中却是冷笑一声,冷如寒铁,不为之所动。 明明对自己只有三分的好感,却不着痕迹地做出了七分。 这便是王放之的温和,来得情深意重,自然也会去得猝不及防,令人抓都抓不住,若是不幸沉溺,只能缅怀手心中的一点热度。 她没有回应,却将身子贴得更紧了一些,依偎着他。 王放之压低了声音,在黑夜中几乎低沉含糊地听不清楚,只知道其中满含暗哑的情欲“可是想要我留下” 孟云开垂下眼帘,细长的睫毛在她的眼底打下了一层扇形的阴影,安静而沉默。 王放之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了身,捧着她的脸,低头重复问到“六娘,可是想要我留下来” 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总觉得里面藏着什么黑压压的东西,让她心生畏惧,却又被逼问得不知所措,最后只能温驯地点了点头,低低答应了一声“嗯” 王放之将她缓慢地拢入胸膛,让她的脑袋依偎在自己的肩上。她听着他胸口传来的心跳,一声又一声,闻着他身上若隐若现的墨香,只觉得岁月静好。所有爱的,痛的,为他心伤的都不复存在,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再无分离的苦楚。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王放之抱上了床,只知道等她回过神后,他已经伏在了她的身上,一双茶色的眼睛低垂着,遮住了里面的神色,看起来平宁恬静,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当他还是一个青年时的样子。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拂过他的双眼,却被他握住了手,送到唇边,轻轻落下一个吻“六娘” 他的唇瓣单薄而冰冷,唇角锋利,却又在她的颈肩、锁骨处细密亲吻着,极尽柔和。 梳妆台上的油灯将整个内室照得半明半暗,偶尔传来一声轻微的“噼啪”声,只看见两个人的影子被投射在了墙上,纠缠不清。 孟云开看着王放之依旧克制的脸庞,顿了顿,最后吻上了他的喉结。 她想,为了这一晌贪欢,那个已逝去的姑娘怕是粉身碎骨也毫无怨言。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是用了多少年的缘分才可以有了这一刻偷来的欢愉。 那个孟云开爱王放之,爱之入骨。 烛火依旧折射出温柔的微光。 第二天的清晨,孟云开独自一人在床上醒了过来,浑身酸痛,旁边的被褥摸上去一片冰凉,仿佛从来没有人在那里躺过一样。 她弯了弯唇角,看着外面清透的日光,仿佛是要扯起一个微笑,却最后没有忍住,一颗泪珠滑了下来。 这是真正的孟云开残留的情绪。 她知道自己留不住王放之。 因为她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现在成为了孟云开的关山月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柔声道“没有事的。” 她是为了那个连哭都舍不得在王放之面前哭的姑娘才说的。 木莲的身影出现在门后,看见她朝自己看了过来,躬了躬身子“夫人,是时候请安了。” 孟云开点了点头,梳洗之后,看着木莲在镜子后面挽起自己的长发。她想起了自己和王放之之间从来没有结过发。新婚那一晚她不知道,后来懂得了有这个习俗,她却不敢向他提起。 可以不麻烦他的,她总是不麻烦。 她走出了房门,背影清瘦,裙不沾地,露出一点青色的鞋尖。 琉璃灯左右打量了她一圈“怎么样” 孟云开捋了捋自己的衣领,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觉得十分满意“体力不错,资质上佳。” 琉璃灯气急败坏“我是问你任务进行的怎么样了” 她摆了摆手,却不提这个“你说王放之像不像一个嫖客,而我就是那被骗身又骗心的痴情女子” 孟云开顿了顿,又想了想,从旁边的枝桠上取了一滴晨露,在脸上抹下两行泪痕,不伦不类地唱到“我本一良人,奈何落风尘,一晌贪欢后,骗身又骗心。” 琉璃灯抖了抖身子,甩下一身的鸡皮疙瘩,毫不留情地批判“到底是谁最提裤不留情” 孟云开故作沉吟半刻,最后无可奈何地承认到“好吧,是我,毕竟也有爽到。” 琉璃灯“哼”了一声“你还算有一点自知之明。” 孟云开忽然笑开了“那当然,我可是三国第一美人。” 琉璃灯忍不住笑了出声,差一点发出猪叫。三国第一美人它不知道,它只知道当它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几乎都快吐了出来。她披头散饭,满身血污已经冲天的血腥味儿,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血肉模糊,看上去简直不忍直视,辣眼睛极了,如果不是被迫与她绑定,它肯定看不上这种女人。 都不好意思带出去。 它想要的宿主是美人,不是丑八怪。 如今她在琉璃灯界内的模样也没有好到哪去,浑身支离破碎,肉身全是一块又一块的碎肉,拼起来一个残缺不全的身体,露出底下的森森白骨。它压根不敢多看。 琉璃灯想,世界上没有比她更丑的人了。 王放之无父无母,只有一个祖母。 太夫人姓郑,深居简出,一年也难得几回出她的平心堂,吃斋念佛。 郑太夫人浑身上下都素净极了,唯有手腕上戴了一只红玻璃的手镯,上面镶了只有小女儿家才喜欢的玛瑙,雕成不同的生肖。 她慈眉善目,不用开口便嘴边挂了一丝微笑,可曾经的孟云开最怕的人就是她。她养尊处优了一辈子,谁知道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只能一个人抚养长孙成人。她一生的苦难藏在了微笑背后,却毫不留情地将所有的刻薄释放在了孟云开的身上。 她瞧不上她。一个官妓出身的女人,母亲又是如此卑微的身世,就算父族再怎么显赫,那也是骨子里面带上了低贱,天生低人一等。 等到孟云开到达平心堂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人了。 平心堂终年散着檀香,里面日光不怎么明亮,却清幽安静。守门的婢女朝里屋通报了一声,只听得里面的声音微微一顿,然后似乎又毫无停歇地升了起来。 她垂首走了进去,行了礼。太夫人也没有在这件事上难为她,让她起了身。 孟云开抬头,看了一眼周边的女眷,哪一个不是面含讥讽地看着她。 以色侍人,岂能长久 她知道她们的鄙夷,只不过原来的孟云开不敢反抗,现在的这个也不放在心上。一报还一报,现在的孟云开有多委屈,以后的王放之就有多痛。 她们没有胆量去笑王放之娶了一个官妓,只能在这里对自己冷嘲热讽。 太夫人举起了茶盏,看向了她“身子好了” 她微微点了点头“承蒙太夫人的福气,今早起来便好多了。” 孟云开在她们面前总是能不开口便不多说,只不过就算如此,那些其他的夫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王放之四弟的夫人笑了一声,看了一眼孟云开“果然是出身低贱的,这么一晚上就好了。” 孟云开看着自己的鞋尖,没有说话。 她们都知道自己感染风寒不过是因为昨日请安的时候,太夫人不让她进屋,在屋中训斥她少调失教,不知廉耻,深夜还不归院,在外面苦苦等待叫人看了笑话。 孟云开跪在雪地中,一双腿被浸泡在雪水之中,一声不响地听着太夫人平缓低沉的训诫,耳边充斥着其余女眷的低笑,面白如雪。 她们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越来越弱,直到慢慢淡化成为若有若无的轻声细语。她又想起了年幼时的那一棵老树以及它像雪一样的花瓣。那一刻的她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能在树下无忧无虑地坐一下午。 这一切她从来没有告诉过王放之。她爱他,所以不愿意让他为难,虽然他也并不会上心。孟云开向来知道自己的分量。 太夫人放下茶盏,四夫人住了嘴,再也不敢说话。 这个年过耄耋的老人看着孟云开,一字一句地说到“你记住,以姿色服侍他人究竟不得体面。你虽然出身低贱,母亲没有教导过,可这些道理却也应该懂得一二。你若是真想要为放之好,那就好好地循规蹈矩,安常守分,不要让他为你分心。” 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太夫人的冷淡。这种曾经让她无地自容的话现在她已经能够泰然处之。她垂下脖子“是,晚辈谨遵教诲。” 太夫人笑了笑,笑意却没抵达眼底,而是近乎冷漠地看了屋中的所有女人一眼,轻声道“传膳吧。” 孟云开听到这一句话之后站了起来,等到其他夫人坐下后,走到太夫人身后,垂手而立,为她布菜,只有回到自己的院中才会吃上一口饭。 膳后太夫人要闭目养神,不再见人,她们也都沉默地退了出去。 回去之后,木莲不解,问她“夫人,昨夜大人留宿,您怎么不将这些与他说呢” 孟云开坐在窗边,拾起了布料针线。 这是一件还没有完工的里衣,针脚细密,厚实保暖,是从前的孟云开开始做的。她想象着王放之穿上这件衣服,就像是穿上了她的一腔挂念与情思。 她笑了笑,面孔在初冬白得像雪“这没什么的,更何况大人事务繁忙,怎么可以让小事挂心” 那一天晚上,孟云开依旧提着宫灯去长廊等候。 等待一个有可能不会出现的人。 木莲站在她的面前,恳求地看着她“夫人,别去了,不然您又会被太夫人斥责的。” 孟云开摇了摇头,后来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浮起一层微红,像是用胭脂沾染过一样“我要接大人回家。” 王放之在意料之中地又一次来了。 这一次他走到了提着宫灯的孟云开面前,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呵了一口暖气。 他穿着厚重的朝服,鬓角带着一点雪花,看着月光下的女子,神色温和“六娘,我回来了。” 琉璃灯看着他,心里有些不明白“他明明只对孟云开有三四分好感,为什么显得自己有七八分呢” 孟云开回握住他的手,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大人。” 她面上笑着,心里却在回应琉璃灯“他没有在装,或者他认为自己没有,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目的的温柔。” 王放之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活在一副虚假的皮囊之下太久了,久到他已经不由自主地戴上了一个温和的假面,再也摘不下来。 他的微笑不是真心实意,而是习惯使然。 孟云开没有再说下去。 那就让他弄假成真好了。 他看着孟云开,将一缕发丝放到唇边吻了吻,又别在她的耳后。孟云开闻着他身上另一个女人的香味,心里无动于衷。 “他和孟云展在一起了吗”琉璃灯心里莫名其妙地怒火焚烧,有一些咬牙切齿地看着王放之。 它宿主的男人,就算她长得再怎么惊悚可怖,那也是它宿主的男人。 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没有,至少没有睡过,”孟云开与王放之一起走回去,二人的脚印在雪地上留下了四行痕迹,却又很快被雪花盖住,“那是孟云展故意在他身上留下来的,就是为了让我闻到。” “毕竟在男人的眼中,嫉妒的女人是丑陋的。” 琉璃灯好像是懂了,“哦”了一声“那你生气吗” 孟云开看了一眼王放之,对上他回望过来的眼睛,羞赧地将脸偏过一边,留下一个秀美的侧脸“你猜” 琉璃灯很生气,表示拒绝与她说话。 它感觉自己刚才的担心都是喂了狗。 那一晚上,王放之与她一起踏进了屋子里,两个人相拥地躺在床上,他又像昨晚一样轻柔地亲吻着她眼角的朱砂痣,满是爱怜。 他最后在她耳边低低喊了一声“云开。” 她抬头看他,看不出里面究竟是沉迷还是清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蜡泪凝相思 孟云开第二天醒得比王放之早。 她让琉璃灯提前叫醒了自己。 借着破晓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日光,她端详着王放之平静的睡容,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琉璃灯侃着大山。 “他昨天晚上叫你云开了。”琉璃灯在她身边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来回打量着她。 “我听见了。”孟云开重新躺了回去,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琉璃灯看她一副懈怠的样子,只觉得皇帝不急急太监,恨铁不成钢,只怨自己当初被迫与她绑定“你就没有一点表示吗” “我很欣慰。”她翻了一个身,背对着王放之,偷偷戳了戳琉璃灯,”哎,你是男是女” “本尊岂会被性别所束缚”琉璃灯躲了一下,却还是不幸中招,“男女皆不是。” 孟云开表示懂了“所以说你不明白,男人在床上说的十句话里面有一句能信,就差不多算是海誓山盟了。” 琉璃灯翻了她一个嫌弃的白眼“我才不信你的一派胡言,人间自有真情在。” 她被逗笑了“难为你还相信真爱。” 它气呼呼地转了一个身,也学着孟云开一样背对着人“这个世上最应该相信真爱的就是你” 孟云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自言自语了一句“是吗” 还不等琉璃灯再说些什么,王放之那里便动了动。她看了他一眼,转过了身子,闭上了眼睛,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 王放之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干净素雅,朱唇微启,那一点朱砂痣在昨夜之后仿佛更加鲜艳。 他稍稍动了一下身子,却发现自己的衣角被一只手轻轻牵着。 那只手那么瘦,那么细,他轻轻一碰就可以移开。 王放之将手指放在那只手的上面,却没有将它挪开,反而在上面微微摩挲,若有所思。 他想起了昨晚自己的一声“云开”。 “六娘”再怎么亲密也只是一个排行,“云开”却是她的名字。任何人都可以叫她一声“六娘”,却只有自己能叫她一声“云开”。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叫她。 人生在世,本来就是孤零零地出生,然后孤零零地死去,中间的任何陪伴都只是镜花水月的梦一场,生带不来,死带不去。但是就是这么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却值得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孟云开感觉不到他的动作,知道现在该是自己登场的时间了。她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王放之,呢喃了一声“大人” 王放之微微一笑,顺势抽出了手“六娘,继续睡吧。” 她却摇了摇头,从床上坐了起来,雪白的里衣遮不住里面的红痕。王放之看见了,眼眸一暗,却还是站了起来。 孟云开随着他一起起身,光脚站在地上“我为大人梳洗。” 王放之坐在了她的梳妆台面前,看着铜镜中自己的倒影,有着一种恍惚感。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有人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的时候了。每一个早上,到时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丝不苟地为自己梳洗穿戴,然后便踏着凌晨还未彻底亮起来的光就出了门。 他接过孟云开递过来的手帕,在脸上擦了擦干净,便看见她站在自己身后,挽起一头乌发,从上到下,轻柔又细密地梳了下来。她垂着眼睛,神情专注,微微抿着嘴,雪白的手指与漆黑的长发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她将王放之的发丝绾成了端正的发髻,再将冕冠轻轻带上。他们的眼睛在铜镜中不经意地交汇,王放之看着她的脸,心里轻轻动了一下。 那一下很轻,也十分飞快,就像蝴蝶触水般轻柔,连他自己也没有琢磨出来是什么滋味。 他站了起来,看着孟云开将自己的朝服抱了过来。朝服宽大,显得她只有小小一点点,被包裹在内。她低下头,为他系上腰带,再别上玉佩。 王放之看着她赤裸的双脚,将她轻轻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脚尖上“别着凉了。” 他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来这一句话的时候,脸上是有多么柔和。 王放之可能也想象不到。 可是孟云开注意到了,但她没有得寸进尺。 她松开了牵在他腰带上的手,抬头看着他“外面风寒露重,大人小心受寒了。” 王放之点了点头,将她放回床上,然后踩着破晓后的第一束光芒走出了房门。 请安的时候,太夫人看了看她,什么也没有说。四夫人原本都已经开了口,却最后怏怏闭上,没有再说话。 孟云开一辈子的荣辱都系在王放之的身上。当他不愿意对她好的时候,那么所有人都可以轻视她。不过当他愿意对她有一点和颜悦色的时候,那么所有人都不会敢再轻她践她。 王放之是晚上踏着风雪回来的。 孟云开拿出了那一件完工的里衣,什么也没有说,既没有邀功,也没有叫苦,只是替他换上。他看着细密的针脚,对她微微一笑。烛光底下,他清淡疏朗的五官也染上了一层不甚明显的温情。 她每一次看着这个男人的时候,隐约总是会明白孟云开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他。 不光是因为他救她于水火之中,而是因为他在冷漠之下藏着的不经意的一抹温柔。这样的温柔带着致命的吸引力,让她飞蛾扑火般地靠近,最后没有意外地死在了看似美丽的火焰之中。 就这样,孟云开一天天在二人之间维护着一层若有若无的亲密。 虽然听起来很难听,可是孟云开认为,爱情是要手段的。 如果没有人花心思去维持,那这段感情只会在岁月的蹉跎下越来越暗淡,所以一些心机是无伤大雅的。 当然,对你不爱的人,那一切则另做别谈。 现在的孟云开不爱王放之,可是她永远都会做出等候着他的样子,室内永远都为他亮着一盏灯,即使他不回家,也不会熄灭。 一开始王放之不回家时还不会给她捎一个口信,现在他却懂得了让引源过来,提前通知她自己不会回府了。 孟云开看似什么都没有做,每一天只重复着千篇一律的习惯。她伴他入睡,为他梳洗,替他披上那一件象征着无边权利的朝服,而且能感觉到他的好感已经在一点点地增加。 对于王放之这种人,唯一能够接近他的心的方法只有通过温水煮青蛙。 而他的好感也来得缓慢,一点又一点,不疾不徐。 他的戒备心太强,永远不会相信一个与他并肩的人。所以当他寂寞的时候,柔弱无依的孟云开是最好的选择。她本来就是他的妻子,这个世间唯一能与他生死同穴的人。他对她有着一种本能的信任,因为他知道她对自己没有丝毫的威胁。 孟云开只要让他感受到自己对他毫无条件的爱意,将这种信任升华为更深的依赖,就能从而使他离不开自己的温柔。 在这样的依赖之下,王放之不会再去迁就第二个人。 他的唯一已经给了她,就不会再有任何余地却施舍给其他人。 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王放之是不会意识到自己对孟云开感情上的变化,因此她需要一个外力来改变事情的发展。 这个契机很快就来了,在两个月之后的一个清晨。 此时孟云展已经被找到四个月了。 这一日早上,就当孟云开为王放之披上朝服的时候,她忽然感觉胃里一阵翻涌,胸口气闷。她捂住了嘴,想要干呕几声,不过却被呛到了,眼眶倏然红了起来,像是刚哭过了一场。 王放之摸了摸她单薄的后背,扬声对外面的引源说到“将御医叫过来。” 引源在外面道了一声“是”。 孟云开握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大人,不要紧,这没什么。” 王放之没有与她争执,只是让她坐了下来,放下了屏障。 宫中的御医很快便过来了,朝王放之跪了下去“下官叩见大司马。” 他点了点头“劳烦看看我的夫人有什么不适。” 御医再拜了一下,这才起身,来到屏障之前。孟云开伸出手,手上被系了一根红线。过了几息之后,那个御医顿了一下,之后才面上带了笑容“恭喜大司马,夫人这是有孕了。” 王放之像是没有听清,愣了一下,再次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御医咽了咽口水,有些不安“夫人如今有孕在身,已经三个月了。” 王放之重复了一遍,神色竟然有一些恍惚“三个月了” 御医看了一眼屏风后的人影,低头道“是,只不过夫人身子虚弱,更且还”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觉红绳紧了紧,便不再多说。 王放之还没有反应过来。 一个孩子。 会哭会动会笑的小东西。 他血脉的传承。 王放之已经三十四岁了。他不重男女之事,一辈子只有过孟云开一个女人。当看着其他兄弟膝下有儿女承欢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有一个孩子会是什么样。他会牙牙学语地叫着自己“爹爹”,软趴趴地等着自己去抱,而他会教他说话,走路,读书,写字,然后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最后终于成人。 只是他后来想到了自己。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生性冷淡,于是也不再期待一个孩子。 王放之怕自己不爱他。 不过现在,他几乎像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年一样,高兴得不知所措。 他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 一个会拥有他所有的孩子。 王放之强忍着一腔不为人知的欣喜,吩咐引源送客。引源察言观色,给了那个御医三十两的赏银,看着他兴高采烈地走了。 他回到了屋中,看着隔着屏风的人影,心中一阵悸动。 这是他的妻子,如今他们有着更加紧密的联系,因为她的腹中还有着他们的孩子。他从来没有一刻有过这么强烈的意识。 他走过屏风,来到孟云开面前。他伸出了手,想要碰一碰她,却最后又收了回来,不敢贸然,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不敢动。 孟云开仰头看着他“大人” 王放之看着她依旧微红的眼眶,心中蓦地一软。 她给了他一个多年都不敢奢望的梦。 他最终还是俯身,握住她的手,将孟云开轻轻揽进自己的胸怀“叫我良辅。” 王放之常年不动声色的脸上显出了一个柔和的微笑,眉梢眼角有着从未有过的欣喜。 他活了三十四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高兴。 而孟云开枕在他的胸膛上,也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蜡泪凝相思 孟云开知道一个孩子对于王放之的意义。 他在世上几乎孤家寡人一个,似乎什么牵挂都没有了。有的时候孟云开不知道是该敬佩他还是可怜他。 他出身豪族,少年时名满天下,青年时拜相封侯,权倾朝野。这片江山对他来说就在一指之遥,可是他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去爱。他庇护天下百姓,却没有人去庇护他,而那唯一一个除了他什么都可以不要的人,也早早死在了后宅的搓磨和他的冷漠之下。 王放之不是不寂寞,所以他对孟云展念念不忘。 只不过他爱的也不是她,只不过是怀念一段鲜衣怒马、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她陪伴了那个时候的他,所以他记得她。他每一次看到孟云展的时候,是在试图从她身上找回当年的自己。 一个不必背负整座社稷的重负、不受世俗打扰、双耳不闻窗外事的少年。 这也是他十年前娶回孟云开的原因。 王放之透过孟云开看到孟云展,通过孟云展看到自己。 但是如今他即将有一个孩子了,不论男女,这个孩子都是一个能让他不计回报付出的人。 他会因为孟云开而懂得爱,从而去爱这个孩子。 孟云开坐在窗边,眯着眼睛看着远处渐渐升起来的太阳。这一阵子她越来越嗜睡,过不了多久就会觉得疲倦。木莲站在她的身旁,这个年轻的姑娘脸上是真诚的笑意,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看着她“夫人,如今您有身孕,四夫人再也不敢说您了。” 她脸上的雀斑也随着她的笑容一起绽放。 孟云开看着这个才十七八岁的少女,脸上也带上了微笑。她喜欢这种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小姑娘。她们身上有一种吸引人、旺盛的生命力,看着就让人感觉高兴。 “无妨,四夫人说什么就让她说吧,我没有什么的。”孟云开摆了摆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木莲却着急了“夫人,大人现在终于对您爱重有加,您怎么还能让四夫人欺负您呢您也要为小郎君考虑啊。” 孟云开含着笑,却没有再说什么。琉璃灯也有些不解,开口问到“你怎么不像她说的那样,杀一杀四夫人的威风呢” 哼欺负它宿主的人都不是好人。 就因为她是一个丑八怪,所以你们不许欺负她 不要拿别人的缺陷欺负别人 “孟云开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而木莲了解她。如果有朝一日她忽然一下子变得大张旗鼓,口怼太夫人,拳打四夫人,那我岂不是要被当成妖精烧了,你舍得吗”孟云开撑着脸,有些无聊,摆弄了一下窗台上的兰花,“更何况我还需要四夫人,并且维持我的人设啊。” 有些事情,如果被当事人亲自点破了,反而不美。 她要是自己宣布怀孕的事情,怎么可能让王放之改变她在后宅的日子呢 孟云开要的不止是王放之的怜惜。 第二天王放之休沐,她知道机会来了。 他们是一同前去给太夫人请安的。 白雪纷飞,鹅毛大雪,王放之持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两人共同走在布满积雪的路上,留下几串脚印,又很快消失不见。他看向她,轻轻掖了掖她脖颈处的狐裘“冷不冷” 她摇了摇头,反握住他捏着伞柄的手“倒是大人平日里公务繁忙,不要受凉了。” 他看着两个人叠在一起的手“叫我良辅。” 孟云开却微微一笑“大人是我的天,自然不可随便称呼。” 只不过在心里,她却唱了起来,调拐得七扭八扭”你是我的天,我是你的地,就像油和盐,就像柴和米” 琉璃灯不堪其折磨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当然,如果它有耳朵的话。 王放之没有说话,反而为她拂去肩上的一片雪花,指尖在上面多逗留了几秒,碰了碰她的耳垂。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到“这么喜欢喊我大人,那就留到晚上再叫,我喜欢听。” 她双颊飞起红晕,抿起了唇瓣,别过了头,却将藏在眼尾的一点朱砂痣露了出来,正好摆在王放之的面前。他俯身,温凉的唇瓣凑了上去,贴在上面,轻啄了一下。 他们的身影在飘飘大雪中若隐若现,只看见有两个人并肩而站,难以分离。 二人走到了平心堂前面。太夫人畏寒,平心堂一年四季都烧着炭火。他们进到外室的时候便感觉一阵暖意扑面而来。王放之没有自己先脱下大氅,反而先替孟云开解开了领口的结子,这才自己褪下大氅,交给婢女。 王放之留意到孟云开揣揣不安地看了一眼里屋。 他按了按孟云开的肩头“你先进去。” 她点了点头,走了进去。还没等她开口说话,便听到四夫人的声音“哎呦,这不是大嫂吗,怎么今天来的这么慢,还让长辈等着,这可不符合礼数啊。” 孟云开其实没有来晚,只不过是今天王放之随行,来得比平日迟了一点。 还没等她说话,她便看见王放之走了进来,来到太夫人面前,行了一个礼“请祖母安。” 太夫人冷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出声“起来吧。” 这是她的长孙,可她却不能对他稍有微词,置喙他的任何决定,当年如此,现在依旧,因为他还是王氏家主,一手遮天的大司马。 四夫人的脸色白了白,撇向了一边。 既然王放之今日请安,其余女眷便另外设了一张桌子,中间隔了屏风,留下太夫人、王放之于孟云开三个人。他们二人落座,而孟云开如同往常一样,站在了太夫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王放之的语气十分平淡“六娘,坐下吧。” 太夫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一会儿之后才开口“怎么了” 王放之神情平常,眉目之间毫无波澜,仿佛就是随口说了一件毫无干系的小事“她有身孕了。” 这句话说完之后,原本就安静的平心堂陷入死寂之中。没有人敢开口,许久之后,太夫人才看向孟云开“怎么不早说” 她垂下头,轻声回到“也是昨日才知晓的。” 太夫人神色复杂,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坐下来吧。” 孟云开道了谢,坐在了王放之的旁边,不敢说话,却感到王放之在桌下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 这一顿早膳吃得所有人心神不宁,而王放之依旧一副面不改色的模样,处之泰然。太夫人看着孟云开,心中叹了一口气,想着这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这府中也许久没了孩子的笑声,只可惜他的母亲是孟云开,父亲是王放之。 太夫人从来不看好他们。他们之间的孽缘太多,一开始就不是对的人,捋不清分不净,再怎么样也难以善终。 当孟云开随着王放之离开的时候,隔着屏风,她看见了四夫人煞白的面色。 她朝她笑了笑,换来了她更加难堪的表情。 其实孟云开也不打算报复她,毕竟她唯一的线索人物只有王放之,可如果能让四夫人心惊肉跳一阵子,那她倒也不十分介意。 回去的路上,王放之握住了她的手“云开,我在。” 她突然停了下来。 孟云开没有抬头看他,可是如果王放之低头,便能看见她眼中的泪珠,砸在雪地上,而他的确也那么做了。他抬起她的下巴,为她一一拭去泪痕“别哭了,嗯”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哭,可是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叫她“云开”。 不是床笫之间忘情的呼唤,而是他清醒时喊出来的名字。 他看着她的眼睛,指了指两个人头上的雪花,有意逗她开心“你看,我们像不像是一起白了头” 她破涕为笑。 琉璃灯在旁边“啧啧”了两声“不错啊。” 孟云开心里一脸理所当然,表示十分宽容地接纳了它的夸奖“过奖过奖。” 琉璃灯觉得她的脸皮实在厚极,却心中有疑惑,所以还是不耻下问,毕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怎么会变得这么温柔” 它还记得原来王放之淡漠冷肃的样子,怎么变成了如今的这个模样 琉璃灯表示这个世界有些复杂。 “这只不过是因为他对你上心了。他是冷漠无情,可王放之也同样孤独,年纪越大越是如此。当他知道有一个人不论怎么样都愿意陪在自己的身旁时,这么一天天下来,她又怀了他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不动容”孟云开笑嘻嘻,没个正经。 她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拔无情的王放之。爽快,利索,嫖完好骗,不用拖拖拉拉。 过了一个月后,算算日子,到现在为止孟云开已经怀孕四个月了,开始显怀了。 王放之细心,之前已经嘱咐过她,让她不用每个晚上再去长廊等候自己。这一个月来,他回府的时间也提前了不少,常常傍晚便归。 孟云开也头一次意识到了王放之睚眦必报的本性。 有一日他回房,对她微微一笑“四弟这一次晋升的机会我给了二弟。” 孟云开自然一副感动至极、却稍有忐忑的样子。 这一天王放之回来得晚了一些,在走廊上却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叮嘱过她不可再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欣慰还是失落,只觉得好笑,忘了她已经身怀有孕,不宜晚上出门。 他嘲笑了自己一声,觉得自己贪得无厌,实在惹人厌烦。他转过了拐角,却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一点莹莹灯光,在黑夜中那么明显。 那一刻,他的心里安定下来,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他是高兴看见她的。 他好像知道有一个家是什么滋味了。 只是在这一刻,孟云开才第一次走进了王放之的心里。 就这么防不胜防。 从此他不再无家可归,不再无人可靠。他终于知道他可以期待自己回家时,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里等着自己,提着一盏永远不灭的宫灯。 他疾步上前,站在那个人的面前,低低喊了一声“云开,我回家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蜡泪凝相思 在长乐街上,也有一个人在日日夜夜地期盼着王放之的到来。 当年的孟云开也是这样守候在烛火旁边,每时每刻地等候着他的脚步声,却知道因为有姐姐在,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真正地走向她。只不过如今,孟云展也要因为孟云开而尝受这种相思之苦。 她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单相思。 那时候的孟云开不会这么想也不会怨愤,现在的孟云展却另当别论。 王放之来到她这里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从原来每个七日的一次探望变到如今一个月也见不着人影。上一个月他甚至没有捎来一封口信。 孟云展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对于王放之的重要性。她并不在意王放之是否借着自己去追念从前的那一段时光。对她来说,只要他能在她的面前,那就什么也都不能比那更重要。 她每天痴痴地守侯在门口,就想听到那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她自信她比孟云开更了解王放之。她知道他的坐骑是一匹狮子骢,浑身上下一片青白,没有一根杂毛,体型矫健,名叫青耳,而孟云开都不一定见过那匹马。 想当年还在闺中的时候,她同样也是一个满身骄傲的少女,浑身孤高不比王放之少。那时她的父母俱在,疼爱她如珠似宝,而她在兄弟姐妹之中独占鳌头,无人可以与她相比。 只可惜世事无常,覆巢之后,这些曾经的骄矜全都烟消云散,留得她仓皇一人,只能随着母亲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舅家的姐妹明里暗里地嘲讽排挤自己,她也不能回嘴。 这对于自傲的孟云展来说几乎生不如死。 她恨造化弄人。 从前六娘遭受的苦楚,她也自认尝过一遍,直到她后来知道其他姐妹死去无数,剩下的两个沦为官妓。 她知道自己的苦难无法与她们相比,所以她就努力不去想她们。毕竟父亲没了,她们之间最后的一层联系也断了。这样下来,她最后的一丝愧疚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不过后来她依旧在打听她们的消息,不是因为关心,而是出于恐惧。孟云展怕三娘和六娘记恨她,日后对她有所不轨。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两个少女已经一无所有,尊严扫地,每日为了活着而挣扎,怎么可能还有时间去想起她。 当孟云展知道六娘拿出全部身家让所有姐妹安葬时,她觉得她傻,因为人死后便化为乌有,何必如此费心费力,死人也没有办法感激她。 说到底,她还是觉得有两个官妓为姐妹十分丢人。 她们当初就该自裁以免受辱,这样才不坠孟家百年清名。 这种若有若无的鄙夷在她得知孟云开被王放之救出、并且还成为了他的妻子之后化为了彻头彻尾的怨恨。只不过因为她知道王放之为什么会娶六娘,所以这怨恨里面还带着一丝得意。 你看,就算你的丈夫娶了你,他心里挂念的还是我。 孟云展的丈夫在婚后两年便没了,而她心底没有多少悲伤 他们之间连相敬如宾都谈不上,更何来死后的情深意切。 她还记得她被王放之找到的那一天。 引源来到她舅家的大门,恭恭敬敬地请她上车。她道别了所谓的家人,与他一起来到京都,抵达了长乐街的府邸门口。她进了前堂,看见一个高大瘦削的背影,看起来熟悉又陌生。那个身影缓缓转了过来,眉目清淡,叫了一声“二娘”。 那时候她又想起自己为什么爱他了。 如今她等候在门口,翘首以盼,想着往事,却猝不及防地听见了一阵熟悉的马蹄声。 孟云展站了起来,眺望着远方,然后在不远处,缓缓在马背上走来了一个身影,穿着深红色的朝服,头戴冕冠,冷淡俊美。 王放之下马,将马缰交给了引源,走上前来“二娘。” 她看着他疏朗漠然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轻轻回了一声“良辅。” 他点了点头,不等她便走了进去“我有话与你说。” 孟云展跟随着他的背影,难掩心中的激动,又坐在了那一晚的太师椅上。 她知道他想要说什么,而且也愿意跟他回王府。 婢女端出一套茶具。她熟练地温具,置茶,冲泡,将清澈透亮的茶汤奉于王放之的面前。少时他只喝她冲泡的六安瓜片,只不过现在王放之接过茶盏,对她略略点了点头,便将它放置在一边。 孟云展看着他,忽然心口一慌。 难道他连她的茶都不愿意入口了吗 不应该是这样啊。 她抬头看着王放之,目中含着盈盈泪水“你不愿意喝” 王放之看着他的脸庞,心中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二娘,世上的一切都是会变的。” 包括你我。 孟云展心中不安,却不懂得他为什么这么说“良辅,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懂,难道他不再需要她了吗她本来以为他会将自己带回王府,而孟云展也不在意他会给自己什么样的名分。只要能跟在他的身旁,那么她必然会胜过孟云开。 王放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孟云展忽然一下泪流满面,心中大恸。她知道自己哭起来的时候,侧脸最像少女时期的她,可她偷眼看着王放之,却发现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之意。 “难道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吗”孟云展这时已经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 “那时候我十五岁,你十七岁,我们站在池塘旁边,你说你心中有我,说愿意娶我,要等到当上三品大员之后再来迎我过门,让我成为全京都最让人艳羡的新娘子。你都忘了吗,你还从树上摘下一枝花给我,你说过要娶我过门的” 王放之不为所动,面容宁静“二娘,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又是造化弄人 孟云展抹着眼泪,哭喊到“你怎么可以这样我等你等了十二年,我把最好的时间都给了你我不在意我是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不在意我只要在你身边就好。能一直陪着你,看着你,我就很满足了。难道你连这一点施舍都不肯给我吗六娘只不过是我的替身,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凭什么让她做你的夫人” 她软下声音,睁着一双泪目看着他“我愿意做小,只要你肯怜惜我,多来看看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王放之摇了摇头“慎言。” 孟云展终于忍不住了“她到底比我好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有身孕了。” 孟云展的脸色瞬间惨败无比,面无人色。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哭腔“你就要为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让她留在你的身边” 王放之静静地看着孟云展身后的白墙,隔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兴许是有些喜欢她了。” 孟云展听到这一句话,好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几乎语无伦次,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看着王放之,“良辅,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王放之口吻平淡,眉眼不带任何温度“二娘,你若是想要嫁人,我自会为你准备好嫁妆,让你风光出嫁。你若是不想,那么这一处府邸便就给了你。” “那么王府呢我以后还能去拜访你吗”孟云展忽然伸手握住他的宽袖,十指收紧,不肯松开。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王放之轻轻将袖口从她手中扯了出来,不带一丝犹豫“云开身子快重起来了,我不想让她见到你。” 孟云展仿若雷击,过了一会儿后,惨淡地笑了一声“你叫她云开” 那我又算是什么 就算是在最亲近的时候,少年时的王放之也没有叫过她云展。 孟云开血统低贱,生母卑微,何德何能可以让王放之将她记挂在心 她不配。 王放之最终还是说出了这一句话,将她打入深渊“她是我的夫人。” 孟云展不甘心,终究再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那我又是什么” 她看着他,看他脸上不紧不慢,平静至极地说“故人罢了。” 故人罢了。 孟云开在王放之的书房看着这一幕,琉璃灯在她身旁,一人一灯一起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场对话。 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还想来二斤瓜子。 “这场前任告别仪式不错啊,剧情够曲折动人的,”孟云开咂了咂嘴,饶有兴趣地盯着两个人看,“这孟云展长得可以啊。” 只不过还是自己这副皮囊美一些。 想到这里,她不禁爱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就是还没有真正的我美。” 琉璃灯白了她一眼。 这个丑女人估计也是走火入魔了,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自己那张四分五裂的脸。 “王放之倒也是狠心,”她又将注意力转了回去,“孟云展这么苦苦挽留,也没有见他被美色旧情打动。唉,男人,你的名字叫做铁石心肠。” 琉璃灯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不是应该高兴吗王放之好歹是为了你。他要是不狠心,这会儿该哭的就不是孟云展,而是你了。” “我的眼泪价值千金,怎么可能为男人而流以前的时候,只要我掉一滴眼泪,那就是掉脑袋的事。” 琉璃灯都不好意思告诉她,在这个世界里她已经在王放之面前假装哭过多少次了。 唉,有一个说话不靠谱的宿主真心累。如此看来,她其他的那些话 比如“我是三国第一美人”等等 也都不可信。 王放之的书房向来是王府重地,只不过孟云开已经可以在这里走动了。他的本意是让她选出几本游记,看着解闷,其余四书五经、伤春悲秋的诗词就不要碰了,免得她孕期头疼,情绪波动太大。 但是孟云开深谙分寸一说,只象征性地挑了一本书,以彰显自己有文化爱读书的本性,其余时间都在装模作样地为他整理书本、清理书案。 当然了,她顶多就是把这摊纸从左边摆到右边,后来看了看,觉得不妥,又从右边摆回到了左边。 “你挑了什么书”琉璃灯碰了碰她,却不敢用力,问到。 孟云开掀起书皮,给它看到妖魔战鬼怪之二三事。 琉璃灯“” 它也没有想到王放之小时候这么不靠谱。 琉璃灯干脆不和孟云开说话,转头过去看自己变出来的影像。 孟云展怆然涕下,喃喃自语“只是故人吗” 王放之没有再看她“二娘,我要走了。” 他站起身来,不等她回应便走出了大门。引源站在外面,此时牵着青耳等他。王放之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孟云展,神色沉静,就像他第一次在这座府邸前和她见面一样“二娘,我走了。珍重。” 说罢,他蹬了蹬脚,头也不回地骑远了。 她看着他越行越远的背影,双目再次流下泪水,心中哀痛欲绝。 孟云展不相信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以来她期盼着和王放之再次见面,而他们之间的结局应该也远不止于此。 她相信王放之是爱她的,而他们之间,也不过只隔着一个六娘而已。 那个安静温柔,不足挂齿的孟云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蜡泪凝相思 下马之后,王放之转向引源“闻一下我。” 引源愣了一下,随即跪倒在地“大人” 王放之顿了顿,轻咳了一声,让他起来“我身上有没有女子的胭脂味儿” 他刚才与孟云展面对面地坐着,如果他在那里沾染上了什么味道,他不希望云开闻到。如今她的身子也开始重了起来,肚子一天也比一天的大了,他是不想让她忧心这些杂事。 王放之自己能解决的事,何必要她费神 以前是他不在意,而现在他觉得也许应该放在心上了。 引源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件事。他不敢靠近王放之,只能在他的身边动了动鼻子,随后低下了头“回大人,您身上并无任何香味。” 王放之点了点头,有些满意。只不过就算如此,他也在外面的冷风中站了一息时间,等到自己聊胜于无地认为没有一丝异味之后,这才肯进门。 他穿过长廊,最后是在书房找到孟云开的。她正伏在书案上,双眼闭合,唇瓣轻启,手边还摊着一本书。一阵微风吹过,她的发丝轻轻飘动,吹得露出一点眼尾旁的朱砂痣,含羞绽放。 不知道是不是王放之的错觉,他只觉得这一颗红痣越来越鲜艳了,甚至红得有一些晃眼。原本他看到它的时候只觉得心中欢喜,爱怜非常,如今却觉得有着隐隐约约的不祥。 王放之不愿意再去想这些。他只知道,如今她在他的身边,怀着他的骨肉,这就足够了。他走上前去,用手掌轻轻盖住了那一粒红痣。 他抬眼扫视了一下书房,发现自己的书案已经被整理干净,井井有条,不用他再特地去找一份文案的去处,它们都清清楚楚地摆在自己的眼前。他微微一笑,抽出孟云开手边的那本书,想看看她在看哪一本游记,待她醒来后还可以讨论一二。 可是他合上书皮,却发现五个大字在他面前血淋淋地摊开妖魔战鬼怪之二三事。 王放之“” 连他自己也都快想不起这本书了,只记得是小时候上街偷买的,也不知道她是从哪一处角落里翻出来的。 他先姑且认为她的品味是孕期造成的一点性格上的变化。 孟云开在半睡半醒之间感觉有人站在自己身边,就这么静静地立着,看着自己睡觉,又听见琉璃灯在自己耳边气急败坏的声音“赶快给我起来,王放之来了” 她几乎猛地一下坐了起来。 糟糕,她一时不察,就那么睡了过去,忘记了那本“妖魔战鬼怪之二三事”还放在桌上。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缓缓睁开眼睛,不出意料地看见了王放之,轻轻叫了一声“大人。” 王放之伸手,在食指上缠了一缕她的长发,用指尖轻轻捻了一下“怎么就在这里睡着了,小心着凉。” 孟云开摇了摇头,将手心搭在他的手背上“没什么的,只不过是这一阵子嗜睡,在哪里都能睡着。” 王放之的嘴角浮出了一丝微笑,点了点头“我问过御医,你这一阵子是会嗜睡,等到第六个月来了就好了,不急。” 孟云开被他轻轻环着,感觉脑袋上的头发被他轻柔地顺着,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崽子,指尖满是爱怜。两个人相依无言地靠了一会儿,任由静谧在空中缓缓流淌,透着窗户的缝隙一起看着远处天色的变化。 王放之亲了亲她的额头“云开,帮我冲一盏茶吧。” 作为一个维持温柔人设的宿主,孟云开自然不能说不。 书房中就有茶具,王放之为她取了过来。她垂下眼睛,一双素白的手在上面拂过,将茶叶一片片地放入壶中,再冲入沸水。一阵白烟浮在上面,慢慢流动,宛如一幅活了起来的山水画,随着清风荡过后再悄悄化成虚无。 孟云开将茶汤倒入茶盏中,将它递给了王放之。他接了过来,放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心中安定下来。 孟云开冲的茶才是他想要的味道。 其实孟云展的茶还是和十二年一模一样,没有改变,不一样的只是那个喝茶的人。 他终究还是在孟云开十年的陪伴中潜移默化。 王放之将手掌放在孟云开隆起的小腹上,温柔地摸了摸“还有五个月它就要出世了。” 他看进她的眼睛,对她笑了笑。孟云开有些羞赧,微红着脸将头转开,却再次露出那一颗小痣,让王放之故态复萌,又一次地亲了上去。 王放之的嘴唇依旧很凉,可是他捧住她的脸的手却是热的。 当孟云开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她跟琉璃灯说“你看着吧,孟云展要出招了。” 琉璃灯如今沉迷在“妖魔战鬼怪之二三事”中不可自拔,听到这一句话后才忙里偷闲,施恩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你觉得她是省油的灯吗”孟云开直接将它面前的书抽走,疑惑地看了看,也不知道它没有胳膊也没有手,是怎么读书的。 琉璃灯愤怒地赏了她一记白眼“不知道” 孟云开叹了一口气,觉得朽木不可雕也“王放之那里她被拒绝了,她自然就要更新目标了呀。柿子要捡软的捏,所以她理所当然地会来找我啊。” 它愤怒地喷出一口气,拼命想要夺回那本书“不让她进来不就行了吗” 孟云开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将书抛给了它,看着琉璃灯气鼓鼓地转身读书“怎么可以呢,作为一个心怀愧疚、想要弥补的好妹妹,我怎么可以不让姐姐进来呢” 更何况,没有孟云展的助力,她又怎么能拿到王放之的求不得呢 为了活下去,她也只好委屈一下他啦。 很快,如她所说的那样,孟云展很快就来了。 她是从侧门被木莲带进来的,因此没有惊动太夫人。此时她站在暖香缭绕的内室里面,看着面色也算平和的孟云开。 “六娘,好久不见。”她冲她弯了弯嘴角,只是眼睛里面没有丝毫的笑意。 这是她唯一的亲人,却现在也是她的仇人。 可是孟云展不后悔。 只要能呆在王放之的身旁,她愿意付出一切。 “二姐,”孟云开原本靠在软椅上,现在站了起来“你坐。” 孟云展在她身旁的软凳上坐了下来,指了指椅子“还是你坐吧,毕竟你现在有了身孕,累不得。” 孟云开听见这句话之后顿了顿“二姐” 这个日子终归还是来了。 “二姐,我” “良辅和你说了吗”孟云展打断了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大人要与我说什么”孟云开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恍然大悟。 她知道他对姐姐念念不忘,现在估计也是时候了。 孟云展看到她不急不躁、依旧平静的样子,心中恼恨,脸上却仍旧一片真诚“他喜欢你的这个孩子,日后我们会好好待他的。” 孟云开的脸色这时终于变了,霎那间惨白无比“二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旁边的那个女人笑了笑,终于露出了一丝掩瞒已久的恶意“你不会以为,当良辅休了你后,你还能把王氏子孙带走吧” 孟云开没有看她,低着头喃喃自语“大人要休了我” “若你愿意的话,良辅说了,和离也无妨,只不过你需得把这个孩子留下,”孟云展看着她煞白的面容,内心一阵畅快。 看吧,王放之喜欢的女人却在她的面前遭受折辱。 “难道你不知道良辅昨夜歇在哪里吗” 昨夜的王放之并没有回府,孟云开在烛火旁边等了他一个晚上,却依旧没有守候到他的身影。 她心中冷笑了一声,对琉璃灯说“看不出来,我这位二姐还挺能编的。” 琉璃灯捅了捅她,让她专心,好让它继续看戏。 孟云开无奈“好吧,只不过王放之快来的时候你告诉我一声。” 琉璃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兴致勃勃。 孟云展回过了神。 “我不知道”她终究还是低下了头,内心悲寂。 “六娘,你知道自己不过只是一个替身罢了,何苦强求那些本该就不是你的东西呢”孟云展理了理头发,看着捂着肚子、垂着双眸的六娘。 若不是她自己不能生育,她何必还需要抱养六娘的孩子若是她自己能与王放之有一个孩子,哪怕是女儿也好,她必然会对他如珠似宝,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怕化了。只不过她如今别无选择,只能抚养六娘肚子里那个血脉低贱的孩子。 他也许不会是王放之唯一的孩子,也许也不会是孟云开唯一的孩子,却是她最后的希望。 孟云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孟云展说了下去。 “良辅这些年对你怎么样你也一清二楚,他如今对你稍有体贴也不过是为了这个孩子而已。”孟云展一针见血。 孟云开想起了王放之过往十年的漠视,想起他寡淡的眉眼以及那支流泪的蜡烛,心中凄凉。王放之现在是对她温和许多,有的时候她都痴人说梦,认为他对自己也有那么一点的喜欢,可是孟云开也同样怕极了他反复无常的冷淡。 她爱他,却不了解他。 “二姐,对不起” “你若真的心有愧疚,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你只需要将他还给我便是。你的孩子我会视如己出,将他扶养成人。你我本是同根生,把你的孩子交给我,何需担心我不会善待良辅的骨肉”孟云展一把握住了六娘冰冷的手掌,用力捏了捏。 “如果这个孩子的母亲是你的话,你希望他被人耻笑自己的母亲是一个官妓吗你要真是为他好的话,你知道该如何选择。” 孟云开沉默不语。 她不想争什么,因为这些本该就是孟云展的。大人的体贴,孩子的新生,这些都属于姐姐。如今她还回去,也不过就是赎罪罢了。 想到这里,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在她的脑海中,琉璃灯忽然说到“王放之过来了。” 在孟云展看不到的地方,她勾起了嘴唇。 孟云展心中大喜,更是温柔地对她说到“六娘,你若是愿意,你大可以再次出嫁,不会有人知道的。你不喜欢良辅,那你还可以重新生儿育女,与你的夫君相伴一生,而这个孩子,你只要将他留下就好。” 外面的一个身影陡然停住了。 孟云展不知道的是王放之方才刚要进门,却听到屋内传来这么一句话。他本来是要推门而入的,现在却鬼使神差地留在外面。 他是为了什么而这样他自己心里一清二楚,只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王放之侧耳听了听,发现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传出来。他刚要浮起一抹微笑,便听见云开的声音“好。” 她说“我爱大人也爱累了。” 那个声音那么安静平和,就像她每一次与他说话一样,温柔得仿佛一缕溪流,潺潺而下。 他在这里想着他们孩子的名字,想着他日后穿什么花样的衣服,可是她却那么坚定地说了一声好。 我爱大人也爱累了。 难道她那么想要离开他吗 王放之的眼睛瞬间冷了下来。 他不会承认,他愤怒是因为他知道她说的该是实话。 他不想知道,孟云开的确是爱累了。 王放之原本举起来的手也放下了,最后看了看门,转身而去。临走前他看向引源“夫人说完后将孟二娘送出府,不要让我再看见她。” 引源低头称是。 孟云开看着孟云展。 她爱她,这是她世上最后的亲人了。孟云展曾经对她的维护也都历历在目,不敢忘记。 那就这样吧,所有的一切因为她的出现而打乱了原本的轨迹,那她也应该随着这次的拨乱反正而退场。 本来就没有她的事啊。 他们的相知,相遇,相爱是多么的美好,只要没有自己。 而她也累了,不会再呆多久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蜡泪凝相思 王放之已经三天没有踏进孟云开的房间了。 她也已经三天没有看见他了。 孟云开坐在床边,手里拿着细线软布,就着昏暗的烛光,一针一线地缝着一件灰色的外袍。 木莲站在旁边看着,替她将油灯拉近了一些,好让她再看得清楚一些“夫人,大人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了。” 孟云开忽然停下了手上的活计。 她看着跳跃的火苗,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当木莲以为她都已经忘了自己说的话的时候,孟云开才轻轻开口“这是大人的事,与我无关。” 那跳动的火焰短暂地闪了闪。 她看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个孩子不过只是借了自己的肚子来到这个世上而已。 他的母亲是她,可惜了。 姐姐之前说的话她都记在了心里。日后他若是知道自己的母亲曾经是官妓,他会以她为耻的。 木莲却不懂,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四夫人她们都已经知道了,今天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夫人您明天怎么办呢” “嘴长在别人身上,让她们说去吧。”孟云开摇了摇头,扯下一根线头,低下了头,“她们伤不到我的。” “可夫人能忍,婢子实在见不得她们那么说你”木莲忽然跪了下来,膝盖扣在地面发出“嘭”的一声。 孟云开看着这个年轻的姑娘,力道轻柔地握住了她的手“木莲,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可要听我的吗” 她无声地点了点头,一双大眼睛凝视着孟云开。 “你照顾好这个孩子,好好对他,别让他受太多委屈。如果他哭了,而又不是他的错,不要说他,不要骂他,那一颗糖给他,好好哄一哄,抱一抱他就好。你若是能对他好,你便是我一辈子的恩人。”孟云开笑了笑,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木莲忽然眼睛一红“夫人,您说这些是做什么” 好好的,怎么就说起了这些事情,像是要安排后事一样。 孟云开摆了摆手“只是想到了而已。日后我肯定有很多时候不能亲自在场,总想着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帮我看看这个孩子。” 她看着木莲,一字一句地问到“木莲,你能不能好好对他” 木莲点了点头“夫人,您放心,婢子肯定会对小郎君好的。” 孟云开翘了翘嘴角“谁知道呢,我倒希望是一个小娘子。” 她重新拾起针线,不再去谈这件事,不想木莲却看着她,神色执拗“不管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奴婢都会用命去护着。” 孟云开微微一笑,没有再说话。 这时,大门忽然被推了开来,带入一阵凉风。 是王放之。 孟云开站了起来,捏着布料“大人” 王放之没有看她“今晚不用等了,我歇在书房。” 她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不解“大人,若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 “没有。”王放之摇了摇头,终于愿意看着她的眼睛了,“你好好休息,不要把自己累着了。” 说罢,他就要出门。孟云开上前几步,轻轻拽住他的袖口,却被他的力道带得向前跌了几步,没有站稳。她低呼一声,没想到王放之回过身来,一把将她扶住,看着她,眉眼冷淡“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孟云开不知道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我不是故意的。” 王放之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握住她的手,力道轻缓却又坚定地将它拉下来,没有一丝犹豫。王放之没有再看她一眼,就这么迎着严冬的冷风走了出门,没有一次回头。 孟云开看着他在风雪中独自一人的背影,泪水渐渐盈上了眼眶。 她有些狼狈的捂住了眼睛。 姐姐是对的。 大人所有对她的体贴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等他看到对的人的时候,他之前的温柔都会销声匿迹,重新变回以前不屑一顾的冷漠。 王放之与孟云开之间,一个太骄傲,一个太卑微。他们之间就算是有着再怎么多的温情脉脉,也会被性情上的天遥地远拉扯得越来越薄,分得越来越开,直到最后不能承重,只能宣告失败。 也许他们两个本来就是一个不应该的结合。 琉璃灯在半空中看着她,撇了撇嘴“装,你接着装。” 孟云开趁着木莲没有看到的时候踢了它一脚。 孟云展站在王府的侧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久久不肯离去,想要等到那个身影。 她相信他会出来的。 房檐下的守门人看着她,继续劝到“这位娘子,大人是不会见你的。” 孟云展却不死心“你与他说我是谁了吗” 守门人摇了摇头“大人说了,不见外客。” “你与他说我是孟二娘,他一定会见我的。”孟云展在门前徘徊,望眼欲穿,就想着能看一眼那个人。 终于,一阵脚步声响起,她惊喜地抬头去看,却失望地发现来者是引源“引源,你帮我与良辅说,说我要见他。” 引源看着她,没有作声。 他还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个孟二娘,浑身上下都是骄傲,吸引着所有郎君怀慕的目光。他那时侯陪在还是少年的大人身边,对这个孟二娘记忆犹新。只不过如今这个目露哀求的娘子,真的还是那个孟云展吗 如果说她是因为遭遇巨变而变得如此可悲,可夫人也同样在一夜之间命运天翻地覆,甚至沦落风尘,却也没有改变。 其实他不知道,孟云开也变了,变得逐渐卑下而微贱。 “二娘子,我与大人禀报过了,他不愿意见你,还请你速速离开。”引源终究还是出了声。 孟云展脸色苍白,想要再次哀求,可是她看着不为所动的引源,最后跺了跺脚,转身离去。 这一夜,不管是三个人中的哪一个都没有睡好。 孟云开听着深夜中飘雪的声音,在床上睁眼看着垂帘。 夜很静,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与鸟雀停留在树桠上的微响。 她的脑海里呈现着王放之今日不冷不热的眉眼,耳边一遍遍地回想着孟云展的话。 “良辅这些年对你怎么样你也一清二楚,他如今对你稍有体贴也不过是为了这个孩子而已。” 她都要将一切还给姐姐了,内心深处却还奢望着王放之对她的好有可能是出于真心。她不敢要他的爱,也不敢要他的喜欢,只是希望日后有一刻他想起自己,可以知道自己一直安分守己,不该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要过。 她肚子里的孩子翻了一个身,孟云开面色温柔,轻轻摸了摸。 她知道今天王放之不愿意见姐姐的消息,她只当他不悦姐姐过早地对她说出那些话,以免刺激到自己和孩子。 孟云开是不争不抢,可这不代表她看不懂孟云展的意图。她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给她,连孩子也是,可她最终还是放心不下。 十月怀胎,这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能舍得 以后他要是渴了、饿了、冷了、被欺负了,她不在,他能哭喊着“娘”去找谁哭诉谁可以给他撑起一片遮风避雨的屋顶 她不敢指望王放之,即使他是孩子的父亲。 在她的心中,她总是不敢去相信他。 若是以后他与姐姐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个孩子该怎么办 孟云开看着那件深灰色的外袍,已经缝好了,放在桌子上。她想了想,慢慢地翻身起床,穿戴整齐,披上了大氅。 推开大门,她看着夜晚惨白的雪花,没有犹豫地走了出去。她静静地走在羊肠小道上,一步一片地数着地上凋零的花瓣。等她数到第一百二十一瓣的时候,她来到了平心堂外面。 她被婢子带进了屋中,站在外室里面,轻轻说到“晚辈想见太夫人。” 太夫人还没有睡,坐在正堂之上,神色冰冷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孟云开不在意她的不以为然,安安静静地跪了下去,给太夫人磕了一个头。老人看见她的动作,顿了顿,终于愿意给她一个正眼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孟云开没有起身“晚辈只是希望您能同意大人将姐姐接了过门。” “你是希望她做妾”太夫人抬起了汤盏,低头看了她一眼。 孟云开摇了摇头“我希望大人能明媒正娶地迎姐姐进门。” 太夫人吹了吹参汤,不急不缓地问到“那你又怎么样呢” 她笑了笑,笑容清浅“晚辈的身子不争气,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太夫人身边有一个嬷嬷精通医理。太夫人看了她一眼,那个嬷嬷走到她的身边,握住她的脉门,过了一会儿之后,她看向太夫人“夫人本来就体虚病弱,怀了这个孩子之后更是灯尽油枯,能撑到分娩就已经是大幸了。” 太夫人听完这些话之后神色有一些古怪“那你今晚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托孤。”她又将头磕在了地上,长久不肯起来。 一阵寒风吹过了平心堂,也不知道是从哪一个缝隙中钻出来的,将烛火吹得微微一晃,室内的阴影也随之一动,整个内室半明半暗,昏黄不明。 太夫人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叹了一口气“你先起来吧。” 孟云开站了起来,不去看她“晚辈知道自己不讨喜欢,可这孩子毕竟是王氏子孙,日后晚辈不在了,还请太夫人能帮晚辈照看一下他。” “你想我怎样”太夫人放下了汤盏,“让他成为王氏家主” “不是,晚辈只愿他平安喜乐,其他的别无他想。晚辈不求您对他嘘寒问暖,事事上心,只求当他委屈难过的时候,您能稍稍宽慰他一二。”孟云开低垂着眼睛,语气平静,仿佛自己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不是在生死之际托孤。 太夫人不说话。 她看着这个年轻消瘦的女子,心中不是不可惜。她不喜欢她,可是他有的时候也忍不住去可怜她。王放之与孟云开之间就是一笔孽缘,开始得不明不白,爱得不温不火,散场的时候也走得不清不楚。 都说旁观者清,这两个陷在里面的人是怎么都算不清这笔糊涂账。太夫人知道,王放之是亏欠孟云开的。只要娶了,便要负责。而如今她能为她做的,也就是照顾好这个孩子了吧。 为母则强,这想必也是她这一生中最后的期望了。 最后她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孟云开又笑了,眉目温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蜡泪凝相思 王放之是在一个月后与她和好的。 这个时候的孟云开已经怀孕快八个月份了。 他们两个之间也没有说是怎么冰释前嫌的。既没有大张旗鼓的花前月下,也没有你侬我侬的浓情蜜意,好像有那么一天就不由自主地言归于好,石子投入水中,没有溅起一滴水花。 只不过王放之认为他们是和好如初了,孟云开却不敢相信。 她觉得这只不过是王放之最后的温柔罢了。 有的东西一旦有了裂痕,那就不管用多少精力去弥补,还是会留下一道疤痕。 王放之最近总是看到她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握着毛笔前思后想,有的时候磨蹭得太久了,墨汁还滴在纸上。他觉得好笑,问她在干什么,她却也不肯说,只是抿着嘴笑,最后被问急了,双颊泛红,像是抹上了浅淡的胭脂,就说这是给还没有出生的孩子的一封信。 他听了之后,也兴致勃勃地在她身旁挤过来,说自己也要写一封,日后等孩子降生了,他读给他听。孟云开看着他的背影,嘴上没有说话,心中却是高兴的。 王放之越对这个孩子上心,那等她走后,他就势必会对这个孩子越好。第一个孩子总是不一样,让他得知初为人父的体验,即使将来他有了其他的孩子,这第一个的感情总还是会留在那里,就算增增减减,也不会浅薄太多。 这是她最后一件能为孩子做的事了。 这一日王放之依旧早起,穿戴好朝服,将要前去早朝。孟云开的身子开始重起来之后,他已经不让她太早起来了,最多只不过是他靠到她的身前,让她为自己在颔下打上缨绳。 他喜欢看她低垂眉眼的样子,总是有一种别样的温柔,细长的手指在朱红的缨绳中游走,为他轻轻打上一个结,再梳理他朝服上几乎没有的皱褶。 借着破晓的一点光亮,在昏暗的房间中,他看着她,眼底满是柔情,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云开,好好等我回来。” 只不过王放之是怀着温柔出得门,却不知道身后的孟云开心中满是绝望。 她实在不明白,既然他决定了要与她再无纠葛,何必此时还要施舍给她最后的一丝温柔,让她几乎就会错了他的意思。 她想,王放之真是透着一种不自知的残忍。 木莲帮她起身穿衣,披上大氅之后,这才出门,来到平心堂门外。 大概是得知前几日王放之与她和好,四夫人这几天也没有再对她冷嘲热讽,却有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总是想要刺她两句,这才肯善罢甘休“大嫂总算是来了,这几日怎么总是来得这么晚,可是对妹妹有什么不满” 孟云开不会与她计较。她苦过,所以她总是可以体谅别人的难处。 四夫人心地不坏,奈何一张嘴得理不饶人。她曾经也是高门大户的女儿,只可惜嫁的丈夫妻妾成群,远在外地赴任,没有将她带上,三年两载也见不了一次面。她也没有个一儿半女来傍身,身边孤独,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这深宅大院里面蹉跎岁月。 两个人对比起来,也不知道谁更难受一些。 太夫人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四夫人,让她闭上了嘴巴,只能安静地低下头,不敢再言语。老人没有看向孟云开,却看着身边的嬷嬷,说“给大夫人端一杯参茶。” 孟云开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道了谢之后也不再说话,只是随着众人坐了一会儿,等到太夫人面露困倦的时候才行礼出来。 出来之后,她让木莲叫住四夫人,随后让这个年轻的姑娘站得远了些。她看着四夫人莫名其妙的脸庞,在大雪中轻轻说到“四妹,我知道你虽然讨厌我,可是心眼不坏。等到这个孩子出生之后,如果我不在,不知道可不可以劳烦你帮我照看一二吗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让他认你做干娘,可以吗” 四夫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大嫂怎么了,今日为什么尽说糊涂话,你的孩子你自己不养,怎么还要我来看着” 她摇了摇头,安安静静“我怕是没有时间了。” 太夫人年迈,就算日后可以看管这个孩子,只怕也是有心无力。王放之是男人,向来很少过问内宅的事情,唯有四夫人,性格强势,如果可以看着这个孩子,总是会能让他有一个人去依靠。 她朝四夫人郑重地行了一个礼,然后便走了。 四夫人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无缘无故地堵得慌。 堵了半天,她自己也不知道是问什么,毕竟她向来看不起这个有名无实的大嫂,于是只能把其归于大雪天的不适,随后也转了一个身,回到了自己院中。 这一天孟云展又来到了王府外面,守门人依旧不让她进来。争执的时候,两个人听见侧门被打了开来,抬头一看,发现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木莲站在门内,淡淡地看了一眼孟云展“夫人请她进来。” 孟云展心中一喜,跟着木莲来到了孟云开的内室。 谁知道她看见的并不是一个神色憔悴的女子,反之孟云开虽然脸色苍白,可是神情平静,还朝她笑了笑“二姐。” 孟云展不明白她的意思“六娘,你这是做什么” “大人这十几年来的喜好虽然没有改变太多,可是还是有些自己的习惯的,我想把它们说给姐姐听。”孟云开给她倒了一盏茶,看着上面飘出来的袅袅白烟。 孟云展听到这句话之后脸色都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良辅爱的是我,我还不需要你来同情我。” 孟云开摇了摇头“二姐误会了,姐姐知道这些后,以后也能更好地与大人相处。” 孟云展咬牙看了她一阵,最后还是软化了态度“你说吧。” “大人喜静,日后姐姐在书房不必多做什么,只要给他倒上一杯清茶就好。他只喝六安瓜片,茶盏不要放在桌上,大人不希望将奏折打湿。大人的衣袍喜欢冷色,其中最爱深灰,勾线需要用暗白的细线,四周不用有太多的图饰,简单为上。姐姐相比也知道大人喜欢食鱼,却只吃清蒸的,里面无骨,只食用鱼鳃旁边的软肉,其余的不碰,有些挑食。”孟云开想起昨晚王放之为她夹的那一块软肉,低头微微笑了笑。 “还有,大人还没有入睡的时候姿势标准,从不侧卧,向来平躺,双手放在身侧。可是睡着之后,大人就会变动姿势,有时还会碰到人,姐姐尽量离他睡得远些,这样也不会被踢到。再者,大人雨中不爱举伞,旁人也不可为他撑伞,总是嫌麻烦,可总是这样当老了之后便会头疼,也容易受风,姐姐多多叮嘱大人,让他不要嫌麻烦。这本来就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自己却能受益无穷。” 孟云展听着,僵硬地点了点头。 听到这里,她已经好想知道为什么王放之会喜欢上六娘。 他的一切自己好像都一无所知,只是抓住了年少的那些记忆,反而是自己看不上的孟云开对所有事情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孟云开没有再说下去了。其实她还有很多没有说完,比如说像大人常常一批阅奏章就呆到凌晨,一夜没睡又要去早朝。若是姐姐可以,她希望她能劝劝他,让他不要累坏了身子。只不过她想了想,如今自己很快就要走了,在这里指手画脚恐怕只会惹人厌烦,还是不要说了。 两个姐妹看着对方,彼此之间陌生得过分,此时两个人也没有什么话了,只能相对无言地看着对方而坐。 最终还是孟云展放下了茶盏“六娘,我先告辞了。” 孟云开点了点头,朝她笑了笑“姐姐,再见。” 只可惜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这天晚上王放之回到内室,他摸了摸孟云开的肚子“孩子今天没有闹你吧” 她弯了弯唇角,摇了摇头“他很乖。” 王放之解下身上的大氅,将它交给悄声退下的木莲“这是像你了。” “我倒是希望他能更像大人,像我没有什么好的。”孟云开为他端来了一盏热茶。 王放之看着她,伸手将一丝头发别到了她的耳后“胡说。都说儿子肖母,女儿肖父,你这是想要一个女儿了” 孟云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在那里低头笑。 王放之看着她温婉的侧颜,心中一阵暖流溢了出来,想着他的怀中会多一个小娘子,有着她的神韵与容貌,会偏着头朝他甜甜地笑,还会叫他“爹爹”。 他想了想,觉得这个孩子最好还能在眼角有一颗红痣。 孟云开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开了口“大人,姐姐今天” “你今天见她了”王放之的语气倏然冷了下来。 她愣了一下,心中苦笑一声“是。” “那她的话你也想要照着做”王放之没有看见她眉眼之间的苦涩,自己盯着跳跃的火苗,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孟云开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是。” 王放之忽然站了起来,面若冰霜,却顾及着她还怀有身孕,只是低低斥道“那随你吧,我不管你了” 说罢,他转身便走,当他看到孟云开没有试图挽留他的时候,心中的怒火更是烧得旺盛。 改嫁只要他在世上活这一天,她就想都不要想。 孟云开没有看他,这也许是第一次她没有追逐着他的背影。她想,这没有什么意义了,很快他就是别人的丈夫了。 她肚子里的孩子动了动。孟云开将手放在上面,摸了摸“你父亲就是这样,你以后记得多哄哄他,多顺着他一点就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蜡泪凝相思 孟云开是在半夜的时候被痛醒的。 她怔怔地看着已经被羊水打湿的被褥,一手捂着肚子,皱着眉头,腹内翻江倒海地疼痛,忍不住叫了一声。木莲听见声音,连忙跑了进来,看见她脸色煞白,头上开始冒出细密的冷汗。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别吓婢子啊。”木莲赶忙扶在她的身旁,却摸到她的背后全被汗水弄得一片湿润。 “我好像是要生了”她靠在木莲怀中,忍着一波又一波的疼痛。 她还没有开始生,却已经疼成这样了,不知道等到真正生产起来会痛成什么样。 木莲手足无措,将她轻轻放回床榻上,立马跑出去叫人“夫人要生了” 等到稳婆到的时候,孟云开的院子已经一片灯火闪闪烁烁,里面的婢子开始在吩咐下烧起热水,为她的生产做起准备。 木莲抱着她,看着门外,问到“夫人,需要婢子将大人请过来吗” 孟云开看了一眼外面皎洁的明月,想着王放之这一个月来冷淡的眉眼,最后闭了闭眼睛,摇了摇头“不用了,大人今日辛苦,还是不要叫醒他了。” 只不过话还没说完,她们便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王放之就站在外面,衣衫不整,外袍仅仅是披在身上,里面穿着里衣,有些狼狈。他脸色惨白,一双茶色的眼睛此时却黑得看不见底,仿佛两道没有尽头的深渊。木莲被他这么静静看着,心中忍不住发毛。 他几步上前,从木莲怀中轻柔地接过孟云开“怎么不叫我” 孟云开费力地睁眼看了他一下,在疼痛的袭击中断断续续地说道“大人辛苦,这件事情就不要说了,还是早上报喜吧。” 王放之没有多说,只是轻轻斥责了她一声“胡闹。”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今夜虽然躺下了,可是却一直没有睡着,心里沉甸甸的,仿佛压着什么心事,好像今晚要发生什么。他就这么一直睁着眼睛,果不其然地听见孟云开的院子里面传来了声音。他什么都没说,披上外袍就跑了出来,也没有顾及到外面还飘着大雪,直到现在才感觉寒意彻骨。 孟云开躺在他的怀中,皱着眉头忍受着阵痛,喝了几口红糖水之后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木莲走到王放之的身旁,低头说到“大人,太夫人请您出去。” 王放之没有抬头“告诉祖母,我就在这里陪着云开。” 谁知道孟云开却拽了拽他的袖子“我不想让大人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大人还是在门外等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究不忍心与她现在争执,只能点了点头,将她交给木莲,嘱咐了几句,这才出去。踏出门前,他往后看了一眼,只见她面色惨白,一头大汗,却还是努力对他绽放出一个笑容。他只觉得心里有一个角落一酸,抽得生疼。 太夫人在外室坐着,身边陪着四夫人。看见王放之出来了,她不咸不淡地说到“不和她闹了” 王放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显然十分紧张,不停地看向内室的方向,双眉紧皱,一言不发。他只觉得他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焦灼。年少时他开始在朝廷上指点江山,却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仓皇。 那个时候的他无所畏惧,现在他却有了一根软肋。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内室中却依旧一片死寂,完全没有寻常妇人生产时的歇斯底里,反而安静得不行。王放之看着那扇门,想象着她现在隐忍的模样,心中疼得厉害。 外面的夜空一如既往的黑。 天上的星星黯淡得几乎看不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只看见木莲满手是血地冲了出来,哭喊到“夫人这一胎难产了” 王放之听到这一句话,猛地站了起来,感到浑身一片冰冷,耳边一阵轰鸣,天旋地转,几乎都站不住了。 他只是隐约听到稳婆在耳畔焦急地询问是保大还是保小。 怎么会这样 那可是云开啊。 怎么会这样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都在里面,他到底该怎么办。 最后他抬头,嘶声道“保大。” 木莲看着他,脸上满是泪痕,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话,神情惊愕。 “保大”他看着她,只觉得自己此时面目狰狞,不堪入目,“我让你们保住她我不要孩子了” 太夫人也惊讶地看着他,连同四夫人在内都一动不动。 他后知后觉地往脸上一摸,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王放之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 他只知道,王家的男人,流血不流泪。 他看着木莲冲了回去,房门又一次地被关上。他在那么一瞬间看见了孟云开,只见她闭着眼睛,满脸是汗。 王放之的心揪了起来,难受得厉害。 这时,一阵脚步声在身后悄悄响起。他回头一看,却发现竟然是孟云展。 她看见了他,惊喜地喊了一声,眉梢眼角都是喜悦“良辅” 王放之没有看她,只是转向引源“你将她放进来的” 他的神色带着一种近乎可怖的平静,引源没敢看他,跪了下来,唯唯诺诺地看着地面。太夫人见他这样,接话道“是我让她进来的。” 他转向太夫人,双眼血红。 王放之的五官虽然没有动,却看上去几乎扭曲。 “你也别怪我,这是你夫人说过的。”太夫人将视线转向了精心打扮过的孟云展,叹了一口气。 “云开”他不相信,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的。 四夫人这时看着他,也不顾及自己害怕了“大嫂怎么想的,大人难道都不知道吗” 王放之没有看她,只是指了指孟云展“绑起来,带下去。” 引源拖着孟云展,堵住她的嘴,将她扯出了房门。 孟云展的喉咙里面“呜呜”叫着,双眼中一片不可置信,想不到这个男人竟然如此绝情。 这时,王放之只听见房内传来一声尖叫“夫人,夫人” 他顿时什么也不管不顾了,什么礼法传统也都抛之脑后,直接冲了进去。他看见孟云开躺在床上,面如白纸,无声无息,身下一片血水蔓延,若不是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都可以当做是没了气息。 王放之陡然怔住了,静静地看着她,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屏住呼吸,放缓了声音,轻轻唤到“云开” 她仿佛在一片混沌之中听到了他的声音,艰难地掀开了眼睛“大人” “我在这里。”他轻轻抚上她的手,手指缠住她冰凉的手掌,试图给她一点温暖。 她喘了一口气,却又咳了起来“大人,我时间不多了。” 他红着眼睛,轻轻说了一句“胡说”。 “大人听我说吧,”她的眼睛依依不舍地描绘着他的眉眼,像是要将他刻在心中,“这样就算是我走了,也能走得安心了。” 他颤抖着声音,缓缓点了点头,喉咙仿佛忽然堵了什么,眼睛忽然一热“你说,云开,你说。” 孟云开微微笑了笑,无力地捏了捏他的指尖,就像他以前对她做的那样“这辈子遇见大人,是我十世修来的福分。我总是叫您大人,不肯叫良辅,大人可知道是为什么” 王放之摇了摇头,死死咬住了牙。 “大人,不是我不想叫。我想叫,做梦都想,梦里我叫大人一千遍良辅,一万遍,直到把大人都叫烦了也不肯停口可是我不敢。” “我还记得十五岁那一年见到大人的时候,大人一身藏青色的长袍,坐在人群上首,一个人在喝酒。我认出了大人,却不敢叫。大人是谁,朝中二品大官,我却只是一个官妓,低入尘土,永世翻不了身。谁知道大人就这么看着我,和别人说,就是她了。那可能是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候了,从来没有哪一刻像那样开心。” “我老是想,我一辈子的福气可能就用在了那一天,所以以后不够了。小时候我听人说,一个人命中的福分是有定数的,我怕我叫多了,就把我和大人之间的缘分叫没了。” 王放之将头埋进她的手里,身子微微颤抖“别说了,云开,别说了。” 孟云开却没有停下。 “然后大人带我回了家,给了我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屋顶。我成为了大人的妻子,想着要一生一世地对大人好,这样才可以报答大人的恩情。其实我那时候想的哪是什么报答的事,我明明是喜欢上了大人,并不只是感激。不过世事无常,我后来才知道大人娶了我,只不过是为了姐姐。” 王放之脸色惨白,哑声哀求道“别说了,求求你了,我求求你别说了。” 孟云开平静地看着他,面色总算重新有了一丝红润,可他们两个谁都心知肚明,这只不过是最后的回光返照而已“大人总是以为我是在一年前知道的,所以开始对大人闭门不见。可其实我早在七年前就知道了。我和我自己说,这没有关系,大人想当我是谁都可以,我不在乎,可是我对不起姐姐。” “我如今撑不下去了,这也都是报应吧。如果不是我,大人和姐姐如今也不用经历这番波折。” 他忍住哭声,胡乱地抹掉了不停留下来的泪水,哽咽道“不是的,云开,不是的” “现在我也要走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大人,如果我能生下这个孩子,如果他能活下来,你会好好待他吗”孟云开努力激起浑身上下的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握住了王放之的手,不肯松开。 他看着她,眼睛通红,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破碎“他是我们的孩子,是你的孩子,我会用最好的去待他的。” 孟云开却没有露出笑容,摇了摇头“大人,我想要听你发誓。” 求求你了,为我发一个誓吧,就当是安慰安慰我了。 王放之握着她的手,将手掌贴上心口“我王放之今夜许下誓言,必会对孟云开所出之子如珠似宝,疼爱有加,严加管教。若是违背诺言,我自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不入轮回,永受挖心凌迟之苦。” 孟云开怔怔地看着他,不说一句话。 “云开,他是我们的孩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爱你,所以我也爱他。” 孟云开看着他,许久都没有张口。 过了很久之后,她最终缓缓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看上去已经筋疲力竭,撑不下去了,眼里的光渐渐退去,轻声道“大人”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与你说。 你可不可以再听一次。 他终于哭了出来,凑近了一些,好让她可以说得容易一些。 “大人,我愿你此生平安,来世喜乐,生生世世无病无忧,福泽深厚。” 最后她还是笑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这么闭上了眼睛,从此再也不能睁开。 她眼角的朱砂痣红得让他一阵恍惚。 他忍不住泪如雨下,却又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语无伦次“好,好,我答应你,我知道,云开,我知道” 我知道你爱我,可你不知道我也爱你。 你希望我此生安康,可是没有了你,我从此怎么展颜 他将头埋在她的胸膛中,哭得颤抖。 床边的稳婆忽然发出一声惊叫,从孟云开身下抱出一个红通通的婴儿。那个孩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音洪亮,响彻王府。 他的生命开始于他母亲的死亡。 “大人,是一个小郎君。” 这个时候,长空中的乌黑渐渐退散,第一缕日光从乌云背后射了出来,金光万丈。 王放之松开她的手,蜷缩在角落中,抖着身子,哭得不能自已。他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告诉她他爱她,喜欢她,想要与她白头偕老。 可是他们这一生唯一一次白头偕老的机会,已经用在了那天的大雪中。 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却再也唤不回那个人的回眸了。 从此这个世间,王放之再也没有了孟云开。 逝去的人,再也追不回来了。 若是想要再次见面,便也只能在遥遥无期的梦中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其他 小郎君和夫人长得一点都不像,木莲想。 他长得像大人,眉梢眼角仿佛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出一辙,一双茶色的眼睛里面藏着一点冷淡,看人的时候也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只不过他太小了,看上去就像是孩子天真又残忍的不以为然。 除了眼尾那一点朱砂痣。 和夫人的那么像,都那么秀气,小小一颗,镶嵌在脸上。 木莲注意到,大人与小郎君说话的时候总是不会去看他的侧脸,就像是无意识地躲避一样。 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只有大人自己知道了。 她看着年仅三岁的小郎君,有的时候总会觉得看见了夫人。 他们母子俩虽然长得并不相似,可是性格毫无二致,都是那么的安静,从来不给人添麻烦,有的时候可以一声不吭地在角落里呆上一天,很容易被人忽略。 只不过小郎君是整个王府的眼珠子,是怎么样都不会被忽略的。 大人没有再娶,妾侍也没有一个,小郎君自然也是他唯一的孩子。 木莲现在二十一岁了,脸上的雀斑还是斑斑点点的那么几颗,年龄似乎也没有长多大,可是她却已经在夫人的牌位面前自梳。她心里已经想好了,这一辈子她永远都不会嫁人,等以后小郎君长大成人了,她就去给夫人守灵。 身边的丫鬟婢子笑她不懂变通,说她愚不可及,可是她们不懂,有的时候一个人的忠诚是可以延续一辈子的,只要遇上对的那个人。 夫人于她,便是那个对的人。 别人都不知道,唯一懂得的可能就是大人了。 夫人这一辈子记得的是她十五岁那年被大人带出教坊,重获新生,而木莲记得的却是十三岁那一年,她被从那个一贫如洗、四壁萧条的家里带了出来,一身青青紫紫,离开了那个不管喝不喝酒都会打人的父亲。 十九岁的夫人抿着一抹微笑,让她不要害怕。 那个时候的她们两个人都不大,木莲却知道自己以后跟随的人就是她了。 就算以后夫人给她消了奴籍,她的初衷也永远不变。 夫人给了她新生,那她自然也要尽其所有地回报她。 有的时候等她不忙了,她就会去夫人的坟边,与她说说话。夫人被埋在了王氏的祖坟里,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石碑,上面被大人亲手刻上了“妻孟氏之墓,夫王放之立”,下面却埋着那么好的一个人。 她会跟她说小郎君的事,说大人的事,而有的时候,她也说说自己的事。 小郎君长得很好,也非常聪慧,三岁识千字,会背上百首诗词,有的时候木莲看着他摇头晃脑地背诵,仿佛就能看到夫人小时候。 恐怕她也是那么小小的一点。 只不过大人反而没有那么好,一日比一日消瘦,明明还没有满四十,却已经满面沧桑。 有些人苦命了一辈子,只有死后才能尝到一丝半点的安宁。她希望夫人在地下长眠不醒,永远不要知道人间的痛楚了。 从此世上的种种苦难与她再无关系,不能妨碍她丝毫。 木莲擦干净了墓碑,神色柔和。 太夫人姓郑,排行第三,曾经有人叫她一声“郑三娘”。 郑三娘是那时京都最美的姑娘。 她也曾经有过青春烂漫、五彩缤纷的少女时代,也曾经有一个悄悄爱慕、却不敢开口告白的少年,幻想着有一天可以嫁给他,与他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可是她是郑氏的女儿。 身为郑氏的三娘子,最终她的梦醒了,人散了,被父亲安排嫁给了王氏的长子,一个她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男人。 门当户对,这是她对于婚姻的第一个认识。 嫁过去之后,她安分守己,做得宗妇让人无可挑剔。她生下了一儿一女,其中儿子不在她身旁长大,被他父亲教养成人。他们之间虽然不缺母子亲情,却总归还是没有那么深厚。 相比之下,她是那么爱她的女儿,喜欢那个粉粉嫩嫩的小娘子,爱看她叫自己“娘亲”的样子。只不过孩子终究是会长大的,她的女儿长大了,情窦初开,却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也就是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奴仆。 为了那个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一个的人,她与宗族断绝关系,与自己这个竭力阻止的母亲一刀两断,义无反顾地走出了从小长大的王府,她的家。 她只给她留下了一只红玻璃的手镯,上面镶着她的女儿最喜欢的玛瑙生肖。 太夫人天天戴在手上,不敢摘下来,这么一戴就是几十年。 只不过贫贱夫妻百事哀,她的女儿很快就被生活锉磨得不成人形。太夫人第一次在婚后看到她的时候,她的女儿浑身上下全是补丁,灰头土脸,瘦骨嶙峋。她看见了她,却没有脸相见,只能匆匆瞥了一眼,最后流着泪狼狈地走远了。 她看着女儿的背影,却没有想到那就是永别。 太夫人下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在一口棺材里面了。 她的女儿浑身上下尽是疤痕,死都不能安宁。 她对那个奴仆深恶痛绝,所以当她第一次见到孟云开的时候,她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那个人。 那个奴仆曾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长了一身好皮相,不然不能将她的女儿勾得茶不思饭不香,而孟云开恰巧也是一模一样的经历。 更何况,王放之与孟云开之间的缘分只不过就是一场孽缘罢了。 因为开始得那么不经意,所以最后也不得善终。 孟云开温柔,所以她憎恨温柔。孟云开安静,所以她表面上更喜欢活泼话多得四夫人。只要她是的,她都会没有条件地去厌恶。 只不过当那个晚上她来到平心堂外面,跪在地上托孤的时候,太夫人忽然就不想怨恨她了。她看着孟云开为肚中的孩子苦苦哀求,想起了几十年前,请求女儿不要离开自己的她。 这一刻,她发现她们都只不过是一个爱着自己孩子的母亲而已。 她答应了她。 太夫人看着孟云开如释重负的脸,觉得在自己过去的几十年中,她终于做了一件问心无愧的事。 孟云开生产的那天,她坐在外面,里面没有一丝动静。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一直静静地坐着,没有动弹半分。看到王放之泪流满面的样子,她惊讶,却又并不算错愕。 若不是来得猝不及防,又怎么能算是真情流露 她知道孟云开去了,只因为听见了王放之痛不欲生的哭声。她看着自己最自豪的长孙肝肠寸断的样子,心里叹了一口气,没有去安慰他。 有的时候,终究有一个人会成为你一辈子的心魔。 这是躲不掉的宿命。 她也如此。 理不清,赶不走,却也始终舍不得断掉。 她看着那个被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听着他嘹亮的哭声,心中一阵悲哀。 后来那个孩子被王放之取了名字。 他是“怀”字辈的,最终取名“怀萦”。 怀萦,萦怀。 只是他们大多时候只叫他的小名,也同样是王放之亲自取的,叫“月明”。 守得云开见月明。 只不过最后夜空中虽然露出了月亮,可是云也随着风散了。 后来她再看见王放之,却发现他不过三十四岁,却已经满头花白。他不再有气吞山河的志气,有的只是一片萧索,终日沉默不语。 他只有在月明的面前才微笑的出来。 孟云开在时的王放之已然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是一个行尸走肉的躯壳罢了。 他跟她说“我后悔了。” 可是他后悔的是什么,也就只有他一个人清楚了。 四夫人总是看不懂孟云开。 不管周围的人怎么对她冷嘲热讽,笑她不知廉耻,说她痴人做梦,她都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垂着头,一言不发,就像是那些侮辱对她毫无作用。 现在想想,她不是不在意,而是明白世人皆苦,所以对别人发出来的气都是心里憋出来的委屈。 孟云开看懂了,所以她不计较。 那天她请求自己照看孩子的时候,四夫人愣了一下,看着她离开时的身影,觉得自己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背影越来越瘦,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唯有眼角的一颗朱砂痣那么鲜红,仿佛凝聚了她身上的所有生机。 得知她的死讯之后,四夫人不知所措。 她不喜欢她,可是从来没想过让她去死。 可最终她还是死在了所有人的冷漠之下。 所以她只能加倍地去对她的孩子好,以此弥补自己曾经的过失。 四夫人这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她本该觉得遗憾,可是后来想想,她却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王四郎继续左拥右抱,她却从一开始的愤恨嫉妒变成了之后的置之不理,开始心如止水。就算后来他想要与她和好如初,遣散了所有妾室,说要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也只是笑了笑,看着他失望的眼睛,没有说话。 有些人连第二次重来的机会都没有,他又怎么可以得到被谅解的重生 一个人总要为他的言行负责。 所以之后王四郎再怎么对她百般讨好,她都不为所动。有的时候她甚至想,何必呢,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再怎么样也找不回来了。 他们夫妻两个之间的关系后来便是那么得淡然如水。 王四郎没有再找过其他人,可是她也不在意了。 有一次她带着月明出门礼佛,路上看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见了人便又哭又笑,装疯卖傻,被拔了舌头。 月明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问到“四婶,她是谁” 她看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发现自己心里没有畅快也没有惋惜,只有一种本该如此的理所当然。 她摸了摸他的脑袋,放下了帷裳“一个路人罢了。” 四夫人不知道,在马车外面,那个满身狼藉的乞丐看着马车内的孩子以及他眼尾的一点红痣,忽然粗着嗓子嚎啕大哭。 谁不后悔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度 王氏祖训有训,忠君报国,所以王放之就算再怎么权势滔天,也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 虽然整个朝堂就在咫尺之间。 他不是没有想过,只不过王家的男人,身正不怕影斜。 而且虽然忠君,他却并不愚忠。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要将王氏的光荣延续下去。 上百年的世族只会在他的手中更加昌盛。 王氏祖训又有训,王家的男人流血不流泪。 所以在王放之在遇到孟云开之前,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不是没有伤心事,但终究没有放在心底。 就连父母双双逝世,他也没有哭过。 他知道世上有一个度,而王放之将它把握得很好,从来不踏出那一条线一丝一毫。 王放之活得稳妥,步步为营,井井有条。 可是这一辈子,他唯一把握不好的度就是孟云开。 甚至在他对她怦然心动之前,他便已经越过那条线太久了。 他娶她的理由莫名其妙。直到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就将她带出教坊了。 孟云开其实和孟云展长得不像,但那天他坐在那里,看着人群中那个故作勇敢的少女时,他就知道,自己娶的人恐怕就是她了。 因为当她无意识地向他瞥过来一眼的时候,其他的歌舞、所有的靡靡之音,其他的人都似乎没有了声音,化为了天地之间最安静的尘埃。 可能就为了那一刻吧,他娶了她。 说来很奇怪,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算什么。 一见钟情情有独钟 都不是。 当时的他只能把这种感觉归于对故人难以忘怀的情感,这样方才有一个对自己解释的理由。 只不过当后来的他每每想到这里时,他终于明白,那一刻不过是他们两个人的红线相接的声音。 悄然无声,冷清得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 就像她去时那样,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从此就是永别。 她走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王放之都会梦到这个场景,然后大汗淋漓地醒过来,满身冷汗,泪流满面,心痛得就仿佛是要四分五裂,让他痛得几乎喘不上来气。 最后每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他都已经没有眼泪了。不是不想哭,而是泪水都流尽了。 王放之想到她死前的那一句“大人,我愿你此生平安,来世喜乐,生生世世无病无忧,福泽深厚”,只觉得那是一句最恶毒的诅咒。 所以他终究想不明白,孟云开有没有恨他。 她走了,他的一生也从此陷进了冰天雪地的寒冬,再也不能解封,怎么可能平安喜乐,无病无忧 如果他能有福泽,他也不想让她回来吃苦了,只想将它用在她的下辈子里,让她安枕无忧。 有一天他看进铜镜里面,想起了曾经有一日,他坐在她的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面她为他竖起长发,而外面雪声簌簌,两个人的视线有过片刻的相交。 只不过现在,他独自一个人看进镜子里的时候,只看见了自己的一头花白。 他还没有过三十五岁。 自从她走了之后,他看哪里都是她的影子,毫无例外。那个长廊她在那里站过,那个软椅她在上面坐过。他就像入了魔障一样,从此不得解脱,在所有有迹可循的地方寻找着她存在过的蛛丝马迹,仿佛这样就可以麻痹自己,仿佛她还在。 那张宫灯他留了下来,却没有勇气再碰一下,只能让它留在床头,每天依偎着它的灯火入睡,然后他就会梦见她。她站在长廊上面,垂着眼睛,面色温柔而平和地等着自己。 他就像每天自虐一样地想要见到她,可是见到她之后,他又痛得摧心剖肝。 太夫人说他病了,可是她却没有试图去阻止他,只是悲哀地看着自己,说“良辅,这是你们之间的孽缘,斩不断的。” 而孟云开死后,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孩子。 他不敢面对那个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婴儿。当他知道那个孩子的眼角也长了一点红痣的时候,他忽然痛哭出声。 所以当引源和木莲再一次把孩子带到他的面前时,王放之没有再将他们拒于门外。 他当一个懦夫当了太久了,就算是为了孟云开,他也要当好一个父亲。 这是她留给他最珍贵的遗物,会哭,会笑,也可以触摸,是他们血脉的共同传承。 他的身体里面流淌着她的血。 说来也怪,那个孩子被他抱着的时候,忽然第一次睁开了眼睛,颜色与他酷似,都是清浅的茶色。但他看着,心中没有觉得欢喜,反而只觉得失望。 他多么希望那个孩子可以长一双漆黑的眼睛,与他的母亲一样。 他教养这个孩子到了三岁,努力不去想她,只不过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念着她,一夜夜地失眠。 王放之交给这个孩子的第一句话就是“娘”,第一句的诗词就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只是他甚至都没能把话说完,便感觉喉中一阵酸涩,可是哽咽起来。 他们的孩子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乖巧地掏出胸口前的手绢,伸出小手,为他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擦着擦着,孩子也哭了出来。 他抱住那个散发着奶香的小身子,心痛如绞。 有一天他想起了孟云开曾经给他们的孩子写过一封信,却不知道她将它放在了哪里。后来等他找到的时候,是在她给他绣的外袍里面。那一件深灰色的外袍他没有穿过,就怕自己穿过之后就没有了她的味道。只不过这一次他却将它划开,找到了里面的一封信。 说是一封信,其实是两封。 一封是给月明的。王放之没有将它拆开,而是给了月明。他听着他一字字地读了出来。 信很短,只有一句话“吾儿,展信佳,为娘唯愿你一世安康,长命百岁,此生此世、来生来世逍遥自在,知足常乐。” 月明抱着信,仰头问他“为什么娘只给我写了一句话” 王放之将他抱在膝上,摸了摸他的脑袋“当娘的,希望的无非就是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只要平安,她们别无他求。” 那一天晚上,他躲在他们二人曾经的房中,拆开了第二封信。 “大人亲启, 若是大人能看到这一封信,想必大人有时还是会想起我,至少还会穿上我做的衣服。 有的时候我会痴心妄想,希望我去后,大人能够有一丝半点的不舍,那我便一生无憾。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对大人说的,大人可能也不再需要我的叮嘱,只不过还请大人天凉加衣,下雨撑伞,不要再熬夜,对身体只有害处,并无益处。 大人总是不懂得照顾自己,还希望我走后,大人能够平平安安。 还有一句话,如果大人看过了,觉得荒唐,大可一笑了之。 孟云开此生唯一心悦大人。 孟云开绝笔。” 他看着这一封信,双手抖如筛糠。 这一刻他想陪她一起走的,可是他知道自己还有月明要照顾。 而且就算他愿意一走了之,她也一定不愿意在奈何桥上等着他了。 错过的就是错过了。 月明很懂事,从来没有办过一次生辰。他每年的生辰,王放之都将他带到孟云开的坟前,磕上三个头。月明虽然嘴上不说,可王放之知道他也是想她的。 有一次,他带着一张纸跑到他的面前,一声不吭地将纸给他看。 孟云开的身影在上面栩栩如生。 这是八岁的月明按照木莲口中的孟云开画上去的。 后来的王放之还是没有撑到月明及冠就去了,死时年仅四十五岁,那时候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他临终的时候没有让任何人进门,第一次穿上了孟云开给他做的外袍,听着门外月明哽咽的声音,手中握着那一封信,闭上了眼睛。 云开,下辈子见。 还有,王放之也同样心悦孟云开。 他这一辈子,唯一把握不好的度就是她。 月明一生都没有过过一次生辰。 他诞生的日子便是他母亲的忌日,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庆祝的。 这一辈子,他最钦佩的人便是他的父亲。 大司马王放之。 父亲会将他放在膝头上,教他读书写字、为人处事,给他讲故事。而其中他最喜欢的故事便是六娘。 那一个小娘子在父母的期盼中出世,后来长成了一个温婉知礼的少女,嫁给了那个满城闻名的状元郎,从此一生无忧,子孙满堂。 只不过这个新郎官不姓王。 月明知道这个故事什么意思,知道六娘是谁,也知道父亲的意思。他宁愿娘嫁给另外一个人,也比嫁给他好上许多。 当他看到其他堂兄弟都有母亲的时候,他不是不羡慕,只不过他想了想,他有太祖母,有四婶,有木姨,有父亲,他也应该知足了。可就是这样,他有的时候也会在纸上画一个娘,然后剪下来,与她说话。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也画得越来越像。 他会和她说说学堂发生的事,他又背下了哪一句诗,学了哪一个字。 月明在外人面前话不多,可是在娘的面前却可以滔滔不绝,甚至连他今天晚上吃了鱼可是忘了吐刺的事情也要说出来。 说完之后,他就会趴在娘的面前,想象着她在与他说话,温柔地说让他以后小心一点,或者含笑夸奖他。 只不过当他说得兴起的时候,他会忽然停住嘴,不会再说下去了。因为用得太久,纸画出来的娘破了一个角,而真正的娘不会这样。这种时候,月明就会再画一个出来,然后把原来的那个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下面,就像娘会陪着自己睡觉了。 他枕头下面的“娘”积了一堆,越来越厚。 父亲走的那一天,十一岁的他在门外痛哭,却知道从此王氏的重任就交到了自己的身上。 月明将父母合葬,一块墓碑下面睡着两个人。 他们不能在活着的时候相知相伴,却可以在死后相守相望。 很多年以后,他也长大了,成为了权倾朝野的大司马。 可是每当他想起父母的故事时,终究只觉得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血中桃花剑 这一次的关山月是在雪地中醒过来的。 外面鹅毛大雪,天寒地冻,而她衣不遮体,冻成了一条狗。 关山月“” 上一个世界也是寒冬腊月,这一个世界她本来期盼的是春暖花开,结果依旧没能从严冬的魔爪中逃出来。 冻死个人了。 她看向琉璃灯,认真地准备谴责它“说好友谊的小船呢,怎么说翻就翻靠谱点儿行吗” 琉璃灯看都没看她一眼“上一个世界你做得不错啊。” 关山月心里是认同的,只不过表面上却谦逊地摆了摆手“啊,也就那样吧,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琉璃灯这时才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它以一介琉璃之身是怎么做出来复杂的表情的“你在王放之心口插的那把刀挺深的啊。” “一般,一般,”关山月打了一个寒颤,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一些,以此保留住最后的一丝热气,“我也是有一些同情他的。” “况且插刀的是孟云开,而我是关山月。” 琉璃灯白了她一眼。 不要以为它没看见她在王放之哭得肝肠寸断的时候磕瓜子。 一个没有良心的大坏蛋。 关山月觉得不服,刚要张嘴反驳,却发现一旦开口,一股子凉风便灌了进来。一阵寒意从她的骨缝处悄悄蔓延上来,将她冻得脸色煞白,嘴唇发紫,于是十分乖巧地闭上了嘴巴,安静如鸡。 过了一会儿之后,等她哆嗦够了,她便坚决地闭着嘴巴,不肯开口,模糊不清地哼唧到“八鸡翼盖藕八。” 琉璃灯过了很久之后才明白她说了什么,看她一副冻成了狗的样子,也没有再故意晾着她,干脆利落地把记忆与她融合。 这一个世界她叫李稚蝉。 这个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等级与阿猫阿狗差不多。 她之所以会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在她呱呱坠地的那个下午,小太监将她出生的消息告诉了正在与美人寻欢作乐的老皇帝。皇帝没什么感触,听见了外面的知了叫得呱噪,于是十分万物平等地说“那就叫稚蝉吧。” 蝉的生命有些轻贱,不金贵,一捻就碎,而李稚蝉的命也没好到哪儿去。 就在她降生的那几天左右,皇宫中也有另一个孩子出生,只不过这一次人家与她不同,是个皇子。作为老皇帝为数不多的儿子之一,他从会哭开始便众星拱月,与李稚蝉的待遇天差地别。 他的母亲虽然只是一个美人,可是人家好歹有名有份,不像李稚蝉的母亲,只是一个扫地的老宫女,有朝一日向酒后乱性的老皇帝半是被迫半是自愿地投怀送抱,最后成功地怀上了她。 老宫女并没有将怀孕的消息上报。一是因为老皇帝早就已经在吃得一干二净之后抹嘴走人,二是因为后宫有一个贵妃,生性善妒,是后宫堕胎分队的大队长,一个不慎让她知道那就是一尸两命的下场。 于是在东躲西藏之中,李稚蝉在一片坎坷中降临到这个世界,襁褓是一块窗帘,身边只有满头大汗的母亲。 老宫女抱起她一看,发现她缺少了主要器官,一颗正准备激情燃烧的慈母之心顿时凉了一大半。在她看见老皇帝连理都不准备理这个女儿的时候,另一半也被泼了凉水,看到刚出生的女儿只有满心的失望。 李稚蝉就这么在下人住的下房中被养到了四岁,其中包括了一些有惊无险的童年记忆,比如说像是差点一脚摔进枯井,或者被滚烫的开水泼到。可就算如此,她也是生命力顽强得如同野草,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她的母亲一天到晚创造偶遇老皇帝的机会,大半部分时间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块从身上掉下来的肉。母女两个每次见面的时候总是大眼瞪小眼,彼此都忘记了对方的存在。 李稚蝉向来是被人忽视的。 就连她的父亲,得知她出生的消息时,也是实实在在地愣了一下,然后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这才意识到她的确是自己的酒后风流留下的后遗症。 然后她生命中另一个十分重要的女人就出现了。 当然,这个重要,指的是贬义词。 贵妃来了。 贵妃因为是贵妃,所以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孩子。只可惜她不孕不育,因此就把主意打到了别人的孩子身上。她瞄上的是那个比李稚蝉小几天的皇子,于是在老皇帝身边旁敲侧击了半年多的时间。 老皇帝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一拍脑袋,说“贵妃啊,既然如此,那么十二公主就交给你了。” 贵妃愣了一下,没有完全明白老皇帝奇妙的脑回路。于是就在她发呆的一瞬间,李稚蝉的命运就这么被拍板决定了。 她离开下房的那天,老宫女也没有来得及和她说再见,只是在用仅有的胭脂水粉涂脂抹粉,欣喜老皇帝终于想起了自己,觉得自己可以出人头地了。 而她也不在意。 只不过老宫女怕是没有想到,为了将来公主的生母和养母不起龃龉,她的位分怎么能高 况且她本来就没有几分姿色。 于是她到死都只是一个老宫女。病死的那一天她躺在床上,浑身抽搐着,终于想起了自己的那一个女儿,只不过那个时候她已经不记得这个孩子长什么样了。 就这样,十二公主就被人领着,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重华宫。 由于李稚蝉是被贵妃心不甘情不愿地签收的,于是她自然而然不是很受喜欢。贵妃叫人给她抱着看了一眼,惊奇地发现居然长得十分不错,然后就让人带了下去,从此没有过问一句。 作为一个拖油瓶,李稚蝉从小到大就充分地理解了拳打脚踢的含义。每一次皇帝不在重华宫留宿的时候,她就会非常乖巧地走到贵妃面前,任她掐捏打踹,然后平静地带着一身的青青紫紫回房睡觉。 有的时候到了半夜,她还要负责为暂时失恋的贵妃捏肩捶腿,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奴隶。 从四岁到十四岁,李稚蝉不尴不尬地在贵妃的宫中活了下来,而她唯一爱过的人,可能就是一个老太监了。 老太监叫刘自安,名字是自己取的。他在五十五岁的时候接手了照顾她的“重”担,教她穿衣走路,读书写字,礼义仁智信。当她还不懂事的时候,他还曾经趴在地上,给她当马骑。 骑在他的脖子上咯咯笑,便是李稚蝉整个童年的快乐所在。 如果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在她的心里,刘自安是她的父亲。 李稚蝉作为一个无人问津的十二公主,在宫中是一个现成的靶子,被比她年幼的皇弟皇妹欺负侮辱是家常便饭。有一次他们闹得严重了一点儿,一块石头扔在了她的额角上,划破了一个口子,血流了她满脸。 那些凤子龙孙吓得尖叫着跑远了,留着李稚蝉一个人捂着额头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儿之后便自己走远了。刘自安看着她的伤口,心疼地直流眼泪,不男不女、尖细刺耳的嗓子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她。 其实李稚蝉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反而是为刘自安抹着他脸上的泪痕。那个老太监向来不是一个强势的人,反而有一点懦弱胆怯,有的时候饿到只能和李稚蝉分一碗冷掉的残羹剩饭。 只不过那一次,他可能是聚集了这一辈子所剩无几的胆气,说是要为她讨一个公道。 最后李稚蝉扯住了他,没有让他走。她还是想要活下去的,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有一天暴毙,可是他那一天的眼泪却流到了她的心里。她轻轻叫了一声“爹”,而刘自安紧张地左看右瞧,最后也低下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应了一声。 刘自安会给她讲故事,有的时候她会讲到自己的养子,一个叫做韩问的小太监。可李稚蝉只希望刘自安关注自己一个人,于是对他也不感兴趣,一面也没有见过。 如果李稚蝉就是一个普通的公主,那她的命运可能就是长大以后,老皇帝有一天在需要和亲或者联姻的时候想起她的存在,然后匆匆把她嫁了出去,从此所有人都相安无事。 可是坏就坏在,她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东西。 刘自安教她的温良恭俭让全都进了狗肚子,她一样都没有学会。她这一点不像她每天只会做白日梦的亲娘,也不像她善解人“衣”的亲爹,反倒像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肚子的狠辣肠子。 当年八岁的时候她脸上破了相,额角那里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疤。虽然头发后来也长了出来,只不过摸上去仍旧坑坑洼洼。李稚蝉将这个仇记了六年,后来将那个扔石子的皇子害得摔断了一条腿。 谁也说不清楚这么一个心黑的公主长大后能有什么作用,刘自安当年天天为她的归宿担心,只不过后来他也不用头疼这个问题了。 襄阳王反了,带着三十万精兵杀入了京城。 他们冲进来的那一天惨烈无比,血流成河,城墙上都被鲜血染红了,之后好几十天都冲不掉那个颜色。 直到如今,城墙脚下依旧是红的。 老皇帝被拽下了马,当着天下人的面被五马分尸。皇后、贵妃等一众妃嫔也都死的死,逃的逃。 贵妃死的时候,李稚蝉就在旁边看着。她躲在床底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贵妃被斩首。当她曾经花容月貌的脑袋滚到她身边的时候,李稚蝉镇定地看了一眼她死不瞑目的眼睛,微微笑了。 这个女人在她身上留下了许多疤痕,烫伤鞭伤,应有尽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只不过当她以为贵妃在她身上留下的阴影终于消褪的时候,那些士兵顺着她的脑袋,摸到了李稚蝉的脚踝。 为了保护她,老太监刘自安自动爬了出去,让他们以为抓到的是他的脚腕。 李稚蝉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一刀刀砍成了肉泥。 临死前他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像是笑了一下,说了几个字。 她知道,他说的是“爹在呢,不怕”。 他身上的肉碎溅到了她的脸上,鲜血流到了她的手边。她忽然就开始流泪。 除了出生的那一天,那是李稚蝉第一次流泪。她没有也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着手,发狠似的无声痛哭。最后等所有人都走了,她的手也变得血肉模糊。 她逃了出宫,流落到满是积雪和人血的小街上,像野狗一样活了三天,终于在刚才没有撑下去。 于是关山月来了。 从此她就是李稚蝉。 李稚蝉在阵阵阴风中哆哆嗦嗦,一双脚上已经冻得满是冻疮,手上也都通红一片,浑身上下狼狈不堪。她的眼睛中还带着没有干掉的泪水,有些红肿。 她看着满街匆匆而行的老百姓,心中满是冷漠。 远处传来皇城的钟声,李稚蝉冷冷一笑,只感觉浑身麻木。 她最爱的人走了,为了保护一个没有用的人。 审视着自己,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忍不住再一次地啜泣出声。 这时,后面传来了一声铃声。 很轻巧,一步一声。 悠长的铃声轻轻晃荡,像是莫名有着可以穿过岁月的能力,一声又一声地飘进她的耳朵,在满街行尸走肉的百姓中格格不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费力地抬头,看见远处走来一个被八个人扛着的轿子,上面刻着三朵还没有完全绽放的幽兰,却已经吐露出了花蕊。 即使是在雪地上行走,这个轿子也走得稳稳当当,没有一丝摇晃,除了那一阵悠扬的铃声之外十分沉寂。 她知道那是谁。 全国上下也只有一个人有着这样的轿子。 李稚蝉起了身,走到路中间,然后跪了下来。 十四岁的她抛弃了所有的尊严,跪在轿子前面,弯下了腰,磕下了头“请宰相救我。” 那个轿子停了下来。 铃声也停了下来。 然后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漫不经心地挑起了帷裳,露出了后面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他有着一双如同远山一般浓重的眉毛,飞入鬓角,眼睛里头仿佛含了一汪秋水,含情脉脉,看人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温柔。 那一张嘴唇十分红润,天生不笑都挑起三分弧度。 来人长了一张女气的脸,却没有丝毫的阴气,只能说是动人心魄的漂亮。 只不过李稚蝉只看到了这么一面,然后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血中桃花剑 惨淡阴沉的地牢里面只有一盏油灯,里面的烛火摇摆不定,奄奄一息,仿佛就会随时熄灭。 远处陷于一片黑暗中的牢房内传来一声惨叫,凄厉瘆人,几乎都不像是人的声音。 李稚蝉就是在那所牢房旁的另一间醒过来的。 她睁开眼睛,先是摸到了身下湿冷冰凉的地面,打了一个寒颤。还没有起身,她的手便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面还带着两三根短毛,摸起来还有一点粘湿,濡湿了她的手指。 李稚蝉把它抓起来,放到眼前一看,发现是一只老鼠腐烂的尸体。 把老鼠的捏起来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手腕处有一阵声响。李稚蝉眯眼看了看,发现双手手腕上各捆着一根粗长的铁链,连到了石壁上。 她镇定地把尸体扔到了一边,铁链“哗哗”作响。 李稚蝉的身上虽然还带着经久未散的潮湿,可是她几乎要碎成布条的衣服却快干了,在她身上破破烂烂地套着,想必她在这个牢房里面已经呆了有一阵子了。 她的一双眼睛飞快地扫视着外面,发现对面的牢房里也绑了一个人,浑身上下都被抽得皮开肉绽,血肉都翻了出来,散发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儿,却还没有死透,依旧苟延残喘地挣扎着,半死不活。 如果她再不出去,她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时,她听见有两个人声传来。 她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桌子,上面摇摇晃晃地摆着几只破碗。有两个狱卒坐在板凳上,手上还握着一根滴血的长鞭。其中一个眼睛比较尖,看见了清醒过来、狼狈不堪的李稚蝉。 看着她趴在地上的样子,他走了过来,用脚踢了一块石子过去,正好打在她的脸上,划出了一道小血口“哎呦,醒了” 李稚蝉没有看他。 她生了一副漂亮的眉眼,柔弱纤瘦,眉梢眼角暗藏秀气,长得像是一无是处的老皇帝,不像是她的生母。就算她如今披头散发,也遮不住一身的秀丽温雅。 那个狱卒见她不理自己,冷笑一声,狠狠地一脚踩上她的手。李稚蝉没有力气把手收回来,只能死死地咬着牙,看着他用脚尖左右碾压着自己的手指,直到它们变紫出血。 就算额头上不停地流下冷汗,发丝黏在脸上,她也都一声不响,只是一双漆黑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狱卒,一动不动,瞳孔里照射出了墙上火把的倒影,仿佛里面闪烁着两团鬼火,而她的身后是一片阴影。 这一刻的李稚蝉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恶鬼。 也许是她抬头看人的样子过于瘆人,那个狱卒最后也没有继续踩下去,背后出了一片冷汗,打湿了衣服,把脚收了回去,骂了一声“操,吓谁呢” 李稚蝉没有去管自己早就青紫红肿的手指,反而直勾勾地看进了他的眼睛,嘶声道“我要见宰相大人。” 当她还是十二公主的时候,大唐的宰相是兰成蹊。现在改朝换代了,他也依旧稳稳当当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高枕无忧,不为皇位上的人变了而改变。 如今的襄阳王不敢动他。 他比皇帝当得还要放心。 那个狱卒呸了一声“宰相大人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她垂下双眸,修长的眼睫毛遮住了眼睛,看上去多了一份的柔和“大哥若是可以帮我通报一声,小妹有东西孝敬您。” 狱卒看了她一眼,没有回话。早在李稚蝉昏迷着被送进来的时候,她的全身上下已经被掏遍了,搜刮出了所有东西。别说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当初她身上连三个铜板都没有,连身上的衣料也都破烂不堪。 李稚蝉没有再说话,而是在长发中捋了捋,最后摸出了一个镶金的玉蝉子,冰雪可爱,栩栩如生,给他看了看“大哥若是能帮我把宰相大人请过来,我就将这个孝敬给大哥买酒喝。” 这是她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了。这个玉蝉子是她六岁时,刘自安掏出一半身家为她打造的头饰,跟了她八年。这个玉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玉,金子也只不过是镀金,可却是她全部的回忆了。 狱卒看了看那个玉蝉子,想了想。他审视着地上趴着的少女,看着她柔弱细长的身段以及安静的眉眼“我如果想要它,直接抢过来就是了。” 李稚蝉也不温不火,甚至有一些好脾气地笑了笑“大哥若是不肯,我也只能毁了它了。” 说罢,她抬起手,猛地就要将玉蝉子向地上砸去,毫不犹豫。狱卒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个少女忽然会使出这种手腕。想了半天,他还是舍不得那个头饰,也觉得她不可能玩出什么花样。半天之后,他才犹豫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直到这时,李稚蝉才呼出一口气,慢慢撑起了身子,将背靠在墙上。她忍着身上的疼痛,看了一眼周围的石壁,慢慢低头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只不过她看着指尖上的玉蝉子,眼眶一热,想起了惨死在自己眼前的刘自安。她闭了闭眼睛,过了好半天之后才重新睁开,神色冰冷。 她会报仇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感觉越来越冷,逐渐麻木起来。她的四肢之前被雪水泡得绵软无力,如今动弹一下也难。她估摸自己可能是发热了,却只能忍着,撑着一双快要合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 她不能闭眼。 不能。 就在她近乎绝望的时候,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缓缓的,慢慢的,声音很轻,不像是踏在实地上,而仿佛是一点一点地陷入雪地当中。 拐弯的楼道那里露出了一个高大消瘦的影子,笼罩着地牢中不可多得的光明。 她抬头一看,望进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很长,线条细腻,里面仿佛有秋水横波,本该是一片温润,却满是凉薄,毫无感情,仿佛里面不是流淌着温和的流水,而是静止着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 这双眼睛的主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李稚蝉,将她所有狼狈不堪的样子尽收眼底。 李稚蝉从小长在皇宫,也见过了许许多多、各形各色的美人,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可以美成这个样子的男人。 他的眉眼漆黑,就像是用夜空中的墨色涂抹上去的一样,肤色如同一捧最纯净的白雪,双唇像是吸食过鲜血的一样朱红。 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是要被留在画中流芳百世的。 这便是宰相兰成蹊。 另一个狱卒拿出了牢门的钥匙,将它插了进去,轻轻转动。只听“咔”一声,铁门就被打开了。 现在的李稚蝉与那个身影之间只有几步之遥,可是却仿佛相隔深渊无数,就算怎样跋山涉水也来不到他的身边。 李稚蝉跪在地上膝行两步,将头磕在地上“请宰相助我。” 兰成蹊没有看她,对她说的话不以为意。他轻轻开了口,声音低沉,和缓从容,仿佛脚下的只是一只蝼蚁“十二公主想说什么” 李稚蝉不敢握住他的衣摆,只敢将双手放在他的官靴旁边,再一次地拜了下去“还请宰相帮我复国。” 兰成蹊像是听到了什么莫大的笑话,低低笑了两声,一脚将她的手指踢开“老皇帝昏庸糊涂,虽然如今的皇帝也不怎么样,可是不管怎样我都是宰相,我又何必帮你复国” “十二公主,你可要知道,若不是我,你现在就是一个死人了。” “死人可是不会说话的。” 李稚蝉没有说话,只是良久地磕着头,直到额头都被磕破了,一缕鲜血随着地上的纹路流到兰成蹊的鞋下。 他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漂亮的眉眼在烛火的照映下更是夺人心魄。他白玉一般的脸庞上有着一抹鲜红的血迹,也不知道是走过哪一间牢房时蹭上的。 他美则美矣,却好看到令人毛骨悚然。 李稚蝉看着他,片刻地微微失神,只不过几秒之后又恢复了清醒“我能保证宰相一世高枕无忧,与我同起同坐。” 兰成蹊终于愿意正眼看她了,只不过却是眼含嘲讽。他一脚踩上了她的后背,将她踩得趴了下去,额头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你”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她被压在地上,攥紧了手指,握成了拳头“我敢用自己的性命发誓,若我为天子,宰相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保兰家百年荣华。” 兰成蹊又笑了一声,用脚尖挑开了她脸上的发丝。他的靴底蹭到了李稚蝉的脸上,她却没有吭声,只是手心掐出了血。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一边憎恨着一个人,又一边迫切地需要他的认可。 “长得倒挺不错的,”他看着她,弯了弯嘴角,“只不过复国的话,倒是可惜是一个公主了。” 李稚蝉虽然被按压在地,此时却猛地抬头直视着他,眼神狠戾“公主又如何天下人看不惯,我就杀到他们看得惯。我偏要以公主之身成就九五之尊。等天下尽在我手,谁会在意我是男是女” “若是谁不同意,我便杀了他。” “一个人我也杀,两个人我杀一双,看谁还敢说不。” 天下之名,以实力为尊。 兰成蹊看着她,眼神不再那么戏虐,带着一种深幽的漆黑,不过却因为太黑了,反而迸发出一种亮人的光芒,夺人心魄“说下去。” 李稚蝉看着他,忽然不顾满脸血污,微微笑了笑“只要今日宰相放我出去,滴水之恩,我来日当涌泉相报。只要是宰相想要的,我都会双手奉上,不带一丝含糊。” 兰成蹊看着她好一会儿,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亮,最后一扯嘴角,似笑非笑“记住你说的。” “我很期待殿下。” 李稚蝉克制住体内的兴奋,好似平静地点了点头,实际上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兰成蹊伸出了手。 他的手指细长,手掌宽大,洁白如玉,而她浑身污垢,脏乱不堪,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在这一刻有了交集。 只不过兰成蹊没有握住她的手,反而一手毫不费力地扯断了铁链,另一只手倏然扯住了她的头发,将她跌跌撞撞地拽出了牢房。 李稚蝉被揪得头皮生疼,手中的玉蝉子没有握住,滚落在地。她刚要弯腰去捡,就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神色近乎柔和,好像是带着一种不能启齿的温情,然后毫不犹豫地一脚踩上了玉蝉子。 啪嗒。 他轻轻一碾,只听一道破碎的声音,就见他抬起了脚,脚下只有无数块的碎玉,再也没有那只栩栩如生的玉蝉子。 “既然要送人了,那就不要了。” “这也是我要交给殿下的第一课。” “永远不要对人掉以轻心,如果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宝贝,那就别怪其他人把它毁了。” 他是这么云淡风轻地对自己说,眉眼惬意。 李稚蝉呆愣在那里,一时间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变冷了,结成了冰渣子。她忽然爆发出一声哭嚎,直接向那里扑去。 可是她的长发拽在兰成蹊的手中,而她也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瘦弱不堪,只感觉他用力往回一拉,自己就被往后扯去。 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自安给自己最后的遗物也化为了尘埃。 连一块残渣都不剩。 就像那天他的尸身一样。 可是事到如今,她依旧不敢攻击兰成蹊。 她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此时捏在这个男人的手中。 她不能惹他生气,自己亲手毁了自己。 我果然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她想,连唯一的亲人送给自己的遗物都没能让她失去理智。 她想的永远是怎么先保全自己。 若是刘自安在世,她还能豁出命去保护他。可如今他不在了,她也没有一个要保护的人了。 兰成蹊拖拽着不停挣扎着的李稚蝉出了地牢。出去的时候,她看见地上躺了一个脑袋,血流了一地,正是一开始的那个狱卒。 他的目光随着她的一起看了过去,然后毫不在意地说“这就是不听话的人的下场。” 他将她扯过了雪地。她的两条小腿在地上粗糙的石块与积雪上摩擦,留下了两条长长的血痕,却也没有看见兰成蹊回头。而她就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只是拼命扭动着,更是蹭出了更多的血口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将她拽到了一个屋子前面,里面白雾缭绕。有婢子打开了房门,低着头,不敢抬头观看,因为她们都是哑奴,没有舌头。 兰成蹊把她拖进了屋里,便看她想要夺门而出,找回玉蝉子的碎片。他微微抬起腿,就将她踢进了汤泉之中。 李稚蝉“噗通”一声掉进了水中,舌尖被咬破出血,稍稍清醒了一些。 她看着岸上的那个男人冲自己笑了笑,露出森森的白牙“就你这个样子也想复国” 少女只是血红着眼睛看着他,一声不吭,喘着粗气。 兰成蹊弹了弹衣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从此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如果敢有违背的话” 他又朝少女勾了勾唇角“我就会杀了你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血中桃花剑 外面北风呜咽,李稚蝉是半夜三更从床上爬起来的。 这间屋子窄小狭隘,墙根上还带着几丝裂缝,一直蔓延到屋顶。昨夜外面狂风咆哮,整个房间如同冰块一样,靠近门的地板上还有着冰渣子,而木板薄的床榻上只有一席单薄的毯子。 这是宰相府中下房中的下房。 而李稚蝉就住在这里。 不过在重华宫的十年内,她也不是没有住过这种地方,所以她倒也可以安之若素。 只不过有的时候晚上太冷了,她被冻得头疼,连眼睛都不能合上。 她推开窗户,一阵凉风迫不及待地蜂拥而进,而外面天寒地冻,还没有来得及泛起鱼肚白,只见在漫漫死寂的深夜当中,白茫茫的雪花静静飘落,覆盖在一切敢崭露头角的东西上。 只有在这种万籁无声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知道自己是活着的。 不过她不能在房间里久留,只能穿上衣服,举起门边一把淡红色的油纸伞,冒着风雪出了门。 李稚蝉的木履踩着积雪走到了一处奢华的庭院外面,那里的窗户纸厚得不透出一丝亮光,显得黑压压的一片。里面的人明显还不愿意被打扰,于是她低头走到了门外,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在飘雪中等待着。 这个庭院的屋檐下挂着一盏琉璃灯,就算在黑夜中也不掩光芒,静静地折射出五彩缤纷的颜色。 李稚蝉看着,仿佛也好像忘记了时间。 她从寅时等到了卯时,亲眼看见了太阳一点又一点地从东边蹭了出来,而这个时候她的脸颊已经泛起了冻出来的红晕,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手指僵硬,眉毛上甚至还凝聚了一点白霜。 京城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她只感觉骨子里都开始发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庭院的大门终于微微打开了一丝缝隙,里面露出了一个容貌姣好的哑奴,被木门遮住了半张脸,给李稚蝉轻轻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是叫她进去的意思。 她轻手轻脚地跨进了门,将门外的寒风暴雪拒之于外,从哑奴的手中接过一盏油灯,走到那张大床前面,跪在地上,温声道“卯时已到,先生,该起床了。” 里面的人没有答应,也并没有动身。 李稚蝉又低头叫了一声,这次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将油灯递给了哑奴,站在床前,等到自己的手指暖和起来后慢慢解下了身上的外裙,露出里面一点雪白的里衣。 十四岁的少女身段青涩,线条曼妙,才刚刚开始成熟,带着一种混合了奶味儿的幽香。 她也将外裙交给了哑奴,自己爬上了床,跪坐在床头,与里面的那人靠得很近。她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放在那人的太阳穴两侧,温柔地揉捏着。 谁知道底下的那人忽然坐了起来,满脸暴躁,直接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摔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了柜子上,划破了额角,正好是当年的那个伤疤那里。 “给我滚出去给我滚” 他咆哮着,将枕着的玉枕朝她甩了过来。 李稚蝉连忙侧身,躲开了飞来的玉枕,却听到“啪地一声,玉枕碎成了两半,跌落在地。 鲜血随着她额头的弧度一点一滴地向下流淌,打湿了她雪白的里衣,遮掩了她的眉眼,而她却始终表情平静如一,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愤怒。 可是如果看她的手,便发现它们被握成了拳头,微微发抖。 只不过她什么都不能做。 李稚蝉只能遵循了兰成蹊的意思,退到了房外,重新回到了冰天雪地之中。哑奴给她拿来了湿毛巾,让她擦掉脸上的血迹。她一点一点仔细地擦干净了脸,随后又低头站在屋檐下,只不过这次连外裙都没有穿。 过了近乎一个时辰之后,那扇门又被重新打开了,露出了哑奴的脸。 李稚蝉又如法炮制,重新换上了干净的里衣,净了手,爬上了床。她再一次伸出手指,为他按揉着太阳穴。 兰成蹊本来脑袋剧痛无比,眉头紧紧皱着,现在感觉到她的温度,也微微放松了下来,任她按摩,看不到之前的暴怒。等了也不知道多久之后,等到李稚蝉的手指开始酸疼了,他终于挥了挥手,示意她拿来毛巾热水。 李稚蝉一言不发地从哑奴手中接过了浸了热水的毛巾,为兰成蹊擦拭面颊。 昏黄的烛火之下,身型柔弱的少女跪坐于高大的男子身前,低眉顺眼地服侍着他。 从远处看上去,这几乎是一副温柔的画面。 可李稚蝉清楚地知道那不是。 兰成蹊的头痛微微好些了。他目光懒散地看着容貌素丽的少女,随意开了口“做得不错。” 李稚蝉低下了头“这都是我该为先生做的。” 自从那天之后,兰成蹊让她叫他“先生”,同时也定下了一系列不近人情的规矩,让她每天早上一一照做,而今天已经是正好一个月后了。 “你倒是乖巧得很,”兰成蹊站了起来,任由少女为他披上外袍。他十分高挑,而李稚蝉只不过十四岁的年龄,还需要踮起脚尖,“说吧,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她想都不用想便跪了下去“还请先生带我去一趟乱葬岗。” 兰成蹊看了她一眼,坐回床榻上,将雪白的脚伸了出去,让少女先在怀中捂热,这才套上了鞋袜“你是要为谁收尸” 李稚蝉为他套上木履,顿了顿,这才开口“一个故人。” 兰成蹊饶有兴趣地盯着她“接着说下去。” 她沉默了片刻,却被兰成蹊重重地踢中了肩膀,闷哼一声,倒了下去“我问你的时候必须回答,听明白了吗” 少女沉默地爬了起来,点了点头“他是我爹。” 兰成蹊笑了“想不到你对那个皇帝老儿感情倒还挺深,倒是难得现在还有人记的住他。” 李稚蝉摇了摇头“不是老皇帝,是一个太监。” 他挑了挑眉,看了她一眼,不以为然地弯了弯嘴角,明显不放在心上。李稚蝉看着,什么都没有再说。 他不会懂得的。 就像很多人都不会懂。 他们去乱葬岗的时候坐的是马车。 李稚蝉跪坐在车厢的桌案旁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颗紫晶葡萄的皮,再将它们送入兰成蹊的口中。 晶莹剔透的葡萄在她的手指之间滚动着,有着一种异样的美感,让兰成蹊多看了一眼,觉得十分赏心悦目。 他向来喜欢好看的东西,要不是看她长得漂亮,那她就算是磕碎了头也不会帮她。 现在这个所谓的乱葬岗其实原来是一块猎场,只不过后来襄阳王攻入京城的时候实在过于惨烈,尸体成堆,无地安放,于是只能拖放到这里,几天时间之内就成了乱葬岗。 离那里更近的时候,李稚蝉便可以嗅到一股子腐烂的人肉的恶臭。她抬头看了一眼兰成蹊,却见他面不改色,像是没有闻到一样。 想必他也已经闻惯了这种味道,尤其是在他的私牢里。 车夫停下了马车。 李稚蝉看着兰成蹊,只见他随意地摆了摆手,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随后用手指撑住了头“快滚。” 她下了车,看见的第一幕便是成山成堆的尸体,凌乱得摆放在一起,如同山坡一般高耸,只不过都是用七零八落的残肢断臂堆积而成。 李稚蝉扫了一眼,光是穿着太监服饰的尸体便有上千具更何况刘自安还被剁成了肉泥,只剩下一个脑袋,恐怕很难找到。 她缄默地上前,开始翻看那些尸体,却找到了不少眼熟的人。 其中有一个套着太监衣裳的少年是她的一个皇兄,估计是想要趁乱逃出城,却最终还是没有逃过被斩杀的命运。她甚至还看见了那个朝她脸上扔了石子、最后被摔断了腿的皇弟,死不瞑目,一双眼睛到现在还不肯闭上。 李稚蝉看了许久,最后还是上前,为他合上了眼睛。 不管之前怎么样,现在都是她活着,他们却死了。 不过在合上他的眼睛之前,她弯腰,在他的耳边轻轻道“你活该。” 她找了整整两个时辰,却没有找到刘自安的蛛丝马迹。 她知道,那个老太监可能早就尸骨无存,而她什么念想也没能留下。 李稚蝉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她想起了他的音容笑貌,想起了他满是皱褶的老脸,想起他不男不女的嗓音,忽然就很想哭。 她好想他。 可是她该往回走了。 可是正当她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她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上面,下面传来一阵闷哼。 李稚蝉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踏在了一只手的上面,而那手上的指尖微微动了动,虽然不是十分明显,可她还是看见了。 那是一个少年,脸上一片尘土,看不清五官,可能只有十六七岁,身上穿的是太监服饰。 李稚蝉看着他慢慢清醒过来,睁开了双眼。 他有着一双很独特的眼睛,眼珠漆黑,黑白分明,只不过眼角那里柔媚地往上一撇,弯出了一个近乎柔美的弧度。 她本来想要走人,却没想到她看见了他腰上的一根穗子,眼睛瞬时定住了。 刘自安也有一根,也同样挂在了那个位置。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李稚蝉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韩问。 刘自安唯一的养子,也是他在这个世上除了她之外的唯一遗物。 于是在一片漫山遍野的死人堆中,她对他伸出了手,将他拉出了周遭的腐臭死尸,重返人间。 从此这一拉就是一生。 再也不放手。 她扶着这个少年走出了尸山,跪在了马车前面,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那个少年的背上有一道狰狞的刀伤,贯穿了他的左肩以及右腰,现在还在向外渗血,血液濡湿了他身上的长袍。 他明显已经又快要昏死过去了,只不过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保持着一丝勉强的清明。 “先生,我想求您一件事。” 兰成蹊微微拨开帷裳,唇边带着戏弄“你这是收尸没收成,捡了一个小孩回来” 李稚蝉点了点头“还请先生同意。” 他笑了笑,眼睛里面满是恶意“可以,不过你们要自己回去,你们会弄脏我的马车。” 李稚蝉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车马,眼睛里流露出强烈的厌恨,死死握紧了身边少年的手。 她就这么扛着一个半昏半醒的少年,一步步在寒冬中找回了宰相府。李稚蝉都已经数不清他们在路上到底滑倒了多少次,到最后两个人都狼狈不堪,一身血迹和青紫。 她想着刘自安,拖着他,咬着牙,最后还是硬爬回了宰相府。 我不能倒下,她想,至少现在不能。 她把这个少年放在自己所谓的床上,给他去到了一杯水,将脸擦干净,露出了下面布满伤痕、却隽秀而干净的五官。 而这个少年也正好睁着眼睛看着她。 他的一双眼睛生得尤为漂亮,往上挑起,带着一种动人的、在其他少年上找不到的媚色,眼角微红,仿佛刚哭过了一样,只不过他天生的眼尾就带着这种颜色。 李稚蝉冲他稍稍弯了弯唇角“你醒了。” 那个少年似乎是想要朝她露出一个微笑,却因为背后的疼痛,所以只能勉强向她轻轻扯了扯嘴。 “你是不是有一个义父”她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喂下了几口水,看着那个少年的脸色变得微微发红。 他是热吗 不过现在还是寒冬。 他轻柔地拉过她的手掌,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三个字刘自安。 韩问的手很凉,上面还带着没有来得及被擦拭的血污,只不过他的手指很长,带着类似琉璃一样的纤细易碎。 好久没有出现的琉璃灯忽然冒了出来“咂咂,你这是捡到一个宝贝了。” 李稚蝉在心中回到“兰成蹊长得更为美貌,怎么没看你那么激动” 琉璃灯听到那个名字,顿时蔫儿了一下“这不是、这不是他太凶了吗,完全就是一个蛇蝎美人。” “是啊,”李稚蝉理了理韩问的碎发,“谁说不是啊。” 随后她不再理会吱吱乱叫的琉璃灯,而是看着韩问清亮的眼睛,清浅地笑了笑“韩问,你找到家了。” 韩问也朝她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眉梢眼角尽是羞涩和平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血中桃花剑 即便外面的凄风苦雨正在咆哮肆虐,兰成蹊的卧室之中依旧暖香缭绕,浮着一股子将人泡得骨酥筋软的幽香,吸一口进去都会感觉脊梁发软。 他卧在美人榻上,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却紧紧皱着眉头,脸色苍白。李稚蝉跪坐在他的下首,垂着头,安安静静,正在为他轻轻揉捏着小腿。 兰成蹊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 少女容貌素丽柔和,正好处于一个微妙的年纪,宛如一朵即将绽放的梨花,上面还滚动着两三颗清晨的露水,晶莹剔透,整个人含苞欲放,带着几分令人垂怜的稚嫩与青涩。 兰成蹊素来喜欢美人。只要是长得漂亮的,在他这里都能多得几分宽容。 只不过他本来应该是欣赏这幅画面的,只可惜现在头疼欲裂,让他的心情极度恶劣,看着跪在地上的李稚蝉以及她头顶乌黑的长发,莫名冷笑了一声。 装模作样。 李稚蝉听见了那一道冰冷的笑声,却没有抬头。 他看着她的眼神中也忍不住带上了几分厌恶,只觉得太阳穴一阵毫无规律的抽动,胀痛不已,让他顿时心烦意乱,眼前也因为剧烈的头痛而泛起白光,看什么都不顺眼。 兰成蹊又做了这几天他越来越熟练的动作。 他抬起腿,将少女踢得踉跄了一下。李稚蝉已经稍有预感他会这么干,却不敢抵抗,任由他一脚踹到了自己的身上,两手伏在地上,背脊弯曲,听他骂到“滚” 李稚蝉不解,目光看着他“先生” 她实在是一个好看的少女,容貌柔婉,而当她睁着眼睛、满是疑惑地看着人的时候,很少有人可以忍得住这种无声的诱惑。只不过现在兰成蹊头昏目眩,看着她清凌凌的眼神,只觉得更加厌烦。 他憎恨这种无辜的神情,只觉得恶心到惺惺作态。 于是他抓起身边的茶盏,也不顾热茶流到了自己的手上,将杯子摔了过去。 热茶滚烫,碎片锋利,顿时将李稚蝉雪白的皮肤烫得红了起来,又割出了小血口。她先是感觉一凉,随后才感受到那阵灼人的痛意,疼得浑身上下一阵哆嗦,一时间几乎动弹不得,连皮都要快被烫下来一层。 而兰成蹊的手也红了起来,却没有丝毫反应。 她没有出声,抬起头,看着兰成蹊,目光冰冷。 兰成蹊看见了她眼中的憎恨,却勾唇笑了笑,没有在意。他知道她讨厌他,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杀之而后快,可这又怎么样 她现在依旧要毕恭毕敬地服侍着自己,俯首帖耳,不敢反抗。 他就像一个驯兽师,调教着一只刚刚长出来稚嫩的爪子的老虎,当她偶尔伸出来的利爪也不过是逗乐的笑话而已。 而李稚蝉则是一个矛盾的人。 她的出身虽然也还算高贵,只不过与其他兄弟姐妹比起来卑微入土,看都不够看。可是她却又偏偏心比天高,将自己所剩无几的尊严看得十分重要,几乎与命一样。 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过,所以她将自尊放在了前面的位置上。 兰成蹊一眼都没有看她,指了指门“滚到外面去。” 外面天寒地冻,下着鹅毛大雪,而李稚蝉全身湿透。 她什么都没有说,向他弯了弯身子,便起身出门。 刚推开门的时候她便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夹杂着雪粒向她扑了过来。她踏了出去,一个激灵,听见后面传来兰成蹊低沉慵懒的声音“记得站着不要动。如果你敢昏过去,那就永远都不要再来了。” 李稚蝉低着头,将自己的双手又一次地握成了两个拳头,上面青筋微微暴起“是。” 现在的她只能忍气吞声地说一声是。 她站在屋檐下面,瑟瑟发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冻成冰块,连血液都快凝固,却不敢动弹,生怕里面的那个人听见自己的动静。她看着屋檐角落挂着的那盏琉璃灯,目光隐忍而冰冷。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渐渐的她已经冻得麻木了,几乎感觉不到冷。 李稚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站了多久,直到她的发丝与睫毛上都落下了雪花,眉角冻上了白霜,这才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平静沉稳,听不出来原先的躁狂“进来吧。” 她刚想要迈开步子,只觉得脚下一阵踉跄,摔倒在地。她趴在雪地中缓了一会儿,知道自己的手指被冻得红肿,这才爬起身来。 李稚蝉拂下身上的雪,推开了门,走到了兰成蹊的身边。 “跪下。” 他依旧没有施舍给她一个眼神。 她照做了,十分安静。 只不过在内心里,她忍不住对琉璃灯吐糟到“你这次给我找了一个什么神经病” 琉璃灯有些心虚,唯唯诺诺地回答到“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好看” 李稚蝉“” 好吧,你是琉璃灯,你说的都对。 琉璃灯看起来怕极了兰成蹊,怂得不得了,直接钻到了她的身后,消失不见,一点都没有队友之间的情谊。 李稚蝉都不知道要它来有何用。 兰成蹊起身抽出了一张地图,摆在书案上,指着上面说“这是皇宫的地图。” 李稚蝉并不奇怪他的手上会有这等机密,尽管建朝时修建皇宫的工人已经全部殉葬。 “皇宫分为东南西北四个门,虽然说这四扇门都应该一样坚固,只不过人有私心,就有偏爱,自然会厚己薄人。 李稚蝉什么都不说,却全都记在脑子里,不敢忘记。 “当今襄阳王迷信,相信坐北朝南能聚龙气,绵延子孙,自然会在那两扇门后派重兵把守,所以若是想要攻入皇城,最好从东西两门攻打。” 他看着她,忽然眼中掠过一丝恶意的光“可是你有军马吗” 她摇了摇头。 兰成蹊弯了弯唇角,笑出了一种孩子般的欣喜,一双美丽到不可思议的眼睛冲她眨了眨,里面近乎恶毒“那就求我吧,你求了我,那就什么都有了。” 李稚蝉一动不动。 他的这一句话给她劈下了一道深渊。她现在站在这一边,遥望着承载了自己所有希望的另一边,只不过想要抵达那里,她要失去的并不只是这一天的尊严。 从此之后,只要她求了他,她从此在兰成蹊的面前都不能翻身,永远只是一个卑微的奴隶。 至少在她的心里是这样的。 可是她必须要做。 只不过从今天以后,她永远都会铭记自己所受的所有侮辱,也会知道那都是拜谁所赐。 她知道自己本来应该葬身在尸山血海之中,也知道自己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人都是贪婪的,就像本来的她只想活下来,而现在的她却想要尊严。可是她若是想要无上的光荣,只能付出比别人多上几倍的屈辱。 但是她就是不甘心。 凭什么有人生而低贱,有些人却能高高坐在上面,肆意玩弄着其他人的命运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李稚蝉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头角峥嵘。 只不过在越过千山万水来到那座龙椅之前,她丢掉的也恰恰会是自己即将丝毫不剩的尊严。 她看着兰成蹊,目光哀戚,恳求他不要剥夺她最后的体面。 只不过他看了看她,将靴子伸到了她的面前“吻它。” 那双官靴绣着祥云暗纹,由天蚕丝所制造而成,是三十个顶级的江南绣娘轮流一针一线地绣出来的,这才能得到这么一双水火不侵的靴子。 而这样的靴子,他不止一双。 他一身奢华,她却一无所有。 李稚蝉终究还是弯下了她的后背。 她低头,吻了吻鞋尖,颤抖着身子“求您了。” 兰成蹊蹲下身,两只手捏着她的下颚,用力将她的脸掰了起来,迫使她面对着自己,看进一双凉薄的眼睛“好像不够真心啊。” 每当李稚蝉认为这是自己的极限的时候,兰成蹊总是会在她的底线上再一次得寸进尺,因为他知道她对此无可奈何。 谁叫她属于尘埃。 人为蝼蚁,谁都可欺。 她睁大了眼睛,不让泪水模糊自己的视线,微微颤抖着嘴唇,带着一丝哭腔哑声道“我求求您了。” 兰成蹊松开她的下颚,手指在外袍上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好啊,我答应你。” “现在滚出去。”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不以为然,对于李稚蝉的泪流满面视若无睹。她再次叩了一个头,这才弯着腰,面对着他退了下去,关上了门。 李稚蝉出了门,仰头看向惨淡的天空,最后近乎狰狞地露出一个微笑。 回到自己简陋的房中,她看见韩问正撑着床,想要下地。 少年面色惨白,双颊泛着一点不正常的嫣红,仿佛擦了一抹胭脂,更显俊丽,给那一双眼睛又添了几许媚意,几乎就像是深闺中小女儿家的羞俏。 韩问生得很好,却长得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他的五官清隽干净,带着一种书香门第才养的出来的明净,仿佛一捧透彻明亮的溪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涓涓而下。他本该是一副俊秀的长相,只不过一双眼睛长得巧妙,偏偏向上挑起,带着妩媚的弧度,透着一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柔美,凭空多了一分秀丽。 她喜欢他的长相。 只不过他就算长得再怎么出众,也只不过是一个太监。 李稚蝉在门口先静静看了一会儿,后来见他要跌倒的时候,这才出现,将他扶了起来。 韩问看着她,一双眼睛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羞赧,耳根悄悄发红“殿下。” 李稚蝉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是公主了。” 况且就算她是公主时,也没有人将她当一回事。 韩问却拉住她的袖口,目光澄澈“在奴才心中,您永远都是最好的公主。” 不论身份,不论地位。 她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睛看着地面。 韩问忽然注意到她身上的水痕以及发尾的湿润。他这时也顾不得尊卑有别了,一双手包裹住李稚蝉的双手,碰到了一片冰凉。他将她的双手捧到唇边,轻轻哈了一口气“奴才去给殿下拿一件衣服。” 他虽然自己起身都吃力,却仍旧想要为她做事。李稚蝉将他按倒在床上,不让他乱动“好好躺着,不要动。” 只不过韩问却摇了摇头“奴才昨夜已经占用了殿下的床,连累得殿下只能歇在凳子上,现在奴才好多了,怎么可以继续霸占” 诺大的宰相府里面,他们只有一间狭小的屋子安身立命。 李稚蝉没有听他说下去“你如果还当我是公主,那就听我的。” 韩问无奈,只能依言躺下,安静地看着李稚蝉,目光专注。当他看见她正准备宽衣解带、换一身衣裙的时候,他忽然脖颈蓦地通红,移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盯着墙角。 过了也不知道多久之后,韩问听到那里没有动静了,他才起身,跪坐到李稚蝉的身边,看着她脸上以及脖子上烫出来的红痕,却不敢碰她,怕她疼。 他取了一块粗糙的毛巾,为她仔细而温柔地擦拭着发尾淌下来的雪水,力道轻柔。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停下来了,轻轻在她烫伤的地方吹了一口气“殿下,是不是兰成蹊” 李稚蝉没有说话。 他们没有药膏,只能两个人相互依偎在床上,靠着仅剩的一点热气取暖。韩问碰了碰她的伤处,指尖仿佛蜻蜓点水一般的一掠而过“殿下疼不疼” 他看着她一身是伤,心中难过。 可他只是一个太监,连心疼的权利都没有。 李稚蝉犹豫片刻,摇了摇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只感觉韩问轻轻握住自己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奴才发誓,有朝一日,再也不能有人敢欺负殿下。若是他们敢,我就与他们拼命。” 所有人都不可以欺负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血中桃花剑 韩问背上的伤势很重,前几天不断地流出脓血,过了三天之后才能勉强下地。 寅时的时候,李稚蝉还是照旧从床上爬了起来,外面仍然一片漆黑,死寂无声,连鸟雀都不曾在空中飞过。 只不过这一次不一样的是,韩问也已经早早起来了,一瘸一拐地给她烧了一盆水,放在桌上,温度正好,不烫不凉。 见她睁开了眼睛,他将手上早已浸湿的手巾递给了她。两个人的指尖不经意之间碰了一下,只看韩问微微一颤,苍白的脸色微微发红,更是多了几分近乎娇俏的秀丽“殿下饿不饿” 她看着他素白清隽的脸庞,想起了一个成语叫做“秀色可餐”,于是有一些不要脸地摇了摇头。 韩问却像是没有听见,摸出一个手帕包起来的东西,挑了开来,露出一块不大不小的馒头,递给了李稚蝉“殿下多少还是吃一点吧,不然身子会受不住的。” 她却没有接过来,反而看了看那个馒头是干净的“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宰相府从来不会为他们准备早膳。 韩问将左手往后藏了藏“奴才早上去给厨房帮忙了,得了一个馒头。” 他不会告诉她,为了这一个馒头,他几乎是子时就爬了起来,忍着背上的伤口砍柴挑水,却因为一个手软而将自己的胳膊都砍破了,血流了一地,将那些厨房的奴仆吓了一跳,连忙将自己赶了出来。 李稚蝉看了一眼他瘦削的轮廓,将馒头接了过来,掰成两半,塞了一个过去“吃吧。” 他没有伸出手,反而固执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她硬是将那半块馒头挤进了他的手中,扬言他如果不吃就扔掉,这才让他委委屈屈地拿了过去“你就是想要服侍我,也要先吃饱了再说。” 听到这一句话,韩问的眼睛一亮,湿漉漉的,仿佛一条还没有长大的小狗“是,奴才一定会好好服侍公主的。” 琉璃灯忽然一下就笑了出来“好可爱呀。” 李稚蝉“” 这是她的重点吗 韩问虽然只比她年长两岁,身量却高上许多。此时他微微低下了头,替她抚平了衣领上的皱褶,指尖灵巧“殿下的衣服太薄了。” 李稚蝉无所谓地笑了笑“你身上的衣服更加单薄。” 他却摇了摇头,眼神认真“奴才是卑贱之身,皮糙肉厚,不怕冷,倒是殿下金枝玉叶,可不能被冻着了。” 不然奴才会心疼的。 可是这一句话他没敢说出来。 韩问将一盏灯笼放入她的手中。在火苗忽明忽暗的照映下,他的眉眼好看得仿佛一幅画,神色宁静而温和“殿下记得看路,不要滑倒了。” 他看上去向来十分沉默寡言,李稚蝉曾经也以为他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结果没想到他心细如尘,也总是爱说东说西,倒是完美地继承了刘自安的衣钵。 她点了点头,推开了门,顶着风雪走了出去。 迈出去了十几步之后,她鬼使神差地往后一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见到什么,却发现房门前还立着一个身影,一直在遥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李稚蝉的心尖像是被什么搔了一下,微微一痒。 或许有这么一个絮絮叨叨的人在你的身边也不差。 天冷了他让你加件衣,天黑了他帮你提起一盏灯,一颗心都放在你的身上,眼睛里面看不见第二个人。 她喜欢这种感觉吗 想必是的。 不然她也就不会回头了。 像每一个凌晨一样,她来到兰成蹊的庭院外面,照旧等到了卯时,然后走了进去,准备唤醒他。 兰成蹊躺在朦胧昏暗的床帐之内,斜着一双狭长的眼睛懒懒地看了她一眼,不过眼中一片清明,完全不像一个刚醒来的人,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光芒。 只不过她知道他一个晚上都没能睡着。 李稚蝉不敢再看下去,低着头,用手指轻轻按揉着他的太阳穴两侧。 他舒适地叹了一口气,将头完全枕在她的腿上。 李稚蝉浑身一顿,却没有反抗。 她的手指穿过了兰成蹊柔软冰凉的长发,来到了他的脖颈。她看着他凸起的喉结,心中忽然一动。 如果,假如可以的话,如果自己的手指扼上他的喉咙,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会是满脸惊恐,吓得脸色苍白,还是像往常一样平淡,厌倦地看她一眼,然后闭上眼睛 总而言之,他都会不再醒过来。 只不过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一天她亲自看见兰成蹊轻描淡写地徒手扯断了一根铁链。如今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文不成武不就,怎么可能对他造成任何一点伤害 于是她只能杀死了自己的幻想,从窗边拿了一把玉梳,从上到下,一点一点地为他打理着一头长发。 他的头发很长,很黑,像一块最好的绸缎。 在遇见兰成蹊之前,她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好看成这样。 他没一处五官不俊美。而他虽然眉眼稍显阴柔,只不过鼻梁挺拔,嘴角锋利,掩盖了之前的女气,只剩下一种摄人心魂的漂亮。 可是碍于他的喜怒无常,没有一个人敢亲近他。 帐内暖气缭绕,让她有些昏昏欲睡,所以当她听他说“杀过人吗”的时候,李稚蝉有一些没有反应过来。 只不过她早就应该想到兰成蹊会说这种话的。 原因无他,因为这实在是太兰成蹊了,从不按常理出牌。 李稚蝉摇了摇头。 “想杀吗”他睁开眼睛,盯着她的脸庞,嘴角带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可她知道这是幸灾乐祸。 她愣了一下。 幼时李稚蝉最恨的是贵妃,只不过她已经在她的面前被杀,血溅得有三尺高,脸上最后的表情扭曲而丑陋,再也看不出是那个曾经盛装打扮的美人。 而她现在最恨的人大概是兰成蹊。 只可惜她杀不了他。 最后她想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先生想让我杀谁,我就去帮先生亲手杀了他。” 兰成蹊笑了一声,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又将她毫不留情地踢到床下“不错,倒是一个乖巧的孩子。” 她跪在地上,用自己的体温捂暖了他的脚心,为他套上鞋袜,没有吭声。 “既然没有杀过,那就今天杀吧,”他的语调漫不经心,仿佛就在谈论今天天气的好坏,而并非在轻轻松松地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李稚蝉把他扶了起来“是。” 她跟着兰成蹊走了出去。 宰相府十分幽静,偶尔才会看到几个悄声无息的哑奴,连走路都没有声音。见到他们走来,哑奴都趴伏在地上,看到兰成蹊时瑟瑟发抖,等他们走过去之后才敢直起身子。 他们又来到了那一天将她关押的地牢。 兰成蹊指了指门,让她先进去。 李稚蝉在私牢里闻到的第一股气味便是一阵浓郁的血腥味儿,带着经年不散的潮湿,混杂着恶臭向她扑面而来。 地牢腐朽,踏上地面的时候她只感觉一阵黏脚。 李稚蝉抬脚一看,发现鞋底上已经沾了一层还没干透的血。 兰成蹊带她走到了一个牢房前面,让人开了门。 里面在木桩上用铁链绑着一个人,浑身上下早已血肉模糊。她看不清楚他的脸究竟长得什么样子,因为全都是被鞭子抽出来的血道。 他身上带着一股腐臭,十分刺鼻,是他身上已经烂了的肉,却还没掉下来。 也许是听到有人来了,他抬起头,看到是兰成蹊,喉咙里发出一阵虚弱的咆哮,眼神恶毒“兰贼你还有脸来” 兰成蹊没有看他,反而转向一旁躬身的狱卒,伸出了手。他接过一条马鞭,上面还带着一片倒刺。 他眼睛眨都没眨,一鞭子挥了下去,直直抽在那个男子身上。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和皮肉分离的声音,那个男子身上的一块血肉直接被马鞭撕扯了下来。 他痛得已经叫不出来了,想要蜷起身子,只不过浑身上下都被绑住了,于是只能直挺挺地扛着血肉分离的痛苦。 李稚蝉看着,没有转开视线。 兰成蹊又一鞭子抽了下去,溅起来的血滴落在了他的脸上,仿佛雪地上的一点红梅,妖冶而不详。 他指了指那个男人“知道他是谁吗” 她摇了摇头。 “这是我的师兄,”他抚了抚袖口的皱褶,听着那个男人的呻吟,眉毛都没有抬一下,“当年我们都想做宰相,最后我赢了。” “他派了人来杀我,却说他没想害我,只是想给我一个教训而已,”他冲李稚蝉笑了笑,沾了血的面颊漂亮得令人心惊胆战,像一只披上了美人皮的毒蛇,“所以我给了他一个一辈子的教训。” 李稚蝉沉默不语。 兰成蹊将马鞭丢给了狱卒“你以为我让你杀的是他吗” 他擦了擦手“怎么可能。杀了他反倒是一种解脱,我让你杀的是她。” 他指了指旁边牢房里的一个女人。 她蜷缩在墙角,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瑟瑟发抖。 李稚蝉开了口“她犯的是什么罪” 兰成蹊摆了摆手“她是无辜的,只不过她的丈夫得罪了我,而我又讨厌无辜的人,所以现在你去杀了她。” 狱卒递给了她一把匕首。 李稚蝉看着眼前牢房的大门被打开,露出那个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女人。她看见李稚蝉站在门外的时候跪倒在地,嘶哑着嗓子哀嚎,满脸是泪“求求你了,我还有一个孩子我不能死啊我死了我的孩子就活不了了” 她看向兰成蹊,却见他微微一笑,指着那个女人说“杀了她,不然我就杀了你。” 这不应该是李稚蝉这一辈子最难的选择。 她点了点头,然后踏了进去。 随后她举起了匕首。 匕首刺进一个人的身体里时的感觉是一种奇妙的手感。 她是第一次,所以手有一点涩,可是还是很容易就扎透了那个女人的胸膛。 李稚蝉甚至还来不及回味,便感觉热血洒在了自己的脸上,而身下的那个女人停止了她不停的挣扎,最后瞳孔慢慢放大,抖动着嘴唇,最后便彻底没有了呼吸。 她的眼睛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闭上。 李稚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跨坐在那个女人的身上。她起了身,转向一旁的兰成蹊。 他的眼眸亮着兴奋的光,在昏黑的牢房里像两团火焰,拍了拍手“不错。” “只不过”他走了上去,握起她的手,凑到了那个女人面前,轻轻合上了她尚未闭上的眼睛,手指冷得像块冰,“你永远都要记得,一定要为死人合上眼睛。” “不然,”他笑了,“你会在梦里看见他们的。” 他的最后一句话轻柔而和缓,却带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森。 李稚蝉是带着一身斑斑的血迹回去的。 她甚至连门都不用打开,便听见它被从里面推开,露出韩问的脸。 韩问等了她一天。 当然了,顺便还收拾了屋子并且找到了晚饭。 他朝她笑了“殿下,您回来了。” 在漫天风雪中,她也许等待的也只是这一声“你回来了”,里面凝聚着一个人等候她回家的期待,其他的别无所求。 而她则红了眼睛,扑进他的怀里。 韩问的怀抱很好闻,有着一种春天柔和的味道,让人心安,将她整个人密实而安全地包裹起来。 他看见了她身上的血滴,却一句话都没问。 他知道,这不是她需要的。 李稚蝉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与他紧紧相拥。他的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她的脊骨,像是在安抚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她听见他轻轻说“殿下不要怕了,奴才会一直陪着你的。” 只不过韩问看不到,在李稚蝉泛红的眼眶里,她的眼神平静如海,无波无澜。 她并不害怕杀人。 但是她怕的是失去。 李稚蝉如今只有韩问了,她怕当他得知自己的真面目之后,会毫不留情地抽身而走,从此再也不会回头。 她能掌控的只有他了。 她不能失去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亡国公主六 从那天起,兰成蹊教她文,授她武,传她帝王心术。 平衡是李稚蝉学到的第一课。 作为一个合格的皇帝,你不可以有真正的偏向,就连后宫秘事,也都是要雨露均沾。 谈到后宫的时候,兰成蹊暧昧地冲她眨了眨眼睛,低笑着开了口“殿下以后想要有几个男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与韩问一样开始叫她“殿下”。 只不过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 李稚蝉没有说话,垂下眼眸,脸颊却微微红了起来,看上去像是抹了胭脂。 兰成蹊弯下了腰,在她耳边吹了一口气,带着兰花的清香,清清浅浅地荡在她的耳旁“若是将来能成大事,殿下可会为我留一席位”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发现上面全都是冷汗“若我将来得成大事,那么满朝席位任由先生挑选,绝无反悔。” 他又凑近了一些,冰凉的唇瓣几乎轻轻碰到了她的耳垂“若是殿下想要报答我,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报恩好了。“ 李稚蝉看了他一眼“先生想要什么” 兰成蹊笑了笑“那就看你有什么了。” “任何东西我都能给先生,”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到,“只要我有。” 兰成蹊用手指挑起她的一缕发丝,在上面绕了绕,压低了声音“殿下可愿意今晚来我房中找我” 他弯了弯狭长的眼睛,轻轻瞥过的眼神仿佛可以勾魂夺魄“微臣有要事相商。” 这一句话被他说得低沉暧昧,仿佛情人之间的温声细语。 李稚蝉知道他想要什么,却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自己感兴趣。 她点了点头,同意了。 若想要得到最后无上的荣光,她只有现在付出所欲。 那天晚上韩问已经熟睡了。她是睡在内侧的,翻过了他的身子,披上了一件外袍,悄悄走了出去。有一刻她以为自己碰到了韩问,只不过回头一看,却发现他依然沉睡。 李稚蝉放下了心,带着灯笼出了门。 她不知道的事,等她离开后,韩问抱着被子,哭得满脸是泪,浑身颤抖,却不敢发声。 不过李稚蝉是不知道身后的事情。她来到了兰成蹊的庭院,看到里面亮着一盏灯火,于是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没有人理会她。 这时,她隐隐约约听见里面有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李稚蝉一惊,却不敢退后。兰成蹊既然叫她在这里见他,那她便不能走。 她沉默了片刻,推开门,走了进去。 地毯上面全是一片狼藉,躺着被摔碎的瓷器玉瓶,墙上也留着被刮破的痕迹。里面的光线昏黑,李稚蝉只看见有一个人影躺着,抱着脑袋,正在不停颤抖。 她走向前一看,发现是兰成蹊。 他此时外袍脱了,只剩下一件里衣,不过全都被冷汗打湿,贴在背上,突显出形状优美的蝴蝶骨。也许是听到有人来了,他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句“滚” 李稚蝉试探着伸出手,碰了碰他的后背,却看见他猛地一下坐了起来,眼睛血红地看着她。她轻轻叫了一声“先生” 兰成蹊好像是认出了她,眼底里的狂躁渐渐退去一些,疼痛却没有丝毫减少。他捂着脑袋,忽然又一下瘫倒在地,哀嚎不已。 她见他已经意识模糊不清,咬着自己的舌尖都流出血了,只能几步上前,抱住他,将自己的手臂伸进他的嘴里让他咬。 兰成蹊的牙齿十分锋利,一下便陷进了肉中,带出了血。 李稚蝉痛得浑身一颤,却不敢叫出声,怕刺激着他。她吃力地搂着他的上半身,觉得有些沉重,却没有放手,一下又一下地摸着他的后背,就像韩问对她的那样“没事,没事了,我在这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渐渐松了嘴上的力道,李稚蝉抽出鲜血淋漓的前臂,继续抱着他,当他是一个孩子一样哄着,语气温柔轻缓。 她告诉他不要害怕,说没事了。 少女抱着高大的男人,温柔地安慰着。 她印象中的兰成蹊无所不能,她从来都没有看见他如此软弱的一面。 李稚蝉不禁想,她平时认识的那个人真的是兰成蹊吗,还是这个才是真正的他 兰成蹊慢慢平静了下来,却将头埋进她的怀里,忽然泪流满面。 他睁开含泪的眼睛,看着她的面容,呜咽了一声。 李稚蝉低下头,吻了吻他的眉心“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好像是听见了,近乎乖巧地点了点头,将头枕在她的身上,一动不动。 她就这么陪着他坐了接近一个时辰,直到兰成蹊彻底熟睡之后,这才起了身。她找到了一床被褥,为他披了上去,擦了擦他眼角还没有干的泪痕,然后便出了门。 李稚蝉出门后看见的就是韩问。 那个少年沉静地站在深夜的积雪中,肩膀上都落满了刚刚飘下来的雪花。他看见她出来了,微微一笑,走了过去。他看见她手臂上的伤痕,一如既往地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掏出一方手帕,为她擦拭着留下来的鲜血,包扎伤口。 少女的血滴在了洁白的积雪上,美得令人心惊。 他蹲了下来,而李稚蝉爬上了他的背。 在冬天的深宵中,一个少年背着他身上柔弱的少女,两个人身上都还带着没有好全的伤,一步一脚地在大雪中走出了一条平稳的路。 少女将头轻轻依靠在少年的肩上,双手轻轻环绕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下面一颗有力的心的跳动。 她第一次意识到韩问的肩膀已经那么宽了。 雪花静静地在他们身边飘扬,哪怕寒风肆虐、身上的伤口再疼,韩问都一直沉默而坚定地背着身上的少女,仿佛就要背到时间尽头,直到天荒地老。 他们身后是一株血红的梅花,前面是看不清路的黑暗。 回去后,韩问轻轻把她放在床上,为她盖上了被子。李稚蝉看着他的背影,感觉让人心安。 李稚蝉第二天没有看见兰成蹊,第三第四天也同样如此,直到第五天晚上他才从庭院中走了出来,脸色苍白。 她知道他有头疾,却不知道那么严重。 他来到她的面前,神情恹恹“跟我来。” 走了几步之后,他看向身后的李稚蝉“带上你的那个小孩。” 这是韩问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兰成蹊相见。 兰成蹊没有看他一眼,而韩问也并没有说什么,安静地跟在李稚蝉后面。 马车带他们来到了一个小巷,驶了进去。 那是一街花柳巷,晚上人来人往,人脑非凡。 他们下了马车,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一家前面,敲了敲门。门被打开了,露出一张苍老的脸,看到是兰成蹊,她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兰爷,快请进。” 兰成蹊点了点头,看着呆愣在外面的李稚蝉“进来。” 李稚蝉跟了进去,与兰成蹊走到了一个雅间里面。那房间四处全都挂上了红色的帘帐,点了一盏油灯,灯火昏黄,暧昧不明。 他指了指李稚蝉“脱衣。” 她不解,却依旧照做,褪下了外袍。 少女的身躯青涩柔弱,却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吸引力,吸引着别人的注意。 兰成蹊的眼眸一暗。 他扯了扯嘴角“殿下也十四岁了,可以知人事了。” 说罢,他拍了拍手掌,外面边有人推开了门,带进来一个男子。 那个男子长得秀气,相貌不算出众,却气质温和,进了屋子里后便行了一个礼”参见各位客人。“ 兰成蹊坐在贵妃椅上,什么都没有说,淡笑着看着李稚蝉。 她看了一眼那个男子,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他微微低下头“草民名叫南宛。” 李稚蝉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该说其他什么。 兰成蹊听着他们之间不温不火的对话,笑了一声“殿下初尝人事,自然要找一个知趣干净的,这就当是先生送给殿下的拜师礼了。” 李稚寒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我不想要。” 若是单纯地想要她懂得人事,何必在这里坐着看,还要如此侮辱她 兰成蹊却没有再看她,反而看向那个男子“去服侍她。” 那个男子应承了一声。 南宛起身,将李稚蝉慢慢推到在她身后的床上。在那一张艳红的床榻上,烛火安静地燃烧着,两个人的长发掺杂在一起。他虽然长相不算出众,只不过这时看起来却有一种难言的魅力。 他的指尖抚上李稚蝉的脸颊,一点一点地向下滑去,来到她的脖颈处,轻轻摩挲。这种触感温良,仿佛蜻蜓点水一样的触碰却此时变了味。 他们身后的红帐已经全都放了下来,只能看见烛火的投影后,有两个人影叠加在一起。 南宛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低低开了口“客人舒服吗” 李稚蝉的脸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地红了起来。 她转开视线,看向一边,低低“嗯”了一声。 这没有什么的。 如果兰成蹊要给她送人,她平白得一个春宵良夜,也没有什么损失。 既来之则安之,若是兰成蹊愿意看,就让他看吧。 韩问面无表情。 兰成蹊则面色晦暗不明。 南宛听到这句话之后更加大胆,一双手就要往下探去,低笑了一声“是这样吗” 这时,还没等李稚蝉回答,红帐忽然被猛地撕开,暴露出里面交缠的身影。兰成蹊站在外面,脸上的表情因为逆光而看不清楚。他看着李稚蝉“出来。” 李稚蝉看着他,十分想挑衅地笑一笑,说“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怎么不看下去了” 只不过她最后还是没有这么说,而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就要爬起来。南宛却拉住她的手“客人怎么要走,是南宛伺候得不舒服吗” 兰成蹊冰冷的目光转向他“滚,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南宛不敢再多言,重新将衣服穿戴整齐,低着头出去了。 兰成蹊把她之前脱下来的外袍扔在李稚蝉的身上“穿上。” 回去的时候,三个人都一语不发,李稚蝉看着外面灯火辉煌的景色,忽然想笑。 回府之后,兰成蹊将他们两个人丢下,一个人回了庭院。 韩问则又蹲下来了,将李稚蝉背了起来,一步步走了回去。 他最近好像格外喜欢这么做。 之后有一天她再路过这一家花楼,却听见有龟公说“你还记得那个南宛吗” 她想起来了那个晚上的男子和他指尖的触感。 “他死了,被勒死的,后来还被人将手都砍下来了。” 李稚蝉看了一眼身旁神色平静的韩问,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笑容像溪水般温润明亮。 于是她什么都没有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亡国公主七 在这寒冬腊月里,李稚蝉是被兰成蹊一脚踢进寒潭中的。 他这一脚不轻不重,还算温柔,倒是让她有一些惊讶,毕竟他不是那种怜香惜玉的男人,任何身娇体弱的美人在他面前都让他不屑一提,而她也没少被他踹过。 她浑身湿透,被浸泡在寒冷彻骨的冰水之中,身体紧紧贴在岸边,看着居高临下、在岸上看着她的兰成蹊,目露不解。 他这是又想出了一个折磨她的办法 难道就是因为那一天晚上她看见了他所有不堪入目的狼狈 李稚蝉被冻得浑身颤抖,嘴唇发紫,一阵阴风刮过更是雪上加霜。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他冲她微微一笑,勾起了唇角,蹲了下来,拍了拍她的脸颊,“先生我也只不过是帮殿下沉心静气,更何况殿下还能强身健体,何所不为” 如果可以的话,李稚蝉觉得她想一拳头揍到他的脸上。 她倒是沉心了,就怕到时候气就不用静了,因为直接没了。 韩问看着她泛着不正常的微红的脸颊,冲兰成蹊弯了弯腰,低声道“殿下身体羸弱,还请宰相手下留情。” 兰成蹊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你算什么东西” 韩问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他的眼睛里面十分平静,仿佛根本不像是被人羞辱过一样“还请宰相大人手下留情。” 兰成蹊转头看了他一眼。 有意思。 他没有再施舍给他一个眼神“那你跪着吧,跪满一炷香,我就让她出来。” 韩问点了点头,跪了下来。他跪的地方全都是尖锐的石子,只怕到时候都会扎破膝盖,只不过他像是没有感觉到痛意一样,面容无波无澜 李稚蝉在结冰的水潭中泡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韩问也跪了一柱香的时间。她只觉得双腿站都站不住了,冷得发疼,摇摇欲坠,只不过兰成蹊没有叫停,她便不能出来,只能咬牙撑着。 终于,兰成蹊看了看天色,发现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这才慈悲为怀地点了点头“出来吧。” 她试着把自己撑上去,却发现自己的双臂一点力气都没有,尝试了几次之后,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那汪寒潭。 李稚蝉站起来的时候衣服全湿,紧紧贴在她的身上,露出少女青涩曼妙的身线,带着一种青涩的甜美。她体形细长,此时身上全部湿透,有着一种弱柳扶风的美态,映着她素丽的眉眼,有着一种别样的勾人。 兰成蹊看着,眼眸一深,没有转开视线。 他身后的韩问的耳根上悄悄浮起一抹红色,衣领下的脖颈嫣红,不敢看过去,只能移开了目光。 那是他的殿下,他怎么可能亵渎 他只要现在这样,远远地看着她就好了。 李稚蝉站在那里,感受着兰成蹊放肆挑逗的目光,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她并没有像普通少女一样会感觉面红耳赤,也没有心跳加速,反之她胸膛里的一颗心缓慢而有力地跳动着,燃烧在一片愤怒之中。 她并不觉得暧昧,只觉得羞辱,更对兰成蹊恨之入骨。 李稚蝉不在意他别的侮辱,只有这种不行。 只因为她生为女儿身,便会遭受这种羞辱。 韩问走上前,将她从后面轻轻用一床被子裹住,挡住了兰成蹊的视线。 兰成蹊看着这一对少年少女,明明知道他们不是在相拥,却觉得莫名刺眼。 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 最后他想了一下,将那一纵即逝的不快归于一种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窥伺的不悦。 兰成蹊不想再想下去,也不愿再想下去,挥了挥手,让李稚蝉离开了。 回到房间的时候,李稚蝉还穿着湿的衣服,被韩问轻轻抱住,忽然一下就哭了出来。 她恨自己这种难得一见的软弱,却不能控制住自己。 李稚蝉哭的时候很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一滴滴眼泪止不出地往下流淌。韩问看着,觉得每当她的一滴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就仿佛砸到自己的心上,让它轻轻一颤。 一滴眼泪并不值钱,可是韩问忍不住地心疼。 如果现在有人要他的命,只要能让她不再流泪,他都能心甘情愿地亲手送出去,无怨无悔。 这是他用尽全身力气去喜欢的少女。她疼的时候,他全身上下也疼得厉害,如果不要脸地说一句,他觉得自己甚至比她还疼。 韩问伸出手,轻轻抹掉了她眼尾的泪水。 总有一天,他会让她再也不哭。 他看着她泛红的眼角,格外惹人疼爱,他多么就想这样不顾一切地亲上去。 可是不可以,他只是一个阉人,他没有资格去喜欢她。 哪怕他一贫如洗,他都会有勇气去爱她,可是他不是一个男人,于是他的喜欢只会玷污她。 只有世界上最好的人才配得上她。 韩问一个人爱着一个只能被他仰望的少女,默默无闻,无声无息。 这就是属于他的爱情。 他甚至都不敢让她知道。 到最后他只能抽回手,说上一句不温不火的“殿下冷了,还是先换一身衣服吧。” 可是这并不是他最想告诉她的。 李稚蝉睁着一双泪目,眼眶发红地看着他“韩问,你觉得我最后能成大事吗” 其实她长得并不像一个可以指点江山的人。她眉眼素丽温婉,带着少女才有的清浅,看上去就像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而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亡国公主。 韩问微微一笑,看着她带泪的眼睛,心头仿佛塌软下一块。 这就是他的殿下。他仰慕她的野心,追随她的足迹,为她所希望的粉身碎骨。 这时候,他仿佛褪下了原来年少的秀丽稚嫩,穿上了男人才有的沉稳平和,摸了摸她的脑袋“奴才不知道。” “可是奴才知道的事,不管殿下成与不成,奴才都会陪在您的身边。如果殿下活,奴才就是苟延残喘也会看您龙袍加身,一统天下,如果殿下死,奴才也会先一步在下面等着您。” 这是十六岁的韩问能给出的最深沉的答案。 在那一刻他交出了自己的一生。 他会陪着她,无论生死。 第二天兰成蹊没有再让李稚蝉下寒潭。 他半合着眼睛,躺在贵妃榻上,听着旁边少女背书的声音。听了一会之后,他忽然出了声“今晚襄阳王宴请众臣,你与我一起去。” 李稚蝉停下了读书的声音,看向兰成蹊,没有说话。 那个男人微微斜眼看了她一眼,眼线被拉得纤长,妩媚动人“怎么,不想去” 她摇了摇头“不是。” 只不过是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去罢了。 那个她所谓的家。 晚上她打扮成了兰成蹊的侍女,走到了他的庭院。进去的时候她还有一些担心,怕他再出现那一晚上的情况,可是他表现得很正常,从容不迫,穿着朱红色的朝服。 看着那一身衣服,她忽然想起了王放之。 兰成蹊穿着朱红的衣服很好看。他有一些瘦,却让他看上去有一种近乎凌厉张扬的俊美,仿佛他天生就应该是享受万人瞩目的,与王放之的内敛沉稳不同。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面目漂亮得仿佛可以发光。 他看了她一眼“转一圈我看看。” 李稚蝉依言转了一圈,裙摆飘了起来,轻巧地打了一个旋。她穿得很清淡,却凸显了她的清丽,只让人觉得亭亭玉立。 兰成蹊摇了摇头“不对。”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步摇,走到她的面前,弯下了腰。 他的脸离她的很近,吐出来的气息带着一种兰花的清香,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够数清他有多少根睫毛。 兰成蹊的眉眼是那么的黑,好像最深的子夜。他的眼睛里面仿佛含着一股漩涡,能将她吸了进去。 两个人就那么静静望着对方,直到兰成蹊轻轻将步摇插在了她的发坠中。 李稚蝉有着片刻的失神。 他近乎怜惜地将她的一缕头发别在耳后,指尖的力道轻柔,嗓音低沉“这才是我漂亮的姑娘。” 进宫的时候他们两个一路无话。 襄阳王特予兰成蹊不下马的权利,于是他们的马车一直来到了太极殿的外面。 李稚蝉有一些不能言语的兴奋。 这是这个王朝最为至高无上的地方。只要坐在太极殿中的龙椅上,她便是天下的主人。 而她想要执掌这万里江山,这是埋藏在她血液中的野心。她祖先的血脉在她的身体里重新醒了过来,她的父亲兄弟没有的宏图大志,在这个早已亡了国的公主身上出现。 谁说女子不如男 我偏要颠覆这江山,以女辈之身,登上龙椅。 这天下,将来都会是她的。 只不过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她现在依旧要伪装成兰成蹊的侍女,走在他身后。 兰成蹊入座,而她站在他的身后,低眉顺眼。 她看着上坐春风得意的襄阳王,眼睛里面毫无波动,既无恐惧,也无仇恨。 在李稚蝉的眼中,他早晚都是一个死人,没有必要为他施舍一点感情。 酒过三巡后,所有人都已经有些飘飘欲仙,东倒西歪地说着胡话。坐在兰成蹊旁边的是新封的平国公,从封地与襄阳王一起打入京城,因此对兰成蹊从来都是只听其名,不见其人,没有听说过他的手段。 他指着一言不发的李稚蝉,大着舌头道“宰相大人,你身后的小娘子倒是乖巧,不知愿不愿意割爱赠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亡国公主八 李稚蝉心中一紧,攥紧了手掌心,没有抬头。 兰成蹊向来喜怒无常,虽说目前嘴上答应了帮她复国,却始终没有一个让她真正心安的誓言,因此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改变主意。他现在随时都可以像送一个玩物一样把她送出去,而她甚至连反抗都不能。 可是她没想到的是,兰成蹊将她轻轻拉了过来,抱在自己的腿上,缓缓搂住她的腰,手指轻挑地在她脸上一抹“平国公好眼力,可惜我也心悦小娘子,无法割爱,还请见谅。” 说罢,他低下头,轻轻在她的唇角落下一吻。 他的唇瓣很冰,就像一块终年不化的冰块,怎么也都不能把他捂热,李稚蝉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可同时他的唇也很软,轻柔地在她的唇角上面点了点,仿佛春风一般轻柔飘过,不留下任何痕迹。 李稚蝉近乎呆愣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他这是什么意思 平国公也愣了愣,后来拱手笑了笑,挤眉弄眼“原来宰相大人也会怜香惜玉,是我冒犯了。” 他颇为遗憾地看了一眼李稚蝉,觉得错失这等美人可惜了。 兰成蹊点了点头,似乎没有感觉到满朝文武的目光都放在自己的身上,没有放开环着她的腰的手。他就那么抱着李稚蝉,嘴角带笑,若无其事地看着歌舞,过了一会之后,他仿佛才想起她,对李稚蝉说到“还坐着干什么,你是要准备坐一辈子吗” 李稚蝉内心咬牙切齿,表面却伪装着平静,从他的腿上下来,继续垂首站在他的身后,心里却乱极了。 兰成蹊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要亲自己 整个晚宴她都有些心神不宁。 晚宴之后,等到文武百官与兰成蹊道了别,他便带了她出去,却没有坐马车。他从袖口取出一根布条,递给了她“缠着眼睛。” 李稚蝉不知道他又想要搞什么新鲜花样,却只能照做,乖乖遮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那一天晚上格外黑,她被他拉着手,在宫中的羊肠小道中穿梭着,衣摆碰到了在夜中盛开的花丛。 李稚蝉本来以为依照兰成蹊的性格,他或多或少都会让她吃一点苦头,绊她一跤摔一跟头,这样仿佛才能满足他幸灾乐祸的本性。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脚步异常沉稳,拽着她的手也十分轻柔,仿佛她只要跟着他的脚步,就永远不会摔跤。 至少目前不会。 而事实上的确如此。 他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最后兰成蹊终于停下了脚步,捏了捏她的手心,她也随之停步。 他弯下腰,手指挑开布条上打的结,清浅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颈上“好孩子,睁开眼睛。” 于是她睁开了眼睛。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破破烂烂的宫殿,被人烧毁过,却依稀能看出来以往鼎盛时的繁华似锦。 这里是重华宫。 李稚蝉转身看着兰成蹊,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 他微微一笑,指着一棵老树“看。” 她抬眼望了过去,发现下面埋着一个坟包,墓碑上刻着五个字“刘自安之墓。” 那个死无葬身之地的老太监。 她还记得那天他死之前的惨叫。 他是被人一刀刀砍成肉泥的。 兰成蹊摸了摸她的脑袋。他的手掌很宽大,虽然不暖和,却带给了她一种诡异的安全感,让李稚蝉觉得自己疯了“我找到了他的首级,就埋在了这里。” “他就在这里等你,等你加冕为皇,一统天下,那时候你才能再来看他,不负自己。” 李稚蝉回头,看着兰成蹊。这一刻的他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之下,眉眼柔和得不可思议。 三年后。 一个少女拔出腰间的剑,对准了跪在地上的三个人。 地牢依旧和三年前一样昏黑不明,散发着腐臭的气息,令人作呕。 石壁上点了一盏油灯,烛火的灯光映到少女的脸上,让一半暴露在光明下,一般陷入黑暗。光和影之间的交错让她看上去格外沉静,眉眼冰冷。 只见她的手腕微微一动,其中的两个囚犯的喉咙上就出现了一条血线,被割断了气管,一声都没吭地倒了下去,尸体撞到地上的时候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她看着第三个囚犯,将剑横在他的脖颈上,冻人的剑刃划出了一丝血迹。 “想不想活”她轻声问了一句。 那个人破口大骂“逆贼你就算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妥协的” 少女笑了一声,本来冰封的眉目像是春水破冰一样,泄露出一丝笑意“逆贼” “我乃太祖第十四代孙,出身皇族,是李氏公主,所谓当今的天子也不过只是一个家臣而已,只不过犯上作乱才活到今日,到底谁才是乱臣贼子” 那人“呸”了一声“不过只是一个公主,还要妄想做男人才能做的事,要杀我就赶快杀,果然是一幅妇人之仁的心肠。” 她丝毫没有动怒,反而凑近到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却让他脸色惨白,再也不敢出口反驳“我也十分好奇妇人心肠到底和男人的有什么不同,如果你想知道,我便挖出你母亲妻子的肚肠,再与你儿子的摆到一起,到时带到你面前,好好比较。” 他咬着牙,几乎要呕出一口血“你放了他们。” “那就看你听不听话了,”少女微微一笑。 那人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说出了一个地方。 少女点了点头,却见她手腕一翻,当场一剑穿喉。血点溅在了她的脸上,为她姣好的容貌带来了一丝诡异,却又有一种残酷的美丽。 她忽然想起来,当年她第一次在牢房中见到兰成蹊的时候,他也是脸上被溅了血滴。 这是十七岁的李稚蝉。 她身后的韩问上前,递给了她一块丝帕。 如今韩问已经十九岁,长高了许多,李稚蝉只到他的下颚处。他已经褪去了少年时的秀丽,慢慢开始有了男人的棱角深沉,虽然眼角依旧往上挑去,却不再带有媚色,反而看上去英秀隽美。 论谁看着他,都不会觉得他是一个太监。 李稚蝉接过了丝帕,将血点抹掉“听见了吗” 他点了点头。 “把他的家人带出京城,永远不要再回来了。”她指了指那人的尸体,最后看了一眼。 为了不让兰成蹊起疑,他只能死。 她不能事事依靠他,也是时候她有自己的秘密了。 韩问向她弯了弯腰“是,殿下。” 他的声音并不低沉,反而透着一种少年般的清亮,温润如水。 韩问是先一步离开地牢的。 李稚蝉来到了兰成蹊的庭院,在外面敲了敲门,听见里面一道低沉的声音“进来。” 房间里面白烟缭绕,带着兰花的清香,仿佛兰成蹊就快要在里面得道拜仙了。 他躺在软榻上,看着她过来,招了招手。她像一只被驯服的小兽一样来到他的面前,动作乖巧,没有一丝迟疑。她跪坐在软榻下面,抬头看着他。 兰成蹊将手放在她的头上,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人杀了吗” 她握住他的手,捧在脸边,蹭了蹭“杀了。” 兰成蹊点了点头。 李稚蝉仰头望着这个男人。他今年已经三十了,岁月却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他依旧像二十七岁那样高高在上,不可触碰,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他的手指近乎爱怜地在她的脸上摸了摸,低低夸了一声“好孩子。” 说罢,他将李稚蝉拉了上去,让她坐在美人榻的边上,细细端详着她的眉目“殿下也终于长大了。” 李稚蝉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作答。 “不知道殿下还记不记得当年的誓言”他执起李稚蝉的手,在手背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让她忽然一下就想起了三年前的晚宴,他也是这种力道亲在她的嘴角的。 李稚蝉偏了偏头,认真地看着他“先生请说。” “若是殿下为皇,可愿意在后宫为先生留一席位,让我日日与殿下相见,夜夜相对”他微微一笑,将李稚蝉拉得近了一些,两个人几乎快要碰到“殿下想必不会希望微臣一人独守空房吧” 李稚蝉也同样笑了,将脸靠过去,轻轻在兰成蹊的嘴角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一点就过,呢喃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过去的三年中,他们之间的暧昧波涛汹涌,却藏匿在一层看得清说不破的薄膜之下。这种你来我往的暗昧更是不足为奇,两个人仿佛都乐在其中。 兰成蹊揽过李稚蝉,在她的颈窝处埋下了脑袋,轻轻闻了一口少女芬芳清甜的气息,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从远处看过去,他们就像是一对相恋的爱人,肩颈交缠,如同一柱并蒂莲,共同生长,不能分开。 只不过他们两个人谁都不知道的是,在不远处的地方,有一个身影站在外面。 韩问在窗外看着他们,面无表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亡国公主九 准备攻打皇城的那一天正好是三月,春寒料峭,还带着一丝严冬并未退下的寒意。 李稚蝉看着兰成蹊,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的面前站着十几个文臣武将,全都是追随兰成蹊密谋造反中的一员。襄阳王性喜奢侈,脾气暴躁无常,朝野之中早已有人对他不满。 只不过她想,论喜怒无常,还有人抵得过兰成蹊吗 站在最前面的是骠骑大将军赵启瑞。他向兰成蹊拱了拱手,说到“末将已有二十万人马驻扎在京城百里开外,接到信号后便可以攻入京城,杀他个片甲不留。” 兰成蹊点了点头“御林军统领陈宗盛也是我们的人,到时候见机行事,里外夹击。“ 赵启瑞弯了弯腰“大人好策划。” 兰成蹊不以为意,一一看向在座的武将,见他们都部署好了军马,不禁微微笑了笑“明晚等此次事成后,兰某担保在座诸位荣华富贵,加官晋爵,封妻荫子。” “我等必誓死追随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稚蝉看着他们纷纷弯腰致谢,依旧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那么看着。 其实她才是他们名义上的主子,可是没有人会看她一眼。在他们眼里,她可能只不过就是一个傀儡,是兰成蹊谋逆犯上的一个道具,最后的结局也只不过被取而代之,杀之而后快。 不过她也明白为什么。当你什么实力都没有的时候,怎么能怪别人对你轻贱漠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日后杀回去便是。 没有一个人把她当一回事,没关系,她告诉自己,只要你记住你是谁就好了。 她一直记得,她将来会是一个指点江山的女天子,天下尽在她手。 其余的人,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能利用的利用,不能的便杀了。 李稚蝉表面披了一层温良恭俭让的皮,下面獠牙暴露,是一头日渐成熟的野兽,却藏得住下面的野心勃勃。她天生长了一幅狼子野心的肚肠,从来不满足于现状,她的目光永远往更高的地方看过去,而她知道,如果她要坐到最高的位置上去,只能把比自己更有权势的人杀掉。 于是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在他们的眼里,那只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滥竽充数的少女。 那就让他们这么以为吧。 兰成蹊听完了,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了。他看向少女,让她过来。李稚蝉乖巧地过去了,他执起她的手,亲了亲她的指尖,放在手掌中细细把玩。 李稚蝉的手生得很好,手指纤长瓷白,指甲从来不涂抹蔻丹,带着莹润的浅粉色,看着十分可爱,让兰成蹊忍不住在上面轻轻咬了咬。 她抬眼看他,眉梢眼角带着一种微不可查的羞赧,别开了脸。 兰成蹊微微一笑,将她的脸转了过来,在她的唇瓣上印下一个吻,随后过了一会才慢慢离开她的唇“好甜。” 说罢,他看见她脸颊上的羞涩更为粉红,如同两抹浮霞。 这几年来,兰成蹊就像是一个最杰出的驯兽师,把一只桀骜不驯的豹子调教成了一只温柔伶俐的小猫,让她往东不敢往西,伸出来的爪子都不带指甲,软绵无力,最多只能给人骚骚痒,且当一乐,造不成实际上的危害。 他看着低着头的李稚蝉,随手捻了一枝花,为她戴在耳旁,随后满意地看了看,点了点头“嗯,好看,人比花娇。“ 最近李稚蝉的身边很少看见有韩问的身影出没,那个少年似乎在她身旁消失,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兰成蹊对此表示满意。 他的东西,别人怎敢指染 她是他的。 少女看了他一眼,仿佛鼓起勇气,凑到他的耳边,呼吸带着清浅的淡香,轻轻说到”稚蝉有一个礼物想送给先生。“ 兰成蹊眼眸一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摸了摸她的脸颊,懒散调笑道”殿下想送给微臣的,可是微臣想要的“ 李稚蝉红着脸,微微点了点头,不敢看他”稚蝉如今也大了,是时候将它送给先生了,以来感谢先生的收留之恩。” 他吻了吻她的耳根,触感温凉,两个人心中皆是一颤“殿下可知道,微臣想要的可不仅仅是报恩” 他想要的更多是要她爱他,重他,将他当成生命中的唯一,不可舍下,不可离去。 他笑了笑。 当年他决定将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女留下的时候,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把她放在自己的心尖上。 这恐怕就是世事难料吧。 他又亲了一下她的唇瓣“微臣晚上等着殿下。” 李稚蝉无言地点了点头,小指却缠上了他的指头。 那天晚上,李稚蝉穿得单薄,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兰成的庭院外面。庭院的外面有一株血红的梅花,此时正在苟延残喘地绽放出最后的花瓣,看上去绝望又惨淡。 这株梅花活不久了。 一片花瓣落在她的肩头。李稚蝉捡了起来,看了看,然后随意掷在脚下,踏了上去,用鞋尖碾了碾,直到那片花瓣变成了一堆看不清颜色的花泥。 李稚蝉从来不是一个怜花惜草的人。 她知道,踏出这一步之后,她就再也不能回头。 李稚蝉摸了摸腰侧,看了一眼屋檐下面挂着的琉璃灯,它的五彩光芒折射在了自己的脸上,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这一次兰成蹊没有在里面懒散地说上一声“进来”,反而自己亲自开了门,眼神轻轻在她身上打了一个转,里面仿佛带了钩子一样,李稚蝉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要被他用眼睛脱下来了。 他伸出一只手,把她带了进来。室内昏黄,点着一盏油灯,因为兰成蹊喜欢红色,到处都挂着嫣红的帘帐,仿佛入了洞房一样。 李稚蝉没有再看下去。 她被带到床上,兰成蹊将她轻轻推到,她的一头乌黑的长发铺散在红色的床上,颜色上强烈的对比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她抬眼看着上面的他,眼神羞涩。 兰成蹊低下头,凑到她的脖颈处,仿佛就要轻轻吻了下去。 她闭上眼睛。 谁知道他忽然停了下来。 李稚蝉睁开眼睛,看见他笑眯眯地看了自己一眼“急什么,微臣还未洗漱,还请殿下暂且先等一会。” 她看着他走进了屏风后面的浴房,很快便传来水声。他的投影映在了屏风上,看着朦朦胧胧,更是为这内室多添一分暧昧。 兰成蹊比较瘦,可是脱衣后却不显瘦弱,反而带着一丝强悍,让李稚蝉有一点惊讶。 过了约莫两株香后,兰成蹊披着长发,上面带着一丝没有擦干的湿润,走了出来。他看到的第一眼便是靠坐在床上的少女。 他不禁想,如果这时能有龙凤喜烛,若是他们都是一身红,岂不就是洞房花烛夜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李稚蝉闻声看了过去,正好看进兰成蹊漆黑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柔软,仿佛可以包容她的所有,缠绵而缱绻。 这是她罕见可以看到的兰成蹊,没有带着他平时的冷嘲热讽,也没有高高在上的疏离寡淡,反而温柔得难以想象。 “殿下可是等急了”他冲她勾了勾嘴角,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李稚蝉红了脸,低下了头,没有说话。她的长发遮住了半边的面颊,反而带着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态。 “那就是急了。”兰成蹊走了上前,撩开她的长发,露出下面一张清丽的脸庞。 他的手指不知道何时摸到了她的衣领旁边,却没有冒然,反而低低问了一句“可以吗” 李稚蝉握住她的手,轻轻道“还请先生让稚蝉自己来。” 兰成蹊含笑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脸皮薄,不好意思,于是一副正人君子样地转过身去。 身后的李稚蝉慢条斯理地褪下了衣袍,露出里面的内衣。她将里衣的领口微微扯开,显出下面细腻白皙的肌肤,染上了一点烛火的温暖,看上去一碰就能融化开来。 她将褪下的衣服放在地上,仔细摆好“先生可以转身了。” 兰成蹊转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上跪坐着的少女。他上了床,搂住了她“叫一声我的名字。” “先生”她不解地望着他,眼神让他怦然心动。 “不,”,他摇了摇头,“叫我成蹊。” 她低垂着眼睛,素丽温婉得仿佛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子,轻声道“成蹊” 他心中猛地一动。 烛火轻摇,长夜漫漫。 两个人早已精疲力竭,却依旧不肯入睡。 那烛火也油尽灯枯,燃烧着最后一点光芒,映出了床帐中交缠的两个人影。 兰成蹊看着躺在他身旁的少女,手指抚过了她身上深红的吻痕。 这都是他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 也好,这样别人才会知道她是属于谁的。 李稚蝉抬眼看着他,眼神深婉。她刚才哭过,此时眼眶发红,就像带着一汪秋水,让他看得心头软起“先生,稚蝉也想要您赠我一物。” 他支起头,目光如水地看着她“是什么” 问完,他揉了揉她的膝盖,那里早已一片青紫。刚才是他没有方寸了,让她跪久了,此时兰成蹊有一些心疼。 李稚蝉看着他,微微一笑。他望着她的笑容,心里也高兴,却没有看到她的手臂在床下一摸。 银光一闪。 “那就是”她扬起手,将利刃狠狠插了下去,“你的命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