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同人]再续琅琊》 第1章 第一章 第一章雪夜 时值隆冬大雪封山,福乐客店这座离南陵城不过三十里路又小得可怜的客栈已多日不曾开过张,掌柜的都险些关了客栈打发上下帮忙的伙计厨子各自归家歇业,不料黄昏时分突然来了几十号人,扔出几锭银子直接包下了整个客栈,更不需客店中的伙计厨子帮忙,自有人下厨的下厨收拾屋子的收拾屋子,有条不紊地上下忙碌竟丝毫不见忙乱,显是平日里服侍惯了。 掌柜的猫在自个儿柜后头偷眼打量几下,这些个人里孔武有力目带精光的自然是护卫无疑,有两三个近身伺候的想来是贴身的奴仆,只几个俱是锦衣华服难掩富贵出身的男子,年长的似有不惑知天命的年纪,略小些的也近冠龄,莫非是哪个地方的士族老爷们相邀出游 瞧这些个人虽自身气度不凡,隐隐的却都以奉左上首正襟而坐的中年男子为尊的样子,上首的男子一派掌柜说不出的清贵气派,乖乖不得了,他小老儿来来往往三教九流也算见识不少的了,这位的出身来历着实猜不透啊猜不透。 “这南陵离金陵才两三日的路程,暴雪一下官道便被封了个结结实实,家中的文书恐要迟误,好在如遇紧要事还有老夫人在,老爷且莫担心。” “除了担心这漫天大雪成灾,其他当无甚大事。我本意留你们在家中襄助老夫人,你们却偏要随我一同前往北境,眼下倒好,全都困在这小客店里动弹不得了。” 被称为老爷的中年男子看来有了些年纪,眉目如电英武矍铄,还透着股说不出的雍容威严。他言谈中虽未有责备之词,却已令听者不禁低头自省。 想来在家也是个一言九鼎的大人物,素来积威甚深,一眼瞅过去掌柜小老儿都吓的抖三抖,半晌回不过神来,更不敢再偷听偷瞧下去。 几个四十来岁做士绅装扮的男子不敢接口告罪,小小客堂内一下子静到了极点,桌边一个看起来二十啷当岁的青年见状忙向身边另一个壮年男子猛使眼色,大有临阵搬救兵的意思。 围坐在桌边的这几人显然相互间熟稔得很,被当作救兵的壮年男子刚要开口,那位大老爷便摆摆手示意他无须求情。壮年男子微微一笑,似是早已习惯了这等“救人于危难”的情形,见大老爷无怪罪之意,当下岔开话题。 “此去北境尚有月余行程,加之雪路难行,恐会误了时日。义父安危不容有失,不若先回转家中,儿代义父前去如何” 大老爷鹰目微沉,伴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雪,在一干人期盼的眼神下仍旧坚定地摇了摇头。 “日子过得真快,已经二十年了,十年前我去过一次,那个地方终年积雪冰寒彻骨,我将他留在那里已是无可奈何,怎能在他祭亡又一个十年的时候借口风雪畏缩不前庭生啊,我未必还有下一次再去的机会了。” 第二个十年,人生还能有几个十年转眼间的功夫,大家都已老的老,长大的长大,连当年的庭生都凭借着四处剿匪守境的功劳成为了当朝最为年轻的一品军侯,一个五十三岁的人倘若错过,下一个十年,如何还能抵御得了冰封北境的刺骨寒冷再上梅岭 满桌的人竟都低下头默不作声,无言以对。 “嘭嘭,嘭嘭嘭” “店家,店家快开门店家” 外头狂风暴雪的呼啸声掩埋了一切来往的声息,饶是屋里几位武艺颇高的说话之人都未能先一步察觉到客店外又来了新客。 掌柜万分不舍地从柜后小跑到门前,门缝里钻进的寒风刺得他一把老骨头不住哆嗦,刚一打开门闩门板便砰的一声被刮得咣咣作响,门外等候的旅人赶忙进了客店,薄薄一扇门重新隔绝了外头的寒意。 “店家,来两间上房,送几个热菜两桶热水上来。” 进了客店的三人俱是斗篷棉衣裹得严严实实,其中两人不急着抖落自己身上的积雪,倒是先忙着前前后后伺候着另一人摘下纬帽脱去斗篷,倒是被他们围着照顾的人浅笑着伸手去拂他们二人身上的雪渣,不见他有多使力,一双皎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所到之处竟没两三下便扫去了两人身上的大半积雪。 “老爷,此人年纪不大修为却很是不低,另两人也非俗手。” “是么,比你比庭生如何” “我习武只为防身,十多年未曾与人交手早就生疏了;大公子所练的是刀里来剑里去的硬工夫,与此人所习路子不同,倒跟景睿所练大致相似,功力也当在伯仲之间。” “豫津练功惫懒眼力却一向犀利,要说景睿也是琅琊榜上赫赫有名的高手,此人能得你一句功力相仿,不知是何来历。” 大老爷打量这三人自进得客店来行止有度,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唯恐惊扰先到的他们,心下本暗自思忖必是世家子弟,却不料被一语道破十有八九是江湖中人。怎不令人倍感诧异。 再抬眼望去,眼底兴味越发浓厚。 “对不住啊三位客官,小店已被先来的客人包了,现下莫说上房,连间空房都腾不出来招待三位了。” 掌柜老儿苦着张脸凑过去向三人致歉,指了指堂屋中端坐一桌的几人,“小老儿这客店离南陵城不过几十里路,只是眼下城门已关,三位怕是进不了城了。不若三位去同那些客官商量一下匀个歇息的去处,热饭食热水倒是无碍的,很快便可备下。” 说话的功夫三人均已除去斗篷,堂屋内炭炉漾出的暖意也驱除了不少寒气,居中之人缓步走近堂屋居中的一桌,方才隐约听见几人交谈奉上座男子为尊,便知需得这位“大老爷”允恳才好在这客店里歇脚,当下扶手行了个晚辈之礼才道出所求。 “在下三人路遇风雪赶路不及错过了宿头,掌柜言道客店上下已被诸位包下,故而冒昧开口,看是否方便匀在下三人一间屋子,在下理当重谢” 待走近了方才借着烛光看得分明,这人约莫弱冠的年纪,虽身负武功却穿着一身文士袍,长衣广袖里里外外结结实实裹了三四层不止,许是在风雪中走得久了,面色苍白中还带着些许黯淡的青黑,唇色微紫,透着说不出的单薄虚弱。 “敏琮,你安排下看腾间上房给这位公子。” “父,父亲” 坐在大老爷下首的年轻人闻言不禁失色,父亲虽素来宽仁,可无缘无故对一个陌生青年释出这般明显的善意,实在有违常理。 “不敢不敢,先生先入为主,能容我兄弟三人一屋容身过上一夜足矣,怎好再厚颜住什么上房。” 青年也是知书达礼之人,对着大老爷复又一揖,三人方一道寻了角落的桌子坐下。 客店堂屋内忽然间静得只听见炭盆中的火炭噼啪作响,让出间屋子固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令他们这些人在意的是大老爷失常之举的原因。 老爷若不愿说,他们从何问起。 “父亲,饭食既未齐备,儿先去安排下余下的客房。” “去吧,”大老爷略一沉吟,“还是给他腾间上房出来。” “父亲” 年轻的公子是真的惊到了,是什么样的原因令他尊贵的父亲毫无来由的对素不相识的人另眼相看至此 大老爷投向角落那桌的眼神中透着年轻公子辨不清的晦涩的思念,良久,他低沉的声音仿若带着莫名的悲伤缓缓叹道,“景睿,方才那人来见礼的时候,我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小殊。” “老爷,苏先生已走了二十年了,我亲眼送别的他。” 故人早已作古,梅岭之上熬尽最后心力的昔年兄长挚友选择永远留在那片洒满赤焰军忠诚之血的土地上再没能回转故里。尚是太子的当今陛下顶着先皇反对的压力坚持为其正名,即便如此,百年忠臣名将的林氏血脉终究从此断绝。 这样的悔恨遗憾成为了当今陛下心里埋藏得最深的伤痛,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呢 “唯愿梅岭葬此身,琅琊榜上无故人。蔺阁主早年寄言说得清楚,我只是悔恨交织、无地自容。” 明知好友当年病体难支,也曾见过他病发昏迷惨淡灰败的模样,竟还会自欺欺人地相信他已无大碍送他上战场。每每夜深人静辗转难眠之时,他亦不断质问自己,草率地相信蔺晨真能护得他安然归来,下意识地没去细思琅琊阁主话中另一层意思的他,何尝不是把大梁的存亡寄托在挚友的残烛病体上。 梅长苏宁肯回归林殊的结局将一切过往皆终结在梅岭,又何尝不是因为金陵城中已然没了他放不下的人。 是他的愚蠢葬送了林殊,是皇座上洒满的手足之血不断提醒他当年犯下的错,更逼得他不得不承认,即便时光回溯到出征之前,即便他觉察到蔺晨的未尽之言,他依然无法改变结局。 “师尊在天有灵,当知义父之心,义父心系天下身系家国,容不得半点闪失,师尊既已决定随师北征便早已下定了决心,只会记得义父成全他心愿的情义,又怎会责怪义父。” 这样宽慰的话语二十年间无数人说过无数回,恐怕直到他生命的终结还会继续听上无数遍,可惜不论怎样的宽慰都无法抵消掉他内心沉重的愧疚他注定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挚友了。 “咳咳,咳咳咳” 角落突如其来的连串剧咳打破了这边厢让人窒息的悲伤,众人不无感激地抬眼望去,适才过来见礼的青年以袖掩口弓着背咳嗽个不停,身边一人不住为他拍背舒缓气息,另一人端着刚倒好的满满一杯茶,等着他不咳了喝一口润润喉,两人显是做熟了此事的,满脸的心疼还是难以掩饰。 “真的太像了。” 即便容貌南辕北辙,此情此景依然时时清晰浮现于心间,二十年前拥裘围炉,低声浅笑,算尽人心的麒麟才子林氏遗孤赤焰少帅不也时常咳喘得难以安眠心力交瘁么。 难怪大老爷触景伤情,连他们都以为见到了故人。 “父亲,客房已安排妥当。” 一语惊醒梦中人,大老爷狠狠闭了闭眼慨然一叹,“去请他们先休息吧,为父还想再坐一会儿。” “是。” 名为敏琮的小公子领了父命往角落而去,那边的年轻人好容易止了咳嗽,正靠着椅圈急急喘着力图平复气息,见小公子过来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带着两个同伴一道揖了一礼。 小公子知他似是有恙在身,赶忙回礼相扶,“公子不必客气,相逢即是有缘,家父已吩咐安排了客房予公子,公子身体不适不如早些安歇。” “多谢令尊美意,有劳公子安排。” 他自知身体着实不宜硬撑,遥遥向堂屋那桌的主人致谢后便由同伴扶着跟着引路人向后堂而去,忽听闻身后有人问道,“公子如何称呼,可否通传姓名” 年轻人仿佛记得向他通名人被称为“景睿”,名叫“景睿”又身手不凡至此的,江湖上也只有一人而已,看来今日的运气着实不错。他回身浅笑,竟似带起一阵暖意。 “在下姓宫,小字夕未,久慕天泉繁花萧统领大名,今日一见,实乃三生有幸。” 南陵城外的这处福乐客店名字取得吉祥,经营的却着实惨淡,占着官道边的好位置来来往往打尖的客商不少,可走不过半天的路就能赶到城内,少有人留下住店,掌柜索性把后堂原先一半的客房改成了可供歇脚饮茶的雅间,余下的客房少人问津更是陈设简陋,连床上的被褥摸着都潮得很。 “少主今儿将就着先住一晚,我把少主的斗篷烘干了垫在下头,再拿我的斗篷贴身盖了,好歹能隔开些寒气。” “小柯你就别忙活了,明早就得赶路,你们俩也早些睡吧。斗篷什么的都自己留着,这么冷的天让你们打地铺我已经够过意不去的了,要是冻着凉了,让我怎么跟黎叔甄叔交代。” “黎柯这家伙体壮如牛,少主无需替他操心,属下倒是替少主烦恼。少主带着我二人甩掉蔺阁主和盟内所派的大队护卫,绕道金陵回廊州,虽说误不了先宗主的忌日,怕也得好好想想怎么应付黎柯和属下的爹爹还有盟里大大小小的一堆长老们。” “唉”一想到家里一个个恨不能活成人瑞的老人精,黎叔甄叔一天能念叨上八百遍的啰嗦神功,他就万分的头疼,“我自懂事起就听身边的长辈们说起父亲,说起昔年的京华风云,说起惊才绝艳的林家小殊,说起三十三年前的赤焰冤案如何得以昭雪父亲如何的殚精竭虑,不亲眼来见见金陵城中父亲的故旧知己,我总是不甘心。” “来年少主行了冠礼正式以江左盟宗主的身份行走江湖之时再来金陵拜会先宗主故友不更妥当些如果不是属下发现得早,少主竟要独身一人走这一遭。属下等受盟规处置时小,少主倘若有个闪失,属下纵万死亦难赎罪。” “阿仲,每次你自称属下的时候都是在生我的气,我知道,我知道确实是我鲁莽了,我一意孤行令自己置身险地,回去之后还要害你们被罚,这都是我的错,你莫要生气了,我向你和小柯赔不是还不成么。” “少主言重了。我” “嘘,噤声,我们的邻里回来了。” 三人中这位江左盟少主虽略嫌体弱,功力却同样较二人深厚不少,相邻房中的住客步履轻盈几不可闻,看来正是先前那群人中武功最为高深的大梁禁军大统领萧景睿。萧景睿还未近得屋门便被察觉到了动静,年纪轻轻精湛至此,如被外人知晓恐要招来不知多少是非麻烦。 “睡吧。” “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故友 一夜风雪未停,好在客店的土坯墙堆的还算厚实,呼啸的寒风夹着雪片从单薄的窗楞里不住地钻进涌出,刮得窗户纷纷作响,扰得人无法安眠。 “幸好阿仲机巧,找了椅子拴在窗下挂住窗子不动弹,少主才能睡上个好觉。” “阿仲精明,小柯能干,有你们俩在身边是我的福气。”年轻的少主笑眯眯地一手夹了个大大的实心包子到两人碗里,“倘使阿仲没那么啰嗦,小柯再多长两个心眼儿,可不就完满了么” “好心没好报,少主你太损了。” 黎柯板着张千年不变的木头冰块脸脱口而出的抱怨毫无威慑力可言,明知自家的无良少主只会变本加厉的以逗弄他为乐事还一如既往地做出些“傻事”来,好吧,阿仲承认小柯的的确确有那么一丁丁的缺心眼儿。 “你们的感情还真是好,我像你们这般大的时候” “你这般大的时候怎么样,还不是呆头呆脑的总也转不过弯来,我瞧着这位小柯兄弟就跟你年轻的时候很像啊。” 是啊,除了黎柯常年不变的平板表情,两人的内心都是柔软和善的,照顾起朋友来无微不至一片赤诚。 “萧统领,言侯爷。” “好个心思敏捷的宫公子,就凭着萧景睿的身份便猜出我是谁。可我们却对宫公子的来历摸不着头脑,公子不觉得说不过去吗” 岁月似乎格外宽待这些个富贵之极的贵介公子,几十年的时间从他们身上带走的似乎只有青涩,战场的磨砺让他们尝到了鲜血的温度,朝堂的汹涌教他们学会了世事的凉薄,当莽撞和天真都被沉淀干净后,展露在人前的便仅余下相互扶持成长历练出的内敛和老辣。 于情于理两人都是长者,三人放下碗筷起身见礼,萧言二人并未自恃身份还了半礼,一番客套后宫夕未方从容答道,“昨夜贵主同几位交谈并无避讳旁人,既能猜出萧统领身份,与萧统领结为莫逆挚友又名为豫津的舍言侯其谁,两位名动天下无人不知,在下虽只出身小富,倘若这点见识都没有,怕是免不了要被家中长辈家法处置。” “也对,”言侯自嘲似的摇头一笑,“大老爷久不涉足江湖,忘了江湖人何等耳聪目明,却是怪不得你。宫公子家学渊源,小富二字过谦了。” 宫夕未不愿在此事上多言,言豫津两次三番追问也未果只得作罢,不过他的难缠程度旁人不了解,萧景睿领教了四十多年早就一清二楚,对被他盯上的宫夕未,他只能抱歉地说一句爱莫能助自求多福而已了。 “昨夜风大雪疾扰人清梦,言侯怎不多睡会儿” 年过不惑的言侯爷不改其风流倜傥的本性,全无躲在一旁偷听被当场拆穿的尴尬,大剌剌踱到宫夕未那桌的空位坐下,也不嫌雪天里还摇着折扇瞧着有多寒碜。 “谁让同屋的是个起得比鸡都早的禁军大统领,那么大的动静本侯要还能睡得着就是头猪了好么”说起同屋而眠言侯大人神色恨恨,一副咬牙切齿悔不当初的懊恼气愤,“萧景睿啊萧景睿,自打我俩最后一次睡在同一个军帐之后我竟不知你还学会打鼾了呀,那叫一个震天响啊,震得我是辗转反侧险些睁着眼睛到天明你知不知道想当年温柔善良人见人爱的萧景睿,你怎么就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了呢” “噗,咳咳” 原谅他这回既不是犯病也不是喉咙痒,实在是言侯爷过于生动的瞪眼叉腰撩了衣摆直指萧大统领的一番指责瞬间攻破他薄弱的心防,当面嘲笑长辈实在失礼,他只能咳嗽,咳嗽了。 “呵呵,哈哈哈哈” 畅快肆意的笑声传自后堂方向,看萧大统领脸黑胜似锅底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来看,不论始作俑者的好友还是后来居上的贵人,都是这位大统领完全拿不出办法来应付的人物,而这样的人物,普天之下能有几人 自认晚辈不宜做的事被平辈的为尊者毫不客气地干了个彻底,这些个显贵果然一个赛一个的不客气不着调。既然大老爷都正大光明地偷听不算还兼嘲笑心腹臣属,他忍笑忍那么难受做甚 堂屋之内满是笑声回荡,连萧景睿自己都按捺不住笑作一团,连一旁值守的护卫都肩膀一耸一耸的脑袋快藏到胸口去了,唯一还绷着脸纹丝不动的黎柯则突兀地引人侧目。 “怎么,这位兄弟不觉得有趣儿么” 尽管被大老爷亲自问及,只奉宫夕未为主的黎柯未得其命仍然木立在旁没点儿反应。 “贵人见谅,小柯天性如此,并非存心冒犯。”宫夕未不愿无端得罪这位来历非同一般又对他们三人施以援手的大老爷,当先告了罪转而向黎柯道,“小柯,贵人既垂问,你但说无妨。” “是。属下只是想不起来言侯爷所说萧统领打鼾打得难以入眠是什么时候,明明昨夜侯爷和大统领就在隔壁歇息,属下却睡得很好啊。” 黎柯此言一出众人笑的更欢,言侯爷更是全无形象地捧腹大笑,唯独黎柯本人依旧直愣愣地摸不着头脑。从小到大早习惯了黎柯木讷性子的宫少主头疼万分地边笑边叹气,竹马竹马的甄仲暗暗啐了一句“呆头鹅”之余着实替他的缺心眼儿程度担忧不已。 “小柯,言侯爷许是浅眠许是与大统领玩笑,玩笑戏言做不得准的。” “属下记得了。” “说到此事,还未向贵人当面道谢,也须向侯爷、大统领致歉,若非照顾我等三人,侯爷不至于一夜不得安枕。” “哪里就怪得到你们需要你来说和了。”言侯爷摆手作罢,“你们不过几个毛孩子,我和萧景睿几十年的兄弟情义,时而笑闹罢了彼此都不会放在心上。看你年纪轻轻比大少爷也大不了多少,怎么就带着两个伴当雪天赶路,就不怕家中尊长担忧” 这个言侯爷,三句不离其宗想了法子的绕回话来就是想打探出他的来历,机敏跳脱一如黎叔甄叔所说,硬是二十年没变。 “家中叔伯绝不会放心我们三人贸贸然出门,是我任性妄为独自跑了出来,连小柯阿仲都是寻我不见循迹追来的,回去之后免不了要被责罚了。” “光有叔伯照顾总难以周全,怎么令尊令堂不与公子一处” 见宫夕未只提及叔伯未言道父母,在座的年长者都隐约猜度出几分,却顾及到对方心情未曾言破。敏琮大少爷一时没想得许多,将将直白地脱口而问便收到父亲大人不赞同的眼刀一把,他这才察觉到自己有此一问有多失礼,忙直起身致歉。 “无妨无妨,都是陈年旧事了,无甚需要避讳的。在下是遗腹子,母亲也因我难产而死,连见上父母亲一面都无缘,幸亏父亲有许多故交挚友将我抚养长大还一心为我打算,按理说我不应违拗他们的心意仗着会些粗浅武艺偷跑出来,可这么多年了,总听说父亲旧时亲如手足的友人长居金陵,一直想着去拜见却不得便,”宫夕未忆及过往神色微黯,他尽管少年老成聪慧过人,经历的世事总是少了些,神色间难掩哀伤。不一会儿似是觉察自己在外人面前作伤感状其实不妥,借着客店掌柜换下碗筷取来茶盏茶壶换上的功夫替众人亲自泡了茶斟上方才掩饰过去。 “这次归家途中难得没了叔伯陪同,我想法子抽身去了次金陵,不巧父亲旧友离京远游竟是错过了,赶着想早些回去免得叔伯们担心偏偏天公不作美遇上这场大雪,看来老天爷都不赞同我这番轻举妄动要给我个教训吧。” “哦你父亲的旧友论起金陵城里的人头本侯最熟了,来来来,告诉本侯此人姓甚名谁,本侯保准给你找出来。说不定拐个弯儿还能找着本侯的熟人呢。” 与老言侯旷达疏阔的性情不同,言豫津可算是金陵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诗酒妙人,难得的是只要志趣相投性情相似三教九流都乐意结交,久而久之谈不上交友满天下,至少也是知己遍金陵了。 “不错,金陵城中豫津都找不出来的只有三种人,他的本事你大可放心。” “大老爷可真了解我,愿闻其详。” “庭生可猜得出是哪三种人” “儿只能想到两种。” “两种说来听听。” “儿猜言叔找不到的无非是尚未出生的孩儿,已然作古的先人,还有一种恕儿愚钝。” “呵,你哪里愚钝了。”大老爷鹰眸扫过,两个儿子俱都做低头认错状,暗骂一句臭小子,什么时候学会下头那些个阿谀奉承的把戏了,却没真正生气。“宫公子,只要你父亲旧友没有改弦更张故意隐瞒身份,豫津必不会给你个查无此人的结果。” 不想宫夕未闻言却一脸苦笑,言语中颇有未尽之意。 “言侯盛意在下心领,却不敢劳烦言侯,此事是在下有难言之隐,怕是不得已辜负贵人和言侯一番心意了。” “宫公子何意” “在下信天道,信缘分,与贵人与言侯大统领在此相逢是有缘,远赴金陵却不得一见即是无缘,待缘分到时,想来哪怕远在天涯也能一晤,无须强求。况且”只要想起廊州盟里的老老小小等他回去后必会看管得愈发紧,再想偷溜出来松散松散恐怕难如登天宫夕未就莫名的全身无力。“即便言侯有心相助,寻到了先父故友在下怕也不便出门拜访了。” 这原由听着不足以取信,细想来却是宫夕未得肺腑之言,任谁家孩子招呼都不打偷偷摸摸去向不明,还遇上这鬼天气音讯难觅,回去之后不好生禁足教训一番才有鬼。 “呵,即如此本侯也不跟老天爷过不去了。” 眼见得客店外天色渐明,风雪呼啸声虽未减分毫,为免廊州叔伯们着急,他们仨可不能再耽搁了。 “以茶代酒敬诸位昨夜援手,在下先行一步,告辞了。” “风大雪疾,公子一路小心。” 几人起身执杯作别,难得路途中偶有奇遇相谈甚欢,非但言豫津萧景睿十分喜爱这年轻后生风趣健谈善解人意,身份尊贵的大老爷亦不掩欣赏之情,反正隐姓埋名出门在外,什么礼仪规矩都丢到一旁不管,几步路而已仍亲自送其到了客店门外,目送三人的身影没入茫茫飞雪中。 “陛下,再怎么像,他也不是师尊。” “麒麟才子江左梅郎赤焰少帅常胜儒将,都已绝迹千古,朕明白的。” 是啊,明白的,心里头注定了一辈子都放不下。 萧景琰如此,他们这些有幸恰逢其会身为其友的何尝不如此。 “少主打从出了金陵便神思郁郁,怎的今日心情舒畅了” “我心里不开心你也操心,我开心了你还要唠叨,阿仲,你爹都没你罗嗦。” “不想说就算了,好心没好报。” “阿仲快别学女儿家娇嗔之态了,人家那叫娇俏动人,你这叫吓人。” “少主” “哎哟哎哟,阿仲磨牙了阿仲要咬人了嗷” “阿仲,原以为错过了,阴差阳错的竟未留遗憾,我自然开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 第三章遇袭 马车驶出去不多远,宫夕未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掀起车帘,高声疾道,“小柯,快回去” 黎柯赶忙勒马驻车,回身先把自家不省心的少主塞回去,才跟着钻进车里。 “外头冷,少主仔细。” “还是小柯周到。少主急着回去是忘了东西么” “我收拾的东西,没落下东西。” “莫多问了赶紧回去” 方才他分明感觉到一线杀意自不远处掠过,淡淡的血腥味儿没能逃过他闻惯了药味儿血腥气的鼻子。后头不远处就是他们刚离开的客店,客店里萍水相逢的住客恐怕正是那些人的目标。 “少主” “快” 送走了宫夕未,君臣几人围坐一道等着后厨准备的朝食上桌,趁着这会儿功夫商量后头的行程。萧景琰惟恐误了忌日急于赶路,萧景睿顾忌天候安防不易主张待雪停再走,言豫津躲在一边儿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心事重重的样子,对是走是留一言不发。 两个晚辈身份虽尊却没了插嘴的份儿,干脆齐齐躲到另一张桌子上专心等开饭。 反正等父皇大人决定了,他们遵照办理就是。 “一路向北只会越来越冷,倘若风雪一直不停就一直等着” “不至于总是不停,臣,属下看雪下得虽大,风势已有所减缓,此处毕竟冷僻不便,不如过了午时稍暖些先赶到南陵城去,约莫过个两三天雪停了再上路。 萧大老爷左右看看,一个坚决反对一个神游太虚,僵持下去也无济于事,只得答应各退一步。 “今日便按景睿你说的,先去南陵城住一晚,明日一早无论雪停不停都必须启程” “请老爷三思,还是雪停走稳妥。” “无须多言,景睿也用不着劝了,再多说就今日便赶路去梅岭。” 萧景睿得不到好友相助劝解,笨嘴拙舌的说不过主意已定的萧大老爷,只得乖乖领命,待到朝食之后便去安排行程安防事宜。 “陛,老爷,朝食已然齐备,何时用膳” “现在就用。你去传令护卫一道开饭,出门在外没那么些讲究,早些用罢早些赶路。” “是。” 过来请旨的是自萧景琰登基起就跟在身边服侍的内宦颜直,萧景琰本意是不带内宦,还是他长跪于地三番两次请旨才勉强被当成行李的一部分捎上,走了没两天被嫌弃了好几次碍事,真心是欲哭无泪。 好容易陛下不再是干粮就白水得过且过,这位颜宦者少不得拿出看家功夫把陛下伺候得舒舒服服。 换上他偷偷装在行囊中的盘盏食器,伺候陛下净手漱口,再奉上热茶饮几口,林林总总繁琐的礼仪下来,莫说躲在远处瞧热闹的客店掌柜目瞪口呆愈发摸不透自己这是碰上了哪门子的贵人,同席的皇子侯爷统领等人都替自家陛下嫌烦。 旁人尚且如此,萧景琰素日里被服侍惯了的换了客店再这么一步步仪式下来也觉得额爆青筋说不出的不自在。 “好了好了,余下的都免了,快些端饭食上来。” 一腔热情被兜头冷水浇下,颜直不无失望地起身去后头吩咐,可还未走出客店堂屋,散坐在周遭得了命令轮值先行用饭的十多个护卫“咕咚咕咚”接连倒在桌边,唇色发紫口鼻渗血,显是中毒的症候。 “陛下有刺客保护陛下” 伴着颜直的失声尖叫而来的是几道不知何时潜入客店的蒙面黑影,似乎只在眨眼间,四道寒光自他身边险险擦过,待他回身再看清时寒光挟带着凛冽杀意逼近萧景琰等人已不足丈余。 “大胆万死” 萧景睿一声大喝当先横剑迎上,剑光划过剑身嗡嗡作响,剑光冽冽晃得人晕眩宛若繁花盛开,霎时将四道锋芒隔阻在外。 “天泉繁花果然名不虚传,可惜凭你一人可拦不住我等。” “怎就他一人,我言豫津也不是吃素的” “哼” 随着四人首当其冲攻至,又有十多个蒙面刺客悄声逼近。这些刺客不同于寻常江湖武人讲究招式身法,他们出手招招狠辣致命,并不吝惜自身不在意同伴安危,刀光剑影所到之处禁军中的佼佼者亦大多不是其对手,不是受了重伤倒地不起便是被拦在原处难以接近。 不到盏茶的功夫,堂屋内便成了萧景睿一人单挑两个,言豫津近年荒于习武身手甚至比不上年轻时利落,拉上萧敏琮勉强能对付一个,而萧景琰萧庭生这对义父子虽久经沙场且时时习武不曾懈怠,战场上练出来的功夫又怎是在江湖上打滚的杀手的对手,两人勉强对敌不多时已然左支右绌破绽百出。 萧景睿见状心焦,手下剑招纷飞步伐不停,几番变招都没能如愿杀伤两个杀手,自己反而有些乱了方寸被其中一人恍过半招几乎脱身过去。他回纵数步拼着挨上对方一剑的危险提气反手剑气如虹硬生生把人重新逼退,半口气运在胸口还来不及吸进,眼角余光便捉到几缕幽蓝擦过他脸侧身边向后飞射而去。 “陛下快躲” 萧大统领示警虽快,依然快不过杀手赖以成名的暗器手段,萧景琰还未及闪躲,这些明显淬了毒的点点寒星已近在咫尺。 方届天命之年的帝王见避无可避竟坦然一笑,这一刻,他想到了母亲、妻儿、臣子,诸多凡尘俗事,还有最后的最后,亡故多年的挚友 小殊,我这样来见你,你莫怪我。 “叮叮叮” 三声清脆的撞击声伴着猛力的拉扯,闭目待死的萧景琰乍一睁眼发觉自己已不在原处,定睛再看,打落来袭的暗器将他拽开的竟是前不久离开客店来历成谜的宫夕未。 “宫” “有什么话待会儿说”宫夕未匆忙赶来空手迎敌,着实顾不上同被他救下的皇帝陛下寒暄,好在他接下暗器后那杀手重被萧景睿缠住手脚无暇再出暗器,他真正的对手也仅是方才令萧家父子二人险象环生的一名刺客而已。 “上穷碧落下黄泉,何以红豆寄相思。干将莫邪欲承影,纯钧鱼肠聚龙渊。太阿倒持赤霄斩,湛卢难破轩辕剑。杀手楼高手倾巢而出,你们的首领何在” 即便不涉足江湖,在场的显贵们也都知道琅琊阁每年发布琅琊榜,才子佳人高手财主分门别类热闹非凡,唯独从未发过杀手榜排名。当然也有好事者上琅琊阁求一解,花去千金求来的解答确实令人闻之胆寒。 刺客尽途,唯杀手楼,见者皆死,何以排榜 杀手楼的杀手武功有多高确实少有人知,他们拿钱买命鲜有失手亦为事实,但如宫夕未所言这些突兀出现的杀手皆是杀手楼一人一价报的出名号的顶尖高手,且不说者与萧陛下结下的是何等罄竹难书的血海深仇,光是付出的酬金数遍天下都找不出多少来。 同样的,剑既出鞘,不达目的誓不回就是杀手楼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注1南北朝是称君王为陛下、郎主的都有;称官员为使君,地方官为府君;称宦官为宦者;称男子为郎、阿郎;称女子为娘子等不一一列举了,这里改了一些用顺口的称呼,尽量遵照历史习惯,但是实在拗口的,请科普学术派勿纠结。 2南北朝时期一尺为2451,十尺为一丈,大约就是不足25米的距离。 “杀手楼金榜杀手尽出,首领必在左近,还请出来一见” 宫夕未武功极高不亚于琅琊榜上成名已久的高手,与他对阵的杀手不过十多招已然落在下风,被他劈手夺下手中利剑。这杀手倒也未乱了方寸,一言不发摆开架势,掌风呼啸可闻雷动轰鸣,直取宫夕未面门而来。 “碧落擅掌黄泉使拳,红豆善于调毒相思长于暗器。你是碧落” 那杀手闻言眼神微微一动,手上攻势分毫未歇,从低沉沙哑的回应却可察觉出他心内的忌惮。 “阁下对我杀手楼了若指掌,一言道破我的身份,我却不想知道阁下是何人。此间事本与阁下无涉,还请速速离去” 杀手楼做下的买卖无论是否无辜素来不留活口,这碧落出言放宫夕未离去已是坏了楼中的规矩,要不是他对宫夕未的来历隐隐有了猜测存了畏惧之意,怎肯冒着被责罚的风险这么做。 “我既来了便不打算袖手旁观,断楼主,请出来一见” 几个金榜杀手不足为虑,麻烦的是来的杀手中还有个用毒高手,他逃家匆忙家中瓶瓶罐罐的避毒解毒丹药是一粒没带,两个管头管脚的护殊宝更是一个都不在身边,可叹他原本还因此窃喜不已,果真应了那句人到用时方恨少啊 “既不肯走,休怨杀手楼绝情” 混蛋你们几时多情过 碧落杀意肆虐咄咄逼人,周遭先前清扫护卫的十大名剑中也有三人抽身过来围攻宫夕未,这位自诩儒雅的江左盟少主也被打出了真火,几次三番邀见杀手首领不成对方还越发得寸进尺,莫不是瞧着他未使杀招便当他不敢杀人了么 “嘶” “言叔” 顺着衣帛破裂利器斩伤皮肉的撕扯声和随即萧敏琮的惊呼,转脸瞥见言豫津为护着大皇子而负伤,宫夕未心里转过一个莫名坚定的念头,这些人,都是曾被父亲挂念,视之为友的人,这些人绝不能死在这儿,死在他的面前 他恬淡冷静的眼神刹那间染上暴戾和残忍,身上的平和气息也随之一变隐匿得无影无踪。他薄唇紧紧抿成一线,调转剑锋鬼神莫测般的直直将围攻他的其中一人捅了个对穿,下一刻这柄新染上血的长剑竟直指满目惊骇的碧落。 “断命再不出来,我保证你杀手楼金榜杀手无一人能活着离开这儿,你要不要试试”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也并非只有你杀手楼能办到。” 话音未落,又是一人横于剑下生死不知。 “断某在此,公子请住手” 人未至声先到,光这千里传音凝而不散的功夫江湖上便少有。 可惜宫夕未存心立威无意给断命这个颜面下手狠绝,剑光呖呖婉如游龙,身形飘忽翩若惊鸿,几十招下来换了不下六套剑法身法,武功之高几可用诡异莫测来形容,直看得人目瞪口呆。他动了真怒不打紧,碧落和另一名杀手缺了援手压力倍增,遭遇急攻之下失了突袭时的凛冽决绝,一时间居然被逼得乱了阵脚,血迹斑驳的剑刃凉意划过颈畔方才发觉。 顶级杀手反过来尝到濒死的滋味儿,碧落猛然间懂得了死亡的恐惧,原来他也是个人,他也怕死,可惜 “锵” 剧痛自肩窝传遍周身,侥幸借相思勉力发出暗器撞歪了宫夕未剑锋终还是被穿肩而过。碧落无愧于其金牌杀手榜首的名号,瞬时应变极快,右手两指发力硬生生夹断肩头长剑,受伤的左手还不忘拽上另一人直接跃后数尺,离那忽然变身杀神的文雅公子远些。 见这二人逃避,相思虽救下碧落性命,自己却露出破绽被萧景睿砍伤。杀手楼十四个顶级杀手两重伤三轻伤,还有两人生死不知已无一战之力。反观己方除了言豫津受伤,中毒受伤的护卫不算,还有十多人无恙,他想保护的人依旧安好。 “少主丢下我俩冒雪来援太过冒险。回家之后属下定要向长老们禀报。” “救人心切,下次定不如此了。” 宫夕未嫌弃地弃了手上溅满鲜血的断剑,寒声道,“断首领姗姗来迟必是嫌弃见面礼不够丰厚,这些若还不足,在下决不吝啬” 照顾人的功夫不下于内官颜直,自诩江左盟少主麾下第一号忠心属下的黎柯甄仲二人与那杀手楼首领几乎同时进了客店,然而这二人眼中能装下的仅仅自家少主而已,非但对满屋的狼藉视若无睹,只顾献宝似的奉上少主随身的三把佩剑,还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温热湿巾狗腿无比地为少主擦拭不小心沾在手上的血渍。 这架还能不能好好打了 自出师以来历经百次刺杀直至成为杀手楼首领几十载,断命还从未遭遇过这般惨败见识过嚣张至斯的年轻人,直到这剑气逼人连伤他手下三名高手的年轻人忽然间理所应当地享受手下的服侍,全似不把他们杀手楼剩下的人放在眼里,虽一身杀意未敛起半分,断命也无法将他与方才的煞星当成同一人看待。 当然,内心被黎柯甄仲此举硬生生搅没了激荡战意,憋屈得只想咆哮的绝不止断命一个,萧氏皇帝父子三人骨子里亦是不折不扣的好战分子,武功不济不打紧,临阵退缩才可耻刀光剑影做上一场才叫痛快,这般嘎然而止心里头说不出的难受。 “公子是局外人,碧落敬重公子已先退了一步,公子何以紧咬不放” “他们于我有恩,知恩不报遇难而走的名声如果传扬出去,江湖上再无我立足之地。况且”宫夕未踱至双方泾渭分明处,隐隐将两边人手隔了开去。杀手楼众杀手未得首领指示不敢擅自退去;萧氏这边由萧景睿带领护卫将皇帝一干人等围在中央,禁军中常常训练的排兵布阵之法用于此地一样效果出众,即便杀手楼暴起再攻亦决不可能如先前突袭时那般可轻易得手。 他话锋一转,寒意稍褪,凤眸流光闪过一缕离索缱绻。 “我报的何止是大梁陛下容留我雪夜留宿之恩,还有昔日你杀手楼予我的渊源恩情。如我今日不阻杀手楼,他日就是你杀手楼灭门之祸,断首领竟还不知么” 他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为之一惊。 萧氏君臣惊的是宫夕未所说的渊源恩情,断命等人所惊的则是那所谓的“灭门之祸”。 “请教公子” “听闻早年诸国皇室曾与杀手楼有约,杀手楼不接暗杀诸国皇族的买卖,但凡不是事涉犯上谋逆灭门屠族的滔天大事,皇室绝不追责于杀手楼。我可有说错” “不错。确有此约。” “那今日杀手楼此举可意味着此约自尔等而终” “买凶之人并未言明买的是梁帝性命。只言道客栈中不留活口。” “先前不知,动手之后仍然不知” 宫夕未步步紧逼,断命从他言辞间逐渐想明白前因后果,竟被吓出一身冷汗。 “在下,在下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断首领好生糊涂。被人利用了尚且不知,险些做了冤死鬼。” 不错,杀手楼今日刺杀了梁帝,且不说梁国少不得以举国之力来报仇,传扬出去各国同杀手楼有旧怨的显贵豪强翻出故老相传的旧约借机报复。琅琊阁不会为违背了约定的杀手楼保守秘密,届时杀手楼再地处隐秘也逃不过覆灭之灾。 一旦侠以武犯禁,非但官府难容,便是天下江湖人一样会未免祸事群起而攻之。 刺杀已然失败,为今之计只有杀手楼认错认栽,却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断命咬了咬牙,扑通一声俯身长跪于地,叩地认罪。 “公子” “首领是错了,求的却不该是在下。” “陛下这笔买卖乃是在下一人所接,手下事先均不知情,在下愿以一命相抵今日之过,求陛下网开一面放他们归去。我杀手楼上下铭记陛下恩情,当图后报” “首领” “首领不可” “大梁陛下,我等动的手自由我等自己担干系,同首领无关” “陛下” 十多双平日里取人性命毫不留情只藏杀气不见柔情的眼眸无不带着渴求带着壮士断腕的决绝注视着他,甚至已有性子烈些的已自己横剑颈间只待他一个回应。 平日里朝堂上后宫里,被或是虚伪或是算计地注视惯了的萧景琰都不得不为之动容。 士,为知己者死。这些杀手的忠诚已有多少年未曾见到了,上一次,上一次有人心甘情愿为他连性命都不要是什么时候真久啊,原来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萧景琰仰头长长叹了口气,背过身负手沉吟良久,闷声说道。 “你们走吧。留下伤药解药,今日之事朕只当没发生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 第四章心痛 来时无影去无踪,如蒙大赦的杀手楼诸人片刻间走的干干净净,宫夕未之后便一言不发亲自目送这些人悄然消失在茫茫飞雪中。 杀手楼主这辈子手上沾过的鲜血无数,经历过的事和见识过的人也非寻常江湖客可比。可他自认从未与这位公子打过交道,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哪怕仅仅一面之缘都令人难以忘怀,对他自称同杀手楼旧日有渊源旧恩尤其费解。 他临走前悄声问过,得来的是那公子笼满烟云的眼眸中几不可察的遗憾。 “他日若有缘再见,定坦然相告。今日首领要事在身,切莫多耽搁为妙。” 断首领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悻悻而走。被勾起心底深藏思绪的宫夕未却愣愣独自凝立了许久。从小到大,他眼里看见的,耳边听见的,无一不是对父亲的溢美之词,无论是朋友还是对手,都对当年名震天下的麒麟才子江左梅郎推崇备至赞誉有加。 然而,世间不会有真正完美无缺的人,父亲的功成名就来自于无数人的鲜血汗水,他踩着别人倒下的路一步步走到他昭雪沉冤的终点,也最终选择了结了作为林殊和梅长苏纠葛重重的一生。 正如他今日才体悟到乐长老过去转述过的父亲说过的一句话江湖人每每挥剑斩断的都是别人的亲亲之情,我梅长苏无德无能,所求无过于令身后欲守护之人平安喜乐,令身前对敌之人尽数俯首。而挥剑之后为他们祭奠的泪水与哀伤,我只能逼迫自己不去想。 因为想了,就会觉得自责,心痛难忍是么,父亲 从前他不懂,偏当他手中利剑突然间成了凶器,他第一次为了保护身后的人去伤害身前之人的时候,他懂了,父亲那慈悲又残忍的天性。 此时此间,他也尝到了这心痛的滋味了,揪成一团压在胸口,透不过气来 “少主” 耳畔朦朦胧胧地响起小柯和阿仲的惊呼,他强自转了转头,想着要安抚他们让他们别总也一惊一乍大呼小叫的,一张口,腥甜的鲜血争先恐后的涌出,转瞬间在他雪白的衣襟上晕开几朵血莲。 “没事,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刚才还好好的,”甄黎二人被宫夕未突如其来的吐血不止活活吓掉半条命,先前还意气风发仗剑行侠的少主一下子病发得如此严重,偏偏他们逃家在外蔺阁主和小晏大夫都不在,谁都不晓得少主是因何发病要不要紧。两只热锅上的蚂蚁担心得都快哭出来了。 “阿仲,”安抚地拍拍甄仲相扶于他的手,明显不欲多言。 适才两人的惊呼已招来了萧氏人等的注意,倘使还打算继续隐瞒自己的来历,便少不得遮掩过去。 “许是运功过猛,有些血不归经而已,不妨事。” 旁人也许看不出,这种鬼话须瞒不过萧景睿,这位大统领早年行走江湖见多识广,见他吐出的鲜血发淤偶有结块,决不是受了内力激荡急涌而出的,再则他昨日已有微恙,只怕早有暗疾缠身。 “陛下,陛下的行踪已露,这客店不宜久留,应早些赶去南陵调府卫护驾。宫公子身子不适,不如一道前去南陵,听闻浔阳云氏在南陵设有药堂,还是请坐堂大夫诊诊安心。” 萧景睿此言甚合萧景琰心意,宫夕未去而复返救他们一行人于危难,萧景琰自问让出一间屋子的小恩小惠不值得他冒着丧命的危险报答。连从不涉足江湖的人都听闻过杀手楼剑出誓不回的名头,要不是宫夕未搬出那个连先帝都没提及过的“皇族约定”逼退杀手楼,他们这行人恐难得幸免。 宫夕未是个谜,从昨日见到他的第一面起,这个年轻人带着难以名状的亲切感走近,仅有几句交谈,已令他牢牢记住这个身影。萧景琰有种预感,这个谜团背后的隐藏着他迫切想要接近的一个真相。无论出于恩情还是揭开那个谜,都必须留下宫夕未。 “景睿所言甚是。庭生,敏琮带禁军留下善后,豫津负伤宫公子有恙,景睿需随行保护。” “是。” “陛下”浔阳云家,卫夫人的娘家,平时倒罢了,眼下宫夕未最不想打交道的人里必有他们。“此间事了,草民也该告辞了。些许气血不平调息片刻就好,还是为言侯疗伤要紧。” “公子此去南陵乃必经之路,寻了大夫切切脉朕才放心,相信云家医馆中不止一个坐堂大夫,耽误不了豫津的伤势。不然就此放公子离去,忘恩负义的岂不成了朕。” “草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启程。” 萧景琰摆出皇帝的架势存心留住人的时候,任谁也违拗不了。在场除了宫夕未本人,连黎柯甄仲都乐于去南陵云家药堂走一遭。 他们照顾少主十多年,少主是不是逞强忍耐身子不适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要不是他们扶着撑着,少主早就站都站不住了。 “少主还是去吧,左不过被”长老们派来的人找到抓回廊州去,少主你被禁足上几个月而已,不像我们,挨鞭子棍子教训都是少的。 未及蹦出口的抱怨被宫夕未一眼蹬过来缩了回去,两人只得暗暗翻着白眼继续腹诽。他们这都逃家多久了,即便不自投罗网去云家药堂,盟里找他们的人恐怕也在左近了谁说出了江左十四州江左盟就成了睁眼瞎了,先宗主在时盟里的势力已悄然扩张到惊人的地步,何况是现在少主自以为避开了盟内的产业耳目就可保万全,忒瞧不起弟兄们的本事喽。 “陛下恩旨不敢有违,陛下请。” 宫中带出的禁军也有伤亡,加之言侯虽未伤到要害却也失血不少不便骑马,萧氏的马车留给了禁军伤者,言侯则理直气壮地坐上了宫夕未的马车。 这位年近半百的言侯受了伤还不老实,趴在人家马车上占了大半的地盘不算,嘴上照样不肯消停。 “宫公子,言某于武学一道不甚精通,只会些粗浅功夫防身而已,公子年纪轻轻武功却臻化境,不知是家学渊源呢还是得遇名师指导啊” 自上了车便靠着车座做闭目养神状的宫夕未闻言浅浅一笑,他的武功来历,是啊,以他的年纪能有此等功力,不知内情的人真把他当成什么惊才绝艳不世出的奇才来看待,明白就里后无不唏嘘,还真是难以一言以蔽之。 “言侯恕罪,在下的功力来得蹊跷,却有难言之隐不便透露;剑道武艺上师从多人,学得繁杂不得精髓,说出来定会被责骂败坏了师尊们的名声。” “江湖上于门派师徒之别看得极重,公子竟能师从多人,身份定然非同一般。” “教导在下的师尊们并不介怀,倒是言侯自幼有前悬镜司掌镜使教导还道身手粗浅,实是过谦了。”说什么武功粗浅,要真被脾气火爆的聂夫人知晓了,只怕会后悔当年手下留情教导得还不够,立时冲过来再行严师之责也不无可能。 “咳咳,你连夏冬姐都知道,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么,都快赶上琅琊阁那个不正经的阁主了。”被一语戳破老底的言侯爷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这都快四十年前的往事了,这个宫夕未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自己在夏冬姐手底下被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这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吧,他怎么知晓得的 “呵,在下又不是神仙,自然还有许多不明了的,只是言侯名动天下,还是有许多耳熟能详的事迹可以拿来纪念一番的,言侯可有兴趣听在下一叙” “免了免了,年轻时的糗事做了不少,这要是被你拿出来聊上一聊,我哪儿还有脸做人。” 言豫津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总是碰上你们这样聪明绝顶到让人佩服的人,我的运气还真是好。” “言侯爷好不讲理,明明是您先找少主说话儿的,少主身子不好还撑着相陪,您既嫌少主说话无趣便少说两句,静静歇着就是了。” 哎呀,忠心护主的小兄弟恼羞成怒了。言豫津眼底飞快闪过狡黠的笑意,转而正色道。 “阿仲小哥,本侯可是为了你家少主着想。你看看他,脸都白的跟纸似的了,还硬撑着不肯晕过去,想来是怕被陛下发觉什么,我跟他说话分散他的心思,是真心实意的在帮他,你错怪好人了哟。” “终究瞒不过言侯。” “少主” “放心,还不到可以倒下去的时候,我还撑得住。”宫夕未咬咬牙,从怀里摸出个瓷瓶倒出一粒药来,仰头服了下去,“言侯想问什么尽管问吧,在下尽力作答。” 言豫津眸色闪烁,敛去方才玩世不恭的不正经,正色道,“杀手楼明明已落于下风,你为何将过往之事说出来,执意诱那断命罢手向陛下乞命” “在下与杀手楼有段活命的渊源,这是事实。有大梁陛下在,处置杀手楼容不得在下做主,也是事实。言侯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哼,倘若皆如你所说,杀手楼反倒欠了你好大的人情,你不借机为他们求情博取更多的恩情,将这大好的人情拱手让给了陛下,言某思来想去不得其解,这是其一。” “其二呢” “你已经离开客店,事先如不知情,怎会返来援手来得这般及时” “原来言侯疑心的是这个。” 宫夕未笑得惨然,摇了摇头,长长舒了口气。 “言侯既知我身体不适,如何不再多想一想。我武功虽高却难持久,杀手楼气势为我强行压制,断命看不出我功力深浅,我连伤他手下三个高手,又有大统领在场,他以为我尚有余力,迫于形势只得先服软,岂不知我已是强弩之末,纵然再战也讨不了好。” “你” “陛下放了杀手楼一干人离开,杀手楼忍不下这口气会找谁报仇杀手楼的规矩是绝不会透露雇主讯息没错,可从没说过不会去找故意陷害他们的雇主麻烦。陛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寻得幕后主使之人的线索,又随手赐给杀手楼一个天大的恩情,杀手楼将来能不倾力相报” “我自幼体弱,于血腥气最是敏感不过,杀手楼金榜杀手倾巢而出血气冲天,旁人或许不觉得,却逃不过我的鼻子。” 马车粼粼驶进南陵城的时候,先前持皇帝手诏进了城的禁军已宣旨府君调来府兵,将城门附近防卫妥当,府君亦已正襟而立静待圣驾。 “臣南陵太守魏承宣拜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陛下驾临南陵,臣未及准备匆忙迎驾,请陛下恕罪。” “卿无罪。朕无意久留,不需惊动地方官员。你遣人带路去云氏药堂即可。” 那魏太守闻言大惊失色。 “陛下御体有恙请陛下至臣府第歇驾,臣立刻去宣召云氏大夫前来。” 萧景琰无意与他多言,策马当先行去。得了恩旨被和退又请不动圣驾的魏太守尴尬得候立着全没想到自己拍马拍到了马脚上,究竟哪句话说错了。 “魏太守回太守府候着便是,陛下稍后自有旨意颁下。” “将军如何称呼” “禁军大统领萧景睿。” “原来是萧大统领,下官失敬,失敬。” “魏太守客气。太守如果方便,可否另寻几名长于伤科的大夫送至城外福乐客店,我禁军有几位弟兄受了些伤需要救治。” “萧大统领吩咐下官自当遵从,这就去办。只是陛下这边” “陛下圣驾康泰。太守毋需担忧也谨记切勿多言。” “下官遵令。” 禁军受伤陛下暗访,绝对不是小事。这样的麻烦能不沾染且不沾染的好,魏太守立定主意匆匆离去,交代手下延请伤医时也聪明的未道名伤者身份,事后谈及时被萧景琰赞为识时务者,自是另一番机遇不提。 这边太守府中小吏引几人悄然到了城中的云氏药堂,好在今日不是药堂做善事的日子,堂内了了等着三四个侯诊的病人。萧景睿拦下了欲上前驱赶病人的小吏遣了他回去,陪着一心一意微服出行的皇帝陛下边排队候诊边打量起名震天下的浔阳云氏药堂来。 “光瞧这药堂也没什么特别的。” “浔阳云氏时常有本家的大夫四处巡游施医赠药,在民间颇具声望,光看这药堂的陈设是看不出所以然来的,陛下曾召见过的卫夫人云氏,成亲之后依然遵循云氏家风四处行医,当年苏,林殊哥哥不也得到过云氏许多帮助。” “不错。朕记得小殊身边的晏大夫也是出身云氏,当年多亏了有他在,小殊才能几次渡过险境。” “陛下圣明。” 提及两人共同的旧日挚友,总有道不尽的回忆说不出的感伤,也亏得云氏同林殊的交情,云氏药堂才得以在大梁境内经营得顺风顺水。他们的陛下,一贯的口是心非。 “下一位,下一位萧先生” 轮到他们恰好是位俊秀的后生,充作学徒的药童举着画了签的条子高声叫名,年轻得不可思议的大夫从桌案后起身皱着眉对着两人上下打量再三,撇着嘴又坐了回去。 “两人身子都没病,没病还来看诊,想必是脑子有病。” 这人全凭望上两眼便断定他二人没病当朝陛下同禁军大统领面面相觑,倏忽对这后生凭空生出几分敬意来。 “在下没病,病人在外头车子里,不敢随意挪动。” “唔,这还说得过去。待我去看看。” 后生大夫到底年轻,直接越过二人奔着药堂外马车就去了。他三两步跑到车前拉开车门,轻快的脚步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随即跃进马车查看起明显是受了外伤已有些昏沉的言侯。 “伤势不重,就是血流得多了些。那个,那个姓萧的,去堂内招呼两个人来把伤者抬进去。还有一个是你们一道的吧,你也别闲着了,赶紧里头找钱大夫,他治伤科的本事最好了。” 可怜一代帝王一位禁军统领被小大夫指使得一愣一愣的,没回过神来的两人竟照他所言分头找人去了,装傻充愣的大夫这才冷冷地将车内另一个病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梅少宗主,您可算露面了。” 宫夕未绷紧了一路的精神见了年轻大夫不由为之一松,朝着对方颔首歉然一笑,深深喘了几口气息才得以平复。 “对不住,让你担心了。” “黎长老日落前赶到南陵,这话你留着跟他说去吧。” “这么快” “什么这么快” 萧景睿领着两个药堂帮工抬着软兜出来,远远就听见宫夕未说什么快不快的。 “我方才睡着了,醒了才晓得已到南陵,可不快么。” “豫津有伤,你看着也不大康健,陛,老爷担心,赶得急了些。” “行了行了,有伤疗伤有病治病,都赶紧下来吧,我后头还有病人呢。” 年轻大夫嘴上赶鸭子似的,指挥着萧景睿和两个帮工把言豫津抬下车送进药堂去。萧景睿心系好友安危,不疑有他地紧随其后而去,故而错过了他走后大夫视若珍宝无比小心地同黎、甄二人将宫夕未扶下车接进药堂的场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章 第五章思君 是夜,萧氏一行人驻跸太守府,留在客店中善后的平国侯萧庭生和大皇子萧敏琮午后也带着得到救治的伤者赶到南陵向萧景琰复命。 “父皇,禁军有六人殉职,七人重伤,十三人轻伤,死者由南陵太守遣人先行送归金陵,伤者分别由城内各处医馆照管,具已安排妥当。” “杀手楼撤得极快,儿臣派人勉强追踪都跟丢了,请父皇恕罪。” “禁军中死者按阵亡抚恤,余下的回京后再作恩赏。”庭生久经沙场,行事成熟稳重无不让人放心,敏琮不久前才入朝学着理政,头一次经历真实的血腥杀戮,能镇定下来安抚伤员遣人追查已相当不易,“杀手楼最擅暗夜杀人不留痕迹,非顶尖江湖人连追都追他们不上,寻常禁军兵士无功而返情理之中。你不须自责,也不用再使人追查。” “杀手楼犯禁刺驾罪该万死,儿臣不明白。” “江湖之事江湖了,杀手楼自会替朕去清算这笔血债,朕若执意对杀手楼赶尽杀绝只会招来他们殊死抵抗,以今晨客店的形势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儿臣见那宫夕未武功卓绝,又有萧统领坐镇,想来制伏杀手楼刺客不在话下。” 这个孩子,养在深宫多年,书读得不错,于俗务上还是欠缺历练。 “景睿和宫夕未一力迎敌,你看似举重若轻,杀手楼的杀手胜在实力均衡,景睿曾言道杀手楼首领的功力当不在他之下,朕与尔等并不足以自保,敏琮以为高手生死相搏之际还能顾及到我等的安危么” 那年夺嫡之争,小殊撑着病体顶风冒雪来阻他冒进,他一门心思相救卫峥不惜踏进誉王和夏江联手设下的陷阱,小殊好声好气劝他不听,反而被骂了“有情有义,怎么就没脑子”之后才耐着性子接受了他的安排。 时光荏苒,他被朝政洗炼去了青涩莽撞,或许天性里的耿直犹在,却已寻不着昔年没头没脑一门心思只凭义气做事的靖王的影子。 小殊,你若遇见现下的水牛,该会欣慰亦或失望 “所以父皇允诺杀手楼主离去不加追究。”萧敏琮经过解释方醒悟过来自己对晨间那场刺杀的判断是何等的不理智,易位而处,这几十条人命怕是要平白葬送在自己手上,不由一阵后怕。“父皇深思熟虑,儿臣浅薄了。” “以后多多历练便是。庭生,你去探过豫津和宫公子,两人可还安好” 白日里在云氏药堂里坐堂的大夫分别为言豫津和宫夕未二人诊治过,言豫津伤口不浅,好在只伤在皮肉血流得多了些,只消修养几日剑伤收了口便无妨;为宫夕未诊治的大夫也只道其先天体弱,运功过猛受了些内伤,写了方子加了许多苦药,交代了按时服药静养便将他们打发了。 按理说亲眼看着大夫看诊开方子抓药,经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心里头的那些疑虑和侥幸尽可去了。可不住叫嚣着的不甘又是怎么回事当真是皇帝做久了,被那宝座动摇了心智么 “儿臣去时言侯爷正睡着,萧大统领亲自照顾言侯爷,父皇请放心。宫公子那里” 萧庭生欲言又止,一想到那三人奇怪的主仆相处模式,他觉得自己贫乏的遣词造句里竟找不到合适的来形容。明明宫夕未才是“少主”吧,却被两个手下教训孩子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说教个不停。偏他一点儿也不生气,还一副问心有愧理所因当的样子,趁着俩人说得口干舌燥的间隔亲自倒茶斟水陪笑脸。 硬要说主弱仆强的话,苍天可鉴,这俩人奉宫夕未的话为圭旨,一路狗腿一路殷勤。反倒进了南陵之后两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间变得奇奇怪怪的。 “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儿臣适才前去拜望,还未曾走” “陛下,宫夕未公子请见。” 颜直的通禀打断了萧庭生未出口的疑问。幸而他对琢磨不透的事素来不会鲁莽结论,不过一件小事说与不说都无伤大雅。然而他没料到自己无心的隐瞒使得他们的陛下同他急于求证的某个臆测中的真相错身而过,日后真想昭然之时连他都不由为之扼腕。 “请进来。” “是,公子请。” 颜直亲自引了宫夕未进了太守府主宅。魏太守为迎接圣驾匆忙之下又不敢随意扰民泄露消息,只得赶在萧景琰驾临太守府之前将府中女眷统统迁至太守府西面的偏院,腾出主宅并前堂供圣驾驻跸。虽看起来招待不周,落在萧景琰眼里却反倒留下了清廉干练的印象,因祸得福也不过如此。 “草民拜见陛下。” 彼此亮明了身份再装聋作哑就显得不合时宜,宫夕未自认是识时务的俊杰,携恩而骄的事他决不会做。 “公子请起。夜色已深,公子身体又有恙,怎不好生将息,有什么话明日说也是一样的。” “陛下恕罪,草民正是来向陛下辞行的。” “公子搭救朕于万难,对我父子君臣皆有再造的恩情,朕还打算请公子去金陵加以厚赐作为答谢,公子怎就急着走呢” “陛下先降恩于草民,草民不过尽绵力报答一二,陛下所言恩情草民愧不敢受。”黎叔已在附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找来,宫夕未不得已硬着头皮来向萧景琰辞行,对这位陛下的几番感谢更是诚惶诚恐地再三辞受。“草民唯恐家中长辈着急惦念,路上行程不好继续耽搁,故而来向陛下告辞,明日一早草民便不叨扰陛下了。” “公子坚持要走,朕也不好阻拦。只是未免天下人议论朕忘恩负义,公子可否告知仙居何处,朕好回京之后派人将谢礼再行送上。” “陛下” “区区薄礼公子就不要推辞了,否则朕恐遭天下非议,不好任由公子就此离开。” 绕了个圈子在这儿等着他呢。萧景琰做了快二十年的皇帝也不是白做的,水牛不再是蔺叔黎叔他们故事中的水牛了。 宫夕未面上波澜不惊,任萧氏父子三人聚精会神地盯着他从眉眼到下巴,连眼睛眨了几下都数得清清楚楚,也没能找到一丝一毫称得上慌乱的神色。他整整衣衫,郑而重之的以大礼叩拜于地。 “请恕草民冒犯。陛下以为草民是贪图陛下恩赏才回返救驾的” “公子何以行此大礼,朕未尝做如是想过。” “陛下又否觉得金银俗物足以衡量陛下和诸皇亲臣属的性命了呢” “朕” 朕能怎么说送礼仅仅是借以追查你来历的手段朕并无拿金银砸人的习惯 “陛下,您觉得您的性命可作价几何” 突然间变得义正严辞凛然不可侵的宫夕未在萧景琰眼中悄然与另一道身影重合,那人身患重病鲜少动怒,偶尔有精神教训人起来也是徒有咄咄逼人的气势,怎么都响亮不起来的嗓门。 “放肆父皇的安危攸关天下,岂可拿金银作比” 萧敏琮哪能容忍父皇威仪为人所侮,厉声呵斥不算大有你再敢多说一句就立马拖出去砍了的架势。 宫夕未眸光微敛,悄然浮起些许笑意。就着长跪顺势一拜,堂内回荡起他清冷悠长的叹息。 “陛下爱重之意草民铭感五内,殿下拳拳亲亲之情草民钦佩羡慕,只当草民舍命相救是替大梁百姓留住一位治世明君,替殿下保全这父子之情,莫要让俗物污了陛下的英明、草民的清名。” 他的身边总是不乏能用大道理顶得他哑口无言的人。小殊,水牛还是那个口拙舌笨的水牛,你说怎么办呢 “也罢,朕送你一件信物,凭此物出入宫禁不忌。”萧景琰起身摘下身侧伴了他几十年的天子佩剑,亲手扶起宫夕未交到他手上,终于在他眼底捕捉到一瞬间的错愕,忽然觉得自己并不那么遗憾了,“你虽不图回报,朕却不能装聋作哑。今后如遇到难处,就来金陵找朕吧,朕总能帮到你的。” “谢,谢陛下厚赐。” “去吧。明日不必来辞行了,自己保重。” 萧敏琮感对天赌誓,他家父皇对他们兄弟几个都从没那么和声细语地说过话,明晓得不可能,他心里还是酸溜溜了一把。 父皇,您不是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跟某个平生至爱留了个私生子叫宫夕未而您不巧刚刚才得到印证吧 宫夕未告辞后萧景琰也无心接着议事,便遣了两个儿子回房歇息。萧庭生这个平国侯毕竟大半是靠自己四处征战屡获战功得来的,见惯了沙场铁血的男儿很难为今日的杀戮场面动容。萧敏琮初出茅庐看什么都稀奇,面对刺客生死关头能保持镇定已实属不易,回过头来想想难免后怕。 “兄长今夜与我同榻而眠可好,我有许多关节想不明白,想向兄长请教。” “好。” 萧庭生看出他心内尚未平复,有意替他疏导一二,见他主动请求自然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这太守府格局并不复杂,出了主屋再绕过一道回廊便是替他们兄弟二人安排好的屋舍,自有仆役备好了热水服侍二人洗漱。 洗去一身风尘仆仆,倍觉清爽舒服的萧大皇子总算缓过些精神来,细思这一天过得血肉横飞波澜迭起,与江湖刺客刀光剑影生死相搏,顿觉寒意深重,大皇子殿下全然抛下了皇子礼仪,狠狠灌了几杯热茶方才觉得身子暖了些。 “兄长,你觉得父皇对这宫夕未百般优容,被顶撞了不生气不说,连随身佩剑都说赐便赐,许他出入宫禁不忌。我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何缘由。” “宫公子来历成谜武功卓绝,既然他肯出手救驾想来绝不是心存歹念之人,殿下不需担心。” “这我自然知道,他是父皇和咱们的救命恩人,要是没他,兴许咱们都成了泉下亡魂。我只是不忿他对父皇不敬。” 在萧敏琮自小到大的庭训里,父皇的恩宠是天大的脸面,是宫里所有人都在争在抢的东西,儿时每次他学业出众得了父皇赞扬赏赐母后都能高兴哥大半天,为了哪里是赏下来的物品,而是那份看重。人人求之不得的,偏生有人全不领情一个劲儿地往外推。 如何不令这位殿下费解。 “江湖人来去自由不愿受拘束也是有的。我看此人不是有意冲撞陛下,他诸多托辞不受赏,恐怕是另有隐情的。” 萧大皇子顿时两眼瞪得溜圆,蹭蹭蹭凑到萧庭生身边轻声道,“是吧是吧,庭生哥也觉得蹊跷吧。我刚才就猜这人身份不单纯” 萧庭生一时竟被他说得愣了神。连敏琮都觉察到不对劲,宫夕未有表现得那么明显么 “父皇对他那么好,他还不领情。你说他会不会是父皇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啊,既要搭救亲生父亲,又不乐意轻易原谅自小抛弃自己的父亲,重重纠葛万般无奈,真叫一个” “殿下早叫你少看些宫外世俗的话本儿,这样的话怎好乱说,若是陛下听见了,定会重重责罚于你” 堂堂一个征战沙场的铁血军侯硬是被大皇子殿下极不靠谱的猜度搞得几乎虚脱。亏得他还以为大皇子真能琢磨出什么来,算了,果然还是自己太天真了。“大皇子有时间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儿,不如早些睡吧。臣告退了。” “哎,兄长,兄长”说好的抵足而眠秉烛夜谈呢 见萧庭生拔腿就走,萧敏琮急急忙忙起身追赶,可惜外头太冷,穿得单薄的大皇子殿下将将迈出屋子便被冻得一哆嗦,只得缩回屋子取暖去。 真是的,不就随便猜猜嘛,犯得着这么较真么。哼,不陪就不陪,孤一个人睡也又不是真睡不着了 这边厢兄弟俩不欢而散,那边宫夕未辞别了萧景琰,捧着天子佩剑虽不至于是捧着个烫手山芋也差不离了。 黎柯甄仲陪着自家少主一起细细打量这天子剑,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少主,这剑也没比其他剑更锋利些,除却剑鞘上多镶了些宝玉金饰,还有什么特别的么” “天子佩剑,最特别的也不过是其象征的意义。有些皇帝的佩剑一辈子都没出过鞘沾过血,咱们这位陛下是亲自久经疆场的百战余生,他的这柄剑血气纵横,实在难得。” “少主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少宗主知道得清楚是因为先生讲古时没有偷懒瞌睡。你呢” “黎叔,飞流叔。” 黎长老的出现在预料之内,云氏药堂里晏南飞就告诉过他了。可飞流叔素来不爱出门,怎么也跟来了呢 这位江左盟压箱底的高手,琅琊高手榜上蝉联九年的榜首,一向不是猫在廊州总盟就是跟在他的身边去琅琊阁。此次从琅琊阁回江左盟,他也是偷偷下了份量十足的迷药迷倒了飞流叔和其他随护才得以脱身,想来飞流叔一定很生气。本以为他一定不愿意再见自己的。 “你不在,睡不着。” 好吧,靠枕的作用抵得过被迷倒的过失。幸好飞流叔的记性不大好,也幸好他承袭了父亲靠枕的作用,在盟中独得飞流叔青眼。 “是东冥的过错。东冥向二位赔罪了。” “此地不是说这些的地方,落脚处已安排好,少宗主先随我动身吧。” “但凭黎叔安排。” 既已在皇帝面前过过明路,江左盟的少主带着黎甄二人大摇大摆地自太守府走出去也是理所应当。至于明明宿在东侧院落的平国侯如何会“心绪不平”“难以入眠”散步散到西边的屋舍来,三人秉持看透不说透的美德,权当装聋作哑了。 “公子何以连夜匆忙出府,城门早关,公子没法儿赶路不如明天一早待开了城门再出发也不迟。” “侯爷见谅,家中长辈已到南陵,急召我前去会合。” “哦公子家中长者可方便引荐一二,本侯很想当面致意。” “具是江湖草莽不识礼数,恐冲撞了侯爷,故而” “无妨无妨,本侯蒙公子搭救,还未有机会答谢,公子武艺精深家学渊源,想来尊长功不可没,本侯有幸当面道谢,还望公子莫要推辞” 能令陛下义子当朝名将堂堂一品军侯平国侯萧庭生张口结舌呆若木鸡,即使早料到黎叔此来必有安排的江左盟少主也禁不住回过身一探究竟。以至于他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恨不得凿个地洞钻下去才好。 黎叔好大的手笔,将怒长老麾下全副车驾借来不说,连那六个拱卫在侧从不离身的姊妹花都一并摆了出来。 此番逃家非同小可,惊动了这许多长辈,怕是不得善了了。 黎柯甄仲二人的脸色更是只能用面如死灰来形容。说好的黎长老和飞流叔呢怎么出了门就变卦了,六姐妹都在这儿了,怒长老还会远吗 “平国侯要见妾身也对,侯爷位高权重,道谢实不敢当,合该妾身先向侯爷见礼才是。” 且不论齐齐施礼的六名几乎一模一样容色姝丽同着艳红衣衫的女子所带来的惊艳是否足以震晕铁汉军侯,光是他执意纠缠着要见的长辈是位女子就够让他自觉失礼羞赫。 “是晚辈言语欠妥,前辈勿怪。” “侯爷客气。”与六女衣衫一般的血红色车内肃然端坐的女子漫不经心地低头拨弄着手边长剑上的缨络,言谈间透出的冷若冰霜让闻者不由得直打冷战。 “妾身待字闺中不见外男,不便露面致意。侯爷送客也请留步,少主自有妾身照顾。”怒长老似是终于注意到了努力隐藏自己的存在的主从三人,话音一转,“少主,出来得够久了,随妾身回去可好。” 不好,大大的不好黎叔亲爹啊,您说您带着飞流叔来抓人也就罢了。何至于把悻姨也给搬出来么还给不给人留活路了 梅少宗主平生有三怕阁主、长老、护殊宝。小小南陵城四聚其三,梅东冥明知是不智之举,依然忍不住想拔腿遁逃。 “少主莫忧,你素来体弱,妾身是不舍得责备少主的。” 咦这么好说话 “只是少主身边的小子们照顾少主失职,妾身不能不代为管教。管教有成前就让子衿姊妹几个先服侍少主吧。” 嗷少主救命 “悻姨,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同小柯阿仲并无干系,长老们怪罪下来自由我一力承担,求悻姨饶过他们这一回。” 梅少宗主趁势作别还未缓神的平国侯登上这颜色刺目的“香车”,放软了姿态试着细声软语地向怒长老讨饶。他知苏悻早绝了嫁人的念头,自幼对他视如己出,这世间男子中如果还有人能劝得她松动一二的,排在头一位的也就他了。 “少主不在意自身安危,我们这些老人家也束手无策。少主身系各方安危轻易打不得骂不得,他们俩却不一样,我等罚的是他二人,却是寄望于少主能谨记教训,莫叫身边的人再吃苦头。当然,少主若全不在意他二人,我等便打断他们的骨头要了他么半条命也是白费力气于事无补。” “可我逃家在外,也是小柯阿仲一路保护照顾才不至有所闪失,有功不赏无错却要罚,悻姨,我不服。” “这些话待回去后你跟几个老头子争去,不必在此与我白费唇舌。” 她是疼爱东冥这孩子不错,也禁不起他一再求情,但该记的教训必须要记。 “悻姨” “再废话,现下我就行长老之责处置了他们。” 梅少宗主立时闭口不敢多言,心知苏悻这里已经不再执意处罚黎柯甄仲。唉,盟里还有三位等着他去一一说服,希望黎叔甄叔看在小柯阿仲是他们儿子的份上手下留情才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琅琊小剧场 琅琊小剧场之暖暖 梅东冥降生之初就没了父母,幼年失怙又被阁主诊出天生体弱婴儿很快虏获了琅琊阁上到老妪下到小女娘们的疼爱,当这满满的疼爱中加入一个小小少年的执念之后,马上达到了令琅琊阁主都忍不住羡慕嫉妒的程度。 飞流第一次见到小小的梅东冥是在他满月的那天,是蔺晨哥哥亲手把襁褓中睡得脸蛋儿红扑扑的小婴儿小心翼翼地交到他手里。 “小飞流,这是苏哥哥留给你的礼物。” “礼物” “对,礼物。” “飞流喜欢么” 飞流懵懂着捧起软软的小婴儿凑到脸颊边,蹭了蹭,又蹭了蹭,展眉而笑。 “喜欢。” “暖暖的,香香的,很舒服,像苏哥哥。” “喜欢就好,你的苏哥哥太累了去睡了,就让这个孩子替他陪着你吧。” ************** “干爹,干爹,我不走,我不要离开干爹呜哇呜哇” 三岁的孩子已经懂得亲疏远近,梅东冥又有着远胜于寻常孩童的聪慧,他在眼前这些陌生人的身上寻找不到熟悉的善意和疼惜,怎么肯离开三年来朝夕相伴的蔺晨半步。 “蔺阁主” 接回少宗主已经晚了整整三年,江左盟四大长老尽出虽然让琅琊阁主点头放人,小少主却说什么都不肯走,从一早醒来便哭个不停,都快一个时辰了。 “暖暖,不怕,有我。” “嗝,呃,嗝,飞流叔,嗝。我不要走。” “暖暖,有飞流,不怕。” 练完早课回来的飞流老远就听见了孩童的哭泣,他笨拙得不懂得怎样安抚异常不安的孩子,只得将他抱在怀中,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话。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飞流对药香显得异常敏感,只要他一闻到屋子里出现过隐约的药味儿,那一晚便定然要睡在梅东冥的身边。 孩童慢慢长大,飞流的神智也在蔺晨的意志下逐步清晰起来,他渐渐听得懂身边的人在说些什么,只是多年习惯使然,他习惯性得不去多想,依旧沉默寡言地从抱着孩童入眠改为靠着小小少年的膝头酣睡。 黎长老曾打趣过他。 “飞流,将来少宗主娶妻之后你就不能每天睡在这儿了,怎么办好呢” “不娶。” “不娶可不成,不娶上哪儿变出小小少主来。” 飞流听在耳里,歪着头很是认真地想了半晌,无比认真地答道“一人一半” “一人一半什么意思” “白天归她,晚上归我。” 黎纲撇了撇嘴。 “那不行,还是变不出小小少主来。” “换换,也行。” “啊” “我白天睡,晚上,归她。” 满室哄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六章 第六章教训 直到马车粼粼消失在夜幕中,平国侯爷的尴尬都还没褪去。他幼时吃过的苦比吃的饭都多,为苏先生所救后拜其为师,安置在靖王府直到今日,所接触过的女子不外乎的宫中的长辈和身边服侍的女子。像那样一眼望过去似娇似嗔似水似梦的女子,一时间迷失了心神在所难免。 “可惜了。” “可惜什么可惜侯爷的一片痴心” 诶身边有人他竟丝毫不察,他的警觉心已迟钝至此了 萧景睿凝望那片黑暗无心同他玩笑。方才手下护卫发觉门外动静来向他禀告,他匆忙赶来见宫夕未与之相识便未现身,隐于门内观了究竟。 从见到那辆扎眼至极的马车开始他已有所猜测,听倒宫夕未称之为“悻姨”之后更是确认无疑,这个始终藏于车内没有露面的女子,果然是她 “侯爷少涉江湖有所不知,车中女子在江湖上名声极响,是游走于黑白两道人人畏惧的煞星,她身边的六女是仇家的遗孤,被她一手长大,温驯听话得跟猫儿一样,身手绝不在日间杀手楼金榜杀手之下。” 胆大如萧庭生者听了也为之一寒。 “六个人都是仇家的女儿她们就这么听话,莫非不晓得自己的身世” “全江湖都传遍了的事,怎可能不晓得。”萧景睿两手一揣,英挺的面庞浮起神往怀念,“她原叫苏幸,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仙霞山庄大小姐,端丽清雅落落大方,为当时众多青年才俊争相求娶,就在她成婚的前一日,送聘礼去仙霞山庄的未婚夫趁夜在饮水中下了毒,灭了仙霞山庄满门。苏大小姐带着幼弟和十多个忠心的家仆勉强逃生,庄主夫妇和其他人都未能幸免。” “竟以下作手段害人全家,这人不可谓不狠毒。” “此人为何下狠手,两家有什么恩怨,现在都不得而知了。十多年前我还在行走江湖时,这位曾名列琅琊美人榜前三的苏小姐已然蜕变成令人闻风丧胆的仙霞遗孤苏悻,她天涯海角追杀当年的灭门仇敌,立誓不除尽仇人便永不嫁人。既然她至今云英未嫁,想来是仍有仇人漏网的缘故。” “大统领可知她现下投身何方势力那宫夕未的来历不就昭然若揭了” “她来去成谜,除了动手复仇素来少现身江湖,托身何门何派还真鲜少人知。只是” 萧景睿话音一转,正色道,“侯爷切莫对那六女起什么心思。六女与苏悻有灭门之仇,被她拿捏在手丝毫不敢有反抗之意,苏悻本身正邪莫辨,还是不要与她有什么牵扯为好。” 萧庭生见他一番劝诫甚是认真,不禁失笑。 “大统领,我萧庭生是掖庭罪奴出身,喜好纯出本心,与皇家高贵其实完全扯不上关系。若天下有什么样的女子真令我魂牵梦萦的,即便是与人有恩怨牵扯,我也愿意与她共同承担。这几位姑娘虽好,却仅仅使我一时迷惑而已,大统领无需担忧。” 江湖儿女恩怨分明,个性也远比侯爷你所知晓的高门贵女来得鲜明得多,一个云飘蓼成就了他一辈子的情之所终,一个苏悻令多少江湖英豪争相为她出生入死,怕就怕你侯爷也会遇上一个甘心为其生为其死为其不顾一切的江湖女儿啊。 江左盟怒长老苏悻的马车弯弯绕绕了约莫有大半个时辰,方才在南陵城北的一处私宅侧门停了下来。借着夜幕的掩饰几人穿过宅院在另一侧的宅门重新上了一架平凡无奇的马车顺着南陵城不大的街道同其他几辆车一起兜起了圈子。 黎纲长老和飞流借着换车的机会与梅东冥汇合一处,黎柯甄仲却被苏悻长老带去了其他车上,想到自己的任性还是连累了好友们,他的心里头便不是滋味儿。 “黎叔,我” “少宗主稍安勿躁,求情的话也且慢说。黎叔一把老骨头折腾着找了少宗主半月有余,见少宗主总算无恙,也容我等先松口气。” 黎纲跟从先宗主十多年,出生入死历练过来的赤焰旧人江左盟元老,先宗主去后盟内异心之人叛乱,他和甄平因平叛有功而得晋长老之位,匆匆二十年过去,他的身上也难免染上风霜,五十多岁的人了,由江左廊州一路追着蛛丝马迹查找他们三人的行踪,功力再高深也必然疲累。 他解下头上掩盖面容的斗笠,重重靠上马车车壁,回想起这半个多月来的忧心如焚,心里头说不出的酸涩。 “半月前,跟随少宗主从琅琊阁回盟的护卫飞鸽传书到廊州,言道一夜间所有人被迷药迷倒,少宗主不知所踪,连飞流都未能例外。飞流是什么人,琅琊高手榜未落过榜的顶尖高手,连他都能放倒的迷药是何等厉害,我们四把老骨头险些乱了分寸大张悬赏榜文寻找少宗主下落。” “还没等拿定主意,隔天琅琊阁也有了传书过来,蔺阁主言道少宗主近月来时常试着调配迷药等物,此次一举迷倒护卫当非外敌所为,叫我们千万别乱了方寸,盟内这才由我和甄平分头带人一路循踪查找。” “幸而少宗主安然无恙,我已传书回盟内并通知甄平那头,他脚程快过我们,想来回盟之时他当已赶回。” “少宗主此行遇到什么人经历过什么事我已略有耳闻,在此恭喜心愿得偿不虚此行。只是少宗主一身系三方安危,此番贸然出走,说得小些,少宗主全未将飞流和随护在旁的护卫们的性命放在眼里,你一包药下去迷倒他们,要是正巧遇上冤家对头寻仇,这些人恐怕到死都不晓得到了阎王殿里该找谁索命去。往大处说,你要是在外有个万一,我江左盟后继无人不说,琅琊阁和南楚那边怕不要闹翻天了去。” “你自幼体弱多病,阁主和小晏大夫都不在身边,倘若真头疼脑热起来,谁又能给你医治但凡有个好歹,我们如何向你故去的父母交待” 梅东冥抿紧双唇,眼底疑有泪光滑过,拳头攥得掰都掰不开。 “黎叔责备的东冥都认,唯有最后,最后那条” “梅东冥生来无父无母,全靠师尊和众位叔伯抚养。我是死是活他们管不了,我到了九泉之下他们也未必认得出我的模样,这样的父母,这样的父母,哪里需要黎叔你们去交待” “少宗主,宗主他是有苦衷的。” 国仇家恨疆场狼烟都已经过去太久,当年身边的人都为那个英年早逝的林家小殊伤心不已,谁又想到大长老向宗主讨要来的承诺正孕育在宫羽的身上。江左盟局势不稳,当年的怒长老卷入内叛身败名裂,哀长老重病缠身天不假年,乐长老平叛中亡于暗算,唯余大长老苦苦支撑。 等他们清理帮务后腾出手来,才发觉有一个继承了林氏血脉注定要成为江左盟的希望的孩子,已经琅琊阁蔺晨的羽翼下慢慢地挣扎着长大。 “黎长老,先父于国于盟都有功,于我,他却仅仅是个传说中的人。我不怨他不管不教我还让母亲诞下我,只求您别拿他来教训我。” 车帘外夜色浓重,一如他的心里,暮沉沉的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逃家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他俩毫不相干,置飞流叔和护卫弟兄们于险地而不顾也是我的错,回到盟里我自会去刑堂找大长老领罚。劳黎长老甄长老费心费力寻找,我铭记于心,改日必登门拜谢。” “少宗主” 面前半年未见忽然变的陌生不已的梅东冥让黎纲有些怔忡,明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到了口边却张口结舌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黎长老,一路辛苦了,先歇会儿吧。” 梅东冥神色恍惚的别开脸,无意再与黎纲多说什么。他眼神迷离地看向马车空无一物的某个角落,似是想穿过这片昏暗聚焦到某个不知名的过去。 那是小小的他,嘻嘻哈哈的在琅琊山四处玩耍,偶尔会遇见上山拾柴的农家孩子便一同玩闹个大半天,直到黄昏时分。 “哎呀,又蹭了一身泥回来,小皮猴儿啊,快去找人给你洗洗。” “爹爹给我洗,要爹爹洗” “好啊,爹爹爹”自打荣任奶爹之后什么羽扇纶巾潇洒风流统统随风而逝的蔺晨阁主头疼地瞅着远远的连蹦带跳而来的小小孩童,熟练无比地挽起袖子收起扇子顺手捞起小祖宗扛在肩头,耳畔响起银铃般的笑声和叽叽喳喳不知所云的叙说。 等一下那个爹爹是怎么回事谁教这小子喊他爹的他还是炙手可热的大好未婚青年呢 “梅夕未,是干爹,干爹懂不懂” “虎子,花花都有爹爹,夕未也要爹爹。爹爹爹爹爹爹干爹就是爹爹” 干爹还真不是你爹爹,你那位爹爹,是普天之下少有的英才,是得之可得天下的麒麟才子,是好儿子好臣子,唯独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不是够义气的朋友。 “夕未啊,你也长大了啊,等开蒙读书习武再称我为干爹便不合适了,以后改口叫师尊吧。” 小小孩童歪着脑袋,眨巴着大眼睛不明所以。 “干爹” “叫师尊。” “干爹” “是师尊啦” “干” “小笨蛋,师尊懂不懂,师尊” “干爹,干爹不要夕未了哇啊啊啊啊” “哎呀,你别哭啊,被老头子看到又以为我欺负你啦。夕未乖,夕未不哭哦” 师尊终归是师尊,他,终归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萧氏皇帝一行人在外遇刺的事自然没那么快传入京中闹得人尽皆知,只天亮之后几骑快马驰出宫禁直入几个重臣府邸。朝中明面上依旧遵皇帝圣命维持着以尚书令、中书令为首、六部尚书协理的,遇要事请问皇太后议处的局面。 时值寒冬,又遭暴雪,大梁境内不少地方民居被厚厚的积雪压塌,由北向南甄别过受灾严重程度后户部负责拨付赈灾银两和粮食运往受灾州县。 这些事本身便是做熟了的,户部一干人等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倒是忙而不乱。独独户部尚书沈追大人是上了些年纪的人了,身材随着年龄上来越发圆润的沈大人为防摔倒,不得已坐着滑杆出入府衙,眼下还得丢人丢进别人家的衙门。 “快,快些去禀报你家老爷,户部沈追沈大人有要事找他。” “是。” 自有腿脚利索的刀笔小吏一溜烟儿地奔着后堂去寻吏部尚书大人出来见客。 呸呸呸,什么见客不见客的,说那么难听,又不是螺市街青楼楚馆里出来的姑娘,再者他们家老爷那副鬼见愁似得尊容,怕是愿意砸银子下去也没姑娘肯伺候。 扯远了,先把吏部尚书大人的尊容往边儿上放放,咱们回过头来瞧那头匆匆钻出后堂来满脑袋灰都来不及拍的史大人手上攥着一卷竹简也不要人跟着伺候,撩起袍角也是一溜跑着,险些与迎面过来寻他报信的小吏撞了个四仰八叉。 “哎哟喂,怎么走道哪,出什么事儿了值得你这么着急忙慌的嘛” “禀老爷,户部沈追大人又要事找您。” 干瘪老头儿抓着竹简的手下意识紧了紧,面上状若无事地爬起身掸掸衣衫上的雪片雪渣,嘴上还嘀嘀咕咕的念念有词。 “催催催催催,这沈胖子真是麻烦,有什么好催的,不就是两个压粮官的事儿么,本官是吏部尚书又不是老母鸡,一缺人就找本官要,本官要能给他下两个出来,还用” “哎史元清你个瘦麻杆,你羡慕本官心宽体胖便直说,怎么拐着弯儿骂人哪” “谁骂你了,谁骂你了,你哪只耳朵听见啦” “两只,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这俩人打从认得起就不吵不相识,转脸的功夫吵了二十多年,还是一见面便吵,连当朝陛下都笑称二人是“欢喜冤家”。 原来沈追等了一会儿不见史元清便亲自找来后堂,恰好撞见史大人掸雪,当下两人凑到一块儿,又一边杠上一边往外走去。 “老史,查到没” 见左右无人跟着,沈追忍不住压低音量问道。 “陛下这事儿非同小可,可我是吏部尚书又不是史官博士,卷宗库里有提到过一句两句的,却简单至极,你说一个江湖组织,我上哪儿找去。” “找到多少算多少。走走走,进宫去,太后宣诏。” “好好好,走” 待他二人匆忙赶着进了宫,太后宫中已有几人奉旨来见。 “蔡年兄,赵兄,我等来迟了。” “不算迟,还有个慢性子没来呢。” “诶,你个蔡屠夫怎么在背后说人坏话呢” “比你好,你会当面叫人屠夫” “好啦好啦,两位大人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跟顽童似的。”也不瞧瞧这是在太后宫中,太后性情虽宽厚,为人臣子的也不应放肆。 刑部蔡尚书同大理寺卿荀大人互相看不顺眼,见了面少不得争上几句的老毛病满朝皆知,看来到了太后这儿也没能让他俩忌讳收敛一二。 “太后驾到” “拜见太后。” 伴着笃笃笃笃的手杖敲击声,年逾古稀的皇太后在皇后的搀扶下缓步进殿。这位经历过前朝夺嫡之争挣扎着坐上太后宝座的女人以她娴雅淡泊的个性和冷静聪慧的头脑闻名于臣子之间,可也正是她的聪慧让她远离朝政远离庙堂,只安安心心的做她的母亲、祖母。 正因如此,皇太后手谕一下宣诏诸臣工,奉诏而来的臣子们多少有些心里没底,好在太后神色如常并未显出惊慌,他们忐忑了半日的心也可初初落回原处。 “众卿平身。” “皇后,你来说吧。” 尽管深谙保养之道,上了年纪的人也禁不住劳神,有事皇后服其劳。 “是。”皇后柳氏正色道,“今晨陛下遣人快马来报,言道行至南陵城外福乐客栈遭杀手刺杀,幸有江湖高手出手相助方转危为安。陛下谕旨有三,其一,严查御驾离京前所有知情嫌疑之人,陛下鱼龙白服出京,若无人泄露行踪必无可能被刺;其二,令户部查找大梁境内名为宫夕未年岁二十左右之人,凡同音者皆详列备查;其三,令吏部查找所有与杀手楼相关卷宗,令大理寺派人暗查杀手楼行踪,详列备查。” “给户部、吏部的圣命晨间已然送达,不知沈大人史大人可有线索” “回皇后,户部清查大梁境内二十岁以下命为宫夕未者查无此人,其余臣入宫时仍着人在找,只是近来赈灾之事繁重,清查之事恐要迟上几日。” “此人陛下旨意中催促过要尽快找到,请沈大人多费心。” “臣遵旨。” “吏部史尚书呢” “禀皇后,吏部记载多为官员档案,极少涉及江湖,偶有记载也与朝中官员被杀手楼刺杀案情相关,臣已命人抄录近三十年来所有记录,明日便可送入宫中。唯有一本,臣已带入宫中,可呈奉御览。” “尚书大人不妨读出来众卿一同参详参详。” “这事涉皇族秘档,恐不宜” 史元清左右看了看,怎么想都觉得这事儿知晓的人越少越好。皇后虽说一道参详,想必也是不了解内情的缘故,他一思及此,不由犹豫起来支支吾吾不肯吐实。 “也罢,待会儿史卿留下单独禀告。既然陛下无碍,本宫已持太后懿旨另掉禁军精锐赶去随驾,大理寺卿” “臣在。” “你需遵圣意派得力人手多加搜寻杀手楼下落及其近期的行动。只是陛下来信中言道杀手楼高手如云,倘非武艺出众者,莫轻易派出去,更需小心切勿打草惊蛇。” “臣遵旨。” “行了,皇后交代得十分清楚,诸卿回衙后遵旨行事就是了。史卿留下,其余的都散了吧。” 皇太后既发了话,重臣中也有些好奇心胜的,可惜太后亲自发了话,大家也只好散了伙,留下史元清一人奏对。 “史卿家,左右已无人,你大可说来。” “臣遵旨。” 这位吏部尚书从袖带抽出暗暗藏下的竹简高举过头呈上皇太后御览,自己仗着博闻强记的好本事将前因后果细细讲了一遍。 “臣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这所谓的皇族约定,竹简上即留有各国国君烙印,显非作假得了的。臣以为,江湖人行事首重承诺,杀手楼首领事先当不知刺杀对象乃是陛下,只不过在得知陛下身份后依然不肯罢手直至那位宫,宫什么的赶到。个中缘由倒值得深究了。” “史卿所言甚是,卿已知晓前因后果,之后协助大理寺一同办理此事时还需把握分寸,适时提点才是。” 皇后得太后眼神暗示,言下未尽的意思怕是在陛下回京前,这些个埋没了几十上百年的东西还得继续瞒着朝廷上下,这些话太后不好说,自是由她提点史元清了。 “臣自当遵旨行事,言语间定有所取舍。”有太后皇后定下个基调,他才好办事。 “臣,告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七章 第七章小恙 天色将渐明,太守府门外却已车马齐备,来往的仆妇把食盒箱笼一一搬上马车安放好。休憩了两日的贵人们用罢朝食纷纷抖擞精神出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 言豫津在护卫们的扶助下慢慢上了专为他铺了厚厚垫褥的马车,挪了挪身体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稳稳地趴下,撇了眼车帘外头一脸无奈瞪着他的好友,嘻嘻笑道。 “行了行了,都是些皮肉外伤有什么打紧的,躺几天就能好的伤躺哪儿不是躺。陛下不都说了,下一回再去梅岭都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那怎么能一样,马车颠簸,一路去北境只会越来越冷对你养伤不利。” “萧母鸡,别啰嗦了。赶紧赶紧的把帘子放下,车里头可暖的很,你别把热气儿都给我放跑喽。” “你” “去骑你的马去” 都过了几十年还没学乖的萧景睿仍然没能逃过某人的调笑,干脆甩甩手不理这家伙。等着吧等着吧,路还远着呢,有他求着自己陪他说话的时候。 “陛下,随员补给均已齐备,可以启程了。” 萧景琰早将萧景睿吃瘪的情形看在眼里,见这位大统领气鼓鼓地过来,他忍着笑别过头故作抚摸爱马,只是忍得辛苦不免肩膀一耸一耸。 “陛下” “朕听见了,豫津坚持要去就随他去吧。母后加派了许多禁军来护驾,行程难免放慢,他乘马车倒也无碍。” “臣遵旨。” “等等,金陵有宫夕未的消息传过来么” 萧景睿本转身欲走,却被萧景琰叫住。定定看向欲言又止的陛下,禁军大统领想到赶来护驾的禁卫一并捎来的那份奏报。 “启禀陛下,户部奏报已至,已遍查大梁境内1525岁名为宫夕未的男子户籍,查无此人。臣以为,此人出身江湖,依照江湖惯例,用的极有可能是化名。” 化名,那线索就断了。 “罢了,天子剑既已赐出,朕相信他有用得着的时候。出发吧。” 萧氏君臣整装待发前往北境,负责抓回逃家少宗主的江左盟一行人却在离开南陵后的第二天遇上了麻烦。 当然,这行人的武力值已经高到逆天,完全不需要担心会遇上抢匪之类的事实上,要事哪个不长眼的抢匪之流招惹到这几个人头上,才叫真正的倒霉,况且萧景琰治国近二十年,吏治清明百姓安居,除了些个小偷小摸以外,已少有真正盘踞一方的匪徒大盗。 他们次日一早开了城门后就从南陵离开向廊州而去,昨夜里愤懑不快的梅东冥仿佛在一觉醒来之后自然而然地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这位儒雅敦厚的江左盟少宗主从善如流地坐上马车,默默地捧着书册一路翻看,连午间歇息用饭的时候也没说什么话,他素来吃的不多,用完饭后还有闲暇要来双干净的筷子笑眯眯地为飞流及黎甄两个难兄难弟夹菜。 待到晚间与晏南飞在约定的客栈碰面时,这位年轻的大夫一见到马车内有些昏昏欲睡的梅东冥时,一张脸马上黑成了张飞状。 “你这样多久了” “呃” “呃什么呃,我是问你高热了多久了你自己身子不适都没感觉的么” “没觉得不对劲,我这不是好好的。” “你这能叫好我就让飞流叔把我装在竹筐里当球踢信不信” “哪儿有那么夸张。飞流叔,你听见了啊,有人要被你当” “少主” 一路上乘车颠簸得确实有些晕眩却没当回事的梅东冥猛一站起身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脑袋里更似有千军万马轰鸣而过似的嗡嗡作响。幸而晏南飞瞧出他不对劲早有准备,一个箭步跨上车用力扶着他才不至于一头栽倒在马车上。 “别逞强了,你额头烫得厉害,先进客栈去。” 晏南飞与飞流一左一右扶着梅东冥慢慢往客栈里走,把黎柯甄仲两个正牌小厮的活给替了,这俩人在后头干跳脚,无奈技不如人,除了赶着问明了屋子冲进去铺床叠被端茶送水。 他们约见的客栈本是江左盟在江左十四州之外地方的眼线,黎纲进了客栈就随掌柜的去了后头隐秘处取这些日子盟内寄来的讯息,待匆忙处理过一些棘手事务再来寻自家少宗主和自家儿子时,只有被一并挡在客房门外的份儿了。 “黎柯,少宗主呢你们这是怎么回事,都傻站在门外头不进去服侍” 亲爹,您可真是我亲爹,您怎么知道我俩是傻站在外头,我们是想进去来着,可进去了还不是被飞流叔赶出来了嘛 两个后辈也是一肚子火气,昨晚上少主同老爹叔争执的话他们就在车外头,听得是一清二楚。从前的梅宗主是个什么样的英雄豪杰他们不清楚,可少主是少主,老爹叔难道还想把少主硬是拗成第二个梅长苏不成。 “少主病了,小晏大夫不乐意了,让飞流叔把我们都赶出来不让进。” “嘿,你俩是少主亲随,他说不让进就不让进啦,当年宗主时常生病,还不都是我和甄平在旁照顾的。” 亲爹叔,您又来了。 俩人不约而同地冲着黎纲英勇闯门的背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等着瞧老爹叔被飞流叔丢出门外的英姿。 就冲您这句话,换了我也不让您进去。 于是,从善如流的,摸到门把推开连脚都还没来得及跨进去的黎长老被武功日益精深的江左盟震盟之宝毫不留情地丢出门外。 “哎,我说飞流,我都一把年纪了,你能不能照顾着点儿别再用丢的了呀”面子上过不去也就罢了,老骨头老腿儿的也扛不住啊。 “在诊病,不行” “不是白天还好好的吗,怎么就病了呢你让我进去看看,我好问问晏小大夫。” “不行,要休息。” 被飞流当面咣当一声重新关在门外的黎纲摸摸鼻子自认拿飞流没办法,只好跟自家傻儿子和傻侄子窝在一块儿候着。 “爹叔” “别问我,你们贴身随侍少宗主都没觉察出不对劲来,还没找你们俩算账呢。” 在后辈的面前面子是绝对不能丢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黎长老纠结着要不要把后背蹭上的灰给拍拍,纠结着纠结着,灰没拍掉,总算是把客房门给等开了。 “晏小大夫,少宗主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人晕了点儿,脑门儿烫了点,暂时死不了。” 暂时死不了就算是挺好了 这下非但黎纲长老神色茫然,黎柯甄仲都怀疑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就是晏小大夫气糊涂了。不过以晏小大夫廊州总盟一霸的名声,两个难兄难弟没那个贼胆挑战他的权威,乖乖瞅着他们的爹叔,指望着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 “少宗主不是昨天还好好的么” “谁告诉长老少主昨天好好的赶紧的跟我讲讲,我去抽死他。” 老天爷,晏小大夫这一脑门儿官司的阵仗好吓人,谁惹着他了说出来不用小大夫亲自动手,他俩不介意代劳。 “不是晏小大夫自己传书来说少主无恙的嘛。苏长老亲自去接人的时候也没发觉少主身子不适啊。” “经历过杀手楼围攻都没受伤,受了点儿内力冲击吐点血之类的小事犯得上大惊小怪的他这事心病,心病懂吗郁结于心忧思难解,本就内伤未愈,心事又不得纾解,哪儿能不病。”晏小大夫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摇头晃脑掉书袋,背着手沿着客房外的回廊踱步,把个江左盟内威名赫赫的哀长老训得一愣一愣的。 “话又说回来,他这人素来会装相,若不是被我发现,估摸着他能一路瞒你们瞒回廊州去。” “阿飞,莫要吓唬黎长老,哪儿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是是是,没我说的严重,是比我说的更严重。说你呢说你呢,出来干嘛,回去躺着去,不知道自己这会儿不能吹冷风么” “就听你在门外吓唬黎长老,我要还能睡得着才有鬼。” “我哪儿有吓唬他,明明都是大实话” 晏南飞本还待嘟囔几句,一瞥见梅某人扫过来的寒光登时乖乖闭了嘴,转身扶了他回转屋内。 “小东冥,别以为我是怕了你,看在你正病着的份上才让着你。等你病好了” “病好了怎样” 梅东冥靠着床上软枕卧下,眉眼含笑。 “不怎样我真是前世欠了你的,这辈子上赶着来还债。” “阿飞为我着想,我心领神会。阿飞放心,东冥无事。” “行,你心里有数就好。我去借后厨煎药,你也别太累,说两句就早些休息。”知他有些话不愿当着自己的面说,他也从善如流乐得避开,不过病患不注意自己的身体,还得找人盯着才行,“飞流叔,半个时辰,待会儿服了药至多半个时辰,必须让他睡觉。” “好,我看着,放心。” 晏南飞得了飞流的承诺方才放心地推门而去,临了临了不忘冲着黎长老抱怨。 “晏小大夫长晏小大夫短的,我可比少宗主还大个五六岁,有本事你们以后叫他梅小宗主试试。” 敢情是在这称呼上得罪了这位少宗主御用大夫。黎长老一刹那间明悟了。 “知道了,晏大夫,您就安心煎您的药去吧。” 梅东冥旁观二人斗嘴,看得忍俊不住“扑哧”笑出声,又觉得身上泛着阵阵寒意,略拉高了身上厚厚的被子,深吸了口气。 “黎叔,昨夜东冥说了些气话,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黎纲寻了圆凳拉至他床前,细细打量半年未见的少宗主,叹道,“这次见到少宗主变化不小,不似从前孩子气了。黎叔既盼着少宗主长成,又不愿你褪去青涩纯真,跑去淌江湖这趟浑水。” “人总要长大的,逃避不是办法。并非东冥不敬重父亲,只是不愿被黎叔当作父亲的替代一一作比,东冥比不过父亲天资卓绝,恐要令黎叔和其他叔伯们失望。” “哎,须怪不得你,是我操之过急了。少宗主与宗主终归是不一样的,这点我记下了,待回到廊州再寻机细谈。你身子不适,早些歇息吧。” “好。黎叔也早点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明日再说吧。” 黎纲摆摆手,想来担心明日梅东冥的病况,不打算急着赶路了。 见两人没说几句黎纲便识相地离去,飞流表示十分满意,他熟练地从柜中抱出另一条被褥拉好盖在身上,寻找到梅东冥身上令他心安的气味,安然地趴在他膝头卧下。 昏暗的屋内,烛光闪烁,映得这位江左盟少宗主脸上明灭不清,他双目轻阖,久久不发一言,忽而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飞流听,低声道,“飞流叔,我见到他了,你说的,那个水牛。” 在梅东冥的记忆中,父亲母亲都仅仅是两个苍白的称谓,当师尊把他从母亲身边抱起搂在怀里的那一刻起,他就是琅琊阁上上下下捧在手心的宝贝儿。 他们对他的喜爱相比之下单纯一些,他是阁主好友的遗腹子,是老阁主和阁主倾力救治过,曾经在阁中逗留过的梅公子的儿子。师尊给予他的活命之恩养育之情教导之谊他一辈子都还不清。 尽管师尊从未想过要他还。 “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操那么多心干嘛。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有你什么事儿了” 那位自命潇洒风流不可一世至今还秉承着翩翩佳公子风范的阁主师尊一定会这么教训他的吧。若他说大话的时候还时不时白衣翩然轻摇折扇,绝对免不了被师母和师弟们联袂嘲笑。 想来也是好笑,一生最是怜香惜玉追蜂逐蝶的师尊,最大的遗憾就是连生了三个儿子就是没能得个掌上明珠吧。 黎叔甄叔也疼爱他,他们既是当年的赤焰旧人又是父亲在江左盟的心腹属下,陪伴了父亲十多年风雨同舟的同路人,父亲故世后,他们得知了他的存在,随之将满腔的忠义和期盼一并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他还年轻,不通世事不晓人情,他经历过的磨砺尚且不及父亲万一,他于江左盟或许有着别人想象不到的用处,可平日里无知无能的他就要一肩担起几万弟兄的生计在茫茫江湖中谋得一线生机。当真做得到么 是的,他是梅长苏的儿子,也是赤焰少帅林殊的儿子,他是江左盟最后的保命利器,是烙刻在梁帝萧景琰心底最痛的伤疤,这些他很早就知道了。 五年前他无意中听见大长老与甄平叔谈及此事。当时少不经事,被当作兵刃器械对待的义愤和满腔孺慕感恩之情遭到玷污的委屈涌上心头,他仿佛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命令自己的僵直的双脚调过头一步步走回房去,他怕飞流叔察觉到异样,不敢哭不敢怒吼咆哮,只能强作平静地当什么都没听见过。 之后他病了数日,南飞问过他为何心思郁结,他摇头不语。这样的秘密连师尊都不好诉说,又何必拉着南飞一道,南飞盛怒之下一包毒药放倒一宅人的事绝对做的出来。 日子久了,他渐渐长大,也渐渐想通了。 梅东冥是大长老为了江左盟苦苦哀求得来的,他们于他是生存的意义,他坐在总盟宗主之位上一日便竭尽心力一日,但他不会忘记他同时还是琅琊阁主的弟子,南楚国的少师,这条命,他还留着有用。 “睡不着” 夜深人静,心绪难平,他是真的入眠还是闭目养神任脑袋里万马奔腾是瞒不过飞流叔的。 “是啊,吵到飞流叔了。对不住。” “想什么” 梅东冥狡黠地嘿嘿轻笑,绝对不会承认方才一瞬间自己居然起了捉弄飞流叔来排解自己心中郁郁的坏念头。 “想水牛,想言侯和萧统领,想飞流叔,还有孔雀尾巴。” 尽管一个字都没说,梅东冥依然敏锐地感觉到腿上依偎着的某双胳膊几不可查的颤动了一下。他不由得顽心大起,继续往火堆上添柴。 “飞流叔,东冥也学会编孔雀尾巴了,明年东冥生辰,飞流叔为东冥舞一曲孔雀舞可好” 似是被勾起了某些“惨痛”的回忆,飞流猛摇着头试图把某个身影从脑袋里晃出去。好容易晃停了,他蒙着脸低低哀叹,“暖暖,学坏了。” 次日清晨,梅东冥高热稍退,黎纲本意再多歇一天,被自家少宗主三言两语哄去结了房钱后就稀里糊涂继续赶路。 对此梅少宗主双手一摊白眼翻翻,他们骑马他坐车,大车铺得软又热,一颠一晃好睡觉。 好在晏小大夫妙手回春,他们行程也不赶,走走停停十来日,梅东冥的病也痊愈了。 “算算差不多明日便可过汾江,再走上七八日就到廊州了。很快要见到威严的大长老了。你们仨怕不怕呀” “你在琅琊阁待太久了,连说话的油滑调调都越发像师尊了。”没好气儿地斜了眼唯恐天下不乱的晏南飞,安抚着就快泪眼汪汪的小伙伴,“大长老那儿我自会一力承担,不会让你俩受过。倒是快近除夕,照我们现在脚程十有八九会误了团圆饭,我想过了汾江弃车骑马,至多三日就能赶到廊州。” 他最后这一句是冲着身边虎视眈眈的晏小大夫说的,没这位点头,想骑马纯熟做梦。 “可以,白日赶路,只要不误了夜间休息,有我在便绝对没问题。” “多谢。”既已说定,早些与黎长老商议才是,“小柯,请黎叔过来车内一叙。” 这会儿正在外头赶车的黎柯过了会儿勒停了马车,回身掀开车帘道,“少主,方才有几个人拦我们的马说要买马雇车,我爹让咱们先走,他去处理下便追上来。” 买马雇车说得好听,怕是遇上劫道强抢的了吧。 左瞧瞧满是兴味,右看看两眼放光。好吧,跟着他这个江左盟少宗主鲜少踏足江湖,连几个抢匪都能让这几个家伙觉得新鲜了。 “行了,走,咱们也去帮帮黎长老的忙。” 至于黎长老乐不乐意他们这一车热血沸腾的小年轻们去帮忙,怕要两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八章 第八章路遇 以黎大长老的办事效率而言,区区几个蟊贼当然不放在眼里,胆敢伸手在老虎尾巴上拔毛的,哪怕是离了自家山头的老虎,也统统咬死了事。 所以三两下解决了小麻烦的黎长老分毫未觉赶来看热闹不成只看到躺了一地嗷嗷叫唤的残障人士的几个小辈有多心酸。 有这么些个武力惊人的叔伯兄弟有时真挺没趣儿的。 黎纲发泄完一路上累积的气闷心情舒畅许多,看到几个摆明想来掺一脚的年轻人也好脾气的没多加斥责,只吩咐将几人捆了,打包上路。 “先头就是福州,把这几个人交待福州府衙去。” “江左盟自宗主以下都是竭力奉公守法的寻常百姓,拿了匪徒交到衙门有什么不对的你们这么瞧我干嘛” 黎长老一扭头就看见自家儿子和侄子直愣愣地盯着他,他脸上长出花儿来了还是他长得像怪兽了 “爹叔,您说这句话心不亏么” “亏心完全不会啊。老夫受宗主教诲,一直以忠义耿直自居。” 这位理直气壮一点儿都不谦虚。 爹叔,您是我亲爹叔 “黎叔说的有理,到福州交了人犯我们也好过汾江。”实在看不下去这俩光天化日之下继续丢江左盟的脸面,梅东冥把话岔开说起先前的决定,“黎叔,过了江我打算换马,赶在除夕前到廊州。” “换马少宗主的身子撑得住么晏小大夫怎么说” “问过南飞了,无碍。” “也好。飞流最爱吃饺子,错过这顿他也不开心。”想到从前飞流在抢饺子时总是吃亏而瘪着个嘴,只好找宗主求安慰的情景,黎纲不免眼眶微红,“少宗主是个体贴的好孩子。” “我都快及冠了,哪里还是孩子。” “在我眼里,你们几个这辈子都还是那一丁点大的模样。” “黎叔”梅少宗主面皮姹红,偏过头掩饰他的不自在,“可问出几人来历” 黎纲先时吩咐了手下兄弟讯问被打翻在地的几名劫匪,转脸同少宗主说了几句话,险些把此事忘了,“石光,问得怎么样” “少宗主,长老,是千华派的弟子。” “千华派” “千华派” “黎叔” 此门派地处偏僻又不兴旺,虽听着耳熟一时也想不起来因何耳熟,何以黎叔会对这么个小门小派反应这般强烈。 “少宗主,说来话长,此地不宜多耽搁,先带上这些人赶到福州再说。” 梅东冥听懂黎纲言下之意便不多言。当下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快马加鞭赶在午后进了府城。 照例寻了盟内暗舵落脚,黎纲并未如先前议定的将几人押送官府,反而扣在了暗舵后院的柴房里。 对此藏了一肚子疑问的梅东冥还没来得及等到黎纲与他分说,刚让三个难兄难弟吃过亏的厉害人物就再度出现了。 “悻姨” “少宗主道我有能耐未卜先知,从廊州把苏长老请出来就为在南陵太守府外演那么一出吓唬人的戏码” 苏悻出现得蹊跷,他不是没怀疑过,只是苏悻到了暗舵所在把他丢给黎纲便走,之后又急着回廊州,这事儿不免被他抛诸脑后了。若不是黎纲一起,他只怕还想不起来。 “悻姨莫不是出门办事” “办事也算是办事吧。” “不必遮遮掩掩的,直说无妨,我是来寻仇的。” “寻仇” 黎柯甄仲闻言失声大叫。梅东冥不似他俩冒失,加之先前就觉得“千华派”这个门派耳熟,听到苏悻亲口说出寻仇二字,反倒唤起了他犄角旮旯里的一些记忆。 “冤有头债有主,悻姨找了这么多年,总算是找到了。” “少宗主果然博闻强记。既如此,黎长老,把你抓的这些人交给我吧。” 黎纲愣了愣神,愕然道,“少宗主在此,做主的可不是我,苏长老这是问错人了。” 这个老头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莫名其妙的把少宗主抬出来,吓唬谁呢。 苏悻秀眉微蹙,来回打量二人不得其法,干脆不理会那奇奇怪怪的老男人,反正老男人言下之意听凭少宗主做主,要人的事少不得着落在梅东冥身上。 梅东冥一下子也想不明白黎叔把主动权推到自己身上的用意,可他故意趁着悻姨背过身的机会朝自己挤眉弄眼,又朝着她的方向努努嘴,显然意有所指。 “少宗主,请把这几个人交给我,您已知我与他们的主子有血海深仇,还需借他们引出这天杀的贼子。” “悻姨还没抓住罪魁祸首” “贼人怕死,被我撵了一路早吓破了胆,怕是找地方躲起来了。” 梅东冥听她言下之意似是早先是存心威吓昔日仇敌让他们食不知味夜不安寝,正想着戏弄够了打算一巴掌拍死,却不知为何失了对方踪迹,怎不让她愈加恼火。 可他们遇见这些个扮作劫道匪徒的千华派弟子的时候他们身上的伤口却不是作假的,现在想来伤口剑气如寒霜般只存杀气却没有杀意,确实不像苏长老的武功路数,现在想来,反倒像是 “杀手楼,他们之前当是被杀手楼追杀。” “少宗主怎知是杀手楼” 这件事迟早都会被长老们问出来,由他亲自说总好过从小柯阿仲那里被逼问出来。 “梁帝在南陵城外的一个客栈避雪投宿被杀手楼找上门行刺,我与他们动了手。后来杀手楼退走,我才随他们进了南陵城。” “原来你为内力所激受了暗伤是因为这个。梅东冥啊梅东冥,你一身功力虽高,也是不折不扣的样子货,保你康健少生病还勉强,哪里是让你好勇斗狠用了” 真是六月里的债还得快,黎叔悻姨都还没说什么,南飞果然是头一个发飙的。 “彼时人命关天,梁帝是先父豁出性命扶保的人,我总不能袖手旁观他为人所杀。” “萧大统领独木难支,我又自知不能持久运功,只得先立威伤了他们几个人煞煞他们的气势,再以言语逼退他们。杀手楼断首领言下之意并不知晓那日行刺的对象乃是梁帝,怕是受了蒙蔽。他们的金榜高手此役损伤不少,楼中能派出的恐怕都不是什么高手,才被这几人逃过一名。” 黎纲昔日辅佐先宗主,同梁帝萧景琰颇为熟识,自然也不愿见他无端亡命于刺客之手,倒未对梅东冥此举多加责备,只是叮嘱他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务必谨慎对待,无论如何还是先保重自身。倒是杀手楼追杀千华派的普通弟子,不免蹊跷。 “悻姨,你离开廊州追踪仇敌之时是从何处找到千华派的” “献州。” “献州”从献州逃到此处何止千里,梅东冥直觉其中必有隐情。苏悻与千华派有血海深仇,千里追杀在情理之中;杀手楼又是因何也在追杀这些普通弟子,细细想来并非杀手楼的杀手武功低微才被他们活到现在,而是他们十有八九抱着同悻姨一般无二的目的。 “悻姨,我江左盟本有帮规,不可擅杀人命。您与千华派有灭门之仇不假,依帮规也需拿住仇人后押回盟内再由刑堂处置。” 臭小子,学会跟她谈条件了。 苏悻柳眉高挑,与梅东冥对视间神情似笑非笑。 “少宗主想与妾身说什么” 梅东冥见她面露不豫,知她已猜到他的用意,黎叔素来心软,方才多番暗示便是要他借机与悻姨谈条件。悻姨是长辈,又身负血仇待报,他以此拿捏已是理亏,再托大愈发问心有愧。 “悻姨,这几个人,我只当没见过,也会请黎叔和弟兄们都只当没见过。不过” “不过什么” “悻姨孤身在外十分不易,哪怕不愿动用盟中势力欲亲手戮凶,也请保重自身,东冥在廊州静候悻姨归来。” 他深深一揖作为赔礼,却又绝口不提条件。苏悻不是傻瓜,哪里看不懂这孩子本性纯良,明明手上捏着胜券却不想伤了他们之间的情义,白白浪费了黎纲将人情拱手相让的心意。 果然还是个孩子。 “少宗主装聋作哑,我无以为报,回到廊州后闭口不言两不相帮便是。” 以苏悻的性子,能两不相帮就是偏帮他们这些个小子了。 梅东冥喜上眉梢,复又施了一礼,乐呵呵地凑上前,得寸进尺得亲热地挽起苏悻的手。 “悻姨,您缺打手么,若能帮上您的忙,我等荣幸之至啊” “臭小子” 要抓到千华派躲起来的大鱼,如何放跑小鱼当鱼饵也是个技术活。苏悻行事果决,提议粗暴简单一顿揍,不怕他们不吐口。 梅东冥认为这几个人十有八九已被视为弃子,从他们嘴里问出来的东西是否还有价值都是两说,不如智取,忽悠得大鱼自己跳出来。 黎长老表示他们人手充足,双管齐下什么的全无压力。倘若放长线钓大鱼不管用,再抓回来狠揍逼供也没问题。 苏、梅二人齐刷刷瞪了他一眼,随机互生知己之感,想想这些年江左盟事务竟多有倚重黎长老而声望不坠现在的江湖人果真是安逸惯了,聪明人怕都不剩几个喽。 “诶诶诶,你们俩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别以为老夫看不懂。” “黎叔,师尊为飞流叔配制的药方子挺管用的,您要不要试试” “没良心的臭小子” 黎纲笑骂了一句,自己想想也的确很难两全,一旦放了人出去那些人又不上当,极可能打草惊蛇反令贼人遁逃无踪,得不偿失。 “且容我好好想想,当有更稳妥的法子。” “想来想去的太费事,还是我去逼供干脆些。” 苏悻之前有心享受仇人临死前的恐惧是因为一切尽在掌握,现在陡生变数,迟则恐生变数,她宁可速战速决。 “悻姨莫冲动,你就算打死他们也找不到仇人下落了。” 苏悻闻言一惊,险些崩不住一张冷脸花容失色。 “早前这几人来截道抢马抢车,便是他们的主子派来的,千华派想继续逃跑,而且有重要的人物受了不宜行动的伤才会需要马车。他们将小卒子遣来,自己躲在附近观望,一旦得手马上便能逃跑。” “说来也是我的不是,若当时想到千华派与悻姨的宿仇,拿住悻姨仇人不费黎叔吹灰之力。好在他们并不晓得悻姨乃是江左盟中长老,虽畏于我等实力不敢冒险上前力拼,事后也怕被人找上门报复从原先的藏身之所早早转移,但应当心存侥幸逃不太远。” 梅东冥娓娓道来详尽有理,黎苏二人听在耳里细细想来确如他所言,拷问贼人不在话下,就怕真的打草惊蛇吓跑了千华派的恶人得不偿失。 “少宗主有什么谋划,咱一道合计着办了吧。” 多少年没个拿主意的人了,看着身边侃侃而谈的梅东冥,黎纲甚至有种是宗主在千般思虑出谋划策的错觉。 幸好少宗主容貌间颇继承了几分其母的精致,尤其是那眉那眼。要不是这样萧景琰定然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我刚才想了想,或许如悻姨所愿本身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困难,无非要多麻烦黎叔手下的弟兄演一场戏,悻姨亲自出面打发掉一些人。” “哦” “怎么做说来听听” 三人凑做一堆悄声商讨,飞流恰巧路过此处,直觉这三人身边弥漫着的不怀好意的气息,他歪着脑袋想想又想想,拔脚便走。 当然,他要是能以言语表达清楚的话,一定会将之解释为野兽对未知危险的本能直觉的预感。 福州城有名的富户林家角门未时刚过吱呀一声开了,着急忙慌跑出两个家丁,出了巷子一左一右分头赶往不同的方向。两人是惯常出来替主子跑腿的,街坊四邻素知林家自诩诗书传家,这位当家的主子虽非官身,祖上却是得过举荐做过大官的大儒,林家主子深居简出鲜少露面,手下用人规矩却极严,似这般在街上奔跑从未有过。 莫非,府里出什么事儿啦 百姓最爱凑热闹嚼舌头,当下自有与两人相熟的好事者欲拦下两人打听,一人跑得飞快,街坊叫喊不及没能拦住,另一个就没那么好运气,被一拥而上的好奇人士围了个严严实实。 林家家丁急得唯恐误了主子的吩咐受责罚,眼见不满足这些个三姑六婆的好奇心哪怕急得直跳脚也没法儿脱身,只好倒桶豆子似的劈劈啪啪把前因后果倒了个干净。 “你们少瞎猜,我家主子们哪儿能出什么事儿,是当家老爷有好友来访,行到城外不远的地方遇上了截道的匪徒。” “啊” “青天白日的竟有此事” “可不是太无法无天了” “幸好老爷好友带了不少会些功夫的护院,打斗一番后便将人拿下了。老爷派我二人分头去府君处报案去医馆请大夫” 诶诶诶诶诶请大夫请大夫就是有人受伤咯 街坊们的八卦之血熊熊燃烧,被包围的林府家丁愈发无奈。 “听说是尊客家中金尊玉贵的少爷受了惊吓,老爷命我去医馆请大夫来诊脉。” 原来不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景况 满足了好奇心茶余饭后又有了谈资的百姓们略带遗憾地散开放了林府家丁去医馆,各自回家的回家,干活的接着干活,至于街角一闪而过的两条陌生人影全被当作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乙,少有人留意到。 “怎么样” “外头巷子里果然有人盯着,我们的人去医馆之后他们就不见了。” “十有八九是上钩了。” “有少宗主谋划,定然万无一失。” 年轻的少宗主独自静坐在屋内,神色温和平寂如故,内心已尽是苍茫。 黎叔那句夸奖的话说得顺口极了,一听便知他从前时常这般崇敬着父亲。他曾听过他人不大客气的评价,言道父亲多智近妖、慧极易折;也深知黎叔甄叔对父亲近乎盲从的推崇信服。 父亲从死人堆里挣扎求生,付出太大的代价以求昭雪沉冤,他不得不对别人狠,因为他已对自己更狠。 他喜爱炭火温暖,却无须整日拥裘围炉汤药不离口,他还可以纵马高歌行侠仗义,他希冀着比父亲更幸福圆满的人生,也乐意替父亲向故人补偿一二,可是他决不愿做第二个梅长苏。 梅长苏这辈子过得太苦,有几日是真正为自己活着的 “不开心” 黎纲和苏悻先后离开,飞流像只优雅的猫儿一般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照例寻了最习惯最舒服的位置,趴下靠着。 “没。黎叔方才走时有些难过,看来是想起父亲了。飞流叔也很想念父亲吧。” “苏哥哥” “是啊,飞流的苏哥哥,唯一的苏哥哥。” “想,不舍得。” 是啊,很想很想,想到曾经所有人都以为懵懂痴傻的飞流叔总会慢慢忘记父亲的,谁曾想,他也有思念难耐险些做了傻事生死相随的时候呢 不舍得,不舍得父亲吧,视他为亲弟弟般照顾,让飞流叔头一次感觉到被呵护被需要的父亲,换作是他,也是不舍得的。 梅少宗主低下头,轻轻抚摸着飞流那头乌黑柔顺的长发。 都说头发柔软的人心也软,飞流叔果然是个心软的人。 飞流被摸顺了毛,舒服地打起了瞌睡,疑似梦中又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廊州屋檐下向他笑着招手。 他很想很想扑过去,却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走到屋前廊下停住了脚步。 “对不起,再等等,还有暖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番外 番外之无悔 琅琊阁 风景秀美绿意盎然的琅琊山深处,素日里白衣飘飘自认潇洒至极的琅琊阁阁主亲自端着一碗刚煎出来的浓浓的汤药步履匆忙地往某处楼阁赶去。 还未走近就听见楼内传出女子凄烈的惨叫声,看见不断端着染红的水盆进进出出的丫鬟婆姨。 “阁主。” “里面情况如何” “还是生不出来,稳婆说” “说什么直言无妨。” “稳婆说,夫人腹中的胎儿太弱,快没胎动了,再折腾下去夫人也会流血不止,到时候大人孩子一个都保不住。” “那傻女人自己怎么说” “夫人坚持要保住孩子。阁主,这可怎么办” 蔺晨没好气地把手中的汤药塞给丫鬟,恨恨地别开脸,仿佛那样就能对楼里的动静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告诉傻女人,这碗药喝下去能刺激得婴孩胎动快些降生,但也会害她大出血丢了性命。话定窑说清楚,保孩子还是保自己,只能让她自己选,听明白了么” “奴婢听明白了。” 丫鬟接过汤药匆匆而去。 又过去了一个时辰,惨呼声仍未休止,只是听起来越发气弱,不似刚发作时有力了。突然间,响亮的婴啼代替了女子的叫声回荡于山谷之间,一声一声,久久未歇。 蔺阁主负手而立,对着幽深的空谷重重叹息道,“长苏,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孩子。她要去见你了,你,也莫要责备她,好生待她吧。” 少时,方才的丫鬟来回报,楼内的夫人想最后见他一面,有话想说。 她有话想说,他也有话想问。 楼阁内扑鼻而来的满是血腥气,屋子尽头的床上女子已被大致清理干净了,她静静地躺在那儿,眷恋不舍地盯着枕畔襁褓中细细喘着的婴孩,泪水长流。 “宫羽,你后悔吗” “怎么会。能为他留下这个孩子,我满心的只有欢喜,从没想过后悔。” “这孩子胎里不足,先天便身患弱疾,要不是你每日汤药药膳不断,更不惜损了根基以内力滋养,早就胎死腹中了。尽管你拼了性命将他生了下来,他也未必能活到成人。这样的结果,你后悔么” “蔺晨,你答允了他陪他走到最后,你做到了。你答允了我要抚养这孩子,将他视如己出,我快死了,他就是你的责任,你一样会做到的,我信你。” “那你呢你得到了什么凭什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把麻烦扔给我自己一走了之,我就活该为你们收拾残局” 床上的女子濒死的容颜看起来憔悴衰败,还是依稀可辨当年誉满天下妙音坊宫羽的绝代芳华,她深深看了眼用性命换来的孩儿,似是努力地要把这小小的软软的娃娃铭刻进自己的灵魂里带给另一边的夫君知晓,良久,她回过头,望向窗外,眸色苍茫。 “自他许我一对红烛,一纸婚书,我的一切就都是他的了。我既为他生,也愿为他死。我若有半点吝惜自己的性命,便不会逃上琅琊阁求托庇于你。为他诞下这个孩子,我心愿已了,我又能,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蔺晨,为他的孩儿取个名字吧,我好告诉他知晓。” 女子似是疲累极了,眼中的光芒缓缓消散,气息渐弱。 “东冥,梅东冥。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好,乳名叫,夕未吧,取殊字,减笔,也是我这,无缘相见的娘亲,给他留下的最后念想,希望他,有个安然、无忧的未来。” “宫羽,你还是舍不得丢下这孩子的。” “他生来无父,无母,甚是,可怜。蔺晨,你从不,叫我,梅夫人,想来,是我,配不上,他。最后,记得,牌位上,别,刻错了。” 蔺阁主别开脸,不忍再看女子挂在面容上心满意足的笑颜。 “蔺晨,你,后悔,梅岭,没有,阻止,他,娶” 话音未落,气息已衰,这个固执的女子怀抱着一生唯一的爱意,永眠了。 “笨蛋,不叫你林夫人哪里是你配不上他,明明是他配不上你” 一年前北境梅岭 “宗主,喜长老来了。” 黎纲掀开营帐帐帘,带进来的正是已有近两年未见的江左盟内四大长老之首喜长老。 “宗主。” “这北境苦寒,大长老怎么亲自来了” “你梅宗主来得,我这把老骨头就来不得了”喜长老从廊州日夜兼程赶来,一路上换马不换人少有歇息,硬是花了不到十日便满面风霜风尘仆仆地到了北境阵前大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责备,“当初你说要去金陵,去洗雪沉冤,盟里可有谁拦着了即使有也都被我们几个拦下了。眼瞅着赤焰冤情昭雪,皇帝昭告天下还你林家清白了,你却跑到这北境送死来了。你问老朽怎么来了,宗主,如不是老朽亲至,还有谁能向你讨要这份人情找你兑现昔日承诺梅长苏,你还记得自己许下的承诺么” 他亲口应允下的,两年前他入京之前以天地为证向长老们的许诺。 “君子一诺,不敢有片刻或忘。” “时值今日,宗主可打算出尔反尔” “从未想过反悔” “好宗主既然记得当年离开廊州欠的许诺也没打算赖账,老朽特地前来便是来要债的。” “大长老” “宗主一心求死,没人拦得住,蔺阁主有言在先,冰续丹一旦服下,至多只有三个月,届时冰续丹与火寒毒同时发作,大罗神仙也难多留你一日老朽可说错了” “是,一点儿没错。” “即如此,三个月之后我江左盟便再无宗主庇佑,我们四个老不死的商量了一番,请宗主留下嗣子继承江左盟基业,也算是遵守了当日的诺言。” 梅长苏入金陵前答允沉冤昭雪即回返廊州,从此以振兴江左盟为己任,转眼他这根残烛所剩无多,盟中喜怒哀乐四位长老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商量再三推举喜长老亲赴北境说服梅长苏,不想人还未到北境琅琊阁消息先传到了他的手上,原先的计划泡汤,喜大长老乾纲独断想出了个自以为绝妙的主意,立马飞鸽传书回盟中与老兄弟们重新商议,好容易赶在抵达北境前拿到回信。 “大长老莫拿此事玩笑,失约于长老们是长苏的不是,可不论长苏是否心仪,任谁也不愿许嫁给个只有三月之寿的人等着半生孤苦吧。” “只要你点头,自有人愿意。” “不成,我不能平白害了她。” 大长老的回应痛快非常,梅长苏不需多想就能猜到那个愿意的人是谁。 “梅长苏,十多年来你振兴江左盟有功不假,你接手时江左盟虽已日薄西山摇摇欲坠,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盟里弟兄犹在势力犹在,不然光凭你身边那些赤焰旧部如何助你与朝廷显贵抗衡,而今你要撒手不管了,眼看着被你压制的那些不安分的家伙蠢蠢欲动,我们一把老骨头余威犹在,可铲出了他们之后呢江左盟后继无人,大梁皇帝必然因你厚待我江左盟,长久以往盟内少不得有人恃宠而骄行差踏错。倘若一人犯错一人承担,无妨,哪怕要我们几个老不死的陪着一块儿挨刀子我们也决无怨言,怕就怕到时闯下滔天大祸带累盟内上上下下难逃覆灭的下场。” 他听着大长老历数前尘忧患将来,脸色一分一分黯了下来。 “大长老言下之意我听懂了。您不是向我讨要后继之人,您要的是能江左盟挡下天子雷霆一怒的盾牌,当江左盟覆灭之际挽大厦于将倾的救命稻草。” 既被拆穿了用意,喜长老红透了老脸却仍不改初衷。 “宗主,你一门心思保家卫国我无话可说,唯独这个条件,我们几人厚着脸面派我来求你,万望你应允。江左盟不求借朝廷之势延续赫赫威名不坠,但求绵延传承不息,盟内十万弟兄嗷嗷待哺,大祸临头之日大家就都没活路了呀” 梅长苏心知喜长老此言不假,长老也许存着点儿私心,在大义之前照样能挺直腰板说一句持身端正问心无愧。是他有愧于江左盟在先,也怪不得长老们乱了方寸,想出这病急乱投医的法子。 “长老,保住江左盟定然还有更为妥当的法子,你容我想想,可好” 宗主的犹豫、不安喜长老都看在眼里,换作平日里他早就心软让步了,但这次不行,不能退,也没路可退。 “宗主,再精干的人接过宗主之位江左盟都逃不过盛极必衰的覆灭结局,唯独您的子嗣,才能在生死存亡之际救救江左盟。”喜长老见梅长苏已心有不忍,竟直挺挺跪地扎扎实实向他行了个大礼,老泪纵横道,“我们四人从未求过您什么,这一次,求您无论如何成全我们。” 梅长苏像是浑身的力气都在眨眼间被抽得一干二净,他疲累至极地靠回榻上,一言不发。 军帐内的气氛僵硬得让人倍感局促,久到喜长老半身衣衫尽被冷汗浸湿,梅长苏长叹道,“大长老,你们可曾想过,你们想方设法求来这孩子,并非是万无一失的护身宝器,而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双刃剑” “景琰会看在我与他的旧日情分上给江左盟超凡的地位,也会念及我襄助他翻案夺位的功劳对江左盟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赦免灭盟重罪,可长老有没有想过,当有一天情分被贪婪消磨殆尽,在景琰的眼里江左盟只是江左盟,不再是梅长苏的江左盟,不愿意容忍江左盟为所欲为之后呢为了独独保住这个孩子,他定会毫不容情地让江左盟从此消失,令这个孩子不再是梅长苏的儿子,而重新变成林殊的儿子。届时,江左盟基业必荡然无存,连卷土重来机会都不会有了。” 喜长老双目圆瞪,被他的话再次惊出一身冷汗,喃喃半天说不出话来。 “即便如此,大长老也要一意孤行么” “是这一线生机,老朽总要争上一争的。” “也罢,我身后之事,已然由不得我做主了。我亏欠几位长老亏欠江左盟的,只好对不住那无辜的女子和孩子了。” “大长老,我答应你,娶她为妻。” 两个月后,梅宗主夫人宫羽有孕;又过一月,江左盟宗主梅长苏逝于北境梅岭。次年四月,江左盟荆州、绥州、涪陵三地分舵舵主公然反叛,劫杀先宗主夫人于扶灵归乡途中,夫人幸免逃上琅琊阁。同年八月,江左盟少主梅东冥生于琅琊阁,是为琅琊阁阁主首徒,南楚少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九章 第九章复仇 “我们派出去两路人,就是担心他们不上钩。悻姨、黎叔,二位觉得他们会选哪一路” “医馆。” “老夫也觉得应是医馆。” “为什么呢” “医馆大夫容易得手,防备极弱。” “的确是个理由。我倒猜想他们会借着府衙差役这条路进来。” “差役会些粗浅功夫,对他们下手风险既大又招人侧目,不会吧。” “黎叔可愿同我打个赌” “赌什么” “黎叔想要什么” “老夫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可要的。” “呵呵,想不出好办。黎叔与我互许一诺如何。黎叔赢了,可要我为您做一件事,不违天理人伦。反之亦然。” “我应了。” “悻姨可要参与” “混小子,莫要得寸进尺。” “悻姨,看破不说破。” “你俩打什么哑谜呢诶别光顾着自己笑啊,说出来大家一起乐乐。我说你俩这是什么眼神诶诶” “笨蛋。” 前去府衙、医馆的两名家丁先后回府覆命后不久,只因事关城内有名望的士绅,福州府君不敢怠慢,亲自领着手下的差役上门递帖拜望。他们前脚进了林府,后脚济世堂的坐堂大夫也带着药童匆匆而至,由府内的管事领着去了客院。 府君驾临,林府主人亲自迎出门外,边攀谈边进了正堂。林府主人乐善好施素有才名,福州城逢年过节祈福灯会林府大都盛情襄助,给了本地府君大大的颜面。府君也非头一次拜望林府,这般先递名帖再行拜会的做法反倒少见。 “府君大人亲自前来,林某惶恐。” “林老爷过誉,过誉了。本官辖内出了抢匪,缉盗抓匪乃是本职,自当前来,自当前来。” “也是在下老友碰巧,在城外遇上几名匪徒抢劫车马,在下老友略通武艺,身边又带了几名身手矫健的家人,这才幸免于难。只是他们拿下了匪徒不敢擅自处置,不得已求助于府君大人。” “自当效力。” 两人说话间已进了正堂,堂内尚未掌灯略嫌昏暗,黎纲已在堂内候了一会儿,见两人进来先行起身行礼。 “在下李刚,参见府君大人。” “林兄,这位是” “哦,他就是本案事主。”林老爷侧身让了福州刺史先进堂内,自己才让了半步跟上,“大人请堂内上坐,若大人不介意,可听在下友人一言。” 刺史闻言脚步略滞了滞,复再若无其事地进了正堂。他身后十来名差役中当头两人本欲一同跟着进去,却被林老爷有意无意地遮挡了一下,只得留在了堂外。 “林兄,听闻贵友是在城外遇上的劫匪当时是个怎样的光景” “回府君,在下乃江湖人,本是护送我帮内少主回府,不想 黎纲徐徐道来,他说得甚合情理且有人证物证,不由得刺史不信。听完供述当下决定将劫匪带回府衙另行审问定罪。 “诶堂外的差役大哥甚是眼生,怎不见燕捕头” “啊啊哦,燕捕头,燕捕头” 提到燕捕头,堂上刺史的眼神飘忽言辞闪烁,竟一下子答不上来。 “大人,燕捕头家七舅姥爷病了,他不是向老爷提了假,您也准了。” “是是是,他亲戚病了,须他亲自照顾,亲自照顾。” 林老爷并未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唤来堂下听用的家人道,“你领府衙差役们去后院提出劫匪。大人,后院杂乱,您不宜贵步临贱地,不如留在这儿,让在下陪您品茗,再赏赏新得的一副字,据说是阮嗣宗的真迹,大人对此颇有见地,可否帮忙掌掌眼 刺史方待应允,话到嘴边抬眼看了看堂外那两个眼生的差役又咽了回去。 果不其然,那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道,“兹事体大,还请大人亲自前去。” “也,也罢。本官亲自去。” 客院房中坐等好戏上演的三个竹马竹马凑在火盆边就着炭火烹茶闲聊,甄仲才将从前院溜回来,把刺史进府后的种种收入眼中,回来讲给自家少主和小伙伴听听同乐。 “不知为何,这官威赫赫的一州刺史竟会对小小差役这般听顺,一进一退皆以差役之言做数,这福州城莫不是差役坐堂府君跑腿儿” “没轻没重的话以后不要乱说。”梅东冥刚饮下口茶好险没呛着,横了眼小伙伴,“一州刺史一方父母,怎会听凭差役差遣。听你说刺史言辞闪烁颇不自在,提到本城捕头时又言不由衷,我猜这些差役中必有千华派中人假扮的。” “小柯,盯梢的兄弟们回来了么” “还没,啊,回来了。” “快叫进来。” 黎柯瞥见门外闪过的身影,知道是老爹派出去盯梢的回来了,老爹在前头坑人,苏长老这位“弱女子”又磨刀霍霍等着去砍人,少主这里是等着要回信儿的。 “参见少宗主。” “不必多礼,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属下曾阿牛。” “曾兄弟,盯梢一事可有结果。” “是,属下尊少宗主之命在暗处盯上那两人,那两人果然匆忙去了他们在城北的落脚之处,那所破落院子原本空了许久,突然间住进了二十几号人自然引得周遭街坊邻居侧目,属下略打听了一下,院子夜里常传出咳嗽声,加之日日有药味儿飘出来,不是有人得病就是受伤。” “很好。阿仲,带曾兄弟去见苏长老。”梅东冥抚掌而笑,“曾兄弟,此事关系重大还需保密,若是办成,苏长老须给你记你一大功” “谢少宗主” 待二人离去,梅东冥也放下茶盏踱进内室,寻了窗下软榻和衣而靠,闭目养神起来。 “少宗主身子不适么我去找晏小大夫来。” 黎柯真不愧其呆头鹅的称号,自家少主十分守礼,如无不适白日里从不歇榻,见梅东冥自己个儿往榻上躺还以为他又病了,立马儿想起了不知去了哪里的晏南飞。 “回来” 梅少宗主没好气儿地喝住小伙伴,再度叹息身边两个小伙伴的心形怎就南辕北辙跟他们各自的老爹都差了那么多呢。 “我虽料千华派的人会假扮差役上门借机救走他们的同伙,却也难保他们不朝医馆的大夫下手,你我还得留在这儿演上一出好戏才行。” 福州城内最有名望的医馆自然是云氏药堂,不过云氏药堂病人实在太多,不得不谢绝了上门请人的林府家丁,济世堂同样百年传承颇富盛名,能有机会和林府搭上关系立刻欣然答应随后就到,过了小半个时辰匆忙赶到林府的却不是济世堂的坐堂名医,而是位面生的中年男子。 林府家丁得了吩咐领着中年男子和明显年纪大了些的“药童”进了客院梅东冥的住所,林府富庶却不张扬,整座府邸以清雅脱俗的风格布置,多是亭台楼阁蜿蜒开来,树植花卉相印成趣,客院借着松针山石掩隐在林府的一隅,少有家丁出入,显得格外幽静。 “尊客吩咐了不须我等伺候,大夫请自进去便是。” “多谢。” 家丁转身退出客院,中年大夫则带着药童顺着家丁所指的方向进了不远处的一所屋子。 屋内花厅有位年纪轻轻作武人装扮的男子侍立,见二人进来手上拎着药箱,当下拱手致礼。 “有劳大夫,我家少主在房内休息。” “不敢不敢。听闻贵主微恙,是何症候” 说话间三人已进了内室,中年大夫一抬眼便看见锦榻上阖目而卧的青年。他观青年眼下青影颇重,气息短促,额角上沁出几颗汗珠,应是睡着都睡不安稳的模样。 可惜了,年纪轻轻就重病缠身,哪怕不是精通医术的人都看得出他的不妥。 大夫在榻旁矮墩上落座,边听年轻侍卫叙说少主种种边伸手替人把脉,他低眉沉吟若有所思,口中似是而非的念念有词,可谁都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少主少主后院又出乱子啦” 原本就浅眠的青年似是被突然惊醒,人受了惊脉相也乱了几分,似是难受得厉害,侧身蜷着呼哧呼哧喘起粗气。他这么一挣动,寻常大夫哪儿还拉得住他的手,见他按着胸口尽力平复气息也不走开,像是好脾气地等他缓过气来再行诊脉。 “哎,你不知道少主身子不适么,少来说些有的没的,赶紧出去,出去” “算了,来都来了,说吧,后院出什么事儿了” 匆忙跑来的青年穿着服色与之前的侍卫大致相同,看来也是这少主的随侍,只见他大大喘上几口气,神色见更多的是兴奋而非慌张,应当没出什么大乱子就是了。 “早上咱们逮的那几个劫匪的同党,扮作,扮作府君大人的差役,险些从府里劫了人去。” “啊” 先前的侍卫十分诧异,不由得惊叫出声。 “后来,后来被府里的护院和咱们的弟兄拦了下来,他们就要挟持府君大人为质呢” “简直目无王法胆大包天府君大人没事儿吧” “有你爹和弟兄们在,能有什么事儿,那几人拳脚功夫粗浅得很,仗着离府君大人不远伸手便要挟持大人,手才刚沾着大人的官服边边角就被你爹给劈飞出去啦” 缩在榻上做虚弱病发状的梅少宗主对自家两位好兄弟浮夸到不行的一番“报信”简直要报以两个大大的白眼了,是个人都能看出他们俩是矫揉造作存心引人上钩。 饶是拙劣至此的表现也抵不过有人做贼心虚,端坐矮墩上候着给梅少宗主诊脉的大夫闻言身体微颤,适才把脉的手如蛇信般连一丝犹豫都无地窜向榻上少主的咽喉。 “大夫的医术如何看来是没机会领教,手上的功夫在下倒很是乐意品评。” 中年大夫脸色大变,脚下步伐一顿,变招不及未能一击得中,反而让这位深藏不露的少主觑得机会旋身一脚踢出将他逼退五步之外。 “你没病” “他有病,只是一时半会儿要不了命,解决区区一个你还是不在话下的。” 屋外不知何时现身角落闲闲双手抱胸看好戏的晏南飞朝梅东冥点了点头,不遗余力地吐自家少主的槽顺便气气险些害了济世堂老大夫性命,假扮其前来的中年男子。 “你也不用指望有人能来救你,后院的劫匪意图不轨,已然全数被林府护院拿下移送官府处置。千掌门,你除了身边的这个门人之外,已是独木难支孤掌难鸣了,又何必在此做困兽之斗呢” “几个毛头小子也想困住老夫,你们纯粹是做梦” 眼见偷袭不成对方来历不明有备而来,再要硬撑确实难有胜算,这位最擅趋利避害的“千华派”掌门立时决定弃卒保车,只要他能逃出去,城北还有些人手,大不了纠集人手再来拼个鱼死网破。 “做不做梦的,试试才知道。”晏南飞晏小大夫咧开嘴露出痞子似的笑,忽然间恍然大悟般猛双掌一击。“哦,我知道了,你还在指望城北破屋子那边儿的人来救你呀,哎呀呀,千掌门还是别做梦了。” “你说什么” “千掌门,半个时辰前你在济世堂外不远处的陋巷里打伤人家坐堂大夫的时候,有一位你绝不想见到的人已然亲自登门拜会你千华派的老前辈了。令尊、令夫人、令郎令爱,哦,听说掌门你最最心爱的一个小妾趁你不在本打算悄悄卷了财物逃走的,倒正好被堵了个正着没能逃成。就凭这点,你还得感谢我们呢。” 千华派掌门脸色变了又变,好险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可他听闻后路被断家人被捉,已先慌了神,不管晏南飞再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你胡说,我千华派虽遭逆境,门中精锐犹存,哪儿有那么容易被人端了。” 是了是了,定然是这些小辈为扰他心神令他自乱阵脚编出来的。 “千掌门,我悻姨等着报仇血恨已等了十多年,不求速战速决但求一击必中。以你对悻姨全家当年的所作所为,她灭你满门尚嫌不足,怎么可能走脱了一个” 千老匹夫为人卑劣无耻,手上的功夫却着实不差,梅东冥虽留意提防着他突然出手,也及时应对未让他得逞,自己先前受了内力激荡引发的旧疾方愈,眼下与他过了数招尽管不落下风,运功突兀的冲击又令他心口一窒,那种跳几下停一下整颗心快顶到嗓子眼儿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 为防这老贼察觉他身子有异拼命逃走,他当下接了晏南飞的话茬儿以言语激之,只要老贼乱了方寸他们便能趁虚而入将他拿下。 千掌门听闻苏悻的名头果然神色大变。要说他这些年也听说了不少关于苏悻四处追杀当年灭门仇人的手段,这次出逃又被苏悻一路追杀戏耍,早已惶惶不可终日,本以为前些日子瞅得机会摆脱了这毒妇的追杀,不料反被她抄了家底儿。 落入官府之手,家人尚可保命;落到苏悻的手里,就真的断无生理了。 “你们,你们究竟是何人,要助苏悻那毒妇为难我千华派”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若不是你先灭人满门,何来今日报应。” “小柯,阿仲,一齐动手。拿下此人,悻姨定然高兴。” 黎柯甄仲不疑有他,接了少主号令扑身而上与千老贼交起手来。晏南飞几根银针过去干脆利落地放倒跟着假扮“药童”的“巨大儿”,挨近梅东冥身边笑道,“小柯阿仲对你是够忠心的,就是手上功夫还差了点,连个千老头儿都拿不下,真给你丢脸。” “少废话,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来啊” 甄仲手上不停,嘴上更不愿闲着,与人动手都不忘跟晏南飞斗嘴儿。这千老贼看在眼里心里头更是气不打一出来,眼见的今日没了活路,手下愈发狠辣,竟是连番杀招,把两个临敌经验不足的小子逼得有些自乱阵脚。 梅东冥见势不对,提气便要上前解围,可他这会儿心病已然发作,略动动内息就觉得心口阵阵发凉人发软。 若他此时裹足不前,非但放跑了千老贼便难觅其踪迹无法向悻姨交代,说不定还会连累小柯阿仲为老贼所伤。 梅东冥只得咬咬牙,不管三七二十一,抽出榻旁挂着的长剑,强行运功攻上前去。 他武功造诣过人,又存了拼着受伤也要留下对方的心思,占了兵刃对空手的便宜,不过二十来招便制住千老贼。 “你疯啦,真不要命啦”晏小大夫在他勉强出手后没过上几招就发觉他内力运转遇滞,气息不畅手足绵软,猜到他多半旧病复发还在硬撑,气不打一处来直想扑上去咬人。 “甄仲,你去找黎长老来把这老贼押下去看好。黎柯,你们少主旧疾复发,快取救心丹来还愣着干嘛,快去啊” 梅东冥一招制胜后续乏力,手上长剑都拿不稳咣当一声掉落在地,更没力气拦着晏小大夫朝着身边的两个小伙伴迁怒发飙。幸好晏小大夫盛怒之余不忘医师本则仁人之心,他嘴上不饶人还不是对梅东冥此举怒其不争。 “你说你武功再高有什么用啊。早告诉过你了你这武功练得再高也就是样子货,中看不中用的,跟人动手就等着犯病。不听我的吧,不听我的就得吃亏吧,我说你” “你说的我都听,这会儿,这会儿先歇歇,我喘不过气来了,难受。” “知道难受早干嘛去了。喂,喂,你别晕啊,诶” 许是一病之下伤了元气,也许心事重重不得开解,梅东冥这次昏睡了整整一昼夜,醒来后得知又因为自己的缘故耽误了行程害黎叔父子和阿仲还有其他盟内跟出来的兄弟们眼看要错过除夕团圆佳节,越发过意不去。 但他一提出启程赶路的想法马上遭到身边众人的一致反对,声音最大最响亮的无过于江左盟出了名的两大护殊宝。 “不行” “绝对,不行” “梅东冥,这个念头你快些给我从脑袋里丢开。这次若不睡个日你休想下榻” “嗯,睡觉。” 之前梅东冥迷倒飞流独自逃家,飞流已经发过脾气;这次他们带出来的人手不多,为防有失,梅东冥请飞流助悻姨一臂之力,全数拿下“千华派”那些人不在话下,但他自己这儿出了小纰漏也是始料未及的。 飞流叔这脾气发得倔起来跟头牛似的,跟晏南飞正好凑成一对儿小孩儿。 “飞流叔,弟兄们长年在外奔波,难得除夕团圆节再不得跟家人团聚岂不是我的罪过。我的身体不打紧,等回了廊州也正好安心休养。” 梅少宗主打心眼儿里不愿因自己继续拖累众人,苦口婆心一再劝说,可惜一屋子的人都不理他,他满心着急却也无计可施。 “你们顺他的意回去吧。这里有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章 第十章除夕 江左盟一行人次日照着原计划渡过汾江,然而过江之后便兵分两路,黎纲长老率领一干弟子直奔廊州总盟而去,另有一支队伍则悄无声息地入驻江左盟池州分舵。 作为江左十四州的前哨所在,池州分舵向来为盟中看重,无论是前宗主梅长苏还是眼下代为掌理盟中事务的长老们,都对池州分舵的经营十分上心。 苏悻深深凝视着身边沉沉昏睡着的年轻的少宗主,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么久以来都看走了眼。 梅东冥非但比她印象中睿智干练,也比她想象中更心软善良。 苏悻是在梅长苏过世之后经历了江左盟内乱人才凋零的艰苦日子才成为长老的,她因功劳晋身,与梅长苏曾有数面之缘,对他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心机过人能力卓绝的麒麟才子上,她知晓赤焰军曾蒙冤十三年方得昭雪,也知晓江左盟的梅宗主以一己之力搅弄得天下风云变色。这般了不起的人物却十几年重病缠身最终在梅岭撒手人寰。 她得悉此事除了惋惜并无太深刻的悲伤,反倒是她自幼亲自抚养过教导过视为子侄的梅东冥,遇事从容机变冷静沉着,除了容易心软、处事手段尚嫌稚嫩之外,她坚信假以时日,东冥的成就定不下于其父。 可这份仁慈又何尝不是其父已经抛弃掉的特质呢。 他设计与黎纲的赌约中提到的承诺,多半是冲着回盟后请黎长老出言维护他两个同伴去的。他经事不多,未能料得全局,千老贼何等狡诈多疑之人,怎肯将自身安危全数交托他人,她也是报仇心切唯恐走脱了一个都会自此寝食难安这才全未推辞地带上了飞流。 不想她发觉罪魁竟不在破院中以为再没了报仇的机会时,回到暗舵才知有个傻孩子差点为了抓住千老贼伤了自己性命,要不是他身边有晏大夫的孙儿时时陪伴着,这场得失还难以分说。 这孩子的心里总是先装着别人,他怕连累了同伴,也怕欠江左盟太多人情还不清,他为耽搁了兄弟们回盟团聚而自责不已,却也担心他不在长老们会为难黎柯甄仲。 梅东冥迷迷糊糊的睡得不安稳,朦胧间总觉得有人盯着他不挪眼,疲惫万分地睁开眼却硬是吓了一跳。 “悻姨,您在这儿多久了” “我一直都在。答应了黎纲照顾你,我不会食言。” “啊” 梅东冥本想说照顾他可以让小柯阿仲来,转念想起小柯阿仲已经随黎叔回廊州去了。 哎,还是他自己坚持的呢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忘了呢。 苏悻好笑地看他面露懊丧,只是平时冷心冷情惯了,脸上自然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不用啊,说到做到,你不舍得盟内兄弟错过佳节,我来照顾你正好。你无父无母,我也无牵无挂,凑成堆儿过个年再回廊州也不迟,免得每年看人家和和美美心里不好受。” 自打幼弟学业有成在江湖上闯出点名堂又娶妻成家后,就再没回江左盟陪她过过一次年,她年年除夕对着仇家的女儿时刻提醒自己勿忘家仇,今年恶贼落网家仇得报,千老贼一家直接请黎纲押送回廊州待日后家祭告慰亡灵,她心里头难免空落落的,能跟梅东冥一道过节确实是个好主意。 “我本以为” “你本以为我是敷衍黎纲的东冥,你小瞧悻姨了。” “东冥并无此意,只是悻姨是长辈,哪儿有长辈照顾晚辈的道理,嘶” 虽睡了两天两夜,乍一撑着身坐起照样一阵晕眩胸闷难耐,看来这次真是折腾狠了,难怪南飞生这么大气,连走前都不肯打个招呼。 “于私,你有恩于我,仙霞山庄上下的孤魂野鬼都记得你的恩情,我留下照顾你理所应当。” “可我,我想回廊州。” 梅少宗主心里有亏,偷偷瞅了眼一脸端庄肃穆之色的悻姨,突然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在几百亡魂的冤屈之前卑微得不值一提。 “悻姨,对不起。” “你的心思我懂。黎纲虽然耿直了点又呆了点,可要处置的是他自己的儿子,四个长老里唯有我和大长老事不关己,最有资格评判你们三人的过错。” “啊” 苏悻眼底再次闪过笑意。看来呆的不仅仅是黎长老一个,他们这位少主也没好到哪儿去。 “你即便赌赢了黎纲也没用,他的话在大长老面前起不了作用。我已飞鸽传书廊州,言明这等小事不必大张旗鼓当众处置,以免有碍少宗主威仪。我的话大长老总能听进去一二,你尽可放心了。” “悻姨,大恩不言谢,今后我定报答呜呜” 梅东冥发誓赌咒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一口糕点堵住了嘴,呜呜乱叫既咽不下去又不敢吐出来,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苏悻掸掸手指上沾着的糕点屑,取出绢帕细细擦拭指尖,等欣赏够了梅少宗主的狼狈样儿才悠然道,“别再跟我说什么报答的鬼话,我欠你的人情已经不少,再要你小子报答我成什么人了。闭嘴,要么吃东西,要么接着睡觉。” 可怜梅少宗主悬着的心跟着糕点一同艰难地落回肚子里,怯怯地伸手,请求再问件事儿。 “什么事儿” “悻姨,飞流叔,飞流叔也跟着黎叔回廊州了么” “他在外头骑马跟着呢,他在廊州无亲无挂的,回去做什么,自然是你在哪儿他到哪儿。” “飞流叔在外面” 他居然肯 “男女授受不亲,他好歹也是个壮年男子,我尚未出阁,怎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苏悻一脸理所应当,梅东冥闻言满面木然。 飞流叔是孤男 “东冥也是男子啊” “你算什么男人,顶多是个孩子,跟你个毛孩子同乘又不是头一回了,有什么打紧的。” 苏悻一副你大惊小怪无理取闹的申请,看得梅东冥冷汗淋漓恍然大悟。思来想去悻姨确实没把他当男人看待,否则 算了,别多想了,他还是接着睡吧。 越往北行越是一番风雪漫天、银妆素裹的景象,远远眺望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有如雪女身披白纱发眉尽带霜,仅有的几点苍黄也是冬季凋零的树木未全然换着冬装留下的俏皮颜色。 可惜再好看的景色接连看了大半个月也早已索然无味,荒凉少人烟的北境山麓中默默顶风冒雪前行的一支队伍怎不显得格外突兀。 “陛下雪越下越大了不如今日先避一避明日再上山” 先行探路的禁军带来的消息并不乐观,他们的马队今早出发前是预备赶到北境长林军大营的,不料刚过午时山麓间的雪便忽然间密如鹅毛洋洋洒洒,不大会儿山间土路就盖上层厚厚的雪被。 大雪封山行路不易,且不说雪迷人眼这样的“小麻烦”,马失蹄车打滑都使得他们的前进速度大大受阻,临近黄昏时分离大营尚有十里的山路。 “北境山密林茂常有狼群出没夜间在外露营不妥点火把继续赶路” “陛下有令继续前进” 帝王不改初衷执意前行并非出于意气,而是为了他们几十号人的安全考量,萧景睿实在找不出反对的理由,依旨传令燃起火把。 山间迤逦而行的一条火龙印衬着渐沉的暮色格外显眼。包了油布的火把勉强抵御着扑面而来的风雪侵袭,忽悠忽灭地为他们照亮前方的道路。 久在金陵的禁军大多连见都没见过这般恶劣的天气,大多顶不住寒冷冻得瑟瑟发抖连马都骑不住,有几个撑不住的只得在萧景睿的安排下弃马乘车,反倒是伤势方愈的言侯爷体恤禁军中不耐寒的兵士主动让出了马车,自己学着其他兵士的样子把双腿绑上马腹,裹起马腿伏下身贴紧马儿抱团取暖,徐徐前行。 “豫津还撑得住吗” “我好歹也是习武之人别太小瞧我了” 呼呼作响的风声让说话声都变得轻不可闻,何况他们还为了保暖事先包住了大半张脸,不用吼的压根儿听不见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 “你再坚持一会儿最多半个时辰就能到大营了” “真没事儿你去护卫陛下我丢不了” 言侯爷确实不担心自己会不会掉队,他都被夹在禁军中间了,前后都是人,哪儿还能不见了。只是想到了当年他们来北境征战。 那会儿他们年轻力壮,那年的北境似乎也不像这会儿那么冷,偶尔下过一场雪也就停了,那次前来还有苏兄是林殊哥哥,有林殊哥哥一路上为他们解说兵法布阵之道,日子过得飞快,打起仗来亏得林殊哥哥谋划周全势如破竹 转眼间,林殊哥哥永远留在了葬送了七万赤焰军的梅岭,同他的父亲、同袍兄弟们永眠一处了;再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他们都快老了。重临旧地祭奠故人,不知林殊哥哥英魂寄何处,可是站在北境之巅笑迎他们的到来 不对,林殊哥哥最偏心景睿这家伙,要迎也是迎景睿,对他定没什么好脸色的。 哎早知道不受欢迎,他死活跟着来干嘛呢 言侯爷一脸郁卒的颓丧样儿,闷闷不乐地低下脑袋趴着马儿。幸好现下大家都蒙着脸看不见彼此,不然言侯爷的形象必将荡然无存。 “前面就是长林军营再加把劲” 以萧景睿的眼力隔了茫茫飞雪能看见北境大营其实尚有些距离,但此刻他们这些人远来人困马乏最是需要振作精神,得了陛下允可,禁军大统领运起内力爆喝一声确有奇效,禁军们大多打叠精神向着远处眺望,盼着马上能得一餐热饭果腹。 待得他们行到营前,只见营门紧闭,两旁瞭望箭塔隐约可见负责侦察的兵士,营门内有看守,还有巡逻的整队马队慢慢走过。如此冰天雪地仍巡逻警备不辍,可见蒙挚治军严谨,萧景琰一路跋涉而来虽然疲累,可见到这般整肃的军纪,心里依然觉得宽慰。 “陛下” “景睿去叫门,先以你的名义,不急亮出朕的身份” “遵旨” 萧大统领得了旨意带了两名禁军先行趋近营门与守门的长林军士交涉起来。不一会儿他调转马头回来复命道,“陛下臣取了禁军统领腰牌让他们前去通报了长林军军规甚严您恐怕要多等一会儿” “无妨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蒙卿治军有方应当嘉奖” “陛下圣明” 萧景琰最没耐心听这些吹捧的话,大雪天的说这些,还嫌他不够冷么。 幸而等不多时营内驰出几骑迎向他们几人。 “末将长林军左卫叶淮襄参见萧统领。” “陛下在此,叶左卫须致礼。” 听闻皇帝御驾亲至,这位左卫领着身后的小队赶忙翻身下马行礼,萧景琰顾忌微服在外,况且对方甲胄在身多有不便,坚持只受半礼便叫起,询问起营中情况来。 “陛下,长林军有蒙大将军明令军规本就军纪森严,再者” “陛下御前不得隐瞒” “是,臣有罪蒙将军已病了许久,近日更有沉重之势,恐为外敌所趁,故而命臣等加强防卫不得有失。” “什么” 萧景琰怎么都没想到过自己决意来北境一行祭拜故友,还会遇到他皇帝生涯中最先向他效忠的旧臣重病垂危的情况。 他进营后丢下一干禁军带着亲子义子,萧景睿和言豫津大步流星地直向中军主帅营帐而去。一路上不忘向叶淮襄详询情况。 “启禀陛下,臣不懂医术,只是四年前臣奉兵部调令来北境驻防时蒙大将军已时不时有些身体不妥,只因俱是小恙,拖拖也就好些了。大将军不爱喝苦药,臣等也就没在意。” “这次又患了什么病症当真如此凶险” “不止是凶险。陛下。” 北境重镇,其镇守大将军非述职或奉召不得擅自回京。萧景琰做梦都没想到才隔了两年,他印象中矫健英勇的蒙大将军已身体衰败至此。 更令他意外的是中军大帐内照顾蒙挚病情的竟是浔阳云氏本代家主,卫峥将军的妻室云飘蓼。 “参见陛下。” “云医圣。” 萧景琰进帐时蒙挚正在昏睡,身子消瘦面若金纸,他不忍打扰其休养,忙免了云飘蓼大礼参拜,请她从内帐出来到外帐详询。 “有云医圣妙手回春,蒙卿当无碍了” “陛下恕罪,长林随军军医也是云氏药堂的坐堂名医轮流任职,这回他们已然无能为力,这才向浔阳本家求助。” 难得见到萧景琰这个坚毅果敢的皇帝也会抱着侥幸和期许,云飘蓼也不愿再次见到他们脸上出现那样无奈的绝望,可身为医者,她也不能不如实告知蒙将军的病情。 “这回无能为力” “不错。请恕民女冒犯,北境苦寒,气候之险恶远胜他处,蒙大将军为陛下守土卫边近二十年,即使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的” 大梁兵制五年一募,二十年来帐下的普通兵丁换了一茬又一茬,坚守北境的大将军却始终是他一个人。蒙挚执着于故旧之情和故人舍身报国的忠义,陪着七万赤焰忠魂和林氏父子憋了一口气在此地整整守了二十年,终是斗不过老天爷日夜磨锉的艰苦,铮铮铁汉的人生长路快走到了头。 说到底就是日积月累寒气侵袭,年轻时仗着功力深厚不加保养,日子久了寒气侵入脏腑肢体郁结难散,加之百战之将哪儿有不受伤的,北境这鬼地方少有暖意,到了春夏也是潮湿阴凉,最不利于养伤休息。 “大将军之前几年只是偶感不适,喝上几贴药抗过去就以为平安无事了,久而久之小病成大病,军医早劝他请旨回京修养,毕竟将军年岁渐长确实不宜再上战场。” “朕除了战报从未收到过蒙卿请调回京的只字片语。” “是,民女夫君也一直规劝将军,将军只是不肯。民女今日有幸面见陛下,为尽医者之责友人之心,僭越请求陛下下旨宣召大将军回京吧。此时回京安心调养,还有两三年寿数,若依从大将军任性妄为,恐挨不过今冬了。” “陛下莫听云医圣的,臣的身体,咳咳,臣自己知道,哪儿有那么严重。” 蒙挚在帐内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听见帐外有人说话,还有“陛下”、“民女”之类的称呼,他猛然惊醒,匆忙穿上外袍赶出来觐见。 “有没有事严不严重蒙卿说了不算,朕要听云医圣说。” 萧景琰听信当事人一面之词还有帮凶维护错失了毕生挚友一次就足以抱憾终生,难道事隔二十年还要重蹈覆辙不,绝对不行 蒙挚一见他面沉如水,傻子都猜得到这位帝王又想起了昔年的好友。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挂念旧日的同袍,放不下小殊他燃尽生命中最后那点光华保住的大梁北境。他宁可跟七万赤焰男儿一样埋骨梅岭以偿还他对林氏的愧疚,尽他的忠孝节义,将军百战,当马革裹尸,总好过窝窝囊囊躲在金陵病死在高床软枕之间。 “陛下,臣只想留在北境,死后埋在梅岭,跟小殊做个伴儿。” “云医圣” “云医圣” “大夫只能治病,治不了命大将军您不懂吗” 一个是皇威赫赫的当朝帝王,一个是年过花甲的暮年将军,一个低声垂问,一个高声请求。出于天道,她该实话实说,出于人情,她该尽力隐瞒。 这位同样年过半百的云氏医圣左右为难。 “回京吧,大将军。林殊哥哥倘若还在,定不愿见你自苦。” 帐内烛光昏暗,加之蒙挚病中体虚神乏,又急于请旨留在北境,一时竟没留意到帐内还有其他人在,直到萧景睿贸然出言相劝才发觉京中赶来的何止是帝王一个,任性的人着实不少。 “景睿,哎,看我这记性,萧大统领,言小侯爷,平国侯,大皇子都来了。” “朕带他们来本是为了小殊的忌日,现下正好,收拾收拾,随朕一道回金陵去。” “陛下” “蒙卿,你莫跪,跪也没用。”萧景琰当年也是征战沙场的铁血皇帝,他懂得同袍之谊,更懂得失去的痛,云飘蓼的意思他听得清楚,蒙挚的乞求他亦明白,“你求朕成全你,可又有谁来成全朕跟朕回金陵养病,朕答应你,等你身后送你回北境,在小殊旁边给你立碑起墓让你们俩凑一块儿闹腾去。” 天子一言九鼎,言出誓无回。 帐内顿时鸦雀无声,性子最是跳脱的言侯爷都不得不佩服自家陛下的急智,好嘛,许蒙大将军身后所愿,轻轻松松就把人弄回金陵去了,陛下这些年皇帝真不是白当的,忽悠人的本事果然大有长进。 “蒙卿去休息,云医圣,蒙卿就托付给你了,待回金陵后朕有厚谢。” “叶卿,朕这些人的驻跸之所便交由你全权安排,禁军中有冻伤得病的也须加以医治。” “臣遵旨。臣安排好就来复旨,请陛下稍候。” “去吧。” 叶左卫匆忙离开中军大帐出去张罗萧景琰一行人的住处。帐内两个年轻人识相的避开,躲到角落去猫着取暖闭目养神。 萧景琰不容蒙挚推辞,亲自搀扶着他慢慢走回内帐,把他硬是按回榻上躺着。 “陛下,还是臣另外找个地方休息,这君臣尊卑有别,怎好让您委屈” “又不是在宫里,一切从简,没得穷讲究,你养病要紧,再着了凉看朕不治你的罪。” “臣” “少废话。再过两日就是除夕,明天你找人带朕去梅岭,朕想去探望小殊,十年没来,朕有些记不清路怎么走。” 他们都已年老,自己鬓间已见花白,蒙挚更是餐风露宿的日子过久了,花甲之年的人已是白发丛生皱纹爬满了脸孔。 “那年小殊走时才三十二岁,这次看到朕定会嘲笑朕老了。” “陛下说的哪里话,咳咳,臣时时去看他,要说老,臣早被他嫌弃无数回了。” “是啊,赤焰少帅年少英雄俊逸非凡,江左梅郎才智过人儒雅谦和,无论哪一个你我都比不过。” “陛下” “朕失言了。与你们谈天时总像能回到从前,朕容易忘记自己的身份,忘了要称孤道寡。” “臣,臣不是那个意思,唉,臣又说错话了。” “呵,呵呵,蒙卿有多年没说错话了。” “是啊,在小殊面前臣总是显得特别笨。” “谁在苏先生面前不是笨蛋,我俩还不是一路被瞒得死死的,要不是最后” 是啊,要不是最后萧景琰坚持不肯隐瞒梅长苏的真实身份,定要为他正名为林家、为林殊堂堂正正记上这一功,他和景睿恐怕到死都未必想得到那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麒麟才子竟是幼时亦师亦兄的林殊哥哥。 景睿事后偷偷哭了很久,他也难过至今,原先没想明白的许多事自梅长苏身份大白于天下后也迎刃而解。父亲原是摆明了不喜欢那个满腹阴诡算计,弹指搅弄风云的麒麟才子苏先生的,在那之后突然想通了那日他们提到“梅石楠”的过往竟令尚是太子的陛下魂不守舍失态至此的原因,懊恼伤心之余病了月余,稍有起色能起身下床了头一件事便赶去了昔日的赤焰帅府祭奠故人。 “明日是他的忌日,臣陪陛下前去吧。” 严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萧景琰看着蒙挚坚定地凝视着自己带着无尽哀求的眼神,怎么都说不出口。 “云医圣,蒙卿出行可妥当” 心知明日赤焰少帅忌日于他们而言都是个特别的日子,于蒙挚更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亲自站在梅岭墓前拜祭故人的机会了,云飘蓼无意拦他,当然,也拦不住他。 “民女会为蒙将军加一剂汤药,明日也会陪着一道前去梅岭,请陛下允准。” “云医圣肯屈尊朕感激还来不及,当然允准。”萧景琰好笑地瞄了一眼榻上先前唯恐医圣不肯答应,听闻得以成行后大大松了口气的蒙大将军,腹诽这二十来年蒙将军得苏先生时不时点化,怎么还那么呆呢,看来教的本事都用在治军打仗上了,其他半点长进都无。 玩笑开过就好,眼下还有件棘手的要紧事等着他们决断。 “蒙卿,景睿,豫津,你们也跟朕一起想想,蒙卿回京之后,长林军统帅之职,该交由谁来担任好” 三人面面相觑,为难之色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长林军北拒强敌大渝,正是因为蒙挚掌军一力推进长林军革新整肃,才有了这些年的大梁安稳。 朝中将领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要选出这么一位本身武功不凡名望又高堪当大任且威信足以服众的太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琅琊小剧场 琅琊小剧场阁主夫人 午后的太阳暖洋洋的,琅琊阁上的师徒二人在春日难得的悠闲午后凑在一块儿偷懒。 蔺大阁主一身武艺已至化境,可惜他心有旁骛,总做不到专心一致在一件事上,故而不管怎么抓心挠肺的浑身难受,他照样不是飞流的对手。而飞流在意识到某个素行不良老爱逗弄他的坏人除非哄他骗他,否则也拿他毫无办法了之后,便尽量有多远躲多远,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现。 这师徒俩相同的不可告人的爱好令俩人在某些时候默契异常,时不时凑到一块儿来一场“男人之间”的交流。 “你的根骨未必强过你爹,可你的运气比他好太多了。” “父亲还未及冠遭遇大变,身子筋骨全毁,自然不如我。”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蔺大阁主眯眼瞅着身边的装傻的小子,颇生出几分不满来。明知道你师尊是什么意思,偶尔奉承一下又不会少块肉。真是小气 “你有我这个师尊,就是胜过你父亲千万倍的地方。” “有您这位师尊自然是徒儿的福气。这般大大的福气幸好不是徒儿一人独占,不然连老天爷都要嫉妒徒儿了。” “嘿嘿,你小子这话说的不错,你看你爹,再看你师母,哪个遇上我不是大大的福气。” 师尊,您这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毛病这辈子看来都改不了, “父亲的性命都是托您和师祖的福才保住的,东冥心悦诚服。师母就未必了哟,徒儿可听说师母当年对这桩婚事并不情愿,完全是南楚皇帝一力促成” 哼,她不情愿,说得好像他上赶子求来似的。 说到当年,蔺晨忽然发觉他并不如想象中的坚强。至少当挚友阵前病亡他却束手无策时,他的酸楚痛惜又有何人可以体谅 回到琅琊阁没几个月,大腹便便的宫羽逃到琅琊阁求他庇护,那时他才知晓长苏竟真的给江左盟留下了个孩子。这孩子到底算什么为了诺言为了同情的牺牲品么,何况孩子胎里不足,即便拼尽他一身医术保住孩子也会害宫羽丢了性命为了保胎,宫羽得一直以大补药物和自身内力温养孩子,每日多卧少动,以弥补孩子先天不足和前几月母体奔波劳碌的伤损。 最终宫羽没能逃过难产的命运,小夕未也因体弱朝不保夕,他忙完孩子忙阁务,周而复始无暇他顾,倒是冲淡不少心内的悲恸。 如此过了几个月,突然父亲归来,言道楚帝有意赐婚。 还记得当时他正忙着给喝药比喝奶都多的小夕未煎药,便宜干儿子塞给老爹抱着哄着,听他絮叨了半天才支支吾吾说出重点来,还得时不时瞅瞅儿子是不是随时掀炉子翻脸。 他头都懒得抬一抬,自顾自扇扇风看看药,版晌才道,“我说了老爹怎么想到回来了,敢情被陛下逮住了。说说吧,那小子打算把谁家倒霉姑娘送来当压寨夫人” “屁的压寨夫人,你小子好歹记着自己是楚国国师成不成” “成要讲就讲,不讲拉倒。我忙着呢。” “好好好,我说我说,是娴玳郡主宇文念。” “啊你说谁” 他是不是听错了楚帝不是很喜欢这个堂妹么,舍得送给他,不是跟白菜被猪拱了一样嘛。呸呸呸,他是猪么,是猪么,猪么,么 “晟王宇文霖之女,遏云剑女弟子,娴玳郡主宇文念,听清了没,要不要你爹我再说一遍” 听清了,他又不聋。哼哼,楚帝好大的手笔,这是相中了他们俩身上都跟大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眼见大梁后继之君勉强能看,急于拉拢了。 以为他蔺晨是好随意拿捏的 蔺大阁主全无形象地撇着嘴,拨开一不当心滑下来的头发,丝毫未觉他自诩翩翩佳公子的形象早就被奶爹形象给替代了。 “楚帝舍得给,我为什么不要。老爹给楚帝回信吧,只要宇文郡主不介意一进门就当妈,我娶。哦,对了,顺便上表告诉他,老子收了传承衣钵的首徒,将来就是他南楚的少师了,让他记得送两份礼来,别太小气” 蔺老阁主抱着小夕未的手臂僵了僵,嘴角抽了又抽。 “臭小子你是老子,那我是谁” “哎哟,别动手啊,您是我老子,我老子成了吧哎哎哎都是作师公的人了,您得稳重,稳重知道不。嗷行了行了,药煎糊了你赔我呀” 老阁主抄起烧火棍就要训子,阁主招架不住挥舞着煽火蒲扇四处逃窜,小夕未安卧老阁主怀里看热闹看的直乐,哈哈乱笑,祖孙三人闹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 “你真的想好了,奏请传承国师大位予夕未” 蔺晨闷闷回了一声,接着耷拉下脑袋看火。 “我有预感这个国师之位将来能保他一条命,他天资奇高却身世坎坷命运多舛,比起蔺家子孙更需要这虚名。父亲,你怪我好了,我决定了。” 老阁主只觉得手心又开始发痒想抽人了。 “你为小苏尽心尽力,老头子也不那么看重身外虚名。随你吧。” “师尊,照这么说来师母当初嫁给你的时候芳龄不过桃李年华,不折不扣的老牛吃嫩草,南楚皇帝倒还真舍得” “什么老牛吃嫩草,怎么说你蔺叔我也是堂堂南楚国师、琅琊阁主,相当年何等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纵横江湖十多年收获多少芳心,多少美人儿听闻我娶妻那是一个花颜失色芳心欲碎” “师尊,师尊。” “做甚做甚,打扰长辈缅怀当年是何等失礼,你小子” “师尊啊,我若是你,绝对绝对立马闭口不言,只当刚才说过的话是放出的人身之气。” “啊你小子欠揍了是不是,敢说你叔放” 终于看见倚门而立对着他一阵冷笑的太座大人,蔺大阁主的大嗓门儿戛然而止,下意识的跳起身便外窜。 “叔,侄儿尽力了。” 梅东冥掩口葫芦乐不可支,起身向听了一场好戏的师母行礼。 “师母安好,弟弟们可是午睡醒了” 对打从梅东冥不满周岁起就开始照顾他的宇文念来讲,她在这个体弱多病的孩子身上付出的心血连自己的孩子们加起来都比不上,感情深厚了也不在意避不避嫌难不难看的,拎着手中长剑追着自家不成样的夫君跳窗而出。 “仨小子正满院子找你呢,你去陪他们玩儿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忌日 此去经年,故人皆老。 林氏小殊,仙踪飘渺。 蜡炬已残,泪洒阑干。 夤夜难眠,君可安好 风雪肆虐直到半夜才停,天方露白,北境长林军营中就先后驰出二十余骑,马儿已走惯了通往梅岭的路,不需刻意勒马提缰,慢慢踏着厚厚的积雪往梅岭而去。 北境山峦叠嶂相映成趣,若非冰雪覆盖的时节登上高峰远眺,林深树茂间还可见猴群蹿过枝头来回玩耍,高处松柏林立,平缓些的坡上翠竹成片,山间偶有溪流欢腾流过清可见底,景色甚美。可惜他们来时恰逢隆冬,除却雪压枝头冰挂山涧,确实乏善可陈。 因是祭扫亡者,连一向耐不住冷清爱笑爱闹的言侯豫津都庄重肃穆不苟言笑,更遑论时时伤心于挚友之逝的当今陛下。 马队碍于山路难行,将近午时才行至梅岭赤焰忠魂墓群。当年赤焰军全军冤死梅岭,萧景琰主持为赤焰翻案后,在梅岭立碑起墓四时祭奠不辍,至后来梅长苏逝于北境,萧景琰为其正名后遵其遗命使之长眠梅岭。 梅岭中的这片山谷遗世独立,飞鸟难渡人迹罕至,自蒙挚病后不便来此直至今日方迎来久违的访客,群竹掩映下有一处独立于墓群之外的正是他们此行所要祭拜的赤焰少帅林殊的墓地。 “北境已接连下了十多日的大雪,今日竟放晴了。” “莫不是小殊知晓我们要来探望他,跟老天爷讨了情面。” “蒙将军说笑了,苏兄倘有这般大的脸面,当年就” 当年就不会难逃冰续丹反噬,那么年轻就溘然长逝。 这话萧景琰明白,蒙挚明白,言豫津萧景睿都明白,明白是一回事,伤逝之情是另一回事,真正放不放得下,就是另一回事了。 萧景琰似是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般,亲自提着路上打满水的水桶,拎着粗布扫帚向着那处墓地走去。 “父皇,让儿臣来” “不必,朕自己来洒扫。敏琮,你出生时他已经去了,许多事你不清楚。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大梁、今日的父皇、今日的你,他是大梁的功臣,朕的手足,你的恩人。” “林叔父的事迹皇祖母与母后都教导过儿臣许多,儿臣心中十分景仰叔父,故而坚持追随父皇来梅岭拜祭。” “甚好,等下你给他行礼,让他好好看看你。” 萧景琰亲自扫去林殊墓碑前的积雪,拔掉四下的杂草,萧庭生默不做声地绞净粗布细细擦拭碑上的脏污,摆上香案祭品,燃上三支清香奉至萧景琰手上。 “陛下请。” 萧景琰跪在墓前郑重其事地行了祭拜大礼贡上清香,林氏已无后人,自是没了还礼的人,战功赫赫的百年帅府,一双父子满门忠臣埋骨这月冷风清的所在,等他百年之后,还有谁会记得他,记得为大梁献身的林氏呢 “小殊,隔了十年才来看你,幸好你大度没责怪我,还赏我个大晴天,足见你豁达胸襟。” “母后上了年纪出行不便,北境天寒地冻她来不了了,叫我代问你安好。” “朝中诸事顺遂,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我知你心系百姓,特告诉你知晓,放心吧,有我在,出不了乱子。” “上次我来时,几个孩子都还小。庭生,庭生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四处剿匪征战凭真本事得了平国侯的封号,多亏了你那两年的悉心教导,他也好学上进,你俩师生相得,你得意了吧。” “这是敏琮,我的长子,今年快二十了。你没见过他,这次出门前他请旨随行,待会儿让他给你见礼。” “霓凰前些年来过信,请旨将她的次子过继林氏给你继嗣,我思虑再三还是回绝了。” “我父皇与你母亲是亲兄妹,你我也是血脉相连的表兄弟,真要为林氏继嗣,我也会从膝下几个儿子中挑选。霓凰既已违背旧日婚约嫁作聂氏妇,哪里有资格过继孩子给你。” “小殊,转眼的功夫你都走了二十年了,孩子们长大了,我也老了。或许,下次面见就是黄泉路近之时,你若英魂犹在,别嫌弃我垂垂老矣耳聋眼瞎。” “小殊,你心真狠,说走就走,骗了我一回又一回。” “可我一点都不生气,我,一直记挂着你。” “你在天有灵,闲暇之时,来见见我吧。” 萧景琰在灵前跪了许久也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萧敏琮在众皇子中自幼便最得他的父皇宠爱,可父皇英武帝王的背后居然还有这般温情脉脉的一面,莫说是他,只怕连母后都未曾见过。 宫中每逢除夕前一日都会为林氏设祭,有时祖母和父皇还会特地出宫前往林氏宗祠祭拜。他不解祖母父皇为何这般爱重一个臣子,直到母后将他招至身边,含着泪向他叙说了那一段充斥了战火、鲜血、还有泪水的往事。他才懂得了林氏,尤其是林殊此人在父皇的心中的份量是无与伦比的。 如果说二十年前还有一位祁王伯伯更得父皇敬仰的话,自父皇得知一路从旁辅佐他从一个不起眼的郡王成为掌政太子,为他点灯熬油呕心沥血,甚至刚脱险境又上战场,为保大梁平安豁出性命的人是与他相交近二十年,曾以为永诀的毕生好友,最终永远留在了梅岭。 那样艰难那样凶险地走到最后,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还有弥补的机会,亲如手足的那个人便与他永诀。 无疑是在父皇心内的伤疤上重新划开一道深深的血口子,再也愈合不了了。 萧敏琮旁观着庭生哥哥恭恭敬敬地向他的“师尊”诉说这些年来的经历,读过的书,去过的地方,甚至受过的伤;言叔父不停地唠叨父皇如何如何勤于国政萧大统领如何如何的不知变通,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如何如何的思念他;萧大统领更加出乎他意料地抱着墓碑大哭了一场;连跟随而来的云医圣都少不了唠叨了几句;蒙大将军则豪爽地笑着与他告别,要不是他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这群前来祭扫的人中最洒脱的那个了。 “小殊,我出去走走,要不了多久就回来跟你作伴。那时候我就不走了。” 最后的最后,萧敏琮恭敬地向这座寄托了大梁朝最为尊贵的那些人内心刻骨思念的墓地扎扎实实地叩行大礼。 “叔父,我是敏琮,父皇和母后最大的儿子,敏琮。以后,我会代父皇来探望您的。” 十年之约,自父皇而起,由我为继。 “来,把药喝完再发呆。” 伴随着他最熟悉不过的药香一同的出现的是一袭身着灰色劲装的窈窕身影,不对,这么说并不妥当,这位姑娘不爱红妆爱武装,从见她头回起就没见她正正经经做女儿家装扮过,只顾着埋头炼药行医,要么就是习武练功。加之她身姿高挑挺拔,容颜清秀端方却不艳丽,更妙的是,她的嗓音也不似寻常女儿家温婉柔美,扮起男儿来倒有种意外的熨贴,仿佛她天生合该是个男儿。 也不知卫峥将军和云医圣怎会培养出这般与众不同的女儿来。 对了,最最令梅东冥头疼的是,这位云氏嫡长的大小姐已全权接管了他的调理修养事宜,一日三餐,服药睡觉,散步练功她什么都管,非但悻姨惯着她任她施为,从廊州寄来的飞鸽传书中也带来了一干长老们的“叮咛”,要求他须得全力“配合”云大小姐,否则待他日后回到廊州,逃家之事绝不轻饶。 于是,自打去年二十九那天池州下了整整三天大雪之后,他这十多日的功夫都只能困在这一方天地中接受飞流叔和云大小姐的双重看管,寸步难行。 “云姑,云大夫,在下这药都喝了半个多月了,病也没再犯过,可否停一停了” “叫不惯云大夫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我不介意。”云大小姐撩开袍角利落地坐下,示意梅东冥伸出手来让她诊诊脉。“你说没事不算,得我说没事儿了才能停药。” 说到称呼,梅东冥还有件不得不好好申诉的冤屈。云氏大小姐生平最恨他人叫她云姑娘云小姐之类,每逢有人死不悔改一犯再犯,那吃的苦头可就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了。 梅东冥还记得两人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在下梅东冥,这位是” “云氏云徽殷。” “徽殷何解” “徽乃祖父所赐,意指我当为云氏之柱石倚靠;殷字出自父亲,其中寓意少宗主应当知晓。” “哦我应当知晓” “我父亲乃是昔日赤羽营主帅林殊的副官卫峥,这个殷字,取意赤血长殷。” 好个云氏支柱,好个赤血长殷,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只静静站在廊下与他见礼,举手投足间的气势已令他折服。 “云姑娘” “梅少宗主,今后请牢记勿要叫我姑娘、小姐之类的称呼。我早过了摽梅之期,将来必将担起云氏医圣的重责,那般柔软的称呼不适合我。” 梅东冥被她一番抢白教训得喃喃说不出话来,本以为云大小姐不过是一时的气话说过便罢,不料他只说错了一回,那日的药苦得无法下咽。 他是咽也咽不下,吐又不敢吐,一碗药喝完直灌了三大杯水才堪堪止住心下犯上来的恶心。 之后问起时,云大小姐毫不避讳地直言是她故意在药中多加了一大把黄连。 “既然口头叮嘱不管用,想必是苦头吃得还不够。若下次还叫错,就不是多加一把黄连那么简单了。” 自那而后,江左盟池州分舵自少宗主而下到看门护院的土狗阿黄,见到将来的医圣云氏徽殷,都恭恭敬敬地唤一声“云大夫”。 “脉相还成,再吃几副就可停药了。江左大多气候阴冷潮湿,于你养病无益,以后还是少与人动手少动气恼怒,也可少病上几次。” “真是矫情的娇贵人,换了寻常人家劳作一月都未必能得你一碗汤药的银钱。也就你们江左盟财大气粗,盟中长老把你当心肝肉宝贝,要不粗放散养着试试说不定不需喝药,只消多干些活儿,也能活得长长久久。” 云徽殷年纪轻轻跟随母亲走南闯北生死人肉白骨的事也做了不少,见多了因贫寒请不起大夫吃不起药的穷苦病人,也见多了舒坦日子过多了富贵成疾的豪富病人。这次江左盟得知她置办药材之事滞留池州,为请她多留几日照管梅东冥慷慨免了她送药回浔阳的押送运费,这虽不是一掷千金的败家之举,于她而言不过多耽搁日的行程,就能省下一笔所费不赀的开销,她当时连考虑都未考虑便答应了。 照管一个病人而已,不在话下。 江左盟的少宗主比她预想中还要年轻些,看似是个沉静温和的文弱青年,骨子里却藏着远胜常人的固执坚韧,谦逊谨慎儒雅体贴,再长大些必能倾倒无数闺阁少女。 “梅某也有同感,不如云大夫肯为梅某做回说客否只消说服了几位长老,梅某正好一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渔樵耕做的辛劳,姑且当作是强身健体。” “你江左盟的长老们太凶残,我不去触这个霉头。” 云徽殷甚有自知之明,她阅历虽广却多为有求于云氏的病患,平白无故的跟几个老狐狸斗智斗勇的经验她还没有,贸然送上门去只会被摆上一道,为了梅东冥这个刚认得不久的小屁孩儿不值得碰得自己头破血流。 梅东冥很是不文雅地两手一摊,仗着年纪小她两岁做无赖状。 “云大夫都做不到的事,在下愈加无能为力了。” “顽皮。” “有云大夫珠玉在前,顽皮些也无碍的。”仰头喝完药,不甚文雅地啧啧嘴,唉,都是苦味儿,可惜云大夫就在一边儿虎视眈眈,连偷吃颗梅子去去苦味儿都不成,“云大夫已在这儿耽搁了月余,上元节就在后日,可否赏脸在江左盟与我们这些江湖莽夫同贺佳节” 浔阳云氏这次所进的药材量多品类也多,其中还有几箱极为难得的上品黄芪,反正母亲被请去了北境,祖父也早早去了药王谷寻晦气,她既没兴趣去北境挨冻也无意去给两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儿拉偏架,这才自告奋勇来了池州。 “既无家人,留在浔阳也算不上团圆,在哪儿过不一样。江左盟好吃好喝待我如上宾,我就厚颜叨扰了。” 是啊,既无家人,在哪儿过不是一样的。 云徽殷见他神色黯然,思及母亲曾说起过的那位传奇人物,那些尘封的过往,忽然意识到无论怎么冠冕堂皇的安慰于他而言都是一片苍白无力。 “梅少宗主在这分舵也闷了十多天了,可有兴致陪我去药堂打打下手” 梅东冥莞尔一笑,悠然从容起身整整衣衫,顺手取来大氅披上,向云徽殷侧身请行。 平素再如何故作坚强果决,云徽殷内心里女儿家的柔软依然是磨灭不掉的,他还没说什么呢,云大夫便心软了。 “能为将来的云氏医圣效劳是在下的荣幸。请。” 比起来时碍于言侯带伤慢行,回程时为赶上正月十六开朝议事,萧景琰一行人快马加鞭兼程赶路,赶在正月十三便回到了金陵,言侯则陪伴奉命回金陵养病的蒙挚和为其看诊的云氏医圣云飘蓼缓缓而行。 “照此说来,蒙卿的病势并不容乐观,云医圣可会随同蒙卿一道回京继续为其医治调养” “母后放心,医圣心慈,既然不远千里奔赴北境为蒙卿看诊治病定不肯半途而废。儿出发前云医圣收到一份传信,似是与云氏在池州新购的一批药材有关,豫津蒙卿会随同云医圣前往池州先处理事务后再一同进京,想来不过迟上日功夫。” 萧景琰回到宫中略作休息,头一件事就是去长信殿向他的母后请安。 此次出行,母后替他一力承担朝堂内外的政务,遭遇行刺之后更是力压后宫非议,平息前朝风波,是这世间待他最真最诚的人,也是小殊之后为他劳心劳力最多的人。 “景琰,你此次遇刺之事前朝后宫都已派人暗查,只不过线索太少,能漏出风声去的人太多,谁有嫌疑谁没嫌疑的一时半会儿很难查出来。” “母后顾虑甚是,朕也未指望在朝中能这般轻易的查出主使之人的证据,好在会做这样的蠢事的想来就也无过寥寥几人,朕已暗中派人盯住,瞅准机会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静太后虽上了年纪,脑子却不糊涂,既然儿子心里有数她便无须赘言。何况比起并未有所损伤安然回返的儿子,她这些日子来琢磨的却是另一件事。 “你书信回金陵指名户部寻找的那个叫宫夕未的孩子,户部来回查了三遍,都是查无此人。沈追猜忖这孩子用的是化名。想来你已知晓此事了。” “是,在南陵休整时母后已派人告知过,儿问过景睿,他也言道江湖中人多有隐姓埋名行走在外的,用假名不足为奇。可惜找不到这年轻人,朕倒不知怎么报答救命之恩了。” “陛下留了天子剑给他,许了他自由出入宫禁直面圣君的权力,以后定有相见之日。哀家介意的是另一件事。” 近些年静太后年岁渐长,慢慢容易觉得疲倦,少有什么事儿能令她这般介怀牵肠挂肚。萧景琰深感非同寻常,他事母至孝,急于为母解忧,自然赶忙追问。 “母后请说,儿愿为母后解忧。” “忧,倒也谈不上。”静太后摇了摇头,拍拍儿子的手以示安抚,“哀家只是想起了往事,想你曾经因为险些错失认出小殊的事儿抱憾终身。” “景琰,哀家年纪大了,老糊涂了,有件事翻来覆去想了好些日子,本不欲无端揣测,然而,哀家惦记着你,怕你错过一次不算,若再错过一次,这一辈子都会悔恨难安。还是须得告诉你知晓。” 说到错过,说到悔恨,他今生最大的错失唯林氏小殊而已,还会有其他 “圣人推崇孝道,世人也皆视孝道大如天,上到氏族子弟下至文士儒生受家中庭训私塾教导,凡遇尊上、直系祖宗和父母亲长的名讳,书写之时必会减笔避讳。想想昔日你问哀家是不是早就认出了苏先生便是小殊,哀家便是自翔地记中看出端倪。” “母后与晋阳长公主感情甚好,故而知其闺名,借此发现小殊书中减笔避讳猜出苏哲就是小殊,是母后细心却不算母后本事。” “哀家是深宫妇人,要那么大本事做什么。只要你一切安好,哀家便没有不好的道理。” “是,母后待儿的心意,儿此生都难报答一二,只盼来生再做母后的儿子接着报答。” 静太后听罢没好气儿地哧笑出声。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那么孩子气,也不知平日里怎么教导几个孙儿的。 “只顾同你说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打什么紧。景琰,哀家依稀记得当年小殊身边有个色艺双绝冠盖满京华的女子,据说随小殊去了北境,后来怎样了” “母后说的是宫羽朕听闻战事结束后她并未随黎纲甄平回江左盟,下落不明了。” “她果然是叫宫羽。那便八九不离十了。” “母后” 萧景琰见静太后说着说着兀自出了神,自己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一头雾水地接茬儿等着母后琢磨够了来为他解惑。 “哀家听闻这位宫姑娘当年极为仰慕小殊,为他出生入死用至死不渝来形容都不为过吧。” “不错。宫羽恋慕小殊江左盟上下几乎人尽皆知,小殊过世后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江左盟中有人猜测她当年追随小殊殉情而去。” “殉情哀家没想到江左盟内有此一说。景琰,宫羽,姓宫,宫夕未,也姓宫,照世家子弟的习惯,夕未二字若是减笔后所得,那各自加上一笔合作一处,你觉得是不是太巧合了” “夕未加一笔合作一处,合作一处殊是殊母后,是林殊的殊” 萧景琰虎地一跃而起,座前的杯盏碗盘乒乒乓乓倒了一地他也顾不得,回想起客店中数面之缘和而后的救命之恩,结结巴巴地向静太后仔细絮叨当日种种,急切地要得到肯定。 “是了是了,我见他第一眼就觉得亲切,他眉眼更像宫羽我这才没有多留心,现在想来,宫夕未定是因着小殊的缘故才赶回客店救援的。母后,他是小殊的儿子是小殊的儿子” 静太后就是担心他一旦得知方寸必乱才犹豫要不要说,坐视他时时伤感愁眉不展,做母亲的心里不好受;眼看他欣喜若狂手足无措,做母亲的同样为他担忧。 “景琰,别急。这都是母后的猜测,在未得证实之前母后希望你莫要太过着相,更不要对外声张。无论宫夕未是不是小殊的儿子,他既不愿以真实姓名相告,就没打算让你知晓他的身份求得什么恩宠回报。他于你有救命之恩,你我母子不可以怨报德啊。” “母后教训得是,儿当另行详查后再做定夺才是。” “只是母后倘若小殊真有儿子,林氏有后,那不是太好了吗” 是么当真是太好了么真要是好事,为何要藏着掖着不报知景琰知晓呢静太后思忖再三,实在想不出隐瞒能带来的好处。 于此事,她所顾虑的诸般后果远比景琰一味的欣喜若狂来得多得多。 “景琰,还有一句话想跟你说说。” “母后请讲。” 萧景琰乍闻静太后的臆测喜不自胜,一颗心早不知道飞去了哪儿,看着什么都觉得无比美好,哪儿想得到母后随后一句话险些将他击懵了过去。 “蒙卿病得突然,你将庭生暂留北境统领长林军,母后觉得不宜为长久之计,还是得在朝中另选得力武将前往换回庭生才好。” “庭生是儿一手带大的,儿不信他会生出异心。” “母后没有说他会生异心。权力和欲望是相匹配的,当他不知晓自己是谁的时候,他自然会谨守为臣的本分不越雷池一步,可母后总觉得你遇刺之事背后还有更深一层的阴谋,庭生难免不沦为幕后黑手的一枚棋子。” “召回他,就是爱惜他,母后是这个意思吧。” “是,召回他,杜绝所有异动的可能,便是为你祁王兄保住这点血脉。景琰,这世间有太多的不得已,即便你是帝王,依然有你无法违拗的律法准则。母后不想你面临人情与法理的抉择痛苦万分,宁可现在” “母后不用说了,儿懂得,儿自会斟酌。” 静太后读懂了萧景琰眼中已平复下来的坚定如常,明白自己的话他是听进去了已无须赘言,便摆摆手道。 “景琰,哀家累了。你也辛苦了一路,回去休息吧。” “母后保重。儿告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劫药 池州内张灯结彩披红带绿,随处可见年节时的欢腾景象,私塾书院的先生们放假休课,大大小小的孩童们纷纷跑出家门约上四五小伙伴儿躲在街边嬉笑玩耍。冷不丁爆竹声炸开,爱热闹的孩童们都丢下手上的玩意儿一窝蜂朝响声来处奔去。 “梅少宗主很喜欢这些孩子,还是喜欢他们手上的玩意儿” 自打他们出了分舵的门,云徽殷就没见梅东冥的目光从路边顽童的身上挪开过片刻,有些喜爱,甚至有些羡慕的神采,完全不匹配其江左盟少宗主的身份。 “都不是,我羡慕他们的无忧无虑随心所欲,我从未经历过的肆意妄为。”甚至闯祸后被父母抓来教训,无不令人称羡。 再羡慕也没用,这些随着时光流逝过去便过去了,没人补偿得了他。然而这种感性的安慰云徽殷说不出口也不屑于说,她甩过去一个“你是不是脑子有病,需不需要扎两针”的眼神,加快了脚步当先而行。 “飞流叔,你瞧云大夫是不是在说她是二十来岁的大人了,懒得跟我这个十几岁的小屁孩儿计较” “是。” “难道我一点儿都不值得她同情怜悯一下么” “是。” “飞流叔,你也欺负暖暖。” “没有。” 飞流言简意赅如故,眼中却笑意闪动。 身边最大的靠山都没得指望,再矫情都没人理啦。想想自己也是触景伤情,一下子幼稚得沦落到希冀他人的同情,唉,果然是越活越回去了。 幸好,还有飞流叔陪他同聚团圆节。 “云大夫,等等在下,等等在下。” 这云大夫实在不讲理,明明听到了他跟飞流叔的调侃耳朵根儿都红了,还越走越快越走越来劲。女中豪杰都不足以形容之,啧啧,居然勒令他不许动内力,不用轻功怎么追得上她这神行千里的步法啊 池州城里的云氏药堂离江左盟池州分舵不过两条街的路,云徽殷当先行走如风,梅东冥在后匆忙追赶,飞流悠闲地跟在最后头,光看热闹不说话。 快到云氏药堂时云徽殷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药堂虽久负盛誉,但非逢时疫又无灾荒,药堂外熙熙攘攘围了一大群人不像是排队看诊反而在看好戏一般指指点点,这于药堂而言绝对是异乎寻常的事。 “看来云大夫邀在下出门走走并非临时起意。既然有用得着在下效劳的地方,在下是否有权利先问个究竟” 云徽殷樱唇微抿,贝齿轻咬,犹豫了下,轻声道,“此事说来也是蹊跷,这两日云氏采买的药材本已差不多装车准备起运,就差母亲所特别提到的几箱上品黄芪,半月之前听闻风声言道有人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要截胡这批药材,半月来动静全无,我渐渐没放在心上。不料早上我出门时药堂伙计来报说有批人硬闯后院要抢药材,我出门前令伙计先去池州府衙报官,请了衙役差官来出面,本以为” “本以为官府出面可以呵退来人,云大夫带在下和飞流叔来也不过防万一而已,却不想衙役拿这些人一点办法都没有,还需我二人出手。” 云徽殷凤眸一瞪,险些当街怒叱,又唯恐被远处人群察觉,只得压下怒意冷冷道。 “我好容易把你的身体调养得好一些,你别想再给我惹出什么旧病复发的麻烦来。即便要动手那也是拜托飞流叔出马,云氏药堂自有重谢,与你丁点儿的关系都没有。” “当真不需要我出手相帮” “江左盟名头虽响,你这少宗主却没什么威望,指望你镇场面还不如指望飞流叔,至少不会一动手对头没倒自己先倒。” 孔夫子曾经曰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至圣先师怎么就没说过,倘若不幸遇上了牙尖嘴利又拿捏着自己七寸的厉害女人又该怎么办。 “看来云氏药堂的情况还不甚紧急,至少云大夫还有时间跟在下打嘴仗。” 哎呀,逗弄人逗弄火了,人家不乐意了。 云徽殷心下窃笑,眼瞅着梅东冥脸一点点黑下去,被人上门找麻烦的阴霾都散去了不少。 “急的急的,这不是请你们同来算是搬救兵了么。好在池州府衙差役来得及时,来人本不欲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这会儿被差役堵在门外,周围又围上了那么多百姓围观,他们就算想硬抢也没那么方便。” 真是服了这个云徽殷,虽所料在情在理,可她就没听过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说法么 “云大夫,前门无碍不错,可你云氏药堂备发的药材又不是堆在前头。你就不怕他们明面上跟你们在前头纠缠,暗地里去后院强抢药材么。” 云徽殷闻言脸色大变,二话不说拔脚便往药堂后街的侧门跑去。 “飞流叔,快去跟着她。” 药材丢了还能再筹,人若出了事儿可没处找补。 “你呢” “我谨遵医嘱不得轻动内力,不能用轻功,追不上你们。” 药堂后院是否有变还未可知,若被云徽殷事后算账起来,他十成十要倒霉。 昔日琅琊榜首,而今药不离口,人一辈子总是半世风光半世哀愁,有些求得生前身后名,有些唯愿澹泊平凡了残生。 云飘蓼还清楚记得昔年金陵城中柔声安抚她的江左盟宗主,那人犹在病中,苍白虚弱,明明身体已经无力支撑,一颗七窍玲珑心照样百转千回片刻不曾停歇。 这样的人,真正应验了慧极易夭、情深不寿那句话。直到赤焰冤案昭雪,夫君重获朝廷封赏后便即重跨战马披上战袍再战北境,她才从旁得知金陵苏宅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麒麟才子居然是曾经名动天下年仅十七岁就陨落梅岭,令天下人唏嘘不已的林氏小殊。 时光荏苒,二十年过去故人尸骨早寒,梅长苏带着无可企及的荣耀和光辉走上神坛后就干干脆脆地撒手人寰,把无尽的离愁苦痛留给活着的人。顶风冒雪带着一干旧臣故友不远千里奔赴北境的陛下,二十年如一日执意固守旧约的蒙大将军,还有她曾有过一面之缘注定背负梅长苏所有恩怨情仇的孩子,都是梅长苏亲手种下的因结出的果。 照顾蒙挚有段日子的云医圣不假手他人,亲自筛了药洗净,加水煮药,三遍水一碗药,熬出的尽是精华所在,亲手端到蒙大将军榻前盯着他喝干净。 不是什么纡尊降贵刻意讨好权贵之类的说法,而是蒙挚蒙大将军这位曾经的琅琊高手榜上排名第二的绝顶高手,非但为人忠恳武功一流,逃避喝药怕苦怕酸的名声也是响当当的,在领教过几次当面接过药碗千恩万谢背后倒药砸碗干脆利落的举动之后,云医圣早早放下了架子挽袖子上场,什么男女大防朋友妻不可戏的统统丢到一边。 不喝是吧,可以,掰开嘴灌。灌完不给蜜饯甜嘴不算,丢开完整整弄皱了的衣袖,凉凉丢下一句,“蒙大统领,你日后见到梅宗主,他若问起你怎么这么快去见的他,记得告诉他你是怕苦不吃药生生病死的,不然还可晚去个几年。” 蒙大统领见鬼似的惊悚表情她是懒得再回忆,好在打那之后他拿过药就跟现在这样,捏着鼻子都会乖乖喝干净。 早听话配合些多好,非得逼她动用非常手段。 “云医圣,处理完池州云氏药堂的事务是不是就能转道回金陵了” “是。为了浔阳云氏些许杂事耽搁了言侯爷行程,民妇有愧。” 有医圣在侧加之又是半月功夫修养,言侯爷的伤势早就大好,耐不住性子弃车骑马,他一向没个当侯爷的架子,身边青梅竹马管头管脚的好友不在,他更是乐得轻松自在,一路上问东问西对什么都好奇,也幸好云飘蓼常年在外行医见多识广性子又好,一一作答也不嫌厌烦,打发时光甚是默契。 “诶,医圣说的是哪里话,本侯爷年轻时还算行走过几次江湖,当今陛下登基后派我出来任职实务,忙忙碌碌这许多年竟再无出门游玩的时间。托医圣的福还能多在外闲荡些时日,倒是本侯爷该感激医圣才是。” “侯爷爽朗豁达,若非生在名门望族,确实适合闯荡江湖,必定可以左右逢源载誉而归。” “医圣果然好眼光,我” “弟妹就别夸奖他了,咱这位侯爷可是禁不起夸的,你再说下去,他指不定沾沾自喜起来回了金陵转脸向陛下请辞带着他那一府的家丁护卫前呼后拥闯荡江湖去也难说。” 言豫津年轻时“行走江湖”的经历他们这些老熟人是尽人皆知的,时隔多年重又提起,言侯爷恼怒之余颇有几分感伤。 他们可不就是与苏兄相见于江湖,力邀他入京,之后才有了那些事的发生。 近些日子感伤的事儿见得多了,云飘蓼实在见不得这群老男人们再起感伤,赶忙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处宅院岔开话题道,“前面就是云氏药堂的侧门,两位恕罪,药堂前门用来坐堂经营,还得委屈二位从侧门入内。” “不妨事不妨事,蹦高翻墙的事儿蒙大将军过去也没少做,走个侧门不算什么。” 正月里的债,还得快,言侯爷立马逮着机会回敬过去。哼哼,过去做的傻事大家谁都别说谁少,你蒙大将军还是大统领的时候,可不时常被苏先生嫌弃口拙舌笨嘛,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 “言侯爷,你年轻的时候不是螺市街的常客么,这种闲事侯爷竟也管的过来” “本侯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欣赏歌舞美人儿跟管闲事两不耽” “误”字还含在口来不及蹦出来便被隐隐传来的金石敲击之声截断,随之飘来的是风中隐约可辨的血腥气。 “云医圣,那个方向,是不是你云氏药堂的宅子” 比起言豫津,久经沙场的蒙挚对血腥气则是敏感得异乎寻常,不论是非对错,有人伤亡就是了不得的大事,蒙大将军下意识地便要冲过去一探究竟,但他刚从马车内探出半个身子就硬生生被云飘蓼拦了下来。 “弟妹” “大将军稍安勿躁,且在此等等,待我自去看看。” “弟妹不谙武功,不如我去” “蒙大将军就陪我待会儿吧。医圣请便。” 蒙挚本待再言,却被言豫津笑嘻嘻地堵了回去,他满脸不解地目送云飘蓼带着几个云氏的护卫纵马过去,等着言豫津给他一个说法。 言侯爷故作神秘地摸摸光溜溜的下巴,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来往过招的一群人影,眼底闪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高深莫测。 “您是奉旨养病的大将军,云氏的事务说到底是自己的家事,如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云医圣自会求助于你我,届时相帮是仁至义尽;若云氏自己能解决你我却冒失出手,那就不是襄助而是给人添堵了。江湖人最不喜与朝廷权贵有所牵扯,浔阳云氏虽不是一本正经的江湖豪侠,总少不了涉足其中,咱们还是别随便给人添麻烦了。” 蒙挚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儿地抱怨起来。 “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聪明人,脑子转得比陀螺还快,满肚子弯弯道道比北境山麓上的拐弯角都多,我说不过你们,等着,等着总行了吧。” 云徽殷武功不高却胜在熟门熟路,飞流这个琅琊榜首也只得紧随其后,待梅东冥谨遵医嘱微喘着放着轻功不敢用一路跑到云氏药汤后街的侧门时,忽然惊觉自己先前那么纠结的“医嘱”很有可能会变成“遗嘱”。 谁能告诉他在号称铁桶一般的江左盟势力范围内居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一支来历不明战力惊人的黑衣蒙面人。 人多并不是关键,乌合之众往往一击即中溃散逃去,这几十号人进退有道攻守得宜配合默契异常,显非几日之功可得。几十个堪比一支精锐奇兵的黑衣人借着云氏前堂被围无暇分心的机会直接攻入后院强抢装了药材的大车,云氏尽管有几个好手护卫,怎奈寡不敌众,来攻的黑衣人中亦不乏身手矫健之流。勉强抵挡了不久便退入院内,后院停放的大车已有十多辆被推到门外等待后援。 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云氏药堂后街侧门本就紧挨着汾江支流便于装运药材,如不是梅东冥起意想到个中症结,贼人无声无息中就能经水路把这批药材偷运干净。 也幸好贼人惦记院里剩下的十来车药材不曾退走,才让适才赶到救援的云徽殷略略松了口气。 不过在梅东冥看来未来的云氏医圣的这口气松得未免太早,飞流叔武功卓绝不错,一个人终究敌不过几十个人联手夹攻,云徽殷身手粗浅防身尚嫌不足,哪儿有余力退敌。云氏护卫节节败退,已容不得他不出手。 他一摸衣袋,心下暗暗叫糟。江左盟的传檄金笛没带在身上,大白天的传讯烟花也不知悻姨那边看不看得见,真要求老天爷赐福了。 “飞流叔,传讯烟花” 飞流被十多人围攻虽游刃有余却不免束手束脚不得脱身,听闻梅东冥高声提醒旋即扭身暂且逼退近身贴上的几人,甩手摸出怀中传讯烟花弹至空中。烟花不比金笛声音尖锐,那极为短促的一声爆开,不知有几人能闻。 “梅东冥,你不许动手” 云徽殷左支右绌溃不能敌,所幸对方无意伤人,不然早被放倒了,饶是如此照样险象环生。 梅东冥见她自身难保还不忘医者本能,是又好气来又好笑。 “你若舍得这些药材我便罢手不管。” “不成这批药云氏筹得辛苦,哪能不要”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天底下的女人都如悻姨一般就好了。 “你带云家负伤的弟兄退回院内,尚有余力的留下。我江左盟分舵的弟兄很快能到” 他故意把江左盟三个字咬得又重又响,虽知没法儿以此退敌,吓阻来人一番令他们有所顾忌也是好的。 黑衣蒙面人们先前听到梅东冥唤同他们交手之人叫“飞流”时心下已存了犹疑,来人沉默寡言下手却着实诡异莫测,一身功力浑厚无匹武功招数却集多家所长,他们近二十个人围攻他一人都无力将其拿下,恐怕是遇上了琅琊榜上的头名高手。 再听那年轻人自称江左盟中人,心下暗道晦气。尽管他们得人相助潜入池州城劫药直到此时才被发觉,却是直接被江左盟中地位超然的顶级高手逮了个正着。 换了一般的江湖中人,兴许忌惮江左盟赫赫威名就此撤手,黑衣蒙面人虽下手稍稍顿了顿,可也仅仅迟疑了片刻,之后攻势愈紧,想来是担心江左盟援手赶到把他们一网打尽。 飞流出门虽未带剑,仅仅赤手空拳迎敌已然让围攻他的蒙面人忌惮不已,云氏护卫有了两个强援,纷纷转而围住被劫走的大车,逐一击败看守大车的蒙面人拖回大车,梅东冥则在云氏护卫左近挡住来援的蒙面人,他家学渊源只限于气力难继,虽嫌弃黑衣人所使刀剑粗陋,也不得不“借”来一用。 他们这边强弱联手,不求取胜但求退敌,开始时黑衣人为保住抢来的药材防守分散容易得手,被夺回几辆后黑衣人也学了乖,将余下的大车聚拢到一处,几十个人团团围住大车拦阻上前的云氏护卫,黑衣蒙面人中的十来个好手也分别迎战飞流和梅东冥二人。 云徽殷避在院内心里头着急,她是有心邀飞流来助拳,全没打算拖梅东冥下水,哪怕调养过十来天也不能改变这位江左盟少宗主一身超绝的武功只适合拿来欣赏的事实梅东冥胎里带来的心肺不全,琅琊阁主拼尽一身医术费了不知多少珍惜药材才保他活了下来,随着年龄渐长功力日渐深厚,加之后天调理得当修身养性维持心境平和方看似与常人无异。最近接二连三与人动手,于其根本而言是极大的损伤,要是不小心再受点伤什么的,江左盟就此赖上她事小,梅东冥纵有过人天资深厚内力也免不了落下隐患再难病愈。 所幸近来梅东冥得云徽殷悉心调理,且这些蒙面人人数虽众,却没有顶尖高手出现,他周旋其间尚能应对,只是这些黑衣人寻得固守的法子,他与飞流叔一时拿他们不下,久拖无益难免着急。 “大小姐,前院的坐堂大夫被一群地痞无赖困住了,几个身手好的弟兄们也被堵在前院过不来。” 早先派去前头打探的伙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避开那些人的眼线溜回来向她报信,尽管不出意料这些人为拖住他们大费周章使尽浑身解数令前头药堂的人无力救援后院,云徽殷依旧为她的束手无策心焦不已。 “大小姐,前头有船靠过来了,只怕是来接应的贼船。” “大小姐,家主带着几个人与外头的人动上手了。” 母亲母亲怎么这个时候赶到了,要知道母亲大人医术虽高本身却是一点儿武功都不会的,要是带的人又不够多,贸贸然闯过来恐怕不仅帮不上忙,还反过来给飞流和梅东冥添麻烦。 “你们紧守院门莫要出去。” “大小姐,您做什么去梅少宗主吩咐了不让您出去。” “就凭我那两下子,出去动手就是送死,这我还不知道。你们撒手,我只是把母亲带回来,她在外头比我更碍事儿” 云氏护卫闻言尽皆默然,知女莫若母,这句话反过来照样说得通,他们拦得住大小姐不冒进,却拦不住她去援护家主,只得放手任她跳上院墙瞅准机会往外蹦。 究竟是自己这边的援手来的快还是对方的同伙先到,梅东冥本就在赌,眼看贼人有备而来接应的三艘低桅货船已慢慢逼近岸边,船上依稀可辨同他们周遭的黑衣蒙面人相同装束的同伙不在少数。云氏这边匆匆而来的云医圣本身还需要他人保护,几个护卫中并无拔尖的高手。这么一来不是帮忙反倒成了添乱。 在梅东冥看来大车已夺回不少,余下的被蒙面人紧紧护住若要硬攻云氏免不了会填上人命,再要紧的药材都没性命重要。睨见飞流那边暂无危险,他利落地劈开缠在身边的几个黑衣人直奔陷入危境的云飘蓼而去。还没等他赶到云飘蓼身边,云氏药堂的后院墙上突然冒出头的人影差点没害他吓出一身冷汗来。 “云徽殷,给我下去” 还好不必他冒着再被灌上几碗黄连汤的危险呵斥云徽殷云大夫,云医圣代劳了。当然,要是没有因着这一声怒斥引来蒙面黑衣人的注意就更完美了。 眼见岸上的打斗已呈胶着,船上赶来接应的蒙面人中疑为首领的两人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一人挽弓搭箭劲道十足的四棱箭簇直射云飘蓼,另一人足下轻点悄然跃上河岸,避开当世第一高手的周围急袭云飘蓼。 梅东冥已在云飘蓼左近,箭枝来势汹汹挟带的力道令他不由皱眉,射箭之人功力深厚,远非攻入云氏后院的那些人可比,若此人先前便出手,云氏的护卫很难等到他们赶来援护。这样的高手却到此刻方才现身,十分不合情理。 现下情势变得危急,刚挡开船上射来的铁箭,又有一人悄无声息闯了过来,猛的一拳携千斤之力直扑云飘蓼,大有将之力毙当下之势。 梅少宗主心里一寒,手中长剑剑势未及收回,他只得抢上一步挡在云飘蓼身前,同样一拳挥出硬生生接下对方内力澎湃的一击。 要说单纯比拼功力,梅少宗主托庇于母亲十月怀胎时的精心养护和琅琊阁主流水价的名贵补药不要钱似的往下灌,年纪轻轻天分加勤奋,不说傲视群雄也当真少有敌手,尽管仓促迎敌完全没有取巧的余地依然能将云医生护得周全不落下风。 两人交手之后各自被倒逼了两步,黑衣蒙面人眼底闪过诧异,全没料到面前瘦瘦弱弱的一个居然能接下他开碑裂地的一拳,他本欲打伤此人后好擒住云飘蓼要挟云氏,这人如此强横挡在身前,竟令他一时无从下手。 “敢在江左盟的地盘上干这等买卖,也不问问江左盟的人。阁下未免托大了” “江左盟威名显赫,可惜你们以寡敌众,我即使在这儿杀了你们,江左盟也寻不到我头上。” 蒙面人嘿嘿怪笑着再次出手,拳势如狼似虎步步紧逼,梅东冥缓过一口气没有察觉到什么不适还来不及暗自庆幸,横剑低喝剑气如虹迎向蒙面人,只是他一面忌惮蒙面人对云飘蓼有所不利,一面有怕拳剑往来伤到她,不得不小心游走于医圣身边,比之全力施为的蒙面人不知吃力了多少倍。 “云医圣,冒犯了。” 与蒙面人继续缠斗下去对他十分不利,当他打定主意要溜的时候,在场除了飞流还真没人捉得住。轻声告罪后不待蒙面人反应过来,梅少宗主干脆利落地揽住医圣,身形诡异地生生横移了丈许,再眨眼的功夫已飘到云氏药堂的院墙之上,好好放下是来不及了,仗着院内人多院墙也不高,再爽气没有的松手将这位闻名天下的女医圣“丢”了下去。 “母亲”云徽殷和几个护卫赶紧上前接住母亲,上下查看是否有损伤。外头形势危急对手强大,梅东冥事急从权当然没错,但母亲的安危同样重要。 梅少宗主匆忙放手无暇多作询问,这蒙面人似乎认准了要跟他过不去,他还不及跃下墙头便被此人劫了个正着,此人功底扎实内力浑厚,方才趁其不备得以脱身算是侥幸,这回蒙面人有了准备,再想金蝉脱壳难了。 云飘蓼惊魂未定有些愣愣的回不过神来,云徽殷心焦母亲安危,前后左右确认母亲安然无恙后安心不少,可刚一抬头就看见连续对招后她那不听话的病人深深几下大喘气,皱着眉头按捺下身体不适接着与蒙面人交手。当下决定道谢归道谢,该喝的药一碗都别想少。 “母亲是接到飞鸽传书赶来的北境蒙将军无事了” “蒙将军和言侯爷跟着一同来的。徽殷,梅东冥不宜与他们两人照面,待会儿援兵到后你先带他避一避。” 梅东冥的存在金陵那边至今还无人得知,她与琅琊阁和江左盟都有过约定同守这个秘密。徽殷不知内情请了梅东冥来助,无论蒙大将军和言侯爷那边是否会识破他的身份,她都得遵守约定。 “母亲” “不要多问,照我说的做就是。” “哔、哔,哔” 岸上打斗正酣,河中突然响起尖锐的竹笛声,尚能动弹的黑衣蒙面人们二话不说丢下苦战中的云氏护卫退向船上,不但还未劫走的药车弃之不管,连受伤倒地的同伴他们都吝于多看一眼。 “现在才想到走,迟了。” 醇厚的男音在街巷尽处响起时,身着江左盟服色的汉子们已将这里前前后后围了个水泄不通,连三艘贼船的周围也慢慢有数艘大小不一的船只驶近下锚。 “朋友既然来了,事情也做下了,下了江左盟的面子还能全身而退,郭某以后可就没有颜面在江湖上混了。” 江左盟池州分舵的舵主亲自出面堵人的情况可不是时常会发生的,至少这位名列琅琊榜第五位常年替江左盟谨守门户的郭舵主还没有胸襟开阔到可以容忍不长眼的家伙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劫货、伤人,唯一值得惊喜的恐怕是他本以为看似身子单薄病弱跟前代梅宗主有的一拼的少宗主居然很有两下子。 这头江左盟援手赶到,那边儿言豫津见势不妙带着一队禁军也靠了过来,头尾相接呈合围之势,黑衣蒙面人一方形势立转眼看成了被捉的瓮中之鳖。 “云氏好大的面子,连禁军都听凭差遣。” 与梅东冥缠斗着不肯罢休的黑衣蒙面人发出几声阴测测的冷笑,他又不是傻瓜,强手纷纷而至,他们原先的人手在飞流这位琅琊高手榜榜首的施为之下已废了大半,原以为是花架子一个江左盟少宗主却是个棘手的人物,眼下的情势于他极为不利,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云氏乐善好施医济天下,一朝有难八方来援再正常不过了。倒是你们这些不敢以真面目见人的贼子,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这样的话说得早了些吧。 黑衣蒙面人打了个呼哨,河中三艘桅船升帆离岸,他全力一拳逼退梅东冥,趁着郭舵主未及赶上欲借着岸边跳板跃上居中的一艘船。 郭舵主怎肯轻易放过他,随手抽出身边帮众腰间配刀,运足内力到臂上,配刀带着劲风直追黑衣蒙面人,黑衣人身在半空无处可躲,虽侥幸侧身避过要害,还是逃不了被这凌厉的配刀在腰际开了个血口。 江左盟的船已围了上来,眼见三艘船已无处遁逃。就在此刻突生急变,当先的一艘贼船上轰地燃起大火,火势很快蔓延至整艘船。 这艘着火的贼船当先开道,悍不畏死地撞向围在周遭的江左盟大小船只,有两艘小船被当下撞翻,一艘大船险些被烧着,其余两艘贼船紧随其后竟也冲出重围逃去。 郭舵主见手下受伤盟中船只受损,险些气歪了一张正气凛然的脸。 “传我手令,封锁沿江各码头,一应船只靠岸先报我知晓。” “是。” “急报廊州,将此事告知大长老,请其他分舵协查” “是。” 这边江左盟帮众在郭舵主的安排下纷纷各司其职散去做事,梅东冥自然也看见了禁军中为首的言侯爷,正思忖着要不要找个地方躲一躲,感觉肩膀上微重了重,回头一看竟是冷着个脸的飞流叔,既然没了架可以打,他自然头一个关心的就是他的暖暖了。 “说好,不动手。” “人命关天,可不算我说话不算话。” “不管,耍赖。” “是是是,都是暖暖的错。飞流叔,咱们赶紧走,回去您再教训暖暖也不迟。” 早已自认为是大人梅东冥只有在飞流生气的时候才会重拾儿时的飞流专用称谓,至于能否安抚住生气的飞流,恐怕要问老天爷了。 “快点,跟我走。” 云徽殷牢记母亲的叮咛,趁着母亲开了门出去与言侯爷交谈的空隙,将梅东冥和飞流先带进云氏药堂后院寻了处密室让他们在里面休息。 “先别急着走,我带人去料理前堂的事务,过会儿给你送药过来,等喝了药再走。” 云大夫真是尽心尽责,药堂都乱成一团了她还不忘先给他诊脉,确定他并无大碍后不忘叮嘱他喝药才关门离开。 “飞流叔,云大夫将来必定能成为云氏医圣、云氏的骄傲。” “骄傲” “就是众望所归得到大家认同的人。” 飞流摸摸梅东冥柔软的长发,轻声道。 “暖暖,飞流,骄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琅琊小剧场 琅琊小剧场之南楚国师 南楚自立国即遵奉天道,国内专设太常寺主持祭祀祈福占卜之类,凡遇大事不得解,必由皇亲权贵亲自焚香沐浴斋戒后断阴阳、求问天地。 朝堂之上应天命供奉太常卿,惯称为国师,在国中享有超然的地位。国师之下立传承人曰少师,其人选自国师起,太常寺下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医、太卜六令皆有推举之责,候选者须经祭祀仪式由上天择定。 接连三代以来琅琊阁蔺家都包揽了国师一职,以致给南楚国人一种国师就该是姓蔺的错觉。 别看琅琊阁主平日里一副吊儿郎当不靠谱的样子,在选立少师这件事上他始终保持着讳莫如深的态度。南楚皇帝恩旨蔺晨在他推举的人选之外还可带上自己的亲子一同参加甄选祭典,他虽未推辞,冥冥之中已有预感南楚少师之位舍东冥其谁。 他是亲身参加过祭典的,南楚用以通达上听感应天地的神殿是他自认看不通想不透的所在。国师和六令推选的少师候选者须在五岁之前参加祭典仪式,他当年年方三岁,被父亲带入神殿后转眼不见了父亲,四下张望不是熟悉的琅琊阁清雅别致的处所,神殿雕梁画栋威仪赫赫,四方还供奉着他不认识的神像和圣兽,庄重肃穆的气氛笼罩了整个神殿。他心里难免惶惶不安,哪里还记得起来父亲先前叮咛他诵读的祭文,连礼都行得磕磕绊绊。 之后有主持祭典的太祝令遵照仪程吟唱祭词,七名幼童轮流步入神殿中央的祭台念诵祈求感应天地的祭文。 神殿正中尊奉四方天帝,下首供奉三皇五帝位,左右分列四圣,围绕着祭台摆放了一十六盏莲花玉灯,玉灯无芯灯盏无油,每当走入祭台的孩童念诵祭文后或多或少会有几盏玉灯莫名亮起,最终以得玉灯亮得最多的孩童当选为少师。 神殿所谓神迹所谓显圣由此得来。 蔺大阁主记不太清自己当年究竟点亮了多少盏玉灯,只从父亲和六令或喜或怒的神情间猜得出那个数字相当了不起。待他修习南楚太常寺文献典仪时找到些许记载。 南楚选立国师的祭典源自上古,有史以来,凡能使玉灯有所感应的皆可入职太常,四盏以上可为太祝太卜,如过半数可为沟通天地主持祭祀,迄今为止能点亮玉灯最多的不过十二盏。 现在轮到他的小夕未和蔺熙走上这座祭台,由上天决定他们的命运了。 “大半年未见,国师大人安好。” 蔺晨性子不羁,最讨厌束缚,往年除了年祭一整年都难见到他两三回。自从三年前娴玳郡主成为琅琊阁主母之后,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师大人总算体恤郡主偶尔陪郡主回来小住。这不又是借着郡主回都城省亲的时机举行仪式,就怕国师大人又一溜了之。 “国师大人,这回陛下都亲自驾临神殿观礼,足见重视。” 废话历代楚帝哪一个不重视天择国师的仪典的,一个独得上天庇佑的国师可保南楚疆土几十年风调雨顺,民富方能国强,他们自然放在心上。 “放心放心,儿子徒儿我都奉命带来了,一个都少不了。说真的,我听闻太史令在宗室子弟里收了个天资上佳的弟子,指不定本代少师就是陛下自己家的人了,不比我这个外人更靠得住” 当然不 在场的几位太常令不约而同地内心咆哮,神情尴尬。 咱们会告诉你比起颐指气使自命不凡讨人嫌起来自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的太史令师徒来,他们宁可要一个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一年到头见不到影儿的大纨绔坐国师吗 咱们会告诉你楚帝陛下宁可是您这样万事儿不管的甩手掌柜蹲在神坛上白拿供奉不干活,也不要那个人老心不老的死老头子挟着鼻孔朝天目中无人的小屁孩儿扶植起随时有可能动摇自己儿子的江山的旁系宗室来吗 蔺晨远遁江湖不错,琅琊阁干的就是闻达天下的买卖,还能不清楚他们那一肚子的心思皇权与神权合则互利不合则互损,这两代的楚帝施政清明,蔺家父子乐得游荡在外削弱太常寺在朝堂上的影响,力求还政于君神棍们的头头都不在,底下的喽啰有什么资格出来蹦跶 不过若有机会捉弄一下这些家伙,蔺大阁主也是不会轻易放弃机会的。 于是几位太常令可怜兮兮地注视着他们的国师大人闲闲地摸了摸下巴,清清嗓子故做正经地说,“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太史令大人的高足得上天眷顾被选为少师,我也大度些直接把国师之位相传得了,有太史令大人从旁辅佐,我也好放心当个真真正正的闲散江湖人,寄情山水之间,游遍大江南” “扑通” “扑通” “扑通” “诶诶太祝令大人,太卜令大人,何以行此大礼啊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太祝令太卜令这一个惊吓受得不小,腿脚一软一个没站住当场就给蔺晨结结实实行了个跪拜大礼。被一旁的小吏扶起的两人饱含热泪地“凝睇”着蔺大国师,满脸乞求放他们一条活路的哀婉。 国师大人,好歹咱也给您做牛做马了那么多年,领一个人的供奉干一份半的活儿走南闯北不辞辛劳从无怨言,您即便做梦都想甩掉国师之位,总不能立连给他们几个留点挖坑自埋的时间都吝啬吧。 “国师大人” “我大楚臣民之信仰全系于国师一身,请国师大人勉为其难扛起重责,切莫抛下我等。” 嘿嘿,你们既不向我效忠也不为我解忧,我抛不抛下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倒是刚才明明听到三声扑倒抢地的声音,这才看见两个人摔倒,还有一个呢 蔺晨四下里寻找着最后一位被他一句话刺激到摔倒的倒霉鬼,没费多大力气就在不远处神殿阶下发现了被一群人簇拥着迭声问安还有人赶忙为其掸灰的楚帝宇文曜。 好极了这次果然没白来,除了热闹还有笑话可看,赚到了。 混蛋混蛋至极平时放任你胡闹捉弄旁人倒也罢了,居然连朕也敢戏弄简直胆大包天罪无可恕该罚你做一辈子国师,遇赦不赦 “参见陛下。” “陛下。” 可怜刚狼狈起身的太祝令太卜令又得跪下去行一次礼,蔺晨身为国师地位崇高见皇帝不跪,只拱手揖了揖便仗着一群臣子宦官都趴着不听叫起不敢动弹,绷不住笑意无声大笑了一番。 楚帝抖着脸皮指着蔺晨恨不能扑上去狠狠教训此人,可惜琅琊阁主仗着国师身份外带高人一等的身手,全不把宇文曜薄弱的威胁看在眼里,就差没更放肆地笑出声。 算了,跟这家伙生气只会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气弱地摆摆手放过地下这几个跟自己一样倒霉的臣子,几位太常寺令敏锐地察觉到头顶上空三尺之处的危险气息消退不少,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带着自己推举的人选找借口纷纷溜了个干干净净。 “咳嗯,朕有事与国师相谈,尔等退下。” 有些话不便给旁人听见,他之前几次下旨蔺晨都借故推脱不肯进宫,只能趁着太史令个老家伙姗姗来迟的空隙问个究竟。 “蔺晨,你实话告诉朕,蔺熙的天人感应有几分把握” “陛下寄望于我儿” “另外六个大令推荐的人选朕都见过,大多勤奋有余灵气不足,太史令的弟子性子骄纵不知深浅,却是少见的灵气灌顶,也不知道太史令用了什么法子把个蠢货养成这般。蔺熙如有把握胜出,朕当可高枕无忧。” “不能呢陛下准备怎么办” 宇文曜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咬牙切齿地说道,“还能怎么办就算老天爷择定此人,你也得给朕等到朕清理了太史令身后势力和这一脉宗室,居然还想着提前开溜,门儿都没有” “说吧,把握可大” “我的儿子,自是与我相仿。”听闻无望甩掉包袱,蔺晨自然没给楚帝好脸色,“话说回来,我一直忘了问当年我的天人感应结果如何,你可知道” “朕特意问过,不高不低,恰好一半。” “那陛下最好祈祷太史令的高徒不要高过半数。” “半数不大保险。”楚帝犹豫了半晌,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另一个呢,你的爱徒” 蔺晨斜了他一眼,望天长舒了口气。 “我还以为陛下不打算问了呢。” “朕不是没法子了嘛光是特准你多荐了一个,就让那老家伙在朝上翻来覆去反对了数次。” “哈,陛下,要说我家夕未的灵性,别的不敢说,他父亲可是这天底下头号聪明人,儿时也是灵气逼人载誉天下的。麻烦的是他的身世。” “能有多麻烦” “现在多说无益,真轮到他被选上了再禀告陛下。” 不是他故意卖关子,怕就怕现在说了,夕未就连上祭台一试的机会都未必有。 “你还瞒着朕,朕可是都告诉你了,你可别” 楚帝这辈子除了眼前的大楚国师、琅琊阁主,还真没对其他什么人觉得那么宽容过,再这么忍下去,他都觉得自己心宽似海比得过圣人了。 “嘘,人到齐了,陛下该进去了。” 蔺晨功力深厚,远远望见扶阶而上的太史令,一副脑满肠肥胖得路都走不动的样子,唉,多看一眼都觉得伤,回去多喝点儿枸杞煮水补补眼吧。 被截住话头无从抱怨起,宇文曜也只得继续憋了半肚子的火避开眼下最看不顺眼的太史令先一步进殿去了。 蔺晨则拐过神殿先去了偏殿,他的乖乖小徒儿刚喝完药来神殿的路上就瞌睡得不行了,熙小猪也抱着夕未哥哥一起睡死活不撒手,他这个苦命的师尊加亲爹得去把他俩“送”去神殿喽。 英俊潇洒自命不凡的楚国国师蔺大阁主左手抱着一个小娃娃,右手牵着个更小的奶娃娃闲适地晃进神殿之时,已有胜券在握的某个人等不及要欣赏在场所有跟他过不起的家伙诧异惊惧失措的神情好在将来作为炫耀的本钱笑话他们几十年。 “蔺国师,神殿之上敬奉神灵,稚童酣睡于神灵不敬,怕是不妥。” “神灵心怀博大似海宽容天下,定不会计较一个病弱孩童难得的好眠。你说是么,太史令” 口口声声敬奉神灵,却敢在神殿里公然对国师出言不逊,平日里又爱诸多为难的舍太史令其谁。似他这样满脸皱皮褶子年纪一大把愣是找不出半点儿慈眉善目来,还目露贪婪凶光蛮横自大连遮掩一下都嫌多余的也够少见的了。 “国师,神灵至高无上非我等凡人可随意揣测的。” “太史令既然知道更当慎言,世间还有比本国师更亲近神灵得神灵青睐的人吗” 连以天人感应得上天认可,代表神灵教谕万民的国师说出的话都不足以取信天下的话,区区一个太史令又算得了什么 这种明着被扇完左脸还哭着喊着凑上右脸求人扇的贱贱早该找个角落躲起来数数他被扇掉一地的牙,居然还敢抖着菊花似的老脸跟他过不去。 被蔺晨嗤之以鼻的太史令当然没有改名太贱令的念头,他碰了个钉子便不再纠缠微末小事不放,这些愚蠢的家伙很快都会拜倒在他的脚下,他终将站上神台受万民景仰。蔺晨这个蠢货,白白占了国师的宝座那么多年却什么都没做,哼哼,很快,很快这些都是他的了。 “好了,正时将至,抽签之后快些开始。” 真让蔺晨跟太史令拌嘴皮子,再吵上一整天都不会有结果。楚帝不得已冷哼一声打断两人,提醒他们该先考虑办正事儿了。 除了趴着自家师尊睡得正香的小夕未,其余的孩子都去签筒中抽取了上祭台的次序。蔺晨不以为忏地甩了甩儿子递过来的一支“好签”,似笑非笑地扫过太史令得意忘形的脸,抬抬下巴傲然一笑。 “儿子,给你夕未哥哥打前阵去” 蔺熙生得虎头虎脑,自小心头最爱不是爹不是妈而是漂亮和软的夕未哥哥,爹爹说过不能让坏人欺负夕未哥哥,蔺熙宝宝自然牢记老爹教诲奋勇向前为夕未哥哥挡住所有坏人 蔺家大公子年纪虽小却不怯场,当先跃上祭台照着老爹教过的什么祭文叽里呱啦竹筒倒豆似的背了一遍。 这孩子背词儿背得俐落,祭台周围的玉灯也亮得干脆,九盏玉灯同时亮起。 过了半数,已是不错的结果。 宇文曜面色微霁,心下稍安,袖下攥紧的拳头松了松。 之后几个孩子大多表现平平,杰出者也不过点亮四五盏玉灯而已。 太史令的弟子抽到第七位上场,这个老头儿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看得人很想冲上去揍一通,蔺晨瞟了眼这位太史令寄予厚望的弟子,不置一词。 这位宗室出身的贵介小公子趾高气昂地登上祭台,煞有其事地挺着小胸脯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背诵着千篇一律的祭词。 不得不承认这小孩儿平素做派确实令人讨厌,却是少见的心灵澄澈之人,侍奉神灵心念至诚连蔺晨都不由得疑惑太史令那老家伙打哪儿找出这么个奇葩来的 随着孩童的念诵祝祷,祭台边的玉灯一盏盏逐一亮起。很快就到了令楚帝惊慌失措的地步。 九盏,不多不少,刚好也是九盏。 “哎呀,竟有二人同亮九盏,史上从未有过啊。陛下” 居然没能超过蔺晨的儿子,太史令着实扼腕不已。虽说是平手,也不能由宇文曜一句话就把他徒儿给撇开去,总得在两人之间再做比试,哼,若比的不是天人感应,难道他的徒儿还能输给个乡野村夫的儿子不成。 “陛什么下,没见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哈,连亲生儿子都没能占得上风,区区连边儿都沾不上的徒弟还能独占鳌头不成。太史令忌惮的向来只有连续出了两代国师的蔺家父子而已,全没将一个病歪歪的孩子放在心上过。 太史令不以为意地偏过头咧开嘴充满恶意地一笑,“蔺国师莫欺老夫没见识,这般病弱难支的孩子能得神灵赐服已是天大的福气,还妄想沟通天地感应神灵,哼哼,且莫说笑了。” “我是否说笑还是太史令太张狂,等下便知。”蔺晨对着那张老脸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对待自己啊乖乖徒儿可就完全换了副温柔和善的态度,轻轻拍抚着小徒弟的小背脊,低声轻唤,“夕未,醒醒了夕未。” “爹,夕未哥哥睡得好好,干嘛要叫醒” 一心为夕未哥哥着想的蔺熙大公子见夕未哥哥明明睡得好好的,爹亲却要把他叫醒,真真奇怪呢娘亲说有疑问就要问出来,他还是小孩子,碰到不懂的事儿就该不耻下问。 不过什么是不耻下问呢 蔺晨敲儿子脑袋早敲习惯了,这次也没能例外,顺手赏了儿子脑袋一个大大的板栗,没好气儿地道,“还不是你小子搞不定人家,老爹只好把你夕未哥哥叫醒咯。” 他们父子二人一搭一裆颇有把少师之位看作囊中之物的架势,楚帝心里尽管着急却也看着有趣,加之方才蔺晨在言语上有意相帮,想来即便这个叫“夕未”的孩子天资不足,蔺晨也必有后招。 反反复复又唤了几遍,梅东冥才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他眼神迷蒙一脸茫然的样子,十有八九还没闹明白自己这是在哪儿呢。 “夕未,照着师尊教你背的文章,去那边儿背一遍就好。” “是,师尊。” 年幼的梅东冥拉拉一旁自他醒来就紧紧傍着他的蔺熙的手,嘴角边绽开一朵甜甜的笑容,懂事异常地安抚被父亲一句话闹得“自责”不已的蔺熙。 “小熙好乖好乖,哥哥去去就回,一定不会让师尊和你失望的,放心吧” “嗯,夕未哥哥最厉害了” 在场的人都还记得梅东冥是在蔺熙宝宝那一双饱含了崇拜、敬爱、信任的闪亮大眼中走上祭台的。而神迹,也在他跨进玉灯的刹那间便惊人地出现了。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久病的孩子只怕无缘神灵的时候,他每接近祭台一步,就有一盏玉灯亮起;伴随着他稚嫩清越的童音轻轻吟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的时候,他周遭不知从何而来散发出悠长而迷离的异样香气,伴随着七彩的光华穿透神殿的穹顶挥洒到每个角落的一瞬间,在场所有人耳中都清晰地听到十几重或男或女或长或叠而成声音传达着同样四个字神赐之子。 从来没有过,十六盏玉灯全部亮起,神殿中神光乍现仙乐齐鸣。目睹这等神迹的太常寺上上下下官员都虔诚地五体投地向神灵祝祷,感谢神灵赐予他们得天庇佑的少师。 紧张得汗湿全身的楚帝甚至来不及欣赏太史令那一脸活见鬼的惊惶绝望,他只是下意识地不顾帝王之尊紧紧拽住身边国师大人的腰封,声音嘶哑难辨得自己都险些吓了一跳。 “蔺晨,这个孩子,朕一定要他成为少师” 无可争议的少师 蔺大国师看似是在场最为镇定自若的一个,他手上拽着的蔺熙蔺小公子若不是被他爹亲死死攥住,只怕已经像小狗儿似的扑上祭台紧紧抱住“他的”夕未哥哥不放了。 千万别小看小孩子的预感,他总觉得在不久的未来他的夕未哥哥将被许许多多的人瓜分得干干净净,要是不趁着现在早点霸占到手,以后就再没机会赖住夕未哥哥啦 “陛下,您不需要再考虑考虑” 天赐之子不立为少师想遭天打雷劈吗 “朕觉得不需要再考虑了。” “哪怕夕未的身份有些问题” “有什么问题都好解决,他既然能成为你琅琊阁主的徒弟,总不会是作奸犯科之人。” 就算是也没关系,他宇文曜一介帝王,篡改个出身又有何难。 蔺晨的眼睛猛地像他儿子一样亮闪闪的,炯炯有神地凝视着楚帝,欣然笑道,“陛下,他的父亲当然不是作奸犯科之人,但他的父亲不是楚国人。” “不是楚人” “不错,他的父亲还是个大有来头名震天下的人。” “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吧。” 不知为何,一种不安的预感油然而生,宇文曜开始觉得头疼了。 “他爹是梅长苏。” “梅长苏是什么鬼” “嗯” 楚帝呆若木鸡瞠目结舌。 “你说的是那个梅长苏” 他希望自己听错了。 “天下间能出我口入你耳的可不只有这么一个梅长苏。” 陛下,别自欺欺人了,就是他。 好极了天赐之子,麒麟之子,真是一半一半蜜糖,吃与不吃都要命。 楚帝恨恨瞪向一旁装无辜的蔺大国师,对方耸耸肩,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混蛋你居然敢私通梁国,连梅长苏的儿子都敢收来当徒弟。 陛下,我与梅长苏私交甚笃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长苏走了,收他儿子做徒弟我可一点儿都没做错。 你还有理了你 看在我们君臣一场,给句话,这少师还要不要不要我就带回去了啊 要 于是,楚国太常寺神殿之上,天赐之子现世,本该举国欢腾昭告天下的幸事却在楚帝宇文曜苦巴巴的封口令下成为一个绝对不允许被透露出去的秘密封存了起来。 楚国曜帝十四年,国师蔺晨首徒梅东冥被立为楚国少师,待行冠礼后选左侍右侍明卫暗卫各十人,成为真正只听命于梅东冥本人的一支强大的私人卫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疑惑 云氏药堂的风波平息得异常顺利,池州府衙本就派遣差役过来驱逐不速之客守卫药堂,只不过被不明势力的贼人设计困在了前堂不得脱身,加之言侯和蒙大将军率领禁军之后也相帮云氏退敌,府衙的后续应对自然十分迅速效率。 江左盟在江湖上地位超然,忝为地头蛇却被人欺上门来,少宗主和盟内第一高手飞流虽巧合地因为襄助云氏退敌保住大半药材不致受损顺便保住了江左盟的名声,郭舵主这个正宗的地主的颜面却被彻彻底底踩在了脚底下。 当云氏医圣云飘蓼言道要上门致谢时他支支吾吾连番推辞,直言受之有愧。 送走了急于追查黑衣蒙面人来龙去脉的郭舵主,云飘蓼直接赶去后院正房安顿因云氏之事而势必耽搁了行程的言豫津及蒙挚二人。 “徽殷,梅东冥和飞流安排好了吗” “郭舵主回去的时候我带他们去的侧门,言侯爷和蒙将军的人都在正房附近护卫,应当没人注意到他们。” “希望如此。” 母女二人说话间正房已至,事关云氏与江左盟之间的秘密约定,云飘蓼心里虽不赞同依然保守着这个秘密十多年,还没打算从她口中泄露出去。 正房门外只见言豫津一人在廊下负手而立,药堂素来简朴,后院但凡有些空地也都拿来堆放晾晒药材,经过刚才的打斗不少药架被打翻在地来不及收拾,一片凌乱毫无景致可言,也不晓得这位深得当今陛下爱重的宠臣究竟在欣赏些什么,竟想得出了神。 “言侯爷。” “参见言侯爷。” “医圣免礼。这位姑娘,是令爱” “正是小女。”云飘蓼早习惯了女儿这身男装装扮,倒是忘了外人并不常见到徽殷这般不讲究的模样,“小女徽殷随我四处漂泊行医,做男儿打扮不易引人注目,倒在侯爷面前失礼了。” “嗳,不妨不妨,我是个随性惯的,从不在意什么虚礼。云医圣前头的事儿都处置得差不多了吧还有何难处需要本侯帮忙的,本侯义不容辞。” “多谢侯爷。有侯爷将军和江左盟出手援助,云氏损失并不多,只是缺损的药材还需多花几日才好补气,耽搁几天行程吧。” “有人惦记上你们云氏的药材,敢来江左盟的地盘明目张胆地劫药,本侯担心他们不会就此轻易罢手。” 即便有江左盟好手押运,也恐会遇上类似的事儿。 “本侯手书一封给池州府衙命刺史借些人手给云氏,和江左盟的人一起押送药材以防有失。” “如此就更需拜谢言侯盛情了。” 云飘蓼作势要拜却被言豫津立即扶了起来。 这位世人眼中的笑面虎言侯爷乐呵呵地又同云飘蓼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冷不防问向在一旁听得都快犯困的云徽殷。 “云姑娘,今日救你母亲脱困的可是宫夕未宫公子” “宫夕未谁是宫夕未” “本侯离得远了些没看清,救了你母亲之后又与那黑衣人头领势均力敌的年轻公子哥儿姓甚名谁,武功甚是了得啊。” 云徽殷低头做沉思状,却暗道侥幸。自打先头母亲言下颇有未尽之意,来正房的路上又问了她是否将梅东冥和飞流安排妥当,她心里头已存了疑影,但母亲不说她也不好多问,这会儿言侯爷虽问得突然,她却隐隐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好像他要是不问,她心里头反而有些没着没落的。 “小女也不知,当是来药堂看诊的病人吧,母亲,不如问问前头的坐堂先生们有谁知道” 仗着言豫津到得晚既没听见刚开始时她同梅东冥说的那些话,又没看清梅东冥的身形样貌,云徽殷只推说不知,把解惑的任务推给母亲去。反正母亲还没告诉她梅东冥不宜与言侯爷碰面的理由,解不解释的也就交给母亲亲自解决了。 “侯爷若急于知道此人身份,容我去前堂打听一二再来回话。” “不不,不必了。本侯也仅是好奇,他长得极像本侯认得的一个人,虽只有数面之缘,他却救了本侯的命,本侯很想当面好好谢谢他。刚才远远看见以为是他,云姑娘却言道不认得此人,许真是我报恩心切认错人了。” 云徽殷否认得极快,看似不认得宫夕未,实则撇清得太快本身就有问题。这姑娘见识的人、事儿不少没错,可惜大多是病人和疑难杂症,她骗人说谎的本事怎及得上朝堂上那些心思诡谲的家伙,言侯爷不费吹灰之力便识破了。 看破不说破,她越是着实隐瞒掩饰越有问题,有了线索他便能从旁查证,不急于一时。 “救了侯爷性命的恩人” 云飘蓼没听说过南陵城外发生的刺杀大案,吃惊之外着意打听起来。言豫津闲来无事当说书似的说给母女二人知道,他口才甚好说起遇刺之事犹如说故事一般绘声绘色,听得性子纯良简单的母女二人心情跌宕起伏。他说到精彩处手舞足蹈,母女俩听到危险时则不禁惊呼出声,云飘蓼倒也罢了,将来的云氏医圣总算闹明白了梅东冥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所受内伤的来历。 言豫津把云氏大小姐若有所思恍然大悟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自然愈加肯定自己所想非虚。 在这儿遇见宫夕未,恐怕不是什么巧合了。 故事听完,母女二人见天色已晚起身告辞时,云飘蓼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病人一直都没出现。 “敢问言侯,蒙将军去了何处他病体未愈还需好生将养,不宜四处走动吹风,再沾染了风寒就更难医治了。” 言豫津不太文雅地挠挠头,露出一抹歉意十足的笑。 “光顾着同医圣闲聊,蒙大哥去了哪儿本侯真没留意,实在对不住。” 蒙大将军是个勤快的人,不少人都能为此作证,从年轻时就爱跳高蹦低到上了年纪照样闲不住,身体略有好转寻着机会便四下转悠,全然没在意这不是在北境大营或是金陵城府邸内。 云氏药堂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一片忙碌,不论是伙计还是坐堂大夫无不帮着规整药堂内外,好在前堂后院穿梭出入的人虽不认得蒙大将军的身份,却也晓得这是自家医圣亲自带回来的客人,也就任他到处闲逛也无人敢拦。 待云飘蓼安顿好两人的住所离开后,这位花甲之年的大将军才心满意足地晃晃悠悠踱回言豫津所在后院正厅,不出所料的,言豫津性情旷达是一回事,侯门子弟的修养却是另一回事,这位侯爷没等到自己回来打声招呼,是绝不会自说自话去休息的。 “侯爷” “大将军” “你先说。” “算了,还是大将军先请。” 言豫津见蒙挚一回来便急不可待地有话要讲,想必适才的“散步”也不是无的放矢,自己恰巧颇有所得,说不定两厢印证还能有所得。 蒙挚是个肚子里藏不住事儿的,满腹心事憋着回来不马上找人倾吐一番他能憋出病来。言豫津谦让他先说,他也不客气,开口第一句就着实吓了言侯爷一跳。 “侯爷,你猜我在门外看见谁了,飞流,我像是看见飞流了。” 一言激起千层浪亦不过如此。蒙挚自云氏有所斩获在他意料之中,所得这般惊人,大大超出他的预料。 “大将军请仔细说说。” 蒙大将军仰头咕咚咕咚倒下三大杯茶水,理了理因为头脑发热而混乱的思绪,此番发现来得蹊跷,他得想想该怎么说。 黑衣蒙面人退去之后,蒙挚屏退随从一个人闲逛着出了云氏药堂后街的侧门,本想着去门外发生打斗的地方查探看看能否找出些线索来。 门外到地的伤患被云氏接去救治,伤重不治的几个黑衣蒙面人则交给池州府衙的差役运走交给仵作查验,地上的兵器狼籍亦被大致收拾过,只在斑驳的院墙院门上犹可见方才打斗的激烈。 蒙挚年岁渐长又久病难愈,身手确实不如从前,眼光却一点儿都不曾退步。刚才因为言豫津的阻拦而未能早些为云氏助拳,后来见势不对再行上前时江左盟也来了人镇住了场面,他无缘一睹力战众多黑衣蒙面人的两个高手的真面目。 可眼下循着打斗后留下的痕迹,凌乱的剑痕中依稀寻得出他熟悉的招数身法来。 池州是江左盟的地盘,那个人若在此地也不是说不通。但是不是说他长年住在琅琊阁么,江左盟中除了黎纲甄平这些过去跟在小殊身边廊州总盟的人,他也少有熟人,照他的性子又岂是随随便便谁都能请得动的 心里存了疑影,蒙挚怎肯轻易回去休息,本欲再四下继续找寻些蛛丝马迹来证实自己的推测,后院门内隐约有交谈声、脚步声纷至沓来,后街街口也传来马车踢踢跶跶的响动。 蒙大将军也不知自己当时怎么想的,竟鬼使神差般闪身躲进了院墙和院门中间的一处暗处,借着有些昏暗下来的天光,从“吱呀”一声打开的后门内走出十来个人来,为首的是云氏大小姐云徽殷,只见她亲自提着盏灯笼,当先出得门来左右探看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招呼马车在门口停下,转身招呼门内的几人出来。 “从前门走招人耳目,委屈二位从侧门回去了。郭舵主这边” “在下会带着盟内的弟兄从前堂回去。马车和人手都安排好了,少宗主安全无虞。” 驶来的马车四周的车帘均已盖得严严实实,正月里寒风刺骨,江左盟的郭舵主亲自上前撩起车帘,随后跟出的有一个身着青色衣袍的男子背着另一个用大氅包得严严实实的人轻盈地跃上马车钻进车内,郭舵主也探身进车厢内似是帮着安顿被背上车的人,之后才退下车来。 “江左盟少宗主若真有此人,确实值得郭舵主恭谨对待。蒙大将军不会以为他们所说的少宗主指的是飞流吧。” 蒙挚面对言豫津充满质疑的眼神,险些没一口茶喷到他脸上。 “言豫津,我蒙挚虽然年纪大了,脑子还没糊涂。要说快二十年没见飞流了,加之天色昏暗,就凭着云家小姑娘手里那盏灯,我哪里看得清这些人的样貌,还不是那郭舵主自己说的。” “噢他说什么了” 郭舵主临要下车放下车帘前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问向云徽殷道,“云大夫,少宗主服了药会睡多久醒来是否还需服药” “药里我加了些宁神平心的成分,他即便醒也得到明天。我会赶早来诊脉再重新开方子,他若醒了别给他吃太腻的东西,煮些素粥即可。” 郭舵主闻言略安心了些,下了车向车内躬身抱拳道,“少宗主就先托付给飞流长老了,稍后郭某会亲自向苏长老禀报云氏之事。” “有我,无事。” 车内传来闷闷的四字回答后就再没了声响,门内又出来六个人各为前后护卫,护送着马车缓缓驶出后街。 “照大将军这么说,飞流确实在池州,按理说我们认不出他,他却应该认得我们,可他却避而不见” “有问题” “确实有问题” 言豫津若有所思得一笑,忽悠所得,两人竟异口同声地脱口而出同一句话。 “蒙大哥,我觉得江左盟和云氏有很要紧的事瞒着我们。你可知晓,先前替云氏出头与黑衣蒙面人动手的人中有我跟你提到过的宫夕未,恰好你不在,我试探了下云医圣母女俩,她们都推说不知。” “你这番发现恰巧印证了我的猜测。宫夕未的两个伴当说起过他逃家的事儿,称他为少主,飞流在此地出现,郭舵主叫他背出来的人为少宗主,景睿提到过那晚把宫夕未接走的女子是江湖上有名的苏悻。” “一桩桩一件件串起来,你还会觉得这些都是巧合么,蒙大哥” 言豫津明着像是在询问蒙挚的看法,脑海中早已有了某种臆测。然而,一切未经证实的臆测都不足以取信于人,言侯爷狡黠地勾起嘴角。 “蒙大哥,有没有兴趣跟我一同去拜访下故人” 所谓故人,于蒙大将军来说唯有飞流而已,于言侯爷而言则远不止飞流一人而已。 于是,递进江左盟池州分舵的拜帖被分别送呈到总是待在同一处的两个人手中,一封上书飞流亲启的拜帖落款是蒙挚,另一封上书宫夕未公子亲启的落款则是大梁国兴国侯金陵言氏豫津。 “看来是我给你们招来的麻烦。” 母亲不肯多说她与江左盟之间具体约定了些什么,攸关梅东冥的身份,她也能猜出几分来。昨日她贸然请梅东冥和飞流叔前去云氏,动手之时也未曾避讳外人,难保没被蒙大将军和言侯爷认出飞流叔来。但是“宫夕未”又是怎么回事 “宫是母亲的姓氏,夕未是我乳名,也是师尊赐的冠字,我在外行走时多用此化名。” 拜帖送来时,梅东冥本在饶有兴趣地为飞流泡茶,云徽殷诊过脉确定这次动武没令他伤及自身,经过一夜休息精力体力都恢复了泰半,心下愧疚之情总算退去了些许,也厚着脸皮留下来品茗。 毕竟不是谁都有荣幸可以品尝到江左盟少宗主亲自炮制的茶的。 “言侯爷聪慧过人,早年当今梁帝登基时得他襄助不少,其父言老侯爷更在宗室内颇具威望,为萧景琰坐稳江山扫除了不少障碍。朝内有他与萧景睿一文一武,于萧景琰来说才是站稳脚跟的一大块儿基石。” 梅东冥浅笑着为飞流斟上一杯茶递了过去,接着又为云徽殷续了一杯,云徽殷边接过杯子边好奇地问道。 “听母亲说过大梁皇帝最为倚重的是他六部尚书中的几位能臣干吏,跟你说的不一样。” “倚重是倚重,信任是信任。如果说有人值得梁帝交托自身安危的话,必是只有当年同他一道重翻赤焰旧案稳定朝局的知情人。他的岳家柳家原本也算一个,只因占了外戚的关系反而不如言豫津、萧景睿得他信任。” 满朝文武中,恐怕只有蒙挚蒙大将军是他最为推心置腹的人了。当局者迷,这样的利害关系人情世故旁人看得比他自己都要来得清楚得多。 “那这两个人来头不小,梅少宗主要见他们吗” 梅东冥的笑容变得古怪起来,他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长叹一声。 “悻姨这两日不在盟内,不然请她出面才最为妥当。” “这两个人,见也难,不见也难。” “也罢,来人,请两位客人分别去左右两侧的厅堂等候。” 云徽殷好奇不已地按下内心蠢蠢欲动跟着一探究竟的欲望,只得先追着梅东冥来个打破砂锅问到底。 “既然他们要见,见也就是了。只不过怎么见,谁去见,得由我说了算。” “飞流叔,劳烦你去见见言豫津,无论他问什么,只推说不知道就行。” “可以。你” “我我去会会蒙大将军,这位昔日的琅琊高手榜排名第二的高手,传说中是位性子十分有趣的人物,我去验证验证,回头好说给师尊听。” 飞流不以为忏地点点头,丝毫不在意梅东冥安排他去见并非拜帖上求见对象的人有什么不妥。 未来的云大医圣见他简单的安排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首先就先搅乱了对方的布局安排,这种见招拆招后发制人的做法,颇得兵法要领。 “高手” “客气。” “皮厚” “还行” 分别递了拜帖的言蒙二人由江左盟帮众分别引路至一处水榭和一处厅堂奉上茶点后静待人来。 言侯爷早听说过昔年景睿在浔阳失魂落魄流离街头得到苏兄援手的趣事,虽然苏兄之后就“偶遇”他们一道去了金陵,但他以有心救无心,到底在景睿最脆弱无助的时候抚慰了他一片情伤。 景睿总是执意认定无论林殊哥哥还是苏兄都是温柔和善的人,二十年前北境送别苏兄时景睿哭得伤心,回京后得知苏兄的真实身份是他们记忆中飞扬跳脱的林殊哥哥后,景睿又一次嚎啕大哭。 景睿心软,他不一样,苏兄走得决绝,阴阳生死隔断了他们对苏兄对林殊哥哥的思念、惋惜、内疚、无奈,当一切都随着悲伤的沉淀都一并尘埃落定之后,他才发觉苏兄的用心良苦他走了,留下的就只有遗憾,他活着,变数就在所难免。 人心,是会变的。 其实,任由过往堙灭才是最好的选择,他曾一遍遍这样告诫自己,可内心深处总是蠢蠢欲动的小小的期冀为何总是忍不住地冒出头来,一如此时他全然品不出喝下去的茶是什么味道,总在翘首企盼着某种 水榭尽头施施然走来的身影颀长挺拔,周身寒意袭人难以亲近。言侯爷自认眼神不错,绝对不会把那位温雅亲和的宫夕未公子错认为眼前冰人一样的飞流哪怕过去了二十多年,飞流长大了依然是飞流 “飞流,为什么是你宫公子呢” “不知道。” “骗人昨日明明是你跟宫公子在一起的。” “不知道。” 言侯爷遇上飞流小哥即便浑身长嘴也没道理可讲。蒙大将军面对着梅少宗主的时候很不幸的也只剩喃喃自语。 豫津,言侯爷不是说好的要见飞流的么,为什么来的这位从头到脚看起来都跟小殊那么像呢倒也不是长相有多相似,而是感觉,微妙的无法言喻的感觉,由内而外渗透出来的连根头发丝儿都能让他想起小殊的感觉。 “蒙大将军,在下梅东冥。” “啊” “大将军请坐。” “喔,哦哦。” “听闻大将军要见飞流叔。叔叔杂事缠身实在无暇来见,大将军是贵客,侄儿代叔叔向大将军赔罪。请大将军见谅。” 老听说蒙大将军私下里是个有些呆的直肠子,可呆成这样却是不多见,梅东冥不由得尔雅展眉,请蒙挚落座后亲手斟茶奉上聊表歉意。 君子可欺之以方,他少不得要欺上一欺。 “没事没事,我也就是昨日在云氏药堂后街那儿偶然认出飞流,想着多年没见,以后能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冒昧拜访是我失礼了。” 蒙挚的爽直没心计在梅东冥看来真如凤毛麟角,他身边大多是玲珑心肝的聪明人,个别恨不能混身上下都长满心眼儿,似他这般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怕是合了萧景琰的胃口才得以坐到大将军的位置上直至今日。 “大将军说话直爽,真乃性情中人。” 蒙挚看对面的年轻人怎么都觉得亲切,一举手一投足无不蕴含着“梅长苏”的味道,连那敛眉浅笑从容端方的架势都像了个九成九。他瞧在眼里心里头有如猫抓狗挠般的难受,嘴上没了把门儿们自是什么都往外蹦。 “我也不是跟谁都直率,只不过与小兄弟你一见如故,忍不住才多说了几句。” “大将军旷达疏阔,战功赫赫,是为大梁的功臣我辈楷模,能得大将军谬赞是在下的荣幸。” “什么谬赞不谬赞,我看到你就想起旧时好友,哦,你是江左盟的人,肯定知道的,就是梅长苏,你们江左盟的宗主梅长苏。还有飞流,说起来我还了他一年多的功夫,我没两年好活了,想趁着身体还可以来见” “大将军请慎言” 梅东冥断然低斥吓了蒙挚一跳,余下“见老朋友”几个字都堵在喉口险些没噎死这位大将军。只见他双目圆睁满脸莫名道,“我没骗人,你们江左盟与云氏交往甚密,一问便知。” “大将军大将军安康至关重要,动辄扰乱军心动摇国本,云氏医圣识时务懂轻重,定不会胡言,大将军也需小心。” “原来我又说错话了。” 经面前的年轻人提醒,蒙挚才喃喃低语自觉失言。挠了几下头恍惚间觉得方才一幕相当熟稔,略一寻思,猛的抚掌大笑起来。 “我就说嘛,都这么多年没人教训我说没说错话,果然年纪大了老糊涂了。小殊,哦,就是你们以前的梅宗主总嫌弃我老说错话,小兄弟你也你也姓梅” 蒙大将军,您老可算注意到在下的姓氏了。 “你不是应该姓宫吗” 父亲大人,难怪您总把蒙大将军说错话挂在嘴边念叨,这位平日里不办公事儿的时候当真是肚肠都不打弯的吧。 “在下姓梅,梅东冥。” “梅公子。公子姓梅言侯爷说你姓宫啊。” “在下梅东冥。” “我都没几天好活了,你可别骗我。” “大将军” 蒙挚虽因言行不讲究而屡被打断却好脾气地并未着脑,他反倒不再言语,静静凝睇梅东冥好一会儿,慨然叹道,“我有些明白豫津的用意了。你很聪明,你不愿意说的话,我是没这个本事追根究底的。你很像我与豫津所熟识的故人,可惜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已经走了二十年了。我很快就能见到他了。梅公子或是宫公子都无所谓了,在池州还能与你一晤,我心甚慰。” “叨扰多时,我该走啦。” 这位大将军并非蠢人,真正的蠢人是做不成大将军还能对敌大渝军队屡战屡胜的,他只是待朋友一片赤诚,从来不愿多想罢了。 父亲,这样耿直愿意以性命相托忠诚相付的人,是你走到生命的最后都陪伴在你身边最为得你信任的挚友么 梅东冥挺直了背脊,深深伏下身跪拜于地,闷闷的鼻音留住了蒙挚正待离去的脚步。 “蒙大将军,在下梅东冥,忝为江左盟少宗主。” “江左盟,少宗主” 蒙挚有些迷糊了,冥冥之中有一线灵光闪过,他却来不及捉住灵光的尾巴,心中仍纠结着一团乱麻。 “在下请求大将军,这些话,出我口,入您耳,再无第三人知晓。” “好,我答应你。” 虽然不懂为什么,蒙挚依然选择应允,不断有莫名的声音在他耳边催促他答应下来答应下来,否则他定会追悔莫及。 “言侯爷告诉您我姓宫,是因为先母姓宫;我姓梅,是因为先父姓梅。” “你父亲姓梅,你母亲姓宫你是小殊和宫羽的儿子” 蒙挚从江左盟分舵出来就维持着一种被雷劈到的出神状态,魂不守舍心不在焉,走路都能差点绊倒摔跤,若非他们是驾车来此,恐怕蒙大将军能把马骑到沟里去。 言侯爷则像个蟾蜍似的气鼓鼓的出了江左盟,一路念叨着宫夕未如何如何阴险狡诈,居然把飞流派来对付他,所用的手段更是简单粗暴,千篇一律的回答“不知道”。 “这个飞流也真是的,一问三不知。蒙将军你是没瞧见,要是你碰上了怕是要跟飞流打起来。你猜我问飞流宫夕未在哪儿,他答不知道。” “问他从哪儿来,他答不知道。” “问他要去哪儿,他答不知道。” “问昨天云氏那边同黑衣蒙面人动手的是不是他,他还是不知道。” “问他除了江左盟还去不去琅琊阁,蔺阁主可还安好,他居然干脆白了我一眼,连句不知道都懒得说了。” “你说他们过分不过分。” 不过分,当然不过分换了谁能说得过您这张巧嘴,唯有飞流这个锯嘴闷葫芦在性情上堪称言侯豫津的克星。 “蒙大将军,蒙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话都被言侯爷一个人说完了,我只需竖起耳朵聆听便可,还需要做别的” 蒙挚不否认自己是动过毁诺的念头将梅东冥的身世告知言豫津,比起林殊后继有人林氏宗庙传承这样的大事来讲,他蒙挚区区一个将死之人食不食言失不失约再微末不过了。在他想来,梅东冥本就该姓林,其父早亡林氏绝嗣,如若陛下知道小殊留在江左盟一个嫡亲的儿子,肯定会喜出望外,林氏荣耀也当实至名归。 一想起梅东冥伏地执子侄礼自陈身份请他莫要透露给他人时,他莫名的心软了,到底是年纪大了。 “大将军被先父引为知交推心置腹,东冥思虑再三还是应当效法先父对将军坦言相告。先父借助大将军之处甚多,东冥见识浅薄,日后少不得仰仗大将军。” “越是遮遮掩掩越有问题,蒙大哥你打探出什么来了么” “我” “算了算了,宫夕未不是简单的人物,你遇上他肯定白瞎,没被他套出什么话来就不容易了,还是我多想想,看有没有法子” 蒙挚原本踌躇满志有意向言豫津透露一二,被他在面前挥苍蝇似的甩甩手摆明了瞧不起就丢在了一旁,想想人家小殊的儿子待自己何等恭谨诚恳。 哼不说了就不告诉你 答应了人家孩子要保守秘密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两人一早去的江左盟分舵,未及午时回的云氏药堂。云飘蓼忙于补充昨日被劫走部分的药材缺损,两人身份贵重,又得了医圣吩咐,进进出出无人敢多问。 蒙、言二人一个服了药乖乖闭目养神,自打知道小殊还有个孩子以后需要他照顾,他登时觉得自己的性命还是宝贵的,还得挣着多活些时日;一个掂量着措辞打算上书陛下,他思来想去总觉得宫夕未来历成谜十分可疑,既然跟江左盟扯上了关系,要不干脆跟去廊州一探究竟。 本是各忙各的互不相干,门外忽然有禁军护卫叩门。 “何事” “侯爷,大将军,金陵有密旨到。” 两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绪。 “呈过来。” 送呈密旨的信使推门进来,竟是禁军里的熟面孔景睿的得力手下,莫不是京中有大事发生 “侯爷,大将军,陛下密诏命您二位一同领诏。” “臣言豫津、蒙挚接诏” 二人拜领过密旨后送旨禁军当即退下,言侯爷展开火漆封口的木匣展开信件,两人脑袋凑做一处一观究竟。 密旨就三两句话简单明了,二人却挑高剑眉圆睁双目,甚至不敢置信地互相对视说不出话来。 “上谕。 疑宫夕未系故人之子。令言卿速回京清查,蒙卿带病仍宜缓行。” “蒙大哥” 明明诏书上的每一个字他都认得,怎么合在一块儿他就看不明白了。 “故人之子,故人之子,什么故人之子,陛下、你、我之间还有哪个故人能让陛下特意密旨召我回京详查的” 言侯爷如困兽般负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难道他真想不出密旨所指故人是谁么不,他是太迫切地希望得到证实,唯恐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陛下见了宫夕未之后过了那么久都没察觉异样,回京之后却突然下了这道旨意,恐怕不是陛下有所发现,而是太后娘娘。是了,太后娘娘聪慧过人,昔年也是她先找出了苏先生就是林殊哥哥的蛛丝马迹。” “太后能发觉出不对劲来,没理由我们想不到啊。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言侯爷。” “蒙大哥,二十年前太后怎么认出苏先生来的你还记得么”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不都是那本翔地记上小殊避讳其母闺名刻意减笔被太后看出来嘛。” “减笔避讳,宫夕未” 言侯爷不停搓着手继续围着屋子绕圈圈,转得蒙大将军都快眼晕了,干脆别过眼不去看他。非是他不好奇太后娘娘如何推断出宫夕未是小殊的儿子,这道密旨来得太快太突然,他才刚从梅东冥那儿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满以为自己要帮忙瞒着陛下和言豫津他们,却不成想这个秘密在他肚皮里还没捂热,眼瞅着金陵那边已经摸到了真相的尾巴。 梅东冥话中有未尽之意,他看得出这孩子是真心不希望他的身世过早得大白于陛下和言侯景睿他们几个面前,那金陵传来的这封诏书就会打破他的心愿。 是告诉豫津小东冥的那些话帮着陛下恢复其林氏后嗣的身份呢,还是偷偷向小东冥通风报信让他早做准备呢 蒙大将军再次左右为难。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蒙大哥你一定猜不到,多亏了本侯天资出众神思敏捷宫夕未宫夕未,宫羽的宫,夕未,夕未就是殊字拆开减笔嘛。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你个鬼你不是天资出众神思敏捷嘛,行你自己查去本将军还就帮小东冥帮到底了。什么叫做本将军一定猜不到 得意到有些忘形的言侯爷当然想不到,尽管他破解了宫夕未假名中潜藏的秘密,也彻底得罪了身旁的蒙大将军,无形中将自己的好朋友变成了梅东冥的好帮手。 “来人,待我草拟奏本,劳你尽快上呈陛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琅琊小剧场 琅琊小剧场之一纸婚书 宫羽有一个视若珍宝的锦囊,自打她避上琅琊阁起最常做的两件事就是反复摩挲这个锦囊和对着肚子自言自语。 撞见几次后蔺少阁主终没能忍住满腹的好奇,拐弯抹角地打探起锦囊中的物什来。 玲珑剔透的宫羽在弄清蔺阁主的意图后也仅仅是一笑置之。 “锦囊里没什么价值连城的稀罕物,却是宫羽此生最珍爱的。若我哪天要死了,定会带着一同下黄泉的东西。” 话说到这一步,蔺晨反而熄了追根究底的心思,宫羽打定了主意要生死相随的宝贝,十有八九跟长苏脱不了干系,瞧这轻飘飘软趴趴的也不像是定情信物。 哼,他堂堂琅琊阁主怎么会对小儿女的情书感兴趣呢当然是好奇死了又没好意思当面窥探他人隐私。 直到宫羽难产过世,婆妇丫鬟为她收拾敛妆时发现了她依旧贴身珍藏的锦囊,拿给了蔺晨请示如何处置。 蔺晨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盯着桌上的锦囊足足半个时辰,按说宫羽有言在先这锦囊要与她生死相随的,但若就此长埋地下,世间再无人能知堂堂麒麟才子江左梅郎能写出什么样的情书来了。 罢了,他就看一眼,看一眼后尘归尘土归土,他绝不再动什么歪脑筋。 趁着自己没后悔,蔺少阁主一把拿过锦囊三两下解下绳结拉开袋口往里一看。啊哈,本阁主果然天纵英明无人能敌,就说是情书吧,长苏这家伙看着道貌岸然对人家宫羽若即若离的,还不是暗地里情书传情 “庚帖婚书” 不对啊,说好的情意绵绵琴瑟和谐呢说好的郎情妾意鸿雁传书呢 统共几行字冷冰冰的列上生辰八字,写好你情我愿,要不是还有喜结连理结为夫妇几个字,说成是卖身契都有人信。 就这个还值得宫羽爱愈性命似的 “婚书于宫羽真有那么重要“ “当然” 琅琊阁大执事来送文书,恰好听见自家阁主托着下巴对着一方绢帛自言自语,看来症结就在于这张极大可能是“婚书”的素绢。 蔺晨斜了眼自家大执事,没好气地回了句。 “你是女人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属下当然不是女人,”少阁主大人对自己人从来都是“外强中干”琅琊阁上下谁人不知,大执事应付这张毒嘴早就经验丰富,练成一身左耳进右耳朵出的神功,当下更是一句话便堵得他差哑口无言。“可属下写过婚书给女人。” “行,你有经验你说说,我洗耳恭听。” “大凡女子多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以豆蔻韶华希望觅得一良人,许嫁之后便矢志不渝此情不移地为其操持家事生儿育女,唯愿长厢厮守共白头。婚书所喻何止一方绢帛寥寥数字,乃是男子所许下的给予一名女子终身依靠的承诺,于女子而言比任何情话都来得动人。” “照你的意思来说,长苏写婚书给宫羽,就是答应要照顾她一辈子。可他明知自己不久于人世,这样的诺言摆明是一纸空文,长苏为何要做无谓的许诺,宫羽又为何要死守明知道无法兑现的诺言,最后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也要为长苏留下孩子呢” “梅宗主身为男子履行了夫君的职责,这一纸婚书纳宫羽姑娘为林家妇,就是给了宫羽姑娘名正言顺林氏遗孀的身份,下半生再无风雨侵扰。宫羽姑娘属下以为,当是早已对梅宗主情根深种一往情深,好容易得到了名正言顺陪伴在心仪之人身边的名分,便是追到黄泉路上也不肯放手的执着吧。” “好,好一个执着。” 执着到连刚出生的孩子都舍得断然抛下,毅然决然追着长苏这个没良心的去了。 “一个为了家国天下,一个为了儿女情长;一个把老婆丢给我,一个把儿子丢给我。你们俩都是好样的” “宫羽,你去便去了,本阁主拦不住你。这婚书我就留下了,我的徒儿、你俩的儿子将来有用得着它的时候。” “少阁主” 死者为大,少阁主扣下亡者遗物的做法,不大妥当吧。 “夕未身世艰难,江左盟尾大不掉迟早要把他推出去作挡箭牌替死鬼,这份婚书是林殊写给宫羽的,我估摸着能在紧要关头救他一命。哼,他们夫妇二人当甩手掌柜,我可做不到袖手旁观。” 大执事会心一笑,同来时一般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自家少阁主嘴硬心软的脾气,这辈子是改不了了。不知道将来哪家千金有幸嫁给少阁主,必是个有福气的女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解惑 是夜,江左盟池州分舵本已一片寂静,除却来回巡逻的帮众,四下院落里休息的休息,处理公务的处理公务。 梅东冥一无帮务待办二无俗事缠身,早早洗漱后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睡觉。” 飞流照例靠着暖暖的膝头,闻着熟悉的暖暖的气息昏昏欲睡。 “飞流叔,白天也睡晚上也睡,暖暖就算是睡神投胎也睡不着了。” “那也要睡。” 在飞流的意念中,生病了就是要睡觉,睡觉越多好得越快,苏哥哥就是睡得太少了,才会一下子睡着就再也不肯醒过来。 “等会儿,等会儿许就能睡着了。” “快睡觉” “别着急,飞” “有人” 来人身手不凡功力深厚,连飞流都是被人摸到了左近才发觉动静,梅东冥武功不及飞流,只能望着飞流叔在他的屋子外头跟来人过起招。 “小飞流,蒙大叔上了年纪打不过你了,意思意思就好,别太过分了哦。” “不过分,没意思。” “嘿你个飞流,枉大叔当年陪你练了那么久的功夫,果然是个没良心的。” “有良心” 来人穿着平日里的常服,也没特意蒙面遮掩大大咧咧潜入江左盟分舵,也不知是对自己的武功太有信心还是一向耿直惯了,连行走江湖的惯例都忘了。 “飞流叔,可是蒙世叔来访” “哎哎,可不是我嘛。小东冥,快让我进去。我来是有正事的” “世伯亲至,东冥有失远迎,世叔请。” 这才像话嘛,不像豫津和小飞流,一个当他没脑子,另一个当他是陪练,还是小东冥好,世伯世伯,听着多亲切啊 蒙大将军志得意满地当先进了屋,还不忘冲飞流丢过去个得意地眼神。 “幸好你遇上陛下的时候飞流不在身边,不然瞧他护着你跟母鸡护小鸡似的,一准儿被他们给认出来。” 飞流冷着张脸跟进屋走到梅东冥身边盘腿坐下,从他一张冷脸上都能轻易看出显而易见的不悦,也不知是因为蒙挚不肯再陪他过招还是一场好梦被搅。 “夤夜来访避过旁人,世伯定有要事,如有用得着的小侄愿为驱策。” 听他左一句世伯又一句小侄,话里话外甘为牛马,蒙挚心里头跟饮了一大碗醇酒般既暖心又妥帖,可不比言豫津那家伙强过数倍,愈发肯定自己帮着小东冥瞒着豫津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得你叫一声世伯自然不能白搅,我行伍一生身无长物,没什么贵重物什赠你,有个消息与你切身攸关,权且送你作见面礼吧。” 能劳烦蒙挚避过他人耳目亲来告知的消息岂是寻常可比,梅东冥正色道,“世伯情重,小侄愧受了。” “今日从你这儿离开刚回云氏不久,我与言侯就接到京中陛下密旨。密旨言道怀疑你是故人之子,命言侯速回京城主持查证。言侯这人鬼灵精,马上就猜到你是小殊的儿子,假名用的恐怕是母姓。” “陛下着意言侯彻查就是存了要把你的身世大白于天下的心思,你若暂时无意认祖归宗就需得早做打算才行。” 梅东冥听蒙挚滔滔不绝把知道想到的都倒了个一干二净,蒙挚越是坦诚他凝视对方的眼神越是感激中夹杂着愧疚。他原本挑了蒙挚说破身世就是备着他日真相再瞒不住时给自己留的后路。他相交的心思不纯,对方却以全然赤诚相待,怎不令他羞愧难当。 “世伯恩情,东冥无以为报。” “谈报答不就见外了,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免得豫津找不到。” 蒙挚一仰头满满一杯茶咕咚咕咚灌下去,起身拔腿就走,干净利落得让梅东冥很难相信这位不久前还身患重病宣称不久于人世。 “世伯慢走。” 这个性急的世伯,怎么连道别话音未落就没影儿了呢。 “暖暖,睡觉。” 唉,收回前言,他身边都是急性子,飞流叔这不已经急着拽他重新酝酿睡觉这件天大的事儿。 次日天刚蒙蒙亮,池州城门打开还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有标记着江左盟徽记的车队悄没声息地自东门出了城。 不消说这些车马就是在池州分舵休养身体了半月有余的梅东冥苏悻一行人。 原本蒙、言二人找上门后梅东冥就已打算动身回廊州,夜里蒙挚特意来访报信后他不得不告知悻姨吩咐下去收拾行李,赶早离开池州。 他此时避而不见有他的苦衷,言侯爷着实难缠,被他盯上再想脱身不易。 可叹天不从人愿这句话总时不时冒出头,江左盟一行人还未走出池州城五里,已被闻讯赶到的言侯爷拦下。 “宫公子,言豫津有要事相询,请出来一见。” 马车内梅苏二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暗叹对方来得好快。 “我去把他打发了。” 苏悻出身江湖草莽,坚信一力降十会的真理,回到江左就是自家地盘,还怕对付不了一个言豫津。 “不妥。” 江左盟尽管地位超然受朝廷恩赏,说到底终究是江湖帮派,暗地里掌控局势还不至于惹来猜疑,一旦在明面上反抗朝廷威慑皇权,那招来的就是滔天大祸。江左盟已然盛极一时,大长老殷殷期盼言犹在耳,他实不愿令他失望。 “我去见见他。悻姨放心,片刻即回。” “我陪你。” 在飞流看来言豫津就是来对他的暖暖不利的坏人。对付坏人心软的暖暖一个人怎么行,当然缺不得他。 “好。” 宁可与以前的友人明火执仗划清阵营也要维护自己的飞流叔真是太好了。梅东冥忍不住亲昵地握住飞流的手先后下了马车,看得苏悻眼角直抽抽。 知道你俩感情好,不必用这种三岁稚童间互表亲昵的法子再向妾身证明一遍了。 在飞流跃下马车的一霎那言豫津就肯定了之前的猜测。宫夕未倘若不是苏兄的儿子,飞流哪会以保护者的姿态跟在他身边 “飞流宫公子,不,该请教公子真名才对。” “在下梅东冥,见过兴国侯。” “你父亲是梅长苏,你母亲是宫羽” 相较于言豫津的激动难以自已,梅东冥仅仅苦笑着三缄其口。 “你不承认不打紧。跟我回金陵面见陛下自有分晓。” “侯爷,我不能跟你去面君。” “为什么你不想得回该属于你的一切吗名誉、地位、权势,都唾手可得。” “在侯爷的眼中,功名利禄就足以动摇我的心智了” 当然不,要是轻而易举为这些身外之物改弦更张抛开江左盟跟他去金陵,他反而会失望至极。 “侯爷请回吧。我是江左盟的梅东冥,这一点无法改变,我江左盟是我的归属。” 见他转身要走,言豫津下意识地伸手便拽,梅东冥习武之人敏锐异常,略一闪身就让他扑了个空,还招来飞流怒目相对,好不尴尬。 “梅,东冥,我可否直呼你的名字” 硬的行不通就来软的了 兴国侯素有急智,梅东冥既不意外也不着恼,来也来了,若不能彻底令言豫津死心只怕对方能一路追他回廊州,索性耐着性子看他还有什么手段。 “悉听尊便。” “你不用对我这般戒备,陛下、蒙大将军、景睿,还有我,我们都曾和苏兄并肩作战生死与共过,林殊哥哥更是我和景睿幼时最喜欢亲近的兄长。自他离开之后,我们时时想念他。” “我信。” “与你在南陵城外客栈相遇时,我们正在赶路前往北境梅岭祭奠你父亲。” “我信。” 若非感佩萧氏君臣情深意重,他也不会罔顾自身安危强行出手相救。 “陛下已然得知你的身份,你是林氏的后人,是林殊的儿子,林氏的荣耀林氏的骄傲都等着你去继承发扬。东冥,你应当到金陵去。” “侯爷,我姓梅,不姓林,林氏的荣光林氏的一切都已是过眼云烟消逝殆尽,我只能是江左盟的梅东冥。” 言豫津心思缜密非寻常人可比,假如在这儿的是旁人或许听不出梅东冥的言下深埋的苦涩,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些关窍,譬如梅东冥所说的“不能”去金陵,而不是“不愿”去。 “东冥,给我个理由,不然纵使你回到廊州,我也可请来旨意把你带去金陵,江左盟江湖草莽如何能与朝廷相抗衡。” 梅东冥仍是沉默不语,有些话他不能说,说了,就是亲手把江左盟推至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的命运早已注定,不过言豫津既然来了,有些他不便做的事儿倒是可以相托。 只见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看起来有些陈旧之外依然精致素雅的锦囊,不舍地抚摸再三,郑而重之地交托给言豫津。 “侯爷,东冥的父亲母亲阵前匆忙成亲无媒无聘,锦囊中是母亲的庚帖和父亲亲手写下的婚书,听说母亲一直视若珍宝片刻不曾离身,直到传到东冥手中。东冥不孝,无缘奉养父母,更无法堂堂正正将母亲亲手迎到父亲身边安魂。” “今得遇侯爷,冥冥之中合该是母亲的机缘,东冥请求侯爷代为将这份庚帖婚书供奉于林氏祠堂父亲牌位之下,让母亲得以魂归林氏,了她生前的心愿。” 说到最后,话已哽咽,面对跪地哀求的年轻人,言豫津甚至连冒出拒绝的念头都嫌罪恶。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宫羽悄无声息地成了林氏妇,为何苏兄会临死前瞒着他们留下一个后人。谁能来揭开这些谜团 “好,我会亲自去办。东冥,我还是希望你能” “暖暖,该走了。” 言侯爷想尽办法探知真想,梅东冥竭尽全力隐瞒真相,再纠缠下去也是徒劳无功。选择此时阻隔在两人之间打断话题的飞流是故意还是巧合,两人都无从定论。 “飞流叔,还是一起走吧。” 飞流叔明明是陪他一道来见言侯爷的,怎能留他一人阻拦言侯自己反倒先行离开呢。 “我在,想动,没门。” 言下之意,他无非负责拦住言侯爷追着不放,等离得够远了自然会追上来。 梅少宗主深知自家飞流叔固执起来可是没人改变得了他的主意,干干脆脆退回车内,吩咐车队加快速度赶路。 “飞流叔,东冥在前头等你。” “好,很快。” 目送江左盟的车队很快消失了踪影,言豫津闲闲环胸而立,好笑地上下打量起飞流来。 “小飞流,你不回真的以为在这里拦下我就算帮梅东冥摆脱陛下摆脱我的追查了吧梅东冥可是亲手把他是苏兄儿子的证据交到我手里了,陛下一纸诏书就能让江左盟交出他来。” “不行,暖暖,我的。” “啊” “暖暖,很苦,帮他。害他,死。” “暖暖你是说梅东冥梅东冥很辛苦,要我帮他要是有人敢害他,就要杀了那人” 言侯爷的解释甚合心意,飞流点头称是。 “他就算还没得回林氏子弟的身份,凭着苏兄在江左盟的地位和他的武功,也不敢有人欺负他吧。”更何况还有您这位当今最厉害的高手日夜守候在旁呢 “江左盟,大长老,害他。救,暖暖。” 他的耳朵没出问题吧,江左盟的大长老要害梅东冥 “飞流,话不可乱说。” “没有有信水牛” 言侯爷偷偷在心里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年头敢管当今陛下叫水牛的看来也就飞流大侠一位了。 等等,信什么信 “谁的信写了些什么” “不知道,坏人,给水牛。” 这句容易懂,坏人写给水牛的信琅琊阁主写给陛下的信。多简单 “不着急,等我追到梅东冥带他一起回金陵,你还能亲自把信呈交陛下。” “不行给水牛,急” 刻下局势颇有些微妙,他追着江左盟的车队见到了梅东冥,心里的疑问也算是得到解答,同时带来的是更多的疑问。 硬是追到廊州势必得罪了飞流,还会给梅东冥留下他们这些父亲故友蛮横无理的印象,得不偿失。既然知晓了梅东冥就在廊州总盟,还怕他跑了不成。 先赶回京城将此间发生的事禀告陛下再做定夺不迟。 “也罢,冲着你的面子,我就充当一回信使也无妨。后会有期,小飞流。” 小飞流 谁小了 嘴上说的是漫不经心,言侯爷豫津回了云氏却即刻寻到蒙大将军说明缘由,好在他本打算一路追去廊州,一应行装昨日便命人打点停当,改道金陵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他带着一队禁军渡过汾江弃车骑马轻装简从不过五日功夫赶回金陵,不及回府梳洗怀揣装了婚书的锦囊和琅琊阁主的信函直奔宫禁。 “豫津,你先奉旨回来了” 送信的禁军昨日方至,呈送陛下的回信还没捂热呢这写信的人居然随即回京,萧景睿意外之余也嗅出不一般的味道。 “事情有变” “嗯,我先去面君,你要不要一道” “自然。” 禁军出京传旨还是他亲自安排的人手,陛下密旨的内情也没瞒着他,豫津这么快就有所得反而出乎他的意料。 萧景睿向身边禁军交代了一番便跟着言豫津一同入宫请见。 此时朝会已毕,萧景琰正在养居殿批阅奏疏,听闻言豫津萧景睿请见虽有些意外,一想到言豫津这般匆忙回京必是有所斩获,心下一热,立时丢下手中看了一半的奏折宣见二人。 “参见陛下。” “免礼,快起来。” “朕昨日获信你言道宫夕未或与江左盟有关,云氏亦知情,准备追去廊州一探究竟的,突然回转金陵可是有变” “陛下英明。陛下旨意到前,臣与蒙大将军正巧造访江左盟分舵归来,蒙大将军见到了宫公子,臣” 言侯爷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苦瓜脸外加吞吞吐吐的叙说愈发引得御座上的萧景琰好奇不已,连身边的好友都不住斜眼瞪他,催促他不要拿矫爽快交代。 “臣对着飞流说干了口水,就得到了翻来覆去三个字。” “哪三个字” “不知道。” “啊” “什么不知道” “就是039不知道039三个字啦” “哈哈,哈哈哈哈” 琅琊小剧场之一纸婚书 宫羽有一个视若珍宝的锦囊,自打她避上琅琊阁起最常做的两件事就是反复摩挲这个锦囊和对着肚子自言自语。 撞见几次后蔺少阁主终没能忍住满腹的好奇,拐弯抹角地打探起锦囊中的物什来。 玲珑剔透的宫羽在弄清蔺阁主的意图后也仅仅是一笑置之。 “锦囊里没什么价值连城的稀罕物,却是宫羽此生最珍爱的。若我哪天要死了,定会带着一同下黄泉的东西。” 话说到这一步,蔺晨反而熄了追根究底的心思,宫羽打定了主意要生死相随的宝贝,十有八九跟长苏脱不了干系,瞧这轻飘飘软趴趴的也不像是定情信物。 哼,他堂堂琅琊阁主怎么会对小儿女的情书感兴趣呢当然是好奇死了又没好意思当面窥探他人隐私。 直到宫羽难产过世,婆妇丫鬟为她收拾敛妆时发现了她依旧贴身珍藏的锦囊,拿给了蔺晨请示如何处置。 蔺晨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盯着桌上的锦囊足足半个时辰,按说宫羽有言在先这锦囊要与她生死相随的,但若就此长埋地下,世间再无人能知堂堂麒麟才子江左梅郎能写出什么样的情书来了。 罢了,他就看一眼,看一眼后尘归尘土归土,他绝不再动什么歪脑筋。 趁着自己没后悔,蔺少阁主一把拿过锦囊三两下解下绳结拉开袋口往里一看。啊哈,本阁主果然天纵英明无人能敌,就说是情书吧,长苏这家伙看着道貌岸然对人家宫羽若即若离的,还不是暗地里情书传情 “庚帖婚书” 不对啊,说好的情意绵绵琴瑟和谐呢说好的郎情妾意鸿雁传书呢 统共几行字冷冰冰的列上生辰八字,写好你情我愿,要不是还有喜结连理结为夫妇几个字,说成是卖身契都有人信。 就这个还值得宫羽爱愈性命似的 “婚书于宫羽真有那么重要“ “当然” 琅琊阁大执事来送文书,恰好听见自家阁主托着下巴对着一方绢帛自言自语,看来症结就在于这张极大可能是“婚书”的素绢。 蔺晨斜了眼自家大执事,没好气地回了句。 “你是女人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属下当然不是女人,”少阁主大人对自己人从来都是“外强中干”琅琊阁上下谁人不知,大执事应付这张毒嘴早就经验丰富,练成一身左耳进右耳朵出的神功,当下更是一句话便堵得他差哑口无言。“可属下写过婚书给女人。” “行,你有经验你说说,我洗耳恭听。” “大凡女子多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以豆蔻韶华希望觅得一良人,许嫁之后便矢志不渝此情不移地为其操持家事生儿育女,唯愿长厢厮守共白头。婚书所喻何止一方绢帛寥寥数字,乃是男子所许下的给予一名女子终身依靠的承诺,于女子而言比任何情话都来得动人。” “照你的意思来说,长苏写婚书给宫羽,就是答应要照顾她一辈子。可他明知自己不久于人世,这样的诺言摆明是一纸空文,长苏为何要做无谓的许诺,宫羽又为何要死守明知道无法兑现的诺言,最后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也要为长苏留下孩子呢” “梅宗主身为男子履行了夫君的职责,这一纸婚书纳宫羽姑娘为林家妇,就是给了宫羽姑娘名正言顺林氏遗孀的身份,下半生再无风雨侵扰。宫羽姑娘属下以为,当是早已对梅宗主情根深种一往情深,好容易得到了名正言顺陪伴在心仪之人身边的名分,便是追到黄泉路上也不肯放手的执着吧。” “好,好一个执着。” 执着到连刚出生的孩子都舍得断然抛下,毅然决然追着长苏这个没良心的去了。 “一个为了家国天下,一个为了儿女情长;一个把老婆丢给我,一个把儿子丢给我。你们俩都是好样的” “宫羽,你去便去了,本阁主拦不住你。这婚书我就留下了,我的徒儿、你俩的儿子将来有用得着它的时候。” “少阁主” 死者为大,少阁主扣下亡者遗物的做法,不大妥当吧。 “夕未身世艰难,江左盟尾大不掉迟早要把他推出去作挡箭牌替死鬼,这份婚书是林殊写给宫羽的,我估摸着能在紧要关头救他一命。哼,他们夫妇二人当甩手掌柜,我可做不到袖手旁观。” 大执事会心一笑,同来时一般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自家少阁主嘴硬心软的脾气,这辈子是改不了了。不知道将来哪家千金有幸嫁给少阁主,必是个有福气的女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信笺 “豫津乃我大梁朝股肱之臣,学识渊博能言善辩,等闲遇到豫津都只有投鼠忌器的份,几句话说不过就会落在下风。如此想来,宫夕未与我等虽只一面之缘,对你我的了解已远不止这一面而已。” “文采武艺皆属上乘,心思缜密谋定后动,倘若不曾遭遇赤焰之难,弱冠之年的小殊也当这般惊才绝艳。” 谈及故友,遗憾总难免。萧景琰收起心底的那丝酸楚,示意言豫津继续说下去。 “大将军不知内情,臣等接获密旨后料定之前拜访恐已招致宫夕未怀疑。故而吩咐池州府城卫凡有江左盟的人出城立即来报。果然次日清晨在城外截住了宫夕未和飞流一行人。” “你见到他们了宫夕未承认了怎么不见他们一道回京” 遭遇试探之后选择退走,不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还避而不见印象中文弱俊秀的年轻人既肯不惜受伤也要搭救他们的性命,在豫津主动邀请他进京的关口没道理会拒不进京。 “他身边有人阻挠” “无人阻挠。” “那是为何” “他只坚持说自己是江左盟的人,是梅长苏的儿子梅东冥。其他的臣如何追问也不肯多言。”言豫津现在想起当时的情形来依旧觉得梅东冥话里有话,苏兄这二字来得蹊跷,本身就是个未解之谜,“对了,陛下,他本姓梅,宫是随了母性,本名叫梅东冥。临走前他虽然不肯随臣回京也不愿多做解释,但他将当年苏兄写给宫羽姑娘的婚书和庚帖都交托给臣,请臣代其供奉于林氏祠堂。” “臣不敢擅专,锦囊在此,还请圣裁。” 说罢,取出梅东冥交托的锦囊还有飞流代为转交的信笺一并送至御前。 萧景琰接过先接过锦囊打开一看,婚书平淡无奇不见半句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硬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只怕是 “这婚书小殊是以林殊之名写予宫羽的。小殊一向心软,既知有了儿子,给宫羽一个名分也无可厚非。梅东冥既然托付予你,豫津,便由你负责操办即可。锦囊中是婚书庚帖,这封信又是什么” “此信乃是飞流瞒着梅东冥悄悄交给臣,据说是琅琊阁主亲笔书信,呈送御览。” 那个受小殊所托帮着他隐瞒病情,给了他冰续丹的江湖郎中 大战结束之后此人便像是从此销声匿迹了般,现在想来小殊既然没把妻儿的事告诉自己,想来就是托付给了此人。大梁的皇帝陛下想到这里心里难免有些泛酸,难不成在小殊的心里,江湖郎中比自己这个儿时好友大梁皇帝更加可靠不成 他的信里能写些什么,不外乎还是气人的鬼话,真不想看。 “陛下,飞流将此信亲手交给臣时还说了些十分奇怪的话,臣想了一路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说了什么” “飞流说江左盟,大长老,害他。救,暖暖。臣猜测暖暖应当指的是梅东冥本人,但是飞流为什么会说江左盟大长老要害梅东冥,要臣设法救他,臣以为答案或许就在这封信中了。” 言下之意蔺晨的这封信是不得不看了 信笺打开,才看了一行萧景琰的脸色便罩上了一层乌云。 真不愧是能和小殊成为莫逆之交的混球,一个张口闭口要鸽子蛋大的珍珠,另一个张口闭口要金要银。 “陛下” “无事。颜直,传旨明日自内库拨出五百金送去琅琊阁。” 自家陛下的脸色实在太精彩,颜大总管少不得多想一些。 要不是为了小殊,他才不会耐着性子看这混球写的信萧陛下深吸几口气,反复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跟蔺晨一般见识,否则只会随了他的心意气死自己而已。 但是 “罢了,朕不想看,豫津你来念。” “臣遵旨。” 言侯爷接过陛下看了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的信,清清喉咙展开便念。 好吧,他总算是明白陛下为何黑着脸不想看下去了。 “梁帝陛下如晤 你我相看两相厌,阔别经年,本无需挂念。然事关东冥身世之密,汝既为其伯父,吾乃其师父,此消息琅琊阁作价千金,你我各担一半,见信请即将五百金送至南楚琅琊阁。 昔年长苏曾向江左盟许诺,待万事了结即归,当全力经营以偿还江左盟往日扶助之恩。然长苏为保家国平安一意孤行远赴北境,江左盟内大长老闻讯亲至北境,向长苏索取承诺兑现。 彼时长苏已自知不久于人世,再无践约之可能,无奈之下答允大长老所求留下子嗣以庇护江左盟。 长苏与陛下远有旧日友情,近有洗冤扶助之谊,大长老料定陛下念及旧情,他日若知长苏有一子流落民间,必不忍加害。 江左盟蒙陛下恩重帮扶,已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大长老恐其倾覆之祸不远,欲以东冥赎其万死不赦之罪。 东冥为亲情恩情所困,已然身陷其中无法自拔,长苏殷鉴不远,望陛下谋万全之策设法保全东冥。” 洋洋洒洒一封信读完,非但萧景琰本就阴鹜的脸色彻底黑成一片,言豫津萧景睿二人也愕然之余出离愤怒不已。 “原来那时江左盟大长老亲赴北境大营说有要事面见苏兄,竟然是为了这个” 彼时他们都在北境同大渝对阵,江左盟这位大长老一把年纪了还不畏风霜远赴北境,只留了一日便又匆忙赶了回去。他们只道江左盟出了什么紧要大事,今日方知他当日前来的目的。 “好一个江左盟,好一个大长老。” “陛下息怒,苏兄毁诺自认有愧,大长老挟恩索报固然可恶,其罪在用心险恶意图利用陛下仁心为江左盟避祸,可若无他此举何来今日的梅东冥。臣以为大长老有过亦有功,如何处置可堪商榷,倒是琅琊阁主信中所提江左盟倾覆之祸就在眼前。琅琊阁号称天下间无其不知之事,蔺阁主不会无的放矢,臣请陛下先行彻查江左盟之祸。” 言豫津的不愧是在官场上打滚多年的老狐狸,于朝堂大局来说蔺晨这封信的价值不仅仅在于证实了梅东冥的身世而已,一针见血地点出江左盟本身的祸事将近就是在提醒大梁朝的君臣们提防近在咫尺的变故。 他言之凿凿合情合理,萧景睿听在耳里在心里头思量再三亦大为赞同,但他职司禁军,事关朝政大局,不是他一个禁军统领能贸然参合的,眼观鼻鼻观心乖乖装柱子他的上佳之选。 “时过境迁,朕此心不变此血仍殷,无奈有些人却变了。豫津,朕将梅东冥之事全权交托于你,首要查清江左盟是否有悖逆之举,再者,林氏后继有人香火绵延是大事,小殊这个儿子聪颖过人,除却历练不足过于心软,其才智心计不下其父,你需用心筹谋,小心反受其乱。” “臣遵旨。陛下放心,梅东冥固然非同一般,但只要不是苏兄当前,引他回林氏认祖归宗这件事儿,臣还是有信心办到的。” “甚好。景睿,豫津这里如需人手,你当遣可靠禁军襄助,不必另行请旨。” “是。” 江左盟,好一个江左盟,朕多年来念着小殊的缘故百般优容,尔等不思回报便罢了,居然以怨报德图谋不轨,倘若真如蔺晨信中所写欲以小殊之子抵偿尔等的过错,朕何妨遂了尔等心愿。 要断,便得断个干干净净 御座之上的君王面带寒霜眸色深沉,隐隐酝酿着铺天袭来的风暴,且不论他最脆弱的一处软肋被人随意拿捏痛不堪言,家国安危不容动摇、帝王威仪不容挑衅。 比起言侯爷日夜兼程的辛劳,江左盟这一行人自出了池州城后便再不着急赶路,用怒长老的话来讲,“反正到了廊州你也就剩下被禁足自省的份儿,还不如慢些走,说不定那老头儿磨着磨着气就消了,下手反倒轻些。” 对于怒长老动辄出言不逊管大长老叫“老头子”,教唆少宗主对大长老阳奉阴违虚以委蛇等斑斑“劣迹”,少宗主从瞠目结舌到熟视无睹,飞流长老听了跟没听到一样,其他帮众就更只当自己耳聋眼瞎啥啥不知道。 结果当言侯爷谋划好一连串的“阴谋诡计”,调兵遣将奔赴各地之时,他们却被杀手楼的一干杀手堵在了半路。 “少宗主,苏长老,前面杀手楼拦路要人。” “要人要什么人” “属下问了,他们坚持要见长老您才肯说。” “怕是冲着千华派的余孽来的。悻姨,我去处置吧。” 当日悻姨着手抓捕千华派时就已探知杀手楼亦对这群家伙穷追不舍,彼时他们目标一致,梅东冥甚至将他们引为一条续补后路。只不过他们棋高一着先逮住了千华派贼子们,转脸就把杀手楼的事儿忘的一干二净,既然没顾上扫净尾巴难怪杀手楼循着线索找上门。 梅东冥有意好人做到底,悻姨一介待字闺中的女流之辈,总不好一而再再而三的抛头露面。 “等下。”跑江湖的经验苏悻比之梅东冥何止强了一星半点儿,“杀手楼可曾报上名来” “这些人蒙面黑衣,属下分辨不出。领头的自称姓断” “断命” “杀手楼首领” “断命亲至,悻姨,我还是” “就因为他亲自来,更不能由你出面。你见过杀手楼金榜杀手真颜,我们明晃晃打着江左盟的招牌,让他惦记上你的身份不妥。”苏悻眼珠子一转,盯着车内另一位只管呼呼大睡的江湖第一高手,忽然间灵光一闪计上心头,“请飞流长老辛苦一趟吧。有他震慑于此,看谁敢轻举妄动。” 好蛮横好果断好办法 “飞流叔,劳你替我们传句话。” “就说,人已押回廊州,十日之后,苏悻在江左盟总盟恭候大驾。” 梅东冥已然可以预料到杀手楼断首领听到这句传信气得面容抽搐浑身发抖的情景了。非但要杀的人被江左盟截了胡,截胡的人还理直气壮地要他们去老巢上门要人。若是小门小派倒也罢了,出动个把金榜杀手神不知鬼不觉把人解决了都是小事,偏偏遇上的还是江左盟,唉 “暖暖” 飞流见自家心软的孩子面露不忍之色,脚下稍稍一缓。 “我无事,就照悻姨说的办。” “好。” 琅琊榜首,江左飞流就这么大剌剌地跃出马车,三两下纵到江左盟车队之前与杀手楼一群杀手对峙。 “十日后,总盟,见你们。” 他八个字说得铿锵有力不打紧,杀手楼的人听在耳里可就跟如丧考妣无异。 江左十四州的规矩是从前代宗主梅长苏的手上定下的,二十多年来不是没人违背过,可犯了禁的也就等于自此江湖路尽。霸道么,确实霸道,奈何江左盟实力雄厚又有朝廷势力帮衬,即便梅长苏不在了江左盟依然声名不坠如日中天。 杀手楼为追袭上次害杀手楼毁于一旦的罪魁祸首从献州追杀至福州,几乎得手却被人截走,差点连影子都摸不着。好容易有了点眉目,线索却无比指向江左盟这个庞然大物。 考虑再三,断命决定亲自出马,在前往廊州的必经之路上等了整整十多日,这才等来了江左盟的车队,这种与在太岁头上动土没啥两样的做法招来的居然是江左盟的震帮之宝,盘踞琅琊高手榜榜首十多年的飞流。 这位冷面杀神没跑上来就灭口还算不幸中的大幸,断命刚吸进口寒气,闻听他较冰霜还要冷上三分的一句话,这口气好险没卡在喉咙口生生憋死他。 去廊州要人,当他杀手楼是疯了还是傻的 “飞流大侠,可否,可否冒昧请见苏,苏女侠” 苏悻好歹不是妙龄少女了,“苏姑娘”之类的称呼,实在说不出口啊。 “不可。十日后,总盟。” 这人恁的啰嗦,叫十日后来,听不懂吗 多重复了一遍的飞流已有些神色不耐烦,断命拿不准对方车队中是否还有扎手点子,哪里还敢多言,只得约束手下退让开去,给江左盟车队让出道来。 目送车队远去的杀手楼中不乏心高气傲的,纵马行至首领身边高声道,“首领,就这么算了不成他们说不在便不在,真当自己是皇帝老儿不成” “住嘴在江左十四州,江左盟就是无冕之王,他们说的话怕比皇帝老儿的话都要管用。以后在江左一切小心,切不可行差踏错,若被江左盟抓住,没人救得了你” 之前南陵城外杀手楼已然得罪了大梁皇帝,他舍下脸皮性命不要,好歹被那个姓宫的公子圆了过去,这回要是再得罪了江左盟,难保大梁皇帝记仇,新怨旧恨一起报,杀手楼自此在无宁日。 “首领,真要去廊州” “此事容我再想想。” 飞流跳上行驶中的马车顺理成章地找到最喜欢的老地方继续窝着之后,车内一时间静默无声,只不过苏悻是无意多言,梅东冥却是满肚子的话欲言又止。 “有什么憋着难受,说就说罢,我还能打骂你不成” 您是不会打骂我,您的手段要比打骂来得高明多了,我一点儿都不想领教啊。 明明对悻姨噤若寒蝉活像耗子见着猫般乖巧,忍耐了再三之后亦不想被满脑子的好奇心思憋死的江左盟少宗主还是甘愿出头讨一回骂。 “悻姨是有意引杀手楼的人去廊州一见” “何出此言” “您既能让飞流叔打发他们一时,自然也能让他们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不敢再找上门。悻姨却命他们去廊州见您,显是有所图谋。东冥百思不得其解,求教于悻姨。” 苏悻欣慰地点点头,神色间止不住地流露出些许愉悦。 “千山派的千老贼嘴里吐出些有趣儿的东西,这些东西大长老那老东西一定想知道,杀手楼也想知道,与梁帝切身息息相关,他必定也想知道,说不定东冥你也有兴致插一手。” 这样的讯息您老管它叫“有趣儿”,那天下间真正的趣事儿可就彻底变味儿了。梅东冥不由为悻姨口中会对这些个消息产生兴致的人默默哀悼,不知要付出什么样惨痛的代价才能得到等价的补偿了。 去,或不去廊州,于杀手楼而言并未如梅东冥所想的那般纠结。归根结底江左盟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帮派,即便它借助官府势力与朝堂上那位至尊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也依然得照着江湖规矩办事。 虽说蒙面上门递拜帖请见实在怪异,但杀手楼还要接着开门做买卖,拽下面巾找上门去那就是要杀人了好么,真要打算灭了江左盟总盟,多上一倍的金榜杀手都未必够。 于是乎,江左盟少宗主施施然效仿大家闺秀隐于屏风之后光明正大地窥探自家苏长老明目张胆对杀手楼首领连拐带蒙的一顿欺负。 断命带着四名金榜杀手畅行无阻进了江左盟总盟后被人带入这间陈设奇特的待客之所后就见正对客人的是一扇精美的织锦屏风,屏风后隐约看得出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屏风之下左首坐着白发老者,右首垂下一道竹帘之后端坐的秀丽女子应当就是做主请杀手楼来此的苏悻。 “断首领有礼,杀手楼诸位有礼。妾身仙霞遗孤苏悻,忝为江左盟长老,行二号怒,闺阁女子不宜见外人,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不敢。久闻长老盛名,今日方得见,断某幸甚。” “千华派于仙霞山庄有灭门血仇未了,妾追杀仇人十余年,直至今载方始大仇得报。江左盟与杀手楼素无交情,断首领在江左十四州向妾身要人,妾仇家尽数枭首,为给首领一个交代,特请我盟少宗主、大长老上座为证,同断首领商讨解决之法。” 言下之意,活人交不出,死了的倒不少。你们胆敢硬来,我一介女流背后还有少宗主和大长老撑腰。 威胁人的话说得如此顺溜,想必平日里没少操练,不过似苏悻这般仇家的女儿也敢养在身边当侍女的放眼江湖当真找不出第二个来,有这几名女子时刻警醒在侧,十多年不曾片刻或忘家仇,这样对仇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女子,谁敢阻她的复仇之路。 断命人在屋檐下,倒不至于不得不低头,杀手楼也不是非要千华派一干人等的脑袋交差。 “苏长老,断某听苏长老的意思,你我双方只怕有些误会。” “误会” “不错,确实是误会。这千华派在江湖上声名不振,杀手楼此次奔袭捉拿千千氏贼子既非有人买他们的性命也非他们犯了案官府榜上有名列了赏金,而是我杀手楼前些日子遭遇一桩难事,险些元气大伤,断某查证之后循线查到千氏头上,是要着落他们身上探听到罪魁祸首的消息。” 但人落到您老手里,手起刀落快意恩仇了,千氏是死无对证,他们这头怕是要断了音讯无法继续查证下去了。 帘后的女子似乎心情颇好,也像是欣赏够了断命为难的神情,微微一晒道,“妾当日拿到千氏,请帮中兄弟押解回了廊州交由大长老讯问,那千老贼是个贪生怕死的软弱之辈,很是吐露了些有趣儿的讯息,妾身无意多问,只需我盟中少宗主点头、大长老首肯,这些消息定当能让断首领满意而归。” 原来如此 杀手楼众人心下登时敞亮,要不怎么说以冷酷无情闻名江湖的苏悻突然间那么好说话还特意请他们杀手楼来廊州总盟一叙,看来早接到盟内传书言明利害,借他们拦路要人的机会哄他们自己个儿送上门,真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 避在屏风之后的梅东冥亦直到此刻刚明白悻姨所谓大长老想知道自己也有兴趣的消息指的是什么,也恍然大悟悻姨在杀手楼诸人到来之前以指封噤又点了点耳朵喻义多听不言用意何在。 大长老早已年老眼盲瞧不见东西,悻姨捉到千华派仇人之后又怎会轻易将他们押送回总盟不亲自审上一审,他们在池州耽搁的先前几日悻姨整天的不见踪影,恐怕便是忙于此。至于押回总盟交由大长老讯问之类的也仅仅卖个人情给大长老借以交换的条件罢了。 哪怕他梅东冥无意在此事上向杀手楼索取什么人情,江左盟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悻姨就是要他不要插手阻挠大长老,也是示好于大长老的意思。 看来回盟之后重重拿起轻轻放下的所谓“思过”的处罚也是托悻姨事先安排的福,难怪阿仲小柯都只被罚了抄写盟规,没吃什么苦头。 悻姨这个人情,他欠大了。 果然大长老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只在这时略显迟疑。 “老朽年迈,苏长老问少宗主的意思吧。” 满屋子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屏风上,尤其杀手楼自断命以下五人恨不能穿透了屏风直接把这突然间冒出来的“少宗主”抓出来逼他立时三刻应允下来。 “小子资历尚浅,盟内要事还以大长老马首是瞻。大长老定夺就是,我在旁听听便可。” 大长老心下十分满意,脸上却一丁点儿都不显山露水,这位纵横江湖几十载的老狐狸故作玄虚地犹豫再三,把杀手楼几人的胃口吊得老高,半晌才缓缓说道。 “按说千氏是苏长老的仇人,老夫没有越俎代庖的道理。” “大长老谦逊了,妾身只消仇人尽解伏诛已足够告慰亡灵,其他的听凭大长老安排,绝无异议。” “呃,苏长老宽仁大度,老朽愧受。然而此事干系重大,我江左盟调派人手将贼人一网打尽没逃脱一个漏网之鱼,连少宗主都险些受累受伤,老朽” “大长老,江左盟急公好义,贵少主和苏长老皆是义薄云天的人物,断某大恩不言谢,只当杀手楼欠下江左盟一个人情,日后但有驱使,莫敢不从。” 大长老要的就是这句话。 “老朽实在愧不敢当,杀手楼与江左盟同为江湖同道,本该守望相助,千氏恶贼所言又确实同杀手楼息息相关,自当据实相告。” 很好,许下好处,老头儿立马儿松口,果然是老而弥坚。 “十多年前,千华派听信江湖传言假意与妾身许亲,实则窥探仙霞山庄中莫须有的巨额财宝,仙霞山庄一朝覆灭,千华派寻不到宝藏偷鸡不成蚀把米,沦为江湖人人喊打的恶贼,不得已举派外逃,为求得庇护不惜隐名埋姓投于献州献王门下为走狗。贵楼所接的最近一单便是献王授命千华派所下,于南陵城外福乐客店刺杀那日客店中所有活口。” “杀手楼从不深究主顾身份亦不清楚所杀对象是何人,临到动手之日察觉有变刺杀失败,这才想到悬赏之人来历可疑,追查下来千华派只不过是明面上的跳梁小丑罢了。” “江左盟所悉俱以如实告知,杀手楼如何应对,江左盟不便再插手。” 江湖势力与朝廷一方王侯勾结,刺杀当朝帝王,这代表什么傻子都想得明白。 断命脸色由红变白,从白转黑只在转眼间的功夫,若非时机不对,苏长老真想为断首领无师自通的变脸绝活拍手叫绝。不过断首领离神经绷断吐血当场仅一线之隔,江左盟无意为他延医医治,当杀手楼几人神不守舍地起身告辞时,做主的三人连寒暄留客的意思都没,干脆利落地送了五人出门。 该透露的消息都透露了,该拿的好处也没手软。 断命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应当不会带着杀手楼做傻事才对。千华派早在池州便死绝了,除了他们三人、杀手楼五人和远在献州的献王,再无第四方知晓个中奥秘。 那么要不要把这消息漏给金陵御座上的皇帝呢 苏长老瞟了眼面前笃定悠闲品着香茗的大长老,这老狐狸的大尾巴都快憋不住现形喽。 “左右无事,东冥回房思过去。” “不急着这一时,来,坐下,跟老夫聊聊少宗主遇到梁帝陛下的情形如何” 哎,迟了一步,还是被老狐狸抓了个正着。 苏悻投去同情的目光,她可不傻,哪儿会乖乖等着老狐狸开口留人,先溜为上。 “苏长老也别急着走,不妨坐下一道听听。” “这,妾身还有事” “苏长老的公务老夫都一并处置过了,眼下应当有空闲,难道不能陪老夫聊会儿天” 能您老都这么说了,谁敢说不能 梅、苏二人面面相觑,都是两手一摊,满脸无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请帖 献州献王府 “失败了不是说上下疏通得当,又派了这么多精锐人手,竟还是败了” 多年养尊处优下来,加之沉湎女色恨不能在府里弄出个酒池肉林来以便享乐,献王萧景宣已是大腹便便眸色浑浊一副迟暮老态。 他幽居献州二十多年,除了寻欢作乐之外一门心思想着重回金陵夺回本应属于他的尊位。献州一地荒僻贫瘠,百姓本就生活不易,自他献州为王后,整日想方设法盘剥奴役百姓,恨不能平地刮去三层油,苛捐杂税更是数不胜数,奈何丁口户籍均被限死,一地的百姓眼看除了造反竟快没了生路。 不过这些事儿献王殿下是无暇往心里去的。他刻下正惦记着自己受损的财物和人手。二十多年了,好容易在这穷地方养起来的一支私军,动辄受伤就够他心疼上好一会儿的,何况还死了不少,下回再要做些什么都怕人手不足。 “当初不是信誓旦旦跟孤吹嘘作保云氏防卫不强,江左盟这边也打点妥当,你们只消出其不意长驱直入就能轻易得手。轻易吗得手呢都是拿孤当三岁小孩儿哄骗呢” “殿下息怒,本是一切顺利,接应的弟兄们也行船沿汾江进来未受盘查,扎手的点子是突然冒出来的。属下后来问了退回来的手下,都说其中一人是江左盟内第一人,琅琊高手榜首飞流;另一个年级轻轻的身手十分惊人,却不知是什么来历,属下猜测也应当是江左盟的人。” “江左盟江左盟,怎么哪儿都有江左盟。梅长苏都死了二十年了,江左盟怎么还阴魂不散出来搅和本王的大事区区一个江湖帮派,仗着萧景琰宠信就能在江湖上称王称霸,专门跟本王作对了么” 可惜他这话只能自说自话在献王府里吼两声,心腹属下听命于他不好反驳罢了,倘若落在江湖人的耳朵里,多半要反过来嘲笑他自不量力区区一个穷乡僻壤无权无势的王爷也敢跟江左盟相媲美江左盟横行天下近三十载,其底蕴之深厚实力之庞大,你个破王爷只怕还没资格与之一较高低噢。 “王爷,王爷何必动怒呢。这梅长苏本事再大,还不是早就死得透透的了,江左盟明面上由几个老东西把持风光依旧,内里不还是有人心怀忿忿投靠王爷,他日王爷登临御座之时,慢说一个小小的江左盟,整个天下不尽皆匍伏于您的脚下么。” 殿外随着安抚声一道出现的是名容颜尽毁满身沧桑的中年妇人,她声音沙哑,大半张脸都被丑陋的伤疤掩盖,连眼睛都瞎了一只,仅余下的一只也时时透着痛恨厌恶的森冷。 “大姑姑的消息倒也灵通,这几个人刚来复命你就赶来了。” 这女子的来历蹊跷,七年前突然出现在王府外,劈头盖脑的只说与萧景琰梅长苏有不共戴天的仇痕,恨便恨梅长苏早死,萧景琰又早已登基为帝坐稳了御座,她孤掌难鸣报仇无门,愿投效于他的门下,替他出谋划策训练死士培植党羽,但求有朝一日杀回京城寻那萧景琰雪恨。 七年下来,萧景宣对她从将信将疑到深信不疑,虽尚不至于以性命相托,却也因对方屡立功劳而放手将献州权柄交付泰半。 这次策划劫夺云氏药材正是大姑姑的手笔,本来万无一失的计划最终满盘皆输,献王心里有火再正常不过,大姑姑却从容如故不多加解释为自己开脱,反倒显得奇怪。 “王爷莫急,有飞流和江左盟少宗主亲自出手,他们这些小子失手便不奇怪了。” “江左盟少宗主” 献王狐疑地眯眼瞧着大姑姑,似是有听没懂。 “江左盟自打梅长苏死后这个宗主之位便一直虚悬,怎的突然间冒出个少宗主来了,那是何方神圣” 大姑姑摇摇头,一张疤痕斑驳的脸笑起来愈发扭曲吓人,看得献王一阵恶寒,赶忙别开脸看向别处。 “是老身说差了,江左盟两日前放出的消息,昨日遍传遍了整个江湖。江左盟少宗主梅东冥将届弱冠,江左盟四大长老共推其为新任宗主,接任仪式将与其冠礼同日举行,现广下帖子遍请江湖众英豪前去观礼呢。” “这与孤王又有何相干” “怎不相干。王爷只需想想,江左盟中投靠王爷的那人汲汲营营多年,竟然还比不上一个年方二十岁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他能甘心他若不甘心,就只能与王爷您合作,岂不是王爷的一大助力” 献王经她一说如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细想之下可不是这个道理么 “大姑姑所言果然在理,那人与本王合作向来若即若离从不肯全然听命,想来是在江左盟与本王之间摇摆不定。现如今江左盟将宗主之位给了个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小子,他除了彻底倒向本王为孤效忠便再无第二条路可选。哈哈,哈哈哈,这回竟要多谢那个叫梅,梅什么的小子” “是,故而老身闻讯特来恭喜王爷,些许失利怎比得上这个消息来得振奋人心。王爷大可不必往心里去了。” 这大姑姑三两句话便将之前献王耿耿于怀的落败和损兵折将的满肚子怨气消解得无影无踪,其他本事不论,光这口舌上的功夫就远非常人可比。 然而摆平了献王之余,大姑姑又不禁想起了江湖传闻中那位即将成为江左盟新宗主的人梅东冥,也姓梅,仅仅是巧合么或是跟梅长苏有什么切割不开的关系 可惜这人在江左盟中鲜有人知,几个老不死的东西将他藏得甚好,竟连那人都探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不知金陵城那边,是否有所斩获 圣意下达不久,言侯爷就安排好手上其他的事务全副身心投入到陛下和他们共同商议定的目标之上。 江左盟大长老挟恩迫梅长苏留下的孩子都已经快二十岁了,他们机缘巧合同他相识,他却拒绝了与他们相认,并且执拗地拒绝了言豫津的好意回转廊州。 有了蔺晨托飞流转交的信笺,他们几人抽丝剥茧推断出的“真相”离事实真相确实并不遥远,越是明了真相,他们君臣几人越是为之愤怒。 小殊林殊唯一的儿子,本该是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凭什么经历九死一生挣扎着出生长大之后还要沦为江左盟抵抗朝廷的工具,他本应当带着荣耀而生,无忧无虑地幸福长大,继承祖先的意志,承袭他父亲的封爵地位,昂首立足于明堂之上。 江左盟虽好,终究委屈了他,尤其不该打着利用他的主意绑住他的手脚将他束缚在江左盟。 “侯爷,林氏祠堂到了。” “好。拿上备好的供品给我。你们在外等候,不必进来了。” “是。” “我让你们去山上观内请父亲来此,信未送到” “侯爷恕罪。小的们上山之后观内观主言道老太爷昨日离观下山去了。” 父亲年岁已大,平素长居京西寒钟观不逢朝中大事家中四时节气祭祀先祖这样的大事等闲不会离开,这不逢年不过节的他却一声招呼都不打的突然间下了山,而且连侯府都未通知连去了何处都无人知晓。 “父亲身边可带了得用的人,可知往哪个方向去的” “老太爷身边贴身的仆役都跟着呢,侯爷放心。”言侯的心腹管事办事一向妥当,这次言老太爷走得虽急未曾交代什么,在他一再追问下倒也寻着些蛛丝马迹,“观主虽没得老太爷交代,却说老太爷是接到一封帖子之后才匆忙下的山,满脸的喜色藏都藏不住,当不会有危险。” 喜色帖子 父亲避世而居多年,侯府内的一应应酬大多由他出面,什么人竟会特地绕开金陵城中的侯府将帖子直接送到寒钟观,父亲看后还喜形于色不能自己 “罢了,你稍后去京城四门打探一番看父亲是从哪里出的京,派人一路保护父亲,有事及时求助当地府衙。” “遵命。” 前些日子禀过了陛下,得到允准选了今日正是好日子,他亲自取了装载了林殊亲笔婚书和宫羽庚帖的锦囊重新找了个精致玲珑的木盒盛放,赶在今日前来林氏祠堂告慰林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他今晨特意沐浴焚香,换上一身素服戴上素冠,供奉四牲果品,上告林氏先祖。 “林氏先祖在上,晚辈言豫津,得陛下允准,因为林氏绵延子嗣有功,奉宫氏女子宫羽为骠骑将军林殊之妻,入林氏宗祠享香火供奉四时祭祀,望林氏先祖允准。” “二十年前宫氏女子为林氏诞下麟儿,现如今已届弱冠之年,天意弄人流落在外,陛下与林殊哥哥情谊深厚,不忍见其子嗣江湖飘零,已决意设法将其迎回。林氏先人在天有灵,请护持晚辈行事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林殊哥哥,或许你将亲儿留在江湖之远有你自己的用意,陛下和我们这些个旧人却绝不会允许你的儿子冠上林以外的姓氏。豫津将要做的事也许是违背你的初衷的,但是豫津可以在此立誓,定会将东冥视如己出,陛下亦会加倍疼爱补偿他,你在天之灵可以安心了。” 告祭已毕,言侯爷恭恭敬敬地向着满墙的灵位行了三个晚辈的祭礼这才退出林氏祠堂。 既奉诏令以来他已将手上的琐碎事务交代旁人处理,只待腾出手来一心一意的调查梅东冥和江左盟的事儿。 林殊病亡林氏无后始终像根骨刺扎在他们几人心头,唯一让刺不再作痛的方法就是彻彻底底拔除它。 “侯爷,有您的信,刚送到的。” “哪儿来的信” “廊州。” 说曹操到曹操就到,未免也太巧了点吧。言侯爷剑眉一挑,从管事手上接过信钻进马车拆开细看。 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意外。 信中所述条理分明推断合理,他们几人是亲身经历过此事的,稍一联想便能将信中内容与他手中所掌握的一些个线索连贯起来。桩桩件件蛛丝马迹无不指向了献州那位人老心不老的献王殿下,有杀手楼指证、江左盟的千华派帮众口供,献王居心叵测已是昭然若揭。 言侯爷想更进一步深挖的是,在这件事里,江左盟急于示好于朝廷是纯属巧合呢亦或同他眼下奉命查问江左盟中人为祸大梁之事有关故而存心试探 信到末尾,事已述尽,方草草带出一句让言侯爷出离愤怒的话来。 “江左盟少宗主年将弱冠,日前已去信请言老侯爷为坐上礼宾为少宗主加冠。惟言侯爷公务繁忙不克前来,江湖草莽亦不敢贸然打搅,故而未致帖侯爷,多有失礼,还请恕罪。” 好你个江左盟大长老,原来是你们把我爹给勾搭走了,我想今日他老人家硬是没出现呢,什么婚书庚帖,给逝者祭礼这事儿自然比不上给故人之后加冠来得要紧,怪不得老爷子撒丫子就跑连打招呼的功夫都给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琅琊小剧场 琅琊小剧场之祭亡者 深冬时节的梅岭,举目望去尽是白皑皑的一片,满天星斗映照下宛如披上了层银色的华彩。北境驻军大营依山势而建,错落分布在几处山谷丛林间的缓坡上,星星点点的火盆火把点缀其间,为穿梭营寨之间的将士们指引着方向。 战事进行得并不如梅长苏设想的顺利,大渝皇属精锐曾在十三年前大败于赤焰军的手下,赤焰军这方作为胜利者却未能留存下足够的实力以待他日之战,比起陷于阴谋未耽重整旗鼓培育新锐的大梁,大渝却铭记耻辱秣兵厉马,时隔十三年联合其余诸国卷土重来,誓要为昔日之败洗雪耻辱。 此消彼长不进则退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大梁遭遇数面围攻,不得不分兵迎敌,摆在他们眼前的尴尬情况是,强将手下领弱兵。多年未经战事,兵士士气低迷,兵力匮乏,训练不足,还有其他不一而足的劣势。相较之下,大梁国力未衰,军资充足,将帅威望足可服众则是尚可安慰的优势。 取长补短,避免正面迎敌短兵相接的战局出现,抓紧时间重塑军心气势,整顿军纪军规,闲时操演列阵对抗,战事以战代练提振士气。 他还是把战局估算得草率了,向天借来的三个月,真的够他击退大渝,重整北境军 蒙挚巡营归来,在营帐外便见到仰天而叹忧心忡忡的梅长苏。 归功于他身边那位医术了得的琅琊阁主悉心调理,小殊自随军北征来虽难免体虚需时时服药,比之从前何止强了一点半点,他能不时披上皮甲同自己一道巡视防线探勘敌军,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亲眼看过之后几次适时调整的用兵方略于北境军均是大有裨益的。 “天寒地冻,身体好些了也不该在外头吹风,走,回帐去。” “大将军。” “哎,都说了多少回了,私底下叫蒙大哥就好,你我之间何需见外。” 梅长苏勾勾唇角,尽管脸上挂着笑,笑意却半丝进不了那双深邃清冷的眼中。 “帐外有兵士们巡逻,军纪森严,我不想徒增非议。” 蒙挚虎眼一瞪,只差没当场发作。 “谁敢非议你,告诉我,我去切了他” “我哪里是那个意思。蒙大哥将来少不得常驻北境,待战事了结我离开北境,若给人留下将军待人严苛待己宽厚的印象,日后执行起军规来少不得被人诟病,如不能一视同仁被拿住短处横加指责,大哥拿什么服众。” 赶紧拽住眼看就要暴跳如雷的蒙挚,梅长苏觉得自己心累得可以,不但要操心战事,还得花心思安抚这位脾气火爆身手更是火爆的兄长。时局已经够烦够让他操心,容他喘口气成不成。 “我还以为又有不长眼的在外头传你的闲话,上次教训了一批他们再不长记性,要再发生这样的事儿你可别拦着,我定要上书太子撤了这几个混账。” “万万不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太子身不在此,以你我片面之词轻率处置军中将领,只会令军心不稳兵士思变。太子授予大哥将军之职,就是给了大哥临机专断的权利,大哥不以此压服众将还要将权柄上移,到了临阵之时,何以号令全军” 蒙大将军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懵懂神情,好在他为人豪爽心宽,想不明白的事干脆不想,林殊叮嘱的他的话定然是有深意的,他就牢牢记在心里,日后找机会再请教便是。 他讪笑着陪着梅长苏到火盆边坐下,狗腿地倒了热茶递过去。 “我知道我又说错话了,以后遇到这种杀才绝对不去找太子殿下麻烦,我自己手起刀落砍了拉倒。小殊,刚才我回营的时候你在外头想什么呢想得出神” 蒙大哥的不靠谱他是无力再管也没机会管了,敌军当前,他去日无多,还是正事要紧。 “蒙大哥训营归来,军中兵士伤病如何可有懈怠怯战的风声” “有。”梅长苏知己知彼料事在先的本事蒙挚早已了然于心,他未出营帐便可洞悉敌我局势在蒙大将军看来一点儿都不奇怪,心下稍作整理,把他今日巡视所得细细说来,“近一旬来我军与大渝军交战三次,两胜一败互有死伤,算下来反倒是我军的伤亡更多些,北境军并不常驻于此,素日少临战事,伤亡增多又尝败绩,军中确有人心涣散谣言四起之兆,好在你事前有过嘱咐,我巡营时处置了几个刺头儿,谣言平息了不少。” “大渝人久居极北之地,早习惯极北的苦寒恶劣气候,北境虽说到了冬天滴水成冰,在他们看来也许并不算什么。我军平日里操练不足,早成了老爷兵少爷兵,吃到苦头自然想到退缩。处置出头闹事的治标不治本,绝非长久之策。” 要训教北境军非几日之功,大梁倾国之力抵御外侮,摆在他面前的是七万大渝雄兵,以他们手上十万将士和尚阳残军对抗虎狼之师要取得全胜着实不易。 但他的身后没有退路,没有援军,他的身后是一马平川的大梁国土,一旦北境军战败,大渝七万铁骑长驱直入横扫大梁再无阻隘,到时百姓沦于异族之手,战火纷飞家国沦陷,他所重视的人在乎的人都将亡于屠刀之下。 不,绝对不行。即便死,他也要挡住大渝 “蒙大哥,我思来想去,天时地利于大渝有利于我大梁不利,可用者,惟人和而已了。” “什么意思” “我有一法可退大渝军,只是过于冒险,并无十成的把握,我本不欲轻率以此法抗敌。然而事到如今,越是拖延越是不利大梁,恐怕不得不试试了。” “啊” “成,则大获全胜,败,则全军覆没。蒙大哥,你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梅长苏脸上笼罩着一层蒙挚说不清的晦涩,他从没在这个自从出现在金陵城中便一直智珠在握成竹于胸的林家小殊神色中见到过这种几分犹豫几分悲伤几分决绝几分残忍甚至还有些许绝望的神色,让不明所以旁观如他者都不由得心惊胆战。 “小殊,我们还有时间,待到开春,待到开春兵士们缓过来,我们定能打赢大渝的。你,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时间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蒙大哥,出征前我对景琰许下承诺,三个月之内击退大渝重振北境军,不然他就要亲自前来把你我换回去了。” “那不成你有什么法子尽管说,我全听你的” 果然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幸福的。梅长苏不禁莞尔,他一仰头饮尽杯中略凉的茶水,发热的头脑亦为之一清醒。 既然决定了要来,注定了埋骨于此,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对不住蔺晨和宫羽他们了。 “明日午时,请蒙大哥升帐召集诸将,我有退敌之策与你们商议。” “好,都听你的” 北境多山,山峦叠嶂绵延不绝,似梅岭一样深藏山坳之中,需经过狭路穿过周遭群峰才能寻到的谷地为数不少。 当梅长苏在大将军议事大帐对众将提出他的谋划时,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 引君入瓮的计策不难识破,成败与否仅仅一线之隔。成,可轻易歼灭大渝数万雄兵,败,依他昨夜推演了半夜的阵仗而言,大梁当还有一战之力。 “蒙大哥,你先坐下。堂堂大将军在帐内走来走去,一点儿大将军的威仪都无。” “你都要带人去送死了,还管我有没有威仪。” 您再这么走下去,我看了都眼晕。 “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自打小殊与众将商议他所谓的“退敌之策”后,蒙挚就陷入了难以明状的焦躁不安中。这种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的做法算得上什么良策,“莫非是大梁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需要你以身犯险拿性命去换” “我没这个意思,蒙大哥。” “那就从此别再提这个,最好想都别想。咱们还有时间,三个月不行半年,半年不行一年,总能重整北境军打败大渝。我知道你不在乎生死只求退敌,可依你之计送死的岂止你一人而已。” 梅长苏觉得嘴里说不出的苦涩,他舔舔唇,垂下头低声道,“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这是什么话将军百战虽死无悔,却不是拿着兵士们的性命去换军功,我莫非是听错了小殊你是经历过沙场铁血懂得袍泽情谊的人,这样的话竟是从你的口里说出来的” 蒙大将军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们所认得的小殊从来不是急功近利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之人,如此迫切地毕其功于一役,甚至不惜拿大梁军士的命去填,完全不似往日里江左梅郎林氏小殊的品格。 他不忍痛骂一反常态的林殊,质问的话语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口。他在心里早就决定这回任小殊舌绽莲花说破天去也不会同意他错误的谋划。 “你究竟,在想什么,就不能,再等等” 帐内二人皆良久不作声,阴郁的气息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蒙挚背过身负手而立自认该说的都说完了,再没什么道理可讲。梅长苏则呆呆地盯着噼啪作响的火盆失神,眸中尽是苍茫。 “你能等,我等不到了。蒙大哥,我快死了。” 谁快死了 像是没看见蒙挚瞬间露出的惊诧,梅长苏自顾自细细摩挲着指尖,感受着皮肤下温热的触感,过不多久,这样的温暖柔软将被冰冷僵硬所取代。 “我这辈子自认俯仰无愧,赤胆忠心天地可鉴。蛰伏江湖十三年,早被艰难波折磨平了性子磨去了棱角,你看我自回金陵以来,做哪件事不是筹谋停当胜券在握,之所以剑走偏锋铤而走险,不过是想着临行时答应过景琰还百姓一个海清河晏的大梁,送景琰一个四境平稳的局面。” “三个月,一瓶冰续丹,换我三个月常人体魄。眼看三月之期将至,胜局遥遥无期,留给我的日子不多了。” “蒙大哥,你的时间还有很多,若无我在旁辅佐,可能领兵守境保国你若能,我自此绝口不提设伏阻击大渝军之事。” 冰续丹换来三月康健 “三个月之后呢三个月之后你会怎么样” 听到所谓的三月之期,对梅长苏其他的分析叙说就此充耳不闻的蒙大将军情急之下冲到坐席边死死按住他的肩,见他只是摇头不肯再多解释,似被一桶冰水浇透了心房,整个人如临冰渊。 “还能怎样三月之期一到,便是大罗金仙也难多留他一日。” “用后半辈子换三个月,这笔亏本买卖他做得义无反顾;用半个月换一场大胜,又是笔亏本买卖,蒙大将军,你们要不要成全他” 帐内本只有蒙挚梅长苏两人,敢无视军规不经通报直接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自然非琅琊阁阁主莫属。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没听明白蒙大将军你迟钝成这样,难怪长苏到死都不放心你独自领兵杀敌。” “蔺晨休要胡言。” 蔺大阁主大模大样地踱进军帐,咣一声把药碗重重搁在小桌上,没好气地冷笑道,“喝吧喝吧,浪费我许多奇珍异草,反正你也打定主意要去送死,我也好省下些好东西,只消到时给你收尸就行了。” “蔺阁主,蒙挚愚钝,请阁主不吝解惑。” 既然从小殊口中得不到实话,蒙挚自然转而求教于蔺晨。他为人是耿直鲁钝了些,并不是真的脑子缺根筋,蔺晨方才所言虽然没头没脑却是切中要害,他听了一时震惊过度反应不过来,惹来蔺晨冷嘲热讽想来蔺晨也是伤心于好友一味牺牲自己不知保重,一肚子恼怒郁郁没处发泄才出言不逊。 “两株冰续草炼成三颗冰续丹,管他三个月身如常人。药效退尽之日就是毙命之时,这北境天寒地冻,对他身体负担极大,这几日他已有精力不足神消气弱之感,恐怕连三个月都熬不到。” “他一死,北境军就像人没了脑子一样,凭你们这群莽夫和底下那群军心溃散的兵士能挡得住大渝七万雄兵别说笑话了。” “天时地利都向着大渝,这个傻子想来想去没更好的辙,反正他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要是能以残败之身换取大梁一场大胜就此平定北境,就算对得起你们大梁的君臣故友。” “谁要,谁要你用命去换来的大胜我蒙挚宁可不要,太子殿下也定不会要的” “要不要是你的事,做不做是我的事。蒙大哥你答我一句,若他日没了我梅长苏,你能率领北境军击败大渝军,平定北境么” 不能,他做不到。 或者说,如果有其他人做得到,小殊就不会执意服下冰续丹,奔赴北境战场了。 “小殊,你要让蒙大哥一辈子良心不安么,你要太子殿下一辈子自怨自艾么” “总好过国破家亡,大梁沃土沦为焦土,百姓遭大渝铁蹄践踏民不聊生。” 面对林殊坚毅果决的眼神,蒙挚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他竟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此间此刻,任何的言语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因为他的无能,因为朝中武将军侯退缩不前,他甚至不敢大声斥责小殊形同送死的计划。 多么可笑,没了林殊,北境大军居然连一战之力都不具备。 不知是触动了伤心事还是当真耗费太多心力说服蒙挚,梅长苏觉得身上涌起难以抵御的疲惫虚弱感。他揉揉额角,叹道,“蒙大哥,烦劳你再召集军中将领们重议此事。我需要的人不多,只要能骗过大渝军一时便可。” “我军兵力远胜大渝,当真没有其他法子了” “打仗不是人多就能赢的,不然九安山一役你我早就聚首黄泉路,这个道理还需要我多言” 蒙挚内心的不甘愧疚他当然懂,但是他已无多余心力照顾他的情绪,需要他费神揣摩推演事的还有许多。 如斗败公鸡般的蒙大将军匆匆掀帐而去,蔺大阁主对这些人的不屑早已了然于胸,饶是没抱太大希望,他照样不客气地嗤笑着对萧景琰和蒙挚一顿腹诽。 “当真决定了” “决定了。” “再无回旋之机” “你蔺大阁主亲自陪我推演战局,可寻到一线生机” “九死一生。” “兵士们可以赴死,我没道理死不得。别难过了,我也算死得其所。” “谁难过了。你倒是当了甩手掌柜,想过江左盟吗” “江左盟之事已全权交托给大长老。” “宫羽呢” “前日黎纲甄平送她走了。” “你倒事事安排妥当,连他俩都一并遣走了,还有你这张嘴哄不好的人么” “有啊。” “谁” “你” “梅长苏”蔺大阁主故作恼怒状,本想借机闹上他一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缓缓放下举到半天高的手,“飞流呢” “我与蒙大哥有话要说,不好让飞流听见,先前就让他出去玩儿了。” “不是这个意思,长苏,你想过,你走了,飞流该怎么办没了你,让他怎么活” 啪嗒 梅长苏手上羊皮卷随之掉落于地,他仰起头,脸倏地皱作一团,眼角恍然滑落泪光。 “蔺晨,你总能令我无话可说。我自身难保,飞流,少不得要托付给你了。” “那我呢你想过么” 麒麟才子惨然笑道,“你不是要送我一程的吗陪我走完最后的路吧。” “你个混蛋。” 蔺大阁主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别过头不再看那人少见的失态。 大梁元佑六年冬末,大梁北境军对阵大渝皇属军,大梁主帅蒙挚假作为流矢所伤,北境军中军溃散逃逸。 大渝皇属军主帅下令追击持符监军梅长苏所领中军残部,一路追击至梅岭之外,北境中军残部死伤惨重只余千余人逃入梅岭。 监军梅长苏为诈引大渝军入瓮,亲自于梅岭谷口迎战大渝主帅,不敌受伤退回梅岭大营。大渝军主帅邀功心切引军袭营,被大梁主帅蒙挚领北境军左右两军堵截梅岭谷口,歼灭大渝皇属军六万,大败其于梅岭。 时隔十三年,北境梅岭再成火海。 是役过后,北境军死三千余人,伤万余,监军梅长苏亦在阵亡之列。 “也好,你甘冒奇险背负骂名,戕害同袍,火焚梅岭灭了大渝六万大军,大造杀孽,有伤天和,就算不死在大渝人剑下也为天道所不容,这样一来,反倒少吃些苦头,干脆利落。” 那日战事结束后,蔺晨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为梅长苏敛装下葬,真正兑现了他陪梅长苏走完最后一程的承诺。 拒绝了蒙挚送梅长苏回金陵林氏祖坟安葬的提议,琅琊阁主袖手而立,嘴角挂着风轻云淡的笑花,冷淡至极地说道。 “他的父亲,他的赤羽营都在这里长眠,又何必让他去金陵受那些闲言闲语的非议纷扰。”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长苏壮士断腕抛却半世清名,求的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他既问心无愧,用不着你们咸吃萝卜淡操心。” 北境军虽大获全胜,梅长苏葬送了自己和几千将士的性命以做诱敌香饵却少不得遭人背后议论。什么为了军功不择手段之类的诛心之语比比皆是。 “小殊的不世之功太子殿下会记得,我们这些人都会记得。” “这些话说给我听有什么用。”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蒙挚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根,“我已上书请命永驻北境,有我蒙挚在一日,绝不会让闲言碎语损他声名半分。” “随你,你们怎样都跟我无关。” 长苏已下葬五日,五日来某个小傻瓜日以继夜守在他的坟前粒米不进寸步不离,要是再这么逞强下去,他就得费力在长苏坟墓旁边再挖个坑了。 “长苏早有吩咐,飞流今后归我管了。你,还有金陵那位太子殿下都不归我管,但愿后会无期。”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洒脱如琅琊阁主南楚国师者也难免在人后偷偷洒泪。而某个找不到永眠的苏哥哥的小傻瓜,早在梦中不知哭过多少回。 “长苏,我打算在南楚神殿里偷偷给你立块牌位,今后清明寒食祭天祭地,少不得也让你沾沾国师大人的神光,为你洗去今世的血光杀孽,早入轮回。” “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南楚小皇帝求着我还未必能有这待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冠礼 随车一辆灰蓬蓬看似不起眼的马车悄然停在廊州江左盟总盟门外,车内急不可耐跳下位玄衣老者,江左盟少宗主加冠仪典的贵宾算是到齐了。 江左盟行走江湖一直规矩中深藏不可逾矩的霸道,但在廊州这块堪为老巢的地盘上,它却始终维持着相对的温和澹泊百姓多蒙其庇护,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却少有人留意到这些个深居简出的江湖人平日里大多是名震江湖的巨擘。 谁又想得到街头巷尾酒馆杂铺跟小商小贩们争得面红耳赤的汉子们说不准就是寻常百姓们交口相传的谈资里威风凛凛的侠客呢 言老侯爷自渡过汾江一路行走在江左地界,民风淳朴百姓安居,官府治下有功不假,江左盟约束属下掌控江湖的实力之强大已然不容小觑。连百姓间都有遇事不平找官府,官府断不了找江左盟的说法儿。 似这般独立于朝堂之外凌驾于法度之上的江湖组织当握在梅长苏手中时,有如一柄收在鞘中的利剑,挥洒自如,锋芒所向无坚不摧;掌舵人易主,当世名器会否失去控制滥造罪孽,犹是未知之数。 总盟门外,黎纲长老早早亲自迎出门外等候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侯爷。 “拜见老侯爷。” “黎长老,久违了。” “老侯爷精神矍铄风采不减当年。” 因着梅长苏的缘故,言阙同黎纲也算有数面之缘,二十来年不曾谋面,言阙自是已届垂暮之年,黎纲同样不复年轻时的抖擞神气。 “客套话不需多言,我千里迢迢赶来,就先问你一句,你得如实答我,小殊真的留下了个儿子” 言老侯爷急于求证在他们的意料之内,可人还没跨进门坐停当便着急忙慌的求实话,不似金陵世家出身的言侯爷应有的涵养气派。可见言阙揣着满腹疑问行色匆匆赶至廊州,但有一丝希望也不肯放过,林氏绝后这块心病在他心中是何等份量。 “大长老亲笔书信老侯爷大可放心。侯爷请移步内宅,大长老与少宗主已恭候多时了。” 言阙深深看了黎纲一样,相信以自己的眼光都看不出其中有何关窍,想必确有其人。一路怀揣着雀跃和忐忑的心再度带着期许提到了嗓子眼儿。 小殊的儿子,会是什么样子 江左盟总盟占地极广,自进得大门,黎纲顾及言阙年迈,特意安排了轻便的软椅抬着上了位于半山的大宅。黎纲健谈,一路少不得侃侃而谈介绍四下里的景致。 江左盟雄霸一方底蕴深厚,依着廊州风景秀丽的郎山而建,沿着山路蜿蜒而上,远看成岭侧成峰的别致风貌点缀着山涧溪流潺潺,石桥亭台掩映在绿荫之间相映成趣,不同于金陵天子脚下富贵之地的皇家豪门气派,别有一番清雅别致的悠远韵味儿。 可惜言老侯爷一门心思挂念着即将见到的林氏后人,哪有闲情逸致听黎纲不住口地絮叨。黎纲知情识趣,说了几句见他无心于此,干脆闭口不言,不大会儿便到了大宅。 言老侯爷是大长老为自家少宗主加冠仪式特意请来的主宾,身份尊贵非比寻常,又出身世家门阀底蕴深厚,自是远较其他宾客显得更高贵些。故轻易不见外客的大长老亲自陪着梅东冥侯在“忠义堂”外良久,远远的,言侯爷的视线便被紧紧绑在那一道迎风而立年轻挺拔的身影上。 “小殊” 待到近处,看得清面容了,言老侯爷愈发细细端详起这年轻人来。 他不认得宫羽,但他是世间仅有的寥寥几个见过少年林殊的人,这个年轻人神情恬淡气度高华,给人感觉更像二十多年前惊鸿一现的麒麟才子梅长苏,然而在他眼中,除却眉眼间有一丝姣若好女的秀色当传承自其母外,他脸孔轮廓英挺俊秀,高鼻薄唇,笑起来暖暖的有如春日的暖阳,更像是少时跳脱顽劣人人又爱又恨的林殊。 “小殊,你果然是小殊的儿子。” 言阙对梅东冥的称呼令大长老闻之不由眉头微皱。在江左盟的地盘上还如此倔强地为他们的少宗主冠上林氏的帽子,该说他不识时务好还是佩服他的执拗 “不肖晚辈梅东冥见过言老侯爷。” 梅东冥心知言阙与父族林氏之间渊源颇深,总是割舍不掉那段犹胜血脉亲情的兄弟手足情谊,重感情的长者即便失态些也无伤大雅,他甘心情愿自报家门为老人家解围。 “梅东冥是了,你姓梅,你原该姓林的,你可知道” “言老侯爷” 大长老大喝着打断了言阙的话,“江左盟少宗主及冠,老夫念着言侯爷您与我先宗主往日的渊源,又敬您德高望重故而下帖请您前来主持仪典,请您自重身份,莫要再胡言乱语” “本侯何尝说错一个字当今陛下早已明发诏旨为梅长苏正名其林殊的身份,享皇家香火尊为世代功勋。他的儿子自然该当姓林” “我江左盟的宗主姓梅,少宗主理应姓梅” “姓”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家一个跺着脚一个拄着拐杖,不分场合地见了面就斗嘴,梅东冥与黎纲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别开脸不忍再看。 这个场面太诡异,这两位他们都惹不起。 “吵什么吵,两位都是少宗主祖父辈的人了,当着小辈的面争这些都不脸红么。”关键时刻还是女中豪杰苏悻长老靠得住。这位自恃未嫁垂帘幕后乖乖等着见过名震天下的老兴国侯,可等了好大一会儿连壶中茶水都续过两回还不见出门迎接贵客的大长老和少宗主请人回转,再打听才知,极好,大长老是老糊涂了么,竟然在忠义堂外就跟贵客斗起嘴来了。 这位贵客也不像个样儿,哪儿有头回上门就跟主人过不去的,在江湖规矩上已是形同上门踢馆,他们是不是该直接将人扫地出门以振盟威 “要是两位实在有说不尽的话,妾身亲自为言侯爷安排离大长老最近的住所,夜里两位秉烛夜谈也好抵足而眠也好都随二位。现下是谈正事的时候,两位再急迫也请尽量按耐克制。” 好损损得两个白头发白胡子老头儿互“瞪”了一眼,各自别开脸哼了声,方才一前一后进了忠义堂。 黎纲悬了半天高的心总算归了原位,他暗自捏了把冷汗悄悄提醒自己今后行事千万得小心,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苏长老,这位一张毒嘴杀伤力巨大,要命的是还不分敌我一道损。 岂不知苏悻只是默默嘀咕了句“没用的男人”就已经彻底给黎纲黎长老身上挂定了无能的招牌,这辈子无论他为人处事如何细致周到都难在苏长老那儿得到改观的评断了。 再一次见识到悻姨气场全开威慑四方的风范,梅东冥愈发决定今后遇上难对付的人定要向她多多讨教,瞧瞧,一句话就让俩老头儿哑口无言羞愧不已,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办得到的 少顷,主宾落座,黎纲向双方正式引见过后,几人也不啰嗦,斗嘴都斗过了,还矫情地装作不熟就太没意思了,切入正题早些商讨出结果来,也好让这些后进晚辈见识见识他们一把年纪可不是白活的。 “江左盟这座总盟大宅自先梅宗主主持重修之后,还是头一回遍请天下英豪,老夫也是行将就木的人了,能临老为少宗主办一次加冠大典,扶少宗主正式接任宗主之职,也算是了了这些年来最大的心愿。” “大长老为东冥着想东冥感激不尽。” “老夫本想着也算是活了大把年纪,在江湖上略有薄名,堪堪可为少宗主亲手加冠也不至于有失少宗主的身份,不想近来眼疾发作得厉害,行走之间多有不便。思虑再三,言老侯爷与我盟先梅宗主有一段旧日渊源,又是金陵百年传家天潢贵胄,故而冒昧去信,分说缘由,延请言老侯爷为我少宗主加冠担任主宾,蒙老侯爷不弃纡尊降贵亲来廊州。我江左盟上下先行谢过了。” 场面上该致谢的依然得谢,言阙不顾年迈不远千里风尘仆仆地赶来,这份旧日渊源在他而言何等分量不言而喻。即便是有意掂量梅东冥在朝廷这般帝胄权贵心目中的地位,大长老也承认在获悉言阙接到书信后连侯府都未曾知会二话不说匆忙收拾了行囊就直奔廊州的果决换了是他恐怕很难做到。 “林氏有后,要我言阙拿命来换都无妨,为他加冠义不容辞,无需言谢。” 金陵帝都世家之间多为世交,当家人之间更是自幼一同长大年龄相仿的挚友居多,相互间为对方的后辈加冠授礼早成了约定成俗的惯例。三十几年前先帝高举屠刀,斩去了多少熟悉的世家门阀,言阙多年以来少有机会重温年轻时世交往来的热络亲近,尤其是同曾为先帝伴读互为姻亲有通家之好的林氏,子嗣凋零宗庙凄清,每每到了祭日倍觉伤感。 “少宗主是我江左盟的先宗主夫人宫羽拿命换来的,倒是不劳言侯爷费力。” “宫姑娘生育林氏子嗣有功,陛下自会对其加以追封,也不会漏了江左盟抚养照管多年的苦劳恩赏褒奖,大长老放心。” “江左盟抚育培养将来的宗主天经地义,何需朝廷嘉奖,言侯爷这话怕是说错了。” “哪里错了,林氏于我大梁有扶助社稷的大功,江左盟临危受命代为照顾林氏妻小,朝廷嘉奖有功之臣,江左盟当在其列。” “言侯爷言过其实,我江左盟” 这才转脸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他们怎么又吵起来了。这回苏长老都懒得打断这俩老小孩儿斗嘴,看他们你来我往乐在其中的样子,自己硬是插一脚怕是两头不讨好。 “什么话,宫羽是本阁主收留的,东冥是在琅琊阁降生的,本阁主当爹当妈把他养到三岁大你大长老冒出来想摘桃子,要不是本阁主看得严,哼哼。” “言侯爷,照顾林氏遗孤的事儿跟江左盟没关系,萧景琰当真有心嘉奖的话,就送到我琅琊阁来好了,本阁主最爱金子,来者不拒。” 自先代宗主起照例把江左盟总盟当自家后院来去自若如入无人之境的琅琊阁阁主大驾光临又一次人未到而声先至,作为大长老最为头疼又得罪不起的江湖大人物,蔺晨的那份请帖是由梅东冥亲手写就亲手交托给信使送出的江左盟少宗主十分担心大长老赌气之下会“不小心”忘记给师尊发帖子。 “师尊驾临,东冥恭迎。” 大救星驾到,梅东冥打心底里松了口气,大长老言老侯年岁大了着实固执,刚一照面便两相看不顺眼,叫他一个晚辈如何调停。 “早知道你回了江左盟也不被人放在眼里,还不如留在我琅琊阁里,区区一个少宗主位子哪里放在你我师徒眼里。” 琅琊阁掌握天下消息来源,表面上的威势不如江左盟,于天下间的影响岂是称雄一隅的江左盟可企及的。 故而大摇大摆摇着纸扇堂而皇之进了忠义堂的男子一经露面,两厢争论不休的老头儿不约而同停止了斗嘴,将焦点转向了这位名震天下的阁主大人。 “不是说给东冥办加冠典礼么,商量到现在商量出结果了么莫老头儿,听你唧唧歪歪半天了,江左盟究竟是个什么章程,你们要是不行就交给琅琊阁,本阁主为首座大弟子办个区区仪典不在话下。” “蔺阁主” 您是来参加仪典的还是来捣乱的,上门来第一句话比言侯爷还过分。大长老的脸色瞬时阴沉下来,比廊州惯常的气候来得阴冷。 “少大呼小叫的来吓唬我,旁人怕你大长老,我可不怕。” “蔺阁主请慎言,我盟的少宗主受江左盟上下敬重爱戴,不劳琅琊阁主费心。” “莫老头儿你这话大错特错了,小东冥与本阁主有师徒之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父亲不在了,本阁主便是他的父亲,为他费心天经地义,比你这个半路截胡的大长老名正言顺得多。” 论斗嘴说话讲理蔺晨阁主自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梅长苏在时一力压制大长老,收缩盟内权力于己,四大长老在他的分化下彼此牵制互为掣肘,令他得以身在金陵依然对江左十四州握有绝对的控制力。 随着梅长苏辞世,江左盟盟内纷争再起,喜怒哀乐掌权长老四去其三,大长老重新收回权柄,将江左盟牢牢掌握在手中。当盟内局势稳定后大长老亲上琅琊阁向蔺晨索要梅长苏之子时,蔺晨便心存顾虑起了拒不交人的念头。 主弱臣强,绝非善事。 时过境迁,十七年之后他仍秉持此念未改。东冥既已长成,也有了自己的主意看法,何去何从可由他自己做主,若他不想留在江左盟,自己这个做师尊的自有成全他的法子。 “言老侯爷亲自远来为东冥做加冠主宾,是东冥的荣幸。大长老一意为江左盟着想,定不会做对东冥有害之事。言侯爷身份显赫贵重、大长老年高德劭,苏长老不宜出面,还需请黎长老甄长老多多费心操持俗务。” 大长老一把年纪了动嘴还行,难道还能亲自动手安排诸项杂事言侯爷再怎么说也是客人,再不满意照样得为梅长苏的儿子加冠。两个老的打打嘴仗而已,管不住任他们继续斗就是了。师尊方才的话虽然无赖了些,倒是提醒了他,言老侯爷和大长老都是极重颜面的人,难道还能撕破脸皮大打出手不成。 再者,师尊亲至,他有许多话想跟师尊说,哪里还能安安心心耽搁在忠义堂听俩老头掰扯。 “东冥这话说的在理。行了,本阁主有日子没见徒儿了,甚是想念,人我先带走了,你们慢慢商量吧,不成了再来请我。” 多留下去他又得忍不住对大长老冷嘲热讽。算了,东冥一时半会儿还没法儿自江左盟脱身,瞧在小徒儿的面上他也得勉强忍着些。 蔺晨草草向堂中主宾拱拱手,便算打过招呼。梅东冥身为晚辈不好过于失礼,尤其言老侯爷在座,江左盟对外的脸面还是要顾的,周到地行过礼方才告辞出来,匆匆追着师尊而去。 “别着急,慢些走,我既来了总不会长翅膀飞了。” “劳动师尊亲临,东冥有愧。” “你我师徒还需要这些个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行了行了,来来来,让我瞧瞧你这身行头。” 蔺大阁主拽过挂在小徒弟房中的那一身特意请了手艺出众的顶尖绣娘花了三个月的功夫一针一线以暗纹绣满江左盟素梅标记的广袖长袍,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眼中盛满毫不掩饰的赞叹。 “老头儿这回真是大手笔,为你撒贴广请江湖英豪,还邀来言老侯为你加冠主宾抬高身份,光这身衣服便不下百金之数。”愈发显得我家的乖徒儿长身玉立卓尔不凡,长大了长大了,长成人中龙凤了。 啧啧,他也到了慨叹岁月如流水,匆匆一去不复返的岁数,果然是不服老也不行。 “大长老待我甚好,师尊勿忧。” “他哪里存着真心对你好,还不是打着借你的身份稳固江左盟在江湖和大梁朝廷上地位的主意。他明面上为了你身份的事儿跟言阙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私心里怕是恨不能将你林氏后人的身世公诸天下才好。” “不管怎么说总是父亲亏欠了江左盟的,父债子偿,我理当报偿。” 蔺晨眉峰一挑本待发作,忽然察觉到门外似有动静,他眼神微晃,当下岔开话题打趣儿道,“小东冥,你运气比起你父亲来可是强上百倍,你知道当年你父亲及冠时的情形么” “徒儿不知,莫非师尊知晓”梅东冥功力深厚耳聪目明,见自家师尊突然话音未落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方才的话题,存心探查之下便觉窗外似是有异,当下了然,眼珠子一转接着师尊的话头一起瞎扯起来。 “哈,何止知晓。你老爹当年遭难时不过十的时候,他及冠那时伤势未愈,削皮挫骨疗毒之后躺在榻上动弹不得,我见他可怜,亲自给他煮了碗面端到他面前”你老爹遭难之后身体一直不好,时时复发寒疾,及冠时恰好旧病复发卧病在床 “师尊亲自喂父亲吃面” 他家师尊是这般良善之人 “哪儿能啊,我端到他面前,贺了他生辰,顺便呼噜噜就替他把面给吃了。完了我还特意给他寻了根木头簪子亲自动手替他挽了个歪歪扭扭的发髻勉强戴上。小东冥,你师尊体贴至此,你是不是很感动啊” 感动他只觉得当年的父亲好可怜吧。 “师尊独自前来,没带着师母和三位师弟一道顺便游览下沿途风景” 有关于父亲的昔年糗事身为人子再好奇也实在不便探听过多,梅东冥转而同自家师尊寒暄起家常。蔺晨行走江湖多年素爱独来独往,这次他接帖从琅琊阁赶到廊州时间充裕,就不知是否会带家眷一同前来。 “你师母回南楚省亲未归,蔺熙吵着闹着要跟来,我把他留在后头押送你的及冠贺礼先过来了。” 果然是师尊的一贯作风。 两人岔开话题没聊上几句,门外窥探之人不敢停留过久也悄然遁走。蔺大阁主唇边挂着丝冷笑,重拾适才说了一半儿的话题继续交代爱徒。 “你身份尊贵,及冠又是一辈子的大事,南楚神殿派人送来贺你及冠的礼物,我也一道带来了,过会儿你就能看见。” “神殿贺礼” “你是南楚少主,神殿贺你及冠再合情合理不过。你孤身在江左盟,莫老头儿独掌大权,真到出事儿的时候师尊怕是鞭长莫及。神殿这份礼送得甚合我意,想来你也会喜欢。” 这话说得越发令梅东冥心中不安,师尊时常不在神殿,神殿中做主的多为几位大令,大令们突然间送出连蔺晨都觉得满意的礼物,又是何道理 “师尊怀疑大长老有异心” 蔺晨似笑非笑地端详着一到自己面前满身青涩稚嫩便尽显无疑的小徒弟,小徒弟与其父迥然不同的面容或许真的更像是从前林殊与宫羽的结合,像到一直将林氏放在心上惦记成心病的言阙言老侯爷乍一见到东冥便激动得与大长老明火执仗摆开阵营对垒。 “你是林氏唯一的血脉,大梁朝廷自梁帝萧景琰以下无论待你有几分旧情几分真心,哪怕装样子也会想尽办法将你迎回金陵供着,以示朝廷恩宽皇帝念旧。南楚于你是为师为你安排的退路,真到走投无路之时,仅凭你少师的身份楚帝不顾一切也要保住你的,一旦走到那一步,你就不得不成为神殿中被拱上神座的神像,从此再难脱身,师尊希望你这辈子都不要用到这条退路。比起梁帝和楚帝,大长老,哼哼,大长老绝没有把你的生死放在心上过,他在意的仅仅是江左盟而已。” “师尊何出此言” “从前你还年幼,喜怒哀乐多显露于外,藏不住心事,故而有许多事为师不曾告诉你。现今你接手江左盟几成定局,为防不测,为师不得不提醒你提防再三。” 蔺晨鲜少一本正经说话,但江湖上谁也不敢把他的话当作戏言,他身后矗立江湖百年不倒的琅琊阁足以让人对从他口中而出的每句话都再三斟酌。 有幸与之结下师徒缘分的梅少宗主自小时时聆听其“教诲”,当下正襟危坐,静候师尊训示。 “江左盟传到你父亲手上已是第四位,林氏覆灭你父亲重伤之后谋划东山再起,考虑之后决定自江湖入手收拢残部培植势力,你师公一纸书信荐他来了廊州江左盟当客卿。当时莫老头儿已是盟中大长老,是先宗主父亲的大徒弟,自幼一道长大,感情甚笃。” “一边是才干过人的大徒弟,一边是血脉相系的亲儿子,虽说最后莫老头先一步自呈心事退居长老之位,继任的宗主到底存着愧疚和疑影。你父亲加入后的第三年,莫老头儿同宗主独子一道远赴北燕办事,离了江左盟天高皇帝远,久在江湖哪儿能没仇家,莫老头儿和那宗主之子双双遇伏遭袭,一个重伤一个身亡。” “琅琊阁先一步得到消息,我做主先报于你父亲知晓。你父亲几年间收拢赤焰旧部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在江左盟中已慢慢站稳了脚,当下决定借此做文章往前宗主的伤口上撒把盐,以离间两人从而架空莫老头儿。” “是父亲的,决定” 伴着师尊低声冷笑投来的是梅东冥从未见到过的冷淡与失望。 “你父亲身负血海深仇,又忍受了非人的折磨才换来一线生机,你不会天真的以为他想方设法谋得江左盟的势力后,一味做善事就能为林氏为赤焰军洗刷冤情吧。” 自幼养在蔺晨膝下,从未受过他如此责备的梅东冥不禁面色一白神情微僵,喃喃道,“徒儿不敢。” “你不是不敢,是不愿做此想。你以为你父亲不论是身为江左盟宗主或是赤焰少帅上都才华出众无可指摘,只消阳谋对敌对阴谋诡计不屑一顾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父亲确是心存良善心怀正义之人,然而一旦有违他心中大义,你当他会作何抉择” “父亲,师尊,父亲他当不是设伏阻击之人,是么” “是,你父亲虽小有势力,却脱不出江左盟的范围,自不是动手之人。” “借势而为不违天理人伦就不算违背心中道义。东冥经世不多见识短浅,父亲背负血海深仇日夜寝食难安,每每利用无辜之人时想必也有他的无奈,师尊,东冥也有自己的处事之道,循道而行,不负本心。” “倔强你无害人之心,人有害你之意,当利剑高悬头顶时你当如何” 这孩子,怎么教不听呢 人心险恶,不是武功卓绝身处高位就能保万全的,怎么就教不会呢 前一刻威严的师尊大人顿时成了漏水的水桶,转瞬间被不争气的小徒弟气吐了血。 “算了算了,怎么教都教不会。给你的礼物蔺熙会送上来,去年你下山他就想跟你来被我拦下,这回算是如愿以偿了。” 江左盟少宗主笑颜灿然,至少眼下此刻,他愿谨守初心。 被梅东冥的笑容“煞”到的蔺大阁主颇觉无奈地展开折扇一阵猛摇,越想心里头越来气,越来气还越要想 “见你就心烦,为师出去走走,飞流呢” “得知师尊驾临,飞流叔应当” “应当什么,避之惟恐不及是吧。真是的,都一把年纪了,难道本阁主还会戏弄他不成” 要不是您一把年纪了还为长不尊戏弄飞流叔,他至于一见您就跑么。 “师尊且留步,东冥还有一事想请教。” “但说无妨。” 梅东冥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又念及师尊精明异常,骗怕是骗不过的,要想得到答案,惟有直言不讳了。 “当年父亲设计大长老之事,大长老可知内情” “事发时自不知晓,时隔多年,此事也本就蹊跷,他若还想不明白就枉费他行走江湖许多年闯下的名头了。” 江左盟大长老威名江湖上尽人皆知,除了武功不俗之外足智多谋老成持重亦为人称道。江湖传闻梅长苏故去后,江左盟全靠大长老力挽狂澜平定盟内纷争方才保住基业。 正因如此,年初时江左盟少宗主借及冠礼正式继任宗主位,广发帖子邀群雄前来观礼之事传遍江湖,诸如大长老高义之类的赞誉亦纷至沓来。 “无论他对长苏是当真信服也好怀恨在心也罢,你存着防人之心总没错。” “徒儿记得了,师尊放心。” “从今往后,无论何人相求,莫遣飞流离开,他在你身边我才放心。” “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贺礼 六月的金陵夏意初露,一条螺市街,一弯秦淮河,到了夜晚就是城中最最热闹的去处,金陵城里大大小小的贵介公子们平日里相约出游高歌饮宴少不了请上三两好友,华灯初上时分沿秦淮河而下,鼓乐声声,琴瑟齐鸣,美酒佳人,端得是人间难得的享受。 黄昏过后,河岸边驻靠的画舫绣船一个个有了东家的纷纷迎来了这日的雇主离岸游河而去,岸边寥寥无几停靠着的几艘画舫中竟有近年来闻名金陵的当红画舫“洛神”。 “今日洛神歇业是洛姑娘病了么” “没听说啊。估摸着是有什么贵客包了船,贵人么,总是来得晚些。” 岸上有好事者艳羡着围作一团说嘴,待到夜色暗去才渐渐散去。直到此时,码头边才三三两两驶来几辆马车,不约而同地停在了“洛神”画舫前。 “杜兄,朱兄,小弟恭候多时了。” “劳黎兄久等,我等的不是。” “哎,两位见外了不是。快快请上船,洛姑娘正侯着为我等献艺。” 画舫上迎出的青年男子姓黎名阳,乃是中书省下一名给事中,因其出身不显又小有才名,为在金陵谋条出路,早早攀上了皇长子的门路,为其内外打点交往朝臣的耳目。 今夜黎阳出面订了“洛神”画舫邀请几位朝堂上的新贵,也是萧敏琮有意结识这些个青年才俊,令他从中牵线搭桥促成的机缘。 杜若为人直率且单纯了些,一听名扬金陵城的洛姑娘已在船上等候,不假思索拔腿便往画舫快步而去;朱圭面貌斯文儒雅,举止却谨慎许多,只是一下子伸手没能拉住同行伙伴,反被他带得脚下一个踉跄,为掩饰失态只得向作东的黎阳拱了拱手,低着头一道跟了进去。 两人先后进了舱门猛的抬头,就见主位上端坐着位锦衣华服与他俩年岁相若的男子,气定神闲地打量着二人但笑不语。 两人俱是一愣,无奈人都进了画舫如同上了贼船,贸然退出去非但失礼至极也会当场得罪了贵人虽认不得上座何人,这金陵城里能得黎阳刻意安排引荐的贵人们也不外乎一手之数。 只是他二人还未真正涉足官场便身不由己搅入这池浑水中,贵人当真瞧得起他们。 “黎兄座上已有贵宾,在下不便打扰,不如改日在下回请黎兄” 黎阳紧随两人之后进得舱,堵在门上不容二人有机会遁走。眼看朱圭见势不对有脱身之意,他先使了眼色令两厢伺候的妙龄女子们簇拥着二人往席上去。 “杜兄,朱兄,稍安勿躁,大公子久慕二位才名亟欲一晤,闻知小弟与二位相识,借小弟之名与二位同游秦淮,借佳人乐舞美酒只叙风月,不谈其他不谈其他。” 杜若自认不傻,蒙州府举荐金殿大比时远远的见过这位所谓的“大公子”,正是当今陛下与皇后的长皇子萧敏琮。所谓慕才名叙风月,不过是拉拢他们这些个寒门子弟的手段罢了。他杜若自认出身贫寒,高攀不上这样的贵人。 他刚要出言拒绝就被身边的朱圭一把拽住,轻声在他耳边低语道,“现在走等于当面给人难堪,想想家中亲长,再想想出仕何其不易,慎言” 朱圭见一番提醒有如当头棒喝登时打醒了他的书生意气。他寒窗苦读十来年,父母妻子省吃俭用供养他,好容易学业出众得书院师长推举又得州府府君青眼列入今番荐才名单。 万一为了赌一时之气得罪了皇亲,他的大好仕途还没起步便要夭折。 一思及此,杜若当下不敢作声,只不过方才的兴奋也消散得干干净净。好在黎阳无意捅破那层窗户纸,两人也十分默契地装作不知,对主位上的贵公子躬身行了礼,又正式通了姓名方才落座。 “洛神”画舫上的洛姑娘歌声悠扬舞姿曼妙确是一绝,酒过三巡赏乐观舞,那杜若本是个心宽又热衷舞乐的,久久不见“大公子”有所动作似乎同他们一般专注于歌舞,渐渐放下心来伴着曲乐击箸而歌。 黎阳一边插科打诨一边奉承“大公子”兼顾两头长袖善舞倒也宾主尽欢,他尤擅察言观色,当然没漏过先前朱圭劝阻杜若的一幕,连番言语试探下来此人不爱美色不贪享乐,见到洛昙这样的美貌女子依然神色淡淡似无半点妄念,身边小厮美婢环绕亦不动声色,既不是古板的老夫子,便是真正胸有丘壑意志坚定的可造之材。 他暗暗示意“大公子”又朝着朱圭的位置努努嘴,得“大公子”颔首回应后举杯起身道,“今日有幸,二位兄长赏光同游秦淮,小弟若有安排不周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承蒙大公子盛情,黎兄安排周到,我等不胜感激。” “我大梁朝人才济济,二位都是不可多得的贤良之士青年才俊,本,本公子素来景仰饱读博学的英才,虽无心仕途,却有心结交二位为友,于学问一道互为补益。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有了黎阳的铺垫,大公子亲自出言招揽也不显得突兀了,这等名为赏识才华交个朋友请教学问,实为招揽党羽培植耳目的做法算不上高明,胜在抢占先机,赶在了这批被举荐的才子授官赴任之前,也算是颇具诚意。 “大公子向学之心在下感佩,在下区区布衣薄有才名,怕是当不起大公子求才若渴的美意。” 吃人嘴软,杜若自问受了对方好处,虽说不能没口子的答允为其效力,倒也不敢一口回绝了这位看起来还挺和善的“大公子”,当下先谦逊了起来。 大公子本就意不在他,听他推脱也没再强求,只随口客套了一句便转而询问闷不吭声的朱圭。在他看来,朱圭学问不差,又沉稳老练禁得起外物诱惑,较杜若这愣头青不知强过几条街去。这样的人品自然入了他的眼,却不知对方意下如何。 朱圭从容起身,举杯遥敬主位上的大公子。 “来而不往非礼也,公子慷慨,在下却之不恭,无奈在下出身寒微身无长物,若公子愿意屈尊,在下可请君饮上一杯清茶共品文章。” 待船回码头,二人在画舫内与大公子作别后由黎阳送上岸,晚风习习熏人欲醉,杜朱两人都饮了不少美酒带着醉意,也不推辞黎阳的美意安排车马送二人回到暂住的客店。 黎阳回转画舫时看到萧敏琮对月独酌闷闷不乐,以为是自己今夜安排不妥引他不快,心里头七上八下打起鼓来,可又不见他发作,只得自己凑过去小心探查。 “殿下似有顾虑,不知臣可否为殿下分忧” “本王刚加冠父皇已亲赐郡王之封,可谓恩宠至极,这般急不可耐地培植党羽恐反令父皇不快,本王担心适得其反。” 黎阳大半颗心放回肚子里,只要殿下的不满不是来自于他就万事大吉。 “殿下无须多虑,您折节相交的无过于几个年轻学子,又不是朝中重臣,既不涉党争也无干朝政,陛下问起您也问心无愧。” 黎阳这番说辞拿到御前虽站不住脚,好歹对萧敏琮是种宽慰,让他得以为自己笼络人心扶植势力的行径找到个台阶下。 “也罢,本王也没打算真要他们为本王效命,权作顺应父皇教诲礼贤下士。” “殿下英明,天下读书人定感佩殿下胸怀。”奉承的话说上多少也不会嫌多,黎阳口口声声读书人,恐怕都忘了他也曾是自己口中得一方州府举荐小有声望满腔抱负的读书人。“殿下预备的两份礼可要送过去” 心情纾解拉不少的萧敏琮无所谓的摆摆手,“都送去。朱圭此人较那个杜若老练,却是城府颇深之人,寻常手段不易收服,本王诚心求贤还需让他们都见到本王的诚意。” “臣遵命。时辰已晚,臣先送殿下回府。” “黎卿今日辛苦,早些回去休息吧,不必送了。” 说罢不待黎阳躬身相送当先上岸登车而去。 黎阳含笑送别萧敏琮后见天色已晚,便也匆匆上车回去了。 两人走得利索,都没留意到码头对面街巷暗处的一道身影。 冠者礼之始也。 梅东冥八月生人,问天卜算得六月初六为吉日宜行大礼,拜请兴国侯言阙为大宾。 是日,梅东冥着大礼服,于江左盟忠义堂内由言老侯爷为其束发加冠,颂读祝词。加冠之后,大长老当着出席礼宾、天下英豪面前将江左盟宗主令牌交于梅东冥之手,自此江左盟遵奉梅东冥为宗主,莫敢不从。 鉴于江左盟财大气粗,仪典办得盛大隆重,兼之江左盟先声夺人请了大梁朝中德高望重的言阙言老侯爷为主宾,这样的皇亲国戚纡尊降贵为区区江湖白衣加冠,早先喧嚣尘上的一些个传言似乎得到了无形中的证实,观礼的人群中闲言碎语悄然传开。 “哎哎,你们听说没,江左盟的新任宗主可是先宗主梅长苏的亲生儿子。” “莫要胡言,梅宗主过世时远在北境,烽火狼烟战火纷飞,怎么可能有儿子。” “照我看来传言多半是真的,朝廷都承认了梅长苏就是当年赤焰主帅林燮之子,梅东冥要不是林氏后人,江左盟如何请得来兴国侯做主宾。” “不错不错,你说这新宗主年纪轻轻的又恰好姓梅,不是梅长苏的儿子还能是谁” “哼,还是本阁主的徒儿。几位对我徒弟有何高见” 谁,谁谁,嗷,谁 “何人敢对琅琊阁主的高徒有什么高见,蔺阁主好大的威风。” “言侯爷辛苦。劳您老为劣徒加冠,在下亦与有荣焉。” “能亲手为故人之子加冠,老夫欣慰尚且不及,何言辛劳。倒是蔺阁主自南楚赶来,又为东冥预备了这许多厚礼,对东冥的爱重老夫感佩啊。” 自来江左盟的首日与大长老有过言语上的激辩之后,言阙曾私下里与蔺晨有过会面在江左盟的地盘上背着人见面确是不容易,从蔺晨口中得知了有关东冥的身世经历。疼惜其命途多舛之余也对大长老多添了几许提防。 或许蔺晨所言代表的是他一家之言不足以全副采信,可哪怕是十之八九已然触目惊心。 蔺晨也曾直言不讳,倘若大长老不是抢先一步请了他来主持梅东冥的及冠大礼,这位琅琊阁主拼着一张脸面不要,也会阻止大长老亲自上阵身为梅东冥的师尊,难道他蔺阁主就没有资格为自己的徒弟加冠么 不过言侯爷的出现无疑坐实了“传言”的可信。左右都是为难,进退皆是维谷。大长老有心算计谋划妥当,两人匆忙间联手收效甚微。 然而两人私下里的协议归协议,为免引起大长老的怀疑,在明面上两人照样维持着客套而生疏的态度。一如现下即便听不过人群中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除了尽可能的以身份威吓阻止外,他们竟没有更好的法子来。 只怕这样的结果正中了大长老下怀。 好好一场冠礼,平添几分晦暗,着实让人不快。 “还有一事不明,请教蔺阁主。” “侯爷请说。” “今日江左盟总舵门外迎客的是何人” 这些日子以来他、蔺晨同大长老在表面上维持着微妙的三足鼎立之势,看似互相制衡,实则他与蔺晨为客,大长老这个主人碍于他们背后所倚仗的势力不得已做出的退让。 他得以亲近梅东冥,蔺晨则留下了儿子当耳报神后就不见了人影,应是另有要事须他亲力亲为。他威望虽高,到了江左的地界上照样势单力薄,只能同大长老据理力争拿捏了大处,于一应细节全权交给了大长老布置。 结果正如所有人看见的那样,江湖中人见到的是一个青涩好欺的江左盟新宗主,一场隆重奢费的仪典,还有依然大权在握的大长老。 大长老无非是立了梅长苏之子为傀儡宗主罢了。 这便是今日的全部。 而真正占到便宜的怕是自十日前就充当迎客之责,“奉命”接手了仪典上一应人情往来,宛如穿花蝴蝶般穿梭于江湖群豪之间比此间“主人”更像主人的男子。 “他明面上的身份是青州分舵的舵主。” “还有暗地里的身份” “那是自然,侯爷可有兴致猜上一猜。” “东冥冠礼,他却游走于宾客间交际饮宴推杯换盏,目无尊上寻宾舵主。若无大长老授意,谁敢猖狂肆意妄为。此人与大长老定有渊源。” 蔺晨眼中浮现出钦佩之色,姜还是老的辣,这话儿一点儿都没说错。 “老侯爷敏锐我下令查了此人身份来历,颇费了些周折,好在颇有所得。”攸关小徒儿命途安危,蔺大阁主也不端着架子拿矫,“此人名叫何欢,是莫老头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有些本事身手也还看的过眼,二十年前莫老头儿平定盟内纷争时为他立下汗马功劳,被其引为心腹,现在是青州分舵的舵主,还是老头儿的女婿哦。” 能得蔺大阁主一句有些本事身手过得去之类的称赞的,已然是了不得的厉害人物,更难得的是这何欢还全无架子,待客周到不卑不亢,大半日周璇下来竟是全场跑了个遍,不论一派之长还是单枪匹马的游侠都说不出他一个“不”字来。 周全妥帖至此,合着言老侯爷来看,反常必有妖,留心到此人半点不出蔺阁主意料之外。 “女婿” 大长老早年丧妻膝下无后半生孤苦人尽皆知,哪里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个女儿 “老头儿人老心不老,有个私生女有什么稀奇的,他原配娘家背景深厚,老头儿不肯为了私生女得罪人家,干脆把这事儿瞒得死死的,若不是何欢在他授意下出头露脸,我也懒得去查。” 言老侯爷似笑非笑地瞥了眼蔺大阁主,拢袖别开眼低声道,“看来蔺阁主如此慷慨地将消息透露给老夫知晓,是有意把这何欢交给老夫来料理” “琅琊阁在江湖上地位超然,不得已必须维持置身事外的态度,我担心万一事态有变,我又身在南楚鞭长莫及,唯有将东冥托付与侯爷。” 蔺晨难得耐着性子放下身架有求于人,本想着绕个圈子委婉地把言老侯爷勾搭着自己个儿跳进套里揽下活儿。可惜话没说上两句就被言老狐狸看了个底儿穿。没了拿矫的余地,蔺大阁主破罐子破摔索性把话亮到明处。 “倘若蔺阁主意在维护林氏子,老夫倒以为阁主无须过虑,在大梁朝的地界上,得陛下眷顾者自然无忧。” 老侯爷遥望金陵时嘴角扬起双眸明亮,苍老的面容也显得鲜活年轻了不少。 “金陵是他的根基所在,正如老夫坚信陛下对林氏的情义始终未变一样,老夫同样坚信东冥终有一日会回到金陵去,那座历经百年风雨的府邸才是他的家。” “侯爷信心十足。” “不错。” “也好,我拭目以待。” 无论东冥在江左盟也罢在金陵林氏也好,都是他的弟子,蔺晨自认不需在此事上同言阙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江左盟的隐忧一时之间尚无虞,至少他们还有余暇缓缓图之。 冠礼之后宾客入席,梅东冥则着冠服逐一回拜前来道贺的宾客。有亲近如蔺晨者总算不藏着掖着,把他备下的“厚礼”拿出来献宝。 随着他一声令下,忠义堂外影影绰绰进来三个人,为首的正是这些日子来致力于粘在夕未哥哥身边并得寸进尺打算赖着不走的蔺晨长子蔺熙蔺公子。 这位小公子打出生起就不粘爹妈只爱夕未哥哥,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夕未哥哥待在一块儿。婴孩儿时期的蔺大公子一旦哭闹不休,只消把他抱到梅东冥的身边,立时三刻破涕为笑,老阁主都不得不承认这师兄弟二人十分的“有缘”,因此在琅琊阁上常常看到梅东冥身边一左一右两尊大护法,三人同进同出犹若一人的奇景。 蔺熙一蹦三跳地冲到席间直接抱住梅东冥的一边胳膊,稚气未退尽的少年挂着满面的灿烂笑颜抢先一步邀起功来。 “夕未哥哥,爹爹说你身边的佩剑不禁使,与人动手容易折断,我们花了好大的功夫找了几把好使的送你做及冠之礼,小熙找得好辛苦的,哥哥一定喜欢” “哥哥喜欢师尊和小熙送的,哥哥都喜欢。” 难怪这些日子师尊和蔺熙藏着掖着就是不肯告诉他所备的礼物为何,虽不知寻到了什么宝贝,但能被师尊堂而皇之摆在天下群英面前明为献宝实则示威的定不是普通的宝剑。 能与蔺晨临席而坐的自然也是誉满江湖德高望重的人物,举凡江湖中人就没几个不爱宝剑的,听闻琅琊阁主用心搜罗来送给徒弟是“好使的”剑,均断定决非凡品,可当缀在蔺熙身后的两名容色殊丽的少年揭开捧在手上的剑盒时,这些个见多识广的豪侠们还是禁不住大加赞叹。 “倚天双剑” 魏时武帝所铸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名剑,其盛名虽不如越人剑这般响亮,却远较那些成名已久的古剑锋芒更露。 “师尊,这礼太过贵重,东冥生受不起。” “有什么受不起的,宝剑蒙尘才真正的可惜,它在你手中能护你周全便是最大的用处,总好过被时光磨砺杀气褪尽锋芒不在。” 琅琊阁主满不在乎地甩甩手,忽然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指了指捧着剑盒的两名少年道,“这两个也是贺你及冠的礼物,我替人代劳送来的。他们一个叫暗月一个叫晨星,身手还勉强过得去,给你当当小厮还不错。” 梅东冥张张口,像是要说什么,想想还是欲言又止,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 蔺大阁主这边厢洋洋得意地献宝完毕,坐在他上首的言老侯爷如梦初醒般猛的双掌一合,慨然叹道,“真是巧合至极,蔺阁主备下的也是当世少有的名剑。不知与我朝陛下所赠的这把相比如何” “言侯爷也备了礼” “非也非也,老夫怎敢同陛下争胜。陛下听闻东冥及冠,身在金陵不便亲来甚是遗憾,快马送来宫中所藏的一柄传说中的名剑。老夫不懂武事,还须东冥亲自验明正身。” 在老侯爷的示意下,身边的随从当即呈上同样的剑盒,剑盒打开的刹那,若说方才倚天剑出世令人振奋艳羡,那这柄寒光猎猎剑气逼人的当世名剑则令周遭江湖人皆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大夏龙雀” “梁帝果然豪气出手不凡。” “诶,要不是林氏之后梁帝故人,哪儿有那么大方。” “仁兄此言不虚,这梅东冥坐实了梅长苏儿子的身份,朝堂里有梁帝撑腰,执掌江左盟指日可待,可怜大长老经营多年,到了时候还不得把大好基业拱手相让。” “本事大抵不过人家靠山硬,世事难料啊。” 席间各种传言纷扰又起,来来去去说什么的都有。 姜是老的辣,大长老眼瞎耳朵却好使得很,这些话连陪在他身边宴客的何欢听了都脸色一变,他却不动声色充耳不闻般该招呼招呼该说笑说笑,令一些个等着看笑话的人也不禁佩服。 “这些话莫要瞎听乱传,大长老所重视的无过于江左盟的兴衰荣辱,他当年退了一步让梅长苏登上宗主之位,就是出于公心为江左盟大局计,时隔多年又怎会为了私利置江左盟大义于不顾。” 席间有说酸话的自然有为大长老出头抱不平的,且此人亦为江湖名耆,他既然出言不逊维护,周遭的奇谈怪论立刻平息了泰半。 这些人不论是针对大长老或是江左盟,在外人看来坠的都是江左盟的威名,于大是大非上梅东冥都理所应当站出来说句话,这位新上任的宗主亦不负众望地当众说了好大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听得周遭江湖上颇具名望的江湖耆老们不住地点头称赞。 “我梅东冥得江左盟盟中弟兄们不弃,登上这宗主之位,泰半是弟兄们信服先父梅长苏,另一半则是为了不辜负大长老对东冥的教养之恩和殷殷期盼。东冥才疏学浅年少德薄,以后若有不周到的地方,请盟中弟兄们多多指正;倘若当真愚不可教朽木难雕,即便有负先父和大长老重托,东冥也必退位让贤。江左盟身系几万兄弟身家性命,宗主之位只能有才有德者居之,若一味任人唯亲,何以取信于弟兄们。” 说的好收买人心的漂亮话谁又说不来了,东冥跟着本阁主在南楚神殿混了那么多年,早被太史令那个恶心的老头儿磨练出一身瞪着眼睛说瞎话的绝高本领来,你们这些个江湖名宿听多了奉承拍马,这种诚意十足的以退为进滋味儿如何 莫老头儿,别太得意了,倘若轻易让你得逞,拿我家东冥给你的女婿铺路,我琅琊阁主的面子要往哪儿搁。 “不愧是本阁主的徒儿,有志气” 蔺晨性子高调,但他行走江湖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借着冠礼和宗主继任大典出乎意料之外的当众“认领”徒弟并且一再为徒弟“撑腰”的举动无疑给梅东冥身上又加了筹码朝堂上有梁帝首肯江湖上有琅琊阁撑腰,还有什么人敢小觑这年纪轻轻的江左盟宗主。 琅琊阁主大人目的达到,志得意满地与言老侯爷交换了个骄傲的眼神。言阙自恃身份不与他区区一个后辈计较,暗暗嘀咕着回到金陵城须得与豫津好生“商谈商谈”。 大长老本意借着江湖名人聚集的机会将何欢推上台面,假以时日虽无宗主之名,何欢却能手握实权彻底架空了梅东冥。可左一个言阙右一个蔺晨硬生生帮着梅东冥在江湖群豪面前出了大风头,这些掌门首领之类的自此只知江左盟重归梅长苏后人所有,哪里还会把区区一个舵主记在心里。 他老人家气得心里头直打哆嗦,面上却不得已撑着大公无私宽厚慈祥的长者面孔装出先宗主后继有人我老头子老怀宽慰的模样来。蔺大阁主撑着脸颊好整以暇地坐在席上看好戏,对自家小徒儿正气凌然俨然一个谦逊有礼志向高远的好宗主形象十分满意。 “小殊可不是油滑的人,东冥这孩子本性纯善,定是被你带坏了。” 言老侯爷看在眼里急里,无计可施之下只得向身边的蔺阁主连番抱怨。 “哎,他只管生不管养,我替他把孩子带大,像我还不是天经地义的。” “你这痞子” 言老侯爷一个没憋住冒出了真心话,蔺大阁主不以为意左耳进右耳出。 反正早被人说惯了,多一人说少一人说没差的。 天色将晚,赶来赴宴的宾客渐渐散去。亲自一一作别来客的梅东冥身后缀着两个新出炉的小尾巴带着不离身的飞流叔回到自己的屋子准备休息,刚推开门,“叮咣”声响,一块儿巴掌大的令牌掉在梅东冥身前。 江左盟新宗主亲自蹲下身拾起令牌细看,正面烙着杀气腾腾的一个“杀”字,背面勾勒着些许繁复的纹路,令牌尾端坠着璎珞的地方意外的系着卷小小的布帛。梅东冥取下布帛展开再看,先是一怔而后笑开了俊颜。 “杀手令一枚,敬贺故人之子冠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风起 一盟之主的日子再没了加冠前的悠闲恬淡,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时不时吵吵嚷嚷来讨公道的江湖豪侠和盟下帮众。 梅东冥从迷茫无措中摸索着成为一个称职的好宗主的道路,他聪颖灵慧学识渊博,宽厚温和又耐得下性子,又有黎纲甄平几个父亲的旧部肯教他,怀揣着重重心事拼了命的钻研,一步步从一无所知到初窥门路耗费他多少心血只有自己知道。 江左盟屹立江左近百年,积威已久,用一呼百应来形容毫不为过,然而这般枝繁叶茂的庞然大物难免杂枝旁逸斜出,不论多么森严的盟规,在利益的诱惑下总会有铤而走险的人。 处理盟中事务数月以来,梅东冥遇到最棘手的便是这萦绕他心间的阴霾。 “宗主还在为江勇的处置烦心” 打从琅琊阁回来,惊觉自己在梅东冥身边的地位遭到挑战,眼看就要丢了差使的甄仲藜柯难兄难弟俩立马变身狗腿,前前后后恨不得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家少宗主兼好兄弟,小到端茶送水大到打杂跑腿儿,从小厮到谋士的一干角色全被俩人包了个圆。 暗月晨星两个侍剑剑奴彻彻底底被排挤到了角落里抱着剑整日里发呆,难兄难弟俩瞧在眼里心里确是有些过意不去,转念一想可不能心软,一心软宗主身边就再没他俩的位置,到时候就该轮到他俩哭了。 “江勇不过沧海一粟,我担心的是盟内弟兄有多少已同他一般误入歧途,又有多少迫于生计要步他的后尘。”还有多少明面上仅仅犯了些许小错,实则已然深陷泥沼无力自拔。 “违反盟规本就有错在先,宗主不可太过心软。” 夏末初秋正值丰收时节,江左盟在廊州安家落户,也免不了置办些田地产业租给盟内弟兄家眷和寻常百姓收些口粮和佃租。接连闷在总盟多日料理盟中弟兄违规私运“黑货”的梅东冥借巡视产业为名一路从廊州城内“巡”到城外,日头过了头顶还一味地走走走,连飞流都为他担心起来。 “歇歇。” 宗主身边最靠得住的头号护卫拽着梅东冥往路边农户自己搭的草棚子走过去,才不理会梅东冥徒劳无功的反抗。“飞流叔,你先放手,我自己过去还不行” “自己走” “是,东冥自己走。” 也许意识到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确实有欠妥当,飞流得到了保证也乐得松开手。一行四人错落着往草棚走去。 然而当他们走到茶棚前不远处定睛看清茶棚内的情形时,不约而同地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来。 谁能告诉他为何位高权重声名远扬的兴国侯言豫津言侯爷会穿着农家汉子的大褂一身粗布短打懒洋洋地摇着蒲扇翘着二郎腿儿边牛饮边哼着小调 “拜见侯爷。” “别别,别这么客气。我见你一面多不容易,可担不起你这一拜。” “侯爷见罪,折煞草民。” 噗地一口吐掉嘴里叼着的稻草梗,言豫津顺着草垛子滑到地上嘿嘿一笑,背着手踱着方步溜溜达达地走到梅东冥身边,也不叫起又不回礼地围着梅东冥转悠了好几圈儿,半晌才道,“我不大记得你父亲年轻时的音容笑貌了,听蒙大将军说你同你爹长得像极了,我倒觉得你神韵上更神似苏兄。” 言侯爷没头没脑的见了他不谈正事先叙旧算不得新鲜,这一向对自己仪表装扮极为看重的侯爷大人肯纡尊降贵作农户打扮才是真正令梅东冥诧异之处。 “东冥想不明白也对,哪怕你苦心积虑想尽办法力图扭转乾坤,对本侯爷的明示暗示始终不理不睬,本侯爷也可只当你身在局中当局者迷。可叹本侯上门递帖请见都被当面退回,为了见你一面可是煞费苦心跟了你一路,又探听得江左盟在这附近有佃户,这才特意扮作农户在此候了良久,方得此一晤。” 梅东冥闻言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追问道,“侯爷所谓何意,东冥不明白。” 言豫津四下张望了一番,低声说,“此地不是说话的去处,跟我来。” 田间空旷不易被追踪,言侯爷选在这儿守株待兔足见诚意,但江左盟在廊州势力之大也可见一斑。 “苏兄昔年一手掌控江左盟,江左十四州在他掌控之下风平浪静,可惜他身在江湖心在朝堂,不然再多许他几年,恐怕不止廊州,这十四州的范围内连朵浪花儿都起不来。” “先父才能卓著东冥早有耳闻,侯爷此来是特地来赞誉先父的” 好好的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才大半年不见怎么就成了小讨厌了呢。 “苏兄心性才华都是万中无一的,我夸奖一下有什么错,莫非小东冥吃醋了么” 明知言侯爷是长辈应当尊敬景仰,但不知道为何,梅东冥对谁都能视为长辈恭俭礼敬,唯独对这位数月以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嬉皮笑脸总没个正形的兴国侯怎么都没法儿视作长者。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身边盯梢的人不会离得太远,我长话短说,梅东冥,你祸事将近了。” “啊” 这一声“啊”异口同声出自甄、黎二人之口,梅东冥早有觉悟这一日迟早会来不觉诧异,飞流始终冷心冷清冷着脸看不出喜怒,甄、黎二人却是一般无二的诧异,言侯爷一句话四个人听了两种反应,他也不知该庆幸还是感叹。。 “啊什么啊,你们以为本侯为何大老远从金陵特地到廊州来又巴巴地躲在草棚子里等了你们宗主大半天,还不是因为你们的宗主身边眼线无处不在,整个廊州总舵早被莫临渊握于股掌之间把梅东冥困得滴水不漏,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梅东冥,本侯要见你尚且不得其门而入,祸到临头你是真不知还是故意装不知” “请侯爷赐教。” 言侯爷的话乍听之下煞是危言耸听,想他梅东冥一个无权无势的傀儡帮主,这些日子借助于言豫津的力量查证了不少事,自然免不了或多或少为他所用。然而江左盟这看似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水究竟有多深,言侯爷这些日子以来的彻查又查到什么地步他不得而知,贸然接老狐狸的口无异于自投罗网自陈罪行。 江左盟现下内忧外患,言侯爷苦心安排与他见面开门见山指名道姓地指责大长老心怀叵测意图不轨,信誓旦旦义正辞严听起来不容置疑,他一脚踩空身在崖边进退不得啊。 言豫津见他眸光中透着坚毅,显然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黑了。忆及两个多月来这个年轻的宗主所做所说无不为江左盟着想,尽其所能为盟中无涉之人脱罪,保全可用之人留待将来。想说服他顺从陛下的钦旨,将过错全数撇清,交由朝廷全权处置江左盟事宜怕是难了。 “父亲回金陵后恰逢我领旨出京,他言道苏兄有后实乃万幸,但你身处危境而不自知,他无计可施只得替你着急。我循着线索一路追查福乐客店陛下遇刺之事,却自其他事端上牵扯出诸多线索罪证条条指向江左盟。你明明清楚江左盟已危若累卵朝不保夕,莫临渊所行的不轨之事却要你来顶罪,梅东冥,你可要思虑周全,这绝不是你负荆请罪千里流放能抵得过的。” 莫大长老,身边的人和桩桩件件的事儿都指向您这位对江左盟有过卓著功勋的老人。总舵中松柏掩印下苍老颓废的身影跃然眼前,可怜铁血耿介了大半辈子的老人,还不是 摇头挥去脑海中不合时宜的疯狂念头,千言不如一默,既然说什么都已无济于事,莫如闭口不言。 冥顽不灵,这孩子怎就这么强呢。 言豫津满腔的无奈,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无从诉,忽闻远处响起呼哨,他竖耳细听了下,倏的扯开嘴角嘲讽似的笑道,“小东冥,你盟中盯梢的追上来了,我们后会有期。京中钦旨不日便到,你再想想,时间不多了。” 说罢,不待与他们几人做别,这位荒于习武多时的侯爷俐落地钻进田地见借着麦田遮掩眨眼间没了踪影。 不远处身着江左盟服色地几个汉子步履匆忙地沿着田埂跑过来,其中一人行礼后气喘吁吁道,“宗主没打个招呼就着急出门,大长老怕您有事儿,派我等随行保护。” 年轻的宗主怔了怔,文雅俊秀的脸上随即绽开一朵笑花儿。 “有劳大长老操心。我身边有飞流叔和阿仲小柯陪着,又是在廊州的一亩三分地上行走,再安全不过了。” 那汉子闻言这才留意到梅东冥身后始终不声不响的飞流和并不起眼的甄仲黎柯两人,好好的借口成了笑话,他竟是一个字都编不下去。 有琅琊高手榜榜首、江湖第一人的飞流在侧,梅东冥身边怕是最为稳妥安全的所在。 “你既着急找来,莫不是大长老有急事” 汉子一愣,支支吾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这倒没有” 烦心事已经够多了,拿这些个听命行事的人撒气又有何益,反倒显得他小家子气。。 “我出来得挺久,是该回去了。” 这些个被派来的汉子一门心思跟定了梅东冥,不远不近地追在几人身后,明的看似是保护,暗地里得了什么吩咐有何意图不得而知。 “阿仲,小柯,今日见过兴国侯的事儿只当没发生过,你们没见过他,懂么” 甄仲黎柯离盟已久近日方归,隐约嗅出总舵暗潮汹涌迥异于过往,虽说闹不明白言豫津何以非要当着宗主的面力证大长老心怀鬼胎意图不轨,瞧着梅东冥一派淡定自若分毫不露破绽,两人心底早先存下的疑影越发鲜明起来。 以两人陪伴梅东冥身边多年的默契,本用不着他吩咐俩人也绝不会泄漏言豫津这一番不请自来,倒是梅东冥过于气定神闲的态度和父亲叔父们近来的讳莫如深缄口不言愈发坚定了他们回盟后暗地里打探言侯所言真伪的念头。 “他说的话真假未知,我自有法子印证,没我的吩咐不准你们插手。” “无论言侯还是大长老都不是你俩可以匹敌的,你们二人是我近身的亲信,他们若在我身边布下眼线意图不轨,你们轻举妄动反易打草惊蛇。” 十多年的交情不是做假的,何止是甄黎二人了解梅东冥的性情,反之亦然。 在梅宗主回到总盟之前,他找准机会叮嘱甄、黎二人的就是这样两句话。 漏夜时分,本该是万籁俱寂众人入眠的时候,两条身法诡异行踪莫辨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翻腾跳跃着穿梭在江左盟廊州总盟的各处院落屋顶房梁间。 这两人黑衣蒙面形如鬼魅,借着院落间各处回廊树木掩盖踪迹,时而贴地而行时而纵跃至房顶上,难得的是落地无声片瓦不惊。 如此超凡入圣的功力绝非常人能有,正是借着深厚的内力和不凡的轻功,两人很快摸到了一处院落,院中房内烛火未熄,几条人影在烛火映照下影影绰绰。 两名黑衣人互相无声招呼了一下,几是同时更加小心地收敛气息埃进这处屋子所在,倏忽一下自扭身窜上房顶,无声无息地揭去屋顶的一块儿黑瓦,俯下身力图听得更清楚些。 “这么说来你们中间曾经跟丢过一会儿” “是,属下无能。宗主去城外田产事出突然,属下不及防备未能跟上,田地空旷凑得太近容易被发现,待属下跟上时宗主已打算回盟。” “你们遇见他时他身边有些什么人” “禀大长老,除了飞流长老贴身护卫不离左右,甄仲黎柯亦跟在宗主身边。” “有飞流在,你们一近身便会被发觉,谈何跟随,何况东冥本身的武功也不弱,须怪不得你们跟不上。” “大长老体谅,属下谢过。” “盟内有人心怀叵测意图对宗主不利,宗主年轻容易疏忽又不喜护卫跟随,尔等还需小心护卫隐匿行踪。” “属下遵命。” “夜色已深,你们也都去休息,明日起妥善安排人手,切不可像今日这般粗心大意。” “是,属下定会用心布置。” 几个帮众都是盟中中流砥柱,一直听命于大长老对江左盟忠心耿耿。大长老突然命他们隐藏形迹暗地里护卫新任宗主,几人心中虽有过疑惑,却怎么也想不到大长老会对宗主不利,自然唯其命是从。 两个蒙面人中的一人蒙面巾未遮住的眼中滑过名为“遗憾”的情绪。他朝着另一位同伴比比手势示意离开,自己先借着房檐的斜角探下身,无声探查起屋内的情状来。 借着屋梁间的空隙隐约可以看见双目失明的大长老摸索着桌案慢慢撑着站起身,握紧靠在桌案边的拐杖,笃笃做响着往内室走去。 这间屋子,这个老人,本是他熟稔至极的,也曾倾囊相授悉心教导,不是祖孙胜似祖孙。数个月盈月缺的日子里争吵有过,顶撞有过,伤害有过,痛心也有过,老人和蔼慈祥的面容变得狰狞冷硬,昔日的孺慕之情被消磨殆尽,莫大长老竟陌生得令他心惊胆战,这哪里还是他记忆中一心为公的大长老, 黑衣人攥紧了拳头逼着自己强忍闯进去找老人直接理论一番的冲动,迎上身边人担忧的眼光,摇摇头示意无碍后,两人同来时一般飘然而去。 他们走得断然,自然未曾想到他们身后那间随着灯烛熄灭后漆黑一团的屋中传出的那声悠长无奈的叹息。 “东冥,只当是老头子对不住你。” 夜谈大长老居处归来梅东冥心口发凉,整个人倦怠得萎靡不振说不出的难受。歪在榻上睁着眼睛思绪万千纠结成一团乱麻,眼见天方将明都难以入眠。 “看来东冥身边只有您最靠得住了。” “暖暖” 子时已过,飞流有些困倦地靠着梅东冥闭目假寐,梅东冥说什么他都左耳进右耳出没往心里去,只在他提到自己靠得住的时候轻轻哼了声,接着昏昏欲睡。 “大长老同师尊不一样,师尊性子急,文韬武略我们学不会少不了被他责打,小熙小瑟没少挨师尊的棍子。大长老心细如发,花了十多年的水磨功夫一点一滴手把手的教我经世的道理。” “我本不信大长老存了心要害我。他若是利欲熏心的人,何必远上北境逼迫父亲履行诺言,又何必辛辛苦苦扶持我登上宗主之位只消世间从未有过梅东冥这个人的存在,江左盟迟早是他掌中之物。” “徇私包庇,纵容枉法,串联谋逆,桩桩件件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大长老不改初衷矢意维护于他,把个江勇推出来当挡箭牌,当盟中弟兄都是瞎子不成飞流叔,个中缘由东冥想得头都疼了还是没能想明白。” “不想,睡觉。” 既然想不明白,不要去想,早点睡觉不就好了么。 在飞流长老的脑袋里,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就是丢到一边儿去,总会有想明白的时候。 梅东冥哑然失笑,抬手轻轻抚摸着飞流叔散开发髻后乌黑如丝撒落的长发。 人人都说三千烦恼丝,到了飞流叔这儿烦恼定无三千条,若人人都能活得似他那般笨一点蠢一点,想得少一些,或许这世间的纷争和烦扰也能减去大半。 “原本再过两个月,我要启程去南楚了。师尊临走前还言道,我及冠后南楚祭天祈福大典上的祭神仪式须由我来亲自主持。廊州早已身在乱局无从脱身,言侯爷和朝廷又咬死不放,不知南楚还去不去的成。” “大长老,东冥只不过是林氏林殊的后人。多深厚的情谊也禁不起时光的磨砺,您老执意要拿往日的兄弟之情去当帝王的心计的磨刀石,我担心纵使梅东冥愿意一死以谢天下,依然抵不过帝王一怒血流漂杵的代价。” “江左盟覆灭在梅东冥手上没什么,我不惧,你视江左盟为骨血,断腕之痛尚且痛彻心扉,何况手足俱断。兴国侯利剑高悬只待金陵钦旨,江左盟眼看大祸临头,大长老,您何时才能悬崖勒马好自为之呢” 窗外朗月清风,月光皎皎,榻上之人心寒似冰,冷得瑟瑟发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来客 一夜风大心寒,次日清早,晏小大夫就被请到了宗主居所,江左盟金尊玉贵的宗主大人偶感不适,总盟上下如临大敌,晏南飞被急召不足为奇。 小晏大夫步履匆匆背着医箱赶到宗主居所,推开大门着急寻找病人却扑了个空时的脸色简直让跟随在旁的药童为宗主偷偷捏了把汗。 “人呢,都病了还到处乱跑,暗月,你家主子去哪儿了” 从药房被暗月连拉带拽地请到这儿来,一路上稍问了问症候,不外乎时值隆冬天寒地冻更替招惹得本就心事重的梅宗主旧疾复发。梅东冥先天不足胎内便心肺不全,幼时常常发病,能调养到现在这般全靠琅琊阁主不惜本钱的奇珍异草和自小勤练出来的一身内力。 晏南飞承袭祖父的一身医术,时常与云氏药堂的前辈们切磋学习,留在江左盟充当梅东冥的专任大夫虽说大材小用了些,却从没有人提出过疑议梅东冥的脾气十之八九承袭了他的父亲,倔强起来没人管得住,他的病症需维持平和心境不宜大喜大悲,他年纪尚轻正是易喜易怒的年岁,若无知根知底的晏南飞在旁,当真发作起来寻常大夫只怕束手无策。 入秋后晏南飞隔三岔五便来为梅东冥把脉,倒是一直没见他有不适的征兆,前日来探看时人还安好,怎的才隔了一天功夫说病就病了呢。 环顾四周屋内屋外都不见“病人”踪影,小晏大夫愈发窝火,忍不住咬牙切齿道,“见过不怕死的,没见过他那么不怕死的。” 扑了个空的暗月出去问了同在主人跟前伺候的晨星,两人刚一齐回到屋外就只见晏南飞早把肩上背着的药箱丢到一边儿,自顾自倚着廊下门柱啃着不知从哪儿拿来的梨子,咔擦咔擦恶狠狠的恨不能啃的是某个不听话的病人。 两个少年暗暗笑得肚痛,强自按捺着不笑出声免得给自家主子火上浇油,来廊州前国师大人早有吩咐,他们须得对主子身边的人恭谨留意,切不能为主子平添麻烦。 “晏大夫,宗主本在屋内歇息,大长老派人来请,说是有贵客来拜访才去了忠义堂。” “是,宗主走前嘱咐若你到了请稍待。” 贵客何方贵客须劳动江左盟宗主抱病亲见 “可知来的是谁” “忠义堂的人呈了拜帖给宗主,宗主二话没说就去了忠义堂,我等也不知来客是谁。” 小晏大夫三两下把个梨啃的干干净净,“扑通”一声,梨核跃过两个少年的头顶没入屋外的池塘,招来池里的鱼群蜂拥抢食。 “也罢,我就在这儿等他。” 揣着心事一夜难以成眠,勉强挨到天明时分,刚起身却险些眼前一黑栽倒在地,被飞流叔一把捞住押回榻上少不得招来上上下下的瞩目。 他确实太不小心了。 本想着躺上一两日,再喝上几天苦药被南飞念叨几句也就无碍,刚在飞流叔的看管下从善如流地躺下闭目养神,无奈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昨日言侯爷所提及钦旨将至的消息,越想越是心乱如麻,胸口坠坠闷着隐隐作痛。 明知道不该想也不能再想,他却怎么也克制不住翻腾的思绪,真正的是自找罪受。 结果还没等到小晏大夫的念叨和苦药,先等来了忠义堂的弟兄送来拜帖。 “不舒服,不去。” 身为梅东冥身边第一号看管的牢头,飞流相当称职的将忠义堂的人拦在门外,言下之意来的即便是天皇老子也别想惊扰已然身体不适的梅东冥休息。 该来的终归逃不了,昨日才见过,今日拜帖上的这位贵客便忙不迭找上门了。 ”飞流叔,这位贵客不得不见,你陪东冥一起去可好” “不好,不见。” “飞流叔不愿意陪东冥去那东冥只能自己去咯。” “不行一起” 年轻的宗主大人露出调皮的笑颜,尽管心底阴霾仍散之不去,这一刻,有身边的飞流叔为伴,他觉得振作精神去面对那些沉重的人与事似乎也不那么痛苦那么难以承受。 贵客临门,江左盟自宗主起,喜怒哀乐四大长老齐集至忠义堂前迎候,深居简出有些日子的甄长老都赫然在列,此等阵仗几十年间从未有过,留守总舵的帮众纷纷私下议论来的是什么大人物,需得如此兴师动众。 连大长老都到门外亲迎,梅东冥的到来自然不显突兀。 “暖暖。” “不舒服,回去。” “还撑得住,飞流叔放心,东冥不会拿跟自己性命过不去。” 梅东冥和飞流一同去了忠义堂,与急匆匆赶来的晏南飞错身而过。 忠义堂前四大长老已先后到齐,梅东冥碍于旧疾缓步而来,正巧赶在客人们前先一步赶到。黎纲甄平一早得知他抱恙,见他脸色不好走没几步便需停下歇口气,脸上难掩忧色,苏悻先前不知大长老派人去请他,当他出现在回廊尽头时这位女中豪杰面带愠色怒视大长老,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除非是死人才能装作一无所查。 大长老双目虽盲人却不傻,被三人用眼神指责自然要加以解释。 “兴国侯携云氏医圣亲自登门,宗主若不出迎传出去恐遭人议论。” 云氏医圣云飘蓼怎的无端同言豫津搅到一块儿去了 “有大长老执掌江左盟,我们四个人一同迎接怎么也算不上怠慢钦使,宗主宿疾本就十分棘手,何必定要他抱病亲至。” “宗主再怎么说也同兴国侯有段渊源,算起来是晚辈,长辈亲自上门拜望晚辈已然纡尊降贵,宗主若避而不见传出去徒增议论。” “兴国侯宽仁大度,不致于同宗主计较这个。再者说,被议论两句又能少块肉么,要名声就不要命了” “妇人之见。” 大长老对苏悻的见解嗤之以鼻,女子头发长见识短,不论多豪气纵横的女子总不如男儿远见卓识,只顾着门前一亩三分地,做不得大事。 “贵客临门,二位莫再争执了,既然大长老为全礼数已请宗主前来,我们几个多加照看就是。之前虽有一面之缘,双方却都隐姓埋名相见不相识。言侯爷与先宗主曾是通家之好,宗主故意回避反倒不美。” 蛰伏数月盼的就是这一天,眼看今日言豫津来者不善定为莫临渊所犯罪行而来。眼见铲除莫临渊一党还江左盟一片清明能毕其功于一役,甄平阴沉多时的脸上耐不住的焕发出光彩,幸亏莫临渊目不能视,不然当下就会被他察觉异状。 四人说话间梅东冥飞流二人已到忠义堂前廊下,不远处兴国侯和云氏医圣的身影也依稀可辨。江左盟的长老们各自收拾情绪严阵以待,关起门来如何争辩都无妨,当着外人的面须大局为重。 “东冥身体可还好” 知晓其不适是一回事,亲眼见到他勉力支持是另一回事,苏悻忍不住到回廊前扶了梅东冥走到忠义堂门前,言语间浓浓的关切全不作伪。 梅东冥看在眼里暖在心里,他性子和善骨子里却是不肯服软的要强。苏悻是真心待他,他也诚心安抚悻姨让她不必担忧。百步之遥已走了九十九步,走得再累再苦他也不会在最后一步倒下去。 不待兴国侯走到阶下,梅东冥为首的江左盟之人敬他一品侯爷又是朝廷钦使,已恭恭敬敬地施礼拜倒。 “草民梅东冥率江左盟上下恭迎钦使。” 言豫津面容颇似老言侯却远较其父来的和善的脸上挂满和煦的灿笑,赶上几步扶起拜倒在地梅东冥,笑弯的眼中透出几许得色,看在旁人眼中不由想到以狡猾著称的狐狸。 “世侄无需多礼,叫什么钦使那般见外,你我两家世代交好,你当称我一声世叔才是。” 好一个世叔 大长老心中一动却慑于皇威未得叫起不敢擅动,被言豫津一句话占去了便宜。 老言侯机智,这位却是十足十的狡诈,比老头子更难对付。 言侯爷豫津正值盛年,风度翩翩气度高华,举手投足间天潢贵胄的仪态和着文士的儒雅,无形中给人以可亲可敬之感,为这位兴国侯谋得不少好人缘。种种的和蔼可亲落在熟知他的人眼里都成了智多狡猾的代名词,至少禁军大统领萧景睿萧大人通常会瘪瘪嘴无奈地摇头走开。 明知他堂而皇之登门造访绝无好事,以各种借口回绝其多次的大长老却知这回是避无可避。江左盟已有了新宗主,他这个大长老一而再再二三越俎代庖在旁人眼里就是不妥。 何况江湖帮派终究是江湖帮派,江左盟雄踞江左十四州也罢,在江湖中威望超群隐隐统领群雄也罢,一旦摆明与大梁朝廷对抗无疑自取灭亡,这道理浅显易懂,梅东冥不肯拿江左盟的前程命运做赌注选择了顺从,莫大长老则拼了命的在与之相抗。 “侯爷请,医圣请。” 面对言豫津异乎寻常的热络和自来熟,黎纲甄平看在眼里不以为意,苏悻对大长老近来所为甚是不满,一时作意气之争的怒长老对凡是能令大长老吃瘪的事都乐见其成。两相比较之下,大长老的阴暗心思在言侯爷存心搅乱下愈发可笑。 “叫世叔。” 一把拉住梅东冥的手径直同进忠义堂的言侯爷看似无心实则有意,梅宗主好笑地任这位“长辈”牵着一道举步同行,有幸捕捉到侯爷下意识望向飞流叔的试探眼神。 飞流叔容不得任何心怀恶意的人对父亲动手动脚,只要有他在旁,父亲总安全无虞。 看来言侯爷还记得二十年前曾发生过的一些往事,也或许有些“惨痛”的回忆铭刻于心难以忘怀,不过时光流逝,飞流叔早不再是二十年前的飞流叔,他亦非昔年名震天下的麒麟才子、江左梅郎。 “世叔,请。” 兴国侯主动示好竭力与他亲近,其中透露出的涵义不言而喻,梅东冥面上不动声色从善如流,一时间忠义堂内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云飘蓼来过廊州多次同江左盟总盟几位长老甚是熟稔,同这位新宗主半年前才在池州见过,今日一个照面便发觉梅东冥除了脸色苍白身体虚浮无力外,周身笼罩着层难以名状的晦涩,她于医道上堪称当世圣手,然而为人处事方面历练了大半辈子都算不上老练,想了又想不知该如何形容梅东冥的改变,总觉得登上江左盟宗主之位的年轻人虽多了些威仪但也失去了难能可贵的朝气。 得失之间,实难分辨。 百般纠缠着总算得偿所愿改了称呼的言侯爷难掩得色地在上首落座,环顾四周顿生慨叹。 “久闻江左盟盛名,直至今日方有幸一睹真容,果然钟灵毓秀别有风致,不愧江湖第一大帮的名头。” “侯爷谬赞,我盟偏安一隅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利皆为分内之事,区区虚名都是江湖上朋友们赏脸不敢自居。” “东冥莫急,世叔并无苛责之意。江左十四州百姓安居民心安定江左盟居功甚伟,非但我这么说,陛下亦在朝堂上对尔等大为推崇。江左盟乐善好施急公好义之名尽人皆知,这些年几位长老主持帮中事务颇具成效,东冥你承袭宗主之位不久,还需多向长老前辈请教才是。” 兴国侯言谈之间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同梅东冥的亲昵傻子都能看出来。他口口声声东冥长东冥短,几位江左盟的长老反倒成了需要客套对待的外人。 这种存心离间的做法明眼人一看便知,苏悻作壁上观瞧得分明,暗地里恨不能扎小草人的名录上兴国侯之名赫然在目,几可与莫大长老比肩。 “宗主天资聪慧足可承袭先梅宗主衣钵,我们这把老骨头很快就没什么可教他的了。侯爷远到而来想来肩负要务,何不先谈正事再叙旧情” 言大侯爷满面灿笑霎那间凝固在脸上,投向大长老的视线饱含森然冷意,看起来尤为可怕。 “莫大长老何必着急与本侯谈正事本侯还以为你是聪明人,现下巴不得本侯只字不提正事之叙旧情呢。” “侯爷说笑了” 没容得大长老开口为自己开脱一二,言豫津收拾起方才一味说笑的闲适,坐直身子傲然扫视了下首江左盟诸人一周,当真是口吐惊雷语出惊人。 “大长老既然要谈正事,那便谈。本侯此来乃奉我朝陛下旨意,查证陛下遇刺及云氏草药遭劫案件始末。经查证,江左盟有帮众参与其中嫌疑重大,涉嫌之人已由禁军特使缉拿归案。本侯特来此宣召,江左盟总盟一干人等自今日其不得擅离廊州,其余分舵舵主须遵奉旨意随传随至,不得贻误” 言侯爷来者不善,滔天大祸就在眼前,不敢奢望能逃过一劫,然而仅仅过了一夜太快了。 忠义堂中江左盟诸人尽皆愕然,梅东冥心口剧痛呼吸为止一滞险些喘不过气来,他攥紧藏在长袖下的掌心,急促深吸了几口气追问道,“悖逆乃是族诛的大罪,侯爷仅凭一句话便要绝我江左盟上下的生路么” “是非自有公断,本侯凭人证物证断案决不偏颇冤屈任何人。梅宗主只需谨记,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何为人证,何来物证” “云氏药堂遭劫,贼人出入江左地界如入无人之境,若无江左盟之人做内应怎能成事贼人自池州逃入汾江,却在庆州与青州交界处弃船登岸逃入江左地界,若无江左盟之人包庇怎能脱身” “侯爷所言多为臆测并无实证,凭贼子些许嫁祸江左的踪迹便认定江左盟有谋逆之嫌,我等实难心服。” 但凡言侯爷手无实证江左盟的罪名便不算铁板钉钉,然而这位侯爷非但亲自上门示威,作出一副咄咄逼人态,是为了折煞莫大长老的威风令他投鼠忌器不得不就范,还是逼自己顺从陛下的意思演完这场大戏换取恩赦无论何者都有可能,否则以言侯爷的心计机智既然已经不动声色将前因后果查个水落石出大可直接驱使廊州府衙或是驻军前来索拿人犯,大可不必刻意上门发难落了下乘。 “梅宗主,侯爷既然敢来定有凭据,你先不必着急否认,且听我说几句。” 云氏医圣从踏进江左盟总盟起一身不吭直到此刻突然出言圆场,也说不清她是着意提醒梅东冥亦或铁了心站在朝廷那边为兴国侯说话,话里话外都已认准了言豫津对江左盟的指证。 “池州云氏遇劫时多蒙你与飞流长老出手相助,我云氏才不致于蒙受太大损失,这份恩情云氏铭记于心。然而事出突然,云氏本已将押送药材之事托付与江左盟,药堂之内并未多留人手护卫,贼人非但对云氏护卫薄弱一清二楚,而且出手迅捷狠辣一击即中,梅宗主不觉得可疑么” “恕梅某无礼,云氏本是药堂,护卫有限也在情理之中,当日劫药匪徒有备而来速战速决并不违背常理,梅某不觉得可与江左盟扯上关联。” “仅凭劫匪身手高超来去匆匆自然无法指证江左盟,云医圣心善慈悲不忍当面指责尔等,本侯受命于陛下职责所在不忌讳得罪人。刚开始查证此事本侯确实没头绪,这些黑衣人来无踪去无影,哪怕他们在江左地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本侯都不能断定是江左盟帮众所为。幸得云医圣差人来报,云氏事后清点方知被劫走的那几箱药材中有一箱是少有人用到拿来配置止血散的主药。不巧本侯侦办献王谋逆案时从献王府中搜出的一应赃物中还包括了云氏遭抢时装药的药箱,据献王府罪人供称,这些药材正是你江左盟的舵主亲自命人送到献州王府的。如此人证物证俱在,梅宗主还有什么话好说” 既然敢堂堂正正找上门来当然不会白日做梦妄想空手套白狼。想他在廊州府衙多等了大半个月就为了等到景睿从献州带来的这个消息。 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必得一击致命不留喘息之机,言豫津深谙其理。只不过自始至终梅东冥这孩子都被他蒙在鼓里利用了个彻底。 梅宗主看向言豫津的眼神瞬间冷得像冰,本以为他以诚相待总能换来对方几许真心回报,却不想言侯爷早有成算,手握实证惩办江左盟稳如泰山,几曾将他放在眼里过。拿到了实证还故意藏着掖着,看来是有意要以此为饵钓大鱼,生怕饵不够香不够肥厚鱼儿不肯上钩。果然智计过人被梁帝引为股肱心腹,言侯爷你还有什么后招,统统使出来吧。 兴国侯这一刀捅得既深且痛,痛得刹那间四大长老尽皆神色剧变,更痛得梅东冥浑身发冷心若刀绞几难支撑。 “暖暖” 飞流在旁见事不对上前欲扶却被他一手推开,他愣愣地伸着手跟随着他的暖暖拖着灌了铅似得腿艰难地站起身,重重喘了几口气昂然挺直腰板,迎向在忠义堂中侃侃而谈的兴国侯。 “侯爷身负皇命追查,江左盟立足江左亦久沐皇恩绝非那忘恩负义之徒,侯爷如手握确凿证据前来拿人,我等绝不会包庇穷凶极恶之徒,一切听凭侯爷处置。只是” “只是” “只是盟中帮众多是循规蹈矩的穷苦人家出身,得陛下恩惠借江左之地维生不易,请侯爷念在普通弟兄们无辜,莫要断了他们活路。” 这孩子心善,祸到临头还不忘惦记他人安危。 “寻常百姓无辜,本侯自然不会牵连,这些无须你操心。疑犯罪魁本侯已派出人手缉拿,倘若查证所犯之罪属实,任谁求情本侯也不会轻饶,梅宗主,你可明白” “在下明白。” “即如此,本侯还有公事,先告辞了。” 想见的子侄见到了,该放的狠话也搁下了。经过此事他与梅东冥之间的裂痕轻易无法弥合,言侯爷心知肚明却已无法挽回。目的既已达成,江左盟上下恐怕没一个愿意留客的,他这一走自然走得爽快至极。 “云医圣” “侯爷请先行一步,妾身还有要事。” 云飘蓼医圣之号决非浪得虚名,她在忠义堂外乍见面时已然察觉梅东冥似有不适,刚才风云突变后就见他脸色惨白如纸、喘息急促无力,若不是竭力支撑已是强弩之末。她随言豫津来是来求真相讨公道的,不是来索人性命的。 “梅宗主,你” “大长老,除夕前黎叔快马赶回廊州,是否向你提起过追查池州云氏劫案之事” 不是他硬要对医圣的话置若罔闻,怕只怕他一口气松懈下来,当着总盟上上下下的面令大长老不得不吐露实话的机会就此错失。 自兴国侯提及池州之事便始终一言不发的大长老听他出言质问,终是几不可闻地仰面长叹了口气,无奈道,“不错,黎纲一回廊州就说过,他还请我马上派人详查。” “大长老查了吗” “查了。” “结果呢我自金陵归来也曾质问过您为何对此事漠不关心,反复催促您也不曾给过只字片语的答复。究竟是为什么” “一无所获,有什么好说的。” “好一个一无所获。大长老,您执迷不悟咳咳,咳咳咳却要,江左盟上下咳咳为你们陪葬么咳咳” 素色的衣袖上绽开朵朵粉梅,斑斑点点触目惊心。明知不能动气,明知不该在意,还是按捺不住动气了,在意了眼前天旋地转万物模糊,唯有身后牢牢扶住他的温暖臂膀给了几近窒息的他最后的一点支持与慰籍。 飞流叔,幸好暖暖身边还有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祸端 暮色沉沉,远眺天光只余一线,街头巷尾的路人大都行色匆匆赶在日落西山前归家。每每此时,廊州州府衙门前的街道在周遭一派纷忙中尤显冷清。 秋末冬初的傍晚没了暖阳的余晖顿感凉意袭人,疲惫不已的女医圣迈下马车瑟缩着进了府衙,甫一踏足后宅,昏暗墙根下倚墙而立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沙哑着嗓音低声询问,“他可还好” “旧疾复发,急怒攻心,危在旦夕。” “既如此” 云氏医圣投去淡淡的一瞥,言语间虽波澜不惊,她眼神中暗藏的愠怒明明白白不容错辨。 “侯爷,你以为今时今日经你此行过后,以民女的尴尬处境如何留下” 被她一句话堵得张口结舌的言侯爷偏过头面露苦涩,良久方叹道,“是我急于求成不择手段,未曾顾及他的处境害他病重。怪只怪江左盟隐患已深,操之过急也是怕他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侯爷有侯爷的立场,梅宗主有梅宗主的无奈,个人有个人的身不由己,不必说给民女听。民女累了,先行告退。” 她明显无心于此事纠缠,悬着心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忙碌了大半日,她累得一个字都懒得多说。草草行礼告罪后便丢下言豫津径自往暂住的屋子走去。 言侯爷半张着嘴欲言又止地目送她渐渐走远,蓦地高声追问道,“医圣既归,那边可另有安排” 云飘蓼脚步稍缓,迟迟方道,“江左盟内有南飞,如遇变故自会来报。侯爷可安心了” 安心何谈安心 言侯爷重重吐出一口气,悬在半空的心依然随着云医圣带来的消息难以放下。 他思虑再三,此举固然鲁莽,胜在一针见血让江左盟无从推脱抵赖,也逼得莫临渊不得不做出抉择。他亦曾为梅东冥的处境地位而犹豫不决,却不想东冥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一朝东窗事发毫无回旋余地,无论身心皆一时无法承受。 只盼不要弄巧成拙,反倒害了梅东冥才是。 府衙外车轮声再度响起,伴随而来的是咣啷咣啷撞击作响的镣铐枷锁,被差役锁拿而来的两名人犯低垂着头披散着发步伐沉重地自门外走近。 奉兴国侯密令负责此行解拿人犯的刑部官员和禁军校尉见兴国侯在旁,一同赶步上前复命。 “侯爷,人犯拿到,作何处置” “不急,尚有人证物证未到,人犯先行押入牢房。尔等先行歇息一日,后日与本侯一道启程将人犯直接押送进京。” “下官遵命。” “遵令。” 来廊州近半年,该查该办的大多办妥,廊州份属大梁,然而江左盟在此盘根错节势力庞大,人犯在此审理恐生枝节,何况明面上江左盟并未全然卷入谋逆案中,乃此二人私自所为,万一深究下去挖萝卜带出根来,怕只怕非但人犯进不了京城,连他自己都安危难测。 趁着莫临渊被他一时吓住束手缚脚不敢轻举妄动之际离开江左十四州方为上上策。 大半年前金陵 兴国侯府的马车稳稳停靠在禁军大营外,年过四旬的言侯爷跳下马车甩着长袖腾腾地就往营里冲去。 “侯爷请稍待,待末将前去通报。” “通什么报,你这守卫是新来的吧。本侯常来常往,这套早省了。” 言豫津摆摆手,径自推门进了大统领行辕,就见萧大统领正对着一叠文书左右比对仔细查看,听到门外传来声响才堪堪抬头看了眼,漫不经心地打了声招呼便接着低头看他的文书。 “诶,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来” “你气鼓鼓地冲进来还用问为什么定然是有人惹到你了,谁那么倒霉” “怎么说话呢。我爹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被拐到江左去了,你说我能不生气么。” “江左江左盟请言侯何事” 事关老言侯,萧大统领稍稍感兴趣了些,遂放下文书亲自倒了茶端给好友,“喝杯水消消气,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还能怎么回事儿,江左盟大长老来信,请我爹给梅东冥当加冠的主宾,我爹自打知道林殊哥哥有个儿子是江左盟的少宗主之后日思夜想盘算着要去趟廊州,这下可好,正中下怀,二话没说接着信就走了。” 果然是言老侯爷的做派。 萧景睿不禁失笑。 “这也没什么,为人加冠做主宾本是德行品格高贵之人方可胜任,江左盟寻到老侯爷头上也在情理之中,你有什么可生气的。” “我当然生气,我的品格德行很糟糕么,莫老头儿怎就没来请我呢,老爹年纪大了长途跋涉不易,我就不同了,正当盛年又是侯府侯爷,最最合适不过了。” “是,你最合适。我看你是最想凑热闹才是真的。” 牛牵到京城还是牛,好友的脾性即便继承了兴国侯的爵位依然不改分毫。萧大统领在心里偷偷地翻了个大白眼,面上却不好当面拆他的台。豫津最要面子,当面拆台他定要着恼翻脸。 “就你知道的多。” 言侯爷没心思在冠不冠礼的事儿上多做纠缠,他挨到萧景睿桌前,压低嗓音贴着好友一阵耳语,“景睿,陛下密旨,给我一支禁军听用,要身份来历干净的。” 萧景睿侧过头凝视着这位行事越发诡秘莫测的好友,其实这道旨意来得并不意外。 豫津回京带来了林殊哥哥后继有人的消息,又有蒙大将军从旁佐证,触及到陛下心中的隐痛,不论为谋得自己内心的平抚救赎或是为林氏后嗣得继而欢欣鼓舞,上到太后陛下,下至他们这些昔日的旧人,都会不遗余力地将这个孩子迎回金陵,以他应有的身份继承先祖的荣耀。 “避开耳目安排人手需多费几日功夫,你急于要人” 调皮地眨巴眨巴眼睛,这般轻佻地行径在年过四十的言侯爷做来意外的不显违和,只是萧景睿与他自幼相识交好,熟知当他越是笑若灿花目光狡黠,越是满肚子坏点子没处用。 “自然是着急的,我还等着借你大统领的人手出京去抓坏人呢。” “啊” “啊什么啊。我说景睿,你不是禁军统领么,怎还需要在文书功夫上磨锉,莫非还得允文允武才艺双绝” “贫的你,少来捣乱糟蹋我的桌案,没见我正忙着。” 大统领没好气地抽回被言侯爷翻乱的文书,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刚才看到哪儿都忘了。 “哟,萧大统领发雷霆之怒咯,本侯好生怕怕。来来来,案牍之劳非你所长,且让本侯看看,怎么将功补过向大统领赔罪咦,是今年中正定品的殿试名单” 中正定品事关国策,朝野上下的目光大多聚焦于此,言豫津身在朝堂漩涡的中心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熟到仅凭看到几个人名便能一口道出这是定品殿试名单,无疑在寻常中透着不寻常。 “奇怪我一语道破,觉得蹊跷” “不蹊跷”萧景睿挑高眉头,似笑非笑地睨着好友,“你又不曾担任今年的中正官,又是近几日才回的金陵,即便有心在这些候选人中挑选一二有用之士备着听用也没这个时间,我这名单自中书省传递而来没名没款的,光凭几个名字就一猜即中,如无缘由你可堪比神仙了。” 景睿善于体察人心,可惜太过心软善良,陛下任人唯才将他放在禁军统领的位置上而非派驻一方为守将,要不是他不惯于猜度人心使手段阴谋,恐怕今日成就不下于自己。 “正如你所言,我刚回京没功夫梳理这些个地方举荐上来的人才,却挡不住有人已经坐不住出手拉拢收买人心。” “怎么回事” “那日我出门办事饮宴得晚了些,回府前偶然遇上大皇子手下的黎阳亲自送了两个人下洛神,派人稍加查探便有了答案。” “陛下可曾知晓” “我自然不会多这个嘴,陛下当不知晓。” 可怜日子过得飞快,仿佛昔年夺嫡争锋相对犹在昨日,转眼间功夫,陛下的皇子们逐渐长大,竟眼瞧着也要踏足朝堂相争一番了。 夺嫡何等残酷无情,血亲手足恩断义绝反目成仇,陛下作为亲历者对此深恶痛绝,倘若知道了自己的皇子们将步先一辈的后尘,不知将和等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痛心也好震怒也罢,总不能由我们这些天子近臣向陛下禀报。景睿,你也别去多口。” 这下萧大统领的白眼痛痛快快地当着好友的面翻给他看了。 “你当我是傻子么,就算我有心密报也得知道大皇子着意笼络的对象是谁才行。行了行了,这几日我忙着安排这些士子金殿大比,等告一段落就着手给你挑选得力人手。” “就等你这话了。” “啪”的一声,竹简落回禁军大统领的书案上。言侯爷笑嘻嘻地拍拍手上压根儿不存在的灰尘,“接着看你的文书吧。我先回府,哦,对了,内子许久不见你家夫人,这几日桃花儿开得甚好,休沐之日你我两家同去踏春游玩赏花如何” “这有何难,是该聚聚散散心了。” 公事说完顺带聊私事,言侯爷当真是两不误。萧大统领自愧不如,亲自起身送言侯爷出去。两人说笑随心,谈及家人后辈,不由会心一笑。 大梁朝每三年一次举行的中正定品,首先是由各地州府官员推荐下辖学识渊博品格德行皆出类拔萃的学子,得到推荐的学子经过层层核查无虞后获准参加金殿大比,何人有幸在天下才子中脱颖而出,莫说入职六部中枢,假如能得陛下青眼,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亦非白日做梦。 似杜若、朱圭二人这样待价而沽的士子说不准哪一个就能飞上枝头摇身一变成为炙手可热的重臣,故而朝中无论有心提拔栽培还是意在笼络党朋,都明里暗里以各种各样的邀约聚会之流的法子试探过。 这批待选士子中几人可堪大用几人庸碌无能众多大人物早在心里来回盘算划拉过好几回,只待今日金殿大比后再施手段。 一班青年才俊们于宫禁前由禁军一一查验身份仔细搜检过后放行入宫,有宫内中官带领他们扶阶而上,从护卫森严的宫墙外迈入大梁朝堂的关要所在,巍巍宫室鳞次栉比,处处彰显皇家气象。有幸参加金殿大比的虽多为世家子弟地方士绅,自恃身份不至于像平民书生般看得出了神当众出丑,暗里仍不免为天家泱泱气度所慑,原本存着几分轻慢的也乖乖收敛不少。 戴着铜面兽首的御林军拱卫着的武英殿已在眼前,想到即将陛见梁帝,是一步登天还是被踩入泥中乏人问津皆在之后的两个时辰他们如何作答,这些平日里自认天之骄子天纵英才的人物们也难免紧张。 “宣待选士子进殿” 中官传下旨意的话音方落,武英殿的大门吱呀呀地缓缓开启,待选士子们鱼贯而入,在殿内庄重森严的气势压迫下不由得纷纷低下头来,仅有的几个出身高贵门第的子弟深谙藏拙之道,少不得同其他士子一道敛去锋芒。 “参见陛下” “平身。”高坐玉阶之上的梁帝萧景琰已是第七回亲自主持中正定品,历次定品中不乏惊才绝艳者,有些凭借真才实干跻身朝堂步步高升,更多的则如天际闪电般划过一道,很快就消失不见。萧景琰自上向下俯视,忽而悄然失笑,随即轻摇了摇头,转过头吩咐颜直宣旨。 颜大总管得奉诏令,走到玉阶前高声道,“奉祖制、遵上谕,我大梁乃选良才辅弼君主安抚万民,当晓圣贤、明刑律、通民生,非贤达不可为也。尔等皆为州府所荐德才兼备之士,朕循制于武英殿开科定品,命中书令谢楠为中正官,并副中正官十八人,开明堂祭天地,择优取仕。” 旨意简明扼要,像极了当今御座上的这位帝王雷厉风行朴素爽利的风格。萧景琰行武出身,天性不爱那些魏晋之风奢靡慵懒之态,在其治下颇出了些为氏族大家诟病的“粗鄙”官员,大大有失文人雅士的风骨。尽管各种为人所诟病,大梁国富民强百姓富庶安居却是不争的事实,光这一点就辩得清谈书生们无言以对。 宣旨过后,宫内中官依次奉上笔墨竹简,士子们跪地领旨后齐齐入座,随着编钟声“咚”的一响,各自展开竹简审题构思如何作答也许是这辈子最要紧的文章。 文题有二,其一者,对六部职责运作针砭时弊,提出良策以改观六部办事滞后的冗厄;其二者,论优恤功臣之后。 前一题关乎时政当权者,算得上是篇策论,意在问政于民求解决之道,只要不得罪六部当权的大佬们,稍稍平缓些就是无功无过;至于这后一题么定品中有人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随即察觉自己过于轻狂疏忽。 能在武英殿上谋得一席之地的哪有简单人物,无不是成了精的老狐狸,一有风吹草动都难逃过他们的注目,真若招来不必要的在意和麻烦,其不是自找麻烦得不偿失。 抱着隐讳心思悄然收敛的有,借此大动干戈唯恐天下不乱的也有。字字珠玑跃然其上,端的是一派繁忙景象。 金殿大比之后士子们退出武英殿出宫待诏,所答卷宗一律交由中正官评改后择优者报与皇帝,这些士子经过当地州府的评议,多为当地出类拔萃的人物,再行笔试无非是为杜绝徇私舞弊,以免真正的人才明珠蒙尘却让那些不轨之徒鱼目混珠。 在金陵待诏的日子里,各部大佬有耐不住性子急切些的已然出手邀约相中的士子,更多的是心里没底的士子们抛下读书人的矜贵架子或自己个儿跑道茶楼日复一日的饮茶,或邀上好友一同外出踏青郊游,力图与京中的大人物们攀上关系谋个好前程。 京中多的是懒得与这些个士子打交道的世家权贵,为避开被权欲蒙住了眼一心攀附龙凤的庸人们,原本有意相约一道去京郊赏桃花的言萧两家也不得已退而求其次,跑去近来恰在京城逗留的穆王府,借他府上誉满京城的梅林过过瘾。 也真是凑巧,两家的马车还未到穆王府就与穆王爷和他身后的车队凑成了一队。 原来穆王爷看厌了自家府上千篇一律的梅花,有心趁着春寒时节带着一家子去纪王府郊外的别院泡温泉。 萧大统领惋惜之余打算打道回府改日再来叨扰,却被穆王爷拽住缰绳不肯放行。两人一个脾气和软一个火爆直率,本就交情不错,萧景睿也不着恼,好声好气地与穆王爷说项。 “王爷且放手,下次休沐下官定与言侯再来拜访。” “相遇便是有缘,何必等下次。纪王这个院子空着也是空着,我既开口向他借,再带些人去也无妨,桃花梅花有什么好看的,这天寒风大的,一道去一道去,泡温泉才是快活似神仙的享受。” “穆王爷,下臣还是不去” 穆王爷不改年轻时的爆竹脾气,两眼一瞪两手一叉,颇有你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的意思。 萧大统领一面觉得回绝穆王爷弄僵了两家友谊十分尴尬,一面不愿被那些个嘴碎的书生们指指点点说他天子近臣结交异姓王侯免得招来麻烦,左右为难之际还是言侯豫津策马凑过来,三个脑袋瓜子凑到一块儿嘀嘀咕咕。 “景睿,听王爷去就去,这时节泡温泉多舒服啊,难得王爷盛意,你我莫要辜负了。你不想去,嫂夫人和孩子还想去呢吧。” “王爷盛情我心领,我的苦衷你还不懂你我身在中枢天子近臣,今日图一时快活去了,这一路的士子多少双眼睛,明日就能传出我们三人结党祸乱朝纲的谣言来。你我脸皮一厚鼻子一捏权且当听不见,王爷是南境王爵,朝中早有闲言碎语不断,如此一来不是坑害了王爷吗。” “本王才不怕。” 穆王爷胸脯一挺,不像是名震南境的穆王爷,更肖似京城街头巷尾混不吝的纨绔子弟。 言侯爷耸耸肩,呵呵笑道,“听见没,王爷不怕。你还担心什么” “我” 穆王爷、言侯爷都是一副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的无赖痞子样儿,三人中自恃君子的萧大统领浑身无力连气都生不出来。 “无须担心,我早有安排,就怕他们不传。” 肩上言侯爷毫不客气搭上来的那条手臂传达着主人无比的信心,侧过身将言侯爷一脸嬉笑尽收眼底,再瞅瞅另一边打定主意夹着他同行的穆王爷,萧大统领无奈至极地点点头,从了这任性得无理取闹的两位显贵。 两路人马并作一路,浩浩荡荡招摇过市奔着城门去,穆王爷接手南境王府多年,早在时不时的边境争端中练出一身的杀伐气,他径自与言侯爷谈笑风生放声大笑起来都显得豪气纵横,萧大统领不擅闲谈,偶尔陪着他们一起聊上两句,大多时间策马在旁含笑倾听。 一个是威震南境的异姓王,一个是世家出身世袭的侯爷,还有一个是当今陛下倚为心腹交托宫禁的禁军大统领,三人全无顾忌举家结伴出游,半个金陵城都有幸围观了这队车马大张旗鼓出城的景象,更遑论王爷侯爷加军爷三位爷有说有笑甚是和睦。 “言叔父、萧叔父心宽得很,旁人对穆王府讳莫如深躲还来不及,他俩还巴巴凑上去一道出城游玩儿去了。” “君子坦荡荡,小人多戚戚,心中无鬼自是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言侯爷是当世少见的清明通达之人。” “听先生的口气对言叔父的个性为人都十分了解。先生千里赶考果然有心了。” “殿下此言令在下惶恐。言侯爷煌煌世家名门之后,堂堂一品兴国侯,我这葺尔小民哪儿敢妄自揣度上位者的性情。只是” “只是什么在我面前有话直说,不必吞吞吐吐遮遮掩掩。” “也没什么,在下想起从前故老传说,言老侯爷身为太师之子年纪轻轻就敢凭三寸不烂之舌独身闯入敌军大营游说敌军统帅,智慧过人不说更兼勇气可嘉,言侯爷家学渊源才学自不必说,这份胆识比之老侯爷亦不逊色。” 沿着金陵城繁华的北城门大街的“听雨阁”临街的雅室内面对而坐的两人在此平茶已有许久,本是漫无目的的闲聊加试探,不料这偶然自茶楼下路过的车队好巧不巧地成为了两人间的新话题。 “朱圭,你言下何意” 这人表面上一副温文尔雅的无害模样,说出来的话字字带刺句句藏刀,真以为他听不出么 在萧敏琮质问下略显狼狈的朱圭慌忙解释道,“在下并无故意冒犯贬损当朝权贵之意,只是感叹于穆王爷言侯爷和萧统领君子坦荡荡,结伴同行本无可厚非。怕只怕王爷侯爷自恃君子,却难抵见识短浅心胸狭隘之人搬弄是非混淆黑白。” “清者自清,父皇明辨是非,绝不会将无知小人的谗言放在心上。” “陛下圣明天下皆知,殿下您的聪慧宽仁又有几人了然” 他勾起嘴角噙着笑面带得色地迎上萧敏琮审视的目光,十分愉悦地发觉自己在大皇子殿下心里的份量有所增加。 即便屈身接受萧敏琮的延揽成为其党羽,他也必须是其中举足轻重的那一个,绝不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随意被撇开舍弃。 大皇子殿下自认喜欢聪明人,然而 “本王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天下才俊众多亦不是非你不可,本王礼贤下士不假,一味纵容放任绝无可能。” 被萧敏琮毫不容情的一句话顶得笑容僵硬片刻便即消失不见的朱圭对他始终报以轻视的大皇子殿下有了新的认识。 生在宫墙之内的皇子们,哪怕再愚蠢无能,勾心斗角都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成为了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学会圣人言行之前,鬼蜮伎俩大多了然于胸。 他有意展露才华引其注意,却弄巧成拙反倒招来猜忌,萧敏琮的敏锐聪慧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余,他对萧敏琮的策略不得不相应更正。 “殿下恕罪,在下也是为殿下着想。” 萧敏琮摆摆手,冷言道,“若你不是为本王打算,早没了坐在此处与本王对饮谈天的资格。只是有些不该想的千万别多想,还不到你为此动脑子的时候。” “殿下胸宽似海,在下佩服。”才多说了两句,稚嫩之处登时一览无遗。朱圭陪着笑脸,刚刚悬得半天高的一颗心反倒放了下来,二十啷当岁的皇子,终归是天真了些。“殿下既一心求学广结博学之士,不如在府中办些个茶会,以茶会友互通有无,岂不妙哉。” 捻着手中茶盏的萧敏琮转怒为喜,倏尔一笑。 “这个主意才算靠谱。春时方至天候犹寒,你先替本王斟酌些人选来,待春暖花开了本王开府,广邀文人雅士品茗赏文。” 休沐之后次日大朝,有御史当朝具本弹劾穆王、兴国侯、禁军大统领徇私结党过从甚密,指三人持身不正,意图不轨。 且不说穆王爷脾气火爆险些当朝发作将那几名御史骂得灰头土脸,言侯爷则耐着性子同御史们来了场“与同僚好友一同出游是否等同于结党营私”的论辩,他口才一流胆识一流连圣宠都是一流的,几名御史跟他过不上几招就无奈地败下阵来,不得不将枪口对准和他们一样份属臣子且素性和善的禁军大统领。 萧景睿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人,当朝与御史打嘴仗不适他一个“武夫”该干的事儿,是以无论御史们说什么指责什么,他一概不予回应,只默默站着聆听,直到御史们说得口干舌燥疲惫不堪,他才施施然出列朝班,诚实坦率至极地向御座之上的萧景琰陛下行礼启奏。 “陛下,臣是冤枉的。” 一干告状的御史气得昏厥的昏厥吐血的吐血,这种一拳头出去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还不如刚才同言侯爷的激辩来得痛快,至少他们证明了自己有用武之地。 当了二十年的皇帝他还是颇有心得,底下的臣子们揣的是什么心思搞的什么鬼,虽谈不上了然于胸倒还能猜上个十之八九。 这些个御史,就像是一锅粥里的搅棒,忠心称职的能把一锅粥搅匀颗粒分明平添口感,若遇上些个不称职的只会搅得乱了这锅粥。 皇子们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打算,正如同敏琮已然从今次的中正定品所选拔的人才中下手寻觅可用人才一样,年幼些的皇子自己还不善筹谋算计,他的母族却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不然怎会有今日早朝的这一幕闹剧。 萧景琰不动声色,眸中已染上冰霜,想来对朝中的风起云涌豫津也有所察觉,否则不致于放任黑手以莫须有的罪名掀起风浪。 向玉阶下的穆、言、萧三人投去安抚的眼神,大梁的皇帝陛下可不是什么任人愚弄的昏君,想要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人可得小心别玩火自焚。 若要说有所得的话萧景琰审视的目光凝滞在刚行过冠礼得封郡王的敏琮身上。 看来这孩子还招得了些见识匪浅的帮手,非但没在朝上做出落井下石这样没脑子的举动,还在御史们纷纷跳出来攻讦三人时,他能隐忍不发从头听到尾,末了御史力竭之时再行居中调停,明面上是为穆青豫津和景睿说话,暗地里安抚御史,两边讨好。 只是这左右逢源的活不好干,穆青直肠子察觉不到,豫津和景睿都是心细如发的人,恐怕未必将他这份人情记在心上,反而引二人不快。 算了,孩子还小,吃几次亏才能成长,不着急。 散朝后,未曾获罪的穆王爷、言侯爷两位位高权重圣眷正隆的两位当朝大人物全然没把瞪他俩瞪得眼眶都红了的御史们那副要吃人的模样放在眼里,故我的大摇大摆凑到一起“顺路”回府,萧景睿对两人的孩子气抱以无可奈何,要不是他还有值守宫城的职责在身,这两人恨不能直接拽着他再去哪儿一游,彻底坐视了“结党”这个罪名。 随着陛下回转后殿,萧景琰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在眼里,份属君臣他不宜多言,能做的仅仅是陪着自从登极之后就成了孤家寡人的萧景琰,使他不觉得那么寂寞而已。 “景睿,景睿。” 萧景琰连唤了好几次才见萧景睿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对方自知御前失礼连忙向他请罪,他摆手示意免礼,倒有些好奇萧景睿神游天外的缘由。 “陛下恕罪,臣只不过想起家人有些愣神。” “哦说来听听。” “这个” “怎么,不方便说与朕听” 人都有与生俱来的劣根性,越是旁人不想说的,越是想知道,身为帝王亦难免俗。 堂堂帝王怎的也如此八卦。 偷偷腹诽的萧大统领看清帝王眼里闪亮亮的名为“好奇”的光芒,不得不认清现实同帝王分享自己家中的那些个“私事”。 “昨日三家一道郊游,拙荆与穆王妃言侯夫人相谈甚欢,谈及家中近来踌躇不定的家务事,王妃与夫人给了拙荆些许建议,臣回府后才听闻一二,现在想想十分有理,故而想出了神。” “哦,几位夫人都有什么样的高见,朕乐意领教。”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内务,不外乎家中仆役有贪污悖主之嫌,拙荆顾忌这家子仆役都是过去母亲面前的老人,没抓到实证且不忍过分苛责,又担心不加惩处旁人会群起而效仿,届时家中免不了乱做一团。夫人们对拙荆说,既然她心软下不了手,也难断言这家人定有纰漏,不如暂且将他们调开一阵子,若乱象平息则可断定他们的过失,若纰漏依旧,一则可以杀杀这些人倚老卖老的心思,二则还能抓出真正悖主之人来。” 萧景睿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听罢他所言,萧景琰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既不赞扬亦不贬斥,倒好像不小心染上了萧景睿发呆的毛病,自己愣起神来。 禁军大统领可不敢像主君唤他那样连声提醒,瞥了眼御座旁随身伺候着的颜直颜内官,大统领觉得陛下想怎么发呆就怎么发呆吧,提醒陛下办公事儿的活不归他管。 半晌,萧景琰回过神来,面色凝重全不见适才与臣子聊天的闲适。 “你无心之语于朕是醍醐灌顶,朕在此谢过了,景睿。” 御座之上的陛下没头没脑的一句谢令萧大统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后陛下的旨意倒可窥见一斑解他几分疑惑。 “颜值,传旨,宣中书令、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兴国侯、安国侯、蒙大将军明日午后武英殿议事。” “遵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琅琊小剧场 琅琊小剧场之新春佳节 “搭乘大梁航空1314次航班飞往南楚琅琊山的乘客们请注意,搭乘大梁航空1314次航班飞往南楚琅琊山的乘客们请注意,由于天气影响,本次航班将稍做推迟,请准备登机的乘客留意广播信息,耐心等待。” “再重复一次,搭乘大梁航空1314次航班飞往南楚琅琊山的乘客们请注意,搭乘大梁航空1314次航班飞往南楚琅琊山的乘客们请注意,由于天气影响,本次航班将稍做推迟,请准备登机的乘客留意广播信息,耐心等待。” 廊州国际机场候机大厅里响起悦耳的航班延误信息,d25登机口前蜂拥着排队check 的人群听到航班延迟的消息,无不遗憾地陆陆续续回到候机厅继续等待。 眼看明天就是除夕之夜,多的是归心似箭的异乡游子,这飞机一晚点就没个准,还不晓得几时能起飞呢。 “真倒霉。一晚点就天气原因,外面晴空万里的,也不晓得哪门子的天气原因。” “抱怨也没用,等吧。” 等个鬼 d25登机口斜对面暗处角落里人影一闪而过。刚才他躲过了三波黑西装的追捕,装可怜猫在一群大妈旅游团里过了安检口还差点被那群家伙逮住。 大衣口袋里的手机无声地嗡嗡作响,男子飞快看了眼来电显示,“师父”两字映入眼中,他大大松了口气,按下接听键。 “师父,我是东冥。” “对,我在机场,往琅琊山的航班被他们控制了。” “放心,我也不傻,顺手把大渝和北燕东海的签证都给办了,飞各地同一时段的机票买了十多张,看他们往哪儿追。” “知道了师父,我一定加倍小心。先挂了,明天见,师父。” 就这讲电话的几分钟,三四拨黑西装黑墨镜黑社会标配的家伙又打过个来回了,整个廊州国际机场被他们来来回回扫荡过三四遍了,居然还没死心。 照这个搜索频率,他今天想顺利登上国际航班的可能性实在太小。 一想到自己逍遥自在的“孤儿”生涯平白多出了一堆所谓的“亲朋好友”,男子就觉得心累不爱。 大梁地界上政界老萧家说了算,林家与萧家互为儿女亲家又世交百多年,在军界霸占一把手的位置几代下来可不是说一不二响当当的大人物。 按说萧、林这样的传家氏族高高在上,跟他这样孤儿出身没爹没妈的孩子下辈子都扯不上一星半点儿的关系。可老天爷就偏爱作弄人,三十三年前跟大渝的一场边境冲突,大梁内部奸细反水,虽然最终以奸细失手被抓,大梁安然无恙还歼灭大渝几万主力军告捷,林家却差点葬送了父子两代人。 林中将不幸罹难,林少校年纪轻轻虽然抢救了回来终因伤势过重转入文职进了总参谋部,开始鼻梁上架金丝边框眼镜,每天提着公文包上下班的朝九晚五生活。 当然,在媒体一片唏嘘或遗憾或感慨之余还不免夹杂着点儿酸溜溜嫉妒的时候,表面上转入文职系统的林上校这场战役下来军部给予林家的抚慰之一,毕竟林家本代最有希望登顶的顶梁柱牺牲在了前线,还不得有所表示等着被全国上下的民众骂成臭头么接受了一项长期潜伏摸底的任务。 正如大梁最高决策者们所预料的那样,除了上次被揪出来隐藏在军部的奸细之外,其他部门也多多少少有他国间谍的身影,林上校花了十来年的功夫从上校又升到了少将,当最后揪出潜伏极深的两只硕鼠后,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将却不幸病逝了。 林老元帅中年丧子,临到头发花白却又送了黑发人,这位精神矍铄有着一双雄鹰般锐利明亮的眼睛的老人头一次颓丧了,先后送走了儿子孙子,戎马倥偬大半生多少的鲜花多少的荣耀在失去亲人的伤痛面前都惨淡得苍白无力。 直到许多年后老元帅才辗转获悉他那受伤后一直身体不好的孙子在住院疗养期间同医院里的一个姑娘互生情愫两情相悦,无奈俩人一个觉得自己命不长久不肯拖累好姑娘刚结婚就守寡;一个深感自己出身寒微配不上高门子弟甘愿为爱付出不求回报。这一来二去的姑娘家居然珠胎暗结,本想着等林少将出院之后她就辞职回乡自己抚养他俩爱情的结晶从此不再相见,却先等来了爱人突然病逝的噩耗。 这年轻女孩儿家如坠冰窖顿觉生不如死,浑浑噩噩几个月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腹中的小宝宝吸收不到足够的营养跟着成了倒霉的早产儿,刚出生不久他的妈妈就因为身体虚弱悲伤过度跟着去世了。 先天不足的小娃娃机缘巧合被当时还在漂白期的“江左集团”董事长兼总裁、“江左盟”宗主梅斯光收养为义子,霸道总裁梅先生和首席智囊莫临渊夫夫二人琴瑟和谐,外加南楚琅琊山琅琊阁阁主蔺晨先生将这天资聪颖悟性过人的孩子收入门墙作为大弟子,一夕之间命运像坐了过山车般从高峰滑到低谷重又冲上巅峰的孩子便是此刻廊州国际机场中东躲西藏到处躲闪的年轻男子。 这位从两位干爹手里接过“江左集团”和“江左盟”,横跨黑白两道称霸江左十四州声望之高无人敢出其右的梅大少怎会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连江左都不敢待想尽法子使尽手段往南楚琅琊山逃窜的呢说来又是话长了 好吧好吧,长话短说,说到底就一句话的事儿梅东冥梅大少的亲亲太爷爷,手握大梁几十万大军门生故旧数不胜数势力只手遮天都不足以形容的林老元帅经诱拐劝说威胁利诱等等方式无效后,决定派人封锁机场火车站等交通设施,派出几十路精英布下天罗地网也要把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同自己血脉相连的曾孙儿抓回去陪他过年,最好顺便把亲认了,把姓名改了,再把户籍给牵了。 林老元帅十分霸气地拍着桌子下达了死命令。 “就算是绑,也得把他给我绑回来” 于是乎,就有了刚才廊州国际机场上演的一幕猫捉老鼠的好戏。 真是搞笑了,你姓林的说认祖归宗本少爷就该乖乖跟你回去磕头叫爷爷省省吧,本少爷坐不改姓行不改名,认死理儿一辈子就是梅东冥了你想怎么地吧。 姓林了不起啊,有权有势了不起啊,爷不在乎。您老人家身边不缺奉承的人吧,什么旁系支系杂系的,姓林的总绝不了户,您老人家日子还长,听您那一声吼京城都得抖三抖的架势,起码还能再活上个二三十年,挑挑拣拣认真培养培养,总能扶出个继承人来,何必追着他这个身体差、脑子笨、性子拗的混球跑呢。 哟,没空抱怨了,趁这群人还没地毯式搜索到这个角落,他得赶紧想个脱身之策。 这些人都是国字头出身下手出了名的狠、准、稳,被他们盯上了十有八九逃不掉。糟了,有人看见他了。 梅大少藏身的角落虽然隐蔽却不是百分之百不会被人发现,顺利躲过几波黑衣人的搜索已经幸运值爆棚,动脑筋动得太high一个不小心松懈,完蛋,被那群眼神锐利得跟x光有的一拼的家伙直接扫到。 二话不说,撒腿先跑了再说。 廊州国际机场候机楼里现实上演了生死时速,什么长腿欧巴当红明星统统可以闪边儿去。前头撒腿飞奔的年轻小伙儿斯文俊秀,是当下少见的美男子,放到哪部电影电视里都堪称颜值担当,哪怕一路狂奔满头大汗头发散乱,照样不耽误围观的姐姐妹妹们做西子捧心花痴状。 “好帅,真心好帅” “颜值爆表阳光运动型啊” “明明是狂野奔放型” “你什么眼神儿啊,这么阳光这么运动的美男嗷,坏了,没抓拍到,跑太快拍糊了。” 几个女孩儿掏出手机对着帅哥一阵猛照,可惜手速赶不上脚速,再高端的苹果20也没能留下帅哥的靓影以供舔屏膜拜,几个女孩儿只能望着帅哥越来越远的背影流口水。 等等,妹子们诶,你们的重点歪到哪里去了,没看见人家小哥被一群黑西装追得到处狼狈逃窜吗,你们怎么就从那衣散发乱里看出帅来的,帅可以当饭吃么,帅就能是非不分了么,要是便衣追捕逃犯 “嗷” 几个女孩儿身后疑似护花使者的男人们无不像醋桶打翻了似的,那脸酸的哟,就差没明晃晃的左脸写“嫉”右脸写“妒”了。其中一个心直口快的更是傻乎乎的把他们yy的心里话直不楞腾的倒了个干净,迎来的是脚丫子钻心的疼和周围男同胞同情的目光。 “这么帅的帅哥怎么可能是逃犯说不定人家是逃家的大少爷呢” nnd,帅哥就铁定不犯罪了么这悲哀的看脸的世界 当然,机场一隅小小的闹剧不会影响到还在继续的你追我逃,某个一心花痴的妹子这辈子都不晓得自己还有当预言家的天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被围观妹子不幸言中的梅大少自认是个脑力运动量一流,与之相反体力等同于渣的运动废,接连不断的跑了几分钟真是腿也酸头也晕胸口闷外加喘不上气。 老爹老爹我错了,师父师父我错了,我不该平时偷懒耍赖不运动,我该在练功的时候多上点心的,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路到跑时才觉累啊见鬼的这些黑西装都是特工出身训练有素吧,汗不出气不喘的,妥妥追在后面距离非但没拉远反而越来越缩短,分分钟要被追上了怎么破 师父,你徒弟我就快跑不动被逮个正着了,怎么才能甩掉这些家伙啊,十万火急在线等 任凭他内心深处吼声如雷照样一点儿用没有,他偷偷离家出走投奔师父两位干爹干爸压根儿不知道,师父又远在南楚琅琊山远水解不了近渴,被追得那么近连乔装打扮得机会都匮乏 “快闪开” 他想得出神,全没留意到前方不远处斜斜窜出来的个嘻嘻哈哈个子小小的走路跌跌撞撞的蹒跚身影,他跑得太快去势又猛,要真刹不住车这几个小娃娃得被撞出个好歹来。 眨眼间的功夫判断已经来不及闪避,梅大少想起身后紧追不舍的黑西装们,自嘲式的苦笑着想到要是自己真有个轻伤重伤的,倒是不缺人送医院。 努力回想着师父手把手指导过的某些个武术要领,加速、借力、跳起、曲体抱腿,保持姿势,落地,安全过关糟糕,高兴太早了 于是一路追过来的黑西装们目睹了他们的目标人物梅大少东躲西藏拼命逃窜,沿途被各种花痴膜拜,遇到手拉手蹦蹦跳跳霸占通道的小豆丁们,无处闪避来了个即兴高难度腾跃,正要着地还来不及跳起来继续逃脚踩几处水渍打滑乐极生悲没能稳住重重横摔出去的全过程。 可怜的梅大少这回连哀嚎都来不及就疼得两眼冒金花,等他哼哼唧唧回过神来的时候,前后左右都被黑西装围了个水泄不通。 噢他怎么这么倒霉啊,郁闷得心脏病都快发了好么 金陵高层发话,廊州不敢怠慢派出了最为精锐的特勤人员参与追捕,层层命令传达下去,下头的办事人员有心替上峰“排忧解难”,办起事儿来格外卖力,卖力过头的结果偶尔不那么令人愉快这命令层级传达下去分毫不差,问题是梅大少爷的身份被列入严格保密的范围,特勤人员只以为他们奉命抓捕的是身份敏感的机要人员,谁也没往世家显贵上靠,这一来二去的,梅大少难免悲剧了一回。 不管喊冤也好耍赖也罢,试图谈判还是威胁利诱,总之梅大少十八般武艺用尽依然无济于事,人特勤队的大小人员压根儿不理你啊,他们接到的命令清楚直白控制住梅东冥,抓获后直接押送金陵军委总部。 耿直的特勤队员们除了偷偷念叨两句这年头的危险分子越来越年轻化,而且颜值不够的都不好意思出来混,瞧瞧这位,帅到一定级别了就得直送军委,看来危险程度跟颜值还得直接挂钩。 撇开闲话,用梅大少爷的话来说,这次从廊州往金陵的押送过程是毫无人权人性可言的“货运”方式。蒙眼塞嘴与世隔绝,没有沟通没有交流,身上手表手机通通被收走,就差没跟集中营犯人似的被剥个上下精光验明正身。 从被抓个正着到搜身完毕丢进车里呼啦啦前呼后拥抵达金陵军委总部大楼不过三四个小时,梅东冥眼睛上的蒙布被摘去,刺眼的光照得他一时间睁不开眼。 看来是到地头儿了。老林家为了抓他大费周章不择手段,难道还能押着他认祖归宗强压牛头不喝水,他倒要看看林家老太爷还有什么后招。 师父哟,希望明天你等不到我出现能神机妙算猜到我被林家抓了,来救救我哟。 说起林家梅东冥环顾四周仔细观察,这屋子布置得古色古香,一水儿包浆紫檀木料雕的是福禄寿三仙聚蓬莱的图样,两边的博古架上错落有致的摆放了些摆件玩意儿,他不懂这些个东西,有些不起眼,有些一看就是稀罕物。 啧啧,真不愧是百年世家传承,底蕴深厚,一个随随便便的书房就如此匠心雅致,别处还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还满意你看到的么” 嘎 “林家老宅传承了百多年,虽然林家世代执掌军权,倒也不是什么不通文墨的粗鄙武夫,日积月累下来的财富只有林家的嫡子嫡孙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 诶 “你是小殊的儿子,办个公证改个名字再把户籍迁进来,等我死了这些都是你的了。” 啊 “我没说过要啊。” 梅大少爷眼睛眨巴眨巴一脸无辜地迎向门外逆光而来的人。听声音浑厚深沉中藏不住岁月的侵蚀,往昔的豪迈气概犹存,然而英雄暮年总是在所难免。看来这位就是林家的老太爷,跺跺脚大梁就能抖三抖的大人物。 “权力、财富、身份、地位,立于大梁巅峰俯视万民,这些你都不要” 梅大少爷继续眨巴眼,一张英俊的脸看起来可爱得有些滑稽。 “跟我没关系,再贵重还是没关系。” “你点头,原来没关系,也可以发生#关系。” “老爷子,您一把年纪了,我承受不来。” 嘎 啪 “嗷痛痛痛痛痛” “混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呢” 老爷子大半辈子立足于大梁的建筑顶层受人景仰,早年没了儿子孙子日子过得孤苦,性格难免阴郁难以接近,几十年来头一次有小辈敢当面顶撞,老爷子第一反应大巴掌呼上去,打得梅大少爷被绑着手嗷嗷直叫满屋子鼠窜。 老爷子大半辈子立足于大梁的建筑顶层受人景仰,早年没了儿子孙子日子过得孤苦,性格难免阴郁难以接近,几十年来头一次有小辈敢当面顶撞,老爷子第一反应大巴掌呼上去,打得梅大少爷被绑着手嗷嗷直叫满屋子鼠窜。 嗷嗷,老爷子您老当益壮雄风不减,这么有精神头三十年前亲自造个老来子养在膝下有多好,您偌大的家业不至于后继无人,他这个孤儿也可以哪儿凉快自在哪儿呆着去了,嗷嗷嗷,您老这不是巴掌是蒲扇吧,扇起人来咋这么顺手咧 “贫嘴长辈的是非岂容你随意编排” 诶难道他一时嘴贱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 林老爷子恨铁不成钢地又是一巴掌呼上去,闪躲出经验来的梅大少爷虽然双手不得自由,总算也找到了感觉,轻轻松松哧溜一下窜上圈椅,再一扭腰借着茶几的位置滚过“追杀”过来的手杖,伴着茶碗茶盏碎碎平安的声响,一老一少绕着书房你追我赶了好几圈,林家的老管事悠闲地在门边围观着,暗暗盘算着待会儿老爷子回过神来发觉砸碎碰坏的是他怪喜欢的一套茶具时会不会接茬“教训”败家子孙。 “不,不成了,跑不动了。老爷子,您,您容我先喘口气。” 意外的,先败下阵来的不是年逾耄耋的林老爷子。梅大少爷年年体检不过关,跑不上几步就气喘胸闷,这些林家拿到的调查资料中虽有提起过,但江左集团有江左盟作为后台背景,梅少爷自打被收养就有私人医生服务,外人轻易查不到内情。 林老爷子眉头皱得都快打成结,这个曾孙子是越看越不顺眼,性子痞见识短还能忍,连体质都被养废了,将来怎么参军作训梅斯光莫蔺渊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林家子孙能文能武骁勇果敢,等你认祖归宗就给我到军营里去待上一年半载,把这一身臭毛病好好改改。” 嘿,老爷子你还来劲了是吧。 梅大少从小到大即便没有亲爹亲妈呵护,两个干爹照样把他当亲儿子捧在手心疼爱,几时受过别人言语挤兑。林家绑人在先无礼在后,叔可忍婶不可忍,他打心眼儿里冒出来的恶意满满必须兜头给林家倒回去才痛快啊 “林老爷子,您假如打的是给自己找个继承人的主意,那您趁早放弃我得了。我打出生就有病,先天性心脏病听说过没别说扔军营里一年半载,一天半天的就够要我的命了。想我梅东冥也是一介安分守己的良民,林家即使权势滔天也没权利跟我个无辜民众过不去吧。” 将林老爷子和门边儿的老管事儿的震惊尴尬脸色尽收眼底,梅大少爷暗爽在心口难开,反正手被绑得久了又跑了那么一通正累得慌,索性一屁股坐在紫檀圈椅里,看着俩老头儿肾上腺素飙升情绪失控,他乐得躲边儿上看戏。 “你说的是真的” “什么蒸的煮的” “你真的有那什么毛病” “我从不骗人,真心的。”梅东冥一见林老爷子那纠结火大的神色心思跟着活络起来,“您别纠结了,抓我没用啊,我进不了军队上不了战场,林家到我手上也是白瞎呀。您老赶紧的,在支系里挑挑拣拣找个您喜欢的、优秀的、看的过眼的,我先走了哈。” 老爷子咬咬牙跺跺脚,吧哒吧哒提着手杖转头出了门。本以为就此重获自由的梅大少爷刚扯开的笑容因着他老人家的一句话僵在嘴角边上。 “你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死人,大过年的还想往哪儿跑。阿冲,你给他安排个房间住下,有什么事儿等休息好再说。” 晴天霹雳师父啊干爹干爸呀我这下是彻底失去自由了,求救命啊 等来等去没等到亲亲小徒弟的电话,高坐琅琊山庄的蔺晨赶紧给廊州的夫夫二人打了个电话,证实他们共同的儿子徒弟没能搭上任何一架班机前往琅琊山庄,而是落在了赶着大过年在机场把人给劫走了。 至于劫去哪里 “这不是废话么,除了金陵还能在哪儿” 梅斯光莫临渊俩人隔着电波都能听出蔺先生具像化的愤怒咆哮。这位崇尚自由,个性洒脱不羁的琅琊山隐居高人打一开始就不干涉徒弟的决定,不论徒弟姓梅还是姓林都是他的徒弟,but,前提条件是东冥出于自愿做出选择,绝对不包括挟持强迫。 “东冥是我的弟子,无缘无故被请去金陵,做师父的一句话都不敢说算怎么回事。梅先生莫先生身在大梁立场多有不便,我自行上门拜会总可以吧。” 身在大梁,手上的生意往来人情势力盘根错节少不得跟大梁权贵打交道,梅斯光莫临渊的顾虑蔺晨完全可以理解。理解归理解,谅解归谅解,养了二十年的儿子被人说掳走就掳走,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算什么当爹当爸的。 “蔺先生,江左集团下面毕竟有那么多员工,我跟临渊为了东冥舍去身外之物眉头都不回皱一下,集团一旦倒闭,这些指着吃饭的员工怎么办。” 年轻时也曾横跨黑白两道叱咤风云的梅老大消磨得所剩无几的匪气噌地直窜头顶,本质上还是个黑社会大哥的梅老大一旦意识到自己所遵循的“道义”遭遇挑衅,他本能的反抗意识就忙不迭地跳出来彰显存在感了。 蔺晨自认跟这种江湖习气根深蒂固的家伙没法儿沟通,算了算了,反正有他们没他们都一样,在这些个权贵眼里,江左集团顶天了就是个暴发户的角色,送上门去连盘菜都算不上。 “是我说错话了,还请两位先生海涵。总之我放心不下东冥怕他吃亏,以我的身份找上门去姓林的不敢拒之门外,二位就先在廊州静候佳音。” “蔺先” 蔺晨的底细梅、莫两人只猜到个大概,估摸着他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而已,既然这位师父大人信心满满上门要人,两位忧心忡忡的父亲大人目前最佳的选择无疑是听从蔺晨的建议留在廊州等消息。 前脚挂断电话,后脚蔺晨的特别助理敲门进来汇报。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以南楚国师的名义向金陵方面发去了访问请求,五分钟前金陵给予了同意答复。您准备何时启程” “飞机准备就绪了” “是,您的专机在琅琊山机场待命随时可以起飞,金陵国际机场的航道申请已经获准。” 言下之意,霸道总裁您几时想飞都ok。 蔺大总裁虎地站起,左手手机右手外套,脚下生风直奔大门。走到门口霸道总裁突然来了个急刹车,猛地回过头瞪着紧随其后的特助,差点没把特助先生当场气吐了血。 “我今天这身打扮怎么样,帅不帅出境效果够不够震撼” 帅,帅我一脸血了成么。老板,你吓死宝宝了。 搭乘专机第一时间急死鬼投胎的速度冲到金陵的南楚国师蔺晨先生不假辞色的撇下一干迷信分子和狂热粉丝,面无表情地带着今年特别流行的高冷气质离开机场直冲林氏在金陵城的祖宅。 本打算拼着脸皮不要也要闹个鸡飞狗跳鱼死网破才能见到亲亲小徒弟的蔺晨先生在亮明身份说清来意后轻而易举地进了林氏祖宅的大门,世代服侍林家的同姓老管事林冲率领林家外围的警卫人员和服务人员列队欢迎南楚国师“访问”。 鲜明的心理落差让一鼓作气上门兴师问罪的蔺国师有种箭在弦上弯弓的劲力却卸了个一干二净的无力感。 也对,林氏百年氏族传家,即便武门规矩没那么多,该讲究的待客之道总马虎不得,对待不速之客照样先礼后兵。 自说自话想明白前因后果的蔺大国师整整西装领,昂然走过林家列队欢迎的迎接人员,在林冲大管事的引导下来到林府的正厅,同林府的主人来一次面对面的交谈。 年逾八旬的林家老爷子两手握着手杖,苍老却不失傲气的身躯依然笔挺,他面无表情地迎接着赶在大年初一突兀上门的访客,从漠然的神情中分辨不出明显的喜恶,但蔺晨却清楚地意识到林老爷子的不悦。 是不欢迎他这个大年初一贸然拜访的举动,或是单纯的不欢迎他这个人 “林老爷子,冒昧来访多有失礼,先给您老拜年了,愿您老新年新禧,顺心如意。” “不敢当,蔺国师亲自来访大梁总不会是特地来给我这个老头子拜年的,你这一来,只怕我是既无新禧也无顺意了。” 林老爷子见面就给他当众没脸,又一个没想到,林家的武人风格是其一,只怕这两天老爷子的耐心在东冥这小子身上消耗得所剩无几也是一大诱因。 好现象啊,他家顽固别扭拗脾气的小徒弟碰上耿直强硬不讲理的老爷子,鹿死谁手难分胜负,看来他来得还真不算晚。 “老爷子这么说就有失公允了嘛。我在琅琊山上夜观天象,见东北方向将星闪烁辅星摇曳,正应在大梁方位,大梁与南楚互为友好邻邦,我出于好意赶来提醒示意,没有功劳总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不是” 疲劳,哼哼,疲劳,你教出来的好徒弟,搞得老头子才很疲劳好不好 林老爷子冷着脸恶狠狠跺了跺手杖,掉头就走。 一家之主心情不好,林家大管事自动自觉站出来代老爷子招待客人,从这位在林家占有一席之地威望同样不容小觑名为管家实则在外等同于林老爷子代言人的林管事看来,能教出那样一位神经大条皮厚胜过城墙拐弯角油盐不进是非不分的徒弟来,除却廊州两位黑社会出身的“父亲”的教导外,眼前这位似正似邪的南楚国师真正的功不可没。 进了林家,目的达成了一半,蔺晨没打算跟林老爷子你来我往激烈交锋,老爷子一把年纪了,被东冥个臭小子刺激了两天已经火冒三丈,他怕自己再插一脚把人气出个好歹来他怕自己没法儿活着离开大梁地界。 “老爷子,我来的匆忙不便耽搁,您容我把东冥带走就行。” 林老爷子闻言脚步一滞,挺得笔直的背脊有那么一瞬间不容错辨的僵硬。气氛顿时凝固,静得仿佛下一秒林老爷子就会化身霸王龙张牙舞爪冲出来咬人。 时间久得蔺晨打心眼里发毛,危机意识蹭蹭蹭蹿头的时候,林老爷子不容错辨地一声轻叹,沉声无奈道,“阿冲,让蔺国师把臭小子带走。” “老爷子” “老爷” 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费劲巴拉把臭小子弄到家里,才过了两天不到的时间就彻底放弃让臭小子认祖归宗的念头臭小子到底在林家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才获得这样骄人的成绩呢 蔺国师不否认自己相当好奇东冥对林老爷子投放了何种重磅炸弹炸得他老爷子直接缴械投降太不可思议了 林大管事意外的并非老爷子的决定,作为陪伴老爷子最久最亲近的人,他堪称为老爷子肚子里的蛔虫,老爷子会松口早在意料之内,但是连再争取一下的机会都放弃了昨天小少爷跟老爷子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也好好奇哦 “强按牛头不喝水,是我林家的人总会回来的。” 于是,蔺国师傻愣愣地目送林老爷子的背影消失,眼瞅着亲亲小徒弟一蹦一跳兴高采烈地蹦出来拽着他亲爱的师父忙不迭地以火烧屁股的速度逃出金陵林府上了飞机头也不回地跑南楚过年去了。 “老爷子,您就这么把小少爷放走了” “不放怎么办倔得跟牛似的,我说什么都听不进去,还能关他一辈子不成” “关当然不合适,小少爷是心软孝顺的好孩子,多劝劝总能说得通。” “这小子嘴皮子溜得很,多劝劝,再劝下去,老头子就能被他气死” “小少爷他跟您说什么了” “臭小子说诶咳咳,没什么。我累了,去歇个午觉。” “老爷子” 哎呀,眼看套话即将成功,老爷子怎么就发现了呢,太可惜了。 “东冥小徒弟,来,跟师父说说你怎么摆平林老爷子的” 梅大少爷眨眨大眼作无辜状,耸耸肩摊摊手,满脸的余惊未平满脑子的古灵精怪。 “老头关了我一晚上啊师父一晚上,第二天他来找我,问我怎样才能答应认祖归宗回林家。” “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我一年到头有好多事儿要做,认祖归宗当了林家人这些事就不方便做啦。” “譬如” “我父亲和爸爸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生恩不如养恩,我得报答他们吧。江左集团横跨黑白两道,我以后一面要帮他们打理明面上的生意,一面要帮他们走私走私武器弹药,洗洗黑钱,管管堂口;再说师父您也花了心血教导我疼爱我,林老头儿说林家是无神论者不信那些个神神叨叨的东西,我告诉他我每年一大祭三小祭四时节气都得到南楚神殿去摆摆样子跳跳大神,接见一下信徒收受一点供奉。这样林林总总算下来能待在金陵林家的时间实在不大多哎,师父师父,师父你别晕啊,师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换将 武英殿中大梁朝的股肱之臣们低头垂手而立,不是没私下猜测过陛下宣召的用意,然而猜测归猜测,临到君前奏对又是另一番情况。 早有传言陛下着意在朝中武将里另寻合适人选派往北境统辖北境军。然而朝中年长的军侯大多老迈多病,无力抵御外侮不说,连北境一地的严寒都难扛得过去,中青一代的顶梁柱们皆已各自有了职守分身乏术,更不消说北境负有北拒燕、渝两国的重责,非等闲无法胜任。 是以平国侯奉命暂时留守时朝中众臣纷纷猜测这一个“暂时”会是多久,几个月一年两年或是更久更久直到陛下谋得上佳的人选。 不过传言归传言,真聚齐了大大小小的相关要臣商议此事,众人又平添几许荒谬虚幻感,似乎谣言一下子变为现实是这些个大人物们都一时之间想不到的。 “朕召诸卿商讨北境军守将人选更替事宜,众位若有合适人选大可举荐上来,朕唯才是用绝不偏私。” 安国侯被身后老友盯得如芒在背左右不自在,也罢也罢,这老小子自己不肯当出头鸟,却要他这把老骨头来倚老卖老,谁让自己欠他个大大的人情,这回替他开口算是两清。 “陛下,臣以为平国侯往日剿匪除寇颇建战功,派他驻守北境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陛下何不正式下旨令他留守北境为国守边” “年轻人本该外放出去多历练历练才是,陛下,臣以为安国侯所言不无道理。” 吏部史尚书不熟兵事,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更稳妥的人选,他份属外臣不比两位侯爷同陛下亲故,不得已把老友推出去替他说话,他随后跟上才不扎眼。 “臣附议。” “臣亦附议。” 兵部尚书刘妗,前北境长林军大将军蒙挚也先后附和。似乎想不到合适人选之余,陛下先前钦定的反而是最好的。 不是没预料到庭生得人心,这孩子幼年挫折少年老成,成人之后率军剿匪屡立战功,确是不可多得的将才。然而正如母后所顾忌的,庭生在掖幽庭出生长大的过往为太多人熟知,他真实的身份不得不为时光堙没鲜为人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昔日小殊一眼识破他有意维护庭生进而猜到其身世;世人虽不如麒麟才子多矣,天长日久难免有人从庭生圣眷隆重挖掘出些蛛丝马迹来二十年前祁王兄和林氏一族洗脱罪名平反后,为长远计,他与林殊定计永远埋葬掉庭生的身世之谜。 庭生的出身注定了他无法获得宗室血缘的认同,其中的苦衷解释容易,要得到他全无芥蒂的释然却太难。若被有心人挖出那些渊源加以利用,庭生会不会怨恨自己二十多年的隐瞒,会不会为夺回祁王兄的皇位而选择与自己为敌 前半生经历过的艰难波折已然太多,年过半百,御座之上雄心壮志依旧的帝王一想到自己视如己出的子侄会向自己高举刀剑,难掩心痛的帝王不得已硬起心肠依从母后所言召回庭生。 召回他,杜绝反叛的可能就是对他最大的爱护。 但是帝王深埋的顾虑不可能摆在明面上告知臣子们,幸好他聪慧机智的母后早已为他准备好了上好的借口。 “朕也是希望他多些历练,不过前些日子朕向母后问安时母后提及的庭生终身大事。朕派他四处征伐多年,竟忽略了他的大婚之事,母后责备朕过于疏忽,决意亲自为庭生择一闺秀亲自下旨赐婚。朕思虑了多日不得其法,故召诸位相商。” 太后上了年纪,着意赐婚盛情难却推脱不得,陛下事母至孝堪为天下表率,当然不会违拗太后旨意。如此一说陛下突然下旨召他们几人商议北境长林军换将事宜倒也顺理成章。 只是这人选之事 “母后甚是坚决,朕看庭生确实老大不小,府中也该有位夫人为他掌理内院才是,虽非今日定要有定论,卿若有合适人选不妨先议议。” “陛下,北境苦寒,朝中将领大多老迈不克前往,臣以为还当自青壮一代中选干练之人考察一二才是。” 既然换将已成定局,朝廷里供养的那些个上了年纪的军侯们定然没指望,刘妗沉吟片刻,左右没有万全之策,资历不足的只能用精力来弥补,选性子上稳重些未尝不可。 “刘大人,北境军力敌燕、渝两国,尤其大渝恢复元气后总有蠢蠢欲动之势,青壮将领固然精力过人却难免遇事冒进,长林军驻扎乃我大梁关要,不容有失啊。”安国侯虽说拿不出趁手的人选来,对提出想法的刘大人却并不赞同。“陛下,臣以为还当以百战大将驻守为上。” “侯爷说的轻松,试问百战大将细数朝中能有几人且已驻守边境,如何能说调整就调整。” “北境枕戈待旦非比寻常,请陛下裁断。” “请陛下圣裁。” 朝上议事的风格就是一言不合当即相争不下,看了几十年早就习以为常的萧景琰任他们吵个尽兴,他眼神一扫,留意到立在玉阶下饶有兴致冷眼旁观的言豫津言大侯爷。 几十年的君臣,豫津这小子每每心里头有了主意就会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张狂模样。实在不忍自己好好的武英殿沦为集市的萧景琰陛下轻咳两声清清喉咙,拉会了臣子们的注意力放才问道,“豫津可是有了合适的人选说来听听。” 言侯爷也不推却,他笑嘻嘻地环视了一周,卖够了关子方慢悠悠地公布答案。 “人选是有,却要陛下舍得放人才行。” “朕” 萧景琰眉头微皱,脑海中头一个浮现出的便是萧景睿,随即被他自己直接否决。不对,豫津所指若是景睿,应该不会当着其他臣子的面大剌剌说出来。 “自然是要陛下割爱,您的禁军副统领列战英列将军,臣以为,列将军资历深厚又随陛下南征北战功勋赫赫,正堪当此重任” 战英对啊,他怎么就把身边亲近的人给忘了呢战英曾随他四处征战奔波多年,他登基后令其为副统领与景睿一道掌管禁军,说起来是天子近臣深得信任,但也堵死了他的晋身之路身为武将若无军功在身,如何更上一步。 仔细想想战英以副将身份陪在他身边已有近三十年的功夫,鞍前马后披荆斩棘一起挺过来的亲信属下,若既可换回庭生免遭中伤,亦可给战英一个机会,他何乐而不为呢。 豫津不愧是言家的子孙,七窍玲珑心肠想得周到妥当。 御座之上的陛下都面色稍霁看来十分中意言侯爷提出的人选,余下人等想来想去更没了反对的余地,倒是萧景琰留意到蒙挚似有犹豫之色,思及这位大将军在北境一待就是二十年对那边的环境极为熟悉,倘若他有什么顾虑亦值得推敲。 “蒙卿以为列战英出任北境长林军大将军一职有何不妥么” 蒙挚怔忪了一下,立时回过神来,憨厚地笑着挠挠头。 “回陛下,列统领是久经沙场之人,无论经验还是谋略都出类拔萃可谓佼佼者,臣只是想到列列统领家眷都在金陵,北境苦寒,武人体魄尚难抵御更甭说家小,列统领家眷恐怕难以同行,其母又年迈多病” 蒙挚这一向粗枝大叶的大将军竟留意起后继者的家眷情况来,可见他也曾想过要当庭举荐的人选不外乎列战英,无奈对方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家小,比起自己这个膝下空虚老妻早亡的鳏夫可凭添许多牵挂呀。 “蒙卿顾虑的甚是有理。也罢,除此之外列战英确是不二人选,朕自当多方考量再做决定。” 武英殿议事方将落幕,陛下有意更替北境大营主帅的风声便已不胫而走,朝野间风波将启,就不知这回谁将是被推上风口浪尖的那一个。 三日后,中书省接到上谕,免去列战英禁军副统领之职改任北境长林军大将军,官至二品,即日赴任,替换暂时接替蒙挚留守北境大营的平国侯萧庭生。 与此同时,太后着手为平国侯择妇赐婚的消息也传遍了朝野内外,无论是否有意招平国侯这么一位出身尴尬但深得圣心前程似锦的军侯,金陵城中的官宦人家无不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等着欣赏着难得一见的好戏。 归根结底,京城已平静得太久,大家都觉得寂寞了。 托福于蒙挚回京荣养、中正定品大典、列战英奔赴北境换防、平国侯回京成婚连串的大事小事,金陵的百姓们谈资不断,茶馆酒楼里文人武人们偶有聚头也对此议论纷纷。 金陵城西城东“听雨阁”和“称心茶楼”近来来客如云,进京应试的士子们大多留京待诏,闲来无事约上人去茶楼品品茶谈天说地,其中不外乎藏着展示才学以期得入某位权贵青眼从而一步登天的小心思的士子。 在这人来人往的茶馆中有个身着海天一色青布衫的男子摇着扇子闲庭信步般从容穿过茶楼的前庭、中庭来到二楼的某个雅座,先后扣了七下门后自顾自推门而入。 雅座内隔着竹帘已有人静候多时,见他进来帘后之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轻声道,“公子,北境换防之事已飞鸽献州大姑姑处,大姑姑回信方至。” “拿来我看。” 青衫男子放下手上折扇,接过手下递来的白帛展开细观,白帛上只简简单单一句话而已局破,按兵不动,静待后局。 “这回撤换平国侯做得干净利落事前全无苗头,看来咱们陛下得了高人指点,这一招叫做先发制人防患于未然。” “陛下换人的决定做得仓促,公子,是否还有运作的余地” 竹帘后的男子似乎并不甘心就此放弃大好的安排,在他看来萧景琰换将的决定突如其来,人选必是匆忙决定,还是有可图谋的机会的。 青衫男子莞尔一笑,潇洒无比地把白帛丢进桌旁的火盆里,瞧这火舌霎那间吞没了来自献州的消息,他的心情也是明灭不定。 “平国侯之事全由大姑姑一手操办,我劝你不要自作聪明轻举妄动的好,倘若因你鲁莽行事坏了大姑姑后头的安排,怕是百死莫赎。” “属下不敢,属下听凭公子吩咐。” “行了,好好经营这称心茶楼,办好大姑姑吩咐你的任务。我近来忙于准备中正定品之事无暇他顾,你若是背着我擅自作主闯下什么祸事休怪我袖手旁观坐视不理。” 这话不轻不重算是个警告,至于听的人是不是能记在心里就不在青衫男子关心的范畴之内了。反正该提醒该警告的他都已然仁至义尽地做了,再出几个冒头的榫子,恰好一刀下去永绝后患。 竹帘后的男子被他一番警告惊出满身的冷汗来,这位公子爷过去少打交道,自打来了金陵城传过几次话后对其心性也算是稍有了解。 他一贯说的出做得到,万一自己行差踏错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这位有言在先只怕当真连多瞧自己一眼都欠奉。 “公子放心,属下定当听命行事,绝不有悖公子和大姑姑的命令。” “很好。我走了,不必相送。” “公子慢走。” 青衫男子起身打开雅座的门,看左右无人留意到自己,换上一张兴致盎然的笑脸又如来时一般从容踱了出去。 兴国侯府自兴国侯回金陵后一直拜帖不断佳宾如织,有些是门人故旧,有些则是近来中正定品中世家出身的子弟,一面奉家中长辈之命全晚辈之礼前来拜会,一面借机刺探朝廷的庭议和陛下的倾向。 故而金陵城中多少达官显贵王侯将相的府邸,就属这兴国侯府最是热闹,不外乎当朝重臣亲贵中兴国侯深谙帝心,圣眷尤隆。 接连整日里见些个别有用心的客人看他们一张张虚伪客套的面具看得都快吐了,言侯爷决定闭门谢客躲躲清静,什么远亲旧识统统拒之门外,一坛佳酿几碟小菜,听听枫桥夜泊渔歌唱晚或是秦淮河畔灯火阑珊,人生在世莫大的享受不过如此了。 言侯爷正伴着古筝悠扬摇头晃脑和着乐声敲击小几不亦悦乎时,有心腹手下步履匆匆行至他身侧,跪下身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为之一振,随即从席间直身坐起,挥手斥退了左右乐师舞者,待得四下无人方才问道,“怎么这么巧可知是从何处飞出来的” “禀侯爷,弟兄们是无意中网到这只鸽子,从网里解开看了才发现是传书的信鸽,只看见是从城东方向来的。” “既是无意抓到定然寻不到来处了,城东,城东,城东城西鱼龙混杂,茶馆酒楼都不在少数,一时半会儿很难查找。罢了,先把信拿来我看。” “属下带来了。” 来人自怀中摸出一片白帛,恭敬地呈给言豫津。 “待本侯一观。哟,瞧这字条写的,公子定品,余事候大姑筹谋。” 言侯爷心细如发,他一眼扫过捕捉到了几个词下意识地入了他的心。 公子,定品,大姑 陛下看重政治清明,自等急以来任人唯贤,举凡官员事涉贪腐徇私,无不从严处置,故而二十年来大梁官场上下逐渐恢复到清正廉明。中正定品为朝廷选官的重要依凭,居然有人甘冒奇险在太岁头上动土 “看来本侯离京的这段日子里金陵城已然风云再起,本侯后知后觉迟钝至今,不该啊不该。” “侯爷” 自家侯爷攥着白帛字条不怒反笑,周身释放出的怒意明晃晃得令人忍不住一阵哆嗦,送信的心腹心里打了个突,默默为惹怒了侯爷的无名氏哀悼。 “抓住的鸽子可有损伤” “不曾伤损。” “好极。你交代下去小心饲养这只鸽子,说不准将来我有大用。” “属下遵命。” “劫到信鸽的事儿不准外传。另外备车,本侯要进宫见驾。” “是。属下告退。” 见心腹手下快步离去,言侯爷陡然获此消息,再没了听曲赏舞的悠闲兴致。时隔二十年,有些人的野心从来未曾削减过分毫,莫不是觉得羽翼已丰时机成熟决意孤注一掷了还是等得太久了,耐不下性子坐不住了 言豫津嘴角挂起一丝寒意沁人的冷笑,眉头微蹙满面不悦。 陛下念及亲亲之情不愿赶尽杀绝,留下诸多后患终于一一暴露出来。二十年前苏兄在时为陛下逐一谋划停当,令他暂无后顾之忧,二十年后朝中又有人不安于现状欲起波澜,陛下,苏兄已然往生,唯有臣等几个昔年知晓您的抱负一心一意辅佐您的旧人来为您扫平前路,铲除这些图谋不轨之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端倪 兴国侯时常出入宫城,那一日他突然入宫请见如同江河中激起的浪花,全未招来他人注意。而他回府后次日金陵城中街头巷尾不着痕迹的多了些走街串巷的货郎、游方的郎中、摆摊起乩的神算、代写家书的书生之流,混迹人海中不显山不露水,又有几人能留意到这些人日便须去往同一个地方将数日间所见所得一一回报。 这般过了大半个月,城中四处的暗探终有了进展。 “这些鬼东西也是小心,好在有消息来往便少不得露出首尾,你看,这不就有信了。” 接到萧景睿遣人报信立刻赶到禁军统领衙门的言侯爷听完身着百姓服色扮作小贩的禁军言道寻到城东信鸽的出处,兴奋中不无得意地朝好友嚣张地仰天长笑,言侯爷迫不及待的命禁军起身细细讲来。 “属下奉命在城东一带巡查,今早城东巡防营守备府内飞进一只飞禽,因事出突然属下起先难以确定飞进的是信鸽,半个时辰之后飞禽飞出,属下会同另外两位禁军兵士一道遵照大统领吩咐的法子用鸽食引诱信鸽将其捕获。” “好极了信鸽上可有传信” “传信在我这儿。” 禁军得到信鸽上的讯息自然交给大统领处置,言侯爷闻讯而来喜出望外光顾着炫耀,全没给萧大统领说话的机会,是以此时方拿到传信布帛。 “不早说,快些拿来快些拿来。” 兴国侯这是典型的倒打一耙,可怜萧大统领在斗嘴皮子方面一向胜不过老朋友,他屏退了堂下禁军兵士,默念着孔老夫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名句黑着脸把布条递了过去。 “侯爷您可提都没提鸽子脚上绑着的信,还怪我头上了。” “我不提你就不能主动些拿给我不怪你怪谁。” “言豫津,你一把年纪了,能更不讲理么。” “我很讲理啊。行了行了,别吵了,别打扰我看信。” 萧大统领好险没倒过气来。好嘛,又赖上他无理取闹了。 言豫津好整以暇地展开布条,不似上次那般有人有事儿,这回的布条上整整齐齐八个大字,却是没头没脑看的人一头雾水满心莫名。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前魏武帝的短歌行唯有,杜康” 饶是兴国侯精似鬼,拿到这八个字一时也是琢磨不透。虽说他下意识地觉察到这八个字中的确暗藏了他们所欲追查的阴谋诡计,但仅凭一张莫名其妙的字条便认定巡防营守备心怀不轨着实草率。拿到大理寺公堂上也不足为信。 “巡防营守备关乎金陵安危,是陛下斟酌再三后挑选出来的,进京之前随霓凰郡主在东海郡主和聂铎将军麾下驻防东海,按说于忠君上当可安心无虞才是。” 禁军驻防宫禁护卫皇城,与巡视城内维持秩序的巡防营时有交集,萧大统领对这位巡防营守备的印象颇好,乍闻信鸽自巡防营府中飞出,他第一反应是不信。 “别急,从守备府里飞出信鸽未必是守备图谋不轨。你我若此时乱了阵脚贸然行动,兴许正中贼子下怀。” 于权谋筹算上,三个萧景睿也顶不过一个言豫津,兴国侯见多了故布疑阵的手法,更不愿在用人之际自断臂膀。何况此事不过初露端倪,如此轻而易举被他们抓住线索,未尝不可是那暗中布控之人设下的圈套呢 真是越想越乱越想越烦。 言豫津给了好友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在堂下来来回回踱了数个来回,倏尔灵光一闪抚掌大笑起来。 “你急疯了” “你才急疯了呢。我是笑老天爷都不助贼子,站在陛下这边哪” “此话怎讲” “穆王爷正在金陵王府小住,此人品行心性究竟如何,一问便知。” 萧大统领闻言眼睛为之一亮,附和道,“不错,郡主旧部王爷必然熟识,豫津果然敏慧。” 言、萧二人出了禁军统领府便欲往穆王府去,还不待言侯爷蹬马上车,侯府中心腹属下快马驰来,言道老侯爷回到金陵适才刚进侯府。 身为人子理当尽孝道为先,萧大统领自认子侄久未见老侯爷应当拜谒,这对好兄弟好朋友当下手拉手一同先去兴国侯府。然而这对难兄难弟回到侯府见到的并非白发苍苍的言老侯爷,而是多年前相熟的江左旧人。 “甄平怎么是你,我爹呢” 听传讯之人说得清楚明白是老侯爷回京,怎么马车里下来的是甄平奇哉怪哉。 “久违了,言侯爷,萧大统领。”甄平一介平民不肯接受朝廷封赏回归朝堂,宁可藏身草莽的江左盟甄长老在金陵城大名鼎鼎的兴国侯禁军大统领面前,执礼拜见礼不可废,“江左盟有要事需面见侯爷,故而向老侯爷借了侯府信物亲来金陵。” “甄兄远来辛苦,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里面请。” 言豫津欠身引甄平入客堂,宾主坐定丫鬟仆役送上茶点鲜果,三人寒暄了几句甄平突然沉默了下来,豫津何等通透的人,见状就知他有话不便在大庭广众下说,当下屏退了侍候在侧的侍从,唯留他们三人静坐一堂等待甄平开口。 “在下与侯爷和大统领有多年未见了吧。” 甄平酝酿了许久的开场白竟还是叙旧言侯爷与萧大统领面面相觑费解不已。难不成江左盟甄长老远赴金陵找上兴国侯就为了聊聊阔别十多年的故旧之情 “自北境一役后再无面对面坐下品茶谈天的机会,算来确是二十年多年了。” “二十年,”甄平不是口舌伶俐之辈,或者说比起同在梅长苏身边的其他几人来,他称得上笨口拙舌不善言语,明明有满肚子的话想讲,临到开口却硬不知从何说起,思忖了许久茶倒先喝了几盏才笨拙地寻了个话头,一句话轰地砸下来直接砸晕了两人,“侯爷想必见过少宗主了。” “你,你是为了他而来” “其一,还有其二。” 难得紧张出汗口吃一回的兴国侯爷还没做好准备应对甄平所说的“其一”,当下庆幸他还有个“其二”跟在后头。 “甄兄先说其二吧。” 甄平沉吟片刻,冒出的话却险些没把言、萧二人震得当下一蹦三尺高。 “南陵城外刺杀陛下的杀手楼找上江左盟索要千华派余孽,千华派千氏与我盟中苏长老有灭门之仇,千氏为避苏长老寻仇求庇于献州献王麾下,杀手楼指认千氏余孽就是雇佣其于南陵城外福乐客店伏击你们的人。” 言侯爷还未及说什么,萧大统领已然秉承一贯的武将本色恨不能马上将人犯缉拿归案。 “千华派千氏余孽江左盟可知其藏身何处” “甄兄这番话是出自贵盟大长老授意” 同殿为臣,精明似鬼心思百转千回的兴国侯捕捉到的症结同萧大统领的截然不同。江左盟不假他人之手特意由甄平这位长老自廊州远赴金陵将此间消息亲口相告,图谋的又会是什么,单纯的向朝廷向陛下示好或是另有所图 江左盟大长老也是成了精的人物,即便他自陈一无所求,慢说言豫津不信,江湖上对大长老事迹有所耳闻的怕都难相信。 二人截然不同的反应在甄平看来都再正常不过,各为其主各司其职,大长老所谋往大处说是为了江左盟,往小处讲么确是私心颇重。 “苏长老十多年来千里追杀灭门仇人,前些日子少宗主布局在池州将其一网打尽,苏长老请黎纲先一步将千华派一干人等先行解回廊州押在刑堂。原本待苏长老回来处置了仇人便算了结了这桩旧案,杀手楼却为这些人找上苏长老。少宗主和苏长老察觉其中蹊跷,并未应下杀手楼所请,约定了廊州再会后先一步传信回总盟讯问千华派人等。” “刑堂乃大长老所属,其中手段自不必提,千华派首恶虽不肯吐口,他手下的子女门人却不费多大功夫就招了个干净。” 听他提了个话头,以言豫津的敏锐剥丝抽茧靠猜的就足以猜个八九不离十,这位亲历过大梁朝你死我活的夺嫡之争封号为“兴国”的一品侯爷,轻轻松松将前因后果串在了一块儿。 “那个所谓的千华派为躲避苏长老的复仇追杀逃到了献州地界隐姓埋名为献王效力以换得庇护,无奈苏长老铁了心满江湖搜寻他们的踪迹这次恰巧在池州将他们一网打尽,杀手楼上门索要险些陷害他们弑君的元凶,被江左盟发觉了千华派勾结献王的秘密,随后江左盟将这一消息送给杀手楼做人情,又劳烦甄兄你亲来金陵报信,算是左右逢源的取巧做法。甄兄以为我可有说错” “不错,侯爷果然一点就透。” 甄平也是个七窍玲珑心的,唯性子沉静加之年岁渐长,越发不善言语,他在江左盟这些年寡言少语凡事不出头,不少近年入盟的弟兄对他是只闻其名不知其人。正因为不愿多费口舌,他才特地借言老侯爷的名头挑了兴国侯府为切入的契机。 果然言豫津不消他多做解释,简简单单就将大长老交托的意思点穿说透。 “这种传话的活用不着劳动你堂堂江左盟长老来办吧” 言侯爷主动提起省了甄长老多废唇舌,甄平直到此时方才释然一笑,只是这份释然转眼间变做苦涩,兼有无可奈何的悲怆。 “不瞒侯爷,带话送信的差事本不是在下来做,无奈在下有不得已亲口告诉侯爷出在下之口绝不能被江左盟任何人听见的话,只好假借与侯爷往日相识的那些个便宜冒昧上门。” “这些不得已,可是你适才提到的其一” 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甄平正坐起身向言、萧二人扎扎实实叩拜下去,虽然伏地贴面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二人却能清楚地体味到他这一拜之后的沉重。 “言侯爷,萧大统领,看在与宗主曾为世交好友的份上,请救救少宗主,莫让他中了狼子野心之辈的暗算。” “甄兄切莫如此,快快请起” “侯爷,大统领,在下知道这个请求实为强人所难,然而在下人单力薄孤掌难鸣,少宗主为人所操控身不由己,黎纲又遭人巧言蒙骗,在下无能为力才不得不求助于二位” “甄兄不必多言,早先陛下与我们蒙梅东冥搭救,后又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蔺阁主借飞流之手向我示警,于情于理我们都不会袖手旁观。你们口口声声都要我们救他,陛下与我都不明白梅东冥身为苏兄亲子江左盟少主,何以需要向我等求救他为何不能自救在先” 甄平眼中闪过迷离,飘远的神思在此一刻仿佛从兴国侯府游走到了二十年前北境大营,那一片白雪皑皑雪花纷飞的山林之间 “岁月当真过去太久了,久到似乎一眨眼的功夫周遭的人都变了,面容老去,心境也变得冷硬残酷。侯爷恐怕想不到,当年是大长老冒着严寒亲赴北境大营凭借着宗主早年发下的誓言换得了宫羽腹中的孩儿。” “宫羽夫人在有孕之初遭逢盟内大乱,她趁乱逃出廊州在飞流的保护下躲避在琅琊阁,一来路途颠簸流离,二来她腹中孩儿因受宗主体质病弱影响先天便不足,蔺阁主曾让她自己考虑后决定母亲或孩儿择其一,二者不可兼得。因宗主不幸早逝,夫人对宗主一往情深不愿独活,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追随而去,留下少宗主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于此事上在下同大长老和黎纲的观念相去甚远。大长老用以说服黎纲的借口虽简单却十分有效宗主后继有人林氏血脉得以世代传承,这便是最大的好处。在下却觉得一个孩子自打出生起便无父无母缺了顶头遮天蔽日的依靠,何谈幸福,况且企盼他来到这煌煌人世间的大长老拿定了主意拿他来堵悠悠众口,把他当成为江左盟遮风挡雨的挡箭牌。” “莫大长老虽别有用心,说起来倒是出于公心,好歹也是为林氏续了香火,黎兄信他所言也是情理之中,谈何蒙蔽” 撇开情感上可否承受外,大长老此举颇得赞许。 言豫津的迷惑同时也是萧景睿的费解,面对两人一脸的茫然,甄平的叙说中夹杂进了几许愤愤不平。 “这样的延续香火,这样的出于公心,哼哼” “侯爷,二十年前的大长老壮志不消壮心未泯,倾尽全力要使江左盟成为江湖第一大帮。现如今的大长老私心作祟早忘了当年的豪情壮志,一心一意要令江左盟改姓莫,他求来的梅长苏之子被他视作替罪羊,牢牢禁锢在廊州总盟中,成了个眼瞎耳聋万事不知不晓的傀儡。” “怎么可能大长老前不久还曾下帖请我父亲前往廊州主持梅东冥加冠的仪典,倘若但真与世隔绝,他怎肯让梅东冥与我父亲和其他外人有所往来” “大长老老谋深算步步为营,他胜券在握不屑于争一时之长短。但在下并非血口喷人无端猜忌。侯爷,您还记得池州云氏药堂遭劫的案子么” “当然记得。那又如何” “且不说几十年来在宗主的苦心经营下江左十四州江湖面上由江左盟掌控固若金汤,临近边界一带池州的舵主乃是江左盟位数不多琅琊榜上有名的顶尖高手,这些黑衣蒙面上和接应的船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如若边界一带当真防得固若金汤,这些匪徒贼子从何而来,又怎能在江左十四州的地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无迹可寻” “看来甄兄已然查出些证据来涉及到大长老” “并非如此。云氏药堂在池州地界上出事,池州分舵郭舵主首当其冲责无旁贷,他一路追查下去却发觉贼人的船只在青州和庆州交界处销声匿迹,硬要说青州庆州两个分舵毫不知情侯爷和大统领信吗” “自宗主病逝,江左盟中赤焰出身的弟兄们大多借军功和皇恩重回朝廷,宗主布控多年压制大长老的局面因此告破,大长老借机重掌江左盟大权,要不是池州分舵郭舵主与我私交甚好,在追查无果本欲上报之前先将青州庆州的消息传递给我,只怕我们这些被困在廊州总盟与世隔绝的人至死都不知道大长老私心作祟有意让自己身为青州分舵舵主的女婿取少宗主儿而代之。” “你既希望梅东冥不再受制于大长老、江左盟,何不借此机会装聋作哑成全了大长老的野心千里迢迢到京城来见我们,我们未必能为你和梅东冥想出更好的法子来脱身。” “侯爷,郭舵主受我所托暂且隐瞒了黑衣蒙面人逃入青州庆州的事儿,大长老满心以为他的女婿练达老成,他自己在盟内德高望重声望显赫,只待时机成熟便能顺理成章取少宗主而代之。倘若他知晓了江左盟非但在江左坐大一方尾大不掉,甚至手下舵主还勾结诸侯王族事涉谋逆,届时他定然会利用少宗主林氏遗孤的身份和宗主同陛下侯爷大统领过去的兄弟朋友之情,将无辜的少宗主作为挡在江左盟、他自己面前的盾牌” “到那个时候,陛下、侯爷,你们要怎么做” “甄兄以为法理之前,陛下该恩赦梅东冥亦或将其视作同犯一并处置” 以为智珠在握便开始故弄玄虚了,看来这些年过去,昔年还算志同道合的宗主故交也如京中大多权贵那般骄矜自恃起来。甄平自认识人之能不差,奈何岁月蹉跎人情易冷,他孤注一掷全盘托出唯愿为梅东冥谋一条生路,萧景琰端坐帝位二十年,总不能将宗主与他的兄弟之情知交之谊全然抛诸脑后了吧。 “江左盟势必成为朝廷的癣疥大患,宗主辞世赤焰归朝,现如今的江左盟还余几个纯粹透彻的干净人,没了也就没了,不必便宜了大长老的狼子野心。少宗主身处廊州,周遭被大长老的亲信重重围困与世隔绝,即便加冠之后继承宗主之位亦不过是挂个虚名,哪里沾得到一星半点的实权,把他视作大长老一党实为不公。甄平不敢多做奢求,只盼陛下念着故旧之情,放少宗主一条生路,少宗主绝不会恋栈江左盟的势力,江左十四州重归朝廷掌控,想来侯爷也乐见其成。” 剥离掉旧日感情上脆弱的牵系,单单以利益而言,破灭掉大长老的谋算某种程度上而言等同于将铲除献王的凶器递到了陛下的手中,同时把江左十四州盘根错节的江左盟连根拔起,朝廷能得到的远大于他们所付出的代价。 “若如甄兄所言,我仿若全无拒绝的借口。” 听言豫津言语间的似笑非笑似是而非,甄平一颗心复又高悬,凉意自脚底窜上心间,冷得他衣袖下的手指轻颤,不由得发慌。 “苏兄于陛下、于我等岂是区区利益可相提并论的。林氏于大梁有功有恩,陛下重情重义,对林氏后嗣林殊的儿子如何会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甄兄,苏兄之子有难,我等责无旁贷。” 他这番话可谓是给甄平吃了一颗定心丸,那之前的种种刻意 “时移势易,甄兄唯恐我等变了心性改了意志,我等又何尝不是如此。苏兄早逝唯留一子,眼见仅有的血脉遭人算计前途未卜,忧心如焚之余我等更担心甄兄的来意。之前的试探情非得已,还望甄兄勿怪。” 萧景睿冷眼旁观两人相互试探,坐视甄平从沉着自若到忐忑不安,好友豫津步步紧逼半分不让,忍着满心忧虑满腹疑问听完甄平的叙说。 以他自幼与豫津交好对他的言行习惯熟悉到不行的经验来看,这家伙对内情不说了然于胸也清楚得八九不离十,装模作样摆出漠不相关的架势来,不是试探还能怎样 “甄兄此来诚意十足,豫津虽为保万全也是为难在先,甄兄莫要介怀。” 甄平淡笑摇头,“言侯谨慎行事何错之有,倒是侯爷早有腹案成竹在胸,若侯爷信任在下,在下愿竭力襄助侯爷。” 有没有人在江左盟内助一臂之力于陛下而言可达事半功倍之效,不到万不得已言豫津绝不会强人所难,甄平自告奋勇在江左盟里策应他们,真可谓是及时雨。 “甄兄是否能在京中多留几日你我还可商议一二。” “少宗主加冠在即,在下恐大长老从中做什么手脚,大长老在廊州遍布亲信耳目,光一个黎纲只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在下暂且寻了个客栈落脚,为不使大长老生疑最迟后日定需启程赶回廊州,侯爷若计定后有何吩咐,可悄悄来云来客栈传唤。” “一言为定,明日之内定有消息。甄兄且安心稍待。” 第二日兴国侯请入宫觐见,寥寥君臣数人在宣室商谈多时,除却萧景琰贴身侍候的颜大内官,再无旁的宫内人探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出宫后兴国侯、萧大统领联袂造访“云来客栈”中暂住的江左盟长老甄平,三人关起门来密谈了半日,甄长老武功不俗,萧大统领更是琅琊榜上挂名的高手,有者二人坐镇竟无人得窥究竟,众家沿线暗探纷纷扼腕,奈何谁也不敢轻捋虎须,铩羽而归也是情理之中。 第三日一早兴国侯亲送甄长老出城,两人弃车骑马缓缓行到金陵城外,确是只叙旧情不提其他,真真急煞了想方设法藏身二人周遭竖起耳朵踮起脚尖,恨不能化身蚊蝇小虫贴在二人身上的各路探子。 接连三日一无所获空手而归,探子爪牙们不由心下暗恨。你们这些权贵豪强好生贪心,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你们眼睛眨都不眨独吞倒也罢了,居然连残羹剩饭都不给咱们漏点儿,做事如此做绝,哼哼,以后定造报应。 被默默诅咒扎小人的两个中年男人对周遭针扎箭刺般的扎眼视线浑然未觉,自顾自聊得欢悦。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侯爷请留步吧。” “与甄兄睽违多年好容易见面却不能谈个尽兴实是惋惜,甄兄此去一路善自珍重,他日再见定要同甄兄把酒言欢共叙旧情。” “承侯爷吉言,甄平拜别。” “保重,走好。” 二人相视而笑,昨日已然计定,此刻自不需赘言。甄平躬身拜别,言豫津退了一步还了半礼,目送甄平翻身上马后又立在原地良久迟迟不愿离去。 以他的地位身份而言亲自出城送别的客人非富即贵,是以言侯在城外凝立多时,招来的好奇目光只多不少,寻常百姓虽辨不出他是誉满金陵的兴国侯,匆忙打量一眼就知道他贵不可言赶紧避开唯恐冲撞了贵人吃罪不起。 直到这位犹带遗憾的侯爷耐不住侵人的寒意准备上马车打道回府时,慢慢悠悠自城内驶出的另一驾马车的主人掀开车帘向他行礼致意。 “言侯爷安好。这天候寒意不减,侯爷怎有兴致出城一行” 言豫津转头一看,原来是熟人,他随机莞尔一笑道,“原来是谢弼谢侍郎,久违了。侍郎出城公干” 谢弼脸上神色不自然地僵硬了一下,很快回复了寻常文雅的模样,淡淡答道,“今日乃先父忌日,我与谢绪出城祭拜。” 二十年前宁国侯谢玉何等圣宠优渥百姓敬仰,一夕之间利用江湖人士以权谋私诛杀朝中重臣,诸多罪名将他自云端打落凡尘,最终亡于流放之地。可叹谢氏世代清名荡然无存,门楣无光子嗣受累,谢家兄弟俩幸好还有母亲的庇护,否则也难逃沦为阶下囚的命运。 看车内人影晃动却避而不见,言侯爷倒也不恼,只在心里感叹谢家小弟眼界心胸都不及乃兄,格局未免太过狭隘,看来难有大出息。 “如此不耽误你们兄弟的行程,恰好我也送了旧友离京,这就先行一步回城了。告辞。” “侯爷请。” 言、谢二人在马车上作别,谢家车内躲着不肯见人面容阴鸷的男子眼底飞快闪过一道怨毒的寒光,随即别过头去自顾自若有所思地发起呆来。 什么旧友,谁不知道是江左盟的甄平,这些江湖贼子害得他谢家身败名裂又害死了他父亲,害得他在书院无立足之地遭同窗耻笑。 这个仇他迟早要报的 谢氏兄弟二人作别兴国侯,接着驾车行了半个时辰才到了谢氏一族的祖坟。原本谢玉背负陷害忠良勾结皇子刺杀朝臣意图谋反等诸多罪名在身,谢氏世代忠良清誉皆毁于其手不说还拖累了多少谢氏族人被诛连处刑。这样的罪人本不被允许葬回奚氏祖坟,亏得莅阳大长公主以谢氏妇的身份站出来,言其百年后当与夫婿合寝同穴,方才换得谢氏族人网开一面。 否则谢弼谢绪兄弟二人也早被除族夺宗, 饶是如此,清明寒食祭祀先人时被埋在这僻静角落处的凄凉光景每每总会勾起谢家兄弟俩的伤怀,所不同的是谢弼子不言父过,明知其父罪在不赦亦不便怒其不争;谢绪遭逢家变后性子阴沉许多,私下对昔年站出来执意翻案的萧景琰和梅长苏恨之入骨,萧景琰乃大梁至尊非他所能撼动,林氏早已后继无人,他只得将满腔忿懑怨恨一股脑儿地转到其他人身上譬如江左盟。 谢弼长于察言观色,之前城门外遇见言侯时谢绪就显得心不在焉,非但失礼地避而不见躲在车内,一路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当他真瞧不出么。 他们同母异父兄弟三人从原本的亲蜜无间走到今日相见如“冰”,谢弼从中说和过多次,景睿态度温和并不介怀,难就难在谢绪始终心结难解,对父亲之死宁国侯府覆灭耿耿于怀,却不知他这般仇恨陛下难道全然不觉 放任这样一个心怀仇恨的祸患不加处置完全是看在先母莅阳长公主和景睿兄长的颜面,但这种如鲠在喉的艰涩陛下还能忍耐多久,他不希望见到谢绪像父亲一样卷入朝局的漩涡中成为悬在谢家头上的一柄利剑,什么时候利剑斩下,谢家恐怕再幸免于抄家灭族之祸。 “谢绪,父亲母亲在上,我忝为兄长问你一句话,望你据实回答。” 谢绪低垂着头避开谢弼的审视,近来自己行止有异十分反常,兄长心思细密迟早会留心到。然而他辗转多时好容易下定决心与“那边”合作,只要成功就能重振宁国侯府,父亲泉下有知亦能扬眉吐气,更甭论在谢家落难后跑到他面前百般嘲弄刁难的那些无耻之徒,统统都要付出代价 在此之前,他绝不能吐口半句,免得前功尽弃不说,之前的心血也会付诸流水。 “兄长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倒宁愿你听不懂。你以为这些日子巡防营守备的人频繁进出府邸真当我全然不知” 受到兄长斥责的谢绪脸上浮出讥讽之色,他猛地抬起头悍然顶撞回去。 “兄长既然对此人身份心中有数,却任由其频繁出入从未下令阻止,小弟还以为兄长念着旧情才不予拆穿。何以今日才惺惺作态质问小弟,莫不是武英殿上的那位许给了兄长什么好处,高官厚禄封妻荫子” 谢绪咄咄逼人步步紧逼,作为兄长的谢弼遭他一顿抢白竟一时无言可辩,面前小弟疯狂的眼神扭曲的面容陌生得他几乎无从寻找起曾经骄傲的谢家三郎的踪影,有那么一瞬间他反问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该管束谢绪,他已不再是个孩子,他的疯狂和骄傲都承继自父亲,比起习惯于轻易低头妥协的自己更像是谢玉的儿子。 如果情势许可,如果谢绪掺合进的不是抄家灭门的大祸事,恐怕自己的羡慕只会胜于阻止的念头。 “谢绪,母亲出面首告父亲,下半生过得怏怏不快还不时遭人背后议论,都是为了保全我们兄弟二人的性命。若她知道你又与那些乱臣贼子勾结成奸步父亲的后尘,她老人家怕是死都难以冥目啊” “只要兄长你不说我不说,谁又会知道呢” “说得轻巧,连我都觉察到你的异状,其他与你相熟的人莫非都是瞎子聋子么” 谢绪撩开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额发,看向兄长的眸光有如九幽阴寒恶意满满,“世人大多只认得从前宁国侯府的世子、礼部侍郎谢弼谢大人,有几个知道谢绪是什么东西的。兄长,做弟弟的已然淌了这趟浑水,自己断了退路,您还是多多祈愿弟弟此番功业得成,否则一朝事败,你眼下的功名地位都要化作泡影不说,连你的妻儿都要受我拖累丢了性命。孰轻孰重,何去何从,兄长还须细细思量才好。” 谢弼被他拿捏住软肋一番要挟抓住痛处,本以为弟弟只是昏了头脑初涉乱局,还不至于泥足深陷,如今看来他搅在里面已然做下了糊涂事,再要回头怕是难了。 一边是谢氏满门妻儿老小,一边是兄弟手足骨肉相连,哪一边他都撇不清丢不下。 谢绪啊谢绪,你这般胆大妄为,硬是将你的兄长当作了顶缸的牺牲者啊 回城路上谢氏兄弟二人各揣心事一言不发,直到马车停在谢府门外,谢弼正欲起身掀帘下车,却自身后被拽住了袍角,回头一看,拉住他衣衫的竟是谢绪。 谢弼有那么一瞬间心存侥幸,还道谢绪这一路颠簸回来,稀里糊涂的脑袋终于晃去了大逆不道的想法通透了。 “谢绪,你还有何事” “我思来想去,兄长当不会抛下眼前的富贵荣华与我等共襄盛举,不过小弟丑话说在前面,贵人曾向我许诺,若有朝一日登极武英殿,定复我谢氏宁国侯尊位,到时候兄长可不要出来与我争抢。” 说罢仿佛生怕谢弼反悔,他还补上一句,“当然,万一事败,小弟自会一力承担罪责,不会拖累兄嫂。” 谢弼闻言怒由心起气得全身发抖。他本还存着一丝幻想谢绪能够迷途知返,至少不至于越陷越深难以自拔,却不料他被人洗脑得如此彻底,执迷不悟不说连防着将来谢弼与他争功都顾虑到了。 “你你简直无可救药了你” 倘若现下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恨不能立时三刻绑了这不争气的东西就此禁足,免得他给家人带来灭顶之灾,转念又想这混账弟弟敢这般有恃无恐地向他夸海口提条件,就算不是泥足深陷也绝不是初涉其中。莫说绑了关在家中,便是立时三刻绑了他进宫负荆请罪,都难保不祸及家人。 谢氏曾涉大逆罪犯不赦,人人都道他们兄弟俩有个公主娘可谓今生最大的福分,谁又晓得他这么多年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人前人后低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如今眼见晚节不保还要拖累无辜妻儿,熬了半生的心血硬生生付诸东流的谢弼几能当场吐出血来。 既然死性不改就绝不能放任谢绪再重蹈父亲覆辙 电光火石间下了决定的谢侍郎下了马车唤过侍立车前的谢府大管家,吩咐他等谢绪一进府马上将他押回自己的院落住所关起来严加看管,没有他的吩咐绝不允许他出房门半步,更不许送衣物饭食的下人同他多说一个字。 “记得,一旦走脱了三爷,谢府上下都性命不保,记住了么” 大管家在谢府侍候了多年,是个懂分寸识好歹的聪明人,听得当家的家主吩咐性命攸关,他立马儿不顾三七二十一,带了几个强健的府卫把谢绪堵上嘴“请”下了马车,直接带进府里去了。 谢弼立在门外漠视着谢绪眼神中的怨毒和府外四周若有似无的试探观察的目光,虽知大管家这样做未免粗暴了些,却扎扎实实给这些个眼线密探提了个醒谢府有谢弼当家的一日,绝不会掺合进抄家灭族的谋逆之举中,谢绪再蠢也不是谢家做主的人,他们的如意算盘怕是白打了。 至于之后究竟该怎么做,他须得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谢家全府上下几十口人的命,总要设法保全了才行,至于功名富贵之流顾不上也就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随行 谢弼心事重重洗漱安歇,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直到更鼓敲过三遍才迷迷糊糊睡熟,天方透白他卧房外室的门便被敲得砰砰作响,谢夫人好梦犹酣一时未被惊醒,谢弼这个一家之主却一夜不得安眠,受得惊扰立时清醒过来,披衣起身打开房门,就见府中贴身侍候的下人神色慌张地禀报。 “老爷,大事不好了,方才送饭的下人来报,看守三爷的守卫被人刺伤倒在门外,三爷不知所踪。” 谢绪不知所踪守卫受伤昏厥昨夜谢府上下竟无一人察觉有人潜入府中,谢绪是自愿被救或是无奈遭劫 “夫君” 久久不见夫君回到内室的谢夫人自睡不安稳,草草穿上外衫出得内室一瞧,夫君怔怔地僵立门口似是遇上了非同寻常的事回不过神来。 “出了什么事儿可有妾身能为夫君分忧的” 手臂上传来的妻子温柔的抚摸询问一下子唤回了谢弼徘徊不定的迷茫思绪,他长长呼出口气,拍拍臂弯间挽着的素手,神色间的坚定既像是劝慰妻子,也像是在告诫自己。 “有些事是我拘泥了,好在现在想通为时未晚。夫人无须担忧,时辰还早,你先回房多歇息一会儿。” 谢弼安抚住了为自己挂心的妻子,随即吩咐贴身伺候的下人为他梳洗更衣,准备入宫上朝。 下人虽不明白明明时辰还早远不到早朝出门时候,老爷紧赶慢赶地入宫怕是陛下都还没起身呢,但身为下人第一要务就是忠于主子多做少说。当下麻利地伺候着谢弼洗漱完毕换了朝服,连晨起的点心都匆匆装了些放在食盒里带在车上,无暇耽搁紧赶慢赶上了马车出门。 他赶到宫城城门时离群臣入朝还早,守卫宫城的禁军认得他是大统领的弟弟,幸而当日是萧景睿值守,闻得通传觉察有异赶忙过来迎他。 兄弟俩有些日子没见,萧景睿只觉得今日的谢弼尤显憔悴,心里头先是咯噔了一下,拉他避到无人处悄声问道,“二弟,你脸色不好,可是身体抱恙” 谢弼迎上自己这位同母异父的兄长异常清明透彻的关切眼神,又想到另一个本该血缘更亲的弟弟昨日那一抹怨毒,他脸色随之黯了黯,紧紧攥住兄长的手腕,恨恨道,“大哥,求你救救谢氏满门” “谢氏满门你莫急,说清楚。” “来不及细说了。谢氏动辄有满门抄斩之祸,只求大哥援手,替我进宫求见陛下,或许还能争得一线生机。” 萧景睿虽不明所以,却不妨碍他从谢弼脸上看出焦虑和不安,再联想到近来金陵城中风起云涌好友亦私下动作不断,他已猜出几许谢弼的来意。 “你等着,我这就进宫。” 终是自幼一道长大手足相连的兄弟,谢弼目送他步履匆匆身影没入宫城之内,心下稍定,徐徐舒了口气。 景睿素来心地纯善,他很像母亲,尽管叫了父亲二十几年爹,磨不灭的天性注定了他的仁慈与热情,通透与善良。陛下也是看中他的品行可贵,这才把禁军大统领这个重任交给了持中端方与世无争的景睿。 他发了会儿呆,竟没留意到萧景睿很快便重又回转带他进宫。直至身在宣室,跪于君前,他才迟来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了御前奏对。 “参见陛下。” “免礼平身。”萧景琰前一日忙于政务歇在了宣室殿,正因如此才被萧大统领直接求上了门。萧大统领语焉不详只说谢弼有要事请见,他看在景睿的面上少不得应允,却在不久后深感庆幸。 “谢卿清晨入宫,景睿说你有要紧事向朕禀奏”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谢弼咬咬牙,扑通一声复又跪倒在地,“陛下,臣察觉臣弟谢绪有勾结叛党意图谋反之嫌,昨日本已将其关于府内严加看管,不料夜间竟被人救走。因兹事体大,臣不愿见谢氏重蹈先父覆辙,故而冒死请见,先行告诉” 萧景琰剑眉高挑,满面肃然。 “谢卿用心良苦,朕可体察,倘若日后查实谢卿所告皆为实情,功过相抵,朕可不株连谢氏族人之罪。” 谢弼闻言全身上下为之一松,险些瘫软在地,重重喘上几口气,他坚定平稳地将昨日发生的事儿徐徐道出 六月的廊州已暑热难耐,田间耕作的汉子们早已换上利落的短打,廊州城前些日子进进出出的人潮慢慢散去,习武有成的江湖侠士们大多耐不住廊州的潮湿闷热,观完江左盟新任宗主的加冠大礼便纷纷告辞回返。 江左盟总盟属于宗主的院落内一老一少相对而坐,老的年岁大了比不得年轻时火气旺盛,少的一向体弱畏寒不畏暑热,两人都衣衫齐整地坐在一块儿品茗。 “宗主请老夫来,总不是单纯来喝茶的吧。” 因身体所限,比起寒意袭人的冬季来说夏季反倒觉得舒坦松快的梅东冥梅大宗主浅浅一晒,递给大长老一杯茶后不忘给身边常年守护自己的飞流叔也送上一杯。 “有何不可呢东冥体弱不宜饮酒,有心请大长老坐坐不得已以茶代酒,大长老不嫌弃吧。” “老夫平日里俗事缠身,能闲坐歇息片刻还得托宗主的福,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 “大长老辛劳,东冥惭愧。” “惭愧大可不必,宗主早日接下盟内事务,老夫也好早些退居幕后歇息。” 梅东冥脸上笑意更盛,见大长老举杯一饮而尽,执壶又为他续上一杯,这才轻声道,“东冥疏于盟中事务,日后自当用心,只是尚需劳烦大长老多操心些时日。” 大长老本已执杯欲饮,闻言皱着眉放下茶杯,沉声道,“宗主有出门的打算” “不错。借着言老侯爷回京的机会,我想去林府看看。” “去金陵” “去林府。” “与言侯同行” “护送老侯爷回京城,去看看林府。” “只是这样” 去一次金陵,路上就得花去十天半个月,梅东冥离开廊州在外变数太大,大长老很难放心。“江左盟高手如云,护卫之职尚不至于宗主亲自出手。” 新任梅宗主不以为意地放下杯盏,浅笑辄止。 “护卫什么的不过顺便。大长老不肯放我离开廊州此事便作罢,另选身手出众的弟兄护送老侯爷就是。” 大长老老谋深算心机深沉,一味地恳求只会适得其反,他故意先松口摆出无所谓并非非去不可的姿态来迷惑大长老,以退为进方为上上之策。 “老夫无意阻挠宗主,不过是担心你继承宗主之位不久就离开总盟,虽说保护言侯是举手之劳,弟兄们知道了难免有所诟病” “诟病什么我不务正业,贪玩享乐,年少无知,好逸恶劳” 在腹中酝酿了一会儿的批评有梅东冥先声夺人自己说了出来,被抢白了的大长老面上讪讪,他为避尴尬端起茶杯作饮茶状,却未留心杯中早空,梅东冥正执壶欲为他斟茶却扑了个空,两个俱都愣了愣神,大长老才放下杯盏请由梅东冥添水。 “这,这当然不致于。” 只是这一被打岔,原先一鼓作气的斥责竟有些说不出口来。大长老暗忖着梅东冥已然继承了江左盟,算是从头到脚都被牢牢绑在了江左盟这条大船上,他对自己的身世知之甚详却从未去过金陵进过林府,尽管名义上他是梅长苏的儿子却抹不去血脉中林氏的痕迹。 去就去吧,看他也是好奇追思大过其他,神色间更瞧不出异常来,倘若硬是扣着不让去反倒让他心生疑虑。 “江左盟是江湖帮派,偶与官府有往来是人之常情,走得太近难免让弟兄们担心宗主有投靠朝廷为其鹰犬之意。弟兄们多虑不假,宗主处事也须小心谨慎为好。” “您要去金陵自无不可,护卫什么的大可不必,就当您是去金陵办事顺路同行。言老侯爷的护卫老夫会另择他人。” “大长老为东冥思虑周全,东冥不胜感激。” 早说了护卫什么的不过是借口托词,这不,大长老亲手送上了台阶给他下,他何乐而不为。 “宗主请速去速回,莫要多做耽搁以免我等忧心。” “那是自然,我是江左盟的梅东冥,金陵和林氏都不是我的家,我想要多留尚且无那踏足之地,大长老您说是么” “宗主所言甚是,老夫这就回去安排人手。” 梅东冥身为晚辈先一步起身扶起双目已盲的大长老,为他递上拐杖亲自送他到了院外才交托给服侍之人,言语进退之间待之极为恭谨,大长老虽隐隐觉得还有不妥,被他这一番做派安抚下来心定不少,暂且将一闪而过的疑虑抛诸脑后。 梅宗主袖手立于院外目送大长老直至不见身影,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是种无言的表态他这个宗主新立,既无才干也无德行,短时间之内江左盟的权柄一如既往地握在莫大长老手中。 “暖暖,委屈” 不知何时出现在梅东冥身侧行如鬼魅的飞流以他人世间最单纯剔透的心最先体察到了梅东冥内心的那一处幽暗。 他本能的不喜欢那样被氤氲笼罩住变得朦朦胧胧的暖暖。 “不委屈。为了活下去,怎样都不算委屈。” “飞流在,活下去” 梅东冥常常沉溺于飞流灿若晨星的双眸中璀璨的光华,哪怕斗转星移时光流逝,那双星眸中印出的自己一点点失去了可贵的纯真无邪,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他依然奢侈地每每想在其中再次寻找到自己的身影。 “飞流叔,谢谢你。有你在,暖暖无论如何都会咬着牙活下去。” 决定了要走,梅东冥当然选择速战速决,为了不让大长老觉察到他的急迫,他只得通过旁人将他意欲同行的消息“透露”给了言老侯爷知晓。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侯爷不愧为朝廷上下公认的精明人物,不消多想就看出梅东冥用在莫临渊身上欲擒故纵的把戏。 自来廊州数月以来,他始终对莫临渊抱着怀疑。以此人一代英豪的秉性,让出一次宗主之位是迫于形势所逼不得已,但二十年前小殊眼见的就要身殒,他却远赴北境求子,时隔二十年居然还让这个孩子如约登上了江左盟宗主的宝座。 如此圣人般的品格虚伪得令人无法直视,以他几十年来看人的眼光来评判,这个莫临渊必心存暗鬼。加之梅东冥冠礼前后蔺阁主透露的过往和冠礼上他亲眼所见的种种迹象,都坚定了这位大梁朝德高望重的老侯爷内心的决定林氏的孩子必须回归林氏回归朝堂,绝不能容他成为江湖人借以威胁陛下操纵朝堂的把柄。 这位老侯爷一面不间断地闲时“拜访”莫大长老,同他“探讨”江左盟新任宗主的“归属”事宜,一面心腹加紧准备离开廊州。 就这样,当四天后言老侯爷突然宣布他即日启程回京的消息时,莫大长老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好在诧异归诧异,他倒并未撕毁先前约定的打算,江左盟新任宗主如约如期带着他的老朋友和新朋友出发一同前往金陵。 在随行人员的问题上梅东冥早就放弃同大长老一争高低,飞流叔自不必说定是在随行之列,黎柯甄仲常年伴他左右情谊深厚自然也少不了,连同师尊捎来的“贺礼”暗月晨星都没被拉下,还不算上名为言老侯爷护卫实则还兼着监视他一举一动重则的大长老亲信。 “来时江左盟黎长老亲迎,走时还有梅宗主同行,老夫何其幸甚。” “言侯爷年高德劭,我等自当小心。金陵与廊州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出了江左盟地界江左盟虽有几分薄面也难保万全,宗主既需往金陵一行,正好沿途看护一二。” 言老侯爷哈哈大笑,老迈却依旧豪气不减的腰板挺得板直,端的是魏晋遗风大家风范。 “大长老言重了,护卫不敢当,本侯半截入土的人了,活了大半辈子多的是阅历,梅宗主倘不嫌老头子絮叨,倒可以做个谈天的伴儿。” 梅东冥自始至终眼观鼻鼻观心,不介入两个老头子之间无聊的斗嘴中。他还记着大长老昨日突然命人前来递话,言道他此行经过时请去云氏药堂接上云氏的人同去金陵。 云氏药材遇劫已过了半年有余,他冠礼时云氏送礼的人并未提及此时,他自以为云氏医圣和云氏大小姐已然启程回浔阳。这次池州等着他捎带着一同上京的又会是云氏的什么重要人物呢 不是他自恃身份,以大长老要面子的秉性,寻常身份的人在他眼里又怎堪劳动他江左盟堂堂宗主亲自出马。 梅大宗主在心里默默将云氏要紧人等的名录翻来覆去琢磨了两遍仍不得其解,带着一脸的若有所思和满腹疑问,从头至尾忽略了总盟外送行的大长老和启程的言老侯爷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 估摸着即便注意到了他也只会淡淡地一笑置之坚决不插手。 一个侯爷一个长老,两个加起来百岁过半的大人物,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江左盟的许多帮众和侯府的下人斗嘴斗得不亦乐乎,他是疯了才会掺合在里头同时承受两方的压力。 这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只图安稳不图赶路,行了十来日抵达池州见到借他们的势力护送的云氏药堂之人时,梅东冥扎扎实实吃了一惊。 “云医圣,云大夫,是您二位” 云飘蓼在池州等了多日不见江左盟来人,本有些着恼,她虽信中并未写明事情紧急,也未曾透露将与江左盟之人同行的乃是她们母女二人,江左盟让她们一等十天半个月未免太过敷衍了吧。直到见到江左盟前来接洽的人将她们和从人带到江左盟的车队,见到车队中须发皆白的言老侯爷和梅东冥这个万年病号,母女二人酝酿多日的脾气顿时烟消云散。 让这一老一病的兼程赶路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她俩背上的罪名都不小。云飘蓼去信江左盟时为不打草惊蛇,故意模糊了搭江左盟东风的人的名单,以至于险些延误了赶去金陵的时间。 她此番丢下池州未尽之事匆忙赶往金陵,也是金陵大将军府通过京城云氏药堂突然传来消息蒙大将军病势沉重,宫内的御医和京城内外的大夫都已束手无策,京中御座上的陛下只能寄望于她能为大将军保住一线生机。 言老侯爷闻知她们母女二人赶往京城救人性命,使人来与梅东冥商量加紧赶路,连半日的功夫都不愿浪费,决意赶去对岸福州安歇用晚餐。 “蒙将军病情危重亟待医圣救治,人命关天理当加紧赶路,我年纪轻自然无妨,倒是老侯爷上了年纪,怕有不妥。” 言老侯爷不以为忏。 “老夫也曾只身闯过敌营,跟随先帝行走过江湖的人,赶这点路算得了什么,梅宗主只消放手安排便是。” 梅东冥摇摇头,嘴上说说容易,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从福州到金陵紧赶慢赶少说也要七八日,江左盟中兄弟连同他一道驰马急奔都不在话下,云医圣母女和老侯爷赶路才叫棘手。 云飘蓼对他的顾忌猜得出大半,她一年中倒有半年行走在外行医济世,心思机敏活络等闲男子都难及,眼珠子一转,当下提出了个折中的法子。 “小女承我衣钵颇得三分真传,请梅宗主选派可靠之人护她先行赶去,她随我行走江湖多年粗通弓马,这几日疾驰还是可以的。” 由云徽殷先行赴京力求稳住蒙将军病情待云飘蓼救治确实不失为上佳的法子,麻烦就麻烦在他们这一行人老的老少的少清一色的男人,顾得安危的同时不能忘了男女大防。 “既医圣发话,在下不便反对。请侯爷与医圣三位先一步渡江安顿,在下去分舵安排两位盟中女子随身侍候云大夫。” “何必那么麻烦,梅宗主既然往金陵有急事待办,莫不如亲自护送云大夫一趟如何” 言老侯爷老脸笑成一朵花儿,眉眼弯弯不假思索出了个“好主意”。 可怜梅宗主万没料到老侯爷从哪儿冒出来的绝妙念头,清俊的脸上难掩惊讶尴尬。 “侯爷,男女授受不亲” “事急从权,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再不拘小节也不能拿闺中女子的名节开玩笑吧。梅东冥把求救的希望寄托在身为母亲的云医圣身上。 然而,他再次遭受打击,云医圣的医者仁心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医者父母心,我相信梅宗主乃是正人君子,绝不会趁人之危。将小女托付给宗主我还是放心的。” 医圣大人,云大夫当真是您的亲生女儿么 梅宗主不抱希望地期待奇迹发生,然而云徽殷大夫似全未接收到梅宗主的希冀般不假思索地向言老侯爷和母亲拱手应承,行止间尽显巾帼飒爽英姿,不见寻常女儿家的娇态。 好吧,指望这位女中豪杰为维护自家名节而拒绝行医救人简直白日做梦,云大夫有多不把自己当女人他早已领教过了。 就在这位宗主大人还试图挣扎一下之际,云徽殷大夫轻描淡写的一个眼神两三句话直接将他微不足道的纠结拍回了肚子里。 “有飞流长老在,梅宗主想不正人君子都难。再者任你武功再高,我有银针在手,包你动手的机会都没有。” 云大夫,云姑娘,说好的救命之恩呢你还指望本宗主送你去金陵,而不是送你上西天 任凭梅宗主百般不情愿,在言老侯爷和云医圣两座大山威逼之下,匆匆渡江在福州歇息一夜后,一行六人快马先行赶往金陵。其余江左盟派出的下属则一路护卫言老侯爷及云飘蓼医圣随后而行。 “老侯爷指名请梅宗主亲自送徽殷入京,妾身看梅宗主并不乐意。” “东冥是当世少见的端方君子,人品出众家世非凡。徽殷是老夫看重的女娃娃,气性大了些,但将来总要嫁人的。医圣以为如何” “梅宗主为人品性无可挑剔,但江左盟” 江左盟坐大,逐渐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此番追查药材被盗之事隐隐与江左盟有所关联。要她将女儿的终身托付给一个实权旁落朝不保夕的年轻人,云飘蓼身为母亲实难放心。 人精似的言老侯爷如何瞧不出她的顾虑,他老人家看好这对小儿女,自然不吝请云飘蓼吃上一颗定心丸。 “且把心放在肚子里,徽殷要嫁的将是林氏后人。其他诸事陛下自有决断。” 云飘蓼对自己这个十分有主意眼高于顶的掌上明珠也是束手无策了,怪只怪她从徽殷幼时起就教导她身为云氏继承人的本分,忘了她身为女子也应当拥有属于自己的归宿。等发觉女儿一身英气更比等闲男子要强,游走江湖全然不把自己当做女子看待,提及婚姻嫁娶更是被她百般闪躲逃避时,方惊觉再要教导女儿闺秀的种种为时已晚。 这样想来,出身江湖的梅东冥当比其他男子来得豁达包容,将来若能摆脱掉身上的许多束缚,确是女儿的良配。 云医圣转眼间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当下向言老侯爷敛身福了福。 “妾身代徽殷多谢老侯爷厚爱。妾身唯此一女傍身,若能天赐良缘,妾感激不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急症 这边的小儿女会否因为两位长辈的乱点鸳鸯谱而一路喷嚏不断且不提,事实上,梅宗主旁观云徽殷大夫咬着牙纵马疾驰在回京途中,想她一个身手平平的弱质女流,连着五日日骑马急奔精力体力都倍感疲怠,他们一行六人里她连年纪最小的暗月晨星都不及,但这位硬气的云氏药堂未来医圣硬生生铆足了劲不松懈。 由此可见,梅宗主与云大夫在死要面子活受罪之类的事情上还是相当般配的。 “宗主,日落前是赶不到下一个宿头的,不如进了前面小城找间客栈落脚,今晚休息得好,明日才好早些赶路。” 得到梅东冥授意的甄仲当仁不让充当好人的角色,拍马赶到梅、云二人身边,顶着风大吼着请示。 云徽殷是既要强又看重颜面的女子,加上师从母亲浸淫歧黄之术多年,明知有病患等着她去,心急如焚迫不及待恨不能朝发夕至的仁医之心真不是梅东冥能理解的。 好在虽难理解却不难察觉。他们几个糙汉子赶路赶得闭着眼睛都能粘在马背上不掉下去,云徽殷姑娘家家的,精神可嘉是一方面,他总不能真任她蓬头垢面神色疲惫地进金陵。 那样即便赶到了也没精神替蒙世伯看病了不是。 “阿仲,你带暗月晨星先去安排,今晚就在前面县城歇息。” 甄仲应诺带了两个侍剑少年先行一步往前方赶去。 云徽殷骑了一路的马,确实有些神思涣散体力不支,直至甄仲领命绝尘而去方回过神来这主从二人商量了休息的事儿。 尽管心里头的声音无边欢悦地鼓动着她放下心事包袱好好睡上一觉,长伴她身为医者的使命感却不停在耳边叫嚣着命令她不能停下脚步,金陵城里还有人等着她去 “梅宗主,金陵距此不远,不如” 梅东冥这人时常挂着张温雅从容的笑脸,那双波光潋滟的眼中总带着令人安心的和善淡然。此刻他就用这样一种眼神凝视着随着马儿奔驰起伏的云徽殷,瞬间云徽殷有种被抚慰的安心感,自出发起就牢牢盘踞在心底的不安都随之消散了泰半。 “此去金陵快马还有半日路程,我们即便不在前面宿下快马赶到京城恐也不得其门而入。要云大夫陪我等几个臭男人一同在城门外委屈一夜,在下着实愧疚。不如今夜歇上个好觉,明早天明便即出发,到了金陵便能精神十足地为蒙将军诊病。云大夫意下如何” 云徽殷愣愣地瞅着梅大宗主,羞赫的红晕不经意间爬上面颊。从未这等女儿态过的云大夫果断甩去不该属于自己的柔婉状,别过脸专心御马前行。 梅东冥见她别扭地耍赖,自认身为男子不当与小女子一般见识,摸摸鼻子转而专心赶路。 一行人在休整一夜后第二天天蒙蒙亮就重新上路,有了一夜好眠,人困马乏的几个年轻男女也精神不少,连云徽殷这样怀揣一颗医者仁心并不太在意自身容貌女子也免不了对镜梳妆将自己的仪容收拾得清爽利落。 吃饱了草料歇了整晚的马儿发力跑起来尤其卖力,正午时分前便即赶到金陵城。 依照当日的承诺,梅东冥和飞流几人亲自把这位云氏将来的医圣护送至城内蒙府外,直到她进了府才离开。 “梅宗主不去见见蒙将军” “在下身份尴尬,眼下不是见面的好时机,总会有机会的。倒是辛苦云大夫,蒙将军安危全系你手,万望尽力。” 蒙挚待人真诚,是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真汉子,尽管只有短短两面之缘,他却是打心底里尊敬这位长辈,希望他能平安渡过此番难关。 梅东冥的身世她后来听母亲说起过,想想先后两代出身金陵世族林氏的梅宗主皆命途多舛,种种遭遇令人唏嘘不已。她自问父母之间长久分离虽苦,骨肉长年不得相见虽苦,却比不得这姓梅的父子两代人来得苦。 从云大夫投来的眼神中读懂了名为同情怜悯的情绪,梅东冥暗暗自嘲,看来这几日的照拂使得年轻的云大夫对自己看法又有了些许改变。 不过同情怜悯什么的就算了,他梅东冥知恩图报、俯仰无愧,自有在世间安身立命的本事,还不至于沦落到被女子同情的地步。 至于蒙大将军那里云大夫应邀而来上门诊治天经地义,他跟着进蒙府算什么,局势不明之际,送上门为人鱼肉么 “我自当全力以赴。多谢一路护送,告辞。” 有些人从来不需要怜悯,一刹那间云徽殷若有所思地发觉自己方才由眼神传达过去的想法对梅东冥而言是种冒犯。继承了林氏战将热血的年轻人哪怕这一生都没有机会踏上征战杀伐血池火海的战场,他的骄傲依然不容轻视。 同为江湖儿女,致歉的话不必付诸言语,尽在最后一眼的对视。 蒙大将军府门口,女大夫背着她的医箱疾步赶去医治她的病人,丁点儿寻常女子的矫揉造作都吝于表露;梅宗主风轻云淡地对她一颔首,毫不拖泥带水地掉转马头离开。 金陵城内禁止驰马,几人既无官身也无圣名,只得挽着缰绳任由马儿慢慢悠悠地沿着金陵的街道漫无目的地前行。自然没有察觉人来车往中同他们擦肩而过的一辆马车里探查后明显惊喜的一声长叹。 “宗主,咱们歇在何处” “先前甄叔来时歇在哪儿” “苏宅,从前先宗主在金陵的住所。” “那宅子,还在么” “自然是在的,据说当今御座上的那位感念旧人,特意吩咐留下。大长老也无异议,盟中有人时常清扫修缮,属下听说一应陈设还保持着当年的样子。” 该说这两位都是念旧情的人吗他对二人的种种做法怎就生不出半点感动呢 “也罢,我们也去苏宅。” 从前父亲住过的地方,他倒想瞧瞧江左梅郎潜心三年呕心沥血谋划天下的地方长什么样子。 京城苏宅,二十年前它的主人一度立于金陵城中化身为庙堂主宰都未曾预料到的无形掌控者,悄无声息地将当时默默无闻半点圣眷都无的靖郡王一步步扶上了那个大梁朝至高无上的宝座。 苏宅主人手段神鬼莫测,心思奇巧难辨,背后的江左盟势力无远弗及,得他一日襄助胜过千军万马,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真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连老天都容不得他福寿安康得享永年。 最终,这位麒麟才子为了大梁的平定、为了林氏的威名、为了故友的安危,披挂出征,得胜之日也是他的毙命之时,他永远留在了遥远的北境梅岭,那片终年积雪、冰寒彻骨的赤焰忠魂埋骨之所。 京城中的苏宅则被当时听闻噩耗悲痛难忍的太子殿下亲自下令保留了下来,作为除了林氏宗宅外又一处可供凭吊的地方。 这处宅院做为江左盟的产业,少不得由江左盟派遣人手清理洒扫,朝堂上的那位陛下遇到心神躁动、犹豫难决的内政外务时,流连驻足的所在不是静太后宫中便是此处。 明明挚友已然不在,哪怕独坐到深夜也得不到半点启示,萧景琰总觉得每每置身此处,心灵深处的躁动不安就如同饮到甘霖一般,顷刻间平静下来,多坐一会儿,一团团的乱麻似乎自然而然的便会迎刃而解。 他坐在小殊房中过去常坐的坐垫上饮茶时,恍惚间那个消瘦苍白却满腹经纶仿若无所不能的文弱书生苏先生便会放下手上的竹简长卷,同他叙礼后与他相对而坐侃侃而谈 殿下 “陛下。” “小殊” 不,不对。面前举着灯烛步履轻盈地自卧房的黑暗中走到他面前,毫不畏怯地迎上他的视线的年轻人并非他那仙逝二十余年的兄弟好友。 半年前的那次相遇他本当认出他来的,那种乍一见面便莫名涌上心间的亲切感,明明颇似林氏小殊的旧日面容,以及与苏先生如出一辙的风轻云淡、隽永雅致的魏晋名士之风。 他活脱脱一个林殊和苏哲融合为一人后会呈现出来的模样,他曾说过要去拜访父亲在金陵的故友却并不遗憾错过种种蛛丝马迹摆在面前他却硬生生与其失之交臂。 若非豫津机敏抽丝剥茧查证这孩子是小殊的亲子,从江左盟到蔺晨,这些江湖人准备瞒他瞒到什么时候 “这次来,所为何事” 不是不是,他想说的明明不是冷言冷语的盘问。 梅东冥从他所言的冷淡中听出几丝浅淡的别扭,看来帝王的宝座坐久了,真会硬了心肠、凉了热血,连最起码的寒暄都忘了。 “草民进京乃有私事,一两日便走,不敢惊扰到陛下。” “朕,朕无旁的意思。然你进京后大半日都待在这宅子里,偌大的金陵城就没一个你想见见的人么” 御座的这位原来是为此闹的别扭。 面对偶尔任性不讲理的帝王,梅东冥好脾气地只在心里偷偷嘲笑了他一番,随即正色道,“草民区区江湖草莽,此前亦从未踏足过京城,偌大的金陵等闲王公贵族哪一个是草民可堪拜见的,寻常百姓又有哪个能与草民扯上一丝半缕的关系草民入京后便闭门不出亦是为了少惹是非,以免飞来横祸。” 可惜啊,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尊大佛纡尊降贵深夜造访,还能算是福气么 “你的父亲早年在京中多有故旧好友,身为小辈拜望一番总是应该的。” “草民来去匆忙,身为晚辈未曾备得礼物不敢贸然登门。” 你爹的这些个老朋友难道还会在乎你是不是带着礼物上门拜访听闻你爹有后林氏宗嗣后继有人,他们这些人高兴还来不及,就连母后在宫中也盼望着能早些见上他一面。 “梅东冥” “陛下。陛下既知唤草民梅东冥,何苦再来为难草民。” 他背负着江左盟梅郎的姓氏,凭什么去拜访林殊的故友 胸口憋着气的萧景琰陛下瞬间哑了火。是啊,江左盟的梅宗主如何去拜望林氏的世交 “你你气死朕了。” 在南陵城外客店初见时明明是个温厚聪慧、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怎么转眼才半年的功夫就变得不讨人喜欢了呢。江左盟果然可恶,非但瞒下了小殊有后的消息,还把个好好的乖孩子逼迫至此。 无论大梁的陛下如何在心里头将江左盟的大大小小,尤其是那个大长老千刀万剐了一遍又一遍,也改变不了他今晚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结局。 手中的茶水已凉,带着难以下咽的苦涩让他饮下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登基这么多年,政务清明百姓安居,他所遇到的不顺心好像加起来也不如今晚的那么堵得慌。 强烈到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不甘心萦绕心头久久不愿散去,烛火下与他隔着几案相对而坐的青年从容不迫地替他倒去手中的冷茶,换上温热的茶汤,以一种悠远平静的语调道出几乎能令萧景琰霎那间暴跳如雷的话。 “梅东冥是梅长苏付给江左盟的筹码,江左盟迟早会拿这个筹码走到您的面前请您付出代价。陛下,或许下次江左盟以草民为质妄图抵过的时候就不那么希望草民是林殊血缘上的儿子,未必想见到草民了。” 这是说的什么鬼话 “小殊的儿子于朕而言与亲子无异,无论何时,朕都不会不想见你到你。” “如此草民先行谢过陛下宽仁。” 仰头饮尽杯中茶水,略涩的苦味儿冲淡了这些日子来的挂念。不管梅东冥说出来的话有多气人,他的真诚却毋庸置疑令他动容。 小殊的儿子果然是品行端方的好孩子,错就错在江左盟,错在莫临渊 好在豫津已然着手查证江左盟同献州勾结的罪证,相信很快梅东冥就将不再是江左盟的梅东冥,而是林氏的子孙。 想到这里,萧景琰长长舒了口气,放下茶盏起身便要离去。 “茶已喝完,朕走了。” “草民送陛下。” “你身体不好,早些休息,苏宅朕熟,不必送了。” 陛下,您这是在告诉草民您十分念旧情,直把苏宅当成自家后宅了 梅小宗主强自忍着嘴角抽搐的冲动,躬身作揖拜别萧景琰。 “草民谢陛下恩典,就请飞流叔代草民送送陛下。夜深露重,陛下万望珍重。” 飞流确实打从进了苏宅起就没看见飞流的影子。若不是梅东冥召唤,这位当世第一高手还不肯轻易从夜幕中走出来见见他么 “陛下。” 陛下飞流叫他陛下 “飞流的神智恢复了” “师尊多年来从未放弃过医治飞流叔的病症,这些年已能渐渐通晓些事务,飞流叔性子清冷不爱多言,所以还是很少说话。” 萧景琰点头以示明了。既然飞流的神智有所好转,不再似过去与孩童一般懵懂无知,有些事问飞流比梅东冥来得更有用蔺晨的信不正是飞流转交给豫津的 “有蔺晨阁主悉心调养,飞流的病情果然大有进展。梅宗主留步,朕与飞流多年未见,当趁此机会叙叙旧。” 话音刚落便见飞流自廊上一跃而下,沉默着如雕像一样伫立在旁,无比认真地等着“护送”萧景琰。 大梁的陛下嘴角抽抽,暗自叹息着飞流即便确有好转,进步也有限得很,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一板一眼只挺一个人的话。 唉 梅东冥袖手凝立屋前回廊之下,对萧景琰陛下勇于挑战同飞流叔“聊天”的这一行为报以十成十的同情。他目送二人渐渐淡出视线所及,周遭也随之平静了下来。 这片天空,这个宅院,翠竹成荫、松柏挺立,小径深幽密布庭院中,回廊林立错落隔开了重重小院,兼有池塘活水悄声流淌过的暗河,昔年江左梅郎为掩人耳目亲手绘图督工修整的苏宅,乍看别致典雅其韵悠长,他午后漫步其中细细琢磨,不难看出设计此院落的人胸有丘壑气象宏大,所思所想皆迎合当时风潮,却巧妙地利用其地利优势将苏宅打造成铁通一般,格局规划得让人想刺探都千难万难。 而这个人,便是他素未谋面的父亲。 “爱我之人,皆因你而爱我;厌我之人,亦皆因你而厌我。父亲,我之所有皆自你而来,我什么时候才能还清你留下的债,真真正正为自己活一回呢” 他独立中宵喃喃自语,可惜这苏宅的房舍间间独立互不相连,江左盟年轻的新宗主发自内心的话语竟无人有缘一闻。 那边萧景琰和飞流一前一后走在廊间,大梁陛下忐忑的心一如廊下挂着的灯笼般随着风起叶落一道飘忽不定。他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满腹的心事想问,话到嘴边却硬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飞流你还好么梅东冥,还好么” “我好,暖暖,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身体,不好,不开心。” 飞流的答案萧景琰已有腹案,看来再难问出个所以然来,他转念一想,不妨换个问法。 “你们为何来金陵” “明早,祭拜,苏哥哥。” 祭拜小殊 萧景琰灵光一闪,似是捕捉到了什么,然而这个模糊的念头也仅仅如电光火石般一闪即逝,他还须好好想想。 不远千里从廊州赶到金陵苏宅就是为了拜祭苏哥哥 莫非是 大梁的陛下面露得色笑意盎然。梅东冥尽管难缠,飞流却是个乖孩子,今晚跑这一趟也不算是空手而归了。 夜色深沉中,从苏宅离开的大梁陛下并未回宫,而是匆忙又赶去了白日他刚去过的蒙府。 蒙挚这次病得突然,寒疾复发来势汹汹,宫中御医民间圣手请了不少,都先后来看过试过几张方子后见效甚微,不得已传书池州特意请云氏医圣前来援手。 本以为云氏医圣紧赶慢赶怎样也要七八日才能赶到,宫里的御医勉强以热性药物为蒙大将军稳定病情不致恶化,不想继承医圣衣钵的云氏大小姐请了高手护送,兼程赶路硬是提前了两日到了金陵。 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子进了门来不及寒暄上一言半语,头件事儿便是直奔蒙大将军病榻前,定下神就开始专心望、闻、问、切,连大梁朝陛下御驾来到都未能引她投注半分注意。 待仔细把过脉,问过之前蒙将军所用药方和药效后,云徽殷略有了些底,她心知凭现在自己的针灸之术确实仅能减轻蒙将军的痛苦让他好受些,加之汤药调理足以等到母亲前来施救。 可叹她阅历尚浅医道本领不足,没法儿靠自己的本事医治好蒙将军,不然非但病人可少生受些苦楚折磨,母亲也无须匆忙赶路奔波劳累。 她忙忙碌碌了大半日,直到夕阳西下才罢手喘上口气。幸而云氏与宫中御医多有往来,她幼时也曾在宫中太医院学习过些时日,教学相长获益匪浅,故而御医中多有熟知她性情的前辈师长能容忍她这般近乎无礼放肆的行为。 待这位医痴般的云大小姐满头大汗地从她的“病患”身上拔出最后一枚金针,长长松了口气时,瞬间涌上的疲惫和饥饿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师妹行针已毕,赶紧去歇歇吃点东西吧。” 云徽殷扎了大半天的针,头晕眼花之下眯着眼方看清发话要她先去填饱肚子的是太医院中一位个性稳重端方的师兄。 唉,辈分上的师兄,可她对着这位年纪比母亲都长上不少的男子,叫了十来年师兄的违和感至今仍十分不适应。没法子,谁让她母亲在这论资排辈的行当里辈分既长天分又高,真是莫可奈何。 这样顽皮欠修理的话自然只能烂在肚皮里一个字都不敢往外蹦,她可不想一把年纪了还被母亲“家法伺候”。加之腹中空空口干舌燥,她顺理成章地接受师兄的好意,先行洗净了手收拾了行针所用的器具。刚走到门口抬脚欲出就险些同门外疾步而来的人撞做一堆。 “陛下” “陛下” “蒙卿可有好转” 萧景琰头一句话问的便是蒙挚的病情,可见这位皇帝陛下素念旧情的名声绝非做假,否则不至于午后来探视过后晚上又亲自前来。 几个太医暗地里互递了个眼色,都清楚当着当今不好糊弄的陛下的面贪功简直就是找死,既然云氏大小姐赶到后接手了施针、开方的活儿,还是请她亲自向陛下解释为妙。 “云大小姐妙手,我等不如。” “照此说来,蒙卿的病情已大有进展了若真是如此,云姑娘居功甚伟。” 云徽殷听这些个上了年纪的太医们不抢功露脸已感意外,他们竟还能在陛下面前称赞自己她柳眉微蹙,可怜她累得一团迷糊的脑袋瓜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他们怎的突然间变得那么善良大度。 这位年纪轻轻的云大小姐自不知晓云氏在杏林中超然的地位,何况这么些天下来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对蒙大将军的病情束手无策,偏偏在云徽殷赶到后他们就突然间稳住了大将军的病情 这样愚蠢的谎言说出去有谁能信 于人情世故上略有欠缺的云徽殷一时间拐不过弯弯道道来,好在她生性率真直白,又素来自律甚严,对病人的情形从来都是有一说一从不夸张隐瞒,故而哪怕御前奏对,她依然毫不犹豫地实话实说。 “民女医术不精,仅能为蒙将军稳住病情减轻些痛苦而已。好在母亲最多两日便能赶到金陵,届时蒙将军当可转危为安。” “如此甚好。云姑娘辛苦,云医圣到来之前朕便将蒙卿的安危交托给姑娘了。” “民女责无旁贷,必当倾力施为。” 医者治病难治命,好在蒙将军发病虽既急又险,总算未到绝路,只是过了这一次,下次,下下次,可就难说了。 萧景琰如何看不出面前妙龄女子面容上显而易见的隐忧,他欣赏云氏的原因也正在于此。她们是真真正正仁心仁术治病救人,并不计较病人出身地位,除却高超的医术,更要紧的是品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探病 待云徽殷匆忙扒上几口饭洗漱一番,带着一身清爽重新回到蒙大将军的卧房时,意外地发现了卧榻旁端坐的身影。 “参见陛下。” “免礼,请起。” 萧景琰屏退左右独自在蒙挚病榻边枯坐,除了对这位心腹爱将的倚重之外,还有着更深一层难以言喻的情怀。 朝野皆知大梁的陛下极为念旧,身边最为倚重信赖的臣子大多是他一文不名时便襄助于他的从龙功臣,他登基后头一个封赏的功臣就是已然不复存在的赤焰军林氏,曾经隐姓埋名为他出谋划策的江左盟梅长苏更是直接得他正名,复其林殊身份,迎回牌位归于林氏宗祠。 然而即便他做得再多也无法弥补终身的遗憾,他终究与他的好友错身而过,一个身登大宝御极天下,一个客死北境魂断梅岭。 时隔多年之后,他身边可以同他一起追忆往事的人眼看又要少了一个,莫名的酸楚涌上心间,饶是铁血帝王亦不禁伤感。 他想坐在这里,想与蒙挚分享他的小小发现,告诉蒙挚他终于见到了那个性情脾气像极了苏先生的青年人,或许过不了多久,林氏就将迎来它的小主人。 可惜,他想说的话千千万,病榻上昏睡不醒的蒙挚却一句都回应不了,久在帝座习惯了孤独的帝王从头到尾静静地端详着越见苍老憔悴的蒙大将军,试着将这人被北境风雪寒冷磨挫得冷硬瘦效的面容与从前意气风发武功卓绝的禁军大统领重合起来,却只能平添感伤。 他们都老了。 “朕听说了,云姑娘请托江左盟护送进京,一路可好” 高高在上的陛下纡尊降贵垂询她一介小女子平安与否之类的小事,涌上云徽殷心头的并非是荣幸之至感激涕零之类,许是女子与生俱来的灵感使然,云大夫回避着帝王的审视,眼中浮现出警惕慎重,她斟酌着字里行间的细节,生怕泄露出什么不该说的。 “民女谢陛下垂问,民女此行安好。” 小小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子的提防萧景琰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并不介怀。事实上,云徽殷自己都没发觉她对梅东冥的态度已超出对寻常“相识”者的关切程度。姑且不论云徽殷是否情窦初开一颗芳心寄托于林家臭小子的身上,哪怕这份维护仅出于云徽殷的感激,也足以令萧景琰对其刮目相看了。 “无须多心,朕不过听闻梅东冥亲自领人护送姑娘,对其颇感好奇多问几句罢了。” 陛下,民女虽然不懂得大人物间深不可测的心思和厉害到吓人的算计手段,可您这般刻意的安抚解释难道真的不是在欲盖弥彰吗您对梅东冥当真好奇到不行的话,此人现下定在金陵城的某个角落里,您亲自去问他好了,何必来套民女的话 “梅宗主乃仁人君子,恪守男女大防,又兼民女与之并无深交,故而” 没有深交没有深交江左盟宗主亲自出马护送你入京没有深交这位少宗主以身犯险保你母女性命替你云氏夺回药材没有深交需你云氏大小姐出手替他调理身体许多日 你们当真唬朕什么都不知道 “嘭” “咚” “什么人” “陛下有什么想知道的何不垂问草民草民奉言老侯爷之命、云医圣之托顺道送云大夫入京,之前确无深交。但凡同草民相关之事,她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倒是陛下身边的护卫身手着实稀松平常,陛下离宫起便被人窥伺在旁,只消窥探之人有分毫犯上作乱之心,陛下的安危便即堪忧啊。” 伴随着不久之前方才“交手”过的某个嘴硬的臭小子凉飕飕的冷嘲暗讽,两个黑衣人似是失去知觉般被人重重甩在地上,随即衣袂翻飞倏地闪进屋内的正是适才帝王同女大夫说及的江左盟宗主梅东冥。 梅东冥的话是不是悚然听闻只看没了意识瘫在地上生死不知的两个黑衣蒙面人即可分晓,久经沙场洗炼的铁血帝王这些年来鲜少有机会再涉足疆场,身上的煞气平日里销声匿迹,这一刻不加收敛迸发无遗,头一个震慑到的就是离他最近的女大夫云徽殷。 好在云徽殷粗通武艺略有根基,被帝王气势一逼脸色略白了白便不着痕迹地退了些许,让出了帝王身遭气场的范围。 “你说他们自朕出宫后就尾随朕了何以见得” “陛下先前在苏宅时飞流叔已然留意到了这两人,适才草民到得蒙大将军府时又见两人踪迹,若非一直尾随陛下怎会如此巧合” 梅东冥一番解释合情合理,竟让萧景琰无从反驳起。 若真如他所言,他今日午时许出宫及至方才二至蒙府,一路行踪毫无隐秘可言的统统被人瞧在了眼里 何来的有心人擅窥帝踪图谋不轨 不过,要说这两人罪在不赦,梅东冥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在苏宅避客不见么,怎也突然间来了蒙挚处 “东冥为何而来” “草民在池州时同大将军有过一面之缘,久闻大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仗义疏阔乃天下间一等一的豪杰,兼之为国守土而致病入膏肓,于情于理草民都当来拜望大将军,不意冲撞陛下御驾,请陛下赎罪。” 帝王心海底针,前一刻还好声好气视他如后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谋他归心认祖归宗;后一刻遭逢危险,不想着怎样抓到幕后指使之人,先反过来怀疑他。看来是他多管闲事徒惹麻烦。 嘴上说着请罪的话,眼神中的倔强忿忿已把他真实的心意展露无疑。萧景琰的怀疑仅仅如同闪电划过出现了一瞬间,不肖多言自己便将梅东冥排除出了可疑的范畴。 且不论飞流武功独步天下无人可及,梅东冥的武功高绝亦不可小觑,难得的是这两人都是心思澄净之流,若对他心怀不轨哪需要使此等拙劣手段,光是他们之间的渊源便足以取信于他。 听听这孩子说的,蒙挚光明磊落、仗义疏阔,乃一代豪杰,这是在讽刺他心胸狭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么 天下间敢当着帝王的面冷嘲热讽的恐怕真没几个了。 “梅宗主护驾有功,朕嘉奖尚且不及,何来怪罪。”大梁的帝王缓和了口气,向凝立五步开外的挺拔身影招了招手。“既然是来探望蒙卿的就近前细看,站那么远做什么。” 您这尊大佛稳稳当当坐在人家病榻边,让我等葺尔小民怎么近前,我等可怕无端背上个冒犯龙颜的罪名。 梅小宗主一面暗自嘀咕一面放轻脚步行至蒙挚榻边,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 阔别不过半年,蒙大将军的病情竟已恶化至此,人都瘦脱形了么 他的吃惊安然落在萧景琰眼中无疑成了有情有义的典范。对仅有过一两面之缘素不相识的长辈患病卧床,东冥这孩子都能记在心上特意前来探望,这重情重义的性子可不是像极了小殊 “蒙卿病征来得凶险却未到不治之症的地步,朕相信只待医圣出手便可保万全。” 大梁的帝王本着意宽慰梅东冥,然而,当他隐约听见梅东冥蹲下身半跪在蒙挚榻边凑到他耳畔轻声低语些什么的时候,这位安坐帝位二十载的帝王鲜有地失态了。 “梅东冥你在胡说些什么” “陛下,窥探他人私密非君子所为,陛下此举有失身份。” “朕几时窥探你的隐私了” “草民伏于大将军枕畔耳语便是不欲第三人知晓,陛下明知不当听而听之,如何不是窥探隐私” “朕” 臭小子虽然压低了嗓音说的悄悄话,可他就安坐榻边,想装听不见都很难。萧景琰生性耿直不善言辞,兼之登上帝位后威仪赫赫少有臣子敢当面顶撞争辩,一时被梅东冥拐着弯儿绕了进去,竟张口结舌无言申辩。 “朕听了就听了,大丈夫立世行得正坐得直,朕非故意偷听不算窥探。倒是你身为晚辈,蒙卿与你父亲情同手足又曾同助朕为皇长兄和赤焰旧人们洗雪冤屈,同你父有莫逆之交,怎么说你也不能咒他,咒他” 梅东冥眉头皱得都快打结了也想不明白武英殿上端坐的帝王究竟听到了些什么,是不是帝位坐久了人也坐傻了,阴谋诡计见得多了便满脑子鬼蜮伎俩 “陛下,草民漏夜前来确有失礼之处,如何来的诅咒之说草民只是告诉蒙大将军草民已然依约来金陵时探望于他,请他安心修养。”至于他们之间的另一个约定,到那一日,他也定将如约而来。 看来帝王的耳力确实不错,可惜只听清了半句,难怪他误会了。 “咳咳,既如此,就当朕,咳咳,朕” 帝王的高高在上令这位昔日是非分明的铁血战将不太习惯低头认错,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古来有之,要天子认错,恐怕比要他挥刀杀上千百人更难。 幸好梅东冥从未想过能令天子服软,何况会否得天子铭记在心并不取决于他这个小小江湖人,无论被天子误解也罢夸赞也罢,他都不会为之萦怀。 “天色已晚,草民告退。” “不如陪朕多坐一会儿” 萧景琰少有亲口留人,但他一旦开了口,自然容不得拒绝。 他喜欢面前这个气息纯净温和的年轻人,在他身上兼而有之了林殊和梅长苏的特质。他说话不徐不疾有条有理,语调悠扬嗓音醇和;他惯于但笑不语侧耳倾听,十句里也不见他回上一句半句,可一开口就能切中要害,颇得三分真味。 与他席地对坐饮上几杯茶,恍惚间水雾缭绕的背后那笑,是属于曾经端坐廊下指点江山的那个人 一袭素衣,三支清香,几盏薄酒,数碟鲜果菜品,供奉于林氏宗祠的供桌上,桌前的蒲团上跪坐的男子恭恭敬敬地向着宗祠上的几十尊牌位叩头行过晚辈之礼后未曾急着起身,反而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跪坐的姿势,静静品味着这一方天地间回荡的气韵。 高墙、青砖、黛瓦,樟木成荫、松柏为伴,巍巍林府,浩然正气。宗祠正北满墙的牌位中不乏声名赫赫彪炳史册的林氏将帅。 林氏百年传承,凭借的是儿郎们用鲜血铸就的功绩,身处此间,他仿佛能看见沙场上的刀光剑影、折戟沉沙,有人含恨倒下从此堙灭,有人浴血重生宛若凤凰。痛苦的和激昂的嘶吼交织成火光冲天血色疆场独有的壮烈战音,冥冥中陪伴着林氏列祖列宗长眠于此。 “我来,是为亲口告祭予你知晓,父亲,无论你有几分真心实意盼我出生,我好歹活了下来。现如今,我已行过冠礼,我须得自己肩负起我的命运来,不再一味倚靠他人、受他人摆布、为他人而活。” “江左盟非我归宿,大长老居心叵测所行非善,迟早自取灭亡。我不愿为其殉葬不得已寻法自保,然你多年心血终将毁于一旦,请恕我无心挽回之过。” “昨日我到金陵后便有人按捺不住寻上门来。虽说此来金陵其二便是谋得与之一唔,然进展这般顺遂远出我意料之外。此人登基称帝多年不忘初心执着于你们的兄弟之情朋友之谊,却是难能可贵。虽不得已利用他的重情重义助我将来脱离桎梏,欠下的恩情必当另报。” “林氏传家不易,父亲自有父亲的执念和苦衷,我因你而生来便不由己却无法责怪你,毕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报应天理循环本当如此。” “你借我偿还你欠江左盟的恩情,我利用你拿捏萧景琰的软肋,我同你之间、与林氏之间因果已清互不相欠。” 告祭已毕,又是三拜。三拜之后梅东冥起身来到那几十尊牌位前,寻到了他最熟悉的那个名字骠骑大将军林殊之位。 灵前供奉着的锦盒中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已被岁月磨去了迷人的华彩,暗淡后显得有些灰白的珍珠默默见证了这些年来从惨烈到平静、从悲壮到遗忘的种种,沉淀下来的只有日日供奉不辍的香火和偶尔来访的故人。 牌位下压着的红纸露出一角,尽管没有立牌树碑,梅东冥已然替母亲感到欣慰。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装有母亲庚帖和婚书的红封一角,对这件相伴了他二十年的旧物仍难掩眷顾。 “罢了,既然母亲喜欢,就请你在九泉之下好生照料她,也不枉她对你一往情深,为了你心愿践你誓言连性命都不顾。” “暖暖,有人。” 本欲多在父母灵前抱怨几句却被隐于暗处的飞流叔轻声示警打断。 “可知是何人” “霓凰。” 霓凰 郡主 她几时进的京他竟事先全未收到消息。 这位女中豪杰智勇双全,早年服丧出征以哀兵战胜南楚,固守南疆多年保得一方平安。与赤焰军副将聂铎完婚后便即随夫君驻守东海,鲜少回到金陵,这样难得的人不意在此撞见,且不说现在离去定然惊动这位武功奇高的郡主徒惹麻烦,即便能从容脱身,梅东冥也不乏好奇之心留下一睹其庐山真面目。 于是,当骑装便服、玄衣素钗英姿飒爽不减当年的霓凰郡主深情郑重肃穆地缓步踏进林氏宗祠时,供桌前轻袍绥带长身玉立的男子便即跃入眼帘,在这片象征着林氏先人功绩的土地上尤其显得突兀。 “你是何人何以在此” 借着明灭不定的烛光,梅东冥同样打量清楚了自三十年前起便名扬天下的霓凰郡主的真容。军戎出身久经疆场的女子早被磨去了女儿的似水柔情,她的面容清丽姣好依旧,却难免带上了几许沧桑与疲倦,眼角悄然爬上的细碎纹路是她睿智英勇的见证,她也不似时下的女子那般敷粉点妆,甚至以她的身份而言,如此素净的容色本不该属于这位曾引得八方来求的天之娇女。 好奇归好奇,该有的礼数却来不得半点马虎,梅东冥退了半步躬身作揖道,“草民梅东冥,忝为江左盟宗主,特来拜望林氏先贤。” 兄长借力江左盟,也算与江左盟有香火渊源,新宗主来拜望一番倒也合乎情理。霓凰郡主听她所言并无破绽,便已放下一半的心,只不过 “你也姓梅” “先宗主姓梅,草民自然姓梅。” 这个回答不可谓不狡黠,若不是笃定穆霓凰身在东海不知内情,他也不可能在言语上玩这样的把戏。 霓凰郡主的确不出他所料不明就里,只以为此人乃是追思先宗主梅长苏特意改换的姓氏。她一王侯将门出身的贵女,加之年岁增长性子也越发沉稳凝练。在她看来这自称江左盟宗主的后辈固然气度不凡举止从容,颇有大家风范,还是抵不过金陵许多世家百年传家的积淀内敛。何况江左盟坐大江左十四州,已渐成朝廷隐患,此人将来是敌是友犹未可知,不宜相交过深。 她既无心搭理,梅东冥也不会自讨没趣上去攀谈,顺势行礼告退,悄无声息地带着飞流消失在了林府外的街巷里。 当然,穆霓凰事后知晓其身份何等懊恼后悔此时她都料想不及。她兼程赶路一早入城,闻知已然错过了早朝的时刻,当下略梳妆换洗后就来了林府拜谒。 除了皇宫,这林府必定是她来到金陵每每去的头一处所在。 唯独在四下无人的林氏宗祠,这位英武骄傲的郡主才会卸下满身的战甲,如同天下间所有的女儿家一样,像赖以依靠的父兄低喃诉说生活中的种种。 “兄长,霓凰回来了。你近年可还安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琅琊小剧场 琅琊小剧场之痛并快乐 前些日子江左集团金尊玉贵的梅大少爷忽然间宣布自己正式交上女朋友了,不啻于一枚深水鱼雷直接砸进小池塘里,鱼虾螃蟹纷纷被炸飞了天不说,池子水都险些被炸干。 这位大少爷仗着自己出身豪门,最近又“被攀上”了一门了不得的亲戚,兼具了后台硬、背景深、家底厚、下手黑等各种土豪标配,不要说在江左这一亩三分地上呼风唤雨,在大梁、南楚的地界上都足以横着走了。 如此雄厚无比的身家背景在梅少爷还是个萌蠢萌蠢小正太的时候就惹得多少彪悍的“狼女”前赴后继意图将他揽入怀中好好品尝品尝“波涛汹涌”的威力,进而拿下梅夫人的桂冠。可惜狼女们不约而同地忘记了梅少爷的“双亲”原本出身黑道,直到现在还半黑半白地混着呢,恨不得把个儿子保护得水泄不通,哪儿有那么容易被得逞。 眼见梅少“芳龄”双十还未找到下家,整日里跟块挂在半空里的肥肉似的让人看得见吃不着,他身边的爹爹爸爸师父朋友都挺替他着急。 可冷不丁大周末的这梅少爷一大早的懒觉也不睡了,大清早的换了身“低调的奢华”,还破天荒的衬衣、丝巾、休闲西服,出席年度董事会和集团年会都没见大少爷如此精心装扮。 餐桌上的夫夫二人面面相觑,直愣愣地盯着儿子从容不迫地拉开椅子坐下牛饮大半杯豆浆,两三口解决掉香喷喷的荷包蛋和小馄饨,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不忘跟两位亲爱的父亲大人打声招呼急匆匆的就要出门。 “等等,你这是跟人有约” 梅斯光大老板在伴侣的眼刀招呼下顶着压力喊住肉眼可见兴奋跳脱的宝贝儿子,像全天下所有生怕儿子学坏的家长一样开始例行的盘问工作。 “对啊。啊,我是不是忘记跟您和爸爸报备了,我有女朋友啦,今天说好了头一次约会可不能迟到。对了,午饭和晚饭我就不回来吃了哦。” 他梅大少轻描淡写的带过一句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眼见的梅东冥兴高采烈地甩着车钥匙哼着歌往外蹦,瞬间被“好消息”砸黑了脸的夫夫二人一晃神竟反应不过来,等俩人好容易消化掉儿子有了女朋友这件事再想追问几句的时候,他们俩的宝贝儿子已经潇洒地开着他那辆鲜少开出车库自己都嫌“骚包”的顶级跑车一溜烟没了影,留给夫夫二人轰鸣的跑车引擎声和呛人的尾气。 个臭小子 “来人” “董事长。” “加派一队保安,今天给我全程保护少爷,他跟谁在一起,吃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统统,咳咳,尽可能详细地报告给我。” 头一次以保护之名行监视之实,开明睿智了二十来年的梅斯光梅老大还是有些不大自在,撇开他闪烁其辞的眼神和略显心虚的结巴,当年纵横江左十四州的大哥气势犹在嘛。 梅家的后勤总管是梅、莫两人用了几十年的老人,老大的心思不肖多说就能心领神会。 老大,大少是有了女朋友又不是马上要结婚,再说即便大少结婚也是梅家迎进来一位新成员又不是大少嫁出去,您这副有了媳妇儿忘了娘的苦大仇深表情是想怎么样啊。 梅东冥梅少爷满心雀跃一颗心早就飞到了女朋友身边,一路开着他的骚包跑车疾驰在廊州的大街小巷,收获羡慕忌妒恨的目光无数和超速罚单数张。 七扭八歪了二十多分钟,跑车哧的一声停在市中心某高档公寓楼外。高档公寓有24小时安保,出入访客必须登记,哪怕梅少爷开的是几千万一辆连牌子都不是寻常小保安能认得出来的顶级豪车,也得登记 “先生,请登记信息。” “梅东冥,找1号楼16层a座的云小姐。” “梅先生稍等,我为您联系。” “不麻烦你,我看见她了。” 眼见的梅少爷眼尖地瞅见了公寓楼前的清秀佳人,脚下油门轻踩,车子划出优雅的弧线稳稳停在佳人面前,自恃绅士地下车绕到内侧为佳人弯腰开门,不料没得来佳人温婉的娇羞,反而被赏了大大的白眼两枚。 “梅少爷,这就是你所谓的穿着随性” “有什么不对吗” 穿得跟个花枝招展随时可以开屏的大孔雀似的还开部骚包得唯恐天下不乱的车,梅少爷是担心明天“廊州日报”的头版头条报导的不是您卖弄风骚炫富把妹的新闻么 “哪儿哪儿都不对。” 心仪的佳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的回答,梅东冥兴奋了大半夜后等到此时这才智商回笼,瞧瞧佳人一身的运动休闲装,再瞧瞧自己 “徽殷” “别叫我,自己想办法。” 被吼了,被吼了,隔了大半个月又能听到徽殷活泼可爱的吼人声,梅东冥觉得莫名的幸福感喷涌而出。 好吧,梅少爷,你是不是日子过得太顺遂,需要找人来虐一虐呢 “今天想去哪儿玩儿” 云氏徽殷小姐余怒未消,径自坐上副驾驶的位置看着风度翩翩一派大家公子架势的梅东冥,顿时计上心头。 她嘴角含笑,眉眼弯弯,瞬间乌云散去阳光明媚。 “去欢乐谷。” 顶级豪车才刚启动,刺耳的刹车声直穿耳膜。伴随而来的是梅大少爷满脸的颓丧和云大小姐乐不可支的欢笑声。 算了,为了博女朋友一笑,他拼了 嚣张扎眼至极的跑车滑进停车场,一路上被新女朋友用看呆瓜的眼神“关怀”了那么久,他又不是真的傻了,谁让他是真*新*好男人呢,对女朋友的小任性总是要多包容些的。 两个穿着风格迥异却气质出众的靓丽男女一同出现在欢乐谷的等候入场区,免不了引来周围群众们的围观,原本沉浸在约会的欢快心情中难以自拔的梅少爷神经再粗壮也没法儿对四下里此起彼伏的议论纷纷听而不闻。 我说,哥们儿人生头一回约会,各位不吐槽行么 “麻麻,蜀黍和阿姨跟我们一样来玩的吗” “应该是的吧。” 排在他们前面的小女孩儿眨眨乌溜溜的大眼睛,似乎是对蜀黍的穿着不甚理解。 “那蜀黍为什么穿着电视剧里的衣服到游乐园来呢” “噗哈哈,哈哈哈。” 被小女孩儿的童言童语逗乐的不止是云徽殷云大小姐,只不过在身为女伴的云小姐都不给面子地忍俊不住捧腹大笑之后,围观的路人们也就不用憋笑憋得那么辛苦了。小女孩儿的妈妈相当尴尬地扯开笑脸向梅东冥点头致歉,随后忙不迭拉着女儿追上前面放行的队伍溜之大吉。 黑着脸的梅大少瘪瘪嘴,无奈地等待亲爱的女朋友笑得放肆痛快,幸而他还记得自己是一位谦逊有礼的绅士,绅士是必须要包容女朋友的各种小缺点,并且适时地牺牲形象成为她的笑料。 “很好笑” 云徽殷品尝到了放肆狂笑的后果,抱着肚子半蹲着尝试平复过激的情绪,可惜一抬头就见到头发梳的一丝不苟、浑身装扮齐整马上可以参加任何宴会都不失礼的梅大少在一群运动衫休闲服中犹如自带发光体一般鹤立鸡群的效果。 哎哟,她又忍不住想笑了怎么办。 “真这么好笑” 哎哟,梅少爷生气了肿么破,一个字一个字都牙缝里往外蹦字了肿么破 而气不打一处来的梅东冥看清在云徽殷抬脸冲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阳光灿烂之余,那几分气恼也如同气球被戳破了般没几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吧,笑就笑吧,谁让他是体贴女友的绅士呢 “走吧,等进去了陪你买套纪念t换上。东冥,你真是太可爱了。” 可爱哪个男人愿意被女友冠上“可爱”的形容词 云徽殷,我是在追求你懂不懂 再度黑了脸的梅大少浑身僵硬地被云徽殷拽着胳膊死活拖进园区,自此有了女友没了人权的庞大男朋友队伍中又增添了一位新的有生力量。 被迫换上一身印着粉色卡通蚂蚁图案的t衫运动套装,脚上高大上的皮鞋也被连同四位数的衣服衣服一起卷吧卷吧塞进了园区的物品寄存柜,画风突变的梅少爷不甚习惯地拽拽t衫,天知道他为什么会在美人计的迷惑之下稀里糊涂就从了这件粉色蚂蚁呢,这可是粉色的,粉色的 “这身看上去顺眼多了。走,玩去吧。” 顺眼吗算了,女朋友说顺眼就顺眼,其他火辣辣的关注他就权当没看见。 两人随着人流往园内热闹的地方移动,渐渐的,身边越发拥挤了起来,来回穿梭的孩子们呼啸着高喊着,时不时从两人中间穿行而过。 云徽殷下意识地踮起脚在人群中寻找着方向,似乎没有注意到脚边猛然撞过来的奔跑的孩童,一下子失去平衡连带撞了她个满怀的孩子一起就要摔倒。她下意识的护住孩子,闭紧了双眼等待着碰撞和疼痛的降临 “这么大的人了,走路都不知道多留心。算了,还是我多看着点吧。” 伴着别扭的关心而来的是有力的臂膀和温暖可靠的胸膛。没有等到预期中的屁股蹲儿的云徽殷不无感动地借着梅东冥的扶助站稳,她怀中险些闯祸的孩子喃喃道歉后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幸亏有你,谢啦。” “不客气,应该的。” 自己的女朋友,保护她不受伤害是一个绅士应尽的义务 “我没事儿了,你要不要” 晃了晃自己紧紧被人握住不放的手,她斜眼示意某登徒子适可而止。不幸的是某位食髓知味的登徒子拒绝接收她的信号,非但得寸进尺大有绝不放开煮熟鸭子的架势,还用眼神告诉她如果不乖乖让他牵着她的手,那他的下一个目标就不仅仅是手拉手一起走那么简单了。 于是,黑了脸的人瞬间换成了云大小姐。 “梅东冥,你表太过分哦。” “这里人多,不拉着你我担心会走散,何况我不认得路。” 说好的翩翩佳公子呢怎么转眼化身流氓无赖了 谁让你不吃谦谦君子那一套,变不了无赖抓不住女伴儿啊 东冥少爷深谙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及时调整计划与时俱进总算抢回了主动权。可惜好景不长,安分了没几分钟的徽殷小姐看到远处一座座大型游艺项目,眼珠子骨碌碌转三转,计上心来 “东冥,我要玩跳楼机” “我陪你” “我还想玩儿过山车” “我陪你” “还有云霄飞车” “我陪你” 女朋友要干什么,必须无条件同意并表示乐于奉陪,这是作为一位绅士必须承担的责任 梅东冥眼睛眨都不眨统统答应得爽快,云徽殷看在眼里说不触动是假的。她的确没想到梅东冥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少爷为了跟她的“约会”能付出超出她想象的诚心。 然而,他可以舍命陪君子,她的职业操守却不允许她坐视梅东冥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感动归感动,真玩出个好歹来,大梁地界上跺跺脚抖三抖的大人物们绝不会放过她这个始作俑者的。 没打算从此亡命天涯的云徽殷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外加不住地摆手。 “别别别,我自己去玩就好了,这几个项目随便哪个我担心你站着上去都得横着下来。” “我辈练武之人,区区游艺器械怕什么” “你不怕,我怕。”拜托,你小子是心脏病患者好不好,跟习武不习武有一毛钱的关系“行了,我在这儿排队,你去买点爆米花冰淇淋。待会儿我去坐飞车,你去替我排下一个队伍。” 云小姐一言九鼎,直接给便宜男朋友派了跑腿儿小弟和代排队黄牛的活儿。不太甘心被晾在一边儿的梅少爷尽管十分期待能和亲亲女友肩并肩坐在一起手拉手尖叫一回,但当他抬头仔细观察了云霄飞车的上升高度、滑行速度、旋转弧度和乘客们的尖叫高八度之后,权衡再三不打算进医院躺两天的梅东冥只能自行yy过一会儿把吓得花容失色嘤嘤哭泣求安慰的女朋友搂在怀里柔声安慰的美好场景,美滋滋地投向远处流动小吃车的怀抱。 至于他能否如愿以偿地借安抚之名行吃豆腐之实,哦,不,是享受温香软玉在怀的幸福满足。光看梅少爷耷拉着个臭脸接连排了三个小时队,还忙不迭在旁递茶送小吃顺便喂水果冰淇淋外带体贴陪笑就可见一斑啦。 真是位坚韧不拔的女性不愧为本少爷看上的女人,有胆量,有魄力唉,太有胆量,太有魄力了,完全轮不到他发挥肿么破 自认聪慧敏锐善解人意的云徽殷将身边新任男友一直忙忙碌碌献殷勤之余难掩黯然失望的神情看在眼里,心有些软了,有些过意不去。 也是,自己任性地把人家拽到游乐园来,一个劲自顾自地玩得开心,享受人家毫无怨言的贴心照顾却一点儿也不为人家着想。 愧疚感一旦冒出头来,一味玩乐的兴奋感也随之淡去不少。至少原本盘算着要玩个尽兴的几个项目在她心里顿时不那么必不可少。 既然说好了约会,总要在一块儿才不枉梅东冥尽心照顾。 打定主意的云徽殷果断放弃了排了一半儿的激流勇进,自然而然地拉着梅东冥的手往地图上标出的某一所在前进。 “不是喜欢激流勇进么怎么走了” “那个下次再说。既然来约会,就要在一起,我决定了,我们去玩儿旋转木马吧。” “嘎” “或者你比较喜欢鬼屋” “诶” “这两个比较适合你,而且还可以两个人在一块儿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旋转木马鬼屋 梅大少的脸第n次黑了。 经过甜蜜能和心仪的女孩儿拉拉小手腻歪在一起大少爷,你确定不是趁机卡油而又辛苦的一天想象中的小鸟依人投怀送抱求安慰统统都是天边的那一朵浮云,妹子忒凶残能男人所不能啊。 精力十足地在欢乐谷蹦跶了一整天,精力充沛如云徽殷者也免不了满身倦意饥肠辘辘。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自诩体贴温柔iq、eq、三高的精英绅士梅东冥先生瞅准时机,在亲爱的女友提出回家的要求前自动自发自愿地邀请她共进晚餐。 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坐着休息会儿,就着顶级跑车不那么舒适的座椅全无淑女风范地伸伸胳膊抻抻腿,脑力随着体力一道回升的云小姐嗪着朵狡黠的笑,本能使坏的脑袋再度飞速运作。 “你想请我吃晚餐” “中午已经马虎对付过去,晚上总得犒劳一下自己。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 “今天我玩得很尽兴,梅先生劳苦功高。晚餐我乐意奉陪。” 幸福来得太突然,沉醉在云小姐灿若春华的笑颜中晕头转向的梅东冥显然疏忽了某个残酷的现实太过轻易得到的胜利,背后常常满布荆棘。 “去环球中心吃” “你怎么不问我喜欢吃什么呢” 是啊,走了九十九步,总不能在最后一步上摔跟头。差点卡壳的梅大少爷清清喉咙,认真端着绅士的架子嘴角划出自以为最能体现他英俊潇洒的弧度。 “徽殷想吃什么” “蜀地麻辣火锅” 顶级豪车不愧为顶级豪车,哪怕是驾驶者双腿发软一时险些控制不住车速,它所配备的高科技智能自动控制系统也能瞬间判断周围的路况及时减速刹车,避免了一场惨剧的发生。 好险好险,差点玩脱了把自己的小命给白白送掉。土豪车果然靠谱,下次换车就买这个牌子 哪怕惊魂未定之余依然偷偷在肚子里笑翻了天的云徽殷有着堪比影后的演技,维持着亲你开车技术是蓝翔毕业的吧,要不要回炉重造一把啊么么哒的传神状态,炯炯有神地瞪着差点酿成车祸的梅东冥。 “梅东冥” 再一次被调戏了的梅大少只余抱着方向盘仰天长叹的份儿。这妮子真是玩上瘾了,算了,总好过她老以为他是一时兴起招惹良家女子,能令她放下心防真心接纳他的追求,辛苦点儿遭罪点儿也算值得。 “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嗯” “咱能点鸳鸯锅么” “噗嗤,哈哈哈哈哈哈” 梧桐成荫的街边,临街洞开的一个个酒吧咖啡馆纷纷占据了人行道,有些喧嚣吵闹,有些则闹中取静独成天地。 玩闹了一天,终于静下心挽着喜欢的女孩儿漫步长街上,没了摩肩接踵推推搡搡的人群,也没有热火朝天纷繁杂乱的扰攘,一方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俩。 梅东冥是享受这一刻的,他愿意用一天的辛劳换取短暂的美好,即便身边的女孩儿仍对他的真诚抱持着怀疑和戒备。 “我觉得,至少你今天是开心的。” 是啊,父母忙于事业,弟弟忙于学业,自己同样忙于完成人生最大的梦想早日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医生,她在朝着心中的理想努力奔跑得太久太久,几乎忘记了放肆欢笑的滋味儿。 “梅东冥,谢谢你。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间要追求我呢” 论长相,她清秀有余美丽不足;论家世,十个云家也顶不上盘踞江左十四州多年的江左集团;论个性,她既不温婉也不贤淑。想来想去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梅东冥这位大少爷突然之间发动鲜花礼物攻势,还不忘率先讨好她家老爹老妈和没良心的老弟,拉拢她周围的好友闺蜜一齐为他说好话,恨不能马上把她打包装进礼盒打上漂亮的蝴蝶结送给梅东冥。 如此突如其来的强势介入令她措手不及之余难免恼怒非常。憋了许多天的郁闷化作今天一整天的作弄,身边的男人却好脾气地一一生受了,只是要求她陪他多散会儿步。 “我从没喜欢过哪个女孩子,也从来不曾追求过谁,现在想想我的做法确实过激,让你感觉不快了。我很抱歉,对不起,徽殷。” 啊,她报复的小心思被发现了呢。 借着街边昏暗的光线,云徽殷不自然地低下头掩饰悄然爬上脸庞的羞红。 梅东冥宽容地微笑着,没去戳破女孩子薄薄的脸皮。 “我是父亲领养的孩子,妈妈生下我没多久就去了,接近我的除了爸爸和父亲,更多的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我不喜欢他们的亲近,那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还有位十分疼爱我的师父,从小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最快活的,因为他会教会我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还会带着我闯祸。” “或许你不知道,我的周围一直都有人就近保护。两拨,也许最近变成三拨了,我去到哪儿他们就得变着法子藏在我附近,爸爸他们还以为这些人身手很好,但师父没有瞒着我,随着我练习武术的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凭感觉也能发现他们躲在哪儿了。” “为了避免给这些保镖和其他不相干的人添麻烦,我很少去公共场合,但请你相信,我的的确确不是个性孤僻的人。” “徽殷,我喜欢你纯美的笑,喜欢你眼里映射出的洁净无瑕。我住院时遇见过你和医院里的孩子们玩成一团,你没有搭理我,我觉得很遗憾。” 然而,也很高兴。因为你是少有的没有只看到我身后所代表的财富、地位、权力的人。在你的眼睛里,梅东冥,可以仅仅是梅东冥。 他轻声低诉,他的嗓音醇厚如大提琴的旋律,一句一句触动了她的心弦。 “云徽殷,我真心地喜欢你,我想追求你,可以吗” 他弯下腰凑近她的耳边,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呼吸撩过自己耳畔带起几根调皮的发丝。 随后,她发觉自己被迷惑了,不受控制地做出了回答。 “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救美 一如来时的悄无声息,祭拜过林氏宗祠回到苏宅后梅东冥即命启程返回廊州。他们一行六个男人,没有女眷拖累,轻装简从不到午时便离了金陵城,沿着官道一路下去半日的功夫足以赶到南陵。 “宗主莫不是还想宿在上回那家客店” 甄仲所提及的客店自是南陵城郊雪夜遇梁帝的福乐客店。这家小小的客店何其有幸招待过皇帝御驾,连带着陛下跟前的大红人们也都对这个地方记忆深刻。 “相见不如偶遇,既是偶遇何必追忆。那家客店简薄,刻意留宿大可不必,去城里另寻一家就是了。” 都是些理当尘封进回忆中的往事,客店中经历了那一日的人或多或少都会选择铭记,然而当面临利益相争的抉择关头,谁都不会把它放在天平上算做筹码。 甄仲黎柯当日里陪着梅东冥亲历过这惊心动魄的一日,暗月晨星两个小侍童却一无所知好奇不已,当下缠着两人追问当时的情形。梅东冥本心里不愿旧事重提,只不过他性子一贯宽和惯了,鲜少约束手下的人,故而未得他明令禁止,甄仲就着缀在后头的位置,在两个侍剑小少年崇拜的目光下大肆宣扬起自家宗主大发神威的场面来。 真是长不大,难怪甄叔总放心不下阿仲嫌他毛躁轻浮。 暗自轻叹的梅东冥刚收回注意力回过头来,身边并驾齐驱的飞流夹杂着担忧和责备的眼神就直勾勾杀将过来。 坏了,忘了这事儿可是从头到尾都瞒着飞流叔的。 “飞流叔,别听阿仲胡说” “宗主又冤枉我,我哪儿有胡说” 什么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什么是脑袋进水专拖后腿,不该他听见的耳朵突然间这么好使做什么 “行了,你没胡说,你是八道。赶紧闭嘴吧。” 个没眼色的,没见飞流长老脸都黑了,感情你是忘了宗主叮嘱过此事需瞒着飞流长老的么 后知后觉发现说错话的甄仲缩缩脖子重新躲到最后头压阵去,心道宗主您大人有大量,反正飞流长老疼爱您得很,打是亲骂是爱,被拍两下您就只当飞流长老“疼爱”您咯。 六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一路顺着官道前行,到达南陵城前还需从南陵县境内的大工山翻山而过,下山后再没多少路便是南陵县城。 这大工山虽是连通金陵与南陵之间的必经之路,过午之后行人稀少,六人驾着马缓行爬上半山腰都没遇上几个人,更甭提还指望着山间遇上个茶棚能歇歇脚喝口水。 “前面不远应该有个龙潭,古老相传龙潭有灵,若能诚心祈求还能求得上天降下甘霖。宗主,不如待会儿去龙潭边歇息片刻,也好饮饮马。” 梅宗主自认飞流叔和他功力深厚还不觉得累,阿仲小柯都不是娇气的少爷,陪他雪夜赶路的事儿都干过,哪里会行了这点路就喊累,无非是照顾两个侍童年幼体弱罢了。 反正这儿离南陵不远,日落关城门前定能赶到,歇歇也无妨。 得了梅东冥允可,六人六骑方才择了官道旁的岔路驭马前行,马儿似是听着了山涧潭水的响动,蹄下生了风般跑快了许多,不多会儿那一汪清澈的潭水便印入眼帘。 山间溪流化作飞瀑飞泄而下,注入山腰间化作一泓深潭,这龙潭一眼看得到边,虽然不大却见不着底,显是借着山势蓄水成潭,下面黑黝黝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龙潭本是幽僻的所在,素日里少有人迹,他们一行人到时却意外见到岸边另有一群访客。 山壁下的老树旁拴着马匹和素色织锦的马车,岸边的人群中为首的隐约可辨是两名衣着华贵的少女。 这样的排场,考究名贵至此的服饰都非小小一个南陵城里人能有的。莫不是金陵城来此游玩的贵介好女 梅东冥匆忙离开金陵本意就是为了避开京城的各路神仙,不管这些人是不是跟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都宁可先敬而远之。 本待调转马头退避三舍,陡然间变故发生。两位少女中的一人不知为何领着一干人又是焚香又是祷告又是供奉祭品的折腾完,自己却凑到了潭边探头张望。 许是潭边湿滑,许是她身形不稳,少女尖叫着滑落潭中,龙潭临近岸边的潭水本可见底,无奈少女突然落水惊慌失措,岸上的随从侍女反应不急,被她扑腾扑腾着被水迷了眼看不清周遭,潭下地形陡急,竟令她一时间反倒跌进了更深的地方,眼看便是灭顶之灾。 梅大宗主犹豫了那么一瞬间,天性中的良善让他实在无法坐视他人白白送命而置之不理。 也罢,他虽无意多招惹是非,救人一命总是积德行善之举,总能让人寻不到他头上。 “飞流叔,劳您出手,救她一救吧。” 飞流自幼被迷坏了心智,又被东瀛杀手训导得死板冷硬不通人情世故,即便近年来被蔺大阁主逮住不是灌药就是扎针好转许多,漠视生死坐看变迁的冷淡性子却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从前他的眼里只装得下他的苏哥哥,现在他的心里最重视的也仅仅是暖暖而已。 换言之,暖暖如不开口,这女子的生死与他何干。 暖暖既有所愿,他必不令其失望。 不愧是琅琊高手榜上独步天下一等一的高手,飞流自马上纵身跃起,轻若鸿毛掠至潭边,只在岸上的山石上足尖微点借了借力,便似飞鸟般直扑潭中。 溺水的女子在水中挣扎着,却因潭底的湿滑错脚间跌进更深处,眼看她离岸边越来越远,岸上的一众随从中有会水的一跃而入,虽使力向女子游去一时半会儿却也摸不着她一星半点儿。 “左边,再左边点儿” “公主公主” “皇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不对不对,前面,还在前面” 岸边的人乱作一团,其中一名同样衣饰华贵的少女揪着衣裙焦急地注视着水花翻飞的龙潭,她简直无法想象万一皇姐有什么好歹她该怎样向父皇和皇后娘娘交代 宁可落水的是她也别是皇姐啊 此时如大鹏般展翅腾跃至潭中,凭着绝佳的目力将落水女子所在之处瞧得分明的飞流举重若轻地探身自深潭中“拎”出灌了半肚子水狼狈不堪地少女,少女兀自扑腾挣扎个不停,偌大一个不听话的活人在手,足下又无立足之地,饶是这位天下第一的高手也霎那间没了主意。 “飞流叔,接着。” 一直关注着飞流的梅东冥见机自地上挑起数块拳头大小的石块儿,夹着内家劲力的石块气势凌厉地凌空直奔龙潭中去。 武功高深到飞流的境界,只消稍稍借力便可抵消下坠的去势。东冥只是请他出手救人一救,又没说他需得保其毫发无伤。这等获救之后还尖叫挣扎的女子好生聒噪,飞流身在半空借着块石头的来势瞅准潭边人群的方向,甩手将女子当空推了出去,自己反身倒退如来时般掠回了梅东冥身边。 “好了,走吧。” 在旁等待时清楚听见落水女子的随从大声呼喊的是“公主”之类的称呼,岸上另一位女子装扮不俗又称其“皇姐”,女子的身份不言而喻。 这大梁的地界里除了当今陛下的掌上明珠,还有何人可被谓为公主的。他一时心软救人性命,希望别反给他们带来麻烦。 趁着落水的贵女满身狼狈惊魂未定,她周遭的从人又将她团团围拢无暇他顾之际,梅东冥当机立断,带着飞流几人悄然而去。 “皇姐,幸而你无事,吓死我了。” 落水女子被侍女们簇拥着回到马车上,拭干了满身的水换上干爽的衣衫,感觉舒服许多的女子捧起冒着热气的汤盏,小小啜饮了几口,感觉暖意慢慢流遍全身,压下了受惊后至今仍不住轻微的颤抖,方才有精神回给那女子一个安抚的浅笑。 “本是见父皇近来时常为干旱烦恼才来这龙潭求雨,不想脚下打滑落水险些丧命。非是我命大,而是有那位侠士仗义相助,这才得以侥幸生还。” “对了,那位相救的侠士呢还不曾向其致谢。” “回禀公主,救人的侠士已然离开了。” “咦如此慷慨侠义的壮士,连句谢都等不及便走了” 虽说大恩不言谢,江湖中确有急公好义之辈不图感恩,可连声感谢都无法当面说,这位不小心落水后获救的公主殿下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那人破空而来,一力将她救出深潭之中,那人看似英挺瘦削,臂弯却坚实有力,一身的冷冽气息并不显得凶恶,却越发趁得他眉目如画传神。 若能得以当面道谢,再探问得恩人身份来历 “敏淑,我隐约听见有人唤恩人名字,你可听得清楚” “皇姐危在旦夕,我只顾着着急了,哪里还听得分明。皇姐恕罪。” “罢了,哪里怪得了你,是我慌张失措,不然也当听得清才是。” 两位当今大梁皇帝的掌珠一个惊魂未定,一个恍然若失,全都没了趁势游山玩水的心思。几辆马车,大队人马就此浩浩荡荡下山而去,无人知道大梁公主萧敏绮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不久前才从这条路上走过,正同她们一样往南陵城而去。 说起大梁南境穆王府,近几十年来为百姓津津乐道的并非其为国守土英勇善战,而是穆王府中唯一以女儿身打败诸多男儿,一举跃上琅琊高手榜的巾帼豪杰霓凰郡主穆霓凰。 论及霓凰郡主的传奇人生,街头巷尾的说书人说上三天三夜都道不尽,譬如穆老王爷战死沙场后年方十四的霓凰郡主披麻戴孝代父上阵,举哀兵力克南楚,十多年代幼弟保家卫国将南楚拒于南境之外不得寸进。之后京城择婿、襄助今上、赤焰平反、五国来犯之际固守南境,功勋卓著战绩彪炳。 传奇般的女子近二十年来却声名不显下鲜少传出奇闻逸事,民间总不乏茶余饭后的谈资,曾经威名赫赫一时无两的霓凰郡主也几曾成金陵百姓的“过往”。 二十年的时间已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时隔多年再入京城,昔年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女将军两鬓已见些许斑白,多年戎马生涯早磨去了意气,悄无声息嫁作人妇收敛了锋芒的霓凰郡主如同入鞘的绝代名器,端庄持重暗蕴杀伐之气,令人不敢直视。 她此番入京行事低调未曾张扬,又刻意避过了大朝会才来请见,竟无几人知晓她已到了金陵。恰逢言豫津查证梁帝遇刺之时遇疑问不得解,她此来行踪隐秘又恰到好处,没等多大会儿便得宣召被迎进了宣室。 “参见陛下。” “郡主免礼,请起。” 起先进殿时离得尚远瞧不真切,行过大礼后久违的君臣二人再见,皆惊诧于彼此身上岁月的痕迹,不约而同慨叹时光不饶人,风霜磨平了两人身上的棱角,也带走了他们共同的悲伤。 多年之后再相见,本以为彻骨的痛会涌上心间,出人意料的是回荡在他们这些旧人之间温情的追思远多于铭心的伤痛。 “多年不见,郡主精神矍铄,只是看起来轻减了。” “侯爷也是独当一面的大人物了,我远在东海边陲亦常闻你的威名,深得陛下信任办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善举。” 成熟可靠了,却也再不会似从前那般唤她霓凰姐姐了。 “郡主抬爱,豫津愧不敢当。” 在场的大多是当年的故旧,有着共同辅佐一人的情谊,闲话几句聊及当年轻易熟络了许多。萧景琰在御座上含笑不语,仿佛置身于二十多年前,她还在比武选婿,他还是那个郁郁不得志的靖王的时候,他们可不是常常聚在一处说说笑笑 “臣今日一早进的城,见误了朝会不敢耽搁陛下议事,此时方来请见,还望陛下恕罪。” “郡主远来辛劳,回穆王府先行梳洗歇息情理之中,朕何来怪罪。” “陛下宽仁,臣精神尚好,便在进宫前先去了趟林氏宗祠。” 乍一听闻“林氏宗祠”四个字,萧景琰脸上的笑容登时凝滞,言豫津、萧景睿也沉默了下来,宣室殿内鸦雀无声,连伺候的宫人都个个缩紧脖子大气不敢出一声,唯恐在这个时候触怒陛下。 “去看看,也好。” “是。臣常年驻守东海,只能每年清明遥祭兄长。难得回京,总想着先去祭拜。” “小殊,与你情同兄妹,你去看他,他定会高兴。” 萧景琰明明心里无比逼仄,在林氏,在林殊和霓凰的婚约上,他曾执意胶着过很久,直到那一封小殊临终前的绝笔信中反复请他成全霓凰和聂铎的亲事,他才罢手不再横架阻止。 也仅仅是不加阻止而已。 在他看来,勉强霓凰为林氏守节的确不通人情,但是霓凰既已背弃与林氏的婚约,便没了资格再登林氏的门。 然而,这些话只能深埋在他心里,说出来就是诛心之语,就是将霓凰和聂铎推上千夫所指、罪孽深重的道德樊笼的诛心之语。 穆霓凰也看出她这番话触动了帝王内心深藏的那根弦,在帝王震怒之前,她须得想想如何化解自己造成的尴尬。 “臣去时,宗祠中已有人拜祭过,自称是江左盟新任宗主梅东冥。” “梅东冥”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出这个名字,只不过一个犹疑不定,一个惊愕失色。 “他已经去过林氏了” 梅东冥,竟挑着今早朝会他无暇分身时去了林氏宗祠 “郡主可是入宫前在林府见到的梅东冥” 穆霓凰久离朝堂不在中枢,对朝中眼下诡谲莫测的形式知之甚少。且不说梅东冥身世之谜本就乏人知晓,即便一干朝臣们多是忠心耿耿的老臣,亦无人察觉出其中的异样。 故而她对萧景琰言豫津这对君臣之间微妙的紧张十分费解。 “看来这些年京中发生了许多我预料之外的变故” 面对霓凰郡主尴尬的苦笑,萧景睿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面前难掩失落感伤的“霓凰姐姐”。 “陛下,不如臣马上派人去追” “不必了。梅东冥既然打定主意避开朕,你就算追上去也不过是徒招其不快。那边局势未明,确实还不是时候,让他亲眼看看也好。” 雏鹰也只有经历过捕猎杀戮才会懂得物竞天择的道理,在鸟兽中傲视群兽。梅东冥最终一定会回到金陵,在朝堂中占有一席之地,萧景琰无意单纯为林氏寻回一个血脉继承者而已,眼下的放飞自然是为图谋将来的归心。 “陛下所议论的梅东冥可是臣遇的年轻男子此人蒙陛下赏识乃是其荣幸,如何又” “霓凰,世间总有些人你不舍得伤害,总有些事出乎你我意料。” “陛下恕罪,臣愚钝。” “你见到的梅东冥,乃是当年小殊的遗腹子。”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从萧景琰的眼中发现了一闪而逝甚至算得上嫌恶的恶意,本以为是萧景琰刻意为之的作弄,却不想原是她自以为是了,在他们这位陛下的心里,喜怒哀乐分朋得很,他当真只是为错过了梅东冥的行踪而愤怒。 不过再怎么说她也无法相信兄长会有一个遗腹子的存在。误人女子终生这样不顾伦常天道的事怎么可能出自兄长自身的意愿 “朕亲自见过梅东冥此人,亦遣豫津查实无误。” “陛下所言确凿无疑。月前家父以古稀之年的老迈之躯亲赴廊州为其举行冠礼大典,这两日想必就能赶到京城,日后见到他老人家郡主不妨亲自问询。” 萧景琰、言豫津言谈神情不似作伪,就意味着先前林氏宗祠内偶遇的年轻男子当真是兄长的儿子 穆霓凰首当其冲的反应便是懊丧。 持晚辈之礼端方雅致的年轻人如行云流水般向她行了礼,她听闻对方出身江左盟后便存了轻慢之意未将此人放在心上。 现在想来,他眉宇间的神韵可不正肖似极了兄长十来岁时的可能的模样 难怪他以晚辈的身份见礼,难怪他对她说他姓梅是因为先代宗主也姓梅,他虽未明着自陈身份,却早已隐晦地据实相告。 是她的不以为意令自己与兄长之子擦身而过,她错失的何止是他的身世,更是当今陛下和豫津等人求而不得的主动亲近。 倘若时光能倒转回那一刻 “陛下,臣从没想到过兄长膝下还有子嗣,臣以为林氏承嗣已绝,不想竟有今日之喜。最悔不过没能认出那孩子,深引为憾事” “罢了,他没存心留下,难怪你认不出他来。” 若非着意回避,何以偏偏挑了早朝时分避开与他们再行会面的机会。 “臣愿出宫快马追回梅东冥。” “不必了。” “陛下,臣是真心” “无须多言,让他走吧。” 强扭的瓜不甜,梅东冥行事果决自有主张,他选择在这个时候悄然而来悄然而去,令他们在欣喜之后急转直下变为失望,连豫津都揣测起他真正的心思来。 可见不论是进是退,选择江左盟或是林氏,此子都已有成算。 哪怕霓凰郡主追上去截住他,十有八九是带不回他的。 “陛下” “穆霓凰。”离了心的人,果然再难想到一起去。穆霓凰的惊愕他看在眼里如何不懂,他不懂的是当年名扬天下的霓凰郡主嫁做人妇之后当真只一心为丈夫考虑,其他的都可以全然不去想了“小殊的儿子,跟小殊一样,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无须你我操心。” “他回归林氏也好,执意留在江左盟也罢,都是他自己的决定。霓凰,朕需要你的襄助,在金陵城这方寸之地,又有人试图兴风作浪争宠夺嫡走当年父皇晚年的老路。” “大梁必须稳如泰山,不然纷争一起势必重燃狼烟血流成河,朕没有退路,望你们体谅。” 唯有京城坚如磐石,将有异心者一一铲除,方可保他们的孩子们安然无虞。 为人臣、为人母,无论何者都容不得穆霓凰推却当今陛下之所愿,即便退居海疆多年,她的身上依然抹不去萧景琰一党的烙印,于公于私,她亦没有退路。 昔年的女中豪杰巾帼将军重燃斗志披挂上阵,闪烁着智慧与勇气的光芒的女子怎会轻易向他人认输 “陛下剑指之处,臣等便横刀而上,纵身死亦无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泰和 夏风拂面不觉凉,夜雨袭人凭送爽。时值盛夏,最是燥热难耐,多年练武又随师尊修身,本来养成了心静如水不动如山的性子,却难得的在这个雨夜怎么也压不住满心的躁意,辗转难眠。 “暖暖” 听着睡意朦胧,定睛看时飞流一双冷澈的眼清洌见底,望进去几乎沉浸其中难以自拔,哪里还有分毫睏倦。 “暖暖扰到飞流叔了,真对不住。” 飞流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起身为梅东冥披上外衣。 “夜凉,穿衣。” 梅东冥回他歉然一笑。 “有飞流叔在身边暖暖格外安心。” “不开心” “自然没什么开心不开心的。” 离开琅琊阁离开师尊的那一刻起,他的身边就不仅仅只有爱他护他之人,有人着意算计,有人存心利用,还有人自以为替他着想,却做着一手将他推入深渊的勾当。 他身由人不由己,他心由己不由人。苦苦挣扎拒绝沉沦,枉自奔波劳碌地去做一些违心之举以期有朝一日得以自救,或许最终得以不枉他一番辛劳,也许到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飞流叔,暖暖所求无过于平安喜乐。既不执着于闻达天下,亦不钟情于权势地位,我所求已然微末至此,何以难得顺遂” “不懂。” 飞流平素里冰冷的面孔浮现起外人无缘见到的懵懂,干净得透的出世间奸邪的双眼天真一如孩童。 他这样似懂非懂的迷糊落在梅东冥的眼中自是说不出的真诚亲切。他的身边不掺杂任何企图单纯地一味关心他的人,已少得可怜。 “不懂就不懂吧。有飞流叔还陪着暖暖,暖暖真不该多做奢求了。” 或许在旁人眼中,他养尊处优锦衣华服,坐拥天下第一大帮的偌大势力,年纪轻轻已是世间举足轻重的人物,徒然再求什么都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 也许正如常言所说一般,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终归,是他太贪心。 “暖暖很好。” 飞流坚定认真地重复着他自始至终坚信的事实,以他笨拙的言语奇异地安抚了梅东冥莫名焦躁不安了大半夜的心。 窗外夜雨袭过,打落一地残花。夏雨洗炼过后青石板的地面蒸腾起白日里的暑热,如梦如雾飘渺难测。 “夜深了,咱们睡吧。明日里还要赶路回廊州。” “不回,廊州,琅琊阁” 飞流定定看向梅东冥,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唆使着他心爱的暖暖远离那个他为之头疼不已的地方。哪怕远离的方式可以称之为落荒而逃。 梅东冥近乎失笑地扶额叹道,“我梅东冥虽爱闲云野鹤、无拘无束的自在生活,却绝不是逃避责任的懦夫。廊州怎样,金陵又怎样,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能博出生路来。” “陪你。” 山穷水尽,亦将相陪。 天明时分雨歇云散,梅东冥一行人置办了干粮饮水,离开南陵城往廊州而去。就在与他们背道而驰的方向出城。 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正是前一日大工山龙潭遇险的大梁公主所领,在南陵勉强落脚歇了一夜后,惊魂未定的两位公主殿下只盼着能早些回到宫中。 她们背着皇后出宫,大公主是皇后亲女,私自出宫旁人少不得宫规伺侯一顿皮肉受苦,她只消撒撒娇耍耍赖说上几句软话便可无碍。故而昨日这位皇后掌珠突然落水,莫说服侍的宫人吓掉了魂,即使同为天子膝下贵女,她这个妾妃所出的公主都惊湿了衣衫。 要论恩宠,庶出的女儿怎可与嫡女比肩。 “敏淑,昨日之事我会亲自向母后禀告。此行辛苦,你的孝心我亦会如实禀明,父皇母后定有赏赐。” 车行半日,金陵城门近在眼前,香车内怀着心事沉默了一路的大公主倏尔轻启樱唇,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险些吓得萧敏淑当场失态跌下车座。 饶是她强自镇定心神,说起话来依然语带微颤,睫毛都禁不住直发抖。 “皇姐说的是哪里话,为父皇分忧皆出自皇姐心意,小妹不过恰逢其会追随皇姐出宫,不敢奢求什么赏赐。” “该你得的不必客套,你我姐妹之间本应守望相助的,你说是么” 被萧敏绮杏眼中的寒意扫过,萧敏淑又不禁打了个哆嗦,当下自然不住地点头如捣蒜,连萧敏绮说了些什么都没真正听清。 这个皇妹一向胆小怯懦,连宫中得势些又不长眼的奴婢们都敢不把她放在眼里。平日里总嫌她过于软弱丢了皇家的脸面,到了紧要关头还是这样好性子的容易拿捏。 摆平了这个庶出的妹妹让她管紧自己的嘴,另一边的宫人们本就失职在先根本不敢多说半个字,只消稍稍许以好处再加以威胁,自然无人敢提她落水遇险之事。 只不过此等冷峻不凡的侠士,又于她有救命之恩,倘若瞒下昨日之事,再想借机寻到那人就没了借口。 果然凡事难以两全其美。 究竟该不该向母后说起此人,又该怎么说,她须得好好想想。 香车经过宫城验过金牌直入宫禁,一路上宫人们纷纷跪在道旁恭迎泰和公主的车驾回宫,车驾一直行到西宫宫门外,车内的两位身份尊贵的公主方才下车步行。 宫禁之内除太后和皇帝外所有人等不得行车,这样森严的宫规哪怕是最得宠的公主亦不得例外。为此颇有微词的萧敏绮在因此被最疼爱她的母后一顿训斥后也只得暗地里腹诽不敢妄言。 “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在椒房殿等候两位公主。” “你们去禀告母后我出宫的事儿了” “奴婢不敢,昨日娘娘宣召殿下,殿下不在宫中,娘娘垂问奴婢等这才,这才” “既是母后问起,你们瞒不过也在情理之中。退下吧。” 喝退了宫人,萧敏绮一面向椒房殿走,一面思考着该如何说才能将此事圆过去,或是干脆实话实说,再求得母后出面替她寻得那位侠士 皇后宣召,借给萧敏淑十个胆子她也做不出公然抗旨的事儿来。她向头前昂首信步的萧敏绮投去求助的眼神,可惜泰和公主兀自沉浸在说谎还是坦承的纠结中,全没看见自己胆小妹妹祈求的眼波,自然给不了任何回应。 萧敏淑只得打定了主意,待会儿到了皇后娘娘跟前,不论皇姐说什么她都只要点头称是就是了,其他的她什么都做不了啊。 不过这位性子和软的宁和公主想得挺美,真到了椒房殿能不能如她所愿,还真是难以预料喽。 当今陛下膝下唯有此二女,年长的泰和公主深得帝后宠爱,另一位宁和公主因母亲娘家不显本身又性子绵软没有兄弟帮衬,自然而然成了宫中被忽视的人中的一个。 然而比起虚无缥缈凶险万分的帝宠,宁和公主萧敏淑对自己眼下泯然于世悄无声息的日子还是挺满意的。大梁的公主们不论得宠不得宠,将来不是下嫁权臣笼络人心,就是送去外邦联姻,半点由不得自己。 争不争父皇的宠爱都改变不了她今后的命运,她何必为母亲在后宫平添烦忧。他日她远嫁出宫落得轻松,母亲却得留在宫中备受责难。 她的乖顺不争也使得皇后格外放心她与爱女作伴,然而皇后说什么都没想到,就是她眼中爱娇俏皮的女儿和听话本分的庶女居然敢瞒着宫内所有人偷偷出宫还彻夜不归。虽说两位公主身边都带了宫人和侍卫,可到底天家女儿尊贵怎能轻易离宫。 皇后震怒之余更多的是对女儿的担忧。是以听闻两人回宫,头一桩事便是宣两位皇家贵女前来一问究竟。 椒房殿布置得华贵典雅却不奢靡,象征着皇后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虽无美轮美奂的景致可赏,殿内陈设却是气象万千道不尽的尊荣威仪。当今梁帝的皇后乃是前任中书令柳澄的孙女儿柳氏,这位柳皇后家学渊源娴雅淑德,嫁予当时还是靖王的当今陛下为妃后淑慎懿恭、端庄纯一,又为当今陛下诞下长皇子,顺理成章成为皇后。 其人品家世资历容貌都非后宫寻常女子可比,这位深得当今陛下信任的柳皇后在正宫的位置上一坐就是稳稳当当的二十年,从未有过动摇。 若不是皇子们渐渐长成,朝中有些臣子们又开始浮想联翩,她的日子远比旁人能想到的还要舒心得多。 椒房殿的宫人引着泰和、宁和两位公主直入后殿后便退了下去。后殿只余下皇后身边的三两心腹垂手而立,必要时她们自会眼瞎耳聋什么都不知道。 萧敏绮一双杏眼像极了柳皇后,她自幼以母后为摹本,可惜年纪尚轻只学到了些皮毛,至少她若是学到了柳皇后不怒而威的气势,只消眼角一道余光,就够萧敏淑噤若寒蝉了。 “泰和,宁和,为何私自出宫还留宿在外” 为柳皇后身上的赫赫威势所惊到的萧敏淑二话不说直接跪下低头不语,她谨记着皇姐城门外的“叮嘱”,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说。她这一跪再一哆嗦,皇后只会以为她胆小怯懦成不了气候,自然不会指望她能指认什么。 果然柳皇后无奈地轻叹着,示意一旁的心腹宫人去扶她起来,不想这位公主靠着宫人的搀扶还没站稳又险些腿软地跌回地上,侍立在侧的宫人只得又上前一位相帮着才将她扶起立稳。 “宁和莫怕,本宫并非责骂你二人。你们是大梁的公主,安危非同小可关乎皇家颜面,若在外有所闪失,本宫如何向你们的父皇交代。” 萧敏绮就等着母后放软口气的这一刻,眼看身后的胆小鬼好歹派上些用处吓软了腿令母后不好再厉声责问,立马儿跳出来使出百试百灵的撒娇大法,争取让母后不再追究她的任性妄为。 “母后有所不知,女儿就是听闻父皇近来为天象干旱百姓欠收之事烦忧,这才想着要为父皇分忧解劳故而擅自出宫的。” 她这古灵精怪只会调皮闯祸的女儿几时也会心疼她的父皇了 柳皇后眼中飘过一丝笑意,只是余怒未消未及眼底,面上更是肃穆冷凝依旧。 “你无皇命出宫已是违反宫规,还说是为你父皇分忧好,宁和你说,泰和所言可属实” “回禀皇后,皇姐所言,所言确凿无疑。” “哦” 敏淑虽然事事听从敏绮的从无半分主见,大是大非上却从来不敢有所欺瞒,她都说敏绮是忧心陛下,莫非真有其事 “女儿怎会欺骗母后呢。女儿近来读风物志得知距金陵不远的南陵城外大工山有一处名为龙潭。这龙潭传有龙灵,古来便有求雨之说,当地百姓也说有求必应。女儿实不忍见父皇为旱情所扰彻夜难眠,这才与敏淑妹妹同去。” “我们生在宫中长在宫中,一身荣华富贵皆得自于父皇,对父皇聊表孝心也是应当的嘛。” “说得倒是头头是道,可本宫怎么听说你还在潭边失足落水遇险呢” 柳皇后坐镇后宫多年,小女儿家的小把戏她如何放在眼里,只是女儿这次太多胆大包天,要是不给她点儿教训,下次还不晓得干出什么离谱的事来。 “呃,那,那不过是意外。再者有侠士路过相救,女儿这不是平安无事了么。” 坏了,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她的身边果然有母后安排的人手,这不她还没踏进椒房殿,母后全都知道了。 暗暗恨上了自己宫中给母后通风报信的人,哼哼,别让她查出来是谁。 “胆大妄为还敢狡辩,你这次是运道好遇贵人相助,再有下次看谁救的了你。”柳皇后凤眸一瞪训斥道,“受惊遇险还不引以为戒,可见你是全没认识到自己错在哪儿。泰和、宁和,你二人擅自出宫违反宫规,泰和身为主谋,罚抄写女诫百遍,禁足半年;宁和未加劝阻视为从犯,罚抄五十遍,禁足三月。可有异议” “啊抄书禁足啊,母后” “宁和有过,愿领责罚,多谢皇后宽仁。” 一骄纵一乖顺,柳皇后看着在她身前跳脚耍赖的亲女儿,再瞅瞅盈盈败下一声不敢多吭的庶女,只叹为何这两人的性子就不能糅合糅合呢,刚柔并济高贵从容些多好。 唉,说起来都是泪,儿女俱是债啊。 “再要多言,罚抄禁足加倍” 过去是她对女儿管束不严,今后势必得更加上心才行了。 后宫中云英未嫁的公主私自出宫不归,兹事体大,皇后也不敢擅自隐瞒,听闻陛下歇过午觉心情还不算太糟,柳皇后用心洗漱装扮后使人抬着凤辇往宣室殿去。 帝后二人都有着忙不完的事儿,来不及相互寒暄上几句,柳皇后便不得不把儿女都是债的那套搬上台面来安抚陛下。 “敏绮敏淑贸然出宫固然有错,也是出于对陛下的一片拳拳敬爱之心。好在有惊无险,还请陛下饶过她们这次,臣妾已然罚过她们禁足抄书。” 柳皇后在后宫主事时一派皇后威仪到了萧景琰跟前全然化作一片柔情似水,他们结缡之时萧景琰正是胸怀大志勇武无双的盛年,她少女怀春嫁予了这个英武不凡的太子殿下,几十年来夫妻相敬如宾儿女俱全,夫君后宫中并无独宠旁人,她这个正宫的位置在陛下的一力护持下可谓稳若泰山。 后宫之中你死我活天经地义,似她般日子过得舒心不必担心后宫黑手的皇后已是屈指可数,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不用说,定是泰和这丫头的主意,宁和内向胆小,你再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往出宫的事儿上去想。” “陛下近日里为大旱劳神,女儿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有此一行也是她们的孝心。” 身边低眉顺眼温言软语的女子虽非他的发妻,却是陪在他身边最久的女子。她带着她身后的柳家昂然立于他的身侧,用她的手腕和出身力保他有一个稳固安稳的后宫。她或许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和诗酒年华的性情,却是一位堪称完美的皇后。 为了这样一位在他身后默默操劳的女子,萧景琰大多时候都未对其投以太多的关切,此时看她少见地为了女儿伏低做小婉转请求,不知怎么的心头一软,执起她的手抚摸着手背上细碎的年轮。 “后宫的事本就该你做主。泰和宁和固有孝心,该赏该罚也须分明,你是皇后,做得了这个主,朕相信你。” 有他一句相信就意味着此事算是揭过去了。柳皇后暗自松了口气,边起身谢恩边惦记着回头如何摆平宫中那个急性子的女儿,还有宁和也须稍加安抚才是。 “倒是服侍泰和的宫人提及的救命恩人,身手不凡未留只字片语,皇后也可多加留意,天家受人恩德总要想着报答一二才是。” “是,臣妾明白。” 大梁朝最尊贵的帝后二人全无情趣地说完了各自关心对方的话,同时也达到了各自的目的,柳皇后赶在黄昏前回了椒房殿。陛下既然不予追究,那么服侍两位公主的宫人们罪责当可从轻议定。 花开两支各表一头,柳皇后一门心思为公主们私自出宫之事的处置犯愁的时候,觐见完陛下面授机宜已毕的穆霓凰辞别言豫津,便勒马沿着金陵城中信步慢行。 她来时对京中的情势全然是两眼一抹黑,方才在宫内听闻豫津说了些,自己再推敲一番,方知金陵城中风云再起,有一双无形的推手在暗处搅弄局势,力图浑水摸鱼从中渔利。 他们俱是经历过先帝晚年夺嫡之争的,这幕后之人的手段心机虽然可怕,却瞒不过豫津的全力追查。 夺嫡上位的凶残无情犹在眼前,又有人迫不及待地打起御座的主意来了。 不知不觉间行至蒙挚蒙大将军在京中的府邸外,蒙将军病重的消息还是景睿进宫时告知她的。离开京城太久,朝野内外的局势她已是两眼一抹黑。 如不是碰巧入京述职,只怕要等到噩耗传来才会得知故交的消息。 “烦请通报,穆霓凰前来探望蒙大” “霓凰郡主”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从池州一路紧赶慢赶回京的言老侯爷和云氏医圣也赶着抵达,远远的瞧着马背上有一女子翻身下马叩开蒙府的门房,言老侯爷久未见霓凰郡主,待得马车驶近方才敢辨。 “言侯爷,云医圣。” “参见郡主。” “好好好,郡主回来得正是时候。” 言侯爷刚受穆霓凰身为晚辈的一礼便将之托起,三人间尚来不及多客套一句,老侯爷就赶忙带着穆、云二人一同进了蒙府。 蒙挚流连病榻多日,幸得云徽殷勉力为他延下一线生机,待得云飘蓼赶来,母女二人匆忙几句大致摸清了蒙大将军的病情,云医圣带着几个大夫把门一关,彻底将言老侯爷、霓凰郡主给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 有心来探病的却连病人的面都没能瞧上,神医大夫们专注起来跟疯子有时也没什么两样。 穆霓凰朝着言老侯爷歉然一笑。 “回京未能先去拜望侯爷,还望勿怪。” 老侯爷打量着面前洗炼得沉着内敛的女子,几难寻觅到当年意气风发银盔铁甲杀伐决断的霓凰郡主的影子。也对,许多年过去了,谁还能一尘不变。 “郡主客气了。老夫退隐闲居不问世事多年,你们这些正值壮年的人有自己的正事儿要办,无须特意来探望老夫。” “侯爷德高望重,堪为我辈楷模。兄长在时便对侯爷推崇备至,我等晚辈理当拜见。” 穆霓凰口中的兄长,无疑是当年名震天下被誉为麒麟才子的林氏少将军,化名梅长苏的林氏小殊。 这位麒麟才子昔日何等的为世人所景仰,他身殒北境便有多为人唏嘘。这般惊才绝艳心思缜密的人物,即便只在霎那间划过天际,遗下的手笔足以令人叹为观止。 言氏与林氏是世交,言老侯爷也曾亲眼看着林殊长大,随即不得不坐视百年林氏一夕覆灭,个中的辛酸怎遗憾两字可以囊括。 “郡主此来金陵恰是时候。京中近来又有暗流涌动,老夫这把老骨头是折腾不动了,我儿豫津却是性子跳脱,这么大的人了还学不会稳重,还需有劳郡主多加照应。” “侯爷说的哪里话,豫津与我本事旧交,如今圣眷正隆朝野内外皆知兴国侯最得陛下信任,今陛下委以重任,但有驱策,霓凰义不容辞。” 言老侯爷抬眼瞧了瞧穆霓凰坚毅的面容,过了良久,方才颔首低声道,“看来郡主已然去过宫中。个中情由我儿当已大致告知郡主了吧。” “是,献州那边不肯安分守己的过日子,陛下顾忌手足情分不好先行处置,却也须防范于先。豫津还提及江左盟亦有迹象卷入其中,看来一代新人换旧人,没了兄长的江左盟终归难免日薄西山的那一日。” “还有林氏的那个孩子。” “梅东冥” “嗯,陛下决意借此机会让他与江左盟撇清干系,重归林氏门第。江左盟不洁身自好牵扯其中,也省得陛下做恶人。林氏子孙不宜流落在外,老夫也是这个意思。” 言老侯爷生平嫉恶如仇,修身养性了一辈子也没能修出个平常心来,遇到看不过眼的事儿两三句话就原形毕露锋芒再现。 穆霓凰闻言心下暗笑,只道言老侯爷临到年纪大了反倒童心未泯,说起话来杀气腾腾,连她这个流连战场的将军都拍马难及。 “侯爷放心,陛下亦曾吩咐过霓凰留心。相信合众人之力,必能寻得一个稳妥的法子迎回兄长之子,且将那些个凶顽之徒的野心扼杀于襁褓之中。” “如此甚好。老夫年老体弱,就靠你们了。”言老侯爷得到满意的答复,自然不吝于对霓凰郡主大加赞誉。 两人又在廊下等候了一会儿,直至屋内有大夫出来言明蒙大将军仍然昏睡未醒不宜见客,方才各自离开打道回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梦回 滔滔汾江水,浓浓思乡情。世人都晓思乡情怯,似他这般漂泊的江湖儿女又能说清乡在何处,家在哪里 这些年来奔波于江左盟和琅琊阁间,师尊视他如己出,师母师弟们也待他极好。然而景色如画的琅琊山依然给不了他归属的感觉。自从得知自己的生身之缘,江左盟中长老弟兄们对他诸般的关怀爱护总若有似无的笼罩着疑影。 窗外汾江水流淌不息,他倚榻小憩,想着自己进退维谷动辄挣扎求生却连个栖身之都难觅,心下悲凉,睏倦渐起。 梦回之间,前路只见茫茫迷雾,白煞煞的一片,他置身其中四下张望一无所获,然而他并未在白雾中滞留太久,冥冥中似有灵感指引着他往某处去。 当是在梦中吧,梦中才有飘浮无依的脆弱,梦中才有肆意飞纵的快意,梦中才有分明素未谋面却格外熟稔的错觉。 白雾彼端的那人,长身玉立温文尔雅,他袖手而笑虽未有只字片语,已是道不尽的温雅清俊。 “你是何人,何以入我梦中” 那人但笑。 “非我要入你梦中,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遂你心愿而来。” “我不懂,我白日所思无关他人,我心中所求更无涉于你,你我素不相识,何谈遂我心愿” 那人仿佛见他死活咬牙不松口,是既好气又好笑,无奈至极地走近些许,与之郑重对视。 “东冥,你明知我是谁。” “我不知。” “你不肯认我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自你诞生起我就没尽过半分做父亲的责任”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我先天不足胎内便带了弱疾,本是难以降生,母亲深爱父亲,执意为其留下一点血脉,靠着一身功力,服了无数灵药,以自身滋养,这才险险生下了我,自己却没能熬过难产那关,以致芳魂早逝。我生来就无父无母,全靠父亲故友扶持长大,这份恩情本至死也还不清了。” “即便有所妄想,也必先偿清了这二十年以来欠下的人情。” “这些,都需活着的人搏命周全方可达成,您既已往生多年,何必再来管人世间由不得您做主的事呢” 梅东冥说到此处倍感心酸,别开脸避过那人半是审视半是怜惜的目光。 那人眼带欣慰,于梅东冥而言全然陌生的容颜上展露着显而易见的自豪。 “你很好,受人恩德不忘报偿,无愧为我梅长苏的儿子。” 梅长苏托梦而来直言为他解惑的人,到头来竟直言不讳他是梅长苏 “大梁帝座上您一手扶持起来的人已然为您正名,您却执意自称是梅长苏” “东冥以为梅长苏与林殊有何差别” “于我而言并无二致。于您来说,自然天差地别。” 这人活着的时候玲珑心肝九曲回肠,魂魄托梦同样不改故弄玄虚卖弄才智的习惯,非要他自愧不如才肯坦言么 “我儿聪慧,为父甚是宽慰。梅长苏与林殊,既是一人,又非一人。” “林殊活在过去,梅长苏则活在当下。随着赤焰军覆灭林氏早已不复存在,陛下宽仁念旧复我林氏尊荣,区区虚名担下本无妨,偏偏宫羽当真珠胎暗结生下了你。” “出征北境时我虽应允了大长老与宫羽完婚,却着实没料到真能留下子嗣。东冥,你的出生乃我意料之外,可我已是朝不保夕,结果难为了宫羽,亦难为了你。” 言及于此,梅长苏面露愧色,难掩懊恼。 “早知会开花结果,您必不会应允大长老了,是么” 尽管早有预料自己的降生并不被期待,乍然自生父口中亲耳听见,神伤在所难免。 饶是梅长苏巧舌如簧辩才无碍,这一刻面对亲子的质问竟无言以对。 “东冥,千错万错都是为父的错。一招棋差却连累了你左右为难步履维艰,为父只是想叮咛你一句。” “江左盟不该你留,金陵林氏你不能留,若到万不得已之时,蔺晨必能护你周全。天下人皆会负你,唯独他不会,飞流不会。” “谨记。” 梦中的梅长苏似还有话要讲,话到嘴边却是欲言又止,他凝立雾中凝睇独子顾虑重重。梅东冥看出他未尽的忧虑,却只为他觉得可悲。 十几载的殚尽虑竭,无数个夜晚的辗转难眠,沉冤昭雪之余扶植往夕视为手足的好友登上帝位,到头来却连遗孤都不敢托付。 梅长苏,你究竟得到了什么 迷雾又见浓重,徐徐笼罩得周遭如初时般没入虚无,父子二人缄口对视,直至再不见彼端的身影。 大梦初醒,思及梦中情形不免悲从心起。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何以入梦的却是那人可叹那人一手壮大江左盟,全力扫清障碍扶持当今梁帝上位,到头来却难逃为他人做嫁衣的结局。 “暖暖,哭了” “只是做梦梦见一可怜人,无碍的。” “可怜人” 为谁辛苦为谁忙,可怜他机关算尽太聪明,还误了一痴心女子的性命。 “嗯,可怜人。天色还早,飞流叔睡吧。” “什么霓凰郡主进京了什么时候的事,你等可查实了” 金陵城东“称心茶楼”密室中依然是竹帘半掩,本该在大堂柜内笑脸迎人的崔掌柜正色跪坐着将新近探听到的情报报知公子。 说是探听得得情报,不如说街头茶馆都传遍了,他们这些个开门做生意的还不知道可不是眼瞎耳聋是什么。 “霓凰郡主出宫后直奔蒙大将军府,半个京城的人都看见了。属下等此时方报于公子,不甚羞惭之至。” 霓凰郡主与今上素有芥蒂,这已是朝野间心照不宣的共识。她出嫁之后随夫驻守东海,多年来闷不吭声几近销声匿迹,这绝迹于金陵城的霓凰郡主突然间悄无声息地进了京,且不说这事里里外外都透着诡异,便光此出人意表之举就打瞎了不知多少双盯紧了京城内外动静的眼睛。 “都想着穆霓凰脱身离开金陵不会再淌这趟浑水,抓鹰却被鹰啄了眼,是我与大姑姑筹谋不当,须怪不得尔等。” “霓凰郡主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返京城,明面上的说辞是述职。在蒙府外巧遇言老侯爷回京说了好一会儿话。郡主功力深厚,楼内眼线不敢挨近,故而未曾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公子略做沉吟,所思所想无不是手下各处明线暗线会否受到影响。他和大姑姑在京城布下安排多年,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因穆霓凰之故被朝廷寻到蛛丝马迹,不论牺牲的人手花费了多少年的心血,只怕他们辛苦谋划的大业都将岌岌可危。 “不论她为何而来,这几日京城内的人手都须小心提防,收拢宫内及各府中的眼线,尤其巡防营守备府中的那人,穆霓凰离京之前不可与之有任何往来。” 在崔掌柜看来,公子所虑固然谨慎过头了些,然他们大业正起方兴未艾,小心驶得万年船总没错。当下满口答应连半分犹豫都无。 “可还有其他消息需禀” 崔掌柜斟酌再三,还是犹犹豫豫将今晨听闻的消息据实相告。 “公子,属下探得江左盟新任宗主昨日入京,行色匆匆只停留了一夜,今日便出京回廊州去了。” “哦江左盟宗主可知此人是何来历来金陵所为何事” “据江湖传闻,此人乃江左盟梅长苏之子梅东冥,属下无能,未能得知其来京何事,只知他抵京后先将云氏大小姐送到了蒙府,随后进了那苏宅便未曾出来。” “梅长苏竟还有儿子” 若说这世间最恨梅长苏的人,恐怕舍大姑姑其谁。他虽对梅长苏亦心怀恨意,却远不及大姑姑来得刻骨铭心,倒是十分好奇这位昔日里纵横天下才智无双的麒麟才子之子,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姑姑可知晓这梅,梅什么来着的出身了” “这梅东冥之事属下先行报予公子知晓,还未传书至献州大姑姑处。然江左盟新任宗主继任之事想必已传遍江湖,大姑姑那边,呃,当是迟早的事儿。” 公子不知动的什么鬼心思,闻言两眼顿时发亮,脸上泛起诡异的笑来。 “既然迟早要知道,不如早些。崔石,你即刻派人将那梅东冥出入京城的消息传书予大姑姑,不得耽搁。” “属下马上去办。” 不多时,那公子屏退了崔掌柜,并不着急离开的他倚着圈椅把手出神。 梅长苏竟还能留下子嗣倒还真是始料未及,大姑姑昔年一番苦心经营皆毁于此人之手,他日知悉麒麟才子还有亲子在世,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他舔舔干涩的唇,双眸满含不怀好意的期待。 当那贵介公子还在“称心茶楼”的密室里遐想着大姑姑得到梅东冥此人的消息时会是何等恼怒,远在千里之外的献州献王府里经历了牢狱之灾后从流徙之地假死脱身,历尽艰辛收拢旧部重建势力,揣着复仇之心日日苦苦支撑的大姑姑,早已被江左盟传来的消息气得浑身发抖。 之前她曾一笑而过半分没看在眼里的梅东冥居然是她生平恨极怨极的大仇人之子。 梅长苏使尽手段处心积虑毁了她的殿下十多年的心血,毁了师傅交给她的红袖招,更险些令滑族复国大业的希望灰飞湮灭。 总算苍天有灵不绝滑族,使誉王殿下一脉历经磨难后犹留下了血脉。滑国皇族之血延续支撑着满心仇恨的她重燃斗志,浓得化不开的怨愤在听闻梅长苏遗有子嗣正是那助纣为虐的江左盟新奉立的宗主时再也按捺不住爆发出来。 献王府中的仆役们躲得远远地听她怒火冲天地嘶吼尖叫,一件件物事被突然发狂的她从屋内丢出,乒乒乓乓砸得满院子都是碎片破烂。 闻讯而来的献王瞧这满地狼藉不禁皱眉,倒不是在乎这些个家私摆件,认识这女人七八年了,见惯了她阴险狠毒的模样,总是躲在一边用阴测测的低哑嗓音说出恶毒阴损的计谋来,每每得逞后她那尖利刺耳的讥笑声连王府的角落里都清晰可辨。 似这般放肆地失态可谓前所未见。 献王清清喉,厉声呵斥道,“闹成这样像什么样子,没的叫下人看笑话,还不住手” 大姑姑瞪着双血红的眼冲出屋子,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硬生生甩开撵上来欲架开她护卫献王的几个仆役,冲着献王悍然吼道,“萧景宣,那个人要回来了你居然还能坐井观天不为所动” 献王嫌恶地看着面前这张丑陋扭曲的脸,要不是被这女人紧紧攥住挣脱不能,他早就甩开她了,因着没能摆脱女人的胡乱撕扯,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耐下性子应付这个疯子。 “谁要回来了,你不是才智超群无人可比么,还有什么人能难倒你” “梅长苏,萧景宣,梅长苏居然还有个儿子,那个继承了江左盟的梅东冥,他是梅长苏的儿子他的儿子都登上宗主的宝座了,他还会远么” “说什么疯话,梅长苏这卑鄙小人早就死在北境埋在梅岭,他还能吃了什么仙药死而复生不成” 萧景宣瞧这女人发疯归发疯,神色眼神却不似作伪。她当年在誉王手下效力,吃过梅长苏的大亏,不但侍奉的诸君事涉谋反阖府上下丢了性命,她也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势力依仗千里流放苦不堪言。她如何从苦寒之地重重看守下脱身犹未可知,这女人的复仇之心确实是他将他收归麾下的原因之一没了原主又一心报仇的女人他用着放心 如今看来,她潜藏的恨意比他所预料的来得更炙热更浓烈 “他还有儿子他居然还能有个儿子誉王殿下都家破人亡了,他怎么还能有儿子” 大姑姑咬牙切齿着恨意迸发,一双曾经秀媚的眼里怨毒得几能滴出黑水来。她死死扒着献王华贵的衣衫,疯狂地喃喃自语。 “他必须死,梅长苏死了,我就要他儿子为殿下殉葬” “你,你想干嘛” 不是说时机尚未成熟,不可轻举妄动么他绝不能在忍气吞声二十多年后好好的基业毁在一个女人一时的疯狂上 献王使劲一把推开抓得他胳膊生疼的疯女人,警惕地提防着她擅自做主。 “上次劫药不成逃回来的废物呢借我一用,我定要那梅东冥有命离开廊州没命再回去” “不可能打草惊蛇怎么办” “王爷放心,杀了梅东冥于你我而言利大于弊我虽为了结旧恨,却不敢忘记还有更大的仇人等着我来铲除” 萧景宣本就心比天大却愚不可及,这等人愚昧不堪还自视甚高,才是大姑姑当年选择投奔他的主因。借他之力为誉王殿下报仇为滑族复国,一旦失败有他顶缸他们自然全身而退。 “这” “王爷,这人前几日只带了几个随从离开廊州总舵前往金陵,天赐良机啊。若是错过机会让他回到廊州,再想杀他就难了呀” “容本王想想。” “王爷何必过虑,您麾下高手如林,良机却稍纵即逝,错过可惜” 大姑姑一再的煽动催促终究动摇了萧景宣,共同的敌人如不铲除,放任其坐大岂非作茧自缚。 “也罢,你一门心思要杀姓梅的,本王便借你人手。只一条,如若此次动手有失,你再不可擅作主张公报私仇耽搁本王的大业” “好。王爷恩德,我铭记于心,日后定当加倍效忠王爷以图报答” 大姑姑暗骂萧景宣是个好哄骗的蠢货,嘴上漫天许诺不假思索,心里头早已算计开该如何布置这些人手方得保证一击得中,毕竟她没有告诉萧景宣的是梅东冥身边还有个当世第一的高手飞流。 三日后,献州献王府中有人骑马悄悄出府,离城后即与城外的一支神秘队伍会合,向东南方向而去。 这队人马中大多是横肉虬结杀意纵横的黑衣壮汉,唯一的一位女子雾白纱帽掩去泰半真容,从她温柔和润的嗓音听得出此女已逾豆蔻年华。 献王派出的亲信与她时有往来,每每见到都忍不住感叹那整日躲在献王府中谋划些阴诡伎量的“大姑姑”暴殄天物,把这么个如花似玉柔情似水的好女子绑在身边陪她一起虚耗青春坐待红颜老去。 “可儿姑娘,大姑姑执意派你随我等一同前往。我等既是男子又是练家子,长途跋涉都嫌累,你一个弱质女流何必出来受这活罪” “姑姑早年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仇人之子却在逍遥度日,是可忍孰不可忍。幸而姑姑得可靠传信,有机会一雪当年之耻,我等为人属下的当以所侍奉的主子的耻辱为耻辱,自当为主子雪耻。” 可儿对大姑姑极为忠心,平日里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一个姑娘家,话语间对大姑姑维护至极不说,办起事来戾气十足,比寻常男子都来得心狠。 “照姑娘这么说,王爷借了高手给大姑姑当真是为报私仇” 可儿睨了献王亲信一眼,耐着性子柔声道,“怎么能说是为报私仇要知道当年如无这大仇人从中做梗设计陷害,献王殿下贵为太子,论品行论才华,真就输给只是一介君王半分皇宠都无的萧景琰了” “献王殿下派出高手击杀仇人之子,莫非不是在为自己报仇出口恶气” 一介弱女子,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凭着牙尖嘴利心狠手辣就撺掇着献王替她派出高手寻仇杀人,还理直气壮地引其为“共同的敌人”。 果然厉害 “敢问姑娘我们去往何处伏击此人” 可儿忽然莞尔一笑,似水的柔婉中透着道不尽的古怪。 “青州。” “青州这不是” “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因为青州乃江左盟势力所在才更易得手。回到了自家地盘上,提防之心自然不如在外头重了。”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江左盟积威甚重,兼防卫严密来往江湖人无不谨言慎行唯恐得罪了江左盟。混入青州不难,难的是如何劫杀此人。在江左盟重重护卫之下,恐怕我们这些人手还没接近就被乱刀砍死了。” 虽说为殿下分忧乃份内之事,可被女人连哄带骗无缘无故送上门找死可谓死的全无价值,被人知道只会言道他们愚不可及,绝不会有半分同情。 那可儿姑娘目露寒光,只见她倏的昂起头眺望远方气定神闲。 “不必担心,自有人引我等去见那梅东冥,只消献王殿下的高手们不临阵怯场,刺杀之事十拿九稳。” 即便有那琅琊榜上第一人在侧,也难保住梅东冥的性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刺杀 梅东冥几人自过了汾江进了江左十四州的地界,回到自己地盘的认知确实使他们心安不少。从池州城一路往青州的路上,暗月晨星两个半大的孩子自以为小心的不错眼瞄着沿途与南楚迥然不同的风土人情。 等进了青州城时还不到正午,恰好遇上青州的大集,熙熙攘攘的街市,从街头到巷尾弥满的各色小吃的香气,俩少年不敢放肆只得边偷偷打量边不住地咽口水。 看他们一脸馋样着实可怜,想必他俩年幼时投身入神殿后一味都是学些神神叨叨的神殿“绝学”,踏足神殿之外都少有机会,难得悠哉闲适地出门放放风,可不是看什么都新鲜心痒难止。自认不是刻薄兄长的梅宗主干脆大手一挥,丢给二人几贯铸钱,索性放他二人去玩耍个尽性。 尽管二人像是刚出壳的雏鸟般对市井的喧嚣充满了好奇,然神殿教诲森严,身为少师侍从将来的祭师,他们本责当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少师身边,怎可贪图一时享乐弃少师于不顾 “傻小子,只管去,我不是还有飞流叔在” 俯身弯腰摸摸两人的脑袋,梅东冥边安抚俩剑奴边偏过头看向身旁的飞流叔,却在看见与小少年们露出同样一脸神往之色的飞流叔时无奈地勾起了嘴角。 “也罢,一同逛逛吧。” 青州的街头,堂堂江左盟宗主和长老为首,带着几个兄弟悠闲自得地漫步在集市上。 青州的市集倒是难得一见的热闹,长长的街市上支起摊子架起桌子推着板着卖什么的都有。举凡布匹、家畜、药材、小件家私、杂货,时鲜果品最是少见,还不等俩小少年看到,飞流便能拽上梅东冥小跑过去非得买上几个才肯罢休,更甭说有手艺的人家沿街摆摊儿兜售的各色吃食,甜甜咸咸的糕点酥饼、白胖肚圆的馒头包子、从油锅里滚成圆胖可爱香气四溢的炸果子、糖瓜和炸串儿,还有直接让飞流长老拔不动腿儿的饴糖,静静散发着诱人麦芽香金灿灿甜滋滋再裹上层炒熟的麦粉,捻起一块儿塞进嘴里,真正是说不出的人间美味。 不消多大会儿,六人的手上都连捧带拎的装满了零嘴小吃。被炸串儿酥点塞得口干舌燥的几人瞧着不远处飘着淡淡豆香的小摊儿,眼睛一亮,不约而同地赶了几步过去。 “大姐来三碗甜豆花儿,三碗咸豆花儿” “好嘞客官稍等” 豆花儿摊子不大,围着小小的板车勉强支开了三张小桌子而已,这家的豆花儿似乎十分美味,他们来得也甚是碰巧,才刚有一桌子的客人抹抹嘴离开,他们才得空座坐下。熟知几人口味的甄仲为飞流长老和两个小剑奴选了甜味儿豆花儿不消多问,看他们方才左一块儿饴糖右一颗糖葫芦吃得不亦乐乎就知道这仨的口味了,他们仨不爱那股子甜味儿,还是葱花儿酱油丢上几块儿撕碎的油炸果子,才叫真正的好滋味儿。 豆花儿摊儿上忙碌的女子手脚利索地收拾了碗筷擦净了桌子,没两三下倒饬出六碗或甜或咸的豆花儿端上桌来,这豆花儿西施清秀的脸上挂满殷勤的笑,边给他们一一端送到面前一面不住口地夸赞自家的豆花儿。 “客官们定是外乡人,这青州城里城外的谁不知道小妇人的豆花儿做的最是地道,料足味美入口即化,吃过的保管下次还想吃呢” “真有大姐说的这般好,我等确实应当尝尝。” 身边一大二小三个馋嘴孩子方才一路吃下来早就口干得难受,哪儿还顾得上同那卖豆花的女子扯闲话,端起碗来略吹吹凉张口便一大口吞了下去。 豆花儿本是豆子磨完煮沸后点醮而成,用的豆子愈好吃在嘴里越是滑爽细腻,三人也顾不上烫嘴,眨眼间的功夫呼噜噜灌下去小半碗。 “诶,飞流叔你慢点儿,别烫着。” “不烫” 很好,能闲下嘴来抽空回他一句话,可见犹有余力。 那豆花儿西施笑吟吟地立在一旁看他们三人狼吞虎咽,背过头时脸上却是难掩狰狞。 吃吧吃吧,她这额外加了料的豆花儿可是经过精心调制的,半点儿都闻不出异样来,任凭他们精似鬼也不可能在药性发作前察觉出不对劲来。 “少,少爷,我头晕” 梅大宗主和甄仲黎柯二人欣赏完三人吞豆花的绝技,肚皮都快笑破的三个好兄弟好容易平复了笑意端起碗来品尝这三人身体力行推崇的“好吃极了”的豆花儿,与黎柯并排而坐的晨星却突觉晕眩,全身的力气像在一瞬间被抽了个一干二净。 甄、黎二人警觉的丢下手里的豆花儿碗,一人一个扶助同样紧接着脱力软倒的暗月,嘴馋的三人中唯有飞流功底深厚,虽然察觉到自己内力飞快地流失,手脚也开始发软,倒还能靠着梅东冥的相扶勉力支撑不致摔倒。 “你是何人为何要下毒害我们” 三人暗自庆幸他们还没来得及喝掉他们的那碗,要不然凭着无色无味却连天下第一高手都能轻易摆平的“毒药”,他们六个恐怕就要栽在这儿了。 “自然是仇人。可惜还是叫你们三个人躲了过去,不过也无碍的,没了琅琊榜上头名高手在,江左盟的宗主终归在劫难逃。” 女子殷勤的笑容此时早被狠毒的恨意所取代,不知何时她豆花摊周遭的路人散了个一干二净,十多个蒙面大汉团团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她似已成竹在胸,全不在意他们几个还有逃掉的可能,毫无顾忌地一语点破他们的来历,接下来便是顺理成章地送他们归西。 “既知道我们是江左盟的人,还敢在江左十四州的地界上如此猖狂” “江左盟又能怎样,梅宗主以为江左盟还是二十年前铁桶似滴水不漏的江左盟,你是当年琅琊榜首麒麟才子梅长苏么” 昔日的江左盟宗主、麒麟才子固然算无遗策,梅长苏未卜先知的本事他不及多矣,可论起持戟横剑热血拼杀的本事来,他自认胜过梅长苏良多。 “江左盟如何是我盟中兄弟们的事,与阁下无关。我等与阁下素未谋面,何来生死大仇,阁下处心积虑设伏狙杀究竟为了什么” 身旁的飞流暗月三人眼下渐露青黑,显是中毒之兆,饶是飞流叔武功卓绝也难扺此人为杀人而下的剧毒毒性发作既快且猛。 莫怪这女子有闲情逸致出言嘲讽,怕是认准了他们一行人半数中毒动弹不得,剩下的投鼠忌器早晚落在她的手里。 可惜他不是才智卓著身体孱弱的梅长苏,投鼠忌器在所难免,坐以待毙绝无可能 他略略四下张望了一下,这些大汉或装做路人或扮成摊贩,外松内紧的将他们围在中间,看似无路可逃,实则不然,以他的功力带走他们六人或许做不到,光捎上一个飞流叔当不成问题。这女子真正要杀的人左不过是他,飞流叔都是跟着他倒霉误中副车。 他相信只消寻到空隙引走泰半追杀,以阿仲小柯的身手当可护住暗月晨星两人。 可他打算得再好也奈何不得有人等不及要杀了他们了解旧恨。 “怪就怪你投胎做了梅长苏的儿子吧。动手” 女子利喝一声,她身边听命于她的几人不假思索拔刀抽剑直取梅东冥而去。 梅东冥紧紧揽住身边摇摇欲坠的飞流,手握龙雀悍然迎敌。有过之前池州与劫药的黑衣人一番乱战的经历,他自信能护得飞流叔周全。 不怕他们动,就怕他们不动,动了,就有一搏的机会 “阿仲小柯,找机会分头走,星月两个交给你们了,廊州总舵汇合” 不是他信不过青州分舵,江左盟盘踞江左近百年,自父亲起便将江左十四州牢牢握在掌中,青州乃江左腹地,竟容杀手歹徒在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谋害江左盟的宗主、长老一行人。 他很难相信分舵无人卷入其中为歹人避人耳目加以庇护,阿仲小柯身上都带有些解毒的药丸,虽不对症,好歹坚持到廊州寻南飞救治当可保性命无忧。 倘若好不容易出了狼窝自投罗网再入虎穴,他岂不是窝囊死。 “宗主” “少废话,照办” 大敌当前不得不当机立断,他们竟还有闲心唧唧歪歪。 梅东冥绷紧了心弦攥紧大夏龙雀,丝毫不惧接下来鲜血四溅横尸满地的情状,然而变故也就此发生,眼看那狠毒女子驱使数人杀至跟前,却硬生生被周遭的同伴横生枝节拦在当下。 “你们想干什么” “奉主人之名,梅东冥不能杀,此人奇货可居,将来少不得拿他令江左盟乖乖听话。可儿姑娘,得罪了。” “你们” 高手过招都来不得半点犹豫,梅东冥等的就是他们这电光火石般刹那间的停顿犹豫。他瞅准机会足下发力,快如疾风似的自蒙面大汉身边穿至那被称为“可儿”的女子身边,削铁如泥的龙雀直接了当架上她的脖子,将她贴着自己与飞流叔挡在身前。 饶是可儿心思灵敏世所罕有,也被这眨眼间一来二去的变化气昏了头脑,待得梅东冥近身时方才意识到自己势必落入姑姑的仇人之手,可惜手无缚鸡之力弱女子如她者如何敌得过堪称江湖一流高手的梅东冥,被他挟为人质毫无悬念。 梅宗主一击得手即刻高声提醒甄仲黎柯二人,莫要管他与飞流,只要他们能逃出去,他与飞流叔少了几分顾忌,逃生的机会只会更大。 “梅东冥你敢” “你们背后的人都要我的命了,我还有什么不敢的快令他们退开,否则我杀了你” 可儿的生死在他一念之间,手下抖一抖,以龙雀吹毛断发的锋利,这女人的性命便保不住。献王府随行的管事暗恨方才给了梅东冥可趁之机,可他与可儿并非同事一主,这可儿是生是死与他何干 管事眼中闪过狠戾之色,似是全然不将梅东冥的威胁放在眼里,依然固我地大手一挥,十多个蒙面壮汉得信一拥而上,眼看危机重现。 “走” 紧要关头,不知何时勉强撑起身体的飞流一脚踹上那可儿的腰背,她颈子带过大夏龙雀锋利无比的锋刃凭空溅出一串血珠子,整个人受了飞流背后一踹直直扑向迎面杀来的杀手们,竟是身不由己地将杀手们的进攻又阻了一阻。 他使劲全身的力气也仅有这一脚之力,重又脱力地倒向地上。 梅东冥感激地重新抱紧拼了命也要保护自己的飞流叔,反手剑光四散划过两个壮汉的腰间,鲜血飞溅四溢,壮汉随之应声而倒。 幸而甄、黎二人深知自己至少不能成为自家宗主的负担,借着蒙面杀手们纷纷杀向宗主没几人与他们纠缠之际,拼力砍翻壮汉们各自挟起暗月晨星突围而出。 梅东冥见他们四人脱身,当机立断带着飞流叔往他们相反的方向施展轻功飞奔而去。 他一路以轻功纵越腾挪,蒙面杀手中不乏好手,狂奔之下虽甩掉了不少,仍有些身手出众的穷追不舍,即便梅东冥轻功甚佳少有敌手,也因手上还紧紧揽着飞流叔受到影响。 偶有被包抄追上,便不得不停下脚步厮杀一番,他心知挂彩在所难免,拼着受些不妨碍行动的伤杀伤几个杀手,窥到机会接着再逃,如此反覆了四五回,他重伤了最后两名追在身后的杀手,自己也伤痕累累险些累得脱力。 缓过神来周遭里张望,才发觉他们光顾着逃命,已全然迷失了方向。 眼下四下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俩一个中毒昏迷,一个浑身是伤狼狈不堪,且战且逃到这里已是用尽了力气,哪怕运气好遇见来往的客商百姓,见到他们这幅狼狈的模样头一个念头当是远远避开少惹麻烦,思来想去赶到有人烟的地方去只怕力有未逮。 眼看坐困愁城无计可施,精疲力竭的梅东冥远眺见前方路边有片绿树成荫的小树林子,这天气白日里日头毒辣得很,他想着在寻到求助的法子前好歹先得给飞流叔找个阴凉地方服下解毒药。当下咬咬牙,半抱半拖带着飞流叔往小树林挪去。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小树林里突然出现的几个男子目含警惕上下打量着明显经过打斗的两人,虽无法断言两人是否是居心叵测的歹人,却也直接将他们阻在了小树林外。 “在下与叔父途经青州路遇歹人,叔父中了他们下的毒,在下粗通武艺,奋力带叔父逃出,并无恶意,只是想在此地歇歇。” “有贵人在此地休憩,尔等草民不得冒犯。走远点上别处歇去吧。” “这这周遭仅此一片绿荫而已,在下实在走不动了,请容” “少啰嗦” “不得无礼林子并非我等所有,且让人歇下又有何妨。” 伴随着女子柔雅清越的呵斥声,一高一矮两名妙龄女子先后自树林远处现身出来,二人头戴纱帽散发及腰,显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出门在外不便抛头露面,只能借此掩饰一二。 “多谢小姐宽宏。” “不敢当,是我家护卫失礼在先。我湘州水氏绝非欺压良善之辈,还请梅宗主见谅。” 他已经声名显赫到随随便便路边遇上个人都认得出他是江左盟的那个梅东冥了么。他与飞流叔负伤的负伤,中毒的中毒,还是倍加小心方为上策。 “恕在下眼拙,姑娘是” “梅宗主大典时家父曾带我等上门道贺,梅宗主人品清贵俊逸非凡,故而一见之下便知是宗主。” 江左盟雄踞江左十四州,庇护四境安定,上到地方权贵下至黎民百姓多少都得过他们的恩惠,虽说近些年来声望多少不如从前,但说到江湖舍江左盟其谁。 湘州,水氏,还曾亲自登门贺过他及冠之仪。看这两名女子气度高华谈吐不凡,绝非小门小户人家教养得出,思忖再三忽然灵光乍现般想起了仪典那日尾随在湘州荣国侯身后与他相互见礼的两个白净清秀的儿郎,原来如此。 梅东冥一时苦笑自嘲不知是气运逆天还是霉星高照,在江左的地界上遭遇刺杀居然搞得如此狼狈,逃出生天之后却遇上了相识之人,荣国侯府行伍传家兵强马壮,真真天无绝人之路,看来老天爷还是给他和飞流叔留下了一线生机。 “东冥失礼了,原来是荣国侯府上的两位女公子。那日琐事纷忙,疏于招待,还望见谅。” 姐妹俩隔着纱帽相视而笑,适才未开口女子含笑道。 “妹妹顽皮,宗主莫要放在心上。我看宗主与这位侠士多有不便,不如在马车里先歇息疗伤,之后再做打算” 年长些的姐姐诚恳真切,令人无从拒绝起。何况梅东冥刚从追杀中脱身,此刻逞强离开说不定还会遭遇杀手袭击。若能借荣国侯府的势力暂且栖身,首要为飞流叔延医解毒,还须寻机打探阿仲小柯四人的下落。 他当下决定接受荣国侯府的好意,受人救助欠下人情只要留得命在总有机会还。再者,逞强也需要本钱,他已然疲惫力竭至极,累得多动上一动都浑身骨头都跟着叫嚣,即便想走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此叨扰了,二位女公子打救之恩,梅东冥必谋后报” 荣国侯府的两位女公子带着狡黠的灿笑一左一右走近梅东冥,以寻常贵介王侯之女绝不敢有的热情自梅东冥手上扶过陷入昏迷的飞流,一人一边亲自搀扶着飞流往她们的马车走去。 身上的分量去了泰半的梅东冥哭笑不得地目送两位堪称“豪放”的女公子,一句“不敢劳烦两位纡尊降贵”硬生生卡在喉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求援似的向一旁的护卫投去求助的目光,却在迎上护卫们眼中见怪不怪不以为意的不以为意后从善如流地把话咽了回去。 “梅宗主放心,我家两位少主天性豁达,平日对府内的兄弟们也是一般无二的平易近人。” 女公子们何止是平易近人,男女大防都不往心里去,简直比寻常的江湖儿女都要来得洒脱不拘小节啊。 护卫们哪里晓得梅东冥在腹诽些什么,素知自家两位少主人秉性的他们只晓得她们肖想已久能见上一见最好还能摸上一摸抱上一抱的琅琊榜首江湖第一高手飞流长老的夙愿,机缘巧合的居然不费吹灰之力的实现了。 难怪侯爷夫人时常抱怨侯爷带坏了两个女儿,好好的女儿家家总想着这些个不靠谱的事儿,今后嫁人了可怎生是好 荣国侯府的车队就歇在树林里,百人护卫队将这片近水的小树林团团围住,林中树荫下十多辆荣国侯府标记的马车中腾出了一辆专门留给自家侯府少主热情相邀的“客人”。 自家女少主的脾性自家人知道,这对姊妹自幼隐姓化名女扮男装随侯爷闯荡江湖,大家闺秀的优雅娴静没学会半点,闲暇时心心念念的都是绝世高手武林豪侠。 瞧瞧,这回蒙皇恩赐婚给平国侯,当姐姐的明明已经是花期将近的待嫁女,不好好留在府里准备准备,还说什么趁着没嫁人玩得尽兴些,将来为人妻为人母了多了约束少不得没了这般自由。 可怜侯爷的大女婿还没娶到娇妻就被妻子嫌弃,也不知那会儿有没有多打几个喷嚏。 侯爷和夫人急于上京操办女儿婚事,先行一步去了金陵,若是遇上侯爷夫妇二人护卫们不想则已,一想照样黑了脸侯爷顽性不改只会比女公子们更甚,说不准非但热情襄助,还会直接掉头把人直送会廊州去。 虽说少主们也没比侯爷少丢几分脸就是了。 两个都是待嫁之身的侯府贵女,围在马车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梅宗主为传说中的天下第一高手解毒药,颇有亲自动手的蠢动欲望。 要不是她们的乳母在旁盯得紧,这两位大小姐保不准就出手了。 待药性行开,飞流叔脸上的紫黑稍有退去,梅东冥才有闲暇打理自己身上的外伤,恰好侯府仆役送来烧好的热水,正待擦洗一番好为自己上药,无意中侧过头才发现两位女公子丝毫没有避讳之意,饶有兴致地大有接着欣赏的意思。 这也过了些吧。正因为感激对方收留的恩情,才不好这般随性吧,女儿家名节何等重要。 “两位女公子,在下要清洗一下,可否行个方便” 两女丁点儿不露怯,倒是两人随侍的丫鬟忙不迭拽着两人就走。 “大姐,被发现了呢。” “无痕莫恼,总有机会的。” 待梅东冥匆匆忙忙洗漱包扎完伤口借了荣国府护卫的衣衫换上,径直赶去拜谢荣国侯府两位女公子时,姊妹二人毫无掩饰的赞赏之色令他顿时像被束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梅宗主伤势可有大碍” “都是些许外伤,并无大碍。倒是蒙两位女公子恩德照料,不知如何称呼” 当世之时女子的闺名大多只有相熟的亲友和将来的夫君可直呼,女子未嫁时大多驻足深闺,少有被外人问及,梅东冥自知这般贸然询问颇为失礼,只是这两位女公子看来生性豁达颇有江湖儿女洒脱不羁的风骨,故而冒昧相询。 年长些的姐姐果然灿然一笑,不以为意道,“梅宗主无需如此小心,我姊妹俩自幼跟随父亲行走江湖,早不是养在深闺足不出户的娇弱女儿家。我名无影,妹妹叫无痕,些许小事举手之劳,算不上什么恩德。” 梅东冥正色道,“施恩不望报是女公子的气度,受恩却不思报答却是梅某品德有失,都是江湖儿女,怎可做此忘恩负义之事” 水无影好脾气地不与这位温润却固执的江左盟宗主计较这些,水无痕偏过头悄悄翻了个白眼,感觉自己十分手痒的还是惦记着马车内那位天下一个高手,要是能在分道扬镳前一偿宿愿比什么报答都来得有用。 姊妹二人心意相通喜好相近,妹妹惦记什么做姐姐的一清二楚。可惜她俩都是待嫁之身,又是当着人家事主的面,不好做得过于露相咳咳,什么乱七八糟的,她们好歹都是大家闺秀名门望族的女子,任性得有限度。 水无痕收到姐姐的眼神警告,乖乖收敛了今日遇到崇拜之人雀跃的小心思,免得把荣国侯府的脸面彻底丢光。 “报答之事梅宗主不用再提,我姐妹俩不是冲着报答施以援手。倒是我二人有要事须赶往金陵,恐无暇掉头送宗主回廊州” “不敢劳烦女公子亲送,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冒昧向女公子借荣国府马车一用。” 借荣国府的招牌在江左的地界上横行是办不到,自古民不与官斗,有权贵的声名至少可以吓退江湖杀手。 水无痕眼晴一亮,有所求,有所求好啊,你漫天要价我坐地还钱,生意不就是这么谈成的么。 “我借你两辆马车,还遣一队护卫直接护送你们回到廊州,可以明火持仗亮我荣国侯府的旗号,来往过路名押都用荣国侯府的,梅宗主不是还有属下同遭狙杀么,我侯府一旦有消息,马上报与梅宗主知晓。” “如此在下先行谢” 久旱逢甘霖亦不过如此,天下没有白吃的饭食,梅东冥谢归谢,却不信荣国侯府的两位女公子当真别无所图。 果然,他谢字话音未落,那边水无痕的但书已然抛出。 “先别忙谢。救人一命举手之劳我荣国侯府不图回报,可这护送两位回廊州替梅宗主打探消息的事儿却要牵扯到荣国侯府在江左十四州素来不插手的原则,梅宗主想用区区一个谢字就打发了我姐妹俩么” “女公子但又驱使,在下义不容辞” 水无影水无痕嘴角展开狡黠的灿笑,双双摆手道,“放心放心,不会要求梅宗主赴汤蹈火,这要求说来简单得很,梅宗主只需答应了,做到也一丁点儿都不难。” “愿闻其详” 水无痕樱唇轻启,巧笑倩兮,说出口的话却令梅东冥和姐妹俩身边的侍女们纷纷黑了脸。 “这,这” “这什么这,又不会掉块儿肉。梅宗主,一本万利的买卖,当真不考虑考虑” 此刻的水氏姊妹,狡猾得犹如引诱猎物自己个儿送上门的狐狸,两双妙目里不约而同闪动着令人不忍直视的绚烂光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毒伤 江左盟梅宗主在荣国侯府一众护卫和侍女的同情中驾着马车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荣国侯府两位女公子十分不雅地抱胸而立,秀丽的面容上挂着说不出的懊丧。 “姐姐,我们的要求真的很过分吗” “不觉得。” “我也不觉得。” “那梅东冥为何死活不同意呢” “因为奶娘也不同意。” “我还是不明白,我们的要求很过分吗奶娘做什么不同意呢” 眼见姊妹二人间的谈话内容再次向着某个诡异的方向奔去且丝毫不见回头的迹象,侍立在二人身后的奶娘轻咳了两下,厉声道,“尚未出阁的姑娘家,居然惦记着要为将来夫君之外的陌生男子束发再敢有此荒唐念头,老奴定禀明夫人另请高明教习二位礼法。” 见着亲爹撒撒娇就算万事大吉,到了娘亲面前可就完全行不通了。水氏姊妹俩带着讨好的讪笑回过身来一左一右扶着奶娘亦步亦趋地回自己的马车。一路上就听她俩此起彼伏地为自己说好话,力求让奶娘在进京前彻底忘了这件事儿。 “有奶娘教导我们礼仪就够了,不需要旁人了。” “是啊是啊,奶娘又仔细又耐心,还最疼我们。” “现在想想疼你们就是害了你们,当初夫人真不该让侯爷带小姐们出去闯荡什么江湖。” “奶娘,别这么说嘛。父亲不过带我们去长长见识,以后少被人骗,又不是什么坏事。” “学了满脑子离经叛道的古怪念头回来还不是坏事不知道除了夫婿之外的男子头发不能摸,哪儿哪儿都不能摸嘛” “知道知道,这不只是想想而已” “哼,要不是我拦着,就不止是想想而已了。” 姊妹俩甚是默契地腹诽了一句,您老要是不在,说什么死缠烂打的也要一偿宿愿才行。江湖第一高手啊,只是架架胳膊摸两下头发真是太可惜了。 “大小姐,小小姐”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看她俩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又在动什么歪脑筋了。夫人哪,老奴对不住您啊,没能教导好两位小姐,老奴有罪啊 “这女人劫杀的对象是梅东冥,还失败了” 青州分舵的某处密室,分舵舵主何欢乍闻手下来报,大怒之下好险没拍散架桌子。 他犹如困兽般负手在密室内走了不知多少个来回,整张脸又气又急憋得通红像能滴出血来似的,甚是吓人。 前些日子献州来人执信物,声称借道青州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没多想便应允了下来。在青州的地界上,莫名消失个把个算得了什么,报到官府他也不担心。 没想到那女人胃口那么大,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她们下手的对象居然是江左盟的堂堂宗主,更糟糕的是她们几十号人把梅东冥都困住了,飞流也中了毒,最后竟还失手了 莫非他梅东冥当真洪福齐天有天道气运庇佑,这样都弄不死他 麻烦的是献王府派来的这个可儿,梅东冥若是侥幸生还,那可儿就绝不能留这女人手握献州那边的信物,只有她知道江左盟这边与她们合作的是他何欢。 “那边来的人可有伤亡” “杀手中轻伤的并无,重伤和死在宗主手下的有二十来个。甄仲、黎柯也下手做掉十来个。她们所剩的人手不多了。” 何欢愁眉稍缓,追问道。 “还活着的现在何处那可儿还挺着” “可儿都是皮外伤,除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没别的大碍。她们当街杀人闹得太难看,趁乱就出城了,现在已出了青州。” 出了青州也好。离开江左十四州,这群人就是死了也找不到他的头上来了。死无对证方为上上之策,毕竟只有死人不会说话,才是最靠得住的。 “派人跟上他们,离开江左就动手,别放任何一个活着回去。” “是。” “对了,不要派盟中兄弟,悄悄的,找外面的。” “是,属下明白” 何欢满面狰狞说不出的面目可憎,他独自一人徘徊于密室内,不停地自言自语道,“莫怪我心狠,斩草不除根必将惹祸上身。你们死了,我才能安心。” 月黑风高杀人夜,轻车快马逃命时。 可儿追随大姑姑多年,练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她出面打通青州分舵的干系,却隐瞒真正狙杀的目标。借道江左盟刺杀其宗主,不论事成事败他们都需使出浑身解数逃出江左。 这话可儿早在刺杀行动之前便叮嘱过几个从人,然而一击不中他们即便追杀过去终究损兵折将一无所获,可儿本身为梅东冥所伤,昏昏沉沉人事不知,余下的献王府杀手们勉强聚在一处,草草掩埋了同伴尸身后择了往献州的方向仓惶退去。 他们或多或少身上带伤赶路不便,一夜过去也没能跑出江左十四州,身上的外伤也令他们不敢化整为零投宿客店,明知野外破屋栖身摆明了让人连掩人耳目的功夫都省了,亦不得不心怀侥幸。 倘若能避过今夜不死,明日逃出江左前八成会有一场性命相搏的恶战,一夜安眠换来多一分的胜算,要紧得很。 献王府的杀手们手上干着沾惹人命的活计,还指望着老天爷垂怜容他们喘息之机。不合乎天道的怜悯上苍似乎吝于施舍,江左盟盘踞江左百年盘根错节,这十来号人伤的伤残的残一路上行迹难藏显眼得很,何欢暗地里派出的人手只知受雇于人了结这群人却不晓得其他。 他们一路追踪轻而易举摸到破屋外,悄无声息地择暗处埋伏起来。 这次的雇主出手慷慨大方,他们也就乐得遵照雇主的意思,未免惊动江左盟势力须跟出了江左范围再动手。虽说天热蚊虫多藏身野外有些不好受,看在钱的份上也就忍了。 “大哥,你说咱们背着帮里的老大出来干这票买卖,是不是有点太冒险了” “富贵险中求懂不懂。咱们帮常年在江左盟手下听命,吃的都是人家挑剩下的,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老子带你们几个小的出来打打牙祭,怎么,怕了,怕了就滚回去” 偷偷接了“私活”带了手下几十号弟兄出来的大哥不满地瞪着到了这个时候还畏畏缩缩躲在他身后的小弟,一时不查嗓门大了些,破屋内的人似有所查,屋内灯烛一下子熄灭,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 大哥一下子找不见顶梢下手的目标,唯恐走漏了一个拿不到雇主许下的报酬,咬咬牙,吹了个呼哨下令弟兄们动手。 无论如何把事儿解决干净了总好过逃脱了了几个后患无穷。这破屋城郊荒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慢说他们手脚利索些把首尾打扫干净也就是了,便是在这儿放把火,等有人发现赶来救火恐怕还得个把时辰。 屋外的破罐子破摔拔刀霍霍向牛羊。屋内的“牛羊”们却是背水一战退无可退。 他们上回池州劫药办事不力,回去之后遭到责罚不说还被献王冷遇,这次说是说戴罪立功而来,实则办的是有来无回的勾当,杀手们心下门儿清,效忠主人可舍命相报虽死无憾,引颈就戮束手待缚却有失男儿血性。 死怕什么,不拉上几个垫背的才可惜。 “走不了了,跟他们拼了。” “好拼了” 屋外之人仗着人多势众步步逼近,屋内之人训练有素杀人如麻,一方轻敌莽撞一方残忍老辣,乍一交手那“大哥”手下弟兄们不敌杀手们经验丰富,被接连砍翻了数人。 兄弟们的血刺激了那位“大哥”,常年混迹于江湖充当喽啰打手的男人们手底下武功或许不怎么强,凭着一股子悍不畏死的蛮劲觅得一席之地。他只晓得自己带了人出来,要是不能好好地把人给带回去,拿什么面目去见弟兄们的家眷 大哥猛的推开冲在前头的弟兄,高举起腰刀大吼着冲进屋子,凭着蛮力架住迎面扑来的寒光,让出空隙给身后紧跟着的弟兄,下一刻,面前的杀手腰间一道血痕,竟被腰刀断送了性命。 双方一来二去居然拼了个旗鼓相当,奈何献王手下一派毕竟处于劣势,坚持不了多久便呈溃败之势,那献王亲信见势不妙,悄悄退至战局后方,抄起床上内外皆伤的可儿直奔破屋窗畔,砍翻了两个候在窗外等着捡漏的人,没命似的夺路而逃。 在他看来杀手们已是献王弃子,早晚是个死,趁着他们能为自己暂时拖住追杀者,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带上可儿是怕独自一人逃回献州无法向王爷交代,有了这个女人作筏子,好歹还能让他再祸水东引一次。 献王手下逃的逃,死的死,余下的除了咬牙切除痛骂献王心腹无耻之外不得不拼了命。孰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远处早有人盯上了他们这些个黄雀螳螂,只待献王心腹带着可儿逃命,他们方才松了口气。 “大人,这献王心腹倒是乖觉,省了我们再费手脚。倒是屋子里那些杀手,身手了得死了未免可惜了。” 为首的骑士横了眼颇有擅作主张念头的手下,压下脑袋里不合时宜的想法,低声下令,“举火把,吓退那些人就是了。侯爷只要两三个活口,我等只需瞧准时机,其他的不用管。” “是。” 歪念头被摁回老家去的男子一身虽是便服依然难掩那股子官府做派,摆开阵仗架势十足地瞅准了不远处厮杀的双方,只待献王手下拼得身心皆疲绝望待死之时 火光四起,鼓噪如雷,伴随着马蹄声逼近得是如惊弓之鸟般做鸟兽散的夜袭之人和眼看着更加不好对付的一队骑士。 为首之人策马绕着他们转悠了两圈,确认有气儿的只有撑剑而立眼看就要倒下去的三个人,不甚满意地点点头,吝啬无比地吐出两个字。 “带走。” 夜色如墨,除却地下四处倒横的尸体,这片城郊旷野重又恢复一片死寂。 从池州到廊州本还有近五日的车程,奈何梅东冥忧心飞流叔所中之毒,也急于寻找分开脱身的甄、黎两个伴当,一路驱赶着马车换马不换人遇宿不停兼程赶路,赶在第三日午后回到廊州总舵。 他们一行人在路过青州后失去音信,直到此时梅东冥方才带着飞流一身伤一身毒的回到廊州。 “都是我的疏忽,满以为回到江左就当安全无虞,却被贼子趁我不备下毒刺杀,还连累得阿仲小柯行踪不明。” 甄仲黎柯不同于暗月晨星两人,俩人是盟中长老之子,要有个什么意外他没脸向自小关心他的两位叔伯交代。暗月晨星是神殿派来的侍者,明面上的身份却不过是小小的剑奴,杀不杀他二人无关紧要,反倒最不堪虑。 “宗主说的是哪里话,臭小子身手不济帮不上宗主的忙就是他的过错,等他回来了,老夫必定严加管教。” 平时练功的时候就晓得躲懒逃学,等到了危机关头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可不是个废物点心么想他甄平曾经也是一日挑七人,仗剑沙场笑的英雄人物,这臭小子不说得他真传也就算了,连三分身手都没学上,真是有辱家门 同样盘算着回来收拾儿子的黎纲黎长老却比甄平多了几分担忧。 宗主带着飞流把杀手引走了泰半,剩下的追杀俩小子去了,按说俩小子即便受伤也比宗主来得轻得多,怎的宗主都回来了,他俩还在路上 “嘶,南飞,你不先去给飞流叔祛毒来瞧我做什么我没事儿,就是些皮外伤,嘶,你轻点儿。”身边的蒙古大夫实在过分,放着正经的病人不去看,盯着他这个受了些许外伤的不放,嗷,算了,他不跟大夫较劲。 “甄叔黎叔,我路遇贵人搭救赠予马车派人护送,故而回来得快些。阿仲小柯恐无我这般好运,还请两位派出人手向青州方向寻过去,如能早些寻到他们总是好的。” 甄黎二人互瞧着点头称是,嘴上骂着臭小子不争气,自己的血脉哪儿能真不疼惜,步履匆忙地出了门去便安排人手出发寻人。 晏南飞与他相交多年,他追随着两位叔叔而去的眼神里不容错辨的欣羨却是他这个做朋友的这辈子都给不了的安慰。连蔺晨和飞流叔都没能也没打算取代梅长苏在梅东冥心目中的地位抚慰一下这个自幼失祜的孩子,他能做的就更有限了。 “啊南飞,我跟你往日有怨近日有仇么,值当你那么大劲” 陡然吃痛惨呼出声的梅东冥忍不住瞪过去,却在触及好友未及掩饰完全的怜悯时哑了火,怏怏低下头转过身。 “我没事儿的,早就习惯了。” 早就习惯了家家户户团圆喜乐的时候唯独他总像被隔绝在欢笑雀跃之外,隔着重重迷雾冷眼旁观着一张张笑颜,明明都是鲜活真切的一个个人,在他看来却被无形的纱帐隔阻,总是触摸不到那份真切。 他于这世间的亲情,不过是局外人。 “跟你说正经的,飞流叔怎么样,可有大碍” 晏南飞径自埋首专注于手上的活计,不禁埋怨梅东冥这家伙实在太不把自己当人看 “飞流叔有你护着除了中的那点小毒,连油皮都没伤着一块。倒是你自己,放着外伤不好好清洗换药,这么热的天捂着伤口赶路。你自己看看,都都化脓了吧。我不得把化脓坏死的皮肉给你清除掉再上药,不疼才有鬼” “嗷,轻点儿” “解药呢几时能得” 见他还冥顽不灵丝毫没有接受教训虚心悔改的意思,晏南飞恨不能一个脑瓜嘣儿敲下去,看能不能把这人敲醒点儿,手都伸出来了,瞧这他满身的狼狈一脸的疲倦,终究还是不忍心。 “外头熬着呢。再过半个时辰就得,灌下去就能把毒解了。” “这么简单一贴药就成”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区区市井不入流的毒药还能难得倒我你之前给飞流叔服下的解毒丹本就是精心提炼,对大部分毒药都有些克制作用,再加上我诶诶诶,你这什么眼神儿,信不过本大夫的医术” “没没没,我哪儿敢哪南飞的医术超一流,自然没得说,只是这解毒你也少有沾手的机会,我有些担心而已。” 晏南飞没好气地瞪过去,继续埋头“苦干”,整的梅东冥嗷嗷直叫。半晌,只听他一声轻叹,悠悠长吁道,“放心,只要不是火寒毒,定难不倒我。” “多谢” 晏小大夫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时辰为梅东冥重新医治包扎完伤口顺便给飞流叔灌下去一大碗解毒的汤药,唠唠叨叨开了方子留了一堆医嘱,总算志得意满得背上医箱晃晃悠悠地回自己的窝棚继续调配那些个内外伤神药。 他前脚刚走,梅东冥手肘撑着床榻缓缓起身,身上到处是被自家晏大夫重新“处置”过的伤处,一举手一抬胳膊伤处火辣辣的生疼,连取过挂在榻边衣架上的外衫都比平日吃力十倍百倍不止。 不是他不遵医嘱静心休息,这几日一面小心提防再有人刺杀,一面就在反复回味突如其来的这场行刺。他自青州之后就未曾露面,整整销声匿迹了三日后突然带着中毒的飞流叔回到廊州,跟在身边的阿仲小柯也不见了踪影。甄叔黎叔流露在外的焦急不假,连悻姨都亲来探望过问,手握江左盟内外大权的大长老却在他回总舵半日之后连点动静都无。 反常即为妖,明知会被人察觉进而生疑诟病大长老仍然保持缄默,看来令他干冒奇险试图无声无息大事化小的人与他干系非同寻常。 “来人。” “属下在,宗主有何吩咐” “去请大长老来,我有要事相商。” 门外侍立的帮众心里嘀咕着宗主趁着晏大夫不在就不安心修养还折腾着见大长老,却不敢当面违命,立马儿跑去前面找大长老传话。 当梅宗主拒绝假手他人独自把自己收拾妥当,端坐外室静待莫大长老驾临的时候,那位老人闻知宗主召请登时面沉如水寒意袭人。 罢了,早晚总有这一遭。 笃,笃,笃,笃,笃拐杖敲击地面的声响自远及近,梅东冥凝神细听,执杖之人步履坚定决绝,听不出半分迟疑和踌躇。 虽尚不得准信,他对莫大长老着意维护之人竟打心眼儿里羡慕得很。有亲长关爱庇护,即便闯下祸事也只需担心会否被亲长责骂而不必操心事后的追责,感觉想来不赖。 “宗主召老夫来,不知所为何事” 大长老拄着拐杖独自一人进得屋来,连最为亲近的心腹都被他留在外院不得靠近一步。 他打定主意无论梅东冥说什么,都不足以与外人道。 在外室的矮桌前静坐了许久的梅东冥在抬头与莫大长老真正四目相对的瞬间猛然惊觉或许他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 “大长老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想说什么您心知肚明,何必再藏着掖着。” “宗主此言差矣,是宗主召老夫来见,也是宗主言道与老夫相商,宗主不肯坦言,老夫如何能知。” “大长老执意不肯坦言,就勿怪我这个晚辈失礼。敢问大长老,数月之前,池州云氏药堂药草遭劫一案,您派人追查至今可有定论” “事发之后贼人夺路而逃,并未留下蛛丝马迹可供查找,老夫惭愧,至今未有线索。” 莫临渊对答如流毫不犹豫。 梅东冥闻言嗤之以鼻。 “大长老纵横江湖几十载,经历过的棘手之事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追查数月仍未有结果的恐怕只此一件吧,您平素重视名声胜过性命,今日轻飘飘一句未有线索连自己的威名都弃如敝屣,我不得不道一句佩服。” “我在青州遇刺,刺客的武功路数与池州劫药的黑衣人如出一辙,刺客同样在江左十四州销声匿迹踪影全无。” “可叹我江左盟雄踞江左百年有余,三番两次被同一伙人闯入闯出如入无人之境,我这个宗主被人讥讽几句年纪轻轻学艺不精倒也无妨,可怜江左盟的一世英名怕逃脱不了被人践踏的命运。” “大长老,您向来看重江左盟的声望胜过自己的性命,敢问这回是什么令您连性命都可以置之不理了” 此刻面无血色的梅东冥满目寒霜言语间满是刀光剑影,一反温文尔雅的性子展现出少见的咄咄逼人。 有些话不必挑明,相信以大长老的智慧早已了然于胸。小事上他可以得过且过权作不知,大长老大权独揽不肯放手他也全不往心里去听之任之,但这一回,若再轻纵,他几可预见降临在江左盟头上的将是泼天大祸。 莫大长老心中恨极却是有苦说不出,满肚子的怒气无从发泄,这位也曾英雄盖世的老人怒火中烧以杖拄地砰砰作响,连失去了光明的眼睛里都透着骇人的杀意。 “梅东冥,你凭什么指责老夫,你凭什么认定江左盟定与刺客劫匪勾结” “是与不是,大长老早有定论,还需我多言么” “我敬你父亲才给你留几分面子,你个无知后辈不要” 莫临渊怒极失言他听着不是滋味倒也不怀恨,他一个瞎了眼的老人再怎么威胁也伤不了他,也就无意同他计较。自他身后突然爆出的喝斥声自然不是出自梅东冥之口,而是服下解药后刚刚苏醒不久的飞流。 “滚出去” “飞流” “滚出去” 正因为心智不全,莫大长老无论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出言不逊威吓梅东冥的事实,飞流只记得刚睁开眼恢复清醒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威胁。而这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进步得可怕的武功和吃人野兽般的狠绝直接击溃了莫大长老虚张声势的愤怒斥责。 就在莫大长老摸索着走出屋子的那一刻,梅东冥的临别赠言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浇得他心里发凉。 “大长老,我等你给我一个交代。我梅东冥可以为你所利用,可以为江左盟去死,但无论如何,死,我也得死个明白” 他居然什么都知道,却硬是忍到今日方才挑明,好能忍莫临渊咬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应允了下来。 “好,宗主之命,莫敢不从,老夫定给宗主一个说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夜计 梅东冥同大长老之间的这场争端并没有传出宗主居所之外,但他与大长老不合的传言却不知从何时起喧嚣尘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打宗主遇刺受伤回廊州又小病一场后,两人便少有交集。也是自那时起,大长老身边的亲信们开始频繁进出廊州,江左十四州不复多年来的风平浪静渐起波涛暗涌。 这一年的秋日,廊州阴雨连绵格外的潮湿气闷。白日里淹没在盟中杂务中,夜里又心事重重辗转难眠,梅东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他身边的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想劝却也摸不着头脑无从劝起。 盟中并不是没有耳聪目明心思细密的嗅出了不一般的味道来,但聪明人之所以是聪明人,正因深谙明哲保身之理,凡事置身事外绝不引火烧身。江左盟内权柄集于大长老莫临渊之手,只消他一日不松手,梅东冥这个名义上的宗主便难以触及盟内核心事务,每日里被浩瀚如海的杂务琐事缠身,莫说亲自追查池州云氏药材被劫和他青州遇刺之事,分神追问几句也只得粗粗敷衍而已。 “扣扣,扣扣扣。” 窗棱下传来几不可闻的敲击,警觉如飞流早在有人摸进院落时便已察觉,只是被梅东冥约束着才没出手驱赶,不想此人十分熟悉院落地形,悄无声息潜到他的窗下却不贸然推窗而入,反倒敲起窗来引房内二人注意。 “是熟人。” 飞流竖耳凝神细听一番,点了点头。 “甄平。” “甄叔” 白日里他和甄叔刚碰过面,甄叔就盟内事务和他聊了几句便匆忙离开,怎的趁着夜色偷偷摸了过来,是有什么不宜白日里说的话 “别点灯,我是偷着过来的,不可让人觉察到。” 梅东冥轻轻推开窗户,接应了甄平进来。这位年过半百的盟中长老赤焰旧人头一句话就是先行提醒不要妄动。 “自然,甄叔夤夜潜行来此定有要事,东冥不敢鲁莽应对。” “好。我也不唆啰。蔺阁主近来可有信件传到请宗主前去琅琊阁” 没头没脑的,怎么又跟师尊扯上干系了 “加冠仪典后师尊言道我承袭江左盟后定然事务繁重,可待安顿稳定后再去琅琊阁与师尊师母一同过年。” 他南楚少师的身份对外界是绝密,哪怕是甄叔也不知晓。他自然无法坦然相告要去南楚主持春祭之事。 “若能脱身,请宗主去琅琊山小住些时日为好。”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留下就是卷入江左盟这个漩涡里越陷越深,东冥要面对的后果他简直不敢想。 “甄叔何出此言。怎么叫脱身” “宗主在我面前就不必装糊涂了。如果不是顾忌飞流独步天下的武功造诣,监视宗主这座院落的人就绝不仅仅在院外了。白日里宗主的身边都是那人的眼线,你喝口茶吃晚饭都能被一字不拉地报给那人知晓;晚上这院子外头也被人围得结结实实,莫说是蔺阁主的的信鸽,连只耗子都进不来。” 甄平平日里不比黎纲啰嗦,真开了口却是一针见血的犀利。他话糙理不糙,梅东冥差点憋不住发笑之余更多的是忧虑。 他信甄平不会无的放矢,这些日子师尊一直未有信鸽传信,莫非真被大长老派人给截下了。 “大长老的布置瞒不过飞流叔,我不惧他做什么手脚,却也奈何不了他。” “他早就动足了手脚,只消在内困住了你,在外便无人能拿他如何。你可知道,青州行刺你的人是何欢放进江左的” “知道。如无内应,江左盟对外固若金汤的防卫岂是几十个杀手可以大摇大摆说进就进的。” 梅东冥神色淡淡似有倦意,漫不经心的态度说出的话却着实令人心惊。 “我还查到池州劫药一案也是同一伙人所为。” “我猜到了。青州行刺之人与劫药蒙面人身手路数极为相似如出一辙,若说不是一个门里出来的,谁信呢。” 他轻描淡写几句却差点没把甄平激得当即暴跳如雷。 “宗主既然都知道了还任由他逍遥法外只当不知”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在江左盟根基极浅势单力薄,撼不动大长老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宗主可以告诉我们,有我和黎纲支持,未必不能与他一斗毕竟是他理亏在先。” “他理亏是真,我们无凭无据也是真。”黑夜之中,梅东冥看不清对面甄平焦急愤怒的面容,却清晰地感受得到他真切的怒意与不平,让他回忆起那一日同莫大长老的约定,“甄叔,这江左盟已非梅长苏的江左盟了。盟中堪为中流砥柱的赤焰旧部早在当年北境一役后回归朝廷,您与黎叔并无争权夺利之心,现在才想到要与莫长老一争长短,您可知晓手下会有几人听您的安排,又有几人可与莫大长老力敌” “不争了二十年,现在再想争,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宗主您是这个意思,是吧。” “是。” 在这悠远的暗夜,甄平看不清黑暗中梅东冥的眉眼神情,却有种时空交错的幻觉,仿佛他对面而坐侃侃而谈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宗主。 “甄叔依仗的是什么江左盟中所剩无几的赤焰旧部您精心培植的人手或是来自于金陵的助力” 他这话一针见血,全不似往日的温雅和软令人如沐春风。 “宗主莫管我依仗谁,我甄平从来不是个贪图权位眷恋荣华的人,否则早二十年就赤焰翻案的机会重投朝堂,不说位极人臣大富大贵,换取个镇守地方的守将当当想来不难。闲云野鹤的日子过惯了,突然间身边的变化大得翻天覆地,莫临渊不知为何不满足于现状,他的手越深越长,他的心也越来越野。” “他在拿整个江左盟做赌注,押上了帮众们的身家性命做回一掷千金的谋逆赌徒。无论出于对江左盟的义还是赤焰人对朝廷的忠,我甄平都不可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宗主与此无涉,不该被牵连其中,若能假借琅琊阁的名义离开江左盟,待尘埃落定后再作打算” 甄平的确是为他着想,可惜,他虽心思细密,却不比莫大长老老谋深算。 “大长老没给我留下后路,甄叔,我能走到琅琊阁去,莫非还能一辈子不回来,不踏进大梁半步么何况这里里外外都是他安排的心腹眼线,他还指着我为他换取一线生机,说什么都不可能放我离开。” “甄叔,听东冥一句劝,别再与金陵联系,别为金陵做事,你不是大长老的对手,我不想见你出师未捷反为其害。” 从前一次与大长老直陈其事坦言相见至今,大长老不是闪烁其词就是回避三舍,只因顾忌这自己这个宗主的身份还有可利用的余地而容忍几分。甄叔就不一样了,四大长老各司其职本该平分秋色,如今大长老大权独揽力压其他三人,依然对三人心存提防,一旦被他察觉到甄叔借朝廷之力有意将他绳之以法,怕等不到甄叔和朝廷有所动作就会被他寻到机会反咬一口,或是来个先下手为强干脆 这样狠绝的事,莫临渊下起手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一思及此,梅东冥心底禁不住泛起寒意,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那种油然而生驱之不去的不安感他从不敢忽视身为南楚少师天命之子,在这远离神殿的地方天人感应之力虽不如在南楚强烈,一旦感应到了,更来不得半点小觑。 他急切地坐起身一把攥住甄平,无比郑重严肃地注视着似乎已然立定主意冒回险的甄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在江左十四州说一不二,你的一举一动定然在他掌握之中,听我的,马上收手,尘埃落定前不要出廊州总舵一步,否则只怕性命难保。” 不起眼的乌蓬马车停靠在巷尾的宅院外,车帘卷起,扶着马车一跃而下的是位身着素色锦衣的中年男子。 宅院的门不知何时悄然打开,做管事打扮的精壮汉子侍立在侧,恭敬地向中年男子行礼。 “侯爷舟车劳顿,辛苦了。” “辛苦谈不上,我又没骑马,舒舒服服坐在马车里有吃有喝,没胖上一圈就不错了。倒是听说你们之前颇有斩获,我可好奇得很,快给我说说。” 中年男子面上一派谈笑风声和风细雨,可刚下车连口热茶都没顾上喝就忙着关切他们之前的收获,可见陛下对此事非同寻常的重视。 “内情曲折,侯爷稍安勿躁,请移步里面说话。” 环顾四周人多口杂确非谈正事的地方,管事躬身相迎将中年男子先行让进宅内,门外的马车夫赶着车沿着院墙往后门门而去没什么比赶车从后门进院更能为他伺机查探四下里的地形和动静加以掩饰了。 进了院子的两人这才放开顾忌,不待男子再度相询,管事装扮之人已召集了今日未曾外出查探的弟兄们齐聚外堂,向领了圣谕特意自金陵赶来的兴国侯见礼。 “属下等参见侯爷。” “众位免礼,不必客气。今后一段日子里多有要仰仗诸位的地方,还请尽力周全,事成之后陛下面前本侯亲自为诸位请赏。” 中年男子不消多说,正是得知事有转机又恐金陵城中各方耳目众多,一旦打草惊蛇后患无穷的兴国侯言豫津,他不远千里亲赴福州,事先赁下了这处僻静的宅院中隐于市,为的就是远离漩涡中心少些掣肘。 金陵城说得好听些是风云变幻之地,说难听些这座城里里外外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出京走得突然,就这临行前还招来不少打探消息的,这些人苦于探听无门试了几次不得不怏怏而归,他则绕了好大个圈子还假借了一番天泉山庄的名头才避过各路人马赶到福州。 言侯爷顾忌着什么底下拜见的禁军自是不知。他们眼带热切地注视着主位上的言豫津,坚信这位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红人许下的是真正拿得到手的好处。五万禁军中真正出人头地的能有几个,能得统领看重领陛下的旨意派出京城办事,事成之后有了功劳就等于在大统领面前挂上了号,若再能得陛下恩赏,可谓意外之喜。 这些禁军平白多了受赏的机会,想来他们中如有那办事得力立下大功的,升职加官都指日可待啊。 未来太美好,想想夜里做梦也能笑醒。 “请功求赏也需大功告成,本侯把丑话说在前头,万一兄弟们不知轻重坏了陛下的大计,非但你们担不起这责任,本侯和你们大统领一样担不起届时削职抄家流放恐怕都是轻的。” 先示恩后示威,堂下的禁军们顿时从美好的幻想中抽回魂魄,机灵灵打了个冷颤。 倘若有负皇命,莫说恩赏,不上法场就是客气。 “属下领命,必竭尽全力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该说的说完了,言豫津向此行禁军的统军点头示意。这位暂时扮作宅院管事的禁军统军屏退堂下见礼过的军士们,只留下当日参与追击俘获刺客杀手们的三两个兵士一道,将前因后果先娓娓道来。 “卑职得侯爷吩咐,派人盯紧了献州王府,果然发觉有几十个献王豢养的杀手被派了出来,同行的还有那个叫可儿的女子。” 言豫津闻言颔首赞同道,“献王府中供养了个客卿专司为其出谋划策,本侯在金陵也派人打探过,猜测此人十之八九是当年庶人萧景桓麾下的谋士秦般若,这可儿是她昔年的旧部,投靠于她也不稀奇。” “侯爷英明。卑职觉得兹事体大不敢轻纵,便亲带兄弟一路盯着。这些人不知怎么混进的青州,还在那处藏身多日未曾动手。” “按说江左十四州都在江左盟掌控之下,哪那么容易进出自如看来江左盟中必有人设计放水,后来呢,他们几时动的手,下手的目标又是谁” 言侯爷心思细密,虽不曾身临其境却已凭借着蛛丝马迹推测出颇多线索来直指要害。 “献王府的杀手连同那可儿在青州预备了三日功夫,三日后便乔装成普通百姓上街兜售货物,青州集市太大他们力不能及,便只驱赶了百姓将其中一段街市全都换成了他们的人,布下重重埋伏刺杀江左盟宗主梅东冥。” “谁你说他们刺杀的是谁” 见言侯爷忽然闻言大惊失色,禁军统军险也些慌了神,想起他们生怕打草惊蛇而作壁上观的事儿万一被侯爷察觉,看他听闻那江左盟宗主险遭刺杀就变了脸色,显然有些牵扯。难道他们出京之后寸功未立却要先被记上一笔,毫不知情还要被迁怒的他们何等冤枉。 “献王府的可儿先动的手,瞧直奔江左盟宗主而去的架势,当不会有误杀的可能。卑职不知这位宗主与侯爷有旧,未敢贸然插手,请侯爷降罪。” 梅东冥深居简出压根儿不可能跟人结仇,说到底就是上一代的恩怨带累了他。 “此事须怪不得你,怨只怨秦般若这个疯子。” 这统军不愧是被萧景睿看中委以重任的得力部下,三言两语凭着猜测已对刻下情形有所了解。遭遇刺杀的梅东冥乃是侯爷相识之人,其身份又是江左盟宗主,他们奉皇命协助兴国侯查办陛下遇刺一案,江左盟有嫌疑在身本就难以脱罪,即便袖手旁观顶天了也就是无功无过。 先行请罪就是为了脱罪,嘴里说着有罪心里却不以为然。 打着明哲保身的主意,面上却得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态度来,都说骗子最善装像骗人,孰不知名利场上打滚得久了,率真如军士者也学会尔虞我诈揣度人心的那一套了。言豫津看在眼里心有戚戚焉之余不禁感叹,离当今陛下整肃军纪重振大梁士气才过去了多久,兵士间的明哲保身的风气已蔓延至此,景睿是个性子和软的,手下禁军散漫却不致于败坏,易地而处,那些个苦寒之地的将士们如何守得住这份骨气和尊严 算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他奉旨查办的活计还指望着禁军出力,此时只可边敲打边赏赐恩威并施令他们效力,十分不宜整肃军纪。 “你奉旨办事自然谈不上差错过失,无需惶恐。这梅东冥曾是陛下亲有旨意看重之人,他一人身系江左十四州各处民间势力,安危举足轻重,怪本侯不曾言明,不然定请统军想方设法救他一救。” “侯爷谦逊,卑职莫太冲,直呼卑职之名即可。” 莫太冲好名字人如其名懂得三思而后行,确实一点儿都不冲动。 “莫统军也是禁军里数得上的人物,本侯十分的佩服。梅东冥之事本侯当具本上奏请陛下圣裁,在这之前,先盯紧献州为妙。” 莫统军当即抱拳欠身禀告道,“献州安排的人手充裕,从献王府到州城内外皆布下眼线盯梢。但有风吹草动必定逃不出陛下和侯爷的掌握。” 跟为人机巧办事稳妥的人说话就是方便,生平最恨跟呆头鹅打交道的言侯爷满意地颔首认可。 “献州那边不怕他动就怕他继续按兵不动,虽说朝廷以静制动不失为上上之策,也需命盯守的禁军格外小心,切忌打草惊蛇。” “卑职遵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打草 青砖黛瓦,朱墙宫深,墙内是人人称羡的富贵荣华,坐享尊荣的女子们同样被这重重高墙锁住了一辈子笑颜欢娱喜怒随心的权利。 后宫的女子少有见到踏出宫门的机会,小门小户出身的宫嫔进宫后一辈子再难见亲人面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当今陛下不贪恋女色后宫不丰天下皆知,宫内柳氏稳坐后位母仪天下,后宫中不论诞下皇子得以晋封为妃的女子还是那些幽居深宫也许一辈子都没能见过几回陛下面的可怜人,无不对皇后恭恭敬敬俯首帖耳至少从没人敢明面上对这位世家出身的皇后有过任何的违逆。 端坐在椒房殿主位上的柳皇后时不时回想起入宫前母亲和其他宗亲长辈对她的“淳淳教导”,想来母亲也没料到当今陛下是如此耿直勤勉的君主,后宫寂寥得她都巴不得来两个惹事生非的让她能解解寂寞了。 主位上的皇后闲着发呆,殿下伺候的宫女们看惯了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家主子软弱好欺宫女们日子不好过,自家主子稳如泰山后宫平静祥和宫女们日子依然不好过。曾有好奇的小宫女偷偷追问过有品级的大宫女,偶有得到答案的听着却是令人哭笑不得,宫中寂寥左右无事,皇后娘娘可不就有大把的精力盯着她们这些个丫头,举凡躲懒偷闲统统都不成,日子可不是难过。 “哎,谁来让娘娘的日子不那么无聊就好了。” 一句话道出了椒房殿内外侍候的宫人们的心声,好在她们也只敢想想。平日里殿内的大宫女偶然路过听见这声抱怨少不得教训两句,今日却形色匆匆来不及驻足,瞪了她们两眼了事。 “诶诶,是不是殿内有什么事儿,好姐姐快跟我们说说。” 被拖住的是大宫女中脾气甚好的安泰,若是得空小宫女们最爱围着安泰说笑打趣,安泰也由得这些小女孩儿们叽叽喳喳凑仔一块儿热闹,但今日可不同,娘娘跟前儿还有事儿要忙,没闲工夫跟她们扯闲篇了。 “别闹,我还有事儿,空了再说。” 小宫女们听她没一口否定,可见她们猜得八九不离十。椒房殿除了请安得宫妃、公主、贵妇之外就少有人来,连娘娘母族的宗妇前来都没这阵仗,哎呀呀,她们好奇死了。 “好姐姐好姐姐,求你了,告诉我们吧” 无奈地看着将她团团围住拽袖子的拽袖子,拉裙子的拉裙子,一双双闪着好奇渴求的眼神让安泰舍不得骂人又无从脱身,眼看着前头的姐妹们都快走得没影了,她要是再耽搁下去定要误事。 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狠狠戳了戳其中一个小宫女的大脑门儿,没好气地道,“霓凰郡主进宫拜见娘娘,娘娘留郡主在椒房殿开宴。行了行了,都乖乖干活去,耽误了事儿咱们都吃罪不起。” 小宫女们得了安泰的准信儿满意地一哄而散凑到角落里叽叽喳喳地接着说嘴,可十几号人面面相觑却发现没一个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霓凰郡主是谁啊,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呢” “自当年郡主赶赴云南守边,本宫就再未见过郡主,现在算算也有二十年了。” 柳皇后一个世家闺秀未出阁前对王府巾帼女将霓凰郡主就是只闻其名未曾谋面,嫁予太子为妃后方始与其结识。 这位云南王府出身的郡主十七岁起披战袍上战场,为朝廷替父兄守住南境一方平安战功赫赫,曾经英气逼人非等闲女子可比,时常让人忘了她也是值得男子怜爱疼惜的红粉佳人。听闻她下嫁聂铎将军后便离开南境随夫君驻守东海,少有的几次入京请见也是来去匆匆未做停留,想来依然顾忌着陛下的心结所做的退让。 “郡主也该多来京城住住,有闲暇只管进宫来陪本宫说说话,郡主见多识广远非本宫这样的闺阁妇人可比,不妨让本宫也跟着一道长长见识。” 在沙场边疆浸淫得久了,穆霓凰的容颜远不如京城中精心装扮涂脂抹粉的权贵女子精致美丽,却因其洗去了女儿家矫揉造作平添了更多的英武自信而愈发显得端肃冷漠不好亲近。 皇后的褒赞她听在耳里笑脸相迎却不敢应承,她深知自己与聂铎的姻缘就是深藏在他们君臣间的一道深壑,不可逾越不可触碰,敬而远之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皇后抬爱,臣愧不敢当。臣久在边关疏于教化,唯恐出言不逊礼仪疏失冒犯皇后。” 遇到油盐不进非同一般的女中豪杰,皇后险些绷不住笑脸,之前还在感叹陛下的后宫过于平静丁点儿趣味都无,这会儿当真来了个她所认知之外的女子,柳皇后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延续诡异的寒暄交谈。 天下间最高贵的女子和天下间最英伟的女子同处一室却相顾无言,两人自顾自地品着茶,放下茶盏相视微笑再品上一品。 椒房殿内的氛围尴尬冷凝得连四下的宫人们都倍感不自在。好在穆霓凰久居军中直来直去惯了,今日本是她请旨求见,也须由她打破眼下的僵局才是。 “皇后恕罪,臣驻扎军中已久宫礼荒废,本不当贸然觐见皇后,然而事关重大,皇后也是当年知情者之一,臣思虑再三不得已求问于皇后,望皇后恕罪。” 原来是有事而来,难怪从无往来一向以外臣自诩的南境郡主突然间来拜望她这个深宫帝后。 柳皇后一阵释然,不自在了好一会儿的心也算是落回了原位,转念一想疑惑又生,穆霓凰话中已有所指,所谓当年的知情者究竟是何意。 “郡主坦诚直率女中豪杰本宫素来景仰,却不知郡主所指为何,本宫曾与何事有过牵扯么” “皇后可还记得与昔年的悬镜司首座夏江勾结的滑族余孽” “自然记得,先帝下旨彻查夏江谋反一案,查到其勾结滑族余孽遍布眼线于朝廷官员府中,本宫听闻身边照顾了十多年的奶娘竟也是谋逆一党时怎样都想不到,之后朝廷曾大肆搜捕过滑族余孽,本宫母族也彻查过府中,揪出了好几个夏江安插的眼线。只是本宫进宫后就未再听闻滑族之事,怎么,郡主还在追查” 昔年誉王勾结夏江和滑族余孽意图谋反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不但誉王全府上下尽皆株连,夏江和搜捕出来的滑族也同样没能逃过刑部的问斩,据她所知滑族的璇玑公主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就此土崩瓦解再无翻盘的余地,此次搜捕功不可没。 “滑族余党为谋复国报仇,勾结夏江谢玉一干狼子野心之辈设计嫁祸先帝长子,诛杀赤焰林氏,陷我大梁于危局,幸得陛下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又有林氏少帅奋不顾身战死沙场,这才保得大梁四境安宁”说到枉死的英灵和故去的兄长,一贯波澜不惊的霓凰郡主也情难自已起来,即便过去了那么久,谈及故人、兄长,她依然难掩激愤哽咽,“偏偏有人看不得大梁安宁,硬是要伸手搅浑大梁这潭水,搅得天翻地覆风云再起。皇后娘娘,滑族余孽铲除未尽又开始兴风作浪了。” 后宫女子不得干政本是宫规,皇后有辅佐君王之责,柳皇后出身氏族贵胄贤良淑德深得萧景琰器重,萧景琰时常与她说起前朝的难事,听得多了自然懂的也多,故而穆霓凰一提到滑族余孽她便心生不妙,这位郡主深受滑族余孽的戕害对之深恶痛绝,被她寻上门来恐怕柳氏已然被牵扯其中。 “郡主来椒房殿想来不是诉苦。本宫冒昧揣测,郡主怀疑柳氏与滑族有牵扯” 柳皇后受惊之余直言不讳,穆霓凰自然要拿出十二万分的诚意来应对。她蓦的向皇后深揖到地,反令柳皇后狠狠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扶起这位历经两朝威望非比寻常的郡主,温言道,“郡主何至于此,本宫并无怪罪之意。” 穆霓凰凤目中隐隐泪光闪动,强自镇定后方道,“陛下一意信赖皇后娘娘,本不允臣前来叨扰,臣却不愿娘娘与陛下为这叛党余孽而心生嫌隙,故而犯颜求见。娘娘的母族柳氏乃百年传家,公忠体国匡扶社稷乃是大梁的功臣,如非有确凿人证,臣也不敢轻易指正,娘娘的家人自然不会心生邪念,却防不住柳氏旁支众多人心不齐。” 柳皇后定了定神,坚定地扶着霓凰郡主比起寻常女子粗糙许多的手道,“郡主只管以实情相告,倘若属实,本宫必亲自查问绝无袒护。” “说来话长,还要从数日前说起” 霓凰郡主入京面君后暂住京城穆王府,出身云南王府的巡防营守备杜康备了礼物上门拜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位守备大人欢欢喜喜进了穆王府,过了大半晌依旧挂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急匆匆赶去了巡防营衙门,有好事者猜测他在穆王府里定是被旧主训斥了,也有说他私交掌军王侯少不得明日被御史弹劾。 这位杜康杜守备满肚子的忧愤说不出的苦处,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回府中将不安分做妖蛾子的统统抓进巡防营严加拷问。转念又想到郡主曾有言在先,不许他轻动府内眼线以免打草惊蛇,还得憋屈地装出一副被赶出穆王府与王爷郡主反目的假相来。 天地良心,他上无愧于陛下,下对得住弟兄,对王爷和郡主那是记一辈子的感念恩德,反目反目,说得倒是容易,该怎么反目,郡主诶,您倒是给个章程呢。 他这张苦瓜脸意外的比任何解释掩饰都来得管用,受命于穆霓凰暗中观察杜康身边动静顺带保护这位守备大人的王府侍卫已经看到两拨效命于不同势力的人将“杜大人亲拜穆王府,老主子翻脸不认人”的戏码绘声绘色传递出去的动作。 明日朝堂之上想来有一场热闹好瞧了。 杜康杜守备从穆王府出来,虎着脸上马闷头直奔巡防营衙门。杜康出身南境军,原是南境军中霓凰郡主的旧部,数年前京城巡防营守备一职出缺,苦无合意人选之下下旨各君侯推举,由穆王爷出面亲自举荐,凭着战功晋升入京。 虎将入京施展拳脚无视各路神仙权贵的明言暗示,只管效忠帝王守备京畿,一时间把个金陵城内外打造得有如铁桶一般,以此报效陛下报效大梁。 云南穆氏带他不薄,他待穆氏同样情谊深厚。故而得知郡主回了金陵的消息不敢待慢,反正他与穆氏的旧日情分满京城还有几个不知道的,没的顾忌许多倒让饶舌的小人得了逞。他带着礼开开心心进了王府还没来得及多盘桓一会儿,就被郡主一番疾言厉色的逼问吓得面无人色手脚发软。 什么时候他的府邸成了逆贼的窝点,巡防营守备威严全无到连乱臣贼子都能随意出入他的府宅互通有无了这些个眼线耳目深埋府中,但凡透露出去一星半点儿要紧的消息,等着他的都是万死难赎的罪过。 杜康离开穆王府时虽得了霓凰郡主嘱咐有了几分城算,可谁遇上后院进贼的事心里头不七上八下没着落一下,他在金陵带兵多年,管兵丁的本事有,后院家中的事务都交付给了无知妇人,可见娶妻娶贤,光漂亮脸蛋儿要不得啊。 郡主有言在先,这两日府中若有风吹草动当静观其变,他想来想去干脆不回府了,去巡防营调心腹手下将四下里围个水泄不通,就等着来个瓮中捉鳖 尽管先前与霓凰定计时就料到会有人忙不迭地蹦出来拿穆王府和杜康的交往做文章,可这才不到一日的功夫,这些人就按捺不住派爪牙到朝堂上蹦跶,照样让这位英武的陛下额角青筋迸现眼皮直跳。 好啊好啊,这才消停了多久,忙不迭的都出来作幺蛾子,朕的兄长许诺了你们多少好处,让你们拼了命的为他效力 朕通向皇位的道路,是朕的亲人手足们付出心血浇筑出的,朕战战兢兢高坐武英殿,难道是为了看你们如跳梁小丑般对朕指手画脚为所欲为 登基之后见多了朝廷官员各怀私心,摆着清正廉洁的丑恶嘴脸却干着些违法乱纪的阴私勾当,真是杀不完的贪官灭不尽的腐败。 他冷眼看着御阶下涨红着脸义正言辞地出列指责杜康与穆王府过从甚密疑有不臣之心的两个御史撕心裂肺地咆哮着要严惩结党营私的穆氏和杜康,心里冷笑着不知究竟谁才是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之人。 想想故去的小殊,想想血洒边陲的将士们,萧景琰不由厌恶着必须留在这座宫城内的自己。天高云淡,鸟飞鱼跃,何处不是大梁朝率土之滨,倘若祁王兄还在,他定已与小殊结伴同游天下,而不是在这里面对这些国之蠹虫。 “陛下,穆氏一方诸侯异姓王,不知避嫌私交朝臣,窥探京城防务是何居心陛下圣明烛照,应严惩不贷以警来者。” 听听,多耿直的朝臣,多危言耸听的谏言,不从其所谏他萧景琰就是昏君,不遵其所想大梁就要亡国了么 御座上的帝王脸色一阵黑似一阵,若非计议已定,他绝不会耐着性子听他们说这些子虚乌有的罪状。 为大局计,为彻底抓幕后元凶个证据确凿,眼下这口气,他忍 “照卿所言,穆王与杜卿私相授受,可有实证” “杜守备昨日携礼物出入穆王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何须实证” 御史无耻得理直气壮,被他目光扫过的臣子们大多缩了缩脖子,谁都不愿来当这个出头鸟。 “风闻言事固然是御史本职,诬蔑王侯的罪名你也承担不起。杜守备乃本王作保举荐,与我穆王府有旧满朝有几人不知家姐入京见驾述职,杜守备出于往日同袍之谊来拜望一番何错之有。莫非御史大人你从不与同僚饮宴从不与同侪往来” 穆王爷从年轻时起就是个混不吝的主,如今膝下儿女俱全了依然不改痞子习性,越是遇上这些个不着调的越来劲。 之前姐姐与他商量着在朝堂上诓骗一回献王党羽时他就兴致勃勃觉得有趣,当真亲身上阵反倒觉得无趣起来。这样愚蠢的党羽也能来者不拒收在麾下听用,可见献王缺人缺得厉害,注定了难成大器。 本就手无实证凭空捏造,再被穆王一顿抢白御阶下恨不能一头抢地的御史意识到他们本以为手到擒来的参奏似乎并不若他们策划中的顺风顺水。拥兵自重的藩王和胸无点墨的莽夫相互勾结威胁京城防务,陛下即便没有当朝问罪,心里也该存下个疑影才对。 结果呢,藩王大大咧咧在朝堂上同他们争辩,陛下冷脸旁观一言不发,连那个莽夫也像是得了吩咐静静立在一旁,看他们的眼光活似在看死人。 这这全非他们所料的情形,陛下的反应尤其不对劲 两名御史面面相觑,忽然间意识到他们或许愚蠢地充当了旁人试探虚实的出头鸟,拿自己的前程和身家性命陪人打了这场没有希望的赌。无人会出来应援,也无人会为他们求情说话了 察觉到自己面前就是悬崖,背后重重追兵,进退维谷的两人倏地惊出一身冷汗,互相交换了个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颜色,两人心知肚明,如今唯有奋力自救一搏方能见着一线生机。 “陛下,臣等平素相交无不赤诚坦荡” “陛下,臣等与杜守备相交也光明正大,无事不可对人言啊。”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穆王爷家学渊源久经历练,自认做起圣人学问来或许力有不逮,耍嘴皮子嘛,当不输任何人。 “陛下,臣等坐而谈天多为交流学问互通” “陛下,臣与杜守备也就是话说不上三句,直接演武场上见高低。” 两御史两眼一抹黑险些当堂晕厥。参奏参奏,不都是御史牙尖嘴利刀笔如剑,什么时候轮到被人不住抢白,胡搅蛮缠地耍赖。遇上个不按规矩办事的穆王爷,有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滋味颇不好受。 “臣,臣,臣以为” “凭着以为就能平白诬陷藩王,参奏朝臣”穆王爷怒而拂袖,转过身向御阶之上的帝王义正言辞道,“陛下,御史固有风闻言事之责,然仅凭无端揣测就给臣扣上勾结朝臣意图谋逆的罪名,臣承担不起。我穆氏自大梁开国以来即尽忠报效从无二心,血洒南境虽死无憾,我穆青若有朝一日追随先祖脚步埋骨沙场当引以为傲,而不是被这些个奸佞小人诬陷,冤死在武英殿上” “咕咚”“噗通” 伴随两声异响,两位御史脸色发青当堂昏厥。 两个出面参奏却被当成出头榫子直接拍扁的御史已无还手之力,余下满殿朝臣噤若寒蝉伏地请罪。有胆大的偷眼往上那么一瞟,御座上的帝王面色如墨神情木然,扫过朝堂下群臣时寒意袭人,让人背脊透凉不敢多置一词。 萧景琰铁血帝王的名号不是叫假的,在他帝王威仪压制之下即便坦荡荡的朝臣亦乖觉得很,何况那些心怀鬼胎的,个别胆小的只差没吓得当场打摆子。 为了配合帝王和姐姐的谋划跟着装相的穆王爷也难免俗,不过这位不大安份的藩王暗自腹诽的话若要说出来,少不得惹来同殿朝臣们的唾沫星子洗脸。 还以为这冰冷无情沾满血腥杀戮的御座已然磨灭了曾属于靖王殿下的耿介固执,现在看来,牛牵到金陵,还是头牛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清楚地察觉到萧景琰打算不管不顾直接杀了这两人的 幸好,他咬着牙忍了,又何尝不是种遗憾 就在满朝臣工为帝王之怒所慑满心惶恐无暇他顾之际,武英殿大敞的殿门外悄无声息地走来一道身影,习惯了淡妆素鬓岁月留痕的女子步履坚定而轻盈地走到殿外,不悲不喜简简单单地向帝王略略颔首,随即如来时一般无声离开。 萧景琰强忍怒火与不耐等的就是她这一点头,他们精心筹划又反复推敲多次才定下此计。既已知金陵城中又有人想翻云覆雨,索性故意留下把柄任由他们攀污弹劾,不是爱在重臣府中安插眼线吗,不是善于拉拢官员为其党羽么,从杜康府中眼线出手顺藤摸瓜,这一夜之间你来我往好不热闹的景象全然落入派出精锐心腹盯梢查探的萧景琰的案头上。 降伏猛虎必先断其利爪、拔其獠牙,使其首尾不得相顾,且一击须得必中,不留喘息余地,方能置敌死地再无苟延残喘之可能。 既然他们自寻死路要拿穆王府做筏子,很好,朕成全尔等。你们借早朝大吵大闹,霓凰郡主亲自率兵突袭昨日查证后的几处“互通有无”的府邸,连带着一处眼线进出频繁的茶楼掌柜小儿也被一并秘密收押看管。 萧景琰杀意渐浓,眯起鹰眸注视着御阶下已成弃子的两名御史。霓凰郡主既已大功告成,这两个人,就没用了。 “御史元芳、洪烈罗织罪名诬告藩王,以下犯上罪在不赦,押入天牢,严加审问” “遵旨” 柳皇后凤冠珠翠无风轻抖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抹额下长睫微颤半掩明眸藏起她真正的情绪。与她相对而坐的霓凰郡主将前因后果讲得清楚明白并无赘言,她这个皇后再蠢也该懂了。 “郡主,陛下为何不亲自来对本宫言明本宫并非不通世事的闺阁弱女,陛下但有钦命,本宫定” “皇后娘娘,来见娘娘非出自陛下授意,是霓凰擅作主张,娘娘万勿多心。陛下心怀天下持身中正,本欲命有司审问过后待证据确凿再作定夺,霓凰窃以为柳氏以诗书礼乐传家家风严谨,即便有个别不肖子弟也都是不争气的旁系,为此连累柳氏清名被毁实在不值。” 霓凰郡主满上杯盏执杯一笑,“些许蠹虫柳氏自己料理也就是了,何必闹得尽人皆知平白被不相干的看去笑话” 穆霓凰此人半生军旅铁血,外人看来全无半分女儿心肠,曾几何时起扮起温柔乡解语花来了 柳皇后尽管先松了口气,却不敢轻易点头应下。她芊芊玉指捻动着宫装袍袖下母亲相赠自小佩戴从不离身的珊瑚珠串,一颗心半是为柳氏家族担忧的急迫半是对穆霓凰特特相告的疑惑,理智同情感交汇煎熬着,怎不令她忐忑难安。 踌躇犹豫许久,来自母族血脉相连的牵挂终究胜过了她身为皇后的理智,柳皇后藏起不小心流露出的女儿柔肠,抿唇正色道,“郡主此来相告,是一番好意还是另有所图,还请明言。” “不敢言有所图,一个小小的请求而已。” “郡主” “不瞒皇后,臣随拙夫久驻东海,现今年岁渐长精力不及少壮之时,兼之臣十分思念故土南境,此番入京本意是向陛下请求卸甲归田,然而陛下似是不允” 原来如此 柳皇后闻言暗暗松了口气,庆幸穆霓凰所求确实不算离谱,只不过 “国家大事,本宫幽居深宫本不应多言,郡主既有所请本宫也只能尽力一试。本宫猜测陛下心系家国,不允郡主离开东海恐怕苦无接替将领,郡主不妨好好想想,如有合意人选荐于陛下,也可解陛下困顿。” 柳皇后此言霓凰郡主如何不懂,思及前日觐见陛下时陛下也是百般为难,她除了长叹一声亦无计可施。 “如此有劳皇后,霓凰告辞。” 直来直去惯了的穆霓凰难得多费口舌为皇后讲了这许多,正事说完闲话不能再坐着也无甚意趣,当机立断饮尽杯中茶水,起身告辞。 恰好柳皇后也急着料理娘家突然冒出来的糟心事无心留客,礼数周到地送了郡主出了椒房殿,转头便吩咐身边的心腹宫女。 “传本宫旨意,午后请柳太夫人进宫一叙。” 迎着时值正午的阳光,柳氏高耸的后冠上九凤起舞栩栩如生,南珠妆点其间熠熠生辉,耀眼刺目得令人望而生畏。宫中人人尊称她一声皇后在面上不敢有分毫怠慢,又有几人还会唤她一声“寒烟”,体谅她内心的苦楚 “去兴国侯府上问问,倘若言侯夫人有暇,请她午后一同进宫来见罢了,还是不要了。” “娘娘” 这言侯夫人,请是不请 “只宣柳太夫人就好,去吧。” 小妹与言侯现如今看起来是夫妻和乐相敬如宾,私下里是不是还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她实在拿不准。 一桩强加于她的联姻拆散了一对有情人,也险些毁了小妹与柳氏的血缘亲情,现在想来她都算不清划不划得来。 想想,又是一声叹息,一句无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惊蛇 不过两天的功夫,献王在京城中布下的各府眼线被拔除大半,连城东隐秘的“称心茶楼”也被捉走了掌柜小二封楼打烊。 皇帝这一手奇袭迅如闪电,整治得献王在京的人手元气大伤,余下未得传信避过此劫的眼线断了茶楼处的受命,多少有些心慌错乱各自藏身府内不敢妄动。 被抓入天牢待审之人有硬骨头的自然也有胆小怕事挨不过刑讯逼供的,只消有一个人开口,剩下的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霓凰恭喜陛下胜券在握。” 献王谋逆刺杀皇帝一案大有斩获,萧景琰的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究其原因说到底献王名义上分封献州为王,实则等同于流放,贫瘠荒僻如献州都能让献王折腾出风浪来,献州百姓已不知被他盘剥成什么样子。 以全国之力敌一隅萧景琰从未想过他有输的可能,当务之急是如何查实证据处置献王一党还献州百姓一个清平安乐。 “郡主擒获的眼线除了互相指认外,大多直指称心茶楼。茶楼的掌柜小二却拒不肯招认,更不吐露幕后指认之人。” “陛下担心茶楼掌柜被抓会惊动幕后操纵之人龟缩起来不敢轻举妄动” “不止如此。京城这边断了联系,朕想献王也会” “不如陛下和臣打个赌” 名满天下三十载的霓凰郡主倏尔顽心大起,即便御座之上的九五之尊也得败下阵来。萧景琰无奈地纵容儿时玩伴的神来之笔,默默回味着心里应运而生的亲切和怀念。 “赌什么” “献王性子急躁又无甚才能,身边若无高人指点再给他二十年也不可能做大到今日这般,从前兄长正是先行扳倒谢玉,令他自己乱了方寸,这才轻而易举地扳倒了他。霓凰猜想定然又有高人为他出谋划策,先不论高人是何人又打的什么主意,此人绝不仅仅只有称心茶楼这一处据点,狡兔尚有三窟,献王又是个浮躁无能之辈,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就此蛰伏陛下信不信,数日之内京中必有异动” 萧景琰闻言轻叹道,“霓凰足不出户已推断得八九不离十,豫津离京前向朕进言,猜测献王身边的高人多半是誉王身边的那个秦般若,此女对朕和小殊怀恨在心,忍气吞声多年诈死逃生,藏在献王身边将他操控于鼓掌之间十分不好对付,若单单只是献王一人朕又有何惧,秦般若唉” 先前对此一无所知的穆霓凰听闻萧景琰一语道破秦般若的存在颇为惊讶,她久经沙场又见多识广,只诧异了片刻便对言豫津的判断表示赞同。 “陛下放心,任秦般若精似鬼,当年还不是落入兄长手中,言侯既然猜到其身份,也应早有安排,何况霓凰在此,大统领在此,绝不会坐视他们危害百姓动摇大梁朝局。” 宇内第一巾帼女将郑重其事许下的承诺,如何能不信。 萧景琰暂且放下萦绕心头的忧虑,举杯相敬儿时旧友。 “霓凰能在此时回京助朕一臂之力确是朕的幸运。” “陛下言重,臣愧不敢当。” “寒烟那里,有劳霓凰了。” 穆霓凰愣了愣,随即频频摇头。 “此事霓凰也是得了高人指点,非一人之功,霓凰不敢贪功冒领。” “哦,霓凰身边也有高人” 萧景琰见她一时有些紧张,不由打趣道。 “陛下,霓凰是得了言老侯爷提点。” 言老侯爷愣神的人换成了萧景琰,帝皇不自觉地自顾自饮尽杯中美酒,浑似忘了穆霓凰的存在一般,思绪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言侯豫津,梁帝陛下倚为股肱,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天子爱臣,已无几人记得他年轻时醉心杂艺纨绔荒唐的过去。他的改变快得恍若隔世,似乎一夜之间,言豫津就不再是那个少不经事贪玩爱闹的半大青年。 在那之后,言老侯爷突然上疏请旨,将兴国侯的爵位传予其子,随后退居山间道观潜心修行不问朝局。言豫津也收起吊儿郎当的性子,一门心思辅佐陛下处理朝政,和萧景睿两人一文一武珠联璧合,堪称武朝双璧成为萧景琰的左膀右臂。 但是言豫津摇身一变的速度着实太快,快到任谁都觉得浪子回头固然好,这位的决断却快得实在异乎寻常,而熟知内情的人无不三缄其口,力求埋葬这段并不光彩的往事。 事情发生在十几年之前,柳氏当时的老爷子中书令柳澄大人在一次朝会后与他私下相商,言道家中尚有一孙女儿云英未嫁待字闺中,其时被太子纳为太子妃的柳氏大小姐寒烟早已正为东宫,而柳家确是还有位幼女初初长成尚未出阁。 柳氏诗书传家门风谦谨,教出来的女儿十有八九不会错,言老侯爷虽未满口应下,却惦记着儿子的终身大事匆忙间回了府向独子提起此事。 豫津此人虽看起来不着调了些,骨子里受言氏家规教诲甚是循规蹈矩,当即恭敬答道人生大事当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并无意中之人,但凭父亲做主。 言、柳两家的婚约就此达成,饶是言豫津就在螺市街清乐坊出入,也仅止于听曲观舞,不敢有丝毫逾越之举。听闻要娶媳妇儿,言小侯爷一时兴起背起行囊乐颠颠地再上琅琊阁。 琅琊阁上回断言他的妻子将会是青梅竹马,柳氏的幼女清溪幼时也算熟识,琅琊阁的论断不算错,这回他想求问的却是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我不信,我不信” 他兴冲冲赶到琅琊山,按照规矩把疑问写下放置于格子中,三天之后等来的批语却如同一盆冰水兜头罩下,他魂不守舍地将批语掖进怀中摇摇晃晃下了山。 之后言侯豫津虽如约与柳氏缔结姻缘,两家的关系却并未因联姻而热络多少,反倒是言老侯爷退避道观不见外人,柳澄大人几次三番亲上城外寒钟观求见都未曾得见。 兴国侯夫妇结缡多年始终相敬如宾,直到近些年膝下儿女双全且都渐渐长大,夫妻二人少不得为孩子的事儿凑在一块儿商议,这才显得亲近和软许多。 而这打击得言侯豫津体无完肤心灰意冷的批语,却是来自一个当时不过七八岁的稚子之口。 也是他远赴琅琊去的时间不巧,蔺大阁主正巧“云游四方”不在阁中,琅琊阁中一时寻不出与闺阁女子相干的消息,三日之内信鸽也来不及到大梁金陵打个来回了。 其时已然成为南楚少师的梅东冥恰好在琅琊阁小住,跟着师尊学习所谓的“神棍”的本事,他本身灵性过人前所未有,只要身在南楚即便不在神殿内得祭祀祭祷加成,也能凭借“观镜之术”窥得寻常人的命运轨迹。 被鼓着包子脸不住纠缠的小小少年经过一番“观镜”提笔草草写下批语,便被蔺家的两个小屁孩儿拖出去陪着一起玩耍去了。 而这张价值远超百金的南楚少师亲自占卜的结果,则在言豫津赶回金陵派人明察暗访后才证实不幸言中 姻缘天定,红线传情,柳家好女,情有他系,其志不移,其心早异,瓜扭不甜,成人美意。 “柳氏二小姐当时为人所蒙骗,心系之人乃是个不学无术油嘴滑舌的不肖子弟。柳大人为了拆散两人一念之差做主为孙女儿定下了兴国侯府这门姻亲。” “是啊,却险些亲家做不成闹成冤家。言侯自觉对不住豫津怒而退居寒钟观,言柳两家几乎反目成仇。” “这些事陛下还记得如此清楚。” “哪里忘得掉,过去那些事总是历历在目,无论你我,又有谁真正能忘记” 铁血女将军莞尔一笑柔和了几许肃杀之气。 “不管怎么说,这次言侯提点我进宫寻皇后娘娘,应当是放下那段恩怨了吧。” “都已儿孙绕膝尽享天伦,再多的怒气也该消了,何况言老侯爷为人大度,想来也是等待一个契机。” 穆霓凰不由想起自己十多年来与聂铎夫妻携手生死与共的情谊,心底缓缓淌过暖流,帮她重新振作起精神。 她还盼着此次入京能凭借些许功劳,求得陛下松口放他们夫妇回归南境呢。 廊州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来得急骤,一夜风雨过后落叶满地黄绿交杂,清早的就有杂役挥舞大扫帚清扫路上的落叶,免得踏来踏去踩得多了,将层层叠叠的落叶踩成污泥。 宗主居所外整整齐齐排了十多个帮众,手上捧着或高或低一摞摞的竹简文书,低着头静静等候着大气不敢多喘一下。 这宗主居所内的宗主是个好脾气性子和软的,可怕的是另一个江湖煞星,凡事只凭喜恶从不讲情面,在他的分界中只有两种人,一个是他喜欢的,目前唯独寥寥数人而已,另一种则是不相干的,则囊括了放眼四海除了第一种之外的所有人。 这位智力有碍的江左盟最强客卿长老牢牢固守着宗主的居所甚至片刻都不肯让宗主离开他的感知范围,在数名帮众毫无招架之力被他不分青红皂白直接丢出宗主居所之后,受命于莫大长老的帮众们纷纷学乖了,在宗主和客卿长老起身之前,没一个敢擅自搅扰到他们的好眠。 在这阴雨天容易胸闷气短的梅东冥是总是难以入眠,只有从小到大一起同进同出同榻而寝的飞流叔知道他细碎的小毛病,为夜半三更犹觉不适的他端茶倒水拍背顺气,入睡得晚自然也就起得晚了。 若换作从前,他定不忍让人候在门外苦等多时,定然早早起身迎他们入内。眼下哼哼 人说爱屋及乌,自然也会恨屋及乌,识破了莫临渊的真面目,看透了他贪婪诡谲的心思,从前的悉心教导都成了心怀叵测的代名词,他敬重了十多年的大长老对着他所钟爱的江左盟都能痛下杀手义无反顾地将之推向死路,何况区区一个梅东冥。 父亲,可怜你自认半世才子半世儿郎,识人的本事却糟糕得很哪,你亲手把你的儿子和亲信托付给了一个狼子野心的莫临渊,却没想过为我们留下一条生路么。 莫临渊自那日答允了彻查青州、池州之事后便再没了音讯,他从未奢求过莫大长老真会把他的女婿何欢交出来背负罪责,但为了警示莫临渊不让他做出过分之举,他每日里带着飞流叔从起床开始就在莫大长老身畔“学习”盟中事务,莫大一次两次驱赶他不走,总不能举着刀剑把他杀了吧。 不过怎么说莫大长老走过的路比他吃过的盐都多,对付他的法子不消三日便流水价地摆在了他居所内的案头上。 举凡江左盟下辖所有鸡毛蒜皮上报的事务不管多巨细靡遗一概从大长老麾下的一些专司处理杂事的帮众手上被移送到他这个宗主的手边。 美其名曰,江左盟的事务本就该由宗主亲阅,然而真正的机要大事依然握在他莫大长老的手中不曾放开分毫。 一日日一堆堆的竹简,从高到低,从有到无,无论巨细靡遗梅东冥从无怨言,芝麻绿豆大点的事都耐心仔细读完,一字一句刻下批语待日落之后发还大长老处。 他在磨砺自己的性子,一再告诉自己这里不是他的家,江左盟里的人也都不是他的爹娘,他受江左盟恩情被抚养长大,做这些仅仅回报些许而已。 他不断告诉自己,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应该还有转机,应该还有转机,他必须静心、等待,不出手则已,一击不中则退路尽断。 “飞流叔,该起了,暖暖要做事了。” “继续睡,不想起。” “不行,外面还有人等着暖暖,那些都是暖暖的责任,”视线避无可避地落到榻边剑架上一柄看起来陈旧的长剑上,剑柄的上的裹布都已被磨得硌手,抽出长剑多看几眼,剑刃上还有几处细小的缺口触目惊心。 当时这柄长剑被人连同盟中文书竹简一并送到他的案头时,他的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响,不知过了多久才清醒过来,自己已经被一脸忧虑的飞流叔紧紧拥在怀中。 他不大记得当时怎么安慰飞流叔,只是听南飞说起时依然一阵后怕,只说他脸色煞白瞪着一双眼睛无神地看着门外的某个方向,意识空茫气息微弱,口中喃喃重复着一个人的名字 甄平叔 江左盟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无冕之王,洋洋得意地坐在他的王座上,错手交握着他的拐杖,肆无忌惮地发号施令。 梅东冥自认不是恋栈权位的人,他曾单纯地希冀着身边所有的人都开心满足,现在回过头一看才发觉当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天真。 从甄平叔踏出江左盟起到他的佩剑被送到他的面前,只不过短短两天的时间。这两天里甄叔经历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仅仅从他说过的那些话可以推敲得出他意在与留在江左盟内的其他赤焰军旧人联手对抗莫临渊。 这一举动本身就是火中取栗的险招,且不论昔年的赤焰旧人还有多少肯横下心来与他同仇敌忾,即便有,和势力盘根错节的大长老比起来也无疑蚍蜉撼树。 偌大一个江湖帮派,赤焰旧人的势力在莫临渊有意无意的清洗下早已凋零得所剩无几,而他自幼被隔绝于总盟之中,既无威望也无心腹,莫临渊又早在他身边和住所之外安排了眼线,他是进也进不得,退也无路退。 甄平叔的事绝不能放着不管,寻找个合适的机会,他必须得去四处查探一下。 “飞流叔,这两日还有人在屋外盯梢么” “没有,不敢。” 自认蛰伏顺从了这么久,多少总能麻痹莫大长老的警惕心,飞流叔功力深厚耳力非同寻常,住所内外的动静都瞒不过他。但莫临渊此人心思细密诡计多端远超寻常人,他若当真放下警惕,必然不会把人撤得干干净净,这样空门大露自暴其短的做法,无疑是布下了后找等着守株待兔。 “看来大长老想等着我先出招。” “暖暖” “呵,没事。不能再赖床了,飞流叔不饿吗” 飞流的世界里“好吃的食物”是排在数一数二的位置上的,唯有苏哥哥和暖暖能让他放弃美食的吸引,连蔺晨哥哥那个大坏蛋都得退位让贤。 默默地摸摸一夜下来饥肠辘辘的肚子,飞流一骨碌从榻上翻身而下,拽过床边衣架上的衣衫草草穿上了事,眼睛直勾勾盯着固执地起身后坚持先为他整齐衣衫的梅东冥。 梅宗主低垂下头专心致志地为飞流叔重新将内衣外衫一件件侍弄得整齐干净,漂亮地给衣带打上绳结,再把他按坐下来细细梳捋乌发挽成发髻佩上发带。 “暖暖的飞流叔果然英俊潇洒。” “暖暖” 今天的暖暖,好奇怪 飞流疑惑地眨眨眼,再眨眨眼,怎么也想不明白。 “飞流叔去开门吧,早饭放久冷了就不好吃了。” 尽管满心的疑惑不得甚解,飞流的注意力依然被转移到了门外的美食上,他兴冲冲地跑去开门的那一刻,错过了身后梅东冥从袖笼中滑出的一枚紫黑色的丹药。 一枚丹药,一杯清茶,一次赌博,一条性命。 郁郁葱葱的松柏散落院中,是莫大长老居所内仅有的点缀,他近些年来格外钟爱这份苍劲挺拔历久弥新,虽不似梅兰幽香扑鼻,它们的坚韧葱翠却是他这个眼瞎的老头子也为之倾倒的。 院落外熟悉的脚步声有些不同往日的沉重,他看着长大直到再也看不见的孩子,这段日子神思焦虑坐卧难安的滋味儿不怎么好受啊,连一贯从容淡定惯了的步伐里都不免透出急躁。 一个多月了,难为他能忍这么久才来,在他这个年纪又缺少见识历练,能有如今的心性城府足见蔺晨调教有方,很不容易。 “宗主来了,怎不先报给老夫,老夫也好出门迎接。” 他说的是客套话,人却照旧挺直腰板儿立在廊下一步都不曾挪动。仿佛在告诉旁人,在他的眼里梅东冥还是那个少不经事青涩可欺的梅东冥,江左盟宗主这个唬人的身份说出来不过能吓唬吓唬外人罢了,对他还是趁早省省吧。 “莫大长老德高望重,我一个乳臭未干的后学晚辈哪儿敢劳您大驾亲迎。”梅东冥撇下大长老院外的几个守卫径自闯了进来,他就不信“宗主”这个招牌连区区几个守卫都能不放在眼里,“我有要事相商,大长老请” 梅东冥难得强硬起来即便莫临渊也不好当着下属的面直接驳斥,哼了一声反身拄着拐杖回转屋内。 “飞流叔,暖暖有重要的事要和大长老商量,你帮暖暖在外面看着,别让任何人进来好吗” 飞流得他吩咐,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转身到了院门处警惕地张望守卫。 梅东冥笑意浅浅,看了眼那个心无旁骛关怀爱护着自己的身影,袖笼下的手紧紧攥成拳,别过身追着大长老进了屋。 莫临渊的居所远较外人所能想象到的更为陈设简练,除了最起码的榻几桌案书架柜橱,多余的摆设竟是一件都无,总盟里的人交口称赞其节俭质朴的品德,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他只是眼睛不能视物才撤去了屋内多余物件,早些年他房内屋外成排的兵器架可是江左盟一景。 “老头子眼瞎不便,宗主不嫌简陋请自便就是。” 莫临渊熟稔地摸到矮桌撩开下摆扶着拐杖徐徐落座,手上的拐杖也被稳稳地放在身边。自他失明之后,这根拐杖就成为了他助行防身的器具,日子久了也成了他权威的象征。 “宗主来找老夫总不是来闲聊的,宗主憋了这么久,有什么想说的尽管开门见山。” 矮桌边的红泥炭炉上咕嘟咕嘟煮着水,桌上茶壶里空空如也,屋子的主人自顾自稳如泰山,全无寒暄待客之意。幸好不速之客没指望过能得到什么盛情招待,自己动手取了茶加了水,幽幽的茶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让闻者精神为之一振。 梅东冥拿过茶盏,为自己斟上一杯,举杯嗅上一嗅,“茶汤浓郁,汤色如碧,果然好茶。可惜了” 明知他话中有话,本不欲接口陪他玩不入流小把戏的莫大长老眼瞎后格外灵敏的耳力捕捉到几不可辨的物事沉水声,心中微凛沉声道,“宗主这是做什么” “此物名为九转断魂丹,遇水即溶无色无味,服下去盏茶的功夫就能夺人性命。” “宗主莫非觉得毒死老夫就能真正把江左盟拿捏在手未免太高看了你的本事,小瞧老夫的手段” “莫大长老此言差矣,我梅东冥何德何能敢对大长老下毒手。这九转断魂丹,是为我自己备着的。” “你敢要挟老夫” 莫临渊声音猛的拔高,失明的两眼徒劳地圆瞪着隔桌而坐的梅东冥。 “大长老” “站住” “无事退开” 院外守着的几个人哪里是飞流的对手,量梅东冥也不敢当真做出过激之举。 “暖暖” “我没事,请飞流叔替暖暖看着点外面,莫要放进一个人来” 梅东冥手上把玩着化入九转断魂丹的茶水,笑容莞尔着高声嘱咐院外的飞流叔。他是势单力薄没错,可只消有一个飞流叔,控制住这一隅绰绰有余。 “莫大长老,我的来意不必多说,你我心知肚明。” “自然,老夫就是在等,等宗主何时沉不住气了来找老夫。宗主虽然年少,却远比老夫意料中的更沉得住气。” “大长老谬赞东冥愧不敢当,待到今日方来不过是因为近日里东冥才有机会拿到这颗药丸罢了。” “拿到又怎样,你能耐老夫何” 梅宗主浅淡的笑容中带出几许无奈,面前倔强固执的老人是他仅见的对手,也是他生身因果的起源,他对自己知之甚深,若非走到绝境无计可施,他决不愿与这难缠的老人为敌,但该出手时他也不会手软。 “大长老果然年纪大了记性也差了,方才东冥就说过,这丹药,这杯茶,都是为东冥自己备下的。东冥既救不到自己想救的人,气急败坏之下难免做出玉石俱焚的傻事来。” 你这悠闲从容的口气像是气急败坏的人么,“老夫闯荡江湖几十载,从不把威胁放在眼里,宗主以为拿出这么一颗药来就能骗过胁迫老夫就范” “莫大长老还着落在东冥身上图谋甚多,东冥不得已拿自己赌上一把,押上性命赌大长老还舍不得东冥就这么死得毫无价值。” “且慢你待如何” 梅东冥死在江左盟会令江左盟顿成众矢之的,留着他有用之身以后还可以对抗大梁君臣和那个神出鬼没难缠至极的蔺晨。一想到自己到了这把年纪居然还会受制于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莫临渊就气不打一处来,脸色黑沉似铁。 “甄叔在你手里,放他出来,我保证他绝不会再与你作对。” 果然是为了甄平 “不愧是梅长苏的儿子,赤焰旧部在你眼里的地位非比寻常啊。” “大长老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手里的赤焰旧部可不止甄平一个,其他人你就不救了” 听到预料中的答案,说不懊丧是假的。甄叔果然联络了盟内父亲的旧部以卵击石对大长老下手了,可叹他们棋差一步满盘皆输,眼下全都成了大长老的阶下囚。 幸而莫临渊是个瞎子,不然他的倦怠无奈都会变作莫临渊手中的利器,他与之对垒的胜算也会更小上几分。 “赤焰旧人在盟中早已所剩无几,除了甄叔余下的都不成气候。没了首脑,小卒子们自乱阵脚不战已败又哪里会被大长老放在眼里。” “即如此,我更不该成全你放出甄平任由你们垂死挣扎给自己添麻烦。” “大长老决意不肯高抬贵手,甄叔等人也就没了生路,东冥无能救不了他们,更无颜面见九泉之下的父亲。看来这杯茶备着还真没错,少不得给自己一个了结。” 梅东冥说得决绝,莫临渊却只当他色厉内荏全不放在眼里,冷笑着抓起拐杖作势欲起。 “老夫一辈子最恨遭人威胁。宗主舍得自己性命的话不妨一试,看老夫会不会心软” “莫大长老不愧是莫大长老。也罢,只当梅东冥自己命不好,亲自试试琅琊阁出品的精品。” 闭目举杯仰头,碧色的茶汤近在咫尺 “呯” 玄铁拐杖挟着劲风扫落茶盏,茶盏被莫临渊一杖敲成碎片,茶汤洒落一地。 梅东冥眼中闪过释然的得色,不无惋惜地看着周遭满地狼藉道,“大长老又何必多此一举,东冥手下人虽没有,毒药却是要多少有多少” 莫临渊火冒三丈眼里几能喷出火苗来,他恶狠狠以杖顿地像是要把地板穿出个洞来,但他不愧横行江湖枭雄半世,得失取舍之间毫不犹豫,既然想明白要在梅东冥手上输一筹,不如输得干脆爽利 故而梅东冥随即便听他很恨从牙缝中挤出的话,心中的大石也总算落了地。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梅东冥,记住你的话,看好甄平,别再放他出来碍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步步 两日之后,甄平和几个心腹手下一同回到廊州总舵,每个人都身上带伤神情颓丧狼狈不堪。 他满怀信心而去,损兵折将而归,这些日子被幽禁,身上的内外伤都不算重,令他颓丧的是他自以为计划周密天衣无缝,却连莫临渊的头发丝都没摸到便铩羽而归。 今晨醒来,看守之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这才带着几个心腹从廊州郊外的那座荒废冷僻的院落逃脱出来,赶忙进城回盟顾不上洗漱疗伤,头一件事便是直奔宗主居所。 “我不敌被俘又莫名其妙被放归,可是宗主从中周旋之故” “甄叔身上的伤可有大碍” 甄平来时梅东冥正伏案疾书细细审阅今日送来的帮务,自那日同莫大长老你来我往的一番机锋较量后,不但他身边和居所外明处的眼线守卫都被撤了个一干二净,连暗地里盯梢的都少了大半。 每日里琐碎的帮务风雨无阻地送到他的房外,这两日里的功夫他已算不清为多少帮众安顿了家小又周济了多少穷困百姓。 江左盟号称江湖第一大帮派,坐拥数万帮众势力遍布江左十四州,身为宗主的他倘若日日事必躬亲,光翻阅竹简杂事就足够耗去他泰半的精力,大长老此举不无震慑之意,也迫使他无暇多管其他的“闲事”。 这些都是在甄平“失踪”之后才发生的,这位江左盟长老甫一进门见梅东冥安然无恙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了大半,另一半记挂着追问梅东冥如何从莫临渊手里把他换将出来,自然全没留意堆了桌案上下的竹简。 梅东冥见他归来喜出望外,丢下手中刀笔拉起甄平上下仔细查看,确认他的外伤并不严重精神也堪堪尚好才算松了口气。 “甄叔无事就好,这些日子我日夜担忧你的安危。” “莫临渊还不敢杀我,只将我关在城外的废园中无法脱身,宗主可是为了我这把老骨头许诺了莫临渊什么条件” “我学艺不精,甄叔的内伤拖了有些时日,过会儿我让南飞给你把把脉,开个方子调理调理大伙儿才好放心。”梅东冥无意向甄平解释自己前日的所作所为,无论成败对错都是他自己的决定,成败与否也该由他一人承担,故而一味的顾左右而言他,“阿仲这些日子担心甄叔安危寝食难安,甄叔不回去见见他让他心安么” “宗主” “甄叔” 有些话,他本不该说;有些人,他本不愿伤。然而 “梅长苏的江左盟早已不复存在,您又何必耿耿于怀呢。梅东冥这个名义上的宗主不过一傀儡耳,江左盟第一人是谁尽人皆知。我不奢求什么江湖第一人的地位,只求身边的人都能平平安安的,成么,甄叔” 在甄平的记忆中东冥鲜少这般郑重其事地同他相谈,从总角孩童长成儒雅青年,他日渐长大到可以独当一面,然而在他们这些追随过赤焰少帅麒麟才子的人眼里,总还把东冥当作软糯可欺的孩童。他被一时的义愤冲昏了头脑,全然将东冥之前的警示一笑置之,贸然出手却连一搏之力都欠奉,最终铩羽而归还要靠东冥斡旋才得幸免。 这些日子被囚禁在不知名的地方生死难料,甄平反而冷静下来重新思考,对自己的愚蠢莽撞也算是想得透彻清楚。 因此回到宗舵面对梅东冥的殷殷关切又只字不提他这些日子与莫临渊不见刀光剑影的交锋,甄平焦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的担心溢于言表,屡屡追问总被东冥避开话题绝口不谈,万般无奈皆化作一声哀叹。 “是我,拖累了你。” 甄平的懊丧梅东冥看在眼里不是不动容不是不心酸,越是动容越不能将实情相告。莫临渊所做所为不违盟规不背道义,再苦再累也是他这个一盟之主应尽之责,但凡有一个字的抱怨从他口中说出来,传之任何一人听都只会责备他怠惰惫懒不思上进。 莫临渊使出这招来对付他,实是再明智不过的上佳阳谋。不愧是老谋深算的江湖耆宿,被他拿住痛处连挣扎的机会都不留下分毫。 “甄叔,安心回去养伤。我已然不是师长们羽翼下瑟瑟发抖的稚儿,行过冠礼就是大人了,就得拿出点大人的样子来。” “父亲当年将我留下为的是有朝一日解江左盟的危机,不是给姓莫的一个人做挡箭牌的,该做的我定要去做。” “甄叔已被莫临渊盯上,我所图谋之事您已不宜插手,就请留在总盟暗中筛选招徕可用之人,为江左盟留下一星半点火种也好,总算不致于辜负了历代宗主们的心血。” 不知是因为被郑重交付了重责,亦或是被梅东冥眼神中酷似乃父的坚毅所打动,甄平竟连些许犹豫都无,不假思索地满口应承。但在离开之前,他仿佛想到什么,几次三番徘徊踌躇着是否要说出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几时见过雷厉风行利索干练的甄平叔为难至此,梅东冥猜除了黎大叔也没别人能使他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对待了。 他俩都是自赤焰军时就追随父亲的旧人,二十多年前父亲远赴金陵图谋翻案,他二人即为左膀右臂助父亲成事功不可没,也是他们在功成之后没有选择回归朝廷接受封赏而是留在江左盟守护他们宗主的心血。 时隔二十年,他们也成了他在莫临渊重重樊笼下所剩无几的喘息之机。 他俩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甄叔这番欲言又止恐怕正是受了兄弟情谊的左右,情感与理智互相角力,干扰了他原本的思绪。 然而这个结他帮不了甄叔,只能由他们自己去解。化解的代价或许高昂,却是他们必须自己去承受的。 梅东冥缄默着回到桌案后继续他的“习作”,一心二用地留意着门外廊下的情形,直至甄平结束了他的纠结断然离开。 丢下刀笔,梅东冥疲累已极地靠上背后的椅圈,长长吁出一口气。 “飞流叔,你是不是也觉得暖暖太狠心了” “狠心,还是暖暖。” 坚实的臂膀代替了硬实的椅圈成了他的依靠,梅东冥深吸口气,告诉自已他只是想找个温暖的地方暂时躲一躲,这些日子他太累了,往后势必还会更累。 就这一会儿,容他歇一会儿。 午时方过,树影西斜,秋意渐至的庭院也被耀目的阳光洒下的光辉铺陈上一片温润的暖意。屋内孤独的东冥、懵懂的飞流,在斜阳下似成剪影。 许久许久,梅东冥打叠起先前的脆弱懊丧,振奋精神跪坐回桌前前,埋首案牍。 桌案上的卷宗竹简一点点削减下去,被飞流一摞摞叠放在门外的托盘上。 自从被飞流直接打飞出去几个后,再无人敢在梅东冥召唤之前踏进他的居所半步,因而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端着两碗银耳莲子羹和一叠糖酥年糕的女子,如何不蹊跷 “梅宗主,可愿尝尝我家郡主的手艺苏先生当年也曾赞不绝口呢” “骗人太甜” 飞流对食物有着与生俱来的敏锐,那份执着仅次于他对暖暖的保护。小时候梅东冥也曾担心过他的飞流叔会不会被坏人用糖葫芦拐跑再也回不来了,记得他天真地向师尊这般提问,师尊毫不客气地捧腹大笑了很久,笑的眼泪都一颗颗往外蹦才算完,末了揉揉他的发顶不怀好意地告诉他。 “放心吧,飞流会把坏人吃垮以后揍一顿自己回来的。” 飞流叔这种吃过你的东西才算认识你的本事梅东冥直到长大以后亲自领教过才算有了切身体会,故而不知名的女子被莫名其妙地放进屋子还得以将吃食端到他的面前,待抬头看清飞流叔手上还捏着的半块儿糖酥年糕,再配上他一脸写满“不好吃”的抱怨控诉,即便被成堆的帮务闹得头昏脑胀神思迟钝,也不难猜到此女来历颇不简单。 “姐姐说这糖酥年糕曾得先父夸奖可容在下品上一品” “不好吃” 东冥作势欲拿碟中粉白软糯的点心却被飞流直截了当连盘子一道抽走,三两下蹦高飞走跑没了踪影。 “梅宗主高明” 她费尽心思试了诸般手段都没能把飞流骗走,最后还是按照郡主的法子端来这碟带着“故人”气息的糖酥年糕才得以安然进了这个门。梅东冥就一句话的事儿就把人哄得没了影儿,可不是好本事 可怜梅东冥低头看了看桌上所余不多的竹简,再看看天色,思忖着幸好这大姐来的倒巧,不致于耽误他教功课。 只不过,在书案边谈话有失待客之道啊。 “如此姐姐请到小厅叙” “梅宗主” 在书案前一动不动坐了一下午,乍欲起身竟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的不知倒向何处。幸而身边的女子一手端着托盘,一手稳稳扶着他的手臂助他徐徐缓过神来。 “多谢姐姐,我不碍事,坐久了起身起得猛了些,有点晕。姐姐请。” 做婢女打扮的女子小心翼翼将他扶到小厅,却不急着搀他坐下。 “不妨先缓上一缓再坐下,梅宗主坐得久了难免气血不足,婢子带来的银耳莲子羹是郡主精心准备的,喝一碗甜甜嘴也好。” “有劳姐姐,只是这羹汤” 能做出让飞流叔铭记在心的“太甜”的糖酥年糕的郡主,想来除了那位驰骋疆场风姿无二、曾与他的父亲有过婚约的南境郡主穆霓凰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这位的手艺能做出令飞流叔时隔二十多年一尝便想起的糖酥年糕,她亲手“精心”烹调的羹汤真的能喝吗 梅东冥的忌惮实在是纯粹得一眼看过去谁都能看明白,女子笑得尴尬之余不得已为自己的主人美言几句。 “梅宗主大可放心,郡主是怕飞流长老不认婢子是她的属下见不到宗主,才故意将这年糕做出当年的味道来。郡主这些年来抚养少将军早练出一手好手艺,银耳莲子羹宗主大可放心一试。” “都说霓凰郡主是闻名天下的巾帼豪杰,没想到素日里还有洗手作羹汤的兴致,适才是梅某失礼了,郡主的手艺自然乐意一品究竟。” 他口中说着愿意尝尝,却仅是接过女子递来的汤盅放到面前的矮几上,随即敛衣坐下含笑温言道,“姐姐来了好一会儿,在下却还不曾请教姐姐的尊讳” “不敢当,婢子是云南王府霓凰郡主帐下听命的侍女莲雾,受郡主之名潜入江左盟前来面见梅宗主,替郡主带话。” 果然是她 “郡主千金之体,怎的亲来江左了我等江湖草莽虽一介白衣身份低微,却也仰慕郡主风采,得盼一见实为三生有幸。” 江湖传闻梅长苏死后江左盟全然落入莫临渊之手,这个梅东冥不过是莫临渊摆在台面的傀儡而已,今日一见两三句话互相试探下来,足见江湖传闻误人。梅东冥固然年轻,身体也不甚强健,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人,跟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累,绕不停的弯子打不完的转转。 忍不住心里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还得维持着礼貌周全,真是累也累死。 “婢子也是出身江湖草莽,习惯了直来直往不会绕弯子。明人不说暗话,郡主让我带话给梅宗主陛下已然派兴国侯亲下江左彻查江左盟勾结献王谋逆一案,梅宗主若不想跟着江左盟这条大船一同倾覆为其陪葬,郡主愿意襄助宗主一臂之力。” 梅东冥眼神一暗。他被成堆的杂务困在总舵已有数月,今日方知早先的猜测不幸一语成谶。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朝廷都要对江左盟出手了,虽说江左盟勾结献王谋反罪在不赦纯属自寻死路,父亲一辈子引为兄弟手足的九五至尊要拿他半生的心血开刀,也已是不争的事实。 “莲雾姑娘,在下能冒昧问一句,霓凰郡主为何派你私下来寻我又为何特意维护我呢” 莲雾微微一晒,摇头不答。 “姑娘不肯如实相告” “并非婢子不肯说,婢子只是郡主手下听用之人。倒是梅宗主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一再追问” “姑娘的意思在下懂了。郡主的好意在下恐怕只能辜负了。” “梅宗主” 明明有生路摆在眼前,他却执意不肯走,还要放脱也许是那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刚说他聪明,他就非得马上蠢给她看吗 “郡主与父亲,是有缘无份;我与江左盟,却是有份无缘。莲雾姑娘,劳你回去禀告郡主,东冥谢过她一番好意,逆案既交到兴国侯爷的手上,以这位精明似鬼,早已容不得梅东冥从中脱身而出。请她秉公办理万毋徇私枉法,以免救不了在下还要赔进霓凰郡主半世英名。” “梅宗主,你又何苦” 郡主说了有法子定有把握,他又何必把送上门的生路往外推 “姑娘该走了,请代为谢过银耳莲子羹的心意。转告郡主,梅东冥一条贱命死不足惜,若侯爷郡主有何驱策,在下定然尽心竭力绝不推辞。” 见他心意已决无转圜余地,莲雾也不多言,一一收拾起汤盅盘碟,向他福了福身便匆忙离去。 她前脚刚走,在廊下藏身多时的飞流便现身出来挨着梅东冥坐下。 “暖暖” “飞流叔是觉得奇怪我为何不接受穆霓凰的好意,连她的盅汤都不肯喝” “嗯。” 张开手掌撑开细瘦修长的五指,黄昏的骄阳透过指缝间倒映在矮几上,倒影犹如被拉长的鬼影,显得狰狞可怕。 “她端来的汤盅里下了药,不是致命的,却足够把人迷晕。我不知道穆霓凰想做什么,却不能让她为我冒险。” “不懂” “她曾与父亲有过婚约,是父亲视为亲妹的人。不论她想做什么手脚,都不可能是背着言豫津想害死我。我不想死,却不能连累了她飞流叔,云南王府也好,东海驻军也罢,都没有明面上看着那么光鲜稳当。” “没有把握的人,我怎么敢随意托付” 莲雾如来时般出了总舵留意身后是否有耳目盯上,在城内绕了好大一圈才寻到城外废园。待她赶到时,园中已有一头戴兜帽遮去面容的女子等在园中,四处荒草丛生,隐约可辨几处踩踏足迹,却已空无一人。 “郡主,属下未能得手前来请罪。” “你何过之有。是我来迟一步。” 言豫津唯恐打草惊蛇,虽早一步查到甄平欲对莫临渊动手后失败被囚的确切地点却迟迟未曾出手搭救,待她赶到廊州事已生变,废园中未见打斗痕迹。她猜测甄平如不是早已脱困,就是江左盟内事情有变。 京城穆王府大小事务皆有穆青支持,她这个郡主早已不便插手问询。她虽离朝甚久却自有耳报神,又从太后处得知有关梅东冥此人的消息。兄长竟有血脉流落江湖这样大的事江左盟居然结结实实隐瞒了二十年,还有蔺晨那个不着调的琅琊阁主,他们究竟作何想,兄长的子嗣理当回到京城继承林氏家学,而不是混迹江湖荒废时日。 兄长既已不在,她这个险些成为其母亲的人少不得该出手管上一管。江左盟倾覆如何,江湖动荡又如何,这些都与兄长的孩子没有干系。 “陛下,上一代亏欠的人情债不该由下一代来背负,臣冒昧恳请陛下应允臣往廊州一行,臣定要将兄长的儿子接回京来。” 萧景琰似笑非笑地睨着不再年轻的霓凰郡主,回想起北境战事后不久送到他手上小殊的遗书。除了洋洋洒洒唠叨了许多家国天下,道出了小殊的不得已和不舍外,他还不忘为穆霓凰和聂铎求请赐婚。 多么可笑,明明自己守不住一颗心爱上了别的男人,明明自己先一步背弃了林氏,明明躲得离京城远远的就为了不让自己留意到他们这一家子的幸福和乐。居然跑到御前来跟他提什么兄长血脉林氏传承,当真是可笑至极 “江左盟一应事宜朕已全权交托给豫津,不劳霓凰郡主操心。” “陛下,霓凰自知有错在先,不敢奢求陛下原宥。然兄长在世间只余此一子,求陛下允肯霓凰前往廊州设法迎回兄长之子,只当臣,臣想对林氏对兄长的愧疚之情弥补一二。” “世间取舍本就有舍有得,郡主做出抉择已有所得,所失者小殊也从未责怪过你。”萧景琰并不否认穆霓凰是定边守疆驰骋沙场的能臣勇将,也从未怀疑过她对大梁的忠诚。但朝政是朝政,私情是私情,她背弃了与林氏的婚约在先亦是事实。 当小殊在地狱中挣扎时,他自怨自艾自我放逐,她戴孝守边征战沙场;当小殊化名苏哲回到金陵搅弄风云时,他昏蒙不觉既用且防,她信任有加却早已移情别恋。 这么多年对穆霓凰不闻不问不理不睬,与其说他厌弃的是芳心他许的霓凰,不如说是他始终选择逃避承认的真实心思他更厌恶当年愚不可及的自己。 “廊州的事交给豫津来办,朕放心,你且在金陵静候佳音吧。” 君心既定便无转圜的余地,穆霓凰一番努力却无功而返,不禁黯然。 “如此,臣先行告退,陛下如有意派人襄助兴国侯,霓凰愿请缨前去。” 霓凰曾经因手握南境十万雄兵遭先帝忌惮被宣诏入京的南境郡主,当年殿前面君奏对时尚能沉着自如丝毫不露怯色,智勇双全的常胜将军也会有这般无奈颓丧的神情 南境郡主步履坚毅的身影将至殿外,宣室殿御座上的陛下心弦触动,难以言喻的哀伤阵阵涌动,恍惚见到的是昔日倔强不屈抗婚不从的穆霓凰。 小殊想方设法也要保护周全的女子,他何以将对自身的苛责全数转嫁到她身上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霓凰 “等等,朕有些话,二十年前就想问的话” 隔着君臣这道界限,有些话穆霓凰不敢问萧景琰不会说,于是满腹本应不吐不快的苦水,在两人肚子里整整藏了二十年。 叱咤疆场铁血守边半辈子,霓凰郡主哪里会是畏首畏尾胆小怕事的人,为顾及夫君立场始终回避直面君王,现在时过境迁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她这个为人妻为人母的已然尽到责任。有机会解开帝王心中缠绕了二十多年的心结,她乐意剖心以对,说说埋藏在心底的实话。 “陛下但问无妨,霓凰言无不尽。” 萧景琰走下御座,屏退殿内宫人,引穆霓凰到偏殿,君臣对坐四目相对都互相寻找着对方记忆烙印中各自熟悉的点滴。 “霓凰,想当年,我们三人时常一同出游玩耍,你和小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羡煞旁人的一对金童玉女。那时候朕就觉得天下间没有比你们更般配的有情人了,将来必会是鹣鲽情深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一对璧人。” “结果,朕当真没有想到,小殊才出事多少年,你就已然背弃了与林氏的婚约,忘记了曾和你携手金陵的林殊哥哥。” 萧景琰提及往昔双眉紧蹙虎目含泪,帝王袍服下恨恨攥紧了拳头,满腔的郁气一朝诉诸言语,个中的激愤强烈得难以自抑。 “朕从来不曾忘记穆王府的功勋卓著,更不曾忘记你霓凰郡主在为赤焰冤案平反中的倾力相助。但朕就是无法劝服自己放下过往” 男人们是永远不会懂得女儿心思的,不,也许有人懂,可惜寥寥无几。她生命中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个,本可与子偕老相濡以沫的林殊哥哥,却阴差阳错的成了永诀。 霓凰郡主清冷端丽的面容上少见地绽开和煦柔情的嫣然笑意。遥想过往,面前的帝王还只是个小小的皇子,她与林殊哥哥也才由太奶奶做主订亲。 “陛下,霓凰亦从未忘记过林殊哥哥,豆蔻年华青春年少,无忧无虑的纯真无邪是霓凰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但林氏一朝获罪,先帝忌惮云南王府一方诸侯唯恐坐大,竟坐视父王战死朝廷都不肯派出一兵一卒支援。之后南境存亡危机关头,是聂铎出现助我平定了南境局势,重整云南王府,对我关怀备至尽管事后才知道那都是出自林殊哥哥的安排霓凰却已情难自已芳心暗许,只把林殊哥哥当作哥哥看待了” “霓凰再坚强,还是个女子,浩荡山河战场杀戮本该与霓凰无缘,”话到伤心处,泪水沾衣襟。穆霓凰笑中带泪,喜中含悲,一颗心如烈火烹油饱受煎熬,能得此番倾诉,未尝不是她的解脱,“父王逝前将幼弟和云南王府相托,霓凰一力扛起千钧重担的时候,恰到好处出现的聂铎怎不是霓凰握住的救命稻草心之所属,身亦相随,情之所至,至死不悔。” “聂铎于你云南王府有恩,那都是出自小殊授意的。霓凰啊霓凰,你这么就想不明白呢” 一时冲动间的为情所惑如此轻而易举的就能冲淡自小相伴长大的情谊萧景琰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南境郡主,道不尽的意难平。 “陛下,一如苏先生当年是你为赤焰一案平反的倚靠般,聂铎何尝不是我穆霓凰的倚靠儿女之情发乎于心,岂是霓凰用想能想明白的” 若什么事都能想明白,赤焰冤案兴许就不会发生了 这个道理,萧景琰难道真的不懂 大梁的帝王舔舔干裂的嘴唇,口中弥漫的苦涩提醒着他曾经的愚蠢。他阖眼不言,内心天人相争满是纠结。 穆霓凰咬唇屏息静待他的下文,久得仿佛时间凝滞风雨骤歇,帝王倏尔松开拳头,透着不甘愿的旨意从牙缝中迸出。 “你去吧,只有一条,一旦你的行事与豫津谋划相悖,须得依从豫津所谋。” 帝王突然改变心意的结果令穆霓凰顿时喜出望外,叩谢君恩后她便匆忙出宫收拾行装赶赴廊州。自然未曾留意到帝王并未释然的怒意在她离去后弥满了整个宣室殿。 因为儿女私情就能轻易背叛终身之约的盟誓,霓凰,年幼无知的你,究竟把小殊当成了什么 穆霓凰得了皇命几乎一刻都不曾耽误,回到穆王府中召齐心腹亲卫,仅仅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险些没震晕这些跟随她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手下。 “江左犹有故人在,出生入死当报还。” 霓凰郡主手下心腹中有不少昔年同她一道经历过赤焰冤案平反。他们中有人早已知晓梅长苏的真实身份,也有人被蒙在鼓里直至北境之战后,陛下大朝之上公布梅长苏的真实身份才得知梅岭血战后林氏小殊犹在人世。 朝中群臣惋惜者有,唏嘘者有,亦不乏冷眼旁观者,赤焰林氏百年将帅传家,眼看得而复失传承断绝,大梁紧接着再度失去顶梁柱,这等自毁长城般的愚蠢行径落在邻国眼里少不得额手称庆当浮一大白。 林氏覆灭三十余年,自梅长苏过世后大梁军方再无挑大梁的领袖人物,穆霓凰一介女流,蒙挚常年驻守北境痼疾缠身,其余将领不是威望不够就是临阵资历不足,若非大梁帝位上坐着的本身就是位南征北战四境闻名的铁血帝王,眼下的大梁能否维持稳定安宁不受外虏所侵的局面都是未知之数。 她前往廊州前并未考虑得如此深远,然而快马奔驰的几日里,闲暇时仔细想来,陛下所求者除了林氏小殊之子外,是否还有赤焰林氏后人这个举足轻重的身份 一如林殊哥哥隐瞒身份时自称过仰慕祁王的寻常人,一旦赤焰帅府再现朝堂,又有多少浪迹天涯的赤焰旧人会重新归心为朝廷所用 “郡主,您别想太多了。属下倒觉得这位梅宗主年纪虽轻,却不是年少可欺之人。他谈吐行事颇有章法,心思敏锐考虑周全,不冒进不急躁,在这个年纪已是难能可贵。” 莲雾并非一味盲目奉承梅东冥替他说好话来宽慰穆霓凰。她真正见到梅东冥不过短短几刻,也没说上几句话,然而,梅东冥的进退有度温和自持使她先一步另眼相看。 该说这位小梅宗主自小虽无父兄在旁依然被教育得很好,还是赤焰林氏骨子里的天分使然,让他保持着这种不骄不躁不气不馁的平和心境。 “我所虑者不在于梅东冥。”而在飞流。 一个不小心神思飘远的穆霓凰听着莲雾的回禀,猛然惊觉自己或许好心办错事,险些走岔了路用错了法子。 她满怀希望日夜兼程赶赴廊州,本想着在言豫津未能察觉前出其不意救出甄平示好于梅东冥,说服他撇清与江左盟的关系回归朝廷。却不想一步迟步步迟,莲雾奉她之名带去的糖酥年糕或许可保她通过飞流的考验见到梅东冥,那一盅善意加了料的银耳莲子羹,却彻底的做错了。 一旦飞流误解了她的意图,再想透过他接近梅东冥,就难了。 “莲雾,我踏出的头一步就错了。” 穆霓凰的低语呢喃与其是说与莲雾听的倾吐,不如归于纯出本能的自责。 怪只怪她甫一听说兄长有后的消息,就被莫名的狂喜涌上心头冲昏了头脑。她人还在蒙大将军府中坐着,心里已然描绘过数回兄长的孩子会有的模样。他是否会长得像兄长少年时朗眉星目俊朗洒脱,还是有着宫羽姑娘清秀精巧的柳眉瑶鼻,他该有皎洁清澈的眼神,该具备过人的聪慧才智,该能耍上一手犀利狠辣令对手闻风丧荡的林氏枪法,独独不该流落江湖二十载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一个本是天之骄子的世家公子,金陵城中人人仰望的林家儿郎 欣喜还没暖透心田,从蒙大将军处探病归来的路上,难以自抑的愤怒已如海浪般席卷而来将她整个人淹没。本以为被冷酷无情的沙场磨平的如火烈性瞬间死灰复燃几成燎原之势,她既愤怒于江左盟这些年来隐瞒兄长故友暗中藏起兄长遗孤,也对蔺晨的助纣为虐万分不解,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 他就这么傻傻的守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承诺准备承担下江左盟中人犯下的滔天大错吗,他难道不明白有些错不是他能扛得起的,有些人不值得他守护么 蒙大将军曾是同心同德的同道中人,又是同兄长有着过命交情的旧友,对林氏后人的维护之心不亚于当今陛下,连这位实心眼儿的将军都看出江左盟问题重重,不忍见林氏后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向她提及何尝不是希望她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施以援手。若非缠绵病榻无力亲自出马,这位大将军定然是头一个请愿前去廊州的。 纯出于心的激愤战胜了多年来一味回避的犹豫,万军丛中刀光剑影里驰骋自如、豪气纵横智勇双全不亚于男子的南境郡主不假思索地选择直面帝王求取圣命亲下廊州。哪怕在帝王轻视眼神的审视下,她亦冷静自若地说完了该说的话。 或许早在二十年前,她决心许嫁聂铎厮守一生辞别南境远赴东海的时候,就该向当时还是太子的帝王剖析清楚,也省的心结难解终成心病。 “郡主此地不便久留,还是先进城再容属下详禀。” 见自家郡主若有所思沉吟不语,莲雾少不得提醒两句。 环顾四周一片荒凉寂静,看似平静无波的暗处不知道潜藏了多少危险,倘若江左已泰半掌握在莫临渊手里,那她远来是客,耽搁得越久越容易招来注意。 “你我分开进城,你之前联系上的盟中线人不知是否可靠,还当小心为宜。” 天色将晚夜幕低垂,桌案上的竹简被收拾一空,昏黄的灯火下,梅东冥一动不动地对着眼前那枚紫黑的药丸出神。 九转断魂丹,吃了若真能断人魂魄,他还真想试上一试。可惜了,大好的补药到了他的手上倒成了要命的毒药,真正的剧毒,却未必毒得死他。 穆霓凰,真是位世间少见敢爱敢恨的奇女子,倘若当年瞎想什么呢,时过境迁了那么久,哪儿来的什么当年。 “药” 灯火带来的亮光被遮去了一隅,果不其然,飞流叔亲自监看莫大长老的手下离开后马上回转,眼见的瞧见他桌案上突然出现的这枚丹药,好奇地抓在手里端祥起来。 “嗯,是大补之药,也是暖暖的救命之药。” “救命” “对,救命神药。飞流叔记得,哪一天暖暖与大长老争执身子不适了,这颗药能救暖暖的性命。” “好记得” 飞流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仔仔细细地把药丸的模样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能连上面的凹凸纹理都牢牢记在心里。 “飞流叔,当年霓凰郡主时常来探望父亲” 他极少问及父亲的过往,一来能与他叙说旧事的人已然所剩无几,二来为防他多心,不但甄叔黎叔鲜少拿父亲曾经的丰功伟绩说与他听,连师尊都下意识的在他面前回避有关父亲的话题。 其实他从未避讳过谈及父亲,正如他深知自己天资愚笨及不上父亲万一,即便心思用尽也不过使些小伎俩掣肘莫大长老,在江左盟这条即将倾覆的大船面对惊涛骇浪之际,势单力薄的他渺小得几乎无足轻重。 穆霓凰的来历他可以猜到一二,曾经许嫁父亲的女子在耽误了花期错过了女子最美好的时光之后,终于等到了能令她心动的男子,一个倾心相对,一个却负疚而逃,耽误了许多光阴好容易得到手的幸福,却还得托庇于她原本的婚约者费心成全。 她对父亲的愧疚恐怕已然深藏多年,一朝得知父亲身后还有后人,她怕只恨不能插翅赶来将他干脆利落地捞出江左盟塞进金陵城中的那座林府才好。 明明过去了那么久,这些人依然执着于故旧之情,连带他这个故人之子混在其中不知是占了天大的便宜还是受了池鱼之殃。 “不常。” 也是,为避人耳目,堂堂南境郡主怎好动不动就往一个江湖人的府邸跑。哪怕一个是天下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巾帼女将,一个是名列琅琊榜首人称麒麟才子的江左梅郎,以世人的眼光来看,与梅长苏并辔而行都有失她南境郡主的高贵身份,何况时常出入其宅邸。 “是我傻了,不该问飞流叔这个。” “暖暖” “无事了。”收起桌案上那枚“追魂夺命”的“九转断魂丹”藏入袖袋,梅东冥对身边的飞流叔展颜而笑,拉起他一道“觅食”去。 飞流任他牵着手,懵懂地看着烛光下的暖暖低眉浅笑温文儒雅,朦胧中的熟稔令他不由想起梦回之间时常相伴的另一道身影。 “苏哥哥” 虽然只是几不可闻的一声呢喃,又怎瞒得过内力精深的梅东冥。 父亲果然是世间难得一见惊才绝艳的骄子,他不及远矣。 福州 金陵密报照例封上火漆经由乔装改扮的禁军换马不换人千里传到福州府衙,再有莫太冲亲自安排的人手不经第三人之手直接带回呈送到兴国侯的手上。 展读手上分量十足的密报,言豫津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霓凰郡主才入京几天,陪着陛下扎扎实实的演了一出好戏,循着按捺不住冒了头的鬼蜮小人那盘根错节纷繁复杂的线索拎出一大串魑魅魍魉来,有如湖上捕蟹人放下一根绳,滴溜溜拽上一串螃蟹来一般无二。虽说时节不到这些个出头的螃蟹还稍嫌青嫩了些不够肥硕,拿来解解馋却已绰绰有余。 小螃蟹们被抓进了篓子相互攀咬,大螃蟹还在湖里挥舞着螯钳叫嚣横行,换了谁能忍得下去忍不了怎么办丢给有本事人去想法子。从小螃蟹入手抽丝剥茧进而钓出大螃蟹理所应当成了兴国侯爷桌案上的活计。 “看来陛下打算把廊州这边的事儿全都丢给我来接手了。” 要是他没认错的话,这传信布帛上可是陛下的亲笔,如此荣宠怎不令他这个兴国侯惶恐之至。只不过宠信之余是不是还有点儿别的意思真是伤脑筋啊。 陛下的钦旨自然是大如天的,可这密信中的未尽之意,陛下隐晦提及的所谓“江左盟所涉一应处置皆出于卿之判断”应当不是写给他看的吧。 陛下亲笔密信,来的又那么巧。难不成,霓凰郡主已先一步到江左了 霓凰姐姐为了梅东冥亲下江左,看来陛下并不领情呐。他阴差阳错到手的节制专权闹不好就是个烫手山芋,玩砸了可不好收拾。 将京中密信急报仔细收好锁于匣中,言侯爷这才出声召唤门外禁军。 “京中送信的可是相熟的叫进来我有话要问。” 京中送信之人就候在门外,得他传见伸手拦下欲进去通报的下属,径自推门而入方才拉下遮住面容的兜帽,露出言侯爷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来。 “景睿,怎么是你亲自前来” 陛下接连派出手下得力可靠的心腹,显然极为重视献王谋逆一案,兼之江左盟牵涉其中撇不清干系,朝廷贵胄勾结江湖势力意图谋反兹事体大,动辄对江左十四州的百姓民生都会有所影响。 但是派出一品侯爷带领禁军亲自查问不够,在南境郡主都千里奔袭廊州时候,陛下竟连禁军大统领都指派出京,这,这就未免反常了些吧。 连日快马加鞭少有停歇几乎没合过眼的萧景睿眼底布满血丝,风尘仆仆满脸倦意,一袭大氅连日里干了湿湿了又干,花白斑驳足见其辛苦。 他草草捋了捋散乱的额发,走到言豫津桌边大口灌了好几杯水才缓过劲儿来。 “京中情势有变,不少权贵旁支子弟牵涉其中,这些机密不便着书信墨,我自向陛下请命前来襄助。” 权贵子弟也有参与到献王谋反案中,献王麾下的这位“大姑姑”真是铁了心要为她和旧主了结旧日的恩怨,然而她远在献州,仅凭着金陵各府邸中布下的眼线便想翻云覆雨简直白日做梦,贵胄子弟纨绔则有,真正傻的有几个 “景睿你不会无缘无故自告奋勇来淌这趟混水,容我猜猜,谢家也牵涉其中了,是谢弼,还是谢绪” 萧景睿是性情中人,最看不过的就是亲近之人受苦受难,他在大梁身份尴尬,身任禁军大统领之职也正是因为除却拱卫宫城外并无他责。 无端端卷入朝局纷争,沾染上一身的麻烦,换做平时他如何肯做 被好友轻易识破心思,疲累得只余尴尬一笑,萧景睿解开大氅丢在一旁,挑了言豫津身边坐下,随手为自己的茶盏斟满,仰头一饮而尽,似是想到那日谢弼连夜敲开他的府门寻他商议的焦灼,还有宣室殿内陛下的无奈,自顾自摇摇头,满面苦笑。 “不但谢绪成了为秦般若在金陵牵线搭桥的要紧关节,连皇后的母族柳氏都有人牵涉其中。陛下爱重皇后,与京中权贵又或多或少有些香火情,既不愿让犯错之人逍遥法外,也不肯牵连无辜。眼下陛下为稳住京里局势,指派穆王爷和蔡尚书暗中查访涉事人等,明面上由太后赐婚皇后出面打理平国侯大婚之事。” “你知道我不善权谋不通机变,留下来只怕露出马脚坏了陛下大事,不如趁此机会请旨出京,若能立下寸功,也好为谢弼求求情。” 谢绪是糊涂,谢弼却是无辜。说到底谢氏满门自谢玉问罪之后就一蹶不振,倘若再背上一次谋逆的罪名,不族诛也得灭门哪。 他与谢弼谢绪说到底终归是手足兄弟,总不能坐视他们身首异处漠然不理。 言豫津熟知他心性,清楚这确实是景睿会办的事儿,当下即不责备也不赞扬,默默地替他重新斟了茶,高声吩咐门外候着的禁军道,“先去备上热水,吩咐厨后置办晚膳,再收拾间屋子出来,一应被褥须干净和软。” 屋外禁军领命而去,言侯爷这才转而安抚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笑道,“既来之则安之,陛下还是信得过你我的。你先吃点东西洗个澡睡一觉,有什么事儿都不致于急在这一时,明日我们再细说。” “也好。” 萧景睿到了福州也算松了口气,暂且把京城那堆烦心事儿抛在脑后。在他看来,一心一意为陛下办好江左诸事,回京之后再向陛下求情,总能给谢家谋来一线生机。 深秋时节的廊州入夜之后寒意刺骨,白日里细雨绵绵下了一整日,到了夜里也不见停歇。飞流百无聊赖地靠在窗下瞪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发呆,平日里只要天气晴好,吃过晚饭暖暖总会和他一道出门儿转悠上一圈儿,眼瞧着外头下雨,这步是散不成了。 闷在屋子里整整一日,以飞流爱玩闲不住的性子当然待得浑身难受。 这两日天气阴湿寒气渐重,心事重重的梅东冥立觉精神恹恹,偶有心悸气短的症候。他久病成良医自认无需劳动小晏大夫大驾出马,仗着自己苦练多年的深厚内力佐以吐纳之术,日日调息处处仔细,盼着这几日的难受能平顺捱过去。。 飞流叔闷闷不乐了好些日子却顾忌着他身子不适始终隐忍不发,他看在眼里一日比一日过意不去,暗暗下定决心倘若哪一日天气好转又恰能遇上廊州开市集的日子,便带飞流叔去集市上好好逛逛。 咦,廊州旬日开集,屈指算来明天就是旬日了,择日不如撞日,端看天公作不作美。 “飞流叔,你说明儿个还会下雨吗” 飞流歪过脑袋瞅着暖暖眨眨眼。 “不下。停了。” 喔这会儿就停了 梅东冥眉眼弯弯,摸摸下巴撑着脑袋,顿如少年人的俏皮可爱。 “明天若是雨歇云散,我们去赶集市可好” 江左盟飞流长老的眼睛倏地圆睁闪亮,许久不见的灿笑爬上他青涩不再的面容,唯有那份童真依旧。 “好去玩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谋面 像飞流叔这样简简单单抱着再单纯不过的梦想,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活着的是梅东冥最为羡慕的,他偶尔心烦意乱的时候甚至想过自己为何不能像飞流叔一样,丢下身外的纷繁复杂恩怨纠葛,孑然一身浪迹江湖。 登高望日出日落,下海观潮汐起伏,纵使餐风露宿饱尝风霜之苦,但凡没了心灵上的羁绊,即便葬身天地之间,他也是个洒脱自由的鬼魂。 可怜可叹他血脉中流淌的是传承自梅长苏的执念,他怎么就死死抱着父债子偿的念头无论如何都难以劝服自己抛开一切远走高飞呢。 或许他天性传承下来的执拗忠耿一如各色美食对飞流叔的吸引力一样,注定到死都放不开。 天知道他二人在青州集市遇刺迄今才过了多久,飞流叔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痛,从街头的小摊儿一路连吃带拿嘴里塞满手上多得都拿不下,还东张西望不放过任何一个他感兴趣的食肆,跃跃欲试不知何时就会扑向下一个得他青眼的小摊儿。 话及于此,想到他刚才眼角余光扫到躲在角落隐蔽处一道道窥伺的视线鬼祟地身影,梅东冥冷笑之余颇有兴致地自嘲起来。在廊州这江左盟腹地,再给那些人多几个胆子也绕不过莫临渊对他下手。前前后后安排心腹盯梢,不外乎防着他改弦易辙撇下江左盟一走了之,可笑他要走早就走了,金陵之行后直接远走高飞又有何难,哪里还会等到今日。 “暖暖帮忙” 吓 梅宗主手忙脚乱地接过飞流叔突然塞过来的一堆吃食玩物,空荡荡的手上顿时堆得满满当当,冷笑瞬间变作苦笑。 飞流叔啊飞流叔,真该感谢你稳居琅琊榜首勤练不辍的武功修行,照您这贪吃好玩的性子,只要懈怠上日,人就该整整肥出一圈了。 好在这位江湖第一高手从来没有减重的烦恼,有如出笼小鸟般姿意游走于集市中不消多时就又能攒满两手的物件顺带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本就为飞流叔解闷才来的市集,又何必拘着他不让他尽兴,梅宗主毫无原则地宠溺着他的飞流叔,任他在视线所及之处乐呵。 忽然眼尾扫到街旁某处吟吟浅笑着向他敛目颔首致意的清秀女子,略一沉吟就想起了那一叠带着“过往”滋味儿的糖酥年糕,和加了料的银耳莲子羹。 她还真是胆大,就不怕被莫大长老盯上么 不想这自称莲雾的女子莲足轻移迎了上来,屈膝福了福,柔声道,“宗主想必累了,大长老吩咐属下在楼内备下酒菜,请宗主移步小憩。” 梅东冥笑容微僵瞳孔几不可辨的缩了缩,随即压低嗓音唇形不动含声质问。 “你到底是谁的人” 莲雾声色不动,低下头让过半身施礼,错身而过的刹那,他耳畔传来她细如蚊呐的低喃。 “郡主已久候多时。” 梅东冥不动声色地沉着脸,招呼不远处的飞流叔一道去享用莫大长老的“好意”。 待得二人走到一处雅间外,飞流虽一言不发,梅东冥却觉察到他浑身绷紧如张满的弓弦,死死盯着一门之隔的雅间杀气凛冽。 “吱呀”一声,雅间洞开,门内安然凝立着的女子不再年轻的端丽面容含笑噙泪,带着思慕和怀念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激越中带着掩不去的哽咽。 “今日方得一见,东冥,我来迟了。” 霓凰郡主果敢善战之名自三十年前起远播天下,自南境一地之后,东海多年来既无外侮胆敢进犯,也无海匪袭边扰民,可谓海内升平百姓安居。她平素威仪赫赫,少有流露出这等温情脉脉的时候,莲雾追随她东征西讨四处征战,从未见她对谁假以辞色,只怕府中两位少爷都没这等福分。 这位林氏后人在郡主心里头的份量非同小可。 “郡主,此地人多眼杂,不如请梅宗主入内详谈。” 我的郡主啊,属下逮住这个身量相当肥瘦合宜、离莫临渊既不远也不算近的手下不容易,您要是指望属下借她的身份往后来往于江左盟总舵,千万别在这儿晒鱼干了。 眼瞧的这两位一个乍见故人之子心绪难平,一个突遇父亲故交一头雾水,居然都直愣愣地傻站着一动不动,让莲雾这个做人下属的好生为难。她辛辛苦苦费了周折安排他们见面可不想因此露了马脚,不得已贸然出言提醒。 穆霓凰经她一说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久在军中不拘小节惯了,全无寻常王侯贵女矫揉造作的小女儿状,坦然自若请梅东冥入内。 无论对方是以朝廷郡主的身份亦或是父亲的故交身份纡尊降贵来此寻他相见,梅东冥都不能失了礼数更甭论装聋作哑。他正过袍袖理直衣襟,长揖及地端端正正地向这位德高望重的南境郡主施礼,既敬她的功勋卓著,也敬她执着于故旧之情亲来相见的情意。 穆霓凰既是他的长辈,又曾与他的父亲有过婚约,尽管没能缔结姻缘,以她与林殊的兄妹之情,不避不让受梅东冥这一礼也在情理之中。令她意外的是明明已经坦诚相见依然对她心怀戒备,执拗地紧紧守在梅东冥身边虎视眈眈的飞流。 “飞流不记得我了么我是霓凰姐姐。” 大凡礼仪规矩从未被飞流记在心上过,他忠诚地扮演着守护着的角色,即便对穆霓凰的示好有些微的触动,却依然故我的警惕着在他看来已不那么可信的穆霓凰。 “记得,变了。” 变了 简简单单两个字,出他之口入各人之耳,品出的含义也各不相同。梅东冥乃是后辈,无论霓凰郡主是不是改了心志移了心性都无他置喙的余地。于霓凰来说飞流轻描淡写两个字,却似有千钧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莲雾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叹息自己还没离开,才有为郡主申辩的余地。即便郡主的贸然之举连她都一时难以理解,为人属下者也得尽心尽力。 “郡主那日” “不必为我解释,我当日所做并无恶意,单纯为了不忍见你身陷泥沼难以自拔。飞流也无须防我如同防贼,我与兄长情谊深厚,无论如何不会存心害他的孩儿。” 这句话,他信。 梅东冥一手拉住挡在自己身前作护卫之姿的飞流,行至霓凰郡主身畔,正色道,“郡主大义,东冥心领。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里面请。” 他肯借步说话就等于有了商量的余地,穆霓凰自然喜出望外,颔首应允之余不假思索地嘱咐莲雾留在门外,倒不是怕有人接近他们毫不察觉,出于展现出她的诚意,也为了不再次刺激到已然剑拔弩张心存防备的飞流。 于是就有了三人围桌而坐,中间楚河汉界分外鲜明的场面。穆霓凰又好气又好笑地欣赏着桌对面紧紧挨着梅东冥而坐,俨然以保护者自居、一丝不苟地盯着自己一举一动的飞流。梅东冥不以为忏地纵容着飞流叔以他的方式宠溺他的暖暖,个中的温情如同冬日的暖阳般可贵,那可是他整日阴霾密布的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安慰。 一时的误会,只消几句话就能解释得清,穆霓凰不急在这一时。到得此时方能认认真真端详这孩子的样貌,她百感交集无以名状。 不论世事如何变化,时光总是半步不肯停歇,不为所动地一点点流走,留存在记忆深处属于林殊哥哥的过往亦被渐渐磨平,一件件往事化作道道剪影,顽固地盘踞在某一处,故人的音容笑貌明明犹在眼前,她真正想回忆时却常常觉得模糊不清。 她想,真的过去太久了,她,已然不再年轻。 尘封的两小无猜鲜衣怒马在看清梅东冥的刹那间鲜活起来,她仿若见到了冠盖满京华纵马驰楼坊,意气风发少年轻狂的林氏小殊。 “林氏宗祠一面之缘没能看清你,如今瞧来你很像你的母亲,眉眼间的气韵神采却更像你的父亲。” “师尊也说我长得像母亲,无缘得见深以为憾。至于父亲的神采郡主所说的父亲,指是林殊,还是梅长苏” 每每有父亲的“故人”提及所谓的像与不像,他都不置一词一笑置之,本以为听得多了早就麻木了,当一触及穆霓凰追思中饱含怜悯的眼神时,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连他自己听在耳里都皱眉的尖刻。 “是在下失礼了,请郡主恕罪。” 这孩子还是有些脾气的。 一时被问得无言以对的霓凰郡主并不在意他言语间的些许冒犯,这样的少年心性在梅东冥身上恐怕已被压抑得少有出头之日,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不久前还是个少年郎。 “你问得好,东冥,你问出了我们这些林氏故人始终回避的症结。你的父亲,在弱冠之前可是金陵一霸,谈及林氏小殊,有多少人称道其年少有为功勋卓著,就有多少人斥责他任性胡来放纵跳脱。再看看你,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留在江左盟里连说句话都要思虑再三,哪里有半点儿赤焰林氏的模样。” “我们都说怀念兄长,怕你留在江左盟受苦。陛下更是一心一意要你认祖归宗承袭林氏香火,为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延续血脉而已,东冥,赤焰之魂曾是大梁武将中的领袖,当年大梁人人称道有赤焰林氏便可守土安民不惧外敌。” “一人私情怎样都可成全,我穆霓凰愧歉林氏的婚约愧歉兄长的情意,粉身碎骨总能报答。家国天下怎么办,黎民百姓怎么办,东冥,跟我回金陵。” “郡主,这么多年了,林氏后继无人大梁一样海清河晏四海升平,郡主您名震四境何人敢来进犯,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有何要紧虽然力有不逮,江左盟却有非我不可的理由,非我恋栈虚名,而是我不能走。” 稚气未脱却已满心忧思的梅东冥听得穆霓凰一番肺腑之言,虽言过其实却不失真性情。她以诚相待,他也乐于投桃报李开诚布公。 经历过林氏覆灭、丧父之痛,亲自肩扛手担挑起云南王府千钧重担,受过伤淌过血流过泪,再苦再难都挺过来的郡主唯独没有尝过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的困顿。她出身王府生而高贵,从来视晋身朝堂为正途,在她看来,兄长为洗雪赤焰冤案而投身江湖乃是不得已而为之,临终前竟容林氏仅剩的血脉流落江湖为人摆布纯属不智之举,林氏世代忠良堪称大梁军神,百年间数代传承下来的赫赫战功、忠义美誉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江湖帮派的宗主之位的份量 她明人不做暗事,既然心有疑虑百思不得其解,大费周章安排了此番回面,遮遮掩掩迂回套话这套自然能省则省。她观梅东冥温润谦和没什么脾气,沉稳宁谥好比一泓清可见底的池水,性情涵养远胜寻常刚加冠的青年,他静静坐在哪儿有如跃然纸上的谦谦君子,举手投足写意闲适自成章法,从见面到对坐相谈无不使人妥帖舒适。加之进退有度从容不迫,这等养心的功夫连她都自认未必耗得过,不据实以告坦诚相待恐怕也难从他嘴里套出一星半点儿的有价值的东西来。 倘使霓凰郡主不是纵横沙场的将军而是寻常权贵家娇滴滴的夫人,他几乎想象不出该如何让这位郡主明白他所思所虑。她生在王侯贵胄钟鸣鼎食之家,大半辈子为家国大义奔忙;他一个江湖草莽微末小民,眼界所及不过盟中弟兄们的一日温饱。 然而,就是这一日温饱,却牢牢捆住了他的手脚,也终将令朝廷瞻前顾后不得不做出退让。 沉吟着斟酌片刻,梅东冥打好腹稿却寻不到合适的切口,琢磨着霓凰郡主既然与父亲相熟,聂大将军也曾藏身江左盟,许对此比旁人知晓得更多些 “郡主可知江左盟这样的江湖帮派平日做何营生” “不外乎走镖、河运之类的。”穆霓凰凭着印象好一番臆测,本想着不能全中亦不远矣,没料到抬头便撞上梅东冥一脸的似笑非笑。“怎么,我猜错了” “错不至于,郡主说中的只占其中一二而已。可有兴致听我一言” “愿闻其详。” “蒙陛下盛意眷顾,江左盟这些年来如日中天风头一时无两。小子无才无德忝为江左盟新任宗主,新近堪堪领教盟中事务繁琐,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回想这些年来好逸恶劳坐享其成,实是不胜羞惭之至。” “你还小,何需对自己如此苛责。” 穆霓凰的安慰纯粹是长辈对后辈的放纵宽容,梅东冥听了不过一笑置之。 “江左盟盘踞江左十四州由来已久,枝繁叶茂根深蒂固,所涉产业自保镖、运货、酒楼、客栈而下不一而足,我细细算过一笔账,真可谓是衣食住行民生大计无一不包无一不含。” “那又如何,总不能江左十四州除却江左盟遍寻不出第二家镖局第二家酒楼了” “郡主说笑了。” 自己有一碗饱饭吃,少不得匀出几口给旁人,竭泽而渔等于自取灭亡的道理父亲懂,莫临渊又不是傻子,如何不懂。 “江左盟辖下明面上就有数万弟兄背靠大树吃饭穿衣,他们卖的是力气,赚的是血汗钱,不论盟中掌舵人如何恶贯满盈罪孽深重,他们总是无辜的。” “郡主自踏入江左以来,百姓富饶安居,这廊州城内说一句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都不为过,我江左盟可谓功不可没。举凡酒楼钱庄客栈食肆米店粮店花嫁成衣,说得粗俗些,婚丧嫁娶的营生江左盟都占去了十之五六。过去的十多年里,江左盟不给谁留生路,谁就别想在十四州的一亩三分地上立足。”最可怕的是朝廷明令收归官营严禁私下贩卖的盐铁大权,近年来盟中都有人肆无忌惮的倒卖贩运,而十四州辖内官府竟无一人敢出面管上一管。 他这几月的杂务不是白看的,越看越能循着蛛丝马迹找出些端倪来。然而仅凭他一人之力是扳不倒莫临渊揪不出那些胆大包天之人的。 兴国侯虽与父亲也是旧识,这人却是个骨子里忠耿表面圆滑的棘手人物,梅东冥如何敢将希望寄托在这个事君犹胜事亲的人身上。霓凰郡主恰到好处的出现,无疑帮了他一个大忙。 他轻描淡写几句话,听在穆霓凰耳中却是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都说江左盟势大,长久以来却罕有地方官员参奏其不法之行,朝廷只道其循规蹈矩谨守本分,忽视了其在江左一方的影响力之深恐怕已超乎朝廷所能控制。 “你是说,江左盟会反” “决计不会。” 莫临渊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当今陛下勇武果敢吏治清明民心思定,哪里来的可趁之机容一个江湖帮派举旗造反。他原是把江左盟的声名地位看的赛过自己性命的人,一夜之间变得蛮横无情甚至不顾香火之情对他痛下杀手的理由至今仍未有解。 “江左盟不会反,却难保江左盟麾下有心思不端为财帛荣华动摇心志的人,他们走错道做错事总要有人承担后果,我身为江左盟宗主少不得负起失察纵容的罪名。” 事涉谋反,牵连进来一星半点都难保不被诛连穆霓凰看多了冤死于这一罪名下的亡魂,在国法刑律面前萧景琰这个死脑筋犯不犯倔实难预料。可她能说什么劝梅东冥弃江左盟于不顾任其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随着掌控江左十四州的草民皇帝无冕之王轰然倒下,全盘势力无人可以全盘掌控,势必令十四州暗中沦为野心者瓜分的对象。届时局势动荡人心躁动,十四州黎民百姓生活安宁祥和的局面亦将荡然无存。 然而 “你有没有想过你也会难逃一死” 这般残忍的话从自己的口中以异乎寻常的平静口吻道出,在刚过及冠青春韶华的年纪,梅东冥对自己已然残忍到罔顾性命的地步了 “梅东冥何以不能死莫临渊何以不能死普天下也只有江左地界上的府君是需要递帖拜见江湖帮派舵主的,江左盟这个超脱朝廷律法之外的庞然大物无论掌握在手里恐怕陛下都会夜不安寝食不知味。” “郡主,为江左十四州百姓计,请代为恳求陛下,治江左弊病需徐徐图之切莫操之过急,江左盟上下今后必遵从陛下钦旨不敢违抗。只当看在先父的份上给我盟中数万弟兄留条活路,盟中毕竟尚有故人在” “东冥,这些话在金陵时,你为何不亲自说与陛下听” 梅宗主痛苦地闭了闭眼,着实不想让人看见他眼中的伤痛。 “青州,刺杀,暖暖。” 一直默不作声护卫着梅东冥的飞流竟而突发惊人之语,将梅东冥本意隐瞒的遇刺之事直截了当捅了出去。 “飞流叔” “事实,就是事实” “飞流从不说谎,东冥,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霓凰见他仍有意回避不打算实话实说,不由得拔高嗓音厉声逼问。 “说来话长一言难尽,正如飞流叔所言,我们在回程到青州时遭遇刺客,飞流叔险些中毒不救。我也是直到那时才意识到盟内局势已然全不由我控制,那些个狼子野心之辈不惜断送江左盟上下的前程去搏虚无缥缈的富贵而我只恨自己势单力薄,已无回天之力。” “郡主,求您施以援手,救救江左盟。” 他还年轻,假如上天多给他一线生机,他不会挑选这条自寻死路满布荆棘的道路。他也曾夤夜难眠辗转反侧,假如退一步,隐瞒此事或是故作不知又会怎样只怕没了这份投名状,他连向大梁那位陛下替江左盟无辜帮众求取恩赦保全他们生计的机会都不存在,毕竟朝廷已派了兴国侯专查献州逆案,顺藤摸瓜查到江左还会远么 近些日子随着被莫临渊隐藏在暗处的阴谲诡秘逐渐浮出水面,息事宁人的想法彻被他彻底掐灭。时常半夜惊醒冷汗淋漓地回想起噩梦中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或披枷带锁或茫然失措,他们的身后是老弱妇孺的悲泣和流离漂泊的凄苦。 “暖暖” “东冥” 夜半的恶梦突然袭卷而来吞噬眼前的清明,梅东冥一阵晕眩面色苍白,即便是瞬间的异样也没能逃过飞流和始终注视着他的霓凰的眼睛。 他扶额调息,眩晕渐去,昏沉感却未随之消散,皆因近来忧思郁结兼之时节气候不适,一番倾吐过后难免情绪起伏得大了些,并无大碍。 “郡主放心,我无事,”飞流叔虽不擅言语,掌心传递来的温暖已足以让他明白他的不安,他打起精神展眉微笑道,“飞流叔,暖暖挺好的。” “暖暖飞流叫的是你的乳名” 乳名也算是吧。 “只飞流叔这么叫我,算是乳名吧,叫惯了,改不了。” 见穆霓凰忽然对他的名字兴致盎然起来,梅东冥赶紧岔开话题。世间有个飞流叔暖暖暖暖的从小叫到大就够了,再来一个他好歹已经及冠是个大男人了,脸该往哪儿搁。 “江左盟之事还请郡主代为进言,廊州内外多为大长老眼线,郡主千金之体留在此处过于冒险,还望早离莫再流连。” 他的劝告纯出本心一片好意,倘若守在门外的莲雾能听见也只会赞同。穆霓凰领他的心意就是但笑不允,于她而言这一面见得实在值得,硬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 “东冥,我与兄长虽今生姻缘浅薄,却无碍兄妹情深。我远离朝堂已久,听闻兄长有子又见你通达明理聪慧持重,不胜欣喜之至。本想着不顾一切也要将你带回金陵去,不想你早有成算。” “郡主好意,我” 梅东冥本欲解释,话到口边却被穆霓凰抬手拦下。 “无须解释,正因你心里装着家国天下装着黎民百姓,才最是可贵。”霓凰郡主瞧着他的目光慰籍中带着怀念,曾经携手金陵放马猎场许嫁终身的男子,本以为自他魂断梅岭后就已是缘尽今生,不想这份遗憾和歉疚还有机会在他的后人身上寻到报偿。“好男儿当志在四方,你可想过此间事了你将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担负罪责少说也逃不掉一个发配徙边的下场,若三司定案时严苛些许,人头落地都不稀奇。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没想那么多。” “陛下与你父亲有手足之情、朋友之谊、辅政之义,定会想方设法令你认祖归宗承袭林氏宗祧以偿多年遗憾,这于你而言未尝不是一种保全。无论那是不是你想要的,帝王要给,你就得拿,我这个做姑母的多一句嘴,只望你记在心上早做打算。” “郡主” 他如能逃得一命,宁可浪迹江湖也好过陷入金陵这个五光十色错综复杂的权欲漩涡中守不住本心的清明。在南楚神殿时追随师尊贵为少师,神殿内的阿臢事都没少见,林氏不过大梁一臣子,说什么兄弟情深倚为股肱,又怎么抵得过权势迷人眼。 有些话,出她口入他耳,只为尽一份心力圆一场夙愿。梅东冥作何想如何做,两人心照不宣,无需宣之于口。 “时辰不早了,再多留该惹人疑窦了。” 非是她不想多留梅东冥,正如他所说,身在廊州还需小心使得万年船,行差踏错一步都可能招致祸事。 “莲雾是跟我多年的心腹,她最善易容之术,我来江左时她借了莫临渊手下一女子的身份,当可出入你总舵无碍,今后如若有事,可寻她传信。” 堂堂南境郡主,竟肯为素不相识的故人之子精心计划妥帖安排,言语之间更是甘冒大不敬多有提点,此中的恩情岂是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谢能道尽的。 梅东冥肃然起敬,扶着飞流叔的手起身,郑重其事地长揖及地聊表感激之情。飞流依然静立在他身侧执拗地保护着他的暖暖,然而穆霓凰感觉得出他对自己的敌意和防备都削减了泰半。 她含笑托起梅东冥,送他到得门边,正待他二人举手欲推门而出时,她忽似想到什么,抿抿唇瓣轻声道,“东冥,到此时你还不愿唤我一声姑母么” 他伸出的手凝在半空,久到霓凰郡主以为无缘听见这个执拗的孩子圆她所梦,尽管难掩懊丧,她仍然出言为梅东冥解围抑或是宽慰自己。 “不愿就罢了,下次再说,不用勉” “姑母。东冥告辞了,您多保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遣将 福州城内同样是旬日开集的日子,街头巷尾的一大早就忙活开了。这处民宅地处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少不得为集市喧嚣所扰,院中休憩的主子们难得好眠,纷纷早早起身忙碌开来。 兴国侯打着哈欠伸伸懒腰才从房中出来就见不算开阔的庭院内萧大统领正勤练不辍,闻名江湖的天泉剑法经他多年修习浸淫已深得个中精髓,威力不容小觑。 饶有兴致地靠着回廊廊柱欣赏了一会儿,见萧景睿挽了剑花收功调息,言大侯爷不忘鼓掌喝彩叫好,惹来萧大统领一阵追杀。 两个老大不小的朝中显贵打闹了一会儿,以言侯爷体力不济缴械投降告终,二人并肩去了前厅,等着开饭的间歇闲话开。 “早啊景睿,昨夜睡得可好” “睡的还行,只不过一夜秋雨扰人清梦,湿漉漉的难免睡得不沉。” “哟,睡得不沉还不忘大早起来练剑,萧大统领真是勤奋哪,在下佩服,佩服” “武学之道勤能补拙,我天分不高,自然要多下苦功,”萧景睿天生一张正经脸,说到名扬天下的家学武功自然而然地自谦了几句,一抬头看清了好友耸肩闷笑哪还能不明白自己被白白调侃了一顿,伸手赏了兴国侯爷结结实实一个响栗。“就是因为你练功偷懒,才老被修理畏冬姐如虎。” “我是天下间难的的聪明人,不要把我看成需要勤来补拙的笨蛋。” 脑门儿上的毛栗子不能白白被敲,景睿这个死板板的家伙总有他的道理,告到陛下那里他也不占便宜,说不定还多挨一顿骂,想报仇看来得自己想办法 “萧大统领,陛下除了发话让你来助我,可还有别的吩咐” “陛下命我见机行事,既然来了,凡事但有你吩咐,我无不遵从就是。” “正和我意,青州那块儿正好缺了高手坐镇,那是江左盟的心腹要冲,直面福州朝廷水军,离献王所在的献州也不算远。我想请你过去替我压压阵,要不然万一动起手来那边的何欢武功颇高,我也拿他没奈何。” “青州不是廊州总舵更为紧要吗” 言豫津晃晃手上昨日萧景睿亲自送到的陛下亲笔密信,玩心大起地努努嘴,“你可真是个老实人,陛下下了钦命你真什么都不问便来了。喏,昨儿个你亲自送来的密信,信中陛下命我节制献王谋逆一案的一应查案官员,又隐晦地提到了霓凰姐姐。看来她是耐不住性子在我这儿听什么令,出京之后就直奔廊州去了,有了她在,除了飞流这个谁来都对付不了的,廊州何来更厉害的高手,自然没你什么事儿了。” 言豫津娓娓道来有理有据,萧景睿在旁静静聆听若有所思。 见好友听的出了神,言侯爷举着密信在他面前连连做“招魂”状,看他一副如梦初醒从呆滞中恍然回神的迟钝模样,相当不厚道地忍俊不住。 “欸,想什么呢” “看这你刚才谈笑自若胜卷尤握智计百出的从容自信,我依稀看到了当年苏兄的影子。豫津,你跟苏兄越来越像了。” 都是谈笑间谋定天下事的厉害人物,在萧景睿看来,适才侃侃而谈的豫津与举手间鼎定天下的苏兄,两人的身影竟有那么一瞬间的重合。 言豫津怔忡着望向好友,确定他不是玩笑,不由为之长叹道。 “我也是近些年来辅佐陛下在乱麻一般的朝政中慢慢理出头绪来,才逐渐体会到当年苏兄的不易。想他需要何等的足智多谋才能助陛下在重重强敌中杀出一条血路来明明足不出户,却能算无遗漏算尽天下事。” “苏兄,何止是可惜二字能说尽的。” “是啊,当年我们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在九安山下围猎时我还眼热苏兄亲自教导平国侯,抱怨过几句,那时苏兄便问我可还记得谁教的我们围猎的规矩。现在想想,我早该察觉苏兄就是林殊哥哥,呵,转眼间平国侯都要成亲了,苏兄他,却早就不在了。” 忆及当年惊才绝艳誉满金陵的江左梅郎,二人总有诸多唏嘘万般遗憾。 幸而仆妇端来备好的饭食,扑面而来的豆花儿香气驱散几许伤怀,言侯爷举箸指着豆花儿笑道,“厨下的豆花儿豆腐做得极好,算你有口福,趁热吃,吃完再谈公事。” “我初来乍到两眼一摸黑,就等着言侯爷为我细说。” 两个好朋友多年的默契不同凡响,相视一笑无需赘言,闷头解决了早饭也好早些开工。 秋冬交替落叶纷飞时节的金陵城本该略显萧瑟寂寥,今年却格外的热闹,先是多年未曾进京的霓凰郡主自东海入朝,紧接着金陵城中不少豆蔻佳人心目中的佳婿人选,陛下跟前儿炙手可热、年纪虽轻已然战功赫赫的天子义子平国侯萧庭生蒙太后恩典赐婚,这不钦旨传下才多久,准新郎倌就乐颠颠兼程赶回京城了。 “不知是哪家的贵女雀屏中选” 萧庭生出身固然卑微,之后的连串机遇却彻底改写了他的人生。从掖幽庭罪奴一跃成为天子的宠儿,追根究底还不得归功于金陵城中昙花一现的江左梅郎,获其亲眼成为弟子,深得青眼委以重任,之后弃笔从戎屡立战功平步青云马上封侯,如今太后钦旨赐婚,皇后亲自朝中挑选合适的亲贵之女,一来二去虽多废了些时日,却足见陛下重视恩宠不衰。 候朝的大臣们大多议论过一波,这茬还没揭过多久,大清早的武将那边一丛莽汉中鹤立鸡群潇洒俊逸的男子立时唤醒了文臣们刚沉寂下来的八卦之心,三三两两凑做堆嚼舌根。 “这么快就赶回来了,看来佳期将近人逢喜事精神爽哪。” 一朝臣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人不是纯属废话,谁娶妻还能是哭着娶的,太后赐婚何等长脸的事儿,平国侯乐得合不拢嘴才是真的。真是,议论个闲话还都说不到点子上,朽木不可雕也 “朝野间议论纷纷,都在猜测谁家能招进这位东床快婿,宫里就没一点儿风声漏出来” “听说皇后娘娘亲择了六家适龄相配的呈送陛下钦定,最后定的谁只有陛下知道。” “陛下钦定那颜公公必然知晓” 说话之人一看,又是方才的朽木,如此愚不可及当不可与之为伍,直接无视 倒有朝臣忽而道,“上个月荣国侯府突然进了京,不知是否于此有关” 行事从不张扬又远驻湘州甚少入京的荣国侯突然带着妻女来了金陵,若非礼部的官员得了上谕为荣国侯接风洗尘,安置一应在京所需,恐怕都没人晓得这家子来了金陵。 当时忙成一团荣国侯也只字未提,这家子活似来京中觐见顺带见世面的,礼部官员自是没往那个地方去想,如今再一琢磨,不难觉出味儿来。 “诶,你怎么不早说呢” “早说了有人信么” 那根木头遭人抢白顿觉无趣,本待再争辩几句,武英殿内值宿的内官缓缓推开殿门。众臣见状纷纷取出朝芴整肃朝服往鱼贯入殿,谁还有闲心去搭理这个缺心眼。 倒有几个熟识的知晓这书呆子书生意气卷土又来,惟恐他殿前失仪赶忙拖了他就走。 文臣这边的动静武将们看在眼里向来只当看猴戏,有什么可议论的,平国侯该和谁结亲还不都是陛下说了算,等到了成亲的日子自然不会搞错新嫁娘。 果然大朝上吵吵嚷嚷处置了几名官员的任免,向灾荒欠收的州县划拨了米粮银钱后,陛下还有心情笑眯眯地宣布平国侯的喜讯和婚期,其圣眷之隆尤在群臣想象之上的印象在群臣中不胫而走。 至于这块儿香饽饽落到了谁的碗里。 毋庸置疑,悄然入京面见过太后,与皇后相谈甚欢的荣国侯夫人一时成为了京中众多权贵女眷欣羨的对象。 大朝之后群臣散去,春风得意的平国侯被陛下单独招至宣室殿叙话,这对不是父子情胜父子的叔侄俩到了私下无人处才算能放下端起的架势说几句真心话。 萧景琰有大半年未见侄儿,少不得好一阵端详,见他人虽较从前瘦削却精神矍铄,显见逆境历练催人成长,庭生也算大有进益。 “北境苦寒,驻守大半年我儿可有所得” “臣驻防北境不到一年所见所闻良多,长林军治军严谨与民无犯,兵士操练自成章法军容整肃令敌望而兴叹,无愧于陛下麾下震慑北境的铁军,臣窃以为当不比昔年赤焰林氏逊色。” 他心有所感一时忘形,话音未落便已察觉自己所言直刺帝王心中最柔软的所在,不禁懊恼离京日久松懈惯了,居然连说话的规矩都忘了。一抬眼果见帝王面色微沉眸光黯淡,萧庭生暗骂自己纯属没事找事哪壶不开提哪壶,勾起至尊帝王追忆往事伤怀不说,还少不得被抓来说教。 “你年少成名勇冠三军确是人中龙凤,人品才华都属上乘,自傲些无甚大错,自满却要不得。” 庭生天分过人德才兼备正直忠勇极肖其父,所欠缺者无非其出身上难以改变的卑微令他变得格外骄傲。这段无法宣之于口昭告天下的皇室密辛成了他和母后共同的心病,当年的知情人已然所剩无几,小殊、纪王叔都先后辞世,不约而同地把这个秘密带到了地下。饶是如此,他每每想起此事都还是揣揣不安。 小殊的顾虑固然不错,庭生的心情在家国大义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就怕有朝一日这个隐秘为人所乘一声长叹,万般无奈。 “赤焰林氏带兵如有神,梅岭之战曾以少敌多,区区七万人打退二十万大渝皇属大军,战功赫赫彪炳史册,放眼大梁无人能出其右,只可惜再无缘于世间。” 只因内心阴私的猜疑忌惮,就纵容谢玉夏江捏造罪名趁人之危绞杀赤焰军构陷祁王兄,还,还贪功冒领将拒敌的功劳全数揽在自己身上,何等无耻之尤 忆往昔峥嵘岁月,除了伤怀于故人逝去,最多时候盘旋于萧景琰脑海中的便是未曾亲眼得见足可抱憾终身的赤焰灭门一案。 眼见他气上眉头眼中能冒出火来,萧庭生打头一个想到的念头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让陛下再这么“怀念”下去,赶紧硬着头皮岔开话题。 “臣谨遵陛下教诲,日后当竭力效法先生,忠于陛下忠于大梁。” 萧景琰百感交集地端详着面前业已长成英姿焕发的青年,一个念头飞快地自脑海中飞逝而过。他们俩一个叫儿子一个称陛下,从什么时候开始庭生再不肯唤他父皇而是叫他陛下了似乎,已有多年。 “你我父子之间当不必这般生分,庭生” “陛下先前颁下钦旨言道为臣择一佳妇,臣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是荣国侯府的女公子。陛下圣恩太后宠爱臣铭记于心。” “太后惦记你迟迟不肯成婚,特命皇后在各家待嫁贵女中着意挑选,朕看皇后选得用心,最后议定的就是朕选中的荣国侯之女。” 将门虎女确比娇滴滴一碰就碎的闺阁女子来的爽利,更合适他这个武将。 “陛下拳拳之心,臣感激涕零。” “平身平身,前些日子你不在京中,为了不误佳期,六礼中纳采、问名、纳吉皇后已命人替你办了。既已回京,后头的事儿可得亲自操持不许偷懒” “臣的终身大事臣绝不偷懒,陛下放心” 萧庭生咧嘴憨笑,乍看之下倒还真挺像个迫不及待娶媳妇儿的楞头青傻小子,假如他没有之前三番五次找借口推脱的不良前科的话应该更有说服力。 “行了,聘礼皇后已着意内庭司备齐,该你亲自置办的不可偷懒。” “陛下放心,臣明日就去城外猎大雁” “还笑,都要成家的人了,”萧景琰轻啐了一句,瞧着庭生从掖幽庭出来逐渐长成气度不凡的青年才俊,现如今都能独当一面卫国守境了,祁王兄若在,见了该有多欣慰。“成亲之后暂且收收心留在金陵一段时日,朕把豫津景睿都派了出去,身边缺了可靠之人。” 他重重的搁下手边的杯盏虎地直起身,负手踱至殿中角落一角,凝视着墙上静静高悬着的那柄弯弓百感交集。 “时隔二十年,金陵城中又将风云再起,这些人不把大梁搅得天翻地覆誓不罢休。庭生,你要助朕一臂之力。” “陛下剑指之处便是臣刀锋所向,臣绝无二话,单凭陛下吩咐。” “眼下朕在明处,居心叵测之徒隐在暗处,情势尚未明朗前朕一时也拿不住他们。罢了,说这些做什么,你还是先安心做你的新郎官儿。母后久不见你甚是思念,整日在朕耳边念叨埋怨朕把你派驻北境害她见不着你,等下记得去看看她老人家。” 萧景琰即便不嘱咐萧庭生本也打算入宫请见太后。这位慈祥和蔼平易近人又有一手好厨艺的太后娘娘至今仍会时不时亲自动手做上些个点心赏赐给陛下皇后和几个皇子公主,从前他时常入宫拜见没少得好处,小一年未见太后甚是思念。 “臣在北境猎得两张上好的雪貂皮,一张献给太后镶个领子袖口怎样都好,还有一张正要呈给陛下,只当臣的心意。” 这孩子,费这心思做什么。 “你娶妻在即,进奉太后的心意你自己做主,朕这边的,你的一片孝心朕领了,雪貂难得,加在礼单里送给你媳妇儿吧。” 萧庭生眨眨眼,外人眼中沉稳可靠的平国侯到了萧景琰面前可谓是尽心尽力演释着“好儿子”的角色,孝顺讨巧起来绝不亚于几位皇子。 “臣为抓这两只雪貂费了好大功夫,陛下真不要将来可别后悔。荣国侯女公子那里臣还有红狐皮毛可做聘礼,女儿家年轻爱美,狐皮色艳,搭配起来想来相得益彰。” 萧景琰摇头失笑,指指大半年没见越发滑头的侄子,假意斥道,“行啊,媳妇儿还没进门就给人家合不合适的都盘算好了。去去去,见你太后祖母去,让她老人家再骂你一顿。” “太后可舍不得责骂臣。”哪儿像陛下您,见了面不是说教还是说教,总也没个新意,呈送您点东西吧还不乐意,“臣去太后那儿,太后见着雪貂皮一个高兴,许还会赏臣点心吃。” “你哪次去母后不赏你点心,朕这儿都未必有你得的多。”要不是御案上还有上呈的卷宗待看,萧景琰真想一道去母后那里欣赏庭生扮乖装傻插科打诨的好本事。刚想放他离开,忽而想到什么似的,脑中灵光一闪又没能捕捉到,只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礼天监算出的良辰吉日就在下月二十六,你回去好生准备,缺什么只管来找朕。” 祁王兄就你这一个儿子,身世上的缺憾难以弥补,婚娶上朕定不叫你吃亏。 萧庭生愣了愣神,眼中闪过难以名状的感动,但他很快起身行礼掩饰了过去,并未叫人察觉。 “臣遵旨。臣告退。” “去吧。” 遵奉钦旨乐呵呵准备跨马游街当新郎的平国侯次日一早果然背上弓箭约了友人热热闹闹去了城外,挂着一脸傻笑活似乐疯了的傻大憨的萧庭生自然不会告诉小伙伴们他有多腹诽礼天监选定的婚期,他真的一点儿都不急着成亲,待到来年开春什么的全然无碍啊。 他真想仰天长啸借问古人,这秋去冬来的时节里哪只大雁傻的留在金陵还没飞走,请出来见见啊,保证不射死你留你一命 定下礼制的人早已作古,他再迎风洒泪也换不来同情换不来一对儿活生生的大雁聘礼,痛定思痛,多拖上一日都有可能错过最后的大雁,他当然“迫不及待”地回京第二天就急不可待地出城猎艳,啊呸,猎雁去了。 “侯爷,我们都聚在这儿也看不到大雁的踪迹,不如散开寻找,谁看到了相互知会。” “好,散开找。” 行伍之人习惯了说一不二,不消赘言,他手下舒鸿路原两个副将各领数人分头寻找。萧庭生拉过缰绳随便找了个方向带着护军遛马迤逦而行,天色尚早,他还可以慢、慢、找 天候渐凉,越往后越不容易寻到大雁的踪迹,故而他们行色匆忙,并未留意到身后几骑人马不远不近的赘着,为首的两人戴着帽围轻纱遮面,从身形看似是两个妙龄女子。 “你要在成婚前看一眼的平国侯,喏,从城门内一路跟出来,看清楚了没” “看清了。” 先头说话的女子执缰举鞭遥指跑远的那队人马,帷帽轻蔽下的柳眉微蹙。 先前远离金陵不知京中暗潮汹涌,平国侯这位传说中的少年英雄出身卑微,靠着南征北战的功劳和陛下的宠信擢升封侯,朝中非议众多,父亲母亲与宫中皇后相谈后回到暂时落脚的居处后就再没了笑脸。 原本这婚是该指给她的,却让妹妹代为受过,她这个做姐姐的,实难过意得过去啊。 她身后的女子露齿灿笑,不以为意道,“不是歪鼻子歪脸的歪瓜裂枣,模样周正气宇轩昂,没什么不好的。我挺满意的,姐姐还有啥好抱怨的。” “无痕,终身大事岂容儿戏,父亲说了,你若不愿意,他拼着爵位不要,也要替你” “姐姐噤声。我哪里有不乐意,冲着他肯亲手猎雁不推三阻四的真诚,就他了。” “别太草率,再想想。” “想什么想,钦旨已下岂容更改。人看到了,回去了。娘总念叨着女儿家家不该抛头露面,被她知道少不得念叨。” 荣国侯府的两个待嫁女瞒着家中悄悄带人出来替水无痕相夫婿不宜久待,水无痕不愿家中父母和姐姐因她的婚事而烦心事萦绕不去,只说想偷偷见上一眼,再假意表示满意也就能令父母姐姐安心了。 她是侯门将女,又不是那娇滴滴的闺阁贵女,还怕被欺负不成。 “走了走了。” 水无影拗不过妹妹,只得调转马头追着她一道回城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琅琊小剧场 琅琊小剧场之云梅初识 梅大少与云大夫的相遇远不如外媒猜测的那样,什么强强联手、豪门联姻统统都是浮云,假如给梅大少重新选择的机会,他绝对不希望以那样一个狼狈的状态与心中的女神相遇。转念一想,或许易位而处将注定他与云徽殷失之交臂,丢脸丢就丢了吧,谁没点儿黑历史呢 云徽殷,时年芳龄二十有八,金陵医大毕业后留洋去了日耳曼帝国刷了层金漆回来,一门心思投入她衷心热爱的救死扶伤工作中去,披上白大褂就是天使,换了便装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美丽俏佳人。 横跨黑白两道被大佬们各种宠爱着的梅大少正应验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句老话。这位豪门子弟中不幸没被养歪,在一堆纨绔公子哥里瑞气千条独领风骚,蝉联多年“别人家孩子”招仇恨榜榜首的大少爷被看不惯他很久,总被各自的爹妈拿来教训得窝火只差没憋坏的纨绔二三代们纠集起来,从桌球马球保龄球,玩到桥牌二十一点,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在酒桌上放倒了梅大少,十多个熊二代三代被接二连三送进了医院洗胃,当班的大夫们纷纷感叹豪门子弟“太会玩”。 私立云氏综合医疗中心难得一下子涌进来成堆的“贵”公子,紧接着消化科所在楼面内外被黑衣墨镜炫酷拽保镖团堵了个严严实实,连医生护士进出都被防贼似的前后盯梢。 于是乎,蹲守自家医疗中心干着心外科活的云大夫在全院上下期盼的小眼神儿目送下视死如归地去了消化科的主任办公室被喝趴下的熊二代中的英雄人物还是个见光死的先天性心脏病患者。 因为拼酒喝多了送进医院洗胃这种愚蠢的病人放哪个大夫都恨不得捏死了事,云大夫第10086次怨念地诅咒这些个没事儿找事儿的熊二代们总有一天喝死在酒桌上来不及送到医院就见上神,脚下依然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赶到五楼,等着参加会诊。 消化科的地中海胖子主任看见她出现在走廊尽头的身影时如蒙大赦般长长吁出口气,掏出手绢擦擦额头不住往外滋的冷汗,讪笑着迎上来。 “小云啊,还好今天你值班,不然别人来盯手术我真不放心” “主任,正好轮到我值夜班而已。院里资源充足人员配备堪比国家甲级医院,值班大夫里我的水准不过中等而已,您太瞧得起我了。” 胖主任和这位大小姐打交道的机会不多,头回领教她犀利的说话方式一时下不来台阶只能呵呵呵呵打个哈哈混过去,两人边往手术室走边说病情。 “饮酒过量洗胃原本连手术都谈不上,偏巧这位有先心病病史,术后长期回访,家属要求院方心外科随诊看护。你看这” 云氏是享誉大梁朝的综合性联合医疗机构,在各地皆有分院,其特护病房当然不是工薪阶层消费得起的,几个熊二代非富即贵一看就是不宰白不宰的典型,换言之,当被宰的人家有合理要求的时候,云氏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种情况只要存在贫富差距就势必会延续下去,云徽殷没傻到以为大夫都是头顶光圈背后长翅膀不用吃饭的天使,只要有白花花的银子交过来,这些个小事她不介意帮忙。 “知道自己有病不在家吃药休养跑外头来喝喝喝,这不是找死的节奏么。”救他简直浪费医疗资源。 当然,这句话可不能宣之于口,默默在心里头把这位病人来来回回腹诽上几遍的云大夫边走边翻地中海胖主任拿来的病历。 翻开一看,哟,果不其然,本院资深,私人家庭医生终身会员,先心病手术还是她娘给主刀的哇塞,什么来头这么牛寻常富贵点的人家可请不起她老娘。 再翻果然就给呵呵了,江左集团唯一的继承人,啧啧,这位的人生还真是挺传奇的,成了孤儿之后的命运都能峰回路转成这样。 “云大夫,云大夫云大夫” “ok,没问题,病人我接了,你们都准备好洗胃了,我去stand by总行了吧。” 胖主任抹了把辛酸泪,觉得自己瞬间成了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小可怜。 “这边走,三号手术室。就等你了。” 被白大褂们摁着又是插胃管又是灌洗胃液,吐过来吐过去折腾了大半天,喉咙发麻肚子抽筋还是小事,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起来想去解决一下私人问题,结果眼睛刚睁开,病床边儿上架着病史夹森森瞅着他的美女白大褂吓得他差点没心脏病发。 我的上神,我的天,美女虽美,穿着白大褂的美女颜值就得打折扣,何况是个皮笑肉不笑阴测测不怀好意的美女。 “醒了,排气了吗24小时内禁食,24小时后吃流食,饮食清淡,忌生冷酸辣刺激性食物。” 说好的白衣天使,说好的温柔耐心呢 “我” 是他睡太久了打开的方式不对了还是这年头的天使们都是六翼炽天使,板起脸来分分钟化身战斗模式秒杀他 “不愧是豪门子弟啊,酒量跟身价成正比,把人喝趴下了就算在小伙伴里独占鳌头,简单粗暴意外有效嘛。” 云大夫做人素来光明磊落,从不背后说人坏话,所以她被点亮的技能就是当面开嘲。至于被嘲笑的那位是不是听得云里雾里一头雾水,抱歉,这不归她管。 咦他喝他的,招她惹她了吗 “我” “不必解释,解释就是掩饰,看你挺精神的不像有什么问题,找人来办办出院手续别占床位了。” 啪的合上病历,云徽殷大夫表示对这样自作自受的病人任何的同情心都是多余。跟这种病人多存在在一间病房里哪怕一分钟,她都觉得呼吸进去的是毒气,吐出来的是废气。 从头到尾被莫名其妙地鄙视训斥了一顿,一本正经训斥他的美女大夫活似无端端发泄了一通对纨绔子弟的不满,拍拍屁股就想走了 “你”kao,嗓门儿快冒烟了,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虽说好男不跟女人计较,but,亏,可不是这个吃法 清醒不久脑袋还晕乎乎涨乎乎的梅大少爷“目送”美女大夫昂首挺胸骄傲地如蔑视众生的女王般从他的病床边往门走去,本能的捕捉到了某位骄傲的母孔雀似的美女大夫白大褂上的名牌云徽殷。 好一个不知所谓的名字 梅大少捂着说不出有多难受的胃从病床上爬起来,紧接撑着越发晕乎的脑袋等着满眼星星小鸟的眩晕散去。私立医院收费惊人果然不是假的,至少他大少爷扶着墙去盥洗室的时候一手的光洁如新可以证明云氏真把病房的清洁工作做到位了。 “梅先生你醒啦,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按床头铃呼叫我,我是您这间病房的专属护士,愿竭诚为您服务。” 看看,看看,这才是真正的白衣天使该有的形象嘛。 仔细、体贴、善解人意,最是温柔解语花,哪像刚才走出去的那个,趾高气昂不可一世,活像他欠了云氏好几百万,天地良心他两位父亲大人跟云氏的账务都是月结的,从无拖欠好不好。 只不过护士再漂亮,有些事情还是不大方便的。 “不不,不麻烦了。我自己可以解决的。” “啊,梅先生需要去洗手间吗没关系啊,我可以扶你去哦。” “我自己可以的,护士小姐太客气了。” “病房的病人享受特殊待遇,上次住在这间病房的老先生直到去世都是我帮他处理私人事务的,梅先生表担心,我的业务能力是院内数一数二的,绝对让您满意” 梅东冥一阵黑线,突然发觉自己居然觉得刚才那位冷心冷肺的冷面大夫恶声恶气的样子还比较能够接受。 上神哪,难道我洗的不是胃,而是被人偷偷洗了脑子 哦,求放过求不要 躲着温柔小护士热情如火的双手,梅大少挺直腰板深呼吸着昂然踏着s形的路线落荒而逃般溜进了卫生间。 解决完私人问题,梅大少摸摸兜里,幸好手机还在,掏出手机刷刷刷写了条短信按下发送。 哼哼,云徽殷大夫,走着瞧。 私立云氏综合医疗中心心外科这几天弥漫着让人窒息的低气压,说起原因嘛,简单,随便哪个心外科的护士都会指指心外住院部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嘘,云大夫正闹心着呢。” 不知道云大夫和病房里的病人有什么恩怨情仇爱恨纠葛,那位高富帅梅大少突然霸占了病房说什么都不走了,美其名曰观察病情,每天不吃药不打针不做检查,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在心外科医生办公室里里外外阴魂不散地闲晃不肯走。 “土豪就是任性,虽说人全额自费不浪费大梁国库,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啊。” “你也觉得是吧是吧。要说人是廊州地头蛇呢,江左十四州遍布江左集团的产业,这位大少爷咳嗽一声地皮都能震上三震,要不怎么说投胎是个技术活呢。” “就算投胎到天王老子家,占用医疗资源就是可耻”更可耻的是他占用了病房不算,还接着占用大夫的时间,可耻中的极品。 “云,云大夫” 几个悄悄凑做堆儿闲聊得太投入的小护士没能留意到身后悄没声息靠近的两个人影,正是她们议论纷纷的话题主角儿。 “其实我不是很介意被当成大梁蛀虫看待,不过作为大度忍让的代价,大家愿不愿意详细说明一下你们所谓的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呢” 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非常好奇群众们眼里他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小护士们面面相觑相互推搡,谁都不敢硬着头皮站出去说一句,背后说病人闲话可不是有医德的表现,云氏是国内医院中的佼佼者,她们不想被辞退啊。 云徽殷冷眼旁观几个小护士窃窃私语说闲话被抓个正着。按她的脾气违反院规议论病人如果遭到投诉理所因当严肃处理。不过今天她们几个议论的是她背后这个跟背后灵一样阴魂不散的纨绔子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儿都不介意她们说他的坏话说得再凶狠一点。 “梅先生都住在医院里的,当然有地方不对劲,哪儿哪儿对劲的人还会在医院里赖着不走” 说的好他竟无言以对。 “云大夫不愧是心外的高手,说话一针见血,云大夫能不能告诉我我哪里不对劲呢”梅大少一手撑墙一手潇洒地撩开额前飘散的几缕碎发,带着电光的桃花眼无限制扫射,噼里啪啦的电流连旁边的几个护士都忘了发抖这回事儿,做西子捧心状花痴起来。 来了吧,来了吧,纨绔流氓习性真是跟急性心肌梗死一样说来就来啊。 可惜云徽殷大夫一路医科读上来,解剖学的课程上多了对活人的兴趣没有试验体来的大,堪称本院心外科的绝缘体,再强的电流到了她这里都不导电。直接一本病历册糊上梅大少的帅脸,美女大夫冷冷地再次开嘲。 “梅大少除了身体不好看来脑子也不大好,这么大的人了连字都不认识病历册认得吧,你有什么不对劲上面写得一清二楚,自己好好研究研究。” 美女大夫好大的脾气啊,很好 他喜欢 见云徽殷转身欲走,梅东冥好脾气地一路尾随,间或插科打诨问东问西,没正经的模样不巧正是云大夫最讨厌的嘴碎男的典型,愈发闭着嘴绷着脸快步赶往门诊区,今天是她坐诊,查完病床被纨绔子弟一打岔差点误了时间。 果然她跟纨绔子弟这个物种天生犯冲一点没错。 突然间急诊大厅方向急匆匆跑来个护士,似乎刚看清是她便一脸焦急地大喊。 “云大夫云大夫,你快去急诊,刚有个心脏病发的产妇送过来,急诊的主任打电话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 云徽殷容色一整,暗骂自己怎么就顾着跟纨绔子弟斗气把正事儿都耽误了。二话不说跟着跑来找人的护士朝着急诊室的方向奔去。 平时笑闹是一回事,涉及到生命的重量,梅东冥懂得轻重。卸下这几天伪装出来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的嘴脸,他靠上医院走廊的墙壁,享受着难得的悠闲。 这几天追着云徽殷瞎闹,也真正见识到了她的纯粹,她的出身她的家世决定了她的眼界里不会掺入太多的金钱的污染,她更单纯地追求着生命的可贵,所以对他这样萌祖荫却不懂得珍惜的二世祖尤其鄙视吧。 看着她对病区里的老人嘘寒问暖,陪着孩子们做游戏,她也可以笑得和煦一如三月的暖阳,也可以冷得好似腊月的冰霜对他。 自嘲地笑了笑,真是的,闹过头了,好像惹人嫌了呢。 莫名烦躁地耙了两下头发,转身欲回病房蹲着去。刚拐过走廊,就听见背后踢踢踏踏奔跑着过来的凌乱脚步声,下意识地回头,几个身影簇拥着病床飞快地从他身边掠过,他眯着眼目送这些人跑远,清楚地看见了某个熟悉的身影气喘吁吁却坚韧地一步不落跟在病床边。 心,萌动了。 “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死了都” “阿仲,什么事” “大少,梅先生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出院” 出院啊,是该出院了,都惹人厌了。 “今天吧,麻烦你来办手续。” “好的。请稍等,我半小时后到。” 挂断电话,仰望晴空,心情豁然开朗。 真是的,竟然对一个比他大的女人心动了,还是讨厌他的女人,是该继续死缠烂打还是改变画风迂回接近呢 这个课题好严峻,值得回家后认真研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出洞 昏沉的暮色中,三个披着兜帽大氅的男子驭马穿过长街,在尽头漆黑黝深的天牢外下马,步履匆忙上了台阶。 “天牢重地,来人止步” 迎面遇上来盘问的狱卒,其中一人亮出铁牌,狱卒借着昏黄的夕阳余光看清铁牌上“刑部敕令”四个大字,转而示意天牢外的其他狱卒放行。 三人进了天牢到了下层“幽冥道”,来往巡逻的狱卒竟似对几人视若无睹般任他们熟门熟路地走进幽冥道深处。这处乃是天牢中关押朝廷犯官权贵的所在,两边的牢中不时传来愤怒的咆哮或是鸣冤的尖叫,在这片注定十个人进来九个人出不去的地方,无疑意味着绝望的哀鸣听着格外瘆人。这三人竟似浑然不觉般径直继续走,直到某处牢房近在眼前,为首之人从身后之人手中接过一个食盒,示意两人留在一旁等候,他又走了数丈在那处停下,提着食盒居高岭下漠然审视着牢房一角蜷缩着的人影。 “谢三公子。” 角落里的人听见有人唤他,状似迷茫地抬起头使劲分辨牢门外的身影是什么人,待他意识到那人正是这些日子自己心心念念暗自祈求着能得一见的救星时,一晃而过的惊喜之余忽生不安。 被关在天牢这鬼地方久了,他见谁都像来杀他的人。 “冯大人,你可是来放我出去的” 那人立在门外闻言呵呵冷笑两声,将食盒放在脚边,摸出袖袋中的钥匙打开牢门,随后提起食盒矮身钻进牢中,走到牢内的石桌旁掀开食盒,一样一样将下酒菜摆放在石桌上,又摆上两只酒杯,提起酒壶斟满酒杯。 被牢中的谢三公子谢绪称为冯大人的乃是刑部尚书蔡荃甚为倚重的侍郎冯程,此人办事干练又颇通人情世故,在蔡荃手下听差多年十分得力,他手握进出刑部天牢的铁牌无人敢阻,加之时常奉命前来问讯人犯,天牢中人对其出现毫不意外,出入恍若无人之境。 这位冯大人也不讲究牢中的狼藉,撩开袍袖自顾自举起一杯酒,遥敬角落中不敢轻举妄动的谢绪。 “三公子这些日子待在天牢还没想明白么,进来了,有几个能囫囵出去的不是判了刑罚或上断头台或千里流放,公子幼时令尊不正是从这里走上流放路的,公子莫非忘了” 忘了他怎么忘得掉,怎么可能忘得了谢氏、宁国侯府一夕之间化为乌有,他在同窗间也从人人追捧的世家公子沦为遭人耻笑白眼的乱臣贼子的儿子,这样的羞辱,怎能有一日或忘 冯程从他眼中读出了名为不甘、仇恨、怨毒的情绪,真是好眼神可惜啊,他的用处也就到此为止了。 “公子也是为了重整谢氏声威,再兴宁国侯府才追随王爷的不是么王爷答允公子的自会办到,待事成之后王爷登位称帝复位正统,颁下钦旨重新赐封你谢氏为宁国侯,由你谢氏的兄长承袭爵位延续香火。你意下如何” 谢绪茫然无措得听着他一句一句话说出口,明明每个字拆开来他都听的懂意思,怎么串在一块儿他就弄不懂了呢 什么叫赐封谢氏由兄长继承爵位延续香火是他是他为献王鞍前马后,是他为献王串联朝臣,也是他为献王多方走动通风报信 “不如何这些都是我的功劳凭什么,凭什么要安在谢弼的头上那个懦夫,那个无能的人他凭什么可以” 谢绪的怒吼嘎然而止,他死死盯着冯程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眉头紧皱着仿佛终于想明白了个中关节。他怒发冲冠地挥舞手足恨不能扑上去用手脚上的镣铐勒死面前不怀好意的小人 “原来,原来你根本不是来救我的,你是来杀我的” “当然,倘若救得了你,王爷如何舍得放弃你这位得力属下,王爷这也是被逼无奈。谢三公子,黄泉路近,何不饱餐一顿,也好做个饱死鬼” 冯程嘴角阴测测地笑了笑,仰头饮下手中的送别酒,甩手丢下杯子掉头便往牢外走去。 他身后跟来的两人见他出来这才靠到近前,一人接过他丢来的牢门钥匙,一同躬身听候他的吩咐。 “看着点儿,等谢公子用完这顿好好送他上路,别做得太难看了。” “是,大人放心。” “我等有分寸。” 二人待他离去后便转而进了关押谢绪的牢房,都是做惯了这种黑手的人,对谢绪的目眦欲裂、咆哮怒吼充耳不闻权当没看见。只默默守在牢门边,等着过会儿动手的那刻。 冯程神色自若地走出幽冥道,对身后不时传来的咆哮置若罔闻。他望着前方长长石阶的尽头天牢那扇漆黑沉重的大门,萌生出除去心头大患后的如释重负。 回望这天牢重重枷锁关住的的确不止谢绪一个,那一夜后各府埋下的眼线损失惨重,他们这些人一时间如同断了手足盲了眼睛聋了耳朵。 献王在京中他们所仅知的诚心茶楼被封,谢绪被抓,一干献王党羽终日惶惶不安了数日,却迟迟没等到高悬在头顶的断头刀挥下,他们中有心思活络者暗中臆测被抓的茶楼掌柜和谢绪或许都还没把他们招认出来,胆小怕是的自是当起了缩头乌龟闭口不言,其中胆大者一如今时今日的冯程冯大人,未得上命私入天牢暗地里解决人犯谢绪。 他在献王同党中是少数几个未曾踏足过称心茶楼的朝廷命官,同朝的官员中也无人知晓他暗地里为献王递送消息施以援手,只要解决掉同他联络的谢绪,他便可暂时高枕无忧了。 刚进来时日近黄昏,办完了事儿竟已星月当空,天牢门口架起的火把堆点亮了门外的方寸之地,也令甫出牢门被火光熏迷了眼的冯程揉揉眼看清了面前齐整的两列禁军,为首似笑非笑睨着他的云南王府穆王爷和他身边一脸阴沉缄口不言的刑部尚书蔡荃。 “蔡大人,真不好意思,本王赢了。” “穆王爷慧眼,老朽临到年老年老居然看走了眼,险些让乱臣贼子钻了空子,做出惑乱朝纲动摇国本的叛逆之行,老朽有罪。” 穆青扯着脸苦笑道,“尚书大人,您可别寒碜我了啊,您这叫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您也别生气,气坏了陛下可绕不了我。” 这位云南王爷年轻时起就性子跳脱不羁,混不在意那些个尊卑礼节,也就他敢随手搭着刑部尚书的肩膀连尊称都不用地宽慰他。 蔡老尚书可是朝野皆知的老古板,他看哆嗦着跪倒在地抖得如同筛糠般的冯程如同看一个死人,冷冰冰得毫无温度,全不理会冯程虚软着喊冤的呼声,皱着眉后退了半步让开穆王爷那只不怎么合乎规矩的手,拱手道,“王爷戏言老朽不敢当真,此人乃我门下叛逆,请王爷交由老朽亲自审问,老朽两日内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不想穆王爷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一拍大腿欣然应允。 “蔡尚书熟通刑狱远胜朝中任何人,肯亲自出马定然大有斩获。本王这就进宫禀报陛下,这牢里另外四个就一并劳烦尚书大人操心啰” 蔡尚书正在气头上,自然无不应允,见到天牢门内陆陆续续带出的谢绪、茶楼掌柜、冯程的两名手下几人,当即沉着脸带领着禁军押着一干人等往刑部而去。 刑部正堂之上,手持杀威棍的差役目不斜视地立在两边,对堂下几个狼狈的人浑似未察。他们这刑部大堂上来来往往的大小官员多了去了,又有哪个犟得过尚书大人的手腕 蔡荃指着堂下谢绪等人,招来堂下差役自禁军手上接过这些人犯先行关进刑部大狱。在审问这几个之前,他还需先处置一个人。 “把他们几个分开关押,看着不许私下交谈,如有差池唯尔等是问。” “是。” 十多个差役涌进大堂铐了四人离开,从头到尾连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留给他们。余下冯程被剥去官服夺了官帽一身白衣寥落惶惶地跪在当下,忐忑不安地偷眼瞟着背身立在堂前的蔡荃。 蔡荃刻下的心情已不如先前抓获冯程时怒不可竭。一路回刑部的路上,这位看尽风雨的尚书大人从暴怒到失望进而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心境间已然平寂了下来,只余下浓重的疲惫。 他亦深知人性难移贪欲根重,冯程浸淫名利场多年,恐怕早忘了初心,哪里还记得清正廉明刚正不阿的刑部铁律。 他一辈子耿直清廉,恪守律法成规,不敢说明镜高悬手下绝无冤案,但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陛下和朝廷,没想到临了临了,他视同弟子的心腹爱将竟是刑部中献王逆党的爪牙。 沉重的疲惫感涌上心间,早已年过半百的老尚书顿生颓意。 略带蹒跚地到堂边亲自提了个矮墩,走回瘫跪在地心如死灰的冯程身边。蔡老尚书扶着腰缓缓坐在矮墩上,定定打量了冯程好一会儿,才平缓了心神同他说两句。 “日子过得真快,老朽还记得你以刀笔小吏的身份刚进刑部任职那会儿为了一条律法梗着脖子同僚争辩的样子,既倔强又骄傲,仿佛世间无可动摇你信念之人之事。” “那会儿,老朽就暗暗留意了你,后来见你果然熟读律法且颇通庶务,内外兼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老朽这才起了爱才之心。” “回头想想,你从一个不入流的刀笔吏擢升为三品侍郎位列朝堂,老朽自认这些年待你不薄可谓倾囊相授,虽无师徒之名老朽却敢说不输给任何一个老师,你也兢兢业业不负陛下所望老朽的栽培,如何就,如何就” 说到伤情处,饶是人称铁骨铮铮冷血无情的刑部蔡尚书亦不禁眼角含泪语带哽咽。 十多年的栽培、信任,一朝颠覆,彻骨之痛透心之寒,他又该找谁清算 “名利乱人眼,财帛动人心。尚书大人,您一辈子秉清正廉明铁面无私,给后代子孙都留下了什么我也是,也是没法子” 投身刑部拜入尚书门下,冯程何尝没想过一条道走到黑,下半生追随这位老尚书做个百姓称道的清官。无奈形势比人强,他守得住本心又有何用,他比不得蔡尚书家规严苛六亲不认,他也比不得他早年孑然一身无亲族拖累。 “世人皆不得已,不是不得已就能罔顾律法行忤逆不轨之事,就能罔顾清名与叛逆同流合污。冯程,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说到急切处,蔡尚书涨得满面通红,额角青筋尽露,看上去煞是骇人,他毕竟上了年纪,大堂上的文书笔吏见状都担心他气出个好歹来。 “尚书大人” “无妨,我有数。”活了大半辈子,还有什么未曾经历过见识过的,他不过是意难平,“冯程,两条路,你考虑清楚。一者戴罪立功,抓住献王可保家人无恙,二者抵死顽抗,待肃清逆党满门株连。” 从在天牢外被当场拿获起冯程就没想过自己还能有条生路,能保住全家性命想来已是蔡尚书念在多年栽培情同师生的份上网开一面。 再多言语的请求都苍白无力,冯程趴伏于地呜咽不止。 蔡荃重重叹了口气,扶着矮墩撑身立起,短短数个时辰内放佛苍老了五六岁的尚书大人使劲儿挺直背脊,拂袖背过身往正堂前那张他坐了几十年的桌案走去。 “将冯程待下去单独关押,带谢绪” 京城中暗潮涌动,在当今陛下的授意下,刑部对金陵党附献王的官员大加整肃,不同于先前的悄没声息暗中行事,刑部此番雷厉风行快刀斩下,接连两三日都有差役明火执仗地高举刑部檄文上门拿人,依附叛王意图谋反罪在不赦,家中上至鬓发斑白的老者下到牙牙学语的孩童,因着家中父兄的罪孽轻则封府禁闭不得擅离,重则一个个披枷带锁穿过长长的街市受尽白眼被投入天牢之内。 百姓矇昧,只知太平世道下不好好过日子老惦记着谋反的都不是好东西,纷纷上得街来围观,见其中颇有几个平日里贪贿得小人,烂菜叶小石子自然不客气地招呼上去,砸得妇孺们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个中之悲戚之触目惊心怎不令原本心中有鬼的人自危。 一时间金陵城中风声鹤唳,原本蛰伏一时心存观望的献王党羽或想方设法潜逃出京,或自投刑部自陈罪过指望着攀咬出,如此一来二去拔萝卜带出泥不过十来日的功夫献王在京中收买的官员已然折损殆尽。 “蔡荃果然好手段。” 藏身人群之后,倚墙而立的青年男子似笑非笑地睨着眼前走过的又一个被抄查的人家家眷。 这般浩浩荡荡地游街示众,震慑得那些个摇摆不定首鼠两端的小人心惊胆战。兼又手握谢绪、冯程,哪怕称心茶楼的掌柜死不开口,也挡不住蔡尚书将大姑姑埋设在京城的人手一一拔除。 这一局,还未动手,便已败了。 幸而他并未全然依仗大姑姑,眼下正在风口浪尖上,还当静观其变为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败露 金陵城中一面是蔡尚书大张旗鼓肃清献王党逆,一面宫中帝后忙着操办平国侯大婚喜事,偌大京城中半边天愁云惨雾,半边天喜气洋洋,百姓们茶余饭后说起都啧啧称奇,都道平国侯大婚之际偏偏遇上这惊天逆案,这老天爷是特意安排了平国侯来给大梁朝冲喜来的 “冲喜,哼哼,好一个冲喜。” 狗急跳墙了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出来。 “我也是担心兄长听了流言蜚语心生不悦。” 称心茶楼被封,听雨阁顿时成了金陵人来人往最为热闹的一处所在。平日不乏达官显贵常来常往,萧敏琮虽爱附庸风雅,茶楼吵杂他却素来不喜,如不是约请之人执意不肯登他郡王府的门,他何至于自降身份来这鱼龙混杂之地。 萧庭生满不在乎地举杯敬了敬萧敏琮,靠着窗栏嘴角含笑,说不出的洒脱肆意,一派天家王孙尽风流的姿态。 “葺尔小人离间作祟的诡计而已,我左耳进右耳出怎会放在心上。” 萧敏琮年轻气盛,特地请他出来美其名曰安抚于他,恐怕背后少不得小人挑唆,陛下果然不是杞人忧天,这才太平了多久就想作妖蛾子,心怀叵测之辈真如跗骨之蛆令人厌烦却除之不去。 “听闻你加冠后陛下钦命你入朝听政,今日怎的有闲暇来听雨阁品茶” “我平日与几位饱学之士结交,教学相长收益颇多,今日本约了他们谈诗论道,恰逢兄长回京故而约了兄长一同” “哎我是军旅粗人,什么诗词歌赋的哪儿及得上排兵布阵陷阵杀敌有趣儿。再者,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听见文人们争执我便头疼,还是先告辞了。” “兄长” 说好的引荐平国侯给几人结交,这会儿萧庭生走了多扫他颜面 萧敏琮作势欲拦,不料萧庭生习武之人身手矫健异常,状似不经意地低头复又斟满酒杯恰好躲过敏琮的手,畅然高声笑着举杯道,“敏琮好意为兄心领了,此番算是为兄失礼,下回为兄做东,向兄弟致歉。” “兄长不必如此。” 见萧庭生执意要走,萧敏琮自是满心不悦可又拗不过他,只得怏怏饮下对方敬来的酒,目送他推门而去。 平国侯快步出了听雨阁的雅间正待下楼,迎面三个做文士装扮的青年拾阶而上,恰好与他擦身而过。他步履未停匆匆而去,自是没留意到身后三人中某人投来的异样眼神。 “郡王想来久等了,我们快走。” “哦,好,就来。” 无巧不成书,远在千里之外的廊州亦是诡云密布,说不出的气郁难耐。 要说谁对此尤为敏感,不外乎端坐院中手握江左事的大长老莫临渊。不知为何,近来盟中买卖屡遭挫折,那些走镖客栈之类的寻常营生倒无防碍,棘手的是盟中暗里的买卖 “我早传下令去不得贪一时之利冒险下水,为了蝇头小利把老夫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么” “长老确是三令五申过,总难免有几个忍不住偶一为之。属下问过了,舵主们也是因着几笔买卖的红利颇丰,趁着入冬前再为盟中弟兄谋些花红好过个殷实年节” “哼,说得好听为盟中弟兄,”哪个不是为中饱私囊,敢不敢站出来说一句 真是安逸太久,满以为借着江左盟的名头就可以为所欲为,愚蠢天心难测,有朝一日御座之上的帝王不愿睁一眼闭一眼,区区一个蛰伏的江湖帮派又算什么 “都有谁” “啊” “掺一脚的都有哪些人” 前来通报的人名为田束,是莫临渊倚为心腹的属下,一路追随他至今可谓是忠心耿耿。时至今日倘如还有人能在莫大长老跟前说上话的话,他当算一个。故而莫临渊问及盟内参与其中的人时,他偷眼瞧了瞧莫大长老阴晴不定的脸色,硬着头皮逐一细数。 “庆州的江舵主,楚州的李舵主,扬州的付舵主,海州的刘舵主,还有” 田束在他面前从来是有一说一,几时这般吞吞吐吐过,眼盲心不盲的莫临渊立时地觉察到他犹豫着不肯说出来的正是最为要命的,断然厉声喝道。 “说还有谁,不必替他藏着掖着” 田束心道一声无奈,想到好好的江左盟偌大的基业如能得大长老用心经营,又托庇于先宗主的颜面照拂,有朝廷支持百姓拥戴,何愁不能稳稳立足于江左十四州,何至于一副日薄西山的垂暮之态 可惜这些话只能想想而已,还不得烂在肚子里哪里敢说出口。田束暗暗叹了口气,支支吾吾回答道。 “是,是,是” “究竟是谁” “是,是青州的何舵主。” 莫临渊痛苦地抿起双唇紧闭眼眸。 真的是他 真正听见田束的回答前他还心存侥幸,盼着是他想多了,那孩子还不至于傻到什么事儿都胆大包天地插一手是他错了,管束不严放纵太过,终将酿成大祸 莫临渊对何欢苛责则有,多缘于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他怒其不争之余老脸苦恼的纠结作一团,愈发担忧何欢眼下身陷迷局而不自知的困顿。自家的孩子,叫他如何不操心。 “阿束,你都知道什么了,一五一十讲给我听。” 田束眼神几不可查的闪烁了下,随即躬身将昨日青、庆、楚、扬、海五州的飞鸽传书所叙经过细细禀报给他知晓。 “五州来信大同小异,都言道,言道是青州何舵主手上握了个出手阔绰的豪商,开始时只做些米粮买卖,江左境内舍我盟哪有第二个吃得下他要的数目,几位舵主帮他筹过两回,虽比市面上贵了些许,这人也没多加疑议就派人把银两送” “他们加了多少” “一成。” “一成” 未值战时不惜成本大肆屯粮,任何欢江勇他们加了一成价二话不说付钱结帐,这人哪里是来买粮的,怕是花那一成的价买他们几人手下门路的。 “投石问路一成的价不为过,这人还算懂规矩,何欢可摸过对方底细” 田束见莫临渊只是阴着脸却不见发怒心道无碍,清清喉接着说。 “何舵主派人盯到对面,米粮车队一路走一路分散到府县的粮行米行,此人以比市价还贱上半成的价出手,大多米行都乐于收些屯着,倒没砸在手里。” 莫大长老颔首赞同,言语神情间颇有欣赏之意,“有魄力、有手腕,是个做大事的人。他要阿欢阿勇运什么” 田束苦笑着答道,“不外乎盐铁之类涉禁的黑活。头回夹带在从南楚过来的木材里量也不大,何舵主做主收了些花红银子几个分舵分了。这回对方要运整整三船,几位舵主合计了要三成利钱,开价开得狠了些,这人回信说要考虑,怕是犹豫了。” “哦三成是阿欢贪心了。大主顾姓甚名谁,这番考虑了多久” “据说姓姚,姚韶羽。何舵主言道已有半月没来音讯。”恐怕正后悔着狮子大开口要价太高吓跑了豪富主顾。 当然田束不会傻到把腹诽宣之于口,然而莫临渊多年狐狸修成精,怎会听不出他这未竟之言。眼下局势不明,朝廷虎视眈眈眼看要对江左盟下手,阿欢阿勇又糊涂得很,居然和献州那边扯上干系,他虽手里拿捏着梅东冥这颗棋子还能应付一时,谁又知道大梁萧氏会否有朝一日壮士断腕破釜沉舟。 断腕之痛锥心刺骨,大梁萧氏同梅长苏之间的“兄弟情谊”有多深重,扑面而来的报复就有多强,有仇恨推动的决绝有多可怕,他最是深知个中三味。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刻下令阿欢阿勇收手已是不能,任他们再博上一博 “阿束,传书阿欢降一成利,做完这一次马上收手,没我允许谁再胆敢碰一下暗里的买卖,休怪我狠心。” “是,属下这就去办。” 田束领了命正当出去,忽而想起一件要紧事,刚迈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他小心环顾了下周围,凑到莫临渊身边附耳低声道,“大长老,属下有一事琢磨不定,思虑再三觉得还当报您知晓。” “何事” “大长老可记得属下安排在宗主宅院外侍候的那个侍女碧波” “略有印象,怎么了”莫临渊隐约记得碧波是个文秀娟丽的一个女孩子,之所以会记得,也因着这女子在他失明前由田束领着来拜见过,不久后他目不能视,再没机会见见其他陌生人容貌的缘故。 “碧波性子内敛不爱说话,平素少与人有来往。故而属下特意安排她守在宗主那边伺机,呃,服侍宗主。自年初宗主回廊州起她就鲜有机会踏入宗主住处,近来属下却听闻她不但能接近宗主,还时常离开总舵外出。这可不像碧波丫头的秉性,故而属下”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什么事儿能让一个人性情大改行止失常 “可探过她去的地方” “探过,倒都是盟内的产业,多是女儿家心喜的水粉胭脂布匹衣料铺子,属下看着没什么可疑。” “她一个小小的侍女,哪儿来的银钱总去铺子光顾。哼,欲盖弥彰,越是如此越有问题。” 田束经他一说,忽生茅塞顿开之感。之前他几次三番派人尾随碧波就觉得蹊跷却品不出味儿来,大长老到底老谋深算,一语点醒梦中人 “属下这就安排人手将她擒来。” 莫临渊却冲他摆摆手,“不急,捉贼捉赃捉奸捉双,碧波是你亲自选的人,身家想来清白无碍。若老夫所料无差,此碧波已非彼碧波,来头不小啊。” “大长老的意思是” 老迈的脸上泛起讥讽和得色,莫临渊缓缓攥起手掌紧握成拳,轻声细语道,“调几个高手来,我要请君入瓮来个瓮中捉鳖。” “大长老高明” 冬意渐浓,廊州一贯阴冷刺骨,厚重潮湿的冬衣裹在身上整日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往年的这个时节,他已然在琅琊山上同小熙小瑟小艾一起聆听师尊的训导,或是趁着大雪还没封山之前满山遍野的祸害山鸡野兔。 琅琊山物产丰饶山林茂密,穿梭林间野趣无穷,偶尔还能采到些少见的草药给师尊,小熙兄弟三个虽闹了些,却讨人喜欢得很,小熙年长又聪慧,师兄弟间认真切磋起来他五回里倒有三回落在下风。 师尊嘴上常常训斥他们,心里头却实实在在的疼爱有加,他自幼失怙,父母的角色早被师尊师母所取代,他打心眼儿里敬他们爱他们,唯愿他们笑颜常开莫被儿孙俗事纷扰所苦。 “暖暖,暖暖” “呃,飞流叔,怎么” 是他想得出神了,疏忽怠慢了屋内一意陪伴着他的飞流叔。他满含歉意地搁下手上攥着的一把石子,端起身边矮桌上切好的甜瓜凑到飞流旁边,讨好地笑着奉上“贡品”。 “暖暖想事儿想出神了,不是故意不理飞流叔的,飞流叔大人有大量不要往心里去好吗” 飞流的挣扎没超过几下眨眼的功夫,边拿过盘子里的甜瓜大快朵颐,边不忘将方才想说的话“重重的”又重复了一回。 “天冷了琅琊阁” 梅东冥闻言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凝滞的错愕,随即复又挂上他惯常的温和浅笑。幸而他的身边只有埋头苦吃的飞流叔,若是师尊在,定会狠狠嘲笑他又在玩儿粉饰太平的小伎俩。 回琅琊阁他还答允了师尊加冠之后代其主持年祭,照眼下的情势来看,莫说是年祭,他有没有机会去主持春祭都是未知之数。 “飞流叔想念师尊了还是小熙他们兄弟” “暖暖,休养。琅琊阁,有大夫” 是因为他 眼眶微热的梅东冥别开脸侧着脑袋靠上飞流的肩头,眼睑半阖隐有波光潋滟。 “有飞流叔,哪里都好。下回可别这么说了,南飞会不高兴的。” 飞流的神奇之处在于他塞得满嘴都是甜瓜照样能嘟囔着让人听清他想说的话,即便这话直率得着实有些伤人自尊。 “小晏,不行。大夫,最好” 即便被父亲戏称为江湖郎中,师尊在飞流叔心目中依然是最最可靠可信的那个人。他怅然若失地环视周遭,他身处的这处小院就是父亲在廊州总舵时的居所,这里的一本书一支笔或许飞流叔都比他更珍视,包括他梅东冥自己,不也是父亲留给飞流叔的暖暖么。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间很想哭,多年来闷在心底的那个问题也险些脱口而出。 然而话到口边,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与其说他不想亲耳听见答案,不如说他害怕,他害怕从心灵澄澈灵台清明的飞流叔口中得到的答案,会令他失去支撑下去的毅力。 他很累了,自小到大,从没这么累过的他,唯独依靠着内心仍然被需要着的信念命令自己必须走下去。 哪怕太多的蛛丝马迹都指向与他期待相反的残酷事实,哪怕他这些日子凭着琐碎盟务推测出的种种阴私勾当都被不幸验证,他仍执着地一遍遍告诉自己还有人等着他还有人需要他,他必须做下去,为了彰显正义、揭露奸邪,为了师尊、为了飞流叔、为了还在琅琊阁等着他“团圆”的师母和小熙兄弟仨 所以,哪怕是自欺欺人,他亦需要缄默着,小心翼翼地保护好他赖以生存的“信仰”。 “笃笃,笃笃笃。” 有人敲门梅东冥意识到有客来访,立时坐直了身,取过一旁的书展开压住书案上看似凌乱的石子,这才扬声唤进来人。 “门外寒冷,请进来说话。” “多谢宗主。” 推门而入的人关上门随手脱去御寒的罩衣,走到明亮处梅东冥才看清来的竟是从未在白日里贸然接近他的莲雾。 “适才听着脚步声像姑娘,想着姑娘从不白天造访故而未曾多思,姑娘行色匆匆,这是有急事” 莲雾刚从霓凰郡主处来,得到了一些消息和一个近乎不可能达成的任务。看郡主的神情焦急不似有假,却又吞吞吐吐不肯道出缘由,这不是为难她这个传话人了么。 “属下从主子处来,主子命属下来请教宗主可推演出青、庆两州进一步可能的动作”话到一半,莲雾咬咬牙,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问出了口,“福州来信,言侯求借飞流长老一用。” 她本低着头传达完这些话,原以为会等来梅东冥怒不可遏的拒绝,却不料抬头见到的却是这位年轻的江左盟宗主死死按住身边双目喷火恨不能把她踢出房门的飞流,两弯隽秀的眉头紧蹙,长长一声叹息,幽幽道,“飞流叔不是杀手,言侯爷最清楚不过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侯爷想杀的人,是谁” “从福州来的飞鸽传书是侯爷求郡主出面商请飞流长老出手襄助,郡主未曾言明,属下也不知晓其中缘由。” 她出身江湖,自是深知言侯爷此举非但冒失而且不妥。飞流成名已久早成一方大家,请他出手杀人何止丢份那么简单,琅琊榜首无缘无故为朝廷差遣充当江湖名士最为唾弃的杀手,江湖人如何不疑心朝廷别有用心 然而看郡主的言下之意,言侯爷请飞流长老出手之意已决,除非飞流长老本人或是梅宗主不允可 “无缘无故的请飞流叔出手,言侯爷连个借口都不肯给么若果真如此,请莲雾姑娘转告霓凰郡主代为致意,请人不是这个请法的,江湖人也有江湖人的规矩,肆意出手杀人的唯有杀手而已,这样的勾当飞流叔绝不能做,恕在下难以从命。” “还望梅宗主再想想,别急着一口回绝了郡主。” 莲雾自在霓凰郡主手下效命多年,多少了解自家郡主的脾性,除却这次星夜兼程赶赴廊州之举不可不谓鲁莽外,做什么不是思虑停当;言侯爷以足智多谋享誉朝野内外,连她们这些边陲之地的小人物都多少耳闻过他的事迹,要说他会贸贸然全无缘故地向梅宗主借人,她实难相信。 她从郡主处领命离开时,见到郡主面露犹疑最终还是命她向梅东冥相商借人,梅东冥顾及飞流长老的立场一口回绝固然没错,个中情由她虽琢磨不透,女子与生俱来的灵感却告诉她,梅东冥和飞流都不该回绝言侯爷的请求。 将她的真诚看在眼里,梅东冥略一迟疑,还是点了点头,“好,请莲雾姑娘转告郡主,明日日落之前,飞流叔若答允,便还在上回见面的酒楼相见。若他过时不来,就说是我的意思,飞流叔好歹也是武林耆宿须自持身份不好出手,请郡主回绝言侯爷。” 听他口吻似有可商榷的余地,莲雾心下一喜,随即又道,“梅宗主曾提起青、庆两州州的分舵舵主都是莫临渊的弟子,楚、海二州亦和青州庆州的舵主多有勾结,言侯爷借宗主的线索顺藤摸瓜,还挖出了个扬州,不知扬州分舵舵主是否可靠” 青州的何欢是莫临渊的女婿,庆州的江勇是莫临渊的弟子,这两个人勾结起来同流合污他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楚、海二州却托福于莫大长老每日里派人送来的那些个琐碎帮务。江左盟在江左十四州盘根错节实力惊人,十四州内内零星的江湖小势力等闲谁敢招惹,可谓是太平天下高枕无忧。唯独楚州海州分舵不时报上帮众兄弟延医问药,甚至抚恤伤亡弟兄们的银钱拨用,这两州境内既无悍匪又无强人,何以总有弟兄们伤损的道理。 十有八九同青州庆州同流合污赚那铤而走险的黑钱。 倒是扬州那边之前从未见过他们反常的银钱拨用文书,他也不好妄加断言。 “扬州分舵我可循迹再查探查探,倒是言侯爷这鱼饵撒下去,放长线钓大鱼,鱼儿上钩就在眼前了,可喜可贺” 莲雾见不得他故作老成的模样,总觉得说不出的怪异,想想好好一个少年郎迫不得已扛起江左盟的重担,内为莫大长老所压制,外还要应对朝廷言侯爷的设计,真真度日如年过的甚是不易,一想到这儿,她又替梅东冥惋惜,自然就笑不出来了。 “梅宗主成算于胸,郡主早先就夸宗主您像极了先宗主” 她话音未落,被梅东冥按住的飞流忽然低声呢喃了句“苏哥哥”,忘记了吵闹般安静下来执拗地挨在梅东冥身边寸步不离。梅东冥猜他定是又想起了曾经和父亲一同生活的点滴,飞流叔虽说心智不全却极重情义,对父亲的故去耿耿于怀至今难以释怀,他与飞流叔相依为命多年间对父亲的话题都是能避则避。 “郡主谬赞了,我既无过人才学也无父亲坚忍周密地心思,这个像字如何敢当不过飞流叔极为敬重先父,每每谈及总是触景伤情,姑娘莫要介怀。” 梅长苏身边总有飞流形影不离,江湖中谁人不知,但一个逝去多年的梅长苏在飞流生命中依然举足轻重,的确出乎莲雾意料。 “逝者已矣,二位还当为自己打算。” 她这话说得恳切且一语双关,梅东冥自然一听就明白。形势逼人,有些人不是他可以左右的,有些事也不是他可以改变的。 “姑娘好意,在下心领。既然坐上了宗主这个位置,继承先父遗志就须担起责任,即便心有余而力不足,自问已然尽人事听天命,也算是俯仰无愧不至于无颜去见九泉下的父亲了。” “梅宗主” 梅东冥的话她越听越觉心惊,他才多大就已存了死志,说什么无颜去见梅长苏,难不成他引颈就戮以死明志就算对得起先梅宗主,对得起林氏的列祖列宗了 见她杏眼圆睁面露诧异,梅东冥无意多言,“姑娘不便久留,请转告郡主容在下再想想。分舵违律贩卖盐铁的案子既然侯爷已有布置,想来他们落网指日可待,在下不便再插手,还望见谅。” 他依循着近来盟内杂务里寻摸到的蛛丝马迹,给了言侯爷设局的线索,虽说是为了扫除奸邪伸张公义,却无疑做出了叛盟之举。 叛就是叛了,任何的借口在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莲雾见他不愿多言,自知以他心志之坚再多的言语劝慰都是多余,当下执礼告辞出来。走到门外回望屋内,廊下窗内的身影单薄而决绝,身畔的飞流长老与他并肩而立,两人间虽无言语交流,心意相通已胜过所有。 不论言侯借人之举是不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已为梅东冥孤狼般的坚毅执念而动容,确实不忍心再夺走他赖以信任的仅有。 也罢,作何抉择都看梅东冥自己吧。 她冒险白日接近梅东冥,进出都十分小心唯恐被人察觉。然而离开宗主住所不远,以她敏锐的直觉和行走江湖办事的经验便发觉身后有人盯梢。 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叫苦。这是哪里,是名满天下的第一大帮江左盟的总舵,卧虎藏龙的所在,之前一直进出无碍便放松了警惕,也难怪今日要栽跟头。 莲雾当下加紧脚步,只盼着盯梢之人只是存了怀疑并无实据,若能出得总舵,偌大一个廊州要脱身还有希望,真陷在此处,只怕郡主都难以插手将她救出来。 “碧波姑娘,行色匆匆这是往哪儿去啊”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是好,无奈天不从人愿,还没多走上几步,随着前方不远处阴测测的话音传入耳中,身后锐器破空声瞬间追身而至。 糟了被发现了。 不躲是死,躲了,只怕还是难以脱身。 下意识的一个闪身,躲过背后划过的银光。她旋身避让间也瞧清了周遭的情势,十余位气定神凝的高手现身而出将她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莫大长老身边的亲信田束。 “记得派碧波姑娘来服侍宗主前我可是亲自试过的,碧波虽然粗通拳脚却绝逃不过这一剑之威,姑娘假扮成我手下潜入江左盟,不知意欲何为啊” 莲雾安定心神四下打量了一番。自忖长于轻功的她能逃脱的希望渺茫,慢说十来个人,只要其中一两个人一齐出手,就足够置她于死地的了。 她虽非死士,却身负重任,一旦落入莫临渊手中,在霓凰郡主知晓她遭遇不测之谦,她便会沦为威胁梅东冥的利器。 豁出去了,纵是一死而已,总不能任由莫临渊得逞。郡主那边她逾时不归,郡主心思聪颖,当可轻易猜到她遭遇了变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暂别 “田掌事亲自选出的人,怎的自己认不得还来问我” 莲雾行走江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追随郡主后临阵拼杀轮不上她,潜入敌营刺探军情一身换脸如换衣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 哼,江左盟果然卧虎藏龙,她这回是栽了没错,瞧田束的意思还打算从她嘴里撬出点东西来,对不住,这可办不到。 田束要弯弯绕,行,她奉陪;要她吐口背主,纯属做梦。 “碧波本是盟中死难弟兄的遗孤,一向胆小寡言,不要说叫她替你背后的人传递消息,要她同生疏之人多说一句话她都开不了口。姑娘易容术虽妙,性情却改不了,你出入总盟无忌,被抓住首尾顺理成章。” 碧波是田束苦心挑选来“服侍”宗主的,身家清白自不必说,这性子也是没谁了,一个人前后反差如此之大,如非假扮还有什么说法 他越是笃定,对那边厢莲雾越是不利。 她偷眼瞥了下周遭,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不觉惊出身冷汗。几个高手合围成犄角之势,令她进退维谷,即便不能活捉她,力毙于当场不费吹灰之力。 怨就怨她生就一副宁折不弯的臭脾气,死都不肯屈膝求饶。 田束见她面露坚毅,眸光流转间尽是决绝,也明白想悄无声息地解决此事看来是不行的了。当即最后半步低喝道,“速战速决拿下她,大长老要活的。” “田掌事果然瞧得起我这个弱女子” 仗着轻功出众莲雾接连避过两个高手的联手夹击,要不怎么说江左盟藏龙卧虎大有高人在呢,端看这十来个人,虽称不上绝顶的身手,明显训练有素深谙群攻之道,非但没有一拥而上相互掣肘给她喘息之机,且除了围攻她的四人之外,其余人各自守住园中一角把住退路,不容她趁乱而逃。 “姑娘出入我江左盟总舵如入无人之境,当得起本盟慎重以待。我劝姑娘莫要顽抗伤了自己,倒不如坐下来与我心平气和地谈谈,要姑娘真没做什么动摇我江左盟基业的勾当,照着江湖规矩惩罚过后,江左盟自然放姑娘离去。” 江湖规矩,见鬼的江湖规矩,谁不知道江湖上江左盟说的话就是规矩。这个田束不愧是田鼠,长得一副尖嘴猴腮贱人模样不说,行事做派也是一副不入流的小家子气,他这空口白牙的许诺要真能信,螃蟹都会笑了。 “废话少说,田掌事手上功夫不行,耍嘴皮子倒是一把好手,是个汉子的自己下来跟姑奶奶过一场,缩在别人后头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有意激将,然事出仓促这手玩得并不漂亮,至少看田某人那副气定神闲纹丝不动的笃定样儿就知道这话说也白说。 “我江左盟前宗主手无缚鸡之力照样统领众英豪,江左境内何人敢不俯首。我田某人一番怜香惜玉的好心姑娘偏偏不肯领情,那就莫怪我盟中弟兄都是粗人,一时鲁莽伤了姑娘。” 他话音方落,莲雾顿觉围攻过来的压力倍增,围攻之人不再刻意留手,照着田束所言避开她身上的要害,以掌做刀直往她手足招呼过来。 她前一刻揉身躲过迎面扑来的千钧掌力,后一刻拳风扫过险险擦过腰际,带起阵阵火烧似的刺痛。低低“嘶”了一声,左支右绌地挡开挥来的赤红大掌,却怎么也躲不掉劈向她下盘的扫堂腿。 “咔嚓” 清脆一声,伴随着腿骨断裂的声音,剧烈的刺痛直窜脑际,她断了一条腿摔倒在地,强忍着痛就地接连几个翻滚终究难逃几人围堵。恨只恨她不是死士,要不然眼下咬咬牙舍了命,也就干干净净了断了。 围攻之人见她山穷水尽犹做困兽之斗,江湖儿女讨生活苦惯了,最是佩服她这坚韧不屈的性情,想着莫大长老既然吩咐了抓活的,便欲上前一掌劈晕了省的再吃苦头。 还没挨近莲雾,就见她当机立断拔下发间花簪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直刺自己喉间。她既狠得下心又事出突然,围攻中的几人竟都愣了神无人来得及上前阻止。 眼看花簪入喉近在咫尺,一枚石子破空而来直击她肘间曲池穴。 莲雾猝不及防之下顿觉手上微麻,花簪叮的一声掉在地上,她本闭目待死,猛然睁眼却只见一片天青色的衣袂晃过,原本围在他身边群起而攻之的几人眨眼间退到数丈之外不敢轻举妄动。 “宗主” “宗主” “飞,飞流长老。” 梅东冥 莲雾大惊失色地抬头定睛细看,这一袭天青儒衫可不就是方才面见梅东冥时他所穿得衣裳么,还有他身边挺拔如松柏冷酷若寒冰的飞流 “宗主” 本想她一死了之也好撇清与梅东冥的关系,就让莫临渊以为她是不知哪里派来刺探江左盟虚实的暗探便也罢了,偏偏还是惊动了这幽居一隅的二人。她强忍着断腿之痛挣扎着起身,腰上不容忽视的火辣刺痛却让她怎么也用不上劲,正当尴尬为难之际,她整个人忽然被打横抱起,紧紧箍住她的臂弯尽管细瘦却温暖有力,紧贴着的胸膛起伏震动着,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和煦。 真是,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居然居然脸红了。 “姐姐遇上了不长眼的人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招呼一声我自会前来,哪儿至于赌气玩儿命。” “我” “宗主,这碧波姑娘” “碧波呵,她是我的人。” 梅东冥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莫名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莲雾,猜测所谓的“碧波”只怕是她巧手妆点假扮的那女子的名字,好脾气地笑了笑未曾点破,重又抬头时锋锐的眼神直刺还妄想着抓走已为他所救的莲雾的田束,扎得田束瑟缩了一下讷讷地垂下脑袋。 “她虽是你派来的,却也是我院中服侍的女子,听命于我为我办事,怎么算也该是我的人吧。田掌事光天化日之下大动干戈对我的侍女动手,究竟是意在于她,还是想从她那里打探我的事儿呢” 窥探宗主行踪,再怎么解释也拿不上台面说不过去。自知理亏,且这女子也落在梅东冥手里眼见是要不过来了。田束暗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光明正大向梅东冥索人。 退一万步讲,梅东冥即便是傀儡,说出去那也是江左盟的宗主,何况没见他身边还站着位琅琊榜首江湖第一人呢,当面作对纯属找死。 “属下不敢,碧波姑娘既是宗主的人,想来都是误会,误会。” “伤了我的人就跟当面打我的脸没什么两样,一句误会轻描淡写就想带过了事了江左盟从不做亏本儿的买卖,莫非头一桩要着落到我这个宗主的身上” “宗主,要属下怎样赔礼才肯原谅属下无心之失” 田束听他言语间竟是不肯轻易放过,忽而心道不妙,果然梅东冥嘴角扯起温柔得近乎残忍的浅笑,轻描淡写道,“你派人伤了她一条腿,你自断一腿,算是揭过。” “属下也是听命” “我若是你,就乖乖照办,不论谁派你来的,谁指使你的,眼下江左盟我都是宗主。暗里的手段你们用尽我无可奈何,明里谁会为了你当面与我过不去你不想自行惩戒,莫非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今日这个亏是吃定了,只怪他过于轻敌,此地离开宗主居所不远,竟让梅东冥亲自寻过来救了这女子 “宗主,属下呃啊” 本还待再狡辩看能不能等来一丝转机,倏然眼前一花,靛色衣影飘过,手起掌落不过眨眼间的功夫,田束的惨叫声响彻院中,下一刻,衣影复又落回梅东冥身边,向他伸过手,干脆利落道。 “人,给我。” “没事,还是我来吧。” “啰嗦,给我。” 有幸目睹天下第一人形如鬼魅般二话不说劈断田束一条腿,来去自如无人可挡的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莲雾姑娘猛然间意识到抱着自己的已不再是暖心的东冥小哥儿,而是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琅琊高手榜头名江左盟飞流长老 这位已不再年轻的莲雾“姑娘”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任由飞流长老“抱着”往宗主居所走去,紧张得连断腿之痛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将莲雾重新带回他的居所,踏入这一方只有属于他和飞流叔的天地,梅东冥松了口气卸下伪装出来的强硬架势,取来木板布条,示意飞流将她放下。 飞流单纯的不喜东冥身上沾染上旁人的气息,一听不必再抱着这个女子,毫不犹豫地将这大包袱作势往地上“搁”。 梅东冥见他全无怜惜之意好气又好笑,忍着笑指了指床榻的方向。 “莲雾姑娘需要接骨疗伤,飞流叔把她放在榻上可好” “不好,暖暖的,我的。” 满以为再小不过的事却引得飞流叔越发不悦地“搁”下莲雾,转脸独自跑到床榻边靠坐着生闷气去了。 莲雾从前只听闻关于飞流长老的种种传闻,今日幸免于难倒是应验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老话大大开了番眼界。 飞流心智不全江湖人十有八九都知道,即便所有人都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天下间也定有一个人听得明白,那就是梅东冥。 既为知己,何需言语。 在飞流的心中早将他当做至亲至信之人,他如同野兽般将自己划入必须守护的范围内,连带二人每日同榻而眠的那席矮榻也被他视为不容逾越的地盘。飞流叔素日所求甚少,些许吃食玩物便能逗他开心,生活简薄得完全不衬他江湖第一人的称号。 活得如斯单纯的飞流叔,他又怎么忍心领他失望难过。 他冲莲雾歉然一笑,扶她靠坐在圈椅上,似是全然忘了还有把她放到榻上这回事儿。 “姑娘身份多有不便,未免多生枝节,就委屈姑娘将就我这个粗通医术的大夫了。” 莲雾早因断腿之痛额际冷汗淋漓,到底是走惯江湖吃过苦受过伤的刚毅女子,还有心思顺着梅东冥的话调笑几句。 “能得梅宗主亲手医治,遍寻天下能有几人,嘶,这命都是梅宗主救的,一条腿算得了什么。” 听她言下之意好似打算亲着一条腿瘸了也愿成全他的任性一般,梅东冥哭笑不得地看她四下摸索寻找着什么,估计是怕他下手不知轻重太疼了好堵嘴。 真是,师尊若知道他一手养大的徒儿的医术被嫌弃看低至此,怕不晓得有多生气了。 他隔着襦裙摸到莲雾的断骨处,一会儿的功夫她被打断的小腿已红肿鼓起,轻轻触及便见莲雾一个瑟缩。他眼疾手快按住莲雾的髌骨不容她缩回,头也不抬地低声安抚。 “姑娘莫怕,怎么说我也是师从琅琊阁主,虽说学艺不精没有学到师尊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精髓,接骨续断这样的小事总不至于失手。” 他此言一出莲雾顿时回过神来。 她真是年纪大了糊涂了不成,自打六月江左盟声势浩大地办了那场加冠大礼后,新任江左盟宗主乃是琅琊阁主座下首席大弟子的消息早传的江湖中尽人皆知,她这个专门刺探消息的却忘得一干二净,可不是大大地闹了笑话。 “我,梅宗主恕罪,属下啊” 还不等她呢喃着向梅东冥致歉,低头专注于摸骨的梅大宗主暗道侥幸地松了口气,田束得了大长老的命令并未下死手,他们手下留情且出手狠辣,直截了当劈断了莲雾的胫骨,断骨之痛固然难耐痛彻心扉,好却好在高手所为断得彻底干净断骨没碎成渣,他趁着莲雾脸红分心的当口施展手法接上断骨,端的是老道熟练。 断骨再续需要上好的疗伤膏药和静养,梅东冥眼见难免还是要触碰到不相干的女子的肌肤,尴尬之余也面泛红晕,带着青涩的羞赫的江左盟宗主状似无意地避开莲雾戏谑的试探眼神,轻道一声,“情非得已,请姑娘勿怪。” 刺啦一声撕开莲雾伤处的亵裤,取过药箱中的一盒浅绿色膏药,调处些许细细抹允于伤处,再以木板固定绕上布条,确定暂且无碍这才细心地为素美的女子打了个漂亮的结,寻了条薄毯为她盖上。 待照顾停当他才转过身,缓步走到飞流叔身边紧挨着他坐下,宛若筝乐悠扬的嗓音低低回荡在屋内,令莲雾和飞流都为一震,睁大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飞流叔,莲雾姑娘想自己脱身已是绝无可能,劳烦你送她回霓凰郡主那儿吧。郡主留在廊州只怕危险重重,她是父亲当做妹妹疼爱的女子,父亲若在世,定然舍不得她涉险,飞流叔就当替父亲送她一程,无论她去哪儿,都护着她些。” “不去。” 意料之中的拒绝。 好笑地瞧着飞流叔孩子气地背过身,用绷紧的背脊固执地表达他的不满。梅东冥心知一两句话哄不动飞流叔改变主意,他也没想说给飞流叔听。 真正需要侧耳倾听的,是莲雾姑娘。 他指着书案上散乱摆放着的几枚石子,不慌不忙地道。 “侯爷来信商借飞流叔出手所谓何事莲雾姑娘不知道,我却能猜出几分来。” “梅宗主可否说给属下听听” 腿受了伤不便动弹,腰上擦过的炙热灼痛犹在却不方便说出口,莲雾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找点事情来分散伤处的煎熬难耐。 故而当她舔着脸向足可以当她儿子的梅东冥要求解惑的时候,还是难免生出脸皮没地儿放的羞赫。 “我江左盟是江湖帮派,势力当然无法同朝廷抗衡,陛下钦旨所至之处,负隅顽抗照样难逃覆灭的命运。然而总有宵小之辈心存妄念,言侯爷远赴江左却始终避在福州不肯涉足十四州,除了为保查案隐秘之外,怕少不了避其锋芒免遭暗算的意思。” “我从盟中杂务中推断出有人贪心不足违禁涉足朝廷官制得盐铁已非一两日,尤其青州、庆州两地的盟中弟兄时有伤亡,他们呈报上来的安家抚慰银两远较其他分舵多得多,所以我请姑娘带信给侯爷,从这两州入手设局。姑娘兴许猜得到,我既希望侯爷一击得中干脆利落拔除毒瘤,又盼着是我思虑过甚言过其实,江左盟中个个循规蹈矩老实做买卖,可惜天不从人愿,我这一番念想终究化作泡影,还牵扯进了其他数州。” “然而言侯爷毕竟来得匆忙,布局间多有疏漏,从大长老疑心姑娘行踪到田束出手擒人,都可推断出他们那边已对言侯此番谋划有所怀疑。以我看来,这个局其实并不难破,恨只恨他们几个贪心不足,视国法盟规于无物,才自取灭亡,踏入陷阱又怪得了谁只是我眼下还猜不透哪里露出了马脚,令得姑娘险遭不测,若非飞流叔有所觉察,我如何向霓凰郡主交代。” “今日侥幸救下姑娘,在下已不难想到侯爷那边所遇的困局。朝廷精兵强将虽多,却多为驰骋沙场冲锋陷阵的猛士,绝顶高手着实不多难称助力,更甭提抵挡住江左盟这般江湖帮派供奉高手的刺杀。” 言及于此,他抬手拂去飞流叔额前散落的碎发,明明满面和风细雨笑颜晏晏,说出来的话却令莲雾都不禁打了个冷颤。 “飞流叔,言侯爷还记得么,父亲十分看重的后辈,他的好兄弟水牛倚重的股肱心腹,要是被江左盟的人轻而易举说杀就杀了,你觉得父亲会怎么想除了责怪暖暖没用之外,是不是还会因为飞流叔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而不悦呢” “暖暖” 呜呜,暖暖变坏了 记忆中苏哥哥也会因为飞流干了错事而罚飞流没有点心吃,还会被关小黑屋那个人死了的话,苏哥哥真的会不高兴吗 梅东冥轻拥了下尽管不情愿却已有所动摇的飞流叔,叹道,“暖暖在这儿等你,早去早回,飞流叔。” “不,不去要暖暖” 单纯执拗得一如当年纯澈少年的飞流叔在梅东冥的威逼之下故我依然地坚持死活不肯少离他半步。折腾了半天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他还是白费口舌。 “梅宗主,若是因为属下的缘故” “姑娘无须介怀,你在江左盟出的事儿,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坐视你再落虎口。飞流叔有自己的主意,他既不肯襄助侯爷,任凭我说破嘴皮也是没用的。” “姑娘的精神可还好若还能支持,我和飞流叔先送你出去,此事宜早不宜迟,拖久了我恐有变。” “属下假扮碧波藏身其家中,这姑娘的父兄都是江左盟中跑买卖的帮众,因水难双双葬身汾江,家中再无旁人了。故而郡主也一同落脚在那里。属下担心这一去” 起身收拾好药箱归置到原位,留下方才给莲雾用过的接骨伤药,又将剩下的白布条一并收进了包袱里交给莲雾抱着,拨乱书案上得石子排列,径自莞尔道,“姑娘出事,郡主现下虽还不知道,然而以郡主的性子,难道知晓之后就能置姑娘于不顾莫大长老要查得就是姑娘背后的人,无论姑娘吐口还是郡主出手,他都如愿以偿了。” “在我看来,姑娘自被盯上的那刻起霓凰郡主便已不宜留在廊州。行藏一露郡主的手脚再难施展,借此机会早些离开也好,免得再生波折。” 梅东冥话说的直白,言语中也未因霓凰郡主身份尊贵而有所避讳掩饰,他一番好意纯粹简单,莲雾自然不会置若罔闻。 道理很简单,一想就能明白。 莲雾恨只恨郡主不远千里而来就为了帮梅东冥一二,却不曾想苦心打算都毁在她身上。 “梅宗主所言甚是,属下惭愧,有劳宗主。” “姑娘不必客气。如此,请吧。” 作势欲抱的梅东冥再度被他的飞流叔挤到一边,眼睁睁地瞧着飞流叔扛包袱似的扛起莲雾姑娘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哭笑不得的梅大宗主快步跟了上去,三人轻车简从出了廊州总舵。 他们前脚离开,后脚便有人飞奔报了莫大长老。他们驾了车马一路进了廊州闹市都被有心人瞧在眼里一一记下,只待报于总舵大长老案头。 一驾车马在冬日里隔开裹挟着洌冽寒意的朔风驶入廊州城中的一处民巷,马车停驻,车内当先跃下的青年男子返身掀开车帘,在车内另一男子戏谑的眼神下抱起车内看似行动不便的女子利落返身就走,气恼地躲开车上男子作势欲抱的手来到女子所指的民宅边,没好气道,“叫门。” 莲雾见他不悦哪儿会与他较劲,长长短短地拍了数下门板,里面迟迟传来女子的声音,“何人到访” 已然下得车来的梅东冥朗声道,“在下梅东冥,求见姑母。” 门内的声音忽而凝滞了一下,稍嫌凌乱的脚步声便随即响起,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满面喜色又隐隐含忧的正是藏身于此的霓凰郡主。 “东冥,你怎的来了莲雾这是”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可否借一步入内详谈” 霓凰久经世事,惊诧只出现了一瞬马上就恢复了平静。她本待探头张望查看下有无跟踪的眼线,刚转过头就瞥见梅东冥几不可查地朝她摇了摇头,心下一凛,火速请两人进来后立刻紧闭大门上了门闩。 几人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内,尽管事出紧急,梅东冥依然礼数不缺地向穆霓凰见了礼,“拜见姑母。事出紧急,东冥不得已冒昧登门,请姑母收拾行装带着莲雾姑娘即刻离开此处再做打算。” 穆霓凰不是愚笨的人,一听就懂一点即通英明果决远胜寻常男子,她乍闻此言便知莲雾在江左盟内定然遇上了麻烦,不然梅东冥不会亲自送她出来,何况看她不利于行的样子,恐怕苦头吃的不小。 “莲雾怎么了” “姑娘假扮此间的主人碧波来往姑母与小侄处传递讯息,想来过于频繁了些,引起了大长老手下的怀疑,今日调了高手设计埋伏欲活捉她,幸而他们心急了些设伏不远被飞流叔察觉到,虽未落入大长老一派的手中,却还是受了伤。是小侄无能,未能营救及时,请姑母和莲雾姑娘恕罪。” 莲雾在江左盟总舵受伤,于情于理他这个宗主都得负起责任来,一推六二五的下做事他做不出来。故而当着霓凰郡主和当事苦主的面,他真心诚意地赔礼在先,只求霓凰郡主将来不要因此怪罪江左盟不知内情的帮众。 毕竟各为其主,若易位而处,由他为莫大长老打算,亦少不得出此下策。 “这须怪不得你。豫津接你传信谋划设局,细细推敲步步为营,自莲雾这里传信确实频繁了些,这姑娘本是木讷少言之人,突然间变了性子似的屡屡接近于你,莫临渊的人此时才起疑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多谢姑母宽宏。连累莲雾姑娘受伤,东冥着实过意不去。若非留在廊州恐遭不测,东冥本不当此时贸然来访,” 说道离开廊州,穆霓凰自然联想到清早飞到的信鸽带来的消息,轻挑秀眉迟疑地问道,“此间我留或不留都已无碍大局,倒是豫津那边儿提到请飞流出手之事” 梅东冥听她提及言侯传信,苦笑着摇头叹道,“此事正要禀报姑母,请姑母在言侯爷那边替我等多担待一下,飞流叔说什么都不肯离开,怕是帮不了言侯。” “帮言侯不是帮东冥你么” 她此言一出,三人为之侧目。言侯爷给郡主的信中果然提及了请飞流出手的原因 “帮我姑母此话怎讲” 几人说话间进了屋,穆霓凰无意多加隐瞒,当即取出言豫津飞鸽传书来的简信递给梅东冥,自己则从面色不善的飞流手中接过受伤的莲雾,扶着在软榻上坐下,温言宽慰细细问询。 梅东冥没心思向霓凰郡主多做解释,莲雾伤的是腿不是脑子,她自会将前因后果说清楚。比起已经发生的事儿,他更在意的是穆霓凰毫无芥蒂交给他的布帛上所写的消息。 献州有人买凶杀他 杀手楼规矩森严,这种没本的买卖本就不好光明正大放在台面上提及,这回看在故人之子又有过提点相救之恩的份上,杀手楼非但拒绝了献州那个疯婆子的大笔酬金,还破例将疯婆子江湖悬赏敢死之士意图刺杀梅东冥的消息辗转透露了出来。 尽管不明白他们凭什么认定朝廷定会出手襄助唉,江湖人透过一个出身江湖的朝廷武将将消息传递给一个不折不扣的权贵侯爷指望他能救另一个江湖人的性命如此儿戏真的可以吗 “多谢姑母仗义相告。东冥记下了,自当小心。” “就这样” 这孩子是真的心宽还是对他的武功信心十足献州的疯婆子都快杀到门前了他淡淡的一句谢连眉毛都吝于多抖一下当真不怕死 “我江左盟总舵虽不敢说固若金汤龙潭虎穴,个把刺客却别想进的来。我闭门不出已久,他们来便来好了,江左盟还怕几个蟊贼毒虫不成” “财帛动人心,总会有人为利所动。你眼下处境堪忧,我担心” 勾了勾嘴角,梅东冥语带讥讽面露嘲色,“姑母毋须为东冥担忧。莫大长老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且舍不得我死。言侯爷手持权柄要对献州下手,特意飞鸽传书请飞流叔出马助拳,他老人家有几分为我着想,又有几分为朝廷打算,恕我直言,姑母可能理清” 穆霓凰缄默不语,身为一个不怎么糊涂的人,她从接到豫津飞鸽传书起就在心里头嘀咕此事。之所以没交代莲雾将实情说清务必请来飞流,也正是出于这番犹豫。 梅东冥见她沉吟,知她对言侯爷的用心良苦亦踌躇不决,为打消她为言侯爷做说客的念头,他不得已有失君子之风地来上一回火上浇油,“小侄本以为是言侯爷遭遇江湖手段为保安危不得已来信求援,虽顾虑飞流叔江湖耆宿的身份仍愿意尽力说服。既然侯爷安全无虞,请姑母顾念飞流叔将来还要行走江湖,不能落人话柄给人背后戳脊梁骨说三道四,代为转告侯爷,献州无论谁要来杀我,来便来吧,梅东冥和飞流叔扫尘以待。” 以这些日子来她对梅东冥的了解,这个秉性纯善的孩子对他人的安危素来看重,尤其见不得亲近之人因他损伤。原本还模棱两可的态度在听闻刺杀的目标并非如他所想时,他连一丝迟疑都无地做拒绝了豫津的提议。 豫津邀飞流出手的初衷有几分为梅东冥着想,几分为他的大局考量她不愿多想,故而对梅东冥的决定她亦未置一词,在她看来,梅东冥本身武功不弱,又有飞流在旁照应,刺客们要想得手确非难事。 倒是她这里莲雾行藏已露,留怕是留不下来了,她犯颜求来的廊州之行虽无遗憾,没能顺利将东冥亲自带回金陵总是美中不足。后事凶险,东冥独木难支,她有些放心不下。 “不若我安排莲雾先行离开江左,莫临渊查不到她为何人所使,我何妨留下” 她眼中深藏的关切不容错辨,梅东冥将她投来的眷顾体贴悄悄珍藏于心,点滴温暖在他都是生命中的暖阳难能可贵,舍不得丢弃分毫。 “莲雾姑娘因我之事受伤,我虽出面保其一时却难保其长久。恐怕自我三人踏入此地起便已招来莫临渊的耳目,江左地界上除了姑母已无人能护的姑娘周全,况且姑母身份尊贵不宜轻易涉险还当早离。” 穆霓凰不无遗憾地同莲雾对视过后无奈苦笑,多年从属默契有加许多话不必言语只消眼神交汇便明了彼此的想法。一如莲雾明白穆霓凰不愿离开的心思,穆霓凰更不会拿和自己情同姐妹的心腹的性命来任性挥霍。 “只可惜了碧波这个身份用了没多久就无用武之地,属下拖累了郡主和梅宗主,惭愧之至。” 尽管靠在榻上不便施礼,莲雾口中边道歉边向穆霓凰和梅东冥拱手作揖。听她主动提及她所假扮的“碧波”此人,梅东冥恰好趁此机会替这无辜的女子求条活路。 “姑母见谅,小侄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姑母和莲雾姑娘手下留情,放碧波一条生路。这女子虽是大长老派来的耳目,她父兄却是对江左盟有过大功,她若因我而丢了性命,我无颜向她故去的父兄交代。” 见梅东冥一本正经地为莫临渊派来的一个小小耳目求情,穆霓凰主仆二人面面相觑,随即不约而同地失声大笑。 “东冥啊东冥,你这一片善心什么时候能顾及顾及你自己。我穆霓凰征战杀伐多年虽说也曾杀人如草芥,却不至于连这么个小女子都不放过。既然我和手下心腹势必撤走,为防意外,这女子我就一并带走了,也省的她给你添麻烦。待江左事了我再将她放归,保管不会伤了她一根头发。” 这位霓凰郡主其人已年近知天命的岁数,鬓发间已隐隐可见斑白,眼角眉梢的沧桑之色被她满身的王侯贵胄和杀伐决断的气势所掩盖了泰半。素日里她威严极盛不苟言笑,鲜少有人留意到她的容貌装扮,现如今这一番开怀畅笑眉宇间庄严肃穆之色尽去,形容舒展风轻云淡,说不出的和蔼慈慕,竟有那么瞬间让梅东冥看得愣了神。 他生平接触的女子不多,师母待他极好,却隔着南楚神殿的缘故少了些亲昵;悻姨虽说疼他,背负着满门血债为复家仇常年奔波在外难免无暇分心他顾;这位霓凰姑母明明见得最少,因着彼此间朝堂江湖的立场有别,于言谈间更是诸多拘谨从不敢完全坦诚相待,偏偏就在一笑之间浮现在他脑际的正是那莫名的熟悉和熨帖。 恍如慈母宠溺纵容着膝下犹带青涩的儿子。 尽管被不怎么客气地嘲笑了一番,梅东冥微微湿润的眼底里却深藏着于他而言甚是罕有的名为向往的流光。 “姑,姑母言重,东冥怎敢对姑母心存质疑,只是,只是” “行了,你生性悲天悯人纯善宽容,这品德高华难能可贵,可见蔺阁主将你教得极好。此间之事我会全权交给其他人,他们都是我的心腹十分可信,你若有难处,可去黎纲处寻他们襄助” “黎叔,他不是” 梅东冥难掩错愕的讶然落在穆霓凰眼里自是另一番有趣儿的稚气未脱。她耐着性子解释道,“黎纲是糊涂了些,可任谁被一路瞒到现在还瞧不出蛛丝马迹来我初到廊州便派人约他相见,向他阐明原委道明厉害,也叮嘱他继续装傻充愣到底,能瞒过莫临渊一时是一时,指不定以后能有大用。故而他按捺着性子始终闭口不言假作为其蒙蔽。” “他本是我襄助你的要紧暗招,却不想我竟不能再留下帮你。东冥,你须善自珍重,姑母,姑母在福州等你。” 都说江左盟是江湖第一大帮,称雄一方无人可及,又有几人想得到端坐廊州总舵宗主交椅上的他面对盘根错节人人都能插手分上一杯羹的江左盟,啼笑皆非之外凭空生出更多的是束手无策力不从心的颓丧。 “东冥” 见他神色有异,穆霓凰少不得关切两句。 “父亲在时,江左盟上下齐心有如铁板一块刀枪难入。反观今日,外有觊觎重重,内有私心蠢动,贪欲作祟者有,有苦难言者有,被逼无奈者有,顺势而为者更是不知凡几,可笑至极的是我忝为宗主,竟借助外力打着扫清内患的名号对盟内弟兄下手,若被旁人知晓还不知道怎样被引为笑柄传遍江湖。” 他心底的悲凉鲜少对人言,今日吐口纯粹一时失言。梅东冥自嘲地扯开嘴角笑了笑,清俊的眉眼意外的有种令人观之绝望的秾丽。 穆霓凰不知名的心弦被无声无息地触动了,扯得生疼。她从没那么直截地触碰到梅东冥藏而不露却最为真实的想法,那么清醒地认识到梅东冥真的是梅长苏的儿子这一事实完全迥异于跳脱不羁的林氏小殊,没来由的像极了苏宅中面带倦意低眉浅笑,处心积虑算尽天下事却至死不忘天下公心的江左梅郎。 易位而处,她若身为梅东冥又会怎么做畏首畏尾不予担当还是强自出头反招祸事他们都只顾着朝廷的立场一味逼迫梅东冥跟着一起行那自以为天理昭彰的事,却忘了他的所作所为以他江左盟宗主的身份而言,就是不折不扣的背叛。 而他则缄默且固执地一肩扛起千钧重担,将他的推断臆测全盘托出并无半点弄虚作假,殊不知他日日煎熬心血之余兴许还背负着道义和良心的谴责,时不时地挞伐自己。 一思及此,她的胸口不由涌起丝丝寒意、阵阵痛心。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轻抚梅东冥于男子而言稍嫌单薄的肩背,用她自己都以为遗忘了的慈爱给这个孩子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慰藉。 “东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再勉强自己,放下吧,后面的事儿,自有我们来办。” 嘴角噙着苦涩的弧度强做笑颜的梅东冥默默记下了这一刻穆霓凰给她的又一次温暖的抚触,不住地命令自己千万不要沉溺于昙花一现的温情里难以自拔,眼下是何等紧要的关头,当务之急还须先行将霓凰郡主主仆二人送出去才行。 “事不宜迟,姑母和莲雾姑娘还请速速启程。我先送二位出城,江左盟虽然势大,到底还是个江湖帮派,只消离了廊州地界赶到前面和州县城进了府衙,莫大长老当不敢明着和官府作对,姑母和莲雾姑娘自然无碍。” “如此确实宜早不宜迟,拖得越久越易生变。莲雾,你还撑得住么” “郡主放心,属下无妨。” 能早离险地当然是好事,她本唯恐郡主不肯走,既然她老人家松口,她自然巴不得马上离开的好。 幸好主仆二人都是有心人,为防意外早有准备。只见穆霓凰爽利地从床榻角落拎取出两个早已打好的包袱背上身,又去打开一侧的衣柜将双手被缚堵着嘴的碧波“请”出来,自去扶起受了伤行动不便的莲雾。 梅东冥歉然地向这位可谓素不相识的无辜女子行了一礼,安慰道,“碧波姑娘且放心,霓凰郡主是再尊贵不过的朝廷郡主,她既应允会安顿好你便绝不会食言。近日多有得罪,将来若有机会,梅某自当补偿。” 这姑娘嗪着泪也瞧不出喜怒来,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顺从地“跟”着穆霓凰主从二人走了出去。 四人上了梅东冥来时坐的马车,依旧是飞流长老纡尊降贵地亲自持缰赶车。 马车没行出多远,对廊州城内外颇为熟悉的梅东冥就觉察到这不是出城的路,反倒像是往总舵的方向 “飞流叔,咱们应该往东门走才是。” 他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刚提醒了一句,待看清他的飞流叔脸上少见的坚毅的神情后,他不安地抿唇低低叫了声。 “飞流叔” “暖暖,我要去。” “飞流叔” “我要去” “你想好了” “嗯,要去” 痛苦地紧闭双眼,梅东冥突然觉得心底空落落的像是被刀子硬生生剜去了一块儿。 终于,他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东冥,怎么了” 察觉外面的两人似乎不大对劲,穆霓凰少不得出声询问,却见到那个孩子一副茫然若失的无措模样回转车内,许久将将吐出句话来。 “姑母,飞流叔决定去福州了,劳您多照应他。” 此时还意识不到飞流的离开对梅东冥意味着什么的穆霓凰得他所托无不应允,本想说些什么安慰他,话都嘴边却无从启齿。直到马车驶到离江左盟总舵不远处的一个隐秘拐角,梅东冥失魂落魄似的跃下马车,孤独地走到街边直愣愣地目送她们的马车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内,她才从车外无形中沁人心脾的寒意隐约品出几分真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驱离 在梅东冥二十年的生命中,与飞流叔分开的日子屈指可数,他总认为是飞流叔需要他,那因心智不全而几十年来单纯一如孩童的男子始终沉默着陪伴在他身边。直到他亲耳听见飞流叔坚定地说出“他要去”。 寥寥数字,一举击溃了他长久以来的认知,他自欺欺人的“被依靠”不过是一厢情愿的错觉,真正离不开对方依靠着对方的人分明是他。 飞流叔留是为他,走亦是为他,这令他如何不羞惭 神不守舍脚步虚浮着自山下缓步上山,拐过重重回廊眼见的居所在望,与他朝夕相伴同宿同眠的人却音讯渺然,失落惆怅涌上心间,步履越显沉重。 忽而一阵寒风袭来,透彻心扉的凉意直透秋衣,梅东冥打了个哆嗦低头拢紧衣襟,正举步欲行,抬眼处却见回廊尽头如苍松劲柏昂然挺立着俨然等候他良久的莫大长老。 他暗里咯噔打了个突,一时拿捏不准进退两难。 正在踌躇不定之际,回廊那头的莫临渊似是觉察到他的到来般扬声道,“宗主终于回来了,老夫已在此恭候多时。” “天冷风寒,大长老有事命人来招呼就好,何须偏劳您亲自在此等候” 莫临渊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冷哼,忍了许久的脾气终究没能忍到底,木着脸出言讥讽。 “宗主长大了,翅膀也硬了,无论老头子说什么做什么都看不过眼听不进去。老头子不敢劳动宗主大驾,又有事须禀报宗主,只得在此恭候宗主。” “大长老言重,有话不妨进去说。” 梅东冥作势请莫临渊再行两步到他的屋内再叙,莫临渊却不为所动地执意立在廊下,来往帮众或好奇或讶异地悄悄打量二人,背过身去会将这番情景传成什么样子梅东冥不想都能猜得到。 既然莫临渊不顾颜面非要在这儿招来非议,他这个注定做不长久的宗主有什么可顾忌的,区区脸皮而已,他连自己的信念都违背了,哪里还会把颜面放在心上。 “大长老想说什么只管吩咐,东冥忝为后辈,自当效劳。” “自当遵从怕只是嘴上说说的罢了,我老了,想见一见盟中的区区侍女都要看宗主的脸色,怎敢轻言吩咐二字。来,不过是提醒宗主,尊师蔺阁主生辰将近,五十五岁不大不小也是半个整寿,盟里备下了寿礼欲送往琅琊阁,宗主可有贺礼书信需要带到的,这两日交给袁方即可。” 师尊的生辰,他这个当弟子的竟险些忘得一干二净还要莫临渊来提醒,简直可笑至极。 “大长老有心。待我细想自会有所嘱托。大长老若无旁的事,我先回去了。” 他确有千言万语要说与师尊听,可这信出他之手交到师尊手上之前恐少不得还要被这位莫大长老“审阅”一番。一思及此,刚冒出头的些许愧疚便被莫名的恼怒押得涓滴不剩,梅东冥只差没有失礼数地直接瞪过去,却没了同他虚与蛇委的兴致,转很告辞便走。 然而路没走出三步远,他便听闻身后传来莫临渊闷闷的低斥。 “宗主,我若是你就绝不会任那女子离开,更不会派飞流去保护她。” 梅东冥低垂眼睑,瞳中暗藏煞气。 “她是我的人,我若不保她活着出去,我还算是个男人么。飞流叔会替我保护好她,大长老就不必在她身上白费心思了。” “梅东冥” 被激怒的莫临渊猛地以仗拄地,恨恨地低吼。 “飞流只有一个,你把他支走了,你就不怕自己性命难保吗” 年轻的梅宗主仰起头吞下喉间的涩意,惨然道,“大长老,有你在,我又何须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你还舍不得我就死呢” 说罢,他不去看莫临渊咬牙切齿的神情和阴沉的脸色,拂袖离去。 强自镇定回到居所的梅宗主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他挨着床榻坐下,环膝抱腿两眼怔忡,一动不动的坐了大半日,直到屋内一片漆黑,屋外的树影籍着月影投在地上,映着梅东冥明灭不定的面容斑驳晦暗。 “宗主,该吃饭了。” 端着餐盘在门外静候多时久久不见屋内有动静,黎柯一颗心高高悬起。 平日里送饭的活轮不到他经手,自有值守的帮众送到宗主居所外交给飞流长老,等闲人想踏进一步都难。今日临近傍晚却有人称奉大长老吩咐命他和甄仲轮流照顾宗主起居。 他和甄仲下意识冒出来的头个念头就是飞流长老出事了。 随即想到以飞流长老寸步不肯稍离宗主的性子和他当世第一人的修为,他俩的担心应是多余的。 抱着宗主那儿绝不会生出不测的笃定念头领了饭食行至宗主居所门外,却远远看见本该烛光荧荧的屋内一片死寂的黑暗,他有些拿不准主意了。 近来他和甄仲在大长老的安排下学着处理些盟内粗浅事务,时常经手的卷宗上都是宗主熟悉的刀笔字迹,他俩也曾咋舌于宗主每日处理的帮务之繁重,只因为相信飞流长老陪伴在他身边故而未曾挂念他们受命忙碌于江左十四州诸多琐碎事务已然分身乏术,故而有意无意中忽视了他们身为宗主伴当的责任。 阿仲曾言道甄长老对他们一味忙于杂物忽视了宗主颇有微词,不过碍于盟务毕竟也是正事不便反对。被甄叔不幸言中,他们可不是失职 在门外又静候了片刻,迟迟得不到回应的年轻伴当告了罪推门而入,在昏暗的窗边榻旁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看起来无比脆弱的宗主。 内心柔软的角落被狠狠掐疼了的伴当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眼前孩童般无助的梅东冥。被凄清重重包围,周身弥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回忆里幼年病重时才偶尔表露出的软弱猝不及防地出现,怎不令他错愕难当 “宗主,你没事吧宗主” 黎柯放下餐盘冲过去紧紧扶住梅东冥,摸摸额头,不烫手,把把脉,有些疲弱 “我去叫小晏大夫” “回来,”梅东冥闷闷地喝住黎柯,“我没事” 不知是为了安抚黎柯还是说服自己,梅东冥又低声重复了一回,撑着身后的床榻站起身。不知是低头闷坐太久还是心绪浮动的缘故,他眼前一阵晕眩站立不稳险些跌坐到榻上。 “宗主” 黎柯立时回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扶着梅东冥在榻上坐下,见他脸色虽白却不似方才那般惨淡无神,只得先行端来茶水让他喝下去缓过气来,见他稍有好转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宗主,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我一时心里憋闷得慌,待会儿睡一觉就好了。” “飞流长老呢,平日里总见他,今日怎的,出去了” 黎柯琢磨着哪个词更不容易触动自家宗主的心弦,边观察着宗主的脸色是否有变,边小心翼翼地问起飞流的去向。 依他看来,宗主的失常定然同飞流长老脱不了干系。 “我有事请飞流叔办,估计十天半个月的也就回来了。”人清醒了些,神思也渐渐回笼的梅东冥这才注意到屋内的昏黑和身边近来鲜少出现的伴当,不由皱眉,“你怎知道飞流叔不在,这些日不是正忙着么,今日有空了不早些回去休息,特地来这儿” “大长老命人叫我来给宗主送晚食,我等了一会儿不见宗主和飞流叔露面,故而猜他不在。” 倘若飞流叔在,容得了你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黎柯腹诽着取来火折子点燃屋内的灯笼,不顾梅东冥的反对仗着他们三个是从小一道长大的伴当感情深厚硬是拽着他坐到矮桌边,逐一掀开餐盘上盖着的漆器盖子,难得强硬地将筷著塞进梅东冥手中,没好气地道。 “飞流长老不在,宗主就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了。等他老人家回来,我一定告你的状。” “好小柯,偶一为之,偶一为之,千万别告状。” 飞流叔生气起来可不是玩的。 梅宗主陪着笑脸举著挑着清淡可口的小菜扒了几口饭,忽而想到自己方才恍恍惚惚的似乎遗漏了什么,努力咽下嘴里的饭食,打量着黎柯不见异色的脸追问。 “是大长老要你来送饭的他还跟谁说了” “不清楚,大长老派人来传令时我同阿仲在一道,旁人知不知晓确实不知。” 大长老特意命人支使黎柯甄仲送饭给他这又是何用意 先是提醒他师尊生辰,暗示他不要妄想在贺礼上搞什么花样;后又令他的伴当在飞流叔不在的时候来照顾他起居饮食莫大长老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长老派来的人,同你们怎么说的” 黎柯一脸茫然不明所以地试着从自家宗主状似平静波澜不惊的眼中找出不寻常来,徒劳了半晌才迟来地发现,他们远离宗主的这些日子里,宗主仿若变了个人,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睛里,再难寻找到他们熟悉的种种情绪。 这几个月里,宗主也在历练中成长了。 “来人寻到我和阿仲,只说飞流长老近日不在盟中,令我二人值宿在侧不得擅离,以便照顾宗主起居。” 不得擅离照顾起居 不得擅离何处他的身边还是总舵 杂乱无章的念头一时奔涌直冲脑际,数不清的可怕景象逐一呈现在他眼前,恍惚间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看见小柯阿仲浑身是血地倒在他的面前,看见甄叔黎叔伏地恸哭,看见大长老狰狞得意的面孔。 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是不是等同于随时可拿捏的把柄他但凡有一星半点儿的“不听话”,他自己性命固然无碍,身边的人多多少少就得倒点霉、吃点苦的意思 越想越觉得自己摸到了莫大长老险恶用心的梅东冥神色未变,心里却不由慌乱起来。 他低下头味同嚼蜡地吃着饭,心不在焉的样子被黎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试着追问不得其果,看梅东冥看也不看夹了什么菜就往嘴里塞的样子来看,恐怕吃到的是他最不喜爱的苦瓜他也浑然不觉。 忽然他们的宗主抬头盯着屋角的剑架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木然丢下碗箭步至剑架前,伸手取下自梁帝恩赏得来的加冠礼大夏龙雀。 “这柄名剑跟着我也是蒙尘,既无用武之地不如交给有用之人。小柯,你和阿仲辛苦跑一趟,亲手替我将大夏龙雀献给师尊做生辰贺礼,向师尊告个罪,盟中事务繁多,今年无法亲去琅琊阁贺寿了。” “宗主,我们若不在,谁照顾你” “我身边还有暗月晨星,偌大一个江左盟,还能饿死我不成。大夏龙雀是当世名剑,交给旁人我不放心,你们去” 黎柯觉得自己看不明白剑架边捧着大夏龙雀如同行将溺亡的人抱住浮木的垂死挣扎,更无法理解他急于把他们驱离的渴盼从何而来。 “让阿仲去吧,我留下陪着宗主。” “不,你们都去,一起去,我放心。” 此去琅琊山固然路途艰险,莫临渊也定布置了心腹在内,但离了总舵山高水远,阿仲小柯区区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小心防备着比待在他身边安全得多。 “恕黎柯难以从命,我与阿仲您必须留一个。” 梅东冥定定看着他,一道长大的伙伴是个什么样的倔强性子他如何不清楚,没想过三两句话就能说服他们离开。然而他梅东冥眼下自己都岌岌可危,留在他身边的人就是活靶子,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当作杀鸡儆猴的“鸡”。 小柯和阿仲还小,犯不着跟着他身陷泥淖,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小柯年岁小经事少,怕是被他方才不慎露出的仓皇吓到了才咬死了傻傻不肯答应。 他略定定神,眨了眨眼甩去不该露出的慌乱,自觉已无适才令人不安的失态这才强自打趣道,“怎么还跟孩子似的,一听去琅琊阁就怕,师尊又不吃人。” 是,蔺阁主不吃人,他爱捉弄人还有琅琊阁的那对“吝啬”三兄弟,要是只见他们不见宗主,一定会欺负得他们哭笑不得狼狈逃窜。 “宗主,让阿仲去吧,我甘愿留下陪你。” 见梅东冥放软语调又成了他熟悉的那个东冥,先前的惊惶仿佛是他的错觉,眨眼的功夫消失不见,黎柯挠挠发顶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憨憨苦着脸告饶。 梅东冥见黎柯已不疑有他的忘了之前的犹豫,一味的求饶不想去琅琊阁。他苦心孤诣的遣他们远离是非之地,保他们安全无虞的良苦用心小柯阿仲也许不懂,他们的父亲却一定会懂。 想到这儿,他打叠起精神故作失望地重重叹了口气,扁扁嘴耸耸肩,无可奈何地拍拍黎柯的肩膀摇头道。 “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我说话也不管用。也好,你不肯去,阿仲就更别提了,我自去跟黎叔甄叔说,看两位叔叔怎么决定。” 怎么决定还能怎么决定宗主有令,当然二话不说把他俩打包踢出门,乖乖给宗主跑腿儿去呗,这还能有还价的余地不成 他们俩的爹绝对不是他们的亲爹,活脱脱是宗主的亲爹啊 黎柯哭丧着脸恨不能学他们宗主方才痛不欲生的样子把脑袋藏在两条腿中间,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就不用面对接下来远赴琅琊阁送上门被欺负的倒霉命运了。 嗷,他没看见宗主戏谑的眼神不怀好意的表情,也没听见他故作不经意的威胁。 呜呜,阿仲,咱俩要自己去琅琊阁了 黎柯和甄仲还是没能拗过梅东冥的意思,背上行囊乖乖随着盟里的大队人马押送着宗主大人对琅琊阁主的一片孝心往琅琊山而去。 尽管阿仲缄口不言,半分不肯提及他曾背地里找上宗主却抗不过宗主的威压不得已低头就范的事儿,他也能从这两日间身边人的种种反应揣摩出些不对劲来。 听闻他要去琅琊阁的事儿,父亲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奇怪,半是解脱的释然半是内疚的歉意同时出现在一贯粗枝大叶的父亲的脸上,黎柯还真有些不习惯。父亲背着手在院子里整整逛了大半天,终究沉默地回了自己的屋子关起门来整夜不肯理人。 他还听说甄叔也去见过宗主,两人关起门来不知说了些什么,甄叔最终也点头答应了让甄仲跑这一趟的事儿。 “阿仲,你为什么不愿意去琅琊阁” “你为什么不愿意,我也一样,有什么好多说的。” 骑上马闲闲等待着后头的箱笼一个个叠放在马车上放好绑好,黎柯还是没忍住好奇斜身凑过去打量着小伙伴乌云罩顶似的脸色,问出了藏了好几日的疑问。 “怎么能一样,我爹什么都不肯说,你呢,你爹说过什么没” “我爹能说什么,还不是老生常谈叫我们路上小心点儿,别在路上肆意张狂给江左盟惹祸之类的呗。” 甄仲深深凝睇着总舵大门外亲来送行的宗主大人,回想起父亲自宗主处回来后同样阴沉着脸对他的一番训诫。 “怪只怪我平日里对你放纵太过,眼下你和黎柯留下来也没用,不如依宗主所言,去琅琊阁吧,你们走了我和黎纲没了后顾之忧,反倒可以放手施为。” “父亲和宗主是不是在谋划些什么儿子大了,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请父亲跟宗主求求情,不要赶我走。必须要去一个就让小柯去吧,他心思简单藏不住事儿,留下来也搭不上手。” 不料父亲沉吟片刻依然摇了摇头,黯然道,“宗主之意已决,你和黎柯一起去,没得商量。为父思忖再三,既然宗主存心保全你二人,此时离去也好。你们若一并卷入乱局难以自拔,只怕我们几个老东西难免投鼠忌器缚手缚脚。” “父亲,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以他的敏锐不难觉察出总舵近些日子来逐渐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和小柯每日里经手的那么多杂务竟都是由宗主亲自审阅批示过的,他们只看到其中的一部分便已觉得力有不逮,堂堂江左盟的宗主却每日里都要与数不清的杂务为伍,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宗主什么都不肯说,求您告诉我” 他的父亲欣慰地轻轻抚摸他的发顶,讳莫如深地回答了他。 “阿仲,你到底长大了。有些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行,眼下不论是为父还是宗主都不宜告诉你实情。等你从琅琊阁回来,真相当可水落石出,届时你一看便知究竟。” 在宗主和父亲明里暗里想方设法的回避之下,他和小柯不得不踏上前往琅琊阁的路。这个送寿礼的队伍中意外的加进来一位全无风声意料之外的人物苏悻苏长老。 这位香车宝骏,美人儿簇拥的怒长老据说是得大长老授命,亲往扬州查探扬州分舵舵主是否真的胆敢公然违禁,涉足朝廷管制的盐铁贩卖从中牟利事宜。 过了静州,他们南下琅琊山,苏长老折去扬州,就此分道扬镳。 福州 穆霓凰带着几个心腹手下如来时一般马不停蹄地渡过汾江赶到福州和在此设伏已久的兴国侯言豫津汇合。 见面的当下她毫不避讳地将廊州发生的种种全盘托出,于霓凰郡主而言,任由梅东冥留在江左盟为人利用陷害坐视不理绝做不到,既然无法坐视不理插了手,不如两厢说个明白。言豫津受皇命而来全权处置献州谋反之事,另一目的便是为陛下一并解决江左盟和梅东冥的麻烦。 他们曾各自为政各行其道,最后却不得不走到一起去,求同存异,寻求殊途同归的结局。 笑吟吟地听完霓凰郡主的叙说,言侯爷眼神闪烁之余不免生出啼笑皆非之感来。 “不错,梅东冥果有乃父之风,是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可惜了,陷在父辈留下的基业里难以自拔。也怪不了他,苏兄走得匆忙,根本没顾得上他。”哪怕和他们几个多交代一句,梅东冥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进退两难的局面。 “兄长走得匆忙,以宫姑娘的性情未必会在他垂危之际将此事拿来惹他心烦。他做的已经够多了,豫津,他膝下只余这一子,我说什么都要保住他。” 穆霓凰定定看着言豫津,尝试着从他深不见底的双眸中找到能令她安心的承诺。然而她面对是朝廷的顶梁柱兴国侯言豫津,城府已远不是当年金陵城中簪缨跨马嬉笑怒骂的纨绔公子哥儿可比。 “这位江左盟大长老还一心巴望着朝廷能网开一面放过他们么,岂不是白日做梦” 见言豫津一味顾左右而言其他,穆霓凰难免急躁耐不住追问。 “豫津,你给我句准话,陛下对江左盟是否还存着保全的意思梅东冥,你们想怎么处置” 霓凰郡主半生戎马纵横沙场,果敢睿智威名远扬,若是事不关己她也会平心静气细思量。她甚至可以不去管江左盟,不去管那些留在江左盟的赤焰旧部,天理国法昭彰,自有他们的去处。唯独梅东冥,她说什么都做不到不闻不问。 见她肃容正色不容他避而不答,言豫津心知这位霓凰姐姐将林氏后人苏兄之子看得比献州叛乱来得都要紧。也是,霓凰姐姐同林殊哥哥青梅竹马感情非同一般,虽然没了夫妻情缘依然情同兄妹,苏兄在世时极是爱护这个妹子,苏兄走了,霓凰姐姐将他的儿子视如己出理所应当。 “霓凰姐姐,陛下圣意本不是我等做臣子可随意揣摩的。我只能说一句,陛下对梅东冥的爱重保全不亚于你我,你当可把心放回肚子里。” “好,言侯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穆霓凰愿全力以赴襄助陛下,侯爷但有驱使在所不辞。” “姐姐言重。我循着梅东冥推敲出的蛛丝马迹设下的局行将收尾。届时恶人落网四境安宁,献王逆党伏法,东冥重归林氏,皆大欢喜不是很好”言豫津言笑晏晏顺势斟满酒杯敬穆霓凰,“霓凰姐姐亲入廊州历险奔波,且先安心歇上几日,待献州那边飞流传来好消息,豫津少不得要麻烦霓凰姐姐。” “同为陛下臣子,霓凰在所不辞。” 出京前陛下有言在先献州和江左之事当以兴国侯的布局为重,她刻意避开言豫津亲至廊州见到了梅东冥,某种程度上而言已然违背了陛下的钦旨。倘若在福州地界上再与言豫津的安排谋算背道而驰从中作梗,金陵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只消陛下和言侯爷没有对东冥不利的意思,她不在意跑跑腿动动手铲奸除恶弥补过失。 倒是东冥提及扬州分舵甚是可疑,这位舵主从前不是大长老一脉,却突然间与青州、庆州同流合污,非但梅东冥觉得疑惑,她听莲雾说起此事一路思来想去,恐怕还要着落在言侯爷身上吧。 “这事儿说难也不难,亏得他一眼看出扬州分舵那边事出蹊跷。”无巧不成书,景睿临行去庆州前与他一起整理过江左盟十四州分舵主和长老们的身份来历,扬州分舵的舵主正是他早年闯荡江湖时私下结交的朋友。此人虽久仰麒麟才子盛名投身江左盟,却非梅长苏嫡系,也不曾为大长老所延揽,是个不折不扣的中立派,请他高抬贵手成全一二,并不是难事。 对自己的巧思安排言侯爷不无得色,然而他的沾沾自喜却在不久之后变作诧异,险些坏了全局的谋划。 献州 献王府一隅僻静的院落,怨毒的咒骂时不时从屋子里传出来。经过的献王府仆佣从开始时的心惊胆战到孰视无睹,直到近些日子的咒骂声被阵阵令人寒毛直竖的冷笑所取代,仆佣们纷纷私下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女人本来就够阴森可怖的了,一张脸被划花后又烧伤了泰半,旁的人看一眼晚上都会吓得睡不着觉,得亏他们王爷受的了她疯疯癫癫的毛病和能止小儿啼哭的脸。 仆佣们心目中的疯婆子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改月前的癫狂怒骂,此刻的大姑姑出人意料地静静端坐在梳妆镜前。 多年来始终蒙在镜上的绣布被丢在地上无人理睬,梳妆台前年华已逝不复青春美貌甚至称得上丑陋的女子默默地抬起手,摸到下颌某处,一寸一寸撕扯着剥下长年累月遮住她容颜艳红狰狞的伤疤。 剥去大块儿掩饰的灼伤,淡红的刀痕纵横交错布满大半张面孔,苍老憔悴的面孔上只隐隐能寻找到一两分过往的容颜,被仇恨阴鸷充斥的眼浑浊得触目惊心。 红颜易老,国仇难平。自知凭着一己之力想为滑族复国为誉王殿下复仇已是不能,逃出生天后不得已投身献王府中忝为幕僚,一面为献王出谋划策招兵买马招揽党羽,一面假借献王的势力找寻昔年誉王妃和小皇子的下落当年曾有悍不畏死的忠心侍女与身怀六甲的誉王妃偷偷互换了身份,巧手改扮瞒过了验明正身的宗正。 之后誉王妃带着小皇子流落民间,她获罪流放九死一生,满脸的刀疤是她为保清白自己划的,遮掩容貌的疤痕则是为了避人耳目躲过追捕刻意修饰假扮所用。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叫她寻到了誉王殿下的遗孤,培养成才送入京城主持大局。 侥天之幸,害师傅的算计功败垂成,害誉王殿下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梅长苏竟有一子留在世间。他断了誉王殿下问鼎帝座之路,毁了滑族复国的希望。他,还有高高在上的那个篡权夺位狼子野心的萧景琰,你们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人无圣人,江左盟也好,大梁朝也罢,都逃不过她翻云覆雨的设计。梅长苏,你倾尽全力扶助萧景琰坐上的皇位,我定要它易主换人;你苦心孤诣保住的大梁四境安宁,我定要它遍地硝烟满目疮痍。 你从滑族身上夺走的,我都要一一夺回来,你亏欠誉王殿下的性命,就该你的儿子父债子偿。 还有她逝去的青春、衰败的容颜、无奈的隐忍,这一切的一切,很快,都将有个了结。 化名大姑姑藏匿在献王府伏低做小为献王谋算的秦般若恶狠狠瞪着镜中模糊不清的丑陋面容,恨到极致梳着花白发丝的篦子竟被她硬生生折成两段。 “梅东冥,杀手楼的人不接生意,自然有人接。断楼这个胆小鬼杀不掉的人,自然有人会替我杀了。九泉之下见到你爹,就怪他当年为何生了你吧。” “砰” “铮” 紧闭的门被一脚踹开,随着寒光闪过,透着浓浓杀意的森冷剑锋直指秦般若。 “是你飞流。”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哪怕被剑指要害命悬一线,她依然从容不迫地换了把篦子细细篦了三千烦恼丝,齐齐整整地为自己梳了个风韵十足的流云髻,尽管经年累月佝偻着背脊的她早就站不直身子挺不直腰板,她却坚持昂首挺胸,骄傲一如当年。 “你,要杀暖暖” 秦般弱扯着嘴角笑得嚣张癫狂,观之不寒而栗。 “他该死,他是梅长苏的儿子,他就该死” 鬼魅般潜入献王府如入无人之境的飞流两眼眯了眯,看着秦般若的眼神如同看个死人。 “暖暖,不能死。坏女人,去死” 当飞流用一如既往的冰寒语调说出难改童稚的弑杀之语,秦般若就已了然自己今日难逃此劫。又有什么关系呢,局已不下,网已撒开,金陵城中还有誉王殿下的小皇子主持,她早就受够了为献王那个蠢材出谋划策。 预料之中来到的飞流倒算是成全了她。 她仰面大笑着把头抬得高高的,露出一截光洁的颈子。 “飞流,我秦般若这辈子有幸死在当世第一人手下,是我的荣幸,天下间没人拦得住你杀我,我也就省了白费力气叫人的麻烦。为感激你给我的荣幸,不妨告诉你,你既然到了这儿,那么廊州那位没了你在旁保护的小梅宗主眼下,可是生死不知安危难测的很哪” 虽然不是很明白她话中何意,下意识的觉察到她说的绝不是什么好话的飞流怒意勃发,长剑剑影虚晃划过炫目的光弧,寒光洌冽自秦般若喉间带起一道血线。 手起,剑落,人亡。 端的是干净利落悄无声息。 嫌恶地看了眼摔倒在地已然没了声息的秦般若,飞流如来时般纵上屋檐,悄无声息地飘忽而去渺无痕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内鬼 廊州 山色如墨,天色如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下了大半日的雨,直到傍晚时分才雨收云歇,漫步总舵屋舍间,深吸口气,沁人心脾的清冽泥土香气涌进鼻间,夹杂着冬日冰雪的寒意令人精神为之一震。 又是一日案牍劳形,自飞流叔走后骤增的卷宗竹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来自大长老无言的责骂全都付于这无形的竹简中。 大长老是在警告他,江左盟里事儿多着呢,倘若他真的闲得难受,他自会让他顺心如意地不得停歇。 托大长老此番示意的福,送来的竹简中渐渐不再拘泥于零散琐碎的杂物,偶尔还能出现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举告、谏言,涉及青、庆二州的自是近乎被全然撤去,楚、海两州的也被挑拣得只剩鸡毛蒜皮的小事,唯独扬州的帮众调动,米粮药草调配所需提告被“无意中”夹杂在竹简中送到他的书案上。 他暗暗冷笑着抽出这卷写得巨细靡遗的竹简揣进袖袋,趁着天色还早去见见他江左盟的莫大长老。 莫大长老不是粗心大意的人,他亲手投下的饵食香则香矣,当真一个不留心吞下肚里恐怕不要命也得大伤元气。 见梅东冥好端端坐着却突然起身就走,静静侍候着的晨星暗月对视了一眼,两个少年还未到变声的年纪,脆生生的童音在飞流不在的日子里时常跟前跟后催促他用饭休息,可不是尽到了小侍从的职责。 暗月看着天色快到晚饭的点儿了,梅东冥还要往外跑,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误了饭时就糟糕了。 “少师若无急事,不如用完了饭再出去” “我不饿。等回来再吃。” 暗月向晨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留下看家等着厨房的人送饭来,自己一溜小跑着紧跟着少师出门去。飞流大叔说过,走哪儿,跟哪儿。飞流大叔的话必须要听,他可不能把少师跟丢了。 梅东冥皱着眉看着身后小尾巴似的小少年,本想挥挥手要他回去,低下头却迎上了一双纯澈坚定的大眼。 “想跟就跟吧。” 堂堂江左盟谈不上固若金汤至少也是戒备森严的所在,难不成他还护不住个小小的侍童不成。 “出去了不能叫少师,要叫宗主,记得了么” 暗月见得了他允肯早就乐开了花儿,区区称谓而已无不开开心心地乖乖应下。 他可是得了国师大人亲口赞扬的最最聪明伶俐的少祭师候补,能贴身服侍少师就是他的荣幸。虽然千里迢迢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但只要有少师的地方,就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 主从二人一前一后行色匆匆直奔大长老居所而去。早有眼尖的帮众先行禀报莫临渊梅东冥即将到来,还不忘细细叙述梅东冥脸上藏不住的疑惑和隐隐的怒意。 “哦他的神态你确定没看错真的是又疑又怒” 莫临渊把玩着两枚核桃,乌亮的核桃纹理细腻光滑周正,显然时时被攥在手上都沁出油光了。他近来不爱拄着他的拐杖四处走动,大多的时间都在屋子里议议帮务,玩玩核桃,想想事儿。 年纪大了,怕冷畏寒的,一到冬天就懒懒哪儿都不愿意去。 梅东冥要来,就来好了。 “老夫知道了。你去吧。” 莫临渊心里有数,十之八九是那卷扬州分舵的竹简派上了用场。梅东冥年轻气盛做事冲动糊涂,怎及得上当年的梅长苏深谋远虑果决老辣。 一卷竹简,一个消息,轻而易举的就让他方寸大乱坐不住了。 原本还担心扬州那边儿是姓梅的,欲借苏悻之手除了这个祸患。现在看来倒是操之过急了些,也罢,待会儿看看梅小子的来意再做定夺。 报信之人趁着梅东冥未到之前从后边儿溜了出去,免得同他迎面遇上。他虽是大长老的人嫡系,却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招了宗主的眼。 他这边厢刚走,梅东冥就大步流星进了大长老的居所。 院中苍翠的松柏在冬日的寒风中颤抖着松针傲然挺立着,都说不老松不老松,大长老这满院的松柏同他长青不老历久弥新的志向相映衬。 睿智、坚韧,本是冰雪中松柏的不屈性情,江左盟中的喜长老,江湖上人人称道德高望重的莫临渊莫大长老,纵横江湖几十年多有赞誉,怎的就走到了这糊涂的绝境 半生心血,一世英名,眼看尽付流水化作泡影,前功尽弃的颓丧和痛楚能被简简单单就抹平揭过了别说他不信,说出去任谁都不会信。 尽管他至今不明白大长老何以一意纵容盟内几人做出有违国法盟规的事,甚至事到如今还为包庇他们故意试探于他。 大长老担心什么呢,他梅东冥还没有翅膀硬到可以飞出他的手掌心的地步,还不是任由他捏圆搓扁为所欲为。 五州分舵串联私贩盐铁,一旦罪名坐实区区一个梅东冥又能顶得了什么御座上的帝王当年是何等的铁血果决,为了替赤焰翻案矛头直指先帝,对亲生父亲都不曾留过情面的帝王难道还会对区区一个江湖帮派网开一面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抓出一个扬州分舵能如何,拿他梅东冥当替罪羊又如何,能令江左盟避过一场浩劫撇清所有干系么 莫大长老,曾几何时您成了这么天真的人 他忧心忡忡而来,明知是为了做戏瞒过大长老暂且安抚住他不对扬州那边儿下手。即便眼下他还弄不清楚扬州分舵的舵主究竟是哪一边的人,看莫临渊单将他抛出来做饵,可想而知于莫临渊可有可无甚至亟于铲除的人,于他,就不得不想法子保一保。 “宗主稍候,属下去请大长老。” 到得回廊外他才被院中的帮众不着痕迹地拦下,另一人则疾步入内通报。煞有介事的样子好似莫大长老当真刚知道他来似的,惺惺作态的,也不知是做给谁看。 他有事相询并非兴师问罪而来,被刻意阻拦者不宜硬闯,只得耐着性子等在廊下,过了许久才见通报之人匆忙出来,小跑到他面前躬身道,“大长老有请宗主。” 很好,可算是描眉画唇完准备粉墨登场了。 他举步欲行,忽而想到身后的小尾巴,遂回过头叮嘱跟来的暗月留在廊下等着。他要去的地方虽谈不上是龙潭虎穴,可说起的话题着实不宜予旁人听见,暗月本就不是江左盟出身,这种隐秘的污糟事儿他知道得越少越好。 暗月既不甘心又不放心,无奈拗不过梅东冥以宗主身份硬是命他留在外面,只得撅着嘴儿闷闷不乐地抱膝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数地上路过的蚂蚁玩。 径自进屋的梅东冥意料之中的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的回廊窗前独自摸索着烹茶待客的莫大长老。明知他不过惺惺作态诱骗得他放松警惕,他还是不争气地心软了。 这个人,在不经意之间,也老了。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人生憾事无过于此。莫临渊人老了,心也老了,自然不复当年的风采。 “放着我来吧。大长老目不能视,烫着就不好了。” 他捋直衣摆跪坐到莫临渊对面,将进了回廊就故意取出拿在手中的竹简放在身边,一手挽袖一手取茶掀盖,手起茶落,执壶沏茶,一时间茶香四溢满屋皆香。 拿过两个绘有松竹纹样烧制而成的青瓷茶盏,随着茶壶轻斜,淅淅沥沥的碧绿汤色滑入杯中,煞是好看。 “蔺阁主于饮茶一道是方家,可惜老头子看不见了,无缘一睹宗主承袭自蔺阁主的风采。” “饮茶本是小道,喜茶之人爱其禅意,淬炼心境,使其形而至上。师尊品的是茶,炼的是心,其境界成就我望尘莫及。无过范水模山献丑之作,还请大长老多包涵。” 他的沏茶手法一气呵成有如行云流水,此际如有旁人在场,定会明白他所谓仿效之流却是谦逊。梅东冥性子沉静澹泊清虚,自幼跟随蔺晨学艺,不提武功独步天下这种他师尊自己都未必做得到的事。君子文士的那些个大道小技样样精通,哪个都没给落下。 梅东冥得他真传,医术学得稀松平常了些之外,琴棋书画诗酒花茶都颇有火候,不过他在江左盟和琅琊阁都少有亲自动手的机会,今日难得施展对面小坐浅酌的却不是志同道合之人。 实乃一大憾事耳。 莫大长老执杯轻轻抿了口,心下暗叹素日里喝惯了的茶叶竟能品出别样的韵味来,看来茶之一道盛行不无道理。出自他们这等粗鄙的武人手里的粗茶和香茗能有多大差别,到底是不同的。 “宗主近来事务繁忙,怎的有空来看我这个老头子” “有一卷卷宗,我看了,有些疑问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后学晚辈不敢擅专,特来请教大长老。” 莫临渊手指几不可察的颤了颤,随即借低头品茶以为掩饰。他目不能视才未觉察到那边厢梅东冥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没放过他丝毫破绽,早将这些微的动作尽收眼底。 “听闻宗主近来处理盟中事务已然得心应手,些许小事当可自己做主决断。老夫年老体弱,脑筋迟钝得很想事想不清楚,宗主不妨说,老夫不妨听,至于请教二字,愧不敢当啊。” 老狐狸开篇就是推诿,可惜言辞闪烁,话里话外虚伪有余谦逊不足,愈发坐实了他先前的怀疑。 “大长老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都多,江左盟上下有您掌控才算得上稳如泰山。” “宗主” “大长老不必客气。就拿眼前此事来说,若没有您老拿主意下决断,我梅东冥定会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唯恐一个不小心放纵首恶违背纲纪不说,将来还会辱没了江左盟赫赫威名。” 见喝阻不住梅东冥暗含讥讽,莫大长老恨极的重重搁下茶盏,咬着牙从牙缝里一字一句恶狠狠道,“难得宗主看重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不必绕弯子还咄咄逼人。” 他本就无意与大长老在微末小事上矫情,这般言语上激怒他无非令其激怒之余无暇细思,亦是旨在削弱他的怀疑。 或许扬州那位舵主不偏帮他梅东冥,大长老要除掉的人必非嫡系,留下来将来给他找点麻烦也好。哪怕霓凰郡主对此人的底细亦不甚明了,他出于直觉却愿意冒险一试。 赌那人在微妙的关口突兀地插手大长老一系的污糟事,淌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浑水定然有其倚仗。大梁地界上还有比朝廷和梁帝更硬的靠山么。 这位付舵主若不是蠢到以为和莫临渊的人搅在一处便能前程似锦财源广进,就定是跟言侯爷有所勾连。先前言侯爷还曾借霓凰郡主之口惺惺作态试探于他,若不是老狐狸都长了同一个心眼儿设计探他口风,他怕也想不到这位付舵主成了言侯爷手下得力的棋子。 眼下江左盟内忧外患自寻死路,他又缚手缚脚疲于应付,只能坐视朝廷挥刀斩奸,自己都得时不时当个叛盟的叛徒,哪里有脸指责他人勾结朝廷陷江左盟于危难。 “江左盟稳占江湖鳌头已久,多年来纵横江左地界无人敢缨其锋,这安宁太平的买卖里怎的就报上这许多伤亡抚慰还有一应伤药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不得已求教于大长老您。这样的事,是时有发生而我孤陋寡闻不恤下情小题大做了,还是此人胆大包天做下什么逾矩犯禁的事儿连大长老您都被蒙蔽至今” 他冷眼细观莫临渊在他句句紧逼义愤填膺之下作何反应,清俊出尘的脸上尽是与他话语中激烈措辞截然相反的沉着镇定。 他该庆幸莫大长老素来不喜人近身服侍,不然他还得唱做俱佳声情并茂地扮上一场大戏才能瞒过他,要知道能令这位隐忍不发面露狰狞是何等的不易。 “宗主的意思是付舵主背着总舵做下了错事宗主,说这话可要讲个真凭实据的。” 莫大长老阴沉着个脸同样不客气地质问。 “要粮要药都能说预先备下,要得多了些也可当做有备无患,唯独照例抚恤盟中伤亡弟兄照拂家小的恤银,难不成也要预先备下大长老经营盟中事务多年,以您的阅历看来,这,说得过去么” 莫临渊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他是应好还是不应好明明故意设计漏给梅东冥的破绽,难道反过来反倒成了他的破绽看来付冲确非梅东冥的人,怕就怕这小子顺杆子往上爬,执意循着线索追查到底露出了阿欢阿勇,就大大的不妙了。 看来首要的是先稳住梅东冥,让他就此罢手管不了此事。他自认声色不动地正色厉声斥责道,“宗主说得确有道理,有道是捉贼捉脏,老夫记得苏悻长老日前代宗主巡视各分舵,” 看来首要的是先稳住梅东冥,使他就此罢手管不了此事。 他自认掩饰得天衣无缝,面带怒容疾言厉色地斥责道,“宗主说的确有道理,有道是捉贼捉脏,老夫记得苏悻长老前些日子巡查江左盟产业,离扬州分舵不大远。老夫这就命人传信给苏长老,请她详查此事。” 梅东冥慢条斯理地为大长老执壶添水送到他手边,忽而眼神一亮,若有所思突发惊人之语,“大长老照顾东冥十多年,东冥愿意再信大长老一回。只盼着大长老莫要再像上回追查池州劫药案般,都一晃过去几个月了半点音信都无。” 被小辈抢白了一顿,莫临渊脸色铁青地紧紧攥着茶盏,杯中茶水瞬间变得尤为烫手,他险些拿不住失手摔碎。强自令自己镇定镇定,不断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在梅东冥面前露出马脚来,被他抓住把柄闹将起来他若是趁机脱身,后面的事儿就不好办了。 “池州劫药之人来无影去无踪,盟中弟兄们追踪不及才迟迟查不到贼人下落。这次就不同了,人摆在那儿,任他插翅也难飞,宗主大可放心。” “大长老一言九鼎,我静候佳音。” 到头来终是将大长老气得火冒三丈的梅东冥无声地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此行目的达成,他不能额手称庆满饮三杯,难道还不能心满意足地笑笑 “大长老眼盲不便请自留步,告辞。” 得意归得意,规矩是规矩,端端正正向莫大长老行礼告辞的梅东冥见火冒三丈的莫临渊无意与他客套,只冷冷甩给他“好走,不送。”寥寥数字,连头都没抬一下。他亦未再在意大长老言谈间的失礼,小心收敛起昙花一现的得意和喜悦,返身走出居所。 门外有数不清的大长老耳目心腹,走出这扇门,就是另一个战场。 他能做的已然做了,余下的,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走后不久,避在门外的田束行色匆匆地坐在滑竿上命手下抬着跑向大长老居所,亟不可待地挥开门外的守卫,念叨着有急事须向大长老亲禀不待通报便冲了进去。 本在气头上的莫长老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他这一通没规没矩的乱闯更是火上浇油惹得他愈加心烦,一个没忍住险些劈头盖脑地先骂了再说。 田束苦笑之余心知自己来得实在不巧,正好接下了大长老一通脾气没处发的硬茬子,换做平时被骂也就骂了,权当哄他老人家开心了。 可现在却是火烧眉毛的关头,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满盘皆输不说,怕还会平白给江左盟招来更大的祸事。 “把我放下,你们先出去。” 抬竿之人不敢违命,低着头关门退了出去。 “哼,田掌事好大的威风,出入都要滑竿抬着了,当这儿是哪里,连老夫都步行进出。你既伤未好转,只管在家将养就是,何须事必躬亲。” 田束暗地里为自己捏了把汗。 “大长老要打要骂属下都甘愿承受,可否先容属下禀明要事” 一听他急忙赶来是有紧要事,莫临渊也不是不懂轻重的人,复又坐回原处,低哑着应允。 “何舵主揽上大麻烦了。”田束重重喘了口气,觉着总算缓过来了,刚才得到消息他片刻不敢耽搁就赶了过来唯恐迟了一步,一把骨头都快被滑竿颠散架了,“属下刚得到消息,有青州何舵主的一队私兵悄悄潜进了廊州,这会儿怕是就在总舵左近了。” “阿欢派了私兵来廊州,是想做什么” “据何舵主亲口说,他接下了献州那个老女人的杀人买卖,杀手楼都拒之门外的买卖” 听田束一番气急败坏的叙述,大长老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他苍老布满折子的脸越发皱得吓人,手上下意识地攥紧了梅东冥递到他手中的茶盏,另一只手蘸着水在茶几上大致描摹出一朵极为简练的梅花,试探着猜测道。 “阿欢要杀的人,难道是” “大长老英明睿智。正是那位。” 随着田束证实他不幸言中,莫临渊手中的茶盏“喀嚓”一声被他硬生生捏碎,这位老人老脸涨得通红,一天内接连两次被气得牙齿咯咯发颤,连坐在一边滑竿上的田束都不免担心地为他抚背顺气。 “您消消气,别着急别着急,何舵主也是想着既然上回已经下过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了结了那位也就没了后顾之忧” “他懂个,算了,人呢” “属下无能请大长老恕罪,属下没能拦住何舵主,只能先行来报大长老,还望大长老定夺。” “定夺,怎么定夺,派人去杀了阿欢不成”他心急火燎地一时脑筋像打了死结没转过弯来,不知怎的灵光一闪计上心头,“你去,把阿欢截下来送出城去,告诉他这些日子给我消停点儿,没我同意不准踏出青州半步” “那何舵主带来的私兵呢” “献州那位要梅东冥死,既然收了人家的银子哪儿能砸了自家的招牌。容他们动手,派我们的人盯着,吃点苦,受点皮外伤都无妨。能让他这些日子老实待着别出门儿,算你立一大功。至于那些人下手利索点儿,别让人瞧出首尾来。” 田束顿觉凉意直窜心头,偷眼瞧着大长老忽而变得狠辣狰狞的面孔,他不敢多言不敢多问,只得领命匆匆退下。 固若金汤的江左盟廊州总舵,威名不堕的江湖第一大派,当真安逸得太久了,久得本该戒备森严的总舵中潜入了刺客都毫无所觉,任几人蒙面潜行深入其中如入无人之境。 日落西山月将初升,放眼望去的几处院落中都已炊烟袅袅,行道间来往的帮众渐稀。从莫大长老处出来,梅东冥心潮澎湃难平,带着身后的暗月缓步穿行于石径间。 在这方天地间,他前前后后渡过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初来江左时年岁尚幼,周遭皆是陌生人,彼时莫大长老鬓发虽白却精神矍铄气势逼人,盟中视为支柱一言九鼎的莫临渊一声令下,人人俯首叫他一声少主,他梅东冥能得此虚名维持着十几年来的少宗主体面,实是莫大长老居功至伟。 果然成也大长老,败也大长老。也是,以大长老看来,他这个江左盟宗主的名位本就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哪一天他不需要这个宗主了,说换就换易如反掌。 “天道无常命运弄人。” 梅东冥暗自呢喃着,被紧缀在他身后的暗月听见,这小少年虽离得远了些听不真切,却胜在心思机敏,追上两步轻声关切道,“宗主有何吩咐” “没,没什么。天快黑了,走快两步吧,晨星还等着我们回去用饭呢。” “是。” 小少年欢快地应和着,脚下生风走起路来都轻盈了许多。能跟着自家整天埋头书卷的宗主大人出来一趟虽说挺好,不过近来总舵气氛压抑阴沉,感觉上郁气积压不散鬼蜮踵踵,入夜之后还是乖乖待在屋子里不出去得好。 梅东冥以为暗月年幼胆小怕黑,这两个孩子小小年纪便假借侍童的名义被南楚神殿送到他这儿来,背井离乡远离亲人朋友,他多照顾他们些反倒更加应该。 “暗月,你想家了” “啊没,没有啊。少,宗主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不想家。” 被突然间如此直白地问起心事,小少年难免有些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幸好神殿中的师长们都有叮嘱过,少师问起想家啊,想爹妈呀之类的事儿时能避则避能躲则躲,避不过躲不掉的,也得考虑清楚了该怎么回答。总之不能让少师觉得他们心思还在南楚,回头想法子把他们给送回去。 是以隔了好几个月本以为少师不会在意这等小事,今日却突然被问及,他难免慌了神,好在马上想起了师长们的叮咛,端着个小脸儿回答得一板一眼的。 “是我问岔了。你别往心里去。” 他怎么就忘了呢,南楚神殿中自幼修行的孩童大多三岁上就从父母身边被挑选出来送进神殿。断绝亲情一心修行,等长大了心性早定,父母亲缘自然浅淡。 神殿怕他这个少师久不在南楚,放两个人在他身边权当是给神殿的定心丸儿,加之俩孩子定是少祭师中的佼佼者,师尊身在其位乐见其成,自然就懒得管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 至于后面本想问他是在廊州开心还是待在南楚开心之类的傻问题,算了,不必多想也能猜到小孩儿会回答什么。 “您生气了么宗主” “不必多想,我怎会生你的气” 就算要气,他也只会气自己没用而已。 “倘若我真能狠下心,抛开这儿的一切就好了。” 丢下江左盟,和飞流叔一起或江湖漂泊或南楚幽居,都好过在这儿当劳什子宗主等着背黑锅来得强,只要,他能忍心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宗主” 见他又喃喃自语不知所云,暗月本待凑近些才好听得清楚,转头时无意中瞧见不远处的回廊下隐隐绰绰的几道寒光忽闪。 他疑惑着怎么也想不出总舵中为何有人亮刃穿行,还穿着一身黑漆漆的紧身衣蒙面蒙面 “宗主有刺客” 等候在少师的必经之路上还持刀蒙面伏击以待,要不是他偶一回头接着星点柔光发觉了隐秘处有亮点频频闪过,凭这些人远较自己高强的武功,欺到近前他都难察觉。 “明目张胆,竟然就这么杀上门来了” 是他掉以轻心了,自恃大长老还留着他有用之身搪塞朝廷,有恃无恐地认定他不敢对他下狠手,这才敢不带随从肆意在总舵中行走。 却不想大长老被气得火冒三丈依然不得不忍,有些人,怕是已经耐不住性子了。 将大惊失色的暗月拉到身边紧紧护着,梅东冥借着还未黑透的天色看清对方三左三右围了上来,再次懊恼自己为何仗着身在总舵就偏偏没把随身佩剑带上。 眼看对方手持利刃步步紧逼,他却赤手空拳还得护着个孩子。 环顾四周一片死寂巡防的弟兄们半个人影都没,不用想也能猜到其中必有某人的手笔。 哼,这是被他逼得现了原形狗急跳墙了么。 饶是他们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可不管怎么说,此地终究是江左盟总舵堪比龙潭虎穴的所在,他这个名不副实的江左盟宗主即便无权无位,总也不能干脆横死在总舵之中。 且不论有人的如意算盘砸的粉碎,江左盟赫赫威名都将被彻底扫落尘埃,压根儿都不用等到朝廷亲自动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难愈 “刺客抓刺客” 不肖梅东冥吩咐,暗月仗着年纪幼小又是少师的侍童,没有身份上的顾忌,扯着嗓子当下便喊开了。 然而任他嗓子叫破也没能喝退刺客迅疾利落的行动。 刺客之所以是刺客,正因为其杀人索命从不讲理,甭论是高官权贵还是平民百姓,在刺客的眼里统统一视同仁别无二致。梅东冥遇到过的杀手楼是如此,江湖上其他的刺客亦是如此。 不讲理,所以不用浪费时间去周旋。眼见对方潜入的人手不多,在总舵借着地势他自信可以甩掉他们,至于暗月徒劳地扯着嗓子叫人哼哼,喊喊也好,他倒要看看,多久才会有人“闻讯而至”。 几个刺客见行迹已露无伏击之可能,二话不说当即亮了兵刃几个纵跃围了上来。他们招式凌厉招招直刺要害,赤手空拳应对的梅东冥虽不至左支右绌乏于应对,也不得不弃攻为守施展轻功带着暗月腾挪闪躲往大长老居所方向而去。 刺客们哪里容得他们逃脱,六人立时分开包抄上去,将两人重又团团困住。 六人于暗杀一道训练有素经验老到,前后夹击刀光剑影,几次擦过梅东冥身边都被他险险闪过,他轻功过人固然无失手之虞,身边奋力御敌的暗月年纪尚幼功力尚浅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宗主,困守不是办法,您闯出去吧。” 没有他这个累赘在身边,少师要脱身简单得多。他们本是来服侍少师的,怎能反过来成为少师的拖累呢。 “少说傻话,专心应敌。” 梅东冥瞅准机会自怀中掏出传檄金笛,自上次青州遇刺之后他便记得随身携带的传檄金笛却无比讽刺的用在了总舵这一亩三分地上。 “不能让他吹” 似是为首的刺客压低嗓音示警,其余几人闻言纷纷攻向梅东冥。 要说没听见暗月的示警还勉强说得过去,连传檄金笛的呼啸都没听见,就不是一个扯字分说得清的了。 说时迟那时快,梅东冥横笛凑到嘴边,金器尖锐之音破空而出响遍云霄。 宗主传檄金笛从不轻易吹响,一旦吹响必有要事。原本宁静的各处院落闻风而动,伴随着悉悉索索的脚步和衣料摩挲声渐渐接近,刺客们手上的攻势也越发凛冽起来,大有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 他们都是死士,剑出誓无回的死士。几人互看了一眼,竟无一人生出退缩之意。反而摆开刀剑合击的阵势,剑剑直指要害,刀刀要人性命。 梅东冥心底泛起阵阵寒意,这些刺客手段果决毒辣,是真真正正要置他于死地的招式不搀半点水分,不像是大长老授意来给他点“教训”的人,倒让他想起了数月前在青州遇到的那些杀手 那些人要抓他,不惜错杀他身边的人;这些人要杀他,更不怕伤及无辜。行事无所顾忌,下手当机立断,既不瞻前又不顾后,如此雷霆手段又恨他入骨,屡次三番潜入江左十四州行刺于他如入无人之境。 究竟是何人要杀他 以二敌六,暗月终归年幼功力膂力差的都不止一星半点,梅东冥尽力护持之下他都难免受些皮肉外伤,两人苦于迟迟冲不出剑阵围攻赤手空拳疲于应对,只得尽力格挡闪避,真是招到用时方恨少,儿时净顾着帅气跟师尊学剑,怎就忘了无剑可用的时候该怎么办 “嘶” 逞英雄替暗月小少年挡剑的后果是伴随着裂帛之声腰上一到长长的血口子。一刹那的麻木过后泛起阵阵火辣辣的生疼。他是不是该庆幸这几个刺客没有在兵刃上淬毒的习惯,不然就凭他们身上这些零碎的伤口就够麻翻在地引颈就戮的了。 “宗主,您别管我了” 暗月眼见得自己侍奉的少师还要为护他而负伤,不禁涌起阵阵酸楚,又是愧疚自责又是感激动容,回过头一想到自己成了少师的拖累,恨不能拿自己堵了剑锋死了干净。 “少瞎想,马上有人来了” 四下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远处的回廊拐角已能看清火把掩映下的人影绰绰。梅东冥哪里容得好不容易撑着活下来的小少年眼泪汪汪地去送死。黑暗之中数道冷光挟着劲风袭来前后包抄封住他的退路,危机之际寻不到空隙的梅东冥强运内力气沉丹田,一把拎起暗月屈膝上跃,硬生生蹦高丈余险险避过,匆忙间瞅准火把离得最近的方向猛的发力将暗月扔出去,高声喝道,“剑来” 侥天之幸他还不算霉运走到底,闻笛声而来的一队帮众中有佩剑的立时解下朝着身在半空的梅东冥投去。 刺客们心中暗自叫糟,动手前便得过叮嘱梅东冥虽及不上飞流当世第一人功力深不可测,一身剑法师从琅琊阁主绝对不容小觑。原先他们还窃喜梅东冥自以为身在总舵安全无虞未曾佩剑,他们此番动手定可十拿九稳,却不曾想此人轻功卓绝,他们六人合击都没能拿下。 现下江左盟帮众来援,局势逆转,黄泉路近的倒成了他们,不拉上这位梅宗主地下作伴,他们如何瞑目。 刺客中的为首之人口中急啸一声,六人齐刷刷翻转剑锋直指梅东冥,全然弃守只搏最后一击,欺他无借力之处势将落入刀剑丛中为他们所杀。 然而他们临危机变得再快,终究没能赶上接剑的瞬间宛若更生般面沉如水满身肃杀的梅东冥,他达不到师尊和飞流叔剑在心不在手的境界。至少当手握寒霜铁剑时,他人如剑心如剑,无人堪与匹敌。 只见他拔剑出鞘的霎时间一手运劲对着六人中看似最弱的一人甩出剑鞘,借着那刺客抬手格挡的电光火石的刹那一剑挥下。 寒光所至刺客倒地,周遭眼神差些的都没能看清他这招是怎么使的。这位师承琅琊阁主剑意、轻功双绝的江左盟宗主借着下坠出招之力一个旋身不待立稳,足下轻点飘忽间已退出了剩余几人的包围。 几个刺客眼见得失手逃脱无门,当机立断咬破牙齿中暗藏的毒药自尽倒地。 梅东冥冷眼看着他们自尽并未阻止,一是想阻止也来不及,二者,这些人迟早是个死,自尽了也能图个死得利落。 见六人中五人已无生还之机,剩下那个他下手虽重却一时不至于就没了性命,想不想问、能不能问出什么,就端看某位大人物有没有兴致了。 他皱着眉四下扫视了一番,见首先赶到的是身着巡察服色的总舵巡守,他腰上的伤势不轻,血流得有些多放松心弦后难免晕眩,没太多精神说话,只能先拣要紧的讲。 “你们巡守的是何处,此处的巡守为何不在” “回禀宗主,我等负责是大长老和苏长老的居所,此处邻近慕阳居和观鲤池,巡察的范围广了些,怕是路上的弟兄们” 说到此处连这来援的帮众自己都觉得难以自圆其说,再怎么巡察得远,莫说传檄金笛整个宗盟都听得见,即便是刀剑交错的鸣金之音在入夜时分已然足够他们警觉了。 怎么就 梅东冥见他说到一半当即卡壳一脸疑惑不似作伪,估摸着他并非莫临渊嫡系,他指了指方才暗月最先发现刺客的藏身之所,低声轻道,“去哪儿找找,希望唉” “对了,地上的刺客,通知刑堂来处置。死的便罢了,活的,告诉刑堂,我不希望他死得不明不白。” “是,宗主您,您还好吧” 在火把的映照下,梅东冥脸色惨白冷汗淋漓,几句话说下来气息不稳神色萎靡。刚才被他一手丢出来得以保全的侍童倔强地紧紧扶着他,一双盛满忧虑的眼中隐含泪光。 “一点皮外伤,当无大碍。伤在背后,我包扎不便,烦劳,替我跑一趟,药房,找小晏大夫来。” 这才多大会儿的功夫,梅东冥后腰处的衣衫一眼望去已然尽数湿红。这哪里是他所说的一点皮外伤那么简单的。 这一队巡察帮众为首的小队长二话不说,当即派人先赶着去药房送信,再拨出一人和他一道护送梅东冥回去。余下的分作两队,巡察的巡察,交人的交人。做事倒是干净利落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 若在平时,梅东冥少不得夸奖两句,可惜眼下他自顾不暇,任由他们迷迷糊糊的将他送回了居所都无所觉。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这话糙理不糙,仔细想来果然有道理,连梅东冥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堪比大家闺秀的江湖人待在本该固若金汤的江左盟总舵里都能顺顺当当挨了刀,还挨得又深又长的一刀,换做旁的真正漂泊江湖讨生活的,这招人恨的程度只怕真的没活路了。 “行了,你就消停点儿别腹诽我了。哎哎,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失血太多有些晕乎的梅东冥倏而从迷迷瞪瞪的状态下骤然清醒,刚掀开眼皮就看见榻边冤家仇敌似的板着脸恶狠狠盯着他眉头皱得活生生能夹死苍蝇的晏南飞。 “我说这可真不赖我,是刺客” 身为伤者在大夫的不怒而威的盯视下硬生生被吓得大气不敢出,梅宗主自认他非但是最没威仪的江左盟宗主,还是最可怜的病人,都说了不是他寻衅挑事受的伤,拿他撒气太没道理。 “晏大夫,要怪都怪我,是我太没用,才害得宗主受伤。” “刺客的目标是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小孩子家家的” “行了,我有说我生气了嘛” 有 主仆二人不约而同的以眼神抗议。 大的面无人色小的泫然欲泣,他能说他只恨自己当时不在场好歹能护梅东冥一护么算了,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伤都伤了,疗伤为重。 “暗月你也别哭了,去,把你们宗主的药箱子拿来,还有剪子。晨星,去端热水。” 两个小少年事主之心固然忠诚,年岁小了些经事阅历都不足才会临到关头慌了神。晏南飞自己年岁也没多大,从前埋头学医涉世不深,还不是出师后跟着云氏药堂的人走南闯北增长了阅历才懂得了世事多艰人心险恶的道理。 他们这位宗主自己就心善得可以,身边还都是些个不懂事的不靠谱的,以后这日子难过着呢。 暗月抹了把泪满屋子跑找剪子拿药箱,飞快地跑回榻边。 跪在榻边一点点掀起被血糊住的衣衫的小晏大夫接过剪子,边剪开伤口周遭的布料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药箱打开,里头有盒子里头装了天青色药膏打开备着,还有干净的手巾,等热水来了打湿了给我。” 他这边吩咐着,听得仔细的暗月埋头便在药箱中翻找了起来。 药箱里头大肚细口的瓶子不少,药盒却是翻了一遍都没找到。小少年急出了一头汗,连找个药膏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他真的是笨死了。 “晏大夫,没,没有药膏” “不可能啊,我亲手调制放进去的,你在仔细找找” “都翻了两遍了,没有哇” “药箱拿来,我自己来找。” 这里的药箱是他亲手准备的,明明记得放进去过一大盒,怎会找不到呢 “不用找了,前些日子,有人受伤,我拿了。” 嘿真行啊 “梅大宗主,这盒药膏可是续骨接筋生肌的奇药啊,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调制出来的,里头有好几味我请云氏药堂留意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凑齐,你居然二话不说轻飘飘说送人就送人了,知不知道再制一回要等多久” 被他一通训得耳晕目眩的梅宗主自知理亏,更没力气多做解释,赔着笑呢喃着说了几声对不住便没了精神。 见他昏沉着倒省了调配麻药止疼的功夫,晏南飞索性运剪如飞,将伤口周遭的衣衫剪出个大大的窟窿来。 可怜上好的织锦衣衫棉布内袍都在他的剪子下支离破碎眼见得是没法儿穿了。 晨星端了热水进来,暗月照着晏南飞的吩咐绞了半干的手巾细细擦拭掉被血糊住的伤处周遭,少了血污遮挡适才看不真切的伤处这才显露无遗。 “宗主,都是我拖累了宗主” 眼见得这道贯穿腰际的伤口既长且深,全不似梅东冥所说的皮肉伤而已那么简单。晏南飞狠狠瞪了眼榻上仿佛闭目昏睡的梅某人,回头接过暗月抽泣着重又绞过的手巾。 如此来来回回换过三盆水才算擦拭干净伤处,眼见得血流稍缓不至于冲开药粉,小晏大夫从身边自己的药箱里取出寻常使用的伤药,顺着伤处均匀地洒开。 梅东冥疼得瑟缩了一下,好不容易缓下血流的伤处又被他挣动,眼神迷离的梅宗主满头冷汗地徒劳地张大口倒抽着冷气,有如离了水的游鱼,看着十分可怜。 晏南飞药箱中止血疗伤的药粉乃是平日里帮众常来求取的寻常药粉,既比不上他那续骨断筋生肌的药膏来得奇效,在不断渗出的血中看起来用处不大。这个梅东冥,还真是慷慨大方啊,如此珍贵的药膏说送人就送人了,想想就让他懊丧得挠心挠肺不舒坦。 “启禀宗主,大长老派人送了伤药来。” 晏南飞下意识地先瞟了梅东冥一眼,见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便喘息着重新闭上眼睛,便知他失血太多恐怕没应付来人的精力也不愿用莫大长老送来的伤药,些许小事他这个大夫好人做到底一并打发了就是。 思量停当的小晏大夫笑吟吟地走到门口向来人歉然致礼道,“宗主伤势颇重刚才上了药睡下了,大长老心意在下代为领受,请回禀大长老,宗主感激不尽。” 来人偷眼瞧了屋内榻上依稀看着梅东冥双眸紧闭不省人事,对晏南飞的话不由多信了几分,当下爽快地将伤药交给他便要告辞。 “在下定然把话带到。有劳晏大夫费心,告辞。” “告辞,不送。” “晏大夫留步。” 尽管身在药堂几乎与世隔绝,晏南飞凭借着与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和对梅东冥适才反应的判断,嗅出了盟中别样的氛围。 送走了大长老派来的人回过来再看时梅东冥腰间的伤处血流已止,人也看似睡着了。他盘算了下药房存着的药材应当还够再制一盒药膏。抬眼望望窗外已然一片漆黑的夜色,小晏大夫长长呼出口气,给自己揉揉肩捶捶背,暗叹看来又得熬上一夜不能合眼喽。 “宗主的伤势不轻,寻常的伤药用了好得慢些,你俩在这儿照顾着,我去调制伤药,宗主若伤势,你俩找人来药房寻我。” 晨星暗月两个小少年认认真真听他吩咐仔仔细细记在心里,就差没指天发誓他们一定会照顾好少师,拼了他们的命也绝不会让人再动他们的少师一根毫毛 猫儿似的小小少年清澈纯净的眼里却因经历了血的洗礼而迸发出虎崽子的凶悍,将这些清晰可辨的转变尽收眼底的晏南飞不知该为之喝彩还是哀叹。 罢了,只消能保得东冥无碍,怎样他都管不了,也不想管。 暮色沉沉,一灯如豆,灯下两个少年紧紧依偎在榻边恨不能眼都不瞬地紧锁住榻上之人,一个呼吸一点颤动都不错看。 相比宗主居所的寂静昏暗,莫大长老的屋内却是灯火通明,首座上握着拐杖闭目养神稳若泰山的老人自之前刑堂来报后便一言不发始终维持着这个姿态,他不动,旁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不知他是喜是忧,噤若寒蝉之下紧张得连哈欠都不敢打一个,紧紧注视着他在一片死寂中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门外回廊处传来扣门声,紧接着有人低声传话进来,“禀大长老,人已在药房埋伏,方才晏南飞离开时便已得手。” “好,下去吧。” 闻言,老人紧闭的双眼猛的睁开,本应暗淡无神的眼中迸发出异样的光彩,即便仅仅只在一瞬,已足够绚烂夺目。 屋内另一人见他这般作态心下大定,脸上随之展开恭维谄媚的弧度,“幸有爹爹出手,梅东冥这个黄口小儿还不是” “啪” 还不待他得意地说完,那边莫大长老老脸突然一沉,一个箭步到得男子近前反手便是响亮狠辣至极毫不留情的一记耳光,打得男子阵阵发晕当下懵得分不清方向。 “蠢货居然帮着外人谋刺自己的宗主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唉” 男子捂着脸双眼圆睁全然不可思议地盯着莫大长老的背影,全然不解对自己倚重信赖有加的师父何以会为了那个徒有虚名的宗主责打自己 “师父您不是也想徒儿取这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而代之么,这等天赐良机白白错过岂不可惜” “糊涂东西”见他仍无认错悔改之意,莫临渊很铁不成钢气不打一处来,“梅东冥抓着池州劫药一案执意追查,前些日子你放人进青州明目张胆刺杀他,真以为他是傻子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晓得他心里头一清二楚” “要他当不成宗主,要他死都不难,难的是如何服众如何不让人怀疑到你我的头上来你要的是囫囵个的江左盟,不是一盘散沙支离破碎的江左盟居然能耐到一而再再而三帮着外人做出动摇江左盟根基的蠢事来,阿欢,这么多年我是这么教你的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师父,徒儿不明白。江左盟明明是您力挽狂澜一手支撑了二十年,凭什么要推举那个寸功未建的毛头小子当宗主随便哪个分舵的舵主对我盟的功劳都远超于他。”听似义正言辞的慷慨豪言在迎上师父隐含怒意的面孔,何欢不自觉地先胆怯了三分。不禁暗叹自己的私心果然瞒不过从小教养他长大的师父,“徒儿,徒儿只是气不过” “推举他上位,留着他的性命我自有深意。之前你不肯回青州,见了我又不言语,想说的忿忿不平想必就是这些。”若说刚才还是盛怒之极,转眼间他苍老的面容上已不见了适才的怒其不争,转而阴晴不定明灭难辨起来。 从未见过师父露出过如此刻他所见到的这般目空一切冷漠无情的神情,仿佛一瞬间胜败输赢地位权势于师父而言都已被他弃若敝屣,除却岁月沧桑带走的青春年华,他还是曾经昂藏七尺傲然江湖的莫临渊。听出他话中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老辣干练的何欢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我于江左盟有再大的功业,也抵不过你接二连三犯下的糊涂错事。今时今日,换做除你之外任何一个人敢做下这等上悖江湖道义下违盟规帮纪的不仁不义之举,我都誓将之绑赴刑堂明正典刑。” “何欢,你若不是我的弟子,早在鬼门关前打了几个来回了。” “师父,我不懂。” 既然不允他向梅东冥出手,何以任他的杀手对其下手,何以命人在晏南飞所制的药中动手脚 徒弟的迷惑不解莫临渊却无意与他分说。这个男人,是他亲手从孩提时代一手拉扯大的,梅东冥又何尝不是呢。他冥冥有感,他为何欢所做的,非但亲手将他教养大的梅东冥推入死地,连他曾经视为性命大过天的江左盟都会因此毁于一旦。 曾几何时,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也老了,无力再全盘掌控手中的权利,与他背道而驰被金钱和权势迷了眼的孩子,早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老了,阿欢。我曾引以为豪的盛名显赫传唱江湖,曾耿耿于怀的执掌江左盟令群雄俯首,都已被消磨得差不多了,我若还有执念就只剩下你了。你走吧,回青州去,暗里的买卖做完姓姚的这笔别再碰了。总盟这里有我这个老头子撑着,天总归塌不下来。” “至于你,无论听说什么,旁人说什么,未得我亲令召唤,不得踏入廊州半步” 师父说的这么多模棱两可似有似无的话,他竟是全然没听明白。灯烛掩映下师父不复盛年时的豪迈威严,近来倍显老态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陌生得让他触目惊心。 往昔的岁月历历在目,师父或严厉或慈爱的脸轮番在脑海中闪过,他还清楚地记得师父握着她的手一招一式教他习武的情形,也记得他受伤后师父亲自为他上药疗伤时眼中的疼惜。 近年来他司职青州自觉历练有成,私下里埋怨起师父胆子太小眼界狭隘,背着他老人家偷偷做了不少事。现在想来,难道他真的做错了 张了张嘴,话到口边却被涩意堵着怎么都说不出,何欢嗫嗫喏喏半晌,终是只字未露,要紧牙关向他视为亲父的师父跪下叩了个头,不待莫临渊有所回应便爬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借着夜色的遮掩没入黑暗。 他的身后,江左盟中擎天支柱也似的大长老莫临渊,拄着拐杖如凝固了般立在廊下直至深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新妇 六百里快马传信自福州飞驰入金陵城送到帝座上的那位手中时,距离江左盟宗主梅东冥遇刺受伤已有十日。 在过去不久的日子里,京城可谓经历了一场翻天彻底的变化。平国侯大婚的喜气犹未散去,京城中的权贵氏族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了人人自危一段时光。 “挖萝卜带出泥,且让他们怕怕也好。养尊处优惯了一个个脑满肠肥猪头也似,哪怕能少吃一些也算是陛下的福报。”实在是见过了梅宗主的儒雅风姿和自家夫君的飒爽英武后,满金华倒有泰半的达官显贵都入不了眼。这才成婚不到一个月,她就快压抑不住包袱款款夹带着她家热乎出笼的夫君一同回湘州侯府的蠢动,恨不能远远避开京中既不赏心又不悦目,讨人嫌没自觉还一个劲儿地往她跟前凑拿腔拿调说些有的没的的暧昧话唯恐天下不乱的丑八怪们。 无奈 数不清第几回接收到新婚妻子近乎哀怨的眼神,一向崇尚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方为男儿豪迈真本色的平国侯又一次默默端起被他戏称为盛满酸腐气的茶盏,凑到嘴边装作品茗地润润唇再润润喉,刻意假装没看见妻子明晃晃的“暗示”。 她这个“孔武有力”、“粗鄙蛮横”的夫君狡猾得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呢,看来成婚后的日子当不至于无趣得令她想发疯了。 “夫人,祸从口出,慎言。” “这儿就你我两人,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你说是不是呢,夫君” 当某个年轻貌美并且冠上了他的妻子名头的女子光明正大地缠着他坐在他腿上,媚眼如丝吐气如兰地攀着他的颈子,作小女儿娇态曲意婉转魅惑他时,为何他不觉得浑身发热激动难耐,而是又好气又好笑地搬开他的娇妻,无比正人君子地饰演了一名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夫人,不违天理不悖伦常不触国法,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嘁,谁再说萧庭生是只会上阵打仗杀人如麻全无头脑的莽夫,她非一脚把他踢金陵城墙上挂着风干了去。 说好的呆呆笨笨好戏弄,说好的粗鄙不文无章法呢,虽说是谣传闲话传错了不负责,但要不要不靠谱成这样 陛下赐婚之初,父亲听闻了金陵传来的流言蜚语,险些豁出一切干出违命抗旨的傻事来也要推掉这门婚事。她劝说多次才打消了父亲的念头,却抹不去父母亲根深蒂固替她委屈叫冤的念头,连长姐都一副亏欠她良多误了她的终身的歉疚,坚持陪她一路来了京城,非得要亲眼看过那个传言中人品性情都不堪入目掖庭司贱奴出身的的平国侯。 她倒真心全不在意对方的出身,左不过都是要嫁人的,以她世袭荣国侯府女公子的身份下嫁给一介出身卑微的武夫,不论是否能鹣鲽情深的过完这辈子,至少他绝不敢看轻了她,相敬如宾姑且度日总不会太难。 当这个男人亲自带着聘礼前往陛下亲赐的别馆行納征之礼时,父亲母亲从忧心忡忡逐渐转为欣赏满意的神情和长姐松了口气的释然令她不禁啼笑皆非。是啊,这个恭谨谦逊风仪出众卓尔不凡的男子周身透着的从容华贵哪里像个掖幽庭罪奴能拥有的。 也罢也罢,家中高堂满意长姐安心,就他了。 大婚之日,她盛装嫁衣坐在辕车内,含笑凝睇着队伍的前方勒马巡街英姿勃发喜不自胜的“夫君”,满面的红光掩不住的喜上眉梢在她看来亦尽是形于外的掩饰而已。 萧庭生的冷静自持非常人所能比,艳红的喜气有如他身上的喜服一般,包裹住了他的身体,却掩饰不了他心底的漠然。 有意思,这样才有意思嘛。 洞房花烛夜,侯爷的亲信前来传信言道侯爷不胜酒力醉倒了,请她自行安歇。之后的每一夜他都能找到借口敷衍过去,她也没有巴不得送上门硬要行周公之礼全夫妻之实的心思,倒是被这男人勾起了兴致饶有兴趣地等着夜晚的到来每日的借口都听起来合情合理从不重复,平国侯还真是用心良苦,她怎能不期待新的花样呢 于是,偶尔白日里的相处,逗弄得这个男人方寸大乱戴不住谦和冷静的面具便成了她最大的乐趣所在,成婚后头两回还能瞧见这男人手足无措的狼狈,之后每每她再耍花招也只摆出一副冷静自持温和知礼的做派,想发作都寻不着由头,一拳打在棉花上响都出不来。 甚好甚好,轻易缴械投降了多没意思,似这般“冥顽不灵”才值得再接再厉嘛,她倒要看看美色在前岿然不动的正人君子本色他能撑多久。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此甚好,夫君午后进宫面君,捎带上妾身一程可好” 平国侯正致力于避开娇妻的上下其手顺便尝试着将这贴美人娇似的膏药从身上撕下去,听她有所求没听清究竟便点头应允,等回过味来探究地迎上自家夫人巧笑倩兮中透着掩不去的戏谑的美目时,方知被白白看去了好戏。 “夫人莫使小性儿,为夫入宫是有正事,恐无暇陪伴夫人。” “夫君自应夫君的卯办夫君的差,妾身面妾身的君说妾身的事,夫君不会小气到共乘一车都不允可吧。” 在新婚娇妻一派你小气你吝啬你蛮不讲理不近人情的眼神指责下硬生生被扣上各种罪名郁闷不已的萧庭生万分无奈地抓住这位荣国侯府贵女的纤纤玉手,意外的摸到这双手上习武之人才有的硬茧,难掩错愕地头一次认认真真地审视他的夫人。 “夫人弓马娴熟” 很好,这个呆子总算发现了。 她不屑于掩饰的嘲笑落在萧庭生眼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刺目,世间不是没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豪爽女子,昔日霓凰郡主率领铁骑鏖战南楚于青冥关时还不若面前女子的年岁,大好的年华尽付于血腥的沙场终不悔。 虽未曾有幸亲睹其绝代风采,从东海全境二十年来海晏河清已然可见一斑。 如此奇女子可遇不可求,何况落到他的头上萧庭生一思及此眼神微黯。 如此需上天眷顾放得成全的运道会降临到他身上他不敢做此妄想。 “啊,略懂。” 略懂夫人,别欺负他人傻见识少,硬生生磨出一手硬茧需要下多大的功夫,你太过自谦了。 “夫人,精通武艺” 不错,会举一反三了。 “嗯,略懂。” 呃,他这是被耍了 “夫人” “侯爷,宫中传来太后懿旨宣见妾身,言道太后和陛下有意与妾身共叙天伦闲话家常。侯爷以为是为了谁” 全没给他板起脸发怒的机会,平国侯千娇百媚的侯夫人忽而话锋转回入宫之事上,一本正经地令他不得不回过神来强迫自己忘记方才那小女子的放肆妄为,不得不陪着她一道伤脑筋。 “该叮嘱的陛下早有吩咐,夫人出身侯府礼数周全得宜,”说到这儿,萧庭生难免顿了顿,投向娇妻的眼神明明白白带着暗示都夸赞你是礼数周全的侯门贵女了,夫人可否拿出点贵女的仪态来,咱们也好坐着慢慢谈。 自认还算聪颖的平国侯新夫人不无遗憾地“顺从”她那矫情假正经的夫君的意愿跳下他的膝头坐回原先的绣墩上,频频向她那不解风情的夫君送着秋天的菠菜。 萧庭生只当没瞧见,任菠菜在地上堆成小山。水无痕倒也不以为忏,暗忖道你这会儿不收没关系,待会儿可不要后悔。 “想来太后有体己话同夫人说,陛下无非是想见见夫人” 也不对,大婚次日新妇就入宫谢过恩典,没道理隔了那么久才来召见。 他这边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平国侯这位侯夫人脸上笑颜初绽灿若春花,真正的是语不惊死人不休。 “侯爷不知道的,妾身兴许知道。” “夫人知道”萧庭生觉得自己活脱脱一只学舌的鹩哥,被眼前笑靥如花的小女子牵着鼻子溜得团团转,“为夫愿闻其详。” “妾身斗胆猜测宫中至尊召见,当是为了个男人,”犹如偷着腥的猫儿般眸光闪烁洋洋得意的水氏无痕女公子好整以暇地欣赏够了夫君在她的注视下不小心流露出的局促,笑吟吟地补上一句道,“侯爷您以外的男人。” 眼见她话音方落男人丝毫未察的错愕一闪而过,随之涌上心间的是无法言喻从未有过的不知名的酸涩。 他的夫人,何时同“别的”男人有过连宫中至尊都着意垂问的交集了 “夫人何以断言” “断言妾身不敢断言,仅仅揣测而已。时辰不早了,妾身命人预备了午膳,早些用完了方不耽误进宫觐见。” 明明言之在理的话,听在耳里却怎么都舒坦不起来。不对劲,相当不对劲。才多大会儿的功夫这小女子给他下了什么蛊了,竟把他牵着鼻子走 悠闲宁谥的午后,早已习惯于奔波忙碌无畏苦寒的平国侯有意无意地摩挲着下颌有些扎手的青髯,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悦神怡的目光追逐着一派侯府女主人风范上下忙碌着的小女子,心底深处悄然冒出来了个令他险些惊出一身冷汗的念头来。 就她吧。水无痕,兴许就是他执念等待的那个可与他合契的并辔齐驱逐风追月的女子。 圣命难违,午后平国侯伉俪便乘着马车请旨进了宫。因是太后宣召皇帝作陪,夫妇二人在进了宫禁后便下车往长信宫去。 一路上任萧庭生如何旁敲侧击都没能从他的新婚夫人口中再探出一星半点儿的端倪来,反倒在这小女子会说话似的晶灿黑瞳放肆的轻嘲中看到了他的局促和狼狈。 平日里的聒噪女子在他一意的追问下只轻摇嗪首樱唇轻启答他清风一缕。 “是与不是进宫后方知。侯爷再问妾身也无法作答。” 是以进宫后本应如往常一般避开后宫远远的平国侯权当没瞧见自家夫人戏谑地忍俊不住,绝口不提进宫所为的公事,夫妇双双前往长信宫。 他们到时长信宫中的大宫女早早候在宫门外,想必得了太后吩咐见两人齐来虽有些意外,礼数上却是半点不错,恭敬地将二人引入长信宫中。 走到主殿外陛下身边的颜直亦在恭候,见二人过来当下躬身行礼道,“见过侯爷、夫人,太后和陛下已在殿内闲话多时。” 劳至尊久候岂非罪过,夫妇二人神色一凛齐齐向颜直颔首致谢,双双快步赶上入殿觐见。 当今陛下事亲至孝,但凡域内下臣属国进贡的物事,无不先尽着长信宫所需。长信宫内随着太后的习性陈设朴素不见奢华,故而那些看似“朴素”的宫内陈设摆件无一不是世所罕见的贡品。月前新妇入宫跪谢恩典时过于匆忙未尝留意,今日里抬眼扫过才是大开眼界。 想来也是,若非以天下之力供养的皇家,何来这等庄重肃穆的雍容奢华。 平国侯夫妇二人来时尊位上的太后正笑吟吟地听着陛下说着什么,古稀之年的太后因着心性恬淡少欲少求又保养得宜,看起来不显苍老,慈祥和蔼得一如曾经的先太皇太后。 萧庭生至今难忘九安山猎宫一役时尚是静妃的太后仗剑护驾的果决敢当。谁能想到深宫之中一贯温婉乖顺的女子竟能临危不惧不让须眉。 世间多的是菟丝花般依附男子而生的女儿,却非他所喜所爱。他不经意间望见了身畔并肩而行的女子,忽而生出一种没来由的喜悦。 或许,他的运气不算太糟糕。 二人行至阶前一同向尊位上的太后和皇帝下拜行礼。太后乐见于儿孙们济济一堂共享天伦的温馨欢愉,明明宣召的是他夫人,却是庭生携新妇一同入宫觐见,看来这孩子还是上心的。 “臣萧庭生水无痕拜见太后,拜见陛下。” “不必多礼,都起来,都起来。” “哀家在宫中时常觉得无趣,让你媳妇儿今后常来陪哀家说说话,”太后享尽人间富贵,平日里无非侍弄花草研习医理排遣寂寞,景琰成婚晚长子敏琮不过及冠,几个孩子到得跟前一个赛一个的拘谨,庭生家的这个新媳妇儿一眼望过去就是个灵透清澈的人,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她本是随口嘱咐,却见庭生这孩子犹豫了下才领旨,忍俊不禁打趣道,“媳妇儿才进门几天就护上了还舍不得媳妇儿陪陪祖母” 他这哪儿是舍不得新妇,他是担心水无痕肆无忌惮的小性子发作起来把太后您气出好歹来。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话他只能在心里头嘀咕不好诉之于口。 水无痕倒是落落大方,对自己拿不出手的女子才艺直截了当“供认不讳”。 “启禀太后,妾身出身武门,自幼随父奉旨剿匪,若论骑马打仗舞刀弄枪妾身倒有几分心得,闺房之内女儿家抚琴弄曲女红技艺妾身实在捉襟见肘。侯爷担心妾身难得太后欢心怕日后惹太后不快,故而为难。” 她性子爽利,这番话脱口而出不假思索全不似作伪,尊位上的太后和皇帝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欣赏,如此纯真无伪不矫揉造作的姑娘在京城权贵中算得上凤毛麟角,于庭生而言能娶到水无痕真可谓是天作之合。 再看庭生这孩子无奈之余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宠溺,太后对自己这番“乱点鸳鸯谱”也越发满意。 荣国侯一脉受封远镇湘州与湖朝中派系党争素无往来,兼之本代荣国侯秉性豁达开明,看人品格重于出身门弟,两个女儿在他的教养下也是不拘小节万事随心的洒脱性情。种种思量之下,她与景琰一致认定水氏女儿同庭生当为良配。 今日一见,侥天之幸。笑得合不拢嘴们的太后和陛下只有开心哪会怪罪,摆手示意躬身请罪约的夫妇二人免礼,太后半真半假地嗔道。 “庭生有了媳妇儿就不要祖母了。安心,只消白日里陪哀家说话,哀家保证你回府时她定已在府中候着你。” 太后娘娘诶,臣担心是这个么 幸好瞧热闹不嫌事多的陛下总算想到了今儿个特意下旨召见水无痕归根究底可不是来看面皮薄的庭生的尴尬脸,母后十分在意梅东冥此人,江左有消息传来时事无巨细都一一过问,前些时日听进宫叙话的荣国侯夫妇说起姐妹俩入京途中曾偶遇落难的梅东冥一事,太后着意问个究竟,方有今日这番召见。 “太后与朕召见水氏所为的正是梅东冥此人。荣国侯曾提起过,说得却不尽详实,你乃当事者,故而劳你亲述给太后知晓。” 相较于水无痕的镇定自若,萧庭生的反应更耐人寻味。初见梅东冥时只觉未及弱冠的少年力退杀手楼救驾有功却不居功,其品格高华远胜常人。时隔近半年又从陛下口中听闻此人的名讳,非但他的新婚夫人与此人有过偶遇,太后、陛下对其的关注亦远超旁人。 这梅东冥想必不是简单的江湖人。那日他被家中“尊长”接走时那位“尊长”的做派显非寻常浪荡江湖的武人,随后自己留守北境专心防务无暇探问救命恩人的下落以致再未听闻半点音讯,忽听陛下提起意外则有,隐隐的却有果不其然的预感。 他见水无痕盈盈屈膝坦然自若,徐徐道来毫不赘言,叙说生动有条有理娓娓动听。萧庭生怔怔地将她眉飞色舞的神采飞扬尽收眼底,一丝丝莫名的骄傲在不经意间油然而生。 “妾身与家姐在青州城郊一处林中落脚休憩,梅宗主带着中毒昏迷的飞流避入树林时已然受了伤精疲力竭。妾身曾在梅宗主冠礼时随父受邀前往见过一面,故而见其外伤颇重无力再行,连飞流长老这天下一等一的高手也中了毒生死不知,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江湖杀手固然胆大,遇到官府却是能避则避,妾身和家姐不忍见梅宗主和飞流长老不明不白地丧命于荒郊野外,商量着借了侯府车架护卫与他,送他二人回廊州。” “妾身听入京复命的府中护卫言道梅宗主回到廊州后盛情款待了他们一番,碍于侯府的规矩森严护卫们只收下了梅宗主馈赠的些许土仪,未及久留便匆忙赶来金陵。也曾追问过梅宗主可有什么话带出,护卫们只道梅宗主伤势不轻不宜辛劳,江左盟的人客气有余却无留客之意,倒让属下们甚是诧异。” 水无痕的一番叙说正好与豫津来信提及的梅东冥遇刺、他借机擒获献王手下之事互为应证。 照豫津信中所提对献王党羽审问结果及种种迹象推测,梅东冥这番遇刺当有江左盟内的人为内应,既然梅东冥和献王党羽都是从青州城中逃出,青州分舵的舵主首当其冲嫌疑深重。 “庭生,你听着可听出什么蹊跷来” “臣以为,这位梅宗主总不会无缘无故的遭到追杀,臣与之也算认得,此人性情温和武功不弱,既不像是轻易会结下仇怨的鲁莽之辈,也不是轻易便会遇刺不敌的无能之人。更遑论有人处心积虑设局布卡要取他性命,还是在江左十四州的地界上,听来本身就不合情理。” 御座之上的两位至尊都不禁颔首赞同,直道庭生不愧是在外带兵打仗多年,经事老练眼光独到,比几个皇子皇孙都来得沉稳干练得多。 “不错,庭生所言甚是。你远在北境想来不知,这梅东冥的生身父亲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启蒙师父,赤焰林氏的少帅,朕当年战死北境、情同手足的兄弟,林殊” “派人潜入江左刺杀梅东冥的则是被先皇贬谪献州犹不知悔改的献王党羽。其对先皇易储耿耿于怀,对林殊助朕洗雪赤焰冤案始终怀恨在心,朕已着人出京详查献王谋逆一案。” “你新婚燕尔朕本不该扰了你们小儿女的浓情蜜意,然则母后挂心挣梅东冥亟欲知晓当日情状,再则景睿自请出京协查献王逆案,京中朕需忠诚可信之人助朕扫除逆王党羽。” 说到这里御座上的陛下与太后对视一眼,母子二人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宽慰。 “哀家老了,儿孙们喜乐安康哀家就高兴。庭生娶妻贤良,哀家盼着你们早日给哀家添个曾孙儿。”转眼间庭生都过了而立之年,景琰的几个儿女也长大了,唯独小殊 忆及亡故的林氏旧人,惊觉时光如水飞逝,林燮兄长和宸妃姐姐已经走了三十多年,她记忆深处他们的面容都已斑驳不清。也是,小殊都走了二十年,他的儿子业已及冠成人。可叹好端端的一个赤焰少帅,背负了赤焰林氏的血海深仇,改头换面连性命安危都全然不顾,最终难逃英年早的命运。她时时怀念故人,一想到小殊身后留下了无父无母的孩子孤苦无依被人欺负,便难忍心痛暗自落泪,碍于亲儿的朝政大计从不在他面前提起。 母子连心,太后不说不意味着皇帝不知。母后年轻时为他担惊受怕吃了不少苦,好容易苦尽甘来得以颐养天年,萧景琰体察母后心情召来水无痕细问当日情形,无外乎安抚母后的焦虑。 “小殊流落在外的孩子,长得模样可周正也不知像谁多些他遇刺受伤伤势可要紧飞流,飞流中毒了不是说飞流武功天下第一么,谁能毒到他” 开了话匣子的太后连珠串似的追问险些把水无痕问傻了眼,她统共前后才见了梅东冥两回,说的话才十来句,连那点小小的心思都在奶娘的看管下没能得逞,太后问得这样细,其中大半她想破脑袋也答不出啊。 “回禀太后,梅宗主遭遇刺客追杀的情形妾身并未亲眼得见,事后梅宗主似是处置过外伤再行离开,飞流长老如何中毒,梅宗主如何受伤他未及详说。这容貌么”水无痕偷眼端详了一番自家侯爷,复又低头思量起来,神情间的犹豫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何况在场的至尊和身边的男人都是人精。 “无痕哪,怎么说到容貌就不说下去了呢” 太后兴味忽起,她有预感依无痕这丫头明快开朗的个性,她犹豫的原因定然十分有趣儿。 果见水无痕秀眉微蹙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萧庭生恐她这般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的行径冒犯太后和陛下实属大不敬,忙在一旁悄声提醒她有话就说,切莫藏藏掖掖。 平国侯的新夫人脸上堆满了“情非得已”四个大字,她偷眼瞧了瞧尊位上的太后和陛下,又瞟了瞟她的侯爷,支支吾吾地答道。 “太后恕罪,陛下恕罪。妾身的夫君就在身边,堂而皇之地称赞另一个男人的样貌只怕不大妥当,故而” “这孩子” 被她一逗趣,方才太后谈及故人时涌上心间的些许感伤也随之消散不见。见母后不再愁眉紧锁闷闷不乐,萧景琰非但无怪罪之意,反倒对义子的这个媳妇儿越发满意。 娶妻娶贤,操持内院帮扶夫君是为贤,侍奉亲长爱护儿女同样是贤。水无痕懂分寸知进退,还会香花解语逗老人家开心的小伎俩,在这庭院重重规矩森严人心叵测的宫苑中,就是贤良的孙媳妇儿典范。 “罢了罢了,无痕留下,陪哀家说说梅东冥的事儿,有哀家给你撑腰,庭生不敢挑你的不是。你们男人家自去谈你们的大事儿去,没得在这儿耗着无趣的很。” “母后这是寻着善解人意的孩子便嫌弃朕呆板了。”难得母后开心,萧景琰顺水推舟无不听从。当即佯作无奈地对萧庭生笑道,“太后嫌弃你我碍着她老人家听乐子,朕也只得委屈庭生跟朕一道给她老人家腾地方了。走,跟朕去宣室殿再议。” 撬开冯程和谢绪的嘴巴之后,京中已有大批官员落网,刑部顺藤摸瓜查下去,隐晦地藏身在憧憧繁华之后不显山不露水寻不到端倪的一些个同献王有瓜葛勾结的权贵子弟也渐渐现出身形来,其中不乏朝中股肱之臣家中旁系或是不起眼的庶出子弟。 景睿虽有先莅阳大长公主之子的名位,又得先皇亲口赐下的国姓,因着先前逆犯谢玉的牵连和其身世的关系,在大梁贵胄中地位本就有些尴尬。景睿为了谢绪和谢氏遗族自请出京将功补过,他思忖过后之所以应允未尝不是存心保全。然而景睿是避开了,京中的难事总得有人去办,思前想后犹豫再三,萧景琰的眼光终究落在了奉旨回京完婚的庭生身上。 这案子,确实是个得罪人的活,办好了照样讨不了好,办得不好还会招来满朝非议骂声一片。可正如母后所顾虑的,招他回来,就是爱惜他。换做今日,派他这得罪人的差事,既助他在朝中树立威信,也防了将来有朝一日有人拿他的身世做筏子推举他上位时,朝中自有足够的声音能阻了他问鼎至尊之路。 陛下圣命不敢有违,萧庭生不待多想举步跟着便走,没走两步,他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忽而回头望向被太后唤到身边近身侍奉的水无痕,望进了一双幽深如墨慧黠精怪的妙目,心底里那股不知名的异样感觉涌动得愈发鲜明强烈起来。 她送他莞尔一笑,他回她郑重颔首。 夫妻之缘,由此而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沉疴 许是真对了太后的眼缘,水无痕陪在长信宫说了大半天的话,被太后留下一同用了晚膳不说,还换了劲装为太后演练了一番武艺。 一来二去的小夫妻俩双双留到了宫门下钥前方得出宫,侯府马车上同样满身疲倦的两人相顾无语地打量着车内皇后所赠的“贺仪”。 “鸿雁合鸾珏双飞,春宵苦短惹人醉。皇后娘娘执掌后宫不辞辛劳,还要挂心你我,侯爷对此作何感想” 日落后她自长信宫出来,皇后手下的心腹宫人似已等候多时,为首的大宫女恭谨地向她行了宫礼,柔声细语地躬身道,“皇后娘娘听闻平国侯夫人进宫觐见太后,命奴婢在此恭候。今日天色已晚不便请夫人至椒房殿一叙,先行赐下贺礼贺平国侯及夫人结篱,改日再请夫人入宫一叙。” 贺仪大婚之日宫中赐下的贺仪不是早就堆在侯府库房里了,如何还有贺仪之说 惊讶归惊讶,面上水无痕半点不露,当即拜行宫礼谢皇后恩赏,满口应承下次进宫时定冒昧拜谒椒房殿云云。皇后派来的大宫女安泰领着几个内侍将她送到了宫门口,皇后亲赐的贺礼自然一并送到了马车上。 至于她所应承的下回进宫拜见之类的许诺天晓得她下回什么时候再会进宫,答应了又不会少块肉。旁的金银宝珠如不得她的眼,她好奇的是皇后此番特意命安泰亲手交到她手中的这对鸿雁双飞珏究竟有何用意。 “侯爷以为皇后娘娘想说什么” “夫人以为呢” 左右无人,水无痕索性放开端着的侯爷夫人架子,不甚端庄地托腮眨巴眨巴眼,坚持把装傻充愣进行到底。 “妾身可猜不到皇后娘娘的心思。莫不是娘娘也盼着侯爷与妾身早日鸳鸯交颈鸾凤和鸣,省的辜负了良辰美景大好时光” 她话音未落萧庭生已不禁莞尔,连她自己都忍俊不住直摇头,想也知道这种臆测纯属无稽之谈,她无非存心逗趣让两人绷紧了大半日的身心稍事休息。 “夫人好大的胆子,这样肆无忌惮的话也敢随便乱说。” “闲话归闲话当不得真。皇后的贺礼没头没脑的哪里是祝贺你我大婚,妾身猜想侯爷心中已有成算,不知可否说给妾身一听” 水无痕的聪慧他早见识过,如此轻而易举的便猜到皇后此举意在沛公却不是区区聪慧二字能说尽的。萧庭生眼带赞赏地瞧着他的夫人,只是这欢悦有如昙花一现,一想到宣室殿中陛下的殷殷叮嘱他就一个头两个大。 “皇后既然赐了你就收着,为人臣子的本分就是替陛下分忧为百姓解难。有些事现在不便说出来,日后你自会明白的。” 玉珏玉珏,恩断义绝,意思不难明白,却是说着容易做来难哪。 献州 十来日前,疯疯癫癫阴森可怖的献王谋事突然被送饭的下人发现死在房中。她面带诡笑喉间一道血线,仰天倒毙在地,血淌了一地将她整个人浸没在自己的鲜血中,花颜不在的面容上不复平日里坑坑洼洼不忍卒睹的伤疤,被划花的脸上依稀可寻昔日红袖招秦般若姑娘艳若桃李的容色。 她死了,无声无息地被不知名的刺客杀死在自己的房中,连一声惊呼一点示警都没来得及发出,带着她未完成的雄图伟业去了九泉之下,徒留遗憾和恐惧给了活着的人。 前次在青州城截杀梅东冥不成反而险遭一剑封喉的可儿因仍在养伤未时时侍奉在秦般若身边而逃过一劫。听闻大姑姑的死讯,她换上麻衣孝服亲手装殓了秦般若,守在她的棺边默念了三天三夜的往生咒,该流的泪该伤的心在那三天里都流尽伤完了。 大姑姑还有未了的心愿未报的仇恨,既然她人已经走了,就由她来承继大姑姑的遗志,替她完成她几十年来的夙愿。 她向心不在焉为自己的性命安危惶惶不安的献王哭诉了一番后,得以扶灵离开献州南下金陵。她素衣戴孝坐在灵柩后头的马车上,冷眼北望渐行渐远的献州城墙,城内那个自以为是脑满肠肥朽木不可雕也的蠢货萧景宣,自从姑姑遇害后便吓得魂不附体惶惶不可终日,不顾劝阻调集府内外的私兵将他的王府包围得水泄不通,仿佛不这么做他转眼就会身首异处似的。 却不想想刺杀姑姑的刺客来无影去无踪,偌大的王府可有一人察觉到他的出现他若真要再多杀一个献王也不过区区举手之劳而已。 哪里是一群只有蛮力的武夫能防得住的。 萧景宣被刺客吓破了胆自乱阵脚败相已露,她又何苦留在献州替他陪葬,南下金陵投奔公子爷收拾残部东山再起才是正途。 如去时般悄无声息,回来时同样未曾惊动一草一木,飞流轻轻落在江左盟总舵宗主居所院中时天方将明,本该一片漆黑的主屋中竟还燃着灯烛。 仰头远望,天色还早,暖暖已经醒了 院中别无旁人,飞流展臂如鸟儿般跃下树杈没入黑暗,转眼的功夫已跃至廊下。他拉着身上的衣衫仔仔细细嗅了嗅,确定闻不出奇奇怪怪的味道了才坦然伸手推开门,边高声唤道,“暖暖,回来了。暖暖暖” 屋子里有血腥气 飞流这位江湖绝顶高手何等的敏锐,推门而入的刹那就闻到了屋子里逸散不去的血腥味儿。暖暖的屋子里惯有药箱不足为奇,鲜血的味道何等刺鼻,怎不叫他大惊失色。 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内室,抬眼就见内室的榻边歪着头守夜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暗月,榻上面无血色躺着一动不动的不正是他的暖暖 近到榻边俯身再看,暖暖气息衰弱不像是平日里睡着的样子,反倒似是昏迷不醒的情形。飞流有些慌神,不假思索摇醒了榻边守夜的暗月,劈头便问,“暖暖,怎么了” 暗月守夜守得困倦已极,被飞流摇醒还没缓过神来,乍一抬头看清榻边站着的是一派焦虑之色的飞流长老,先是打了个激灵,待意识到真的是飞流长老回来了少年青涩的脸上顿时既喜且悲,跪地朝他哭诉起来。 “长老走后宗主身边的黎柯甄仲两位哥哥也被宗主派了出去,我和晨星奉命侍候宗主就这样,宗主为了护着我受了伤,原本小晏大夫特地调制了伤药说很快能好转,可是不知为什么宗主的伤势就是不见收口痊愈的迹象,每日里只是流血不止,这几日昏昏沉沉发热不退,我们几个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小晏,人呢” 梅东冥双目紧闭微微张着嘴喘息间带着烫人的热意,额上覆着暗月冷水绞过的手巾,才使得飞流探手触及的额际脸颊不那么烫手。他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面色苍白里透着不自然的红晕,看起来脆弱可怜全不似往日的温雅俊秀。 这些日子来暗月和晨星轮换着值守在梅东冥身边,前些日子天天替他换药裹伤便觉得奇怪伤处总是渗血不见好,眼见得梅东冥脸色一天比一天不好以致病倒,两个小少年忧心如焚却无计可施,就差没跳脚了。 “小晏大夫寻不出宗主伤势难愈的症结,三天没合眼了挖空心思想法子呢,就差没把自己埋在药堂了。”暗月说话间在身边的水盆里绞了冷帕子换下梅东冥额上的手巾,倏尔低声道,“飞流大人,属下也曾背着少师偷偷放信鸽想去琅琊山报信求救,那些信鸽还没飞出院子就被暗处埋伏的人一一射杀。有人想把少师困死在这儿,我和晨星实在是势单力薄无计可施。” “谁” 暗月来江左盟这些时日对飞流的毛病多多少少清楚,太复杂的阴谋诡计说了也是白说,他的归来却是打破少师眼下僵局最为有力的人选。小晏大夫对少师的伤病束手无策,他们俩能想到的就是传信求国师想法子救救少师。 “大长老,是大长老的人” 飞流眯着眼沉声道,“你说,我干” 颓丧了多日的暗月登时来了精神,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很快有了主意。 天才蒙蒙亮,宗主居所内忽然扑棱棱飞出只鸽子,围着屋子上空飞了几圈认了认方向便纷纷往外飞去。就在此时,院外兔起鹘落两个人影手上不知使了什么暗器,转眼间的功夫便有两只鸽子被打了下来。正当两人照准其他几只鸽子下手时,眼前黑影掠过带来兜头一片黑暗,两人只觉颈后巨痛,失去知觉前看见的最后一幕险些让他们肝胆俱裂。 飞流长老竟然回来了幸好,能晕了是他们走运,没直接被一巴掌搧飞算他们命大,谁不知道飞流长老出手必见血从不空手回 飞流一手一个提溜着两人跃回院中,示意暗月过来认人。 暗月借着微暗的天光仔细辨认再三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歉然摆摆手道,“飞流大人,我来江左盟不久又武功低微,认不得这两人也没与他们动过手。他们几个轮着在院外候着逮鸽子,却得了吩咐从不与我们交手,故而认他们不出。” 认不认得出于飞流而言并无大碍,反正此番已然证实了暗月所言不虚,往琅琊山求救的信鸽业已上路。他擒住两人作为证据,脑袋里打转的就是要找大长老讨个公道,至于苏哥哥说过的什么打草惊蛇啊,以静制动之类的大道理,他可弄不明白。 他随即点点头,拎着两人翻身出了院子,什么天不天亮早不早的,暖暖都被害成这等凄惨的模样了,大家都别睡了,起来该认错的认错该反省的反省该想辙的想辙。 迥异于宗主居所的冷清,大长老的居所内外则是一派繁忙景象,无需走到近处便可见到盟中仆役或端茶或送水,手上多多少少捧着些盥洗所需的物事来往穿梭于居所内外,居所内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居所外已有帮众手捧竹简卷宗恭恭敬敬地低着头等候着里头的召唤。 大长老年纪大了精力不比往昔,每日里能处理的公务越发的少了,亲眼看过亲手批过的要紧帮务数也数的过来,故而碰到他面前的都是些个重大紧急的事儿,他的心腹们不辞辛劳天没亮就在外候着正是盼着自己呈报的要事能得他亲拿主意。 原本这个点儿上大长老就该用完早餐开始唤人进去问话办公。今日里确实不同寻常,不多时前飞流长老气势汹汹杀意凛凛地提着两个穿着帮众服色的人踹倒拦着他不让进门的仆役直接就闯了进去,对老老实实候在门外的他们这些人连眼神都吝于施舍一个。再后来就听见里头传来大长老的呵斥声和重物被掷弃在地的闷响。 飞流长老脑子不好使,身手毫无疑问的天下第一,他懒得跟人废话的时候一个冰寒彻骨的眼神扫过去就够他们吓得魂灵出鞘的。这次更是连他说话的声音都没听着,就听见里头砰砰乓乓接连传出重物坠地的声响,随后响起的便是此起彼伏的哀嚎。 这才多大会儿的功夫大长老身边的护卫就都被放倒了三招,还是五招要不要这么快 示威式的骚乱过后,煞星似存在的飞流长老抛下身后的满地狼藉如来时一般无二畅行无阻地离开,任凭大长老铁青着脸在身后怒骂咆哮都丝毫没能令他动容。 世间能撼动他心神,入得他眼进得他耳的已然太少太少,暖暖是苏哥哥留给他的仅有,没道理白白被人欺负了去。 半晌,莫临渊疲惫地揉了揉眉头鼻间,命人进来收拾残局抬走受伤的弟兄。他下意识的举起手,眼前具是漆黑的一片。一如他触手所及已无法顺心随意,江左盟的局势走向同样悄然脱离他的掌控,往无法收拾的方向渐行渐远。 “大长老,受伤的弟兄都安顿好了,房中的陈设也已归置完毕。” 忙碌纷乱之后,亲信之人慑于其怒火中烧威势逼人,不敢靠得太近,远远躬身禀报。 怒气渐熄之余理智回笼,险些被他忽略的要紧关节如灵光乍现从心间划过,年迈的老人拼命抓住一闪而逝的念头,幸而这次他抓住了。 “飞流回来了居然没一个人发现他这些天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查到了吗” 亲信手下缩缩脖子,自觉这回活生生撞上了大长老的刀口,壮烈在所难免。 “禀大长老,没,没有查到。” 飞流长老过城不入遇店不宿,仗着艺高人胆大护着那群来路不明的男男女女出了廊州就没在沿途的县城中住过一天,一行人行色匆匆直接渡江后就再寻不到半点踪迹。飞流长老神出鬼没绝顶武功,他们这些人缀在后头老远不敢接近,不然就是白白送上门的一碟小菜,能查的到他老人家的踪迹才是老天没眼。 意料之中的回答令这个老人苍老的身形越发显得佝偻,他并未如手下所惧怕地勃然大怒。他眼前的一片漆黑中本是江湖第一大帮派江左盟的总舵,昔日威风凛凛人人肃然起敬的所在。曾几何时起成了藏污纳垢倒行逆施,江湖同道谈之色变避如蛇蝎的罪恶渊薮。 他莫临渊为江左盟呕心沥血一辈子,临到老了却狠不下心铲奸除佞以绝后患,少不得害人害己。恨则恨矣,悔却无悔,自作孽不可活,活该他赔上一生心血半辈子宵旰忧劳谁让他只有这么一个 万般无奈皆化作一声长谈。该来的总是要来,逃不掉就不逃了,拉着梅长苏的儿子一起,御座上的那位总难免投鼠忌器。 “罢了,去吧外面候着的都叫进来吧。” 飞流在大长老居所狠狠大闹一通回到他和暖暖的居所时,恰逢梅东冥醒来,站在榻边穿衣披衫正预备着出门的样子。 抬眼望见远远从廊下走近的飞流叔,梅东冥觉得自己这才松了口气,拿在手中的外衫来不及穿干脆丢给了一旁侍候着的晨星,不远处暗月还乖乖跪着头也不敢抬。他醒来之后暗月没有隐瞒飞流归来的消息盖据实以报,他这几日病得昏沉不意飞流叔竟在此时回返,未曾事先叮嘱两少年对近日里发生的事儿三缄其口,暗月将他受伤始末详详细细说了个遍倒也罢了,顶多被飞流叔斥责几句,却不想这孩子竟撺掇飞流叔去大长老那儿报复寻仇。 飞流叔武功天下第一是第一,总有寡不敌众的时候,退一万步说,他堂堂客卿长老却堂而皇之找上门去寻莫大长老的晦气。同室操戈惹人诟病且不提,传扬出去没人会在意是不是大长老做了什么,只会指责飞流叔目无长者以强欺弱。 江湖中行走讲究的是道义二字,将来他们少不得浪迹天涯相依为命,不食人间烟火终是神话,他不得不为飞流叔的名声多做打算。 暗月立意本是为他出气一并威慑了大长老令他不敢轻举妄动,却无形中犯了江湖人的大忌,他听闻此事立时就要去大长老处接回飞流叔,幸而飞流叔先一步回来了,听着外头静悄悄的没半点动静,想来这回飞流叔下手颇留了分寸。 不知为何,梅东冥心底划过一句话,莫名的令他自觉啼笑皆非。 飞流叔长大了呢 想归想,这种念头悄悄藏在心里就算了,说出来怕是逃不掉飞流叔一顿捶,飞流叔吃软不吃硬,动起手来他可讨不着便宜。今日之举可一不可再,他得想想如何说服飞流叔才行。 却不想他才迎过去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字半句,额头就贴上了飞流叔温暖干燥的大手掌。 “还烧。” 诶 “飞流叔” 飞流叔一直与他同塌而眠亲如父兄,随着近来年岁大了这般亲昵的举动却是越发少了,这些日子他病得昏沉难受迟钝了许多,飞流叔突如其来的探额竟令他一时间不知所措地脸上泛起红晕。 “要休息。” 病了就该休息,在飞流的认知中就是这么直截了当。既然想到了就没有不做的理由,他二话不说拽着梅东冥便往榻边带,大有不听话的孩子会被教训的意思。 事实上任何人面对固执倔强一根筋的飞流时都会有种力不从心不得不从的无奈,他不得不从善如流地被除去外衫重新按回榻上修养。脱衣上榻皆有飞流叔和晨星在旁小心翼翼地照料者避开伤处,歪着身子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梅宗主只剩个脑袋路在外头,可怜兮兮地用他仅有的自由执着地继续他的“劝说”大业。 “暗月怂恿您去大长老那儿闹事的前因后果我都听他说过了,他此举欠妥过于鲁莽,唆使飞流叔你为我擅报私仇,肆意妄为胆大包天,我已小惩大诫令他改过。飞流叔这儿暖暖也有几句话想叮嘱,万望勿怪。” “说啊。” 天下间还有什么人不会故意与他作对让他不痛快的话,除了暖暖之外不做第二人想,暖暖都病得难受还一心牵挂着他的安危,无论谁的话都可以无视,唯有暖暖,他信他不会害他。 “盟里眼下内忧外患,有些人蠢蠢欲动唯恐寻不到替罪羊送上门来。里里外外的眼睛都盯着你我的一举一动,大长老更是恨不能你我失手被他当成替罪羊处置了而后快。暖暖还想长长久久的和飞流叔在一块儿,你要是有个好歹,暖暖从今往后就再无人可以依靠了。” 他本就在病中又说得可怜,飞流不假思索地满口应承了下来,拍着胸脯表示他绝不会再离开暖暖半步,隐患已除后顾无忧,他只消如言豫津所言那般牢牢守在暖暖身边令他不至再坠陷阱。 说服飞流叔水到渠成顺利得异乎寻常,高悬的心也随着飞流叔一如既往地回到这个屋檐下,理所应当地靠在榻边伏在膝头的那一刻稳稳地落回到他原本的地方。 此生不求终身所约,永结为好,琴瑟再御,岁月静好。但求眼前的时光常在,不要转瞬即逝化作泡影虚幻,徒留人生长恨水长东。 昏昏沉沉的感觉卷土重来,这几日里反反复复挥之不去的病症他不是没有过怀疑,凭着行医多年的经验晏南飞把他身边的一应物事都仔仔细细查了一遍。从入口的药汁到摆放的陈设都被他查验过,但凡有半点可疑的也被立时丢了出去。 饶是如此,他的伤势依然不见好,人也昏沉蒙昧一日重似一日。 被飞流叔堪称温柔地放平躺好,哭笑不得得看着自己还像个大孩子似的飞流叔一本正经地打着拍子一下下安抚似的拂上他的胸腹,偏偏睡意真的漫上心头。 他才刚醒过来多久,这就睏了不成,他得打起精神来 “飞流叔,萧景琰对江左盟下手了。” “黎叔、甄叔他们都说他是个好皇帝,是父亲的好兄弟。” “他放任江左盟做大,纵容罪恶滋生,就是等着江左盟自寻死路再一步步把江左盟逼到绝境,致其分崩离析自取灭亡。” “水磨的功夫,非同一般的涵养,这还是飞流叔认得的萧景琰么” “雄霸一方独占鳌头,隐隐成了说一不二的土皇帝,江左盟,确实亡得不冤” 飞流听着他闭着眼睛断断续续的倾诉,他累极了,在旁人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却突然瞪大眼又冒出一句来。直过了许久没听见梅东冥再说出只字片语,飞流才爬上宽敞的卧榻寻了最舒服的位置靠着他躺下。 梅东冥的话有些飞流听得懂,有些听了,他也不明白。他紧紧握着梅东冥的手,琥珀色的眼中永远清澈见底见不到半点阴霾,他听着梅东冥的呓语,忽而悄声自言自语似的冒出模糊不清的喃喃来。 “水牛,混蛋。坏女人,该死” 无论飞流诅咒的混蛋再怎么混,这位远在金陵的帝王顶多无缘无故多打了几个喷嚏外丝毫不受影响地上朝下朝处理政事。由于坏女人悄无声息地死去令年事已高的献王日日惶恐夜夜难眠,献州地界上潜藏着的献王私兵被频繁调动,以献州城为主铺陈开去。 献州内外百姓大多惴惴不安,街头巷尾物议如沸,传来传去说的大多是献王意图谋反,豢养私兵盘剥百姓之类的传言。谣言这种东西本就是捕风捉影无风还起三尺浪,这些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个个仿佛亲眼所见一般,把献王说成是脑满肠肥无恶不作欺男霸女贼心不死的典型大恶人。几天后甚至有百姓和世族琢磨着如何向朝廷报信立下首告的功劳换得高官厚禄或是更多的利益。 献州的乱象纸包不住火,然而在消息真正传得沸沸扬扬前,远在福州的言侯豫津已然智珠在握调兵遣将完毕,只静候佳音了。 霓凰郡主年事已高又是女子,近身比拼武功力有不逮,摆阵迎敌放眼大梁也找不出几个可堪匹敌的;景睿正当盛年每日勤练不辍,在琅琊高手榜上位居前列。他请霓凰郡主带着亲信前往庆州换防景睿稍后亲率兵马攻打献州城,再命景睿领人在扬州码头设伏,只待青州的押运船队赶到便可将之一举擒获。 届时人赃并获,江左盟拿什么替这些触犯国法私贩盐铁的罪人开脱 倾一帮一派之力与朝廷抗衡,终究是以卵击石螳臂当车。这些人享受着苏兄的富祉却不思感恩,贪得无厌串联叛党为非作歹,天下间哪有那么美的事儿都能轮到蠢货头上的道理 陛下容让他们多年,也是念着苏兄的情面还盼着敲打敲打之后他们能悬崖勒马,却不想这些个江湖草莽胆大包天竟连盐铁都敢插手,连献王的浑水也敢淌一脚。是可忍孰不可忍,既无教化劝归的余地,不得已他只能将祸端连根拔除。 靠坐在暖炉边静静想事儿想出神的言豫津没察觉到自己眼中明晃晃的决绝已经吓到了从门外进来禀报消息的莫太冲。 “侯,侯爷,属下有事禀报。” “进来。”言豫津抬眼见是莫太冲,好脾气地摇摇头未再多言。这个莫太冲在景睿手下怕是被压制得太久了,这些日子亟于立功出头,鞍前马后做事确实卖力,就是冲动冒进的毛病改不了,这样的人放在跟前也就罢了,贸然放出去容易误事。 幸而莫太冲一心觉得在他跟前更易表功,对始终留在福州之事并无疑义反倒乐在其中,一来二去的至今倒也顺遂。 近来霓凰郡主和景睿各领其职分头行动,福州这边负责盯着廊州方面的人皆回报梅东冥自遇刺后便退居幕后不再过问盟中事务,之后的消息大多是莫临渊有何动作,江左盟有何异动。 他与霓凰景睿约定的行事之日还未到,莫太冲所谓的消息,十有八九是江左盟过来的。廊州,出了什么事儿么 这些日子来领教了侯爷的威仪和手段,莫太冲在言豫津的面前哪里还有一星半点的造次,连出入的步子都迈得拘谨端正可见一斑。 “廊州有消息来” “是,侯爷曾吩咐对梅东冥的动静也需详实上报,适才廊州来信,言道江左盟飞流回总舵当日便大闹莫临渊居所,盖因莫临渊此前派人截下了梅东冥手下往琅琊阁的信鸽。” “梅东冥师从蔺阁主,往琅琊阁时有问候无可厚非,莫临渊不会无缘无故掩耳盗铃惹人疑窦,必定另有变故。” 廊州平静了有一阵子,眼下传来消息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梅东冥在旁极易变生肘腋,他会放任梅东冥接着虎视眈眈才不寻常。正因顾忌,故而暗中使手段,百般阻止梅东冥的人向琅琊阁求援也就说得通了。 莫太冲脸上满是对言豫津料事如神的敬佩,言语间愈发恭谨不敢放肆。 “侯爷英明明察秋毫。暗探回报,飞流离开廊州期间梅东冥曾遭遇刺杀受伤,本无性命之忧将养多时始终未见好转,江左盟中的那位晏大夫束手无策,故而传信琅琊阁求援。” 言侯爷心里一揪,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默算了下日子加上暗探送信途中耽搁的时日,梅东冥离上次遇刺受伤已有半月的功夫,寻常的皮外伤任他愈合得再差也不至于不见好转。何况那位晏大夫十有八九就是原先苏宅晏大夫的后人,家学渊源医术想必不会差,连他都觉得不妥又瞧不出所以然来,可见个中蹊跷不小。 他拇指贴着颊边,食指习惯性地摩挲着唇上精心打理过的胡子。每每思虑纠结沉吟不定之际,他便会独自一人出神,直至打开心头的乱结找到那丁点儿的头绪。 在他看来,既然莫临渊一定会对梅东冥施以手段,梅东冥自己不会毫无察觉。之所以忍气吞声强自生受,一则是飞流未归他孤立无援,无论黎纲甄平谁横加插手都会引起江左盟内讧,把“铲除内奸”的刀子现成递给说一不二的莫临渊;二则他师从蔺晨学识渊博,然而他和晏南飞两人都辨认不出的手段恐怕真的只有蔺大阁主亲临才能瞧出究竟了。 飞流找茬打上莫临渊的门,想来报信的信鸽已经往琅琊阁去了 “莫太冲,我亲笔信件一封,将你所说之事如实奏上,你着可信之人连夜送回金陵。此事干系非常,倘若陛下问起,本侯当记你一功。” 莫太冲闻言喜出望外,暗道自己坚守侯爷身边的策略果然有用。贪天之功不敢想,这种不费吹灰之力的举手之劳,侯爷大方抬手赏了,他领着也不心亏。 不待他连连拜谢,言豫津已然取过一卷空竹简提笔落字,将适才莫太冲所禀及他自己的猜测推断一并刻下,即时派人直送金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事发 兴国侯的亲笔密函直入宫禁呈送御案之时,几乎同一时间琅琊阁收到飞流从廊州方向传来的飞鸽传书。 简短的一卷布帛,道尽了写信人的心焦,事态的进展也有些超乎蔺晨的意料。 萧景琰派出言豫津降下雷霆手段收拾已然变质的江左盟是迟早的事,莫临渊垂死挣扎牢牢把东冥绑在他的船上以期换取一线生机他也不意外。 然而超出他预料之外的是莫老头的放纵默许致使何欢江勇几个年轻人一错再错就此一发不可收拾,而东冥的江左盟也陪着几个害群之马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原本他难以理解莫临渊甘愿抛弃一世英名也要护着他的弟子们不至于殒命。这样的认知源于长久以来他对莫临渊的情报剖析。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当蔺晨拿到何欢的身世真相时,缘于东冥冠礼上一瞥之下的异样感,他莫名执着地追查这个独得莫临渊青眼的年轻人。 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事情过去得太久,知晓的内情的人也在莫临渊有意无意的安排下大多亡故,留下些许蛛丝马迹拼拼凑凑还原出原本的脉络。循着线索一点点展现出来的真相不得不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莫临渊此人沽名钓誉了大半生,原配膝下无子唯有一个义女,百般呵护疼爱地养成惹人怜爱的小家碧玉,义女嫁给自己的得意门生,爱徒成了东床快婿,琴瑟和谐传为佳话。 谁曾想女儿是义女,爱徒却是亲子。莫临渊心爱的女子没名没分为他生了个儿子,以入室弟子的身份从小养大却从来不知道严师便是亲夫。对面相见不相识,相识相知不相认的压抑埋藏在这个江湖无冕之王的内心越久,他的怨恨就越深重。 他甚至有理由猜测,莫临渊对梅东冥的恶意源自于长苏当年横刀夺权,令其于争夺江左盟宗主之位时处于下风以至于花落长苏之手。 这种你抢了我的宗主之位,我的儿子就要从你儿子手里抢回来的诡异念头在蔺大阁主的脑子里盘旋不去。 “幸好蔺熙这小子死活跟着去了,有他在,东冥的困局当能迎刃而解。” 他忍不住自言自语落在身边人眼里说不出的奇怪。自打先梅宗主故去后,自家阁主已经很少一个人自顾自的愣神自说自话了。没了个默契比肩志同道合的好友,阁主的寂寞寥落又岂是只字片语形容得出来的。他们做人属下的对阁主的心结插不进嘴,只盼着他莫要被这桩陈年旧事再次萦绕心头难以释怀。 “老槐,金陵那边儿蒙挚有消息么” “回阁主,有云医圣妙手回春,蒙挚大将军的病情已无性命之忧,依然在府修养。” “好,我修书一封,你派人送到蒙挚府上去,交给萧景琰。” “是。” 腊月初一,本是即将大雪封江的苍茫,放眼望去尽是寥落景象,却从冷雾烟云迷蒙中先后驶出三艘中等大小的楼船,船身吃水颇深,夜深人静的江面上除了摇橹发出的嘶哑,死寂得听不见半点动静。 楼船上的彪形大汉一个个如同拉满弦的弓紧绷着,或擎刀或执剑伏身候在船舷两侧敛气屏息静待着入港的那一刻。 何欢作为从头到尾与姚韶羽接洽的知情者,他遥望扬州泊口的心情比谁都来得微妙。 从廊州回到青州后他冷静地回想了下师父的叮嘱。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有道是江湖混老胆子混小,他老人家自己年轻时不也是水里来火里去,闯过多少难关经历多少险境,还不是走了今日成了江左盟说一不二的人物。 他从庆州接到货船一路行来,官府的稽查较之以往确实严厉了不少,非但盘查过往船只的载货和船主,连雇主的来历身份也是问得详尽仔细。托先宗主梅长苏之福,萧景琰对江左盟的福荫庇护,江左盟在水陆上的买卖依然通行无阻,查验的差役一见是江左盟的弟兄,例行公事的问了几句照惯例收下了“孝敬”,摆摆手也就放行了,一次两次还能说是偶然,一路上官府的差役言谈举止都同过往并无二致。他虽一再告诫弟兄们警醒着周遭别放松大意了,自己心里头早就满不在乎了。 扬州近在眼前,只消在码头将“货”交给扬州的付冲,付冲自会照他们商议好的把“货”运出江左十四州的地头给到姓姚的,到时候钱货两讫。师父若真觉得姓姚的靠不住,此后不与他打交道就是了。 “舵主,马上到岸了。是不是先派艘小船近岸查探一下” “不必。三更半夜的,派小船靠过去一来一回天就要亮了,少不得要惊动不相干的人。传我命令,熄灭火把,缓缓靠过去,以约定的暗号为号秘密交货。” “属下遵命。” 青州分舵的属下虽有意再劝他稳妥些派人探探虚实,无奈何欢此人自恃勇武英明过人,实则刚愎自用从来听不进旁人的劝谏,这种不讨好的话说了也是白说,自讨没趣儿也就算了少不了被他一顿呵斥多划不来。 故而劝阻的念头在肚子里打了个转转,立马儿被他自己摁了回去,听命转头吩咐下去。 三艘楼船下帆停桨,舵手顺着水流控着舵一点点靠上码头泊口。 码头上果然有人预先等候着,见楼船靠岸当先点起火把又熄灭火把,三名三灭是为约定的暗号,楼船见暗号无误下锚停船,立马儿有舢板架上为首的楼船,十余人披着大氅戴着兜帽轻而易举登上船来到了何欢面前。 原本因着一切顺利成竹在胸得意不已的何欢如梦初醒似的察觉到了异样,然而如同傻了一般杵在甲板上何大舵主醒悟得太迟了些,当他满脸诧异地质问着火光下看不清面容的陌生人时,来人只是轻蔑地讥笑着掷下令他如遭雷击的话。 “你问我是何人何欢何舵主,我乃朝廷禁军统领萧景睿,奉圣命严查江左盟勾结乱党私贩盐铁一案。如今证据确凿,你还不束手就擒么” “证据确凿束手就擒就凭萧大统领一句话,区区十几个人,就想骗我,骗我就范做梦去吧” “何舵主怎么说也是江左盟后起之秀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敢带出来干亡命买卖的更不是等闲的属下,萧某人再托大也不会只带十来个人就想擒住你这三船的人手。何舵主今时今日还看不懂情势辨不出轻重”萧景睿好整以暇地看着三丈开外的何欢面露狰狞咬紧了牙关,攥紧拳头的手背上青筋毕露,看得出他苦苦压抑的怒火已濒临爆发的边缘。 这人有勇无谋充其量是个功夫稍高些的武夫,可叹没脑子成这样光凭冲劲妄图在江湖上闯出雄图伟业来,真当江湖无人只剩草包 他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太瞧不起旁人了。 “何舵主不妨回头看看,是否还有退路” 明知萧景睿此举意在动摇他的心神令他自乱阵脚,何欢还是没能忍住转身回头,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原本平寂无波的江面上不知何时冒出二十余艘楼船向他们围拢过来,萧景睿身后的港口上则悄无声息地涌进数百禁军,前后夹击将何欢率领的三艘楼船团团围住。 “付冲呢叫这个叛徒滚出来见我” 眼见逃生无门,怒气勃发的何欢头一个恨上的就是本应当在此接头的扬州分舵舵主付冲。他们的计划天衣无缝,从头到尾都无旁人插手,一路行来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偏偏刚到扬州的地头就遇上了摆明了埋伏多时的萧景睿,要说这里没有付冲出首背叛打死他也不信。 不想萧景睿抱胸而立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倘若何舵主心里头能觉着舒服些,不妨这么说。” “什么意思难道不是” 在何欢的眼里,任何的解释都只会令他这只注定成为笼中困兽的猛虎更为愤怒,但是萧景睿轻描淡写的轻蔑却动摇了他原本坚定的认知。即便要死,他也要知道是谁害他沦为阶下囚,是谁,背弃了他们的约定。 “何舵主当真要知道” “萧大统领莫非连让何某人做个明白鬼都不肯” “哪里的话。原本,唉原本为了照顾何舵主的心情,我是存心隐瞒的,让你做个糊涂鬼总好过知道了真相愈发痛苦。偏偏何舵主执意追根究底。也罢,君子有成人之美,我成全你。” “你所说的那位付冲付舵主正被你们江左盟总舵派来稽查的苏悻苏长老关押在分舵中寸步难行。贵总舵的莫大长老可是深明大义地很哪,一听说付舵主有违背国法盟规之嫌立刻请出了盟中德高望重的长老亲赴扬州一查究竟。” “托苏长老秉公查证的福,让我窥见扬州分舵的异样之处。若非如此,我还没那么容易觉察到江左盟中有人串联叛党私运盐铁之事。” 眼睁睁瞧着何欢狰狞纠结的脸渐渐涨红,又由紫红转为青白,一腔的怒气和怨愤都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化为乌有,浓眉虬结冷汗如瀑,整个人活似斗败的公鸡。 好友甘冒奇险助自己铲除奸邪,自己怎能恩将仇报陷他于危难。萧景睿自认不是傻子,理所当然对帮自己引何欢入瓮的付冲多加维护,更乐于看到恶人自有恶人磨的场面出现一如此刻陷入自怨自艾的何欢一般。 他想破头怕也想不明白,莫临渊派苏悻前来正是防着付冲有诈进而把他的徒儿逼向绝路,却恰恰襄助付冲隐匿了身份不至于首当其冲遭到莫临渊的报复。 何欢么这等意图不轨勾结叛党玷污了江左盟名声的谋逆之徒,百死难赎其罪的罪人,若不是豫津还要留着他押解入京明正典刑,他不将他力毙于剑下才真是有违江湖道义 退,身后滔滔江水连绵官船锁青江;进,面前禁军统领成群府兵长刀向。任他急得两眼冒火面红耳赤,试图在一面倒的颓势下力挽狂澜都无异于以卵击石火中取栗。 “何欢,你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识时务者为俊杰,明眼人都清楚心存侥幸放手一搏不是不行,换做是琅琊榜首江左飞流在此,萧景睿自认抓住他的把握不足五五成数,万军从中敢取上将首级的顶尖高手,失之毫厘便是差之千里。 不过,何欢何德何能敢把自己同飞流相提并论凭他,简直痴人说梦 两人近在咫尺,萧景睿显而易见的轻蔑何欢看在眼里有如刀割针刺一般扎得他生疼。他自幼拜在莫大长老门下,江左盟内的帮众无不对他推崇礼敬,连一些江湖耆宿都赞誉有加客客气气地称他一声“何公子”,几时尝过这种明晃晃被人鄙视的侮辱。 “士可杀不可辱,萧大统领与何某有何过节,要存心折辱我何欢” 不能快意恩仇仗剑行侠总要令何欢尝尝沦为阶下囚的屈辱滋味儿。萧景睿只要一想到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苏兄之子坐困愁城,被莫临渊攥在手里妄图要挟陛下,忝为江湖龙头、白道首脑的江左盟的声望威名则被这个贪婪卑鄙的叛党小人践踏在脚下。 苏兄的音容犹自萦绕未散,莫临渊也好,何欢也罢,越是借着苏兄的荫蔽坐享其成还不知珍惜肆意妄为有辱他的英灵,他萧景睿越是无法原宥。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何欢,你也配自诩为士简直是笑话。” “景睿,我们两人称兄道弟了几十年,我头一次见识到你说刻薄话。” 待人宽仁大度温和谦逊,被人赠以“天泉繁花”美名的大梁禁军统领萧景睿居然也会有一天用他的尖牙利齿把人气得几乎吐血。即便这人罪有应得,也够使人大开了回眼界。 “不枉我连夜赶来,总算没错过这场好戏。何舵主竟惹得我这好兄弟忍不住在口舌上逞一时之快了,着实是好本事。”一身便服作寻常士绅装扮的兴国侯饶有兴致地看猴戏似的上下打量被萧景睿激得濒临爆发边缘的何欢,还不忘啧啧有声地火上浇油,挤眉弄眼浮华夸张的做派哪里还有半点传闻中权倾朝野的兴国侯威仪,浑然一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 “看在你让我这兄弟尽了兴,让我长了见识的份上,不妨告诉你,想撒泼想动手赶早不赶晚,等进了天牢过了堂定了罪,你就是想折腾,也翻不起风浪了。” “你,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按捺不住怒火的何欢拔出腰间佩剑直扑悠然自得侃侃而谈的言豫津而去,他的暴起突袭如同一声号令,船上的一干蓄势待发已久的同党和何欢招揽在麾下的亡命之徒纷纷刀剑出鞘高声呼喝着朝禁军攻去。 眼看双方短兵相接战做一团,深知自己斤两的言大侯爷收起方才不正经的笑脸,避到离好友身边三丈开外的地方边挥剑御敌边留意好友的战况。 “豫津,你自己小心。” 萧景睿接过直冲过来的何欢,游刃有余地招架之余还不忘顺手解决掉个把冲向言豫津的人。他这老友别人不知道,他还不清楚么,忙于政事之余难免荒疏了武艺,真被围攻怕难免受伤。 “你也太小瞧我了,放心,先管你自己” 话音未落,萧景睿已然将何欢放倒,举重若轻不费吹灰之力。 首恶被擒,帮凶没了主心骨自然乱成一盘散沙,三艘船上与禁军府兵相斗的江湖人先后落败,不消多时便被禁军和扬州城的府兵陆续制服,余下的虾兵蟹将则交由随同前来的扬州府君接手处置。 不屑于理会目眦尽裂被五花大绑还不住咆哮的何欢,萧景睿戏谑地睨着某位养尊处优惯了,人到中年后越发懒散的侯爷还剑入鞘后气喘吁吁的狼狈模样,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调笑几句,“说好了你在福州静候佳音,偏跑这儿来受罪。也不想想自己从公子榜上下来多久了,还当是逞能的年纪。” 平白被好友嘲弄,言侯爷不甘吃亏地奉送白眼两个,缓过劲来头一件事就是替自己辩解。 “你以为我乐意朔日隆冬的节气里上赶着来给你掠阵助威” “那你这是” 长吁了口气,言侯爷将目光投向被迷雾封江的彼方,那儿有他们这些故人共同的执念,能慰藉陛下多年来的遗憾的人,就在他此行的目的地。 “金陵六百里加急陛下亲笔旨意。命禁军大统领萧景睿主持江左盟逆犯何欢、江勇一干人等抓捕一事,擒获后一并押解金陵交刑部候审。” “这,这与你原本的谋划可是大相径庭。” “你说的没错。若由你领军直扑廊州,拿下江左盟总舵后施恩还是剿灭就只在陛下一念之间了。不过眼下情势有变,琅琊阁主传信给父亲代为转告陛下说,梅东冥身中奇毒一病不起危在旦夕,恐怕等不及你拿下江勇后再奔袭廊州了。” “什么果真” 尽管梅东冥身在江左盟莫临渊的掌控中难免处处受制于人,依照客店偶遇给萧景睿留下的印象看来,苏兄的儿子机敏聪慧不像是会傻到坐以待毙的笨蛋。况且他本身武功不弱,身边又有飞流的全力维护,没道理深陷危局难以自救。 好友的困惑不解同样是他的疑问,好友倒是干脆利落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把难题都丢给了他,山高皇帝远的,让他问谁去 “真,比珍珠还真。” “陛下命你前去廊州总不会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吧” 江左盟总舵,藏龙卧虎之地,就凭一个言豫津和一干禁军府兵就想攻下来痴人说梦哪。 两人说话间已出了码头到了街上。此时天方露白时辰尚早,赶了一夜的路人困马乏的估计也没打尖住店的功夫。言豫津算度着路上的脚程紧张,有些话是他私下里揣摩出来的,十分隐秘不便宣之于众,干脆邀了好友先上马车陪他一道啃干粮。 “你说我放着好好的府衙不住热汤热菜不吃,陪你在马车上吃干粮,我怎么觉着不大对劲,怎么想都亏得很。” 萧景睿嘴上似真似假的抱怨了一番,吃起干粮可半点儿不比言侯爷逊色。拿住了首犯,心里的大石头也算落下了大半。至于吃的是什么,他行走江湖的时候也尝过藏风露宿的滋味儿,这点苦着实算不上什么。 倒是言豫津特意避开旁人邀他同乘,定有其用意。 “爱吃不吃,委屈不了你。我有几句话不吐不快,你仔细听完记得放在心上,照我说的去办。”没好气儿地一把拿回萧景睿手上余下的干粮馒头,边装回包袱里边低声道,“甄平之前入京时通过父亲向陛下请求给江左盟留条退路,后来我听霓凰郡主也提到过梅东冥有类似的意思。先前陛下迟迟没有同意,想来还是斟酌未定。” “要说梅东冥遇险也有我的过失,若不是我把飞流借去献州刺杀秦般若,甄平重伤未愈,黎纲被我强令蛰伏不得擅自出头,以致他身边防护薄弱遭人刺杀暗算以致给了莫临渊可乘之机下手加害,陛下也不会当机立断念着旧情给江左盟留下一线生机。” “我此番前去已派人联系甄平黎纲暗中布置。既然陛下钦命我借他二人之力拿下乱党,我猜测应当不会把江左盟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去。” “故而,你此间事了后若遇到黎纲甄平的人手襄助,便可慨然接受不必担心。” “还有一事,你那位扬州分舵舵主朋友,他此番被苏悻扣在分舵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你日后悄悄叮嘱他,此番暗中相助之事必须烂在肚子里不能漏出只字片语来。倘若江左盟覆灭便罢,不然他一日在江湖生存一日便要遭人耻笑,无论是出于公义还是私下的友情,他背弃盟约在先,助朝廷出卖帮众在后,日后再难在江湖立足了。” 言豫津一番话推心置腹真诚至极,萧景睿听在耳里感动莫名,自小到大的情谊让任何感激的话都显得多余,他轻拍好友的肩膀,酣然畅笑道,“多谢了。此去一路小心,回京之后请你喝酒。” “秋月白” “呵,还有照殿红。”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扬州城码头外,权倾朝野的兴国侯与皇帝心腹的禁军统领“依依惜别”;江左盟扬州分舵内,付舵主则被日前从廊州赶来稽查盟务的怒长老苏悻“看管”在分舵中寸步难离。 外头闹得如何天翻地覆,何欢等人如何被擒,都传不进扬州分舵。自打苏悻苏长老宣告接管分舵一切事务直至稽核结束起,付舵主除了刚开始时象征性的“反抗”了那么一两次之后,几天下来都乖乖猫在自己的厢房内“养伤”。 他自有他有恃无恐的依仗。萧景睿传进来消息,私运盐铁的货船已然如期起航,何欢亲自押船沿河而下不过日的功夫就能到扬州。萧景睿直言朝廷已布置妥当定能擒获何欢人赃并获,他只管安心待着假作被制住。后头的一应收尾都无需插手。 本是出于义愤看不过眼盟中的后辈仗着莫大长老的势败坏先宗主为江左盟立下的大好名声,兼顾着往日的朋友之谊,萧景睿求上门来时他问清原由后不假思索地便答应了从旁襄助。既然大功告成,他既非贪功好名之人,但叫天理昭彰恶人伏法,一人的得失还真不被他放在心上。 付冲的悠闲自得落在苏悻眼里就显得有违常理了。她来到扬州分舵后多番打探查问,付冲其人在帮众里声望甚高,他洒脱开明不拘小节,兴致来时撩袖子卷裤腿上码头一起扛包的事儿没少干。自律极严,不该伸手的地方从来不碰,还时常拿出积蓄接济盟中家里遇着困难的帮众。 偏偏就是这位口碑极佳的舵主,搅进了私运盐铁的黑买卖,断送了自己的好名声。 何苦呢。 “未必吧” “什么未必” 挑高一边秀眉歪过头瞟了某个毫无“罪人”自觉的舵主一眼,苏长老抿唇细观暗自思量。看付冲一派纯良正直不似作伪的神气就知此番稽核注定要无功而返。 到底她没拿住切实的证据,总舵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他又始终被拘在分舵,从旁盯梢的如眉如画回报说他每日里不是话本在手花生就酒便是仰头躺倒呼呼大睡,莫说急于脱困图谋后事,这位连偷摸递个消息都欠奉。如非有总舵刑堂的稽核文书为凭,她真会以为弄错了嫌疑对象。 这些日子下来只见她带来的手下将分舵内外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分舵的帮众对她无凭无据拘扣付冲的不满已积累到了极致,放人势在必行,只是就这么把人放了面子上过不过的去犹在其次,她满腹的疑惑不得解实在难受至极。 与其说她请付冲出来是执法者对犯法者的讯问,不如说是变相的解惑假使他肯顺了她的意,此番较量当可告一段落。 “我好言相劝你不听,威逼利诱你不从。费了半天口舌就给我一句未必吧,你当打发要饭的” 再好性子陪他磨了半个月泥人也磨出三分急性子了,何况本就是火爆脾气的苏悻,耐着性子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回话,叫她还怎么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子也难忍苏长老柳眉倒竖杏眼一瞪,拍案而起下一刻便要发作,堂外匆忙间跑来她的随身侍女子衿和子楚,紧随其后的则是她从未见过做武将打扮的英武男子和手执矛戟列队闯入的官兵。 “来者何人为何擅闯我江左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琅琊小剧场 琅琊小剧场之 曾经沧海 有一个人,像一道伤疤,深深烙刻在记忆中,在她本以为他带来的欢笑与伤痛都已被时光轻柔而无情地抹平的时候,却突兀的随着某些人的出现重新鲜活了起来。 名叫念念的姑娘,有着跟景睿如出一辙的面容,看似乖乖巧巧地盈盈立在她面前,用甜美清澈的嗓音直白地说出令她心碎的话。 “父亲,十分想见哥哥,长公主殿下,你已经有别的儿子了,能不能把哥哥还给我,让我把他带回南楚去” 宇文霖,她鲜衣怒马扬鞭金陵的豆蔻年华时走进她生命的男子,温文儒雅澹泊无争的南楚王侯。曾经魂牵梦萦的交颈厮磨,缱绻缠绵的难分难舍,这段情有多深刻,割舍时的痛就有多深多重。 本以为这段鲜血淋漓的过往早已随风逝去,从此天各一方再无交集,那个姑娘,却突兀地出现了,在谢氏分崩离析,她的夫君获罪伏法之际,试图从她的身边带走她的儿子。 发自内心的,她不敢去想景睿离开后的情形。她殷实敦厚的儿子,经历骤变之后赖以为生了二十几年的信念一朝崩塌,感情丰沛敏感善良的景睿还没从身世大变的打击中坚强起来,就要将他推向一个素未谋面陌生至极的父亲么 几经拖延,景睿还是跟着小姑娘去了南楚。 她多少个夜晚辗转难眠,整夜整夜的犹豫迟疑过后,为了景睿将来能多一处安生立命的所在,她这个做母亲的必须放手让他去搏一搏自己的将来。 于是,景睿拜别了她和谢弼,随宇文念去了遥远的南楚,这一去就是年余。其间常有信件往来时时提及他在南楚的生活点滴,对那位陌生至极的父亲,也从刻意避讳到偶有提及。 字里行间,她读到了儿子的成长,想必他在南楚经历颇多。身为母亲她为自己的儿子的点滴的进步而欢欣雀跃,直到景睿回到金陵,带着她既熟悉又陌生的温润浅笑。 其时朝局有变,太子景琰执意替赤焰冤魂翻案,她身为谢氏遗孀为了她的儿子和谢氏一族的命运赌上性命,整日谋算着如何金殿首告一举功成。景睿的陪伴成了那段日子里她最大的安慰。 随着赤焰冤案洗雪,陛下退避后宫再不理事,隔年大战之后陛下病重驾崩,太子登基。一切纷乱皆尘埃落定后她幽居府中,每日或青灯古佛诵经祈福,或与花鸟为伴宁心养神,久而久之心绪渐平,从前视为案卷累牍的诗文读起来也能品出别样的风味儿。 就是在她乐在其中地品味着心灵的宁谥,慢慢厘清沉淀在过往岁月中的种种爱恨情仇之际,南楚的使者带来了那个人的一封信,或者说,是一封遗书。 拿到这封遗书后也错愕地对着封笺上端方隽秀虚浮无力的落款愣愣出了会儿神,明眸微阂轻叹着将之收进袖笼。 不知为什么,她现在不想看。 “不想看就不想看吧。母亲随心就好。” 景睿善解人意的选择了回避,在她面前绝口不提那封遗书和那个写遗书的人。动摇了心思的,反而是她。 再回首忆起搁置多时被她刻意遗忘的遗书,忽而觉得自己的执念应当随着那人的仙去而烟消云散,一如二十多年来陪伴在她身边的谢玉,恨也好爱也罢,人死如灯灭,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于是,净手焚香,展信细读 莅阳 见信如面 金陵一别,三十余载转瞬即逝,卿可安好 余与卿既别后日日思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岁岁年年魂牵梦萦,时时忆及煎熬难耐。卿之倩影夜夜入梦,仿若仍是旧时岁月,常生出日高方知醉酣梦,只愿长睡不愿醒之念。有道是“花好月圆人长久”,在余看来却只是笑话一句,多少年冷月孤灯终只余一人,无卿在侧何来良辰美景 余此一生昏昏碌碌,大事无成,虽为南楚宗亲却终只是一介闲散王侯,亦无甚恩宠。然余仍感激上天与余性命,令余与卿相遇。虽一路历经坎坷折磨却终不得守,但余亦不后悔。卿乃上天于余最大之恩赐。 年华易逝,现今余缠绵病榻已久,朝不保夕。然未曾念到此时能得见景睿吾儿,实为余之大幸。景睿形容似余当年,眼角眉梢亦有卿当年之痕迹,视之仿若视余之当年。 昔日虽有旧约“情出自愿,事过无悔”,然余不告而别实为余之过错。不求卿能原谅,只求卿不要忘怀。弃卿与景睿于不顾,非余所愿,既成事实无力更改,余无颜见卿。观景睿言谈文雅举止豁达,为人谦和谨慎进退有度,乃卿悉心教养之故,余感念于心不胜欣喜之至。 余有一老友江湖出身,与余相交甚厚。其女静岚也常来王府做客。景睿在王府打理诸事之时,曾与静岚有数面缘分。景睿外貌出众亦温和端庄,令静岚心有所系情根深种。老友同余相谈,望将其许配于景睿吾儿。静岚出身江湖名门,素与世无争,余观其性情温顺娴淑,相貌品行皆为上品。余深知因谢侯之故景睿在金陵处境尴尬,实不宜与金陵贵胄婚配,思量再三欲应承此婚事,然余二十七年来未尽过半分父祖之责,实无颜擅作主张故厚颜书信致上,但凭作主。 此别经年,余已是风烛残年日薄西山,此生恐再无相见之日,惟愿百年之后黄泉碧落,始如初见。 宇文霖绝笔 信至尾声,她忽生啼笑皆非之感。宇文其人深情则有,却也是世间最最无情的人。他一辈子爱过恋过分离过心痛过,唯独没对他的儿子投注过心思,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眼见得病入膏肓了却突然对儿子的婚事指手画脚,不嫌迟了些 她的儿子,莅阳长公主的儿子,难不成沒了谢玉她的儿子就娶不进金陵城里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了 女为母则强,她咽不下这口气满怀激愤地吩咐备下车马径直进宫面见太后去了。 长信宫作为历代太后的宫殿,陈设堂皇庄重肃穆,这份彰显皇家威仪气派的雍容到了静太后的巧思下花团锦簇悠然闲适不少。 莅阳长公主一肚子的意难平在踏入长信宫的瞬间被抚平了不少。年轻时的鲜衣怒马早被岁月消磨殆尽,当了几十年谢玉的莅阳长公主,那股子隐忍已深深刻入她的骨髓。 深吸口气抚着不见分毫凌乱的衣袖上本不存在的褶皱,她带着有求于人的惴惴不安,跟着宫人踏进了换了主人后温情脉脉的长信宫。 宫人将莅阳大长公主请到长信宫殿后的花圃,果不其然大梁朝最尊贵的女人身着一袭素色常服弯着腰侍弄着竹篾匾上铺陈的草药,鼻间尽是柔和的药香。 换做三四年前谁敢相信面前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女子才是笑到最后的大赢家。先帝泯灭人性枉顾亲情宁可背负骂名也执意从朝堂剪除的赤焰林氏残存的一缕星星之火终究还是回到了大梁的权力中心,在这个漩涡中翻云覆雨指点江山,说不尽的肆意妄为纵横捭阖。 她听过他雪庐抚琴,见过他玩弄人心,如非陛下固执己见在其身后为之正名,天下人当永不知晓他就是当年的林氏小殊,一如他的儿子本当是宁国侯谢室和天泉山庄的两姓之子,这个秘密随着冤死的亡魂从九泉之下爬出来深渊而昭示天下。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木已成舟,她的儿子们因父获罪所受的牵连她可以不怨,谢氏满门获罪侯府风光不在她依然可以不在意,荣华富贵如浮云,但她绝不能容忍她的景睿在失去原本的信仰后连终身幸福都要委屈求全。 “大长公主来了,瞧我,怠慢了贵客。” 忙碌了多时的静太后朝她歉然一笑,接过宫人奉上的湿帕擦净手,清丽脱俗质朴无华的面容恰到好处的漾开令人倍感和煦的温婉气质,无形中抚慰了莅阳大长公主燎原的焦躁。 “太后恕罪,是我来得冒失,扰了太后清静。” 静太后挽着她的手踱到不远处花架凉棚下安坐,命宫人奉上她亲自配制的凉茶,眼见得莅阳啜饮几口后明明缓过了神,却随后垮下肩红了眼眶,因揣摩不透她的伤心事从何而来,只是好脾气地耐着性子等她发泄个舒畅。 身在皇家,喜怒从来不由己,自律大半辈子的大长公主压抑不住委屈难受落泪不大会儿便自知失态。她绣帕轻点拭去泪珠,强做欢颜惹人怜惜。年华老去气韵犹在的大长公主无论如何也摆不出皇室公主的架势来,在这长信宫里她唯有示弱才有得偿所愿的一线希望。 “有什么事不能说给我听的,怎么就值得你哭了。” 美人梨花带雨是为盛景,可叹欣赏红颜的痴心人已然先后离世。莅阳大长公主空有大长公主的名衔却是过着素衣简食青灯古佛的清苦日子,几卷佛经了残生,明明到了含饴弄孙的年岁还要经历丧女之痛为儿子奔忙。 个中的辛酸不足与外人道。 同为女子隐忍半生,静太后终不忍见刚强如莅阳者神伤至此,吁了口气拉起她的手安抚着拍了拍,温言道,“莅阳,来了就把难受事儿说说,你我走到今日多少大风大浪经历过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太后所言极是,我,我一时想岔了,悲从中来难以自己。”抹去泪水,假作理理鬓发掩去垂泪后的狼狈,斟酌着该如何启齿。 “事情还要从南楚晟王临终前送来的那封信说起” 莅阳身为帝女学识教养本都非同凡响,静下心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倒也在情在理令听者动容。 静太后清楚了原委始末,亦觉得棘手。倒不是她与莅阳大长公主一样认为南楚晟王的安排纯属无理取闹委屈了萧景睿,恰恰相反,在她看来,宇文霖苦心孤诣为他膝下这个相认不久没名没分的儿子安排得十分妥帖,比莅阳身为亲母关心则乱反来得稳当得多。 难的是莅阳,她要如何说服自己儿子必须委屈求全地求娶一个江湖平民,她的景睿也是名门之后,本可以王爵加身富贵荣华的 “莅阳,你希望景睿的正妻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出身门阀贵介,知书达理温婉贤惠孝敬婆母侍奉丈夫亲爱孩儿” “难道不该如此” 她怎么忘了莅阳自幼受皇家闺训教导,幼时的儿女情长都没能改变她言行举止间的墨守成规。她认定了门阀官宦为上品,自不愿委屈了儿子去娶一个江湖女子当她的女儿嫁给江湖人又不得善终后,她越发拒绝儿子重蹈覆辙。 静太后哑然失笑,“你呀你,你是婆母不错,娶妻过一辈子的到底是景睿,景睿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和什么样的女子相伴到老才更快活你问过么”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他母亲,还能害了他不成” 大长公主一时语塞,随即嗫嗫道。 静太后苦笑不得地佯作嗔怒,“景睿的母亲是大梁的大长公主,父亲是南楚的晟王,要论显赫尊贵几人能及多少达官显贵家的女子许嫁不得,晟王如何就偏偏选中了个不起眼的江湖人特意寄书予你大长公主怕是情急之下来不及细想,我倒觉得不妨回去问问景睿的意思,或许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静太后说话素来和风细雨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莅阳大长公主情急之下求上门来,被她耐着性子一番开解抚平了泰半烦躁不安,又一思及自己急昏了头当真连儿子的口风也没叹上半句,倘若那女子是景睿看上的人,自己难以启齿不过借宇文霖之口向她表明心意 遭了,她岂不是枉顾了景睿的心意险些误了他的终身 静太后见原本踌躇不决的莅阳忽而变了颜色,忐忑不安之余平添几分懊丧,暗道自己方才的开导莅阳想来是听进去了。 这样才对嘛。景琰执意登上那个注定孤寂一生的位子,等于放弃了选择自己一生所爱的权力,景睿却不一样,身为南楚王爷和大梁公主的儿子,他所失去的和他获得的同样多,他的缺憾同样成全了他超然的地位,他比景琰更容易得到一份单纯的感情一个女子真心的相爱。 “太后开解感激不尽,我,我这就告退了。” 转眼间的功夫,什么秀毓名门柔嘉淑表都排在了后面,大长公主忽然发现在儿子的心意面前,什么门第才学都是过眼烟云。 “去吧去吧。” 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婉约华贵如兰的莅阳大长公主也那么不沉静自若学会动如脱兔这套了。 “能想明白就好,不枉费我这一番口舌,唯独可惜了好好一杯茶。” 不待她慨叹话音落下,宫苑的一隅突然传来戏谑的笑语,“可惜什么,不妨赏赐给儿吧。” “景琰,今日怎的有空来” 静太后乍见儿子当然喜不自胜,怎会真将待客的凉茶递给萧景琰,低声命宫人准备她亲制的点心,笑盈盈地招呼他品尝。 “来时见莅阳姑母在,就避着等了会儿。” 萧景睿身世尴尬,莅阳姑母的眼界又高,两厢匹配高下立见。南楚晟王的的确确给莅阳姑母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他登基不久,朝廷的事千头万绪亟待理清,对后宫内宅的儿女情长无暇理会。 “大长公主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她不会拿这事让你为难。倒是景睿这孩子品性学识都堪称上佳,母后信你早有考量。” 有母亲的地方才有家的感觉,哪怕他们的身份已今非昔比,他与母亲相依为命近四十年来互相依赖的亲近默契又岂是旁人能比的 “之子莫若母,还是母亲懂我。”拈起榛子酥送进口中,甜甜咸咸十分好吃。母亲的手艺堪称一绝,并非他独爱榛子酥,而是其他的点心总会被某个贪心又霸道的家伙鲸吞蚕食,唯独榛子酥是某人只能流口水不得不敬而远之的,反倒成了他的“最爱”。 “小殊走后,蒙卿驻守北境,京中禁军统领一职从缺。我看中景睿的才干和人品有意委以重任,再者,景睿这孩子此番坎坷遭遇我也心存愧疚,若能借此弥补一二” “景琰,你错了。” 静太后一辈子文静恬淡惯了,在萧景琰的记忆中少有见她疾言厉色的时候,但每一次她郑而重之地阐述她的意见的时候,无论身为皇子、太子亦或是登基称帝的萧景琰都必须正襟危坐聆听她的训导。 “母亲请示下。” “萧景睿的磨难来自于上一代的恩怨,这孩子无论多不幸,都归结不到小殊的身上,也并非由你而起。即便小殊不揭穿,难道南楚的晟王便会放任骨肉分离至死不得相见小殊揭露真相的手段激烈了些也残酷了些,这便让你于心不忍了。” “君王有仁人之心,这很好,却不可有妇人之仁。小殊没有错,你也没有错,既然没有错,何来弥补。景睿可用,只能因为他的才干得你赏识,若因怜悯而有半分的勉强,我都不乐见你许以高官厚禄。赐下名爵金银如何不能保他一生富贵。” “母亲,景睿是个人才,若只因其大长公主之子的身份和我私心的愧疚,我绝不会假公济私将五万禁军和宫禁安危相托。” 静太后的顾虑不仅仅是母亲为儿子考量,更多的是出于一国太后为朝政和大局计。这位被后世称为“武帝首席智囊”的太后从他身为皇子起就对他的执政理念潜移默化中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而眼下还不知道自己培养出了一代明君的静太后对儿子的此番表态甚是满意,作为养尊处优的母亲除了言语上的开解教导,她最乐意表现亲爱的方式就是 “景琰,吃点心呀。” 初登皇位的萧景琰陛下头一回在母亲的点心前生出扶额叹息的冲动。是他近来太累以致幻觉了么,母亲与往日无异的温柔笑颜怎的看起来这般的违和呢 心急如焚地赶进宫,心事重重地回到公主府,莅阳大长公主心不在焉地下了马车进屋的路上还险些摔倒。 她的魂不守舍自然被她的儿子们看在眼里,萧景睿和谢弼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明明早上他们出门时母亲还好好的瞧不出半点异样,怎么过了大半日的功夫就变了样子 大哥,不如你问问母亲 我哦,好啊。我来问。现在问 当然是用完饭。食不言寝不语的庭训你都忘了 好吧,你说的都有道理。 兄弟俩自小长大默契非同寻常,你来我去的眼神交流全未被满怀心事食不知味的大长公主留意到。 用完这味同嚼蜡的一餐,莅阳大长公主忐忑踌躇了多时终于下定决心,搁下碗筷漱口净面洗手,刻在骨子里的循规蹈矩使她无论内心多焦灼,面上的规矩半分不乱。 “景睿,母亲有些堵得慌,陪母亲到后院走走” 大哥,自己的锅自己背。 真的跟我有关 还能有假 嗯,交给我。 两兄弟飞快地眼神交流完毕也不过是两个眨眼的功夫,萧景睿马上搁下碗箸起身过去扶起母亲。 母子二人一个韶华虽逝风致犹存,一个风华正茂英姿焕发,似这般挽手相扶闲庭信步母慈子孝堪为美谈。 大长公主欣慰地端详着近年来从挫折中磨砺过来越发成熟稳重的长子,越发觉得太后的说法有理,她的景睿本是世间一等一的儿郎,什么门第裙带都不当污了他的眼毁了他的幸福。 宇文霖,我就再信你一次。 “景睿,你可认得一位闺名静岚的姑娘” 静岚 “自然是认得的,母亲提起静岚可是因为晟王殿下的手书” 咦提到此女景睿非但不意外,眉宇间还略带喜色,显然对这女子颇有好感。静太后英明,多亏太后一语点醒梦中人,她竟险些误了景睿终身大事。 “他是你父亲,在母亲面前不必刻意避讳。你父亲在信中提到想促成你和那位静岚姑娘的好事。母亲从未听你提起过,故而有此一问。” “她很好,母亲,她会是个好媳妇儿的。” 忆及那年夏风拂面的时节,晟王府邸的荷塘中一领小舟湖中采莲的女子绚烂纯真的如花笑靥映在碧波涟漪的湖面上格外勾动人的心弦。 她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女儿,她不担心湖水会沾湿她的衣衫;她有一身出奇高超的轻功,传闻中的一苇渡江叶不沾身当如是。她足见轻点游走在蒲扇似的荷叶之上,素手翻折着采下心仪的荷花又飘忽着衣袂翻飞落回舟上,翩若惊鸿惊才绝艳。 正当他看得如痴如醉之时,她如九天仙女般来到他的身前,她的嗓音清越如母亲钟爱的古筝琴弦拨动弹奏出的乐曲,她递上一支半开的荷花,莞尔道,“洁身自好气度高华,见猎心喜赠君共赏。” 他忘了自己如何收下这支半开的荷花,一如他记不清自己怎的会毫无预兆的在恋上云飘蓼无果后爱上这么一个与云飘蓼并无半点相似之处的女子。 然而,她的纯、她的美、她的柔、她的慧,她展现出来的一切的特质都令他心动不已。 “母亲,我喜欢静岚,孩儿想娶她,望母亲允准。晟王殿下那儿我虽只字未提,想来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莅阳大长公主从她的儿子的眼中看到了鲜活的喜悦和真挚的倾慕。鬼使神差般的,她不假思索地点头应允了。 她希望她的儿子情之所钟能心愿得偿,希望她的儿子欢颜笑语万事称心。那么,她有什么理由不成全他呢 “景睿,你该早些告诉母亲,也就不至于拖沓了许多日子。” “母亲为谢侯为谢氏族人宵旰忧劳伤神伤心,景睿不忍再添母亲烦恼,故而一拖再拖。” 莅阳伸手为儿子捋开垂落的额发,仔仔细细地将面前自幼贴心懂事又善良宽容的长子看进眼里印在心间。举手投足间皆是为人母者爱子的一片拳拳之心。 “傻孩子,你的婚姻大事在母亲这里同样重要。” 初夏,送亲的队伍从南楚出发,足足走了月余才到了大梁都城金陵。京城的百姓有闲暇的纷纷涌上街头争相一睹南楚新娘的风采。 白衣花冠喜服加身,嘴角噙着浅笑有如空谷幽兰般的女子成为了萧景睿的妻子,一对璧人的脚下踏着的是碎满地的芳心铺就的道路。 萧景睿娶到了心仪的女子,幸福填满了他整个人。 赵静岚嫁给了仰慕的男子,从此再不是那南楚人。 四目相对,鹣鲽情深,只羡鸳鸯不羡仙。 静岚,你真的想好了么,离开神殿远嫁大梁 父亲,母亲,待我在大梁安排妥当便接二老一同生活。 你知道我们说的不是这个。 神在我心,我抛掉的是圣女的身份又不是背弃了我侍奉信仰的神。要我保全圣女的虚名委身服侍太史令那个贪财好色的卑鄙小人,做梦 也罢,你自小就有成算,爹娘成全你。 多谢爹爹,多谢娘亲。 傻孩子 剧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拘拿 疾言厉色不怒自威的江左盟女长老,卓尔不凡沉着自持的大梁禁军统领,乍看之下很难分出孰强孰弱,甫一交手高下立判。 “来者是客,苏长老这是待客之道么” 萧景睿江湖成名几十载,从高举榜首的公子哥儿成为高手榜上盛名不坠的顶尖高手,自有其独到之处。他自认不敌飞流,却胜过苏悻不止一筹,这位性烈如火的怒长老一言不合就与他动手的做法实为不智。 “江左盟固然好客,也要看来的是谁,难道恶客上门妾身也要笑迎不成” 两苏悻嘴上虽不饶人,手下却极有分寸,两人默契的都未用兵器空手过招,浮光掠影衣袂翻飞瞧来赏心悦目。不仅萧景睿一手天泉剑法闻名江湖的剑客使的一手好掌法,苏悻仗着身法飘忽化掌为剑,酣斗了三十来招亦不落下风。 倒是作壁上观悠然自得的付舵主见机摒退左右,禁军似乎早有命令俱退在庭院外并不上前,偌大的院子里一时无人敢上前打扰,任两人在屋内屋外廊下树间肆意玩闹。 没错,在付冲看来凭萧景睿的武功造诣硬是和苏长老过了几十招还维持着不胜不败的平手局面,绝对就是陪苏悻闹着玩。武学之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亏得萧景睿好脾气,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嘴上不说,下手还是让了三分面子的。 他的退让苏悻心下了然。高手对招不需赘言,交手数个来回便可知对方底细。苏悻武功走的是阴柔取巧的路子,遇到萧景睿这样大开大合根基深厚的绝顶高手自是不敌,却被对方顾及颜面活脱脱陪着喂招似的来来回回兜了好一会儿的圈子。 看起来她的面子是护住了,实际上连她可是连里子都快保不住了。 再这么“较量”下去也是无趣,苏长老率先撤招撒手退到厅外阶下,与萧景睿遥遥相对,略拱了拱手冷冷道,“阁下何人,贸然闯入我江左盟分舵,连个通报都不屑么” 萧景睿敛起笑意肃容道,“大梁禁军统领萧景睿,奉陛下钦旨追查江左盟勾结叛党私贩盐铁一案,据已拿获的嫌犯口供,特来此擒拿其余人犯。” “苏长老,你要阻挠追捕包庇嫌犯么”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铁娘子如苏长老者也需多掂量几分。 江左盟受朝廷恩德照拂,多年来顺风顺水惯了,偶有出格的举动地方官府也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忍得一时是一时,现如今萧景睿破门而入公然拿人,事态定已发展到了难以掌控的局面。 眼下摆在她面前只有两条路可选。一者,任由萧景睿从她的眼皮子底下抓人;二者,反抗之后任由萧景睿从她的眼皮子底下抓人。 斟酌再三,她清冷的面容愈加冷上几分,不得已垂手罢都让到门边,哑着嗓子问道,“敢问萧大统领要从我盟中擒拿的人犯是何人” 她问话虽轻,却不妨碍萧景睿听得清楚。这位江湖闻名的奇女子铁娘子除了出手狠辣铁血无情之外,还当修正一条评价不失为一盟长老的本色,大局当前审时度势极识时务,却不忘庇护属下的本分。放眼如今的江左盟,正直敢为的还能有几个 因而正待举步入内的萧景睿顿住身形,低声回了句只有他二人听得见的答案。 “与其滞留于此纠缠禁军捉拿人犯之事,苏长老不如早些启程回廊州为妙。” 苏悻错愕地盯着萧景睿径自入内的背影,猜不透他此言究竟是好意提醒还是存心嘲讽。 是,江左盟已今非昔比,梅东冥年少德薄不足以服众,莫临渊一手掌控江左盟到处安插亲信排除异己削弱其他长老在盟中的影响,近年来盟内屡有帮众为非作歹的事情传出,纲纪早不如过去整肃。 此番传出分舵舵主带头贩运私盐的大案,她本意彻查之后严厉处置以儆效尤,无奈查来查去不得其法,耽搁了时日不说反倒让朝廷的人抢了先抓到了把柄。 哼,临到头被人打上门,众目睽睽之下当做案犯带走,朝廷还真是不客气,付冲即便澄清并未犯事,日后也再难服众了。 听萧景睿话中的意思盟中人非但私贩盐铁还勾结叛党有造反之嫌,故而还有人找上了廊州莫大长老老奸巨猾,事到临头只会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届时倒霉的还不是梅东冥。 是了,梅东冥 “萧大统领”关心则乱,明知道有些话不该问,按捺不住内心不安的苏悻呐呐着启齿,小心斟字酌句以免反倒给梅东冥惹上祸事,“我盟宗主接任不久,年轻德薄少不经事,却是个善良心软的好孩子,绝做不出有违纲纪的事。望大统领,明察。” 到了此时不急于撇清自身先想着替梅东冥开脱,这个女人果真不似江湖传闻中的那般寒石心肠铁血无情,梅东冥自幼失祜无爹娘抚育,身边能有蔺阁主、黎纲甄平和苏悻这样的人在旁帮扶照顾,可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贵宗主若未牵涉其中,陛下自会还他一个清白。” 陛下对江左盟和梅东冥的处置是个什么章程眼下还是未知之数,连豫津都拿不准陛下的想法他就更不敢妄加猜测。只有一样,一如他深信陛下与林殊之间的情义历久弥坚,陛下对林殊的孩子亦将视如己出,关心疼爱尚来不及,怎舍得伤害他。 萧景睿未诉诸于口的信心满满苏悻却难以感同身受。她未尝经历过萧景琰和林殊之间守望相助患难与共的艰辛,不明白萧景琰待梅长苏以国士、梅长苏以国士报之的情怀。她是个身负血海深仇投身江左盟一生未嫁只图复仇的江湖女子,身边唯一一个自幼看到大的孩子就是梅东冥。 不敢说视若己出疼爱有加,却是当真投注过心血教导,亲手抱过哄过的孩子。哪儿能说舍弃就舍弃,眼睁睁看着他遭逢大难。 偏偏萧景睿的回答似是而非遮遮掩掩说了跟没说一样,她听了能不心焦 萧景睿言尽于此不再理会难掩焦灼之色的苏悻,他径自进到屋内立定在付冲身前,居高临下道,“付舵主,本将先前拿获的人犯指认你参与私贩盐铁之事,不管你有何话说,本将皇命在身,请你随本将走一趟。” 付冲眼底闪过笑意,面上却不露声色佯作忿忿,“萧大统领弄错了吧。在下这半月来都在分舵中不得外出,如何就成了大统领口中的人犯了呢。无凭无据大统领冤煞草民了。” “冤与不冤不是本将说了算了。既有人指认你,你便难洗脱嫌疑,等到了刑部过了堂再自辩不迟。走吧。” 何欢当然没机会当众攀咬出其余涉案之人,却不妨碍萧景睿派出人手逐个击破捉拿。豫津临走时叮嘱他莫要暴露付冲内应的身份,他思来想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千防万防都防不住悠悠众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付冲当做涉案嫌犯一并捉拿“押解”上京。 苏悻查了半个月都没能查到付冲的“罪行”,付冲又未曾现身码头“接货”,到了刑部待他与蔡尚书说清前因后果,补上个形式走个过场再将其无罪开赦,方为“洗脱”他的“罪名”又不招来仇恨报复的上上之策。 付冲其人面粗心细,萧景睿未按他们先前商定的抓了何欢便让他抽身而出置身事外,反而气势汹汹上门拿人。所谓做戏做全套,看来他这边意外被扣是福不是祸不说,萧景睿身边也有高人指点,替他想法子摘得更干净。 他要做的,就是乖乖配合萧大统领演好这场大戏,瞒过苏悻的眼睛,瞒过分舵中大长老眼线的眼睛,方可全身而退。 好兄弟,够义气。 付兄大义,小弟感激不尽 背着苏悻的两个男人眼神交汇,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付冲又假意喊了几声冤,便“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萧大统领亲自“拿问”,待日后随同何欢等人一道押解入京。 匆忙命副舵主暂管分舵事宜,嘱咐自即日起扬州分舵无事不得擅自动作。苏悻心事重重地弃车驰马,日夜兼程往廊州而去。 威名远扬的江左飞流生平最喜欢的人是谁已然成为武林之中尽人皆知的“不传之秘”,与之同样引为笑谈的是江湖第一高手避之惟恐不及视若蛇蝎的琅琊阁主恰巧是他喜欢的苏哥哥视同莫逆的好友,以至年少的飞流铭刻在记忆中难以磨灭的被蔺大公子百般戏弄欺负的往事令他养成了“珍惜生命远离蔺晨”的习惯。 时过境迁,琅琊榜首江左梅郎的事绩已成了供人传唱的过往烟云,青涩的飞流在岁月的磨砺下业已长成为顶天立地昂藏七尺的男儿心智长进不大的飞流长老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也从琅琊阁主蔺晨和他的鸽子壮大到琅琊阁主蔺晨父子四人和他们的鸽子。 他是在何等焦急无助的心情下亲手放飞了往琅琊阁求救的信鸽暂且不表,当得知蔺熙这个整天跟在暖暖身边夕未哥哥长夕未哥哥短的跟屁虫随同江左盟派去送寿礼的队伍一道前来之时,他觉得自己不那么讨厌这个小破孩子了。 至少他能有法子救暖暖。 江左盟借以震慑江湖的第一高手飞流长老一如既往地霸占着他惯常趴着的床头一侧的位置,目不转睛地盯着蔺熙小心翼翼地剪开梅东冥背上裹伤的布条,凑到鼻间仔细嗅了嗅,英挺的眉峰随之打起了结,他偏过头寒意森然地瞪着在旁静观的晏南飞,沉声斥道,“还愣着干嘛,把你调的药膏给我看看。”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平时自视甚高的小晏大夫被个小自己七八岁的少年肆意呵斥竟也不着恼,二话不说取来药膏恭敬地递到蔺熙手上。 蔺熙对他的恭谨早就习以为常,接过药盒打开盖子同样先是嗅了嗅,随后以银勺挑起些许透过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眯着眼端详起来,少顷又以指尖刮了点儿药膏在指腹上拈开,伸出舌头略舔舐了下。 这一舔之下蔺熙脸色大变,反手便将药盒往晏南飞身上扔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你在琅琊阁听讲之时没带脑子么,连给夕未哥哥调制的药里被人下了血蛭粉都看不出来枉费我爹教了你那么多” 晏南飞手忙脚乱地从蔺熙丢过来的药盒中挖出药膏仔细辨认却不得其果,只得学着蔺熙尝了尝药膏,舌尖辛辣酸涩苦意纵横的滋味中潜藏着的一股诡异的血腥味儿不正是血蛭粉特有的气味么蔺阁主明明讲到过的,他居然忘得一干二净 一个响亮的耳光,晏南飞实实在在的搧肿了自己半边脸。 他枉为医者,自恃医术了得险些害死了梅东冥。 “行了,有我在,夕未哥哥的贴身大夫自有我全权接手。这儿没你事了,看你眼下青袋想必多日没合眼了,安心休息去吧。” 蔺熙年纪虽小却天资聪颖,在其父的“悉心”栽培下早早练出一身过人的医术,顺便把蔺家世代相传的毒术也研习了个透彻。莫临渊耍的手段在别人而言是不解之谜的话,于他就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把戏。 只不过 “小熙,别太苛责南飞。云氏以医术传人,老晏大夫本身不以毒术见长南飞所学不多莫可奈何,分辨不出也属正常。再者说,同样师从师尊研习医术,我自己,不也没看出来吗。” 不知何时悠悠醒来的梅东冥不忍心见晏南飞过于自责。晏南飞曾受教于师尊,师尊于他有半师之谊,蔺熙在医术毒术上以师兄自居教训两句是应当的,训得太过了却无必要。 “南飞尽心尽力照顾我多时,力有不逮怪不得他。” “夕未哥哥就是心软。我这么远特意从琅琊山赶来看你,你倒不问,就知道包庇晏南飞。我要生气了啊” 这孩子,怎么还跟长大不大似的。 回应他带着薄责的是蔺熙孩子气地酣然傻笑。真是,连责备他都无从开口,只得向晏南飞投去歉然一笑,微喘着安抚道,“南飞,你我都尽力了,别想太多。小熙既然来了,这边就有他先照顾。你操劳多日不得安眠,好好睡一觉,去吧。” 梅东冥好心宽慰是他宽宏大量,要晏南飞心里的自责懊恼就此揭过却是不能。久未遇对手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却不料被人在眼皮子底下暗算了梅东冥,这些日子以来梅东冥伤重难愈一半归咎于下黑手的人阴险毒辣,一半则是他疏忽大意所致。 说什么怪不到他头上,蔺熙师兄的责备一点儿没错,东冥心善宽容不意味着他的疏失真的情有可原,医道漫漫学无止境,他还差的远。 晏南飞的沮丧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向梅东冥和蔺熙飞流揖了一礼,攥紧了手中的药盒垂着头离开。 “小熙,南飞不如你天资聪颖,他已经做得很好,别太难为他。” 见梅东冥神色困顿眉宇间倦意沉沉,显是烧得昏沉意识迷乱,勉强醒来支撑着说了几句话也是低声细语难以为继。蔺熙微微一晒不与病人一般计较,反正他来了,夕未哥哥一应调理养伤自有他接手,再用不着那晏南飞操心。 “夕未哥哥伤病拖得太久伤了身体的根本,以后的几日我亲自开方煎药,好好养上些时候就没事了。” “好,你的医术了得,就拜托你多费心” 才醒来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又觉得眼皮沉重,梅东冥强打精神本欲起身,却被蔺熙眼明手快地按回榻上,只得就着趴卧的姿势歪着头问道,“师尊怎么舍得放你下山了等过段日子我好一些了,陪你四处走走,廊州山清水秀别有风致,颇有,颇有,江南水乡的,韵味儿” “小熙等着夕未哥哥陪小熙出去游玩,现在哥哥该多休息。安心睡吧,万事有我。” 儿时铭刻在记忆中的是夕未哥哥拉着他满山地嬉戏玩闹,保护他照顾他,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如同亲兄长一般;现在他长大了,可以反过来保护夕未哥哥,保他身体康健,保他不被人欺负。他抚摸着夕未哥哥散落枕间的长发,乌黑顺滑的手感一如他印象中的暖心舒服。 都说头发软的人心软,果然一点儿不错。他自幼就喜欢夕未哥哥这一头柔软的乌发,想要摸摸还得趁飞流叔不在的时候,现如今多好,想摸就摸,飞流叔就算瞪得眼睛都酸了又能奈他何 “飞流叔,血蛭粉的药性已深入肌理,说到底这东西不算毒药,没什么对症的方子可解。我得先洗去他伤口上原先的药膏,重新敷药,再使些固本培元的药为夕未哥哥调理病体。” “为防着再有人动手脚,药就在屋外我亲自来煎,你我轮番看火,不能再让不相干的人接近药炉半步了。知道么” 吃一堑长一智,他们要是再在同一个手段上再栽一次,他枉为琅琊阁少主。 被他郑重其事地叮嘱引开了注意力的飞流长老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再点点头,全然忘记了刚才自己还虎视眈眈着蔺小熙讨厌的手在他的暖暖的头发上摸来摸去,全心全意地把心思投注到提防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再来下毒。 蔺熙乐呵呵地把已然陷入黑甜乡的夕未哥哥小心翼翼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就着暗月晨星端来的热水一点点沾湿了手巾为其擦拭背上的伤口,取出老爹亲制的伤药仔仔细细涂好。 顺便“不小心”忘记告诉飞流叔叔他从南楚神殿带来的夕未哥哥的亲卫早以琅琊阁主亲自选派来保护徒儿的护卫名义堂而皇之地入驻江左盟总舵宗主居所,将这方小小的院落围得固若金汤。 别说胆敢下毒的宵小,便是莫临渊带着手下亲至,想进来也没那么简单。 亲自为梅东冥打理完伤口用热水擦过身,又亲手替他换上干净柔软的衣衫,照顾得可谓无微不至体贴备至。幸亏琅琊阁蔺阁主不在此,否则免不了又要酸溜溜地在旁念叨儿子冒傻气你夕未哥哥是你师兄不是你以后的媳妇儿,照顾得那么妥帖又不能娶回家,对你爹妈都不见你那么周到贴心,你个小没良心的。 老爹你错了,夕未哥哥既是我的师兄老爹你的首徒,又是我侍奉的少师国师您的接任者,于公于私都是孩儿景仰的人,孩儿服侍夕未哥哥乃是本分。 本分个叉叉,明明就是个恋兄情节严重的小跟屁虫。 蔺阁主口中没良心的儿子一本正经地几句话就把自家老爹堵得心肝脾肺疼,大叹儿子还没娶媳妇儿就忘了爹娘,将来等真的娶了媳妇儿,还不知道把爹娘丢到哪个犄角旮旯长蘑菇去。 待这位蔺大阁主口中的恋兄不孝子将他的夕未哥哥服侍安妥施施然现身门外时,摇身一变不复梅东冥面前善解人意能干体贴的好弟弟模样,深不可测、冷若寒冰的气度令人肃然起敬不敢直视,不怒而威、矜持不苟俨然就是神殿之上神圣不可侵的太史令。 连梅东冥都曾戏言比起他这个心慈手软没什么威严的少师,蔺熙承袭自师尊的气宇轩昂威风凛凛显然更适合这个位置,为此还被蔺大阁主板起脸狠狠教训了一顿,从此再不敢妄言。 正因蔺熙代其坐镇南楚,力压神殿中野心勃勃倚老卖老的太史令派系,两年前太史令终于没能熬过时光的侵蚀撒手人寰,顺理成章取而代之的蔺熙逐渐将他麾下有些本事的或收为己用或逐一清理干净。这才使得常年不在神殿无暇分神料理神殿之事的梅东冥全无后顾之忧。 正因如此,经过这些年的整肃清理,行事果决手段老辣的蔺熙在神殿众人心目中的威慑早非梅东冥所能及,或者说他的父亲、南楚当下的国师,对神殿的掌控都未必及得上他这个长子。 所谓一物降一物,用供奉神祗笃信命运的南楚人的话来说,如同侍奉神灵般虔诚侍奉着少师的太史令从未遭到过一丝一毫的质疑他牢牢坚守着职权上的界限半步不肯逾越,明明白白地昭告心怀叵测的人,他仅仅是代无法身在国中的少师大人行使神权,并将一如既往地为少师殚精竭虑静待其回归。 南楚神殿有史以来最为年轻且最为强势的太史令大人按捺不住内心的不安,带着本不应由他纡尊降贵亲自处置的任务假公济私地硬是来到了廊州这一亩三分地上。 他由衷地庆幸他来了,否则夕未哥哥会承受什么样的苦难,被伤病多折磨多久他都难以预料。至于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是说什么都不会放过的。 伴着他一声呼哨声未落,宗主居所四面院墙内外兔起鹘落,十二道身影纷至沓来悄无声息地齐刷刷跪在院中。他们份属南楚神殿核心中枢,乃是神殿自小培养起的秘密护卫,由生至死只效忠于一个人的暗影死士。 蔺熙此番赶赴大梁前特意挑选了专属少师的护卫中的佼佼者一同前来,为的就是将他的夕未哥哥保护得密不透风,尤其是当飞流被故意调开后留出的空隙有人趁虚而入险些令夕未哥哥遭遇不测这类的“意外”,绝对不允许再发生。 “江左盟总舵的地形格局,尤其是这个院落的角角落落你们可都摸清楚了” “是。遵照太史令的吩咐都摸清楚了。” 幸好四下无外人,不然这个要命的称呼倘若被别人听了去可是大大的不妥。 “今后你们就是琅琊阁派来保护夕未哥哥的贴身护卫,需称呼夕未哥哥为大公子,叫我少主就好。谁敢叫错泄露了夕未哥哥身份,休怪我无情。” “属下遵命” “自今日起,分作两班,应龙,你带六人为一队;蛮蛮,你带其余六人为一队,务必恪守本职护卫周全,如有疏漏,你们自己回去谢罪。” 神殿的规矩森严,教训人的法子尝过的人想起来就会做恶梦。十二个护卫都是从神殿出来的人,闻言想起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生不如死的刑罚,不禁打起了哆嗦,越发恭谨小心。 “遵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将临 承袭琅琊阁阁主神乎其技的医毒之道,又有琅琊阁世代珍藏的近乎孤本的医书手札,如虎添翼锦上添花的蔺少阁主亲自出手果然非同凡响,梅东冥的伤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起来,不出三日就从拥被而坐进而得以出屋散心。 “冬日阴冷,正午时分出来走走还无妨,黄昏日落之后夕未哥哥就待在屋里免得寒气入体病势反复。” 左手边紧挨着的是春风化雨眉眼弯弯,在夕未哥哥身边就心情无限好的蔺家小熙。 右手边则是一言不发却如临大敌般紧随在旁寸步不离,还不忘瞪着和他“争宠”的蔺小熙的飞流 “二位,好好说话行不行,你们这样左右夹击我也很累啊。”哭笑不得地左瞧瞧右看看,好容易被蔺熙允许出来放个风透口气,还要被他俩看管人犯似的紧迫盯防,梅东冥真要忍不住无语问苍天了。“你们怎么就觉得我弱不禁风到走两步就会摔风刮几下就会倒的地步了你们一个天天灌我喝药一个看着我静养,再躺下去人都躺成木头,没病也憋出病来了。” “我没说夕未哥哥你有病,被人暗算受伤难愈,多躺躺对伤口愈合有好处。” 小熙,你如果不是用哄孩子的口气说这话,兴许我还能多信上三分。 罢了,他还没糊涂到跟小熙为一辈子也辩不赢的话题纠缠不清。前些日子他神智迷蒙许多事都没法儿过问,盟中事务不论巨细靡遗全都重回大长老掌控之中,连飞流叔此去何处做了什么都没顾上关心一二,也许现在过问为时已晚,至少他仍想知晓江左盟的滔天大祸几时就会到来。 “小熙,你不会只为了来探望我特意千里迢迢从琅琊山赶来吧还有这些人,都是师尊命你带来的” 浅浅的感伤划过心间在蔺熙低眉敛目时一闪而逝,他有那么一瞬间很想直言相告,他就是为了夕未哥哥才来的,其他的什么杂事哪儿有夕未哥哥重要 “半年没见,夕未哥哥就一点儿都不想念小熙么,小熙可是想死哥哥了。父亲在南楚那边的生意出了点麻烦要派人来处置,小熙想着来廊州就能瞧见夕未哥哥,自然抢着就来了” 南楚的生意,是了,蔺熙口中的南楚生意指的自然是神殿的事务。他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不在南楚,神殿的一应大小本该他这个少师学习打理的事务十有八九都是蔺熙出面替他承担了下来。这孩子还比他小上三岁,本可以活的更恣意洒脱些,却因受了他的拖累而整日埋首案牍不得自由。 这份长久以来的愧疚深埋在梅东冥的心中隐而不发。他眼含歉意地启唇而笑,抬手拍抚着蔺熙的肩膀,迟来地发觉这个一直以来跟在自己身后总是温温柔柔地“夕未哥哥”、“夕未哥哥”叫唤着的孩子已然长成了与他身形相若却结实许多的青年模样,恍若在他浑浑噩噩身陷迷局的这段日子里,蔺熙悄然完成了少年到七尺男儿的蜕变,酷似师尊的青年少了几分洒脱不羁的随性,却多了几分庄重持重的英武。 “日子过得真快,眨眼的功夫,小熙竟已是令无数女儿家倾倒的大好儿郎,能独自出山替师尊办事独当一面了呢。” 自肩膀传来的拍抚使蔺熙瞬间涨红了脸,他不自在地低下头喃喃低语道,“夕未哥哥取笑小熙。我还小呢,除了侍奉爹娘照顾哥哥和弟弟们,我什么都不想。” “一说到女儿家就脸红可不成,侍奉爹娘友爱手足耽误不了小熙娶妻成亲。若有了心仪的女子羞于启齿也不妨,只管告诉哥哥替你做主。” 梅东冥的好意险些崩断蔺小熙两颗后槽牙。女儿家有什么好,娇娇弱弱哭哭啼啼的一碰就碎似的最麻烦了,他可以不要吗不行,要是给哥哥留下他见女羞涩的印象以后哥哥定会时时留心他有没有对着哪个姑娘家脸红,届时他的麻烦接踵而来甩都甩不掉岂不是更加没机会见夕未哥哥了么。 打心眼儿里抗拒麻烦的蔺熙把头摇成拨浪鼓。 “哥哥比我大许多都未有心仪的女子,我着什么急。” “怎么能一样。小熙是英俊潇洒卓尔不群的琅琊阁少主,自有无数女子仰慕你的风采为之倾心,我却身处危局,是个前途难料朝不保夕的江湖浪子,哪有好人家的姑娘能瞧上我” “哥哥” “暖暖有我。” 身边的哼哈二将对他带着涩意的自嘲异口同声地喝止反对。飞流懵懂,于人情世故亲疏远近上全凭自身喜恶,苏哥哥离去后暖暖于他便是活着的全部,似是觉得自己说得还不够明白,飞流以他特有的铿锵有力一字一顿地再次宣告了一遍。 “暖暖去哪儿,飞流一起。” 清澈见底的明眸中跃动着的是纯真无伪全然看不出半点勉强的坚毅果决,仿佛明明白白告诉梅东冥,黄泉碧落紫陌红尘誓必生死同行,暖暖别想像苏哥哥一样撇下他一个人。 然而,有些人无可取代,有些事同样必须独自承担。道理人人都懂,却不是谁都愿意欣然接受的,连蔺熙都拒绝接受夕未哥哥会遭逢不幸哪怕仅仅是臆测,何况一根筋到底的飞流。 “夕未哥哥想做什么、想怎么做都可以,我蔺熙一定会站在你的身边支持你。唯独在生死存亡的抉择上,在夕未哥哥做出错误的决定之前,我就算拼死,也要把你带回去。” “哥哥,你命由天不由你。” “小熙” “父亲说,江左盟是你的债,迟迟不肯卸下是你觉得自己背负着梅伯父对江左盟未践的誓言,如今时移事易,江左盟自取灭亡早已不是梅伯父在时匡扶大义江湖景仰的江左盟,哥哥又何必拘泥于虚妄的许诺赔上自己的性命” 蔺熙苦口婆心的劝解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江左盟之事已成死局,他之前所做的诸般妥协努力不过试图携些微功劳以向梁帝换取江左盟的喘息之机而已。 梁帝念着父亲的些许香火情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给江左盟留一线生机的话,他才能安心放下绑缚在身上的枷锁,安安心心地或远遁江湖或重归南楚。 不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快了,我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可见分晓。小熙,我衷心希望能顺顺利利跟着你回去。”琅琊阁也好南楚也罢,都远胜于廊州这方令他倍感阴寒刺骨的天地。 梅东冥既然选择避而不谈蔺熙也乐得回避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三人走走停停沿着盟内依山傍水的石径绕着各处院落居所慢步,冬日午后的暖阳晒在身上让人骨子里的冰寒都散去不少。 这座高居山间借山势溪流而建兼具险峻与秀美,三步一景五步成画,虽时值隆冬万物凋敝,仍难掩萧瑟苍凉的虬劲。樟木成林竹成峰,霜叶似火槐叠重。寒梅赛雪印成趣,君子如兰一品红。 三人行走其间,偶有帮众路过也纷纷走避。拜飞流长老大闹莫长老居所所赐,年轻一代中只闻其名从未见过这位大煞星动手的帮众结结实实的长了次见识,不需要家中师长耳提面命也自觉自发对其恭敬有加不敢冒犯,远远看见也学会躲着走。 梅东冥虽未曾亲眼得见飞流叔大杀四方威慑总舵,这几日看着暗月晨星两个孩子满脸憧憬万分崇拜的小模样就知道有多“威风凛凛”了。 “飞流叔,多谢你。” “欸”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飞流长老被暖暖一声谢唤得茫然不知所以然,眨巴眨巴眼一身煞气瞬间变作傻气的飞流长老读懂暖暖脸上和煦的笑颜后,难得地勾起嘴角笑开了花。 不甘被晾在一边的蔺小熙瘪瘪嘴,拽过自家夕未哥哥的袖子,轻声叹道,“夕未哥哥,这几日小熙要出门去办点事儿,多则五日少则三日即归,哥哥要记得想小熙哦。” “你身负师尊嘱托而来定有要事,只管去办就是。我总是在这里还能丢了不成” 蔺熙闻言随之霁颜粲然含笑,满足地悄然伸出手学着飞流的样子拽住夕未哥哥另一只袖子,相伴迤逦而行。 没过两天,蔺熙果然带着几个属下轻装简从离开了江左盟总舵,梅东冥担心他只带了寥寥数人在外办事恐遇危险,曾提议他从带来的亲卫中抽调几个同行,却被这孩子断然拒绝。 他轻描淡写地表示出了总舵自有接应的手下,这些人碍于身份不便在大庭广众下露面,足可保他安全无虞。 蔺熙提及的乃是何方神圣梅东冥登时了然,不过正因对此人的武功信心满满,他愈发难以放心蔺熙此去的安危。南楚太史令大人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纯出于安抚夕未哥哥的本意非但起不到作用,反添了他的担忧。 各执己见僵持不下的两人终以平时不是固执的人难得固执起来简直不是人的梅东冥宣告胜利收场。面对蔺熙暗示他应该在身边多留些人以防不测的劝慰,他仅是掀掀眼皮,眼神都不带晃一下,神色漠然平静自若地回道。 “连你都知晓的局面还能更糟么,我身在盟中又有飞流叔在便无人再能伤我。你在外行走,办的是什么事儿我可以不问,但你若不带上一队护卫前去就不要去了,日的功夫朝廷也好莫临渊也罢都是等得起的,就让他们等着,我替你去办你要办的事。” 于是,败北的蔺熙带着蛮蛮等六人的小队和琅琊阁的手下一同暂离廊州的那日,梅东冥亲送出城时遥遥相对着城门外马背上的挺拔身影点头致意。 马背上的面貌坚毅的男子生受不起他这一礼,翻身下马默默躬身还礼。 东君大人,蔺熙就有劳大人多照拂了。 少师言重。保护太史令大人乃国师亲自交代的,属下敢不从命。 万望小心,早去早回。 属下定不辱使命。 两人无声的神交自是半点没惊动旁人,多余的话更是半句都无。 然而倘若此时有见识广博的江湖人路过定能认出城门外下马行礼的男子正是琅琊高手榜排名第五的南楚华庄,却没有几个人清楚其暗地里的身份正是南楚神殿国师卫队的头领东君。 当蔺熙和东君一行人离开廊州行至城外的十里亭时,恰好有车队在亭中歇脚。蔺熙曾与老兴国侯言阙有过一面之缘,亭中的中年男子相貌气度肖似老言侯,他一看之下马上就猜到其身份,何况与他相隔不远双手垂膝端坐亭中的妇人正是云氏医圣云飘蓼。 他记得出发前还没收到云飘蓼离开金陵的消息,这才多久她也跟着来了廊州她身边的人除了兴国侯言豫津还会有谁 “少主,亭中那位女子是云医圣,您可要去招呼一下” 蔺熙冷眼扫过十里亭内外人等,嗤笑着哼了声讥讽道,“自从这位云医圣同卫峥结为夫妇,云氏药堂就跟大梁朝廷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再难像从前那般置身事外持心中正。琅琊阁和云氏本就没什么香火情分,云氏既然彻底倒向了大梁朝廷,这个招呼打不打的也就无关紧要了。” “您认得云医圣同行的那位” “哼,除了言豫津还会有谁。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来了。” 可恨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趁他眼看着离开廊州的时候来,天神庇佑我夕未哥哥平安无事,要不然追到大梁金陵他也要让言豫津同样“不痛快”一回。 “言豫津大梁兴国侯” “不错,就是他。”勒过缰绳掉转马头,蔺熙低叱着夹紧马腹继续赶路。见着言豫津就代表他发难之期不远矣,霍州的事儿他得尽快了结才行。“不歇了,加紧赶路早去早回。” “是” 十几骑扬起沙土绝尘而去,亭中歇脚的人早见惯了官道上人来人往哪儿会将这队人放在心上,自顾自饮水的饮水,喂马的喂马,只待稍事休整后便要乔装改扮进廊州。 前方的廊州城还有场大杖等着他们去打。 言豫津的到来在廊州掀起了滔天巨浪。一夜之间风云变幻,江左十四州的无形霸主,跺跺脚这一亩三分地就能震三震的江左盟,轻描淡写的被朝廷来了个连锅端。 江左十四州以廊州为首的多地官员慑于江左盟威势,对江左盟的所作所为从来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大多州府辖下在江左盟的暗中统御下百姓安居少有事端,故而此番江左盟势力遭遇重创,额手称庆的竟只有少数几州,余下州府反倒暗暗担忧一旦江左盟倒台取而代之的江湖势力不知是正是邪。 廊州、青州、庆州、楚州、海州等数个州府的官场则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洗牌。举凡同叛党有千丝万缕关联的一经查实全部严办,即便与叛乱无涉的官员也跑不了一个渎职失察玩忽职守的罪名,或贬谪或另调,几州的官场数日之内结结实实换了次血。 如果说江左十四州官场凋敝人人噤若寒蝉,江左盟廊州总舵则是大门紧闭一片愁云惨雾的景象。兴国侯明面上拿着云氏药堂药箱被劫的公案来拿捏江左盟交出人犯,实际上江左盟中涉案之人勾结献王叛党所犯的罪行又何止劫药那么简单。 梅东冥病重不省人事,莫临渊也曾偷偷派出人手探查两名弟子的下落,可人还没出得廊州城门便被挡了回来。兴国侯心智谋略远超常人,早在上门问罪之前就全权接管了廊州城的防务,由金陵朝廷派来的禁军精锐把守各处关隘,廊州城再不是任江左盟众人随意进出的廊州。 阴云密布的诡谲平静维持了整整一日,第二日用过朝食不久,一封拜帖堂而皇之送进了廊州州府衙门,半个时辰之后,挂着江左盟徽记的马车停在衙门前,两个年轻精干的儿郎一左一右掀开车帘从车上扶下了个面色惨白神情冷漠的青年。 “宗主,府衙到了。” 乘车而来递贴求见的正是江左盟宗主梅东冥。前日里兴国侯言豫津上门兴师问罪,梅东冥气急攻心旧病复发,直到第二日傍晚时分才清醒,结果今日便急着要“拜望”言豫津。且不说飞流恨不能挡着房门不让暖暖踏出半步,总舵中的其他三位长老也不甚赞同他有此一行。 梅东冥被莫大长老压制多时,大长老经过前日之事气焰大消一蹶不振,却也拖累得全盟的弟兄都将失了生计前途未卜。 他可以不当这个宗主,弟兄们却不能没了活路。兴国侯忧国忧民辅佐陛下是朝廷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梅东冥此前背着叛盟的骂名为朝廷也算尽心尽力了,葺尔小民多的不敢求,无过是向侯爷求一份人情讨一个说法,死,总得明明白白的吧。 因而不顾盟中诸多人等反对,梅东冥执意未带飞流,亲自前来府衙求见暂管廊州事务、一手掌握江左盟生杀大权的兴国侯言豫津。 黎柯甄仲各占一侧扶着梅东冥走上阶前扣响门环。等了没多大会儿便有门房开了半扇府门出来,见梅东冥衣着考究气韵典雅不似寻常平民百姓,生怕得罪贵人言语也客气许多。 “此处乃廊州州府衙门,几位若有冤情可击鼓鸣冤,倘若另有要事需待我前去通禀。” “劳烦这位差役大哥,在下江左盟梅东冥,适才先行送来了拜帖,敢问兴国侯可有答覆” 名震江湖传闻中跺一跺脚江左地界上就能抖三抖的江左盟宗主,就是眼前这个文弱俊秀神情恹恹的青年既不壮实又不精悍的半大少年似的人也能统领群雄称霸武林 换做往日衙差的惊诧还能得来梅东冥会心一笑,今日他心事重重郁气难解,草草向衙差略颔首致意便未再言语。 门房的衙差返身进去通报,过不多时就匆匆回转,大开府门请三人入内。 “侯爷已在中堂静候梅宗主。请。” 照大梁礼仪规制,州府衙门不过前后三进院落,前、中堂用以公事,平素州府府君刑名问案处置公务多在此处,后堂则以山墙隔开作为女眷起居之用。廊州一地尽管丰饶富足,州府的建制也不未有逾制,规规矩矩的中堂之上赫然悬挂的一副山水画无形中却给了来客以威慑。 这幅画乃是数任之前的廊州府君向当时广有才名的“麒麟才子,江左梅郎”求来的墨宝,以廊州山水为景,乡间渔樵耕读入画,所绘者正是期盼天下安宁百姓安居的闲适生活。不知怎的此画在这位府君大人升迁后便留了下来,成了廊州州府衙门的镇宅之宝。 此画高悬于此日日精心养护,二十年间不知震慑了多少次江湖中前来州府“拜望”的人,成了州府衙门地地道道的护身符,又有几人还记得江左梅郎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情怀 堂中端立门内笼袖而立面带微笑的正是静候梅东冥前来的兴国侯言豫津。他不骄不躁气定神闲地站着,看似温和的笑颜落在梅东冥眼里却是说不出的讽刺。 兴国侯啊兴国侯,你一手把江左盟推向万劫不复之境,把我梅东冥玩弄于鼓掌之间任你摆布。江左盟中黎叔甄叔听由你父子的吩咐按兵不动,坐视莫临渊做大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你再来坐享渔翁之利。 真是好心计、好谋略 说一千道一万,怪只怪他阅历太浅,恐怕他之前的那些所作所为落在言侯爷眼中一厢情愿到蠢得令人发笑,活该被人利用得彻底。 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局势逆转风云变幻,江左地界上已不是江左盟能一言九鼎说了算的地方,他梅东冥亦不过是任人宰割的俎上肉。 “草民梅东冥,参见兴国侯。” “梅宗主不必多礼。”言豫津本是笑脸迎人自认一片赤诚,然而这位朝野皆知的聪明人在看清迎面走来的梅东冥后,竟兀自愣了神。 不到两日的功夫,原本看上有些苍白的青年瘦削得有些脱了型,被两个伴当左右扶着慢慢走近的梅东冥除了那双清可见底的眼瞳中多了些不容错辨的坚毅冷硬之外,就像株刚刚植下不久根系未牢便经历了狂风暴雨的树苗,再来一股风就能吹倒。 今日的梅东冥,让他倏忽间恍若再次见到了当年的苏兄,却感觉不到他身上苏兄的意志与信念,反倒隐隐带着不容错辨的敌意。 是的,敌意。 对着自己这个摧毁了江左盟百年基业,又即将把他推向万劫不复在江湖永无立足之地的兴国侯,梅东冥恨他,也是理所应当的。 “阔别年余,梅宗主一向可好” “托侯爷的福,草民很好。” 当然很好。心善的孩子都学会了硬起心肠戴上冰冷的面具佯装无事,尽管面具脆弱得一戳就破,哪怕他学着伤人的时候自己已经被伤得鲜血淋漓,他还是披挂上了残破的铠甲逼迫自己上了战场,摆开阵势面对强大于己数倍的对手。 “如此,让梅宗主站在外头叙话有失待客之道,请入内详谈吧。” 既然梅东冥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更精通此道的言侯爷微微一晒,挂起招牌的“兴国侯”的表情口吻,言语之间听着也不复方才的温情关切。 一前一后进了堂中的两人席地而坐,梅东冥眼观鼻鼻观心暂且闭口不言,言豫津想起了昨日送到的御笔钦旨,料想之后自己又将扮回恶人做得罪人的活计伤害到梅东冥满目疮痍的心,他便摆不出不置可否从容随性的潇洒姿态来。 “东冥,你的身体,可还好” 梅东冥抬起头木然看了眼对面而坐流露出关怀之意的言豫津,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怨气,强自命令自己好言相对,莫要因着一时冲动图了嘴上的痛快害了盟中的弟兄。深吸几口气勉强平复了气息,他强自镇定故作漠然道,“草民今日还能活着来见侯爷,一时半会儿想来还死不了。” 还是个孩子,没说几句就使小性子。 尽管如此,言豫津却不否认他更欣赏真性情的梅东冥,宦海沉浮见多了皮笑肉不笑的阴狠嘴脸,他的直白单纯尤显难能可贵。 就不知这份可贵他日一朝踏足金陵那池深不可测的浑水中还能保持自己的清濯多久 “若我没有眼错,东冥,你身边的两位可是那夜客栈中与你一道仗义相助的义士” “侯爷慧眼,确是他们。” 言豫津倏尔转而向黎、甄二人和蔼道,“本侯与你们的父亲也是旧识,当日多蒙二位相助。救命之恩不可不谢,本侯备了薄礼,请二位笑纳莫要推辞。” 咦,还有他俩的事儿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堪比双胞胎的异姓兄弟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句话就能把人支走偏要玩收买人心的把戏,言侯爷果无愧其八面玲珑七巧心思的美誉。 “侯爷所赐不敢辞,黎珂甄仲,还不谢过侯爷下去领赏” “宗主” 两个发小伴当到底不是傻瓜,愣神过后马上醒悟过来,他们临走前还被飞流长老耳提面命要“看牢”宗主一步都不得擅离,言侯爷明摆着调开他俩单独与宗主详谈,宗主难不成还能明火执仗跟言侯爷对着干 言侯爷发了话,宗主有不假思索地应允了,黎甄二人只得起身怏怏随门外候着的人离去。廊外的随从仆役亦得了言豫津吩咐躬身退出中堂,十丈之内已无人可窥探他二人的一言半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争锋 红泥小炉上煮着水的陶壶噗噗地翻滚着吐着水泡,言豫津提着壶柄神情专注地向茶盏中斟满该滚烫的水,天青一色碧如洗的茶盏中飘着几许翠绿的嫩芽,看着清新喜人。 “令尊是爱茶之人,不与汤药为伍的日子便喜邀上友人围坐评茶。” “我没见过他不知他爱茶,也不知他除却志同道合的同伴外还有能围坐评茶的友人。” 言豫津举起杯盏本欲递给梅东冥的手登时凝滞在半空顿住,进退两难之下这位侯爷不得不尴尬地放下手一笑置之。 “这话你对霓凰郡主讲过,郡主告诉我你对苏兄心存芥蒂我还不信,如今看来郡主所言竟而不虚。” “生为他的儿子非我所愿,他种下的因却要我来偿还那些果,谁问过我愿不愿意了。要说芥蒂,何止我一个,侯爷您不也一样么” 言豫津面上的笑容微僵硬,不自觉地沉声道,“本侯几曾对苏兄有过芥蒂,我们非但有儿时世交的情分,还有患难之谊袍泽之义” 言侯的辩驳在梅东冥看来苍白得可笑,当被他澄澈剔透的双眸定定地注视着时,言侯竟有一瞬间狼狈得无处藏身之感。 “侯爷想来从未察觉过,草民仅见的几位先父故交中,无论陛下、霓凰郡主还是蒙大将军都称其为小殊,您和萧大统领却始终叫他苏先生。可见在你们心里,他始终是那个玩弄人心运筹帷幄的谋臣梅长苏,而不是当年赤焰林氏的少帅林殊。” 是么,原来在他和景睿的心中,自始至终没把苏兄当作林殊哥哥他们的林殊哥哥是鲜衣怒马爱憎分明,誉满京华的赤羽营主将。梅长苏则是拥裘围炉笑里藏刀步步为营的江湖谋士,他们如何能是一个人 “不管我怎么想都无关紧要,苏,你父亲身边还有蔺阁主,总是陪伴他十余年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吧。” “是啊,”梅东冥面带讥笑悠悠叹道,“能予取予求,替他鞍前马后奔走忙碌,任他利用永不相负,末了还帮他抚育遗孤教养幼子。这么好用的友人,去哪里找第二个你说是么,言侯爷” “梅东冥” 多年来从未失态过的言豫津拍案而起,狼狈得几乎戴不住从容和蔼的面具。 “在你眼里你的父亲就是如此不堪的人么” “他于家国有功,于天下有功,于陛下于侯爷也许都有助益,于我呢除了留给我一个尽心尽力任劳任怨的师尊,可有过一丝一毫的关心” “他走时,还不知道有了你。我们,我们都不知道。” “侯爷真是客气了。他既然没想要我就别与我娘有那几晌欢愉啊,任那傻女人丢了性命生下我,拱手送给江左盟拿来当做和大梁陛下谈判的筹码吗” 触到心中淤积已久的痛处,梅东冥再难忍胸中翻涌的哀伤,即便对面坐着的是大梁朝举足轻重的兴国侯,他也要把深埋心底的话说出来。“在他看来,我不过是可有可无拿来抵偿诺言的物什而已,与乡间的走兽,与屋内的陈设有什么区别” “梅东冥” 即便他不把苏兄看作林殊哥哥,对他的景仰依旧半点不会减少,听闻得梅东冥涨红了脸指责苏兄的过失,他怒由心起虎地直起身高举起手掌往梅东冥脸上甩去。 他这一巴掌突如其来,换做常人定是避无可避,然而即便是意难平的梅东冥不若平日里耳目灵敏,照样不着痕迹地略偏过头不着痕迹地躲过。他回身坐正,眯着眼昂起头,仿佛刹那间抽离了所有的不理智,整个人看起来平静得出奇。 “侯爷这是做什么,是在教训草民么” “为人子者诋毁父亲是为不孝,身为大梁百姓毁谤功臣是为不忠。你口出狂言不忠不孝,本侯替你父亲教训你责无旁贷。你还打不得骂不得了吗” 扯开嘴角勾起难看的弧度,梅东冥垂眉敛目缓缓伏地拜倒。 “侯爷要教训草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至于替我父亲这样的话,就不劳侯爷费心了。放眼天下,也唯独您口中那个无怨无悔的蔺阁主我的师尊,有资格理直气壮地训斥我。” 你们这些本就形同陌路的人,凭什么此时跳出来自恃长辈指手画脚。一面打着顾惜故人之子的名头,一面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绝境 言侯爷高高举起的手顿时僵在当场打也不是放也不是。连他自己都为方才的贸然动手懊丧不已。按说梅东冥半大孩子心性未定,憋了多少年的怨气任他发泄发泄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一把年纪的人了犯不着跟个孩子过不去。 理智一再告诫他对之充耳不闻就好,心里头的邪火却压抑不住地往外窜,情势发展急转直下到往着与他期望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最终脑中崩断的那根弦则是源于梅东冥虚假的服从下执拗的误解。 “你父亲于大梁朝,于家国天下都是不折不扣的有功之臣。子不言父之过,轮不到你指摘他的不是。” “你怨我等不念及过往的香火情分,一味咄咄逼人置江左盟于死地;你恨你父亲养儿不教抛妻弃子,使你举步维艰进退两难。你又可曾想过天下百姓不止江左盟的帮众,无父无母孤苦无依的何止你梅东冥一个。” “如不念旧情你以为本侯为何与你一个江湖草莽多费口舌,不顾惜你霓凰郡主大可不必亲赴廊州见你。” “你已坐享常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优渥,着眼所及却鼠目寸光。你父亲为大义不惜性命,你不能子承父业当个护国安民的辅弼之臣倒也罢了,一味怨怼亲父归咎朝廷,蔺阁主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言豫津久在朝堂,梅东冥的执念在他看来除了可怜更是可笑得不堪一击。他被娇养长大,从没见过风风雨雨的世事,没拼杀过腥风血雨的沙场,更未曾涉足尔虞我诈的官场。遇到些许挫折磨难就怨天尤人一蹶不振,当年还是靖王的陛下亦或是苏兄也遇难而退,哪里还有赤焰平冤北境平乱,哪里还有今日的海清河晏繁荣气象 兴国世代贵胄威仪天成,横眉冷目义正言辞地训斥起来的磅礴气势压迫得梅东冥喘不过起来。他身边少有人一本正经地训斥他,兴国侯所说的道理他不是不懂,易位而处,他这个侯爷口中的江湖草莽,自保尚且不暇,拿什么来顾全大局来安邦兴国。 他就着伏地的姿势闷声道,“草民生于江湖长于江湖,江湖人抚养我长大也是江湖人要拿我做筏子。草民不懂陛下的大义、侯爷的大义,草民只知道眼下江左盟若是一倒,盟内数万弟兄眼见就要没了生计没了倚靠,江左十四州势必沦为各方势力争抢的肥肉,安分守己只求温饱糊口的帮众就要任人宰割” “侯爷,江左盟的帮众也是陛下的子民,数万黎民为罪人所牵累实乃无辜蒙冤,草民不敢奢求陛下垂怜轻纵首恶,草民无能未能管束手下以致触犯律法罪大恶极,自请同罪听凭发落,只求陛下开恩朝廷宽赦,放我江左盟一条生路。” “你以为他们所犯的是什么罪是你赔上一条命既能赎清的你以为本侯带云医圣上门举告就表示何欢江勇他们所犯的仅仅是图谋抢劫云氏药堂药材那么简单的事” 当然不,这些日子循着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推敲下来他也猜得到莫大长老苦心孤诣包庇维护两个心爱弟子定然是为着他们胆大包天所做下的其他铁案。云氏劫药、私贩盐铁,或者,更多 “勾结献王,搜罗党羽,私运盐铁,意图谋反。梅宗主,你还想听下去么” 谋反,居然,真的是,谋反 梅东冥绷紧的肩头骤然垮了下来,他恨恨地双眸紧闭眉头紧锁,不用抬起头,他也知道自己贸然的求请在言侯爷的眼里是多么可笑。 这个情,他求不起,剩下的,唯一同赴死而已。 “证据确凿,容不得他们抵赖。谋反可是诛九族的重罪,本侯既然未在问罪当场提起就是陛下开恩心存怜悯,梅宗主身在局中竟似浑然不觉幸而你的盟中并非全然如梅宗主般的糊涂人,不然本侯想容情都不知该着手何处。” 糊涂人,是了,他是糊涂。 “言侯爷带着几十个侍卫就敢踏足廊州上门兴师问罪,应是有恃无恐才合情合理。您长驱直入总舵未遇拦阻又安然全身而退,盟中惊天巨变廊州一地依然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侯爷安坐府衙稳如泰山。” “甄叔从金陵回来后一反常态联络旧部对抗莫长老,我猜他与金陵有往来,原来是听命于侯爷。” 他坐困愁城,与外界的往来自霓凰郡主走后就仅能从帮中琐碎杂事中推算出一二。他察觉到庆、庆、楚、海四州供给所需异动,寻找到蛛丝马迹推敲出几乎同时调动大批人手的四州向总舵索取了大笔优抚的钱粮却未曾报上递补帮众的花名册。 铲奸除恶匡扶正义是国法是正道,他不觉得有错,傻得相信以此可以换来朝廷宽恕恩赦将之全盘托出的天真才是大错特错。 朝廷声名显赫的兴国侯纡尊降贵现身说法亲身教授了他一番何为世事艰险人心难测的道理,他本该好生感激侯爷的,可惜身后势将付出的沉重代价令他恨不能时光回溯到一年前的当下,大雪纷飞的南陵城外,他定然牢牢捆住自己的手脚绝不踏足福乐客店半步。 兴国侯爷犹嫌不足般狠狠往烧得滚热的火堆里浇上桶热油。 “甄长老与本侯相约助朝廷平息江左盟归附叛党的事端,黎长老身为赤焰旧人赤血未凉浩气犹存,襄助平乱惩奸除恶本属份内,我请他暗藏实力隐忍不发,直到前日突举义兵一举夺取总舵防卫。要说实力耳目自然远不及莫临渊,但他二人联手暗中稳住一个廊州还是办得到的。梅宗主以为如何” 如何他还能以为如何原来江左盟早不是他儿时记忆中的江左盟,身边的人也已非昨日之人。他真的天真得连总角稚童都不如,认命地待在一方井底,乐在其中地当着只能抬头望见四方的天黝黑砖墙的鸣蛙。 其志未移其心已异。梅东冥苦笑之余竟无言以对,同样的事他亦在做,打着匡扶正义惩恶除奸的名头,却做着背盟弃约世所不容人人唾弃的勾当。 “盟中两位长老效忠朝廷拨乱反正,朝廷可否看在他们立下功劳的份上,对我盟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赔上骄傲赔上尊严,梅东冥梗着脖子低下头,向兴国侯及他身后的朝廷乞求怜悯。他心神零乱无暇思考,形势比人强,明知每踏一步都离陷阱更近一步,他也不得不跪着,爬过去。 梅东冥的退让全未出乎言豫津的意料之外,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他毫无还手之力注定节节败退。父与子,经历不同自然手段心计难以同日而语。换做苏兄在此,慢说江左盟绝不会大权旁落一蹶不振至此,即便有几个宵小之辈图谋不轨,也难逃他的掌控。 两厢比较梅东冥逊色其父何止一星半点。 “你于朝廷的功劳,黎纲、甄平于朝廷的功劳,朝廷都会给予奖赏,如涉罪责亦能减罪免罪。”言侯爷看似优哉游哉地捏着杯盏啜饮一口,诸般犹豫在心头翻滚纠结。陛下御笔钦旨不得不奉,下手轻了怕完不成钦旨所命,下手重了又会伤到梅东冥,轻重之间的度把握起来可是比筹谋揭发阴谋叛乱更劳心。 之前气急下情难自已的他说了些重话已然刺到梅东冥的痛处,是加一把柴让这火烧的旺些还是适可而止就此收手,他难得的拿不准主意。 “该给的恩赦封赏朝廷不会吝啬,不过梅宗主想以自己的功劳苦劳换偌大一个江左盟一如往昔,恐怕还差的太远。” 差的太远,就是还有希望,他梅东冥身无长物,既无知又无能,还有什么入得了陛下的法眼,令言侯爷强压着脾气在这儿兜圈子引他自投罗网。 “草民愚钝,还请侯爷明示。” “陛下顾念旧情,可以网开一面宽恕与本案无涉之人的罪责,也可以不株连不灭族,有罪人等解拿京城刑部候审,无罪之人待定罪后再行安置。” “本侯奉诏而来,秉公办案本属份内。你一个堂堂帮主竟对自己所辖的下属毫无管束之能,一致帮规败坏,宵小贪婪之徒得以铤而走险干这枉法犯罪的勾当。你虽未牵扯其中,一个失职不查督导不力的罪名定是逃不掉的。” “江左盟雄踞江左十四州早成尾大不掉之势,多地官府与江左盟分舵沆瀣一气,相互勾结包庇贪赃枉法,查证属实容不得你不信。数过并罚其罪非小,何欢江勇等首恶难逃罪责,除了纵容庇护这两人的莫临渊,还必须有人出来扛下责任。” “当然,你可以选择退避三尺,毕竟你接任宗主之位不过半年,诸多事务生疏不明,出了纰漏你大可申辩怪不到你头上。但你若执意要挽救江左盟令其不致分崩离析化为乌有,很简单,以你的清名换其生路。你以宗主的名义自陈上书举告盟内不法及你如何协助朝廷擒贼拿脏之事,桩桩件件如实列举亲上金陵忝作首告。待刑部查实无误后才好还江左盟一个清白。”还可顺便撇清与案犯的关系。 这话言豫津自然不会坦然说出口,其用意已是不言而喻。 上书陈情,还能陈什么情原原本本将自己这个宗主如何给朝廷通风报信里应外合的勾当悉数列明广而告之还是将他江左盟中德高望重的大长老一心一意不顾正义公理维护遮掩徒儿,盟中分舵舵主沉迷于荣华富贵不惜背叛朝廷勾结乱党为其招揽江湖人为手下助其劫掠云氏药材、私自贩卖盐铁,甚至不惜杀人灭口草菅人命的事昭告天下遍传江湖 如此一来,朝廷不需派一兵一卒也能毁了江左盟百年基业赫赫威严,让盟中弟兄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天长日久,其在江左十四州的威望和影响都将大打折扣,雄踞一方的地位自然不保,回过头来还要指着朝廷恩典放江左盟一条活路。 而他,自断后路自绝于江湖的宗主,从今往后便成为武林之中人人唾弃、避之唯恐不及、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的叛盟之徒。 前路茫茫,归途已绝,呵呵,他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毛病将他一手推入死局,还能怪得了谁 梅东冥撑着地垫缓缓地直起他近乎僵硬的背脊,眉头紧锁双眸紧闭,张口结舌欲哭无泪。 “闹了半天,招来江左盟这场滔天大祸的罪魁祸首,原竟是我江左盟从此仰人鼻息苟且求生,梅东冥再无立足之地自绝于江湖。” “侯爷,江左十四州屹立着的这个无冕之王在朝廷而言如鲠在咽多年,一举拔去痛快淋漓。草民在此先贺您再建奇功,放眼朝廷无人可望您的项背了。” “话已至此,冷嘲热讽的少年意气于本侯不痛不痒,梅宗主不如省着点力气好生琢磨琢磨该怎么尊奉钦旨为你江左盟留下香火。” 赌气话专属于失败者,兴国侯自恃身份懒得跟个孩子一般见识,却不妨碍他的感慨。比起在他这个年纪已是背着国仇家恨隐忍负重的梅长苏,何止天壤之别。 “前有林殊,后有梅长苏,你不如其远矣。” 不如,是,林殊百年世家军旅鲜血冼炼出的烈火男儿,梅长苏浴火重生逆流而上挣扎出的无双智计。他们为大梁而生为大梁而死,又怎是他这个乡野村夫无知小民比得上的。 然而正如兴国侯所言,这些话到了今日这般田地说了也不过是丧家之犬的哀鸣,既换不来朝廷的宽仁也换不来陛下的容情,还是省点力气多喝两碗药治治他心痛的毛病,免得兴国侯算盘打得震天响,他却没等到金陵便一命呜呼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仰起头,深吸口气随即长叹道,“侯爷稍安勿躁,都等了那么久了,您想来不在意多等几日。让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黎、甄两位同伴随着府衙中言侯爷的随从去领了所谓的“谢礼”就被随从以各种借口阻挠无法回到中堂,两人在堂外焦灼地来回徘徊,恨不能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又怕失礼惊扰到侯爷与宗主相谈,只得无奈地在外踱步着急。 等了半晌两人才见到自己宗主低着头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出来,他身后不见兴国侯的身影,宗主又脸色惨白好似比来时更显疲惫。两人面面相觑赶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他看起来随时会摔倒似的身体,生怕此番商谈结果并不如人意,噤若寒蝉不敢多问半句。 三人上了马车往江左盟总舵驶去,一路车内鸦雀无声压抑得令人透不过起来。 回到总舵后一言不发将自己关进居所闭门不见任何人的梅东冥固执的缄默令周遭人的心中不约而同地蒙上一层不祥的阴影。 寒冷的冬日里太阳晒在身上都晒不透凝水成冰的心,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凉意让梅东冥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漠尤为鲜明。或者说,他已经不屑于接着掩饰伪装。 大厦将倾,他该为即将摆脱这个沉重的枷锁而欢欣鼓舞还是痛不欲生路到尽头,拨开密林交相掩映的枝条荆棘,他面前并非柳暗花明的世外桃源,而是万丈深渊。 他比不过他的父亲,他承认。但他是他,父亲是父亲,为何一定要放在一起相提并论父亲身负血海深仇,心怀家国天下,他要为无辜冤死的赤焰林氏洗雪冤屈,他怀揣的是生他养他的大梁。他却不然,他胸无大志,平生最向往的就是宁静恬淡的生活,他不求闻达天下无心显赫仕途,他生是大梁的人,却是南楚的师尊尽心尽力将他抚养长大,难道就为了血脉中林氏的鲜血,他就必须追随父亲的脚步成为大梁的忠臣 或许,大梁的陛下需要的仅仅是一枚听话的棋子 俯首认罪任人摆布亦或抛下一切浪荡江湖 “飞流叔,你喜欢金陵还是南楚” “都不喜欢。” “为何” “没有苏哥哥。”也没有暖暖。 昏暗的屋中、背光的廊下,逆光的男子平静得近乎呆板的面容上忽而清晰可辨的留恋生动得令他为之心悸。就好像一瞬间,整颗心被人攥在手中狠狠捏了一把,疼痛来得那么鲜明且猝不及防,他眼前一黑几乎失去站立的力气,不得不撑着矮桌慢慢坐下来。 “暖暖” “有个两难的抉择,我得,好好想想。” “很难选” “是啊,很难选。”因为不论选哪个,都是错。 “我陪你。” 抬起脸,一如往常的露出和煦温暖的笑颜,内心翻腾的苦涩却是再怎么灿烂的笑都遮掩不过去的。换做旁人在场只怕早就看出他言不由衷笑不由心,他面前的飞流叔却是例外。 飞流叔,您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陪着我,还是因为我是暖暖,仅仅是暖暖 从日正当空眨眼间到了日落西山,梅东冥微笑着谢绝了暗月晨星端来的晚食,从矮桌边挪到了床榻上,怔怔不做声地凝视着屋中不知名的角落静静出神。 “暖暖,睡觉。” “欸好,飞流叔先睡,暖暖还没想明白。” “不明白不想,睡觉。” 想不明白就不用想的意思么,这样的法子还真是飞流叔的风格。倘若他也懵懂无知一如十岁孩童就好了,至少不会变成引来狼群垂涎的肥肉。 “这事不行,暖暖必须得自己细思量。” 一个决定,左右一辈子的命运,以及他身后,几万等待宣判的帮众。 独坐中宵一灯如豆,明灭不定的烛光下似有模糊的人影彻夜不眠宵旰忧劳,寒冬的深夜披着厚重的大氅买授予堆积成山的琐事不得歇息。 似是感应到梅东冥专注的审视,虚幻的人影放下刀笔抬起头朝他和善地露齿而笑。 你在看我 我想不明白。你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为赤焰冤魂为江左帮众我说不清。 说不清有这么难懂 他摇头否认,低头斟酌着合适的词句。 两者都不像,我总觉得,你就像扑火的飞蛾,明知前路茫茫看不到生机,为了自己,依然故我地扑了上去。任性地赢了,也输了。 赢了天下,输了自己,害了你母亲和你。 不用把我算在内,你没想过要生下我。 又在说赌气话。加过冠就是大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今日我去见了你的旧日好友。你猜他说了什么 豫津一向心思机敏玲珑剔透,景琰派他来不外乎用江左盟掣肘你,逼你去金陵。 大梁陛下的算盘打得漂亮,我却未必会从了他。江左盟,是你的心血你的依凭你的亏欠,说到底不是我的。我讨厌他,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训斥我不如你。 是,我承认我不如你。我不想像你一样,被人当做提线傀儡操纵摆布着困死在金陵一亩三分地,为什么我必须走你走过的路,做你做过的事我是东冥,就不能只是东冥么 虚影站起身,肩上大氅的虚影随着他一步步走近榻边滑落消散。 月白儒衫广袖长袍的男人伸出手虚虚环住懊恼郁郁的梅东冥,柔声道,你看,无论身披战甲的林殊亦或是谈笑风云变幻的苏哲,都无法成为我身后的形象。你身体不好,再有通灵之力我也不宜在你身边久留。来见你,是因为你也想见我。我儿,你终究是你,想怎么做都大可随心所欲。我只能说,金陵帝王虎踞龙腾之地,不想去,就别去。 你不逼我去 看来你忘了,上回相见我就说过金陵你不能留。江左盟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想明白了它于你就仅是一道枷锁而已,挣脱之后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到时候景琰又能奈你何 我以为你会希望我回去继承林氏使之不致香火断绝。 虚影不禁赫然自嘲。 生儿不养,我哪儿有那个资格。 也不是,那个飞流叔很想你。你不想见见他么 他看不见我,除了你,或许只有蔺晨一脉能勉强一见。东冥,少思少虑方可永年,莫再步我后尘 他一怔神,愣愣地眼见得拥抱着自己的虚影越发单薄,消失将只在刹那间。 父,父亲 能得你一声父亲,我也算圆满了。任性一回,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别理那头大水牛也就是了,我倒要看看,他能对你怎样 父亲,这是您依仗着对陛下的了解所下的结论么 今后,我还能见到您么 你我相见于你根基有损,少见为妙。 言下之意,就是很难见到了 我,我 离别在即,虚幻的人影将化作虚无散去,梅东冥支支吾吾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虚影最后抬手作势抚摸着他的发顶,一如天下间慈爱子女的父亲,尽管传递不了丁点儿实质的触感,由心底涌起的温暖却熨烫了他整个人。 原来,这就是父亲。 天色微亮时分,蔺熙带人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总舵,他离开时没惊动旁人,回来更是悄无声息。从他沿途得到的消息来看,大梁陛下和言侯爷雷霆手段狠绝心思合乎时宜得令他几乎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来倘若他们使手段耍心计欺侮的不是他的夕未哥哥的话。 “夕未哥哥,我回来了。” 回到廊州实在太早,蔺熙生怕打搅扰他休息刻意压低了嗓音,以他对夕未哥哥的了解,一贯心软爱揽责任的哥哥在经历过昨日的惊涛骇浪之后,很难一夜安眠。 “小熙”这孩子几日的功夫匆忙来去,定是挂心他的安危拼命赶路。“赶紧进来,外面冷。” 梅东冥虽一夜未眠精神倒还算好,他一开口免不了惊动到飞流,翻身坐起瞅瞅外面天色才蒙蒙亮的飞流长老不悦地瞪着施施然边进屋边赶紧关上门隔绝开门外那沁人心脾寒意的蔺熙。 倒是梅东冥远远瞧着蔺熙还来不及解下的大氅上覆着薄薄一层雪片,他下榻走到蔺熙身边为蔺熙解下绳结抱着大氅走到衣架边抖落一地的雪籽,“外面下雪了你还骑马赶路,仔细摔断腿。不会躲着避避等雪停了再回来。” “进廊州才下的雪,小熙自然直奔这儿求夕未哥哥收留咯,夕未哥哥不疼小熙了么” “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将火盆移到衣架边烘干大氅,方才触手的潮湿岂是进了廊州才下的雪能浸湿的程度小熙这孩子就是嘴硬心软,怕他挂心内疚扯着谎也要哄他。 “先坐下烤烤火暖暖,”这边安抚好一个笑靥如花,回过头榻上还窝着个黑着脸的飞流叔,他哑然失笑微微笑道,“飞流叔醒了就起吧,我让人预备饭食来一起用。” “好,暖暖一起。” 在蔺熙眉眼弯弯睫毛长长的掩盖下透出的某种熟稔的光芒让本欲脱口而出的“不带蔺熙”四个字自然而然地咽了回去。 有暖暖,怎样都好。 “夕未哥哥坐着,外面寒气逼人我去就好。” 蔺熙趁着刚才拉扯之间悄悄探了探梅东冥的脉象,这些日子以来心灵上受到的冲击确实震荡到了心脉,弱是弱了些,却比他预料中的心力枯竭万念俱灰来得好得多。他边起身往门的方向走去边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哥哥今日瞧着愉悦得很,遇到什么好事了么,说给小熙听听如何” 梅东冥把玩着矮桌上的茶盏,回想着半梦半醒如梦如幻的场景中那道虚影就坐在身边那个位置一心一意挑灯夜战时的专注,嘴角绽开了朵发自真心的笑花,温言道,“小熙,昨夜我父亲通灵而来与我相见,对我说了一些话。” “我头一次感受到父亲的关怀是什么样的。” 新奇、鲜明、暖心、真诚,百味杂陈言语难以形容。 “梅伯父” 梅伯父生前有恩于大梁,受大梁官祭享世代香火,凝出虚影来见上夕未哥哥一面善加开导不是不可能。这个做父亲的失职了二十年,现今总算想起来还有个儿子,总算是为时未晚。 “是啊,他说” “宗主,宗主大事不好了宗主” 居所外连绵燃起的火把照亮了整座寂静终宵的总舵,由远及近的仓皇报信声令梅东冥的欢悦顿时僵在脸上。他的心陡得失控似的停跳了一拍,豁然起身厉声喝问。 “谁在外面,出什么事了” 蔺熙见他出言相询已隐隐心生不祥,他打开门后不停步地掉头就往梅东冥身边走去,深怕来不及安抚住哥哥眼见失序的心。 “宗主,总舵被朝廷的官兵团团围住,禁军领头的号称奉旨捉拿钦命要犯,命您出去接旨交出盟中一切印信信物,带着长老们束手就缚” 他来得竟如此之快,连喘息的时间都不肯多给一点。在他好不容易决定不顾一切抛下江左盟任性地为自己活一回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地逼迫他必须按照大梁皇帝的旨意照办。 黎纲、甄平,这些人,也都曾是赤焰旧人,是为他昭雪冤情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有功之臣哪父亲,您的故友,您的兄弟,好狠的心啊 一时间,梅东冥眼前阵阵发黑,血气翻涌心痛如绞,张口欲言就觉喉间作痛嘶哑一句话都说不出,齿间血淤斑驳触目惊心。一说话淤血一线如注凝成血线不住涌出。一滴滴落在地上漾开朵朵血色红梅,而他竟似毫无所觉。 “夕未哥哥,你别吓我。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想哭想骂人都可以,别憋在心里。” 早有警觉的蔺熙抢上一步紧紧抱住摇摇欲坠的梅东冥,目光如电牢牢锁住满面悲怆神思迷离的夕未哥哥,忙不迭往榻边走去。 “小熙,我不想去金陵,我想回琅琊阁,我想江湖漂泊、览尽风光,去哪儿都好,就是,不想去,金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章 琅琊小剧场 无责任恶搞番外招魂通灵 这真的是一个美好的误会,当江湖人认定琅琊阁做的是贩卖消息的二道贩子买卖的时候,蔺阁主一手神乎其技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彻底刷新了好事者的三观。当人们寻不到云氏的医圣救命其中不乏家有薄产的直接携重金找上了琅琊阁,可惜获得的答案却往往不甚令人满意阁主阁主出外云游不在阁中。求医本阁经营的是答疑解惑的买卖,活死人肉白骨那是本阁阁主不外传的传家技艺,阁中之人都做不到啊。 什么您的钱袋代表了您的诚意 哎呀,看您一片赤诚,怕死之心感天动地,请恕在下冒昧,阁主虽在外云游,还有承继阁主衣钵的少阁主可为您服务。 少阁主学医几年 哎呀客人您这话问的就不对了,本阁少阁主在娘胎里就开始学医了,怎么算都有近十年了,经验丰富见多哎哎,客人怎么走了呢,咱再商量商量 于是乎,络绎不绝的求医人渐渐不复初时的热闹景象,琅琊阁的生意也回到了原有的正轨。 琅琊阁“云游在外”的阁主又在忙碌些什么呢琅琊阁大管事阿槐说到这个就满肚子抱怨难以启齿。 阁主大人啊,您老放着好好的正事不干,偏要搞什么通灵招魂,这香都烧了好几捆把屋子都快熏黑了,也没见您招来半个鬼影啊。 一炉檀香,三缕清香,太极阴阳鱼眼中心盘膝而坐闭目冥想的正是阿槐管事怨念不已不务正业的琅琊阁主蔺晨蔺大国师。 他身披玄色道袍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神神道道的模样若落在旁人眼里十有八九认不出那就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自诩江湖第一美男子的琅琊阁蔺阁主。 随着法咒循环往复念了十多遍,太极阴阳鱼中的两极恍惚化作两尾游鱼甩甩尾巴优雅而迅捷地游走于太极图纹中,泛起波光潋滟,一时间所到之处水气弥漫烟雾缭绕,令观者顿生置身仙境温泉之感。 在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的浓密雾气中缓步走来的身影若有第三个熟人在场定然会狠狠吓一大跳。白衣儒衫俊雅澹泊气韵天成一如过往的不正是十多年前过世的麒麟才子江左盟宗主梅长苏么。 这位面带无奈的江左盟先宗主走到近处笼袖垂手而立,撇着嘴慨叹道,“蔺大阁主,这才隔了多久你又招魂见我。你觉得天下间你摆不平的事我就摆得平我可是死人,不折不扣的鬼魂一个。按理说你找谁都找不到我头上来。” “长苏啊,这话你就说的不对了。别的事儿我找不到你头上,你儿子的事儿我不找你找谁” “东冥你少拿我儿子来忽悠我。远的不说,光今年你就招了我三回了,上上上次说东冥不肯替你去跳祭舞,上上回抱怨他心太软害你打猎一无所获,上次” “行行行了,你个没良心的。替你养儿子养了这么多年,就不许我多发点儿牢骚” 天地良心,这是听他发牢骚的小事 鬼魂状的梅大宗主忍不住翻白眼的欲望随即恶狠狠瞪着某个不识好歹的混球,恨声骂道。 “蔺大阁主可别忘了,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冒着生命危险一次次招我来发牢骚,万一失手代价可不是一般两般的大,弄不好你没把我招来,就得追随我而去了明不明白” “哎呀我又不傻,你说的那是意外,小的不能再小的意外。放心,凭我操练几十回的经验,想失手都难。”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蔺阁主从地上一跃而起甩甩衣袖拍拂去不存在的灰尘,难掩心头窃喜乐呵呵地邀功,“我家又要添丁了,有经验的嬷嬷看过都说是女儿,哎呀呀,我总算要有女儿了,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蔺艾,艾草的艾。” 梅宗主忍不住嘴角抽搐,要不是没有实体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 “我说蔺晨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老大叫吝惜老二叫吝啬,好不容易求来一个女儿叫令爱,你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你生的是女儿怎么着那万一生下来还是儿子呢,你叫他日后顶着这个名字怎么做人” “我不管,一定是女儿,娇娇宠宠粉粉嫩嫩的女儿啊。爹爹一定会把你捧在手心好好养大的,把全天下最美好的都送到你面前,要月亮不给星星,要飞流不给东冥。” 头疼,真是,都死了八百年了居然破天荒会觉得头疼了。哈,天生的对头命定的克星哪,他怎么就遇上这么个莫逆至交还相交了大半辈子了呢。 “随你随你,你自己的孩子我懒得管。叫我来就这事儿没事儿我走了啊。” 蔺晨命格清奇灵感奇高不错,招魂通灵之术用久了终究于他有害,偏偏他还不知收敛,自己少不得对他加以约束。 “诶我辛辛苦苦招你来,跟你共享喜得贵女的欢悦,你连句贺喜都没有掉转头说走就走。有没有良心啊。” “行行行,恭喜恭喜。蔺家到你这代总算枝繁叶茂起来,老阁主该乐得合不拢嘴了。代我问他老人家安。” “回来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 “还有我闺女将来长大了许给你儿子当媳妇儿可好” “不妥,两人差了十多岁,老夫少妻本就不相宜,再者东冥多病多灾实非良配。蔺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好不容易盼来的女儿,为她再择佳婿吧。” 两人四目相接眼神交汇,彼此的想法默契得无须言语就表达得一清二楚。深知梅长苏所言字字在理,他对自己亲手教养大比长子还疼惜的徒儿却是说什么都放不下。游离于理智之外的情感总为他叫屈。 “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配不上人家闺女的爹的嘛。算了算了,儿女的事儿我做主,不劳你个死人操心了。倒是你真不打算见见他他眼下就在阁中,见一面花不了多少时间,我去叫他” “别,”梅长苏顿了顿,又顿了顿,长叹口气垂头低语。“还不是时候,他身子弱,我怎么也是阴灵,见我对他身体有碍。再等等吧,他灵感远胜于你,我要见他连招魂术都不用,待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自己去。” 真不愧是父子俩,一个不肯见儿子,一个不肯招魂父亲,也罢,算本座多管闲事。 忽而没了兴致的蔺大阁主挥苍蝇似的甩甩手,浓雾有了生命般再次流动起来渐趋渐散,踏雾而来的梅长苏也只得好脾气地微笑着随雾一同散去。 “蔺晨,自己多保重,没事儿别耗费灵力冒险招魂了。” “我知道,真啰嗦。” 八个月后琅琊阁 “我说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叫你不要招魂不要招魂,偏偏咦,怎么了垂头丧气的” 时隔八个月再回阳间的梅大宗主似乎一点儿都不开心,怒气冲冲指着鼻子便骂的他看清某个托着腮帮子无精打采毫无形象地窝在地上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的蔺阁主时,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自然骂不下去了。 “长苏啊,我的女儿,你的媳妇儿,都泡汤啦。” “噗,又是儿子”忍俊不住的梅宗主噗嗤笑出声,“活该,心心念念女儿,结果还是儿子。蔺家香火鼎盛你还不高兴,身在福中不知福。” “名字我记得你上回说生女儿取名叫蔺艾该改了吧,叫蔺郎如何” “我呸,谁要蔺狼,就叫蔺艾,我就不信那个邪了,难道本阁主英明神武一辈子,命里就没有个娇滴滴的宝贝女儿,本阁主还年轻,再努力努力” “长苏你干嘛扇我,阴气森森怪瘆得慌。” “我还想揍你呢” “没生出个女儿来我正郁闷着呢,琢磨着找你吐吐槽寻找下慰藉,你还这么对我,我的命怎么那么苦,识人不清遇人不淑啊” “我aa” 本剧场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守候 受言侯爷所托的云飘蓼不出预料的被拒之门外,看守门户的帮众早得了吩咐客客气气地堵在门口一寸都不曾挪过,不折不扣请她吃了回闭门羹。 “请贵盟眼下做主的长老不要意气用事,梅东冥前后两次接连病发,南飞一个人怕是力不能及。我纯粹施以援手绝无它意。” 看守敬重她悬壶济世治病活人惠济天下的恩德,先前虽跟着兴国侯登门问罪却无半句夸大其词,铁铮铮的汉子们是非分明不敢有半分轻慢。 “云医圣所虑甚是,宗主那边传出话来,琅琊阁蔺少阁主近日恰巧在本盟做客,因而不劳医圣出手了。” 蔺少阁主不会是她想到的那个蔺少阁主吧。 还待再问的云飘蓼注定失望,看门的护卫所知甚少,一问三不知之下她只得登车悻悻回暂时落脚的府衙而去。 埋首于金陵快马传来的钦旨眉头紧缩的言豫津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不是前来复命的禁军下属,而是才被他亲自请去为梅东冥看诊的云飘蓼去而复返。 他忙放下钦旨迎出门外,和颜相询道,“夫人见到梅东冥了他可还好” 好怎样算好还剩一口气就算好 “妾身这个帮凶大刺刺上门,能得什么好脸色。幸好有琅琊阁神乎其技的医道传人在,希望梅东冥能顺利度过此劫。” “侯爷接手此案以来涉及其中的案卷翻来覆去想必翻了个遍,敢问侯爷是否留意过梅东冥究竟得的什么病” 云飘蓼言语中夹带的讥嘲着实明显得让言豫津想忽略都做不到。他想不明白云飘蓼忽然间阴阳怪气地问他这个,但几十年来沉浮宦海练就的警觉提醒他,他或许真的遗漏了某个关键。 “惭愧,这与案情线索无关的事本侯确实未曾留心,还请医圣赐教。” “心病,无药可医的心病,放在寻常人家恨不能捧着手上好生将养,操不得心生不得气大喜大悲都会一命呜呼的心病。” 她对梅东冥青眼有有加绝不仅仅因其人品出众大义援手,往深里寻思云氏医圣相中了梅东冥作为以后东床快婿的上佳人选。 端方持重温文尔雅,品貌出众才识绝佳。要紧的是江湖人的身份可保他远离朝堂纷争过那清静无为的悠闲生活,当不当江左盟宗主的她倒不看重,继不继承林氏的显赫他也不在意一介白衣又何妨,正好伴着女儿游走天下妇唱夫随。 其梅氏之子的身份连卫峥这个死脑筋都无从反对起,爱女如命又如何,梅东冥可是他口口声声挂在嘴边的少帅之子,再加上言老侯爷保媒,看他还有何话说。 经此一遭,于梅东冥于琅琊阁,她浔阳云氏彻彻底底沦为了朝廷的走卒与兴国侯联手逼迫他的首恶,侥幸不翻脸成仇就算不错了,如何再提结百年之好的事。 思及女儿大好的夫婿人选就此落空不说,这连番的折腾下来性命都堪忧,她投向言豫津的眼神愤怒之余,言语间自然和气不到哪儿去。 “他这病无法根治” “神仙难医,无能为力。” “云医圣想来对本侯也是痛恨至极了,”救死扶伤的大夫面对将自己苦心救治的病人推向死亡边缘的刽子手会有好脸色才是怪事,弄清了原委的兴国侯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懊恼。他又能怪谁呢,怪自己百密一疏竟把最为要紧的事儿给耽误了么,“医圣怪我下手狠绝不留情面,我无言以辨。事已至此后悔无用,医圣辛苦,先去休息吧。” 逐客令既下,自觉跟言豫津多待一刻都嫌难受的云飘蓼福了福算全了礼数,转身出了门头也不回地径自回自己歇息的厢房去了。 至于兴国侯会作何想,万分抱歉,她管不了那许多了。 言侯爷能想到的远较云医圣多得多。从得知梅东冥的身份到一连串部署安排剿灭叛党抓捕逆犯,整肃朝堂清理江湖势力,还大梁天下一个清平世界。自诩举王者仁人正义之师,所到之处本应所向披靡无不顺从,事实也是如此。 献州势力荡平指日可待,京中逆党纷纷伏法,江左盟内有黎纲甄平接应,又有梅东冥通风报信。半年之内有此成果收获不可谓不丰厚。他自认遍阅卷宗案史事无巨细,怎么就,怎么就偏偏漏看了,漏看了梅东冥薄薄一卷卷宗。 身患心疾者最忌大喜大悲情绪波动,这几日里梅东冥受的刺激还少么 他无意识地敲击着书案的幅度越来越大,发出的声响大到守在庭院中的禁军守卫想装聋作哑充耳不闻都不行。 “侯爷有何吩咐” “无事,你们退下。” 眼看陛下所托之事胜利在望,云医圣带来的消息却砸的他眼前发黑。两相比较带不回梅东冥事小,倘若害他因此有个什么好歹,陛下斥责倒也罢了,将来他有何颜面去见泉下的苏兄。 言豫津痛苦地闭了闭眼,思量片刻展开布帛提笔写下邸报。 “臣启奏陛下。 梅东冥身患心疾刻下复发重病吉凶难料,恐不克启程,臣乞待其稍有起色再行回京。其余人犯不日交由廊州府衙派兵先行押赴金陵交陛下处置。 言豫津顿首。” 几行字简单明了并无一字赘言,捧在手里却重若千斤。不知数日后御座上的陛下看到这片快马传信会作何感想。 陛下,您这剂虎狼之药下得太猛,虽然毁了梅东冥的依仗断了他的退路,一个弄不好连他的根基他的性命都会搭上。 臣背上恶名仇怨不打紧,怕只怕您日后追悔莫及。 “来人” “侯爷请吩咐。” “将此书信火腊封存六百里快马加急送往京城逞交陛下亲启。” “是,属下遵命。” 同在廊州,城中另一处举足轻重的所在上下人等有志异同得保持了缄默,偌大的江左盟总舵若不是有烛火佐证,四下里的死寂真会让人以为这里已是人去楼空鸟兽尽散。 经此一事,被官兵团团包围陷入困境的江左盟中人沮丧绝望者有,不甘思变者有,沉着观望者有,自然也不乏懊恼后悔者。不论何种人存着何种心思,在眼下宗主病重昏迷的微妙当口,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等待。 指节轻叩门扉,不待门内应答声,端着铜盆盛满热水的暗月便径自推门而入,蹑手蹑脚地走到榻边,刚把铜盆架在盆架上,绞了手巾转过身欲为梅东冥擦拭时,榻上昏睡多时的梅东冥竟尔双眸微睁朝榻边趴伏着的蔺熙看了眼转而轻轻向他摇摇头。 暗月大喜过望之余险些拿不住手上的帕子。他明白少师不忍打扰太史令大人浅眠故而示意他不得惊动大人,不过这两日太史令大人绞尽脑汁耗费心神从天神手中挽留住少师的一线生机,累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在少师榻边趴着眯了会儿,实在太辛苦。 他点了点头,放下手巾转身出去,小心关上门还屋中一个清静。 梅东冥略歪过头便能看清蔺小熙犹嫌稚嫩的脸上紧阖的双目下两团不容错辨的青黑。 他欠了师尊父子良多,这次又难免添上笔新账。 小熙,欠你和师尊的恩情,我定会报还。有些人欠了我的恩情,我也一定会讨回来。 梁帝陛下,你与林氏之间的恩怨情仇早该随着林殊的死灰飞烟灭,时过境迁何以耿耿于怀。江左盟尾大不掉早成朝廷的纤芥之疾,这根眼中钉肉中刺几时怎么拔,兴许朝廷原本还没个像样的章程,托他梅东冥的福,现成的借口和把柄被愚蠢的他送上门来,朝廷顺理成章剿灭叛党铲除隐患,饶上他一个赤焰林氏的“余孽”还不是被萧氏拿捏着随意摆布。 外面是重重围困的官兵,里面则是心思各异的帮众。江左盟还没垮,人心却已散,该说朝廷的人到头来总是忠于朝廷的么,赤焰血染的旗帜下熊熊燃烧的军魂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们护国、忠君方为本责。 好,你们忠君便忠君,御座上的那位是你们效忠的君主,却不是我梅东冥的。 “夕未哥哥,你醒了” 整整守了两天,直到梅东冥病况稳定他才勉强在榻边趴着打盹儿,却不想才瞌睡了一会儿便错过了夕未哥哥的苏醒。 浅笑着点点头,本是怕惊扰了蔺熙的好眠,见蔺熙醒了梅东冥便撑着榻一点点坐起身。 见状顾不得收拾自己疲倦凌乱的仪容,蔺熙忙扶着梅东冥在他身后塞进两个软垫挨着榻沿歪着身子坐下,半嗔半怪道,“哥哥起身做什么,外头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来扛。” “轮不到我轮不到我轮到谁” 他隔着窗户望下远处目力不能及的地方,刀兵林立寒光凛冽,金陵宫禁中御座上那位剑指之处,便是曾经震慑江左十四州百余载的江左盟。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次金陵,怕是不去也得去。” “夕未哥哥真要为了江左盟赔上自己” “不然呢坐视无辜弟兄白白失了生计毁了前途” “就不能全然推在莫老头的身上” “他有嘴能言,岂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红口白牙谁说话不是说,真相于朝廷并无意义,他们在意的只是有用无用而已。” 倘若莫临渊死了,是不是罪责就能一股脑儿地堆到他头上去了反正这些恶事不是他干的,也是他的儿子和弟子干的 “夕未哥哥身体未愈想这些劳心劳力的做什么。小熙去给你熬药,服了药再睡一觉方可起身走动,知不知道。” “好好好。蔺熙大夫说了算。” 即便为了真心待他的师尊一家子,他也要振作起来,决不能轻易落入梁帝设下的陷阱。 两人各怀心事各有计较,面上却不懂声色各自笑吟吟地煎药的煎药去,闭目养神的内心思绪万千早已转开了不知多少遍。 离开宗主居所进了药堂的蔺熙利落地亲自抓药洗净放水装罐上炉煎药,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可惜眼下不是在琅琊阁,没人捧场少阁主的“好手艺”,难得这位琅琊阁少阁主心里挂念着别的事儿手上还能分毫不差拿捏药材和火候,可见这个活计他已做得炉火纯青。 药已上炉只待火候,蔺熙起身掸掸衣衫,凤眸微眯低声轻唤,“朱厌,过来看着火,本座走开会儿半个时辰即回。” “是。” 明明未到日落,蔺熙的身影没入角落树荫的刹那悄无声息隐匿不见,浑似从一开始就未曾出现过一般。 训练有素的少师近卫们虽是头回亲眼目睹传闻中太史令大人的“鬼魅”手段,纷纷为之悄悄惊叹敬服不已。他们平日为隐匿在暗处护卫主人刻意练就的一身屏息敛声的法门,功力逊色些的都及不上太史令轻描淡写的这手。 琅琊阁立足世俗以武传家,果有其独到之处。 在近卫们看来了不得的身法于蔺熙而言不过雕虫小技而已,他用来得心应手行走穿梭于江左盟总舵中不为人察觉才是要紧。奇异的是这位琅琊阁的少主、南楚神殿的太史令大人行色匆匆避人耳目去往的地方却是一处往日人声鼎沸穿梭如织,近来却门可罗雀乏人问津之所。 所谓的门人心腹一夜之间仿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空荡荡的院子里掉满一地的松针都无人洒扫,整个院落看起来不见惯常的持重老成肃穆端正,显得萧瑟沧桑起来。 院落的主人几日不见老态毕露,脸上深重的刻纹在日薄西山的迟暮之色下再显不出睿智渊博的智慧,余下的尽是老态龙钟的无能为力。 这样痛打落水狗的做派放在其他任何人身上或许还能勾起蔺熙的几分恻隐之心,唯独莫大长老,他的所作所为百死难赎。 “谁,谁在外面” “啪啪。”厌恶归厌恶,明明沦落到一败涂地的境地警惕之心仍不减半分的精神着实可贵,连恨不能生啖其肉的蔺熙都煞有其事地为其击掌赞叹有加。“莫大长老不愧是风里来雨里去见识过腥风血雨的人物,养心养气的功夫值得激赏。” “蔺少阁主来此作甚落井下石可不是你琅琊阁的风范。” 蔺熙借着庭院中的松枝纵身落到廊下,唇角勾起满是恶意地邪笑,啧啧有声道,“莫大长老错了。小可乃是一番好意,特来为大长老报信的。” “报信报什么信” “按着江左盟眼下的情状,再过上日大长老都未必能接到消息。我琅琊阁做得就是传递消息解人疑惑的买卖,看来大长老已是黄泉路近的份上,本座好意特来告知大长老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大长老想先听哪个” 他悠闲自得的口吻一时间竟令莫临渊这个老江湖摸不着头绪。琅琊阁,哼哼,琅琊阁几时慷慨大方如此好说话了。 “我莫临渊眼看着就是阶下之囚,再不复过去风光。蔺少阁主有什么事儿想说就说,不想说请自打道回府,老夫就想不出还有什么好消息来。” “莫大长老手眼通天何必自谦。罢了,我既然来了,少不得该给大长老送点儿像样的礼物才是。我带来的药材之类的物事大多是为夕未哥哥准备的,回礼也送给了江左盟,拜望前辈不好空手,只好挑挑拣拣选了两条与莫大长老切身相关的消息,权作礼物了,望大长老莫要嫌弃才好。” “蔺少阁主有备而来老夫还有什么可挑剔的。请但说无妨。” 莫临渊冷哼着昂首“看”向蔺熙,对这个看似嬉皮笑脸纨绔子弟般的少年郎不敢有半分轻视。蔺熙口口声声做客,傻子都知道是来者不善。 “也好,大长老爽气,我也不就藏着掖着了。先恭喜大长老,青州来报,您要当爷爷了。” 当爷爷阿欢阿欢的身份被人查到了 还来不及生出喜得孙儿的欢欣,莫大长老一颗心便眨眼间被高高悬在了半空中,冥冥之中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中不断扩大,他不自禁地颤声问道,“坏,坏消息是什么” “对嘛。有好消息一定就有坏消息,不然哪儿有好戏让我瞧。大长老果然心思机敏见多识广,知道重点在后面那个坏消息上。您上道,我也不拖拉,坏消息同样来自青州。大长老,您的孙儿不足三月而夭,胎死腹中无缘人世间了。” 轰隆一声,晴天霹雳 这突如其来的宣告于莫临渊不啻是当头一棒,历经风霜自诩看透生死的老人亦难掩惊愕,痛楚自他脸上一闪而过,被在旁虎视眈眈的蔺熙逮了个正着。 “我凭什么信你的话无凭无据空口白牙跑到我的居所来诓骗我老头子,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任你为所欲为的琅琊阁” 莫临渊此刻的叫嚣落在蔺熙的眼中与丧家之犬何异 “莫大长老,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你一心倚仗呼风唤雨的江左盟在你的好儿子好徒弟作的一手好死之下已是危如累卵,人心涣散不堪一击,现下你的心腹手下无不视你如蛇蝎避之唯恐不及,我肯来给你报个信已是宽厚之极,不想大长老非但不心存感激还怀疑我信口雌黄,可真伤我的心哪” 什么叫做反咬一口什么叫做倒打一耙气得七窍生烟也无济于事的莫大长老除了重重地以拐杖捶地咚咚作响外全然身处下风任由蔺熙宣布着他不愿面对的“事实”。 “血蛭粉,将血蛭浸于数味药草十日后取出,暴晒成干研磨成粉末状,于活血化瘀有奇效。” 一听蔺熙提及“血蛭粉”三个字,莫临渊脑子里那根弦便不由得绷紧了三分,不安的预感尤胜之前蔺熙出言挑衅。 “老夫不懂医理,蔺少阁主与老夫说这些有的没有的同对牛弹琴何异” “也对,您老不通医理,自然想不明白你身强体健出身武学名门世家的儿媳为何会突然流产吧正是这血蛭粉的功劳。”蔺熙看似玩世不恭的脸上挂着近乎残忍的微笑,他乐于欣赏莫临渊强自支撑的冷静自持在他一字一句吐露出的“真相”下四分五裂支离破碎,“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夕未哥哥险些毁在这小手段上。可恨晏南飞这个蠢货竟连上不了台面的手段都没能识破,枉费父亲对他悉心栽培。” “我平生最恨有人伤我身边之人,举凡至亲、至爱,尤其是夕未哥哥,连我都用生命去侍奉的人,你怎么敢,随随便便打他的主意” “是你你弄没了老夫的孙儿” 莫临渊恨得两眼几能喷出火来,手中拐杖直冲着蔺熙立足之处横扫过去,力道之大似是打定主意要把蔺熙拍死在当下。 他一个眼不能视物的瞎子,再威猛上了年纪终究有心无力,自以为威猛犀利的一杖过去却被蔺熙轻而易举地侧身避过,轻若鸿毛翩然若仙正是蔺家家传轻功的独到之处。边闪躲边不忘将事情来龙去脉巨细靡遗娓娓道来,朝怒发冲冠失去理智的大长老心头再多加一盆火。 “将膝下义女嫁给名义上的徒儿,何欢顺理成章地成为半子,莫大长老视如己出的两个孩儿成就百年之好当时传遍江湖被人引为美谈,谁人知道你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面皮下处心积虑培养的是你与娼妓媾和留下的私生子。” “我猜,为了保住你一世英名和在江左盟的地位,其时立足未稳的莫大长老毅然决然割舍所爱,那烟花柳巷里对你痴情一片,满以为你会去迎她入门的女子早已化作枯骨长埋地下了吧。” “这一手去母留子玩儿得漂亮。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瞒得再严实终有漏网之鱼幸存下来没被你灭口。还记得你那位红颜知己身边忠心的丫鬟佩儿么” 莫临渊面色铁青沉声呵斥。 “胡言乱语,老夫不认得什么佩儿,更没有红颜知己。” “莫长老不认得她不要紧,她和她的主子一起死于你精心安排的一场大火之中,可她在青楼时有个相好的护院对她一往情深。此人得知佩儿死讯后马上隐姓埋名躲藏起来,直到多年后乔装改扮混进你内从家丁升任管事。”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随你女儿远嫁青州后仍任管事,你一双儿女都对他信赖有加,恐怕说什么都想不到身边忠心耿耿的老奴居然会在呈给主母的安胎药里掺了血蛭粉。” “这东西有什么用,用在身怀六甲的人身上会有什么后果,无须我再多言大长老也该心知肚明了。” 浑似未察莫临渊目眦尽裂喘着粗气恨不能生啖其肉,蔺熙凤眸眯起透出噬人的寒光。他仗着卓绝的轻功躲避盛怒之下失了理智举杖猛击只盼将他毙于当场的大长老,秉持语不惊死人不休的准则再接再厉,“琅琊蔺氏家学渊源,家父也算能以我为傲,我出手极有分寸,配的药量恰好够落胎不伤及母体。那位义士为枉死的心上人报仇也不愿伤及无辜,我与他商议之后一拍即合,少费了许多口舌,这都还须托大长老您当年造完孽不知收敛居然还敢算计我夕未哥哥的福。” 梅东冥又是梅东冥 “你有什么怨气,你要替梅东冥报仇,为什么不冲着我来,为什么要拿我的孙儿出气” “为什么莫老头儿,这话你就问得不聪明了。既然知道要撒气要报仇应当冲着正主去殃及无辜牵连后人无耻至极,照样能狠下心拿我夕未哥哥替你的儿子徒儿顶罪,你就早该想到有朝一日报应临头。” “旁人都能死得,他梅东冥有什么高贵的偏就死不得了么” 这话不说倒还罢了,一说之下蔺熙愈加怒不可遏。自幼夕未哥哥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便与众不同,亦兄亦友,更是他全心侍奉的主君,容不得旁人半分诋毁,何况是蓄意谋害。 “我夕未哥哥何等尊贵,你一条老命怕连出这口气我都尚嫌不足,拿你最看重在乎的人来抵命还差不多。” “凭什么凭什么他梅东冥就能坐享其成不费吹灰之力,就凭他是梅长苏的儿子老夫没本事争不过梅长苏甘愿俯首称臣,可老夫就这一个儿子,做下错事再回头已是断头路,借他梅东冥林氏子的名头维护一二又有什么打紧老夫战战兢兢勤勤恳恳主持江左盟二十年,依从旧日誓言奉梅长苏的儿子为江左盟宗主,老夫仁至义尽已极,索取些许回报过分吗” 你要的若是区区江左盟宗主之位他倒是乐见其成,夕未哥哥能从这个鬼地方脱身一心一意当他的南楚少师,他反倒要感激莫临渊了。 “主持江左盟,哼,莫大长老分明是把持江左盟权柄,拱立夕未哥哥当个傀儡宗主,你暗地里实权在握威望权势尤胜宗主,若非你的好儿子好弟子给你捅了偌大的篓子,夕未哥哥暗里的亏还不知要吃多少。” “你不过惺惺作态道貌岸然一小人耳,凭你也想同先梅宗主相提并论简直是笑话。” 眼瞧着莫临渊已然气得面红耳赤暴跳如雷,火候将到总还差了那么一点儿。蔺熙灵机一动,决定接着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先梅宗主何等英雄了得,气度高华才学盖世,身负家恨却不忘大义为先,舍身报国传为佳话流芳百世;相较之下,你心胸狭隘德薄才浅,用尽手段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身为长老不安心守成,恋栈权势图谋不轨。你的儿子不愧是你的血脉,相同的愚不可及、相同的野心勃勃、相同的不择手段,最终同样的为国法帮规所不容,为道义公理所不耻” “我夕未哥哥一向心软,倘若他知道何欢有后,难保不动了恻隐之心开口求情,届时正中你的下怀令你如愿。我遵奉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信条,绝容不下哥哥养虎为患给自己留下祸端。” 呼哧呼哧高举手杖四下追打蔺熙的莫大长老明知蔺熙口出恶言为的就是令他气急之下失去理智好落入他之后的圈套,却无论如何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几十年来屈居人下俯首听命的屈辱与不甘在这一刻化作烈焰喷薄而出,恨不能燃尽周遭的一切连同害他孙儿的凶手一道化为灰灰。 奔涌而出的怒火犹如一泻千里的瀑布湍急而出,偾张的血气冲过胸臆直奔眉间,满腹的怒骂刚到喉间莫临渊忽觉腰后一凉,苦练几十年磅礴的内劲倏忽间如同泥牛入海般消散无踪,失了约束的一腔热血无处可去骤然回转心脉。再转瞬间,方才消失不见的内力又突然回流,猝不及防的老人内力逆流经脉寸断。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数息之间。 随着喷洒了一地的鲜血同时轰然倒地的是面色黑紫出气多进气少的江左盟大长老莫临渊老迈腐朽的身躯。 施施然收手笼袖而立的蔺少阁主轻蔑地冷哼着退出丈外,免得沾到地上的血迹。他趁莫临渊运功使尽全力之时短暂地制住其气海,令其察觉内力全无大惊失色之下血不归经冲击心脉,随后撤回禁制使之内力失控自损经脉自绝生路。 这种全无外伤看起来也只是走火入魔气急攻心的死状,任谁也怀疑不到他头上来。 扫了一眼地上蜷缩成一团犹自苟延残喘的莫大长老,蔺熙习惯性地眯着眼自言自语道,“莫临渊,没人可以在伤害过夕未哥哥后全身而退。更何况,我说什么都不会让你活着去金陵,宣室殿的那位陛下妄想透过你攀咬出夕未哥哥,你为求自保为保住你那个不孝之子的性命定会顺从他的意思说出对夕未哥哥不利的话来。这样愚蠢的事,你觉得,我会坐视它发生么” 所以,就请你“自杀”身亡在廊州为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境迁 死寂一片无人踏足的大长老居所发生的变故直到入夜时分才被送饭的帮众发觉。诡异的是,被公认迟早死路一条的莫大长老怒急攻心走火入魔以致死亡的说法被总舵中的人默默地认可接受了,连梅东冥得知后也仅仅沉默着认可了这个结果。 叱咤风云掌控江湖第一大帮派半生的枭雄凄惨落幕,本以为会激起轩然大波,结果有如一粒石子落入水中,半点水花都无就悄无声息地没入水底不见了踪影。 消息传开额手称庆者有,亦少不了暗自唏嘘者,莫临渊一党事发以来受到朝廷打压凡卷入党附献王逆案的陆续被抓,余下的党羽多如惊弓之鸟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中或有人怀抱侥幸莫临渊并未牵涉其中来日还可卷土重来,今日的惊变彻底浇灭了他们的一线希望,宗主表现得又出乎意料的平淡敷衍,绝望之下的莫氏余党中冒出点闲话在所难免。 吃一堑长一智,经历挫折后幡然醒悟的梅东冥宛若新生,曾经萦绕不去的心结顺势而解,灵台清明心境为之一净的梅东冥再看目下的局势,颇有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之感。 故而端着药碗踏足屋内的蔺少阁主抬眼所见梅东冥眉眼间积郁散去泰半,倚靠着软垫坐在榻上,身边是虎视眈眈紧迫盯人的飞流。 蔺熙见状不禁失笑,快步走近榻边将手中药晚递给梅东冥,自己挨着床沿坐下,见他仰头把药一饮而尽苦得鼻子眼睛皱作一团,忍着笑打开腌渍梅子的食盒送到他手边。 小熙这是把他当孩子哄呢,药再苦不过嘴里苦,哪及得上缠绕难解的两难困局来得苦涩。 哭笑不得地拈了颗梅子丢进嘴里,口舌齿间的苦味儿果然在酸甜兼而有之的梅子驱赶下淡去不少。 “小熙有心了。哥哥老大不小早就不怕药苦,难为你还记得这茬。” 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蔺少阁主合上食盒递给一旁“觊觎”多时的飞流,起身绞来帕子不假手旁人,正待替梅东冥净面擦手,却被他径自接过。 “哥哥可没病得连这点事都做不了。” “小熙乐意照顾哥哥,与病不病的有什么想干。” “难怪师尊总跟哥哥抱怨父慈子不孝,你对哥哥这么好,师尊见了确实眼红。” “老爹有母亲和槐叔照料得妥帖周到,再不济还有阿瑟和小三儿尽孝,哥哥孤身一人在廊州无依无靠的,我对哥哥好些是理所应当的。” 没想到家中不省心的老爹千方百计拖他后腿还跟夕未哥哥抱怨他不孝顺,怪不得夕未哥哥时时叮嘱他代为尽孝,要听话顺从些老爹。哼哼,这下被拆穿了吧。老爹,你妄想和夕未哥哥争宠“离间”我们之间的情谊,用心险恶居心不良哦。 大义凛然理直气壮的蔺熙显然忽略了屋中还有一位他惹不起的人物,竟然敢说暖暖在廊州“无依无靠”、“孤身一人”,他呢他飞流是假的,是摆设不成 手上的梅子食盒顿时没了吸引力,飞流丢下食盒转而紧紧抱住他的暖暖宣告其存在。 “有我在,暖暖没事。” 没事哼,不知道谁被傻兮兮地骗到献州去做了回杀手的勾当。帮着言豫津收拾了棘手的秦般弱,给萧景宣那个蠢货造成了朝不保夕的恐慌,令他未曾交战便自乱阵脚。之后再拜穆霓凰为领军大将,以之驻守边关征战杀伐的老道经验,拿下献州区区一座军心溃散的城池不费吹灰之力。 言豫津之所以无后顾之忧地带领禁军直指廊州总舵,找上门来逼迫夕未哥哥,飞流长老真是功不可没 对自身作为始作俑者毫无自觉的飞流,蔺熙无论如何也给不了好脸色。 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和一个心智永远等同于长不大的孩子的大叔难得地在他们共同最最在意的人面前互不相让大眼瞪小眼起来,梅东冥身在其中帮谁都不是,干脆闭上嘴任两人斗气。反正两人自打小熙懂事起就经常置气斗嘴,他从苦劝调解到两不相帮早就习以为常了。 两人互瞪了一会儿眼睛都酸了照例不相上下难分胜负,飞流依然故我地抱住梅东冥一边的胳膊宣誓所有权,蔺熙则数不清第几次自我安慰不要跟心智不全的傻蛋斤斤计较一般见识,祭出转移注意力大法,同夕未哥哥商谈正事来“争宠”。 “兴国侯派人围困江左盟总舵十有八九是怕哥哥避走想逼你就范。若无梁帝授意他绝不会这般贸然行事,梁帝既然露出真面目对哥哥百般逼迫,哥哥还打算顺遂他的心愿” “江左盟的事该有个了结,林氏与萧氏的恩怨纠葛也到该了结的时候,不论萧景琰是真的囿于故旧之情亦或别有用心,我这无牵无挂之人莫非还怕他不成” 惯常温和儒雅的夕未哥哥被萧氏君臣联手逼迫到什么地步方会说出壮士断腕的气话,萧景琰、言豫津,一笔一笔的帐蔺熙都给你们清清楚楚地记下了,有仇不报非君子,日后只消寻得合适的机会,他定然挨个儿报复回来。 莫临渊的下场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哥哥不担心去了金陵正中梁帝下怀脱身不易” “脱身何以言脱身梁帝孜孜以求无过林氏后人,便给他一个何妨。我一介江湖布衣不懂礼仪不晓权谋,才浅德薄不堪大用,他费尽心思拿捏我所得仅虚名耳。”说到此处梅东冥朝蔺熙调皮地眨眨眼,狡黠笑道,“至不济还有小熙来救哥哥,是不是” “小熙定会好生保护哥哥,责无旁贷” 被委以重任的蔺小熙自觉责任重大,把胸脯拍得震天响,信誓旦旦许诺要当好夕未哥哥的守护神,管你什么梁帝言侯,有一个算一个,统统干掉 素来少年老成的蔺熙偶尔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真是难得的可爱,梅东冥辛苦地维持着面上的欣然微笑,暗暗将这令人捧腹的一幕收藏起来,留待日后抑郁的时候拿出来回味。 “好了,将来的事还需多依仗小熙,眼下不是闲聊的时候,我一听说莫临渊出事便派人暂时封锁了消息,看住了黎、甄二位长老的居所。接下来就要拜托小熙,也不必对他们做出无礼之举,只要看住他们,别走漏了一丝风声给兴国侯知晓就行。” 他旧病复发之后精神不济,撑不过多大会儿就犯困想睡,后头的事儿不得不托付给蔺熙。 “哥哥放心,没人能传出去半个字。” “好。帮中事务繁多,未免长老们闲着无聊,分发下去交由他们处置。待归拢后捡要紧的我再来看。” “哥哥只管休息,有小熙在,出不了岔子。” 远在琅琊阁的蔺大阁主莫名其妙地边打喷嚏边揉鼻子,这既没伤风又不着凉的无端端打喷嚏,十有八九是远在廊州的乖徒儿惦记他了。 什么儿子思念他怎么可能,他恋兄癖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大儿子只会在背后偷骂他,指望他表达孺慕之情纯属白日做梦。 蔺阁主深邃的眼眸望向不知名的远方,带着不易察觉的隐忧。 他的心软又善良的乖乖小徒儿,盼望你能顺利度过难关。 来年南楚的春祭为师还等着你代为上祭坛跳那烦死人的祭舞呢 莫临渊的死在言豫津看来突如其来得异乎寻常。正当他满以为大局鼎定坐等硕果的节骨眼儿上传来的消息虽不至于晴天霹雳一般,却也明晃晃甩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无论他试图利用莫临渊做什么手脚,都得小心提防着身后的暗处有人伺机而动。 走火入魔怒极攻心自尽身亡 骗骗旁人还行,想瞒过他的眼睛,纯属痴人说梦。 亲生儿子犯案被抓眼看人头落地,莫大长老怕还打着跟朝廷交换条件的算盘给他儿子牟一线生机,如何就肯轻易就死 “灵堂设在何处莫临渊怎么说也是江湖豪侠英雄了得,本侯该当前去吊唁以尽礼数。” 他在廊州府衙中堂接见前来报信的江左盟门人时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对一代耆宿突然离世的惋惜之情,还婉转地表达了前去祭拜的意愿。在他看来,自己堂堂朝廷一品侯爷,在江左盟朝不保夕的危急时刻还肯亲身莅临,已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江左盟的人没理由拒绝。 果见来人闻言面露喜色,然而随即诚惶诚恐又无奈至极地作揖赔礼。 “多蒙侯爷垂问,盟中突遭变故,大长老忽然离世后盟内诸事繁杂,宗主特命丧仪从简。停灵三日后今早启程送往青州交由其女安葬。” 停灵三日之期过了才来报信梅东冥何时变得如此有手腕尚在其次,他对局势的判断和掌控数日之内判若两人才是言豫津诧异之处。他印象中的梅东冥犹如囚于牢笼中的困兽,虽是猛兽的后代徒具尖牙利爪却被豢养得太久而失却了捕猎的本能。 偶尔张牙舞爪作势威吓之外,毫无用武之地的华美爪牙乍一挥下,划出的伤口便火辣辣地刺痛不已。他这是明晃晃的被梅东冥摆了一道,三天,三天的时候够江左盟翻天覆地,江左十四州重换掌控者了。 莫临渊一死,群龙无首的江左盟名正言顺落入梅东冥的手中。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居然把总舵牢牢抓在手里,接着不知用何种手段使江左盟中本可以前来报信的人迟迟没能出现。致使时隔三日他才得知莫临渊莫名死去的消息,失了查验的先机。 前来报信的江左盟帮众见兴国侯脸上阴晴不定,越发拿不准主意该退走还是继续留下,正犹豫着就听闻兴国侯问道,“莫大长老的灵柩何以送往青州据本侯所知,莫大长老少年时便为当时的宗主收养拜在门下,从不知故土何处,便是葬在廊州也无不可,命其女前来主持丧仪方为正礼。” “侯爷所言甚是。宗主也道本该接何夫人前来奔丧,不巧昨日青州来信,言道何夫人听闻夫君出事,悲恸之下不慎小产,故而” 男人犯了错该如何处置都有国法家规,殃及家中妻儿却是可怜。送信之人猛然想起面前这位才是引得江左十四州动荡,翻云覆雨把江左盟推向覆灭边缘的始作俑者,有些话到了嘴边戛然而止,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何欢的妻子、莫临渊的义女在此时失了孩子,莫临渊自己突然过世,紧接着江左盟落入梅东冥的掌握,一连串的变故接踵而来过于巧合,急促得没给他留下应变的空隙。 “听闻梅宗主病重,不知可好些了本侯这几日一直忧心牵挂,又恐贸然登门探望扰得梅宗主休养。” 那帮众似早有准备他会问及,恭敬答道,“蔺少阁主医术高超,宗主眼下已无性命之忧。宗主嘱咐过,倘若侯爷问起他的身体当如实相告。宗主还说” 言豫津见他偷着抬眼瞅了瞅自己,话到口边硬生生憋了回去,倒险些把他给急出个好歹来。 “梅宗主还提及了什么,不要吞吞吐吐的,但说无妨” “是。宗主还说,请侯爷不必猫哭耗子假慈悲上门探病。待三日后安排好盟中杂务,他自布衣麻鞋披枷带锁随侯爷去金陵负荆请罪。” “你说什么” “哼,什么朝廷栋梁心腹重臣,说到底不就是梁帝的走狗。”漫步在屋间石径上的依旧是三个身影,左右哼哈二将夹着中间新病方起的梅东冥缓步散心。鼻尖一呼一吸是扑面而来的寒雪沁人心脾的凉意。 赶在正月前廊州少见的下了场大雪,一树雪花压枝头的景色果然美不胜收,出来走走散散心果然再正确不过了。 “此人七巧玲珑心,兼之宦海沉浮多年,是个不好对付的狠角色。这回我占了天时地利摆了他一道,下次未必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庭院中的梅花怒放,白梅如雪红梅似火,飞流叔已忍不住玩心大起跃跃欲试。陪着他在屋子里好几天没能出去玩儿,想来他也憋坏了。 “飞流叔想去就去,在这儿不会有事。” “好” 少了个和他争宠争夕未哥哥的飞流,蔺熙心情愈发愉悦地紧挨着夕未哥哥扶着他接着慢慢走。 “去金陵的车驾我已经备好,除了晨星暗月外还有应龙和蛮蛮两支暗卫。江左盟中哥哥有打算带去金陵的人么” “不必了。人各有志强求无益。”莫名的惆怅涌上,梅东冥苦笑着摇头挥去无端端的伤春悲秋,“好男儿志在四方,南飞执意跟着云氏的游方大夫四处行医增长见识没什么不好,我想不出挽留的理由。黎珂甄仲随父母留在廊州天经地义,何苦陪我去那暗流涌动的金陵涉险。” “不用他们,有我。” 采撷到合意的梅枝飘然而归的飞流直白地道出蔺熙未及出口的许诺,梅东冥却不难从臂弯间传递而来被紧紧握住的暖意读懂他的心思。 侧身回眸,但笑不语,默契天成。 “后日出发,我陪哥哥去金陵。” “该办的事都办完了还不回去” 非是他有意赶小熙离开,金陵这个是非之地不宜贸然涉足,蔺熙身份敏感万一被人察觉他身为南楚神殿太史令却私下“潜入”他国都城显然不妥。 他和江左盟被推上风口浪尖自身难保,再赔上一个小熙他无颜面对师尊。 不料蔺熙闻言静默良久,终是断然摇了摇头。 “事情有变” “是。” “之前身处乱局内忧外患,疏忽了你这边。现下看来你此来并非解决琅琊阁的麻烦,是神殿出了岔子” “嗯。”蔺熙抬头瞅了眼梅东冥,见他神色平静瞧不出喜怒,暗叹着将实情缓缓道出。“神殿无端有人叛逃至大梁,我亲自追到静州处置后才查到此人非但叛神外逃,还盗走了神殿的藏宝,派去追查之人回报藏宝已不在叛徒手上,被辗转送到了金陵一权贵府中。” “举凡背叛必有缘由,或为权势或为利益。楚人笃信天神虔诚恭谨,如无苦衷绝无叛逃的可能。若是有什么把柄落被梁朝权贵拿捏,兹事体大必须彻查,追回神殿失物之外还当提防后手。” “哥哥想得周全,都怪小熙失察” “我久不在神殿,一应事务多亏你照应,真要责怪,我这个不称职的少师才是首当其冲该被问责治罪的。” “小熙已然做得够多,多得哥哥无地自容。” “夕未哥哥。” 意识到被夕未哥哥夸奖的蔺熙脸颊飞上一朵嫣红,随即孩子气地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怎能是哥哥的错,哥哥身不由己,怪只怪有人心太黑,有人心太贪。” 既然夕未哥哥觉得有必要查清来龙去脉,多花点儿功夫而已,敢让夕未哥哥自责愧疚的都不是好人,神殿久未整肃难免疏忽大意,正是该借机给下面的人提个醒的时候了。 此时藏身暗处的少师暗卫们不由地替故乡的同僚们捏了把汗。神殿中谁人不知现下少师身边笑意盈盈可亲可爱的少年郎在少师看不见的时候可是出了名的冷漠无情积威难犯。 “小熙这是宽慰哥哥呢。不管怎么说,我身在其位不谋其政终归难辞其咎。此番去到金陵后我怕一时更难脱身,尚需有劳小熙多替我在师尊座前尽孝,多担待神殿的事务。” “哥哥这话说的见外,小熙不爱听。出来得够久了,哥哥还当多休息,回屋可好” “好。”大多时候作为病人对大夫的话十分乐意照办的梅东冥朗声招呼又跑到不远处折梅的飞流叔,三人并肩而行,边走边品评飞流悉心挑选折下的梅枝。 说说笑笑间不多时三人已回到宗主居所外,正待进院,院墙外闪出一道人影高声嚷了起来。 “宗主我也要跟随宗主去金陵” 甄仲 经历过这些日子的变故,梅东冥看向从幼年起就常伴身边的伴当的眼神难掩错综复杂。他曾经也以为阿仲小珂也会像甄、黎二位长老于父亲那样成为他最信赖的人之一。大难当头之际,为了宽慰两位长老,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支开两人令他们避祸前往琅琊阁。 现在想来竟成了画蛇添足之举。心寒之余,他自然而然疏远了二人,两位长老想来早已察觉,既然他们没说什么,就算是默认了。 也好,跟着他背井离乡不得自由有什么好处,留在江左盟,萧景琰明面上犒赏功臣也绝不会亏待了他们。 那边甄仲说话间转身从院墙后连拖带拽拉出另一个身影,不是黎珂又会是谁。 “宗主身边虽然有琅琊阁主派来的侍童和护卫,哪里比得过我和小珂贴心周到。我是定要追随宗主的,宗主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小珂也一样” 他说得斩钉截铁义愤填膺,梅东冥定定注视着二人脸上笑意不在,碍着多年的情义不便多言。蔺熙却无他的顾虑,当下挺身而出。 “甄公子一厢情愿也就罢了,何苦拉上黎公子害他为难” 甄仲茫然回转过身,这才不敢置信地看清黎珂满面的尴尬和犹豫,全不似他所说的那般“坚定追随”。 “阿珂,说好了一辈子侍奉宗主绝不背叛的,你不会反悔的是不是” 被他紧紧拽住迭声质问的黎珂不得不低着头避开他写满不信犹抱希冀的焦急面孔,更多得是无颜面对对他们百般维护的梅东冥。 “阿仲,别难为小珂。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你们既然高堂健在且已老迈,就当堂前尽孝庭中听训。好男儿志在四方固然不错,你们年纪还小倒不急于一时。” “宗,宗主” 黎珂羞惭纠结胶着的缘故自始至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甄仲满腔热忱而来先遭小伙伴无言的拒绝打击,后又被自家宗主婉言安抚,再迟钝的人到了此刻也回过神来了。然而他徒劳地瞪大眼睛前观侧看皆是徒劳无用。 短短数日发生了什么十几年的情谊、誓死追随的诺言,在他们眼里算什么 “世人皆不得已,大家都有苦衷。阿仲,别难为小珂,好好留在廊州,切莫辜负了长老们的良苦用心。” 这些话本不该由他来说,看这几日里风平浪静还以为长老们已将“家事”料理妥当。笃信相互间的默契早就心照不宣的阿仲既懵懂又可怜地出现在他面前,捎带了明显被生拉硬拽来的小珂。 情势变化急转直下,曾亲密无间的伙伴兜头罩下的一盆冷水在这数九寒天的日子里结结实实让忠耿正直的热血男儿一下子懵住了,无所适从地任由始终沉默以对的伙伴拽离这片凝固的尴尬。 望着二人的背影,梅东冥不免唏嘘,“小珂多精明稳重的一个人,我没想到来得会是他,可怜了那颗赤子之心。” 再可怜也不值得夕未哥哥怜悯同情。口口声声赤焰旧部荣辱与共,凭什么夕未哥哥要去金陵“请罪”,他们就可以留在廊州坐享其成 他们的父亲将他们留在廊州,打的不就是坐收渔利的主意 “哥哥,外面冷,进去吧。” “嗯,进去” 被一左一右簇拥着进了居所的梅东冥无暇再想也确实无心顾及许多。该做的他都做了,该尽的心力也已经尽了,剩下的,要看阿仲和小珂自己的了。 薄暮散去后的清晨,山岚缭绕中透着冷冽沁人的气息。苍松翠柏上覆盖的一层白雪两三日的功夫已泰半融化,残余的雪水挂在枝头叶瓣微风吹过便似淅淅沥沥下了场小雨。 走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路边是齐整有序前来送别的帮众,他们中的许多人对梅东冥甚至谈不上熟悉,这位过于年轻的宗主要么深居简出要么不在廊州,陡然麻衣布鞋肃容除冠简薄之极地走出他的居所,一步步走过石径静默着候在大门洞开的总舵门内时,帮众们忽然意识到这个无父无母的青年还只有二十岁,他接掌江左盟不到半年便遭逢巨变,祸到临头大厦将倾的罪责真的要全然推到他的身上由他一肩承担 想到这儿,在场不少人觉得胸口闷闷的,说不出的压抑。 过没多时,踢踢踏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响起,山岚薄雾中朦胧的人马跟着清晰可辨起来。派去远迎的黎纲长老适时地扬声通名,人群中自有眼尖的瞧见紧咬后槽牙面露耻意的黎珂向着那队人马的方向投去怨恨的眼神。 “小珂,怎么就你一个人,阿仲呢” “阿仲这两日感染风寒,病了。” “病了啊。这么冷的天感染了风寒可不是小事,是该好好歇着。” 可不是,大冷的天,阿仲傻了似的跪在院子里,恳求甄叔替他说项让他跟着宗主去京城。甄叔负手立在廊下一言不发,直到阿仲跪倒失去直觉抬进屋中当夜便发起了高烧。 甄叔固执寡言不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解,阿仲平日里叽叽喳喳,骨子里却像极了甄叔,在他看来自己背叛了宗主,叛就是叛,什么苦衷什么不得已都不能成为背叛的理由。他拒绝听解释,拒绝思考,一门心思地执意沿着自己认准的道路走下去。 这样的阿仲怎不令人心疼,而无法说服自己归罪于父亲和叔父的他选择了跟阿仲不一样的发泄方法远处以胜者的姿态来耀武扬威的人,夺走他们的宗主夺走平静的生活的始作俑者,兴国侯言豫津,终有朝一日,他们此刻的痛苦和无奈,都将叫你感同身受一一品尝。 他的恨藏得不深只因淹没在人群中才不引人注目,唯有墙角下抱胸而立的琅琊阁少阁主将他堪称精彩的眼神尽收眼底。 蔺熙有预感,这个黎珂,也许会在报复梁皇君臣的事儿上帮他一个大忙。 他注视着走出门外拾阶而下的夕未哥哥,一想到他此去金陵无异于刚脱虎口又进狼窝,无名之火便按捺不住地呈燎原之态。 幸好夕未哥哥没见着他狰狞丑陋的嘴脸,不然怕是认不出他来了。 待梅东冥走到阶下候在道旁,兴国侯的车驾很快停了下来,梅东冥率领身后的江左盟帮众深揖为礼,朗声道,“罪民梅东冥率江左盟人等恭迎兴国侯大驾。经彻查,盟内事涉劫夺云氏药材、私贩盐铁、党附献州之人多已移送侯爷处置,另有长老莫氏牵扯其中,只因其垂暮老迈,听闻噩耗突发急病而亡不克押解金陵问罪。” “唯罪民自知有过无颜申辩,情愿伏法听凭处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偶遇 自陈有罪,之后呢他难不成还打算像朝廷重犯似的枷锁加身,一路囚车押送浩浩荡荡在全城百姓的围观下进京 那样一来陛下如何恢复他林氏子的身份,如何重振赤焰之名赤焰林氏的后人即便碌碌无名毫无建树,也决不能是身负恶名的罪人。 兹事体大已非他言豫津可以擅专,这位名震朝野的兴国侯破天荒地亲自下得马车扶起梅东冥,压低嗓音斥道,“这种罪是你说认就能认的是功是过,须得在你入京之后由陛下裁夺,刻下谁敢说你有罪。” 是,谁都不敢说他有罪,谁也不敢说他没罪。是非对错在国法之外还需看武英殿上那位陛下的心意。要他生要他死,要他走要他留,都尽在他萧景琰的指掌中。 “既如此,草民想多带几个人一道入京,还望侯爷允准。” “小事而已,想带几个都无妨。” 言豫津知道他身边有两个要好的伴当和照顾他的大夫,想来飞流更是绝对不可能被落下的,满打满算多带上四五个人就顶了天去了,这个人情他乐的拱手相送。 “多谢侯爷宽容。草民师尊琅琊阁蔺阁主唯恐草民不识江湖险恶易为人所伤,特意选派来了几个护卫并侍童两人,还有执意留下照料我的琅琊阁少阁主蔺熙并护卫若干,会同行入京。” “这未免” “言侯爷放心,我琅琊阁的人食宿用度一切自理,绝不敢占侯爷的便宜。我夕未哥哥病体未愈,金陵虎狼之地,放他独身一人前往怕是被啃得连骨头都剩不下。父亲心疼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看不得他被人轻贱,命我多加看护。当然,侯爷秉公执法该如何还当如何,我等不敢搅扰。” 一个琅琊阁的小辈,大言不惭明晃晃地当众威胁他在大梁的地界上,真是好胆识 “我大梁坐拥万里江山,难不成还差养活琅琊阁贵客的几个钱,少阁主未免太瞧不起我大梁。”言侯爷久经世事历练气韵雍容,在他看来这个突然间走过来的蔺少阁主不过一未及冠的毛孩子,仗着其父的势力口气张狂,此去一路尚需半月甚而更久,路上无聊正好给他“长长教训”,“梅宗主前往金陵为的是江左盟的事,身边带的却都是琅琊阁的从人,本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什么时候江左盟成了琅琊阁的附庸,出了事还要琅琊阁出头亦或本侯该遣人往琅琊阁一行,求问江左盟种种不法行径真正的幕后主使” 换做数日之前身陷迷障的梅东冥被他一激难保不急的跳脚,想清楚困囿住自己的诸般烦扰皆虚妄后,言豫津的激将法他权当未闻一笑置之,言侯爷还能奈他何 他能面不改色置若罔闻,迎接言侯而来始终陪在左近的黎纲却做不到装聋作哑。他与甄平忠于大梁投效朝廷自问无愧,江左盟走向覆灭也非他们一手铸成,独独有愧的就是最终站出来扛下责任背负罪名的梅东冥。 少帅的儿子,在他们半遮半掩刻意隐瞒之下选择了令他痛苦的道路,倘若还要弃他于不顾,他们在良心上怎能过意得去。 他动念之间举足欲踏,刚抬起头便迎上梅东冥温润眼神中显而易见的反对,他一时间恍若见到了昔年儒雅睿智的宗主谈笑间令风云变色、智珠在握的沉着风采,冲动的念头似被迎面而来的寒风转眼驱散,黎纲默默收回脚站回原处。 见黎纲在他的眼神阻止下不再冒进,梅东冥镇定自若地向他作揖正色道。 “侯爷此言差矣。草民自幼无父无母,蒙师尊慈悲收留草民收为弟子,父给骨母给血肉,可真正照顾草民平平安安长大保草民性命无忧的却是师尊。这么多年来,师尊师母待我如亲子,蔺熙兄弟三人视我为兄长,尽其所能地倾心相待从未贪图回报,弥足珍贵到草民能全然接收他们的给予从不用担心他们是不是为了从草民身上牟取什么或是利用草民什么。这种纯粹真挚侯爷出身门阀氏族的贵介子弟自然是看不上的,却是草民仅有的、珍视的。” “草民身无长物,唯有贱命一条而已,无凭无据谁敢辱及师尊,草民必千里追杀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绝不放过此人” 在言豫津而言习惯了梅东冥文雅清贵的做派,虽然口口声声称他“梅宗主”却从未将他真正看作是江湖人,猛然暴露在他锋芒毕露杀气尽现的凤目下竟觉不寒而栗,他才迟来地想起初见时以一己之力逼退“杀手楼”围攻的不正是他以为年轻好欺的梅东冥 “梅宗主慎言,你别忘了面前的是我大梁兴国侯爷容不得你冒犯” 眼见侯爷吃瘪,他身边的禁军统军莫太冲挺身而出适时帮衬,他自恃既为侯爷机智解围又震慑了所谓的江左盟宗主,在侯爷面前有所表现定能得他赞誉。 “朝廷自有法度,当官便了不起么,侯爷便能横加指责无辜么草民一条命死不足惜,唯见不得人有辱我师尊的清名此事宣之于天下草民自认不理亏,侯爷以为呢” 以为什么附和你的话承认本侯说错话了这梅东冥怎的突然之间变得那么难缠继续跟他于此间纠缠下去本侯才是真真正正的大傻瓜 “该道的别也差不多了,时候不早,动身” 识时务者为俊杰,言豫津倒也不愧为能屈能伸的聪明人。一言不发的蔺熙小心扶着自家偶尔发起火来能把老狐狸兴国侯给堵得倒抽冷气的夕未哥哥,暗自庆幸从未把夕未哥哥惹急过,倒是言侯爷一笔一笔的,他的帐上可记得清清楚楚,今日又添新账。言侯爷,来日,咱们一一清算。 言豫津匆忙回身上马车,莫太冲摸摸鼻子自讨了个没趣儿,暗里记恨上了梅东冥藐视天威竟然不把侯爷和他们禁军放在眼里。 他的小人嘴脸半分不拉地被梅、蔺二人看在眼里,连飞流都嗅出了几分让他格外不舒坦的问道,眯起眼把这人记在心里,决定时刻提防路上他再耍什么花招。 “宗主,保重” 上马车之前,梅东冥最后看了一眼他曾生活过十多年的总舵,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无不眼含希冀看着他,盼着他此行能带来好消息。人群中为首的黎纲、甄平、苏悻三位长老脸上却挂着抹不去的忧虑注视着他。 尽管计议已定,为防陛下翻脸无情决意铲除江左盟,立下功劳的黎、甄二人和丝毫未曾牵扯其中的苏悻三人便须由明转暗,各自分头掌控住江左盟溃散后失去倚靠的帮众,化整为零尽力稳定住江左十四州的局势不至于动乱为有心人所趁。 百姓终究无辜,一旦江左动荡局势不稳,头一个遭殃的终究是黎民苍生。他们可以怨恨朝廷绝情,自己却决不能做绝情之人哪。 三位长老,一切拜托了。 宗主,多保重 这一日,兴国侯的车队出了青州城的往池州的官道上前行,寒冬沿途尽是萧瑟景象,如黛的远山也似披麻着缟满目凄凉。 凡间世俗多痴儿,心境变了,观景的心哪能一尘不变。路人观山山苍茫,他观山景心苍茫。 跟着言侯爷行了七八日,恍然惊觉自幼身处的江左十四州于他竟堪用“陌生”二字来形容。大到山山水水,小到黎民人情,他从不知静州的绣扇美如画,扬州的画舫穿梭忙,还有脚下一亩三分地的廊州街坊,熙熙攘攘的叫卖声鲜活得令他神往。 真能摆脱掉身上的枷锁,粗茶淡饭布衣草鞋换取半世荣华半世忧劳他也甘愿。 不过这样愚蠢的话他还不至于宣之于口。徒惹身边的人忧心,似飞流叔、似蔺熙之流对他关怀备至的人只会因他所忧而忧,他能给予他们的已然少之又少,怎能给他们徒增纷扰。 “哥哥在想什么都想得出神了” “没,没什么,坐得久了有些气闷。”他一个负荆请罪的“罪人”,总不见得出门游玩般闲适,随身行李中的几本书翻来覆去看过两三遍了,实在索然无味,小熙和飞流不受拘束来去自如,他却得谨守规矩不便任性胡来。“飞流叔出去一会儿了,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他老人家横行天下都没人管的了,连我爹都说飞流叔无欲则刚,醉心武学心无旁骛最能有所成就,前些年连爹都不是他的对手了。”蔺熙眉眼弯弯,毫不在意地出卖了自家老爹不乐意宣之于口的糗事来逗闷闷不乐的夕未哥哥开心。“哥哥莫非还担心飞流叔在外吃亏不成” “你这孩子,照你这么说,我该担心的不是飞流叔,而是遇见飞流叔心存歹念的人咯。” “可不是” 蔺熙左一拳右一掌,模仿飞流板着脸揍人的样子在马车中比划起来,果然惹来梅东冥忍俊不住,“你学他的样儿小心他回来教训你。” 蔺熙故作怕怕地缩缩脖子吐吐舌头,瞧着一派孩子气。 “哥哥不告诉飞流叔他便不会知道。你看我可是使尽浑身解数博君嫣然一笑啊,哥哥可不能转脸把我卖了。” “卖了正好,飞流叔修理得你惨兮兮指不定还能再博我一笑。” 哭丧着脸的蔺小熙只得无奈地摊摊手耸耸肩,“好吧好吧,哥哥忍得下心就说,弟弟我只当舍命陪君子啦。” 皮孩子,什么时候变得油嘴滑舌了。 既知蔺熙有意替他排解气闷,梅东冥感动之余自然不会拿一个谢字来扫他的兴。蔺熙自小与他相伴,两人的默契早已心照不宣,说说笑笑的打发时间过得倒快,不大会儿飞流回转车内分了两人随手折来的梅枝赏玩,马车前行中的颠簸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天色阴沉下来,眼见山雨将至,他们一行人少不得要尽快寻到避雨的地方,要不被这寒冬里的阴雨打湿衣衫保不准要着凉。 马车行进的速度一下子快了起来,悠闲坐车的人成了活受罪,连梅东冥都觉得颠得难受几欲作呕,何况有些年纪的言侯爷,车内坐垫铺的再软和也抵不过头昏脑涨的不适。 幸好行不出五里远远望见路边支起的茶棚,看着不大的茶棚中似乎已有人驻足避雨,他们一行人得以赶在大雨前寻到一暂避所在,禁军们大多松了口气。 先头的两个探路的禁军遵兴国侯令不曾亮明身份,进到近处一看,茶棚虽搭得简薄,却放下了五张方桌,除却先来的三男一女占去一张外,他们虽然人多,挤一挤还是没问题的。当下一人留下掏银钱吩咐老板准备茶水吃食,另一人翻身上马前去回报。 那一桌四人面上谈笑自若不动声色,暗暗留心一看便对此行人的身份有了大致的估算。 「官府中人还能有此身手的,必是禁军无疑,就不知是何等人物得禁军亲自出马护卫。」 「想想江左地界上近来的地动山摇就不难猜出是谁了。」 「夫君是说」 「十有八九」 桌上女子抬眼相望灼灼其华,星眸如水眨眼间波澜荡漾风华绝代。明明与妖艳绝色毫不沾边的清秀容颜而已,被她瞧上一眼便说不出的心潮涌动。 “夫人” “夫君” “无影” 女子唇角带笑宛若牡丹盛放,眼底蕴藏的波光潋滟在自家夫君的连声催促下好歹收敛了不少,顺着夫君的意思乖乖放下帷帽掩去真颜。 他们夫妻闺趣正憨之际,大队车马也陆续到得棚外,为首的禁军下马亲自为其中一辆马车掀起车帘请下贵人,女子定睛一看,果不其然 从车中探出身来正要下车的可不是当今陛下面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大宠臣兴国侯言豫津 后面素色简朴的马车中,想来就是近些日子传的沸沸扬扬喧嚣尘上的江左盟宗主梅东冥了吧。 “梅宗主,侯爷吩咐在茶棚避雨,已备好茶点请你和车内贵客一道过去。” 禁军中不乏出身江湖门派的好手,对如日中天武林魁首般的江左盟有着根深蒂固的景仰。是以摸不准梅东复深浅的禁军对这位年纪轻轻的梅宗主始终以礼相待,没真把他当作阶下囚。 坐车坐得气闷不已的三人当然乐得出去透口气,尤其是飞来飞去惯了的飞流,一把年纪的人好似光长岁数,跳脱爱玩的性子估计这辈子都改不掉。先前才出去“透气”没多久,见梅东冥颔首应允当先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此时远远望去山边天际俱被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大风带起官道上的沙土弥漫,即便大雨未至也再难前行,幸而此地有座茶棚可供歇脚。 “恭敬不如从命。” 陆续跃下马车的梅、蔺二人快步走进茶棚,棚中除了稳坐泰山闲情逸致品起茶的兴国侯,尚围坐着一桌四人,三男一女看装扮都是江湖中人,显是路过此地同在茶棚避雨歇脚的。自嘲地笑了笑,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来管旁人闲事。 “梅宗主不介意的话过来陪本侯坐坐如何” “侯爷有命,敢不相从” 自打话说开,梅东冥对言豫津的忌惮已不似从前,当下从善如流地带着飞流、蔺熙向那桌走去。那禁军莫统军见三人先后走来,脸上难掩一闪而过的嫌恶,但他听命于言豫津自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当下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桌子坐下,一双眼睛却牢牢盯着这边桌子,唯恐梅东冥一言不合拔剑相向的时候他好奋勇相救。 当然,这位禁军统军显然忘记了言侯爷身边三个江湖人一齐出手莫说是等他来救,即便是再借他两只手都力有不逮。 撇去这位径自沉浸在幻想中搞得周遭禁军受他影响连喝碗茶吃几个馒头都如临大敌般左张右望好不滑稽。学乖了的梅东冥学着飞流叔的样子,坐下干脆利落地拿起个馒头便往嘴里塞。 谁说吃还堵不住嘴的,这不就堵上了么。 “梅宗主。” “唔唔。” “梅公子。” “唔唔。” “梅东冥” “唔唔。” 面对捧着个大馒头还能吃得津津有味,活似品的是什么珍馐佳肴,言豫津恨不能一巴掌拍飞那个碍眼至极的馒头,不过这个念头他也只敢在心里头打个滚而已,有六亲不认只认老梅家俩父子的飞流窥伺在旁,他还想多活两年。 所以即便额爆青筋脸颊抽搐,言侯爷也不得不忍着等梅大宗主饶有兴致地像松鼠啃松果般慢条斯理解决完个拳头大的馒头,眼见他还要伸手再抓一个,言侯爷总是忍不住劝道,“馒头不易克化,待雨停了还要上车赶路没时间给你散步消食,吃一个意思意思就成了。” “我饿了,侯爷放心,馒头钱我自己会给,不敢让侯爷破费。”眼瞧着言侯爷眼角乱跳几近被气到的边缘,梅东冥一面偷笑到肚子疼,一面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再接再厉力争把言侯爷气到跳脚赚回点儿利钱,“此处老板手艺非凡,馒头做得紧致细腻,侯爷您看,掰开来层层叠叠错综分明,入口清甜齿颊留香,是不可多得的好馒头啊。” “梅宗主确定自己夸赞的只是个馒头” 怎么听都像在夸当世名厨静心烹调出的传世名菜嘛。 “那是自然。侯爷您安享富贵太平想来没吃过粗粮所制之物。整日精细白米软糯喷香的吃惯了,却不知民间百姓疾苦,农人耕种整日收来的米粮大多交了佃租粮税,粳米不顶饿,农人留下的口粮便是麦子,磨成粉做成馒头包子面条饼子方便带在身边下田劳作,就着咸菜酱菜拳头大的馒头一顿两个管饱才有力气接着做活。这馒头于民生、于百姓、于陛下的家国天下是何等要紧的物事,侯爷怎好小看它” “听梅宗主说起来本侯不食人间烟火,宗主反倒于百姓民生多有钻研” “钻研谈不上,略懂,略懂。” 很好,挤兑完他这会儿来装谦虚了有意思么。 “梅宗主自小生在琅琊阁,长在琅琊阁,即便来了江左盟也被悉心照料。莫说亲自下地耕种,便是观摩的机会也寥寥无几,竟对农事了然于心,本侯惭愧之至,有意请教一二。” 请教不不不,请教就算了,他就是存心气气言豫津,没打算互通有无。 “唔唔。” 梅宗主眼疾手快,在飞流叔和蔺熙的宠溺下啊呜一口又塞了个满嘴的馒头,回给言侯爷的也只能是 “唔唔。” “梅东冥,你,你早饭没吃饱么,饿得吞馒头” 一再告诫自己千万别上了梅东冥臭小子的当,他就是处心积虑得想捉弄自己而已,不能生气不能生气,生气了就是当真了,当真了就是输了几十年来何时受过小辈这等明晃晃的敷衍挤兑的言侯爷终是没能克制住拍桌子骂人的欲望。 “呵呵,哈哈哈哈哈” “夫人” 外貌洒脱俊朗的青年男子既无奈又娇宠地眼睁睁看着自家娇妻忍俊不住拍桌子大笑,笑得肩膀不住地耸动不说,连帷帽都戴不住歪到一旁。 说实话,他也憋笑憋得挺难受。江左盟的新任少年郎宗主摆明了是在戏弄兴国侯,却也不知为何,兴国侯虽然气急却未着恼。梅东冥有足以令兴国侯退让的理由,他们可没有,憋笑憋得再困难也得忍 “休得无礼” “算了。” 他连始作俑者都不好下手惩治,难不成为难这些个路人出气不成他堂堂兴国侯还不至于气量狭隘到如此地步。 “侯爷宽宏,草民代内子谢过。” 青年男子无法再装聋作哑下去,只得起身向言豫津致意,忍俊不住的女子暗叹自己一个不小心怕是又给夫君招了麻烦,一并站起衽身行礼致歉。 “相逢即是有缘,本侯还不至于小气到区区小事还斤斤计较。”左右无人攀谈,梅东冥个臭小子只会使了坏惹他生气,言豫津自问宽仁不加怪罪,正好和路过的江湖客聊上几句派遣无聊。“看几位的装扮不是寻常百姓,谈吐不凡气度出众,冒昧一问何处人士” 男子爽朗笑答,“在下朱颜,凤栖沟人氏,身边是内子。” “凤栖沟,朱颜” 言豫津虽早年曾在江湖“行走”过些时日,对江湖各路英豪终究知之甚少,“凤栖三圣”的名头竟是半点儿不晓得。未免丢脸只得借把盏欲饮遮遮掩掩地向同桌的梅、蔺二人使眼色求助。 鉴于方才夕未哥哥惹恼了言侯爷害他丢脸记仇,蔺熙笑破肚皮之余乐得出言“指点”一二。 “凤栖三圣在江湖上乃是威名赫赫的世家,庆林、朱砂、未名三位前辈更曾与前梅宗主和家父交情甚笃引为知己,可惜先梅宗主早逝,三位前辈伤痛之下避世不出,与家父虽偶有书信往来却也鲜少谋面了。朱颜兄不知如何称呼” “原来是蔺少阁主在此。朱砂正是家父,家父与两位世叔自梅伯父不幸过身后便叹痛失好友每每思及伤怀扼腕不已,是以多年不曾离开凤栖沟了。在此巧遇少阁主的事回去告诉父亲和叔伯们知晓,他们定然高兴。” “公子客气。在下此番也是碰巧路过,不想在此巧遇公子。常听父亲念叨起昔年与先梅宗主和三位前辈同游江湖的事迹,也曾心生向往欣羡不已。又见公子生得器宇轩昂一表人才,朱前辈的风采可想而知,晚辈景仰之至。” 蔺熙存心奉承起人来任谁都无法拒绝他的好意,连身陷朝局尔虞我诈的言侯爷都不由慨叹自己幸好是惹得他看不顺眼,倘若他蔺少阁主有半分瞧上他这把老骨头存心利用,一连串的马屁上来他都难保不晕头转向。 “敢问公子这是” “不瞒少阁主说,在下本是去金陵迎娶新婚妻子,回家的途中遇上了些麻烦,我夫妇贪图沿途风景早将从人护卫先行遣走想一路游山玩水回去,却不料不得不避祸江左借江左盟的名头保一时安危,这两日倒是风平浪静,希望能顺利回到家中才好。” “公子遇到了麻烦,何以言避祸” “唔唔” 被馒头堵住嘴的江左盟梅宗主应景地支吾两声以示关切,换来言侯爷报复的嗤笑和飞流叔及时递上的茶盏,蔺熙则暗恼自己手慢了一步被飞流叔抢了先,这么好的献殷勤的机会啊 “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梅宗主,别来无恙否” 朱颜身边的女子干脆解开系绳摘下帷帽,露出清秀恬淡的容颜和那双明晰洞察的晶眸。 无需女子自陈身份梅东冥也一眼便认出了她,这位曾有一面之缘慷慨仗义出手相救他与飞流叔于危难的荣国府女公子,想忘掉确实不容易。 “女公子别来无恙。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但有用得着梅某效力之处梅某绝不推辞。” 见水无影露齿而笑英气勃发,不似寻常女儿家矫揉造作惺惺作态,更兼她姐妹二人曾救过夕未哥哥性命,光凭这一点就足够蔺熙对她另眼相待的了。 “原来夫人便是夕未哥哥提起过的荣国侯府女公子,失敬失敬,女公子高义,在下和父亲都感念女公子大恩苦无报答的机会,日后倘有什么用得到琅琊阁的地方尽管吩咐。” “恐怕等不到以后,眼下我夫妇二人就遇上了麻烦,须借住江左盟或琅琊阁襄助才能平安脱身了。” “但说无妨,女公子义薄云天,梅某正愁报恩无门呢。” “梅宗主客气。见人为难伸手襄助乃是分内之事怎敢望报,倒是我夫妇俩遇上的麻烦十分棘手且又蹊跷,梅宗主师承琅琊阁见多识广学识渊博,正要请教。” 梅东冥和蔺熙的百般感激水无影自恃推辞不受,然而眼下他们实在是不得不依仗江左盟的力量化险为夷,只得据实相告。 他们夫妻二人对视之下,水无影眨眨眼暗示夫君梅东冥可靠,朱颜宠溺妻子,再者话已至此他们也确实遇到了难题,乐得与他们几个探讨一番。 “侯爷勿怪,我夫妇二人所遇之事乃是江湖事,故而向梅宗主、蔺少阁主求教。”朱颜沉吟片刻仔细回想了下当日的情景,先告罪再叙事,娓娓道来条理分明,“我夫妇二人不久前在金陵完婚后无影就拜别了岳父岳母和她娘家小妹,我俩遣走大半护卫轻车简从一路游山玩水,因常闻余杭风景秀美天下无双,难得远来不愿错过,也是巧合,那日行至余杭郊外一处僻静山林中,远远望见林中影影绰绰似有刀光剑影掠过。” “本以为是周遭的江湖帮派起了纷争,在下带着夫人本欲躲开避免牵涉其中,却不想厮打的人群突然间冲出林子闯到我们前方。我们这才看清竟是五六个凶神恶煞的人追杀一个男子。这男子左支右绌已然身负重伤,依然死死抱着个包袱不肯松手。” “我本不欲出手避到一边,却不想此人奋力拼杀追杀之人后眼看身负重伤就要力竭而亡。他临死前将身上拼命保护的东西交托给我夫妇二人,却没能支撑到说清交托给谁便一命呜呼了。” “我夫妇二人茫然无措之余只得带着包袱上路,不料麻烦就此缠上我们,也不知这些人从何得知包袱到了我们手中,竟派出杀手不依不饶地一路追杀过来。我夫妇既莫名又无奈,想着敌众我寡不得已暂时避进江左再做打算。” 水无影既是女子又已然出阁,其父与兴国侯同朝为臣,她亮明身份叙过礼数后言豫津也不便拉着她一个女儿家刨根问底。好在朱颜述说清楚并无避讳,他正好问个明白。 “看来你们的麻烦不在于死了的那个人,而在于包袱里的东西。” “侯爷所言甚是。” 朱颜性情和善颇具文士之风,乍看之下并无江湖游侠儿的豪迈,聊上几句谈吐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不羁随性自然而然尽显无疑。 “我夫妇不是惧事畏缩之辈,幸而带着包袱进了江左后那些人便不再追来,在下与内子乐得游山玩水,至于出了江左十四州该如何安然回返凤栖沟还待从长计议。” 梅东冥低着头像是突然间被盘中一个个雪白的馒头吸引住了般,见他默不作声,连飞流都轻而易举地嗅到他心情的沮丧,遑论七窍玲珑心的蔺小熙,眼珠子一转当先岔开话题。 “相逢即是有缘,女公子仗义相救兄长在前,与朱公子喜结鸳盟在下也还未贺过,这信物权且当做贺礼,请女公子万勿推辞。将来只消遣人执此信物寻到琅琊阁,琅琊阁定为女公子排忧解难义不容辞。” “蔺少阁主客气,行走江湖救人危难乃是本分,何以言谢。” “大恩自然不可只言谢,贤夫妇的困局并不难解,依小弟愚见辨明症结问题即可迎刃而解。” “蔺少阁主有何高见不妨说出来,本侯愿洗耳恭听。” “侯爷有所不知,我夕未哥哥自幼师从我父亲在琅琊阁里长大,琅琊阁中的藏书竹简他皆有涉猎,不算学究天人也是博闻强记见识非凡。江湖同道推崇琅琊阁消息通达,无不知之事,朱公子与女公子若不介意,可拿出来一观。一则让我等开开眼界究竟何物值得大费周章杀人夺宝,二则以我夕未哥哥的学识或可辨别一二。” “好啊。” “那便有劳梅宗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章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圣物 朱氏新婚夫妇俩默契非常,异口同声地赞同蔺熙的建议,水无影更是麻利地打开包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袱,将其中的物事毫无保留地摆在桌上任凭赏玩。 原来包袱中藏着的乃是一尊貌不惊人的青铜炉鼎,看来常年有人使用,炉中香灰虽已倾尽,燃香的白痕还清晰可辨。 “香炉这东西也犯得着兴师动众搭上人命来抢” 家家户户谁没个把香炉,钟鸣鼎食之家所用更是精致非常。这尊鼎炉看起来与寻常人家供奉神佛的并无不同,难不成还藏着什么稀世珍宝的秘密 言侯爷兴味盎然地歪过头不无挑衅地瞥向梅东冥,脱口而出的轻嘲在看清梅东冥一脸的若有所思后不禁戛然而止。虽说以他堂堂兴国侯家学渊源没道理他看不出个所以然的东西到了梅东冥这儿就成了有来历的稀罕玩意儿,然而他神色间的凝重又不似作伪,莫非这真是个不世出的宝贝 “东冥这是有所得” 点点头又摇摇头,满心无奈的梅东冥暗地里与蔺熙交换了个眼神,从蔺熙肯定的答复里他不得不相信天下果有“无巧不成书”之说,否则南楚神殿被盗的“梦魂鼎”怎么就阴差阳错地出现在了大梁,还偏巧就被朱颜、水无影夫妇俩遇上了呢。 如此一来,小熙的麻烦就从到金陵找出这尊炉鼎将其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回南楚变作为不引人怀疑地从兴国侯和朱颜水无影夫妻俩的眼皮子底下把这玩意儿弄走。 兴国侯心思缜密足智多谋,硬要难免引其疑窦,他们在道路上也站不住脚。梅东冥作势举鼎凑近细看,心里头百转千回滚过数个念头,倏地,一缕几不可察的幽香钻入鼻尖,若有似无的既陌生又似曾相识 “确有所得,不敢说十拿九稳也能确定个十之八九。” 故意回避开不与言豫津多言,梅东冥转而向朱颜、水无影夫妇温言道,“此物琅琊阁典籍中有过记载,名为梦魂鼎,乃是南楚神殿的藏宝,有非同一般的奇效,被南楚神殿尊为圣物。不知为何流落江湖为贤夫妇意外所得。” “贤夫妇先前曾言道欲回返凤栖沟家中,可惜江左盟已今非昔比,我梅东冥虽有心庇护也是有心无力。好在症结已明,未免惹祸上身,贤夫妇如不介意可将此物托付给琅琊阁代为处置,琅琊阁负责放出风声令人不再追杀二位且派人护送二位回凤栖沟。我梅东冥在江左盟说了不算,琅琊阁的主倒能做得一二。”梅东冥面露讥讽涩涩一笑,“小熙不介意我这么说吧。” “自然,夕未哥哥是我兄长,也是琅琊阁主的首徒,何人敢说你做不得主” 不同于闲散江湖人图名图利,言豫津这个梁朝的兴国侯所要考量的则更多是为国为民,尽管不知这鼎炉何以成了南楚神殿的圣物,仅凭梅东冥一语道出此物来历,不论是真是假,他都不可能任琅琊阁坐收渔翁之利。 “交给琅琊阁也未必有多稳妥。你夫妇二人若不赶着急事回去,莫不如跟随本侯入京一趟如何” 就知道你会打“梦魂鼎”的主意。 “言侯爷,草民好意劝侯爷一句,还是交给琅琊阁处置的好,草民生怕此物带回金陵,能否为大梁朝廷带来好处还是两说,首先会给侯爷招来祸端。” “给本侯招来祸端此话从何说起” 他从未见过此物连听都没听说过,怎么到了梅东冥口中就成了与他休戚相关的麻烦了这令他如何不狐疑费解 “侯爷稍安勿躁。”寻个能骗过言豫津的借口不难办到,然则他素来不不善言辞,就怕被言侯看出蹊跷来便麻烦了。为今之计若能先说服朱颜夫妇俩把“梦魂鼎”交给琅琊阁处置,即便言侯爷着意拦阻也不便强行抢夺。“朱兄和女公子意下如何” 不过他显然忘记了人有种劣根性叫做“追根究底”,梅东冥越是说一半瞒一半,言豫津越是想弄个清楚明白。怎么可能放任琅琊阁插手使“真相”堙没。 “江湖事自当江湖了,不过此事既然涉及到南楚神殿,就不仅仅是江湖争斗行侠仗义之举了。依本侯看来朱颜公子和水家侄女儿不如跟随本侯回京一趟,向陛下禀明缘由后请陛下处置。” 这言侯爷还真是嫌自己不够丢脸不够难堪,非得自找没趣。 “言侯爷” “嗳,言侯爷也是一番美意,我琅琊阁多一桩买卖少一样麻烦都无关紧要,贤夫妇就听从侯爷安排行事也不失为上策。”蔺熙眼珠子骨溜溜一转,嘴角勾起灿笑,“我夕未哥哥急于报答女公子救命之恩故而有意由琅琊阁出面接下此事,哪儿比得上言侯爷的法子稳妥。” 先有梅东冥设法阻挠从中截胡,后来蔺小熙居然会破天荒地替他说好话,言豫津虽也心存疑窦,不过事出突然,朱颜和水无影又是从京城过来,谅他二人无从捣鬼,十有八九这“梦魂鼎”奇货可居,琅琊阁若能揽下此事,一面消弭了朱氏夫妇的杀身之祸一面归还圣物讨好了南楚神殿,借此机会两边讨好左右逢源,呵呵,果然打得好盘算。 可惜啊,你二人一搭一档欲擒故纵的把戏瞒不过他的眼睛 “蔺少阁主深明大义。贤侄女啊,本侯与你父也算同朝为臣有几十年的交情,决计不会害你的,你们夫妇俩大可以安心。” 有夫君在,水无影乐得不吭声。她冷眼旁观梅东冥坦诚真挚、言豫津老辣城府、蔺熙狡黠诡谲,蔺熙巧借梅东冥的善心以无心算有心,言侯爷这只老狐狸怕是落入壳中犹不自知。 果见梅东冥面含忧色显是并不赞同蔺熙对言豫津此举的吹捧,蔺熙却是眼含讥笑好整以暇静待好戏登场似的全不在意那神殿至宝的归属。梅东冥和蔺熙定是觉察到了什么,梅东冥天性良善本有意维护言侯的脸面,蔺熙将言侯的心思瞧得分明,顺水推舟来了个“成人之美”,这一手半推半就玩儿得漂亮。 刚从金陵离开没多久就要回转金陵他答应过无影一路游山玩水回去,如此一来出尔反尔少不得被无影埋怨。朱颜为难不已地低下头,温柔地注视着自家新婚小妻子,满含歉意地安抚道,“无影,侯爷盛情难却,不如先往金陵一行,待禀明实情后我们再行出发,还似我俩先前说好的一路游玩,赏美景品美食。” 水无影正翘首以盼看好戏,哪里顾得上生夫君的气。她一双柳眉下看得透彻的杏眼中透出寻常女子难以企及的聪颖慧黠,偶然所得居然因巧遇而成了多方算计的依凭,他们有他们的打算,她也有她的算计,因这份小小的私心算计而流露出的些许得色却被她别开脸埋首进夫君的胸膛没让那一桌上的四人瞧见。 要知道言侯爷权倾朝野,她的父亲说是说与他同朝为官同为国侯,圣宠却不可同日而语,所谓位极人臣不外如是。 兴、宁、安、平、荣、欣,当朝六位国侯,势力此消彼长固然言过其实,宁国侯自谢家被褫夺封爵后悬空至今,平国侯根基尚浅,兴国侯又一家独大,使得陛下多少有些薄待了其他几家老国侯也是不争的事实。 若能借梅、蔺二人打压一番兴国侯府的气焰,其他几家中的优秀子弟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的日子多少能好过些。 “言侯爷既然言道大义当先国事为重,那便照侯爷的意思办。妾与夫君来日方长。” “好贤侄女与朱公子深明大义,本侯禀明陛下后定求陛下厚赏。” “不敢求陛下赏赐。身为大梁子民本应如此。” 言豫津近来行事所谋皆顺风顺水,自觉威信威望远胜从前,志得意满之下难免有些沾沾自喜。茶棚之外虽是大雨倾盆打得棚顶和马车都噼啪作响,他的心情在梅东冥难以言喻的无奈的映衬下犹似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江左之行屡有斩获,可不是上天扶助大梁安邦兴国之兆。 另一边面对梅东冥的不赞同,蔺熙回了他一个大大的见牙不见眼的笑脸以示安抚。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言侯爷,我夕未哥哥给过你机会你却不领情,犯到我的手里,是天神要惩罚你,莫要怪我无情。 避过大雨后一行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兼程赶往最近可落脚的城镇。看天色这雨算不算下停还是两说,他们一行人里身份尊贵者有,身患痼疾者有,眼看还添了身娇体弱的贵女,露宿野外万一淋了雨受了寒势必耽搁行程。 飞流嫌马车憋闷,早在梅东冥的劝说下躲去骑马,反倒是蔺熙打定主意从头到尾奉陪到底。至于他好歹也是琅琊阁的少阁主弃马坐车会不会显得太不英武,管他呢,好不容易飞流叔不在他得以“独占”夕未哥哥,以哥哥的善良秉性方才忍着没劝阻兴国侯已十分不易,势必会刨根问底。 要知道夕未哥哥自上车起若有所思心事重重的,不为神殿圣物还会为什么 “哥哥想到什么便说吧。小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自幼伴在身边的少年真的长大了,天资聪颖心思缜密,遇事沉稳考虑周全,比他这个做哥哥的强上太多太多了。梅东冥含笑端详蔺熙的眼神中夹杂着欣慰和歉意,独独寻不见蔺熙预料的质疑。 “小熙做得很好,是哥哥操之过急险些弄巧成拙露了马脚。拿回梦魂鼎固然要紧倒不急在一时,此物若无灵力催动所见不过黄粱一梦耳,梦醒万事皆成空,除了让看不破的痴儿泥足深陷半点用处都无。” “是以哥哥嗅到鼎中的残香余韵还有心帮他一把,他自己不领情,怪得了谁” 蔺熙说到这儿很是不屑,还有点儿藏不住的幸灾乐祸。梅东冥忍不住屈指赏他脑门儿个蹦儿响,却不忍责备他,出口的尽是唏嘘感慨。 “放眼大梁朝廷,兴国侯已是不可多得的能臣干吏,富贵荣华人所不及,可惜了,大好的命势难逃女祸。” “氏族门阀最重传承,衣食住行无一不精不细,几代下来连熏的香料都自成一格绝不与他人雷同,这香料的方子被束之高阁外人无从取得自然没得仿制一说。我嗅到鼎中悠长余香与他身上衣衫所用别无二致,这才想起儿时信手拈来的几句断词。” “世间最善变的是人心,最牢不可破的同样是人心。被一缕执念绑住几十年不改心志,小熙,他们的心性着实令我敬畏啊” 敬畏蔺熙敏锐地觉察到夕未哥哥用到的这个词,细品之下不禁哑然失笑。 “哥哥身陷迷局才觉得敬畏。你可是我南楚神殿的少师,真要拉开阵仗亮明身份萧景琰莫非还能勉强得了你哥哥脾气好归好,却不是谁都能来占点便宜踩上一脚的。” 没好气地用力瞪回去,遇上笑嘻嘻的蔺熙也注定无功而返,他拿这个弟弟是彻底没法子了。亏得师尊还妒忌小熙眼里只有哥哥没有父亲,这等殊荣他却之不恭,还是留给师尊慢慢享用吧。 蔺小熙见他佯装不悦眼底却闪过笑意,悬了好大一会儿的心才算真的放下。 放心归放心,冤有头债有主,该讨回的帐他可一笔都不会漏了。 “大梁高门贵戚中倒也不全是兴国侯之流,我观荣国侯府上的女公子似是瞧出几分端倪的样子,却默不作声静观其变,看来没打算出手帮他一帮。这位兴国侯在同侪中的威望虽高,人缘好像不怎么样啊。” 梅东冥随手翻开某本车中带着的书,不得已地把明明已经看完的书耐着性子再翻阅一遍。蔺熙所说的他也注意到了,那又怎样呢 “此消彼长,天理循环。没有他言侯爷的式微,其他的权贵哪儿有出头的机会。挡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而阻人前途者更甚。我记得小时候先太史令无时无刻不想方设法除掉我好让他的人取而代之,不正是被师尊掣肘了几十年想做手脚都不敢过于嚣张的缘故” “老匹夫,病死算便宜他了。” 先太史令自然不是好东西,萧景琰、言豫津难道就是好人了哼,他苦心孤诣设下的巧计,虽阴差阳错没能照着原先的安排一步步走下去,能有眼下的结果倒也不错。 夕未哥哥,你就作壁上观,看我蔺熙如何为你出这口气吧。 不同于车中窃窃私语的师兄弟二人,共乘一骑卿卿我我的新婚夫妇俩本就蜜里调油好得撕都撕不开,水无影侧坐在前挨着自家夫君,小鸟依人似的依偎进夫君的怀中,小小声地仿佛在说什么夫妻间的悄悄话。 莫要说禁军中年轻气盛尚未成亲的看了眼红,连言侯爷这般一把年纪的也难为情地地很,即便想请他二人前来多问几句也碍于人家新婚不久正浓情蜜意着不便叨扰,念头滚了一圈儿便灰溜溜地滚了回去。 借着夫君臂弯间的缝隙瞧见言侯爷车驾重新放下的车帘和车队靠后始终紧闭车门的琅琊阁的马车,水无影俏皮地揉揉自己为装出那副痴情呆瓜的表情不得已笑得如同花痴般的僵硬的脸,轻声抱怨道,“真是个老狐狸,这点儿机会都不放过。” 宠溺地搂紧怀中娇妻,朱颜不忘调笑自家娘子,“他是老狐狸,你是小狐狸,依我看那位琅琊阁少阁主更不是什么易于之辈,虽猜不透个中缘由,我总觉得言侯爷一只脚已经踏进了他精心设计的圈套里,倒是梅宗主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良善之人。”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夫君会怪我冷血无情么,坐视兴国侯惹祸上身都不阻止。” “你定有你的苦衷和考量,无须我多置喙。我亦只需全力护你周全便是,其他的我可什么都瞧不出来。” 有人真糊涂,有人装糊涂,既然决定置身事外,干脆糊涂到底。 水无影巧笑倩兮地安心窝进夫君宽阔炙热的怀中,至于她的揣测猜度,还是三缄其口留待真相大白之后再来验证不迟。 车队紧赶慢赶总算在入夜城门关闭前进了池州城,若在从前梅东冥少不得尽地主之谊请一行人到池州分舵落脚,然而出于避嫌的缘故,兴国侯拍板选定了城中一处名为“常临”的客栈。 梅、蔺二人带来的属下本就不隶属于江左盟,梅东冥一路行来都不置一词他们更无异议。 “瞧言侯爷轻松写意宾至如归的样子看来,这家常临客栈对半是朝廷的产业。” 朝那块笔走龙蛇遒劲有力的招牌投去一缕蔑视,梅东冥轻描淡写地低声斥道,“广布眼线操控舆论,暗探世情与民争利,倚靠礼法之外的手段辅以治国之大任,偌大的梁朝先后数代帝王,都跳不出悬镜司的套路,当今这位耿直清明的帝王也不过尔尔。” “不急于就下了结论,许是言侯自己的产业呢” “兴国侯一品侯爷何等身份,岂是区区一个客栈掌柜能结识的。侯爷对他谦和容让,他却不卑不亢不见商贾惯有的市侩,哪里像家主与下仆。” “哥哥慧眼。” 夕未哥哥涉世不深眼光却有独到之处,先前“梦魂鼎”中一缕残香也好,常临客栈掌柜的举止异常也罢,都没能逃过他目光如炬。 “都得归功于莫大长老有方,在江左盟当这宗主的半年里硬要说有什么收获的话,这见微知著触类旁通的本事算一个。” “莫老匹夫竟如此欺负哥哥,我真恨没能早些一剑劈了他。” 事情走到这一步,莫临渊可谓是“居功至伟”,让他速死算是便宜他了。好在金陵还有他的好儿子和好徒儿在,他总不会让他们好过就是了。 “人死如灯灭,就别说这些了。对了,小熙,下车的时候就没见着飞流叔,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陪着哥哥一道乘车,不清楚他的行踪。”蔺熙转而询问身后跟着的护卫们,“应龙,见到飞流叔了么” “回大公子、少阁主,未进城前朱公子请与飞流前辈切磋武艺,想来是寻地方较量去了。” “哦,竟有此事哥哥,咱们也快去看看热闹吧。” 方才还义愤填膺恨不能把莫临渊挖出来再杀一回,一听有热闹可看马上就忘了那回事儿,孩子气得何止一星半点儿。 梅东冥好脾气地任他拽着一路直奔客栈的后院寻找相邀比试的两人。 飞流叔有兴致过过招也好,他近来闷得太久了,是该松快松快。朱颜公子家学渊源名声在外,希望能陪飞流叔打个尽兴。 若说红袖添香乃人生一大幸事,素手抚伤就是既喜且悲、痛并快乐着的一件事了。荧荧烛火下无影柔弱无骨的白玉手掌挑起药膏,细细抹过他身上淤青,再慢慢替他推开淤血,再怎么轻柔终难免疼痛。 “叫你不自量力,江湖第一人的名头岂是叫假的,飞流前辈就是个武痴,生平最爱与人较量,你送上门去陪练在他来说就是盘菜,没被打成猪头已是万幸了。” “别这么说,梅宗主和蔺少阁主在旁观战,飞流前辈手下容情许多。看的出飞流前辈对我凤栖沟的武学传承还是挺有兴趣的,不然我如何能撑到百招之后再败。” 水无影掩口葫芦吃吃笑出声,不料被丈夫伸手一拽拉到腿上,两人眉眼相对近在咫尺,说不尽的暧昧道不完的情丝。 “无影,跟了我这个江湖人,累你受委屈了。” “夫君说的是哪里话,我对夫君倾心相恋甘愿委身,若是看重身份地位荣华富贵,自有高门贵府可选,夫君可曾见我心动过半分” “你待我的情意,我当此生厮守相报。无影,你真好。” 耳鬓厮磨朱砂红唇,情难自禁的新婚夫妇浅尝辄止地略止相思之意便即分开,出门在外的总是多有不便,他们也只能发乎情止乎礼。 “哎呀,瞧你这混人我手上还拿着药膏呢” 嗔怒着羞红了脸跳下朱颜的腿,水无影脸上酡红还未散去慌里慌张地接着为朱颜擦药。翩翩君子的朱大公子则好整以暇地欣赏难得一见的美色他家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要强,等闲不肯做这般小女儿娇羞状,见惯了她清雅沉静的面貌,有机会看她吐气如兰妩媚如花的娇俏模样,他怎肯轻易错开眼呢。 “瞧你不正经的样子,我以前怎没看清楚你的真面目。混人一个”轻啐着躲到朱颜伸手不及的地方,深吸几口气等着面上嫣红退去,忽而她像是想到什么脱口而出道,“飞流前辈是独步武林的绝顶高手不错,梅宗主的身手也着实不弱。” “哦此话怎讲” “还要追溯到几个月前,我送无痕入京复旨成婚途经青州城外时机会巧合救了身负重伤的梅宗主和中毒昏迷的飞流前辈。我姐妹不忍见飞流前辈一代耆宿却遭遇暗算落难丧命,做主借了荣国府车驾和护卫送他们回廊州。能于危急万分之下保护一个中毒昏迷之人突出重围,足见其武学修为高超了吧。” “噢竟有此事梅宗主一身武功承自琅琊阁主,即便年纪尚轻谈不上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也必是当世年轻一辈中不可多得的高手,最难得还有副侠义心肠。”话中的推崇赞叹忽而转为唏嘘,想到他身上萦绕不散的药味儿,深觉扼腕,“我观他气血匮乏呼吸吐纳短促,显是先天不足重病缠身之像,想来他习武多为强身保命,比试过招我可不敢找他。” “可不是,左一个飞流前辈,右一个蔺少阁主就能生吞了你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瞧自家夫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促狭小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想来确实如此,飞流前辈和蔺少阁主哼哈二将似的把梅宗主围了个水泄不通,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围在梅宗主身边什么旁的事儿也不管,只管把他照顾得精心妥帖。 举凡有人意图接近梅宗主,两人就好像被触犯了逆鳞的凶兽般本能的用恶狠狠地气势吓退来人,更不要说梅东冥身边那批个个脸上写着“忠心”二字恨不能用性命来保护他的护卫了。 “夫君笑得可欢啊,为妻” “呯” “锵” “刷刷刷” “呃啊” 房内说笑的夫妇二人乍一听闻屋外刀剑交错声响和有人受伤的闷哼,相视之下几乎失色。朱颜自问武功不弱,竟被人摸到如此近的屋外都未有丝毫察觉,交手的双方若说都素不相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可能 朱大公子当机立断抓起衣衫草草穿上,抓起墙上的佩剑边系绳扣边推门而出,一看之下险些眼珠子落地。 六七名黑衣蒙面刺客被梅东冥手下的护卫团团围住,前不久才同朱颜“切磋”过的飞流身形飘忽,明明再简单不过的步法,轻描淡写的手起剑落,寒光过处无人可躲。 在一片萧瑟景象的小院中,散发着比寒冬更为冷冽气息的江湖第一人神色木然地如砍瓜切菜般解决了一地的杀手,他得了梅东冥吩咐下手并不致命,然而来的都是死士,受伤倒下的瞬间他们若还有能做得事,便是毫不犹豫地结果自己的性命。 是以当言豫津听到动静率人匆忙赶到时,蓝衣劲装杀神附身也似的男子甩去剑上沾染的鲜血时眼神都未多晃动一下,漠然得如同刚刚结束一场无趣的游戏。 而事实上当飞流走向姗姗来迟的梅东冥依例在他身边站定,半撒娇半抱怨的那句话竟无人敢当是玩笑。 “太弱,不好玩。” 梅东冥向屋门口看呆的朱颜水无影夫妇二人欠身致礼后,便向言侯爷作揖倒,“斗胆臆测这些杀手不会因一次铩羽而归便就此罢手,故而派了一队护卫暗中保护朱公子和女公子,唯恐声势过大打草惊蛇故而事先未知会侯爷,请侯爷恕罪。” “梅宗主竟也会未卜先知料事如神的本领,本侯钦佩还来不及,如何敢责怪梅宗主。” 在自己的地盘上,居然被刺客行刺行到了眼皮子底下尚且不知,依靠个毛头小子来救人不说还被他抢白奚落了一番,言侯爷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他没好气地半阴不阳地回了一句,举步便欲去揭蒙面刺客的面巾,却被同样抢上一步的梅东冥伸手拦阻了下来。 “怎么,本侯查探刺客真容还要你梅宗主同意么” 梅东冥收回手作下揖去,再真诚不过地劝道,“侯爷,在下斗胆请侯爷不要看。刺客已死,这件事就请回京之后再做探查吧。” 言豫津定定地凝视着他,从他清澈的眼中只看出半点不作伪的善意,他心里的不悦不由得消散了大半,余下也被莫名的不安所取代。 他相信梅东冥有阻止的理由,可他也有她必须揭开真相的责任。既然决定为朝廷为陛下留下南楚圣物,那么随之而来的麻烦,就成了他必须要承担的义务。 “让开。” “侯爷” “哥哥又在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了。既然侯爷执意要看便让他看好了,你能做得都做了,能有什么值当你过意不去的。” 转眼的功夫哥哥就不在房里休息了,想也知道必然是一时心软跑这儿来行善。可惜啊,言豫津此人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肯就此罢手装一时糊涂。 下场,自然要糟糕一些。 垂下手侧身让到一边,梅东冥忽觉疲倦不已,他握着身边两人共同伸过来的温暖的双手,万般无奈地颔首低叹,“也罢,尽人事听天命。我言尽于此,侯爷既然执意要看,便看吧。我身体不适,先回房休息了。侯爷、朱兄、女公子,告辞。” “去吧。” “梅宗主请,我夫妇改日再来答谢救命之恩。” 梅东冥勉强勾起嘴角朝朱颜夫妇二人笑了笑,当下带着飞流、蔺熙和应龙蛮蛮等护卫匆忙撤出小院。 他们前脚离开,以梅、飞、蔺三人的深厚功力便清楚地听见身后传来佩剑咣当坠地的声响。然而,梅东冥脚步仅是顿了顿便一声不吭带着自己的人快步走远。 他清楚,现下,言侯爷也当清楚了,有些事,一旦执着一旦拘泥,就只会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正如之前的江左盟于他,今日的梦魂鼎于言侯。 此去金陵,吉凶难辨,少一个从旁掣肘纠缠不休的聪明人,倒真是大大的幸事。 俗话说的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侯爷,来日方长,您还需擅自珍重。 本章完 金陵篇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章 琅琊小剧场 琅琊小剧场之 乱七八糟 “大漠风沙淹没荒楼寂寞, 鬼魅扑朔是情愫的序幕, 浓情佳酿渗透入肌肤, 素手娇颜蛊惑人心噬无辜。 驼铃阵阵摇曳纳河风沙, 千笔描画那百年风尘朱砂, 花妖浮屠宛如一场月泠花, 浓淡笔锋描心画皮绘白蜡。 ” 昏暗的房间里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破了一室的宁静,隆起的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摸索着划到接听屏幕,睡眼迷蒙地嘀咕着喂了声。 “梅东冥你个臭小子马上给我滚回来你是不是忘了三天以后就是神殿春祭的日子啦” “师,师尊没,我哪儿敢忘啊”被师尊噼里啪啦机关枪似的一串扫射下来,哪里还能剩下半分睡意,瞌睡虫都被吓死殆尽了,“师尊你有所不知,我这身边被老爷子安了个本事大得出奇,身手鬼神莫测的小屁孩儿。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上厕所守门外睡觉睡隔壁,粘得跟牛皮糖一样牢甩都甩不掉。我这不是脱不了身嘛” 梅东冥苦着脸求原谅求帮助的小模样隔着手机也能想象得出来有多搞笑,蔺大国师强忍笑意再次庆幸自己没给小徒儿拨视频聊天,一定会端不住架子笑场。 “自己想办法,三天之内给我出现。不然后果你懂的。” “师尊,求帮忙,求” “嘟嘟嘟嘟嘟” “嗷” 师尊居然挂电话了,居然挂电话了连诉苦告饶求搭救的机会都不给他一个,师尊你太无情无意无理取闹了 耙耙睡得乱蓬蓬的头发,梅东冥无力地倒回床上,两眼干瞪着天花板寻思着怎么样才能瞒过林老爷子的紧迫盯人、避开林家重重保安巡防,最最要紧的是要甩掉黏在他身上形影不离的人形牛皮糖啊有那位小煞星在,他是哪儿都去不成啊。 “神啊,请指点指点我该怎么办吧。” 凌晨三点就因为师尊突如其来的电话而睡意全无在床上辗转难眠的梅大少爷哀伤地发现自己想出来的主意转眼就被自己一一否决,脑速开到极限仍然找不到能从容离开的方法。 “我好惨” “砰” 任谁一门心思想事情想得入神的时候房门被突然推开也会吓一跳就差没从床上蹦起来的好么。一晚上被惊吓了两回自认小心脏不怎么坚强的梅大少爷大喘气着安抚自己狂跳的心,没好气地瞪着来人。 “小,小飞流,你不睡觉跑我房间里来干嘛” “你想偷跑” 闯进梅东冥房间的十几岁小少年正值抽条长高的年纪,瘦瘦长长的身板儿看起来挺弱鸡的,可就是这么个外表“弱鸡”的少年,却是林老爷子直接指派到他身边“贴身保护”的林府第一高手。 被这孩子乌黑澄澈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的梅东冥觉得自己的否认在他的世界里早被一眼看穿无所遁形。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尝试着挣扎着加以否认。 “没,没有的事。” “有,我听见了,你的电话。” “你这孩子,怎么能偷听别人讲电话呢。” “没偷听,太大声。” 很好,敢情是他自作孽,是该怪他声儿太大还是墙太薄显然都不是,只不过看飞流的神情就知道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耳力过人的事实的。 翻坐起来盘腿而坐的梅大少爷托着下巴一脸生无可恋的无可奈何,被小煞星觉察到行踪的结果就只有一个想跑,没门儿。 “好吧,你要怎样才肯放我走” “不行。” “小飞流,打个商量,我真有急事要去见师尊他老人家,迟了一定会被他大卸八块的。你也不忍心看我年纪轻轻就英年早逝的是不是” “不行。” “不行不行,横竖都不行,怎么样才行” 就知道飞流这臭孩子软硬不吃太难打交道,再被他拖延下去等天一亮他跑去跟老爷子一汇报,得,他就彻底别想离开林家了。 “一起。” “一起”梅大少还以为自己幻听了,掏掏耳朵掐掐软肉,嗷嗷,好疼,那就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咯他喜出望外又小心翼翼地重复着从飞流口中冒出的那两个平直呆板却信息量巨大的字,“你是说,带你一起走,就可以离开林家” 飞流下意识地回忆着老爷子一开始给他下达的指令贴身保护好梅东冥,寸步不离。 是不是只要跟着一起走就不算违背老爷子的命令了呢 眨巴眨巴漆黑乌亮的眼睛,花了三秒钟确认自己没有违背林家老爷子的命令后,小飞流得出了以上结论。 “太好了小飞流,你真是太可爱了走走走,等我拿好东西马上就走。” 幸福来得太突然,被天降幸运砸得晕乎乎的梅东冥猛地扑过去抱住小飞流一阵激动地拍拍拍。生命中鲜少与人有类似的亲昵举止的飞流始终平静无波的一零一号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土崩瓦解之势。 他不是很明白旁人为何时常感叹他命运多舛老天爷造化弄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不幸的,他在自己的世界里过得很自在,直到被老爷子派到梅东冥身边起,他空茫的心里头突然多了一些些奇怪的感觉,他不知道该如何赋予其定义。 他只直到,他喜欢梅东冥的拥抱,贪恋触碰和拥抱带来的安心和温暖,他喜欢梅东冥这个人,胜过这世间其他任何人。 目前为止,梅东冥是唯一一个对他来说有着与众不同意义的人。所以,他希望他快乐。 “小飞流,你也去收拾一下行李记得悄悄的,带好护照证件什么的和贴身重要物品就行了。”低头看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凌晨三点二十五,“四点,门外走廊集合,趁他们还没醒,咱们赶紧溜。” “好。” 被挥着手欢送离开去“整理行李”的飞流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机械地打开除了几套衣服外空无一物的衣柜,从角落里拎出了个黑白照熊猫卡通造型的可爱背包,换下身上的睡衣,背上跟他的气质一点儿也不相配的熊猫背包。这个长相清秀到有些男生女相,长大后定然迷死无数姐姐妹妹的少年挺直身板一丝不苟地在窗下的椅子上坐下,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整面白墙上唯一的装饰品挂钟,看指针规律地挪动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静静等待着约定时间的到来。 三点三十。 三点四十。 三点五十。 三点五十九。 四点 卡着最后一秒准确无误地走到门口打开门,踏出房间看到走廊上展颜而笑环胸静静等候着他的梅东冥,飞流感觉胸口涌过阵阵难以言喻的暖流,他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最终他还是不知道如何完成对旁人来说纯属本能的“咧开嘴露出牙眯起眼笑出声”这一系列高难度动作要领,而是轻轻阖上房间的门,以他惯有的步调走向那人,伸出手任由那人握住,悄声说道,“走。” 一个是身手如鬼魅般出众的未成年少年,一个是武艺平平懒散得出奇的弱冠青年,仗着对林家安保措施的熟悉程度和高科技破解手段轮番施展,避过两批巡逻的保安后从容“逃出”林氏的两人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梅东冥自以为出逃工作做得天衣无缝是因为有飞流相助的功劳,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俩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林氏安保控制中心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的跟踪。 就在他们自以为运势惊人身手逆天地逍遥法外,哦,不,是逍遥自在之际,林老元帅房间里的灯却亮了起来。 “就这么放他们走,老爷子真能放心” “不放心。不放心你跟着去,我老头子不拦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 跟了老爷子一辈子的林冲大管家可半点不怵老爷子由内到外不怒而威的肃杀,用他的话说起来,老爷子自打铁了心要认回梅东冥个臭小子,真老虎也成了纸老虎,有什么可怕的。 “千百年以来,南楚神殿的信仰已不仅止于南楚人信奉,大梁、北燕、大渝等国信奉皈依的信众不知凡几,东冥少师的身份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免死铁劵护身符。”他老了,林家显赫了一辈子,他也孤单了大半辈子,唯一的孙儿,说什么也不能落入野心家的掌控。比起那些个居心叵测不择手段的政客,他宁可相信从小抚养东冥长大的蔺晨。 “我老头子名义上手握大梁几十万军队,手底下的兵派系林立各怀鬼胎还真以为能瞒过我我年纪是大了,可还远没到老眼昏花的程度。” “老爷子” “没什么。会有人保护他俩的。可以放心了吧。” 林冲笑而不答,好心地不去拆除爱老爷子嘴硬心软的毛病。明明最担心的是您,嘴硬的还是您,您要不是把哪队私人卫队给派出去了,我给你做三天的枫糖布丁吃。 落地窗前,拄着手杖的老人凝望着天渐露白的远方,他的曾孙儿,一门心思想法设法要逃离虎口的曾孙儿这辈子也不会知道,假如不是他早有命令,凭区区一个飞流,是绝对不可能带他离开林家的。 “老爷子,要不要知会萧家” “知会他们做什么。我林氏的孩子,几时轮到萧家来管了” “是。” 当梅大少爷的身边只带着一个小飞流的时候,不得不纡尊降贵亲自操刀,为他自己和小飞流订机票。 幸好从林家出来没走太远就打到了出租车,驱车前往机场的这条路也就成了他使用万能的手机各种订机票买保险顺便check 的忙碌时刻。 “飞流,把你的护照给我一下。” “给。” 拉开熊猫背包的拉链利索地找到护照递给身边低着头吭哧吭哧输入一串串数字的梅东冥,被手机屏幕光源照亮的面孔看来英俊温和混杂着孩子气,还带着那么些许小诡计得逞后的洋洋得意。 就是从这个人的身上溢出的暖意,让他下意识地接近他,汲取那种令他的心灵无比安宁的和煦暖意。 “盯着我看什么我脸上有花儿” “没。像鬼。” 在黑暗中独独被手机照亮的脸看起来像鬼什么的,小飞流真不会说话。 “臭小子。” 玩笑似的伸手揪揪小飞流犹带稚气的脸颊,车外路灯不时晃过的光影投到车内,小飞流背着光忽明忽灭斑驳陆离中脸上分不出是喜是怒。 表情呆板、沉默寡言,这是大多数人见到飞流的第一感觉。他从小到大短短十多年的时间里所经历的已经堪称一段传奇。 精致得如同瓷娃娃般的孩子两岁时便被人贩子抱走卖给一对膝下空虚的夫妻。喜出望外的夫妇俩悉心照顾了孩子一段时间后便发觉这个犹如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孩子与外界交流存在问题,任夫妇俩如何引导教育,都难以开启与世隔绝般的孩子的心扉。 心灰意冷的夫妇俩愤而将孩子遗弃在了某座教堂门外,因其特殊性而被巡游神父阿尔方斯收养。这位供职于自闭症专业康复机构的神父付出了十二万分的爱心和耐心,用最专业的方式引导教育他十年有余,虽然没能解决他与外界沟通的障碍解开他心灵的枷锁,却在偶然的机会下断定他是拥有超乎常人的智商和敏捷反应、堪称罕见的高功能自闭症患者。 阿尔方斯神父抚养他直到他十三岁。这个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也逐步开始发育的孩子也已经摆脱了儿童期的懵懂成为了一个逐渐萌生暴力倾向和其他生理心理需求的半大少年。 再之后的故事就显得离奇到不合情理,神父年迈去世,孩子再度失去了生活的依靠而流落街头无家可归,被外访到此的林老爷子相中带回国。 林家的实力和财力远非区区神父可比的,然而随着智力和反应能力的进一步开发,林家老爷子虽然获得了一个能力出众的天才少年其惊人的大脑记忆运算能力和行动力使得他的在世人中堪称站在巅峰的佼佼者,却也因其始终无法与人正常交流而不得不搁置难堪大用。 正因如此,他才被林老爷子毫不犹豫地派给了使尽手段找回来硬着头皮扛着压力不肯认祖归宗的曾孙儿当“保镖”。 至于在短短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梅东冥是怎样令飞流打开心扉接受一个陌生人对他产生莫大的影响进而做出曲解林老爷子命令的事来的,连飞流自己都说不清。 “飞流,飞流,发什么呆呢” “没有。” “好好好,你说没有就没有。机票订好了,护照你老地方收好别丢了。最早的飞机还有一个半小时起飞,希望我们能来得及赶上。” “好。” 飞流从他手中接过被握得余温犹在的护照,听话地把小本本塞回熊猫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拉上拉链。再抬头看时,梅东冥果然笑吟吟地看着他,满含鼓励地轻轻抚摸了几下他的脑袋。 “飞流真乖。哥哥没带错你。” “监控中心1101号,3分钟前发生预警事项,名为梅东冥的护照持有人在线订购了飞往琅琊山的机票,飞机将在金陵时间六点零八分起飞。” “值班人员收到预警,值班人员收到预警。已按照既定程序转入皇宫秘书处。” “叩叩。” “进来。” “监控中心转来预警,请您查收。” “颜秘书还没来上班,先放着吧。” “监控中心说是急件” “能送到秘书处来的哪个不是急件。放着吧。” “可是,这个是” “叫你放着就放着。等颜秘书来了我会转达的。” “是。” 办公桌后睡眼惺忪的男子等送信过来的人前脚转身离开,紧跟着便拿起手机找到最近收到的名为“妻子”发来的短信,简短地回复了过去,眼神清明得哪有半点儿刚才的迷糊没睡醒的样儿。 准时下班,回家吃早点。 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泄露,要不是皇宫秘书处那边冒出来了个值班的猪队友,梅东冥和他的新搭档小飞流恐怕连安检都过不了直接就被拦下了。 自诩冥冥之中有天神护佑的梅少师带着飞流跳下出租车就直奔值机台打印了机票,幸好他订的机票行程足够早,除了一些赶着早班飞机的旅行团大爷大妈们之外机场里并无多少候机的旅客。顺利通过安检的两人找到了登机口后随便在角落的椅子坐下,安安静静地等着登机起飞。 不过有句老话说得好,叫做“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最近他一定是偷懒没好好做功课祭拜天神,天神愤怒了才会没理睬他的祈祷。或是他命里八字跟机场犯冲,不然怎么继上回被林氏保镖机场大追杀之后,又一次遇上了离奇诡异的麻烦事儿呢 这不,先是呼啦啦一群机场安保如大草原上狂奔而过的草泥马过境,没头苍蝇似的不知道在找什么。紧接着又突然跑来几个人要求他配合调查,他一不违法二不犯罪,过了安检还要配合什么调查岂不是奇哉怪哉。 “我是持有南楚护照的外籍人士,有权在南楚使领馆大使到来之前拒绝你们大梁的一切不合理要求。” 简简单单的查验证照询问下身份的例行公事而已,候机厅座位上稳若泰山的斯文俊秀的青年却面无表情地阖起膝上的笔记本电脑,冷冷地打量着他们几个安保,摆明了是不打算合作的态度。 “请不要误会,我们是例行抽检,没有别的意思。” “机场有完善的安检系统,我是持有正规护照通过机场的安检系统准备搭乘航班出境的守法人士,如果你们无法出示证据证明我有涉嫌违法的行为,我有权拒绝配合你们的抽检。” 照他的本意是希望在离开大梁之前保持低调,最好是悄无声息地溜走,万一这几个所谓的安检人员意图假借安检的名义实则试图把他强行带走,那么大庭广众之下把事态扩大坚决不予配合是他争取脱身的唯一机会。 几个安检面面相觑,遇到这么个棘手的旅客确实出乎他们的意料。好在他们并不想把小小的事情闹到需要升级到国际争端的高度,机场内的监控拍到有个行踪诡异手持武器的奇装异服女性突然出现在候机厅里,而出入境海关却无法比对出与她相貌相符的女性,意外的只有梅东冥这个近似结果的记录。 他们奉命来请梅东冥配合调查,其实走近一看就知道上头肯定认错人了。先不说一个是女性这位却是不折不扣的男性,即便是言语谈吐行为举止都完全不同。 为首带队的安保向身边的人使了个颜色,那人通过对讲早把梅东冥的意思报告给了监控,这会儿显然答复刚来回答很明确,既然是认错,国际争端还是能避免则避免,一旦真的闹大对双方都带来不便。 安保们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向梅东冥表达了歉意后利落地收队离开。梅东冥则一头雾水地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人突然之间冒出来又撤走到底是什么缘故。 “东冥” “别问我,我也想知道原因。” “哦。” 得不到解答的飞流眨巴着猫儿似的圆眼满脸不爽地瞪着梅东冥,梅大少一改方才面对安保时的严肃冷硬,一副无辜至极的表情外带调皮地耸耸肩,充分表达了他的委屈和不知情。 当然,搪塞的答复是无法令飞流小先生满意的,梅大少必须到十米开外的免税商店自掏腰包买点小玩意儿讨好他的跟班儿小弟才行。 时间就在两人的消磨中过得飞快,五点三十八分登机通道准时开启,梅大少左手行李,右手牵着嘴里含着棒棒糖左张右望的小飞流,举着机票率先登机他堂堂南楚少师已经勤俭到坐民航班机回南楚了,难道还不准他坐头等舱嘛 小飞流的眼神则牢牢粘在了离登机口不远处的一袭玉白身影,眉眼如画、乌发如墨、流云梳髻、广袖长裙,右手还握着柄古意盎然的长剑,古井无波的眼中带着难以言喻的费解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忽然间一个闪身,丽影倏地消失不见,仿佛飞流适才所见皆为幻觉。 “东冥,女鬼。” “小孩子家家的瞎说什么呢,哪儿有什么鬼。” “真的有” “一定是你眼花了,快走快走,去找你的座位去,7号。” “哦。” 空乘们训练有素地以近乎完美的职业笑容迎接着每一位登机的乘客,从职业的角度头等舱的客人固然重要,经济舱同样是她们的衣食父母不可轻慢。当登机到了尾声乘客已寥寥无几时,舱门口两位坚守岗位的空乘眼看一位身形笨拙的乘客走进客舱时脚下好像不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快要摔倒,下意识地本着职业操守不约而同地赶过去搀扶,尽职的行为获得了乘客们的一致赞扬。 至于趁着乘客们和空乘一闪神的空隙掠过舱门的一抹白影,则恰如其分地隐藏进了就近的洗手间没被任何人发觉。 清晨六点十五分,皇楚航空公司途径琅琊山国际机场飞往南楚首都江陵国际机场的航班准时起飞。 上午九点整,踏进办公室坐定的首席秘书官颜直在习惯性地整理晚上收到的文件时,当他看清其中的某份文件内容后,不由大惊失色。边疾步赶去皇帝陛下办公室边厉色讯问身边的副手,“这份监控报告什么时候送过来的,怎么没通知我” “大约是凌晨四点左右,送来时并未提及是加急加密的重要文件,所以” 凌晨四点正是人思路最为糊涂混乱的时候。梅东冥倒是挑的好时间。 “颜秘书。” “陛下到办公室了吗” “陛下刚到。” “我有急事见陛下。” “请进。” 颜直拿着报告直面陛下,此时的大梁陛下正端着咖啡悠闲自在地阅读一大早的报纸,从皇子时代开始他就有读报的习惯,至今未曾荒废。有始有终是他自诩为人格中闪光点的所在,也是他不至于沦为昏君的一大助力。 当然,在这位帝王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某些方面,堪称固执的有始有终也是他为人诟病的原因。 他听完颜直简洁的报告后当机立断地下达了命令,将他的固执贯彻始终。 “命令空管中心向该航班发令,命其立即返航。” 颜直不由得黑了脸,他是首席秘书官没错,不代表他是首席救火队长。陛下,您这个命令下达是轻轻松松一句话的事情,您有没有想过您对林氏的“关注”已经过火到事后被老元帅发现您没法儿交代的程度了 老元帅自己都没对曾孙的跑路多说半句,您这么没凭没据的把人劫下来不是摆明了告诉老元帅您私下里监控了林氏的一举一动 南楚那边不会放弃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您的这一命令顺便挑拨离间梅东冥同大梁的关系,您则会使本就紧张的军政局面雪上加霜。 “陛下。飞机已经起飞三个小时,梅东冥搭乘的又是皇楚航空的航班,追是追不回来了。还不如旁敲侧击地询问一下老元帅” “你手上的报告是监控传过来的,既然不是来自林氏,老元帅对东冥的离开至少是持默认态度的,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陛下,您可算是动脑子了。天神保佑 “我想老元帅对此只不过是装聋作哑,他老人家未必赞同梅东冥去南楚。陛下问的也无非是老元帅的态度,我以为老元帅对林氏的传承同样看得很重,梅东冥一定会回来的。” “不行,你先马上下令空管更改航班飞行路线,小殊就这么一个儿子,朕不允许他再离开大梁。” 噢不,陛下,求放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章 琅琊小剧场 正当颜直颜大秘书为即将得罪林老元帅而头疼不已的时候,收到大梁空管返航命令的皇楚航空航班正处于一团乱中。 飞机平飞后没多久,使用洗手间的乘客就被门里的白衣女鬼给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女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霸占的洗手间,但当空乘人员一拥而上试图“制服”“女鬼”时,看似古董摆设的长剑突然出鞘,剑锋所指吹毛断发,直接把空乘们吓到腿软,还剑入鞘的“女鬼”紧接着三两下撂倒了号称柔道、泰拳、合气道的“高手”空少们,从乘务舱里接连飞出倒地不止的帅哥们用“血的教训”告诉乘客中正义感爆棚的热血青少年们,千万别不自量力地试图见义勇为。 这“女鬼”真的会武功 头等舱里的乘客们虽未直接目击到后面的精彩真人演绎动作片,却不妨碍这些自诩有身价的高贵人骚动起来,叽叽喳喳言语间唯恐“女鬼”是来劫机劫财顺便劫色的。 相较之下,眼睛里透着兴奋跃跃欲试的飞流小盆友就成了整篇恐慌乐章中不那么协调的音符。 “没弄清楚状况前不要轻易动手。” “女鬼” “别胡说八道,中元节还没到,哪儿来的鬼。” “真的,见过。” 小飞流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斩钉截铁地坚持道。 见过就见过,当务之急该讨论的是这位“女鬼”莫名其妙的出现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只要她对航班飞行不造成影响,等航班着陆后再联系人员处理就好了嘛。 “飞” “尊敬的乘客,本次航班因受天气影响即将返航,对您造成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请您谅解。皇楚航空将竭诚为您航班改签服务。” “dear assenrs, becae of the bad eather, the fight i return to jg ternationa airort, e are” “不行,不能回金陵” “不行,我要去琅琊山” 在客舱乘客纷纷扰扰的吵嚷中以头等舱里的梅东冥和经济舱中执剑而立的女子的反对声最大,连走廊里东倒西歪头晕眼花的空乘们都么没反应过来好端端的航班怎么就返航了呢。南楚的天气明明艳阳高照好到不行,总不会是因为他们在飞机上打架打输了惹天神发怒了吧。 解开安全带,在飞机转向造成的气流颠簸中梅东冥摇晃着走到空乘仓,暂时撇开满地狼藉和冷颜相向的白衣女鬼,拽过躲在一旁的几名女空乘,沉声说道,“请马上联系驾驶室机长,无论如何不能返航我知道是大梁皇家空管局要求返航,根本没什么天气原因。” “对不起先生,航班航线必须遵照空管指令,任何人无权更” 乘务长挂着职业性的笑容按照操作守则的规定拒绝了陌生男性的无理要求,正当她试图劝导该位乘客回到座位上坐好时,她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块古朴典雅印有神秘花纹的琥珀印章。她虽没看清印章上篆刻的名讳,印章后面挂缀着的流苏结她却再熟悉不过了 “本座是神殿少师梅东冥,请联系机长,本座为躲避梁帝搜捕搭乘民航,一旦航班返航本座就回不去南楚了。请务必帮助本座。” 梅东冥敢发誓他清楚地看到乘务长女士的瞳孔猫儿似的缩了缩,随即绽放出的光芒耀眼得他自惭形秽他平时练习师尊教导的那些所谓“法术”的时候,都未必及得上这位女士自带的光电效果。 少师神殿少师嗷嗷嗷嗷嗷少师大人握过的手,再也不洗了 在全民信教的南楚,每一位狂热信徒都愿意为少师效力乃至不惜牺牲生命大梁的混蛋们一定是想对他们尊贵的少师做什么卑鄙无耻的勾当,绝对不能容忍 “少师大人请稍等,信女马上联系机长” 梅东冥展颜朝她温柔一笑,乘务长马上觉得自己已经幸福得快要飞上天了。她的少师对她笑了,多么温柔多么可亲,她发誓她已经是最虔诚的信徒,上神一定是为了考验她的信仰才将遭遇险境的少师送到了她的面前 一瞬间脑残信徒附体的乘务长毅然决然抛弃了电话这个不够直截不够直观的方式,返身冲进驾驶室向机长转达少师的指令。 托福于皇楚航空百分百聘用南楚本国国民,而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南楚民众都是神殿的忠诚信徒,半信半疑的机长经过确认后虽不至于像打了鸡血的乘务长一样被幸福感冲昏了头脑,也没忘记跪舔从未在世人面前正式亮相过的少师大人。 “机长先生,很抱歉不得不打断您的祝祷,实在是本座的处境危急,不得已请求您冒着被国际空管协会惩处的风险帮助本座。本座会尽可能的事后补偿您” 两鬓已见花白的机长先生推高帽檐,露出一个正宗得一塌糊涂的八颗牙笑容,洒脱又帅气地向梅东冥像真正的军人般敬了个礼。 “我从战斗机的驾驶座下来,坐进客机的驾驶室算算也快二十年啦。能为我大楚尽忠为神殿效命是我辈军人的光荣,何况,明天起提早退休未必不是个好主意少师大人不必为此内疚了。” “机长先生,本座,呃,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一切拜托了。” 梅东冥目送机长折返驾驶室,按照之前说好的重新调整导航方向,主动屏蔽大梁皇家空管发来的指引信号,开启半人工飞行模式往原定目的地继续飞行。他们距离进入南楚境内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这半个小时如何凭借飞机自带卫星定位进入南楚领空,就是摆在机长和副机长面前的难题。 从梅东冥出现的一刹那起便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冷眼旁观的“女鬼”,直到此时看似事态平息了才镇定自若地一步步走到梅东冥的面前,隔着主动鼓起勇气挡在少师身前的乘务长,用在场人听在耳里都觉得十分怪异的语调问道,“怪鸟,去琅琊山,还是金陵” “琅琊山。” 明明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梅东冥注视着“女鬼”似曾相识令他忽生亲切感的面容,自然而然接过话不假思索地回答,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对这人他半点警觉心都没有。 简直不可思议 “小姐要去琅琊山” 紧接着神殿少师大人做出了有史以来第二次主动搭讪女性的举动天地良心,他不过是遵从自己本能的灵感纯粹对她好奇而已,小云才是他真心倾慕的对象 “不错。” “去寻人还是去办事琅琊山我很熟,说不定能帮上小姐的忙。” 少师大人,您这是在撩妹么 得以亲眼围观到少师大人一脸人畜无害自带神圣光环却肆无忌惮地对一位来历不明的古怪女性行搭讪骚扰之实,乘务长不知道该欢喜还是郁闷原来祭坛上年年起舞祈盼海清河晏百姓安居的国师一脉传人私下里也是有血有泪年少慕艾的普通人。 “不必。” “小姐估计是第一次去琅琊山吧。要知道琅琊山脉溪流纵横交错,山中丛林茂密偶尔还有野兽出没。外来的车辆没有通行证在山脚下就直接被拦住了,小姐要是没有相熟的人引路,连琅琊山的山门都进不了。”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坐落在琅琊山的琅琊集团就是我南楚神殿蔺国师的产业,少师大人是国师大人心爱的首徒,当然一清二楚。” 车辆,通行证,集团,都是什么鬼东西还有会在天上飞的铁鸟,她偶然间听见这只铁鸟是往琅琊山“飞”的,小施手段晃过门口那两名穿着伤风败俗的女子进了铁鸟,却意外地从名为“广播”的不知名声音说要“返航”。 航是什么东西她不懂,返的意思她还是懂的,好容易混上铁鸟要是又飞回去了,她想故技重施再混进一回就难了。 是以当这位被尊称为“少师大人”的青年男子站出来制止了铁鸟“返航”后,她从此人言语间听出他与“琅琊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若真如他所言上琅琊山着实不易,或许她要上琅琊山还得着落在此人身上。 “哎,师尊为人低调,平时不喜欢被称作国师。乘务长下次有机会见到师尊可以称他蔺阁主,他会很开心的。” “阁主” “蔺阁主” “琅琊集团前身是传承千年的琅琊阁,师尊看重蔺氏传统,家里上上下下都叫他蔺阁主。”连师尊的三个宝贝儿子和他这个大徒弟都私下里叫他“蔺阁主”,师尊那副吃了人参的大补傻样就别提有多傻了。 不知是白衣女鬼的修持功夫了得还是梅东冥真的粗枝大叶没有留意到,尽管“蔺阁主”三个字在女鬼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表面上她的情绪流露还及不上偶然间晓得了南楚国民最为爱戴的国师大人私下里小秘密的乘务长溢于言表的兴奋。 “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少师大人,一定是天神的旨意才让信女在有生之年得以见到您,还” 正当乘务长做西子捧心状表达她的爆棚的幸福感时,机舱驾驶室的门再次打开,机长先生面带微笑地向梅东冥宣布了个好消息。 “少师大人,就在刚才本航班已经飞入了南楚空域,我已将您的指示转达给了南楚皇家空管局,本航班随后将依照南楚空管的导航顺利抵达琅琊山国际机场。” “太好了机长先生,本座不知该如何感谢您的帮助。请务必留下您和您同事的姓名,以便日后本座表达谢意。” “不不不,少师大人,请相信虔诚的信徒并不是图谋报答才帮助少师大人您的。事实上,我坚信换了任何一个南楚人,都会义不容辞地为少师大人您效命” “机长先生和乘务长女士的心意本座全然理解。不过本座的感激之情也请二位不要推辞。毕竟此时此刻伸出援手的是二位,而不是别人。” “这个” 面对一脸真挚诚恳的梅东冥,没有任何一个南楚人能忍心拒绝。拿到两人名字和联系方式的梅东冥心满意足地返身走要回座位时,角落中一直压低自己的存在感的“女鬼”忽然拦住梅东冥的去路,用她奇异的语调说道,“我要找我义父,请带我去琅琊阁。” 哪怕感觉上再怎么觉得这个打扮得像是从sy秀场里出来窜错场子的女孩子给他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就像是血缘相系的手足亲人,他也不会傻白甜到在完全没有对其身份背景核对的情况下把人贸贸然带去琅琊阁。 “小姐的义父在琅琊山上请问小姐怎么称呼小姐如果相信我,可以告诉我你义父的名字,回头我找到通知你。” “我姓梅,闺名夕影,义父名讳上蔺下晨。” 蔺晨 他耳朵没问题吧蔺晨琅琊山上还有另一个他不认识的蔺晨还是说他的师尊大人背着师母偷偷在外头有了孽债,成了别人的“干爹” oh,no “这个,这个,梅小姐,虽然我不能带你进琅琊山,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情况,你可否留下联系方式给我” “联系方式什么是联系方式”又是一个没听说过的词,自称梅夕影的女子明眸中疑惑闪现。此间的一切都太过奇异,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怎的一觉醒来自己居然置身于这片光怪陆离全然陌生的世间,周遭无一人认得不说,举目所见耳畔所闻皆与她所处的大梁迥然不同。若不是偶然间听闻“琅琊山”熟悉的地名,她眼下何去何从都将茫然无知。 去琅琊山寻找义夫的下落是她仅有的希冀,可这旁人口中的“少师大人”摆明了推诿不肯带她同行,情急之下梅夕影顾不得男女大防需得避嫌,未曾执剑的素手直直伸向“少师大人”,口中急切道,“公子只需带我到琅琊山下便可,我自找我的人,不会给公子添麻烦。” 然而她的手还没能触碰到梅东冥的袖子,一种莫名的危险预感令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紧接着迎面袭来的拳头夹着骇人的劲风扫过她的面门,她及时偏过头抬手格挡,一招走过竟震得她手肘发麻。 好险 暗道一声侥幸,就知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出门在外身边不会连个护卫都不带,也是她鲁莽引起了误会,怪不得人家的护卫出手。 说来也是奇怪,甫一交手她便察觉出动手的护卫身法迅捷手法老道,施展起来竟逼得她左支右绌险无还手的余地,却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看那人身形不算魁梧甚至在男人而言有些瘦小,一招一式爆发出的劲道却意外的强对了,内力这人武功虽高却无内力修为,是以她在应变上虽略欠几分火候,那人却始终伤不了她。 “都住手有话都好好说,别在飞机上打架” “她动手” “飞流”叔 原本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当他的美男子大雾的飞流借助乘务舱的门帘缝隙始终密切关注着梅东冥身边的动静。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般看似全未在意,实则随时准备冲过去保护梅东冥,消灭一切可能伤害到他的潜在因素。 所以当“女鬼”伸手去抓梅东冥的刹那,他便如同弓箭离弦般冲过去格挡开了“女鬼”的“鬼爪”。电光火石间两人噼里啪啦交手数回合不分轩轾,要不是梅东冥阻止两人继续打斗,飞流真心觉得难得遇上势均力敌的“硬通货”,他真心还想打上一会儿。 相较于飞流全心投入乐在其中地较量,借着梅东冥制止后停手乖乖回到他身边的功夫打量与她打斗的人,梅夕影一看之下满心只余惊诧,哪里还有半点棋逢对手的敬佩。 冷凝的眉眼,依稀可辨的俊挺容貌,除了年岁相差甚多之外,哪一点不是她自幼熟稔的飞流叔的模样 飞流二字不经意脱口而出,本以为是错认下的巧合,却在目睹了梅东冥和那仅凭外功便堪与她一较高下的少年一瞬间眉头微蹙和显而易见的若有所思后,心中产生了奇异的念头。 莫非飞流叔和她一样无意中落到了这个地方 不,不会。即便同样流落异乡,她还是正当年的梅夕影,没理由飞流叔反倒变成了十来岁的少年。 “你真的是飞流叔” “你认识飞流” 两人异口同声地询问起对方,也从对方吐露出的信息里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飞流叔” 比起这来历不明奇装异服的女孩儿认得飞流这件事,飞流的辈分一下子上升到了叔叔辈儿好像更令梅东冥觉得诧异。 某人眼中的促狭让飞流和梅夕影都觉得背脊发毛,梅夕影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真心期盼“少师大人”能乖乖闭上他的嘴巴千万别把后头的话说出来。 “不对啊。飞流算是我弟弟,轮辈分得管我师尊叫伯父,梅小姐一面管我师尊叫义父,一面又认飞流做叔叔,这个辈分,乱的我有点儿闹不清啊。” 就知道没好话 “梅东冥” “你,你你” 眼看龇牙咧嘴面色不善的飞流就快扑上来拿他试试爪子的锋利程度了,躲闪不及被扒着脖子勒了个正着的梅东冥这下真的是“”“欲罢不能”。 “咳咳,飞流,赶紧,咳咳,下来,快,快被你,勒死了,咳咳。” “胡说,不准”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胡说,咳咳,下,下来。” 戏言的代价太大,他承受不来。飞流个死孩子看着瘦瘦小小的,挂在脖子上死沉死沉的气都喘不过来,毫无幽默细胞完全不能拿来开玩笑。 唉,自娱自乐的天才果然是寂寞如雪啊。 这边摆平了名为小跟班实为小祖宗的飞流,那边安抚了受惊不小目睹无比尊贵的神之化身的少师大人惨遭“”而心惊肉跳差点报警叫人的乘务长,缓过口气来的梅少师这才有了闲暇心思来思考重新恢复了原先的清冷自持隐在角落试图削抹去存在感的女孩子。 “梅小姐,你的身份来历成迷,而我师尊身份尊贵非同一般,就凭着你的一面之词我很难带你上琅琊山。请你见谅。” “我必须见到义父。” “你的意思我明白。这样吧。飞机降落后我会派人暂时把你安顿下来,你如果有什么信物或者身份凭证放心交给我的话,我可以保证帮你带到师尊面前请他分辨。如果,你与师尊之间确实有渊源,我一定会来接你上山。” 在这片改天换地似的世界里,诸般事物都陌生得令她心生惊恐。她已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地方已不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大梁。连琅琊阁都被莫名其妙的赋予了其他的名字还搬到南楚的地盘上去了,更遑论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南楚神殿国师的义父,要知道她的义父固然与神殿中人颇有交情却从来扯不上什么真正的关系。 眼下她举目无亲走投无路,似乎除了相信这位少师大人便再无他法了。 然而,一旦琅琊山上的那位国师大人辨认不出信物,她前路茫茫又该何去何从 “当然,假如师尊不是你要找的人,只要梅小姐不是什么恐怖分子通缉罪犯,我可以在能力范围内帮助梅小姐寻找亲人。” 梅东冥意料之外的承诺令梅夕影震动不已的同时也使得飞流为之侧目。 认识了梅东冥这么久,这人确实是个还算善良的纨绔子弟,充其量不落井下石火上浇油而已,对大梁官场上的种种始终冷眼旁观,从来没见他一时心生怜悯插手帮过谁。没道理无缘无故对素昧平生的女孩子这么好,难不成 “花心云姐姐” “少师大人,你何以对我” “哎哎哎,回来。你俩都想到哪里去了。”左一个飞流用看花心大萝卜无耻小流氓的眼刀扎得他满身是洞,也不晓得在大梁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家小云怎么成功地收买人心到连飞流这个冰块脸臭孩子都一心向着她遇到情况就打小报告告状。右一个梅夕影则是一副你个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怀好意的色狼别想对我有所企图的防狼架势。 天可怜见他这是多不招人待见吧,还是平日里恶事做多了活该报应 “别误会。你我都姓梅,勉强五百年前是一家吧。你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来南楚寻人又藏着掖着不肯据实相告,估计也有你的难言之隐。我身为南楚少师,就当为南楚子民造福吧。” 梅夕影定定注视他片刻,见他一派大方不似作伪,自己又别无他法只能权当试上一试。当下敛身福了福,取出袖袋中巴掌大小黝黑的琅琊阁令牌递给梅东冥。 “洞天享千年,福地万世长。琅琊自逍遥,何处不方丈。这是信物” 梅东冥接过不知什么材料制成的牌子,沉甸甸的手感和其上小篆刻就煞有其事的小诗无不昭示着其悠远的年代和不容错辨的豪气。 “义父亲授岂能有假。国政之外,持此令者可以任一事求解于琅琊阁,令出无悔。” 真有点如朕亲临的味道啊,难不成这女孩儿跟师尊还真有千丝万缕不得不说的关系 额滴神琅琊山上要变天啦。 飞机才刚进南楚领空,梅少师就感受到了来自琅琊山的森森恶意。紧紧身上羊绒大衣的领口,他觉得眼下最该提心吊胆的似乎不是形单影只的梅小姐,而是琅琊山上自诩世外高人的师尊大人。 “叩叩叩。” “进来。” “陛下,空管局报告。梅东冥搭乘的皇楚航空1696次航班拒绝空管的返航命令,按照原定路线飞行,将于半小时后进入南楚领空。是不是要” “要什么不动脑子,朕要的是追回梅东冥,又不是追捕逃犯,民航班机上还有两百多名乘客,朕还能派战机把它打下来不成皇楚航空,哼,偏偏是皇楚航空。” 臭小子精得很,特意买了皇楚航空的班机就是等着给自己留下后招。算准了只要飞机上了天就奈何不了他了是吧。 行,你跑,看你还回不回来。 “空管局请示是否要问责1696次航班的机长” “有什么好问责的,南楚有几个不是神殿狂热信徒,为梅东冥效力他们连命都可以不要,丢个工作算什么。平白让梅东冥卖个好还人情,省点力气吧。” 人家的信徒是神对手,自家的秘书长却是猪队友。萧景琰忽然有种队友不给力情何以堪的无奈感,真心头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章 琅琊小剧场 皇楚航空1696次航班晚于预期时间十分钟着陆在琅琊山国际机场的停机坪上,等在贵宾通道的黑衣保镖们第一时间将梅东冥和他的两位“保镖”大雾接上车直接离开。 临别时得到少师大人接见和感谢的机组人员纷纷表示若不是要留着有用之躯为少师大人效劳,他们的手直接可以剁了做成标本留给后人做传家宝。 与少师大人热情交握过的手啊,舍不得洗了怎么破 对狂热信徒无比费解的两位风格迥异的“保镖”则收获了前来接机的琅琊集团保镖们的眼球。大梁是没人了么一个瘦巴巴的小屁孩儿,一个弱不禁风的古装癖女孩子也好意思派出来给尊贵的少师大人保驾护航 硬汉伪装下燃烧着熊熊八卦之心的保镖们小小的渴望自然有代言人来替他们完成,与梅东冥同乘一车的琅琊集团总裁助理蔺槐琢磨着刚才头一次见面就和大少爷异口同声叫他“槐叔”的女孩儿会是什么身份,左思右想无果之下干脆直接开问。 “大少,您换女朋友了” “怎么可能,我对我家小云那是死心塌地此志不渝,槐叔别乱说败坏我名声。” “人家女孩子上来就管我叫槐叔,不是大少你教的” “跟我没关系,我可一个字都没提过啊。”说到这里,梅东冥灵机一动,“槐叔,你跟师尊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知不知道师尊早年在外头有没有留下什么孽债啊” “噗,咳咳,”孽债孽债是什么鬼拧开盖子一口水喝到嘴里还没来得及往下咽就差点被梅东冥的神来之笔吓到的蔺槐直接来了个天女散花,喷了相对而坐的梅东冥满头满脸,“大少你听见什么传言了这话可不好乱讲,你轻描淡写一句话,整座琅琊山要被掀个底儿掉的,亲。” “谁是你亲啊,我家小云才是我亲亲,槐叔你不要太肉麻。”嫌弃地抽了几张纸巾擦掉脸上身上的矿泉水口水,反正槐叔是自己人,问师尊之前先找槐叔打听打听更妥当吧,“槐叔你不是问起刚才那女孩儿嘛,她是我在飞机上遇到的吧啦吧啦吧啦,以下省略三百字。你说她要找义父,还煞有其事地拿出了个奇奇怪怪的信物,张嘴就管你叫槐叔,你好好想想,我家师尊是不是早年真的外头金屋藏娇之后还弄了个沧海遗珠,养在穷乡僻壤,过了十来年娘没了跑出来找爹,刚要展开一段我要我要找我爸爸催人泪下的寻人之旅又正好被我撞见,带回琅琊山整一出寻死觅活鸡飞狗跳的认亲狗血” “要是不想被晨哥修理得瑞气千条金光闪闪你就趁早闭嘴吧东冥,照我对蔺晨的了解,他顶多就是口花花,你几时见他真的花心过别人” “那不是有师母在,他哪儿敢。” “知道就好。” “问题是梅夕影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搞不好比小熙还大点儿好吧好吧,我闭嘴。不过我都答应了帮人女孩子打听的,待会儿上山见到师尊,我偷偷问一声不让师母知道还不行么。” “嘿你个臭小子,平时除了云家的女儿没见你对哪个女孩子上心过,这回怎么就破例了” “不知道啊,铁石心肠的纨绔子弟自己也说不清楚。” 神爱世人,神的代言人却是个冷心冷情的公子哥儿,戴着玩世不恭的面具自懂事起始终谨守神殿少师的本分平等地对待世人,唯一一次心泛涟漪便下定决心死缠烂打也要把人追回来当老婆。 他清楚地知道这次对梅夕影绝不是遇见徽殷时的萌动,反倒更像血缘至亲间血浓于水的温情。 隔着车窗望出去,连绵青山幽谷的某处,琅琊集团总部所在,也许就是解开这个突如其来的谜团的地方。 “嗷师尊你恼羞成怒了” “恼你个大头鬼不肖之徒” “欲盖弥彰,心里有鬼,我要去告诉师母” “敢三天不打你小子就给我上房揭瓦是吧,老子不揍得你满脸桃花儿开,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师尊你盗版,嗷” “少废话揍的就是你,小没良心的,亏的我从小把你拉扯长大,翅膀硬了学会拿你师尊开涮了,也不瞧瞧你师尊的玩笑是那么好开的” “我可没无缘无故污蔑师尊你,嗷打人不打脸啊这个叫梅夕影的要跟您没瓜葛,她拿出来的那块令牌难道是假的” “谁说琅琊令是真的人就是真的了亏我追着你逼你看了书库里那么多书,你小子左眼进右出啊你,要不要我给你长长记性” “书库里那么多书我怎么记得过来。嗷嗷,您爱说不说,卖关子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嗷师尊你来真格的呀” 疼死宝宝了,别小看师尊手里那把戒尺,琅琊蔺氏祖传的家法,抽在身上就是一道道红印子,生疼生疼的。 师尊你扮猪吃老虎,说什么一把年纪跑不动了,瞧你脚下生风雄威大振,操起戒尺教训起人来那叫一个龙精虎猛。呜呜,师母,救命,救命哪 “臭小子,打你两下怎么了,喊什么喊要是把你师母招来,看我不修理得你俩爹都认不出来” 他们师徒爷俩关起门来“谈心”怎么就发展成了全武行宇文念是不知道,她就晓得东冥向来伶俐听话做不出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儿,蔺晨动辄操戒尺打孩子算怎么回事,东冥身体可不如自己那仨熊孩子壮实,打坏了可怎么好 生怕蔺晨下手没个轻重就躲在门外听了会儿壁角的蔺夫人宇文念从听到“心里有鬼”、“琅琊令”之类的字眼儿后心里就泛起了嘀咕,没过多大会儿就实在忍不住冲进去护犊子去了。 瞧瞧躲在她身后眼角噙泪可怜兮兮的梅东冥眼睛红红的小白兔似的傻样子,宇文念母性大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自家老公问罪。 “蔺晨。好端端的干嘛打孩子” “你不问问他干了什么好事,我会无缘无故打他” 太座大人驾到,修理小徒弟的计划直接流产。蔺大总裁狠狠瞪了眼躲在老婆身后装可怜不说还冲他扮鬼脸的臭小子,拉着太座大人到一旁椅子上坐下。 “师母,我真的是无辜的。这锅不该我来背” “要你小子多嘴。东西留下,人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真让东冥把事情解说完,自家太座大人也就离翻脸不远了。个不省心的孩子带来的糟心事儿,说不出的古怪蹊跷。 直接朝着师尊大人一番挤眉弄眼顺便忽略掉师尊伸过来的手,既乖巧又谄媚地把那块他看不出来历的琅琊令交到师母手上,临走时还唯恐天下不乱的地煽风点火,气得蔺大国师差点没当场上演飞戒尺敲傻小徒儿的戏码。 “师母,您可得问问仔细,但凡有一星半点的漏洞都不能放过,师尊最会忽悠人了。” “行了,少贫嘴。去吧,小熙他们在找你呢。” “是。嗷师尊你这是要杀人灭口啊” “滚” 梅东冥偷笑着窜了出去,身后房门合上前他隐约听到了师尊对师母郑而重之地提到了那块来历诡谲离奇的琅琊令。 “琅琊令是真有其事,只不过家中典籍曾有记载,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此物就已被馈赠他人,后在战火中下落不明” 标有琅琊集团徽记的轿车平稳地开在琅琊山公路上,车窗外划过的风景三分熟悉七分陌生,明明一般无二的景致,在这方世界里却有着不一般的风貌。 梅少师的答复来得很快,在忧心如焚忐忑不安的她心生焦虑之前,就派人通过“视频”告知她获准上山的消息,当她再次坐进名为“汽车”的铁壳中时,冥冥之中被老天爷狠狠戏耍了一把的预感愈发鲜明强烈。 约莫半个时辰,铁壳车用她所见过最神骏的马匹都难以企及的速度驶入山顶,远远的山间青砖黛瓦雕梁画栋和另一些白墙黑顶看起来牢不可破的屋宇错综交杂掩映成趣地混杂在一起的景象清晰地映入眼帘之际,她仿佛听到内心的一角瞬间崩塌的轰响。 “跟我来,师尊和师母要见你。” 亲自迎候在琅琊阁主楼外的梅东冥读不出她冷若冰霜的脸庞上几不可查的绝望,他的脑海中从昨夜起就始终回荡着师尊看似玩笑的话。 “东冥,你不觉得这丫头更像你吗眉眼、神态,还有骨子里的倔强,都出奇的相似。” 什么梅夕影是他的死鬼亲爹留下的孽债剧情怎么就峰回路转飞流直下绕回到他身上去了呢说好的师尊大人沧海遗珠千里寻父满地狗血剧码说翻篇就翻篇,爱呢 oh,简直太,太,太好了 有梅夕影替他承欢膝下,以后再替她招个体贴听话的女婿进门,林老头儿就不会盯着他不放了。哦耶,解放啦 “夕未哥哥,老爸说了,饭可以多吃白日梦少做,梁朝的皇帝和林家老头,呃,老爷子会放过你的几率无限接近于零。你有闲情逸致想入非非不如想想下回怎么从林氏开溜。” “臭小熙,看哥哥笑话挺欢乐啊,待会儿跟哥哥去聊聊” 蔺熙皱皱鼻子扁扁嘴,明晃晃地嫌弃自家战五渣的长兄,说什么聊聊,不就是想找人揍一顿出气嘛,打不过老头子就来揍他,哥哥果然不厚道。 “才不要,夕未哥哥欺负人。” 欺负人什么的,这才哪儿到哪儿。梅少师咧嘴灿笑恶意满满,一派纨绔恶少流里流气。不过他从小到大混迹琅琊山,谁不晓得他本性最是心软善良,无赖痞子气无非保护色而已。 两人说笑间带着身后沉默不语的梅夕影穿行过主楼前的草坪,敞开的大门内隐约可辨的熟悉身影让揣揣不安了一天一夜的梅夕影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梅夕影小姐,欢迎来到琅琊山庄。” 原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说着客套疏离的话语,本该对她疼爱娇宠的慈父却成了和蔼有礼的陌路人。 没什么比希望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绝望更令她窒息了。 一方天地间,唯她独行者。 然而哪怕内心再苦涩再无助,哪怕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她梅夕影也绝不容许被人察觉到软弱可欺的面貌。 于是,蔺氏夫妇和东冥蔺熙兄弟俩都注视着撑起支离破碎的笑容,缓缓地衽身行了个温婉端庄的福身礼,天青色的衣袂随风而动如泛涟漪,举手投足间道不尽的古意雅韵,尽显大家风范。 “以琅琊令为凭,以冰愆剑为证,我来寻义父琅琊阁蔺晨蔺阁主。” 本节小剧场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章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入京 那一夜之后,兴国侯整个人都沉寂了下来,弃车乘船后他直接把自己关进了舱房连面都没露,消沉得出乎梅、蔺二人的意料。 东主不露面,名为客人实为阶下囚的梅东冥不便时时外出,干脆也躲在舱房内任小熙施展诸般手段替他调养身体。 兴国侯忝为东主,身遭气氛沉闷得像个大漩涡,搞得近身三尺皆郁气无人愿意来靠近。偌大一艘官船因此整日里寂寂无声,闷得人发狂。 当官船缓缓停靠进金陵城外的码头,船上大小乘员都或多或少有种大喘气后总算活过来的松快感觉。至于言侯爷对自己眼下不那么情愿踏上金陵的土地回到家中见到那个人的纠结,不得不选择了自欺欺人视而不见。 他身负钦旨肩扛重任,终是身不由己。 临上岸登车时,换上布衣荆鞋麻巾束发的梅东冥半点未曾有避开言侯爷的意思,大大方方当着众人的面对蔺熙好一番巨细靡遗的交代。 “为兄戴罪之身,此去祸福难料。倘若我没能回来,飞流叔就烦你带回琅琊阁好生照料了。不能当面拜别师尊师娘是做徒儿的不孝,代我向二老告罪,养育教诲之恩无以为报,来生东冥当结草衔环报答二老。” “夕未哥哥” 这种丧气话怎好随便乱讲,哥哥明知道爹爹决不会坐视梁皇对哥哥痛下杀手,真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南楚定要出手救下神殿少师。哥哥存心在大庭广众之下作此嘱托,多半是心里的邪火没处撒,给梁朝的君臣没脸。 登船以来始终郁郁寡欢的言侯爷本就一肚子说不出的憋屈,想他临危受命赴江左,虽经历了曲折终于意气风发回金陵,几曾想过一次小小的节外生枝令他从云端跌入谷底,再听见梅东冥表面中肯实则意有所指的“叮嘱”,烦躁之余无名火起,当下毫不犹豫出言叱责。 “休要胡言陛下恩宽,顾念旧情,入宫觐见禀明缘由怎就成了不归路。胡思乱想无益身体康健,梅宗主的心思还是多花在如何说服陛下对你江左盟网开一面上的好。” 兴国侯权倾朝野风光无两果非空穴来风,一旦笑面虎卸下面具竖起浑身尖刺时他的对手面对的就不是滑不溜手的言豫津,而是铜墙铁壁也似的兴国侯。 不过,如此甚好。 在船上度过的日子里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探探梦魂鼎意外的成效。发酵沉淀了十多日,沉府极深的老狐狸依然没能摆脱意外的真相带来的影响,足可见始作俑者的份量于言侯来说当真值得刮目相看。 小心翼翼地藏起那一点点的得意,梅东冥不动声色冷静如常,只淡淡吐出一句言豫津听在耳里触动不已的慨叹。 “人心,是天下间最善变的东西。侯爷,多思多想总好过迟钝矇昧,您说是吗” 梅东冥语出诚恳,看似感慨的是他在江左盟时遭人蒙蔽进而获罪于天,可言豫津怎么品都觉得不是滋味儿,梅东冥看似年纪轻轻涉世不深,自打廊州诸事尘埃落定,想清楚前因后果挣脱掉身上沉重的枷锁后,所展现出来的心性才智无不证明他是苏兄不折不扣嫡嫡亲的儿子一般无二的七窍玲珑心。 他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怎么听都意味深长别有用心。 “行了,午时已过,本侯先进宫复命,你,你,你先在宫城外候旨待诏吧。” 无有钦旨即便是他兴国侯也不能随意带人出入宫禁,但他同样不敢做主让人回他府上安置,生出什么事端就大大的不妙了。为今之计只有把人搁在宫外,陛下但凡下旨召见也好,另行处置也罢都方便。 “尊侯爷钧旨。” 向蔺熙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梅东冥朝岸边码头上朱颜、水无影夫妇颔首致意后便按着言豫津的意思登上侯府的马车,与他形影不离的飞流则跨上一旁的骏马伴在马车旁徐徐前行。 蔺熙年纪虽轻为人处事较之梅东冥却是更为老道。夕未哥哥刚离虎穴又入狼窝前途未卜处境堪忧,他要做的自然是照先前商议好的想方设法替夕未哥哥谋得他想要的自由。 吃一时的苦、受一时的罪都不打紧,只要能远离金陵是非之地,付出什么代价夕未哥哥都欣然接受。他深信其中可运作的余地不可谓不大,端看他怎么做了。 码头上的人自此各自做鸟兽散,其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的金陵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浪,新的故事即将开始。 巍巍宫城,悠悠岁月,一堵宫墙分出云泥之别,将宫墙内坐拥大梁天下的男人与他的泱泱子民隔在了墙内墙外。都说帝王都是瞎子聋子,御阶下跪拜的臣子们说什么就得信什么,几乎所有的帝王都曾力图改变这一定式,却无不以失败而告终。 初登帝位,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只盼能做出一番功绩才不枉无数卫国捐躯的英灵亡魂,然而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儿同武英殿高高在上的御座一样看似尊贵无匹光耀万丈,实则冷若坚冰,坐在上面寒彻骨髓。 继位二十载,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无论过往何等意气风发雄心壮志,都难逃被头上沉甸甸的九珠旒冠消磨殆尽涓滴不剩的命运。 越过重重宫室,萧景琰眺望远方不知名的某处,梅东冥仿佛带着小殊的一切缓步而来。铁血帝王所剩无几的脉脉温情中林殊其人占据了不容小觑的位置,而这个位置即将由梅东冥来填补。 “豫津此行可谓劳苦功高。大致情形你发来书信中已载明,你整肃江左盟乱局功在社稷,带回梅东冥朕心甚慰,公案定论后朕当大加恩赏以作褒奖。” 本该欣然谢恩的言豫津看来却有些憔悴郁郁,晃神了一下才如梦初醒般强作欢颜行礼谢恩。 他再明显不过的失态自然逃不过萧景琰的眼睛,正事既已说罢,少不得关切地垂问他这位股肱之臣。 “看你神思恍惚面色不佳,是否是长途跋涉过于劳累了不若先回府休息,有什么事明日进宫再以不迟。” “谢陛下关怀,臣身体无恙。”暗恼自己受池州意外影响远超想象,该瞒还是该说,说又该如何说他还没想好,眼下要紧的是江左诸事,其他的且等他理清头绪再议。自知君前失仪大为不敬的言豫津马上打叠起精神上奏道,“陛下,臣进宫前便命梅东冥在宫外候旨,您是否要宣召觐见” “他肯老老实实跟你来” 梅东冥面软心慈,骨子里的倔强不屈却是自林氏一脉承继下来的。豫津江左之行为达目的没少得罪他,拿捏着江左盟做把柄带他来到金陵已十分不易,跟不要说是乖乖到宫城外候旨了。 “他未有异议。” “噢那便宣他觐见。” 萧景琰微微一晒,刚欲命颜直出去宣召梅东冥,却见颜直神情古怪地凑近附身道,“陛下,禁军来报,与侯爷同来的白衣书生在侯爷入宫后便在宫城外自陈有罪长跪不起。” 看看,在这儿等着呢。 “奉陛下钦旨,臣一路行来都未曾将梅东冥当做人犯锁拿。本以为他领受皇恩感念于心,没想到是这么个感念法。” 自嘲着摇摇头,想起一路走来梅东冥一反在江左盟时犹如竖起浑身尖刺刺猬般的步步为营处处防备,温文尔雅清贵俊逸,善解人意卓尔不凡,偶尔与他交谈更是愉快,此人年纪虽轻却难得学识渊博,赞一句学究天人都不为过。 本以为他已不执着于江左盟之事想开许多,原来满肚子的坏主意都等在现下才使出来。 “他可曾说过什么” “这倒不曾,只在禁军上前盘问时直陈自己是江左盟宗主,自知有罪不敢直面宫禁,故而长跪不起。” 君臣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拿不准主意梅东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骨子里与他的父祖同出一辙的固执无论过去将来都令萧景琰和言豫津头疼不已。 “身为林氏子弟回归朝廷继承赤焰之名方为正途,朕一心为他打算,你说他怎么就不能体悟朕的用心良苦呢” “梅东冥自幼流落江湖,想来无拘无束惯了,一朝约束言行踏入朝廷非他所愿,有所抵触在所难免。陛下若要等到他心甘情愿认祖归宗就不能急于一时。” “臣也曾亲眼见识过其承袭自琅琊阁主的武功,都说练武之人天分心志缺一不可,他年纪轻轻便能有此成就,臣想若不是身在局中走投无路,以他的心思缜密洞察先机,未必会踏进臣所布下的局中。” “噢,看来豫津觉得与梅东冥打交道是极为愉悦的一件事。有道是一事不烦二主,不如朕把说服他的旨意也交由卿负责如何” 言豫津打量着御座之上的帝王神色如常,纯出本能不似作伪,猜度他确是真心想将说客的活计一并丢给自己。 只可惜啊,换做数日之前他还会饶有兴致地陪梅东冥再过上几招,眼下他心事重重满腹疑云,实无多余心力跟梅东冥斗智斗勇。 “陛下对臣信任有加,臣本不该推辞。臣在江左行事自认出于公心绝无偏私,然则多多少少误伤过梅东冥。臣怕招惹得梅东冥狠了被飞流一巴掌拍宫墙上,臣也一把年纪了,这要是传出去可就没法儿做人了。” 他这话看似玩笑,仔细琢磨却大有深意。古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言豫津怕的绝不是丢自己的脸,而是提醒萧景琰梅东冥身边还有个横行天下的飞流真正不讲理只护短的主。 “如此看来朕倒要好好想想该如何降服梅东冥还不被飞流一剑穿心。豫津,你我君臣手上的功夫俱都荒废多年了吧。” 那是自然,不然怎会刺客临头疲于应付呢。 言侯爷聪明地把腹诽藏在心里半个字不敢往外蹦。臣不言君非,陛下的笑话只能偷偷看。 君臣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颜直传旨宣召来的梅东冥飞流二人已到殿外。 “梅东冥、飞流觐见陛下。” “宣。” 宣室殿的大门被内监缓缓推开又阖上,甬道两侧十步一御林持剑而立,一张张穷凶极恶的兽首不遗余力地震慑着每个从他们面前走过的人,提醒着他们殿内乃高高在上的大梁之主,萧氏皇家威仪不容冒犯。 从未到过此处的飞流好奇的目光在两三个兽首御林头盔上流连片刻便即索然无味地转回他的暖暖身上。而梅东冥自始至终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垂着手不徐不疾地走过,对周遭的人或物皆视若无睹。 两人并肩而行走过外殿进了宣室殿,御座之上是久违的梁皇陛下,其下左首笼袖而立凝视二人的正是先一步入宫面君的兴国侯言豫津。 “草民梅东冥拜见陛下。” 他身边的飞流不谙礼数未曾下跪面君,幸而萧氏君臣知他心智懵懂一如孩童从来不会与他计较,由着他不声不吭站在梅东冥身后。 “起来吧,朕与你快半年没见了,你能来金陵朕很高兴。” “陛下对江左盟势在必得,草民左不过一蝼蚁小民,既无回天之力,只得听天由命而已。” “你是小殊的儿子,林氏的后人,朕无意为难你更视你若亲子,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与江湖草莽混为一谈。” “常听闻陛下爱民如子,寻常黎民是陛下的子民,江湖草莽亦是陛下的子民。陛下视草民如亲子有别于江湖草莽之流,草民斗胆揣测,这大梁天下万千黎民便只能被陛下视为义子了。”梅东冥看似低眉顺眼神色倦倦,语调平淡波澜不惊,说出来的话却挑衅意味十足,连“陛下”这一尊称到了他口中都成了轻描淡写的名号而已,光凭这份胆识便远胜常人,“平国侯再亲也比不上大殿下,草民懂了,如此看来,草民须得多谢陛下青眼。” 懂了,你懂什么了 直犯龙颜的话到了他嘴里怎么听怎么古怪。萧景琰突然有种把梅东冥先押到天牢关上十天半月的冲动。 与梅东冥争辩是极为愉悦的事,假如他刁难针对的不是自己的话。 曾经直面梅东冥被他冷嘲暗讽过的言侯爷强自命令自己千万忍住不能笑出声。陛下急着收服梅东冥一时半会儿还需待他客客气气的,看了陛下笑话的自己无法赶紧哪儿凉快哪儿躲着去,至少不能笑出声让陛下连带着他一道惦记上。 他一点儿也不想到时候算总账被捎带着一块儿倒霉。 “放肆,平国侯乃大梁一品军侯,岂是寻常百姓可与之相提并论的。” “萧侯爷得陛下宠信爱重收为,屡立战功得封军侯,天下百姓人尽皆知。不巧草民比寻常百姓知道得更多一些。陛下,萧侯爷身份再贵重,终究改变不了其掖幽庭出身的事实,草民即便是梅长苏的儿子,生于江湖长于江湖,早就烙上了江湖人的烙印,谁都抹不去。” 听他提及萧庭生的身份,萧景琰不由看了眼下首的言豫津,见他未似察觉异状心下初定,斥责梅东冥的同时摒退了言豫津和宣室殿中的侍卫内官,身边只留了个颜直。 梅东冥言语间隐晦地提及庭生的身世,别人不明白还当他说的是他受封平国侯的事,萧景琰却明白身为琅琊阁的大弟子,天下间只有他不想知道的,没有他不能知道的。庭生身负萧氏皇家血脉,在琅琊阁来说或许早就不是秘密了。 “梅东冥,你究竟想说什么若你以为可以拿庭生的身世之谜来要挟朕赦免江左盟,可就大错特错了。” “草民不敢要挟陛下,只要陛下希望,有些秘密永远都只会是秘密。”梅东冥见萧景琰脸色一变就知道琅琊阁珍藏的“典籍”诚不欺我,关键的时候还是师尊指望得上,“草民曾听闻,所谓陛下,丹陛之上俯仰天下之人也,治下万千黎民无不仰赖陛下的英明神武。” “放眼大梁,金陵城里的贵人们是陛下的子民,江左盟中靠着跑江湖讨生活的弟兄们也是陛下的子民。盟中有何欢等罪人勾结叛党私贩盐铁罪证确凿,也有莫临渊私心纵容欺上瞒下不容抵赖,可余下的数万子弟何其无辜。” “草民对言侯爷说过,何欢、江勇之流必须死,莫临渊业已伏诛死不足惜,草民一介江湖草莽一样可以认罪伏法。但求陛下念在旧日恩情,念在江左盟中普通子弟亦是丹陛之下的无辜黎民,从轻发落,不要毁了江左盟。” 很好,说了正题上了。 玩小手段小心计梅东冥是个中翘楚,真正触及家国天下的大事不过一黄口小儿耳,他倒要听听这小子拿什么理由来说服自己。 “有功需赏,有过当罚。朕不会杀你,但江左盟,不能留。” “陛下,江左盟扎根江左十四州百余载,根基深厚。三十几年前梅长苏为其复仇雪冤的大业设计接手江左盟,把个摇摇欲坠的江湖帮派经营成了江湖第一大帮派,盟中子弟多为十四州土生土长的百姓。” “是,如今在陛下眼中江左盟一手把控江左十四州,令朝廷政令屡屡受阻难行,甚至有百姓只知江左盟而不知有大梁朝廷。府衙官员形同虚设,江湖帮派的舵主堂主反倒成了一方百姓眼中的倚仗,致使皇威皇权受损。每每思及此,陛下想必都如鲠在噎食不下咽吧。” “现在想想,梅长苏生前只来得及替陛下扫清外侮,却忘了他自己一手壮大的江左盟脱离了他的控制之后尾大不掉独霸江左,反而成了陛下的心腹大患。枉他聪明一世,也难得糊涂了一时。” “住口你对自己的父亲都直呼其名,忤逆不孝” “他何尝想生下草民,又几曾承担过父亲的责任草民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大半倒是拜他所赐。对他,草民生不出半点孺慕之情。” “放肆” “苏哥哥,没错” 萧景琰一力维护梅长苏自在他意料之中,他身后默不作声的飞流叔也责备他梅东冥的心被无形中伸过来的手狠狠揪了一下,生疼生疼。 “也罢,他是陛下的挚友兄弟,是飞流叔的苏哥哥,容不得草民说他的不是。好,那便不说他,还是说说江左盟。” “陛下可曾想过,一纸诏书,江左盟不复存在,江左十四州原本被江左盟牢牢攥在手心里的江湖势力一朝失去掌控分崩离析,会有多少虎视眈眈的人出手争抢分割十四州这块喷香的大饼。陛下以为靠着您手中的官兵能掌控得住明面上的局势,就真能喂饱十几万没了活计没了活路眼看被卷入江湖纷争的帮众和他们的亲眷” “届时,十四州表面上回归朝廷管束,暗地里械斗火拼不止。十四州局势动乱民心浮动,陛下眼中拔除了眼中钉肉中刺的太平天下能维系多久陛下手中的雄兵矛头所向不再是大渝北燕之流,而是同为大梁子民的江左百姓,届时陛下做何想” “陛下只能是圣明的,谁又来承担误国误民的罪责” “梅东冥你不要以为危言耸听就能使朕改变主意” “草民不敢做如是想,不论谁来承担罪责,草民相信那个时候草民定已看不到了。” 诛心之语裸的诛心之语他怎么敢,怎么敢肆意妄言朝局揣度君心危言耸听 如果有一面铜镜摆在萧景琰,他恐怕会心惊于自己怒火中烧之下不复宽厚长者的慈爱,帝王眯起的鹰眸满含怒气,赫赫君威重压之下换做寻常臣子只怕已吓得瑟瑟发抖无法动弹了。 但是,阶下垂手交握纹丝未动,连眼皮多颤上一颤都欠奉的人是梅东冥,古井无波恍若对天子震怒浑然不觉的南楚少师梅东冥。 “出言不逊冒犯君威乃是死罪,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怕怕就不来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最糟糕不过江左盟覆灭,他梅东冥获罪。内有林氏遗孤的名头护身,外有南楚神殿保驾护航,除了吃点苦头受点罪萧景琰恐怕还真不能杀了他。 满腹不吐不快的话,何妨一诉。经此一事,瞎子聋子都该清楚地认识到他梅东冥并非乖顺听话,任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无知小辈,不听话的棋子还敢不敢留、要不要用,萧景琰岂止要在肚子里打上几个转转那么简单。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请陛下降罪,草民甘愿领受。” 该说不该说的都说完了,梅东冥似乎又恢复成原先谦逊恭谨温和儒雅的江左盟宗主,然而包括萧景琰在内已无人敢小瞧他的胆量和见识。 从梅东冥狂风骤雨般的告诉中回过神来的大梁陛下迟来地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从他坐上武英殿这个宝座至今,越来越少有什么人什么事足以令他动容失措,也越来越少有机会流露出真性情。 该赞一句梅东冥不愧是梅长苏的儿子么,执拗起来同他一般无二的气死人不偿命。 “你,你这是在逼朕处置你” “草民江湖草莽不识礼数,言语不敬以致触犯龙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草民身在大梁,陛下大可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所言不错。朕的天下,朕的子民,朕自会庇护。不过,你的一面之词朕眼下也不会理会。”梅东冥的气焰过于嚣张,大梁的陛下以为很有必要压制一番,“朕的臣子中不乏忠耿正直、心系黎民的饱学之士,江左十四州的乱局该如何收场就不必你费心了。梅宗主戴罪之身,就先往天牢一行吧。待三司会审定罪之后,朕再行处置。” “草民遵旨。” 萧景琰在意识到自己失了方寸之后能在几句话的功夫里就找回理智,这些年的皇帝终究不是白当的。 也对,经历过夺嫡、宫变、雪冤、兵祸之后历练得老练成熟的陛下,早不是当年他那便宜爹牵肠挂肚百般不放心的水牛了。 合该是这样的帝王,才值得有所期盼。 释然勾着唇角淡笑领旨回转身任由御林军押往天牢的梅东冥未及走出宣室殿,忽而扬声道,“飞流叔与陛下多年未见,就留下来和陛下一同追忆故人,不必跟着我了。” “暖暖” 飞流一脸懵懂想不明白,萧氏陛下却一听就懂了。 这孩子记仇得很,小殊走了许多年飞流心里头还惦记着他的好不许人说他坏话,他不乐意了。 “暖暖” “飞流,多年没见,朕带你去见你苏哥哥。” “啊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0章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供状 前往赤焰帅府拜祭过林殊之后,萧景琰便命人带飞流去了“苏府”安顿休息。他从飞流孩童般澄澈如故的眼眸里看得出,这些年来飞流把梅东冥保护得很好,梅东冥同样将他照顾得细致周到。 口口声声对父亲的事情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的东冥,先是雪夜救助父亲的故人,其后暗中襄助豫津铲除奸佞剿灭叛党,言语间出言不逊了些倒也无妨,出身草莽难掩桀骜张扬的毛病今后慢慢总是能改过来。 东冥说的这些他不是没考虑过,山高皇帝远,他高居金陵帝位,身边多得是臣子,臣子听属下的,属下听差役的,层层而上传到他的耳中还能剩下多少实情江左盟,江左盟,小殊走时已是殚精竭虑心力交瘁,葬身在北境茫茫山间雪原中的他已无多余心力替他考量江湖和江左盟。 怪只怪莫临渊和他手下的一干江湖人,非但不感念朝廷恩惠林氏遗泽,还狼子野心勾结献王余孽意图谋反。 恩宽,梅东冥所求的恩宽叫他怎么给闹得沸沸扬扬喧嚣尘上的叛乱悄无声息地说抹去就抹去他如何堵天下悠悠众口,又如何使亲贵和朝臣信服 “小殊,你儿子给朕出了个好大的难题。他这是在逼朕拿他平众怒,逼朕将他放归江湖。” 赤焰帅府正堂中整整齐齐的牌位背后都曾是林氏鲜活的生命,把他们所有人的一辈子串在一起活生生的就是大梁朝自立朝至今经历过的战火与鲜血。二十年前,他亲眼见证了这个家族的覆灭,连带着大梁朝辉煌灿烂的军魂一道,被黄土永远地掩埋了。 他从未想到小殊在当年的绝境中还会留下个孩子,更不会想到琅琊阁和江左盟会联起手来藏起这个孩子摆了他一道。而今,这个名为梅东冥的孩子就像热碳中的甘栗,静静地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如何火中取栗不伤及自身,则是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难题。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四境守边诸将皆已渐渐老去,连霓凰都来跟朕提辞官归隐的事了。小殊,朕也很难,这些年太平无事,朝中军侯们大多守着军功和爵位早忘了征战沙场的滋味儿,武将又青黄不接,朕就靠着霓凰、聂锋、卫峥、战英他们盼着一年年的平安无事。” “大渝、北燕的狼子野心从未消弭过,少则两三年多则五六年,他们定然会再兴战事图谋我大梁丰腴富足之地。朕急需要一批青年果敢之辈成为大梁新的支柱。东冥虽面慈心软,然而他德才兼备实乃不可多得的才俊,更要紧的是,他的背后站着你,站着百年赤焰林氏,他能为大梁重燃起赤焰军魂。” “可他的心却落在江湖了。他只想当漂泊江湖的梅东冥,朕要想方设法斩断他与江湖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在天有灵,别怪朕。” 供桌前的烛火被钻进来的风刮得明明灭灭,映着萧氏帝王的脸阴晴不定。 戎马半生,铁血帝王,他萧景琰多年一来何尝退缩过半步。为家国天下计,他自认问心无愧。 “侯爷,属下有事禀报。” “进来。” 回府后便将自己关进书房的言豫津婉拒了夫人的关心,比起被他拒之门外的汤汤水水,他更需要静下来平复自己翻江倒海的心绪。 “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已将梅东冥打入天牢。” “什么打入天牢了”言侯爷懊恼地捶桌大叹,“糟糕了。蔺熙一行和飞流落脚何处查清了吗” “蔺熙和琅琊阁的人住在城中一家悦来客栈,飞流被陛下安置在苏府。” “哦飞流并未同琅琊阁的人一道” “是,陛下将飞流大人安置在苏宅,他并无异议。” 废话,曾经驻足过三年的宅院自然远胜于随便找个屋子更能安抚敏感的飞流。估摸着陛下本就打算让梅东冥和飞流都暂时栖身苏宅,定是梅东冥言语间冲撞圣驾惹陛下不悦才被下了天牢。 “可探到梅东冥因何下狱” “陛下似是驱走宣室殿中的内官侍卫,颜公公那里属下不便打探,故而” “你做得不错。”颜直、高湛之流都是陛下的心腹近臣,贸然示好都有拉拢之嫌。放着好好的兴国侯不做,上赶着背个串通内帷窥探内廷的罪名好玩儿么。“盯着梅东冥那边的动静就行。宫里的事暂且不要去打听了。” “属下遵命。” “对了,还有件事你去查一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味的逃避肯定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他这兴国侯府的安危不仅仅关乎他言豫津一家老小的性命,还有言氏旁支、姻亲故旧盘根错节的人际往来。坐待祸从天上来可不是他言豫津一贯的做法,即便真相再残酷,他也必须心中有数才好有所应对。 “侯爷吩咐。” “暗中查一下本侯不在府中的时候有什么陌生人进出过府邸。切记背着人查不要露了痕迹,不许惊动夫人身边的人。” “是,属下明白。” 这人乃是言豫津安插在暗处的心腹,言豫津在池州遭遇的意外他虽未亲临其境却也有所耳闻。侯爷那日揭开刺客面巾后看到的是府中夫人的守卫,她从娘家带来的人一向与侯府派系的下人没什么交情,侯爷着意他打探的陌生人十有八九同夫人派出亲信刺客脱不了干系。 只不过查访此事确实不易,他得小心不能“打草惊蛇”了。 夜半时分,金陵城中螺市街、秦淮河畔莺歌燕舞不绝于耳,欢声笑语喧嚣尘上。或是粉黛娇媚或是素描勾魂的女子穿花蝴蝶般往来于人群中,每每嫣然一笑不知要迷去多少魂魄。 烟花巷陌,说不尽的诗酒风流,道不完的琴曲书画,都说美人乡是英雄冢,英雄冢深处的院落中却深藏着座遗世独立,置身千丈软红却独善其身的幽静院落。 华灯初上时分,这处临水而建的小院烛光映照下的窗中,难得地两道人影相对,凭栏远眺可见依稀月夜轻拢微风拂动的窗纱和窗下泛起涟漪的池塘。 白衣素裙、薄纱覆面的女子围炉而坐,洗净素手取新雪化成的水煮茶,香气四溢萦绕不散。女子洗过茶暖了杯,斟上一杯奉与对坐男子,神态怡宁恬静已看不出初来金陵时的癫狂无状。 “香花解语,妙手烹茶,岁月静好,无过如是。” 跟哑巴说什么香花解语,公子在嘲讽奴婢么 女子自嘲般的随手在沙盘匆匆写就一行字,年轻公子探头望了眼不禁失笑,“姐姐了解我的性子,最烦吵吵嚷嚷无病呻吟。我说你写,正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怎么能说是嘲讽呢。” 女子懒得与他纠缠小节,任他浑说反正也少不了块肉,她有更迫切需要得到男子确认的消息。 听说言侯把梅东冥押解回京了 “用押解不合适吧,既不戴枷也没上锁,兴国侯官船舒舒服服一路坐过来,身边叔叔兄弟大夫护卫一个不缺,姐姐见过哪个朝廷人犯是这排场” 他这姐姐自小养在大姑姑身边,被长大机巧灵便心狠手辣,不可谓不是女中豪杰。逃离献州来了金陵才多久,便“哄”得他的手下相信她是良善可靠之辈,什么话都传给她听,实在是好手段哪。 避重就轻搪塞闪躲的本事他算是练到炉火纯青了,好在旁人拿他没法子,白衣女子却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对他的性子习惯了如指掌,也不怕他含糊其辞不肯说实话,有些事瞒得了,有些事瞒不了,有些事则是待价而沽。 萧景琰极看重他林氏遗孤的身份,奇货可居少不得用心算计。 “姐姐说的没错。” 梅东冥不是会任他摆布的人。 “姐姐果然聪慧,那姐姐猜猜萧景琰如何安置的梅东冥” 猜不到。听你的口气,总不会是好地方。 瞧他眼中闪闪发亮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就知道萧景琰恐怕走了一步臭棋。哼,萧家人不是小心眼儿就是没脑子,萧景琰还能有什么妙招,损人不利己才是。 “姐姐说的一点没错。宫里传来消息,咱们这位陛下说不服梅宗主,反倒被他抢白挖苦了一顿。一气之下把人投进天牢去了。” 昏招。 “可不是么。咱们的陛下眼里可揉不进半粒啥子。都说伴君如伴虎,梅东冥是个不可多得的灵透人,旁人削尖脑袋往圣驾前凑,他倒好,想方设法往外逃。多半是惹恼了咱们的陛下吃牢饭去了。” 梅长苏的儿子,当有过人之处。 先誉王和姑姑难道是蠢人被梅长苏玩弄于股掌之中以至于一败涂地,岂是一句梅长苏处心积虑,他们以无心算有心防不胜防能自圆其说的 只不过当时誉王求胜心切,梅长苏种种都拿为誉王做事当幌子,先誉王与姑姑掉以轻心终至功败垂成。梅东冥年纪轻轻又无心朝堂,这样一个人就算身边有众多高手保护,想害他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梅东冥或许无心庙堂且与他们无冤无仇,然而就凭他是梅长苏的儿子,他爹欠下誉王府上下的人命,也需用他的血来偿还。 白衣女子从未避讳过对梅长苏的憎恨,今日在城门口她亲眼见到言侯回京的车队中驭马而行的飞流时眼中的恨意浓重得几乎能滴下怨毒的来。她从来没打算玩什么一笑泯恩仇的把戏,远的不说,谁害她成了哑巴,谁杀了大姑姑,一桩桩一件件,她如何能忘 她眼皮都没抬,执起茶壶替公子哥续了杯香茗,放下壶径自写道。 借大公子麾下的干将一用。大公子舍得否 大公子浓眉轻挑,啜了口茶唏嘘不已。 “姐姐的茶果然不是白喝的,开口便要借我的红颜知己。” 金陵三美,洛昙如媚甄月亮,属公子的那弯月亮长袖善舞,裙下拜臣众多。 “姐姐不会无缘无故吹捧月亮,想要她做什么,若不是要命的难事儿,帮姐姐一回也无妨。” 散布一个消息而已,不费吹灰之力。 “哦” 公子眼中泛起兴味的光芒,随着沙盘上逐字书就的“消息”,他不得不感叹一句。 “最毒妇人心哪。姐姐这是把梅东冥往绝路上逼呢。” 他的父亲和他,何尝不是把你的父王和姑姑逼上死路了我以牙还牙理所应当。 “好。姐姐都说到父王的血海深仇了,我不答应如何说得过去。此事我应了,只是还请姐姐耐心等候,莫再轻举妄动。” 听凭公子做主。 白衣女子深深凝视着公子哥儿仰头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后便即起身离开的背影,心知自己此番利用了他的手下横加干预他的安排已惹得他不快。 望他看在她报仇心切的份上莫要记恨。待日后有机会,她当图谋自己的产业,既能避免有人从旁掣肘,又好协助大公子成事,才真的一举两得。 隔湖相望的另一处水榭小阁,艳红刺目的窗纱撩动,依稀可见不住抖动的床幔中不绝于耳的男子粗喘和女子的娇吟。 从可儿姐姐处出来,多少有些窝火的大公子直接去了甄月亮的绣楼。一面是冷面冷情自诩长者的姐姐,一面是吐气如兰媚眼如丝的尤物,桌上酒未过三巡,他怀中的尤物已是面若桃花衣衫半褪,娇喘连连地耐不住缠上了身。 “真是个妖精,这风情万种的浪荡模样要是被外头你的裙下拜臣看见,还不得红着眼把本公子撕碎了喂狗。” 这甄月亮正在欢悦的兴头上,眯着眼痴痴地凝睇着身上汗湿淋漓尽情驰骋的男子。她的主君、她的男人,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人比他更要紧的心之所系。她樱唇微启,举起玉臂牢牢环住她的男人,抬起情之所至下尤显艳媚非凡的美人面凑近男子耳畔,“公子是月亮的天地月亮的所有,月亮愿为公子去死亦无怨无悔,与旁人有何相干。” “月亮儿真是本公子的月亮儿” 先前心里头的些许不快在美人儿百依百顺予取予求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公子自不再言语。一时间床榻之上动情男女肢体交缠被翻红浪,满屋旖旎风光无限久久不歇。 贪欢半晌雨收云歇,餍足的大公子心情舒畅不少,顺手揽过身旁并肩而卧的美人儿。汗湿的乌发披散在浑圆细腻的香肩上,余韵未退红晕犹在的女子嘟着娇艳欲滴的唇瓣柔若无骨似的依偎进男子的怀中,藏起溢满心田的依恋倾慕,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奴婢伺候得可周到” “月亮儿柔媚入骨,令本公子食髓知味百尝不厌哪。” “公子” 露骨的媚意、销魂的吟哦伴随着大公子上下点火的手肆虐开来,甄月亮迷离了双眸的焦距化作一池春水任由摆弄施为,忘情时情难自抑口中不住声地唤着“公子”,“公子”。 “月亮儿,本公子把你喂饱了不能白喂,乖乖替本公子办件事儿。” “公子,嗯啊,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真乖。” 明月高悬下的另一处万籁俱寂的所在,来回巡逻的差役走过后,飘忽的身影晃过墙角悄无声息地没入漆黑的天牢走道中,排在最后的差役总觉得身边阴风惨惨好不瘆人,无奈任他擦亮眼睛竖起耳朵留心查看也没能发现异状,归结于自己过于紧张害怕了事。 一面几次三番故技重施晃过巡逻的差役一面在黑暗中辨认牢中是否有他熟悉的身影,当今江湖第一人飞流大侠委委屈屈地撅着嘴,想象着等下找到暖暖后一定要告诉他没他在身边自己竟然睡不着觉了。 太奇怪了是不是,这些年暖暖总也有离开他身边的时候,他还从来没有独自一人睡不着过,在苏宅,明明是他睡惯了的床榻,他用惯了的寝具,还有苏哥哥熟悉的味道好像还在屋子里萦绕不去。他本该倒头便睡一觉到天亮的。 怎么会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呢 分明是暖暖的错他说了苏哥哥的坏话,还生自己的气他不是帮水牛说话,暖暖不能说苏哥哥的坏话苏哥哥是很好很好的人,对飞流最好的人 半夜过去不停地在床上左右翻滚烙饼的飞流当下决定到天牢去找他的暖暖分说清楚,等说清楚就能睡个好觉了。 于是琅琊榜高手榜上第一人轻而易举潜入了“戒备森严”的天牢,避过了“身手矫健”的差役们一间间牢房找了过去,终于在快到走道尽头的牢房外嗅到了他最为熟悉的暖暖的味道。 “暖暖” 带着十足孩子气的委屈抱怨响起的那刻,不得不说牢里靠着石墙打着瞌睡的梅东冥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飞流叔心智不全难免任性,但能任性到不惊动任何人擅闯天牢摸到他的牢房外。也只有这位天下武功第一人凭着鬼神莫测的轻功才做得到了。 “这儿是闲人勿进的天牢,飞流叔不该来。” “暖暖,睡不着” 五个字,道尽了一夜辗转难眠的委屈。先前想好的质问啊,教训啊全都被飞流抛诸脑后,他现下就想着进到牢房里去靠着他的暖暖好好睡上一觉。 “不行,飞流叔。” 跳下石床疾步赶到牢门边直接握住飞流拿起牢门上的锁链作势要拽的手,梅东冥直视飞流的眼神让飞流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心慌。 “暖暖” “天牢之内关着的暖暖是人犯,飞流叔不也觉得暖暖错了么,错了就该被关在里面。” “有错,关着。我没错,我进去。” “暖暖说了飞流的苏哥哥的坏话,飞流叔若是打开门进来,便是承认暖暖说的都是对的。”他的飞流叔有一颗稚子之心,是非对错于他再分明不过,没有模糊不清没有模棱两可。梅长苏于飞流叔而言重要性不言而喻,以此拿捏飞流叔的效果,自然也是没的说。“飞流叔可要想清楚了。” “苏哥哥,是好人” “他于飞流叔是好人,于暖暖却未必。暖暖不觉得自己有错,飞流叔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就然暖暖待在牢里,飞流叔,回去吧。” 暖暖个坏孩子,把他都绕晕了。 “不行,不回去。” “去留随你。只一点,你若打定主意要进来,今后就不能再与我争辩梅长苏的是与非。你若决定走,你的苏哥哥便还是你心目中的好人苏哥哥。” 苏哥哥,暖暖;好人,坏人 在飞流看来他手中单薄到轻而易举就能扯断的锁链他却怎么也下不了力去拉,刚才还握着他的手阻止他扯断铁锁的暖暖则施施然坐回石床上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等着他做个决断。 “暖暖坏苏哥哥,是好人” 这一声发泄似的高喊难以避免的惊动了巡逻守夜的差役,然而丢下铁链恨恨施展轻功离开的飞流又岂是差役们能抓得住首尾的。 等他们举着火把跑过来的时候,能见到的只是牢内石床上靠着墙抬着头隔窗仰望漫天星斗,眼角隐隐可见泪痕却面带笑容的梅东冥。 “刚才有人来过” “没啊。有人来过差爷们还能没看见” 也对,他们十几号人难道还能连牢里跑进个大活人都没发现差役们面面相觑,虽对牢中有人闯入却什么都没做就跑了这中可能半信半疑,可刚才那个喊声,总不是所有人都听错了吧。 “没人来那谁在大喊大叫” “是在下,牢里待得闷得慌了,喊了几句惊动了差爷们。恕罪恕罪。” “大半夜的喊什么喊,不许再喊了。赶紧睡觉” “是是是,在下这就睡。” 差役们纳闷地做鸟兽散,幽深漆黑的天牢重又恢复了千篇一律的平静。谁又知道梅东冥一夜未眠,就这样靠着冰冷的石墙,反复品味着飞流叔离去前的最后那句话。 飞流叔,暖暖从来都不是好人,但你的苏哥哥,一样算不上好人你知不知道 天牢发生的一切都悄无声息地随着其后整夜的平静而消散,在暗无天日的牢里待久了,时间也会变得模糊难辨。 似乎是过去了两天,还是三天除却一日三次来送饭的差役外,其他人踏足此处与他讲话还是头一次。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无须问明来意,想也知道来的必是萧景琰的说客。 牢房外被差役插上的火把照亮了不少,连牢房内都因此亮堂了大半。在黑夜中算不清度过了多久的梅东冥半眯着眼注视着走廊尽头便装方步走来了个身形稍显佝偻看似有了些年纪的人。 “大人。” “把牢门打开。” “这”差役犹豫了下未曾马上领命,凑近到来人耳边躬身轻道,“大人,牢中人犯并未戴枷上锁,传闻此人武功高强,您孤身进去属下生怕,生怕” “又不是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本官都不怕,你怕什么,只管开门就是。” “是。”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老人负手从容走入牢中,坐在差役赶忙搬进来放好的小凳上,借着火把的余光,初初看清从石床上站起身形容有些凌乱的年轻人。 “本官乃是刑部尚书蔡荃。你就是梅东冥” 当朝二品,梁帝倚为栋梁的刑部尚书蔡荃其人寒门出身,公正廉明忠耿不阿,自谓平生不做亏心事,从来不惧鬼敲门。 光明磊落到有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有人心悦诚服敬佩之至的铁面尚书便衣来到天牢端端正正坐到他一区区江湖草芥的牢里,摸不着头绪的梅东冥即使辨不清他的来意,也立时正了衣冠俯身向其恭敬地施礼蔡尚书值得一拜。 “草民梅东冥,拜见蔡尚书。” “不必多礼,坐吧。”观梅东冥样貌俊秀气质平和,眼神澄澈坦荡,举手投足间自有大家风范气韵天成全,不似“传闻”中的嚣张跋扈粗鄙不文,可见“传闻”以讹传讹多半不可轻信,“眼下并非过堂审问,你不必过于紧张。本官听说过你对兴国侯都不怎么恭敬,对本官如此多礼本官受宠若惊哪。” 何止不恭敬兴国侯,连你们大梁陛下都没能感化得了他,不然今时今日就不会有尚书大人私访天牢的戏码了。 “蔡尚书俯仰无愧天地,乃天下为官者之楷模受百姓景仰,当受草民此拜。” 不提旧事不论地位,只以民声口碑论英雄。梅东冥不至于傻到天牢里关几天就脑袋发胀朝着朝廷命官说他们皇帝的坏话。 “无须吹捧本官,年纪大了,什么话都听过,民间推崇本官的不少,咒骂本官的更多,本官不在意虚名但求问心无愧而已。”蔡荃岁数上去了意气之争也就少了,好话坏话听多了已没多大意义,他来,一则也算见见故人之子,二则,身为人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君分忧理所应当。 “本官一向直来直去,几句话说完便走。其一,你身为江左盟宗主,江左盟下之人勾结叛党、私贩盐铁等诸多不臣不法之举,牵涉甚广案件非小,你需草拟供状分说清楚。其二,你乃梅长苏之子,也是赤焰林氏后人,江左盟一案了结之后陛下对你另有旨意,你当早做打算。” 老尚书此言出人意表,非但天牢内的梅东冥摸不透他的用意,牢外的差役听了一耳朵的都跟着吃惊不小。老尚书一辈子忠心耿耿侍奉陛下,公然揣测君心妄下论断之举与他素日信奉的忠君报国大相径庭。 差役中不乏有人暗地泛起嘀咕,下定决心对牢里的梅东冥还需额外关照几分,说不准哪天翻身了就是人上人。 “蔡尚书也与先父有交情”能令铁面无私的刑部尚书在公堂问案前先来牢中一行的人天下间也数不出一只手的数来。出于圣意恐怕蔡老尚书说不出那番话来。唯一的解释只可能是蔡尚书念及旧日交情好意相劝。 “这会儿不直呼其名了” “若不如此,江左盟的命运,草民的命运一早就有了定论,何劳尚书此行” 他在宣室殿一番狂悖不孝的犯上之言蔡荃想来已有所耳闻,他出于激愤话说得过了火是事实,因此惹恼了大梁陛下也是事实,然而倘若逆来顺受供认不讳任人摆布,眼下问罪江左盟的诏书都快到汾江边了。 “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可惜心不在朝堂。本官与你父亲有过数面之缘不算交情多深,曾经觉得誉满京城的苏先生亦不过拨弄风云玩弄权术的谋事之流,深谈浅交过后才知起胸怀天下心高志远,可惜最后留在了那片冰天雪地里。” “强按牛头不喝水,你既不是心甘情愿留在金陵,又注定掩不去江湖出身在金陵氏族中的格格不入,与其留下来吃苦不如放你回归江湖。” 赤焰林氏的赫赫声名在经历了三十多年的无情岁月后还有多少人能记得浴血沙场保家卫国的林氏早已成了过去,陛下执着于林氏大梁军魂的威名,不肯辜负苏先生昔日搏命襄助的情义,一门心思地想替林氏延续血脉,只怕未曾真正在意过梅东冥的想法。 想他当年寒门学子出身,周遭同僚多为士族子弟,以他忠耿不知变通的臭脾气加上家境贫寒难以应酬同跻,若不是蒙陛下知遇之恩,一个刑部掌事就走到头了。 按理他不该来天牢见梅东冥,尤其明知陛下欲留梅东冥在金陵亦非仅仅念及旧情,他出于人臣的本份哪怕不出言劝说也该保持缄默。许是真的年纪大了,时不时的总容易想起过去,自打陛下下令追查“宫夕未”其人未果进而发展到梅长苏竟留有血脉在世,他这年近花甲的老头子眼前便经常浮现出那位如苍松般遒劲坚忍不拔的江左梅郎清癯的身影。 他的儿子该是什么模样 这个念头催促他今日之举,一见之下涌上心头的却是难以言喻的失望。是的,失望。 在同梅东冥的照面之下,他看不到将门虎子的锋芒毕现头角峥嵘,宛如城中流淌着的秦淮河水一样的内敛含蓄,有如魏晋时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为世人所称道的清风朗月名士风仪,明明是把出过鞘的利器,抹去血光后透出的却非刺骨骇目的杀意,俨然是悲天悯人的不争和慈心。 琅琊阁的那位何以培养出当世名器偏又任其蒙尘他老头子不得而知,然而陛下想驭使此人如臂使指恐难遂心愿没有战意的人如何成就得了大梁军魂 浸淫名利场多年,他蔡荃固然铁面无私秉公断案,法理之外的人情世故还不至于一窍不通。年轻时的意气多亏了遇到明主才幸免折戟沉沙的下场,有些事慢慢想清楚后对有些人的感激一朝得以有机会报答,他老头子愿意欣然一试。 他所思所虑自然不会全然照搬说给梅东冥听。从他眼底的澄澈看得出这孩子心无野望恬淡平和与世无争惯了,何苦硬生生拉他来趟大梁官场这趟浑水。 “草民也想说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然天不从人愿,红口白牙的空话人人能说,要舍下身后无辜的弟兄们不管草民如何做得到。蔡尚书既与草民先父有旧,望看在先父的面上秉公断案,既别放过罪大恶极者,也莫要牵连无辜受累者。” “江左盟绝非白璧无瑕,这点你心里可有数” “参天巨树难免蠹虫侵袭,江左十四州偌大的地盘,总有人惦记饭碗外头的肥头。”江左盟若是铁板一块,任朝廷大军压境也别妄想他会低头。梅东冥再自负傲骨不肯示弱,遇到无法回避的短板蝶翼般的长睫扇了又扇,掩去了眼底晦暗难辨的怒意。 “朝廷因此问罪江左盟,草民身为宗主责无旁贷。” “哪怕因此流徙千里甚至丢了性命。”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打井后人饮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敢说早预见有此一劫,至少草民受江左盟多年供奉照拂,绝不敢忘恩负义在这个时候置身事外撇清干系。” 何况梁皇萧景琰对他势在必得,即便撇清了是否能如愿脱身都是未知之数,平白惹得世人非议被人戳脊梁骨。他趁早歇了这侥幸的心思,好好琢磨萧景琰的手段才是正经。 蔡老尚书赞同地颔首,命人将备好的刀笔竹简送进牢中摆在石桌上。再回过头看向梅东冥时,眼中已不乏欣赏认同之色。 “你虽不似你父雄才伟略志向高远,好在天性良善耿介忠贞,兼得知恩图报果敢担当,终不愧为赤焰林氏的大好男儿。无论后事如何决断,陛下如何处置你,本官不虚此行了却了一桩心事。陛下钦旨到来前,你且在牢中细细思量写一份供状呈上。待本官先行看过再说。” 此案若真能由蔡荃一手审结定罪,他自大梁朝廷脱身的心愿倒有一线希望了。梅东冥忽而有些明了蔡荃适才特意前来的用意,感佩之下一揖及地。 “老尚书拳拳爱护的恩情草民铭记于心,倘若侥幸不死,日后定设法报答。” 老尚书撑着身下凳子站起,重又恢复到往日里不苟言笑铁面无私的刑部尚书模样,略摆摆手示意他无须多虑,之后便无甚赘言负手出了大牢离去。 说什么脱身、不死之类的话,现在都还太早。一切等他看过卷宗,人犯过过堂之后再下定论不迟。 具供状人梅东冥,年二十,江左廊州人氏。供梅氏乃任江左帮派之首,江左盟草莽出身蒙受君恩假江左十四州民生为赖,经营粮米镖运商贾事,兄弟相携友人互助,平顺安乐温饱无虞。 奈何盟下弟子不肖,勾结叛王暗通消息,私蓄兵奴藏匿军械,劫掠云氏妄窃药粱,偷贩盐铁谋财害命,图谋不轨意欲谋反,罪证凿凿不容抵赖。 供人既为盟主识人不明辨事不清,未能约束帮众恪守国法,未能识破诡计惩治凶顽,上负君恩下愧帮众,卑弱无能羞存于世,稽首宪部,惟求速刑。 “写了半天他就写出了这个他是嫌弃自己死不掉还是不够快难不成他不知道光凭这份供状就能要了他半条命” 蔡荃自司职刑部到坐镇大堂的几十载里,见过不怕死的,却没见过上赶着找死的。手上的竹简交出去不判他个千里流徙也难逃劳役的罪名,兴国侯拿获的人犯中首恶何欢江勇八成逃不掉死罪,江左盟中扛鼎的实权人物莫临渊却意外暴毙。 此案但凡需对朝廷有所交代,梅东冥都难撇清干系。莫临渊一死,江左盟以梅东冥为首,哪怕陛下有意轻纵,凭着他的供状都说不出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1章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要挟 这边厢廊州江左盟的一干人等进了金陵,另一头率军攻打献州的霓凰郡主业已得胜归来班师回朝。 说霓凰郡主不愧战神之名也好,献王宣着实糟心懦弱也罢,当打着穆氏大旗的禁军和周边府军兵临城下时,这位占据献州二十余载作威作福、横征暴敛、盘剥百姓、鱼肉乡里的献王自身边谋士横死突遭惊吓后便如惊弓之鸟般聚集了所有兵力将献州城团团围住。 号称五万的兵力刨除如“千华派”般走投无路投靠而来的江湖草莽外,真正有一战之力的不足三万之数,就这些还大多平日里疏于操练、全无战意的怠惰惫懒之流,双方摆开阵势甫一接战穆霓凰便知拿下献州城不过时日问题。 霓凰郡主麾下的骠骑参将们纷纷请缨攻城,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献王守军不堪一击,此番出征的功劳一只手都数得出来,难得遇上软柿子,不捏就错过了。 然而聪明人往往猜得到经过猜不到结果。 朝廷大军攻城后的隔日清早,没等朝廷大军磨刀霍霍。献州城紧闭的城门悄无声息地豁然洞开,白衣散发的献王妃手捧王印宝册出城请降,言称献王与世子自知罪孽深重罪不容诛,无颜面见陛下愧对百姓,已于献王府内自缢身亡。 献王妃早年被先帝选中成为太子妃,贤良淑德华贵端仪非寻常宗室贵女可比,自献王获罪贬谪献州后就传闻她自禁于府内小观清修问道不管俗事。 “氏族贵女终究非同寻常,再怎么温吞性子的女郎都有不俗的见地过人的手腕,何况这位还当过太子妃,若不是”若不是废太子自寻死路,或许今日的后宫之主就轮不到柳氏了。只可惜了曾经蕙质兰心誉满金陵的王氏嫡长女儿,嫁给了个愚不可及又沉溺酒色的蠢货。 有些话心里头打个转紧接着就得来个灰飞烟灭,别说宣之于口,多存一刻都是罪过。言豫津脸上阴晴不定神色几番变幻,柳氏柳氏,哪儿都有她们,想想就心烦。 再抬眼就见心腹面带迟疑,似是有话想说又拿不定主意。 “还有何事” “这侯爷所命暗查之事已有眉目,只是尚未拿到实证不敢擅言。” “但说无妨。” 这样的丑事不是亲信如何敢交托,亲信大多忠心护主,硬要从他们身上拿到实据动辄打草惊蛇,“查到线索但说无妨。” “是。属下派出的人查到,那边是从一个南楚人手上买到的东西。” “南楚人消息确切么” “买卖之事过去有些时日了,原本查不到什么线索。正巧萧大统领手下在江左十四州逐一核验罪证时碰巧有江湖人提及在城内暗巷中曾偶然撞见过几个人擒住一个形状狼狈的男子逼问什么东西的去向。” “那几人武功高强,此人不敢靠近只隐约听见男子提到梦魂鼎、卖掉、金陵贵人之类的字眼儿。为首的年轻男子不肯作罢仿佛使了什么手段,男子痛苦不堪倒地打滚哀嚎求饶不止之下又招认了些什么,那人这回倒是听清了,男子告饶口里叫的是太史令饶命,太史令饶命,圣物已卖给了金陵的贵人。” “太史令南楚太史令”连南楚神殿的太史令都惊动了,看来当真是神殿圣物无疑。 “可看清神殿之人的样貌” “此人声称看见过。属下已将此人带回金陵,现在正候在府外,侯爷是否要见见” 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小人物而已,犯不着为他惹人疑窦。 “你带下去看管起来,再找个画师模画出人像呈来我看就是。” “属下遵命。属下” “启禀侯爷,琅琊阁少主蔺熙公子在外请见。” 又来了。自打梅东冥被陛下关进天牢,蔺熙见不到梅东冥就三天两头的往他这儿跑算是怎么回事他除了上朝能多个清净,一回到府里就能被逮个正着,这些日子下来被烦得那叫一个不胜其扰啊。 “告诉他,本侯不在。” 被搅扰得不得安宁的兴国侯本就心烦意乱得很,这会儿是连应付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干脆甩甩手直接命人打发了蔺熙。 “是。侯爷。” 门房的下人领了命下去,不一会儿又回转来。他是叫苦不迭暗道倒霉,头上大神们斗法,底下小卒子遭殃,侯爷跟琅琊阁少主置气不打紧,他这小人物算老几啊,怎么就捞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了。 那位蔺少主看着年纪轻轻脾气又好,说出来的话却是老大不客气,在金陵的地头上还敢明目张胆威胁自家侯爷的能有几个日子过得舒坦的。瞧蔺少主那似笑非笑喜怒难辨的神情,要不是听起来果真与侯爷休戚相关,他真不想替他跑腿儿传话。 “回禀侯爷,蔺公子走前说,说,他说” “他说什么” 言豫津眉头一挑,不耐之余心底泛起薄怒。 琅琊阁在江湖上的势力或许很大,可到了大梁国都的地界上一个毛都没长齐乳臭未干的小子就感口出狂言威胁大梁一品侯了滑稽可笑至极 “他说,他说侯爷避而不见也无妨,这次他就算了。下次侯爷若还不肯见他,您的家丑保不齐就要成全京城的笑柄了。” “混账” 家丑家丑他有什么家丑可以宣扬的,他言豫津站得直坐得正,扪心自问无愧天地良心,难道还怕什么家丑 被怒火激得面颊通红两眼都能喷出火来的兴国侯忽而想到了什么,颓然重重靠上身后的椅靠,长长吐出口怨气眉头紧锁疲累地阖眼挥退了下人。 有些事他不去想不意味着没有发生过,有些事没人说不代表烟消云散。这个道理他明白,伤痕结疤了那么多年,他自欺欺人的以为早已痊愈,却不知疤痕一朝被人扯开,照样痛彻心扉、鲜血淋漓。 “侯爷,那名江湖人说认出了南楚太史令。” 什么 阴气森森、寒意袭人的天牢近来倒成了达官贵人们竞相造访的胜地,先是刑部尚书蔡大人漏夜造访,再有霓凰郡主前来探视,连大病初愈的蒙大将军都没忘了来瞧上一瞧,更遑论隔三差五便代天子下牢“问话”的兴国侯。 是以常来常往的兴国侯脸色阴沉地直奔天牢某间他这些日子惯去的牢房时,看守天牢的狱卒差役都耸耸肩表示见怪不怪。 反正过会儿还得气鼓鼓地甩袖而去,走着瞧 大半个月下来,天牢中尤为招人的新客是何方神圣消息灵通的差役们也算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当值休息的当口聚在一起闲磕牙说起这位也是羡慕嫉妒恨百味杂陈。 说这位命好吧,勉强算是投了个好胎,赤焰林氏留下的一根独苗,打小不愁吃穿,听说江左盟和琅琊阁轮着抚养长大,要不是江左盟下的门人犯傻这会儿怎么算也是独霸江左十四州的土皇帝一个;要说命不好吧,身世也是可怜,打从落地开始就没了爹妈,明明是贵胄门阀的公子哥儿,偏偏沦为庶民,接管了江左盟没多久便被推出来背黑锅,运道之差也是没谁了。 “嗨,你管那么多呢。上头传下话来了,不上刑不过堂,一日三餐供着,摆明了有内情啊。” “也是。献州逆案其他的人犯过筛子都过了三回,该问该招的都抖搂得差不离了,唯独这位除了见见来客,平日里跟老僧入定似的多余的字都不蹦一个。那些个没资格过堂的小喽啰在牢里问话的时候打得那叫一个哭爹喊娘求死不能,我听了都瘆得慌,他硬是眉毛都没抖一下,左耳进右耳出全当没听见,养气的功夫到家呀。” “你懂什么,大家世族的公子哥儿都这样。”当先的差役左右张望了一下,突然竖起指头比了比上头,压低了嗓音道,“我听说啊,咱那位是故意打压打压他的气焰,不审不问不用刑,故意凉着他等他回心转意服软呢。” “有这回事儿,你小子哪儿听说的” “我表姑她婆家的小姑子的儿子的妻弟是宫里的大太监,那话传出来还能有假” “来来来,仔细说说” 外牢议论纷纷的吵嚷半点没能传进天牢深处,看似波澜不惊沉着恬淡的梅东冥冷眼注视着挥退了差役屏退手下,破天荒的与他独处一室的兴国侯,心中莫名涌上不祥的预感。 “本侯今日前来,是来与你做个交易。梅宗主,本侯用琅琊阁蔺少阁主的一条命,换你就此熄了远遁江湖的念头,认祖归宗留在金陵,如何” 蔺熙的身份竟被查到了莫非南楚神殿有大梁的内奸 梅东冥头一个反应便是神殿那边出了岔子,然而这个念头随即被他自己否定了。倘若是神殿中有人叛教逃奔大梁,言豫津不会直到此刻才找上门来,而且叛逃之人绝不可能撇开自己这个地位更高的神殿少师不告发退而求其次拿太史令做文章。 神殿之中少师如同朝中的太子,太史令再怎么一言九鼎亦不过臣子,何来舍本逐末退而求其次的道理。 他倏尔冷笑哼道,“蔺熙不过一个江湖人,既未触犯大梁律法,即便侯爷您权倾朝野也不能无缘无故的抓人杀人吧。” 言豫津盯着梅东冥的神色古怪眼底透着七分决断三分疑惑,凭他活了四十几年阅人无数的经验,他敢断言梅东冥必然知情,拿不准的是知情的梅东冥在其中牵扯得多深,师徒相称了二十年,蔺熙若果真是南楚的太史令,蔺晨呢梅东冥会不会也与南楚有瓜葛 他不慌不忙地踱到石桌旁的墩子边,拂袖掸去墩子上本不存在的灰尘后状似随意地坐下,百无聊赖般把玩起了袖笼中的手炉,故作漫不经心地抛出令梅东冥为之一惊的话。 “江湖人他若只是个江湖人,本侯自然不会找他的麻烦。可惜啊,梅宗主不必替他费心遮掩了,本侯的手下偶然查到了他的另一个身份,不妨说与你印证一番,南楚神殿当今掌权的太史令大人居然是琅琊阁蔺少阁主,看不出来琅琊阁非但在江湖中根深蒂固枝繁叶茂,还能在南楚朝廷呼风唤雨,本侯之前真是小看他了。” 电光火石的瞬间,认与不认的念头已在他心里打了数个转。然而以他对朝廷里这些当权者的了解,无论承认也好否认也罢,言豫津都不可能放小熙轻而易举离开大梁。 轻则扣下小熙要挟南楚,重则他不敢想。 牢里一时间冷凝得令人窒息,呼出的气仿佛都能结成冰。言豫津将梅东冥眉头紧锁踌躇不语的困顿看在眼里,越发觉着十拿九稳成竹在胸。 拿住了梅东冥的软肋令他就范之后,任凭蔺熙有通天的本事也翻不出金陵城去。南楚神殿势大势大又能如何太史令不请自来本就理亏,说他居心叵测也好意图对大梁不利也罢,人在他们手里,南楚的哑巴亏吃定了。 “敢问侯爷何以得知蔺熙乃是南楚神殿太史令的” “本侯如何得知的你就不必知道了,梅宗主该好生思量思量本侯开出的条件才对。” 言侯爷智珠在握,半分不肯松懈。他深知梅东冥视蔺熙如亲手足,甚至重于自己的性命安危,他此番戳穿蔺熙的另一重身份正是仗着梅东冥必定投鼠忌器,至于手段落不落下乘陛下忍了许多时日耐心几近消磨殆尽,顾不得君子小人了。 岂料梅东冥沉吟许久,唇边忽的扯开让言侯爷观之顿生疑云警钟大响的诡谲笑颜,紧接着不管他想不想听,一字一顿清清楚楚的话令这位兴国侯直后悔自己今日为何自以为是地来了天牢。 “侯爷既然有能耐查到蔺熙乃系神殿太史令,怎么就没查到我梅东冥的身份呢”虽在天牢中关了十多日形容有些憔悴疲惫,万事未曾尘埃落定之前他半点都不敢松缓精神。非是他不畏权贵不敬梁帝一门心思同大梁朝君臣上下一齐过不去,而是他不能退,退了便是滔天大祸,“自从十五年前,本座登上南楚神殿祭坛成为天定少师的那一刻起,蔺熙就下定决心要成为本座的左膀右臂,做本座赖以信任放心交托的太史令。若无本座何来太史令蔺熙,这么重要的事那人没有告知侯爷么可真是太不该了。” 有什么比琅琊阁少主乃是南楚神殿太史令更震撼的话,梅东冥竟亲口坦诚自己其实是南楚神殿少师无疑一棍子把兴国侯打蒙,半晌回不过神来。 “你,你别拿这事儿赌气说笑。” 言豫津显然没发觉自己说话带着颤音,他宁可梅东冥是为了替蔺熙开脱解围而故意编谎哄骗。 “十二年前,侯爷亲上琅琊阁求问姻缘,师尊正巧外出云游,侯爷得到的批语正是本座以神力观镜所得。姻缘天定,红线传情,柳家好女,情有他系,其志不移,其心早异,瓜扭不甜,成人美意。我没记错的话,这批语立时三刻便得应验,侯爷的百金花得值得吧。” “梅东冥” “侯爷勿恼。偌大的梁朝,知晓我和蔺熙身份的侯爷是独一份儿,只要你不说,我自不会拿侯爷的家事做文章。我无心仕途不贪图富贵,平生所求就是当个逍遥自在的江湖客而已,不若侯爷代我劝谏大梁陛下,为给陛下个交代要治罪要流放怎样都行,我梅东冥只当偿还江左盟昔日养育之恩绝无怨言。但大梁陛下倘使执意要寄望于我再现赤焰林氏过往辉煌,侯爷,陛下心宽容得下我,你焉能安之若素一笑置之” 威胁明晃晃的威胁 而他,竟悲哀地发现接受梅东冥的威胁竟是眼下于大梁、于陛下、于他最好的选择。 一时间如困兽般的兴国侯思来想去不得其法,深知自己心神已乱,又在天牢逗留得太久,何去何从如何应对都需静下心来斟酌思量,眼下确非答复梅东冥的好时机。 “三日,三日之后,本侯再来。” “好,草民静候佳音。” 赤焰林氏的后人居然会成为敌国神殿的少师,传出去可不是最可笑的笑话 一则国丑,一则家丑,原以为拿住梅东冥软肋便能使其乖乖就范,不想一朝揭露出的真相竟反倒困住他的手脚令他投鼠忌器。 昔年苏兄病逝北境前未曾有过只字片语的交代,以致于梅东冥的存在被琅琊阁、江左盟联手隐瞒了将尽二十年,好端端的功臣之后落到南楚人和江湖人的手里,被教导得任性妄为不服管束。 江左盟宗主再怎么说顶天不过区区一江湖草莽庶民而已,待其依仗崩塌倾覆,再因势利导溯本清源稍费些功夫不难将其培养成苏兄那般德才兼备的林氏子弟。 然而梅东冥南楚少师的身份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即便自二十年前霓凰郡主率领云南王府铁骑牢牢把守住大梁边境未让南楚有机可趁以来大梁与南楚始终维持着微妙的和平,国与国间的壁垒却永无打破之可能。想方设法成全了陛下的执念却要让大梁背负起难以估量的危险,值不值 “明明你约我出来饮酒,自己却琢磨事琢磨得出神。” 他这足智多谋的好友多久没露出今日这般困惑难解的愁容萧大统领都记不清了,乍一得见他甚感好奇哪。 “景睿,你对南楚国师少师知晓多少” “神殿国师、少师怎么想到问这些” “你好歹也是半个南楚人,近来有些传闻传得玄幻无比,又从未听你提起过神殿之事,诲莫如深想来隐秘非常吧。” 提及神殿不免勾起往事,好在时过境迁,现在说说不过闲话而已,已没有了当年亲身经历时的艰难。 “南楚宇文氏称帝,偏安一隅倒也富庶安泰百姓乐业。究其原因除了宇文氏数代以来少有昏君,曜帝即位后励精图治将南楚治理得国富民康外,神殿辅佐帝君以代行天义安抚百姓聚拢人心确实功不可没。” “不过装神弄鬼的把戏而已,竟哄得南楚上下皆奉为圭臬,简直不可思议。” 从来不信神鬼之说,奉信人定胜天的兴国侯对此嗤之以鼻。 “没亲身经历过之前,我也不信,但豫津你不知道,当年我能从南楚回返大梁,并非晟王松口放行那么简单。” 莫非其中还有何密辛内情 迎上好友充满好奇的目光,萧大统领哭笑不得地尝试着回忆他此生唯一一次的南楚之行,那片有他的生身父亲,还有着诡异莫测的神殿的丰饶美丽的土地。 “神殿中多有沽名钓誉之辈不错,然而受封太常卿的国师大人毋庸置疑乃是得上天眷宠之人。每一位国师都是在幼时经由通达天听的仪典选定,真真正正的是听凭天择。天神选定的国师名为臣子,在宗室中却极有地位,举凡宗室中有重大决定者必沐浴熏香斋戒后亲上神殿求问。” “照此说来,南楚国师当真有左右南楚朝局的能力啊。” “当年我去到南楚,晟王本意将我留下承袭晟王王位,因我去意已决坚辞不受,故而晟王抱病亲上神殿,求得了一句神谕。” “哦从来没听你提起过,神谕说什么” “人在心不在,身在命不在,有缘却无份,天涯遥相看。” 这神谕,怎么听都有些怪怪的。 “国师传话晟王,我与南楚无缘,留不下来就无须强求。晟王这才放行允我回大梁。” 萧景睿一向报喜不报忧,他如何“去意已决”又如何“坚辞不受”的隐下一字未提,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晟王业已故去,说这些早没了意义。 “这位国师倒是善解人意。” “南楚有国师一日便安定一日。十多年前听念念说起南楚喜得天赐之子为少师,自那之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连上天都格外眷顾南楚,十多年里连天灾都未有过一次,想想可不是神迹。” “天赐之子什么意思” 猛然听闻“少师”的讯息,言豫津精神为之一振,不着痕迹地顺着话头追问下去。 “听说择少师时祭坛突现神迹,诸天神魔尽皆显圣,十六盏玉灯齐亮,神殿有史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契合的少师,曜帝视若珍宝看得比眼珠子还重。据说少师在神殿的时候要星星不给月亮,要往东绝不往西,人人将他宠上天去,哎,这些年下来,还不知道被宠成何等任性蛮横的性子。” 任性有蛮横么倒还不至于。唉,照景睿所说少师于南楚竟如此重要,一句百依百顺都不为过,相较之下大梁待他多有怠慢,难怪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留在金陵认祖归宗。 此事,竟越发棘手难办了。 “未曾亲眼得见,确难相信怪力乱神之事。照这么说景睿没见过国师少师本尊” 问归问,答案却是显而易见的。景睿若早知梅东冥乃是南楚少师,他们谋划江左事前他便会将事情相告。 难题竟兜兜转转跑到他的身上来了。柳氏的胆大妄为牵扯出隐秘一个弄不好就会掀起大梁与南楚间的大战,大渝北燕等国虎视眈眈窥伺大梁沃土多年,不趁此机会收渔翁之利才有鬼。 “国师、少师的安危关乎国本,除了神殿太常寺诸卿、宇文氏数位位高权重的宗亲和贴身侍奉的神殿侍从外,无人知晓国师和少师的出身来历。” 果然南楚君臣齐心协力隐瞒住的讯息如非机缘巧合他恐怕无从得知,换而言之,梅东冥的确看重蔺熙,甚至不惜把自己摆上利益取舍的天平。 不得不承认,这一次梅东冥赢了。倘若他向陛下揭发此事,陛下十有八九仍不会放弃执念,堂堂大梁皇帝扣下南楚神殿少师和太史令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战事一触即发;即便陛下可以放下对赤焰林氏的执念,难保怒上心头做出不智之举即便不打不杀,光把南楚少师流放三千里传到南楚那边就够南楚兴兵来讨公道了。 见言豫津一脸若有所思,萧景睿再迟钝也心生疑窦起来。豫津与南楚素无瓜葛,无缘无故的突然问起神殿之事,莫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豫津,神殿在南楚威信极高神圣不可侵犯,宇文氏的宗亲都不敢轻撄其锋,本代少师在民间的威信更隐有凌驾于南楚帝君之上的势头,千万别打神殿之人的主意,万一出了事儿恐怕陛下也保不住你。” “我又不去南楚,唯一认得的半个南楚人还是景睿你,哪儿来的机会打神殿的主意。我就是好奇一问而已。”兴国侯打着哈哈掩饰去神情间的不自在,出于本能的敏锐他捕捉到了萧景睿话中提及的“威信凌驾于楚帝之上”的言辞,按捺不住追问起来,“南楚曜帝心高气傲得很,被少师压在头上他能甘心” 萧景睿似是并不意外他有此一问,回想起念念来信中说起的种种少师的神奇好处,不无感叹地说道,“刚才我说的你全当耳旁风了吧。豫津,你试想一下,天赐之子不贪财不爱权,但凡得此一人便可保一国之地天灾绝迹人祸不生,国泰民安到曜帝闲得发慌日思夜想盼着有人起兵造反让他忙一忙。莫说捧在手心护着宠着,曜帝恨不能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区区虚名何足挂齿” 梅东冥竟有如此未能,怎么到了大梁却任人宰割 个中情由任兴国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不单他不明就里,萧景睿这半个南楚人一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个谜题只有天牢内悠然自得的神殿少师梅东冥才能解答了。 “景睿与南楚往来甚少,对神殿近况倒还知之甚详,今日多亏有你为我解惑。来,敬你。” 絮絮叨叨了半天成了兴国侯的解惑者,萧景睿真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荣幸还是不幸。打小跟这家伙做朋友到了一把年纪,被他坑害的次数手脚指头加在一起都不够用,早就习惯成自然了。 “还说请我喝酒为我庆功,没半点诚意。” 青梅煮酒,青瓷为盏,把酒言欢,此生无憾。 尽管内心的苦闷纠结未曾有半分稍解,是该说服陛下放弃令梅东冥认祖归宗的决定还是赌上言氏一族的命运要挟梅东冥就范两败俱伤他仍然无从选择起。 今日与好友一晤的收获实在是意外之喜,当浮一大白。 “知交兄弟这么多年,你还跟我计较。” 从酒肆临窗的雅座望下去,人头攒动喧嚣非常,远处霞光如焰照得人暖暖的,可惜啊,冬日里的晚霞太过短暂,日落西山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漫长冰冷的黑夜。 “景睿,你我都老了,坐在这儿相对而酌的机会不知还有几回。” 一怔,一愣,摸不着头脑。 “胡说什么,来日方长,且先满饮此杯。” “嗯。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2章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太后 两日之后,当天牢走道尽头响起脚步声,兴国侯并不陌生的身影独自出现在牢门外时,梅东冥舔了舔有些灰白干涩的唇,琉璃般的眼中尽是看透世事的苍凉。 言豫津的抉择为何不言而喻,他这两日里都未曾对梁皇把真相和盘托出,不也是诸多忌惮么。可怜梁皇萧景琰自以为英明神武,若是知晓他依仗的股肱之臣在大国小家之间的“艰难选择”,不知道该雷霆震怒还是无奈苦笑呢 仍是四下无人,牢外裹着大氅的言侯爷面带寒霜地看着牢内与他平静对视的梅东冥。直到此刻他都很难把看似苍白俊秀、软弱可欺的梅东冥与景睿口中代领神谕、照抚万民的神殿少师联系到一起。 一个虎落平阳的太史令不难收拾,再加上一个动辄天命所归的少师,满桌的山珍海味转眼成了烫手山芋,真的是天意弄人 “梅宗主,你赢了。” “言侯爷说笑了,草民一个身陷囹圄任人宰割的阶下囚只有必输无疑何来赢面。侯爷肯高抬贵手容草民多一分喘息之机,草民已然感激不尽。” “大梁地界上敢直面本侯加以要挟的人不多了,你梅宗主首屈一指。要挟了本侯得偿所愿的你更是独一无二。梅宗主的本事本侯领教过,不须客气。” 他这回把兴国侯得罪得不轻,要不然也不会逼得笑面虎露出虎牙凶相毕露。 “人生在世多得是身不由己。侯爷或许后悔追查到蔺熙的身份拿来胁迫草民,草民却不后悔与侯爷的这笔买卖。” 背着光在火把的印照下脸色有些苍白的青年低眉浅笑的神态这一刻像极了昔年的江左梅郎,即便林殊哥哥因火寒毒之故容颜大改,反倒是梅东冥眉眼间更肖似林氏先人,父子俩略显倦怠的笑颜下深藏不露的精明诡谲总能坑得旁人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但愿本侯不会有后悔的一日。本侯不会助你脱罪也不会推波助澜,只当从未知晓你和蔺少阁主的事。但凡陛下作何决定,其中都不会有本侯的手笔。” 天牢粗大的圆木栏杆隔开的不仅仅是言豫津与梅东冥间的距离,还昭示着二人天差地别的身份。假如言侯爷选择向梁皇举告梅东冥和蔺熙南楚神殿少师和太史令的本来身份,非但大梁投鼠忌器越发不知该如何处置梅东冥,弄不好他日天牢内外的两人会异位而处。 他所顾忌的何止是言氏一族的兴衰存亡,内中情由梅东冥年纪还小阅历浅薄,怕是想不明白。 “侯爷一诺千金,已然足矣。” 梅东冥整齐衣衫对言侯爷深揖及地,端的是真心诚意。 言豫津还了半礼,他还没活够自认受不起“天赐之子”如此大礼。 “听闻有少师在,南楚十多年来风调雨顺无灾无难,少师在民间的威望无远弗届。到了我大梁却处处受制于人,本侯想了两天都没想明白,少师可愿为本侯解惑” 有此一问算是试探他的底牌么 梅东冥不禁莞尔,“在南楚境内,凭借神殿加持,本座有一窥天机之力。离了南楚可就有心无力了。” 他当然不会傻到告诉言侯爷即便在大梁地界他勉力仍可少许动用神力,付出的代价足够要了他半条命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决没打算在大梁试试。 说归说在梅东冥,信不信却在言豫津自己。他信梅东冥离了南楚实力大减是事实,至于究竟还能保留几分,罢了,管这么多作甚。 眼下的麻烦还没解决,陛下的钦旨至今悬而未决,宫中的太后先坐不住了,可怜他一个做臣子被百般要挟之余还得鞍前马后劳心劳力,金陵城里还能找出比他更苦命的人么。 “本侯此来还有一事。梅宗主,太后想见你一面,懿旨已下,明日蔡尚书会暂解你出天牢。”言侯爷顿了顿,无奈地轻叹道,“太后对你父亲视如己出关怀备至,有什么话当可说与太后知晓,真逼得陛下龙颜大怒于你于江左盟都无好处。本侯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侯爷好意,草民心领,多谢。” 次日巳时刚过,刑部便遣侍中执刑部尚书亲自签发的手令文书将在押犯人梅东冥暂解出天牢,交由等候在天牢外的兴国侯府护卫前往兴国侯府。 在暗无天日的天牢住了许多日子,乍一仰头望见头顶刺目的艳阳,他不自禁的闭上眼睛默默地任眼角滑落几颗水珠。 “大公子” “我无事,骄阳耀目睁不开眼。” 马车旁侍立的暗月晨星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见他容色憔悴比之前瘦了不少,两人俱都发愁地将小脸皱成一团,一左一右扶他上了马车。 “侯爷美意周全,草民领情。” 侯府不缺心灵手巧的仆役,暗月晨星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无他,左不过兴国侯爷信了他的话,对待大梁的人犯之外还给予了他少师应有的尊重。 “太后驾前不可失仪,梅宗主待梳洗过后再去拜见太后。” “理当如此。” “太后与林氏旧日渊源极深,听闻你被羁押天牢待审故而想在过堂前先见你一面。” “太后心慈念旧,草民感激不尽。” 兜来转去都是场面话,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偏生两人相见两相厌,这辈子都不可能心平气和推心置腹地谈话,从天牢到兴国侯府半个时辰的路程在言侯和梅东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东拉西扯里被甩在身后。可怜兴国侯明明满腹疑问说不尽的苦恼,却不得不强作镇定虚与委蛇应付他,个中憋屈可想而知。 谁也不是天生的恶人,言侯爷身在其位忠心为主非但无过反是了不得的功臣。他为求自保脱身百般危难于他,小熙甚至故意设局挑起十多年前的往事,这些他看在眼里不是不愧疚,只是异位而处,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他梅东冥的身后同样有一国的百姓翘首以待,他们虔诚笃信着他能给他们带来一个富足安乐的盛世,萧景琰所追求的、言豫津所期盼的,恰恰就是他无法给予的。 “侯爷,就当草民从未出生过,从未出现过不行吗陛下也好、侯爷也罢,虽无法就此得利至少不会因而受损。彼此相忘于江湖,自能相安无事。” 与梅东冥的寥寥数次会面都不欢而散,言侯爷从未与他心平气和说过话,忽而听闻他有此一问,惊诧之余重新打量起这位“名声在外”的江左盟年轻的宗主来。 “梅宗主没亲眼见过昔年疲弱积弊的大梁,没亲耳听过沙场上血肉搏杀的嘶吼,不懂得赤焰林氏于大梁丰碑般的存在,不懂得林殊其人于陛下永难磨灭的意义。我言豫津生于斯长于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事事为大梁百姓福祉着想。” “留你下来认祖归宗继承赤焰之名利大于弊,本侯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理直气壮到他竟找不到反驳的说辞,梅东冥哑然失笑。 “侯爷所言在理。你我各为其主,背后都是一国的黎民百姓,侯爷的不易草民感同身受。” 感同身受之后呢铁了心不肯回头么 面前的青年倚靠着车壁透过窗棱上的薄纱状似无心地欣赏着金陵街头坊间的喧嚣扰攘,眼下两片青黛昭示着他藏不住的倦意,看起来羸弱得一指头过去就能推倒的身躯奇异地蕴藏着难以估量的力量。 这个人,了解得越久,越觉得他是个迷。 “梅东冥,你的父亲在你这个年纪已是独领赤羽营、人人称道的沙场悍将了。” “言侯爷,本座从未在江陵见过这般川流不息人头攒动的情景,本座偶尔乘车进宫,沿途百姓皆俯首叩拜虔诚顶礼,唯恐一抬头就亵渎了天神。本座自幼受万民供奉,时刻铭记师尊教诲不敢或忘,燃我神魂护我黎民本属本分虽死无悔。” “赤焰林氏历代战将护国守边,虽杀伐不断满身血腥亦被视为忠勇,在本座看来,何尝不是本分,又何须刻意称道呢。” “既如此,你我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走过闹市转到鲜有人迹的僻静长街,兴国侯府已然在望,“到了,下车吧。” 兴国侯自大梁开国以来世代效忠萧氏,位极人臣显赫至极,传至言侯豫津风光无两朝中难寻并肩之人。难得的是他谦逊自持,为大梁朝野称颂的翩翩君子。 从言侯府邸回廊尽头大步流星英姿飒爽地走向正堂的那一袭窄袖束腰比甲丝绦的身影,恰恰成了雕栏玉砌、亭台林立、水榭错落的清贵宅院中突兀的一景。 少师,兴国侯明知少师惯着文士装扮,偏偏备下的是梁朝武人的常服,会否有所图谋伤害到少师 梳洗完毕暗月晨星两个取来侯府备下的衣衫伺候他更衣时就发觉并非他素日穿惯的庶民文士儒服。看款式、衣料和佩饰反倒像是大梁勋贵门阀中尚武子弟常穿的服色。金紫的对襟云纹长袍外罩上绛紫的比甲,就连腰间缀着的白玉珏都是用紫绀丝线精心编织。 精心准备这些自然不是为了本座。触景生情也好,睹物思情也罢,终归逃不了一个“情”字为基垫。再煞费苦心本座给不了他们想要的“情”,照样竹篮打水一场空。 少师灵透,小奴不及也。 两名侍童听他话外之音大致猜到兴国侯这番安排纯粹是为了成全静太后的思念之情,静太后睹物思人领了兴国侯的好意,他的苦心就不算白废。至于自家少师么,言侯爷苦心孤诣费力周全,少师只消不加以拆穿便是大大的赏脸了。 是以一身武人劲装的梅东冥身后缀着两个低眉顺眼亦步亦趋的侍人披风带霜着踏入侯府正堂的暖阁时,正与言侯夫妇闲话的静太后险些失态地端不稳手中的茶盏,脸上的错愕与惊喜却是无论如何都掩藏不去的了。 “草民梅东冥拜见太后。” “无须多礼,来来,快过来,给哀家仔细瞧瞧。” 静太后近乎失仪的激动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年过古稀的老妇人情难自已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召唤着下首行礼的梅东冥近到她的跟前。 “梅宗主,太后尊贵,万望小心。” 言豫津不提防太后来这么一招,钦旨之下想横加阻拦已是不及,虽然出言提醒有些冒失得罪人,总比真出了岔子要好。 “侯爷放心,方寸之地多几步少几步于草民并无妨碍,草民断不会行差踏错。”换而言之,他真要对太后行不轨之事,正堂中放眼望去何人能拦得住他小心驶得万年船当然不错,兴国侯更当量力而行才是。 两人见面说不过三句话便针尖对麦芒地针锋相对这回依然没能免俗。言侯夫人柳氏见势先一步向太后告罪退了出去,她一个深宅内院的妇人,不该问的不该听的自然不会多问多听,眼下正堂中的事既然与她无涉,她当少管为妙。 见柳氏识趣地离开,言侯爷不无松了口气的感觉。 自打察觉到柳氏行止有异后,言豫津心里头时常笼罩着难以言喻的焦虑急躁。他与柳氏结缡十多年,膝下儿女成双夫妻相敬如宾,本以为往事亦如烟消云散,谁曾想多年的夫妻情分竟比不过往昔的一片痴心。 他对柳氏日渐失望,直至今日连同坐一席都觉得难以忍受。是以柳氏的离去令他宽心不少,总算可以安定下来静观梅东冥如何应对太后的殷殷关怀。 他相信此前着意安排的一身林殊哥哥年轻时最喜爱的装扮,即便打动不了梅东冥,也定能勾起太后对往事的追忆。 果不其然,步入太后眼帘的青年登时与她记忆中跳脱不羁、冠盖满京华的林氏小殊重合在了一起,烙印在她心中文武兼备、卓而不凡、嬉笑怒骂、恣意无拘,纵横金陵放马北境的赤焰少帅。 “真像,你同你的父亲长得真像。” 迟暮的太后轻颤着伸手抚上年轻人修长白净、指节分明的手,指掌间有着习文练武留下的薄茧和些许细碎发白的伤痕。 “哀家年纪大了,只依稀记得你父亲年少时的模样。和你父亲别无二致的棱角分明,挺翘的鼻梁,连抿着嘴不开心的样子也像极了他。可惜没见过你母亲,哀家猜想你的眉眼,你的温柔肖似你母亲吧。” 他面容俊秀犹在小殊之上,琉璃般的眼中少了几分小殊疆场杀伐惯有的狠厉果决,也不似浴血重生后背负血海深仇含冤归来的苏先生。他清澈如溪流如明镜,宁谥如深潭如秋月,一眼望去仿若冥冥之中包容万物的神灵,有情胜似无情的眼中真正装进他心里的有几人 琅琊阁主教出了怎样一个迥异于林氏子的孩子。 晓之以理没用就干脆动之以情么 “太后恕罪,草民无父无母,不知自己像谁。” 静太后但笑不语,不以为忏地端详着初露锋芒的孩子,而言侯爷则被梅东冥看似实话实说的直白噎得连打岔解围的力气都散了泰半。 说好了要礼敬太后的呢话没说过三句就翻脸的毛病又犯了 “梅宗主,慎言” “嗳,无妨。”静太后微微一晒,摆摆手示意言豫津无须在意,“听闻你在南陵城外救过景琰敏琮的性命,哀家惦念了很久,终于有机会当面谢你。” 历经两朝从一介小小的医女登临成长秋宫的主人,满头银发温言软语和煦安详的静太后是何等睿智聪慧的女子可想而知。曾听师尊提到过她的事迹的梅东冥不敢小看她的怀柔手段以及她慈祥和蔼的笑容之下深不可测的心思当然师尊着重惊叹的是堪称柔肠百转七窍玲珑心的静太后怎么会生出萧景琰这头直肠子的大水牛。 “我辈江湖中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本分,不敢劳太后娘娘言谢。” “景琰是哀家独子,敏琮是哀家长孙,二十年了,景琰第二次赶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去往北境梅岭,为的是祭奠小殊。哀家也想亲自在小殊的墓前上一柱香,但哀家老了,走不动了,只好做了小殊喜欢的糕点托景琰带去。” “是啊,太后与陛下对苏先生一番拳拳关切之情二十年来无一日或忘,臣等感同身受。” 兴国侯不愧是官场上的干将,恰到好处不着痕迹的吹捧既突显了静太后对林氏子弟的看重抬爱,更没忘了适时地替他的陛下说好话。 太后提及的救驾自是去年冬雪漫天时节他在南陵郊外福乐客店救下梁帝一行人的那次,虽说今日沦为阶下囚他难免对梁帝君臣心生愤懑,却从未后悔过当日之举。救驾之后他随悻姨匆忙往江左而行,倒是从未想过堂堂大梁一国之君如何会微服出现在金陵之外的破落客栈里。 静太后的致谢倒是为他解开了这个小小的疑问。梁帝顶风冒雪趁着年节出京,居然是为了拜祭几十年前的故人。他本意暗中潜入金陵宫禁瞧上一瞧令某个人不惜拼了性命也要扶上皇位以全他洗雪沉冤、振兴大梁的心愿的梁皇陛下,若静太后所言属实,武人出身的梁帝萧景琰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一个顾念旧情的人至少不会是忘恩负义、德行卑劣之人。 “太后心念旧人,草民感佩。草民自幼受师尊教诲,大凡救人危难怜悯无辜都是功德福报的善行,即便遇险遭难的不是陛下皇子侯爷统领,草民还是会救的。” “不,哀家要谢的是你的救命之恩,然而哀家想多一句,东冥从琅琊阁下山前往江左,南陵绝非必经之地,倒是离金陵已然不远。你,何以出现在南陵城郊,你要去的,是不是金陵” 一针见血 相较于梁朝君臣几人借整肃江湖势力,削弱江左盟对大梁的影响,进而想方设法迫使梅东冥在江湖无路可走回归朝廷,雷霆手段也好水磨功夫也罢,在梅东冥的眼里自然而然成了无情的范本。 上了年纪又和蔼亲切的静太后从一开始的嘘寒问暖到出其不意的发问,其深思熟虑可见一斑。任梅东冥对其声名在外的兰质蕙心已有耳闻,面对她突如其来的质问还是愣了神。 是啊,去年隆冬时节顶风冒雪一门心思想偷偷潜入金陵的可不是鬼迷心窍的自己,意气之下搭救的梁朝君臣究竟是对是错 “草民听师尊说过,大梁的国都金陵是个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所在,久而久之难免好奇。” “人杰地灵,是啊,人杰地灵。”昔日的人杰多已老去,青年一辈中难觅出类拔萃的才俊,摆在景琰面前的是青黄不接前途难料的大梁。氏族贪恋富贵荣华多无争胜之心,子弟中不乏自视甚高的无能之辈;寒门子弟苦无出头之日,在官场中汲汲营营大半岁月消磨掉意志终至沉沦的不在少数。眼下尚能称得上富庶安乐的大梁亟待出类拔萃的后继之君和有识之士来接替。 未见到梅东冥之前她对景琰的执着并不全然赞同。林氏一族乃至小殊为大梁披荆斩棘浴血沙场,做得已然够多了,轮到小殊的儿子倘若真的无心官场,放他江湖逍遥自由自在又何妨。而亲自同景琰口中冷静自持、允文允武、智勇双全的梅东冥打过照面说上几句话后,她不得不承认景琰是对的。他犹如一泓冰泉,略微沾唇便被沁人心脾的凉意激得人精神为之一振。与平日里或擅撩鸡逗狗惹是生非,或庸庸碌碌却爱嫉贤妒能的世家子弟一比,岂止是天壤之别。 莫说景琰不愿放手成全,连她亦盼着梅东冥能成为大梁年轻一辈中的领军翘楚。 “谁不曾年轻过,东冥,你父亲走得那一年说到底也才不过三十二岁,放在旁人身上可是正当壮年,他却已是风烛残年自顾不暇,整日里还要为大梁、为林氏煎熬心血筹谋算计,几曾顾念到自身半分” “他这个父亲固然不称职,然哀家敢为他说一句,为人臣为人子上他忠孝节义、此心耿耿、无可诟病。这话,没错吧。” “太后所言皆是家国天下,师尊自幼教导草民先宗主鞠躬尽瘁死而无憾,命草民不得对他有所怨恨。草民钦佩他一代人杰能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太后,草民恨只恨他为全注定无法完成的许诺,拿草民当作他偿还的工具。” “他为何要生下我,凭什么生了我又不管我好,他要守信、他要偿债,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草民认了,横竖是他欠了江左盟的,草民以一命还他一生不幸,总够了吧。” 他眼中酝酿着名为痛楚的风暴,被内心燎原的愤懑刺得浑身发颤。痛是真的痛,然而身在此间,七分的痛装也要装出十分来,静太后、言侯爷哪个是省油的灯,若不适时表现出他的不甘不屈打动太后,他再无脱身之可能。 “东冥,哀家” “是了,草民当真奇货可居,江左盟利用完了不算,竟还蒙陛下青眼欲收入囊中。可惜草民只有一条命,成全不了所有人。” “慎言太后面前不得放肆妄语” “哀家视你父如己出,既然是真心话便但说无妨。”比起粉饰太平的敷衍了事,梅东冥这番直率坦言更合她心意。心结终须说出口才能寻到解开心结的法子。俗话说的好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可惜小殊过世多年,能解此困局的人唯有他们这些当年的知情者。 “陛下是哀家亲子,无人比哀家更了解他。他胸怀大志殚精竭虑振兴大梁,他所思所想无不为大梁考虑。哀家以为他的做法或许急于求成了些,却不能否认他的用心良苦。后宫不得干政,朝廷的政事自有陛下和朝臣们决断,哀家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可盼的,无过于家国兴盛、子孙安康罢了。这一点,望你能理解。” “草民失态,太后恕罪。草民还是那句话,陛下如何处置草民都行,若草民身死,只求太后宽仁,派人将草民尸身交还给琅琊阁的师尊。当世但凡有草民自认亏欠的,唯有师尊而已。” 兜兜转转问题重回原点,梅东冥认死理不肯松口认祖归宗,宁可死也要固执地扛下江左盟大半的罪责,他这软硬不吃认死理的脾气到底像极了林殊。 “听陛下说起过,你出生在琅琊阁,是你母亲宫氏豁出命去执意生下了你。哀家无缘见上一见宫姑娘,却由衷感佩其勇气,听闻她倾心恋慕小殊多年,若不是一往情深哪个女子愿意无名无分的以未嫁之身孤独产子。” “她一厢情愿思慕父亲,父亲与她并不相恋。” “内有沉冤待雪,外有强敌环伺,宫姑娘的深情小殊注定要辜负了。个中的不得已,还望你见谅。” 梅东冥神情黯然摇头慨叹,“他若仍是赤焰帅府的少帅,母亲就更无可能成为他的良配,他早有倾心相许愿携手凤凰比翼共效于飞的女子。这桩婚事还是当年先太皇太后在时亲自做主定下的,草民没记错吧” 这个孩子,非但对过往的恩怨情仇知晓得一清二楚,心里也自有他衡量世事的一杆称。太后静待他忽然间提起这桩旧事的用意,以她这短短的时间里对东冥这孩子的判断,除了景琰所咬牙切齿的近乎古板的固执和一厢情愿的心软,还有不容忽视的灵活机变和洞察秋毫的敏锐直觉。 他全不似景琰以为的“不懂事”,相反的,他太“懂事”了,他眼界所及的,所思所想的,或许远比景琰考量的多得多,亦正是她乐意倾听的。 “正是皇祖母亲下的懿旨,要不是那年北境一场焚天灭地的大火毁了赤焰军,更令林氏蒙上不白之冤,小殊与霓凰定然是人人称道的一双璧人佳偶天成。” “草民的母亲是宫氏,是个出身卑微漂泊江湖的女子。金陵权贵们忍受得了一个草莽庶民的儿子承袭军魂赤焰之名,与他们同列朝班共沐天恩先宗主半生呕心沥血机关算尽论一句算无遗策不过分吧。” “但凡先宗主有半点为朝廷留下子嗣的念头,供奉在林氏宗祠中的便不会是草民的母亲。草民生于江湖长于江湖,不通法理仪典不谙人情世故,不过是浪迹江湖的一缕孤魂野鬼。有些事,草民办不到;陛下想要的,草民给不了。还望太后明鉴。” 太后要说情,他便动之以情;要讲理,他便晓之以理。至于会不会令太后颜面无光铩羽而归,他顾不得许多了。 有些人不能辜负,有些人不能伤害,就注定要辜负或伤害另外一些人。毕竟世间寻不到尽善尽美,月也有阴晴圆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3章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流言 看起来神思恹恹将心事吐露殆尽的梅东冥在静太后看来单薄脆弱得可怜,他头顶早早的没了父母支撑起的一片天,虽有师尊疼惜有叔伯爱护,如何比得过自家爹娘呵护来得周全无私。而今好不容易长大成人,还没经历过人世间的美好便已饱尝为人算计中伤的苦楚,连口口声声为他着想的景琰存了多少出于公心的利用,连她都不敢想。 旁人自以为是地为他着想未必是渴望的,她眼中的东冥有一颗流浪者的心,随性不羁拒绝束缚,他不需要华服美馔高门贵府,也看不上位高权重秩比三公。许是小殊给他留下的恶感过盛,他执拗地追逐着与小殊截然不同的道,甚而当景琰他们触碰到他的心防后始终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着他们的用心。 “东冥,你的意思哀家明白了。哀家有言在先,此来纯粹想见见故人之子。见过了,你很好,比哀家梦中想过千百回的还要好,哀家心满意足了。” “有些话,你不单单是说给哀家听的,更想说给陛下听。如你所愿,哀家会向景琰转达你的心愿。后宫不得干政,但哀家相信陛下会公允地做出决断,哀家盼望着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能心平气和地想清楚再做决定。” 年逾古稀依然不失雍容清雅的静太后微笑着在言侯爷的搀扶下站起身,拄着手杖走到梅东冥身前俯下身伸手虚扶起他。 苍老的手在抚上梅东冥脸颊的那一刻顿了顿,转而顺着他衣衫上精致的绣纹为他正了正衣襟,慈爱地笑开了怀。 “孩子,到了哀家这把年纪,多少风浪坎坷都一一经历过来,你才会懂得,活着就有念想有盼头,生死一线说来简单做做也不难,不过那样一来就注定错过身后美妙的景色。”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难;也没什么,比性命更宝贵。” 太后的銮驾前脚回宫,后脚梁皇已然起驾长信宫。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亲自听一听母后对那个孩子的看法。 知子莫若母,刚换过宫服坐下刚端起茶盏没来得及啜上一口的静太后既好气又好笑,睨了眼心急火燎的儿子,想起言侯府中终得一见安之若素、淡然若水的林氏继承人,差点忍不住一声叹息。论起养心的涵养功夫,景琰一把年纪了照样不见多少长进。 “过来坐吧,你还怕哀家跑了不成” “母后,儿不是这个意思。” 丢脸丢到母亲跟前的梁皇陛下不禁红了一张老脸,不自在地轻咳两声权当厚着脸皮没听懂母后的调侃,掀袍落座耐着性子等母后喝过茶顺过气来,他便亟不可待地直奔主题刨根究底。 “母后见过东冥了,他怎么样” “他很好,景琰。容姿出众洒脱俊逸,心思灵透聪慧过人。” “儿见过他,虽行色匆匆,足以看的出他文武双全远胜同辈的金陵子弟。” “他与小殊颇有相似,小殊因火寒毒病后脱形面目全非已寻不到半点昔日痕迹,哀家一见他就想起了小殊年少时的模样” “母后,您知道儿问的不是这些。” 当母后铁了心戏耍他与他打太极的时候,他自然只有被耍得头头转的份。梁皇陛下摒退了左右侍奉的宫人后,苦着脸无可奈何地向他那顽性大发的母后投去求饶的眼神。 太后忍俊不住一阵低笑,良久笑意平复方才正色道。 “他确实真的很好,景琰。可他再好,其志不在朝廷,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强留又有何用。” “母后” 静太后此行归来的见解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本以为母后与林氏渊源颇深,小殊更是她看着长大视若子侄,按理林氏后继有人母后该比谁都高兴比谁都盼着梅东冥能早日认祖归宗,好端端的去见了一面回来怎的就变卦了呢 “东冥这孩子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荣华富贵于他如浮云,传唱千古的名声无法令他动心。他对哀家说了许多,哀家并不认可,子不言父过,小殊再不好也是他的父亲,忤逆不孝有悖人伦纲纪哀家绝不赞同。” “但有一点,哀家听了觉得说到了痛处,哀家也无力反驳。小殊自始至终都没打算让他的儿子重回庙堂,更有甚者,他连会有个儿子都没想到过。” “母后何出此言” “东冥的身世。”静太后不由得慨叹儿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迟钝不开窍,“他固然有一个赤焰少帅的父亲,可他生母的身份却极为尴尬。他出身江湖不识朝中礼数规矩,父族名存实亡母族卑微不显,到了他的年纪再想在我大梁朝堂上站稳脚跟,确实难上加难。” 梅东冥其人,从头到脚都与官场格格不入。他就像只展翅欲飞的雏鹰,站在悬崖边跃跃欲试,是斩断他的羽翼将其锁进囚笼还是任其翱翔天地无拘无束,都只在景琰一念之间。 萧景琰不无诧异地凝视着他和婉温煦的母后,自他登基以来就鲜少听母后对人对事评断过什么,母后虽聪慧过人却持身中正从不干政,若不是事关林氏,她仍然会听风过耳一笑置之吧。然而正因为母后从未对他要求过什么,所以当她有所建言时,他便不能充耳不闻、置之不理。 “母后的意思儿明白了,容儿想想。” “那是自然,朝廷大事哀家本就不该多嘴,陛下思量停当自己拿主意就是。” 母子二人相视而笑,无言的默契胜过千言万语。撇开梅东冥认祖归宗的大事,两人聊起他们口中的“孩子”的琐事来,倒是愈加有志一同。 难得冬日暖阳里母子聚首相谈甚欢,满室其乐融融的光景却没能维持太久。过不多时就听见梁皇身边的内侍首领颜直在殿外高声禀报道。 “陛下,兴国侯请见。” 母子俩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尤其静太后才从兴国侯府回来不到半日功夫,言侯爷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着急忙慌追到了长信宫 “宣。” 殿外兴国侯眉头紧皱满脸凝重步履匆忙进得殿来,行过礼后不及寒暄赶忙道,“陛下,太后,大事不好了。金陵街头巷尾不知哪儿来的流言蜚语,传陛下迫于昔年旧情,欲枉顾律法轻纵逆犯,已有朝臣联名具本明日早朝参奏此事。” “荒谬”将人拘于天牢待审就是枉顾律法轻纵逆犯,且不论梅东冥本非首恶,无端施以重刑于法不合,倘若他日无罪开释认祖归宗了呢这些人是不是要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淹了武英殿 “无风不起浪,献王逆案刑部尚在审理,江左盟涉案之人依然在押,朕从未下过半点私纵的旨意,如无知情人存心散播谣言何以传得朝野皆知。”梁皇面色一阴,沉声道,“这里面有几人当真忧国忧民又有几人浑水摸鱼居心叵测” “陛下的意思是有人担心陛下轻纵了梅东冥之后损害了自己的利益” “不为这个还能为什么林氏于国有功,今日朕把话搁在这儿,慢说梅东冥并未涉足谋反逆案,即便他是当局者,冲着林氏的功勋,朕亲自下旨赦免其死罪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景琰,慎言” 她的儿子性情耿直顾念旧情,于大是大非上眼里揉不进半点沙子,这是他的优点,却也成了宵小之辈攻讦的弱点。怒上心头偶有失言被别有用心的人抓住加以利用,添油加醋传出去就成了另一番与其原意大相径庭的说辞。“豫津,你接着说。” “是,太后。臣以为此等流言既已传入臣的府中,朝中群臣恐已有泰半知晓。具本上奏者中不乏出于公心的忠耿之人、借机渔利之人,以及图谋不轨之人。臣以为可先暗中查访谣言的源头,再令刑部加紧审问献州逆案,至于朝中的奏本,陛下不妨冷他一冷留中不发。” 言豫津的谏言不偏不倚持中中肯,在眼下情势未明之前,唯有以不变应万变方不至落于下乘。 “朝中平静得太久,看来有些人坐不住了。豫津所言甚是,且先静观其变,也好让朕见识见识何方神圣按捺不住争当出头的榫子。” 只消稍加思量就不难看出言豫津所言的确不失为上策。敌暗我明,在没查清楚什么人暗地里搅浑水之前,见招拆招不自乱阵脚这些个阴私小人便无计可施。 “颜直,宣谢泯、萧景睿宣室殿觐见。” “遵旨。” 好好的共享天伦的时光被打断,梁皇陛下满心不悦地起身向静太后行礼拜别。 “母后,又有人瞧不得天下太平蠢蠢欲动了。朕绝容不得此等居心叵测之辈兴风作浪搅得我大梁不得安宁。” 今日的海清河晏来之不易,个中辛酸血泪此生难忘,哪怕是为了不辜负保家卫国而死去的英魂们,鬼祟小人亦休想得逞。 母子二人不约而同地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绝不姑息的毅然决然。 “事关重大,景琰尽管放手去做无需心有旁骛。你记着,不论你遇到的阻挠多棘手,所下的决定多艰难,母后终归在你身后。” “儿记得了。请母后静候佳音。” 长信宫和椒房殿一样,是后宫中离宣室殿最近的宫室。君臣二人在长信宫外“偶遇”前来拜见静太后的皇后柳氏。 “参见陛下。” 自柳氏旁支涉献王逆案事发后,陛下越发吝于踏足椒房殿。女人天生敏感,无需旁人多言柳皇后也敏锐地品出了个中三味。外戚外戚,帮扶正统襄助帝王的方是外戚,横加掣肘的比权臣更不讨喜。 忆往昔初嫁时,女儿娇心摇。花开花谢花凋敝,红颜未老爱已弛。 出身氏族的女子注定为母族和夫族牵绊一生,虽锦衣玉食高门贵第,此心却容不得半点任性自在。她出阁即为太子妃,肩负着国母之责的同时还需顾及柳氏一族的荣耀,旁人看来豪门贵女母仪天下花团锦簇荣华无双,谁人能知她家、国两难之际的煎熬苦楚。 得霓凰郡主暗地里报信,她召来母亲传出话去彻查全族,涉逆的旁支俱已被父亲做主开祠堂禀明先祖后送至刑部关押候审。她身在宫内与宫外互通消息多有不便,听泰和传话回来族人中多有微词指她不为柳氏着想,枉顾人伦亲情之类的闲言碎语。 她这皇后当得两面不是人,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晓得。 “梓童免礼。” “参见皇后。” 三人各自见礼,萧景琰虚扶起柳皇后温言道,“朕听说寒烟近来身子不大爽利,天寒地冻的,怎不在宫中多歇歇调养调养,出了门冻着可如何是好” 柳皇后的病症乃是心病所致,得萧景琰一句嘘寒问暖便胜过十全大补药。她温婉展颜轻声细语娓娓道来,“臣妾病中乏力已有多日未来向太后问安,这两日已然大好,来拜见母后座前尽孝臣妾责无旁贷。” “好,后宫寂寞朕又忙于前朝,有你多来陪陪母后说说话,朕也安心不少。” “臣妾遵旨。” 萧景琰几句话说得平淡无奇,听在柳皇后耳中却如蒙大赦熨帖无比。要知道前些日子族人刚获罪时,她屡上宣室殿觐见陛下,四次中倒有三次被颜直以各种名头挡驾,难得见上一回更是冷淡得任她坐上半个时辰都说不上两三句话。 今日这般和颜悦色地吩咐她多来陪伴母后,已是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的意思了。 “朕还有要紧朝政待办,先行一步。” “臣妾恭送陛下。” 将皇后的喜不自禁看在眼里,萧景琰心中已有计量。刑部已然查明柳氏旁支勾结献王谋逆案确系私下妄为,与柳氏主支并无干系。既如此,只消稍加安抚,日后再借柳氏之力为其所用稳定朝局,弹压图谋不轨狼子野心之流便顺理成章。 这一耽搁君臣二人回到宣室殿时正在当值的禁军大统领萧景睿已然在殿外候驾。 “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进殿再说。” “臣遵旨。” 从长信宫回宣室殿的路上,梁帝陛下的满腹怒火被寒风吹得退去不少,恢复了冷静思考能力的他在想,究竟是什么人经由散布谣言令金陵的朝堂眼看沸反盈天平地起波澜。 按说梅东冥押解入京不过半月有余,刑部尚未开审定罪,此时跳出来造谣生事非但不能坐实其罪名,反倒提醒了他们京中有不安分的人要对其不利,正可谓适得其反得不偿失,其轻率冒进不像是朝中那些个心机深沉之辈所为。 如果不是朝中忌惮梅东冥日后认祖归宗重归朝堂势力的手笔,就不得不考虑另一种可能性。 始作俑者不择手段不谋利益,只一味要置梅东冥于死地的话,光以谣言迫使朝廷严审江左盟案恐怕不足以平息他的仇恨,定然还有后手此番所作所为究竟源自朝堂还是江湖其意在梅东冥或是更深一层的 “景睿,自即日起整肃禁军严守各处宫门,凡出宫人等凭各宫手令外需一一登记造册备查。另外,你挑选精干机变者换上便服派到坊间详加查探,务必探明流言的源头。” “臣遵旨。只是陛下所提流言之事,臣请陛下明示。” 他这一问萧景琰并不感意外,景睿性子温厚纯良最是与人为善,自任禁军统领之职后便闭门在家鲜少外出,消息闭塞些在所难免。倒是兴国侯听闻他所言若有所思的冥思出神更令萧景琰在意。 “此事待谢相来到后劳豫津一齐说明就是。” 说曹操,曹操到。萧景琰话音刚落殿外就传来内监通报。 “启禀陛下,中书令谢泯觐见。” “宣。” 殿门半开,走进一位三须长髯颇具名士之风的中年男子,从容走到殿中向梁帝拜倒。 “臣谢泯拜见陛下。” “谢相来得正好。豫津,劳你再费唇舌分说一番了。” “是。”个中内情景睿不清楚,谢泯就未必了。不过既然要说,还是当着两人都在一齐说个清楚。“臣听闻民间谣言四起,言道陛下有意未审轻纵江左盟宗主梅东冥。朝野已有多位臣属准备明日早朝联名具本上奏弹劾此事。” “原来如此,那陛下令禁军便服暗查的谣言指的就是这个” “不错。宫禁安危不容有失,当年滑族余孽的教训犹在眼前,朕不想重蹈覆辙。景睿,命禁军严管宫禁,守卫宫城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臣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萧景睿毫不含糊当即领命。他任职禁军统领也快二十年了,虽比不上蒙大将军果敢忠耿,于治军一道也算有些心得,深谙一张一弛外松内紧的要义,真要下死命令查起来,定不叫半条漏网之鱼跑掉。 那么,另一桩麻烦事,就不那么好办了。 言豫津笑而不语盯着谢中书令一个劲地乐。搞得谢泯被他瞧得发毛,不好再老神在在地手揣袖子装聋作哑。 “陛下所忧者当是明日早朝群臣的弹劾奏本。臣倒以为陛下全不必放在心上,还当以追查谣言源头,寻到罪魁祸首为第一要务。” “哦请教谢相。” 谢泯拱手相让,微微一晒。“兴国侯客气,不敢言请教,只不过区区拙见而已。” “臣以为谣言当止于智者,陛下又何须理会捕风捉影的不实之事呢。巍巍朝堂何等庄重肃穆的处所,朝臣商议家国大事的地方,什么样的流言蜚语都拿来具本参奏,闹得沸沸扬扬成何体统。朝廷的俸禄可不是给听闲话传闲话的闲人拿的。” “高明谢相果然高明” “哪里哪里。客气客气。” 夸奖吹捧的话不要钱似的往谢泯身上堆,脸皮薄些的恐怕还招架不住,不过中书令大人满不在乎照单全收,反倒让存心作弄他的言侯爷觉得无趣。 “谢相高才,如此明日早朝如有妄自非议者便仰赖谢相了。” “蒙陛下信赖、侯爷抬举,自当尽力。” 中书令谢泯出身陈郡谢氏,魏晋之后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的实力名望虽不如鼎盛时的如日中天风光无两,其在氏族和学子间的影响仍是不可小觑。 宁国侯谢玉事败之后,陈郡谢氏为向朝廷表达忠心臣服绝无二志,以嫡支次子谢泯出仕平息萧氏的愤怒。为区区旁支犯下的过错做到这一步,陈郡谢氏的诚意当时成功博得了梁皇陛下的谅解。 至于谢氏在这场博弈中收获几何,且看其多年不坠的声名和朝中不容小视的势力可见一斑。 谢泯自入朝以来始终与梁皇保持着一种诡异的若即若离,帝皇凡有垂问必知无不言,不过要从他嘴里挖出“言无不尽”却难上加难。往往兜了半天圈子他还在子曰诗云不知所谓,神游天外拽都拽不回来也不鲜见。 此番问策一问即答正中要害,萧景睿还无所觉,梁皇兴国侯君臣二人怎不大感意外又惊又喜。 “寂息世兄大义相助实乃梅东冥之幸,豫津冒昧相询,世兄与其先祖有旧” 谢泯露出了个古怪的笑容正色道,“赤焰林氏满门忠烈世代功勋,保家为国世所景仰,乡野村夫尚且感其恩德当思图报,下官不过出了个小主意略尽绵力无足挂齿,不敢劳侯命爷垂问。” 好一番大义凛然的说辞,会信你才有鬼了。 信不信在你,老子就这么说了你待如何 两只成精狐狸式的人物互递眼刀问候对方,暗潮汹涌跌宕起伏。 宣室殿的主人可没那么闲情逸致地等着手下两大能臣交锋落幕,他面色一暗沉声道,“谢卿,君前奏对不可隐瞒,朕要听实话。” 谢大尚书垂手躬身道,“臣不敢隐瞒诓骗陛下。臣虽自幼偏安一隅安逸度日,先祖却曾披甲跨马上阵杀敌,家中藏书中不乏先祖手札。故而臣深知浴血将士不当辜负,赤焰林氏不当辜负。” 话说到这个份上多问无益,萧景琰难道还能当殿驳斥即便再不信也只能颔首允可。 好一个不可辜负啊,谢相 那是自然,大好的太平世道岁月静好,怎可辜负。谁想搅和得本相没好日子过,本相决不能放任其得逞 敢情您不肯辜负的是这个 不然还有什么 老狐狸 彼此彼此 兴国侯频频飞来眼刀“嗖嗖嗖”,谢中书令笑嘻嘻不痛不痒一一接下。 呵呵,他又不傻,怎会乖乖告诉陛下和兴国侯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务必要在金陵这团漩涡中保住梅东冥无恙呢。 难得能让南楚国师欠下大大的人情,替他搭救小弟子什么的似乎也没那么麻烦了。 “既如此,诸卿分头行事。” “臣等遵旨。” 北风凌冽、寒意森然中的后宫内院原本的花团锦簇早就不见了踪影,除了偶有几株早春寒梅初露尖尖角,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萧瑟景象。 满眼望去皆是枯萎黯淡的宫苑中粉衣红裙华服宫装的少女就显得尤为醒目,远远的宫女和内监们便退到路边恭候她过去。 后宫中能被众宫人敬而远之到如此程度的除了皇后亲女泰和公主萧敏绮不做第二人想。 这位公主殿下被皇后禁足的半年里宫里泰半宫人都大大松了口气,觉得天也蓝了云也白了日子也好过了。近日随着她禁足期满,宫人们随之噤若寒蝉战战兢兢起来,唯恐一个不小心冲撞了泰和公主,一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不为过。 好在泰和公主今日看似有心事,从长信宫请安出来就一路若有所思地出神,全无作弄宫人的心情。 “阿姜,你说这个江左盟的宗主算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么,皇祖母和父皇都为如何处置他头疼,连带着母后也得跟着操心。真奇怪。” 随侍在萧敏绮身边的大宫女茹姜早摸透了自家公主的心思,眼珠子一转赶紧两步凑到萧敏绮身畔悄声道,“奴婢前几日偶然听宫人们在传,兴国侯亲自出马抓捕到勾结罪人萧景宣意图谋反的江左盟宗主梅东冥,这梅东冥负隅顽抗拒不认罪,还在陛下驾前大放厥词冒犯圣驾。” “好大的胆子胆敢勾结叛逆忤逆父皇,父皇就该治他个千刀万剐的重罪” 一听贴身宫女说到梅东冥的“恶性”,萧敏绮秀眉高挑唇角轻翘,心里头对素未谋面的“梅东冥”生出难以言喻的恶感。 “公主所言甚是。陛下容不得他如此放肆,便将其打入天牢之内。却不料” “却不料什么,吞吞吐吐的,给本公主说个明白。” “奴婢,奴婢只是听说,做不得准数的。公主您不听也罢。” “信不信是本公主的事,你只管说,说错了本公主恕你无罪。” “是。奴婢听说,这江左盟宗主仗着内力深厚武功高强,关押在天牢中半个多月了还不肯认罪伏法。宫人们都说犯人若不认罪刑部便不能定论结案,拖得久了刑部老爷们拿他没法子,说不定就得放了他呢。” “痴心妄想有胆做没胆认,本公主最瞧不起这样的懦夫了” “是啊公主殿下。您看陛下和太后都在为此头疼,连皇后娘娘都忧心不已呢。” “本公主定要想个法子” 萧敏绮十指交握不住地泛起嘀咕,她可是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就该为父皇母后分忧,要是能解决掉梅什么冥这个心头大患,父皇自然就不用发愁啦。 嗯,她要好好想想。 她的身后,大宫女阿姜嘴角边一闪而逝的轻蔑讥笑自是没被任何人看到。 好个愚蠢可笑偏听轻信的泰和公主,这任务完成起来简直轻而易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4章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散功 日落时分,晚霞映照下的螺市街格外的红火。 “黎民百姓可不管皇帝老爷子想些什么,该过日子过日子,该逛窑子逛窑子,人来人往的欣欣向荣多热闹。” “平日里螺市街人来人往就够多了,今儿个还多了这些个魑魅魍魉,看来我最爱瞧的热闹近些日子是少不了了。” 斜倚栏杆,隔着窗边的竹帘窗纱饶有兴致地瞧着人群中自以为便服混迹于市井就能掩饰行踪来个明察暗访的禁军,实在佩服武英殿上的九五至尊。 “这些个官府中人大摇大摆耀武扬威惯了,要他们便服私访身上这股子大老爷的味儿就藏不住。这种暗访查证的活当今陛下找错人了。” 他为显自己光明正大裁撤悬镜使司已久,手上缺了干阴私活计的人,当然力有不逮。 “为君之道首重平衡。天地万物阴阳调和,文臣武将互为掣肘,氏族权臣左右牵制,皇位才坐得稳当。这点上萧选做得比萧景琰出色得多。” 萧选疑心太重,不好相与。萧景琰有圣君之志,然缺了心机手段成就终归有限。 口不能言的女子奋笔急书,沙盘上落下的评论意外的并不是全然的偏激贬低,难得一见的中庸肯切。 作名士打扮大敞外衫的大公子不无讶异地坐直身子左左右右好一番打量对面挺直腰杆跪坐着的素服女子,仿佛头回认识她似的。 “我说可儿姐姐今儿个瞧着特别,跟往常大不一样了呢敢情不是气消了就是被人调包了。” 公子爷何必取笑奴婢。奴婢做梦都想替大姑姑报仇,替她完成宏愿,但光靠怨恨是做不到的。奴婢想清楚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不将仇人底细摸清何谈复仇兴邦。 “好可儿姐姐能想明白此节方是正经,今后你我联手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如此喜事,当浮一大白” 大公子举杯称庆,可儿既奉其为主君以奴婢自居,主君举杯邀饮哪儿有不陪的道理。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酒过三巡,对面无语。 蒙大公子收留多日,奴婢新近盘下了城中一处绣坊,也好为公子量身裁衣。 面色微醺神情倦倦的大公子掀了掀眼皮,不动声色地为自己斟满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是我待客不周怠慢了姐姐,姐姐便要与我生份了” 公子待奴婢仁至义尽,然奴婢在此或多或少扰到公子行事,不便之处公子宽宏大量多有担待,奴婢却不能装聋作哑故作不知。 寥寥数语沙盘书就,可儿弃笔伏地再三拜谢。一则公子为主她为仆,断无主子处处迁就奴婢的道理;二则她在金陵立足不久,行事确需倚仗公子相助又不能混为一谈。 此时的分是为了将来的合,这个道理公子爷了然于心,口却只能由她来开。 “姐姐既决定了要走,我强留无益,姐姐日后但有所需只管知会,凡力所能及我绝不推脱。”虽非志同道合,却是相互知根知底抱团取暖的同路人,大姑姑主仆心心念念国仇家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与他所愿相去甚远。敬而远之彼此帮扶确实比同在一处勾心斗角来的合适。 “姐姐要月亮儿办的事已然办成,这几日城中议论纷纷矛头直指梅东冥,估摸着宫里也会有所应对。姐姐还有什么后招,尽管使出来吧。” 大公子冲着坊间禁军乔装改扮的百姓努努嘴,可儿看不见的半边嘴角难掩讥笑。此事若只到此为止,甄月亮先前散播谣言之举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搞不好还会平白惹来一身骚。他不信以可儿处心积虑得谋划会就此草草收场。 公子莫急,后招已然布下,且静观其变就是。 “姐姐成竹在胸,我便安心看戏了。” 这女人果然另有后手,看来大姑姑在金陵同样另有势力暗中布置,称心茶楼被封虽伤筋动骨却没令她们泄了元气,此番可儿施展手段,又有热闹可瞧了。 再满上一杯,遥敬大姑姑在天有灵,保佑可儿出手马到功成。 从历史的延迭推衍来看,除了层出不穷的偶然之外,总有些事循环往复遵循着奇异的规律不断重演。 历朝历代都少不了中兴之主也缺不了亡国之君,有诤臣有奸佞,同理可证,有真正的聪明人更有自作聪明的蠢货,以及挥刀屠龙的公主和她手中那把不长眼的刀。 当然,泰和公主萧敏绮从没见过长得像大蜥蜴似的暴龙,但这不妨碍她手中同样有不长眼的刀以及身后亦步亦趋追逐着的众多逢迎献媚者。 当她回到自己的宫中静下心来掰着手指头逐一过筛子才发现,她需要的帮手既要少问听话口风紧,又要帮的上忙,身边的跟屁虫一抓一大把,真正拿得出手的细细数来寥寥无几。何况帮手还不算最难找,麻烦的是怎么做才能帮到父皇。 茹姜和另一个大宫女茹芝才刚掀帘入内就见她们的主子支着脑袋扁着嘴眼珠子骨溜溜打转不知在琢磨些什么鬼主意。照着姐姐的吩咐她该办的已然办到,未免惹人疑窦她不能再多嘴,她谨记姐姐叮嘱在宫里谨言慎行方是保命之道的要义,饶是急的肚肠发痒也只得咬咬牙关装作不察。 可叹茹姜耐得住不支招却没奈何泰和公主问计,公主殿下绞尽脑汁不得法,自然而然想到了身边最靠得住的两个“狗头军师”。一主二仆凑到一块儿勉强也能顶半个诸葛亮了吧。 “手上的事儿都先放放,本公主有事问你们。” “奴婢遵命。” 二婢依令来到萧敏绮下首立规矩,静待公主发话。萧敏绮左思右想无果,似乎没什么可掩饰的借口,算了算了,宫女们没什么见识,问问又不作数,聊胜于无罢了。 “本公主问你们,江湖人最怕什么” 泰和公主的问题简直让人无言以对。江湖人怕什么胆儿大的天不怕地不怕,亡命之徒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胆儿小的么胆儿小的不在家媳妇娃娃热炕头的出来混什么江湖啊 茹姜眉头打结冥思苦想不知道该不该给公主出主意,她身边的茹芝苦着张脸都快滴下水来了,“江湖人怕什么怕天灾怕人祸,怕老虎怕野兽怕比自己武功高的人” 天灾行不通,人祸倒是能想想法子,老虎野兽什么的,要她打哪儿去找去。比自己武功高的人也没用,慢说一时半会儿招不来琅琊榜上的高手,找来了也没用,是要想法子令其认罪又不是揍一顿出气。 “不行不行,再想再想。” “殿下,奴婢不晓得江湖人怕什么,奴婢就觉得江湖人都好生厉害,这寒冬腊月数九寒天的,天牢多冷的地方啊,硬是能扛着冻死不招供,这不怕冷的本事奴婢真心羡慕。” “不怕冷算什么本事,还不是仗着修习的内力硬抗着”对啊,此人仗着有些内力修为硬抗父皇旨意拒不认罪受罚,换而言之,没了可以倚仗的功力,天牢日子难捱,他是不是就得乖乖低头了呢 听说练功不易,练个十几二十年都难有所成。散功嘛,可就简单得多了。 “明早本公主要出宫去探望外祖母,你们下去准备准备吧。” “是,公主殿下。奴婢告退。” 作为一个生于宫墙之内、长于妇人之手,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殿下,萧敏绮哪里晓得什么药物能令习武之人散功,不过这并不影响到公主殿下实行她的计划,那是因为她有一颗聪明的头脑,身边还有不止一个为博她青眼甘为驱使的马前卒。 借口出宫探望外祖母她带着茹姜偷偷从柳府侧门溜出去,方才来外祖府邸的路上她就悄悄留意到离得不远就有一家云氏药堂,待会儿让阿姜去买来传说中的“七日消魂散”,她就能进行下一步安排了。 “记得是七日消魂散,千万别买错了。” 这药可是她查了一晚上竹简书卷才找到的,要是买错了耽误了正事,看她怎么收拾茹姜。 被萧敏绮反复叮嘱了数遍的茹姜苦着脸可怜巴巴地领命而去进了药堂“买药”,一转过身就不见了那副泫然欲泣的小媳妇儿样。 她双手攥得紧紧的看似紧张无措,实则悄悄从袖袋中摸出姐姐昨晚派人交给她的化功散捏在手里,只等演完药堂买药这出戏就好来个移花接木偷龙转凤。 “掌柜的,我要一瓶化瘀散。” “好嘞,姑娘稍等。” 云氏药堂的药剂一向齐备,银货两讫茹姜便拿过化瘀散,出了药堂就装出受惊兔子似的惊惶无措,一溜小跑赶回路边停着的马车旁,掀起车帘上了马车忙不迭地交给泰和公主的已是掉过包的化功散。 “公主殿下,您,您真的要用这个奴婢听着就不像好东西啊。奴婢害怕,害怕出事儿。” “怕什么,天塌下来不还有本公主顶着。本公主替父皇分忧,是尽孝道,父皇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责罚本公主的。” 陛下当然不会重责公主,顶多禁足罚抄了事。万一东窗事发陛下追究下来,倒霉的还不是她们做奴婢的,幸好姐姐已有交代,万事往公主身上推,实在推脱不过也不要紧,到时自有人接应救她出宫。 “公主,公主请三思啊。” “少废话,走,去刑部,找蔡庭。” 一辆柳氏徽记的马车稳稳停在刑部衙门外,车帘掀开后下车的是位华服美貌的少女。少女从没来过官府的衙门,抬起娇俏的脸蛋儿左右张望了一番,不以为然地眨巴眨巴眼睛啧啧有声道,“本公主还以为刑部好大的名声,衙门定也是巍峨雄壮让人观之便胆战心惊,现下看来不过如此嘛。” 扶着萧敏绮下了车后便缀在她身后的茹姜忍不住腹诽,各处官府衙门建制皆有仪典章程,宫里哪位娘娘哪个贵人大到宫室小到衣饰都规矩森严不可错上一星半点儿,哪儿像公主殿下您想的那么简单随性。 不过这些话她只敢偷偷在心里嘀咕,面上是不敢有半点不恭敬的。而她自诩“身负重任”的主子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半点施舍在她个小宫女身上,径自大摇大摆地走到府衙大门前,刚举步欲进,却被门房的差役拦了下来。 “刑部重地,不可擅入。” “大胆,本公,本姑娘要进去找人,都给本姑娘让开” 泰和公主从小到大几时被人阻拦过,当下眼一瞪嘴一撇,险些自报家门说漏了嘴。 “找人找什么” 这装扮不俗性子骄横的姑娘家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刑部虽由蔡荃执掌多年吏治清明,但门房差役又不是他们铁面无私的部堂大人,辨别贵庶的眼力见儿还是有的,虽仍拦在门口不肯放行,却由其中一人问道,“敢问姑娘要找何人可有名帖” “找蔡庭蔡大人,烦劳通报一声,是柳家的姑娘。” 柳家金陵城道得出名姓的还能是哪个柳家两个差役面面相觑,心知这位小姐绝不是他们得罪得起的主儿,出言询问的差役当下道了声“得罪”便赶忙进衙门禀报去了。 好在萧敏绮有所图谋而来心里有鬼,不便惊动刑部衙门内的其他人,否则,否则,否则她也不会纡尊降贵到个破衙门来。 不大会儿就见一年轻男子步履匆匆赶了过来,刚看清门外的“柳姑娘”是何方神圣,脚还没迈出府衙的大门就险些摔倒在门槛上。 “公” “蔡大人我家柳姑娘有事相询大人。不知是否方便入内详谈” 萧敏绮堂堂公主自然不会屈尊截他的话,茹姜身为大宫女果然机灵过人,抢在蔡庭叫出“公主”之前说明了来意,还特意在“柳姑娘”三字上咬重了音,示意他公主殿下微服而来不愿暴露身份。 蔡庭乍见仰慕的泰和公主欣喜之余难免惶恐,好好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顿成手忙脚乱的毛头愣小子,忙不迭让出道恭请公主入内。 于是刑部府衙内来往官员书吏都得以亲眼目睹平日里沉着稳重的小蔡大人局促地引着位貌美小姐进了府衙,同手同脚的傻样值得他们怀念大半年的。 “公,柳,柳姑娘,不知柳姑娘亲至,下官不胜惶恐之至。” “蔡卿无须介意,本公主今日出宫探望外祖外祖母,见天色还早便想起上元宫宴时蔡卿受到父皇褒奖,好奇之下来看看我大梁青年才俊处理公务的所在。蔡卿不会拒绝吧。” 人前要隐瞒身份,到了僻静无人处蔡庭少不得照规矩向萧敏绮行礼,理智渐渐回笼的小蔡大人少不得对泰和公主的来意关切一番。 萧敏绮打定了主意从刑部着手利用蔡庭作为掩护,少不得早早想好了借口。反正她顽皮爱闹的名声在外,但凡抓不到证据,即便天牢出了事儿,父皇也没法儿治她的罪。 泰和公主骄矜又刁钻,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娇俏样像只猫爪子似的,挠得小蔡大人心痒难止,刚回笼七八分的理智瞬间又离家出走了大半。 在他看来公主殿下巧舌如簧不过是小女儿家小小的任性和顽皮,正是这样的小孩子脾气才显得公主殿下的单纯尤为可贵。既然公主殿下想在府衙转转,只消不是那些钦旨禁入的处所,带她四处走走应当无妨。 “既如此,可否容下官带路,请公主殿下在府衙内四处走走” 正中下怀。好不容易进了刑部衙门待在堂屋内一动不动让人陪着说话可不是她的目的。 “有劳蔡卿。” “不敢,公主请。” 于是,趁着武英殿早朝,刑部三品以上官员都在宫中滞留未归,小蔡大人为博得心仪不已的泰和公主欢心,亲自带领公主殿下从刑部大堂一路逛到后堂书吏办事所在,只是再往后明明天牢大门已然在望,蔡庭却说什么都不肯带她进去。 想她煞费苦心耐着性子走了大半个时辰可不是当真来参观刑部府衙的。萧敏绮按捺着内心的急躁,绽开俏丽的笑靥故作无意地问,“原来刑部衙门也不大,这么快就走到天牢了。本公主还没见过天牢里头是什么光景,蔡卿领本公主进去看看吧。” “这,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千金贵体,天牢阴森又关了许多罪大恶极之人,实不宜公主殿下贵躯临贱地,臣万死不敢遵从,公主恕罪。” 这个蔡庭 任萧敏绮心里头颠来倒去把蔡庭骂到臭头照样没用,老蔡家一脉相承的顽固不化,打定了主意的事儿别指望他们能改。好不容易万事具备只欠进天牢这场春风,硬生生被蔡庭给截了。心生不悦的泰和公主暗忖着干脆摆出公主威仪吓他吓,还未待发作,远远的传来沉甸甸的板车压过青石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蔡卿,那是何物” 蔡庭本以为惹得泰和公主不快公主殿下定会拂袖而去,却不曾想顺着公主殿下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孩子心性的泰和公主转脸就被给天牢囚犯送饭的板车勾去了注意力。 “回禀殿下,天牢囚犯一日两餐,皆由此板车逐一送入分发。” “哦推过来给我瞧瞧。” 亲入天牢被拒不要紧,似乎看到一线希望的萧敏绮理直气壮地命令蔡庭招来板车给她一观。只求她打消进天牢长见识的想法的小蔡大人如何会拒绝她小小的要求,从善如流地招呼板车推到近处给看什么都新鲜的公主殿下过目。 “咦,公主您看,板车上怎么还有个不一样的食盒呢。” 跟随在泰和身后一路的茹姜眼尖地留意到板车的角落里三个漆盒摞成的食盒与其他木桶碗具泾渭分明地摆放开,明显是送给特定的人的。眼下天牢最特别的犯人舍梅东冥其谁茹姜生怕萧敏绮没想到这一层,忙不迭地故作讶异实为提醒。 “果真如此。莫非食盒中的饭食是狱卒自己的,蔡卿” 萧敏绮说话间踱到食盒边状似不经意地掀开食盒一窥究竟。食盒中整整齐齐码放了肉菜和米饭,看着干净爽利哪里像囚犯的伙食。 蔡庭不疑有他坦言道,“牢中差役自有差役的饭食,这食盒乃是遵奉陛下钦旨特为牢中一名要犯备下的。” “要犯近来京城里哪儿还有比献州逆案一干犯人还要紧的蔡卿,这是给献王妃的还是献王世子的” “都不是,是个姓梅的江湖中人。” 蔡庭想来泰和公主久居深宫,对朝中之事知之甚少,故而未曾详说。他却不知萧敏绮本就奔着梅东冥而来,只消他一星半点儿的提示足矣。 萧敏绮似笑非笑地睨了蔡庭一眼,半是无心半是故意地嘀咕着。 “幸好得陛下青眼的人不多啊,不然以天牢的牢饭之好,恐怕会有层出不穷的作奸犯科之辈奔涌而来乐不思蜀了。” “殿下” 明着听起来是戏言,细细琢磨起来可绝不是字面上这么轻描淡写。公主终究是公主,外表看起来再天真烂漫,骨子里的天家心术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 蔡庭一面连声告罪一面怔忡出神,油然而生的敬畏不知不觉间消磨了些许他对公主殿下的仰慕。他自幼随父亲学习刑律,看多了世间诸般丑恶,衷心期盼能寻一位纯真无伪的女子为妻。 去岁上元佳节宫中大宴群臣,泰和公主女儿爱娇、巧笑倩兮的天真不知怎的烙进心中竟就此留下刻印抹也抹不去。然而他隐隐有所感,这份天真澄澈下或许沉淀了更多上位者的睥睨冷漠。 一思及此,他忽觉寒意阵阵袭来,不由打了个哆嗦。 “蔡卿觉得冷也罢,既然天牢重地不得擅入,本公主不便勉强,这就回去了。” 趁着蔡庭告罪行礼走神的功夫,萧敏绮借着袖子遮掩将“化功散”洒在了几个碗里,洒了多少,洒多了会不会吃死人她是公主又不是郎中,怎么知道该洒多少,反正进了天牢的都是十恶不赦之徒,死了又有什么打紧。 乖巧伶俐的茹姜一早替她的公主殿下挡住了推车差役的视线,眼见姐姐交代的事儿轻而易举便办成了,她暗自窃喜之余难免嘀咕,她就不明白了,姐姐既然想致江左盟宗主于死地,何以下的不是而是什么化功散。 一剂断魂丹,二更鬼差来,三刻烟云散。 “微臣多有招待不周,望公主原宥,恭送公主殿下。” 泰和公主是因为他的推拒而生气了,有了这一认知的蔡庭心下黯然。他自幼受父亲庭训,国法大于天,凡事应循天道、法理而行,天道、法理之后不灭人伦情义。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刑部章则中写得明明白白天牢重地,非涉案情、无钦旨者不得擅入。 他承父祖之志,纵万死不能违背,即便因此招来泰和公主恶感亦无憾。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头鹅。要不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她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一个是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女,一个是脚踏实地的刑部官吏,两人间的距离何止云泥,倏忽之间已然谬之千里。当然,这些都是观棋者的后话,泰和公主萧敏绮更不会想到自己一时的任性妄为险些给蔡庭带来杀身之祸。 自觉话不投机的萧敏绮无心多留,由着蔡庭恭送着出了刑部府衙的大门头也不回地登车而去。初识情滋味儿的小蔡大人偷偷收藏起这段不算美好的短暂时光,将心中仰慕的灿若星汉、明艳动人的泰和公主殿下的一颦一笑都铭记于心,深锁在心底的角落即使注定是无望的倾心仰慕。 至于那个被悄悄动了手脚的食盒,自然是一如平常地送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冷,刺骨的阴冷化作一把把锐不可当的尖刀割破肌肤从骨缝中钻入肺腑,冷得他蜷作一团直打哆嗦。 他听见自己胸口不住收缩骨头隐隐作痛的,他听见连续搏动了二十年的心疲惫不堪的叫嚣,他听见了生机拖着沉重的负担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本以为梁皇陛下失去耐心后至多会赏他一杯毒酒,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赏他个干脆一了百了,却不想等来的却是要不了他的性命却能另他尝尽苦头的化功散。 这鬼东西化去他苦练的内力后,天牢的彻骨寒意便成了跗骨之蛆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梁皇陛下,果真是怀着一颗帝王之心哪可惜,你越是使手段逼我梅东冥就范,我越是不会如你所愿的。大不了,一条命而已。 面色惨白唇色灰败的梅东冥裹着牢里的被子靠墙而坐,嘴角扯着难看的弧度,自嘲地想到自己还曾嘲讽过他那素未谋面的父亲怕冷畏寒,现在想来简直就是个笑话。没有内力傍身护体的自己,还不是冻得瑟瑟发抖,说起怕冷还真是一脉相承,他们父子俩哪个有半点儿男子的热乎劲了。 好困,真想不管不顾睡过去算了。快一个昼夜了,好冷,好想睡 倚靠着墙的青年紧紧攥着被子的手一点点、一点点的松开、滑落,直至无力地垂下,冷到麻木的身体仿佛连那处揪紧的抽痛都无法传达给已然模糊的意识。 他想,他很快就要死了。 真可笑,明明小熙给他准备的药就在衣袋里,他却提不起劲去拿。真累啊,活着,真累 傍晚时分,送饭的差役推着板车一如往常挨个牢房分发饭食,照例在经过某间牢房时提起食盒开了牢门,一眼瞧见地上原封未动的食盒,别过头惊疑地打量着墙角暗处侧身蜷缩的人影。 “梅公子,梅公子” 想到牢头叮嘱过梅东冥身份非同一般不可当做寻常犯人对待,他鬼使神差地凑近唤了两声,却不见梅东冥有所动静。 差役壮着胆子推了推梅东冥,仍不见他有回应。唯恐他出了差池他们这些个差役都得遭殃,抖着手将梅东冥翻了过来。 年轻俊秀的青年嘴角带血、牙关紧闭,气息微弱,触手所及冷得像冰块一般,早已没了意识。 慌了神的差役丢下食盒顾不得分发了一半的饭食拔腿便往外跑。 “不好了头儿,头儿出事了,出大事儿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5章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追查 “九幽消魂散,名家所制,无色无味,中者内息淤堵血脉不畅内劲全无,实乃居家出游、杀人放火必备良药啊。” “蔺少阁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说风凉话要是你有现成的解药就快些给我,梅宗主等着我去解毒呢” 说风凉话她以为他不着急吗他急得都快喷出火来了,夕未哥哥好端端的被关进天牢不算,无缘无故的居然被人暗算。他真想不管不顾冲进皇宫杀了萧景琰给夕未哥哥出气 但那没用,即便他如困兽般急得团团转,见不着夕未哥哥没法儿带他走照样束手无策。他内心深处藏着的凶兽挥舞着锋利的爪子叫嚣着要撕碎眼前的一切。他知道自己忍不了多久了,假如找不到宣泄的口子,他离失控发狂不远矣。 好在于他而言,夕未哥哥的安危重于一切。按捺下嗜血暴怒的蔺熙走到墙角打开角落的大箱子,蹲下身一阵好找,“九幽销魂散配方珍贵药材难得,一旦药力发作极为霸道。幸好其药性虽强却不难解,这解药烦你带回去给夕未哥哥,一日一粒,连服三日即可尽解。” 被蔺熙眼中嗜血的凶残吓到的云徽殷深吸口气接过药瓶收好,强自镇定地把话说完,“母亲奉旨去天牢为梅宗主看诊,母亲替梅宗主带话给少阁主稍安勿躁莫要轻举妄动,务必先查清此事的前后始末。既然九幽消魂散是下在饭食中,由送饭差役下手定能查出端倪来。” 蔺熙眸色一暗心下微凛。 夕未哥哥总算不准备再忍气吞声了。所谓谋定而后动,眼下的确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抢得先机趁着大梁君臣来不及堙灭证据之前查清原委拿到实实在在的人证物证方为要务。 “敢问云姑娘夕未哥哥还交代了什么” “叫我云大夫“习惯性的抗议在蔺熙吃人的瞪视下乖乖龟缩了回去。在蔺熙的投过来的两把冰刀环伺下,脖子不由得感到冷飕飕的小云大夫自认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决不跟气头上濒临失去理智边缘的蔺小熙一般见识。 “梅宗主说,他这边自有我母亲照管着并无大碍,让你莫要牵挂他。还有一句话,没头没脑的,恐怕只有你能明白了。” “云大夫请说。” “梅宗主提到过言侯爷,他说,南楚秘宝的内情已不再是秘密,你须得小心。” “都什么时候了,夕未哥哥还想这些” 出于本能的云徽殷不愿同满身戾气不好相与的蔺熙多说,她谨记母亲来时的叮嘱,多说多错少说少错,蔺熙这等人精似的人物,在他面前言多必失,难保她的谎言不被拆穿。 毕竟,梅东冥的状况绝不如她所说的好。 进了天牢能囫囵个出来的百年里数不出几个,莫说头疼闹热抱病微恙,就算病死在牢里左不过一卷草席裹了拖出去的命运。 故而大呼小叫着奔出天牢的差役一时令其他人犯侧目不已之余,之后接踵而来的刑部侍郎和太医足以让人将这牢中关押犯人的身份猜出花儿来了。 毕竟等死的所在竟来了救命的大夫,个中之诡异给泛善可陈的天牢平添了不少谈资。 鬓发花白的太医院院判把脉把得冷汗直流,想起出宫前传陛下口谕的颜直公公话里话外的明示暗示,他连手都快哆哆嗦嗦的提不起来了。 “刘院判,人犯病情如何可有大碍” “这位,这位公子宿疾已深,非,非下官力所能及啊。” 太医院院判已是当世国手医术超群,看他吞吞吐吐似有未尽之语,刑部侍郎魏言的心里不由七上八下打起鼓来。 “连院判大人都无从着手,本官只得如实向陛下禀报,乞求陛下圣裁。” “魏大人,魏大人唉,请借一步说话。” 回头看了眼牢内石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犯,着实不想因此丢了乌纱帽的刘院判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思来想去兹事体大瞒是瞒不过去的,刑部只消把他的话往御前一捅,他照样里外不是人不说失职不查的罪名也没跑。倒不如实话实说,后头该查查该杀杀,就不是他一个太医管得着的了。 “不瞒魏大人,此人打从出娘胎起就带了心疾,先天的毛病全靠后天的精心保养方可保他平日里不发作。下官方才把脉时察觉此人应当是位内家高手,只是他眼下经脉受阻内息全无难以运功护体,加之天牢阴冷不利于其安养,故而心疾发作来势汹汹,恐有不治之危啊。” “本官不懂什么内功经脉的,刘院判可否说得再详细些” 即便稀里糊涂听了个大概,侍郎魏言已嗅出了刘院判未竟之言中隐晦的暗示。 见魏言一脸迷茫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刘院判咬咬牙跺跺脚,说就说了吧,拼了乌纱不要保住性命才要紧。 “魏大人,并非下官不尽力救治。实在是病人因中了不知名的毒而内力全失无法自保,下官医术不精,诊不出其所中何毒配不出解药。如此下去经脉淤阻、血脉不畅,心疾不受控制定然药石难医。” 岐黄之术魏言自然不精通,在刘院判絮絮叨叨的一大堆话里他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中毒。 人犯是因中毒而没了武功的以致发病,他是如何中毒的,中的什么毒,什么人下以何种方式避过天牢的重重守卫下的毒眼下这些问题一跃而至他的面前成了破解此事的关键。 “既如此,请刘院判随我去见尚书大人,将方才的话再说给大人听一遍可好” “听凭魏大人安排。” 从禀报刑部尚书知晓到陛见面君,从战战兢兢到心惊胆战,从太医院院判到云氏医圣,半日不到的功夫天牢中不少人犯都有幸看了回热闹。 稀罕事儿啊,何等身份的人犯值得当今陛下兴师动众请来闻名天下的云氏医圣亲自出手救治,看那位胡子花白的太医院院判诚惶诚恐如临大敌似也似候在牢外,牢内破天荒地灯火通明,年过半百仍不失风韵的云医圣光洁的额头汗珠密布,下手施针既稳且准,人命关天来不得半点差池,她深知梅东冥若有个三长两短,非但江左盟残余势力立时会乱作一团,远在南楚琅琊阁的那位恐怕再难维持住表面的洒脱恣意不说,近在金陵城中的那位小小年纪心狠手辣的蔺家大公子便会将金陵城搅个天翻地覆人畜不宁,更遑论一贯六亲不认唯梅氏父子之命是从的天下第一人飞流。 九幽消魂散到底是化功散中的神药,无色无味连梅东冥这样熟知药性的人都没能察觉,药力所至内劲消弭,原先平复气息养护心脉的高深功力土崩瓦解全无抵挡之力,或许,随之一道崩溃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他苦苦支撑的意志。 待她接了钦旨赶到天牢时,已然深陷昏迷的梅东冥情状堪忧危在旦夕,她手边一时凑不到解那“九幽消魂散”的解药,只得权且以金针暂时疏解淤堵的心脉周遭大穴。能不能撑下来靠的不是她的医术,而是梅东冥活下去的信念有多强就凭她从这孩子衣袋里轻而易举便能拿到却未见启封痕迹的药瓶来看,他求生的念头微薄得可怜。 “梅宗主你可千万不能有事,想想你的师尊,你的师弟们,还有你的飞流叔,他们都等着你回去。” “你一走了之不要紧,可曾想过身后江左盟弟兄们的生计千里迢迢远赴金陵,你就甘心一睡不起任之前的努力白费心血付诸东流你走了,真的无人可庇护江左盟了” “梅东冥,梅东冥,我娘的话你听见没有快醒醒” 小云大夫徽殷姑娘可没其母的好涵养,恨不能把梅东冥从床上拽起来摇醒。医者父母心,最见不得的就是自暴自弃,姓梅的小子明明不至于落到这番田地,偏生放弃求生的信念同自己过不去,把自己折腾到离鬼门关仅半步之遥就那么好玩儿 “徽殷” 施针已毕,尽了人事唯有听天命的云医圣头疼不已又抱着三分期待地放任女儿全无淑女气质地放肆一回,要是能把梅东冥“吵醒”的话,再大声些也无妨。 小云大夫显然没有窥心术之类的神通,她也说不清为何一想到梅东冥会就此一睡不起心里便说不出的慌乱难受。仅有数面之缘而已,他死不死的本也与她无关,她只是,只是看不过眼而已 “我错了” 正当母女二人“眉来眼去”之际,床上原本昏迷不醒的人断断续续的一字半句仿若天籁让云氏的两位当家人不禁喜出望外。 “看来还是徽殷有本事,能把梅宗主硬生生给吵醒。” “娘”母亲怎的当着外人的面取笑她呢。 一面嗔怪母亲一面按着母亲先前的吩咐打开梅东冥随身药瓶的盖子倾倒出一颗送到母亲手上。 “梅宗主不该轻贱自己的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真有个好歹后果不堪设想。” “是,受,受教了” 初初醒来的梅东冥意识还有些迷离,浑身脱力练喘个气说句话都嫌胸痛费劲。鬼门关前打了个转,说不后悔后怕都是假的,一时意气要了他一条命是小,身处金陵的小熙若得知他遭遇不幸会变的何等疯狂不可理喻他简直难以想象。他疯狂的背后,闪过脑海的是师尊沉重伤心的面容以及哀鸿遍野的南楚大地 “先把药服了。” 倾下身亲自扶梅东冥坐起的云医圣边递过丹药,边招呼牢外的差役去倒碗温水来。梅东冥敛眸含光,借着云徽殷侧立在旁挡住刘院判视线的功夫,吃力地抬起手,在云飘蓼手上匆匆写就悦来,熙,彻查,勿妄动。 “水来了。” 差役很快端了碗温水去而复返,进了牢房恭谨地递给云飘蓼便二话不说退了出去。这一幕落在梅东冥眼中先是诧异稍一沉思就不难明白原委。 云氏药堂在民间声望极高,生死人肉白骨之类的神迹虽然罕见,治病救人施医赠药时常有之,民间受其恩惠感佩于心的比比皆是,在这牢中差役而言,宽厚仁慈的云医圣比之遥不可及的太医院院判可不值得尊敬的多。 故而他来去匆匆识相得很,云飘蓼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说,梅东冥将来若有脱身之日少不得要设法还他一个人情。 后话暂且按下不提,且说眼下梅东冥好容易清醒过来所思所想已全是他人,半点没过问关心过自身。云医圣看在眼里少不得唏嘘感慨,若这孩子高堂犹在,哪会任人摆布沦落至此。 “梅宗主暂无性命之忧,只是九幽消魂散药性非同一般,解药中有数味药材罕有难寻,我一时半会儿也凑不齐,还得在金陵城中各大药堂尽力一寻,否则梅宗主赖以维生得续命丹药服完,内力又为消魂散药性所制,恐有不测。” “这,这可如何是好” “妾身一介草民不便入宫,望请院判大人在陛下面前禀明缘由,请陛下做主。” “医圣医术高明博学多才,该请医圣亲自入宫向陛下说明才好。” “院判大人德高望重乃我辈翘楚,只不过梅宗主所中之毒江湖失传已久极为罕见,院判大人久在宫中鲜少遇到江湖草莽的手段,故而一时摸不着头绪也是在所难免。妾身进宫确实多有不便,望院判大人莫要推辞。” 云飘蓼并未仗着民间推崇的医圣名头便自恃了得气焰嚣张,相反的,她深知谦逊藏拙之道,宁可把功劳分给旁人,也要小心收敛锋芒免得挡了旁人的道。 果然刘院判听她一番推崇之言面色稍霁,乐得顺着云飘蓼给架的梯子下了台阶。话里话外口气也和气平缓了许多,“既如此,我就厚颜替云医圣跑一趟。我太医院中确实少有人精通这些个旁门左道,日后定要找机会多向云医圣请教。” “不敢不敢,院判客气,是妾身该当多向院判大人求教才是。” 两个人这会儿倒是相互谦让客气得不行,谁不知道母亲这些日子的金陵为蒙大将军治病,太医院里上上下下的太医一个个跟乌眼儿鸡似的,对母亲横挑鼻子竖挑眼背后话说的要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整个就是嫉贤妒能小肚鸡肠的一群人。 这会儿得母亲亲自夸赞立马儿得意洋洋的找不着北了。哼,也不想想母亲若不把解药的方子写下来,他想找药都不知该找什么。 “妾身这就把解药方子写给院判大人,还请稍待。” 云飘蓼走到老门外不远处的桌子边借着火把的亮光在白布上写下一味味药材和对应的剂量,刘院判自是跟过去在旁看方。云徽殷本待举步追着母亲出去,被袖角几不可察的拉扯留住了脚步,不消说,就是梅东冥这个不安分的病人。 “有事交代” 她言简意赅,梅东冥却是病重体乏有心无力,“烦请,转告蔺熙,南楚秘宝,言侯已知,万望小心。” 说话这些他已是气喘吁吁倦意深重,歪在石床上一双希冀的眼紧紧盯着云徽殷,眼中满含恳切哀求之意。 不忍见他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云徽殷俯身替他盖好被子,悄声道,“安心保重,话我定会替你带到。” 梅东冥先是一愣随即莞尔,再多的感谢汇成一处,他郑重其事的“多谢”二字更重过千言万语,云徽殷此刻的襄助啊将铭记于心日后定会报答。 两人牢内悄悄的几句话没惊动牢外的差役和太医院判,待药方写就,刘院判惦记着回宫复命先行离去,云飘蓼母女二人没了留下的理由也自翩然离开,等差役锁上牢门后,牢内好容易捡回一条命的梅东冥疲惫不已地长长吐出口气,闭上眼任困意席卷而来,无奈至极地再次昏睡过去。 兴国侯言豫津奉召急匆匆进宫面君,到得宣室殿外就见内侍御林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样子,瞧这情形怕是又出了什么事儿。 他正正衣冠,清清嗓子高声道,“臣言豫津觐见陛下。” 不一会儿梁皇的贴身内监颜直亲自迎出宣室殿将他请进去。 言豫津借机拉过颜直悄声询问,“颜公公,敢问陛下突然召见所谓何事” “天牢里的那位公子出事了,陛下震怒,连太后都惊动了。” 梅东冥出事了他好端端的在天牢被囚,虽说没得自由却是金陵城中数一数二守备严密的所在,陛下将他押在天牢一则为了惩戒于他,二来何尝不是存了保全他的心思。在蔡尚书的眼皮子底下还能出事儿,简直不可想象。 “出了什么事儿” 他还待追问,颜直却只说了句“进去便知”便摇头不肯多言,言豫津见内殿已然在望自知不便多言。 “陛下,兴国侯奉召陛见。” “臣言豫津参见陛下。” 借着参拜行礼的当口言侯爷留意到上首坐着的除了满脸怒容的陛下,连深宫内颐养天年的静太后都赫然在坐。御阶下刑部尚书蔡荃、侍郎魏言、太医院院判刘连尽皆到场外,还有个身着刑部郎中服色的青年跪在殿中,细看之下竟是蔡尚书之子蔡庭。 “平身,先在旁候着。”萧景琰面有豫色,说话的口吻也不若平日的和缓,多年的帝王生涯积威深重,迫得殿下众臣无不诚惶诚恐。言豫津自认身为臣子侍奉梁皇萧景琰多年,鲜少见到他这般形于外地以怒意震慑臣子,看来真是出了不小的事儿。 “兴国侯既然到了,刘卿,你便接着说下去。” “是。” 刘院判偷偷在心里抹了把汗,再三告诫自己没做亏心事一定要镇定镇定再镇定,奈何君威赫赫他管不住自己老胳膊老腿儿战栗不止哪。 “臣奉陛下旨意前往天牢诊治病人,查得病人因中毒导致内力全无护不住心脉心疾发作垂危。幸得陛下钦旨召云氏医圣共同会诊,云医圣言道病人所中的乃是九幽消魂散,中者经脉瘀堵内息不畅,如无对症解药武功再难恢复。” “云医圣已将九幽消魂散的解药方子抄录下来,其中尚缺几味珍稀药材,臣正要启奏陛下,是否要命御用药商着力搜找。” “朕允你先在内库中寻找所需药材,若还有欠缺再行下旨民间征集。无论如何,梅东冥不能有事。”刘连三言两语便将梅东冥的病因交代清楚,不单萧景琰听得明白清楚,言豫津也从他的话中弄清了陛下发怒的缘由。“刘卿所言蔡卿和魏卿想必都听懂了。人关押在天牢,如何出的事儿,朕等你们给出个交代。” 蔡魏二人面面相觑有苦难言。 人押在天牢重地,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糊里糊涂被人下了毒本已难辞其咎。得知出事之后,二人赶在进宫面君之前将可能经手牢中饭食的差役全都看管起来逐一问过话,结果比毫无所得更令他们为难梅东冥被发觉中毒的前一日,曾接触过那个特意备下的食盒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泰和公主和蔡庭。 眼下蔡荃已将蔡庭押至御前听凭陛下问讯,一旦查实下毒之事与他有关,国法家规都容他不下。然而事关泰和公主,陛下倘若问出实情来,又会如何处置 “蔡尚书,你是陛下亲自提拔、委以重任的诤臣,素来秉公执法从无偏私。这回也一样,大可不必有所顾忌,有什么话不妨一五一十地直说,哀家相信你。” 自古后宫不干政,静太后仁德慈爱、恪守宫规从不招来朝臣诟病令儿子为难,越是如此越得朝臣敬重。是以她出现在宣室殿介入此事赫然昭示她对梅东冥的重视,想含混过关可得自己掂量掂量后果。 太后一番轻言细语的话说得合情合理无可辩驳,蔡荃和魏言面面相觑有苦难言,尤其蔡荃蔡尚书,大半辈子钻研刑狱律法,治家之严向来为朝野所称道。 就怕这回陛下震怒,他拼得舍了一张老脸、半世的清名怕也保不住不孝子。 “太后,臣养子不肖羞于启齿,他闯下的祸事理应受国法惩治,侥天之幸梅公子未遭不幸,臣有管束不严之过,求陛下、太后治罪。” “陛下,陛下明鉴,祸是微臣闯下的,与臣父无涉。” 蔡庭本垂首跪在殿中,一听父亲有意替自己受过扛下罪责既心疼又自责,终忍不住伏地请罪。 “身为人子不能为父争光,还要连累父亲替臣受过,臣不孝至极。” “蔡庭你口口声声说自己闯祸,朕问你,你到底闯了什么祸” 御座上的陛下疾言厉色对他怒目而视不说,静太后也在旁不住声地催促。蔡庭顶着雷霆重压内心矛盾重重,昨日泰和公主无缘无故驾临刑部本就反常,现在想来她故意拦下给天牢送饭的推车又看了那个要命的饭盒。 然而无凭无据指认公主,且不论会否得罪公主,一旦坐实诬告之名,不但他获罪必死还会牵累全家。倒不如 “陛下,臣” “陛下恕罪,微臣有话要问蔡庭,请陛下容臣将适才蔡郎中拒不肯答的问话问出个究竟。” “魏言” “准。” 蔡荃的痛心和拦阻魏言不是不懂,同在刑部共事多年,老上司的脾性他再清楚不过,蔡庭咬紧牙关不肯吐露实话定然是蓄意包庇旁人,老上司把亲子投入大牢千里流放眼睛眨都不会眨一下。蔡庭是老上司独子,更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若因此而陨落着实可惜。 老尚书和他皆已老迈,又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若干年后少不得要交到这些小辈手上,蔡庭有所顾忌不敢指认疑犯,他本是从家乡的一场瘟疫中走运捡回来得一条命,孤家寡人一个既无高堂又无家小,得罪人的事大着胆子不妨做上一做。 “蔡庭,本官问你,昨日有两名妙龄女子似是主仆二人来刑部寻你,其中一人自称柳姑娘。这二人曾拦下过给天牢犯人送饭的板车,打开过给人犯梅东冥的食盒。刑部上下接触过食盒的差役皆已一一审过押在牢中,唯独这对主仆你始终不肯吐口。如今在这宣室殿上当着陛下和太后的面,本官再问你一次,她们是什么人” 魏言故意背过身避开蔡荃再三阻拦的眼神,提高嗓音不假辞色直指要害。在他的厉声质问下蔡庭额角冒汗内衫尽湿,他不是不明白平日里和气稳重的魏叔是为了给他留条生路不惜得罪泰和公主和她背后的帝后,可他怎么能、怎么能踩着魏叔爬出脚下的深渊却要亲手把魏叔推下去。 “下官,下官,下官有罪,下官不能说。” “说” 不是不愿说,而是不能说可见蔡庭存心包庇维护的女子身份非比寻常,若论尊贵的妙龄女子又自称姓柳,答案似乎已然呼之欲出。 御座上的梁皇陛下脸色突变,猛地一拍御案厉声喝道,“欺君罔上蓄意包庇也是死罪,朕命你,说” 蔡庭在帝皇威严重压下全身发颤险些跪不住软倒,抖着手眼一闭牙一咬,说出了令在场之人都大吃一惊的名字后,肩膀颓然无力地垮了下来。 “是泰和公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6章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黑手 宣室殿中的外臣皆已散去,连蔡庭也在梁皇的首肯下被蔡荃带回府中禁足。偌大的殿内只余下梁皇、太后和被视为“自己人”的兴国侯言豫津。 要知道言侯爷一只脚都已跨出了宣室殿硬生生被自家陛下叫了回来,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这个“外人”好端端的却被牵扯进皇家的内务,一肚子的苦楚能向谁说去。 陛下呀陛下,臣自家后院的火尚无暇分神去管,您天家的“家务事”可否别拖臣下水 不过这腹诽注定只能烂在肚子里,除非他真想告老还乡了。 “朕已摒退宫侍给你留足了颜面,泰和,朕和你皇祖母要听你亲口说出实情。” 殿中茕茕孑立娇俏可人的泰和公主萧敏绮偷眼瞧了下面色如常喜怒难辨的父皇,暗骂蔡庭居然把她去刑部的事儿说了出来。看父皇和皇祖母的样子瞒是瞒不过去了,真是的,她下的不过是化功散又不是毒药,毒不死人的,父皇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大动干戈责罚于她吧。 “父皇,儿臣也是想替父皇分忧嘛。” “替朕分忧泰和要替朕分什么忧” “儿臣听说天牢里关着的那个江湖头子乱臣贼子倔强得很,非但不肯认罪还一再顶撞父皇,儿臣容不得有人冒犯父皇,想着江湖人最看重修为,若是没了倚仗还不乖乖俯首认罪。” 好,真是他贴心的好女儿 “朕没想到,朕的女儿竟是枉顾国法、目无纲纪、任性放肆的无知女子,你可知道你这番胡作非为险些要了梅东冥一条性命不说,更差点坏了朕的大事” 酝酿已久的怒气瞬间喷薄而出,有如翻江倒海般一发不可收拾。萧敏绮自小到大从没见过父皇冲着自己发这么大的脾气,就像一头张开巨口要吃人的猛兽,好可怕 “父,父皇,儿臣,儿臣是为了父皇着想啊” “朕当然知道,倘若你今日出于私心以身试法,朕会直接把你交刑部论处,而不是在宣室殿,当着你皇祖母的面问你话” 萧敏绮到底不是寻常闺阁中娇养长大的懵懂贵女,自幼在充斥着勾心斗角的宫掖见多了妇人玩弄手段心机,在她看来,能达成目的牺牲个把人有何过错。 “自古便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说,儿臣无害人之心,不过是让他知道下厉害好早些认罪伏法。若人人都像这梅东冥一般目无君父,我皇家威仪又被置于何地” “父皇硬要说儿臣有罪,儿臣认下也无妨,但儿臣没错” 她越说越觉得觉委屈脖子一梗愈发振振有词,乌黑的眼瞳中映出的是与御座上的陛下如出一辙的固执倔强。 “没错,没做错你好端端的认什么罪是非不分、善恶不辨、偏听偏信,不知天高地厚使些鬼蜮伎俩,险些铸成大错还不知悔改,你这是当朝公主该有的品行么”他膝下两个公主,泰和娇蛮宁和温顺,性子南辕北辙为人处事之道更是大相径庭。他政务繁忙对几个皇子都疏于管教,公主们更是全然托付给了皇后教养,如今看来皇后当国母倒是颇有心得,却未必是个合格的母亲。 “颜直,传朕旨意去椒房殿请皇后来,朕要问问皇后是如何教女的” 充斥着阴谋和争斗的宫掖泰和能任性自在地成长至今,与她身后家世显赫手段高明的柳皇后的庇护息息相关,皇后育有两子一女,儿子们将来势必身陷残酷的夺嫡之争,柳皇后再傻也不敢把他们培养得任性又天真,何况这位深得静太后信赖的柳氏皇后自幼闺训甚严,言行举止无一不是大家鬼女的典范堪成母仪天下,是个再聪明不过的女人。她注定错过的无忧无虑豆蔻年华化作心底残存的痴念自是全然寄托在了娇憨烂漫的女儿身上。 相较之下,庶出的宁和公主在她有意无意的“提点”下难免养成了唯唯诺诺胆小懦弱,事事唯泰和之命是从的性子。 久而久之阖宫上下无人敢招惹这位公主殿下,萧敏绮说一不二的脾性愈演愈烈一发而不可收拾的结果可想而知。她行事做人愈发“不拘一格”,终至闯下了柳皇后也无法一手遮天替她收拾残局的祸事。 静太后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她静观泰和从问话伊始的惊慌失措到之后狡辩时的理所应当,当听闻景琰宣见柳氏之后更是暗露窃喜,半点儿羞惭悔过都无,不见半点女儿家的柔婉乖巧,更寻不着天家公主的端庄娴雅,足见皇后在泰和身上“用心良苦”。 少顷,柳皇后奉旨赶到。 更衣装扮见驾前,她手下得力的大宫女见机悄悄拉过前来宣旨的颜大公公轻言细语娇声打听,探知陛下宣召乃是因为泰和公主犯了大错,陛下和太后都有责备皇后教导不严之意。她当下撤去泰半珠饰金钗,换了件素净清雅的宫装,故作匆忙地赶来见驾。 要知道多年夫妻,她对萧景琰的了解仅次于静太后这位曾与他共同经历过生死和苦难的母亲,绮儿不知犯了什么过错惹得龙颜震怒,她若再装扮得华贵典雅地陛见,只会雪上加霜,对她和绮儿没有半点好处。 果不其然,气头上的梁皇陛下见到殿外容妆朴素步履匆忙似乎失了往日雍容的妻子时,气得发昏的头脑涌出几丝清明。柳氏与他夫妻结缡二十一年,始终温柔体贴恪守本分,两人相敬如宾和睦非常,他从来放心地将后宫事务全权托付与柳氏而无后顾之忧,她于他,何尝不是有功之人。 是以泰和犯错,柳氏有教导不严之过,但以此一味苛责,对柳氏并不公平。 “臣妾拜见陛下,拜见太后。” “免礼,平身吧。” “谢陛下。” 想得清楚明白的萧景琰出言讯问时,已然心平气和了许多。 “朕召你前来所谓何事,想来你也知晓了。” “是,臣妾问过颜直,是绮儿犯了错,都怨臣妾教导无方以致绮儿不知轻重。侥幸梅东冥性命无忧才不致铸成大错,还请陛下看在亲亲之情难以割舍的份上,对绮儿从轻发落,臣妾今后定当严加管教,不令其重蹈覆辙。” “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皇后觉得朕照此处置众臣可会信服对首犯尚且轻纵,其余牵涉其中诸如蔡荃之子蔡庭,朕该不该加以惩处” “后宫不得干政,发落朝臣自有圣断,臣妾不敢妄言。然臣妾以为,绮儿固然任性妄为,终究是孩子心性顽劣不堪,她身在宫中涉世未深,如何会知道那些害人的把戏,要说没人在旁唆使,臣妾无论如何都难相信那是绮儿自己的主意。” 陛下身在其中关心则乱,光看到了绮儿下药害了天牢中的梅东冥便勃然大怒,他平日里对绮儿关切太少,连女儿的秉性喜恶都知之甚少。绮儿确实顽劣任性了些,终究只是个深宫之中不通世事的公主,如无旁人教唆暗示,绮儿如何会知晓对付江湖中人该用什么手段。 非是她一味护短为自己女儿说话,到底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严惩绮儿无益于追查真凶,反倒令幕后黑手得以逍遥法外。 饶是余怒未消的萧景琰面对一派镇定从容的柳氏不徐不疾娓娓道来,冷静下来重新思考过后,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辩解不无道理。 起先他恼怒于泰和枉顾国法胡作非为,的确未曾想过这般所作所为岂是泰和一时能想得到的,如无人事先巧妙安排精心策划,又适时“循循善诱”,何至于此。 “泰和,朕问你,谁告诉你梅东冥关押在天牢拒不认罪之事的” “是,是阿姜” 父皇母后间的交谈她听在耳里心里头也跟着盘算起来,“儿臣在母后宫中见母后神情恹恹似有心事,起先并不晓得母后为何思虑深重,是儿臣身边的茹姜向儿臣进言说父皇乃是因为天牢中关押着的人犯勾结献州叛党后又拒不认罪顶撞父皇,父皇感到棘手不知该如何处置而大感困扰。” “母后忧父皇之忧而忧闷闷不乐,这才想着要替父皇解难母后分忧。” “好了,朕再问你,又是何人唆使你以化功散这等阴狠手段对付梅东冥的” “这,是儿臣身边另一个宫女茹芝” 她年轻气盛自认委屈就顾着一时意气跟父皇相争,细想之下身边怂恿自己的茹姜茹芝定然是别有用心,自己一着不慎险些中了别人的诡计想想不由惊出一身冷汗的萧敏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色惶然颤声轻言。 “父皇,儿臣,儿臣鲁莽轻信,可儿臣真的没有坏心啊,父皇,请您相信儿臣。” 柳皇后悉心推敲,泰和跟着一口咬定被人教唆误导,景琰为君为父左右为难。在静太后看来,此事到此便已盖棺定论,无论泰和身边的宫女是否是有心人派来的眼线,她们势必将背上蛊惑公主祸乱宫帏的罪责。景琰此番所为恰好印证了他自己所说不得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这般处置表象上看来罪魁伏法,公主受了教训,也没冤了无辜的臣子,各自相安无事皆大欢喜。静太后眼前却不期然浮现出看似温雅可欺的面具之下心思缜密洞察世事,让人总觉得从他那双澄澈灵透的眼中能映照出自己丑恶嘴脸的梅东冥似笑非笑的模样。 事关泰和,景琰已生出息事宁人的心思,但她就是有种预感,看似身处困局、自身难保的梅东冥并不如想象中的举步维艰,倘若景琰选择轻描淡写地揭过,无端吃了一番苦头的琅琊阁大弟会乖乖咽下这口气景琰只怕未必能如愿地平淡收场。 “是非曲直朕自会查清,先将泰和公主所说宫女带上来。” 钦旨即下,自有内侍带着御林将二女押进殿来。 茹姜茹芝本就在殿外候着自家公主,突然间被几个脸色不善的御林二话不说反剪了手押进宣室殿就已嗅出了不寻常。在宫里待得久了,见多了内监宫女被带走后无声无息就此消失的先例,忽然轮到自己身上两人到底慌了神。饶是茹姜早有准备迟早有此一遭,祸事临头才惊觉来得太快。 事到临头她便学着茹芝惊惶不安的样子伏拜于地,掩住她闪烁不定的眼神和按捺不住的恐惧下强忍着的战栗。 “言卿,你来问。” 陛下授意他讯问二人既是信任他定能捕捉到二人言语行止中流露出的蛛丝马迹,何偿不是他持中公正的表态。陛下以公主的“清白”相托,他受宠若惊自少不得全力以赴查明“真相”方可不负圣心。 在一旁看了半晌天家好戏的言侯爷向三位至尊略略躬身,就在缓步走到两个宫女的功夫里心思飞转已有了腹案。 “本侯奉钦旨问你二人话,须得从实招来,不得撒谎隐瞒知道么” “奴婢遵命。” 两个宫女跪伏在地哆嗦得像筛子般,可叹皇宫中最不乏看似柔弱无害实则满腹心机的女子,对着两个身份不明、眼看必死的宫女,言豫津心里头冒出来的些许怜悯只得被他无情地摁回去。 “昨日你二人中谁陪公主前往天牢的” “是,是奴婢。” 众目睽睽之下随公主一同去的天牢的正是茹姜,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铁一样的事实,再不情愿她也不得不认下来。 “本侯问你,公主所用的药散从何而来” “是公主,公主命奴婢去药堂购得。” “哦,药堂购得哪家药堂,能购得九幽销魂散这等江湖奇药” “是云氏药堂。” “九幽销魂散不是七日消魂散吗” 萧敏绮听得迷糊,她明明在书里看到的是“七日消魂散”嘛,兴国侯是不是搞错了她疑惑之下不由悄声嘀咕了一句。 她自言自语不要紧,离她不过两三步开外的兴国侯却听得真切。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别的药堂本侯倒是不熟,说到云氏药堂倒是正巧,云氏医圣逗留在京为蒙大将军诊病,只消派人去问上一问她旗下的云氏药堂什么时候开始售卖等闲江湖人都难得的九幽销魂散奇药便可。”言侯爷故作恍然大悟状合掌击道,“陛下,臣方才无意中听见公主殿下说她派此女去药堂所购得乃是七日消魂散,云医圣诊脉后却言道梅东冥所中的是九幽销魂散,这两种药药性药理是否相通,中者有何后果臣皆不得而知,尚需求问太医。然臣大胆猜测,此女假借公主之名暗中调换了药散,而致梅东冥险些丧命。” “奴婢不敢换药,公主命奴婢买的确实是七日消魂散,是药堂中没有才转而买的这个。奴婢不敢撒谎啊,奴婢根本不懂药理,全然是奉命行事啊” “不必多言。颜直,立刻派人传令云飘蓼配合禁军彻查此事,她是在哪家药堂买的药,买的究竟是什么药,全部给朕一一查清楚” “奴婢遵旨。” “豫津接着问。” “是。臣斗胆请问公主,公主如何想到在梅东冥的饭食中下化功散的呢” “茹芝说,梅东冥之流都是倚仗高深的武功才敢跟父皇作对,若没了一身功夫就没了保障,自然就乖乖俯首听命了” 左右都是宫女说,堂堂的公主竟对宫女言听计从没半点自己的主张,难怪被人玩弄于掌间都不自知。 “茹芝,你可对泰和公主说过这些话” “是,是奴婢说的。”茹芝跪趴于地不住地哆嗦,刚脱口而出她便意识到自己认下的是万死难赎的死罪,连忙辩解道,“奴婢也是进宫前,进宫前听说书人说的,奴婢不是有意怂恿公主殿下的陛下,陛下明鉴,侯爷明鉴啊” 她再如何哭天抢地鸣冤道屈也洗脱不掉她的嫌疑,正如同三两句话问完就已被兴国侯认定大有可疑的茹姜,无论怎么狡辩都无济于事。 “陛下,臣问完了,请陛下圣裁。” 既然当场问明泰和乃是受人教唆才犯下大错,勉强算是情有可原,如何处置两个宫女少不得要问问皇后的意思。 “皇后以为如何” 柳皇后黛眉轻挑,向御座上的梁皇、太后敛身一礼。 “泰和犯错在先,宫人悖主不轨,二者臣妾皆有失职不查之过,还请陛下、太后降罪。然陛下既问起,臣妾以为当先依宫规将这两名宫女各重责三十廷杖,再送交刑部严审,务必问出幕后指使。” 柳皇后满以为这是一场针对她的阴谋陷害,这番严惩以退为进说不定能有所得助她扫清后宫中隐匿于暗处蠢蠢欲动的势力,却不想无意中就此揭开了早已笼罩整个金陵城的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的一角。 “也好,便依皇后所言。来人,拖下去。” 处置完了宫人,余下的就是泰和,这丫头胆大包天,有种近乎残酷的天真,视百姓如草芥,视他人性命如儿戏。此次闯下的祸事非同小可,罚得轻了她不长教训,日后定会重蹈覆辙甚至变本加厉;若罚得重了又会伤了他们的父女之情和皇家的体面。 左右两难哪。 “泰和胆大妄为几成大错,枉顾人命偏听偏信,朕罚你禁足半年,抄写清静经千遍,静思己过,无所得不得出。至于皇后” “陛下,想来皇后忙于后宫杂务分身乏术,这才疏于对泰和的管教。哀家以为公主的德行在臣民看来就是我天家的脸面,既然皇后精力有限无暇他顾,便将宫务暂且交给贵妃、淑妃共理,专心教导泰和何为天家风范,何为温良贤淑。” “陛下以为如何” 太后金口言出无回,梁皇乃是世人皆知的孝子,哪怕觉着罚得重了些,也只能喏喏称是。 长长吁出口气的柳皇后虽因失了掌宫大权而懊丧,好歹一番示弱服软又辗转寻到借口让宫人顶了绮儿的罪,目的也算是达成了。当下扯着还心中不服胡搅蛮缠的女儿行礼谢恩,匆匆退出殿去。 眼下要紧的是女儿安然无恙,一时失了掌宫大权有何妨,她是皇后一日,终能重掌权柄。 皇后母女二人一离去,宣室殿内的母子、君臣面面相觑、相顾无言。到底静太后心疼儿子,率先开口打破了满殿的冷凝。 “攸关朝局和你的大计,哀家本不该多言。哀家见过梅东冥,这孩子受了委屈受了罪,他能轻易放下他和小殊不同,对朝廷、对你都没什么情分可言,你这般轻罚泰和,放纵柳氏,只会令他的心结越结越紧越结越深。” “再者皇后执掌宫禁至今,宫人们早对她的脾性了然无心,哀家暂且夺了她掌宫之权,既是小惩大诫提点皇后也是存了给宫中换一番面貌的意思。贵妃、淑妃亦是出身名门,绝不会行差踏错,让她们出手整肃一番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梁皇这才恍然大悟之下不免心生愧疚,母后一把年纪不能安享清福还要为他百般思虑,他做儿子的问心有愧啊。 “母后一心为儿臣着想,儿臣惭愧。” “罢了,你是哀家唯一的儿子,哀家不为你还能为谁。时辰不早了,哀家先行回宫。后头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是,母后慢走,儿臣恭送母后。” 君臣二人慢步宫苑,从宣室殿出来一路走到御花园都不见谁有先开口打破沉默之意。立春已过,金陵依旧寒风凛冽不见春意,然而天寒抵不过心寒,陛下对泰和公主的处置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可就是这个情理之中,却实非明君所为。 经过方才之事,萧景琰显得有些疲惫。想他半生果决从无畏惧,临到自己的儿女之事却免不了儿女情长。 他忽然对曾经的父皇生出几分可怜,要似他那般铁石心肠疑神疑鬼,妻子儿女皆成陌路,当真是天生便冷血无情可有几分不得已,有几分情势所迫 这一回他顾全了妻女,何尝不是抛弃了他一直以来所秉持的正义、公理一次这样,两次这样,今后他能徇私包庇儿女们几次不心冷不心寒他不敢想,或许有朝一日,膝下的儿女会逼得他在国法和亲情间做出痛苦而艰难的抉择。 “皇后与朕二十多年的夫妻,她太了解朕的性情,笃定了朕终舍不得对泰和严加惩处。” “朕知道你对朕的处置并不赞同。早朝时谢卿相助朕据理力争平息文臣非议争取来的优势都在朕的心慈手软之下白白浪费了,梅东冥不会接受朕的包庇轻纵,朝臣们也未必会对处置了两个宫女盖棺定论心服口服。” “豫津,朕终归不是狠心绝情的皇帝,朕既然对东冥顾念旧情心存怜悯,难道就能狠下心严惩泰和归根到底,敏绮是朕的亲骨肉。” 侍奉的帝皇已放低了姿态,做臣子的绝不可能端着架子不回应。兴国侯赶忙退后一步躬身拱手行礼,“陛下言重了,臣不敢非议陛下。臣只是在想,如此一来,陛下怎么收服梅东冥。” “是啊,于情于理,都是朕理亏。”无奈至极地摇摇头,梁皇陛下忽然间觉得自己贪念丛生险入魔怔。世间本无尽善尽美,顾此失彼古已有之无法改变。他虽贵为九五之尊富有天下,照样求不到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现下该想的不是已经注定错失的,而是如何亡羊补牢。 “豫津,待他身体好转些,你代朕去探望他一下吧。” 探望是探梅东冥的口风吧。这个难人果然还是丢给他了。 “臣遵旨。” 在回后宫的路上,皇后母女俩所议论的巧合的也是天牢中关押着,这回被不幸“误伤”的“倒霉蛋”梅东冥。 女儿被罚犹自忿忿不平的赌气模样做母亲的看在眼里,之前的些许小事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这回她犯的错太离谱,无论如何也不能含混过关得过且过了。 “绮儿,你在怪你父皇” “女儿不敢,女儿就是气恼那个蔡庭,要不是他扛不住把女儿招了出来,哪儿会惹来父皇大发雷霆。”害得她没了贴身的宫女,还得被父皇禁足抄经不算,最最要紧的还连累母后被太后夺了治宫之权。 “蔡庭做得没错。正因他忠于朝廷、忠于陛下,将你的所作所为指认出来就是他的忠你父皇要的不是一味阿谀奉承的小人、奸臣,治国只有倚重蔡卿之流,奸佞当道只会误国、亡国” “至于你今日所作所为错了就是错了,母后从未教过你为自己的错误找借口,既然敢做就要敢当。堂堂大梁的公主,尽使些阴诡手段毒害他人,有失公主身份成何体统更何况你下手不分轻重,险些害死的是林氏的后人,自然惹得你父皇和皇祖母大怒” “皇祖母也真是的,这么小的事儿,何必当真,还治了母后的罪” “噤声萧敏绮,你真是胆大包天胡作非为惯了,连你皇祖母也敢背后议论了难怪你父皇责备母后对你疏于管教,看来真是半点不冤枉” 母后在外从来母仪天下端庄肃穆,私下里对她则是疼爱宠溺从没有半句重话,这般疾言厉色的斥责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萧敏绮傻眼地瞅着怒容满面的母后,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转,委屈得好似下一刻就会掉下来。 “女儿就不明白了,我不就是下了点药,这个姓梅的又没死,值当父皇和皇祖母大动干戈兴师问罪吗,连母后都责备女儿,不疼爱女儿了” “萧敏绮,你听好了,当年若无他父亲呕心沥血苦心谋划,你父皇只不过是个不得圣宠的郡王,注定与皇位无缘,母后也必不会成为你父皇的妻子,又何来今日的你。” 昔年誉满金陵的苏先生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可惜天不假年。他的儿子有名师指点允文允武又岂会是池中之物。动了他,就等于动了陛下和太后心坎上不可言及的伤疤,痛彻心扉的滋味儿当然不好受。 也就怪不得天子震怒,太后动容了。 “你父皇和皇祖母都是重情重义的人,这个故人之子于他们而言意义重大非比寻常。你父皇本就为如何收伏他令他回归朝廷而苦恼,被你这么一搅和就更难了。” “他今日侥幸不死不是他的运气,而是你的运气好,他若有个三长两短,莫说区区一个掌宫权,母后便是舍了头顶凤冠不要,怕也保你不住” “母后” 要是可以,她也希望捧在手心呵疼的女儿能永远天真可爱不知世事,但在皇宫这种吃人的地方,一再的不知天高地厚行差踏错,总有一天她会救不了她的女儿。 一番呵斥之后望着爱女惊愕受伤的面孔,柳皇后神色恹恹地靠回鸾驾的椅背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萧敏绮,你该长大了。回宫之后静思己过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7章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风起 接连三日云医圣出入天牢为梅东冥诊治,所幸药方对症,化解掉“九幽消魂散”的药性后开出几贴温养心脉调内息的药,便交给女儿徽殷每日盯着他按时服下诊脉观色。 云大夫年纪轻轻医术却是不凡,照着母亲的方子对着梅东冥的脉象调过几味药后,他的病况大有好转算是稳定了下来。 “外头都在传我继承母亲衣钵青出于蓝,定能将云氏名头发扬光大,却不晓得你一个人一张方子,足有三个人伤脑筋,要是还不见奇效倒是笑话了。” 小云大夫徽殷姑娘把完脉把手边的手靠收进药箱内顺便取出针盒,戏谑地打量着不徐不疾整理衣袖的温雅男子。 这几日里看他命悬一线却照样一派风轻云淡万事不萦心的从容,倒是悦来客栈里的蔺熙日日着急上火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也不晓得这两个到底谁重病垂危,谁绞尽脑汁变着法子钻研药方搜寻灵药。 “小熙再担心我终是鞭长莫及,多亏云姑娘从中奔走为我传话给小熙他才不至于乱了方寸。经此一事,左右我虽身在天牢不得自由,倒也没人敢来招惹我,何况,我身边不还有飞流叔在呢,请云姑娘转告小熙,不必为我的安危忧心。” “你们兄弟情深,你惦记他他担心你。你要他查的事儿已有结果,喏,蔺少阁主的信。” 她出入天牢不忌,从没人搜查她随身带了什么,云氏药堂的大小姐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成了江左盟宗主和琅琊阁少主间的传声筒。当然,随之而来的是她与日俱增的声明,现在金陵城里的人都或多或少听闻她的医术高超慕名而来。 梅东冥朝她展颜微笑,一双深沉如水的眼眸中盛满了云徽殷看不懂的悲喜交杂。他接过信笺当下展开借着牢中的烛光细细研读。 官员百姓犯错依国法严惩不贷,自己的女儿犯了错,闭关禁足抄经就算是揭过了天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烦劳云大夫转告小熙,他信上所书皆可行,让他便宜行事即可。” 他与蔺熙的谋划不能让云徽殷知晓得过多,小熙书信中多用暗语也是提防被人识破。他正为萧景琰按兵不动的拖字诀觉得头疼,平白一阵东风从天而降,可不是天助他么。 天赐之子,天赐之子的运气可一直不怎么好,难得峰回路转算是上天垂怜他一回心情倏尔转好的梅东冥瞅着有些呆呆愣愣,眨巴眨巴大眼与平日里故作老成截然不同,显得尤其可爱的小云大夫,忍不住生出几分顽心。 “小云大夫医术了得实至名归,梅某若有命出去,定亲赠妙手回春牌匾送上云氏药堂以示感激之情。” “梅东冥,本神医看你脸色不好,不如让我扎两针” 云徽殷见他虽嘴上与她说笑却面带轻嘲心事重重,有意替他排解稍许。遂眉眼弯弯,嘴角微翘,故意提起他的软肋顺带摇摇手上的针盒冲他露齿灿笑。 想不到啊想不到,堂堂昂藏七尺男儿居然怕扎针,说出去岂不是要笑掉外人大牙。 被她笑得发毛的梅大宗主不住地摆手,这姑娘拿捏起人的软肋来半点不手软哪。 “还望云大夫手下留情,在下知错了,向云大夫赔不是。” “行了行了,以后记着点儿,别闲着没事儿招惹大夫,可有你好瞧的” “是是是,在下谨记。” “那我走了,今日脉象不错,待我回去改过方子再来。” 见云徽殷收拾了东西起身便要走,梅东冥少不得起身相送,尽管走到牢门仅有几步路而已,他亦不愿怠慢了云徽殷。 “云大夫慢走。” “梅宗主留步。” 送走了云徽殷,梅东冥歪过头看向牢房角落中入老僧入定般岿然不动安之若素的某个人,三分好笑七分无奈地问道,“飞流叔,你准备住到几时才走” “你走,我走,你不走,我不走。” 飞流叔在云医圣首次来看诊后不到半个时辰便闯进天牢赖着不走了。起先他病中无力赶不走他,天牢中的差役问过蔡尚书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去最多嘀咕两句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天牢这鬼地方竟也有人上赶着往里钻了。 这两日他稍有好转便几次催促飞流叔离开,一是无关人等滞留天牢的确不合规矩,二是他病中意识迷离脆弱的时候说的糊涂话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飞流叔。 明知飞流叔完全是看在父亲的面上一直照顾他,若说偏私不用问他也定然偏私父亲,他还会傻傻地抱着那点纠结执念不放。 “飞流叔,于你,我是东冥,还是苏哥哥的,暖暖” 是他错了,尽管于飞流叔而言或许二者别无二致,他固执追寻的答案于飞流叔而言是永难解的疑惑,放任疑心生暗鬼的他才是大错特错。 正因此,无法正视纯善无辜看起来畜生无害的飞流叔的他急需一些时间来沉淀心情。 无奈何天不从人愿,飞流叔全然一副“我就是赖着不走你待怎样”油盐不进的赖皮样,偏偏自己愧疚之下还真是拿他全无办法。 “要不是蔡大人难得法外施恩,飞流叔也不能留了这许多天。我的身体已然无碍,飞流叔就放心回苏宅等着好不好” “不好,内力,运功。” 能听得懂飞流鸡同鸭讲的除了远在琅琊阁的不正经师尊外也只有与他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自己了。飞流叔心心念念的都是他,执意留在此地全然是担心他功力未复无法运功自保。 梅东冥放柔了声音笑容可掬。 “服了小熙配置的解药,我的功力已恢复过半自保足以,无需耗费飞流叔的功力为我养心护脉。”这几日飞流叔时时以自身精纯功力保他平安,耗费良多他十分过意不去,希望飞流叔早些离开天牢亦是盼着小熙能替飞流叔调养一番补回虚耗的内力。 说到小熙 “若我所料不错,这天牢待不了几日了。” 大梁的陛下,既然是您亲自选的路,那么,就请您毅然决然地把它走完。 又过不几日,每日前来的小云大夫徽殷姑娘宣布他已无大碍,受损的内力非她力所能及,待出了天牢再慢慢修习的结论便也没再来过之后。天牢中别样不同的牢房里再度迎来了访客,神色肃然隐含不赞同的刑部蔡尚书一身官服踏进这一方小天地。 蔡荃此来,决计不是来叙旧的了。 梅东冥就是有这种预感,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见过蔡尚书。” “不敢,梅宗主的礼本官可受不起。” 满嘴的味儿,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尚书大人看来对草民多有不满,此番是来兴师问罪的。” 说话不徐不疾,安之若素的笃定仿佛身处的不是牢房而是家宅后院,言语间是陈述而非疑问,梅东冥哪儿来的自信他不会对他真来个严刑拷问屈打成招。 蔡荃不禁疑惑丛生,面前貌似白净儒雅无害的青年真的会是一手谋划宫内朝中风起突变的始作俑者 “梅宗主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 梅东冥少不得报以苦笑,一脸无辜地说,“草民前几日病重,心跳如擂头大如斗,连性命都险些难保,这两日才好不容易缓过来些。慢说在朝堂上兴风作浪,草民自身都尚且无法保全,差点稀里糊涂死在大人的天牢里,尚书大人未免太看得起草民一介江湖草莽了。” 确实,梅东冥若有这等翻云覆雨的本事,一个江左盟就未必拿捏得住他。想他被下狱以来一直安安静静地从不吵闹,除了偶尔一两回把来探监的言侯爷噎得倒气之外连对差役狱卒都礼敬客气,私下里的孝敬都给得光明正大不落人口实。 倘若这些表象都是他刻意伪装出来迷惑旁人的,那么他无疑成功了。身在天牢尚能机关算尽搅得京城内外鸡犬不宁,他的才华心智之惊人恐怕不是区区“过人”二字能形容的了。 “梅宗主不知道是谁下药害你” “不知。蔡尚书愿为草民解惑” 满金陵城恐怕都传遍了的事,他早晚会知道,“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梅宗主所中的化功散乃是泰和公主所为。” “泰和公主草民与公主素不相识高攀不上,公主殿下何以纡尊降贵来对草民下药这,着说不通啊。” 的确不合常理,可偏偏它就发生了。 蔡荃见他疑惑不解不似作假,接着说道,“公主殿下所为固然不妥,陛下已然惩处了公主,并将唆使公主的两名宫女押解至我刑部严审。” “陛下既已有了定论,尚书大人其实不必告诉草民。草民自己亦阶下囚而已,不敢奢望在陛下心中与天家公主比肩。” 好一个与天家公主比肩。是啊,普天下的黎民谁又能与天家公主相提并论呢 “此事本已尘埃落定,陛下以为家丑不可外扬,故而命本官密审。谁曾想,今日早朝有御史联名具本参奏泰和公主行为不检藐视国法,陛下因徇私情妄纵首恶。” 好啊,狗咬狗一嘴毛,热闹得很哪。 蔡荃见他一脸不以为然,心下不由慨叹,陛下处置公主时他并不在场,若在场定然据理力争。可陛下念及天家父女骨肉亲情下不了狠手,纵使谏言除了平白得罪了天家贵人之外,怕是半点用处也无。 “朝臣与陛下僵持了颇久,之后皇后派人来报陛下,泰和公主闻知前朝参奏,羞愤之下悬梁自尽,幸被宫人及时救下未有大碍。” “尚书大人不是说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唆使的,拿出口供堵上御史的嘴不就行了。” “两名宫女送来的当日便暴毙而亡,没来得及留下只字片语。” “啊真是巧啊。” “还有更巧的。泰和公主醒来后向陛下和皇后哭诉她绝非自寻短见,而是被人打晕之后挂上梁的。” “皇后娘娘掌宫多年,公主身边应当都是可信的奴婢才对。宫禁森严,公主自挂东南枝竟是被人打晕险些吊死如非这些话是从蔡尚书口中说出,草民定会以为是有人故意说笑话呢。” 说他据理力争也好狡言善辩也罢,梅东冥逐一剖析之下蔡荃越听越觉得他既可疑又毫无干系。明摆着梅东冥即便不是最终利益既得者,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至少是其中的受益者假使他早就知道泰和公主就是向他下药之人。 兜兜转转仿若又回到了原点,想要查清梅东冥是否这两日之事的幕后指使,必须先断定他事先知情。然而除却当日宫中的三位至尊、泰和公主本人、兴国侯、他自己和若干陛下亲信外,知晓其中真相的再无旁人。 他敢肯定当日前来天牢为梅东冥看诊的太医和医圣母女都全不知情,那梅东冥从何得知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何况还要费心思前想后筹谋布局。 要知道梅东冥在江湖上或有声望,登高一呼少不得有江湖人争相追捧,入了金陵城无疑虎落平阳,何谈联络朝臣勾结内侍能有这等能量,梅东冥还会被困在天牢一方天地中不得自由 可若不是他,谁又会执着于置泰和公主于死地,甚至手眼通天地在皇后宫的眼皮子底下差点吊死她的女儿。 “本官以为,你决计不会轻易放过下药害你之人,仅此而已。” “仅凭尚书大人的推断就能定草民的罪曾几何时起蔡尚书青天的美名之上还挂了未卜先知的招牌” “梅东冥,你当真以为本官不敢动你” 连飞流都听出了蔡荃语带不善,生怕他吃了亏,挺身而出拦在梅东冥身前,原本连存在感都无的江湖第一人萦绕身遭的森冷气息令人不寒而栗,他看着蔡荃的眼神有如看死人一般,大有蔡荃敢对暖暖有分毫不利他就对他不客气的意思。 咱们铁骨铮铮的蔡尚书在绝对的武力压迫之下,可会轻易屈服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这不影响他倒抽冷气绷紧了身躯额角直冒冷汗。 等飞流叔吓唬够了蔡尚书,梅东冥方慢条斯理地轻拍自家飞流叔的胳膊示意他无须担忧,安抚着示意他在旁静观其变。 待他再转过头时,蔡荃瞬间以为自己见到了当年金殿上正气凛然,让人心悦诚服的梅长苏。 “史官笔下清正廉明生平绝无徇私枉法的刑部蔡尚书,终于要在草民的身上试试大刑伺候屈打成招的手段了草民一介百姓无家无室无依无靠,陛下一笔钦旨,草民连栖身的瓦片都留不下一块,沦为朝廷的阶下囚。” “蔡尚书要审草民,那便审吧。既已认定草民不甘中毒蓄意报复,使出神鬼莫测的手段串通莫须有的朝臣和内廷之人谋害公主,还犹豫什么,拖出天牢斩了便是。亦或说蔡尚书尚需草民再多承担些罪责” “可以啊请尚书大人一一示下,不过一条性命而已,陛下都不在乎草民身后势必分崩离析的江左盟和眼看乱局将起的江左之地,草民何妨成全尚书大人的一番遐想” “梅东冥,你不要危言耸听” “蔡尚书,您不要自欺欺人” 蔡荃被他一席话激得肝火大动,老脸涨得通红,胸口不住地急促起伏,连指梅东冥却被噎得险些说不出话来。 “陛下胸有丘壑雄才大略你个黄口小儿如何能懂。” “草民生于民间长于草莽,只看得见民生苦痛看不见雄才大略。” “好好好” 振振有词地把自己当寻常百姓,权当眼里装不下家国天下的粗鄙武夫是么。好他老头子一辈子耿介刚正,碰到过多少难缠之辈还不都手到擒来一一拿下,梅东冥这毛头小儿分明是个内秀于心却硬要装成斯文败类的小无赖,仗着陛下严旨不得用刑有恃无恐了啊 “本官奈何不了你,倚老卖老问你要一句实话不为过吧。” “愿闻其详。” 可怜威风八面能止金陵小儿夜啼的堂堂刑部尚书有力无处使,顿成泄了气的皮球,除了咬牙切齿暗骂梅东冥奸猾狡诈之外竟别无他法。 “泰和公主之事,究竟是不是受你指使” “不是草民一阶下囚没这面子。” 无论御史还有内廷的黑手都与他毫无干系,他所做的,呵呵。 “好,望梅宗主记得你今日所说,他日若被本官查出蛛丝马迹与你有关联,休怪本官不留情面” “只消尚书大人不栽赃嫁祸设计构陷便无此可能。” 蔡老尚书临走到牢门处还被梅东冥甩上一记狠话,一口老血差点儿没喷出来。他重重一甩袖子忿忿离去,远远的都能听见他喘着粗气的余音。 蔡荃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后,是他对梅东冥的将信将疑,理智告诉他梅东冥在幕后操纵这些的可能性确实微乎其微,可内心深处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驱使他天牢一行。 然后就在他的身后,将将与他激烈对质的江左盟年轻的宗主目光深邃地送他的身影渐渐走远,梅东冥不敢说这一面即是永诀,但他能肯定,蔡尚书与他谋面的机会不多了。 “飞流叔,你说父亲替萧景琰一手扶持起来的股肱之臣被我推波助澜地毁了,他泉下有知会不会怪我” “不会。” “为什么” 飞流叔答得异常干脆利落,爽利得梅东冥怀疑他根本没弄明白他的意思。他挑高一侧眉峰,端详起暗处宛若一潭沉水的飞流叔。 “舍不得。” 哈,舍不得飞流叔给他的竟是如此出人意表的答案。 “世间世事,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大梁的先帝萧选造下的孽,兜兜转转报应在了他的儿子们身上。所谓贤德仁慈的祁王死在了他的帝王心术之下,顺带拉了林氏和一干皇亲重臣做了垫背。余下的几个儿子要么无才无德,要么心胸狭隘,要么身带残疾,要么胸无大志,剩下的唯一一个与赤焰林氏、与祁王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却是个直肠子的靖王。” “直肠子的眼里非黑即白揉不进沙子。萧敏绮是他的亲女,背后更有皇后百般维护,所以这次他忍了也认了,但是不到半日的功夫,被押进刑部的宫女就离奇暴毙,线索就此断绝。他会怎么想是我蓄意报复还是被杀人灭口是幕后指使动的手,还是皇后动的手” “全大梁守卫最为森严、法纪最为严明的所在,两个受了刑伤的宫女不明不白的就死了。随后御史弹劾公主妄行藐视国法、有失闺仪,公主马上就在后宫被人悬梁自尽了。” “飞流叔觉得萧景琰会做何想” 飞流默默地摇了摇头,一脸的茫然。 梅东冥不禁失笑,走近角落俯下身,替飞流叔拉好有些凌乱的衣襟,正色道,“好戏就要开场了,飞流叔真的不出去等着欣赏” “不去。” 毫无意外,仍是飞流一贯斩钉截铁的答案。 “不去就不去吧,在牢里躲清静也不错。” 公主纵有千般不是自有他做父皇的教训,哪容得旁人虎视眈眈,手还那么长地从外朝伸进了内廷萧景琰一旦认定是皇后派人灭了宫女的口,幕后指使之人一击不成蓄意报复顺理成章。想通此节的他定会授意蔡荃彻查此事,挖出萝卜带出泥,哪尊大神会露出真容来呢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二十年前的夺嫡大戏只怕又将启幕,他仅是请小熙送出他侥幸不死,皇家拿宫女做替罪羊的消息,果然就有人按捺不住动手了。挑拨的成果来得这般轻松,却不知是何方没耐心的人物。 他且作壁上观静候结果就是。终归,也等不了多久。 蔡尚书之子无端端牵涉其中,他本人势必卷入乱流恐难全身而退。一代刑吏铮铮铁骨,不能不说可惜了。 隔着大半个金陵城,独自在宣室殿中沉思的萧景琰还不晓得有个被押在天牢的人犯已将他的心思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都说帝心难测,他萧景琰却堪称朝臣最欣赏皇帝,秉性脾气、所想所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摸个十拿九稳。以为就此放肆无所顾忌胡做非为他一定奈何不了堂堂君王被人在眼皮底下耍得团团转还无动于衷不是圣人就是死人。 他心烦意乱地从哭闹不休的泰和宫中回来宣室殿,一路上伴随着皇后含恨带怨的无言指责不时在他心里交错闪现的是刑部上报宫女暴毙的疑云。 等真正静下心来,要想清楚前因后果并不难。有聪明人精心设计了一个连环局,从诱骗泰和给梅东冥下药,到指使朝臣参奏泰和,再到后宫暗害泰和,桩桩件件环环相扣设计巧妙,实是用心险恶唯恐天下不乱哪。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布下了这张大网意图染指大梁的朝局 “颜直,传朕钦旨,命刑部尚书蔡荃严查泰和公主一案。” “奴婢遵旨。” 在梁皇陛下看来并不难解的谜团于蔡尚书而言却是个困局。 泰和公主金枝玉叶碰不得动不得,据说全不知晓如何被悬于梁上,面对一个险些丧命惊魂未定的公主,刑部难不成还能咄咄逼人追根究底 内廷数千内侍宫女,如无线索寻人便似大海捞针一般;言官风闻言事乃是本职,不因言事而获罪,御史上告虽不合陛下心意但非无中生有,陛下便不能以此治罪御史,刑部凭什么把无罪的御史抓来过堂盘问 “老魏,这次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不论查不查得出结果,老夫都会在陛下面前一力承担。” “大人说的是哪里话,您嫉恶如仇公私分明,我魏言就畏惧权贵胆小怕事了您老未免太瞧轻了我。”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和魏言共事多年,这人稳重和气的表象下何等的雷厉风行悍不畏死没人比他更清楚,他拼命是因为无后顾之忧,一如初遇伯乐的自己。 “老夫刚从天牢回来,去见了梅东冥。老魏,他不愧为梅长苏的儿子,绝不是简单的人物。”蔡荃不爱蓄须,日夜辛劳煎熬得发黄的老脸上是掩不去的慨叹,“我与他父亲勉强算有几面之交,我敬佩他的才学见识,也曾为他的陨落而唏嘘不已。就在他身故之后没多久,我无意中得知当时还是太子殿下的陛下时常前往赤焰帅府祭奠,我深以为不妥便向陛下进言。陛下神情凝重未尝直言辩驳,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蔡卿,孤对你另眼相看,一则为敬重你的人品才干难能可贵,二则,你是小殊费尽心思推举出来留给孤的,孤不想听你说他的不是。” “我当下就愣了神,回头想想我一个耿直过头不善奉迎默默无闻的主司,突然间被选为侦办侵地案的刑部官员,之后莫名其妙的又成了刑部尚书,若无苏先生神鬼手段暗中筹谋算计,怎样都轮不到我。不过,老魏你知道我是如何回答陛下的么” “铁定不是什么软话好话就是了。” 照老上司茅坑里臭石头的脾气,服软退让绝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 “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我硬是梗着脖子顶撞了陛下,蒙苏先生看重是臣的荣幸,但不意味着臣会因此罢言。殿下是君,苏先生是臣,以君祭臣可一不可再,还望殿下三思。” “陛下当时无奈地摇头叹息不已,半句怪罪也无,说出的话却让我到死都羞惭不已。” “哦陛下说什么了” “陛下言道,小殊洞察人心的本事朕最是佩服,他曾请朕不要对你提起他所做的谋划举荐,都已经过去了何须萦怀,何况蔡荃不是受人些许恩惠就能置法理道义于不顾的人,说了都等于白说的话,不说也罢。” “唉,赤焰林氏的公子果然非池中之物,当真是可惜了呀。” “是,确实可惜了。那年情势紧急,传闻他服下冰续丹拼了耗尽最后三个月的性命为陛下鼎定边关功不可没,自己却永远留在了北境没能回来。”老尚书遥想起当年与那人挑灯夜谈的畅快,如鱼得水、旱逢甘霖、人遇知己不过如此吧,一番追忆过后胸臆中的激荡久久难以平复,“陛下不顾他的遗言执意为其正名,难道是预见了今日天牢中那个人的出现” 见老尚书意兴阑珊颇为伤感,魏言适时转移话题,“大人本不是说梅东冥非池中之物么,与您提起的往事有何关系” 蔡荃那双盛满了记忆眼角布满了皱纹的眼里倒映着门外的重重府衙,在更远的地方,所谓戒备森严的天牢中的那个聪明过人的孩子,却被他深深烙刻在了心底。 “他继承了他父亲非凡的天资、傲人的才华、卓绝的武功,还有洞若观火玩弄人心的本事。” “呃” 大人,您确定最后那句真的是赞扬吗 “大人是觉得梅东冥与泰和公主被参奏被谋害之事有所关联” “凭着刑狱几十年的直觉,老夫就是认定事情的背后有他的影子,或许查到最后也找不到蛛丝马迹能证明他牵扯其中,老夫亦不改初衷。” “他年纪轻轻阅历见识都欠奉,大人仅凭直觉认定他是幕后主使的确难以令人信服。” 老上司执掌刑部至今直觉很少出错,然而就凭着直觉二字必然难以服众。老上司的顾忌他明白,陛下严令暂不开审不得动刑,就意味着他成了借住天牢的“贵客”,只能供着不能动一根毫毛。 追忆往事毫无助益,他蔡荃遇到难事束手无策之下竟只顾着伤春悲秋,果然是老了么。 嘴角扯开几许自嘲,甩掉脑子里头不知所谓的念头的蔡尚书正待同魏言商议陛下钦旨压下那摸不着头绪的案情,却看到了一个怔忡出神若有所思的魏侍郎。 共事多年,正如同魏言对他的了解,他同样清楚魏言的脾性,这人仗着无家无累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铁面无私得罪起人来绝不亚于他。 “老魏,你可别轻举妄动,这件案子跟你没关系,你别掺和。” “我一个年近半百的糟老头子孤家寡人,即便惹上什么抄家灭族的罪倒霉的不过我一个人,大人就不同了,贤侄还禁闭在家您本就得避嫌,审谁问谁都诸多不便。大人若信得过我,此事就交给我来办,不管天牢里的那位还是宫里、朝中的,我都想法子给您查个水落石出。” “不行君命不可违,老夫不许你胡来” 魏言但笑不语,心里头计议已定。跟着蔡尚书多少权贵都得罪了,多少风浪都经过了,一个弱冠刚过的青年人而已,他又有何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8章 琅琊小剧场 琅琊小剧场之乱七八糟下 活了十六年才知道自己有个姐姐妹妹,求我的心理阴影面积 活了十四年才知道自己有个姐姐,求我的心理阴影面积 活了十二年才知道自己有个姐姐,妈麻看起来好可怕,求爸拔的心理阴影面积 坏了坏了,我闯祸了,求手下留情 四个臭小子,关键时刻不知道出来帮个忙,一个个躲到房间里发微博说风凉话,什么啊,想造成全国性话题吗不知道一群好事者伸长了脖子就等着他家里爆出点猛料来 求他们自己心理阴影面积去吧,劳资的心理阴影面积不需要你们几个臭小子操心。还有东冥哪儿给我捡回来这么一大麻烦,说得有板有眼的,话里话外都直指她跟自己有千丝万缕摆脱不掉的“干亲”关系。 天可怜见的,这年头干亲是那么好认的么,一个闹不好就是震惊全国的大丑闻啊亲。 “蔺晨,别在外面装蘑菇了,给我进来。” 小客厅里一声叫唤,看来是他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太座大人拐弯抹角地盘问有结果了,听口气似乎还不太糟糕太座大人一般心情越不好对人越客气。 而梅夕影姑娘对蹲在墙角画圈圈种蘑菇之类的词汇缺乏具象化的认知,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酷酷的冰山脸上堆满了“好奇”二字的表情简直萌翻了国师夫人琅琊阁的女主人。 哎呀呀,什么叫反差萌什么叫冷脸杀,好可爱好可爱。没能生出个女儿来简直是人生一大遗憾,干女儿什么的不就是老天爷从天而降个女儿给她嘛,只要老蔺查不出疑点来,就留在身边做她的干女儿 母爱爆棚的女人通常是不跟人讲道理的。蔺国师领教了十几二十年早就深有体会,先前太座大人盘问这姓梅的丫头身份来历的经过他在监控室里同步观看收听,至于后面那些鸡毛蒜皮的婆婆妈妈,得了,饶了他吧。 明明她说的都是些匪夷所思背离现实的事儿。她说她的父亲是为报家仇化名梅长苏的林殊,她母亲是痴恋父亲的手下宫羽,她说父母早逝林氏已亡她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她自幼在琅琊阁长大,自己是她的师傅师母却不是她认得的师母。 她熟知琅琊山人迹罕至的后山地形,对一草一木都如数家珍,却认不出开山拓道变了样子的前山;她甚至一口道出琅琊阁中不为人知的几个秘密处所,手持的琅琊令、腰间的冰愆剑都是琅琊阁中曾经的藏宝。她仿佛是从古画中走来的仕女,举手投足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古风古韵迥异于时下流行的“仿古”,真真正正的古意盎然、大家风范。 进退得宜自成章法,论气度、论仪态妥妥的能把眼下几国的公主给比下去。 谁家费尽心机培养出这么个女孩子派来他琅琊阁当间谍真是浪费了,相比之下蔺晨发自内心的更愿意相信她的说法她来自另一个时空,或许存在在过去,或许存在在平行世界。 南楚国师蔺大阁主掐灭手中的烟头抛开脑中光怪陆离的猜测,真是的,有什么好猜的,有些想法不证实一下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 于是,推开小客厅的门之前,他仰头对着角落监控探头的方向吩咐了一句。 “一个小时之后,叫东冥去书房等我。” 书房里安静得悄无声息,明明师徒二人都在,一个在吞云吐雾放飞思想,另一个张口结舌神情呆滞过了许久硬是没人说话。 “赶紧把你活见鬼的表情收起来,丑都丑死了,也不怕毁了你高大上的少师形象。” “还说我呢,您自己不也吃了一鲸,没被撑死也差点被噎着。” “劳资活久见,不比你小子淡定。”小徒弟活像吞了个生鸡蛋吐不出又咽不下的表情大大地取悦了国师大人,小徒弟表面上看起来玩世不恭纨绔子弟一个,骨子里比他家三个臭小子可敏锐谨慎得多。 看看老林家多造孽吧,没爹没妈的孩子就是没安全感,他花了那么久都没能把东冥小徒儿教成他家仨臭小子那样,林老头想把曾孙孙骗得心甘情愿认祖归宗怕是还有得磨。 不对啊,老林家蓄意拐骗他家小徒弟他跟着操的哪门子心,给太座大人知道了只会麻他咸吃萝卜淡操心没事儿找事儿。果断直接清空歪门邪道思想的蔺大国师清清嗓子,嘴角上弯划出和煦有爱的弧度,“温柔”、“可亲”地对自家小徒弟放大招。 “你领回来的小姑娘我和你师母初步摸过底了,经过推论排除她精神有问题的可能性的话,徒弟啊,恭喜你中大奖” “诶” 梅少师嘎嘣卡壳脑袋短路,师尊说的明明是再标准不过的琅琊山口音南楚官方用语,他怎么硬生生就是没听懂呢 蔺国师好整以暇地欣赏够小徒弟的呆呆傻傻,在他的连声催促下这才慢慢悠悠地开讲解惑。 “你有可能捡了个穿越人士回来,我亲爱的徒儿。” 真的是,被,天上掉下来的大奖,结结实实地,砸中了呀。 “骗骗人” “是不是骗人检验一下不就知道了。” 狐疑地瞅着自家看起来实在不大靠谱的师尊,梅少师不得不对他老人家得出的结论犹豫嘀咕上一遍又一遍。 穿越人士,哈,师尊你还真敢说啊连科学家绞尽脑汁都无法证实的平行空间理论时空穿越理论传说中的超越光速才能达到超越时空的可能性呢 “师尊,虽然咱俩是专职神棍,应该敬业,但不代表可以不尊重科学对不对” “说得一点儿没错”收起翘到办公桌上的二郎腿,蔺国师煞有其事地晃了晃食指,拿出神棍的“权威”一本正经地忽悠起自家小徒弟来。 “她自称姓梅,口口声声叫我义父。她举手投足间古风雅韵宛如画中走出的仕女,遣词用字更不像我们常用的口头语,听起来别扭拗口得很。” “我特地去查过,她手上拿的琅琊令和那把冰愆剑都是真有其事。她对琅琊山上下的地形熟悉得如同是自家的后花园,连琅琊阁里的密库暗道都清清楚楚。” “诶琅琊阁里还有密库和暗道,我怎么不知道” “你想知道可以啊接任琅琊阁主就能知道,来来来,师尊告诉你啊” 根深蒂固地坚信琅琊阁和琅琊集团将来都必须属于蔺家兄弟三人的梅东冥就差没把头摇成拨浪鼓,外加手脚并用地表达他“坚辞不受”的决心百年不可动摇。 “别别别,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师尊您接着说,接着说。” “臭小子”没好气地瞪了眼小徒弟。要知道琅琊阁和琅琊集团他忙不迭地推辞,外头眼馋的人都能绕南楚疆域两圈了,一个个都避之如蛇蝎,神马玩意儿 “最最重要的是我偷偷拿了她掉下来的头发给医疗小组去做了个异想天开的dna鉴定,你猜结果怎么样” 师尊大人,光看您那放光似的眼神还有等着瞧好戏的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就能猜到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浑身凉飕飕凉飕飕的,感觉像被狐狸盯上的不祥预感不禁油然而生。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aga aa aga。 “您说吧。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小东冥,说实话,我也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这个女孩儿跟你的基因相似度达到95,跟你父亲、母亲的基因相似度都达到9999。东冥,她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是你血缘相系的亲妹妹哦。” 亲妹妹 亲妹妹 拜托,师尊这比穿越人士更不靠谱好吗 梅少师苦恼地把帅气的发型耙成鸟窝,感觉头疼无比。我信奉的天神啊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呀 梅夕影姑娘觉得自己无端端人在家中坐,歪在梳妆台前打了个盹的功夫,醒过来就来到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间。 这里有会飞上青天的铁鸟,比马车跑快上数倍的铁车,男人奇装异服女子伤风败俗,她人生地不熟,靠着运气碰巧听见了“琅琊山国际机场”几个字,虽然不懂什么叫国际机场,琅琊山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号。 彼方的琅琊山是不是她所知晓的琅琊山彼端的琅琊阁主又是否会是抚养她和未飏长大的干爹她抱着几许惶然几许侥幸溜进了发出轰鸣声的铁鸟中,阴差阳错到了琅琊山见到了现世下的“蔺晨”。 似是而非的义父,迥然不同的义母,面目全非的琅琊阁,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个血缘相系的兄长。 真是令她哭笑不得。 她的干爹和“兄长”竟成了南楚国宇文氏之下最具威信的尊贵之人。用她全然无法理解的“神力”成为神坛上人人虔诚信奉的神之代言。 “美么是不是特别惊艳” 惊艳用这等庸俗的词何以形容此刻正翩然起舞的身影翩若游龙宛若惊鸿,一舞倾国倾城,再舞飞天揽月,一束灯光打在舞起来雌雄莫辩的男子脸上,映照着令人不禁流泪匍匐在其脚下愿顷所有换其一个回眸的圣洁肃穆。 若她所在的南楚神殿有此神力,大梁北燕大渝又岂在话下 “夕未哥哥是可有史以来最强的天赐之子哦,听老爸说自从把夕未哥哥立为少师之后,南楚就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再也没出过什么乱子。这次是夕未哥哥第一次在春祭上跳祭天舞,姐姐你真有眼福” “姐姐” “对啊你是夕未哥哥的妹妹,就是我们的姐姐妹妹啊。” 三兄弟合奏的效果是惊人的,至少自恃冷静的梅夕影姑娘面对三张相似的少年面孔时发觉自己非但难以生出恶感不说,连平素惯常戴着的自持面具都快戴不住了。 “我,你们视我如姐妹,我很感激,不知该如何,如何” “别客气,我们不求回报哒。” 回报什么的无所谓啦,要不是老爸说这小姑娘来得蹊跷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回去”,追来当女朋友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以身相许才子佳人什么的不是最经久不衰的主旋律嘛。 三兄弟不愧是一个爸妈生的,完美地继承了父亲的风流和母亲的彪悍。看中目标考虑清楚绝不犹豫果断下手当然,没有发展可能的他们也会认清现实立马放弃。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打不过的妹子坚决不能追啊 美人如玉啊,不可亵玩不要紧,流流口水过把瘾。 “多漂亮啊,女版夕未哥哥估计就这效果了哦。可惜她坚持不肯穿老妈准备的伤风败俗的裙子。” 小美女盯着夕未哥哥流口水,他们对着小美女流口水。循环往复的话 “三个臭小子鬼鬼祟祟看什么呢” 明天就是春祭,铁了心踢他上祭台的师尊大人摆明不肯接着“丢人现眼”,什么叫大男人一把年纪了还在大庭广众下跳祭舞不成体统。他就不是男人啦,师公还不是因为该找个“不孝之子”偶尔还得出来“发挥余热”。 练习就练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臭小子们居然把他新鲜出炉的“妹妹”给带来看热闹了,本座好歹也是堂堂南楚少师,被“妹妹”用“崇拜”的热切眼神注视难免有那么一些些的羞涩啦。 认来的妹妹还没捂热,刷好感更还没排上议事日程,他背心短裤汗流浃背的邋遢样子就要深入人心根深蒂固了么 披着大毛巾犹豫了一下下还是踢踢踏踏凑近了几个少年男女,一个“不小心”听见几个臭小子“垂涎”他的“妹妹”,一股自家鲜花眼看要被猪拱的既视感油然而生,脑子一热二话不说扯下大毛巾劈头盖脸朝臭小子们掷了过去。 “别听他们三个胡说八道,你习惯了长衣孺裙一下子要你露胳膊露腿儿的当然办不到,我看这身就不错啊,干净利落可爱得很。”问题就是太可爱了,师母打哪儿找来的一身粉嫩的凯蒂猫休闲连帽衫裤啊,好好一个古代小家碧玉温良可人的女孩子家家硬是被她打扮成了现代初中小女生。 话说凯蒂猫和冰愆剑的组合,怎么看都不搭调,真的合适吗 “无妨的兄长,蔺夫人一番好意我不会错会,几位公子也没有旁的意思。” 呵呵,没有旁的意思。呵呵哒。 本座可爱的新妹妹,别看这三个臭小子一副好哥哥好弟弟的乖巧模样,背地里被誉为琅琊三霸的绰号可不是叫假的。 说到这个他又有得头疼了,明天春祭师尊师母小熙兄弟三个都会去,跟着他一起来南楚的小飞流更是早就用凶狠的眼神警告过他绝对不接受被扔在琅琊山的安排。 左张张右望望,梅少师无奈地意识到除了小飞流,他身边势必还得多一个人肉“行李”。算了,祭舞练得差不多了,小姑娘怎么说也是他“同父同母”的妹妹,留在现世一天就是他的责任。 “我待会儿去和师尊师母打声招呼,早半天去江陵。你一个女孩子正值花季豆蔻,不好好打扮打扮以后会找不到男朋友哦。” “夕未哥哥不能偏心我们也要去” 哦哦哦夕未哥哥几时对他们兄弟三个那么体贴关心过,妹妹果然是不同的 “不行,你们三个人网络曝光率太高,带上你们被认出来的概率无限接近百分百。我还不想成为全国皆知的网络名人。”他曝光不曝光犹在其次,梅夕影和飞流跟在他身边最好不要引人注目。世事无绝对,师尊和他因为神殿的存在而得到信徒的狂热爱戴,暗处自然有人眼红嫉妒容不下他们。为安全起见,他去江陵越低调越好。 带着小熙他们兄弟仨就跟随身携带大功率镁光灯有什么区别,别说低调掩人耳目了,直接招来杀手的可能性高达99以上好不好。 蔺家三兄弟闻言立马垮下脸撅着嘴耷拉下肩膀,无精打采地眨着三双比小狗还委屈无辜的大眼睛,无声地抗议梅东冥的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兄,兄长,要不” “夕影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妹妹看似少年老成冷静自持不好亲近,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她柔软善良的本质。发掘到妹妹内心闪光点的梅少师心情颇好地摸摸妹妹乌黑浓密的发顶,敏锐地觉察到梅夕影纯出本能地意欲闪避却被她硬生生压制住地仅仅晃了晃身体而已。 “别理他们三个,装可怜在我这儿看多了,早就行不通了。” “啊” 三兄弟的老把戏被一眼看穿,一个个苦着脸无比不爽地承认,夕未哥哥身后的小尾巴飞流不构成威胁,梅夕影才是今后跟他们争宠的主力军啊 化身宠溺妹妹好哥哥的梅少师朝着梅夕影绽开一朵再温柔和煦不过的笑容,半蹲下身执起梅夕影仍显稚嫩的手,用令人沉醉的醇厚音调咏叹般地承诺。 “不用担心,哥哥会保护你的,我的小公主。” 既然要私下里带着妹妹弟弟去逛街采购,原计划跟着师尊师母下山之后由神殿警卫队护送到江陵的计划看来是行不通的,好在他们人少,干脆搭乘琅琊集团直升机直飞江陵琅琊集团。感谢师公够壕,当年在江陵造楼“安家”的时候非常明智地在楼顶加盖了直升机停机坪。 左手一个小飞流,右手一个小夕影,他狡兔三窟两个干爹、琅琊山师尊这儿还有神殿里都是他的老巢,来来去去完全不需要担心日用所需。小飞流跟着他跑出来的时候就一个20寸的小手提箱,怎么看都不像能装东西的样子,夕影就更绝了,穿越过来的妹子完全没有指望好不好。 想好了说走就走的梅东冥颇有成就感地拽着俩小的乐颠颠直奔停机坪的身影全然落入蔺大国师的眼里。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的功夫东冥就20岁了,都能独当一面主持春祭了。” “还说呢,早年有爸爸在,你就一味偷懒。东冥才20好吗,你又想偷懒。” “我志不在此你又不是不知道。”蔺家上数三代起不知烧对了哪柱高香,代代得神眷顾被选为国师,到他这儿是第四代,也是神力最弱的一代,本以为他得着手准备蔺家退出南楚神殿后随即带来的负面冲击,没想到念在故友情义的份上手下的小徒弟居然有着神殿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天资。 天赐之子啊,曜帝捧在手里怕伤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说有谁希望东冥能一直乖乖蹲在神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非曜帝不做第二人想。 “东冥接你的棒延续了蔺家的尊荣,也把潜在的威胁留给了后继者。蔺晨,少操点心,船到桥头自然直,蔺氏下一代如果出不了神眷者与其他人取而代之的结果是一样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交给小熙他们兄弟几个去安排吧。” 除了老父和他自己,在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莫过于结发妻子。当年一句“喜欢不需要理由”不顾家里爸妈反对坚持嫁给自己这个“浪子”的宇文念也已是两鬓偶见白发人到中年,两人也曾脸红过争吵过,一同生儿育女风雨同舟,未来的几十年也会携手同行一起慢慢变老。 “太座大人说得有道理咱们的儿子要是在东冥的护航下都保不住这个家,活该蔺家顺从天命玩完拉倒。” 在蔺晨的凝视下不由得脸红的宇文念不自然地清咳两声岔开话题。 “就他们三个搭直升机去江陵你也放心那边的人到现在都没死心,明天就是春祭了,得防着他们下黑手。” “放一百二十个心吧,神殿警卫队和曜帝我都打过招呼了,他们前脚下飞机后脚就有人保护,出不了乱子。” 爱操心是女人的天性,同时还兼具十足母性的娴玳郡主毫不客气地赏了自家老公脑门一个毛栗子,“儿行千里母担忧懂不懂,东冥自己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带着个来历成迷的夕影,还跟着个古古怪怪的飞流。” “那个飞流是个什么来历你弄清楚了没” “哎,林家老爷子派来保护东冥的人,忠诚度绝对毋庸置疑。” 东冥刚回来他就注意到跟在他身边一声不吭有着狼一样森冷眼神的小小少年。普通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看人的眼神像看死物一般 当夜与老元帅通了次电话报备东冥回来得经过顺便打听下小少年的来历。说实话,近年来少为什么外事萦心的他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一个天生自闭症的孩子经历被遗弃被收养,经由林家的训练挖掘出其非同一般的潜力,小小年纪心智欠缺的他某方面来说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飞流这个明面上的保镖加上自谦武功“不过尔尔”的梅家穿越妹妹,本就身处南楚国境有神殿神力加持的东冥安全无虞。 “好了好了,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太座大人别忘了,明天春祭之后皇宫里有晚宴,我们晚上也要出发去江陵,留给你准备的时间不多咯。” 糟糕,差点把要紧事忘了,她的形象啊 美容师呢,造型师,再耽搁就来不及啦 爱美同样是天性一部分的蔺夫人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转移了注意力,果然推开老公温柔的怀抱,投奔她最最亲爱的美容大业去了。 被“抛弃”的蔺晨先生无奈地耸耸肩,为自己再次成功摆平太座大人而感到自豪。 兴致勃勃带着弟妹实施大采购计划的南楚少师梅大少爷则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荣登“high搜榜”成为网红的一天。 他所谓的乔装改扮早在他刚踏出琅琊集团大楼的那一刻起就被蹲守在大楼外等着拍琅琊影视旗下明星的记者哥蹲了个正着。 本该明日春祭主持祭舞的少师惊现江陵街头,身边少年男女身份成谜疑是保镖 这条被记者哥连加了三个火焰标志的快讯在网络出现的三分钟被无数神殿脑残粉和少师专享脑残粉顶上了high搜榜首。 嗷嗷嗷,我少师大人好帅 嗷嗷嗷,我少师大人保镖也不带就出门了 嗷嗷嗷嗷嗷,少师大人我爱你。 楼上的泥垢了,少师大人是我的 少师大人一生推只能共享不能独享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少师出巡,闲人回避少师出巡,闲人回避少师出巡,闲人回避 难道只有我t到重点少师身边的小盆友是谁居然不是蔺家的国民弟弟 看到了看到了,忙着舔屏。摆正姿势重新开屏,少师身边的小姑凉跟少师长得好像好像,是兄妹 楼上的别胡说,我少师大人是独生子好不好 有图有真相 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还有可能是别人希望你看到的。话说我说的是什么鬼 弱弱地冒一句,没人觉得少师身边的小帅哥酷酷的冷冷的,现在是师奶杀手将来长大了上到80下到8岁都难逃电眼魔力咩 没有。 完全没有 楼上1。 楼上10086。 随着梅东冥毫无所觉地沿路展开扫街模式,琅琊集团大楼坐落在江陵距离皇宫不远的一处繁华商业街上,名品专卖店、私人订制鳞次栉比。 梅少师轻车熟路地排除掉几家土豪的最爱和粉红少女范儿,选择了他个人比较钟爱的自然休闲系,纯粹、干净、简洁、合身是他的喜好,心情晴朗的少师大人全无形象地歪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欣赏一个局促无措的女孩儿和一个不情不愿的男孩儿轮番出入更衣室走秀似的任他品评。 “这件裙子不好,太短了。” “都是黑色的,飞流你就不能选几件浅色的” “还不如刚才那件,太成熟了,换掉。” “别拽别拽,不是挺好的。” 少年木然的脸上难得地挂上不悦,“不好不方便” 尴尬地挠挠头,少师大人嘿嘿一笑,“好吧,我承认,这件上衣是宽松了点。” “不是一点很多” 宽松得挂在身上就差没媲美希腊神话中吊膀子的大神服装了好不好 吭哧吭哧恨恨地逃回更衣室飞快地换下身上“休闲田园风”的飞流认命地拎起梅东冥“钦点”的另一件换上,刚拉开门出去就听见梅东冥不住口的夸赞。 “夕影果然适合这种公主淑女范儿啊” 可怜梅夕影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穿露胳膊露腿儿的裙子,空荡荡的感觉超过了对美的欣赏,她本能的抗拒有违规训的穿着,哪怕来此地的几天里早已明白贸然闯入的她的装扮格格不入与此并不相宜。而她的兄长为她挑选的已然是最为“保守”的衣衫,她仍是难掩羞涩。 “兄长,穿着这个我怕施展不开。” 噗,施展不开。 明眸皓齿、亭亭玉立、精致灵动的可人少女您需要什么样的“施展”简直难以想象。 一旁的飞流难得深得我心地不住点头,无奈形势比人强,有钱买单的才是大爷,打开钱包齐刷刷四张无上限黑卡任他选择他只要在江左集团的干爹义父、琅琊集团的师尊、南楚神殿背后的金主曜帝陛下或是大梁赤焰林氏老爷子中选择一个账单的收件人就行。 当然,他相信林老爷子一定很希望成为这个买单者。不过还是算了吧,享有权利就得履行相应的义务,他没打算跟大梁林氏扯上更进一步的关系,冤大头还是不找老爷子当比较好。 “夕影乖,跟姐姐们去把其他的配饰都准备齐,哥哥保证不会让你觉得不自在。” “飞流,想跟着我,就得这么穿,反对无效。” 同时扮演温柔贴心大哥哥和霸道蛮横黑社会两角的梅少师毫无心理障碍地切换人格,只要动动嘴,店员们自然会按照他指定的风格款式为夕影和飞流准备。 “除了他们身上穿的,其他的都老规矩直接送到神殿。” “好的少师。” 训练有素的店员美女们以无可挑剔的服务履行着她们的职责,特别是当少师这样的客人登门时,她们会干脆关店谢客接待他,离开时齐刷刷在门两边列队送别。 这种宾至如归的周到体贴才配得上标价上令人咋舌的数字。 然而,变故却在这如往常一样的送别时突然发生。特制防爆玻璃的店门打开的刹那,一枚子弹无声地钉进门上,玻璃瞬间裂成蛛网。 下一秒,在店员们惊恐的尖叫中,梅夕影始终紧紧握在手中的冰愆长剑出鞘,发出嗡嗡的震鸣。她们有幸地欣赏了一把现实真人版的“舞刀弄剑”,清丽纯美的女孩儿眼睛眨也不眨地以常人无法企及的速度旋身跃至梅东冥身前,剑光掠过之处带起一道血线,首当其冲闯进店门的匪徒已经倒在地上。 而飞流几乎同时动手,瘦小的身体里似乎蕴藏着惊人的力量,足以让他轻易把梅东冥拽离店门范围,再下一刻,他已出现在梅夕影的另一侧与她并肩作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9章 琅琊小剧场 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少年男女一个执剑一个握枪,化身杀神所向披靡梅东冥无奈地苦笑着发现自己再度成了被闲置在边上只有作壁上观份的“弱者”。 有心逞英雄的少师大人被蜂蛹而入的便衣警卫牢牢挡在人墙后面,在这座信仰之国,连瑟瑟发抖怕得要死的店员都自发的成为人肉护盾把他们所信奉爱戴的少师围在中间,任持枪持械的暴徒再怎么拼命却徒劳地连他的头发都碰不到半根。 世界上最不科学的是为非作歹的暴徒不幸遇见了悍不畏死的人,比这更不幸的是悍不畏死的不止一个,而是一大群。 手持枪械的十来名歹徒被训练有素地便衣警卫陆续控制起来押出店门铐在墙边等着军警来装走审问,这些歹徒里倒有大半是被两个十来岁的少年少女制伏的。警卫们这回可是打开眼界,小少年瘦削的身体不知哪儿来的力量,上来就踹飞了一名手持砍刀的歹徒,反手一枪精准无比地摆平了又一个,被鲜血四溅染红了衣服他却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而与他并肩而立的少女仗剑如穿花蝴蝶般游走于三名歹徒之间,剑气寒光所过之处轻则缺胳膊短腿儿,重则身上多个窟窿生死未卜,她身姿灵动飘逸有若鬼魅,一身素净的公主裙上诡异地寻不到半点血迹。 一个彷如九幽修罗,一个宛若九天仙女,明明是面貌精致气质出尘迥异的两个少年男女,下手却狠得连他们做神殿警卫的都不寒而栗。敬佩不已的同时,警卫们下定决心今后遇见这两个必须绕道走,神殿不知道花了什么样的代价秘密请来的少师专属保镖,随便哪个都能把他们教育得恨不能回炉重造啊。 警卫们眼中的煞星则全无自己已经被奉为保镖界的精英、警卫中的典范的自觉,甩去剑刃上残留的血滴还剑入鞘的梅夕影不甚满意地扯了扯身上被兄长坚持赞许为“甜美可爱”的“连衣裙”,尽管长长的“袜子”让她不至于有伤风败俗的危险,过短的裙摆依旧让她觉得有些束手束脚。 “兄长,真的施展不开。” “不耐脏。” 一旁的飞流则嫌弃地扯了扯沾满血污的新衣服,暗暗懊恼没再多补上几枪。 “讨厌,新衣服。”东冥买的,弄脏了。 狠狠吃了一鲸的梅少师猛然意识到自己身边跟着的压根儿不是小可爱小可怜,他们平时扮猪吃老虎不过是迷惑人的保护色而已。本座题外话,东冥乖宝宝,你真的想多了。他们早就獠牙毕露连你师尊都看出来了,只有你傻傻当他们是小白兔。 那么他们对服饰的要求真的要满足吗 梅少师眨巴眨巴眼睛,滴答,滴答,滴答,只需三秒,答案马上就知道。 “真的很适合你们,很好看哦。” “好吧。” “兄长的眼光总是不会错的,我听兄长的。” “真乖。” 心满意足地揉揉飞流的脑袋摸摸夕影的长发,一种我的弟弟妹妹都很有本事但是他们都听我的话的蠢哥哥的自豪感油然而生,笑得见牙不见眼比春花更灿烂。 “飞流要不要换件干净的再回去” “不,回去。” 他是男人,不怕。 拒绝再进更衣室被店员姐姐们包围一次的飞流径自快步走到店门口,自动感应门打开的瞬间,他抬起胳膊下意识地挡在眼前遮去炫目刺眼的玻璃反光,差点忽略了天生敏锐警铃大作的直觉。 跟在他身后慢了两步的梅东冥则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街对面楼上让飞流觉得刺目的源头红外瞄准镜下黑洞洞的肩扛式火箭筒筒口。 这些人绝不是简单的亡命之徒他们是职业杀手 梅东冥琥珀琉璃色的瞳孔骤缩,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飞流拽到自己身后。在狙击手狰狞的笑容里,在火炮呼啸而来的震鸣中,在周围警卫惊恐地呼喝着向他所在的方向狂奔而来时,从容昂然向前迈了一步,停住,昂起头,微笑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成了永恒,挟带着死亡的气息的在他缓缓伸出的手臂前、指尖处,瞬时定格。 “怎么可能” 十拿九稳的袭击被两个小屁孩儿和便衣警卫搅了,火箭筒足以摧毁防弹装甲的威力到了梅东冥的面前居然形同小孩子的玩具 他不信,绝对不可能。 抱着不可置信的念头疯狂地射出第二发的狙击手没机会开第三枪了,南楚的少师令他的两发无功而返,少师身边怒火中烧的少年则毫不犹豫地送给了他眉心正中一发子弹。 “东冥” “少师” “兄,兄长” 被一拥而上的飞流和警卫隔绝在外的梅夕影迟疑地凝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承认她被吓到了,为梅东冥看似文弱书生的表象下所蕴藏的力量所震慑,也为了危急中他毫不犹豫对她的回护。 什么dna什么鉴定的她都不懂,据说是比她认知中的滴血认亲更可靠的验亲方法。她是个女子,见识算不得广博却敏锐通透,谁真心相待谁虚情假意她稍加留意便能看得明白。初见时对她淡淡的蔺家人突然待她亲如家人,梅东冥这位神殿少师更屈尊降贵亲自带她出门购置些女儿家的衣饰,在她的故乡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梅东冥我行我素全不在意不说,蔺家人同样认为理所应当。 这就是被梅东冥当作妹妹所能得到的宠爱 “上神赐予我一个血缘相系的妹妹,我珍惜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觉得丢脸。” “妹妹血缘相系我不懂。” “没关系,我懂就可以了。神的决定一向妙不可言,”笃定地说着这些不可思议的话的梅东冥眯着眼露出标准的六颗牙,俯身亲手端过热腾腾的奶茶递到她的手中。“不知道夕影会在这里停留多久,哥哥很乐意带你体验那个世界难以见到的风景。” 信誓旦旦会带她历经千帆看遍风景的人誓言犹在耳边,下一刻便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般直直仰倒。她与飞流一左一右最先扶住梅东冥,只觉触手冰冷,整个人像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面色灰败冷汗浸湿了衣衫。 “兄长,撑着点” “东冥别死” 硬生生以神力阻挡住两枚近距离的确勉强了点,感觉身体被掏空接近崩溃边缘的梅东冥不得不虚弱地翘起嘴角,安抚着两个明显被吓到的孩子,“我没事,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骗人” “没,没骗人” 他真的只是一下子,太累了。 遮天蔽日的黑色幕布难以抵挡地笼罩住了梅东冥的精神世界,慢了半拍冲上前组成血肉高墙把三人团团保护在中间的神殿警卫们难掩愧疚。本该成为少师的肉盾的他们却无意中成了拖累少师的累赘,要不是少师的神力加持护佑,闹市街头大庭广众之下的两枚足够将半径20米内的他们全都炸死。 随着远处破空的警笛呼啸而来飞速接走了少师一行人和被抓获的暴徒,惊魂未定捡回来一条命的跟踪偷拍记者哥意外的发现自己手中的录像设备自始至终都没停止过运作。 他不由地两眼放光,兴奋地浑身发抖这是不是意味着头版头条、hight搜榜首、网络独家都在挥舞着翅膀向他飞来 他手上的恐怕是除了路边监控设备之外,唯一一个全程、完整、无死角地记录下此次少师遇刺事件的录像了 记者哥飞快地抱着设备躲进角落,哆嗦着掏出看来还没摔坏的手机半天按不到老板的电话,好容易电话被接通,传来他熟悉的懒洋洋的“喂”的应答时,激动到不行的记者哥觉得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一万年,他等得太久已近乎兴奋到难以自己连说话都找不到舌头了。 “老板,绝对劲爆的独家,头版留给我,少师遇刺现场实录” 「独家南楚少师遇袭始末视频全收录」 「南楚少师春祭前夕遇刺,凶手居心险恶为哪般」 「少师生死未卜,春祭主祭换人」 「天赐之子遭遇热武器袭击,神殿之力影响南楚国国祚。」 「持续追踪少师遇刺最新情况」 烦躁地阖上笔记本,网络中喧嚣尘上的热搜新闻置顶消息铺天盖地都是关于东冥遇刺的恶性事件。突如其来的意外促使本该晚些时候从琅琊山出发的蔺晨此刻心急火燎地紧急搭乘曜帝安排的转机飞往江陵。 “别担心,神殿不是传来过消息东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吗。” 温柔的手轻轻按上他的额角,用最舒适的力度打着旋揉着丈夫两侧的太阳穴,稍解几分心烦带来的头疼。 “或许他不过一时脱力,睡一觉明天还能去主持春祭呢。” “能不能主持明天的春祭不必担心,本座到底没有卸任,量也出不了乱子。” 上天给了东冥绝佳的天赋和神之眷顾,却没给他一副可与之匹配的健康体魄。他完全不担心东冥在祭坛使用神力是因为祭坛的护持足以把他的神力放大数十倍,那种缓慢均衡导出神力的方式不会对东冥脆弱的心脏造成损伤,相对的,面对火箭筒之类强输出的热武器而不得已骤然释放出量能达到峰值的神力,首当其冲受损的就是他的心脏。 东冥这孩子刚出生时住了三个星期暖箱差点活不成的小可怜模样蔺晨至今记忆犹新,他目前看起来身体状况良好是没错,可仅仅是看起来不错而已。 “神殿icu有新消息来吗” “暂时没有。先闭目养神歇会儿,再有半个小时飞机就到江陵了,后面有的你忙的。” 蔺晨握住妻子的手,温暖柔软的触感莫名地传达着令他心安的抚慰。他顺从地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网络视频中小徒弟只手阻挡住之后颓然倒地的惨白,一颗心不由地一再抽紧。与他结发相伴了二十多年的妻子、娴玳郡主宇文念从彼此交握的双手中察觉到了来自丈夫的不安,她不断告诫自己决不可以在这个时候乱了方寸。 东冥也是她看着长大,亲手照顾视若己出的孩子,他擦破点皮自己都能心疼个半天,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生死未卜地躺在抢救室里,她心疼得只想马上把行凶的暴徒和幕后主使抓出来千刀万剐。然而,他们作为他的师尊和师母,在孩子最需要帮助和支持的时候,必须保持冷静和判断,才能为他做得更多。 “蔺晨,东冥决不能白白吃苦头,后面的事还要靠你。” “好,有我在,有你在,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算完。” 天赐之子不愧为上天的宠儿,隔着icu的病房玻璃蔺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已经恢复了稳定心率的心电图屏幕上规律的起伏,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原处。 习惯了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国师大人,被他难得一见的低气压笼罩的神殿医师们竟觉得空气中弥漫着的危险气息令他们窒息不已。 国师终究是国师,以为他不大插手神殿事务放权给太常寺官员就觉得他无能好欺负的人恐怕这回要倒霉了。 “少师的具体情况怎么样,还要我三请四催你们才准备汇报” “不不不,国师大人请原谅。”为首的主治大夫翻开病历本从梅东冥被送来神殿开始他们所做的所有救治工作进行汇报。 “由于至今为止神力的构成、由来以及影响都不得而知,我们仅能从少师外在的表征来加以判断他的病情。少师在抢救过程中一度出现心脏骤停的情况,我们给他用了强心针,目前少师的情况还算平稳,乏力虚脱的后遗症正在逐渐表现出来,后半夜可能还会有反复,医护人员正24小时观察随时准备抢救。” “也就是说东冥没有完全脱离生命危险” “是的,可以这么说。” 病情危重的东冥当然不能继续主持明天的春祭,蔺晨理所应当地认定了这一事实,跟他一起来的蔺家夫人和三兄弟则难得异口同声地对父亲的决定表示赞同。 “通知神殿祭司明天的春祭将由我亲自主持,把这个消息同时通报给皇宫。” “是,国师大人。” 请等一下,师尊,明天的春祭安排不能改,我可以的,请相信我。 包括蔺晨在内,连带着蔺家人和神殿中的人员都是第一次亲耳听见以神力传导纯粹由意志力发出的声音,让人心惊的是声音的源头毫无意外的只能是icu病房中尚未脱离生命危险的病人。 “不许胡闹。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修身养息,主持祭祀以后有的是机会。” 师尊,他们选在今天苦心孤诣预谋刺杀我,一定是不希望我出现在明天的春祭上。难道我还得听任阴谋家的摆布让他们的计划得逞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就要亲眼看看到底是谁想杀我,他们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梅东冥,你还当我是你师尊这次就必须听我的” 师尊,您还当我是你的徒弟这次就让我任性一回吧,求你了。 师徒俩一般无二的倔强任性,一个执意不肯改变决定,一个死活憋着劲不愿让步,让旁边的围观者都觉得很为难,恨不得刚才没在现场不用担心被师徒俩迁怒。 过了许久,到底拗不过小徒弟的南楚国师攥紧了拳头长舒口气,背过身板起面孔甩下一句话踩着重重的步子转身离去。 “想逞强,可以只要你起得来站得住,否则一切免谈” 师尊,对不起,谢谢。 回荡在病房外的话语满含梅东冥发自内心的歉意以及不容错辩的坚毅。直面生死危局是他的责任,推给师尊逃避现实。就算侥幸逃过这一劫,他也会鄙视把师尊置于险境的自己。 次日清晨,神殿警卫队按原定计划等候在国师下榻的宫苑外,大门敞开的同时,他们看清紧随在国师夫妇的身影后都不约而同的有种心里悬了一夜的巨石落地的安心感。 昨天少师遇刺的新闻牢牢占据了各国新闻热议的头版头条,譬如生死未卜啊,重伤难愈啊,紧急抢救未脱离生命危险之类的传闻揣测纷纷出笼,有些言之凿凿分析得头头是道的仿佛身临其境亲眼目睹似的。 托这些危言耸听的传言的福,全世界范围的神殿信徒们在关注今年春祭本身的同时更多的是把焦点放在了春祭前夕不幸遇刺的少师的安危上。 神殿警卫队在迎接到国师夫妇的第一时间见到紧随其后的少师。尽管少师的气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在刺杀中受到重创影响不可谓不大,他能站起来出席这场春祭,不论是否仍会主持祭奠仪式,都是向信徒们昭示他“无恙”的积极态度。 “少师安好,我等无限欣喜之至。” 安好这个词用来形容他眼下的状态其实并不合宜,神知道他两个小时前花了多大的毅力才逼迫自己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世界中清醒过来,他这一刻睁着眼睛站着,下一刻或许就会一睡不醒。 头疼欲裂,恶心,脱力,发冷寒战,四肢发软无力等等的神力过度使用之后躯体无法负荷的后遗症一样不漏地反应出来。他从神殿的史料中读到过历代国师神力使用过度后遗症的各种描述,一直以来仗着天赋过人,他很少顾忌这些,种种的不适真真正正地让他好好吃了次苦头。 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适合宣之于口,他执意主持春祭已经差点让师尊翻脸,现在就必须把所有的不适克制下去,不然师尊一定会不由分说把他关在病房里哪儿都别想去。 “天神庇护,本座安好。劳东君挂心。” 被自家犟得皮卡都拉不回来的傻徒弟执意要做傻事气到的蔺大国师明明担心得要命却拉不下面子,干脆别过头不看他那张看起来白得只比死人多口气的脸。 “今天是你亲自带队” “昨日少师遇刺之后,皇帝陛下把警卫等级提高到最高级,太常寺官员和神殿祭司们都担心国师的安危,属下也觉得事情没有查清之前不宜掉以轻心。” “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刺,主使者必然蓄谋已久,尽管陛下下定决心要查,估计一时半会儿很难摸到头绪。你来了也好,东冥坚持亲自主持春祭不肯换人,你们私交不错,替本座劝劝他。” 东君接任神殿警卫队队长兼国师首席亲卫的职务的时候不到二十岁,跟梅东冥少说相差了二十来岁、代沟都数不清隔了几条的两人难得地说得来,莫名其妙成了忘年交。照他对梅东冥的了解,梅东冥的脾气一向不错,温和可亲好说话,但是他一旦打定的主意做的决定,谁都改变不了。 但是上司既然有令,梅东冥的身体状况显然不适合再度透支体力做主祭,该劝的,就得劝劝。 国师夫妇与少师和蔺家人分别上车后,车队缓缓驶离神殿中国师和少师的下榻处,接下来他们要沿着盘山公路行驶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能到达祭台所在的山峰。 梅东冥坐上车就靠着座椅看似闭目养神,只有他一左一右的飞流和梅夕影能隐约察觉到他勉强支撑着自己不昏睡过去需要耗费多大的毅力,心智不全的小飞流都担心他没办法支撑到祭坛,想没话找话说点什么让他轻松点,左瞟瞟右看看,视线忽然间停留在梅东冥身边的少女身上。 他疑惑地眨眨眼,再眨眨眼,还以为自己产生的错觉。 “她,长大了” 长大了 夕影从出现在现世至今不过第三天,飞流却说她“长大了”。飞流智商超高,具备常人无法企及的洞察力,加之他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致使他几乎不会无的放矢。 原本精神恹恹的梅东冥一下子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偏过身认认真真地端详起梅夕影来。 有些迹象实在太明显,他想自欺欺人地装作没发觉都不行。坐在他身旁的“妹妹”看起来与前天确实不大一样了。 她的面容,她的气质,她给他的感觉似乎比前天看到她的那天成熟了。初见面时稚气与天真并存的少女身上多了一股豆蔻年华的青涩,哪怕安静地坐在车上一言不发,眼波流转间掩不住的风情在在透露出一个讯息吾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刹那间,他了悟了飞流话里的真意。 “夕影,我记得你说过,你现年十四岁。” “是,兄长记得不差。” “看来穿越对你不是完全没有影响的。等春祭过后我体力恢复一点,必须想办法送你回原来的地方去。” 梅夕影愣了愣,脱口而出。 “不着急的兄长,你身子不好,待静养一段时日再想法子不迟。” 梅东冥疲惫万分地阖上眼靠回座椅上,仿佛多说两句话就已经消耗掉他不少精力,过了好一会儿,他声若游丝有如九天外的玄音悠悠响起,说出的话却不啻惊天霹雳般直接在梅夕影心中炸开,惊得她神魂不宁惶惶难安。 “夕影,你来了这儿两天,飞流眼尖,一眼看出你的模样已不是十四岁小女孩儿。这个世界的光阴在你的身上流逝得格外快,按照一天等于一年的速度来推断,你现在已经十六岁了。” “出来得太匆忙,来不及用仪器来测你的骨龄做断定,今日之后,让小熙带你去,做一下。” 哪怕心底早已是惊涛骇浪翻涌难平,梅夕影仍不忍见她的“兄长”精疲力竭强自支撑之下还为她的安危操心。 “凡事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上天注定了我有此一劫,我愿坦然视之不叫兄长为难。” “傻话。” 梅东冥看似半昏半醒实则在闭目养神,听梅夕影话里话外反过来宽慰自己,对这个妹妹的好感度蹭蹭蹭直线上升,愈发坚定了信念要尽快送她回去。 万一真像他猜测的,世界的法则会有意识地抹杀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夕影的生命会凋零得比花开花谢还要快。 “你坚持不肯让国师代你主持春祭,不趁这会儿休息你待会儿怎么有精神上祭台” 东君尝试过说服梅东冥放弃他固执荒唐的念头,却被他的软钉子顶了回来,没想到这死孩子春祭的事儿还没摆平,后头还想着法子的要送从天而降的“妹妹”“回家”。 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他肯定又是打自身神力的主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连动用神力,他真的是活腻了。 “我歇会儿,飞流,下车的时候叫醒我。” “好。” 难得被梅东冥托付任务的飞流一本正经地应了下来,各怀心事的四个人对面相坐再没人出声。车队也随之平稳地驶向祭坛所在的山峰。 国师、少师的车队抵达祭坛时,祭坛四周的观众席上除了皇帝、皇后和太后尚未入座,其他都已经是座无虚席。 每年的春祭,国师引天地神力为国祈福,酬拜上天的恩赐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祈愿来年国运昌隆国祚兴盛。能亲身就近参与祭祀沐浴天神的赐福往小里说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是种荣耀,往大里说么,传言国师酬神天神赐福,哪怕只是沾到一星半点儿的光都是能延年益寿的,放在古代寻常百姓那是想都别想,还是先皇开恩,每年拨出十个名额允许神殿在虔诚信众中挑选铁杆粉丝得以身临其境地感受神恩,这才让寻常百姓和他国子民有机会出现在祭坛现场。 这十人的名额有多炙手可热就不提了,光是南楚国内贵族的席位争夺每年都够百姓们看热闹的。要知道整个祭坛的搭建非常讲究,一不小心破坏了祭坛的构建就会导致祭典的失败,两百个观众席也是神殿绞尽脑汁在不破坏祭坛构建的前提下好不容易搭起来的。 用蔺熙的话来说那就是不折不扣的违章建筑,可怜平时道貌岸然气度不凡的南楚权贵们每次到了分配席位的时候关起门来就差没打得头破血流了,个中的心酸说起来都是泪啊。 今年抢到观众席的权贵们比往年更多了一份得意就在昨天他们还担心少师遇刺会影响到今天的祭典主祭,没想到皇家发言人半个小时前的准确地给出的回复是少师将照原定计划主祭。 天赐之子冠礼之后的首秀照常进行,看似丝毫没受到被刺杀的影响,怎不令虔诚信徒们欣喜若狂 然而曜帝和帝后没有同往年一样为彰显身份姗姗来迟,他们的座驾半路与国师车队汇合。曜帝实在放心不下梅东冥执意上祭台,千古难遇的天赐之子好容易死里逃生,总不能折损因他的一时任性而折损。 曜帝礼貌地清空了梅东冥同车的其他人,连飞流都不得不服从他的帝王权威转移去了后面的车子。他刚刚落座屁股都没坐热,差点没被梅东冥惨白到近乎透明的脸色吓到。 “你连睁开眼睛都困难,还要强撑着站上祭坛,是不是嫌活腻了。” 嘴角弯弯自嘲浅笑的梅少师恨不得就这么倒在座椅上再也不要站起来,但他是凭着意志战胜本能的人,他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陛下,今天春祭一定会出事,我既然是天赐之子,有天神庇护未必会死,师尊,师尊,不行,不行的。” 曜帝惊愕地双目圆睁定定注视着梅东冥半天说不出话来。 “春祭无法改期,我必须拼一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0章 琅琊小剧场 悠扬的鼓声响彻云霄的那一刻,九名祭司手捧着神殿流传千年的神物拱卫着一袭白色祭服的梅东冥缓步走上祭坛,银线织就的云纹在他的步履行走间涌动着流畅的波澜,美不胜收。 离得远远的,现场围观者们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光凭他走路时步伐软绵就猜得到昨天的刺杀对他影响不可谓不大,这样一来他执意亲自主持春祭的理由就愈发耐人寻味。 相比现场的远距离亲身体验,围坐在电视机前和网络关注的虔诚信徒以及吃瓜群众们则得以对梅东冥的健康情况有着更为直观和清楚的认识。 带着满腹的费解按捺着内心的不安,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祭典正式开始。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祭司们高高捧起手中的神物,祭坛下围作一圈的少祭司们昂着头用他们清亮的歌喉唱出祝祷的祭词。 一曲大司命,安抚南楚国中亡魂得以安息,宇内安宁四海升平。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 縆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 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一曲东君,颂誉天神尊贵雍容感其恩德,祈愿来年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祭坛上广袖白袍神情肃穆的梅东冥半垂着头低眉敛目,如玉的面容随着祭词浮现出近乎神迹的炫目光华。 广袖飞舞,浮光掠影,幻象幢幢,神光渐起。 不知是否因为名讳暗合了“东君”的祝辞,亦或是天赐之子的天赋果然超乎常人想象,原本看上去连站都站不稳的少师身躯舞动之间,他本该空无一人的身畔竟尔有若影若现的天女如梦似幻般的追随着他一道婀娜多姿翩翩起舞。 “神迹啊,这难道不就是神迹吗” 在场早有狂热的信徒涕泪交零伏地祝祷,在他们看来少师果然不愧为千百年间前无古人的天赐之子,倍受神之眷宠,轻而易举地引得天神亲睐赐福,神光化作缕缕霞光抚慰众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具说服力的么 然而,故事之所以是故事,正是因为它不会一直循着平顺的轨迹走下去,小打小闹算插曲,凭空扔下颗洲际导弹掀起轩然大波看官们也不用太惊讶。 既然昨天就敢街头公然刺杀少师,幕后操纵的主谋又怎么可能坐视梅东冥太太平平地把整个祭奠仪式进行完 眼看着消耗神力过度原本应该直接卧床不起的少师非但出席了祭典,还“安安稳稳”越来越精神在仪式祭舞中引得天地相合、神灵赐福,伴着祭舞渐入佳境,整个祭坛都像被七彩华光笼罩,南楚权贵们更是个个面露痴迷几近疯狂地崇拜着他们的少师。 明明是为了阻止梅东冥接掌神殿破坏他的名誉摧毁他在信徒心目中的权威,全盘计划天衣无缝本该当十拿九稳的,到底哪里出了错 观众席靠近角落的一隅近乎实体化的怨念当然逃不过已经全身心投入到祭舞中,进而把整个祭坛都纳入意识掌控的梅东冥的感观。 先是精心设计差不多万无一失的行刺无端端的失败了,再是预料中本应该奄奄一息的自己硬是违背常理地站到了祭坛上,一而再再而三的计划被打乱阴谋被破坏,那只黑手要还能稳得住甘心继续隐忍不出手才见鬼了。 他料定了此人今天定然还会行动。如果他环环相扣的计划里站在祭坛上的不是自己,那么他光天化日之下刺杀的目标有能是谁呢 显而易见的答案,恐怕随便一个智商上线的人都能毫不犹豫地回答师尊。 “轰隆隆” 地震了神迹换了个stye出现了 都不是 人自救的本能刹那间超越了对信仰的虔诚,人群中不知道有谁大叫了一声“爆炸了”之后,意识到身处危险的南楚权贵们顿时乱作一团,纷纷奔逃着涌向狭小的阶梯试图逃离观众席远离祭坛。而头一次来参加春祭的信徒们则不明所以地被权贵们推搡着一起逃难,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相较于观众席的混乱,祭坛上的祭司们却在最初感觉到脚下传来阵阵轰鸣炸裂的声音之后,连地动的颤抖都没明显的察觉便恢复了镇定。 训练有素的祭司们不仅仅是神殿的神职人员,能够被选走上祭坛的他们在关键时刻还将充当国师和少师的盾牌,用他们的身躯乃至生命捍卫国师、少师的安全。 很遗憾,本已准备以身相代慷慨赴死的祭司们没有等到意料中的血肉横飞横死当场,他们的少师双目紧闭咬紧牙关满头冷汗地握紧拳头,他身边的氤氲缭绕的七彩华光仿若凝固的气流随着他心意所指以祭坛为中心循着既定的弧度一圈、一圈、一圈扩散开去,光晕如同实体般覆盖到的地方地面趋于平静,火光烟尘、爆炸的轰鸣都归于虚无,惶恐的人心也像冥冥之中被一个温柔和煦的声音安抚下来,失序的人群很快鸦雀无声,失措的人们因而找回了理智。 “保护少师” “东冥” 身处祭坛中的人尽管被梅东冥以天神之力保护方得万无一失,从辩证法的角度来说,最大化暴露在危机中的也是他们。贵宾席中处在保镖们森严保护下的皇帝一家和国师一家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变故的发生无能为力。 包括从逐渐恢复冷静的人群中冷不丁射出,目标直指祭坛上掌控大局的少师梅东冥的六发来自不同方向的子弹。 在祭坛下埋了炸弹还另派枪手暗杀,唯恐他死不透是吧。 真心佩服这位的静心设计周到谋划。无论今天站在祭坛上的是师尊还是他梅东冥,必定会毫不犹豫地保护现场无辜的人们。然而他昨天遇刺透支神力,刚才又凭借神力压制住炸弹爆炸的破坏力,现在只有闭目待死的份了。 “砰,砰砰砰。” “东冥” “兄长” “别过来” 子弹无眼刀剑无情,天晓得两个孩子怎么混进了祭司里的他是有危险不错,犯不着多赔上两个孩子的命给他陪葬。 飞流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炸弹爆炸伊始他就当机立断往梅东冥身处的祭坛中间冲去,尽管昨天亲眼见到梅东冥以他坚信的科学难以解释的“神力”阻挡住了袭击,事后他像透支生命一般的虚弱他同样看在眼里。 “神力”的使用不是无底限的,更不是无代价的。相反,梅东冥同样要付出对等的代价才能获得“神力”的护持,即便他是“天赐之子”照样逃不过等价交换原则的桎梏。 他喜欢梅东冥,喜欢他和煦的笑容、他温柔的性情、他发自内心的体贴关怀,在他十几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人像对待亲人一样待他。 不是怪物、不是病人,没有怜悯、没有畏惧,单纯的,对手足兄弟般的,对待他。 为知己,一死可矣;为兄长,一死可矣。 枪声响起,子弹射进人体的闷响如同晴天霹雳劈得梅东冥眼睁睁、直愣愣地目睹飞流的身后血花四溅。他印象中身手矫健的少年嘴角挂着罕有的微笑,身体重重摔在地上,就倒在他的面前。 这孩子死定了。 在场目睹惨剧发生的人不约而同的心里浮现出这么一个念头。 “飞流” 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扑过来,明明可以躲开的,为什么要为他挡子弹他梅东冥有哪点好了,值得你连命都不要 六发子弹有三发击中了飞流,祭坛上连同李代桃僵的梅夕影在内的其他几名祭司都算得上毫发无伤,而平静下来的人群中再次爆发的骚动则来自于南楚权贵们纷纷出手同身边胆敢枪杀少师的枪手们英勇搏斗。 近距离的刺杀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混在神殿信徒代表中替代其身份的刺客逐一被制伏,危机解除之后连同南楚曜帝在内的权贵们面面相觑,刺杀风波虽然平复,幕后主使的真面目很快就会浮出水面,虽然有个孩子恐遭不幸却挺身而出救了他们的少师,结局总算不是太糟糕。 问题是,全球直播的祭典仪式才进行到一半,要不要继续,谁来继续呢 “继续,我要继续” “梅东冥不许胡闹” 几乎在梅东冥做出决定的第一时间,知徒莫若师的南楚国师已经意识到他顽固不化的小徒弟打的是什么主意。 开玩笑找死不是这个找法,臭小子出了南楚跑到任何一个他看不到的犄角旮旯想怎么死法都可以,唯独不能在他眼前活生生地把自己给葬送掉 向来听话懂事的梅东冥到了性命交关的节骨眼上却执拗得让人牙痒痒,在他看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带走的就是飞流的生命和越来越微乎其微的生还几率。然而经过今天的祭典,如果就此放弃一鼓作气施展神力的话,到下一次他能动用神力助她回到她的世界或许是在梅夕影的表相变成四十几岁以后。 让好端端的一个豆蔻少女每一天都要承受自己一日日老去的心理压力,对她来说太不公平。 一日为兄长,终身是手足;一日为少师,终身担重责。 今天不论他放不放弃进行完接下去的仪典,他都将遭受到透支神力的反噬,与其连累师尊陪他一起受罪,倒不如拼一拼,看看蒙受天神眷顾的“天赐之子”能不能好运地逃过这一劫。 他的目光聚焦在祭司们手中捧着的六件神殿圣物上,能不能在完成祭典的同时救回飞流的命、送走梅夕影,就靠它们了。 于是,在蔺晨国师咬牙切齿捶胸顿足恨不能吐血三升来表达没能及时阻拦住梅东冥任性胡来的懊恼时,在围观权贵们和电视直播的众目睽睽下,六件神殿圣物中的其中两件散发出异样夺目的光芒,先后从祭司的手中腾空而起带出耀眼的光带分别落入梅东冥的双手。 “封天印,梦魂鼎,臭小子果然打的是两件圣物的鬼主意,嫌命长活腻了。” 蔺晨嘴上怒骂着梅东冥,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放。要知道照神殿典籍的记载来看,以往的国师、少师能催动一样圣物使其发挥效力就很不容易了,设计精巧的祭坛和一旁祝祷的祭司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对梅东冥引动神力有所助益,到底增幅有限。 想要达成目的,梅东冥先要接引天地祝祷神灵完成春祭,再借天神赐福的刹那间泽披万物的力量启动封天印和梦魂鼎,打开时空缝隙送走异世来客挽留濒死的灵魂。 即便能够成功,他都将付出难以想象得代价,要是失败了后果绝不是“惨痛”二字可以形容得了的。 不知是苍天垂怜还是哀兵气盛,抱着必死的决绝信念卯足了劲接续祭舞幻化出氤氲光华的南楚少师十分顺利地引动天地感应,如同萤火虫大小的光点带着暖意从天空中洋洋洒洒地落下,掉在人身上渗入体内有种说不出的舒适畅快,好像身体里淤积的不适一下子都被洗干净般的轻松。 连祭坛上危在旦夕的飞流身上伤势恶化也像得到了控制,血流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看来神力是有效的可惜这样程度的治疗效果还不足以挽留住飞流的生命 “陛下请关掉直播” 无论这一代的少师神力有多逆天,他接下来要尝试的事情都纯粹出于私情太过妄为,南楚权贵们在陛下的封口令下自然会晓得分寸不会乱传,媒体背后的众说纷纭却不是他们可以轻易控制引导的。 阻止不了梅东冥,他们能做的只有减少外界的非议而已。 蔺晨的适时提醒马上得到了强有力的执行,帝后同样忧心忡忡地关注着祭坛上的情势变化,在意识到蔺晨的顾忌之后第一时间切断了对外所有的媒体播放渠道,并下令疏散现场的围观者。 而此刻的南楚少师整个人都如同沐浴在神光中一般,无论是左手的封天印还是右手的梦魂鼎都不断地发出七彩华光,如同一缕缕丝带依照着梅东冥的心意分别紧紧缠绕着重伤垂死的飞流和假扮祭司一脸茫然的梅夕影。 “前世今生,轮回无忌,逆天改命,封天之力。” “一梦千年,一眼万年,梦洄苍穹,魂归故土。” “兄长” 飞流伤势沉重失血过多早就失去意识了,梅夕影却得以再次亲眼目睹了“神迹”的诞生,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如同提线木偶一样控着向着封天印绽放出光带交织而成的一扇“门”漂浮过去,当她惊恐地发现办到这些“神迹”的梅东冥脸色难看得跟鬼有的一拼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抗拒。 “请你别做傻事了兄长。我可以等,我可以等的。” “笨姑娘,青春岁月一去永不回,你等不起的。”异世的妹妹面冷心不冷,到底血缘相系难以割舍,她自己都没发觉她已经视他为兄长自然而然的就会关心他了呀。“闭起眼睛,凝神专心地去回忆你的故土,你来的地方,默念你要回去。” “兄长” “少废话,别辜负了我的努力” 眼中噙着泪花的梅夕影万分难受地再看了一眼汗湿衣襟的梅东冥,把他惨白俊秀的样子深深铭刻在了心里,随即狠狠心闭紧双眼,开始在虚幻中勾画出她所熟悉的琅琊山、琅琊阁、师尊、未飏 就在她没入光带织就的幻境之门的刹那,梦魂鼎爆发出了异彩紧紧包裹住了重伤的飞流,时间仿佛凝固般停留在了这一刻,血不再往外流淌,生命的流逝同样被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在梦魂鼎的作用下,飞流的生命将在未来的六天内都停驻在此刻不会死去,医生们也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抢救治疗他。 师尊,后面的就拜托您了。 “臭小子你给我挺住” 在彻底失去意识栽倒之前,梅东冥远远的向他最敬爱的师尊传递出了最后一句话,他有预感,这一回,他会睡很久,很久 蔺晨顾不得什么仪态风度,撑着贵宾席的围栏直接一跃而下飞也似的扑向祭坛,他身后蔺家兄弟和曜帝一家子紧随其后,连同祭坛上的祭司们一道涌向生死不知的少师。 他可以任性,可以乱来,唯独不可以就这么一走了之撒手人寰 当蔺晨撑起梅东冥软绵的身体感受到他失序无力但依然清晰可辨的心跳后,他不得不把狠狠修理小徒弟的念头暂时靠后搁置,只要人还活着,什么时候揍徒弟都来得及。 “备车,回神殿马上联系医生待命” 小剧场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1章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私审 蔡荃生怕魏言揽事上身,接连两日都把魏侍郎看得死死的,惹得魏侍郎哭笑不得直呼自家尚书大人这是把他当贼在防。 蔡尚书嘿嘿一笑直言不讳,“你我共事十几载,你的秉性如何瞒得过我。” 如此到了第三日上,蔡尚书自忖要去早朝顾不上衙门里的动静,干脆寻了个由头把魏侍郎支得远远的去办差,没成想大凡知己对彼此的了解都是互相的,蔡尚书有张良计,魏侍郎有过墙梯,蔡尚书的轿子前脚出了刑部府衙大门,魏侍郎后脚就拐了回来。 “去,把梅东冥给本官带到小黑屋去,偷偷的别让老蔡知道。” 听差的衙役面有难色,倒不是他们怕蔡尚书责罚,而是梅东冥身边的护卫着实厉害,他们实在应付不来。 “那位江湖第一人硬要跟着如何是好” 魏侍郎瞅着差役们的眼神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 “这么简单的事儿还要本官教么,他是江湖第一人,又不是百毒不侵的神仙,蒙汗药,蒙汗药会不会用” “是是,小的们这就去这就去。” 得了魏言提点的差役们拍着脑袋瓜乐颠颠地就跑了。魏大人说的对啊,他们当差的何必要跟江湖第一人拼武功呢,蒙汗药麻沸散什么的管够,总有一款可以放倒这位高手高手高高手,干脆连带着人犯一起放倒更好,据说这姓梅的人犯虽不如江湖第一人武功那么高,却也是罕见的好手呢。 魏侍郎抄起手笑吟吟地目送差役们去“办事”,心里头已经开始盘算起回头该怎么“问案”。既然老上司都对梅东冥的才智高开一眼,寻常的法子在他身上恐怕起不了作用,想问出个所以然来恐怕不那么简单。 从黑甜乡中清醒过来,神智缓缓回笼之余觉察到自己被反剪了手绑在柱子上,眼前一片漆黑被黑布蒙得严严实实。 刑部的官员脑子不长进,手段倒是比先前厉害了不少。看来早膳里的蒙汗药没少放,连飞流叔都能撂倒,他们少说也放了足够药倒三头牛的剂量。 可惜他们越是如此行事越表明他们手上没有足够的证据佐证蔡荃的猜测,换句话说,刑部中有人妄想透过逼供或是诱骗的法子从他的嘴里撬出有用的东西来。 嘴角微微扬起诡谲的弧度。 刑部的人愈是急切,他愈要沉住气,务必不能让他们如愿咯。 “吱呀”一声传来,似乎是门被推开了,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之后是出自不同人的呼吸。 大凡修习内功的人到了他的功力,即便难以与飞流叔这样一等一的高手匹敌,对几个寻常人闻风辨位的本事再没有可就真的对不起琅琊阁上的师尊和江左的父老了。 “大人,按您的吩咐人已经绑在里头,您想怎么问都成。” 其中一人听起来像是天牢的差役,另一个步伐稳健被称作“大人”的应该就是授意差役在他们的膳食里下药之人了。 “这些时候了还不醒,药下得多了” “这大人有所不知,这两人都是江湖豪侠武功颇高,蒙汗药放得少了怕迷不倒。” 差役的话里话外的为难连梅东冥都听了不禁赞同,差点没忍住笑出声。要知道飞流叔功力高深,平日里又经师尊多番“调理”,寻常的一时半会儿奈何不了他,刑部官吏另辟蹊径用了江湖最不入流的蒙汗药,反而歪打正着让飞流叔中招。 可叹个中情由刑部的大老爷们自然是闹不清楚的,听大老爷的口气仿佛对差役们下药下得过了量令他至今未醒十分不满哪。 “大人勿恼,蒙汗药好解得很,好解得很。” 是啊,好解得很,寒冬腊月的,他还真不乐意蒙汗药“好解” “哗” 一大碗水当头浇下,冷得人激凛凛打起冷战,梅东冥暗叹不醒都得“醒”了,刑部官差们的手段还真是简单粗暴,头发衣襟都湿了,闹不好回头就得着凉伤风。 见梅东冥“悠悠转醒”,方才有些不快的官员满意地点点头,也不要差役伺候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沉吟着等他完全“清醒”的同时也在斟酌言语,老上司的忠告言犹在耳,对这人掉以轻心不得。 “冒昧请梅宗主来此,是想请教梅宗主几件事。” “大人这架势看着不像是请教,倒像是要严刑逼供。” 就着被绑的姿势挣扎了几下没能挣动绑得牢牢的绳子,梅东冥语带嘲讽啧啧有声。捆他用的都是粗麻绳,不能废掉他的武功却依然害怕他有余力挣脱逃跑真是,多虑了呀。 “梅宗主人中龙凤疏忽大意不得,非如此请不到梅宗主更问不到半句话。不得已除此下策还望见谅。” “大人无须多礼,大人为刀俎草民为鱼肉,肉在板上如何宰割就在大人一念之间,大人想问什么只管问,草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话说得好。若是不知道的,是不是一个字都问不出来了梅东冥的弦外之音动动脑子就能听得出来,何况都是聪明人,彼此之间玩弄心计端看谁更技高一筹。 “梅宗主是爽快人,如此甚好。” “近来刑部手上两件大案,看起来都与你梅宗主有关,江左盟涉谋反案先暂且不论,本官要问的是御史弹劾泰和公主失仪并藐视国法一案,不知梅宗主有什么要对本官说的吗” “御史弹劾泰和公主朝堂的事拿来问草民一个身负罪名尚未洗清的天牢囚犯大人未免太瞧得起草民了。” “问你不,本官是在审你。梅东冥,你年纪轻轻的又颇得陛下眷顾,本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你,你却不知惜福,先是搅进献王逆案再又指使御史弹劾公主,更派人潜入后宫谋害公主,一桩桩一件件毁的都是你自己,若你如实招供,本官还能” 这位大人当他是傻子么 他要是没猜错,刑部上上下下从蔡荃到差役都快被陛下的旨意给逼得走投无路了,不然这位大人也不至于偷偷摸摸干出私审人犯的勾当来。 一思及此,他凉凉一笑,口气虽是十足诚恳,说出来的话却令刑部在场人等比万箭穿心还要痛彻心扉。 “大人既然已经想好了供词,草民给您出个主意。您就此写了供状把您能想到的罪名全数推倒草民身上,草民反正被您绑在这儿动弹不得,直接盖了手印递给陛下权当了结此案不是正好。” “哦,您是怕草民事后反口简单得很,一杯毒酒,再不济一块金子,啊,大人为官清廉想来拿不出金子,银子、铁块都行,服毒也好吞金也罢,只要草民一死,什么真相、冤案都就此尘封无人提起,岂不皆大欢喜” “梅东冥你别以为本官拿你没办法刑部多得是要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你觉得你能挺过几样信不信本官即便什么都不做,光把你关在此处,不用多,只要三天你就得求着本官来审你。” “大人整治人犯的手段高明草民哪儿敢不信,慢说草民一个病秧子,即便换了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落到大人手里还不是乖乖开口。从前草民还听说过,先帝时有个悬镜司,进了悬镜司的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没几个能囫囵个儿出来的。” “悬镜司有个绝妙的手段,只消把人犯像草民这样蒙上眼绑起来,在他手上划道口子,再在他身后放上一盆水,水从漏斗里滴答滴答的滴在地上,人犯会以为是自己的伤口在不停地滴血,胆小些的一夜之间就活活吓死了。” “大人要不要拿草民试试看是刑部的酷刑厉害还是悬镜司的手段高明” “你道本官不敢吗” “大人自然不是不敢,而是来不及。”梅东冥唇色浅淡的唇瓣不徐不疾地上下一开一合,明明再温和不过的语气再和气不过的笑,听在耳里却在在让人不寒而栗,“草民斗胆猜测,蔡老尚书当是不赞成大人的做法的,大人按兵不动好不容易等到尚书大人去早朝不在府衙,算算你用蒙汗药迷倒草民到草民清醒的时间,留给大人施为的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 “你可以处死草民,却不能违背陛下的圣意对草民用刑。蔡尚书不让你轻举妄动,所以你只能寻了角落暗处私下审问草民,连那光明正大的公堂都不敢上” “住口” 他的话句句诛心切中要害,刺得人心生疼。 他为官多年自诩清廉公正,要不是被逼得没了法子,何至于干这种站不住脚占不了理,连他自己都鄙夷的事儿来。 这样就恼羞成怒了,后面的戏还怎么唱下去蔡老尚书忠耿正直,手下的能人们也一个个都长着直肠子,他的这番“忠言逆耳”看来他们是听不进去的了。 “梅东冥你不要信口雌黄诬蔑朝廷命官,本官司职刑狱十多年,从没做过酷刑逼供的事。” “从前没做过,今日却要为草民破回例了” “不要血口喷人” “草民是不是血口喷人大人心里清楚,要不然草民何以身在此处” 正中死穴,顿时让人哑口无言。 半晌,梅东冥只听那倍受打击的刑部官员粗重的喘气声,想来心里头正天人交战善念恶念斗得难分胜负。也对,好容易打定主意做了回违背自己天性德行的恶行,偏偏还被嘲讽得一颗心都快捅成筛漏,遵循了大半辈子的信念若是一朝崩塌,日后还能不能挺直腰杆做人都难说了。 “梅宗主,本官问你一句实话,御史弹劾、公主自缢一案,是不是你下的手” “不是。昨日蔡尚书已然来牢中问过草民,不管问几遍草民的回答都如出一辙。草民身在天牢与外界早已断了往来,蔡尚书言道公主曾毒害过草民,草民就必须存心报复公主么草民一介布衣江湖自身难保,哪儿来的手眼通天本事收买御史状告公主,又如何让公主自挂东南枝大人未免太看得起草民了。” 对方问得直白,梅东冥答得也当得上一句诚恳,听不出破绽来。 然而就像老上司说的一样,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你身边有江湖第一人,固然御史不是你指使,借机谋害公主却是不难” “大人错了。飞流叔来无影去无踪不错,但他却不是个帮凶的材料,草民若要加害公主,选谁也不会选他。” “为何” “他心智不全,武功再高也没用,宫禁中宫人随处可见,一不小心就会露了行藏,御林军和禁军武艺虽大多平平,蚁多咬死象却非难事。比武斗狠天下间无人可出其右,这花心思的活计,他做不来。” 他的话乍听之下入情入理,让人寻不到反驳的理由。然而刑部堂官要是这么简单就被说服,天下的冤假错案怕是能从刑部府衙排到宣阳门去。 “但你梅宗主吩咐的事儿,他从来不会说个不字。” 是啊,飞流叔鲜少对他说“不”,却不是从来不会。 “飞流叔受先宗主恩德,对草民照拂有加,自小陪伴在草民身边少有离开。二十年来,草民一直以为他对草民的感情凌驾于先宗主之上,毕竟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 “但草民错了,先宗主曾叮嘱他,有些人不可加害、有些人不可冒犯,而这有些人,大人不妨猜猜看,会是谁” 梅东冥口中的先宗主指的自然是江左盟前宗主、赤焰林氏的少帅林殊,可叹此人半生煊赫半世伶仃,一身的才学满腔的抱负都抵不过病弱的身躯。传闻他生前与今上私交甚笃,梅东冥所言倘若属实,林殊定曾叮嘱过飞流不许冒犯今上或是他身边的人,那么梅东冥看似无人可用,入宫行凶的嫌疑也就不存在了。 “你是说,飞流绝不会对陛下身边的人下手” 当然不是他所理解的意思,但梅东冥又怎会纠正这被他刻意误导的认知。惟有让刑部的人觉得他既无动手的理由又无动手的条件,才能真正撇清他的嫌疑。 “蔡尚书先前曾来过天牢问过草民,草民该说的都说过了。” “不该说的也就没说。”你要是把什么都说了,老上司和本官还需如此头疼嘛 “草民冒昧说一句,大人错了,草民不该说的,只会是草民没做过的、不知道的。草民虽是江湖草莽一介白衣,却晓得好汉做事好汉当,做过就是做过,断没有矢口否认的道理。” 江湖义气书生意气可梅东冥偏偏拿这些做为说服人的理由,更为可笑的是,隐隐的,他竟然信了。 “大人绑我草民许久,果真要问话过堂的话可否先将草民放下来”梅东冥嘴角轻扬,倏尔转过头向着门外的方向高声道,“蔡尚书,听壁脚有什么意思,觉得有什么话昨日没问完,不若进来问个清楚明白。” 屋内的刑部众人为之一惊,老尚书回了府衙他们事先吩咐报信的人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难不成梅东冥在耍诈 他话音刚落,小屋的大门便被“砰”地推开,沉着脸踱着步子进来的不是蔡荃又是何人。 “大人,您几时回来的” “不用找了,给你通风报信的都被我拦下了。”蔡荃瞪了眼背着他擅作主张的魏言,对他的不听劝着恼的同时自己都没察觉到有些小小的失望。“幸好你没对他滥用刑罚,否则陛下震怒本官也保不了你” “尚书大人息怒,魏侍郎只是吓唬一下草民,要用刑逼供的话他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您回来的时辰。”被松了绑的梅东冥揉着手臂上勒绑的酸痛,龇牙咧嘴地朝眼神闪烁被抓了现行心虚不已的魏侍郎嗤笑道,“魏大人,你说是不是” “嘿嘿,没错没错,开个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一无所获再被老上司怪罪岂非得不偿失,听着梅东冥言下之意不怎么想追究,讶异之余魏言乐得就这台阶下台,却不想他那精明的老上司斜眼的余光早就瞟到了墙角的红漆板子,正余怒未消地瞪着他。 玩笑个屁,要不是你小子色厉内荏拿话震住了魏言令他心生动摇,这会儿早就板子伺候皮开肉绽了,哪儿容得你嬉皮笑脸。 魏言阳奉阴违背着他私审梅东冥,怎么处罚这老小子可以容后再议,眼下当务之急确实是查清事情的前因后果。蔡荃眯着一双老眼把看似从容的梅东冥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示意差役多搬进两个墩子,指着其中一个示意梅东冥坐下。 他这番举动无疑让梅东冥有些摸不着头绪,莫非刑部从尚书到侍郎一个两个的都被他气傻了不成 “左右你回了天牢也是待着无事,不介意陪老夫坐着聊聊” “不敢,大人有令,草民莫敢不从。” “甚好。” 两只老狐狸搭档多年,对彼此的性情手法都熟稔于心,魏言深知老上司的脾气一向直来直去,可一旦他老人家耐着性子玩起迂回的把戏,便是动了真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因而魏言投向梅东冥的眼神里夹杂了几分怜悯之色。 屋内昏暗,星点烛火下低眉顺眼的梅东冥顺着蔡荃的意思坐下,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了魏言一闪而逝的同情。 可怜他他有什么值得魏言可怜的连番的指责无端的提审不都是这位侍郎大人的杰作,到头来他做悲悯状又是何故 费解不已的将疑问藏在心底,他眼下还需打叠精神应付蔡尚书相信尚书大人有意将他留下绝不会是闲话家常,被陛下逼狠了的尚书大人难保不来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既然梅宗主矢口否认自己是幕后主使,本官倒不妨与你闲聊几句。刑部奉钦旨侦破此案,老夫也曾查过该名御史,此人性情孤僻少有知交好友,朝中更乏说得来的党朋。老夫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既然一不党附二不投靠势力,依你梅宗主之见,何人驱策他御前参谋何人最有可能是幕后指使者” “若能异位而处,草民定然毫无犹豫地告诉大人,整件事背后何人获益最大,何人就是指使者。可这回草民实在不敢开这个口,毕竟莫说大人们怀疑,连草民自己都觉得这两件事串连在一道先后发生,件件针对公主为草民鸣冤出气,当真没比草民更受益匪浅的人了。” “既如此,你越发应当襄助刑部破案,也好早日洗清你的冤屈。”假如你果真冤屈的话。 “大人们不觉得可笑吗尚书大人和侍郎大人一面怀疑草民是幕后主使,还要草民襄助破案二位这是信了草民冤枉绝非那主使之人,还是觉着草民会蠢到为了欲盖弥彰做出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傻事” 梅东冥一副哭笑不得的冤屈样子看起来还颇煞有其事,他的以退为进直言不讳反倒让蔡、魏二人不约而同地心里泛起了嘀咕,莫非他们真的怀疑错人了这件事从头到尾梅东冥都全不知情 “本官不这么认为。梅宗主若能助刑部破解此局或是寻到些许头绪,不正好佐证了你无辜” “侍郎大人所言的确不无道理。” 梅大宗主故作沉吟状,蔡、魏二人不动声色稳若泰山,静坐一旁等他开口。 “草民身在天牢消息闭塞,直到昨日方从蔡尚书口中得知草民一场大病实属无妄之灾。蔡尚书质问草民后草民便思考过何人主使这个问题,粗粗有所心得,愿说与二位大人参详。” “草民以为,宫禁森严,皇后娘娘出身氏族非比寻常,治宫二十余载自有手段,谁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害了她的女儿,她比大人更怒不可遏。大人不妨先放下公主险遭毒手之事,你一个外官手伸得太长终究不妥。倒是当朝参奏公主殿下的御史,大人要查,只能从他身上入手。” “大人曾言其不善交友,可人多多少少总有喜好,但凡有丁点儿见猎心喜表露在外都可能为有心人所利用。照魏侍郎的说法,从公主殿下被陛下责罚到御史当殿参奏中间隔了日的功夫,这日里他去了哪儿,见了谁,收到过什么东西,都应暗中查访一下。” “见微知著、洞若观火,方能明察秋毫啊大人。” 这个梅东冥,即便不是他下的手,他也一定细细琢磨过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的话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相反,照他所说的去查,应当很快会有“收获”,只是不知道会是“惊喜”亦或“惊吓”了。 蔡荃不置可否地端详了梅东冥良久,幽幽一叹命人将其押回天牢,临作别时年过半百两鬓斑白的老尚书忽而道,“梅宗主行事越发有乃父之风,就不知幸或不幸了。” 将将走到门口的梅东冥脚下步子一滞,忽而想到金陵这一亩三分地上有些年纪的达官显贵或多或少都与他那位了不得的父亲有些“交情”,蔡尚书言下之意可算作赞誉也可当成警告,闻弦知雅意端看他如何想了。 “尚书大人,先宗主匡扶明主报效家国,可谓求仁得仁死得其所。您与他君子之交懂他多少焉知草民为人处世肖似于他” 梅东冥这话说得不仅十分不敬,连出门前似笑非笑地一瞥嘲弄都看得人心底着恼。蔡荃见他秉性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知其与梅长苏间的心结难解。 唉,刑部自家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哪儿有闲工夫管这档子现实。 蔡尚书摆摆手,由得差役将他带回了天牢。 没了外人在场,蔡老头儿关起门来一顿劈头盖脸就差没指着鼻子把魏言骂得狗血临头。 “老魏啊老魏,让我怎么说你好,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去打梅东冥的主意不要轻举妄动,你倒好,趁着我去上朝差点犯下大错” “下官知错,大人息怒别气坏了身体。” “知错,你可知晓你究竟错在哪儿了” 魏言眼珠子一转,避重就轻道,“私审犯人是为大错。” “此为其一,身为刑部侍郎无视国法私设刑堂,传扬出去你这个侍郎何以自处其二,明知此人乃是陛下钦旨关押不审的人犯,无视钦旨违背圣意等同谋逆啊魏言一旦泄露出去,老夫担心保不住你” “下官是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思量方决定冒险一试,如陛下降罪下官愿一肩承担。” “老夫难道是害怕陛下降罪逃避责罚的胆小之人么魏言,你身无家累,不怕豁出一身剐敢把权贵拉下马的劲头老夫如何不明白。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何不留着有用之身去对付真正大奸大恶之徒” “大人以为梅东冥并非幕后主使之人” “老夫从不凭臆测推论何人是善何人为恶,你贸贸然私审梅东冥非但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白白赔上自己的性命。倒不如一路追查下去,倘若当真查到什么人图谋不轨罪证确凿,任凭他是皇亲国戚照样难逃国法惩治。” 蔡荃司掌刑部以来官声在外素有清誉,依仗的除了不畏权贵一身正气之外,更少不得审时度势洞察秋毫的眼光。魏言胆识智慧不亚于他,于细微之处的拿捏分寸则逊色三分。此时听他说来不由得自惭形秽,自然心悦诚服、俯首认错。 “罢了,事已至此,你且放心去查御史这几日的门户往来,老夫暂且替你隐瞒此时,待日后戴罪立功求陛下宽赦。” “是,大人放心,下官定当尽力。” 魏言俯身施礼后便即出去安排差役明察暗访,至于梅东冥那儿今后会否在御前状告此事他反倒不大担心。 即便只略略交锋了一回,这位林氏遗孤却未给他留下什么恶感,真要形容的话,到底是个嘴硬心软的好孩子不然他何必吐露他所“怀疑”的线索细节呢 先暂且不论蔡荃和魏言两位刑部要员如何看待梅东冥的品行行事,至少魏言派人循着他所说的法子丢开宫禁那头,照准了前朝参奏泰和公主的御史一路查下去,不到三日的功夫倒还真有所得。不过所得的线索是不是便宜呈交御前反倒是个更令蔡、魏二人头疼的问题。 刑部府衙后堂,刑部尚书的桌案上堆放着的十来卷竹简详尽记载了差役们明察暗访后的成果,绝非一无所获,相反的,太有所获了更让人觉得无从下手。 “御史王茂,太原王氏旁支,性情孤僻为人冷淡,与朝中群臣素无往来,平素也无甚了不得的嗜好,只爱去茶楼听书。” “听书看来症结少不得落在听书上了。” “大人英明。王茂是个肚肠不拐弯的直性子,之所以具本上奏泰和公主一是看不过公主蛮横草菅人命,二是据说他久在御史台,自认怀才不遇埋没了一身所学,在茶楼听闻了说书人讲起奇闻异事说到公主下药毒害林氏后人的传言后,生出了参奏公主博以不畏权贵的贤名籍此晋升的念头。” “茶楼的说书人又是如何得知消息的来源再行散播的” 蔡荃隐隐觉得事情或许比他们料想的还要复杂些,也或者查到后来会牵扯进一些原本他们不想牵扯的人。他眉头紧蹙,一手揉着生疼的额角,一手翻阅着最上面的竹简。 他这一问魏言眼神闪烁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是妓馆,据说是从一家叫明月坊的妓馆传出来的。” “人言传得沸反盈天,你们如何确定是从明月坊而来” “螺市街中有三美,洛昙如媚甄月亮。洛昙自诩清倌人卖艺不卖身,一艘洛神画舫挑客挑才气摆谱没商量;媚阁的头牌如媚见不见客全凭喜好,冷若冰霜不苟言笑;要说人来人往沸反盈天当属明月坊,下官派人乔装改扮从几个说书人口中套过话,都承认他们所说的都源自明月坊。” “明月坊照此说来探听出传闻的源头可谓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局,未免布得太大意了。” “大人所虑甚是,下官也百思不得其解。然问过几个说书人都异口同声矛头直指明月坊,料想栽赃嫁祸也难得如此规整,下官以为有必要查处明月坊。” “查处如何查处几个说书人的片面之词抓了人治罪老魏啊老魏,行得通吗” 捉贼捉赃的道理谁人不懂,然而谈何容易,贸贸然拿下“明月坊”必然惊走墓后主使,到底得不偿失。 蔡、魏二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清楚看到了对方的莫可奈何。 虾米还是大鱼,着急交差还是追查到底,且看他们的抉择。 “老魏,先秘密收押说书人拿到口供画押,严密看守起来谨防走漏风声。” 蔡荃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挺而冒险一回。 他这辈子大风大浪都经过了,难不成还惧怕些背后捣鬼的鬼蜮宵小不成。 “大人的意思是” “打草惊蛇,未尝不能变成引蛇出洞。你拿到口供后便带人围住明月坊,捉拿坊中一干人等,不得走脱半个。另外派人暗中埋伏在周遭,老夫料定会有人想方设法向幕后主使通风报信。届时你尾随其后,力求一举擒获” “是谨遵大人安排” 蔡荃的谋划确实可行,魏言仔细琢磨了一番便已胸有成竹,当下领命兴冲冲出去安排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2章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刑讯 华灯初上时分,螺市街趁着夜色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有大摇大摆不以为忏的,也有行色匆匆藏头露尾的,一顶顶青呢小轿穿梭在街头巷尾,为那青楼楚馆做迎来送往的买卖。 本是寻常不过的一天,鸨母龟奴们照例候在门内门外笑脸迎人,螺市街打头上突然喧闹起来,不大会儿成群的差役涌入螺市街中贵客盈门最是热闹不过的“明月坊”,二话不说先将几处绣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哎呀,大人,大人哪”鸨母见差役们冷着脸冲进去便抓人,全不似来摆摆样子过个场子敷衍了事的架势,赶忙提着裙子追着差役们进了园子,“大人们有话好好说呀,哎哎,别随便抓人哪我明月坊上下可都是奉公守法的百姓,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违法乱纪的事儿啊” 开妓院的有几个没干过逼良为娼的勾当哪个青楼的院子里没几个冤死的亡魂的平日里无人来告,刑部自然无从理会得起,现如今逮着个机会惩治惩治眼高于顶谄媚刻薄的老鸨子,顺便见识见识所谓的名妓同一般的小娘子有什么区别,差役们自然脚下抹油跑得飞快。 “闪开,少废话,全部带走” 为首的差官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碍手碍脚还不忘给旁边的龟奴使眼色试图遮掩包庇什么人的老鸨子,二话不说命人押了下去。 出来前魏侍郎嘱咐过,“明月坊”里的人见一个抓一个,务必不能走脱了人,眼下乱哄哄的定有妄想浑水摸鱼的,真跑了一两个的跑就跑了吧,捡要紧的抓住就行了。 什么老鸨、龟奴头儿、名妓红牌可不能放过 临湖的水榭最晚听到动静,正浓妆素抹着预备出去献舞的甄月亮见贴身丫鬟着急忙慌跑进来咣一声合上门跳脚道,“姑娘,大事不好了有好多差役,好多差役” “什么差役你把气喘匀了再说。” “来不及了,妈妈说,叫姑娘你快跑” 妈妈只说了让姑娘快逃,其他的她也没能听真切便抄近道一溜烟儿跑回来报信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眼下只得挑简单的赶紧说,再慢点儿差役就该撵过来了。 差役上门抓人甄月亮脸色一变马上想到了几天前公子爷借她的口传出去的话,贝齿轻咬红唇明眸中闪过不容错辨的决绝。 “跑什么跑,我不走。我甄月亮纵然身在贱籍,自认未曾违背过朝廷律法,有什么可逃的” “姑娘” 可怜小丫鬟都快哭出来了,差役来得那样快,妈妈叫逃跑肯定有她的道理,无奈姑娘却如此不听话,万一跑不掉被官差抓了,难保皮肉不吃苦头。 “啪啪啪。” 随着门外传来击掌声,甄月亮的闺房门被砰地撞开,几个差役如狼似虎的冲进来将主仆二人围在房中,之后踱着方步看似面带微笑,细看之下笑意却未及眼底,徐徐走近的正是安排此次围捕的刑部侍郎魏言。 “甄姑娘勇气可嘉本官赞赏有加,既然问心无愧,姑娘便请到刑部走一趟吧。” “没做坏事,为何要去” “做没做坏事,不是姑娘说了算的;去不去过堂,更不是姑娘能说了算的了。来人,押走” “是。” “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两个差役一左一右近前便欲架上甄月亮出去,不料这“明月坊”的头牌媚到了骨子里,美目圆睁硬是把大义凛然瞪出了媚眼如丝的意韵来,看的人好气又好笑。 “刑部办案有办案的规矩,既是嫌犯就由不得姑娘逞能了。照规矩办,押走。” “是,大人。” 得了吩咐的差役动起手来哪里是个烟花柳巷的女子犟得过的,挣扎没两下便恨恨然被差役押出了“明月坊”。 出得水榭的魏言负手而立,对身边嘈杂纷扰的哭喊置若罔闻,他远望着“明月坊”外不知名的某处,急切地祈盼老上司的计策能够奏效。 因刑部抓捕而乱作一团的“明月坊”冷僻的后墙冷不丁地探出一个脑袋,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这道人影才从墙内翻了出来,乍一落地来不及站稳拔腿便跌跌撞撞地往空无一人的巷子口跑去。 就在他的身影没入螺市街的同时,街角伏候已久的两名差役窃喜地对看一眼闷不吭声跟了上去。两人一路追着此人出了螺市街几乎穿过大半个金陵城小心翼翼查看了一番闪身从小门溜进了家绣坊的门,追着过来的两人抬头分辨出门脸上挂着的是“慧心绣坊”的招牌,其中一人对另一名差役悄声道,“你先回去报信,我在这儿盯着。” “好,自己小心。” 二人就此兵分两路,一人隐入街角的暗处监视绣坊动静,然而负责回刑部府衙报信的差役还没跑出十丈远,突然间捂着胸口发出短促的惊呼后便即栽倒在地。 蹲守的差役察觉有异便欲前去查看,却不想尚未迈出半步忽觉颈间一凉,甚至没能看清下手的人在哪儿已就此没了气息。 “大哥,得手了。” “好,按大公子吩咐的办。” 从街角倒地死不瞑目的差役身后悄然无声走出来的黑衣蒙面男子与远处同样一击得手的蒙面人汇合到一处,一人扛起一具差役的尸首窜至街后绣坊的院墙外,用力一扔。 只听“嘭嘭”两声闷响过后,处置得干净利落的两个蒙面人脚下使力,三两下没了人影。 “大哥,大公子为啥要俺们把死人扔那儿” “闭嘴,不该问的别问。” 被称为大哥的蒙面人暗忖自家大公子果然神机妙算,料到“明月坊”中定有那哑巴埋下的眼线,“明月坊”才一出事儿就忙不迭跑这儿通风报信来了。女流之辈做事到底欠火候,被人盯上了都不自知,要不是大公子留着她还有用处,就不是派他们哥儿俩来“善后”顺便给她“提个醒”这么简单了。 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两个蒙面人从容施展轻功离去后,“慧心绣坊”对面的街面屋檐下倏然闪出三道身影,为首之人嘴角挂着狡黠的浅笑,遥望两名黑衣人背影的眼中带着三分好奇三分兴味。 “绣坊里的人不用理会,我倒是挺赞赏派他们来的人。” “应龙,你们跟上去看他们去了哪儿,切忌打草惊蛇,探明了地头回来报我。” “属下遵命。” 神殿护卫遵奉命令从无二话,转眼间两个护卫便没了踪影,定是奉令追蒙面人去了。 要知道梅东冥身在天牢,一早便把身边的神殿护卫交给了蔺熙调遣。神殿太史令大人傍晚时分神神叨叨的说什么掐指一算有好戏可看,带了几个护卫潜行出了门,一路悄悄尾随从“明月坊”逃出的人到了此处,自然把刑部差役被杀的一幕看得清楚明白。 只可惜他是来看戏的,不是来唱戏的,这些人是死是活与他无关,刻下他只想知道料到“明月坊”中有人怀了二心,又断定刑部搜捕“明月坊”众人尚有后招埋伏下杀手等着后发制人的聪明人究竟是谁 夕未哥哥,你猜得一点儿都没错,金陵城里没一个好人,都是狗咬狗的货色。 南楚太史令揣手笑吟吟地打量了一番“慧心绣坊”的招牌,忽然觉得招牌名字虽好,绣坊的主人却着实配不上“慧心”二字,嘲讽地摇摇头,转身复又没入暗处。 街上的变故如兔起鹘落只在瞬息间便即落幕,两条活生生的性命成了博弈的几方投石问路下的祭品,被甩进“慧心绣坊”院墙轰然落地的声响则着实给绣坊的新主人提了个醒。 比起从“明月坊”中逃出来的报信人的惶恐不安,绣坊主人不紧不慢一针一线埋首绣架的淡定才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刑部没经过京兆尹府直接来拿的人,围了明月坊的像是巡防营的兵卒。那些个差役如狼似虎的,冲进来二话不说就把坊里上上下下的都给抓了,妈妈和甄月亮也没能躲过,幸好我跑得快这才能过来给姑娘您报信啊。” 可儿静静听着他絮絮叨叨添油加醋地把差役如何如何凶狠他如何如何机智从头到尾叙说了一遍,看他手舞足蹈滔滔不绝边比划边讲,说的口也干了手也酸了,最后直愣愣瞅着醉心于女红绣工似乎全没把他的话听进去的可儿,指望着领到起初许下的赏钱。 见他絮叨了半天总算闭了嘴,可儿半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掩去了一闪而逝的杀意。算了,看来是用不着她动手,自会有人替她了结此人斩草除根。 你来报信,还给刑部的人指了路,一举两得我都弄不清你是谁的人了。 “刑部姑娘,姑娘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小的,小的我哪里会给刑部的人带路呢” 报信人见她放下绣品,转过身拿起木棍在沙盘上写下寥寥数语,伸长脖子看清沙盘中的字后立时脸色大变,慌忙分辩。 可儿冷笑着指了指门外,发不出声音的口型明明白白地“说”出两个字。 死人 “啊小的,小的真的不知道。一定是他们悄悄跟着小的追来的,小的真的” 罢了,报信有功,足以抵过,拿了赏钱明天一早离开金陵。 “是是是,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听闻仍能拿到约好的赏钱,报信人兴奋之下全没留意到她笔下话语间的异样。 可儿再不多赘言,返身自绣架下取出早已备好的赏钱推至报信人面前,报信人喜不自胜之下不疑有他,忙不迭将一袋子银钱揣进袖中,拜谢再三起身告辞。 毫无挽留之意的可儿思忖着快则明日慢则后日就能听闻此人的死讯了,心下不由大安。反倒是大公子那边特意将刑部两个盯梢官差的尸首丢进她的院子是何用意呢是提醒她隔墙有耳不可大意,还是警告她手别伸得太长,莫再做惹恼他的事儿 当真是猜不透啊。 等候了一夜,派去盯梢的差役竟没半点音讯传回,刑部大堂上枯坐半宿的魏侍郎心里升起莫名的不安。 他派出的二人乃是刑部差役中数一数二的好手,且出发前他便叮嘱过二人不论有没有结果,都需得先确保自身的安全。然而二人身负重任依然一去不复返,运气好些落入那幕后主谋之手被囚禁不得自由,若是遭遇不幸 “莫要自责,是老夫定下的计策,若有闪失自然是老夫的责任,怪不得你。” “大人,此人手眼通天手下能人众多,是下官小瞧了他,恐怕害了两条无辜的性命。” 蔡荃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抚,未在此事上多言,“既已打草惊蛇便要早点下手抢占先机,走,升堂问案去。” 一夜雷厉风行的抓捕后,“明月坊”中除了被刻意放走的仅有的一名报信人之外,全数被带回刑部羁押待审。 这一夜的动静必然引得旁人侧目,抓而不审何其被动。既然抓了,刑部必定得给出个说法,今日审出个结果势在必行。 “大人预备从谁下手” “一个青楼传出诋毁皇亲的谣言,当家主事的岂能不知,如不是受人追捧入幕之宾众多,谣言怎会散播得如此之快,既然要审,岂能放过紧要人物” “是,下官这就命人提带明月坊老鸨和甄月亮上堂。” 要么不动,既然动了就没有轻纵祸首的道理。老上司的脾性几十年如一日,嫉恶如仇得半点不手软哪。 过不多时,刑部正堂大开,手执水火棍的差役一身煞气分列公堂两侧,堂上高坐的正是刑部尚书蔡荃,堂下秉笔的文书则干脆换做了刑部侍郎魏言,此等来势汹汹的阵仗还没开始审上一审,让人看了便心惊胆战。 那鸨母跟在甄月亮后头被女囚牢中的差役一前一后押着迈进公堂,见到的便是这番来者不善的下马威,心里头皆七上八下的打起鼓来。大公子有言在先,让她们不必惊慌,说什么法不责众说什么抵赖不认刑部也拿她们无计可施,照此看来,刑部可没打算看在她们是女子的份上手下留情。 刑部上下都知道,被带上公堂由刑部尚书亲审的人犯着实不多,刑部天牢中关了近月的梅氏后人算一个,严旨限期破案下被刑部视为要紧疑犯的“明月坊”上下一干人等与有荣焉地获此殊荣。 于是乎,“明月坊”的鸨母红姑和当家头牌甄月亮被不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差役们押入公堂厉声命她们跪在堂下,看清堂上主审官为何人的一瞬间,二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搁楞今日之事难以善了了。 二女身在贱籍,公堂上直视朝廷命官都是足以降罪的过错,偷眼瞧清了主审后便即跪地低下头口称“大人”。殊不知她俩自以为隐蔽的窥探已全然落入蔡荃和魏言眼中,以二人多年办案的老道和默契,二人十分笃定能从两个青楼女子身上有所收获。 别问为什么,光凭二女那对滴溜溜转得飞快的眼珠子里闪烁难辨的邪念就弱够他闪们锲而不舍追根究底了。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民妇红姑。” “民女甄月亮。” “你二人身在乐籍,不思安份营生,包藏祸心,罗织恶名,散布谣言,诋毁公主,大逆不道,你二人可知罪” 将将开堂,一不审二不问,成筐的大逆罪名劈头盖脸直接扣了下来,大有签名画押后即刻拖出去问斩的架势。 等等,说好的铁证如山呢说好的以理服人呢二女俱都脸色大变慌了神。 红姑名义上是“明月坊”的鸨母,实则坊内真正做主的却是妖妖娆娆的甄月亮。但凡有什么要事,大公子都是直接交代给他这位红袖添香情迷天下的月亮儿去办,她虽身为手下听凭大公子差遣,对今次“明月坊”的灭顶之灾早已有所觉察,却没想到会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而甄月亮吃惊的理由却与红姑大相径庭她身负大公子的嘱托,蔡荃这般不审不问便定了她的死罪,嫁祸江东的戏怎么唱得下去 “大人,大人,民女冤枉” “大人,民妇也冤枉啊大人明鉴” “啪” 惊堂木猛地响起,硬生生打断了两女此起彼伏的喊冤叫屈。 “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喧哗。本官一生断案从未冤枉过一个无辜之人,早有说书人数人口供在此指认是自尔等明月坊中闻知谣言,写有供状画押于此,你二人一个是明月坊老鸨,一个身为坊内红牌,若说此事尔等毫不知情,谁信” “人证齐全,安敢抵赖” “大,大人,民妇真的不知情啊” 对大公子的忠诚哪里抵得过性命要紧,红姑一点儿都不想莫名其妙的丢掉小命,一听到说书人已然招认便胆怯了三分,再被蔡尚书厉声恫吓过后想不不想就忙不迭伏地叩头求饶。 大人,您看这红姑如何 不如何,舍一人保一人也不是没可能。擅使诡计之人于揣度人心上自有独到之处,切不可掉以轻心。 是,还是照商议的办。 正是。 蔡、魏二人不愧是默契十足的老搭档,只消几个眼神便知彼此所思所想。 “休要狡辩,你乃明月坊主事,坊内上下皆由你打理,什么人说些什么话做什么事瞒得过旁人如何瞒得过你本官看你这妇人狡猾刁钻一味抵赖,不用刑罚你是不肯招的。” “来人,先仗刑三十再行问话。” 如狼似虎的差役得令二话不说扑上来按倒红姑,任她鬼哭狼嚎喊冤不断只作未闻。水火棍噼里啪啦一顿打下去,打得她后腰一下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起先红姑还不住号哭求饶,二十板子下去便连哭嚎的力气都欠奉,三十板子打完她仿佛离了水的鱼儿,脸色煞白满头冷汗,疼得想晕过去都不成,蜷作一团张着嘴徒劳地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像下一刻就会断气似的痛苦难耐。 饶是甄月亮打定主意豁出去性命不要也得完成大公子交代的任务,在旁亲眼目睹红姑从好端端的被刑部大刑打成个血里捞出来的凄惨模样,她一个十丈软红秦淮欢场中卖笑维生的青楼女子怎不被吓得止不住轻颤。 审多了凶神恶煞、沾满血腥的亡命之徒,吓唬个柔弱的小女子还不是三两下的功夫,不消酷刑加身就能让她乖乖一五一十地招认。 演完了杀鸡儆猴的大戏,蔡尚书不苟言笑的神情落在甄月亮眼中平添了十足十的凶煞气,他看过来的眼神愈是严厉,她身子越是哆嗦地厉害。 “红姑喊冤,却拿不出真凭实据来证明她的冤屈。甄月亮,你可愿招认” “民女,民女,民女,确,确实,确实冤枉。大,大大大人,明,明鉴。” “哦你的意思是,本官先前抓来的数名说书人众口一词指认你明月坊大不敬之罪,都是串通起来诬告的” 她该怎么回答是诬告不是诬告怎么说才能取信于蔡荃,才能进而保住性命 蔡荃见她垂着脸看似惊慌失措实则暗自盘算,反倒心下大定。先前红姑讨饶,他却打了红姑借以震慑甄月亮,为的就是试试甄月朗是否是“知情人”。甄月亮若是当真慌了神口不择言,他们倒反而头疼,她在惊恐之余犹自犹豫不决,显然早被人叮嘱过有了成算。 无论她算计的是什么,思量的又是什么,至少有一点毋庸置疑,她必定是知内情者。 “民女不敢,民女,民女冤枉。” 翻来覆去就是喊冤喊冤,不逼上一逼这姑娘还不肯拿出真功夫来了。 蔡尚书眉头一皱,惊堂木复又响起。 “一味喊冤何用既然想不出冤在哪里,本官助你醒醒神。来人,夹板伺候” 殷鉴不远,红姑还血肉模糊气息奄奄地倒在身侧,指间冰凉的触感在在传递给她一个警示刑部大堂不是她的“明月坊”,尚书蔡荃是人精中的人精,想要不吃苦头蒙骗过他全无胜算。 然而,遍体鳞伤之后,大公子可还会施舍给她一丝半缕的柔情 她不知道,不敢想。 夹板穿进她的纤纤玉指之间,她眯起眼献祭般等待即将降临的钻心剧痛。蔡荃的铁面无情天下皆知,今日过后她会否遍体鳞伤还能不能为她的大公子奏上一曲凤求凰都是未知之数,然而情势已容不得她回头,除了咬牙挺过去,再无取信蔡荃的法子。 “听闻甄月亮色艺双绝在金陵城内外艳名远播,一双操琴的素手遇上不懂怜香惜玉的大刊刑毁去实在可惜,不若从实招来,省去这番皮肉之苦如何” 即便怕得齿冷身颤,甄月亮把头晃作拨浪鼓般颠来倒去也不过一句话。 “大人,民女冤枉。” 唱白脸的魏言面上遗憾惋惜不已,实则窃喜。 几个说书人皆已招认谣言正是出自堂下娇媚入骨的名妓甄月亮之口,她若矢口否认,自有铁证可定她的罪;她若俯首认罪,陛下钦旨彻查正好交差。 但假如眼下这般只顾喊冤说不出个前因后果来,十有八九如老上司所推测的此女听任身后“明月坊”真正的东家摆布,为了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择手段,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她愈是拒不招认,愈是以身试法,一旦招供,说出的“真相”越容易取信于人。 真是好算计哪,可惜了好端端的曼妙佳人怕是就此葬送。 “既然执意不招,用刑。” 脸的蔡尚书素来视红颜为白骨,什么清泪两行楚楚可怜全然视若无睹,他一声令下两名差役用力拉拽夹板两头不敢懈怠,更有两人死死将甄月亮按在地上挣扎不得,生生感受那锥骨剜心之痛。 “十指连心哪甄姑娘,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平日里被绣花针扎破都疼得刺心,何况摧枯拉朽似的酷刑,眨眼的功夫甄月亮就面无人色冷汗淋淋,白玉贝齿咬破了嫣红的唇,吃疼不住的女子在差役的压制下不住扭动着身躯下意识地挣扎,凄厉的惨呼从那会吟诗会唱曲会在男人身下婉转承欢娇吟低喘的口中而出,传得公堂内外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知过了多久,疼得窒息的头牌名妓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行刑的差役这才停下手听候蔡荃示下。 “这才哪儿到哪儿就受不住了泼醒,再问。” 再问问什么问案不不不,公堂上的蔡、魏二人深知从甄月亮口中定然问不出实情来,可正如甄月亮必须熬过酷刑才能吐露“实情”一样,蔡、魏二人也须得对她严刑逼供方能令她的幕后主使相信他们当真信了甄月亮的供词。 一盆冷水兜投泼下,二月正是春寒料峭时节,冷水冷得像冰,湿了衣衫的“明月坊”红牌甄姑娘唇色青紫直打哆嗦,绝望地看着被夹板夹得红肿瘀紫的手指,竟未察觉到自己眼角滚落的泪珠。 “本官问你,招或不招” “民,民女,冤枉。” “执迷不悟。再用刑” 堂上的主审眼睛眨也不眨,语调平静地全不似命人用刑,而是走在街头随意闲聊般的口气。而他轻描淡写地几个字,堂下已然狼狈不堪的甄月亮目眦尽裂地重温了一遍从剧痛到麻木、从麻木复又剧痛,她那纤长无瑕白玉般的手指,从红肿到黑紫,从第一根发出“咔嚓”的清脆声响硬生生被夹断到第二个根、第三根 “我招”她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呜咽着用惨叫之下沙哑难辨的声音一字一顿道,“大人,饶命,我,什么,什么都招” 早晚要招,非得演上一出苦肉计,妄图骗得所有人都信了她的把戏。说她痴心也好忠心也罢,到头来诸般妄念俱都付诸流水。虽不知那幕后主使怎样花言巧语哄骗了甄月亮听任他唆使,这场滔天大祸却绝不会随着她的“招供”告终。她“供认”的“原凶”查实后固然难逃国法惩处,她区区乐籍女子更无脱罪之侥幸。 这一局是以命抵命的死局,谁人狠得下心连自己的心腹手下一并葬送 示意用刑的差役暂且罢手,魏侍郎定定地瞧着鬓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脸上,痛不欲生几度晕厥的“明月坊”当红头牌甄月亮姑娘,平和的口气听不出喜怒。 “是,兴国侯,兴国侯的,小侯爷。民女,是听,来喝酒的,小侯爷,说的。” 她的招供有如晴天霹雳般给了刑部的二位大佬当头狠狠一棒。他们能想到甄月亮既然存了熬刑的主意再泼的脏水,对她“供认”出的“首恶”却是既不能置若罔闻又不好抓捕归案,当真是束手无策。 兴国侯府,世子,言宽。蔡、魏二人面面相觑,俱颇感棘手。 “暂将二人押回牢中延医诊治。” “老魏,一同进宫一趟。” “是,该当如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3章 琅琊小剧场 琅琊小剧场之 故人重逢 这一幕应当发生在数年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历劫归来的梅少师心境趋于平和。从数年前那场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刺杀过后,徽殷始终陪伴在他身边为他疗伤替他调养,连骨子里挑剔的师尊都不得不承认她的真情实意。 然而求亲之路注定不会一帆风顺,他向云氏医圣求娶徽殷时遇到的最大阻力居然来自大梁的君臣他将来的老丈人派人快马送信到琅琊阁,言明陛下钦旨阻挠徽殷远嫁南楚。 煮熟的鸭子飞了到嘴的肥肉跑了两心相许、心心相映的媳妇儿娶不到了叔可忍,婶子也不能忍啊 都说大道三千必有一线生机,梅少师在大梁好歹摸爬滚打了几年,上上下下还有些个交情尚可的熟人,旁敲侧击费心打听的结果终令梅少师啼笑皆非。 “定是谢寂息多嘴多舌,明知你和云家小姑娘终身早定,还拿此事做要挟,简直无耻至极。” 建在山崖边的竹楼是夏日里师徒二人钟爱的躲懒圣地,山风吹过拂动层层叠叠的轻纱,沁体的凉意带走艳阳的暑热,触手可及处切好的瓜果自可信手拈来,给做神仙都不换的日子却要为远在金陵城梁国君臣的刁难而头疼,简直煞风景。 倚靠着竹榻的南楚少师半眯着眼,骨节分明纤长的手指拈着来自金陵的快马传书,蹙着眉头不置可否。 “武帝陛下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堂堂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连要挟人的下等手段都使了出来,可见黔驴技穷了。” 蔺晨与梅东冥师徒二十多年,世间再无第二人比得过他更熟知小徒儿的脾气秉性。显而易见,被困金陵的那些年里他吃的苦受了气他一丁点儿都没忘记,不提是他不愿为微末因果自寻烦恼,退避三尺则出于大局考量不忍见两国百姓陷于兵祸,却非他们南楚神殿贪生怕死。 “东冥乖乖小徒儿,照为师的意思,宇文曜家里头公主、郡主、宗室女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环肥燕瘦碧玉闺秀任君挑选,何必非得吊死在云徽殷那一棵树上呢。”他从没觉得云徽殷这丫头有多貌美才高,除却一身的医术勉强看的过眼,琴棋书画诗酒茶,她哪一样拿得出手,撇开才气不说,光是形貌她堪堪称得上清秀佳人的程度,远逊自家东冥一大截了好么。 哎,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那啥啥上啊。 思及徽殷,梅东冥的心情随之愉悦了许多,他的小医圣还在浔阳等着他去迎娶,与梁帝赌气平白误了佳期真正不值。 “师尊,曜帝的女儿们再美,也不是我心悦的女子。武帝既然开出了条件,看在徽殷的面上成全他一回也无妨。” “以本座的名义回信给武帝。无论他同不同意,本座总有法子娶到云氏徽殷,然他若愿成人之美,本座可以圆他一梦,让他亲来琅琊阁便是。” “东冥” “师尊您一把年纪了,装可怜真的不适合您。” 但凡有外人在场见到蔺晨蔺大国师泫然欲泣的可怜像,他的一世英名也就荡然无存了。可惜他的小徒儿一颗心全然系在了云氏女身上,全不顾师尊的感受白眼狼,统统都是白眼狼 “对不住啊师尊,实在是徒儿伤病初愈神力不足,出了南楚境借不到神殿神力加持,恐难成功施法,不得已” “行了行了,要娶媳妇儿少找借口。” 来就来,在他南楚的地界上就不信萧景琰能翻出花儿来 林氏子以险些酿成悲剧的结果收场实非梁武帝所愿,他亦有心弥补,无奈情势比人强,武帝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蔺晨把林洵从金陵带走。 萦绕在心间的谜团亦随之解开,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琅琊阁主居然会是南楚神殿神鬼莫测的国师,小殊的儿子竟也投身神殿,成了享誉天下四海皆知的“天赐之子”。 之前他执意不入朝堂不任官职不理政事,即便承袭了赤焰侯的爵位依然置身朝政之外轻易不肯牵涉其中,种种蛛丝马迹串联起来无不指向了这一事实他人在大梁心在南楚,大梁带给他的不快远大于欢愉,终此一生都无法令他归心大梁回心转意了。 侥天之幸,蔺晨和云氏医圣拼尽一身医术总算救回了他的性命,活着就好,活着真的是太好了。起码他的愧疚能少几分,起码有朝一日面对小殊的质问时他不至过于羞惭无地自容。 月前卫峥突然密奏,言道琅琊阁往浔阳云氏送去婚书聘礼求娶云徽殷。东冥与云氏的小姑娘情投意合他早已有所耳闻,东冥重伤垂死之际云家小姑娘不顾一切跟去了琅琊阁,甚至威胁东冥倘其不治一同殉情,逼得东冥心灰意冷之余不敢撒手西去硬是撑了下来,其中的深情怎不令人动容。 他不是铁石心肠之人,阻挠天作之合的事儿绝干不出来。之所以刁难林洵继而提出非分要求,所为的看来不过“痴念”二字。 陛下,南楚少师神力通天,上达天庭下通幽冥。 豫津死活拖着不情不愿的谢泯进了宫,谢寂息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哀叹着一朝多嘴眼看得罪某个小肚鸡肠的国师,今后想求着他点事儿怕是要挨上成堆的白眼说一箩筐的好话来弥补了。 东冥在大梁这些年来,为人处世谨言慎行低调自持,现在想来连他的喜好都少有人知晓,他刻意隐瞒的身份更是乏人听闻,直至蔺晨的突然出现 谢寂息的话他从懵懂不解到恍然大悟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他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追问着谢泯,所谓的“上达天庭下通幽冥”是否是他所期待的意思,谢泯一味摇头只是不答,却不难从他眼中寻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朕不奢望拜求西王母,惟愿见一见昔年旧人。” “陛下,南楚神殿已与我大梁交恶,梅少师绝难应允。”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自有法子叫他应允。 大梁帝王的背影显得疲惫而苍老,他已不再年富力强,日子过去得太久,九五之尊的位子坐得久了心也累了,他眼角的倦意和失望连养尊处优的帝王生活都遮掩不去。 膝下牙牙学语的孩子们长大了,心也大了,有出类拔萃的,有自视甚高的,也有庸碌无能的。他们重演着二十多年前的夺嫡之争,就像当年的献王、誉王一样,为了九五之尊的交椅枉顾手足之情。 也罢,自古以来这个位置就是能者居之,他们抢得头破血流也好,反目成仇也罢,总会留下一个踏上武英殿的至高处,俯瞰群臣。 他,现在只想,带着微末的希望,借助于神殿少师的神力,达成长久以来的心愿。 “回信给琅琊阁,九月初十,朕亲临琅琊阁。” “陛下,三思啊” 不管怎么说,琅琊阁都在南楚的地界上,大梁的一国之君堂而皇之越过国界造访琅琊阁实为不妥,若有什么万一,岂不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衮服冕冠的帝王背影只略略一僵硬便恢复了原本的挺拔,望着不知名的方向沉默了良久,方才幽幽叹道,“南楚少师朕或许不熟识,林洵是什么样的人,你我心知肚明。” “去安排吧,云氏徽殷许嫁南楚少师梅东冥,宫中按郡主礼添妆。朕微服跟着送亲的队伍去琅琊山,无须声张。” “臣遵旨。” 一同经历过生死、情投意合的青年男女能终成眷属,皆大欢喜的好事扫尽了笼罩了琅琊阁上下数月的阴霾。 琅琊阁的大公子,南楚神殿少师梅东冥要大婚了 五湖四海的江湖豪侠们掏掏耳朵突然有种不可思议恍若梦中的错觉。这才几年的功夫,梅东冥其人就神乎其技地从一个江湖帮主经历了牢狱之变,出狱后未如江湖人所料的受那流放鞭笞之苦,反而摇身一变成了钦封的“赤焰侯”。 这才过了多久,这位曾经的“赤焰侯”便将以南楚少师的身份迎娶大梁浔阳云氏的传人。 谁来告诉他们,天之骄子如梅东冥者怎么就能独得上天眷顾,逢凶化吉、化险为夷进而还能抱得美人归 这种话江湖人们只会默默在心里头嘀咕,没人会笨到问出口。 当然,即便问了,能得到的答案也异常简单琅琊阁上的阁主大人会和善亲切地昭告天下,他的首徒乃是“天赐之子”,得天独厚运势自非常人所能及。 浩浩荡荡送亲路,十里红妆羡煞人,谁又能知在这支令人咋舌称羡的送亲队伍中隐名埋姓藏着大梁的帝王。 一路走,一路想,一路盼,一路怕。 走的是山水长路,想的是夙愿旧梦,盼的是故人相见,怕的是无颜以对。 他自恃此生俯仰无愧于天地,唯独对林氏怀有难以磨灭的歉疚,前有小殊后有林洵,蒙在鼓里毫不知情也好,故作不知掩耳盗铃也罢,他欠林氏父子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在朝堂上他力排众议允诺了云氏女远嫁南楚,朝臣们的反对没能动摇他的决心,浔阳云氏一脉医圣仍在,还怕断了传承琅琊阁于医道一脉相传,明面上顾及云氏的盛名只道平分秋色,实则另辟蹊径令云飘蓼自叹不如,云梅成婚后谁偷谁的师犹未可知。 能修补他同东冥间关系的机会着实不多,由不得他不成人之美,况且他私心作祟之余乘人之危的举动传扬出去已然够让人不耻的了。 萧庭生一进后堂映入眼帘的就是陛下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不知名处,外头渐行渐近的喧天锣鼓都没能惊扰到茫然出神的陛下,都说知子莫若父,名为父子实为叔侄的君臣二人彼此间的了解甚至远胜于萧景琰和他的几个亲生儿子,故而不难猜测他怔忡的原因,心下酸涩无奈中带着和自家陛下相同的黯然低声轻唤。 “陛下,迎亲队伍将至,该动身了。” 萧景琰恍然回神有如大梦初醒,不远处立在门内的义子恭谨而沉稳,即便背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萧景琰依然能想到定他惯有的中规中矩庭生是个内秀的孩子,外粗内细谨言慎行,他冷眼旁观着金陵城这些年来的暗流涌动刀光剑影,谨守君臣之礼从不逾越半步更无非分之想,心性品格远胜敏琮敏璋兄弟几个。 若不是祁王兄早逝以至他出身尴尬,或许比敏琮他们更适合武英殿上的至尊之位。 为掩人耳目早早换上素色常服,心事重重而若有所思的帝王徐徐步至门外时,回廊尽头乍看之下一身胜雪白衣的倩影令这位帝王不禁屏息。 时光停驻,剪影成寸,如斯佳人在帝王眼中恍惚间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身影莫名地重合了,端方持重、温文尔雅、博学多才、身手矫健的赤焰之子 “东冥” 不,不是东冥,定是心里的弦绷得太紧,否则怎么会把云徽殷看成了梅东冥。 鎏金头冠花团锦簇绚烂夺目,锦绣衣裳银线暗纹勾勒出繁花盛开的纹样,玉带点缀下纤腰不盈一握。远远的看不分明的雪色嫁衣到了近处华美得令人咋舌,不愧是出自南楚最为巧手的二十位绣娘一道花了两个月精心织就的嫁衣,涌动的暗纹在骄阳的映照下异样的流光溢彩,大礼服外的罩衣薄如纸透如纱,赫然是南楚一地独有的天蚕丝织就,倾举国之力一年难得三匹的雾锦,光这袭新嫁娘的大裳便足以令天下的女子羡慕得发疯。 且不说云徽殷一身的装扮价值连城,单是她胸前所挂精心织就的璎珞正中泛着羊脂温润的光泽,上刻“承天福泽”四字的掌心大小白玉佩所象征的意义就足以让泰半的南楚女子咬碎半口银牙绞断手中的绢帕。 南楚少女们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高高在上的天赐之子,终究选了个相貌平庸身段普通的梁国平民女子做妻子。 梦碎了,心也碎了。 这位比不得寻常闺阁女子娴雅的云氏少主步履分毫不乱地走过长长的回廊,在梁皇陛下面前停下脚步时,意外地带着全不遮掩的不满,看向梁皇的眼神锋利地像是能射出冰刀来。 “陛下以东冥与民女的婚事做要挟,不嫌过分么。” “陛下面前不得放肆云姑娘,你尚未嫁给南楚少师,如此对陛下说话,治你个大不敬罪名,浔阳云氏都会受牵连。” “陛下审时度势权衡厉害的手段了得,民女些许的冒犯陛下怎会放在心上。”云徽殷花冠上垂下的旒珠晃动间闪耀着炫目的光彩,衬得她容色端肃不可侵犯。“有些话民女忍了许久,今日之后与陛下再无相见之日,民女斗胆犯颜问一句,在陛下心里,东冥究竟是什么” 一度迷茫的梁皇陛下面对云徽殷突如其来的质问,恍惚了一瞬的功夫,反倒从之前的失神中找回了他惯有的冷静。 作为兄长、伯父,他亏欠小殊和林洵的或许这辈子都没机会还清;身为帝皇,即便问心有愧,也容不得云氏一个小小女子来质疑他的权威。 武帝陛下眸中凝起寒霜,他状似不经意的朝云徽殷投去一瞥便径自转开头,只那一眼就令云徽殷背脊发冷生出如临大敌之感。 “吉时将至,他在外面等你,莫误了时辰。” “陛下” “责备朕的话,等你成了少师夫人才有资格说。” 梅东冥再怨再恨,内心的不满都未曾宣之于口,双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大梁南楚间脆弱的安稳局面,这个道理他与曜帝、蔺晨、东冥都心知肚明,云徽殷却不明白。一个以行医济世为己任的女子再如何聪颖,于大局上终究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罢了,东冥与她小儿女间两情相悦,做伯父的何必多余招惹他们不快。 带着满腹的疑虑目送梁武帝年近六旬依然伟岸挺拔的身影与她错身而过,消失在她来时的回廊尽头。 东冥始终隐瞒着梁皇点头应允婚事的真正原因,她对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无甚兴致,东冥既然言道无妨,她自然全心全意信他。然而经过方才她一时冲动责问梁皇却只得到他刻意回避的结果来看,她忽然急切地想知道东冥和萧景琰间交换了什么条件。 她无比祈盼能成为东冥的妻子,却决不能构筑在对东冥的伤害之上。她一直以为萧景琰是为了内心的愧疚才微服匿名随着送亲的队伍跟来琅琊山下,几句话下来帝王的冷酷令她不那么确定先前一厢情愿的认定,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梁皇陛下会仅仅为着昔日故友之子的终身幸福亲涉险地不,绝对不会莫名的不安渐渐在心头蔓延开来,愈演愈烈。 “少师已至,请姑娘移步。” “哦,好。” 深吸口气,收拾好自己心绪的云氏少主打定主意要追根究底,可不能被东冥三两句话就打发了去。不过现下最要紧的是婚仪,她将来的夫君在门外等着她呢 方才走到中门,门外喧天的嘈杂已然清晰可辨,云徽殷心下疑惑,难道有人趁着她大婚的好日子上门挑事带着疑虑到得门外一看之下,大梁送嫁的大小从人皆不禁吃了一惊。 别院门外的街巷上车舆乌泱泱一眼望不到头,俱是华盖做顶,锦帛垂帘,说不尽的富贵道不尽的雍容,为首的车舆由八匹纯白得找不到一丝杂色的骏马拉车,宽大得能容下十余人同乘都不嫌挤的车内只端着同样白衣大装的梅东冥。 今日前来迎娶美娇娘的南楚少师格外精神,发冠特意用了神殿少师才能佩戴的朝天冠,未被束入发冠中的如墨长发梳得整整齐齐散在身后,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如画,连平素看起来苍白的双唇都泛着淡淡的粉红,瞧着格外俊秀雅致。 原本坐在车内的梅少师眼睛瞬也不瞬地注视别院大门的方向,故而云徽殷刚一出现他便立时站起身,扶着车舆胖摆好的台阶快步走下车,行至别院门外阶下迎候他的夫人。 “少师迎亲,恭请夫人上车” 随着梅东冥下车迎亲,候在别院外多时的神殿之人齐齐跪地叩首施以大礼,其中为首的数人中不乏神殿祭司。被浩大的排场震得有些怔忪的云徽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愣愣地下意识迈步踏出了别院,而左右随侍的送嫁丫鬟也马上被神殿之人所取代,她不觉有他径直大大方方走下台阶,走向她将来的夫君。 或许真的是不知者无畏,除了有些呆呆傻傻,她的落落大方坦然自若为她赢得了南楚神殿圣女们的认同,从而使她日后顺利地为神殿上下人等接受铺平了道路后知后觉的云姑娘事后得知将她扶上车舆的送嫁女子根本不是什么丫鬟,而是南楚神殿现任的两位圣女时,咋舌后怕的滑稽模样好生取悦了一番她坏心眼的夫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4章 琅琊小剧场 南楚少师迎亲的排场之大莫说大出云徽殷意料,梁皇武帝陛下都未料到梅东冥一个外来人在南楚权贵中竟能有如此威望。 从蔺晨出手以梦魂鼎强留林洵数日性命博他一线生机,他对南楚神殿的“神力”方始有所认识,然而面对所谓“天赐之子”登临少师宝座后南楚十几年来风调雨顺不见天灾人祸的神迹,他始终难以全然相信。 在大梁时,明明几番危在旦夕,却从未见林洵使出所谓的“神力”来护身,他倚靠的仍是自己的智慧与勇气不是么。倘若神力一说纯属无稽之谈他一个大梁赤焰林氏的后人,凭什么得到南楚宇文氏的认同和权贵们的推崇 简直匪夷所思。 带着满腹不解满心疑惑,乔装改扮的梁皇武帝陛下还是登上了前来迎亲的车舆中的一辆,沿着官道从琅琊山脚下的琅琊阁别院浩浩荡荡往山上而去,放眼望去他身前身后的马车中陪同前来迎亲的大多气度不凡服饰高贵,只怕在南楚中也是非富即贵的存在。 从别院到琅琊山脚下短短里的路程,沿途挤满了闻讯而来的南楚百姓,从他们真心诚意欢喜的眼神和喜气洋洋手舞足蹈的样子看来,俱是真心实意为他们的少师能寻到心爱之人成亲而高兴的。 “神殿在民间的威望如此之高,曜帝竟能容得下,其心胸令朕钦佩。” 萧景琰的自言自语虽轻如蚊呐几不可辨,提起十万分警惕护卫在他身边的萧庭生却听得分明,无意为萧景琰解惑的他暗自轻嘲地腹诽曜帝就是在当今南楚国师的承认下登上帝位的,历代国师不涉国政党争只唯天命是从,威望再高也动摇不了宇文氏的帝位,宇文氏怎会冒着被南楚上下唾骂的危险对神殿轻举妄动 陛下少年时身为庶子且遭逢变故不得皇宠,不惑之年继位后一门心思用在振兴大梁上,于这些个他国秘史知之甚少,臣子大多摄于其威仪不敢多嘴,现在想想实在可怜。 近百辆车舆从百姓们的热情中穿行而过,到了琅琊山下神殿卫队和南楚禁军协防的所在,百姓不得其门而入,车队顺着修整一新的山道粼粼而行,及至黄昏时分到得琅琊阁外,正应了礼记昏义篇所指。 昏义有曰「昏礼者,将行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又曰「敬慎重正而后亲之,礼之大体,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古曰,昏礼者,礼之本也。」 前有南楚神殿的圣女祭司开道,后面南楚朝中权贵簇拥,少师携新妇志得意满大步流星地直奔喜堂而去,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不久前还一脸病容的少师到了大喜之日也能精神振奋容光焕发,说不出的俊逸出色。 说不得梅东冥天赐之子的身份超然,堂而皇之设在神殿祭坛之上的喜堂搁在南楚无疑是头一份的,祭坛边临时布置的供桌席位齐刷刷围着祭坛一整圈,蔺晨夫妇居中而作,左首便是南楚那位雄才伟略心胸宽广的曜帝和皇后,自此南楚权贵依次居左,神殿太常令祭司等居右,齐齐合抱着祭坛座无虚席,数百双眼睛直勾勾朝向为新人留出的那条织毯铺就千金难求的路上,翘首以待云梅二人偕手而来。 萧景琰随着人群一道鱼贯而入,却因乔装改扮无法暴露身份而不得不委屈在外层无座的人群中观礼。 他本以为坐在武英殿上那个至高位久了,看过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多了,罕有能令他触颜动容的事,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他错了,多的是他难以忍受的逆鳞,一触之下痛彻心扉。 喜堂之上高坐的是喜上眉梢笑得合不拢嘴的蔺氏夫妇,可小殊呢林殊的牌位在哪儿他膝下独子的成婚之日,高堂之上竟无他容身之处 大梁的武帝狠狠攥着拳头目眦尽裂地瞧着梅东冥喜不自胜地与云徽殷并肩缓步从远处走来,盛满幸福的眼中只装得下彼此,他的生身父亲竟被他彻底抛诸脑后,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容忍 “梁国的陛下,家父命我转告您,今日是我南楚神殿少师梅东冥的大喜之日,您与他的约定再急切,也请耐着性子待到婚仪之后,万望,稍安勿躁。” 怒火中烧急红了眼的萧景琰正待发作,身后阴恻恻的警告硬生生像盆凉水兜头罩下,浇熄了他炙热的怒火不说,害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是蔺熙,总是和和气气笑眯眯的蔺晨长子,城府深不见底,将自己的身份瞒得严严实实的南楚太史令。坐在蔺夫人身边谈笑风生之余用一双鹰隼般敏锐的利眼半刻不曾松懈地盯着他一举一动的蔺熙一察觉到他这边的异样就暗示弟弟特意过来“提醒”他。 蔺家上下对萧景琰的不满由来已久,碍于自家父亲和夕未哥哥的阻挠不得不“善待”萧景琰,这下被蔺熙逮住萧景琰妄图“轻举妄动”,蔺瑟自恃绝不能叫他搅了夕未哥哥和徽殷姐姐的婚仪,穿过人群在萧景琰身后悄声警告之余,刻意咬重的“南楚神殿少师梅东冥”几个字毫不留情地击碎了萧景琰的气焰。 “蔺公子,注意你的言辞。”出门在外身兼护卫之职的萧庭生虎目圆睁敛容正色,箭步近前挡住恶意满满的蔺瑟,不容他再以言语刺激陛下。形势比人强,陛下执意换来的许诺,即便亲身涉险也要完成心愿,他们的确寡不敌众,但越是处于劣势越不能弱了自己威风,一如当下。 而面对蔺瑟明晃晃的威胁,大梁武帝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今日在这神殿祭坛上昭告天地亲长成婚的是南楚少师,不是他大梁的赤焰侯,他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朕,我有幸亲见少师成婚,实是,实是不胜欢欣之至。” 好可怜,憋着气干巴巴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真是难为这位高高在上生杀予夺惯了的大梁帝王了。可惜蔺瑟对他非但生不出半分同情,瞧着那张略现苍老的面孔上的颓丧隐忍,年轻的蔺家老二只觉得解气。 活该从前你欺负我夕未哥哥的时候怎就没念着故旧之情适可而止留些余地呢 在幸灾乐祸的蔺瑟不着痕迹地监视着萧景琰、萧庭生君臣数人的同时,梅东冥和云徽殷这对璧人沿着织毯铺就的道路一步步走向祭坛,两人四目相接眼波流转,一切尽在不言中。 徽殷,今日你我的大喜之日,你高兴么 高兴。 见你眉间隐有郁色,可是为着伯父伯母因着我的身份不克前来 我娘亲自送我上的马车,她说过,只要我过得美满她便再无烦忧。 伯父呢 他的女儿嫁给了他少帅的亲儿子,他哪儿会不满意 不是为亲长所扰就好。徽殷,我不爱看你愁容满面,从今往后定不叫你多添半分忧愁。 我信你。 经历过生离死别的残酷,决意生死相许的一双爱侣携手彼此,带着非君不娶非君不嫁的爱意和信任走过人群,走过台阶,走上南楚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祭坛。 此际天高云淡,远方绿水青山,他与她脉脉对望情意款款。 “天地为证,鸿雁为凭,我梅东冥迎娶云徽殷为妻。惟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终此一生、独其一人,荣辱与共、不离不弃,相伴相依、此情不渝。” “天地为证,鸿雁为凭,我云徽殷嫁与梅东冥为妻。但求两心相许、同结鸳盟,在天比翼、在地连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相濡以沫、白首不离。” “你二人今日结为夫妇,当谨守夫妻之道,遇事有商有量莫争莫吵,坦诚相待宽以待人,切记家和万事兴。” “谨遵师尊教诲,我等定当紧记。” 蔺晨夫妇忝为高堂,少不得训诫几句,云、梅二人齐齐躬身相谢,相视而笑默契天成。 看来无须他这个老头子多废什么话咯。 半是欣慰半是自嘲地看着自己一手抚养长大不是亲子胜过亲子的小徒儿经历了风雨飘摇险遭不测后终究苦尽甘来,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长苏,九泉之下你当可瞑目啦。 “本座以国师之名愿你二人琴瑟相和鸾凤齐鸣。” “礼成” 神殿祭司中特意选出德高望重者担任司仪,能亲眼见证亲口宣布少师结缡,这位不惑之年的中年祭司兴奋得红光满面,好似成亲的是他自己一般。 寻常宗室子弟成婚告祭宗庙拜过列祖列宗便算是过了明路,梅东冥倒是好,缺了家翁家慈在坐,没有祖宗庙享全不放在心上,气咻咻的大梁武帝陛下偷眼左张右望了下,除了纯粹的祝福外南楚的权贵们眼中竟无丝毫轻慢蔑视的意思。 是,少师于南楚而言举足轻重,当真众望所归到万民一心 就在萧景琰疑惑不解间,周遭权贵竟不顾自持身份鼓噪喧闹起来,他顺着权贵们行礼跪拜的方向看去 不远处的天空中不知何时笼罩上七彩的霞光,一朵朵白云在霞光的映照下尤为璀璨耀目美不胜收,云光间,忽来一道异彩自天云之上穿过层层叠叠的烟云直直投向人群正中的祭坛,祭坛之上的国师夫妇和少师夫妇身处异彩之中有如沐浴在暖意融融的温泉里,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畅。 莫说他们,便是围在祭坛周遭的南楚权贵们也同沐天恩收益良多,有些个身患重病强撑着来参加婚仪的竟觉得身上的不适都消散了泰半,连家人侍从的搀扶都不用了。 神迹真的是神迹 方才的困扰迷惑显然不需要言语的解释,留意到义子萧庭生一脸匪夷所思惊诧不已的武帝陛下苦笑着咽下自己种出的苦果天赐之子,硬是错过了。 良辰美景,洞房花烛,送走了南楚曜帝皇后和一众权贵亲朋,闹腾了一整天的琅琊山总算恢复了平静。 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儿离去前纷纷朝着新郎倌儿挤眉弄眼的作暧昧状,其中暗含羞羞脸的意思梅东冥故作不以为然地“笑纳”了,皮厚的程度令人叹为观止。见作弄他不成,坏心眼的小伙伴们顿感无趣,言道不耽误他洞房花烛的大好时光,却不成想今儿个忙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的梅少师接下来的行程绝不是什么去新房见他羞答答的新娘子大梁那位性急的武帝饱受了刺激之后,决意等不到明天,亟不可待地等着他履行诺言。 事实上,梅东冥同样希望这位烫手山芋赶紧了却心愿立马下山回他的大梁去,若无非见不可的必要最好此生莫再谋面。 抱着莫名诡异的念头不住平复自己千万不要想不开做出拿大梁武帝出气来生祭他注定无疾而终的新婚之夜的怨气,梅少师浑然不知自己燎原的怨恨所形成的气场无形中震慑到了跟在身前身后掌灯的侍从们。 成婚后果然大不一样,气吞山河威仪赫赫的少师很有独当一面的风范了呢 无视泪眼汪汪的侍从们堪称诡异的念头,径自走过琅琊阁主建筑群后屏退侍从独自提着气死风灯仗着过人的轻功扶摇直上,不多会儿到了主宅西北角山峰上孤零零的一座暖阁外。 取下风灯悬于暖阁外,掸去满身寒气的梅少师轻扣了几下门扉便推门而入,毫不意外的,暖阁内人员齐全,从他的师尊师母,大梁的武帝和平国侯,到他新婚燕尔还来不及洞房的妻子,全都眼巴巴地瞅着他,浑似饿了数日的饿殍等着他来放饭。 “徽殷,你也来凑热闹。” 向师尊师母和梁帝见了礼,不忙慌动手的梅东冥万般无奈地看着他的妻子,半是关切半是责备道,“你和师母是女子,阴气本就重于阳气,万一被煞到得病怎生是好。” “无妨,又你在煞不到她们。你二人今日成亲,正好借此机会禀告给他知晓。” 梅东冥一心为她们着想,说的更是在理,云徽殷低着头一声不吭。蔺晨见状少见的替徒弟媳妇儿开脱,于情于理东冥成婚都该告祭先祖,让新妇与公爹混个脸熟终归没错。 既然师尊发了话,梅少师自然没了异议。他勾起嘴角微微一晒,自顾自沿着莫名的路线将暖阁中间走了一遍,走到萧景琰面前平淡地交代,“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无论你们多激动多愤怒多惊讶,切记不得越过你们面前一丈处。阴阳相隔天人永别,踏进去了就等于自投死路,我未必救得了你们。” 萧氏叔侄俩迭声应允绝无二话,莫说要他们管好自己的脚不许越雷池半步,就是要他们捆上手脚他们也照样答应不误终此一生再见故人,唯有一次机会而已了,他们都万万不肯放弃的。 梅少师点点头,转身与师尊颔首致意,师徒二人默契得无须多余的言语,而强悍如梅东冥者不用他啰嗦,走到暖阁中央,也不见他动动嘴皮子念什么法咒,随着修长的手凌空虚画,一个太极阴阳图闪着银光漾开波光潋滟,随即水雾缭绕笼罩了整座暖阁,水雾深处渐渐现出一方秀丽的山水,山脚下的茅屋中,有所感应的男子推门而出踏雾而来,白衣儒衫清俊文雅,正是梁皇武帝心心念念不惜以许婚为要挟想见上一面的梅长苏。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吧,都一把年纪的人了,以为自己还年富力强有本钱可依仗,你就不怕招魂把你自己招成鬼魂” 蔺大国师眨巴眨巴眼,万分无辜地举手投降的同时朝着梅东冥所在的方向努努嘴,戏谑道,“我冤,这回我是真冤,不是我干的,是你儿子干的。” 儿子东冥 一贯秉持君子之风儒雅自持不动声色的江左盟前宗主平静无波的面具有那么一瞬间的龟裂,要不是面前的“人”摆明了作古已然二十多年,蔺大国师敢以老蔺家百年家声发誓,长苏这家伙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木偶似的一点点转过头,脖颈僵硬得都快能听到咔咔作响声了。 “父亲,儿子今日与云氏徽殷喜结连理,借大梁武帝陛下所求之便禀告父亲。”话音未落,他朝着站在师母身后眼巴巴瞧着自己的云徽殷柔声道,“徽殷,来拜见父亲。” 还没从“夫君真的招招手就把公爹从九幽之下召唤出来了,比吃大白菜还要轻松简单啊。”的震撼中缓过神来,未来名震天下的云氏医圣只余下两眼发直傻愣愣夫君说什么她干什么的份儿了。 “媳妇儿云徽殷拜见公公,今后徽殷自当敬爱夫君,孝顺,孝顺” 孝顺高堂什么的,她真的是蠢到无药可救了,公爹婆婆皆已辞世多年,除了东冥的师尊师母他压根儿就没什么亲近的长辈可孝敬,可当着梅长苏的面说这个真的好吗直接给就公爹没脸下不来台什么的 要是可以的话,云氏徽殷姑娘恨不能当下挖个地洞钻下去,还有比她更丢脸的新妇吗 幸好下有笨拙的新媳妇儿,上不缺呆若木鸡的公爹。 梅长苏梅先生是百感交集就差没涕泪交加了,本以为此生无缘再见的儿子说见便见着了,他满心的不自在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儿子倒是落落大方地唤了他声“父亲”。 有生之年,哦不,有死之年能亲耳听到儿子叫他一声“父亲”,他鬼生无憾矣。至于新儿媳有否失礼,说话得不得体之类的小事,他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见。 “东冥与你既然两心相许情投意合,我就把东冥交托给你照顾了。” 把儿子交给一个真心爱护他、疼惜他的女人,不论对方出身家世,他都愿意报以祝福和感激。他缺席了儿子从出生到长大成人的整个过程,没资格指摘他的不是。 “你把东冥教得很好,这么多年了,该是我欠你一句多谢。” “别,不用谢我,也不是一句谢就能抵过去的。你欠我的债咱们以后慢慢算,先将眼前的事儿解决一下,大梁的萧陛下,有什么话想说尽快说,长苏留在现世太久会他和东冥都会有所损伤。” 经他提起,梅长苏方才迟来地留意到东冥对面遥相对坐的不正是鬓发斑白年近花甲的萧景琰,正错愕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久久不能成语。 没有他所期待的涕泪交零百感交集,没有千言万语化作无语凝噎,甚至没有怨言没有责备。音容一如往昔分毫未改的小殊仅仅是弯起嘴角,长揖及地,波澜不惊与当年的谋士梅长苏一般无二。 “久违了,陛下。” “小殊” 想好了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当真见了人,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当真万语千言脱口而出的只有“小殊”二字。 怎不是小殊,他已鬓发斑白心境沧桑,小殊仍是金陵作别跨马北境时的模样。迷迷瞪瞪地踏出一步,又一步,那人似在伸手可及处。 “陛下请自重,莫越雷池半步。” 引新妇见过公爹后便冷眼旁观的梅东冥细心地察觉到随着萧景琰的靠近,父亲微微皱起的眉头和太极阴阳阵中浅淡了些许的身影,他心念一动身如鬼魅般幻灭幻起,将身挡在大梁武帝的面前阻住他的脚步。 “梅少师,陛下得见故人一时情难自己,少师可否通融一二” “本座有言在先,不可越过你们身前一丈便是一丈,萧陛下身兼杀伐屠戮和帝王之气,于先父阴魂有损,请退回去。” 正如梅东冥所言,被招魂而来的梅长苏既出不了暖阁正中的太极阴阳图,又躲不开萧景琰身上令他倍感不适的煞气,却碍于景琰的一片执念不便直言阻拦。东冥看似无情实则贴心的举动无形中安抚了梅长苏九幽之下终年冰寒的心,恍惚中平添了几许暖意。 萧景琰脸色白了白,一声不吭退回原处,垂眸轻叹。 “这些年,你还好吗” “朕,我,我请东冥了我执念见你一面,本以为天人永隔多年,你早该入了轮回,没想到,我真没想到,今日还能一见。” “将军也执屠夫业,一将功成万骨枯。没赎尽我所犯下的杀孽前,天道昭彰容不得我遁入轮回。”这人就轻避重说起自己的艰难境遇全不在意,澄澈如琉璃般的双眸看向昔日故人不无怀念,但,也仅仅只是怀念。 “陛下自登基以来宵旰忧劳勤于国政,吏治清明爱民如子,所做的桩桩件件我都看在眼里。陛下已然尽了力,我自忖异位而处未必能比陛下做得更好。” “我想听的不是这些。”年过五旬的帝王满心以为会见到曾经踌躇满志无奈饮恨九泉的林殊。他得以寄托思念,诉说帝王生涯中的不易,絮叨些膝下小儿女的琐事,甚至是被小殊责怪都好过他“梅长苏”一般朝堂奏对的疏离冷漠。 “你该怪我的,我识人不清辨事不明,被人所趁险些害了你林氏仅有的血脉。我坐在武英殿的帝位上,手握将士们沙场浴血拼杀得来的江山,朝臣中不乏贤能之辈,却还只得庸碌守成寸功难立,辜负了你们的牺牲,还累得你杀孽缠身难入轮回” “我宁可你骂我,与我大吵一架,都胜过不温不火地吹捧奉承,像朝臣们一样,千篇一律。” 烟雾缭绕中袖手而立的梅长苏分明笑容清浅,洞彻世事的眼中却难觅笑意,看起来凉薄而精于算计的他让萧景琰仿若见的是昔年背负血海深仇誓死不还重回金陵的阴鸷谋士。 大梁的帝王攥紧了双拳强自镇静,他告诉自己这里是南楚的琅琊阁,此生再想见小殊一面希望渺茫,他该说的一时茫然怔忡,什么才是他该说的 “杀了便是杀了,保家卫国也好,封疆裂土也罢,既然自己选择的以杀止杀、平反昭雪的道路,硬着头皮也得自己走完它。陛下不同,陛下乃是天子,天子生来该建帝王业,为安大梁万世太平合乎天道,纵然不择手段些又何错之有。” “大梁国力虽盛,奈何邻国环抱早成犄角之势,大渝以战立国本就强悍难敌,北燕、南楚的帝王亦非庸碌昏君,东海密林密布毗邻岛屿众多地形复杂难测,诸国各占一隅彼此虎视眈眈互为牵制,哪一个都不是善与之辈。” “此等局面下陛下尚能将大梁治理得太平安顺百姓乐业安居,臣是真心盛赞陛下为君不易,绝无奉承之心。” 林氏小殊本是个火爆的性子,不分青红皂白不管占不占理先骂了再说,如此真性情的小殊仿佛多年没见了,自从他以苏哲的身份来到金陵后,便再没见过。自呈军令状投靠靖王府的江湖第一大帮“江左盟”宗主梅长苏是个胸有丘壑城府极深的人物,他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到头来连自己都没能放过。 曾几何时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在他的心里已悄然融为一体,可就在此间此刻,萧景琰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梅长苏永远变不回当年的林殊了。 这一认知令萧景琰心痛得无以复加,他不知自己该怒其不争哀其不幸,还是狠狠甩自己几个耳光。任他痛心疾首悔恨交织,也追不回流逝得岁月故去的旧人。 “你恨我吗亲生儿子和兄弟的儿子之间,我还是舍弃了兄弟的儿子。你该恨我的,骂我,诅咒我,揍我一顿都好。就是别,别若无其事的,提也不提。” 萦绕的心结一日不解,萧景琰就一日没法儿从自我厌恶的执念中摆脱出来。这个道理梅东冥懂,蔺晨懂,连萧庭生也懂,可他们要么没有帮他的理由,要么帮不了他。在蔺晨、梅东冥夫妇的不置可否和萧庭生渴望的眼神注视下,梅长苏摇了摇头,透过萧景琰仿佛能看见那一日,奄奄垂死的先帝颤抖着嘴唇呜呜的情状,不由长长叹息。 “血脉亲情,父子天性,先皇临终时我告诉他我是林殊,他垂死之际尚且唯恐我挟私报复害了你的性命,要不是已无能为力,他定会叫我死在他面前才不至于日后威胁到你。你为敏琮而舍了东冥乃情理之中,我不怪你。” “回去吧,大梁的帝王怎可久离帝座轻涉他国险地。以后,别再来了。” “小殊,今后可还有机缘相见” 烟雾渐浓,踏雾而来的身影一点点没入雾中,渐行渐远。梅长苏走得干脆利落,连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欠奉留给萧景琰,他凤眸迷离中若有那么些许的不舍,也只会留给他的儿子。 “百年之后,九泉之下,还怕少了叙旧的光景” 话虽这么说,已有自知之明的萧景琰十分清楚,梅长苏这是恼了他了。 送走了父亲的梅东冥脸色有些苍白,心情倒是颇为愉悦。他的父亲,和想象中全然不同的父亲,虽然年纪已长生不出什么孺慕之情,与之相交相谈应当会投契有趣的吧。 “大梁的陛下,君子之诺已践,今日天色已晚,我琅琊阁愿尽地主之谊,明日一早便派人送二位下山离开。” 萧庭生扶着怅然若失兀自回不过神来的自家陛下,饶是无奈也不得不接受蔺大阁主的“好意”天黑之后山路难行不说,护送一个失魂落魄的陛下连夜下山,他心里可是没底啊。 宾主先后离开暖阁,走在最后的梅东冥望了眼阁中央的太极阴阳阵,嘴角勾起一朵含义莫名的灿笑。 “夫君在笑什么” “还能笑什么,自然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少师不早朝。” “夫君,人前怎生这般不正经” “夫人莫生气,咱们人后再说,人后再说” 小剧场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5章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萧墙 审讯进展到牵扯进达官贵人蔡魏二人皆不感意外,泰和公主所作所为虽大违皇家公主的气度仪态,为保其名声,陛下到底下了封口的钦旨将知情人控制在了数人中。 其中之一的兴国侯言豫津是个朝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聪明人”,动辄得咎引火烧身的祸事会从兴国侯的口中泄露出去进而被小侯爷在青楼楚馆散播开去。然而真相未明之前,他们仅以揣度言豫津的为人难以断定小侯爷在整件事中做了什么,他究竟从何得知的“内情”,都有待御前一辨。 假如万事万物都循规蹈矩地遵守固有的规律发展进行的话,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这等三法司的衙门恐怕就失去了其作用。刑部尚书和刑部侍郎两人忧心忡忡请旨进宫,却在宣室殿内的御阶下看见跪地请罪的大皇子和兴国侯世子,以及一旁的柳皇后及兴国侯时,两人微妙的心情实在不是言语能形容的。 “臣蔡荃,拜见陛下。” “臣魏言,拜见陛下。” “免礼,”御阶之上的萧景琰面有愠色,幸而尚不至于勃然大怒,宣见二人行礼叩拜后便让二人起身候在一旁。非是他身为帝王轻视臣子,蔡、魏二人进殿见到殿内请罪的两个混账后那一脸的错愕就足以证明他二人所为何事而来。 “你二人谁接着说下去萧敏琮,言宽” 两人皮一紧,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知道自己这次会栽个大跟头是一回事,当真栽下去爬都爬不起来却实另一回事,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先开口。 “陛下,是言宽妄言是非惹来的祸事,与殿下无涉。言宽年幼无知,都是臣教子无方疏于约束,求陛下降罪,臣愿一力承担。” 打破让人窒息的寂静,站出来承担罪责的既不是大皇子也不是兴国侯世子,而是自陈教子不严犯下大错的兴国侯本人。 意外吗当然不意外。 蔡尚书不由得为言侯爷此举暗暗喝彩。 亲生儿子从大皇子那儿听来的风言风语,转脸去了花街柳巷酒后忘形当作趣闻传扬了出去。大皇子有错,他言世子更是难逃帝王龙颜震怒下的责罚。 与其狡辩逃避、敷衍塞责被帝王降罪,莫不如他这个当爹的责无旁贷,揽事上身。 债多了不愁,于江左盟、梅东冥一事上他的处置已隐隐招致多方非议,陛下宽仁未于降罪不代表他能就此置身事外权当不查。 若能借着被责罚的机会从风口浪尖抽身而退,反倒不失为因祸得福。 言豫津打的是他自己的如意算盘,大梁的帝王却绝不会随随便便迁怒旁人以了结此事。他千防万防,防了宫禁内监宫婢,防了外臣悠悠之口,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纰漏竟是出在了自家皇子身上。 “你先不忙请罪,言宽固然有错,却也是因着他萧敏琮口无遮拦的缘故。他是年岁居长的皇子,一言一行堪为弟妹表率,朕不问你如何得知的此事,你只需回答朕,明知兹事体大关乎你妹妹的名声颜面,为何还要违背朕的旨意把事情传于他人知晓” “陛下息怒。” “请陛下息怒。” 说到气头上的萧景琰只差没指着儿子的鼻子痛骂他目无君父枉顾亲情,可怜萧敏琮几时见过父皇盛怒难遏的样子,一时间吓得有些发蒙,半句分辩的话都说不出。 见势不妙的臣子们以刚才站起身的言豫津为首,纷纷躬身拜请陛下平息怒气,柳皇后为了儿子明知陛下对他们母子隐有不满,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想方设法为儿子的贸然之举开脱。 “陛下息怒,龙体要紧。敏琮是有错,臣妾也以为该罚,身为皇子偏听轻信草率冒失,即便是出于关怀手足的义愤,此举亦不可取” 柳皇后明着训斥萧敏琮鲁莽轻率,仔细听来何尝不是借着维护手足的名义为其开脱罪责,至于她的儿子脱罪之后是否会连累得兴国侯世子罪加一等,她不得不对她的外甥说声对不住了。 儿子和外甥,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照皇后看来,此事朕当如何处置”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柳皇后急于为儿子脱罪,嫁祸江东的意图显而易见,令人唏嘘其爱子心切之余难免心生疑窦柳皇后温良贤淑配得上母仪天下四字,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人。聪明人却在要紧的时候说出完全不合时宜的蠢话,怎么看都不像她一贯的做法。 女为母则强,萧景琰亲眼目睹过深宫之中女人们的“爱子之心”,炙热而强烈得使人难以直视,足以让聪明人变得愚蠢。 与他结缡多年的皇后,他倚为贤内助的皇后,好像亦没能免俗地抛弃了她的贤明。 话刚出口,从殿内臣子们纷纷色变的神情柳皇后便意识到自己过于急切地想替敏琮脱罪,一着不慎非但挽回不了敏琮犯下的错,连顾念着姻亲之情对柳氏和敏琮有所偏袒的兴国侯一并得罪了。 执意不顾一切力保儿子脱罪或是悬崖勒马听凭陛下处置 从来都只是取舍他人的柳皇后一时间竟不知所措了起来。 “臣妾不敢妄言,然臣妾相信敏琮、言宽定非本意伤人,他们尚且年少,行事多有冲动考虑不周,臣妾恳请陛下从轻发落,他们此番得了教训,日后定不敢再犯。” “从轻发落从轻发落了他们还能记得住教训年纪轻轻胆大妄为,非议宫禁散播谣言,藐视国法不够,还想再犯” 御阶下金钗凤冠浓妆素抹昂首挺立不急不躁、高贵不可侵的皇后果已不是他记忆中温柔娴雅、知书达理的靖王妃,在触碰到攸关自身利益的事后,既敏感又尖锐,一如他记忆中曾经出现过的“其他的”女人。 深宫中的女子,素衣荆钗博君怜爱,红妆粉黛惹人心疼,示弱也好逞强也好,说哭就哭说笑便笑的本事连民间的戏子都自叹不如。 日前为爱女求情娓娓叙说时皇后朴素端庄温婉委屈的模样犹在眼前,今天的柳氏后冠宫装一丝不苟在在提醒他她皇后的身份,这是要咄咄逼人据理力争的架势了 “皇后,朕现在要的是前因后果,至于如何处置,朕,自有打算。” “事关皇家颜面公主清誉,臣妾斗胆恳请陛下,念及儿女年幼” “皇后” 公主年幼便可任性妄为皇子不知事便可肆意胡言若倚杖出身高贵便堂而皇之藐视法理道义置国法于无物,年长之后是不是就能名正言顺干出愈发无法无天的事了 “朕即位以来,什么时候以尊卑论是非了” 御座之上的陛下明明没有发怒,与她对视的鹰眸中暗藏着的深沉的不豫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最真实的写照,使得柳皇后生生打了个激灵。 她说错话了,当今陛下最恨旁人以先帝的章法规矩来说时,她光想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竟糊涂得疏忽了最要紧的关窍。怎么办一步错步步错,接下去她该怎么办 就在殿内群臣垂首缄默,帝后僵持不下之际,长跪不得赦的大皇子萧敏琮突然伏地叩拜,鼓足了勇气似的高声道。 “父皇息怒是,是儿臣的过错,轻信宫人一面之辞,心怀不忿口无遮拦才致流言纷纷累及皇家声名,追根究底错出于儿臣之口实与他人无涉,为证法度严明,求父皇惟降罪儿臣一人。” 如果说皇后一意孤行包庇纵容令萧景琰甚感不满,敏琮出人意表自陈错处的勇气实可谓意外之喜,岂止“可嘉”足以形容,非但萧景琰对其刮目相看,连武英殿上的几位重臣都须得重新审视这位皇长子殿下。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皇后,朕想听敏琮说完。”梁皇陛下投向他的皇后的眼神带着不容错辨的警告,在儿女的教养上,他绝不想见到先帝后宫中言后和越氏之流教养长大的孩子将来坐上武英殿的位置。“敢作敢当方是我萧氏男儿本色。” 柳皇后哑然。有心阻止儿子做蠢事遭到陛下阻拦,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儿子几时竟成了敢作敢当忠耿直率的代名词,一意孤行地往陛下的剑锋上送,愚蠢得令人啼笑皆非。 萧敏琮对帝后间的博弈似乎全然不察,此刻他内心的惶恐早已胜过过去二十年生命中的任何时刻,他木然地背诵着先前演练过数次的说辞,用他自己都难以信服的忏悔的口吻,虔诚地为那个他恨不能处之而后快的御史开脱求情。 “儿臣自觉有错绝无宽恕之理,无论父皇决意如何处置儿臣都绝无怨言,唯有一事叩请父皇恩准” “说。” “请父皇莫要降罪犯颜直谏的御史王茂。泰和虽是儿臣一母同胞的妹妹,儿臣怜惜泰和年幼无知多有纵容少有管束,她闯下大祸儿臣身为兄长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然人情之前还有国法和道义,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我大梁法度森严,断无因其皇女身份便轻纵之理,父皇纵使怜惜恐其闺誉有损才未声张,仍严旨责其改过。” “儿臣先时未能体察父皇良苦用心还心生不满,连累母后因着爱子之心触怒父皇,已是糊涂不孝之极。若再因儿臣之故令忠耿之臣获罪,岂不是要成为一个不忠不悌之辈。故儿臣叩请父皇,此事始于儿臣也请止于儿臣。” 始于萧敏琮止于他萧敏琮,此话说得好啊 不论对错,他萧景琰的儿子都不能是敢做不敢当的懦弱之辈。 敏琮的自呈其罪并未如柳皇后所料的招来陛下的勃然大怒,先时在宫中听闻变故匆忙赶来,贸然劝谏惹得龙颜不悦,现下平复了心绪回头再看不得不说出了昏招。 所谓关心则乱,她太过于忧虑敏琮犯错被陛下责罚失了圣心,却忘了大梁的陛下本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正直耿介性子,敏琮看似冲动的意气之举或许更合乎他的心意,因祸得福算不上,却比她的做法高明太多。 看来她的敏琮是得了什么高人指点,方能出此机变之策。 柳皇后能想到的,旁人自然也能想得到,一如心甘情愿代子受过的兴国侯言豫津,一如刑部两位阅历过人的“酷吏”。他们能想到的,难道梁皇萧景琰真的毫无所觉 非也非也,梁皇陛下不但想到了,诸般疑虑随着萧敏琮跪地娓娓道来在心里头来来回回打了好几个来回。 敏琮是他的长子,更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尽管尚未被册立为太子,他既嫡且长的身份已足够惹眼。这孩子自诩老成却稚气未脱,行事难免好大喜功了些,好在心性不算恶,多历练历练或许当得起“大器晚成”四个字。 他既为人君又为人父,正所谓知子莫若父,敏琮若本性洒脱不羁,那今日这番告诉便不算有悖常理,可他向来看重自己的皇长子身份,以往犯了错也惯于推脱到旁人身上。 反常即为妖,敏琮的话里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明眼人都心知肚明,难道独独能瞒过他这个做父皇的么 他怕是自知闯下祸事难以收拾,寻来了高人支招,盼着能博他心软度过此劫。 高人,呵,高人想当年,朕的身边也有这么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恨不得将那残酷血腥的真相瞒得死死的,要不是被他偶然得知身份,说不定到老死不相往来的那日他还只当那人是志同道合的友人、谋士。 天下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和恶意,谋士为主君出谋划策定有所图谋,敏琮才受封郡王手中一无实权二无财物,除了其自身奇货可居外他想不到任何一点能引得谋士投奔效力的理由来。毕竟放眼大梁,有且只有一个梅长苏而已。 罢了,牵扯进一个敏琮不算,豫津家的小子也糊里糊涂成了罪魁祸首之一。豫津膝下子嗣不丰,未免严惩了宽儿豫津难做,敏琮大包大揽下因果未尝不是件好事。 “蔡卿、魏卿,你二人查案查得如何” “启禀陛下,臣等依循线索连夜查抄了明月坊,坊内自鸨母以下皆收押在牢。经臣等讯问,坊中名妓甄月亮招认市井流言正是源自于兴国侯世子。” 他此话一出,上至梁皇陛下,下到刑部侍郎,殿内诸人审视的目光纷纷聚焦到了垂着头跪着一声不吭的兴国侯世子言宽。 “敢问世子,甄月亮所言可否属实” 属实如何不属实又如何甄月亮明摆着设了局让他往里跳,他年少识浅中了有心人的圈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眼看认罪与否都会连累家中父亲一道受过,实在不孝至极。 然家中庭训早训诫过无数回,忠君卫国是为首要,他身为言氏子孙,舍了性命不打紧,做个糊涂鬼害了陛下和家祖才是大大的不忠不孝。 小小少年像是下定了决心,深吸口气,挺起胸膛昂首坦言。 “不敢相瞒蔡尚书。我与友人确曾结伴同去明月坊饮酒听曲,虽年少贪杯多饮了些,却自信必未吐露过一字半句。大皇子视我为友,心中烦忧与我倾吐一二,我言宽再糊涂也不会辜负大皇子的信任。” “世子言下之意是” “我虽爱好杯中物,奈何酒量欠佳,自知饮不过五六杯便会醉倒,故而平素在外饮酒绝不会过量,更无酒后吐真言一说,数日前受友人相邀同去明月坊饮了不过三杯便即罢手,后来身子不适还是友人送我回的府。”言宽斟酌了言辞,挑了自恃稳妥不过的来讲。宣室殿里的都是聪明人,有些话无须说尽就能猜到一二。 “甄月亮妖娆妩媚舞技过人,相交的友人中确不乏其拥趸,但要说友人会帮一青楼舞妓设局害我,我实难相信。若此事果真自我之口泄露出去,虽大皇子高义揽罪责于己身,我却不能陷大皇子于不孝,甘愿领罪求陛下责罚。” 案情经由萧敏琮、言宽供述到此已是初现端倪,蔡魏两位刑狱上的行家听在耳中不难找到其中关窍。大皇子听闻妹妹受了委屈意难平找了兴国侯世子倾吐,兴国侯世子一着不慎落入旁人的圈套,即便谣言非出自他口,甄月亮的指证却使他百口莫辩。好一番苦心孤诣挖空心思的谋划,不惜舍了得力手下将大皇子和兴国侯府统统设计在内,百转千回波澜起伏,如非大皇子堪称峰回路转的剖白告诉,恐怕眼下的局面就不是陛下震怒,大皇子和兴国侯世子一并受过那么简单了。 果不其然,两个孩子先后所说连贯起来,先入为主的给了梁皇陛下提了个醒,他所治下的梁朝绝不是他想象中的四平八稳固若金汤,暗处的魑魅魍魉们又在蠢蠢欲动了。 “蔡卿,魏卿,朕命你二人从明月坊在押人犯入手,查清言宽所言是否属实。” “臣遵旨。” “真相未明之前要委屈下言宽去天牢住上几日,朕想,就给梅东冥做个邻居。”言宽是梁皇陛下自幼看着长大的子侄,除了性情比之乃父多了几分认死理的执拗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孩子。梅小子蹲在天牢里的日子简直不能更悠闲,还有同样赖在天牢不肯移步的飞流,白吃白住了许多时日,借他二人的手护言宽一护算是讨回几分房钱不为过吧。 “望你体谅朕的苦心,豫津。” “陛下言重,臣自当遵旨。” 安排好了细枝末节,外臣们极有眼力见地纷纷告退。在他们的身后的宣室殿,大梁朝最尊贵的帝后、父子尚有话要说。 空荡荡的宣室殿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摒退了宫人内侍,偌大的宫室中罕见的只余下天家三口人。 从萧敏琮贸然挺身而出承担罪责起便选择闭口不言的柳皇后很快明白了自己在这件事上恐怕非但没能襄助到儿子还帮了倒忙,冷静下来的她仔仔细细梳理着前因后果,有些被她疏忽的症结纷纷浮出水面,越想神色越凝重的柳皇后不待她的丈夫开口,自己先欠身行了个宫礼,和声道。 “臣妾关心则乱,险些为人所趁慌了手脚乱了方寸,请陛下恕罪。” “皇后心思剔透,能自己想明白最好不过。看来朕不用担心皇后和泰和宫中的腌臜小人再出来作祟了。” “治宫多年,臣妾还是有些心得的,陛下放心,臣妾告退。” 柳皇后裙裾轻摆划出优雅的弧度,鬓发间的凤冠坠饰晃动间发出喺唆的轻响。她挺直背脊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去,似乎对依然跪地不起的大皇子再没投注半点心思,只因她心下了然陛下对敏琮的不满已然消散泰半,而她宫中潜藏的蠢蠢欲动的鬼魅们才是她急需铲除的对象。 臣子告退,母后离去,独独被留下面对父皇的大皇子萧敏琮全不似他表现出来的坦然自若,相反的,他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至今仍扑通扑通剧烈地跳动着,唯恐父皇再次发难。 而他眼神闪烁心神不宁的样子一丝不落地被御座上的萧景琰尽收眼底,知子莫若父,既为帝皇又为父亲的梁皇陛下除了暗自叹息之外,暂且不打算揭穿他耍心机背后的得意算盘敏琮身为皇子中的老大一向自视甚高,他的言行本该为弟妹表率,犯了错勇于认错同样是他着意让人看到的态度,无关他的本心本性。 相反的,以梁皇陛下印象中长子的傲气来看,耻于承认百般抵赖更符合他一贯的性情。 眼下谜团未解之前,梁皇陛下不会武断地对长子背后的“高人”妄下结论有了小殊这个前车之鉴,曾经他对谋士根深蒂固的偏见早已有所松动,倘使敏琮有他的缘法得一良师益友又有何不可却不妨碍他敲打弱冠之年仍稚气未脱行事毛躁的儿子。 “冲动、冒进、偏听、轻信,光一件事便把四点都占全了。敏琮,你可知错” 冷汗登时从额角渗出,意识到方才大庭广众之下的表态并未完全取信于他的父皇,父皇没当着臣子的面追究下去纯粹出于其他的考量,眼下这关才是他真正要过的“难关”。 还真是被“他”说准了。 忆及进宫前他府邸中青年信手拈来侃侃而谈的从容不迫,自己的将信将疑,现在想来怕是早被青年瞧在眼里记在心里。 大梁的陛下,殿下您的父皇,这辈子最为看重、视同龙之逆鳞般存在的三样东西朝纲、国法、林氏。 唯此三样,是碰不得摸不得违逆不得的。 故而以泰和公主身份之贵重,尚且难以免罪逃脱陛下责罚。这回殿下做得有失妥当,等着殿下一样只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个结果。可见在陛下心里,法度清明远胜过儿女私情。 公主向兄长哭诉是小女儿的娇柔,殿下贸然将不满说与他人则是殿下不懂得体察君心,往小处说是眼界狭隘只看到了兄妹手足之情,往大里说,殿下眼界狭隘是非不分的名声极有可能经此一事传得天下皆知。到时,殿下棋差一招失了陛下欢心不说,后宫中再冒出来几个落井下石的,殿下的处境堪忧。 幸而殿下进宫前愿纡尊降贵听臣下一言。走错了一步不要紧,若能借此机会挽回圣心,未尝不能反败为胜独得圣宠。 殿下莫急,且听臣下一一道来。 “儿臣知错。” 萧敏琮恭敬地伏下身以头触地,神情肃穆一丝不苟,浑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端正君子。“他”说的在理,且不论父皇对他的“认错”信上几分,冲着他的诚意便会不忍多加苛责。 “朕念你出于手足情深,一时糊涂为人所趁,暂且罚你禁足在府无旨不得外出,不得向任何人泄露今日宣室殿所议。如何处罚待真相水落石出后再行定夺。日后你当紧记教训谨言慎行,断不可重蹈此事覆辙。” “儿臣遵旨,谨遵父皇教诲。” “去吧。见了你母后再回府自省候旨。” 父皇此言一落便是暂且风住雨收的意思,暂且松了口气的萧敏琮暗道侥幸,悬了许久的心才算初初放下,忙不迭起身告退出殿,自然没能察觉到身后梁皇陛下一脸的若有所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6章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纯臣 自古为人臣子者大凡忠臣、奸臣、诤臣、佞臣、权臣,乃至于纯臣,或名留青史或遗臭万年,不一而足。一个皇朝为官者不知凡几,多得是庸庸碌碌无功无过,自定品出仕到年老荣退,葺尔小官连皇帝的眼都入不了,何谈在圣驾前露脸。 这样的终身成就正是梅东冥眼下可望而不可及的,与迫不及待做梦都想出人头地的大梁官员不同,他恨不得大梁的陛下就此遗忘了天牢里有他这一号人物,让刑部的大老爷们判他流放千里到个鬼都不晓得在哪儿的犄角旮旯,他也好顺理成章的“暴毙”。 让人纳闷的是金陵城波澜忽起有人试图浑水摸鱼的当下,萧景琰皇帝老儿不专心致志地撒网捞鱼,居然还有心思给他添乱。 好吧,天神原宥,不是他刻薄地看不得萧景琰有好日子过,实在是那位大梁的陛下空闲的时候便见不得他好,忙得脚不沾地了居然还见不得他好,天理何在啊 “咳咳,梅宗主,在下没聋,你的腹诽可否说得小声些” 恨恨地别过头懒得搭理隔壁“邻居”一副“皮笑肉不笑”油盐不进的厚脸皮。 兴国侯家的世子,有没有继承到兴国侯的七窍玲珑心肝不知道,他的厚脸皮倒是妥妥学了个十成十。 “世子,您自前天起进了天牢,从诸子百家谈到魏晋名士,从神农百草说到伤寒论,草民不想知道您喜欢的究竟是秦腔清谈还是代面歌舞,只盼着您能记着眼下身在天牢的困窘和您阶下囚的身份。” “梅宗主是嫌我吵,想要静静的意思” 正是 不论闷在肚子里呐喊过千百遍,对上兴国侯世子湿漉漉水汪汪像猫儿般闪动着无辜讨喜的神采的大眼睛,他总会不自觉地把到了喉咙口的拒绝咽回去。 原因无他,除却冷漠冰寒的外壳,兴国侯家的小小少年有着和飞流叔极为相似的一双灵动澄澈的眼眸,仿佛世事再如何丑恶都无法将其污染的纯美。 当他成为这双眼睛的主人所恳求的对象时,梅东冥觉得自己难以拒绝的人名录上莫名其妙的又新添了一个有些糟糕的直觉啊。 “草民区区身无长物的阶下囚,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世子折节下交的。世子一片赤诚何必浪费在草民这无用人的身上” 阴暗的天牢恰到好处地替兴国侯世子遮掩去了他羞赫的面庞,门阀贵族的高墙大宅之内被娇宠着长大的世子难得一回有求于人,茫然不知如何启齿在所难免。何况能否从梅东冥的口中得到答案犹在其次,该不该问,能不能问,方是他东拉西扯了两日兀自犹豫不决首要的原因。 “梅宗主过谦,家祖家父都对梅宗主赞誉有加,学识出众武功过人,允文允武乃是我大梁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要我多向梅宗主学着些。” 学什么学什么不都没能帮他逃过朝廷撒下的网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所谓才华都只能锦上添花,难以雪中送炭。 可惜这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不足与外人道,更不足与兴国侯世子道。世子决计不会无的放矢地夸赞吹捧他,背后的用意耐人寻味。 “草民进京前才行过冠礼,正是老言侯纡尊降贵为草民加冠,老言侯的恩情草民铭记于心。世子有什么想问的但说无妨,草民知无不言便是。” 梅东冥只道念祖父的好处绝口不提父亲,想来前段日子父亲远赴江左使计拿人用的法子大大得罪了这位江湖第一帮派的宗主,言世子乖觉地没在伤口上撒盐徒惹梅东冥不快,吞吞吐吐地将心中疑惑娓娓道来。 “其实近来府中变故颇多,素来温柔周到的父亲自打廊州归来没多久便与母亲起过争执,他们关起门来争什么我虽不得而知,此后父亲下令将母亲禁足在家,母亲以泪洗面伤心度日我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我曾请教过父亲,父亲闪烁其词不肯言明不说,连母亲都只字不提说是与我无关。我揣揣难安心事重重,友人本欲宽慰一二才引我去那明月坊听曲赏舞,没想到反而一头栽进陷阱险些连累了父亲一同遭难。” 耷拉着脑袋神色萎靡的言世子说到这儿忽而抬起头,眼露渴望地盯着木栅栏另一边的梅东冥,恳切地哀求道,“梅宗主与我父亲一路行来,想必对父亲的异样有所耳闻,若是,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告知一二” “草民确实知晓些许内情,却不是不肯说,而是不能说。世子,此事言侯爷定有自己的道理,你,你莫再追问为好。” 入京之后寄身天牢自顾不暇,何来闲情逸致去管兴国侯家那档子闲事,再者,兴国侯家的夫人沉溺于往事痴缠执迷,搅得兴国侯内宅不得安宁,在他而言可谓利大于弊。 既然如此,他愈发不能为世子解惑。 “梅宗主要怎样才肯帮我只要我能办得到的定不推辞。” 不错,懂得等价交换的规则,没有天真到以为兴国侯世子的身份到哪儿都能吃得开,是个脑子清楚的孩子。但是他要的不是世子能给的,得他的父亲兴国侯才有资格应许下同等的代价。 “草民私以为世子年不过志学且是家中嫡长,令祖寄望甚大,不当被这些世俗腌臜迷了双眼乱了心神。令尊乃一家之长,世子越过父亲越俎代庖干涉后宅阴私怕是多有不便,旁人知晓了心善些的说一句孝顺,险恶些的不定说世子目无尊长视令尊如无物,届时世子当如何自处” “梅宗主说的我也曾思虑再三,故而心不在焉误中他人圈套算计落得被关进天牢的下场。”或许是想到了自己非但没能帮上父亲反而给他老人家添乱,神情黯然的言世子耷拉下脑袋扁着嘴呐呐低语,瞧着说不出的可怜,“我都这么惨了,梅宗主就帮帮我吧。” 好,好有趣,多招人欺负的小可怜 “飞流叔” “暖暖” 始终扮演着一个聆听者角色的飞流突然被点名不无吃惊,眨巴眨巴乌溜溜的眼睛以他这个年岁人所不应有的纯澈一心一意地注视着眼界所及处唯一值得他在意的暖暖。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飞流叔果然我见犹怜远胜劳什子世子啊。 “飞流叔明日朝食想吃什么” “啊” “暖暖突然有些馋夫子庙旁闻香楼的桃花糕了。” “我去,等着。” 江湖第一人毫无顶尖高手的傲气,在他而言暖暖的心愿是第一要紧的,二话没有立马行动。别说桃花糕杏花糕梨花糕,就是要星星月亮他也会为他取来。 梅暖暖眉眼弯弯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心情地挥挥手再挥挥手。他的飞流叔对暖暖就是那么好,只要不与某人的禁忌相冲突,他就是飞流叔心目中最最要紧的“暖暖”。 于是乎,隔着腿粗的栏杆装可怜的兴国侯世子眼睁睁看着飞流径自走到牢门边,推门,出去,反手关上门,没入黑暗的天牢尽头 “门,门,门没锁” 嘴角挂着一抹讥讽的浅笑,这几日比邻而居习惯了梅东冥儒雅表象的言世子仿佛看到了他微笑地亮出滴血的獠牙,落在他眼中的自己是不是成了到嘴的肥肉势在必得的猎物 “自飞流叔进天牢与我同住起就没再上过锁。我若真要走,多加几道锁也关不住。” 我不自称草民了 “既如此,梅宗主为何不一走了之” “我带着飞流叔浪迹天涯亡命江湖一点都不难,至多此生不进大梁地界又有何妨。但我带不走我身后江左盟的数万弟兄。我若抛下他们,他们就得任人宰割、家破人亡。” “家,家破人亡竟这般严重” “个中情由世子以后问了侯爷便可知晓。倒是为了从我口中得到想要的消息,世子能给出什么样的价码” 咦 “梅宗主愿意告诉我了” 小世子稚嫩的脸庞上显而易见的惊诧取悦了梅东冥,然而令梅东冥改变初衷的原因可不是言世子努力卖乖讨饶,相反的,脸上明晃晃写着“我很无辜快来欺负”的兴国侯世子让他忽然心生歹念梁皇陛下全然信赖的臣子能臣干吏无非那么几个,如能借此机会让兴国侯“忙碌”起来,他这边的压力不就随之减轻很多 只是那言豫津也被某人纳入了“对水牛有用且不得伤害”的范围内,他不得不避开飞流叔才好动手脚。 “兴国侯的家务事我本心不愿插手,免得事后侯爷怪罪。世子若是不急着追根究底,我也无须拼着被侯爷埋怨多这个嘴。” “不不不,梅宗主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我是说,我” “世子不妨再想想。” “我,我,不用想不用想,我要知道。梅宗主需要我做什么尽可言明,我定竭力为你办到” “好,有世子这句话,梅某破个例,给你记次帐,待日后向世子讨要这个人情便是。” 债这就欠下了 这些日子以来心心念念的谜团即将掀开它神秘的面纱,事到临头言世子忽而生出虚无的不真实感,幸福来得未免太过容易,他不禁疑神疑鬼起来。 “望梅宗主届时手下留情。” “世子信不过草民”梅东冥故作不悦地挑眉薄怒,“信不过不说也罢,省的世子杯弓蛇影听过反悔。” “梅宗主,梅宗主,梅宗主”见梅东冥作势返身坐回牢里的石床上眼看着不搭理他,言世子顿时慌了神急切地试图留住梅东冥,方才的犹豫立时三刻被他抛诸脑后,“梅宗主莫要误会,我绝无反悔的意思。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言宽保证,但有所需无不应允。” 很好鱼儿咬钩 “世子事亲至诚实在难得,望你多体谅侯爷的难处,将来莫要错怪侯爷。”说事之前先卖个关子,把个言世子听得一愣一愣的警钟大响,接着隐去小熙从中动的小手脚,将途遇平国侯夫妇、客栈夜袭诸事如数家珍细细说与言世子知晓。 正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有心借言世子之手搅浑水却不能做得太明,言语中不得不藏些不尽之言,说得太多徒惹人疑窦适得其反。 “草民不敢言侯爷和夫人孰是孰非,只得据实以告,草民多嘴劝世子一句,莫要偏听轻信。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遇事宁可相信侯爷和夫人的爱子之心。” 刚被意料之外的“真相”冲击得找不着北,梅东冥的“劝慰”在言世子看来苍白无力得更似是宽慰。 “多谢相告,我到时自会明辨是非决不会贸然行动伤了父亲母亲的心。梅宗主相劝的好意我亦心领,日后再图报答。” “世子已然许下允诺,草民相信世子言出必践。” 如此一来,原本对梅东冥的用心尚存疑虑的言世子彻底信了他此前所言,再一思及母亲的举止反常和父亲的郁郁寡欢,无不与梅东冥口中的“真相”相印证。愈发忧心忡忡惴惴不安的言世子连飞流去而复返都未曾留意到,何况是他眼中的“好人”梅东冥悄然浮现在嘴角的一抹狡黠的笑。 一时风声鹤唳闹得金陵城鸡犬不宁的御史王茂参奏内廷泰和公主草菅人命藐视国法,陛下包庇公主徇私枉法案最终雷声大雨点小,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帷幕。 先是刑部大张旗鼓地拘了“明月坊”上下人等,鸨母和红牌名妓甄月亮下狱严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似乎也没能审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过不多日传出鸨母暴毙天牢甄月亮重伤几不治的消息。 查,彻查,梁皇陛下的钦旨明明白白一丝不苟;审,严审,刑部官员的刑讯严丝密合坚持不懈。两相较劲之下始终坚持原先的供词半点未曾改口的甄月亮心志之坚连刑部上下官员都感叹不已。 甄月亮不肯改口翻供,兴国侯世子难免背上散播谣言的罪名。骑虎难下之局在梁皇陛下看来确实难解,更为难的是刑部之前悄悄派出的暗探第二日上被发现抛尸城外成了又一桩悬案。 刑部有意立杆垂钓蒙来大鱼,却猝不及防反被鱼儿拖下水,一来二去既无法寻到元凶首恶,又不好向陛下交差,莫非真要拿个小女子问罪不成 一面是自小看大的子侄,一面是居心叵测的无名黑手,萧景琰说什么都不愿明知子侄蒙冤还下旨惩处,何况还有个自申有过的敏琮参合在里头,是不是真如他所说的误听误信误传尚待商榷。可如若不加惩处,天牢里还有个“公主草菅人命”的受害者揣着手等着看笑话。 梅东冥这小子从事发起至今一言不发作壁上观,难保打的就是瞧着他一步错步步错,借机脱身一走了之的主意。 难,真的是难。 于是,“明月坊”和受刑伤重的甄月亮自此悄无声息地从金陵地界上消失;兴国侯世子酒后失言处以罚金禁足;泰和公主先前已被禁足半年,一罪不二罚,就此抵过;至于大皇子萧敏琮则只字未提。感念于柳皇后的雷霆手段,宫禁中时常没了几个宫人算得了什么稀奇事,有人肯为他们掉几滴泪记挂上几日已是了不得的好人缘,过不多久再无人会想起。 天牢中与梅东冥相邻作伴了几日,被飞流“天下第一好叔叔”模样刺激得险些自插双目的兴国侯世子都有些“恋恋不舍”的意味了。 对此梅宗主暗搓搓嗤之以鼻,这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门阀子弟,拿坐牢当做新鲜有趣,哪里懂得自由自在的可贵,继而对言世子愈发爱答不理。 这种难得的摆谱维持到兴国侯亲临天牢接儿子出狱终告一段落。隔着监牢的栅栏,言豫津和梅东冥都心知肚明,陛下之前的举棋不定已有定论,继续关着梅东冥不闻不问断不可能,破冰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就看梅东冥接不接招了。 黝黑的天牢中,噼啪作响的火盆为过着暗无天日不知岁月的牢狱生涯的阶下囚们带来几许温暖和光亮。 大梁金陵城中的这座几乎有进无出的天牢曾埋葬过多少达官贵人的性命已经无从考究起,光是来探监的形形色色人等就足够令天牢中的差役们只当自己是聋子是哑巴。 还记得那一日天牢里关进了个江湖人,年纪轻轻温文隽秀怎么看都不像与人争勇斗狠厮杀搏命的莽夫,这个年轻人讲起话来条理分明礼数周到,尽管几次三番把衙门里的大人们都气得不行,却自始至终没让差役们觉得他是个身负高深武功的练家子。 直到青年误中险些丧命,牢里的头头们悄悄说要是这位不幸没了,强行闯进天牢住下的冷面煞神能拆了天牢把他们全都杀了。专管着这间牢房的差役直说他爹曾见过冷面煞神少年时的模样,从那时起就已是了不得的高手,现在一巴掌拍死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啊。 所幸老天爷保佑,年轻人转危为安,他的隔壁紧跟着关了兴国侯府的世子。两人有说有笑猜谜打趣,浑似两三天的功夫里好得跟亲兄弟似的,把差役们看傻了眼。 坐牢都坐得有滋有味,难怪兴国侯进了天牢没能见到愁云惨雾面有菜色的儿子直接黑了脸。 “拜见言侯爷。” “父亲” 言宽、梅东冥二人齐齐起身向牢外的言豫津施礼,飞流一如过往我行我素,瞥了眼言豫津只做未见。 言豫津向梅东冥略颔首致礼,随即在言宽牢门外垂手而立,正色道,“传陛下旨意,言宽酒后无状胡言乱语,罚以禁足三月并罚五百金以示惩戒。” “言宽谢陛下恩典。” 罚金禁足当真是天子恩宽下的小惩大诫,险些惹出泼天的祸事,陛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自然是出于爱护子侄的长者之心,他为人臣为人侄,理当感念于心。故而叩谢时言宽的真诚是真真切切由内而外的。 “恭喜侯爷,世子此番算得上有惊无险,日后还需多加小心,莫要再中了奸人诡计。” 这个梅东冥,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话里话外既是挑拨他们君臣又在离间他们父子,也不知他哪儿来的自信觉得自己的挑拨离间能奏效。 “看来梅宗主虽身在天牢却对天牢外的动静依然了如指掌,果非池中之物,本侯佩服之余想来不必替梅宗主多担一份心了。” “侯爷谬赞,草民阶下囚徒身不由己,区区鬼蜮伎俩只求自保都尚且不暇,难入陛下和侯爷的法眼,何敢劳侯爷挂念。” 明明不是爱逞口舌之快的人,每每遇上言豫津总有种气不打一处来的憋闷,不针锋相对拼个高下还都难分难舍。 “非也非也,本侯可不是全然夸赞梅宗主手眼通天无所不知,反倒为梅宗主着急。进了天牢这才多大的功夫,梅宗主对外界的掌控已力有不逮无法如臂使指了” “恕草民愚钝,侯爷这话草民不明白。” 不明白就对了金陵城好歹是朝廷机要所在,若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他都无法全然掌控让梅东冥占得先机,他如何对得起全然交托信任的陛下。 他的话无形中令梅东冥心生不安,兴国侯表现得越是不慌不乱,他隐隐的不安感越是强烈,终至维持不住惯有的笑容。 “本侯此来,一则为了带我儿回府,二则是替梅宗主捎来消息。梅宗主曾言道江左盟谋反乃贵盟大长老父子师徒自行所为,与盟中他人无关。今日正是要告诉梅宗主,江左盟上下事涉谋逆的人证物证皆已到达金陵,陛下宽仁视你为自家子侄,徇私的机会同样留给你。梅宗主该知晓陛下要的是什么,何去何从,不妨自行决断。” 好一个视为子侄,好一个同可徇私。江左盟交给黎、甄、苏三位长老共同打理,朝廷钦旨一日不下便乱不了,兴国侯手中当真握有致命的证据就决不会巴巴地亲下天牢透露给他知晓。 “请侯爷明示。” 言豫津领受皇命有备而来,不屑于卖关子,直截了当把江左盟送上门的“把柄”痛痛快快拿出来刺激梅东冥一把。 “前日本侯府中潜入数名黑衣蒙面的刺客,幸而侯府守卫森严才未被其得手,府中死伤十余名护卫将其中大半或擒获或格杀。” “梅宗主可知这些人是何人指使何处所派么” 兴国侯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蠢也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 “草民愿闻其详。” “执意装傻充愣可不是吾皇陛下乐见的,梅宗主因着先梅宗主长苏兄的渊源与江左盟总有几分香火情,本侯窃以为梅宗主是断不会坐视江左盟沦为叛乱的江湖匪类,幼年的伙伴们被押上断头台不管的吧。” 幼时伙伴,们 蓦然圆睁的眼随着长长的睫毛无力地扇动轻轻阖起,久违的倦意瞬间袭来,令他猝不及防全无准备。 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他忍气吞声苦心孤诣一再退让,满以为挟泰和公主一事可逼得天家妥协,却不料黎珂甄仲竟把江左盟拖上了权衡的天平,给萧景琰递去了屠刀利刃。 “敢问侯爷,究竟,发生了,何事” 见梅东冥几是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断字片语,一度拿他束手无策的言侯爷暗自窃笑,数次交锋各有胜场,说到底是因为梅东冥敢对自己心狠的缘故。此番闯下祸事,眼看性命难保的不是他,而是幼年的伙伴,他倒要看看梅东冥还能不能壮士断腕置之不理。 “本侯说得清楚明白,江左盟帮众扮作刺客行刺本侯不成,被府中护卫或死或擒一个都没走脱。经本侯讯问,被生擒中人为首的是你江左盟长老之子黎珂、甄仲,俱被本侯秘密关押。事情经过清楚明白,至于原委么,只能问梅宗主麾下的帮众们何以要行刺本侯了。” “侯爷关押了他们” 人是被兴国侯拘禁还是被交由刑部关押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结果,兴国侯以此要挟他就范,定然是要拿小珂和阿仲以及他们身后江左盟帮众的身家性命来换他的低头。 “不错,正如梅宗主所想。人,本侯扣下了;事,本侯未宣扬。能不能化干戈为玉帛,能不能让这件事仅仅只是个误会,都要看梅宗主的选择。” 选择他还有得选择么 “梅宗主莫怪本侯狠心,怪只怪你那江左盟中的兄弟不懂梅宗主的良苦用心,白白送给本侯一个可趁之机。” 被言豫津突如其来的宣告砸得发懵的梅东冥一个踉跄跌坐回牢内的石床上,嘴里泛起难以言喻的苦涩滋味,良久方才低哑着嗓音道。 “本以为言侯爷乃是梁朝的权臣,没想到草民错了,侯爷竟一心一意要做梁帝陛下御阶下的纯臣。” “这个跟头,草民栽得不冤。”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7章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入殻 哪怕手中没有真凭实据可以推翻兴国侯加诸在黎珂甄仲乃至于江左盟身上的罪名,梅东冥亦不难勾勒还原出所谓“入府行刺”的前因后果。 阿仲小珂背着廊州的黎叔甄叔偷入金陵,欲寻自己却碍于天牢森严不得其门而入,或是受人蛊惑或是遭人蒙骗,带着同来的兄弟们稀里糊涂做了回“刺客”,白白的将现成的把柄递到了梁帝陛下和兴国侯的手上。 “草民想见见他二人。” 言侯爷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 “容梅宗主见了他们,私下窜供事小,本侯怕陡生变故,为防不测不见也罢。” “侯爷既吝于赐见,草民心下的疑惑便只得请教侯爷了。”也不待言豫津点头应允作答,梅东冥径自循着一团乱麻似的思绪,抽丝剥茧般层层破开细细理顺。他怕的不是兴国侯算计他江左盟,而是有一只被兴国侯和他都忽略掉的阴诡黑手背后作怪。 “望侯爷恕草民无礼,言世子蒙冤莫白殷鉴不远,不弄个清楚明白草民死不瞑目。” “你谁几曾要你死过了有什么想问的,但说无妨。” 动不动就拿死来威胁他,当他言豫津很怕么 兴国侯没好气地一甩袖子,就着儿子为表孝心特意搬来的矮墩暂且坐下。儿子傻是傻了些,好在还有几分眼力见,看出这边厢满脑门子的官司一时半会儿结不了,让他老子得以坐着听梅东冥狡辩。 不错,狡辩。 好容易手握梅东冥软肋拿来要挟于他的言侯爷全未着意深究梅东冥在江左盟时的两个少年伴当何以带人贸然闯入侯府刺杀的意图,与其说他不屑去查,不如说他压根儿连问都没打算问。 “请教侯爷,与草民的伴当一道入府行刺的刺客可还有活口他们或死或伤可有人逃脱这些人身上有何印记证明出自江左盟草民的伴当可曾率先动手刺杀侯爷事后被擒二人有否喊冤”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梅东冥还有心思琢磨这些有的没的难不成他堂堂兴国侯特意使出阴险下作的手段构陷江左盟强拉他梅东冥下水 要真会这么做,他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梅宗主,不要把本侯与江湖匪徒相提并论。本侯今日站在此处好意提醒,一则你好歹是世交之后,本侯不忍见你就此沉沦;二则,本侯行得正坐得端问心无愧,不屑于暗箭伤人。事已至此,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不论你怀疑其中有人做手脚也好,江左盟含冤莫白也罢,个中是非曲直只有你活着走出去才能辨明。” “无论你愿不愿意都已别无选择。梅宗主,本侯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纠缠了多时,陛下、太后都等得太久,明面上一个身在狱中的梅东冥令朝中上下侧目,暗地里还有双居心叵测的鬼眼对大梁朝虎视眈眈。朝廷不宜再浪费心力耗在陪梅东冥过家家上,他服也好,不服也好,这个命他认定了。 至于他怀疑江左盟派人潜入兴国侯府行刺一案背后另有隐情,好啊,待尘埃落定之后他自己个儿慢慢查去吧。 言豫津眸色微冷,仿佛忽然间在天牢多留一刻都令这位大梁皇帝最为信任的股肱之臣感到难以忍受,甚至没给儿子与“好邻居”告别的余暇断然转身离去。 言世子感念数日来梅东冥的“照拂”、“指点”,匆忙拱手略做了个揖便追着乃父而去虽然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凭着他的直觉,这会儿不管他多真情流露,估摸着被父亲带来的麻烦缠身的梅东冥当没多余的心思搭理他。 兴国侯父子二人前脚刚走,梅东冥便像被抽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般蜷缩着颓然坐倒,半晌说不出话来。 挣扎多时,到头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命途如此,难不成真要“退一步海阔天空” “飞流叔,原来真有上天注定,注定了暖暖要身陷金陵城难以自拔。” 飞流歪着头看他,圆睁的双眼盛满无辜的茫然,瞧着有种超乎年龄的可爱。 “暖暖” “没什么,”梅东冥倏尔昂起头仰视他的飞流叔,流露出孩童般的稚气,“飞流叔,你眼中的萧景琰是个什么样的人” “水牛。” 水水牛 悲伤戛然而止,被“水牛”二字弄到哭笑不得连伤痛都忘记了的梅东冥忍不住追问道,“为何是水牛谁叫的” “苏哥哥,水牛喝水。” 父亲是父亲给当今的梁皇陛下起的别号 “看来,父亲真的很在乎这个不是手足胜似手足的好友。” “不是,是兄弟。” 飞流对梅东冥的心思毫无所觉,径自大声地纠正梅东冥初初所下的结论。 连心智不全的飞流叔都一清二楚的情义,果真禁得起沧海桑田的磨砺父亲,眼前的难题该如何解,求你教我。 天牢中的梅东冥突然间丢盔弃甲全然放弃了挣扎和抗拒,偃旗息鼓地龟缩在牢里伏案疾书。 数日后,于“江左盟谋刺兴国侯”一事尚被蒙在鼓里的梁皇陛下手中捏着刑部呈交的“供状”,说得好听些是百思不得其解,往坏里讲何止是如遭雷殛。男人耿直的秉性背后是帝王生涯历练出的精明他不乐见心愿完成的同时也是梅东冥彻底厌恶了朝廷之日。 “命你去刑部询问,结果如何” 萧景琰问的正是一早拿到这份呈到他的御案上的供状,首先不是额手称庆,而是派颜直去探问梅东冥改变心意的始末,东冥这孩子倘使会轻易改弦易帜之人,便不是林家子弟的秉性了。 颜直听闻陛下垂问,当即躬身道,“启奏陛下,刑部言道近来除了兴国侯世子和侯爷,别无旁人见过梅公子。” “豫津” “是,世子获释之日乃是侯爷亲自去天牢接的人。” “豫津膝下唯此一子,无怪他看重。” “是。” “其他再无可疑之处豫津去天牢可与梅东冥说过什么” “似是说过,差役们只道离得远听不真切。” 好一个听不真切。豫津可不是虚长的年岁,早算好防着天牢中的差役,自没给他们留下偷听的机会。 愈是如此他愈想知道豫津对梅东冥私下说了些什么,何以触动梅东冥看似脆弱实则坚固的心防,令他突然间改变主意。 所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自古以来人人如此,帝王亦难以免俗。 “诶,对了,朕还道今日朝会怎不见豫津,请来一问即可知究竟。” “回陛下,兴国侯报的是病休。” “好端端的说病怎的就病了可请了太医过府” “奴未曾听闻太医院有太医出诊兴国侯府。” 颜直不假思索地低眉垂手恭敬答道。 许是他答得快得异乎寻常,也或许是萧景琰自己品出几分别样的意味来,这位铁血帝王将手中的布帛丢在御案上,虎的起身袍袖一甩。 “既然病了,朕该去探视一番。” 时光飞逝,与他从先帝晚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患难过来的同行者越来越少,一个蒙挚已是风烛残年来日无多,豫津是他倚为心腹的重臣,他的安危本就干系重大,加之回京之后豫津人前人后偶有失魂落魄之色,浑不似他原本的睿智圆滑。 究竟遭遇了什么能令洞彻世故的豫津方寸大乱心魂失守,几许好奇之外萧景琰怀揣着更多的是忧虑,迫使他按捺不住无法安坐在武英殿装作丝毫不察。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豫津到底怎么了,梅东冥到底怎么了 在梁皇陛下看不到的地方,兴国侯府内院大门紧闭,一干仆役侍婢统统被驱赶到了门外,齐刷刷跪在内院院墙五丈开外的地方,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地跪着大气不敢喘一下。原因无他,连小侯爷都被朱红大门关在了外面,任他捶门也好喊话也罢,里头的侯爷夫妇俩硬是理都没理。 小侯爷尚且如此待遇,他们在外头跪到膝头烂光也是活该。 是以梁帝陛下畅通无阻地从侯府大门一路走来,连半个做主的都没看见,直到瞧见内院外的这一幕,他才算明白侯府的主子们都跑哪儿去了。 “拜见陛下。” “平身。” 常服便装出行的梁帝陛下比在宫禁中看起来和善了许多,被他一手虚扶起的言宽暗暗叫苦地看看一墙之隔现下不知闹什么名堂的父亲母亲,偷眼瞧了瞧摆明了冲着父亲的“告病”而来,不可能接受更多欺瞒的陛下,大冷天的硬是急出满脑门子的汗来。 “宽儿,你父亲呢不是告病了,朕来探探他,他人呢” “回禀陛下,父亲父亲把下人们都赶了出来,连我也被拦在外面。” “你父亲只他一人” “还,还有母亲。”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怪只怪他行事鲁莽惊动了父亲,禁不起父亲逼问道出了近来暗访所得,瞧父亲阴晴不定的脸色还以为会惹来他老人家一顿责罚,却不料父亲绷着脸怒气冲冲进了内院,二话不说驱走内院服侍的下人们,不晓得与母亲说些什么。 兴国侯夫妇二人平素相敬如宾为人称道,怎的私下里不仅不和睦,言侯爷还颇有蛮横粗暴之嫌呢不好,实在不好。 梁皇陛下眉头微皱,指着一墙之隔的院内示意言宽叩门。 “传朕的旨意,让豫津来见朕。” “是,陛下稍待,我这就去。” 旁人心中所想言宽如何猜得到,他眼下只晓得陛下借口召见父亲实在是给他闯进去的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莫怪他担心,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伤了哪个他心里都难受。 他领了钦旨忙不迭命人拍打门板,一面大声呼喊,“父亲,陛下宣召,速来觐见父亲,陛下宣召,速来觐见父” 幸好未喊多久,内院的门便吱呀一声被言侯爷从内打开,瞪了眼自家不争气的傻儿子,随即三步并作两步朝着不远处负手而立的陛下拜了下去。 他自认修心涵养功夫到家,从面上当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宽而虽然年轻毛躁却不至于四处张扬家丑,此番私访当是这些日子的心事重重不意涓滴溪流般入了陛下的眼,是以引得陛下垂问。 “臣拜见陛下。” “平身吧。”萧景琰到底没令言豫津这一拜跪实就把他托起身,眼见他神色倦倦难掩眉间颓唐,猜测困扰他的绝不是寻常简单的家中杂务,既然豫津关起门来与夫人商量,他多问反倒多有不便。当下大梁的陛下踌躇起来,不知当如何启齿。 “听说你病了,朕来瞧瞧你。” 言豫津闻言面上神情顿时百味杂陈尴尬难言,幸而他还晓得帝王御驾亲至再不相迎便是大大的失礼了。当即按下内心的酸涩无奈,侧身请让陛下先行移步。 “陛下圣意关怀,臣不胜惶恐。天寒地冻在此叙话实在怠慢圣驾,臣请陛下先移驾花厅饮茶,容臣稍后细禀。” “好,让宽儿把你私藏的好茶拿来招待朕。” “臣不敢藏私,定将好茶奉上。陛下请。” 他先命言宽奉请陛下去花厅奉茶小坐,自己随即吩咐将内院中原先服侍夫人的粗使奴婢全数看管,余下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婢一律不得踏出夫人的院子半步,算是将夫人软禁在了内院隔绝了与外头的联系。 他如此安排时并未避讳尚没走远的梁皇陛下,待一切吩咐停当赶去觐见陛下时他亦做好了全然和盘托出的打算。 是以方进花厅,兴国侯便拜倒在地结结实实行了个君臣大礼,反将梁帝萧景琰吓了一大跳,“豫津你这是做什么,快快平身。” “陛下驾临臣多有怠慢,欺瞒告病在先累陛下牵念,都是臣的罪过,请陛下治罪。” 长长叹了口气,梁皇陛下亲自将他扶起赐下坐来,不无安抚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朕来得不是时候,家中若有难言之隐朕准你揭过不提。” “多谢陛下宽宏,只不过臣家中事务恐非内宅阴私那么简单,虽未全然查明原委却已有了些眉目,正待明日向陛下禀报,却不想惊动了陛下亲临。” “朕此来一则为探病,二来么”说到一半,梁皇陛下示意颜直取出自宫中带出的供状递给言豫津,看他接过供状径自展开阅看,神情如常不见讶异,愈发坐实了他先前的猜测,“刑部转呈的梅东冥供状,朕想先予你一观,看来你已然知晓了。” “梅东冥呈上供状之事臣并不晓得,不过,是臣一手促成的这份供状,因其迟早会来,故而未感惊讶。” 豫津直陈曾暗中推动过梅东冥呈上供状在萧景琰预料之内,他猜不透的是忍耐了多时打定主意“劝服”梅东冥的豫津何以突出奇招,甚至失却了他惯有的从容淡定。 “这份供状若非豫津从中劝说,朕怕是没那么容易看到。朕望你据实以告,相持不下至今的梅东冥何以改变了主意。” “朕看了供词,的的确确出自他刀笔之下,供词言之凿凿指认江左盟中有不肖子弟勾结献州逆王阴谋造反,多有倒行逆施不轨之举,他忝为江左盟之主失察在先无力剿除在后,然身为大梁子民理当报国尽忠揭发逆党,现今首恶虽死余奸未除,他身为宗主出首逆犯义不容辞,具供为状上告朝廷,日后但有惩处愿一力承担云云。” “他的脾性与历劫归来的小殊是如出一辙的外柔内刚,打定主意不肯答应的事任是好言相劝也好威胁恫吓也罢照样动摇不了,朕固然盼着他回心转意,却不乐见他对朕对你,对与林氏有旧的人心怀怨愤。” 当今陛下同林氏故人的旧日情义深重,连带着眷顾林氏子孙,他言豫津也不是铁石心肠不念旧情的人,要不是情非得已,他不至于借题发挥逼梅东冥就范。 如果说言侯爷原本还打算避开府中有心人的耳目进宫禀告,梁皇陛下特意驾临兴国侯府问及,便由不得他再做拖延。 “启奏陛下,臣先前借着入天牢接犬子出狱的机会见过梅东冥,晓以利害说服其遵圣意行事确实用了些非常手段。只因臣近来深感身边阴霾密布诡谲之事时有发生,臣恐梅东冥被囚天牢愈久愈易为人所趁,与其变生肘腋令陛下多添烦扰,不如臣恶人做到底令他不得不从,他日梅东冥要怨要怪,冲臣来就是了,臣绝不推诿。” 萧景琰敏锐地捕捉到了言豫津话中提及“阴霾密布”、“诡谲之事时有发生”,联想到泰和身上无端端沾染上的种种祸事,不难明白他言下之意所指的正是金陵城中暗藏着的黑手。 这只手的野心可真不小,举凡皇亲国戚、国之栋梁一个都没打算漏掉,想一网打尽不成 “算计泰和的人尚未查出眉目,兴国侯府仿佛也不太平。朕适才来时见你怒火中烧气得狠了,与此有关” 清官难断家务事,即便身为帝皇,过问臣子家事亦多有不妥,好在豫津不是外人又是他自小看着长大倚为亲信的人,多次一问想必无妨。 “陛下圣明,原本家丑不可外扬,臣想着关起门来查问个水落石出也就罢了,如今看来绝不是微臣后院祸起那么简单,臣来陛见前已命人去请两位知情人前来一同向陛下禀明前因后果,至于如何处置善后,亦须请陛下圣裁。” “朕以为,侯府家事还需你自己拿主意。”至于侯府家事之外的,他倒乐意越俎代庖管上一管胆敢在金陵城兴风作浪,将他帝王威仪置于何地 “陛下” “侯爷,客人已请到,就在厅外。” 正在相谈间,厅外传来通报声,正是兴国侯先前提到的两位“知情人”到了。言侯爷眉头微扬高声道,“请客人进来。” 厅门开阖,从外头并肩走进一男一女,男的丰神俊朗女子秀美清丽,见到厅内上座的萧景琰便即叩拜行礼。 “草民朱颜民妇水无影拜见陛下。” “平身。” 言豫津请来的这对知情人梁皇陛下看着尽管眼熟,却说不出在哪儿见过,转头相询之下方知二人与他的义子平国侯乃是姻亲。 “荣国侯实在好福气,膝下一对如花似玉的姊妹花好生羡煞旁人。朕近来常见庭生红光满面眉欢眼笑的,显见他夫妇二人琴瑟和谐鸾凤和鸣,荣国侯教女有方啊。” 自家妹妹自家知,自小跟着父亲打马扬鞭上过战场剿过匪徒的女儿家,若不是侥天之幸遇上了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平国侯,怕是日子能过得憋闷死。 “陛下盛赞民妇愧不敢当。民妇叩谢陛下赐婚,妹妹能得平国侯如此良配乃是她的福分。父亲母亲和民妇阖家上下无不感念陛下恩德。” 萧景琰哈哈一笑,“这个谢朕只能领受一半儿,庭生的媳妇儿是太后亲自选定的,他二人能情投意合举案齐眉太后当居首功。” “好了。朕想,兴国侯请你二人来此当不单是为了叩谢圣恩,既然是知情人,便先将你二人知的是什么情一一道来。” 朱颜、水无影夫妇俩对视一眼,决定隐下二人私下里推测的结果,单只平铺直叙将那几日所见所闻道来。 “恰是平国侯夫妇婚仪过后,草民与内子离京边游玩赏景边回返凤栖沟,却不想半途遇上了件怪事惹祸上身不得已改道避祸江左十四州,在池州往青州的路上偶遇兴国侯与江左盟梅宗主一行” “自遇刺那夜后为保万全草民与内子便随言侯爷重回京城,梅宗主对梦魂鼎再未发过只字片语。” 朱颜话中不尽之意梁皇陛下听懂了,言侯爷同样心如明镜。他出身凤栖沟一脉,父辈与苏兄、琅琊阁的那位平辈论交,他若一味偏帮梅东冥难免有不敬君上之嫌,于他自家和荣国侯府多有不利,但倘使只顾着迎合兴国侯,少不得被看作攀附权贵阿谀奉承之徒。 唯有两不相帮如实道来,反而得梁皇陛下高看一眼,兴国侯纵有不愉亦不得不闷头吃了这个哑巴亏。 他却不知他的两不相帮无心插柳令兴国侯身陷两难。 言侯爷没有忘记先前与梅东冥的君子约定,即便他拼着舍了兴国侯的脸面不要毁诺,在陛下背后使劲推上一把,使梅东冥和蔺熙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也左不过令他大梁的陛下进退维谷难以抉择堂堂大梁皇帝扣着南楚少师和太史令,杀也不是放也不是,徒增烦恼。 既然决定了自曝家丑自陈罪过,是否要瞒过陛下两人的身份继而抓出幕后元凶,就成了摆在兴国侯面前的一大难题。 幸好陛下来得虽突然,他却不至于束手无策。 “陛下,正如朱颜所言,琅琊阁本就地处南楚,梅东冥与蔺熙出身琅琊阁博闻强记方能一眼认出梦魂鼎道破其由来。臣回京后着手探查,循刺客的线索查到了臣的内宅,本当奏报陛下定夺,泰和公主之事上倒被人抢得了先机。” “臣无意为内宅妇人的愚笨开脱辩解,然臣思来想去,从南楚神殿圣物被盗,到它落入柳氏之手,一个久居侯府的夫人如何得知其功用如何占为己有,此鼎如何得而复失,她又如何派人千里追拿甚至不惜杀人抢夺,仅仅机缘巧合四个字便能解释得清吗臣是万万不能相信的。” “正如泰和公主无法解释她怎会误用,臣一时亦难说清侯府内宅之事是否与阴谋算计公主殿下之人有所关联,但臣窃以为江左盟之事旷日持久,拖下去恐再生变,故而臣用了些不入流的法子诓他入殻,现下看来成效显著。” “朕十分好奇豫津用的什么法子,可否说来听听” 梁皇陛下嘴上说得漫不经心,眼中明晃晃的兴味与探究却不容错辨。 “臣得知梅宗主身边曾经的伴当悄悄入京,派人请来侯府做客。臣在天牢时骗梅宗主二人乃是前来行刺的刺客,他是个念旧情的人,想来舍不得旧日伴当丢了性命。” 梅东冥投鼠忌器之下会怎么选择毋庸置疑,豫津这里怕诓骗是假遇刺是真,为换来一卷供状答允的交换条件便是不再追究江左盟刺探兴国侯府的罪名。 “豫津受委屈了,你身上可有损伤” 言侯眨眨眼,为帝王言下的慰藉在熨帖之余又如释重负。 “既是诓骗,何来的损伤。陛下放心,臣无事。” 骗人他都听管事的说了,那夜刺客来得突然,还有几个武功相当不弱,府中的护卫们死伤了好多个,要不是父亲走运,恐怕真会中了刺客们的暗算 假装没看见儿子满脸的愤怒和控诉,言侯爷起身向陛下一揖及地,语带恳求道,“臣乞陛下借此了结江左盟之事,以免夜长梦多为人所趁。” 他没说出口的是,金陵城中风云再起阴诡莫测,有人费尽心思暗中布置矛头直指皇亲国戚,些许的疏失或许都会导致难以预料的祸事,甚至重演先帝晚年夺嫡悲剧。 尽快将献州、江左盟逆案盖棺定论,正是掐灭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免遭有心人利用。 君臣相得十多年,二人间的默契有时远胜千言万语。萧景琰不自禁敛起笑,握紧了袖笼中的竹简,扶着椅靠慢慢起身缓步踱到花厅门前,当厅中诸人皆以为他会一言不发甩袖而去时,这位大梁的帝王背对着诸人倏地低语。 “传令刑部结案终审献王谋逆江左盟从逆案,今日朕探病之事只字片语不得外传。” “兴国侯,朕还是那句话,清官难断家务事,卿的家事,卿自己拿主意就是了,有了结果告诉朕,皇后那儿不必担心。” “臣,谢陛下” 陛下这是含混过去不在明面上追究柳氏罪责,饶过她一命的意思陛下投桃报李,言豫津怎能不喜出望外叩谢皇恩。 身后兴国侯拽下不明所以的儿子长拜于地,萧景琰揣着来之不易的供词决定难得糊涂一回,接下来要伤脑筋的事儿会更多,要没有豫津在旁襄助可不行啊。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8章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宽赦 梁皇陛下离去之后,不小心耳闻目睹了皇亲贵胄之家种种隐秘的朱颜朱公子亦识趣地告辞,兴国侯携世子亲送至二门外,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多余的话全无必要,今日花厅内五个人的话绝不会有机会入第六人之耳。 送走了“客人们”,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总算得以问出口,言世子稚嫩的脸庞上黝黑中带着依赖和信任的眼瞳瞬也不瞬地凝在父亲身上,让言侯爷好气又好笑之余终狠不下心拒绝他。 “何事没想明白” “父亲,孩儿想不通父亲为何隐瞒陛下曾遇刺之事分明是江左盟的人行刺父亲,差点儿就得逞了,父亲偏为江左盟说话” “傻儿子,陛下早看出来了,我引而不发陛下承我的情不再追究算是两全之策。要知道我隐瞒此事不光是替陛下分忧,更多是为了你母亲。” “为了母亲” 言世子皱紧眉头一副满腹的不解。 “你母亲这次闯的祸太大,为父若不设法避重就轻两下保全,真要是惹恼了梅东冥来个鱼死网破,你母亲性命难保。” 柳氏纵有千般过错,看在宽儿的面上,他愿意给她留条生路,是一条道走到黑还是悬崖勒马端看她自己一念成佛亦或是成魔。 秉持点到为止的原则,言侯爷撇下犹自云里雾里的儿子往书房走去。书案上还有成堆的书简杂事等着他去操劳烦恼,兴国侯府的世子若连这点脉络都理不清,还是趁早在家当个富贵闲人,绝了辅弼君王混迹朝堂的心思吧。 可怜言世子隔着远处的院墙远眺墙内露出隐约可见的墙角瓦顶屋檐楼阁,除了挠头困扰外,仍然想不明白父亲所谓“保下梅东冥就等于保住母亲性命”的说法从何而来。 但他至少能肯定一点,是母亲背叛了与父亲的婚约,抛弃了她为人妻为人母的责任,为了追寻莫须有的豆蔻初恋,彻底忘记了她是兴国侯府的女主人。 错了,便是错了。 在沉寂了两个多月后,朝廷突发钦旨,由刑部主办、三司会审的献王谋逆、江左盟附逆案业已告结。 逆王萧景宣已然身死,然其罪难逃,逆献王妃和世子告发逆王、开城献降有功,敕褫夺献王封爵及封地,降等封为宁国太妃、宁国侯,赐居金陵不归封地。逆王麾下逆党首恶凡查证属实者皆天牢问斩,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驳回刑部原拟重犯依律夷三族,改判流刑,换得民间称颂帝王宽仁,免了菜市口的地皮再红上一层,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泱泱天下第一大帮江左盟宗主梅东冥以林氏后人的身份出首帮中涉逆贼寇,盟中自莫临渊长老师徒而下涉逆分舵四处舵主皆已押赴金陵待决。风雨飘摇中的江左盟在朝廷虎视眈眈之下不得不惴惴不安地将前途交到了他人之手,盟中余下的黎、甄、苏三位长老则着手肃清帮中逆犯静候朝廷发落的同时,在陛下钦旨下达至廊州总舵后,广告天下英雄革除梅东冥宗主之位,江左盟将由三位长老共理事务。 身在天牢的江左盟“前”宗主梅东冥在短短数日内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为煎熬的岁月。他伤过、病过,失望过甚至绝望过,却从来没有像这次那样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这场与权力的交锋中输了,成了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输掉了江左盟的立场,输掉了向往的自由身,输掉了引以为傲的尊严和挺直的脊背,向他不屑一顾的大梁君臣屈膝弯腰的梅东冥,输得惨淡。 被带出天牢草草梳洗后“押”至宫禁中的梅东冥眯起眼仰视着长长的阶梯尽头巍峨壮观的武英殿,当他这个失败者被高照的春日艳阳炫花了眼,胜利者们想必正在殿上放声大笑嘲弄着他的愚蠢和不自量力。 笑吧,尽管笑吧,他梅东冥是输了,却不是输不起的人。 “宣,梅东冥觐见” “宣” 台阶的尽头响起内官有些尖细的传召声,微不可见地撇撇嘴,梅少师不无自嘲地暗忖,要是今后少不得频繁出入宫禁,内宦们非男非女的嗓门就是他首先要适应的,幸好啊,幸好神殿里没有宦官。 清癯文弱的青年拾阶而上袍袖轻晃,一派名士之风不见阶下囚的狼狈;他的身后五步开外,则是一身冷凝闭口不言,几十年心智一如孩童的琅琊榜上第一人江左飞流。 这位与梅东冥形影不离的天下第一人在宫门受阻后,宁肯死死拽住梅东冥也要同进退,幸而陛下宽仁允其跟随进宫,这才有了眼下的情状。 武英殿洞开的朱漆大门有如猛兽豁然张开的血盆大口,门内缭绕的熏香隐约夹杂着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仿佛不将二人一口吞没誓不罢休。 大梁朝堂上的梅东冥左不过任人鱼肉的江湖落拓子而已,属于南楚少师的傲气尊荣尽得藏好掖着,已然纠葛不断总不能再惹来是非缠身。 “飞流叔在殿外等暖暖可好” “不好” 他曾立下誓言守护暖暖,再不让暖暖遭遇危险,里面许多的坏人都要害暖暖,他怎好不在 “有水牛在,暖暖安全无虞。” “不。” 许是根深蒂固将苏哥哥的叮嘱铭刻于心,梅东冥深知飞流叔从未视萧景琰之流为敌,故而存心提到这位“水牛”故人,自是为了安他的心。 “稍待片刻,暖暖去去就回。” 飞流眼珠子瞬也不瞬瞅着他的暖暖,虽不发一语终是止步武英殿外。而梅东冥带笑别过飞流叔,义无反顾投身虎口。 从他迈出踏足武英殿的第一步起,殿中上至尊位上的梁皇陛下,下到朝堂中踞坐的朝臣们或明或暗皆把目光聚焦在了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些日子以来令得金陵城暗潮汹涌的“功臣”之一,传说中赤焰林氏仅剩的后嗣梅长苏之子梅东冥。 他步履徐徐不紧不慢,仪态端方容貌俊逸,许是天牢中关得久了不见天日,他的脸色呈现出近乎病态的苍白。他不嗔不怒,不喜不悲,既无敬畏也无惊惧,好似觐见九五之尊梁朝帝王的不是身为阶下囚的他,更遑论全然入不了他眼他心的满殿朝臣。 “罪民梅东冥拜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 武英殿陛见,帝皇在座满朝文武环伺,半点的疏失都会落下口实,已经选择低头的梅东冥不会选择在朝堂上给危若累卵的江左盟平添负累。 是以他垂首谨立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时,无论大梁的陛下还是兴国侯、刑部尚书等一干与他打过交道的臣子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暗自大呼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这嘴硬心冷狡猾机诡的臭小子也有乖乖低头的一天。 人员齐聚,刑部尚书蔡荃出班代为宣诏。 “兹有江湖游侠聚为帮派曰江左盟,常踞江左十四州周济民生广行善事,本为义勇良善之辈。经查,江左盟中有异心之流勾结献州逆王意图谋反,得其盟中宗主梅东冥大义出首不肖门徒,举凡草莽乌合附庸逆王者尽皆伏诛。梅东冥,可有此事” “是,盟中逆王党羽自长老莫临渊而下共舵主四名弟子六百余,除莫临渊病逝廊州外已尽数押至金陵。” 很好,承认就好。 大梁的陛下很满意,其他人自然没什么不满意的。 “陛下圣明,念江左盟素无大过且曾有大功于朝廷,盟中其余人等查后确与谋反无涉,梅东冥出首有功,可酌情从轻处罚。” “罪民叩谢陛下。” 宣判江左盟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明知以萧景琰帝王之尊答允了条件交换当不至于反悔,梅东冥仍难免紧张。以致受他叩拜之人少不得会折福折寿之类的“小事”,理所应当被他抛诸脑后忘了个一干二净。 “查,莫临渊、何欢、江勇等首恶附逆属实、大逆不道,判秋后斩首,家眷及余下从犯等免死流放北境为奴。即日起由朝廷选派德高望重者协江左盟原有长老共理盟中大小事务,辖下分舵设督管之职,人选由吏部指派。撤梅东冥江左盟宗主尊位,以督掌不利之责鞭十流三千。” 帮中涉逆帮众和匪首家眷得以免死流放的确已是大梁陛下宽仁大度的写照。安插朝廷官吏共掌江左盟则等于摆明了将之变为朝廷鹰犬,从此再没了置身事外独领江湖的可能,无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不情愿也只得接受。至于他倘若鞭十流三千能换来今后的自由身,未尝不是笔合算的买卖。 梅东冥心怀“感激”正待叩拜谢恩,诵读诏书的蔡尚书却微微一晒,果断将其拦阻。 “本官尚未颁诏完毕,不急谢恩。” 这下轮到梅东冥苦笑不止,朝臣们议论纷纷了。 在他们看来,附逆造反乃是死罪,派兵剿灭了江左盟都不为过,陛下这般处置已然仁慈至极,梅东冥出首逆犯乃是理所应当,难不成还要奖赏他不成。 只听蔡老尚书清咳了两声,接着朗声诵道,“朕顾念梅东冥乃赤焰林氏血脉、林殊之子,不忍其流落江湖,特赦其应受之刑罚,允其认祖归宗,赐名林洵,发还赤焰帅府旧居。赤焰林氏忠君报国实乃大梁国栋、人臣楷模,朕怜林氏功勋卓著、功在社稷,林洵年幼失怙、无所依靠,特追封林殊赤焰侯爵,林殊既亡,由其子林洵承袭,一应封赏,随颁后诏。钦此。” 他,这是该谢恩吗尽管饶过他的性命,放过了江左盟无辜的帮众,作为代价,萧景琰到底牢牢地将他禁锢在了金陵城里。 心跳,为之一顿,面孔下青石板铺就光可鉴人的地砖清晰地照出了他瞬间凝滞的神情。 只要伏地、叩拜、谢恩,从此在大梁人的眼里,他就是忘恩负义为人不齿,贪图荣华富贵的林氏子。林洵是什么东西,他是东冥,“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的东冥,心底不知名处的巨兽叫嚣着拒绝接纳新的“名字”,拒绝他就此江湖除名的命运。 “赤焰侯还不叩谢陛下恩典” 在群臣看来,如此处置江左盟非但宽宏大量,于梅东冥其人而言蒙祖荫脱罪获封更像是天上掉元宝一样的好事,怕是高兴傻了吧,连谢恩的规矩都忘了。 深知内情的少数人则不无紧张地屏息等待梅东冥最终的决定,赤焰林氏既是横亘在先帝与当今陛下间的心结,亦是大梁朝的一方定军石。 先帝在时对赤焰林氏讳莫如深,朝中臣子见识过赤血遍地的金陵城后无不噤若寒蝉。及至林殊化身梅长苏归来复仇,靖王先后剪除形势大好的废太子和誉王党羽登上太子之位后断然在先帝寿宴上发难为赤焰林氏平反昭雪。曾有人断言,当年的梅长苏若不是亡故北境未得复返,今日朝中如日中天的舍他其谁 时至今日,林氏遗孤返朝,江左盟收编,宛若遗世独立于大梁朝廷辖制之外的江左十四州终归正统,刻下陛下要的,就是梅东冥甘心情愿俯首认祖归宗,从今往后世间只有林洵再无梅东冥。 “赤焰侯” 兴国侯一声断喝,茫然失神的梅东冥骤然惊魂,一眼之间万念俱灰,他竟忘了兴国侯手上还攥着江左盟上下的把柄命脉。 多少咽不下的气只能咽,便是心头气血翻涌,他也须得强作自若。想好了低头就早该料想有今日,退一万步讲,梁皇到底算不得刻薄,出手一个“赤焰侯”换得偿执念,易地而处他梅东冥未必有萧景琰的肚量。 也罢,认栽。 伏身,叩首,身心俱疲的江左盟前宗主放下对无拘无束生活的渴求,随着他这一低头,有些纠葛恩怨两清灰飞烟灭,有些羁绊应运而生纠缠难解,梁朝疆域之内,只有“林洵”,再无“梅东冥”。 “臣,叩谢陛下恩典。” 夙愿得偿的梁皇陛下大喜过望,险些按捺不住激越之情亲自步下御阶来扶,幸而兴国侯见机极快,抢先上前搀起新任赤焰侯,四目相接下只望进两汪彻骨寒潭中,冷得他险些打起冷颤。 “言侯大恩,日后容报。” 一个伏地长拜,一个俯身欲扶,新晋的林氏赤焰侯压低嗓子的道出的八个字出他口入他耳,唯有他与兴国侯听得分明。 陛下呀陛下,林洵这是把臣恨到骨子里了。苍天可鉴,臣所作所为皆是为国为君,今后您可得施以援手救臣一救哪 “朕闻林侯身有宿疾,既已事了,来日方长,朕已命御林军殿外等候,护送你回侯府。” 给一棒子给块饴糖,好手段。 放开言侯搀扶的手,梅东冥,哦,该称林洵了,新任林侯躬身作揖,乖顺地称谢便即返身离去,神色如常瞧不出异样。 不就是虚与蛇委么,多做做,自然也就惯了。 武英殿外一心一意等候着的飞流一见暖暖走出殿来当即迎了上去,全没把暖暖身后内监放在眼里,“走,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 “侯爷说笑了,您当然是回赤焰侯府,奉陛下钦旨,府中已一应安排妥当,只待主人。” 他神智恍惚到把心里话都宣之于口了 “奴婢颜直,奉陛下钦旨送侯爷回府。侯府空置已久,今次迎来新主是为大幸,陛下命特意整修一新,待侯爷入府安顿下来,但有不妥奴当立时回禀陛下。” “陛下圣明烛照,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何会不妥。劳烦公公这般回禀陛下就是。” 他言语虽然恭谨却听不出几分敬意,淡漠眉眼间流露出几分倦意,说完谢恩的客套话再不理会颜直,自与飞流相携而去。 出了宫门上了马车,放下车帘的新晋赤焰侯方长舒口气,左右护卫都在数丈开外,他压低嗓音附耳轻言不怕他们听见,“飞流叔,劳你去一趟悦来客栈寻小熙。” 前事既了,后事需当细细计较,坐以待毙任人摆布绝不是他南楚少师的秉性。 飞流见他交代得郑重,当即便欲跃下马车,还不待他的暖暖出言拦阻忽而回过头,眨眨眼悄声问道,“翻墙走门” 林洵眸色微沉,冷哼道,“堂堂正正走前门,我既得梁皇赐封,蔺熙是我师弟,光明正大来往何须避讳。” 澄澈的双眼眨巴又眨巴,什么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飞流不懂,飞流只知道,暖暖生气了 “等着,就来。” 琅琊阁的消息来得很快,几乎与刚出宫便赶来的飞流不分先后抵达暂居悦来客栈的蔺熙手中。入京两月有余,夕未哥哥被囚于天牢本就通信不便,其后种种变故渐渐令他生出力不从心之感身在异国都城,梁皇的眼皮子底下,一个不小心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及至突然传出夕未哥哥上书认罪的消息,究竟是在天牢受了刑罚还是遭梁朝君臣胁迫他都不得而知,鞭长莫及的蔺熙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无奈碍于夕未哥哥严令在先不敢轻举妄动。不得已每日静候消息,其情其状在琅琊阁随从看来与望夫石无异了。 好容易待到飞流叔亲来报信,他恨不能插翅飞到夕未哥哥身边,好在理智约束下他终不至失了分寸,装模作样交待了一番这才登上马车往所谓的“侯府”而去。 如今的赤焰侯府乃是原先赤焰帅府修葺扩建而成,几十年来仅作宗庙供奉林氏先祖,除了正堂烟火不衰,大多房舍尽皆空置。梁皇陛下自立定主意为林氏延续香火迎回后嗣即秘密下旨修缮赤焰帅府,府内一应陈设泰半出自宫中内库。 见多了神殿和南楚皇宫中富贵奢华,赤焰侯府中的陈列他看在眼里谈不上动容却不无感慨。梁皇陛下的用心于他而言固然是困囿,对林氏的情义之坚难能可贵得他都忍不住要掉两滴鳄鱼泪了。 “侯爷对府内的布置安排可还满意” 打从出了武英殿便自称遵奉钦旨的颜直颜大公公终是对赤焰侯的逐客令佯作不察,幸而赤焰侯只赶了他一回便没再理会,任梁皇陛下驾前头号心腹内侍跟着去了侯府。 被当作皇帝御前红人的颜公公却对陛下和太后都万分看重的赤焰侯从头到尾恭敬有加,从侯府门前低眉顺眼地缀在林侯身后,瞧着这位年轻的新贵木着张看不出喜悲的脸将个侯府从前到后走了个遍。 “陛下恩典,无处不好。” 颜直人精也似的不会傻到追着问“既然处处都好林侯何以还虎着脸”之类的蠢话,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凑上一步,猫着腰陪着笑轻声道,“侯爷既瞧着妥帖,奴婢这就回宫复命。” 在颜直轻唤下恍然回神的林洵看起来才勉强有了那么几分鲜活气。 “有劳公公,这个请公公喝茶,莫要推辞。” 颜直见他随随便便从袖袋里一摸就是一锭银钱,诧异之下抓耳挠腮都想不明白在天牢蹲了两个多月的林洵才重见天日多久,哪儿来的银钱打赏难怪兴国侯蔡尚书都言其神通广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佩服归佩服,心痒归心痒,林侯爷底细脾性尚未摸清,钱他是万万不敢拿的。 林洵见他退后半身坚辞不受,颇有畏自己如蛇蝎之感,不由得哭笑不得。 “今日算是我乔迁之喜,公公辛苦解说了一路细致周到,该向公公道谢。再者,宫外的规矩我还算略通,宫内的规矩日后还需仰仗公公多加提携。” 明明口中说着与旁人别无二致的讨巧话,在颜直看来却冷若坚冰一般的赤焰侯乃是陛下心目中地位不亚于诸位皇子的人物。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其手段之狠绝、心肠之冷硬远胜宫中未经风雨的皇子们,今后谁照拂提携谁都尚未可知。 “侯爷说笑,侯爷说笑” 颜直的腰弯得更深,到底没再推拒赤焰侯亲自递过来的银钱,入手沉甸甸的分量无言地传达赤焰侯的善意。 “奴婢告辞,侯爷请早些歇息,明日入宫谢恩才好显得精神些。” 到底是人见人爱的阿堵物,投桃报李说来就来,可惜真金白银能换来的善意廉价得只会随风而逝,今时前倨后恭他日笑里藏刀,及不上真心换真心的情义来得弥足珍贵。 朝躬身行礼的颜直颔首回礼后林洵便命自进府后跟随在他们身后时不时为侯府新主人讲说府内布置的管事亲送他出府。自己则兜兜转转在侯府的庭院里游园观景,由着性子漫无目的闲庭信步。 他只字不提回房休憩,侯府的下人们摸不准新主人的心思个个乖觉,侯府上下静默得诡异,直到门子匆忙奔入禀报,言道门外一群人大喇喇硬是要闯进门,这会儿都快到 “夕未哥哥” 门子尚未来得及告完状,他口中恶形恶状硬要闯府的人已到了三丈开外,扯开嗓子张着双臂直扑他的新主子。 “侯爷,正是此人” 打从进门照面起就冷着脸的侯爷见着如此失礼飞扑而来的半大少年,不但不见愠色,反倒唇角轻扬欣然开怀,身遭寒霜也似的气质随之一变,宛如冬去春来暖风拂面甚是宜人。 “着什么急,我总归在这儿,小熙还怕我长翅膀飞了” “不怕哥哥飞了,就怕哥哥磕着碰着病了伤了。大梁的君臣好没道理,关了哥哥那么久,要再没个结果小熙就快耐不住闯天牢劫狱了” 蔺熙左左右右绕着他的夕未哥哥细细打量了半晌,看不出受过什么刑讯逼供亦或是皮肉折磨才算罢休,紧接着便抱着哥哥的胳膊说什么都不肯放手了。 “哥哥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好看,定是在牢里吃了许多苦” “天牢不比外头,吃食是粗糙了些还谈不上吃苦。怪只怪我养尊处优惯了,可见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出得天牢便好,有小熙在,定好好照顾哥哥,不出十天半月就能补回来。” “好,都听小熙的。我站的累了,进屋说。” 侯府的一众仆役只能眼睁睁目送新主人在左一个中年冷面男子,右一个俊俏活泼少年的簇拥下进屋去,他们的身后自说自话寻了屋外廊下侍立的侍从小仆则令侯府仆役们暗暗心焦他们受命而来侍奉赤焰侯,这些人的出现却让他们生出还未上任便即失业的危机感。 侯爷,不是小的们不卖力,实在是赤焰侯有亲信,没把小的们放在眼里哪 比起阳光明媚的庭院,屋内难免显得晦暗,回廊边的窗下,茶几前幽幽袅袅的熏香,静静散逸着沁人的香气,令得一度焦躁不安的蔺熙松缓不少,斜倚凭几品香小啜的侯府新主人见他恢复了平日的理智,微微一晒戏谑道,“今日见了小熙总算能放心了。” “谁说不是,哥哥一日陷在天牢小熙一日不能安眠,前些日子哥哥中毒重病的几日可把小熙急死了” 小小年纪已声名赫赫威震南楚的太史令大人到了自家夕未哥哥面前依然是撒娇卖乖的青葱少年,几句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埋怨背后是两个多月来的忧心挂念,所谓患难见真情,他想,这便是支撑着他在阴冷漆黑难辨日月的天牢中一天天煎熬下去的力量。 可惜两个月的心血一朝化作泡影,此中的愤怒和恨意又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道得明的。 “小熙,我在牢中时兴国侯来找过我,与我约定各自缄默保守对方的秘密换取自身的秘密不被泄露。他失约毁诺了。” 闻言,原本漫不经心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蔺熙猫儿似的眼眯了起来,人却愈发懒骨头般歪在凭几把手上全无太史令的做派。林洵知他甚深,每每动歪脑筋算计人的时候,蔺小熙反而会表现得惫懒无害,使人心中生不出警惕来。 “誓诺于楚人重于性命,他既敢毁约,我便不会放过他。” “不急于一时,到底各为其主情有可原。但你不可再留在金陵,须得速回南楚,今后但有消息往来通过暗桩即可,金陵险地少来为妙。” “回琅琊山后代我转告师尊两句话。一,大梁的梅东冥已死;二,大梁的林洵不可信。” “夕未哥哥” 西斜的艳阳照耀下林洵近乎通透的苍白面容泛着浅浅的红,不知是晒的还是心绪起伏难平,瞧着竟有些惑人的艳色,莫名的,有些不祥。 “必须走,没得商量。” 林洵深吸口气,说不清道不明是恨得狠了还是跟自己较劲。 “兴国侯已查到你太史令的身份,你留下我护不住你。我对江左盟仁至义尽,再有祸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你却不同,小熙,你我兄弟手足情深,万一有失师尊师娘、小瑟小艾伤心欲绝不说,哥哥也会痛不欲生自责不已。” “回去吧,我在金陵安全无虞。再有,明春南楚祭天大典,少师必至。”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9章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容情 蔺熙到底不是被三言两语就能轻易说服的人,他答允他的夕未哥哥会离开,但必须要在确保夕未哥哥在大梁安全无虞的前提下。 在他看来,大梁的君臣多多少少都有毁诺食言、忘恩负义的恶习,把夕未哥哥独自一人留在金陵他很难放心。林洵对此两手一摊不置一词,梁皇陛下的所作所为中满含他看不懂想不透的执念,执念会将他的命运引向何方眼下尚是未知之数,唯一能肯定的是他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言豫津知晓你我的底细,尽管他毁诺在先,到底没捅破那层窗纸。换做大梁境内任何一处所在我都不惧,唯独金陵,梁皇脚下能人辈出,萧景睿、战英之流都是百战余生手握兵权,一句潜入他国居心叵测就够罪名拿下你我问罪。” “寡不敌众,真到了那时你我脱身难于上青天。”何况飞流叔受父亲之命所限不得为难萧景琰,指望他对付宫禁中的那头大水牛才叫白日做梦。 “哥哥若肯听我的一走了之,萧景琰未必会对江左盟下杀手。”毕竟江左盟曾是梅长苏的江左盟,萧景琰当真念旧的话就不会赶尽杀绝。 “我明白。”望向窗外,身处房舍之内的他晒不到初春里暖融融的阳光,却也避过了日头的刺目。凡事总有一体两面,要想全然享受好处且摒弃掉不利的短处,怎么可能呢“江左盟不过是他的目标其一,一国之力收拾一个意图谋反的江湖帮派,至多平添点波折而已,绝没有办不到的。可即便没有江左盟,萧景琰依然不会放过我,这其中是另有原因的。” “于公,梁皇要借林氏军神的牌坊为他博来仁义重情的名声。近年来,大梁军力日衰,领军大将青黄不接,待霓凰郡主和那些昔日的赤焰旧臣老迈无力再战,他还指望打着赤焰往日的威名替大梁震慑一方。” “穆霓凰确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堪称女中豪杰,卫峥聂氏兄弟也算出类拔萃,梁皇不指望他们出后继之人来反倒把主意打到哥哥身上来,好不奇怪。” 林洵不禁莞尔,小熙的疑惑他也曾困惑不已,身在天牢的这些日子静下心来反倒能厘清些思绪,恰可说出来与小熙印证一二。 “穆霓凰出身云南王府,她与聂铎执意成婚曾招来梁皇的不满,之所以离开云南王府永驻东海也有避讳尊上的意思在。梁皇不喜她却不得不用她,她与聂铎的儿子首先要做的怕是藏拙。聂锋大将受身体所限未得后嗣,军中亲信后辈有否才能是一回事,能不能得陛下信任驻守一方坐拥兵权是另一回事。其余军侯将领子侄良莠不齐,却有一个共同点,小熙可想得到” “哥哥是指将领麾下子弟少逢战事耽于享乐,军中战力大不如前” “一针见血。大梁安逸得太久,除却东海霓凰郡主帐下、北境长林军驻地偶受边军骚扰时有小战事,其他几处紧要边防已有多年兵士们都未曾刀口沾血经历过生死沙场的磨砺,他日一旦战事兴起,梁皇接到的绝不会是捷报。” “小熙,大梁如此,南楚又何尝不是偏安一隅受天神庇佑,再过几年,南楚的将士们都会上不得马拉不开弓了。” 天赐之子于南楚幸也不幸也耽于安逸不思进取,但有朝一日再不得天赐,南楚的百姓将何以为继 他在一日,南楚可稳如泰山,他若不在了,他若不在了 “居安思危,小熙,有大梁这个前车之鉴,南楚需得想在前头。曜帝陛下未必想不到,却还需师尊在旁提点一二。” “于私,萧景琰念着同先祁王手足情深、与赤焰林氏患难与共的情义,先父后有从龙拥立之功而逝。正所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瞧在林氏、先父与他萧景琰的交情渊源上,我也暂无可虑。” 蔺熙歪着头看他,满眼狐疑不置可否。 “哥哥一味劝我离开是为我着想,小熙明白,哥哥几时能懂小熙的心情。于公于私哥哥安危不容有失,把哥哥独身一人留在狼窝虎穴里,小熙怕是日日难眠夜夜噩梦。” “说一千道一万,哥哥身边没个可倚靠的人我没法儿放心回去,”蔺熙朝着屋外在院中腾挪跳跃演习武艺的飞流,语带轻嘲,“到了紧要关头他对萧景琰他们都下不了手,万一有所闪失,小熙回去定会悔青了肚肠。” “小无赖。” 林洵嗤笑之余似是暂且放下了遣蔺熙回琅琊阁的决定,想来应他所猜测,萧景琰夙愿达成,之后还想如何也会等过段日子再说。 至于飞流叔心结难解,终成顽疾。 “既然想好多留几日,不如从客栈搬来,哥哥在的地方便是你的家,住在一道也好照应。” 没被哥哥赶回南楚,蔺小熙心情大好,眉眼弯弯笑开了花儿。立马儿应下林洵所提搬过来住的提议,转脸吩咐人去客栈搬东西。 林洵知他倔强,怕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暗地里阳奉阴违,与其任他暗地里滞留不去招来杀身之祸,倒不如就搁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以防不测。 赤焰侯回朝的风波为近来金陵城中的暗潮汹涌划上了一个休止符,藏身角落的魑魅魍魉们有志一同地偃旗息鼓,耐着性子等待下一次良机的到来。 安顿下来的林洵仿佛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经历,进宫谢恩顺便如梁皇陛下所愿地诠释了一回故人后嗣安抚了后宫静太后二十年来的神伤后,先后拜访了在京养病的蒙大将军和尚未回东海的驻防的霓凰郡主。 蒙大将军大病之后消瘦得厉害,总算看起来精神头尚健旺。这位成名已久的高手沙场打滚了大半辈子,依然不改江湖习气。若不是被小云大夫狠狠瞪了回去,早技痒难忍地拽着飞流大战三百回合。 在蒙府叨扰了大半个时辰,林洵言道不好耽误大将军休养便要告辞,蒙挚本待相送,无意中瞥见陪坐下首的云氏小大夫一双妙目总是若有若无地黏在林洵身上。 活了大半辈子,一把岁数总不至于都活到狗身上去,再没眼力见儿的蒙大将军都看出了些许苗头,清咳着装作病弱态,乐呵呵地请小云大夫代为“送客”。 说蒙挚眼中的戏谑太过显眼不假掩饰也好,小云大夫脸皮薄薄露出了小女儿娇态也罢,送新任赤焰侯出府的重任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云小大夫徽殷姑娘的身上。 正当桃之夭夭,恰当灼灼其华,俊逸潇洒的侯爷与明媚清丽的云氏女一前一后信步前行,酷爱折花插瓶的飞流大侠早就一溜烟儿的没了人影。 蒙府的格局十分简单,就这庭院中的桃李还是接任蒙挚成为禁军大统领的萧景睿特意命人来栽种上的,三不五时养护照料,方令得蒙府不至于光秃秃的一片全无国之重臣府邸的派头。 不想蒙大将军只惦记院子的桃树到了初夏能不能结出桃子给他一饱口腹之欲,桃花开得再艳也难得他老人家半分青眼赏玩,倒是便宜了林氏子和云氏女树下漫步,做两个有口无心的赏花人。 “近来,你身体可还好我本想,本想去探望你,顺道把把脉,后来,后来听说琅琊阁那位少阁主就住在府上” 琅琊阁家学渊源,蔺熙的医术远胜于她,打着诊脉的名头行探望之实的算盘眼看打不响,云氏小大夫难免垂头懊丧。 “劳云大夫挂念,我尚好。倒是小熙一再提到要谢谢云姐姐仗义援手的恩情,就不知云大夫肯不肯高抬贵步到寒舍去做客,好让我等当面致谢。” “梅,林侯爷身边有蔺少阁主帮着调养身体足可保万全,相形之下我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侯爷和蔺少阁主致谢什么的倒像是笑话我。” 云徽殷到底江湖儿女性情爽利,纵使桃花印面别样红,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脾气让她有别于京城中的大家闺秀和真正混迹江湖喊打喊杀的所谓侠女,清秀的面孔上带着悲天悯人的和软,举止间丝毫不显得矫揉造作,这些无一不是她行医济世的本色。 便是这般无伪的率真,方引得他侧目,进而驻足流连吧。 “小熙是琅琊阁少主,琅琊阁内外许多事还等着他去处置,他不久之后就会离京。云大夫倘使看得起我,闲暇时来探望一二可否” “可,自然是可以的。” 云小大夫瞠目之余难掩羞赫,自牢中一别总惦记着这人安危,实在太不知羞,偏偏,偏偏还叫人一眼看穿。 却不知她面泛桃花眼神四处游移,声如蚊呐的小模样早被新任赤焰侯纹丝不差地尽收眼底,顾忌着女儿家到底面皮薄,怕他多说一两句就会把人吓跑,林侯爷只得勉力忍住笑故作不察。 “亦或春日将至,京城内外届时繁花似锦美不胜收,在下有意邀上一二友人踏青赏景,不知云大夫可愿赏脸同往” “若大将军身子无恙,亦,亦可同往。” “如此一言为定。在下下帖相邀时云大夫切莫推辞才好。” 云大夫得他亲口相邀倏尔灵光一闪偶有所思,猛一仰头不及言语冷不丁地发觉自己完全无法直视身边高她一个头的年轻男子,嘟囔着“没事长这么高好了不起么”,却不知自己的小小“抱怨”半点不落的被林洵收入手中。 廊州相见时兀自故作坚强的小女大夫的真面目实在可爱得不行哪。 云徽殷见他强忍笑意哪里还不明白,当下羞红了脸蛋跺着脚别过身,再不肯看某位不正经的侯爷。 “看你孤身在京本想问你有否有拜访令尊在世时的老友,好心没好报,当我没问。” “是在下的错,给云大夫赔礼了。云大夫大人有大量,莫要与在下一般计较。” 他这般又是作揖又是赔礼,反倒令云徽殷不好意思了。慢说赤焰侯并无恶意,她自己冒傻气自言自语被人笑话几下又有什么要紧,一个侯爷好端端向她赔礼丢人丢大了。 “侯,侯爷言重了,我,我只是,我只是” “云大夫的心意在下明白。先父在京中颇有些旧日故交,今日来拜望蒙大将军之前我还曾去见过霓凰郡主。” 霓凰郡主眉宇间郁色浓重,似有愁肠难解,虽未言明,以他手中所掌握的大梁局势来看,左不过是武英殿御座上记仇小心眼的帝君不肯放归心生退意的云南王府郡主。一则为东海后防后继无人,二则为郡主当年毁约另嫁,帝王嘴上不说却耿耿于怀至今。 他看得明白却也只得装傻。故人已去,做晚辈的何来置喙的余地,再者云南王府有一个穆王爷已足够南楚曜帝忌惮头疼,若再回去一个穆霓凰,只怕曜帝晚上睡觉都睡不香,枕畔如花似玉的后宫美人儿们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了。 蒙挚沉疴已久成积重难返之势,大梁北境痛失猛将已成定局。接任北境长林军的守将列战英再号称智将又哪里敌得过北燕大渝那群如狼似虎的百战余生。腹背受敌的大梁坐拥千里沃土万亿黎民,保不住四境平安的话无疑就是周边诸国眼中的肥肉。 可叹萧景琰也是不易,内用酷吏明正典刑朝野风气为之一清,百姓固然休养生息国力日盛,外头守边的将才却眼见得青黄不接。 长此以往,大梁便要像那南国的红豆一般,待君多采撷了。 如此想来,梁帝陛下挖空心思重振赤焰声威,打的恐怕也是守边护国的主意。边疆,或是金陵,哪个的日子能更好过些他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唉,他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守边也好,困坐金陵也罢,于他都是暂时的,待过些时日梁皇陛下将他这人淡忘了,假装事故出个意外什么的来个金蝉脱壳脱身何难之有。 “霓凰郡主仿佛听母亲说起过,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呢听说,郡主曾与侯爷的父亲有过婚约,要不是当年一场滔天巨祸,今日的郡主”或许就是侯爷您的母亲。 这话到底没脱口而出,原因无他,林洵眼底的冷意和无言的拒绝使她迟来地意识到她似乎说错了话,林洵一点儿都不想提到他的父亲,更不想籍此与霓凰郡主这等权贵攀上关系。 “抱歉,我逾矩了。侯爷恕罪。” “郡主金枝玉叶,是我没福分高攀,过去的事就让它随风飘散莫要再提。”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蒙府门前,林洵见云徽殷尴尬得恨不能把脑袋藏进地里,她不知如何面对林洵灼灼的目光这才选择逃避,林洵亦不忍多加为难她女子于世间立身不易,云徽殷行走江湖行医济世,防人之心本就较寻常闺中女子重了许多,偶尔无心失言显见得她对他并无防心,他又怎会苛责她。 “云大夫,春野花开绿树成荫,正是踏青玩赏好时节,望我下帖邀约之时云大夫莫要推辞才是。时辰不早了,我先行告辞。” 闻弦歌知雅意,云徽殷听得他没有因此而气恼,心下已然大大松了口气,坚持陪他出得蒙府目送他登车而去方才回转。往府内一路走还不忘自己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幸好林洵心胸宽广没跟她一般计较,不然好容易结交的友人不就被她一句话得罪走了。 那才叫亏大了呢。 花了两天的功夫,赤焰侯先后过府拜望了京城穆王府,蒙大将军府和禁军大统领府,之后便彻底偃旗息鼓关起门来挂着休养的名义把各路窥探的眼睛统统关在府门之外。 俨然从风暴中心悄然退出,一副隐世高人与世无争的做派,让满京城等着看热闹的达官贵人们失望扼腕不已。 说好的故人之子功臣之后上位夺权的好戏码,说不演就不演了真的合适么 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的。要论忍功论修心的法门,他在廊州练了快半年,不说炉火纯青至少也算驾轻就熟,大梁朝局看似顺风顺水,实则暗潮汹涌不亚于南楚那帮子明争暗斗的乌眼儿青。 “儿女都是债,眼看得几个儿子人长大了,心也跟着长大了,萧景琰怕是也头疼得很。” “越是天潢贵胄越是斗得血腥残忍,什么手足同胞兄弟骨肉都抵不过武英殿高高在上的那个位置来得诱人。” “少五十步笑百步,你也是师尊的债主。不见挂念得紧,见了便头疼。” “哈哈,债主,夕未哥哥形容得有趣儿,赶明儿见着老爹我必当告诉他这可都是哥哥你说的,看他怎么收拾你。” “怕你告状么只管去” 杯中泛着琥珀色泽的液体被林洵仰头一饮而尽,再想趁着小熙没留心伸手斟上一杯,却被对面而坐仔细盯着他的蔺熙一把抢过酒壶不说,还白白挨了他狠狠一瞪。 “别小气,多喝一杯又何妨。” “这可是药酒,说一杯就一杯,多一口都不成。” “说不行就不行,夕未哥哥再不听话,我一并向父亲飞鸽告状你信” 两人正为了一口药酒打打闹闹玩得开心,冷不丁门外传来应龙的低声通禀。 “侯爷,宫中来人宣旨,命你进宫。” 二人顿时没了打闹的心情,暗道扫兴之余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同一个想法宫里的那位终于耐不住性子有所动作了。 “来人可还说了什么” “不曾。”来的宦官连惯例的“意思”都没敢拿,宣了钦旨二话不说掉头就跑,这朝野新贵赤焰侯府俨然成了他眼里的龙潭虎穴。 应龙话中未尽之意不难解,林、蔺二人面面相觑,蔺少阁主忍俊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哥哥在大梁君臣眼里的地位真可谓天壤之别,瞧瞧内宫来传的内官,不就视你如洪水猛兽一般。” “少贫嘴。我去去就回,且看宫内的至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赤焰侯府的马车在宫门外停驻,赤焰侯林洵扶着马车栏下了马车,在宫门口将赤焰侯印信、天子钦旨给禁军验过后自有内监引着他往宣室殿去。 宫禁森严十步一岗自有禁军守卫,到得天子左近更有天子亲卫御林军将梁皇保护得滴水不漏。头回有机会好生观赏大梁宫禁,以林洵的眼光看来的确是威严有余富丽不足,看来坊间传闻当今梁皇推崇简朴,倒不算全无根据。 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宣室殿遥遥在望,不过麻烦似乎也如影随形找上了门。脚步浮动身形笨拙不似武人;人尚未至脂粉香味早一步传入鼻间,当是些女子;蹑手蹑脚避在他身后和廊柱之间,不怀好意。 想必将有好戏上演,可惜啊,唱戏的若不是他自己该有多好。 “哗” “哗” “哗” 数盆冷水兜头罩下,林洵不闪不避听之任之被浇了个湿透。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里,一阵风吹过就能冻得人瑟瑟发抖,他纵然唇色青白却连眼皮都没掀上一下,一言不发转身便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无视廊柱后几个跪地的宫女径自就要出宫。 “站住父皇宣你进宫,你敢抗旨么” 沉不住气的娇俏少女从藏身的暗处一跃而出厉声叱道,无知无畏的明眸悍然迎向林洵,丝毫不见愧色、天真无邪的面容下蛇蝎般的心肠令人思之不寒而栗。 父皇这女人是梁皇膝下的公主以这刁蛮任性自以为是的性格来看,定然泰和公主无疑了。 “君前失仪乃大不敬之罪,既事出有因非臣之过,臣到了陛下跟前也分说得清。只今日天色已晚,臣想先行回府更衣明日再来面君为好。公主以为如何” “你,你敢向父皇告状” 这女人是真蠢还是假蠢他这般湿淋淋的进了宣室殿,萧景琰若不问起才叫日出西方,难不成还要他这个受害人帮着害人精扯谎隐瞒换来个欺君之罪 可惜萧敏绮满脑子都是弄林洵一个狼狈不堪好出自己憋在心里的一口恶气,全没想到有人敢在父皇面前告她的状揭她的短 “陛下圣眼如炬。臣不敢欺瞒。” “你不是习武之人嘛,明明可以躲开的为什么不躲开” 能想到这一层,看来真是蠢到家了。是啊,他明明可以躲开的,为何要生生被浇个透心凉呢 林洵一副皮笑肉不笑不怀好意的表情硬是看得泰和公主胆寒,她下意识地觉察到自己问了个极蠢的问题他能避却不避,难道不是给自己最狠的下马威,只消父皇问起不不不,无论今日父皇见不见得到姓林的,她都逃不了被父皇责备。 “公主是君,臣是臣子,君但有所赐,臣敢不承受” 好一个君但有所赐臣敢不承受,多冠冕堂皇寻不到半点错处的理由萧敏绮贝齿紧咬着樱唇,放林洵离开也不是,命他不准离开也不是,真正的骑虎难下后悔莫及。 明面上看起来她占着身份高贵颐指气使占尽便宜,实际上此举贸然她已吃了大亏。林洵果然不是等闲江湖莽夫,不好对付。 “公主若无旁的吩咐,臣先行告退。” “站住” “赤焰侯且慢” 同样奉旨而来的皇长子萧敏琮才走到宣室殿外,忽闻不远处传来妹妹近乎失态的尖声高斥。脚下生风快步赶过去,一看之下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本该禁足的妹妹泰和出现在母后的椒房殿以外的地方,即便有足够站得住脚的理由也逃不掉父皇的责罚,何况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作弄朝廷重臣。 他立刻出言唤住林洵,要知道但凡赤焰侯今日走出了宫禁也好,径自去面君也罢,泰和都绝讨不了好。 “皇兄,你看这人” “住口犯下大错犹不自知,还不让开” 泰和往日里看着还算是个明白人,近来行事却越发糊涂。她闯了祸自己忙着替她善后得不到她一句感激也就罢了,还横加阻拦抢先告状,还嫌自己不够丢人么 萧敏琮断然甩开泰和的纠缠,抢上几步拦在林洵身前,真真是面带笑容和颜悦色。 “林侯爷请留步。泰和适才多有冒犯,本王在此替她向侯爷认错,望侯爷宽宏莫要介怀。” 身在宫中,给泰和公主碰软钉子倒无妨,明着不给大皇子台阶下日后少不得被姓萧的小心眼儿们记恨。前有萧景琰穷追猛打,后有萧敏绮没来由的恶意满满,他虽不忌惮再招惹一个,可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以萧敏琮既然出面致歉,他为人臣子的哪儿有端着架子不受的道理,当下略一躬身见礼,随即坦言。 “王爷明鉴,臣下不敢言公主的不是,不过一场玩笑,臣下还是开得起的。只不过陛下钦旨召见,臣下如此前往确实君前失仪十分不妥,臣当先行回府更衣再行陛见方不失君臣之礼。” 你这一来一回耽误了面君的时辰,便不用亲口告状父皇也会问及。届时何人敢欺瞒父皇泰和照样难逃父皇责备。 “侯爷乃是父皇最为看重的子侄,圣宠优渥本王都看了羡慕,是泰和失了分寸,这个罪该赔。侯爷大度,不如给小王一个诚心补过的机会,小王马上命人在宫内官舍中安排侯爷沐浴更衣,收拾停当便去面君,绝不耽误时辰。” 林洵抬眼端详这位笑颜和煦随和可亲,比起妹妹来不知高明了多少的大皇子萧敏琮,不肖多想当即决定接纳他的“善意”左右被梁皇陛下拖进了大梁朝局,他乐的少树敌让自己过得更安稳些,萧敏琮既然递来了橄榄枝,接下又何妨。 “好,听凭王爷吩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0章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敬酒 在宫中官舍的耳房里草草沐浴后换上大皇子命人准备的新衣,束发戴冠后跟随内监复而前往宣室殿,不意外的在宣室殿外见到了持手而立的萧敏琮。 见林洵走近,萧敏琮扬起笑迎上几步,有意无意地挡在林洵的必经之路上。 “侯爷可算来了,父皇正等着你。” 萧敏琮肯纡尊降贵地等在宣室殿外迎候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尚不打算正面得罪他的林洵从善如流地躬身颔首,给这位大皇子送上一颗定心丸。 “劳陛下久候是臣的罪过。街头熙攘人多难行故而来迟,臣当向陛下请罪。” “金陵乃是我大梁国都,喧闹之余难免车马受阻,父皇断不会为此怪罪侯爷。侯爷请” “王爷请。” 两人你推我让客套了一番,到底萧敏琮先一步入殿,林洵紧随其后,走过长长的廊道入得宣室殿,正位之上端坐的自是梁皇陛下无疑,分立他左右下首的正是他倚为左膀右臂的一文一武。 “拜见父皇。” “拜见陛下。” 陛见过后萧敏琮、林洵分别与兴国侯和禁军萧大统领互相见礼,要说萧敏琮此子乖觉,深知他那父皇是个极重旧情的人,人前人后从没在父皇的一干旧臣子面前摆出皇子郡王的架势,甚至时常自称小辈恭谨有加。 同样礼数周全的林洵却无与他们之间的情分,礼貌流于表面,客套有余敬重不足,孰亲孰远立见分晓。无形中成了被孤立在角落的唯一一个反倒让林洵乐在其中。 经营人脉投其所好是真的想留在大梁一步步爬上富贵巅峰的人才会做的事,出于他南楚少师的立场也好,林氏子的名头也罢,他都得当一个冷心冷情的局外人。 “日前,朕颁下钦旨重开林氏宗庙赐你认祖归宗。朕与你的父祖都有渊源,时隔三十三年,赤焰侯府终于迎来旧主,朕不禁感慨万千。” “想当年朕与你父亲披荆斩棘铲奸除恶,肃清朝野还大梁一个清明世界,多少人叹他英年早逝没给林氏留下一儿半女。幸而苍天垂怜,小殊身后还有你可承继赤焰之名。” 当年沉冤昭雪之后小殊便坚持随军出征,终是身陨北境再没能回返,被萧景琰和静太后引为毕生大憾,执念过深易成疯魔,半是公心半是私心的梁皇陛下一手促成了江左盟覆灭梅林洵归宗,至于荣华富贵位极人臣未必是林洵所求之类的异议,过于希冀赤焰林氏重现朝野的梁皇听不进去。 帝王心意不可更改,知子莫若母的静太后明白,柳皇后明白,言豫津明白,萧景睿也明白,沈追蔡荃这等老臣同样心照不宣,连萧敏琮这一辈中机敏些的皇子皇女都有所耳闻,不以为然也好忿忿不平也罢,一时间朝野上下的聚焦点都落在了林洵的身上。 身处风口浪尖的赤焰侯但有什么风吹草动不消半日便会传遍金陵,更别说是行差踏错。为长久计稳妥计,萧景琰思来想去决定徐图之。 “你年纪尚轻资历浅薄了些,贸然入朝任职恐难服众,朕意洵儿先在中书令手下领个职,入宫与敏琮、敏瑜几个年长的皇子一道进学读书。” 陪皇子读书梁皇此番安排倒是出人意料了。本以为萧景琰少不得拿他树牌坊立靶子引天下议论纷纷,如此反其道而行之只会令京中熙熙攘攘的非议渐趋渐稳直至风平浪静,于他来说有利无弊,却不合大梁帝皇的利益所需。 更似一心一意为家中子侄考虑的叔伯。 “臣后学晚辈见识浅薄,何敢以祖荫跻身朝堂与贤达士子比肩。正该积跬步以至千里,积小流以成江海,求学进益,立冥冥之志以求昭昭之明。陛下对臣厚爱如山,臣谢恩。” 林洵毫不迟疑地接受陛下的安排置身事外又不远离朝局,倒有如旁观者般无形中成了冷眼看山看水的明白人,有聪明的一看就懂陛下的心思是给林洵良机与将来的大梁后继之君培养起互相之间的信任。 尽管未曾言明哪位皇子将坐上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在朝中大多数权贵、臣子的看来,大皇子无论母系背景、自身的才智都堪为众兄弟中的佼佼者,如无意外,立为太子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陛下一门心思为小洵考虑,无微不至面面俱到,苏兄在天之灵足可宽慰。” 看吧,连陛下倚为心腹的兴国侯言语间都透出这层意思来,无怪朝臣们“人心所向”了。 此时再看垂手立在一旁的萧敏琮,虽是一言不发只当不察,一闪而过的得色终究没能逃过林洵着意留心的观察。 皇后亲子,占着既嫡且长的位子却年过弱冠尚未被加封太子,只封了郡王了事。大梁朝中是无人了怎么的,居然会以为萧敏琮是萧景琰满意的后继之君人选难道梁皇不是在等后头的儿子们再长大些,悉心考察另做打算 金陵群臣眼瞎,大梁江山要完哪 这样也好,就让他们继续坚持自己的看法,他才好浑水摸鱼相机行事。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端的是声情并茂默契非常,萧大统领思及往昔与苏兄相处种种,记忆中林殊哥哥的形象虽已淡得几不可辨,苏兄的音容笑貌却越发清晰起来。 林洵林洵,如水长流,陛下赐名因缘际会酷似其人,似水绵长潺潺不息,他身周的气息总能让人说不出的从容自在,尽管不像豫津那般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却胜在纯然真挚。 弱冠年岁直面帝皇周旋于群臣之间,不动声色把个金陵官场扰得人心浮动。萧景睿甚至有种预感,哪怕今日陛下钦命他奔赴疆场杀敌守边,他照样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宠辱不惊眼皮都懒得掀上一掀的样子。 殊不知在萧大统领看来了不得的养气功夫,全是这大半年的日子里被林洵父亲曾经的故人们一点一滴逼出来磨出来的,是以萧景琰如何施恩言豫津如何示好,都难以撼动他变得冷硬充满了防备的心。 “陛下挂念先祖先父泽被后人,先祖先父在天有灵当感念陛下恩德。” 同样谢恩的话,旁人说来感激涕零激动不已,到林洵这儿喜也是喜笑也是笑,可不及眼底的笑中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讽。再定睛看时,琉璃般澄澈的眼里只映出他们的身影,别无他物。 错觉么 见林洵并不为他的恩典多动,梁皇陛下再接再厉继续出招。 “既然要进学,少不得取个字以便称呼。朕听说你原先的名字东冥是琅琊阁主所起,典故寓意尚算不错。你认祖归宗之后姓名皆易,朕许你便以东冥为字。” 梁皇陛下说到这儿,林洵不由看向一旁的兴国侯,半是嘲弄半是慨叹,大半年前老言侯不辞辛劳千里奔波赶去廊州为他主持加冠仪典,为了给他取个字与莫大长老争得是面红耳赤,好不容易争赢的“伯渊”二字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他扶持的帝王和亲信的儿子给说改就改了,就不晓得老侯爷得知此事后会作何想法。 不过,能正大光明地得回“东冥”二字,倒是值得浮一大白。 “臣谢陛下恩典。” 触及林洵投来眼神的瞬间,言侯爷就读懂了他的轻蔑,心中苦笑不已。 哪怕他分辩此举纯属陛下神来之笔,事前他亦毫不知情有用吗既动摇不了林洵认定的想法,更改变不了陛下金口玉言的钦旨。老父亲,老父亲久在官场,当知伴君如伴虎,帝王无情不好服侍,帝王太多情了一样难伺候。 “敏琮,你稍长洵儿今后便需尽到兄长的责任多照顾他。洵儿,你自幼远离京城,京中人事你当多向敏琮请教。朕与林殊有如手足,他独此一子便是朕的侄子,你们兄弟几人须得视他如兄弟,不得轻慢。” “儿臣谨记。” 萧敏琮满以为父皇特意叫他前来将林洵交给他,无疑是有意拉近两人的关系为他今后继位留下如兴国侯一般的可用可信之人,是以满心欢喜之下答应得爽利,半点敷衍虚伪都无,引得林洵忍不住侧目。 大皇子的好心情落在兴国侯眼里却成了另一番情状,与成精狐狸无二的言侯爷不忍卒睹地别过脸想笑又不敢笑,硬生生地挤成了苦瓜样。 梁皇陛下瞅着他脸色古怪碍着小辈在场不好言明,吩咐敏琮领着林洵去学宫认认路便挥退二人,左右殿内只余下他们君臣三人,方才无所避讳地问起缘由。 “陛下有所不知,林洵这几日里蒙府、穆王府、寒钟观都亲自拜访过,连景睿家里都没落下,唯独没登过兴国侯府的门,今日见驾从头到尾连个正眼都没施舍给臣。看来臣非但平白背了骂名,还把这孩子得罪得深了。” 他轻描淡写的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借以掩饰腹诽天家皇子之举,梁皇以为他所谓骂名、得罪之类的指的是以江左盟帮众拿捏林洵逼他就范,既有定论便没放在心上,哪里会猜得到言豫津说的是与林洵先前的“君子之诺”。 君臣二人看似默契十足地相视苦笑,实则暗藏猫腻天知地知。 “年纪轻轻气性倒不小,朕诸多赏赐他眼皮都不抬,倒把个名字当成了宝。哎” 得林洵发自内心展颜一回实在不易,到头来还是没能绕过琅琊阁他的师尊,为此既高兴又不是滋味的梁皇陛下不得不正视自己堂堂帝王在林洵心目中的地位无论如何都高不过蔺晨去。 想想能给的他都给了,不能给的想着法子他也给了。宽赦也好、恩宠也好,哪一样他不是费心思量方能令群臣信服,这些日子以来他为林洵辗转思虑之深即便亲子亦不过尔尔。谁承想大梁的一品侯、泼天的富贵,竟及不上他师尊起的一个名字 “林洵乃琅琊阁主一手抚养长大视若己出,若不是纯良忠孝行事颇有乃父之风,只怕难得陛下爱重。陛下以子侄相待,人非草木来日方长,臣想他早晚会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 领禁军大统领之职持身中正远离朝局的萧景睿习惯了人前少言寡语,此番恰到好处的劝慰却说到了萧景琰的心坎儿里,梁皇追寻着萧敏琮和林洵背影的目光转而投注到他这位亲信近臣的身上时,猛然意识到景睿对林洵的关切甚深几不下于自己,只因少言而不显眼。 “承景睿吉言,希望如此。” “朕有广厦千间,夜眠不过三尺,纵坐拥大梁万里江山,却得不到朕想要的人心。豫津、景睿,小殊在天有灵会不会责怪朕,大梁子民千千万,可用的何止东冥一个” 御阶下的两位心腹臣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垂下头装聋作哑。这等不知如何作答便干脆闭口不言的法子到了当今陛下这里确是管用,难忘初心的陛下对旧臣老臣们诸多包容远胜先帝,何况,勉强得来的又有多少是真话。 “也罢,明日林洵首日进学,谢寂息主持。散朝后豫津陪朕去看看,摸摸这孩子的底。” “琅琊阁主学究天人,林洵必不会令陛下失望。” 从廊州接触林洵开始,兴国侯便不遗余力地往他身上堆砌溢美之词,时至今日不改分毫哪怕林洵机敏狡猾连自己都险些没能逃过他的谋算。 “他走都走了,现在说好话也没法儿令他改观,留着点儿当面夸他吧。” 梁帝陛下不无促狭地挤兑闹得君臣三人都有些忍俊不住笑做一团,宣室殿中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驱散了方才的不自在和淡淡的感伤。 宣室殿中君臣和乐其乐融融,告退出去的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氛围就不显得那么融洽了。或者说,面对一个神情漠然无喜无悲又不知底细的同龄人,自诩八面玲珑的大皇子殿下有些无从下手。 要说渊源,去年南陵城外仗义出手相助的江湖豪侠儿谦和温厚,青涩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挂着浅淡却令人舒心的笑。这一年他仿佛脱胎换骨般,再见面时,已长成了内敛冷漠的林洵,嘴角依然含笑,那笑却已失了温度。 萧敏琮忽然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在成为同窗之前,至少该先彼此“认识”。 “适才面圣,赤焰侯未在父皇面前提及泰和之事,孤当谢谢你。” “不敢当殿下道谢,殿下言重。” 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示好,他林洵左不过一个身无长物空有其名的新贵,是“侯”还是“猴”尚且两说,大皇子纡尊降贵之举出于什么目的稍稍动动脑子都能想到唯“恩宠”二字而已。 梁皇陛下的恩宠,大梁人趋之若鹜的,亦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恩宠。 “明日进学,本王愿尽地主之谊领侯爷去学宫认个路,侯爷赏脸否” 示好之后就轮到示威,皇帝家的人都是一个德行,真以为人人都吃恩威并施这一套 林洵打定主意以静制动,回他不咸不淡遵命二字,仿佛生来就是惜字如金寡言少语的木头桩子,跟在萧敏琮身后两步开外,大有殿下去哪儿臣下跟着就是的意思。 萧敏琮一拳打到棉花上浑然没处落手的无力感,暗忖对付这种看不出喜怒的人有种无从下手的挫折感,然引路的话已出口,打退堂鼓少不得遭人耻笑。 罢了,权当自己话痨多事走上一遭。 “去岁幸亏林侯出手相救恩情未报,今岁再见本王记得不错的话,林侯刚加冠不久吧。” “是。” “侯府住着可还舒心父皇既要你我以兄弟相称,林侯便是本王的弟弟,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告诉本王。” “谢王爷。” “林侯年纪轻轻武功却实在惊艳,本王也是自幼习武,怎就练不到林侯这等,这等怎么说来着,摘叶飞花即可伤人的境界。” “王爷修习外功强身健体,臣修内功养身保命。” 林洵话语虽简含义却深,他堂堂王爷武艺平平只消强身健体当然没错,然而无论是梅东冥还是林洵,漂泊江湖也好出将入相也罢都身在高位安全无虞,养身可信,保命云云似有言过其实之嫌。 “以江左盟声望之高、朝廷积威之重,谁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林洵看似不经意的一瞥,冷得更甚过初春的料峭春寒。年轻的赤焰侯举步迈上廊桥时随口而出的回答,被宫宇间呼啸而过的风刮得支离破碎,连带着萧敏琮亦没能听得真切。 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探问一遍,小步跑来传令的宫人却意外打断了萧敏琮的好奇心。 “殿下,皇后请您去。” 母后寻他十有八九为了泰和。 他这个妹妹幼时刁蛮任性勉强能算得上使小性子无伤大雅,眼看年岁在长脑子却不长,近来常常不顾皇家公主的颜面做出有失身份的错事来,没半点分寸可言。若不是看在同胞妹子母后偏疼的份上,他决不会冒着触犯龙颜的危险包庇他。 唉,苦主尚未送出宫,她难不成还有脸到母后跟前哭诉告状不成 心里头再不悦,萧敏琮面上总是一派雍容气度带着些许歉意,礼数周全、笑容可掬道,“原答应了带侯爷去学宫走走,奈何母后召见不敢怠慢,望侯爷勿怪。” 林洵正巴不得能早些摆脱这位自恃德才兼备礼贤下士的青涩皇子嫩头王爷,忙不迭回礼口称无妨恭送他离开。 没奈何萧敏琮天皇贵重的架子端的老高之余也没忘记拉拢示好的目的,作别后踏出没两步又返身折了回来,指着先前跑来传信的内监道,“宫掖重重容易迷路,侯爷头回进宫本王半路离开实在难以放心,你好生送侯爷出宫后来向本王复命。” “奴婢遵命。” 照着林洵过人的记性来说,原路找回宫门一点儿都不费力,本待谢绝,然话到嘴边就被他咽了下去宫内贵人甚多,万一再遇上哪个有心无意来找茬的他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 皇后宫中来传信的内监,暂且充作活招牌也不错。 “多谢王爷,臣下告退。” 作别在旁窥伺试探的萧敏琮,又有皇后宫中的内监引路,来往的内监宫婢纷纷低头行礼。大梁宫禁森严前宫后殿,一路行来自是碰不上半个宫中的贵人也不稀奇,倒是方才忙于应付大皇子殿下而错过的梁宫景色回程时倒能一饱眼福。 巍巍宫城浩荡河山,霞光披彩红墙染金,树木葱郁明器轩昂,自幼生长在皇宫中有皇后庇佑的萧敏琮又怎会明白对于失怙失持无所依凭的人来说,站得越高越易招来杀身之祸的道理呢 林洵这一进宫耽搁得有些久,无端着了凉又吹了风,先前宫内行走时还不觉得,坐上马车回侯府的路上便觉得头疼,昏昏沉沉的有些迷糊。 晚膳时候回到侯府,小熙早早就候在府内等他归来,不意迎到了面色潮红步履踉跄的夕未哥哥,赶紧扶着下了车直接回了屋子,饭也吃不下,端着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水,若有所思地径自出神不知想写什么。 蔺熙见他丢了魂似的病了还神游四方,指望他当个听话配合的病人是难了,干脆自己抓过夕未哥哥细痩的腕子把起脉来。 “脉象浮紧,风邪外侵,走的时候还好端端的,怎的就着凉染上风寒了呢。” 他问归问,却没指望林洵能爽快地答他,自顾自把完脉写了方子交给随身侍候林洵的暗月晨星,命他们照方子煎药。 “等等,别去煎药,我不喝。” “哥哥”生病了哪儿能不喝药,由不得夕未哥哥任性胡来。蔺熙转过头示意两小少年该抓药抓药该煎药煎药去,“不喝药风寒如何能好。” “我什么时候讳疾忌医过,小熙,这回不同,这场风寒非但不能好,我还得让它更重些。” “啊” 蔺少阁主何等精怪的人物,夕未哥哥半个字抱怨都无,他稍加揣摩猜测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好哇好哇,姓萧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逼得哥哥委屈求全不算,颠来倒去的欺负哥哥,真以为哥哥好性子便能随便搓圆捏扁不成 他脸色一时阴沉了下来,星眸中犹如燃着熊熊烈焰,好似下一刻就要冲出去咬人的猛虎。 暗月晨星两个小童面面相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少师染了风寒他们巴不得飞奔去煎药,可少师又拦着不欲令风寒好转。没见太史令眼里都快喷了,少师照旧不温不火半阖眼睑,浑似得病的不是他而是不相干的旁人。 他愈是无所谓,蔺熙愈是按捺不住火冒三丈,在他快跳起身直闯宫禁做出不智之举之前,忽然一把攥住蔺熙的手腕,原本温和的嗓音因发烧干渴而显得低沉沙哑,恹恹的倦容相映下那双幽深的丹凤明眸格外鲜亮犀利。 “忍气吞声了太那么多,我没打算继续忍下去。既已结了仇无从化解,就要叫他们也晓得厉害。” “不打算忍就让我替哥哥出气。” “气不是这个出法。这儿是金陵,你但凡有丁点儿失察露出马脚便会招来杀身之祸,”说到这儿,林洵脸上狠厉之色一闪而过,“在这儿我只恐护不住你,何况,养不教父之过,先贤的话总不是说假的,这个教训我要萧景琰亲自动手。” 哥哥去梁宫回来受了委屈,梗着脖子要梁皇给个说法,欺负哥哥的不过梁皇跟前得宠的几个权臣和皇子皇女们,哥哥出门时穿的衣衫回来却换了一身,原先的衣衫呢脏了还是毁了哥哥不肯说不打紧,他琅琊阁开门做的就是打探消息的买卖,弄清来龙去脉能难得了他 纵是烧得神思昏沉,林洵仍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蔺小熙看似乖顺的表象下躁动难耐的心。兄弟十多年,小熙的性子他知晓一二,拿定了主意的事儿任人磨破嘴皮照样动摇不了他的决心。要么心悦诚服要么晓以利害,不然以他的少年心性指不定会闯下什么祸事来。 “眼下局势方稳,宫城内外的眼睛都盯着赤焰侯府盯着我。诚然我无意于梁皇许下的蝇头小利却一时难以脱身。小熙,不论你有多恼怒都必须忍耐,我没有教你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意思,只是此刻你装聋作哑,他日才有我脱身回返南楚之机。” “哥哥不是说不准备再忍让下去了么,这难道不是忍让” “自然不是。” “如何不是哥哥就是太好性子了,才被大梁君臣拿捏欺负。哥哥一再退让他们便步步紧逼,再吞声忍让下去,他们只会越发得寸进尺,绝不是感念哥哥的恩德。” “人善被人欺的教训永生难忘。不过小熙当真猜错了,我非但要出这口恶气,还要萧景琰亲自动手,包庇不得抵赖不得。” 萧敏绮青天白日公然戏弄当朝一品军侯,真要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玩笑”二字便足以搪塞过去。他身为苦主若不告发,宫里没人敢多嘴向梁皇禀报,即便事后有所耳闻,左不过萧景琰抬抬手赏赐些财帛,他还得叩谢君恩。 打铁还需趁热,既不能明火执仗上殿告状萧敏绮不可怕,后宫的柳皇后和她身后的柳氏却轻易不好得罪,又不愿打落牙齿和血吞,他便只有“病”了。 病了,便进不了学,进而为梁皇甚至太后知晓。届时梁皇陛下有心包庇都无力回护了。原因很简单,戏弄臣子不算大过,奉太后懿旨闭门思过的泰和公主出现在宣室殿外不远处,既无太后和陛下明旨,那么抗旨不尊的大不敬、忤逆之罪,任她萧敏绮身后靠的是柳氏也好谢氏也罢,都别想抵赖得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1章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罚酒 “我便只能袖手旁观” 说什么都咽不下这口气的蔺熙唯恐夕未哥哥心软手松,但听夕未哥哥说得在理仿佛十拿九稳,一面又严词命他不得轻举妄动,蔺熙不得不暂时熄了潜入宫禁打击报复的念头,乖乖当个听话的好弟弟。 “要迫得萧景琰如你我所愿,少不得小熙襄助。” 尽管耍的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走漏了风声便难随心愿,这座侯府中里里外外的都是梁皇陛下和其他各路高人安插的眼线,什么时候该瞒得一丝不漏,什么时候该闹得人尽皆知,还得靠小熙把握分寸。 “暗月晨星夤夜时分会去叩你的门,望闻问切的好手段到那时再拿出来不迟。只一点,明日宫中定会派太医前来,那时我尚须病得很重,小熙你可明白” 言下之意是要他拖着治病,非但不能治好,还得让太医院的太医们诊出受凉风寒来势汹汹已由表及里棘手难治此类的脉象来。 他皱着眉凝视夕未哥哥,犹犹豫豫的既不应允也不立即反对。 “哥哥本就体弱,风寒发热拖得越久越是损伤哥哥身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笨法子我不赞同哥哥用,有什么闪失我万死莫赎。” 许是累了,许是难以面对心境骤变的自己,林洵咬紧牙关沉默了一会儿,方才歪斜着靠着榻上的软枕缓缓阖上眼长长地舒了口气。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既然要毒旁人,少不得先毒上自己一回。你我瞻前顾后有诸多烦扰顾忌,说我铤而走险也好,自作孽不可活也罢,算定主意遭罪的是我,便该我承受。” 以他的武功,如何察觉不到区区宫奴们偷偷摸摸的暗算,又如何躲不开兜头罩下的几盆冷水。与其说是萧敏绮徇私报复了他,不如讲是他顺势而为存心算计了梁皇陛下的掌上明珠。 “哥哥” “不必多说,容我任性这次吧。我累了,想先睡会儿。” 说罢正要躺下,不意榻边的蔺熙不知何时伸过手半扶半托住林洵,怒意尽去只余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哥哥做的总是对的,即便有失偏颇不也拜梁朝君臣所赐不得已而为之,在小熙看来全不必往心里去。去了大半日,药暂且不喝,晚膳总得吃。” 林洵病得昏沉,哪里还吃得下饭,没奈何苦瓜脸在蔺熙这儿彻底行不通,被小了三四岁的弟弟哄孩子似的哄着吃饭到底丢脸哪。 “好歹吃一点儿,听话。” “对,听话,吃饭” 从头到尾在旁却什么都没听懂的飞流叔这会儿倒是明白了,顺着蔺熙一道“劝饭”。 “飞流叔你也凑热闹。好好好,说不过你俩,我吃,我吃还不行么。” 翌日,惦记着林洵首日进学,草草结束了早朝的梁皇陛下大步流星直奔学宫,惯常揣摩得透他的心思的都能猜度出个七八分来,无非是记挂想亲自考查赤焰侯的学问。 亲近的臣子们知根知底的皆会心一笑,可想而知当他兴冲冲地来到学宫,在诸位年长皇子的座次间没能寻到本该奉旨进学的林洵时,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失望。 “陛下昨日下旨赤焰侯随年长皇子一同读书,怎不见他来” 见陛下阴沉着脸全不见适才的雀跃,颜直当先一步唤来学宫伺候得内监一问究竟。 学宫内监品级不高办事倒也稳当妥帖,眼见得陛下因赤焰侯缺席之事不悦,当即呈上林洵清早递过宫的书简,不假思索道,“清早宫禁方开,赤焰侯府便派人呈报过,言道赤焰侯昨日受凉风寒高热不退,难以起身不克前来。” “病了” 得知林洵并非无故违旨,梁皇陛下心下好受许多。然而这边放下心来,另一边又开始替林洵担心起来。昨日,昨日,昨日天候尚可,林洵入宫时观他气色亦尚可,如何一夜之间便病得起不来身了呢 梁皇陛下百思不得其解,学宫中讲学的大儒正巧告一段落,步至门口迎了梁皇陛下进来,行过君臣之礼将之请到尊位落座。 “朕无意叨扰卿教授课业,本也是想着今日林洵首日进学来看看他的学识,不想他告病了。” 学宫大儒虽不涉朝政,陛下对赤焰侯青睐有加的前因后果听也听了不少,自然明白陛下冲着赤焰侯而来扑了个空定是开心不起来,有心奉承两句好话亦无从开口。好在今日学宫主持宣讲的乃是中书令谢泯谢寂息,生的玲珑剔透心肝的豪门贵胄之后,察言观色于他而言不过启蒙技能,随口说上几句就能搔到帝皇痒处。 “林侯爷乃是琅琊阁首徒,臣听闻琅琊阁主学究天人,侯爷承其衣钵必差不了。臣本也想一睹琅琊阁庭训为快,可惜今日无缘须待来日。” 每每提及远在南楚的那位琅琊阁主,大梁的陛下总有些不快,活似孩童争夺小伙伴专宠不成转而讨厌争宠的另一个小伙伴的酸溜溜心思,兼之近年方得知琅琊阁讨人厌的家伙联合江左盟的逆贼把小殊亲子藏了二十年,自己却压根儿没别列入“托孤”的人选范围,不是滋味儿的感觉越品越酸涩,对蔺晨的感观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罢了,朕大人有大量,看在蔺晨救林洵于危难且悉心教导他成人的份上暂且不与他计较许多。话说你琅琊阁不是自称医术独到天下一绝么,怎么就没调理好小洵的身体,动辄病病歪歪,半点不似林氏大好男儿。 “琅琊阁主是否学究天人尚未可知,朕看他的医术造诣却是平平,昨日林洵入宫觐见时还好端端的,一夜之间说病就病,未免太弱不禁风了些” 梁皇陛下语出无心,无奈何听者有意,学宫在坐的萧敏琮闻言不自在地低下头,眼神闪烁不敢直视父皇,明眼人一看他微妙的闪躲便知个中蹊跷大皇子殿下心里有鬼。 萧景琰到底稳坐武英殿多年,长子年不过二十且乏于历练,动辄有些小心思做些小动作还逃不出他的眼睛,是以他刚提到林洵卧病,敏璋敏珏神情平平连眉毛都没抖上一抖,相形之下敏琮的躲躲闪闪多少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 “敏琮,朕听闻昨日你在殿外迎了林洵同来,耽搁了些时候,可生出意外” 父皇不曾问及,皇妹闯下的祸事瞒过也就瞒过了,林洵昨日在御前识趣得一字未提皇妹冒犯之举。原以为时过境迁,谁曾想那厮弱不禁风得同女儿家一般,淋上几盆水就染了风寒卧床不起,父皇眼下正在兴头上,视他如珠如宝摸不得碰不得,要是被他老人家知晓皇妹有失体统狭私报复,还不得 不成不成,欺君罔上乃是死罪,欺瞒不过只能照实说,有母后为敏绮求情,父皇顶多罚她禁足长长记性,不会当真对她怎样的。 “父,父皇,昨日,昨日” “吞吞吐吐地像什么样子照实说” 原先不过疑心敏琮遮掩什么诈他一诈,却没成想这孩子果然有事瞒着他,八成与林洵缺席脱不开关系。 “昨日泰和领着宫人与赤焰侯玩闹,浇,浇湿了他的衣衫。” “浇湿了朕怎么记得他衣冠端正,并无失仪。” 所见非所得,梁皇陛下当然狐疑。 被问到要害,大皇子头垂得更低,压根儿不敢看待会儿势必暴怒的父皇。 “儿臣,儿臣见侯爷无意追究,命人带他梳洗过后,再行陛见” “砰” 勃然大怒的梁皇陛下一巴掌险些把书案拍成两半,他铁青着脸指着早已伏地请罪的大皇子,责骂的话音一句高过一句。 “好好啊长本事了啊一个皇子一个公主,作弄完了臣子还不许臣子告状。朕什么时候教过你们仗势欺人了你们的母后、你们的师傅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陛下息怒。” “父皇息怒。” 学宫内大小臣子和皇子们纷纷跪地请他息怒。息怒,息怒,叫他如何息怒他怒不可遏的何止是敏绮的肆意妄为和敏琮的纵容包庇,还有从中可鉴他失败的教导所造成一代皇族子弟迷失本性善恶不分的劣根性。 泰和作弄的是臣子,转眼间荒诞无稽、桀骜不驯、失德无状、不孝不悌的名声就会传遍大梁朝野。她以为挟私报复不过一件小事,却忘了禁足期间多行不义公然违背懿旨胆大妄为,母后说什么都不会容忍宽恕。 盛怒之后涌上心头的是羞于启齿的忧虑,泰和再次犯错,若不惊动母后,由他略施薄惩小惩大诫也算有所交代,万一母后知晓禁足抄经都是轻的。 “泰和人呢” “被儿臣训斥过送回椒房殿了。” “皇后呢泰和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犯错,她就不嫌自己管教无方” 皇后唯恐惊动太后惹来重罚的心思他懂,然而纸包不住火,泰和这丫头胆大包天有失公主风范可令皇后严加管教,倘真如上回公诸于朝堂明旨申饬,今后朝野内外还有哪家敢尚公主当驸马 朝中大事他处置起来如臂使指,后宫儿女的小事反倒左右为难无从下手,这番做皇帝容易做家长难的感叹不知能否引起九泉之下先帝的共鸣了。 陛下当着众目睽睽直斥皇后失职,乍一听固然是信口而出,有老谋深算者深究起来陛下对皇后的不满已有蛛丝马迹可循。幸而陛下探口而出后便自觉失言,当即下旨散了学,学宫中的臣子们脚下抹油逃得飞快,没人乐意留下来管皇帝家的闲事,连几个庶出的皇子亦唯恐惹祸上身走得干脆,眨眼的功夫学宫里只剩下天家父子二人和近身服侍的颜直颜公公。 望着犹自跪地乞罪的萧敏琮,萧景琰说不清心里头的滋味究竟是愤怒还是失望,敏琮是他的嫡长子,出身氏族且正统嫡长,再名正言顺不过的皇位继承人。从敏琮呱呱坠地起他便不止一次萌生过立其为太子的念头,然而终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一次次打消了他的想法,直至今日。 这孩子聪慧机敏好学上进,种种优点他都看得到,皇后对他寄予厚望私下里延请名师常住柳府,借着敏琮出宫探望外祖和祖母的机会学了不少。皇后以为瞒得很好,其实他都知道,只不过夫妻结发相守多年,感情非同寻常,他信皇后本意是教导敏琮上进成才故而装聋作哑。 但他的忍让成了旁人眼中“无知”的代名词,可以肆意隐瞒进而欺骗么柳氏于大梁于他都有过莫大的扶助不假,从先帝到他都许以位极人臣的荣宠以为回报,柳氏尚嫌不够吗再向前一步,敏琮姓萧姓柳都难保了吧。 他迟迟不立太子,尽力淡化柳氏在朝堂上的话语权,然而,紧接着延请名师教授皇子的算盘刚一打响,柳氏的一双儿女便干出这等有损皇家颜面的蠢事来,万一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结缡之初,寒烟温柔贤淑笑语嫣然,他方登极不久得此佳妇在内主持宫务在外可安命妇,仪态万方大家风范胜过香花结语红袖添香百倍。 年过三十膝下无子,敏琮的出生着实让他欣喜了许久,皇嗣得以延续血脉得以传承值得浮一大白,子嗣所带来的帝位稳固群臣归心更大大超乎了他的估计。新的烦恼亦随之而来,既嫡且长,是否就该是毋庸置疑的太子呢 这个问题至今无解,他也犹豫了近二十年。 忆昔年,言氏皇后膝下无子,抱养来的庶子出身微贱尚可凭皇后的势力与废太子一较高下,敏琮若顺理成章当上太子,柳氏身兼外戚权臣双重身份势必权倾朝野不可一世。 有他在朝一日,柳氏翻不出天去,即便再野心勃勃亦不得不强自压制苦苦等待;他百年之后先不论敏琮有否魄力向外家下手剪除其党羽势力,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柳氏会不会先下手为强将敏琮这株受其荫蔽的小树连根拔起,亦或者碍于声明暂且扶植其为傀儡,效仿先晋朝来个“柳与萧氏共治天下”都未可知。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寒烟经年陪伴悉心照顾,孝顺母后抚育儿女的功劳桩桩件件他都看在眼里,故而他对柳氏近年的所作所为纵然不满,却仅是小惩大诫始终不曾伤及筋骨元气。不过,泰和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她总逃不过一个管教不严纵容溺爱的过错。 上回母后发怒收了她治宫的权柄,又令泰和闭宫思过,今次泰和公然违抗太后懿旨只为报复戏弄臣子,堂堂大梁的公主做到这个份上,他也想见识见识他的柳皇后有什么可分辩的,再议如何处置泰和不迟。 瞥了眼惴惴不安的长子,萧景琰重重呼了口气,撑着书案站起身,撂下话径自负手出门。 “去椒房殿。” 椒房殿外的飞檐下,素锦薄妆的柳皇后拢袖而立失神地望着远处。晋时建康今日金陵,虽不及秦汉时魏巍宫阙重重殿宇,斑驳黑灰的森然宫墙便足矣熬干她的心血磨平她的纯真。 她自恃氏族贵女,既享家中金尊玉贵的养育之恩,遵从家祖的自愿联姻就是她的本分。什么少女情怀什么懵懂妄念从不萦心,她只不过从一个清醒的柳氏女成了更为清醒的柳皇后而已。 安坐椒房殿,笑看宫中各色名花使尽浑身解数争夺圣宠,偶尔庆幸她的陛下不是贪恋花间颜色的男子,唏嘘少了热闹可瞧之余亦少去不少烦扰。 初成婚时,他踌躇满志她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从什么时候起不复存在了是了,自祖父仙逝,父亲接掌柳氏家门起,对族人的约束不如祖父在时严厉。渐渐的,有族人仗着外戚的身份横行乡里,很是做了些遭人唾骂的丑事。 族人犯下大错,甚至有人胆大妄为勾结献州叛王意图谋反,她乍一知晓又惊又怒,怒的是族人们放着大好的荣华不要,居然做出附逆这等罪无可赦之事,可见他们平日里从未将她柳寒烟视为同族;惊的是亲口告知她柳氏涉逆的不是她的陛下她的夫君,而是在她看来为夫君所不喜她亦避而远之的霓凰郡主。 穆霓凰释出善意她不得不领受,萧景琰的隐瞒又是何意呢真要坐实了外戚附逆,他做皇帝的莫非脸上很有光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只当柳氏单见浅闻、愚不可及,陛下呢他萧景琰存了何种心思,什么后宫不问前朝政事,说到底无过一句空话,心里真有她一席之地,提点上几句又何妨。 好容易请来母亲带话给父亲严查柳氏族人,赶在刑部之前料理干净了首尾,宫内,她的眼皮子底下,又闹出了乱子。 她膝下二子一女,敏琮是陛下的嫡长子,她管束得严些,琥儿年幼却聪慧,鲜少劳她费心神,唯有一个敏绮,她疼惜将来总要外嫁的女儿,思忖凭着公主的身份又有柳氏在旁帮衬,将来谁家聘为驸马亦不敢怠慢了敏绮。 一来二去骄纵惯了,养成了一副任性刁蛮的坏脾气。从前将她拘在宫中时还好,她偶有欺负宫中仆婢之事她虽有耳闻,总想着无伤大雅便没怎么教训,如今倒好,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宫、闯祸,几次三番下来惹恼了陛下和太后被罚禁足抄经,连带着她因着教女不利被褫夺了治宫权柄。 那一日太后作此决断时的眼神她永生难忘,她成为皇后近二十年,头一次在那双时时透着慈爱祥和,让人不自觉有如沐春风之感的眼眸中寻到祖父曾隐晦提及的睿智、冷静、决断。 她曾是先帝心目中最最“不争”的宫妃,恰恰是她的“不争”和“恭谦”迷惑了先帝,进而一步步从旁春风化雨般的施展手段,帮她的儿子踏上了至尊的宝座当然,其中还有大半的功劳要归结于陛下心心念念的林氏小殊。 经过此事不难明白,太后对她的不满由来已久,钻营宫务忽略子女,严于律人宽待自己,泰和之事并非太后勃然大怒的全部原因,却是致命的诱因。 将敏绮关在椒房殿命其精心抄经,一则因着太后旨意,再者,泰和大好年华正当择婿,该收敛性子怡行养心了。 她膝下两子分居长幼,长子冠礼后受封郡王出宫开府,明面上的花团锦簇只能骗骗不明所以的黎民百姓,朝中但凡有点眼界的都暗自揣摩陛下的心意皇后亲生的嫡长皇子,出生时未封太子还可说是年幼恐恩宠太过折了福缘,加冠时亦无动于衷,不是忌惮柳氏外戚掌权还能为何,她三岁开蒙五岁外傅延请大儒教导文武兼备的长子 一想到这些年的心血恐将付诸东流,柳皇后容色纠结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复。 她投注在敏琮身上的精力是娇宠任性的敏绮和温吞平庸的敏琥加起来都及不上的,却换不来陛下几多赞许,敏绮上回的胆大妄为显然触怒了陛下和太后,想借为其招婿的契机帮扶敏琮一把的谋划怕要暂且搁置。 宫里宫外的烦扰不断,一如她惆怅难安的心绪。 “启禀皇后,陛下来了。”心腹女侍小碎步疾走过来禀报着,低垂的脸瞧不出半点喜色,反倒难掩忧色,“后面还跟着大殿下。” 敏琮跟着陛下一齐来椒房殿作甚 边急走着前去迎驾,柳皇后边低声问询女侍。尽管女侍接到通报来得匆忙,她却是眼下唯一可以给她提示的人。 “陛下瞧着神情可还好” 女史略微定了定神使尽回想方才拜见陛下前偶然瞥见的龙颜,悄声答道,“陛下龙威深重,奴婢不敢直视。” 龙威深重陛下年过耳顺当了快二十年的皇帝,性子被桩桩件件接连不断的烦心政事都快磨平了,素日言谈举止尚可称得上平易近人,挟着怒色而来,又有谁招惹他生气了 “本宫衣饰可还妥当” “ 一应妥当。” 既已推测陛下胸有郁气十之八九冲着她椒房殿来撒,柳皇后不敢怠慢,稍理理衣衫长袖看着还算齐整并无失礼,省去了回宫更衣一项,径直去椒房殿外迎候陛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2章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轻罚 气势汹汹兴师问罪而来的梁皇陛下满腹的怒火一路寒风吹下来却被吹散了不少,他到底不是曾经不问得失全凭意气的萧景琰,坐在武英殿至高无上的位子久了,他不得不学会权衡计较有所顾忌,再不是当年冒冒失失为了赤焰林氏梗着脖颈屡屡被先皇厌弃的靖王殿下了。 余下的七分火气在走上椒房殿的玉阶,阶前素衣宫裙银簪玉钗,略施粉黛不见往日雍容的皇后让他不禁回想起未登基前惯爱藕色衣裙素净尔雅的太子妃柳寒烟。 娴静、恬淡,善解人意、温言软语,在在都已物是人非,是被皇后的凤冠压垮了脊梁,还是被荣华权势磨平了柔情,他不是不愿想,更是不敢想。 “拜见陛下。” “皇后请起。” 帝后相对不见温情脉脉,礼数周到应对合宜,全然是相敬如宾的夫妻之仪,柳皇后却从梁皇陛下的神情细微的改变中分辨出他是喜是怒。 刹那间,柳皇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不管陛下究竟何以恼了椒房殿,就眼下看来都不是什么天塌地陷的祸事。 “请陛下移步殿内奉茶。” 奉茶他可没喝茶的闲暇,他敢说再过上片刻皇后也绝不会再有心情调香品茗。 “朕有机要事与皇后相商,殿内侍奉的都先退下,无诏不得擅入。” 二话不说先摒退了宫人,柳皇后满腹疑虑本想从长子这儿得到些许提示,敏琮却一味摇头不敢说话,在在都令她心生不妙。 回转身步履匆匆地追着陛下进殿的柳皇后不忘遵皇命下令贴身大宫女安乐、安康带人把守住椒房殿正殿之外各处,不许无干之人窥伺打探。虽不明所以,知晓轻重的大宫女奉命而去,不消片刻便将正殿内外的宫人驱赶出来,她们四个皇后贴身信任的则分守四角以保周全。 殿门紧闭的殿内燃着淡淡的馨香,袅袅的白烟自鼎炉的凤嘴里升腾着飘散开去,在阖殿上下悄无声息的映衬下,有种悠然化外的雅致宁谥。这座宫殿的主人静心倾听着她的丈夫她的陛下徐徐道来,从开始时的镇定自持到惊愕难当,显然考虑到了泰和戏耍臣子这件事背后连她都不敢宣之于口的忤逆不道。 陛下若肯徇私不,照陛下一贯的耿直孝顺,会怎么处置泰和已能猜到几分。天下间除了静太后和故去的赤焰林殊,曾悉心琢磨过陛下心性的她自问对陛下的了解甚至胜过他自己,然而,就是这份自信使她不由得胆战心惊,秀眉紧锁素手交握面露焦灼之色的她已全然不复母仪天下手握后宫权柄、雍容华贵的皇后气度。 “陛下,泰和所作所为果若敏琮所言确实不当不妥,臣妾教女不力无颜辩解,还望陛下念在泰和年幼从轻处置。” 再多的辩解开脱此刻看来都显得苍白无力,不但无法替泰和开脱,还会越发激怒陛下。陛下对敏绮已有心生不满,要是对敏琮再生恶感便是伤了她的根本。 多不舍得她也只得忍耐,自陈罪过自请责罚,寄希望于陛下对敏绮的父女之情,帝王心术之下犹有柔软的骨肉亲情可动摇他的心神。 萧景琰深深看了眼他的皇后,忽然惊觉她沉静隽秀的面容看起来竟是那样的陌生。身为帝王,心思本就是被臣子们拿来揣测的,然而身为夫君和丈夫,他心甘情愿且从不吝于付出的爱重疼惜曾几何时变作为非作歹的倚仗,如何令他高兴得起来 在皇后的心里,他已全然是她的“陛下”了,是么 “皇后把难题留给朕了。皇后可曾替朕考虑过,今日朕重罚了泰和,有人会怨朕不慈,朕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有人会骂朕不孝。朕身陷左右为难之境皇后亦无动于衷” 说话间,梁皇陛下虽未露愠色语调平平不徐不疾,话中的分量却着实不轻。 谈不上字字诛心亦不远矣的话即便是柳皇后这等经历过岁月洗练自以为修炼得刀枪不入的女人同样难掩惊诧,诚惶诚恐跪地直呼有罪时,那三分真七分假的惊悸分毫不落地被梁皇陛下尽收眼底,一时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何种滋味。 正因深知后宫不易,登基以来他鲜少扩充宫掖,敬爱皇后冷落妃嫔却还落得个离心离德夫妻猜疑的下场,哪怕帝王无情四个字颠来倒去在他意识中翻滚了无数遍,到底仍觉得寒心。 “皇后,违抗太后懿旨,泰和此举不忠不孝,你以为朕需怎么样才算得上从轻处置” “臣妾恐其中另有隐情,陛下这便定了敏绮的罪过,不宣她来问清缘由再” “泰和犯错之时敏琮就在当场,有什么想问的问敏琮便是,朕不想听她号哭吵闹,皇后要问什么,问敏琮也是一样的。” 皇子公主也是人,是人都难免犯错。只不过铁了心的害人伤人与无心之过间差的何止天地之别,皇后偏疼亲女情有可原,黑白不分此等不智之举中的不智之举除了陡增帝后夫妻的隔阂外还能与什么好处 是以两相比较之下,敏琮的坦率直言更得他青眼。 萧敏琮经事不多到底聪颖过人,三两句草草带过敏绮昨日的所作所为,不忘最后标榜自己一番,“赤焰侯湿了衣衫不肯殿前失仪,未免冒犯父皇犯下大不敬之罪本欲离去,儿臣见皇妹冒失行止不妥,阻止不及深以为憾,这才做主留赤焰侯梳洗过后再行觐见父皇。” “赤焰侯染上风寒皇妹固然有错,终究是孩子心性一时气不过,儿臣愿代皇妹向赤焰侯赔礼,求父皇开恩宽赦皇妹。” 儿子站出来指证女儿,柳皇后好气又好笑;指证完再在陛下面前为其求情,浑似全没听懂方才他父皇的诛心之语,柳皇后真正的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哪里是救皇妹,分明是嫌她过得太舒坦,亲手把她往深渊里推吧。 瞧啊,她费尽心血栽培的后继之君竟愚蠢至此,些许小事都处置不当,将来还能指望他身登大宝君临天下 果不其然,萧敏琮自诩上善之举未曾得到他预期中的赞誉,他的父皇脸上的怒色虽已渐息,话语间的平静无波何尝不是失望之余的漠然。 “大不敬,林洵哪里是怕什么君前失仪大不敬,是在狠狠打朕的脸嘲笑朕教女无方呢。” 林洵记恨他以江左盟相要挟,令他坐困金陵不得脱身;记恨他养女不教草菅人命,使他险遭不测九死一生。否则以他武功身手之高,如何避不开几个女子暗中动手脚,泰和刁蛮莽撞任性妄为,他半推半就顺水推舟,昨日敏琮留人也好不留也罢,林洵终有法子叫天下都晓得泰和公主的恶名。 “他沾染了一身的江湖习气,江湖人素来信奉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行事准则。先前朕拿捏他的软肋逼他就范,这小心眼的孩子还记恨着朕。他背后靠着琅琊阁,今日朕若不给他一个交代,明日泰和的所作所为就会传遍整个京城乃至全天下。” “更何况,林洵要出这口气,从来都不是着落在你萧敏琮代妹赔礼上。他不避不让不吵不闹任泰和闯祸,就是为了等事情闹大,闹得满城风雨。” “敏琮,你是朕的长子,须知朕最重孝道。你的妹妹明目张胆违逆太后旨意私逃禁闭,欺辱朝臣的罪过如何及得上公然违旨忤逆不孝来得重” “你的母后一听就明白,你怎的就不明白了呢” 是了,泰和近来行事偏激失常招来太后恶感,被懿旨禁于母后宫中思过抄经,抗旨不尊往大里说便是赐死亦不为过,难怪母后求了情被父皇堵了回去便再不敢言语,归根究底孝道在先,泰和所犯的过错之所以不可被原宥,症结不在林洵身上,而在于她明晃晃打了皇祖母的颜面。 父皇是个天下皆知的孝子,他跪地求他饶过泰和便是逼他做出不孝之举,父皇如何会允。不会允,不能允,再求,只会激怒父皇令自己被厌弃,仅此而已。 想通了个中关窍,萧敏琮只觉背心钻过阵阵寒意,当即跪伏拜倒以额触地,话中颤音栗栗尽是悔意,“儿臣知错,儿臣知错了。” 因着萧敏琮伏身在地的缘故,理所当然没看见他父皇眼底闪过的一抹名为失望的情绪,左下首端坐的皇后却一丝没漏尽收眼中。 敏琮出于对皇妹的关切向陛下求情,虽说冒犯了陛下有悖太后懿旨,尚能勉强辩称关心则乱一时忘形。然而敏琮错不在为敏绮求情,他既然犯颜进言就不该畏于陛下威慑服软认错孝顺祖母友爱弟妹皆为本分,何谈对错。陛下要的从来不是唯唯诺诺的儿子,唯父命是从毫无主见的皇子决计得不到陛下青眼成为太子。 此时此刻,柳皇后方始后悔将女儿娇宠太过的恶果,虽未真正见过赤焰侯,经此一事已然恶感丛生甚至隐隐生出恨意。 处心积虑陷害她的一双儿女,算什么忠良之后。 身在局中关心则乱的柳皇后自然不会反思己身,要不是她的女儿一而再存了伤人之意且毫无怜悯悔过之心,林洵何来机会反将一军。摆在她和敏琮面前的乃是困局,为敏绮求情便是不忠不孝,不为敏绮求情则是冷血无情,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怎不令柳皇后母子伤神。 好在梁皇陛下问罪的目的已然达到,既然不算冤枉了泰和,无论对长秋宫的母后亦或是赤焰侯府的林洵他势必得给出个说法。 “椒房殿关不住她,就换到关得住的地方去;皇后管教不来公主,自有管教得来的人。传朕旨意,着即将泰和公主移至桂阁禁足,着教习所教养女官严加看管,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什么时候知错懂事像个公主的样子了再来报朕。” “陛下,陛下,请陛下容臣妾旬时前去探望敏绮。” 柳皇后终究不是蠢人,什么哀求陛下恩赦,要挟陛下要罚就罚她这个做母亲的放过女儿之类无脑至极的话她绝不会说,她放下皇后身段跪求陛下所为的只是偶尔能去见上女儿一面,她唯恐有人亏待欺辱她的女儿,更怕她的女儿就此失了圣心被就此遗忘。 “泰和也是朕的女儿,皇后要相信朕是为她好。” 在萧景琰看来,唯有斩断泰和的倚仗和幻想,才能迫使她真正“懂事”,莫说一旬一探,便是一月一探他都嫌多。 是以梁皇陛下亲手俯身将皇后搀起,托着她的双手拍抚了几下,终究什么都没答应径自离去。连柳皇后随后跌坐在地咬碎了银牙亦未能使之动摇丝毫。 从未见过母后失了从容这般狼狈的萧敏琮赶忙抢上前扶住柳皇后,迭声追问,“就这么任由父皇处置泰和了么母后之前父皇下旨禁足半年,这回不知要禁多久,母后” “够了泰和终究有错在先,你父皇不惩处难不成还要请太后亲自下旨么”恨只恨那做局之人,泰和不过小女儿家胡闹,竟顺势打压得椒房殿都抬不起头来。 “可,可父皇连见都不肯见敏绮,一句话都不问便处置了”萧敏琮话刚脱口而出便察觉到自己失言,无须母后呵斥便乖乖住嘴。什么父皇不肯见敏绮不审不问即定罪,他这个做兄长的不早就替妹妹认下了,泰和再申辩亦只会火上浇油别无助益。 柳皇后在儿子的扶持下重新坐回上首,沉吟片刻才道,“泰和之事你不要管了,尤其在你父皇和太后面前一个字都不要提。待会儿出宫后,备厚礼去趟赤焰侯府,替本宫探探林洵的虚实。” “母后” “去办就是。” 本宫倒要看看区区一个无根无基的赤焰侯究竟是真病得起不来还是逞勇斗狠存心与她们母女过不去。 “儿臣遵命。” 柳皇后此举大有深意他懂,为顾全大局摆出姿态取得朝野谅解他当然得去,他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椒房殿中的母子俩如何对林洵怀恨在心暂且按下不表,后宫中的动静不小,传到长秋宫静太后耳中时已然尘埃落定。 年过古稀的静太后本就是爱静朴素的性子,自先帝驾崩后更是不施脂粉,每日只松松绾起长发用几根玉簪簪住,衣着更是极俭,若不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威仪天成,走在宫外便与寻常富贵人家的老妇人没什么差别。 泰和公主违旨戏耍臣子再遭陛下禁闭严惩的消息传来时,这位大梁最尊贵的老妇人正在给她养在宫中的几盆兰草洒水,听罢宫人禀报连眉毛都未动上一动,洒完这盆转而洒下一盆。 因着太后素爱清静,殿中本就少有侍立的宫人,跟在她身边伺候的更是服侍了她几十年的老人,对她的心思谈不上通晓却也猜得透几分。 儿女都是债,陛下抢先处置了泰和公主到底是雷声大雨点小,既是体贴母后不劳她老人家烦心,也是心疼自己的骨肉不忍她当真受罚,太后为人母、为人祖母的,还能说什么呢。 唯一声轻叹而已。 “皇后定会令人去探望那孩子,你派人打听着点,再来禀报。” “奴婢遵旨。” 无心插柳也好,顺水推舟也罢,林洵屡遭无妄之灾,皇后母女该受点教训。这次之后皇后受教改过便罢,倘若暗中再谋报复,便是陛下不察,她亦不会继续缄默下去。 平静了二十年的大梁宫城,又有人想搅动风云剑指帝座,还得先问问她这个老太婆答不答应。 抱着满腹的不甘愿,得了母后旨意的萧敏琮捏着鼻子放低姿态领了郡王府的一干仆役带着赔礼的箱笼浩浩荡荡去了赤焰侯府。 侯府照朝廷规制而建,萧敏琮到时府门紧闭,似乎连门房处都没了值守的人。他记得敕建侯府时父皇曾着意派了下人进府,这才多久便一个都找不见了 着人叩了好几下门环,随着门开半扇,看起来憨厚老实的老伯探出身来打量了他们一番,也不问来者是谁,作揖赔礼道,“贵客见谅,主家卧病谢客,请留下名姓待主家病愈后再行拜谢。” 萧敏琮顾不上琢磨林府看门的门子几时成了个半老头子,他站得虽远还不至于听岔了,门子说的是卧病谢客这么说来,当真是病了 朝叫门的仆从使了个颜色,仆从得令赶忙凑过去挡住老仆不让他关门,“老哥稍待,我家王爷正是听闻侯爷抱恙,奉旨特来探望的。” 仆从含混其辞没说奉的什么旨,赤焰侯府的门子自以为是宫中陛下的旨意哪儿敢怠慢,当下开了门请萧敏琮一行进去,“王爷稍待,小的这就去禀报。” 门子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偌大的侯府放眼望去冷冷清清不见半个人影,何止是孤寂可怜,简直没半点豪门贵地的派头。萧敏琮看在眼里越发疑惑不解,父皇母后都曾赐下不少服侍的人来,这才几天的功夫都被林洵赶走了 不合常理,太不合常理了。 他一肚子的疑惑总要着落个人来解惑,此间的主人正在病中,见不见得到尚且两说,便是见到了他少不得嘘寒问暖难不成还能劈头盖脸的打探主人家中为何见不到下人的踪影 径自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一发而不可收拾的萧敏琮不巧地错过了窥见真相的时机,以至于在多年之后他都没能弄清自己遭琅琊阁拒之门外的真正原因当然,自诩天潢贵胄的萧氏皇长子殿下未必将能知天下事的琅琊阁放在眼里就是了。 在赶去通报的门子身后走来的少年不消说,除了任性地留在金陵不肯回返南楚的琅琊阁少主、南楚太史令大人外不做第二人想。 听闻萧敏琮上门“探病”,恶意满满恨不能将此人挂在城门楼子上当风干肉的蔺少主皮笑肉不笑地一跃而起,赶在夕未哥哥反应过来之前自告奋勇“出门迎客”,即使再担心蔺熙贸贸然在萧敏琮身上动手脚惊动萧景琰进而对己不利,林洵依然放纵了蔺熙这一回。 从昨日起小熙便憋着口气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将他这一夜苦苦忍耐的煎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若再不容他宣泄出来,压抑太过怕适得其反闯下大祸。 蔺熙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形还未长成谈不上健壮,自回廊尽头走来时虎虎生风气势逼人,真真是来者不善。 萧氏的皇子到底非寻常人,天子座下既嫡且长的儿子,说句不夸张的话,金陵城就是他的地盘,他跺一跺脚满城便能抖三抖。少年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好亲近的敌意,旁人瞧着或许还提防上几分,他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哪里会放在心上。 走到近处,少年蔺熙一肚子的气愁的是无处发泄,一想到祸害他夕未哥哥的泰和公主正是此人的亲妹妹,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家伙也不会是什么好货色,就懒得给身为天使的萧敏琮什么好脸色,莫说是恭敬有加,连起码的礼节都草草应付了事。 如此一来,萧敏琮本就低落的心情越发晦暗,越发瞧这座宅子里的上上下下不顺眼。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以半个主人自居的小少年,冲着先前去通报的门子斥道,“命你前去通报乐郡王来访,侯爷病中不宜劳动也就罢了,偌大个侯府连个能做主的都没有吗” 好哇,当着他的面找做主的人,全没把他蔺熙放在眼里啊。好好好,今天他倒要领教领教萧氏的皇子有何独到之处,堪配他的所作所为。 “王爷既是来探病,明知我家侯爷未娶,何以先声夺人非要见做主之人,莫不是见他孤家寡人无依无靠好欺负” 偌大一个赤焰侯府,林洵既然未曾婚配,称得上主人舍他其谁。萧敏琮所谓做主之人不过是寻个能收下礼物代致问候的管事之类,却被个小少年随意曲解,见识了小少年口舌上的咄咄逼人,他这才意识到小少年未必如外表所现的生嫩可欺。 思及皇妹所作所为已召来父皇不悦,他本就是为致歉赔礼而来,再在林府中得罪林洵亲近之人实属不智,萧敏琮当下放软口气和声道,“小兄弟误会了,本王只是记得父皇曾连这宅子一道赐过林侯爷府内听用,眼下却一个个不见踪影,实在是惫懒无用至极,这才气愤不过失言了,没有半点儿轻慢侯爷的意思。” “本王观小兄弟器宇轩昂谈吐不凡,不知如何称呼” 暗骂此人见风使舵的功夫了得,三两句将干系撇得清楚,使出来的借口虽不是天衣无缝,但拿来搪塞一二已然足够。发作不得的蔺熙不得不同样换下故意找茬的嘴脸,抱拳作揖道,“草民蔺熙,林侯爷乃是草民师兄。” “原来是琅琊阁的少主人,久仰久仰。” 能屈能伸,总算不至于草包到底,自恃皇子身份不把旁人放在眼里,迟早会因为自大的毛病栽大跟头。 从回廊尽头走到乐郡王身前不过十来步,蔺熙仅凭着打量几眼的功夫便偷偷地把萧氏从上到下批得一文不值,挂在面上的不屑在行走间悄然掩去泰半。及到向萧敏琮见礼时,琅琊阁的少阁主彻底换上一副摆明了气恼泰和胡作非为却无处说理的义愤少年样,好叫他身前引路的门子着实为自家侯爷捏了把汗,幸好小祖宗还记得自己代主人迎客的职责所在,即便拉着个脸到底还是梗着脖子行了礼,没彻彻底底把上门的贵人得罪个干净。 “王爷亲至,兄长本该亲来迎接,无奈病势沉重难以起身,遣草民向王爷致歉。” 这还像句话。 面色稍霁的萧敏琮难掩皇子的骄傲,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上位者的姿态,却又不得不故作谦和道,“父皇母后正是听闻林侯爷忽染急症十分挂念,特命本王前来探望。父皇母后忧心侯爷病势,赐下良药,望他早日病愈。” 论装腔作势,蔺少阁主自认不逊于任何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把戏在南楚朝廷便被他用烂了。萧敏琮在他面前戴着面具耍手段无异于班门弄斧,除了多感叹一回大梁皇子眼高于顶、肤浅无能,萧氏后继无人之外,他愈发替夕未哥哥不值。 梁皇枉顾道义硬将夕未哥哥困在金陵城,却不善待他,放纵儿女横加欺辱,回过头还来装模作样充好人。红脸白脸都叫姓萧的一家子给扮了,难不成还想博得礼贤下士的美名让夕未哥哥对他们感恩戴德 无耻之尤 “兄长服了药正睡着,一时半会儿恐难醒。” 蔺熙一脸的为难,言下之意萧敏琮要探病可以,人却睡了探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论你乐郡王多大的颜面,总不能硬是把病人唤醒吧。 “本王受命而来,还带了宫中御医正好为侯爷诊治一二。”萧敏琮浑似听不明白蔺熙暗示逐客之意,自顾自比了比身后做医官装扮的两人,显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蔺少阁主家学渊源医道不错本王知道,这两位也是我大梁有名的杏林圣手,让他们替侯爷看看之后也好回去向我父皇母后复命,要知道本王对医道一窍不通,父皇若问起侯爷病情,本王真不知如何说起。” 不知如何说起分明是不让你一探究竟,你自己不肯善罢甘休吧。 一面暗骂萧敏琮小肚鸡肠疑心生暗鬼,知道拗不过萧敏琮更从开始就没打算硬是回拒他的蔺小熙只得“无奈”地引萧敏琮和两位御医去见夕未哥哥哥哥苦熬了一夜,险些把急症拖成了险症,就是要着落在萧家人身上演完这出大戏,萧敏琮亲自带人登门探视,他们乐得从善如流成全萧敏琮遂了他的心愿就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3章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其子 赤焰帅府曾是金戈铁马挥斥方遒的林氏祖宅,府内本应刀枪戟斧林立,战意冲天杀气纵横,几代的威势却全数毁在了三十几年前小人的私心作祟和帝王的猜疑之下。 一场红莲业火焚尽了北境七万赤焰军,也彻底摧毁了这座百年老宅,它沉默地矗立在金陵城中,遥遥远望着同在一城的宫城,夜深人静之时,承载了百年记忆的赤焰林府不知可会向高高在上的台城禁宫鸣不平 二十年前,荒废的林府迎来了新生,林氏百死余生的小殊回来了,洗清往日的冤屈,重立家庙四时供奉样样不缺,冰冷的林府盼来了阔别已久的主人。奈何天不我与,江左梅郎机关算尽其智近妖,到底殚精竭虑难得永年,随着北境战场传来的捷报,一封令帝王哽咽的讣告再度让世人唏嘘感叹琅琊榜首成绝唱,麒麟才子死疆场,厚重的大门关起,隔绝了金陵城中无处不在的窥探眼光,赤焰林氏被封存进了过往,仿佛成了大梁史册中浓墨重彩的悲伤。 二十年后,林府重开,年轻的赤焰侯带着难以言说的过往踏进了这座光鲜不再府邸,赤焰帅府一跃成为赤焰侯府,林洵俨然以陛下新宠的身份闯进金陵城中各家权贵的视野。 相较于明面上陛下的百般恩宠,乐郡王环顾四周,多少有些意外林府虽是侯府,建制规模到底从简,比不上其他枝繁叶茂根基深厚的贵胄府邸也就罢了,林洵此人恁的会装腔作势,府中陈设寥寥无几,明明父皇自宫中内库中拨下许多,他哭穷装简朴给谁看 待回宫定要报给母后知晓眼下“探病”要紧。 弯弯绕绕的不多时,被带到一处清幽院落的萧敏琮疑窦丛生。这林洵放着好端端的主屋不住,偏偏龟缩在偏僻院落里,搞什么鬼名堂 院中除了细细密密的栽了许多斑竹外别无更多的点缀,春寒之下微黄的叶片带着寒冬的萧瑟,预示着初春虽至万物尚未生发,凋零的生机尚未得复。 年轻气盛的郡王殿下在这种暮气沉沉下莫名的觉得憋气难耐,要不是牢记着此来是为探病,他八成会寻个借口离去。不紧不慢缀在萧敏琮身后的蔺少阁主将他的爱憎瞧得分明,却道此人虽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到底还记得自己萧氏嫡子的身份,不至于人前失态,勉强有几分可取之处。 门扉微敞的屋内暖意洋洋,泛着苦涩的药香缭绕不散,在门口脱下大氅交给仆从的乐郡王不无尴尬地忆起自己身负使命前来探病,之前还在百般挑剔腹诽人家的家宅庭院,转头便要和风细雨各种安慰夸赞,力求使赤焰侯消气不再追责于皇妹。 “夕未哥哥,郡王到了。” “请王爷进来。” 屋内传来的声音带着沙哑,听起来有些病中无力,这一认知使得萧敏琮心里头咯噔了一下。 看来林洵真的病了。 愈加软和了态度放低姿态的萧敏琮脸上堆笑快步进屋,满以为会见着个卧病在床咳喘连连的赤焰侯,却不想靠坐在榻上的林洵衣衫齐整不说,连一头乌发都束得一丝不乱,要不是他面泛潮红神情恹恹做不得假足以佐证他有病在身,治他个欺君之罪都不为过。 说好的服了药睡下了呢信口雌黄敷衍本王也不打个像样的草稿 “哥哥该乖乖躺着静养才是,你们怎的让他坐起来了” 对萧敏琮偶一回眸的怒目而视恍若不觉,径自回到榻边挨着林洵坐下的蔺小熙紧张不已地查探自家夕未哥哥的气色脉象。他拿夕未哥哥没法子,有气没处撒只能责问侍奉哥哥的暗月晨星。 蔺熙在神殿积威甚深,神殿内连太常太卜等人都怵他几分,可怜两个小少年被他一句话呵斥得直接噗通噗通吓跪在地,一声都不敢吭。 到底林洵心软,知晓小熙恼火的是萧氏一家子人却没处发泄,两个小少年无非遭了池鱼之殃。 “天家贵客登门,形容不整恐有不妥,故而耽搁片刻,怠慢之处还望王爷海涵。” 见林洵提也不提蔺熙的失礼,萧敏琮执意拘泥于一点小结也讨不得好处。到底他乃堂堂大梁郡王,断没有自降身份与江湖人斤斤计较的道理。 “林侯身体欠佳确应休养为重,本王冒昧到访搅扰到林侯是本王疏忽。倒是令师弟对林侯的拳拳兄弟之情让人歆羡。” 哼,他与夕未哥哥自小到大的手足之情岂是生于宫墙的皇子们羡慕得来的。 哪怕再不以为然,萧敏琮一上来摆出成语十足的低姿态拐了弯的夸赞蔺熙到底软化了蔺少阁主的态度,使之不那么明火执仗地针锋相对。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师兄弟二人相视纵然无言,却都明白彼此的意思且看看萧敏琮如何舌灿莲花为他妹妹脱罪。 “臣的一条命算得上师尊所赐,生恩不如养恩,如无师尊便无今日的林洵。臣视师尊如父,小熙便是臣的手足兄弟,多年来都是他为臣调养身体,琅琊阁的人都见怪不怪了。臣身体一不好,他的脾气就跟着不好,看来吓着王爷了。” 琅琊阁家学渊源医术高超萧敏琮是知道的,但十多岁的少年便医道有成且在仆从中积威甚深,要说不是林洵刻意安排给他的下马威他说什么都不信。 “本王知道泰和昨日顽劣冒犯了侯爷,害侯爷染病卧床。为此父皇龙颜大怒已狠狠责罚了泰和,母后更命本王亲自前来向侯爷致歉,待泰和禁闭知错后再命她亲来悔过。” 照此说来,梁皇没有将此事闹大的意思,悄没做声的关了萧敏绮禁闭便算给了他一个交代,什么亲来致歉代妹赔罪的,亦不过是皇后打探他口风的手段。他若接受皇后的“好意”就此退让,今后任人搓圆捏扁的软柿子他就当定了。 “臣昨日就说了,公主是君,臣是臣子,公主慢说只是叫臣得一场病,便是当场要杀了臣,臣也没处喊冤。什么赔礼致歉的,臣担待不起,王爷既是为此而来便请回吧。” 纡尊降贵亲自登门赔笑脸居然被林洵半点儿颜面都不给,全然不晓委婉为何物一般直截了当的的拒绝了他。 饶是被林洵不假思索的答复堵得差点一口气憋在嗓子眼没能吐出来,强做镇定不断说服自己林洵出身草莽不通礼数,他堂堂郡王大人有大量不跟粗鄙武人一般计较个鬼。 是可忍孰不可忍,林洵,你也别太过分了 “本王敬你林氏祖上一门忠烈,又是本王皇妹有错在先故而亲自登门致歉,侯爷何以如此不近人情” “照王爷的意思,臣因公主的作弄招来无妄之灾,凭着王爷的几句话轻描淡写草草抹过不算,臣还得涕泪交加、感恩戴德,从此听凭王爷驱使方合王爷心意,是不是” “本王几时这么说过林洵你竟敢曲解本王的意思信口雌黄” 萧敏琮的恼羞成怒中有几分是出于被言辞侮辱了的义愤,又有几分像被踩到痛脚的气急败坏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朝野内外从来不缺聪明人,也不缺多嘴的人,朝中的聪明人往往深谙明哲保身之道,遇事鲜少多嘴。以萧敏琮皇长子的身份,权贵门阀中多有忌讳者只会敬而远之,又有谁人会当着他的面毫不客气地将“丑话”说得如此直白。 “王爷何必着恼,泰和公主堂而皇之为难下臣无所顾忌,所倚仗的自然是皇后和您的权势。陛下不欲公主德行有失之事周知天下,您却带着御医备下厚礼打着登门致歉的名号找上门来。不知情的旁人该怎么看待您呢陛下金口御令臣入宫进学才两天,皇长子殿下便按捺不住摆出礼贤下士的做派拉拢亲信罗织党羽之心昭然若揭啊王爷。” “您出得门去该如何向陛下解释如何应付朝野中人的揣测实言相告公主失德亦或是默默认同结党之说” “无论何者,都将惹怒陛下,臣区区一个无根无基无所荫蔽的侯爵,担不起陛下雷霆震怒的后果。王爷您圣宠优渥不惧盛怒,却不要把臣拉下水才好。” 他病重体虚中气不足,说起话来看似绵软无力,一句句一字字无不夹枪带棒,戳得萧敏琮一颗心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易位而处,母后与他关心则乱一时大意险些忽视了父皇冒着惹怒皇祖母的危险私下处置泰和的初衷,明明身在局中却仿佛置身事外般事不关己从容自在的林洵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话中带刺着实不中听,到底不失为一番中肯规劝。 不过,即便他存了笼络的心思,你林洵不领情也就罢了,有必要摆出这副弃若敝屣不屑一顾的姿态来噎人么 似是看透了萧敏琮的想法般,林洵凉凉一笑弄得乐郡王心底发毛。 “王爷不妨想想陛下钦旨是怎么说的。臣是奉旨入宫进学,不是给任何一位皇子王爷当伴读的。闲暇之余,王爷还当静下心好生揣摩陛下的圣意,以免弄巧成拙。” 林洵言下之意,父皇没打算将赤焰林氏交给他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兄弟,至少暂时还没决定。反而有些趁此机会品评他们兄弟几人的意味在其中,而他萧敏琮脸色一白,迟来的察觉到了母后和他的贸然之举或许在父皇眼中已然变了味道。 不知不觉间先输一城,他这回被泰和给坑惨了。 林洵竟比他想得更深一层,借由冷言怠慢营造出赤焰侯府独善其身的表象,进而撇清他与某个皇子有所纠葛的“误会”。 真是个耳聪目明的人。 不过林洵的费心躲闪藏匿在萧敏琮看来除了愈加证明林洵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外,非但没能如他所愿的激怒自己,反倒勾起了他的兴味以他看来,自己出身氏族,母亲更乃是当朝皇后,既嫡且长的身份注定了他从出生起便比父皇旁的子嗣多了几分问鼎帝座的实力。 明知情势如此,林洵却选择舍弃当前向他示好的机会,宁可将皇后一脉自上到下统统得罪了,也不肯顺势而上为他所用 至此一点,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林洵,本王且问你” “臣身在病中遵医嘱不宜久耗心神,然王爷亲来探病的心意臣铭感五内之余不敢不有所回报。寻常金银俗物王爷未必看在眼里,不若这样,臣给王爷说个故事,以报王爷今日之行。” “说故事”新鲜见多了答谢的法子,进奉财物者有,红颜佳人者有,古籍书册者有,稀世珍宝者有,唯独没见过林洵此等说个故事便想抵账的,他倒是好大的面子,惹毛了当朝郡王浑不在意不说,区区一个故事便想打发他纡尊降贵探病一场 满腹的不解夹杂着或多或少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意难平,照萧敏琮的脾气即便不当场翻脸也定然惦记着事后报复整治回来,偏就在对上神情倦倦却眸光中透着端肃的林洵时不自觉地消散泰半。 “你说吧,洗耳恭听赤焰侯拿什么故事来搪塞本王。” 真是个孩子气重的,皇后娘娘苦心孤诣教导出的太子人选竟也是个心智不稳的。 感慨之余林洵只莞尔一笑,不露声色娓娓道来。 “臣自幼在琅琊山长大,山下的县城里有户商贾,当家的姓付,人称付郎君。付郎君出身小康,算不得殷实富余,在县城里开有铺子经营些山货杂物,只因童叟无欺生意做得还算稳当。” “县城中的大商人膝下有一爱女正值豆蔻年华,富商欲为女寻一门亲事。在富商看来,高门娶妇低门嫁女方可保女儿安稳圆满,他没相中豪富门庭的生意伙伴,兜兜转转、千挑万选的几乎把周遭百里地的适婚男子都打探了个遍,最后留意到了付郎君。” “付郎君相貌堂堂、性情温和又难得的品行端正,做生意童叟无欺,家中更无收房丫鬟之类的糟心事,在大商人瞧来低了自家一头才可保女儿成亲后不被夫家欺负。假借做生意的名义与之打了几回交道后便托相熟的友人保媒拉纤成全了一段好事。” “想那郎君高攀富家女子,今后借岳家襄助生意兴隆,自然会善待家中原配。照本王看来你情我愿两厢合庆,谈不上天作之合倒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挺好。” 被林洵激得窝着一股子气没处撒的乐郡王眼下热衷于跟他唱反调,好一顿鼓吹赞扬巴不得让林洵也尝尝憋气的滋味儿。却不想赤焰侯仅是微微一晒,活似自己一番吹捧蔡才正中了他下怀。 “王爷说的不错。起先几年,付郎君有感于岳家扶持的恩德,兼岳家势大在家乡可谓一呼百应,他在外家业兴隆生意越做越顺,在内守着如花美眷,膝下有有了一双儿女,风头一时无两,谁人不艳羡他福泽深厚时来运转。” “可日子久了,当着一片家业兴旺发达的付郎君年岁渐长,身边少不得多了些如花似玉的红颜知己。付家院子一扩再扩,郎君膝下庶出的孩儿亦多了起来。家宅之中人一多,心思也就多了,付郎君的原配在家主持中馈,夫郎所纳的莺莺燕燕从不被她放在眼里,唯有付郎君心里明白,后宅的夫人贤惠持中、不争不抢的表相背后是她母家时不时施加而来的压力。” 说到这儿,林洵似笑非笑的睨了萧敏琮一眼,那一眼中道不尽的深意令萧敏琮心下直打鼓,隐约间觉察到林洵这个“故事”背后的深意。 “昔年的助力在家业兴旺的付郎君而言无形中成了束缚住他手脚的桎梏,原配和岳家几次三番明示暗示他该在手下一众掌柜前给长子少东家的身份过了明路,他方介知天命之年,身子健朗保养有道相熟的友人都知晓,原配和岳家还如此急不可耐,是否存了旁的心思” “疑心易生暗鬼,道理虽然浅显,在这上面栽了跟头的人却不少。王爷,您说是么” 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喉口轻动,萧敏琮丝毫面色未变只咽了下口水,也不知他咽下去的是未尽之言亦或欲言又止。 “侯爷口口声声入学宫进学,打定主意置身事外,为何还对本王说这些” 萧敏琮眯着眼审视自己的眼中初来时的轻视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居心叵测、深沉狡诈之流的评语,转变如此之快,想想就觉得好笑。 “王爷登门致歉,臣却不以为与泰和公主之间的误会能凭着王爷的歉意而烟消云散。将来公主解禁之日,说不得是臣祸事临头之时,臣不是蔡尚书家的公子对公主绝无爱慕之心,更不会念在王爷此番前来的面上手下留情。未免届时王爷埋怨臣是个忘恩负义之辈,王爷此番辛苦,便以此为抵,王爷与臣依旧两不相欠。” 今后桥归桥路归路,萧敏绮再做出什么不智之举来,就不是萧景琰轻描淡写禁足数月,柳氏和他萧敏琮带着礼物上门赔礼能抵过的了。 毕竟,萧敏绮是曾下手要他命的女人,萧景琰对此绝口不提不代表他会忘记。 江湖规矩,血债血债,天经地义。 “侯爷” 明明才照过一次面,凭着两三次的交锋便对泰和的性情了若指掌的林洵已然定论往后泰和还会来找他的麻烦,不光如此,还明言他绝不会忍气吞声不予计较。他一个江湖出身的孤家寡人被父皇留在金陵,无依无靠无亲无故,正所谓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把他得罪深了发起狠来闹个鱼死网破难保泰和不吃亏。 可泰和那性子泰和啊泰和,金陵城中那么多人,多得是软柿子任你拿捏,怎么就偏偏与林洵杠上了呢。 “臣累了,王爷请便,臣就不送了。” 举杯送客的规矩到了赤焰侯府连举杯的动作都省了,林洵淡淡一句话打发了他翻个身直接睡了。先前来时就阴着个脸的蔺家小子照样阴着个脸半赶半送将他“请”出了赤焰侯府,跟来的御医和礼物更是原封不动全数丢出了门。 “侯府什么都不缺,王爷请回。”下次别再来了 “王,王爷,这赤焰侯欺人太甚了,他怎么敢,怎么敢如此待您王爷” 借着主子身份高贵人人忌惮的关系连个冷脸都没遇到过的郡王府仆从还没站定脚跟便扒着主子抱怨连天,然而被扫地出门的郡王本人却怔怔注视着赤焰侯府紧闭的大门,抿着嘴一言不发。 “王爷,回府吗” “不,进宫,见母后。” 乐郡王亲自去了赤焰侯府却被连人带礼物一并“送”了出来的消息在金陵城大小权贵的圈子里很快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幸灾乐祸的少不得说些酸话意指赤焰侯不知好歹,难得王爷亲至赔礼还不乖乖找了台阶下就此和解,反倒把人赶了出来,闹得双方的心结越来越深,将来一殿君臣看他如何自处云云。 通透的只当听了个笑话,报以一笑权作风过无痕。 一如拥着炭火烹茶相对的蔡家父子二人。 自打得咎于泰和公主下毒一事后即禁闭在府的蔡庭有了闲暇,重拾圣贤书洗涤心灵可谓获益良多,趁父亲休沐时父子二人聚到一处论道讲经,称得上其乐融融回味无穷。 这一日父子俩本是凑在一道读先魏的孟德新书,读着读着不知怎的就变了味儿,谈及昨日赤焰侯府赶人出门,乐郡王阴沉着脸进宫的经过,年轻人到底好奇心重,按耐不住亟欲探寻一二。 不想才起了个头,话都没说完就被父亲吹胡子瞪眼睛的截了话头去。 “庭儿,宫禁中贵人们的事儿你少听少问,上回的亏还没吃够” “父亲放心,公主再好也不是我萧庭高攀得上的。孩儿不至于傻到拖着蔡家一家老小往火坑里跳,问起此事当真只因孩儿曾与赤焰侯有数面之缘,以他的为人,不应公然得罪乐郡王至此,故而好奇罢了。” “他的为人他的为人你了解几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赤焰侯此人行事喜怒不定看似意气用事实则步步为营,断不会贸然做出没把握的事,“为父与他打过几回交道尚不敢言了解,你年纪轻轻见识浅薄,遇事切忌妄下定论,须得三思而后行。” 父亲教训的言下之意蔡庭一听就懂,他在外薄有的几分虚名到底是借了父亲的势,撇开尚书公子的名头,谁会真正把他搁在眼里。听得三两句好话就飘飘然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蠢事,今后是再不会干了,权当吃一堑长一智。 既然儿子不糊涂,蔡老尚书勉勉强强高抬贵手不予计较。人老了,总爱东想西想,想起从前的人和事,年轻时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陛下,惊才绝艳却有如昙花一现的江左梅郎,以及现下赤焰侯府中静若处子的江左梅郎之子。 “他行事虽偏激了些倒不失光明磊落,到底子肖其父,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蔡尚书也曾细细品过林洵此举前后得失,不敢断言自己所料定分毫不差,所下定论却与昨日椒房殿中听完乐郡王叙说的柳皇后不谋而合。若他老人家知晓,该是苦笑还是慨叹就不得而知了。 远的不说单看泰和公主的所作所为和他的应对,当事者的想法暂且不论,在旁观者看来,仗着皇家威仪咄咄逼人的泰和公主步步紧逼横行霸道,为情势所迫一退再退的赤焰侯人在屋檐下又无权无势无所依靠,不得已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何者更招人非议,何人更招人同情不言而喻。 然而回过头看双方的得失,真正利益上受损的唯有泰和公主而已,朝中权贵氏族都已传遍她骄横无礼的“美名”,于她今后结亲择婿必有妨碍谁家好端端的愿娶一个惹不起的悍妇回来,安稳日子过腻了想换换口味么反观赤焰侯,博得朝野上下大多人的同情,因他入朝封侯而变得微妙的朝中非议渐渐平息,朝臣们谈及他时态度口吻都随之温和了许多。 不论他是以无心算有心,亦或是如其父般苦心孤诣算无遗策,在这场与宫中贵人们的角力中,他意外的稳居上风,获益良多得令他都不由感叹。 “梅东冥此人正应验了那句老话,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父亲,该称林侯,梅东冥这个名字陛下不喜。” 蔡荃闻言怔忪了一会儿,良久方似回过神来,老脸满是惆怅。 “为父老糊涂了。他素爱兵行险着诡异莫测,遍寻不得林氏忠勇无畏的家风品性,为父每每见他总会忘记他姓林。” 梅东冥其人,仿佛只是,也只能是梅长苏的儿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4章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其父 经历过先帝时朝廷疲软皇子结党的乱局,父亲对当今陛下的英明正直、坚毅果敢一向推崇备至,这从父亲矢志成为铮臣力求还黎民一个清明天下起伴随他至今。从来知子莫若父,知父者同样莫过于子,自幼受父亲庭训教导成刚正不阿的脾性的萧庭鲜少从父亲处听过对何人推崇备至之余提及时又多多少少带了些惋惜。 赤焰林氏早年乃是朝中禁忌,但凡曾为林氏据理力争的死的死流的流,最终闭口不言明哲保身活下来的寥寥无几,虽说人人都道林氏冤枉,可到底没几个人说得明白。经历过当年溧阳大长公主金殿呈诉、陛下借机为赤焰冤案昭雪的朝臣亦已所剩无多,且提及此事大多讳莫如深。 难得父亲肯开金口,蔡庭当然不愿错过大好机会听父亲说个明白。 儿子肚子里的小盘算蔡老尚书置之一笑看破不说破,在他看来儿子年岁渐长近来经事成长颇多,过往种种说与他听其中的是非曲折他也自可评断;再者赤焰林氏过往的辉煌和没落都当有人铭记,留待子孙凭吊而非任时光堙没。 “赤焰林氏冤案始末为父亦是二十年前重审时自尘封的卷宗中得知,你可往刑部卷宗中查知,为父便不一一赘述了。” 蔡庭点头称是,他确实早在梅东冥被关押天牢之始就调阅过那些厚重的竹卷,遮天蔽日的红莲业火、杀声震天的北境战场、数万将士的鲜血汗水,更遑论被忠贞耿介的敢言权贵朝臣的血染红了一层的金陵城,在在皆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几乎喘不过气来。 无论是串通勾结周密谋划一力铸成血案的谢玉夏江一党,或是曾有机会窥得真相却放任冤案成为铁案的先帝,在他们的心中,权谋利益的分量莫非重得过大梁天下太平百姓不受外寇所侵他不懂。 他做如是想,便如是问了父亲。 “为父平生最恨为一己之私而至大局于不顾者,即便在当年朝中亲贵大臣们大多醉心于权力之争,党同伐异漠视真相的岁月里,仍然固执己见不肯投身于任一皇子麾下,及至当今陛下继位,为父依然未改初衷。” “为父也曾心存疑惑,明明志同道合堪称投契,为何尚是靖王殿下的陛下从没有过只字片语的拉拢,与靖王的结交单纯得全不似官场中人该有的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倒是你沈追伯父一语点醒梦中人,当年的梅长苏,也就是赤焰少帅林殊宁可隐瞒林氏遗孤的身份,以一介江湖谋士的姿态暗中为靖王殿下出谋划策,你沈伯父、为父以及其他一些因过于耿介不愿党附而郁郁不得志的朝臣们得以入了靖王殿下青眼进而得其赏识器重,背后必有他的手笔。” “他无意居功,为父和你沈伯父也并未多问。直到陛下登基,执意为梅长苏正名,世人方知江左梅郎便是世人皆以为葬身梅岭火海的林氏小殊。” “父亲所说的梅长苏便是赤焰侯的生身父亲” “琅琊榜首,江左梅郎,其时世人皆道得之可得天下,殊不知闻名天下的琅琊榜首精心做局步步为营,图谋的并非功名利禄,而是再简单不过的清白二字。” “说来也是好笑,为父素来瞧不上那些个只懂操纵权谋玩弄手段的谋士,连陛下自己也曾疑心他来历诡谲居心叵测,现在想来陛下忽而对他言听计从犹疑全消,当是先一步确信了他的身份。可笑为父一门心思扑在赤焰冤案中难以自拔,忽略了许多细枝末节,当真是后知后觉至极了。” “梅长苏借陛下之力为赤焰林氏洗雪冤屈,再助陛下登位,可谓是两全其美,陛下登基以来林氏香火鼎盛祭祀不缺,儿还听说陛下曾有意寻访林氏旁支过继来继承主支延续赤焰之名,最后在太后和亲贵们的劝说下打消了念头。陛下对赤焰林氏的执着,儿实难想象。” 儿子长大了,心眼儿也多了,看来刑部的卷宗是满足不了臭小子的好奇心,打定了主意要从他那儿挖出些陈年往事来才肯罢休。 蔡老尚书指了指小炉边温着的茶盏,待儿子斟满了毕恭毕敬端到手边儿他老人家这才慢条斯理地接过来,却不忙着饮下,摩挲着温热的杯盏浮想联翩。 “为父与他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仅有的一次长谈还是由靖王殿下亲自引荐的,为父记得那回你沈伯父也同去了,求教印证了许多刑典法度,好不畅快。你沈伯父问及推选大中正之事,他还出了个刁钻至极的主意,为父至今还记得当年的大中正的人选一出,朝野上下一并傻眼的盛景。” “父亲不爱称其本名” 老父前前后后提及赤焰林氏的那位所称的都是梅长苏,个中缘由蔡庭隐隐有所觉察,好奇之余全不避讳直截了当问出了口。 睨了儿子一眼,蔡老尚书长长吐出口气,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回茶案上,笼起袖子正色道,“当年梅长苏入京之后以谋士身份周旋于几个皇子之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行的是阴诡之事,即便有再怎么不得已的苦衷,你且问问他,敢不敢以林殊之名做这些败坏赤焰威名的勾当。” “一身所学、满腹才名,尽投诸于尔虞我诈中煎熬心血,在生死之际挣扎出一条晦暗不明的险途勉强求生。这人不能是林殊,只能是梅长苏。” “为父从没见过林殊真容,听闻太后言道他们父子二人十分肖似。为父深以为然,却又不以为然。” “父亲是说,赤焰侯的容貌肖似林殊,脾性反倒更像梅长苏” “我儿啊,这回你算是说对了。” 同是挣扎在京城朝局里险中求生,梅东冥似更善兵出险招、剑走偏锋的路子,总让人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位琅琊榜首江左梅郎的手段,与那冠盖满京华、披甲上战场的林氏小殊热血豪情光明磊落迥然不同,如何扯得上一星半点儿的关系。 “非常之人于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梅,咳咳,林侯不惜得罪皇后和乐郡王,做出一副心胸狭隘不近人情的表象来,所谋不过明哲保身四个字而已。” 二十多年前,身在官场的他亲眼目睹过一场尔虞我诈的夺嫡之争,角力的三方无不使出浑身解数赌上全副身家性命博仅有的一个至尊之位。陛下能从原先不受帝宠默默无名的郡王最终坐上帝位,梅长苏在其中的功绩不言而喻。 梅东冥一无乃父昔年浴血沙场磨砺出的热血豪情,二无家破人亡同袍被屠的绝望悲愤,未曾真正经历过磨难洗练仅凭着他师承琅琊阁主的学识和与生俱来的聪慧,当真是洞察先机预感到即将到来的又一场夺嫡之争故而先一步置身事外以撇清自己,亦或是单纯的只求在金陵安稳度日远离烦扰,宁可得罪乐郡王也不愿轻易搅进皇子之中成为他们博弈下的傀儡 不,平白无故树此大敌,他难道不怕今后在权贵重臣之间寸步难行以梅东冥擅长的揣摩人心审时度势来看,如此不智之举他绝不会做。 “蔡庭,你既闭门思过在家,近来便静下心来多读些书,少想外面的繁杂俗世。林侯初来乍到尚懂得趋利避害,你当多学着点儿。” 父亲的态度陡然转变,不但不再饶有兴趣地讲古,还一本正经地彻底禁了他的足虽说他本就无意掺和进京中的是是非非里去,可父亲稍嫌刻意的阻挠,到底反常得紧。 “父亲,我” “不准多问,为父既然这样说了,你照做便是。” 做父亲的绝不会害你。 蔡庭口中称是,心里的疑惑却就此扎下根来,在他看来,突然间沉吟不语一径望向屋外不知名处,从来智珠在握刚毅果决的父亲身上出现迟疑犹豫之类的词,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 至于究竟为了什么,父亲不肯说的,任凭谁都别想他开金口。 且先不说蔡氏父子二人口中议论的焦点一副闭门谢客的做派,被“请”出赤焰侯府时状作气急败坏的萧敏琮怀揣心事头也不抬直奔宫禁而去的消息很快传入大半个金陵城的权贵朝臣耳中的同时,高坐椒房殿凤座的柳皇后的反应大大出乎旁人意料。 恢复冷静后这位充满智慧的皇后耐着性子听长子将前因后果如实道来,非但没有发怒,反倒眼含激赏唇畔带笑。 “你妹妹得罪了赤焰侯,他不以为忏反来示好施恩,倒是少见的端方稳重且不失聪慧又懂分寸的人,难怪你父皇心心念念要将之留在身边。就凭他的眼界心性,远的不说,敏琮,你不如他。” 这就被母后贬低得一文不值了都说女人善变,母后身为皇后母仪天下,更是善变中的善变啊。他出宫前她还对林洵心怀不满,才多大会儿的功夫倒交口称赞起来了。实在令他这个做儿子的费解不已。 况且 “母后,他借说故事喻人,分明有所指。危言耸听有诋毁父皇之嫌,母后不大加斥责还对他赞赏有加,儿臣想不透。” 柳皇后容色舒泰、秀颜和悦,纤指交缠端坐中宫凤座上,看似近来少见的好心情,实则将内心难以言喻的焦灼巧妙地掩饰在她的仪态万方之下。她除了一遍遍告诉自己敏琮年纪尚轻好好教导定能成才,竟无他法可告慰自己多年来的心血。 娇宠着长大的女儿养成了任性骄纵的性子,闯起祸来肆无忌惮不知悔改;悉心教导的长子学识不逊于旁人却多少缺了些灵气,看不清形势辨不明人性,自作聪明起来犯下的错比真正的蠢人更致命。 从敏琮的叙说来看,林洵的指点算不得多高明,胜在浅显易懂于敏琮而言即便谈不上振聋发聩,拨云见日指点他几分已是绰绰有余。敏琮留意到的不是林洵释出的善意,反而指责其居心叵测冒犯龙颜,若真由着他的性子对林洵大加斥责,今后这位陛下的新宠如何会为敏琮所用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既看破在先,本也可以不说破,他无意与你交恶,释出善意你便当领情。你妹妹任性闯祸得罪了林洵,今后你须得多加约束尽力开解,林洵深得你父皇宠爱,他能不能为你所用倒在其次,起码不可令他与你为敌。” “母后这般看重林洵他不过一初来乍到的江湖人,赤焰林氏声名再显赫,其实力也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消弭殆尽了。他无依无傍自身尚且难保,即便肯为我所用亦不过偶尔出谋划策而已,儿臣身边不缺锦上添花之流,这赤焰侯,儿臣敬而远之就是了。” 唉,敏琮文治武功样样都不差,识人料事却总显稚嫩,进学之时勉强说是年幼倒也罢了,可眼下陛下的皇子们都已陆续长大,后宫中一张张看似恭敬的面孔下藏着什么样的心思都未可知。身为局外人的林洵一语惊醒梦中人,她方才惊觉长年以来她所倚仗的豪门贵第已隐隐成了一把双刃剑,太子的宝座更非唾手可得,再放任敏琮糊涂下去,只怕她们母子四人将来下场难料。 “敏琮,赤焰侯孤身进京,他最大的倚仗不是别人,正是你的父皇。是你的父皇一手促成了今日的赤焰侯,少不得对他多加眷顾,只消他圣宠优渥一日,得他青眼相看者便可受益匪浅。”远眺宫外不知名的某处府邸,曾经的破败狼藉,长久以来的空无一人,在在告知后人一个事实但凡至尊之位上的帝王想做的,就没有做不到的。赤焰林氏是陛下的心结所在,林氏当真子嗣断绝倒也罢了,偏偏留下一根独苗,陛下定对他关怀备至宠信非常,既能告慰林氏一门忠烈在天之灵,更可慰藉帝王心中的遗憾、后悔之类的种种。 敏琮这孩子没经历过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帝位之争,现在与他忆往事想来他也听不进去。也罢了,一夜之间筑不就长城,以后徐徐教之便是。 “母后不指望你一夕之间世故老辣。你自幼饱读圣贤之书,圣贤以仁德教化世人道理俱是不错,你也学得很好。但日后行事为人当审时度势三思而后行,毕竟你不是孤身一人立于世间,”柳皇后半生富贵荣华无尽是真的,待字闺中时才情出众也是真的,她能坐稳皇后的宝座到底靠的不仅仅是母族的势力,她与梁皇陛下相敬如宾琴瑟和谐二十余载,眼见卓识到底非同一般。 或许是因为母后注视着自己的眼神过于郑重其事,萧敏琮下意识地绷直了身躯迎向母后,“母后从小便教导儿臣须得事事以大梁为先心怀百姓,儿臣半点不敢或忘。” 呵,这孩子,真是她教得太好了。 “不,母后的意思是,你面前是大梁天下百万生灵,你的身后是你的母后、弟妹,乃至于整个柳家都将托庇于你。你若好,则母后弟妹皆安好,你若行差踏错一步,你的血亲手足都将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母后” 有父皇在,怎么可能母后也好,他和弟妹也罢,最大的倚仗不应该是父皇么 将长子的震惊看在眼里,柳皇后从心底深处涌上浓重的疲倦。她不知该怎么向敏琮解释他的父皇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父皇,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或许有朝一日,平时看起来兄友弟恭的手足会翻脸无情对他痛下杀手这些尚未到来的危局现在都还隐没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下,她的猜度仅是一面之词,直白武断地告诉敏琮只会令他无所适从。 看来,不得不走一步看一步了。 随着几不可闻的轻叹,柳皇后到底把她的焦虑烦扰藏回了姣好的妆容之下,发髻间沉甸甸的九头凤簪少有的让她感到了沉重。 “时候不早了,早些出宫回府去,你妹妹与赤焰侯的这段公案不得在外提及。他打定了主意置身事外,咱们暂且由着他去,说到底他的事儿陛下会一力主持的。” “儿臣遵命,母后早些安歇,儿臣告退。” 母后说话说一半掖一半,分明有未尽之意,可任他再追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萧敏琮只得带着满腹疑惑告退出宫。 唉,母后特意交代不得在外提及林洵之事,其他的叮嘱更不宜拿出来与人商量,不然明日黎阳、朱圭他们前来拜见,倒好议上一议。 罢了,以后遇到事再说吧。 看似沸沸扬扬的议论平息起来同样快得异乎寻常,仿佛一夜之间喧嚣尘上人尽皆知,到了第二天清早,所有富贵门第的老爷夫人们又似什么都没听说过般,上朝的上朝访友的访友,间或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至于博他们一笑的是哪一位就见仁见智了。 在府中“病”了一段时日,待得某一日“命比纸薄”、“风吹就倒”的赤焰侯迎着早春的微风踏出府门登上马车,在“有心人”们的目送下踢踢踏踏驶远之时。府外“蹲守”了多日的各色人等不一会儿做鸟兽散。为什么喝没瞧见各家的主子们貌似早把赤焰侯这号人物抛出脑后,实则恨不能背后长了眼睛盯着瞅着。嘶,看赤焰侯出府时的装束和马车去的方向,应当是皇宫。 任你赤焰侯骨头硬似铁,皇权在上还不照样被压得低下头来。 “哥哥,我不懂你为何一再退让。日前对萧敏琮说的故事,我不信哥哥你意无所指,今日又特意整装入宫,萧景琰要是真敢强迫你做违心不甘愿之事,难道我还不能把你救出金陵城么” “你信我夕未哥哥。” 林洵好整以暇地侧身靠在车架上,他身边的位置从飞流叔换成了执意要跟去宫城哪怕只是待在宫外等候都心甘情愿,否则说什么都要拦住车驾不放行的蔺小熙,琅琊阁的少阁主从昨夜得知他的夕未哥哥要进宫“读书”开始就想方设法试图说服林洵,就差没在地上撒泼打滚了,依然没能如愿组拦住他的夕未哥哥进宫的步伐。 厚重的车帘隔阻了车外早春的凉意浓重,也就难免令车内的人觉得憋闷。恰好林洵就是个受不得憋闷的人,边含笑聆听蔺熙恨其不争的抱怨,边探身拂开车帘束好,由着风吹得人一个激灵立时醒过神来。 “外面风大,哥哥” “小熙,我不是孩子了。从被关进天牢起到卧病在床的这些日子里,我便时常在想,要怎样才能在萧梁的地盘上安稳度日,直到武英殿宝座上的那位觉得我不再有他心,放松了警惕我才好堂而皇之离开金陵。” “林洵其人注定会消失在世间,从前师尊也曾旁敲侧击劝我下定决心留在琅琊阁。我顾念着江左盟的香火情义和先父的承诺迟疑不决,终究反受其害。”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要想不被猛虎吞吃入腹,只有一个法子” “哥哥是说” 经他一说,蔺熙双眼一亮忽有所悟。孩子般地咧开嘴嘿嘿一笑,两根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食指调皮地比了个互伤互砍的动作,平素悉心掩盖的稚气尽现。 这些日子蔺熙为自己奔走打探,在外谋划布局不知费了多少心思熬了多少夜,近来愈发少见本就少年老成的他展露十多岁少年的风貌,偶尔算计下不相干的人能博他开怀,做兄长的内心愧疚酸涩之余亦觉何乐不为。 从善如流地颔首赞许,林洵顽心大起地以指封噤,“嘘”了一声随即摇了摇头,狡黠地笑眯了眼,眉宇间的郁气也随之散去泰半。 “萧景琰教会了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他求仁得仁了,我却被架在炉火上炙烤寝食难安,天下断没有这样的道理。唯有令他有事可忙无暇他顾,方才可保我在大梁平安。” 他所图“平”者,平静澹泊;“安”者,喜乐安康。二者无论何者,但凡他“圣宠”优渥“大权”在手,在朝中有形无形的“敌人”都会只多不少,平白招来觊觎之心不说,更甚者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伺机离开大梁回南楚去安安心心当他的少师,他必须渐渐淡出梁皇和朝臣们的视野,等到在他们眼中的林洵既无利用价值又无威胁可言后,大摇大摆走出大梁便简单得多了。 “看来哥哥已有成算,可愿说给小弟听听” 马车粼粼而行,不多时宫门已然在望,远望宏伟的的城墙上黑洞洞像是能把人吞吃入腹的宫门,林洵自嘲地勾起一弯浅笑,幽深如寒潭的眼瞳森冷得透不出半点笑意,独独转过头与始终密切注视着他的蔺熙相视而笑时,方如冰雪消融暖阳初现,瞧着更像琅琊山上的梅东冥。 “嘘,天机不可泄露,说了,便不灵了。” “小熙听哥哥的就是。哥哥若有难处尽管告诉我,我总是帮哥哥的。” 兄弟俩坐在车上饶有兴致地打着机锋,走完长长的大街似乎只花了眨眼的功夫。得到夕未哥哥的保证心下大定的蔺熙也不再坚持要陪林洵进宫,在宫门外作别了夕未哥哥便带了心腹手下径自离去。 他所担心的事情既然不会发生,那之前所做的安排就要有所修正,免得反搅扰了哥哥安排。 心下大安的蔺熙如释重负,步履轻快转眼没了人影,却不知他满以为已进了宫城的兄长止住脚步安立城门外,拢着袖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宇间难掩忧色似有未尽之言。 即便再想走,眼下都不是好时机。他蓄意拖延试图麻痹的何止是萧景琰的警觉心那位极为难缠的兴国侯拿捏住了蔺熙的身份威胁他,反被他吓了回去亦不过能拖延一时而已,当务之急先得把小熙平安送回南楚。 没了后顾之忧,大梁再想留住他就没了软肋,难上加难。 宫中梁帝既未对小熙有所动作,就表示老狐狸一时半会儿还没将他的身份禀报其知晓。老狐狸嘴上口口声声忠君爱国大公无私,到底舍不得后院的高门娇妻、自家的富贵荣华。 言豫津一日不壮士断腕,他便一日有机可趁,然此事宜早不宜迟,总要想法子解决了才行。 林洵在宫门口由禁军搜身查验顺带凝神细思的不大会儿功夫,宫内便有小内监脚下生风着急忙慌赶了过来,恭恭敬敬行了礼口称奉圣命而来迎林洵往学宫去。 林洵少不得谢了恩,寒暄了几句顺理成章带着暗月、晨星两个小少年一道进得宫去。赤焰侯的大梁求学生涯就此开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5章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其师 引路的小内监战战兢兢、规规矩矩地一路将他主仆三人带到学宫之外,一张嘴紧得河蚌似的,任晨星怎么探问都问不出一个字来,小少年气咻咻地却也拿小内监没办法,直跳脚也没能撬开小内监的嘴,嘟着嘴耷拉着脑袋想着之前夸下的海口,丢脸都丢到宫城里了,少师一定一定觉得他很没用了怎么办 晨星的颓丧林洵看在眼里无过一笑置之,对这两个千里迢迢从南楚而来陪伴了他近一年,虔诚忠心的小少年,他还能忍心苛责么稚嫩了些有何妨,慢慢教也就是了。 “宫禁之中法度森严不说,私下里尊卑分明,踩低捧高时有发生,半点不鲜见。你瞧这小内监来时定是得了上头指点,既不敢得罪我这个新贵也让我得不着好。这宫里头数得上的尊贵人物都在我这儿吃过不大不小的亏,拿捏区区一个小内监算得上什么。” 两个小少年听他一番解释立时明白了刚才小内监躲躲闪闪避之唯恐不及的原因所在,暗月哭笑不得道,“少侯爷何等人物,自降身价与他一个内监过不去的事侯爷才不屑做。” “我是何等样人本无须人尽皆知。与我无涉、不萦我心者,不知又何妨。”说话间,他状似无意地向学宫外某个角落投去一瞥,倏尔勾起一朵灿笑,“时辰不早了,该先去见见本侯的新同窗们才是。” 想打他的主意,且不说顶不顶得住大梁帝王的滚滚天雷,光是隐身暗处的天下第一人的愤怒,放眼大梁又有几人招架得住。 老虎不发威,真当他是病猫不成 主仆三人前脚悠然进了学宫,后脚学宫拐角的暗处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 其中一人歪在墙上站没站相啧啧有声全无门阀权贵风仪的除了兴国侯不做第二人想,另一人作武官装扮看起来豪迈洒脱尤胜兴国侯的自是言侯爷回京之后深感臭味相投没大没小勾搭成“奸”的平国侯萧庭生。 “庭生啊,你说林洵那小子是什么意思他刚才瞧过来那一眼,分明是察觉到我们藏身于此了是吧,看破不说破就憋着别笑啊,呵呵是想怎样,想怎样” 自觉夹在中间替哪边说话都不合适的萧庭生自觉命苦的都能滴出水来了。 “侯爷您知足吧,想想臣下,陛下青眼宠信命我任学宫教习负责皇子贵介子弟们的武学。其他人暂且不提,赤焰侯那边,轮得到臣下教他么,他教导臣下还差不多吧。” 他可不会自大地认为林洵只察觉到兴国侯的存在而已,林洵的身手如何他是亲眼见识过的,又不是上战场拼杀,手起刀落砍瓜切菜,校场上单打独斗拳脚过招他哪里是内功深厚的赤焰侯的对手。 “侯爷您知足吧,想想臣下,陛下青眼宠信命我任学宫教习负责皇子贵介子弟们的武学。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同为学宫教习,您尚有余地,臣下可就惨了。” 萧庭生一副喝了黄连水苦不堪言的模样直接逗乐了言侯爷,转念想想的确如此,以他行走江湖的阅历和数次亲见梅,咳咳,林洵与人动手的情形来看,莫说平国侯在战阵绞杀中练出来的本事敌不过琅琊阁主悉心栽培的大弟子,即便是成名多年的景睿也不敢说必胜无疑。 到底是收服江左盟进行得过于顺当,他险些疏忽了林洵本质上还是只野性难驯的虎崽子,时不时亮出小爪子给威胁者来一下子的威力挺够瞧的。 刚因被林洵“呵呵”过憋屈不已的兴国侯顿觉得到了抚慰。看,相较之下,他还不算太倒霉不是吗 哈哈一笑,得到慰藉的兴国侯一甩袍袖大摇大摆地径自往学宫而去,把个心情颓丧到极点的平国侯扔在角落自怨自艾。 真是个憨傻的小子,陛下做此安排定然是早有成算,总不会让你吃亏的 我是任性的小剧场分割线 水牛陛下握拳,一脸凝重儿啊,朕看好你哦,你一定做得到的 萧庭生咬小手绢,泪目嘤嘤嘤嘤,陛下谁给你的盲目自信觉得臣能指导赤焰侯武艺的再来三个臣也不是他对手啊 水牛陛下惊愕,茫然不解洵儿武功是强,可他身体不好。常言道,趁他病,要他那啥啥,意会,意会就行。 萧庭生委屈,哇地一声哭出来谁要跟林洵过招了啦,他那个小身板拖也能拖垮他,臣说的是飞流哥哥。信不信只要臣敢动林洵一根指头,表说三个臣,来五个臣也是送菜啊 命运总爱耍弄些小手段,她小小地威吓了平国侯一番后不忘温柔地给他一颗甜枣安抚他担惊受怕的心灵午休过后本该换了骑装转战宫中校场的赤焰侯却施施然往学宫外走,显然是要出宫的样子。 身为教习平国侯当然不能视若无睹装聋作哑,扬声唤了几声赤焰侯,见林洵闻声停下脚步转身看过来,脚下步子又加快了几分。 萧庭生此前仅在朝会上与林洵有过数面之缘,匆忙得连话都未曾说上过一句。萧庭生与他的父亲和飞流叔素有渊源的事他曾有所耳闻,然而道听途说是否属实他尚不敢断定,以他梁皇义子、大梁将军的身份对自己而言是威胁还是助力犹未可知,过于亲善在他看来并无必要。 故而林洵仅是停驻脚步,照着学宫的规矩执弟子礼躬身垂手待他走近。 “见过侯爷。” 萧庭生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生得一副武人脾气的他从不讲究这些个虚礼,“午憩后便是武科,你这会儿出宫,看来于骑射一道颇有心得” 咦这是教习教训逃学孩童的口吻 林洵微微一诧,小心掩饰好险些忍俊不住的笑意,好脾气地解释道,“回禀教习,只因学生体弱多病,不克武科所学,得陛下允肯免了武科。经史课后学生曾寻过教习欲道明缘由,缘何未能访得教习,只得手书一封请学宫内监转交教习说明原委。现在想来恐怕是那内监恰好与教习错过了,是学生的疏忽。” 林洵的谦和恭谨多少令萧庭生有些意外,传闻中阴险狡诈用尽心机的江左盟青年宗主,倍受圣宠继承赤焰之名的赤焰侯,仿若与面前清贵儒雅的青年判若云泥。 就这一怔的功夫,脚下已不自觉走向林洵的萧庭生朗声道,“我从别处过来,许是错过了。既是陛下恩准免了你武科,你自回府将息,待日后调养得强健些武科当上还是要上的。” “教习教训得是,学生谨记。” 低头应诺的林洵听他这么一说,眉峰微挑似笑非笑,就差没嗤笑出声慨叹梁帝无能自家父亲失策,费了老大心思出来的祁王遗孤竟如斯天真。 什么体弱多病,什么不克武学,梁帝钦点萧庭生为众皇子教习,令他与众皇子结下一段师生香火情,将来不论哪个皇子登上武英殿的御座,他都曾是帝师自保无虞。 自己借口体弱避开武科,梁帝顺水推舟满口应允,何尝不是在皇子面前照顾萧庭生颜面,给他这个教习立威的机会 素闻平国侯旷达疏阔不拘小节,一见之下还须叹一句忠勇耿直,无论他是故意表现得驽钝实则心思通透也好,当真肚肠笔直不带拐弯也罢,都是梁帝需要操心的事儿,与他林洵何干。 “这个赤焰侯大可不必这般多礼,你我同朝为臣,你父亲于我有师徒之谊,平辈相称就好,平辈相称就好。” 常理而言,不应该是他这个朝野新人上赶着讨好梁皇义子的萧庭生么,怎么看都不该是平国侯拿旧情旧事刻意与他亲近。望着言笑晏晏顺带小心翼翼打量他脸色的平国侯,林洵突然有些无言以对。 平国侯此人要么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要么是真的胸无城府的莽夫,然而不论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他都决定敬而远之免得自找麻烦若有朝一日萧某人的身世大白于天下掀起轩然大波,他曾以此威胁梁帝的旧事定然首当其冲被拿来清算,彼此之间没有交情将来动手才能全无顾忌。 省得他因为欺负老实人而内疚。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教习一日是教习学生便当执以师礼不敢造次。教习教诲亦是为学生着想,学生自当铭记。” 在林洵看来的老实人典范、平国侯萧庭生厚道起来竟让人难以拒绝他的善意,尽管他打死不会相信满肚子阴谋诡计的父亲用心教导过的弟子会是个憨厚实在的武夫,到底不得不承认起码平国侯装相的本事已练得炉火纯青。 “赤焰侯说的是哪里话,之前南陵城外客栈遇刺还多亏你出手相救方得化险为夷,于武学一道当是我向你请教才是。” “此去一年变故良多,学生已非福乐客店里年轻气盛的江左盟少主,再逞不起匹夫之勇,请教二字教习莫要提起了。” 一年多来的种种变故似乎磨平了面前青年的棱角,能心平气和地说自己逞匹夫之勇的青年看似波澜不惊、温和恬静的表象下又压抑了多少愤怒与不甘,萧庭生恍惚间生出错觉,刻下的林洵犹如被囚藩篱的困兽,有朝一日他挣脱牢笼展翼九天,陛下再难困住他的人、他的心。 “苏先生雄才大略奈何年寿难永长眠北境,你是苏先生膝下独子,我相信无论因缘际会也好上天注定也罢,苏先生若泉下有知你颓唐沮丧意兴阑珊,慈父之心亦会为你寝食难安。” “是么,我却从没问过他。” 慢说问,他好像从未鼓起过勇气面对他 林洵的喃喃自语萧庭生听不真切,恐怕即便听得真切了也不会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有些人天各一方尚且此生难见,何况黄泉碧落天人两隔。 幸而林洵晃神也只是一刹那的功夫,意识到自己出言不妥的他暗道言多必失,仓促拱手为礼便欲离去,却不想被平国侯一把拉住手臂挣脱不得。 “教习这是做什么” 暗示身边侍立的两人莫要妄动,林洵就着揖礼的姿势直起身与萧庭生昂首对视,较之前拔高了几分嗓音正色质问。 ”你,你先前那句话,我没听清,你可否再说一遍“ 这人好尖的耳朵好细的心思,果然是装傻充愣的一把好手。可惜,他是大梁的军侯、梁帝的义子,注定了立场相对意见相左,任自己如何欣赏,彼此也结交不成友人。 既如此,客套过后萧庭生再得寸进尺,自己也不必过于客气了。 ”我说,我却无缘当面问他。“ 那双眼,明亮黝黑深不见底,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被眼中的暗流吸去魂魄不知所云。一如当下,萧庭生自问耳聪目明绝不至听错,面对林洵的断然改口,久经沙场英武过人的平国侯不禁哑然。 他该不该问该怎么问即便问了,林洵轻描淡写的“口误”二字就能打发了他。再看林洵,只见他阴着脸皱着眉盯着自己紧紧攥住林洵小臂的手 猛然意识到自己竟尔失态至此的平国侯臊红了脸忙不迭松开自己像抓着烙铁而变得滚烫的手,满脸的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在林洵尽管面露不悦不耐烦至极,天生的好性子好教养终究使他做不出恶言相向的失礼之举。见萧庭生识相地自己缩回了爪子,琅琊阁主的高徒终是耐着性子又行了揖礼,温声道,“教习若无旁的指教,学生就先行告退了。” 适才失态在先的平国侯哪里还会拦他,甚至略侧过身让到一边容他过去,欲言又止了几瞬,终在擦肩而过时压低嗓音问道,“马上就到春猎时节,你可会大显身手” “学生身体孱弱不堪跋涉,陛下当不会宣学生伴驾。” 嘴上推说身体不好,彼此心里都如明镜一般,金陵城大池深内外皆有重兵把守,他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梁皇的耳目,猎场就不同了,地广人稀防守必易疏漏,他若设计诈死一走了之,天下之大江湖之远想抓到他实属不易。梁皇皇权威仪并非无远弗届,怕是不会给他跑路的机会。 “倘若,我是说倘若,倘若陛下命你同往,你可会” 迫不及待要求得答案的平国侯鼓足的勇气在赤焰侯一派似笑非笑的暗讽揶揄中乖觉地将最后半句未尽之言咽了回去。 ”学生以为,假如学生缺席春猎,于教习才是有百利无一害。“ 自那以后,林洵每日出入学宫听讲,讲坛上来来去去教授圣人先贤教训的无一不是当代饱学名士,多有年少轻狂视功名利禄如粪土的名士为陛下爱才之心所感,不经定品、不任官职领个教习的名头出入宫禁为皇子贵少们讲学。 养气功夫练得炉火纯青的赤焰侯谦逊温良,治学严谨尊师重道,很快变打破京中街头巷尾的各色奇异流言,博得了学宫大半教习的好感。然正如人无完人,上到教习下至同窗,总有那么几个看不惯他的人挑刺说嘴,甚而找茬挑衅使绊子,往往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林洵一再容忍让步,久而久之不见他反击报复有的觉得没了兴味自己就罢了手,至于不知收敛变本加厉的赤焰侯温良君子一笑置之不错,锱铢必较的琅琊阁首徒可不会平白咽下恶气,有的人日子过的可就不大舒坦了。 至于究竟是什么人偏偏要与赤焰侯过不去触他的霉头,就不得不说起梁皇萧景琰的后宫了。 静太后身在后宫几十年,吃得苦受的罪他身为一同经历过寒微的人子可谓永生难忘,加之夺嫡之事上外家多有襄助,稳固朝局安抚人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念及柳氏一门忠心他直至皇后膝下皇长子过了三岁始令后妃有孕,至今大大小小后妃不过寥寥十来人,在历朝历代的帝王中都算得上一股清流了。 现如今梁皇膝下除了皇后所出的二子分居长幼外,其余三子萧敏璋、萧敏珏、萧敏琀都已过了束发的年纪,与皇长子萧敏琮一道在学宫进学,他们身边各有各的伴当陪读,林林总总十来个金陵城里最显赫的权贵、官宦子弟凑在一道,有敌意的也好没敌意的也罢,隐隐的将林洵隔绝在外,即便皇子之间随着年岁渐长明里暗里互争长短非是一团和气,在他们看来林洵其人得罪皇后母子三人在先又是江湖出身粗鄙难耐,贸然出手拉拢未必能得到多少好处不说,平白惹得皇后母子不悦反沾上一身骚,真正的是得不偿失。 有父皇陛下的恩宠又如何一个没有家族势力可倚靠的侯爷能有多大能量经史子集未必通读通晓的权贵重臣子弟们在权衡利弊一项上从小耳濡目染颇有心得,便是当世大儒都未必及得上。 于是乎,相较于其他皇子亲信不拉拢亦不得罪的态度,皇长子身边两个正儿八经的伴读想方设法花样百出的刁难陷害,极尽嘲讽贬低之所能的举动,在学宫中其他人等看来才是最正常不过了。 谁让陛下知晓了林洵明里暗里被打压欺负的事儿后亦未置一词,皇长子萧敏琮始终冷眼旁观未加阻止,旁人愈加不会多管闲事替他出头了。 享受着被排斥孤立甚至有些乐在其中的赤焰侯好心情地将偶尔出现的寻衅看作盐糖之流的佐料,随手化解力求润物细无声他可没有周公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好本事,偶有失手令始作俑者灰头土脸也无伤大雅嘛。 何况那些人孜孜不倦找他麻烦,也非一味败北全无所得,双方互有胜场那些人对自己的主子交代得过去,他也犯不着一枝独秀徒惹艳羡,两全其美才好皆大欢喜嘛。 他生死道上淌过几个来回的人,些许的磨挫能耐他何。 “看赤焰侯对老夫讲学不屑一顾,想来胸有锦绣见解过人,不如道来请诸君品评” 哈,说曹操曹操到,堂上这位教习据说是当今学史的佼佼者,学问做的怎么样且不予置评,踩低捧高奉迎媚上的功夫却是到家,可惜了他天生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却配了副小人嘴脸落了下乘。 “循吏列传有曰,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赤焰侯以为如何” 以为如何不如何。大梁也好大楚也罢,自魏晋以来,氏族门阀与天子共天下的格局始终未曾改变过,朝野内外谈及司马氏的史记时大多默契地回避针对门阀氏族的种种言论,这种诡异的避而不谈却被此人愚蠢地当堂提及,自己答不好固然落不着好,这人敢冒天下之大不讳挑起事端,是想效法先贤以身殉道么 若遇上旁的酸腐书生,怕不要一头栽进他挖的坑里爬都爬不出来。偏偏林洵走惯了野路子的人,会如他所愿乖乖跳坑才叫见鬼,“学生才识浅薄怎敢对先贤的言论评头论足,以学生浅见,太史公著史集百家之长,所说的必然是对的。” “噢怎么个对法,赤焰侯可例举一二否” 随着教习脸上隐隐浮现出的兴奋,学宫中四下里或静观其变或幸灾乐祸或若有所思的眼神纷纷不着痕迹地聚焦到了林洵的身上。于教习而言,只消林洵吐露出不满氏族得利的话来,今日的目的便算是达成,之后论功行赏那位自然不会亏待了自己。 嗤,区区一个江湖莽夫,也配口称先贤圣人么,真是辱没了圣贤 以林洵的眼力耳力当然没错过教习追问中异乎寻常的激动以及那双被欲念和贪婪填满的眼睛。啧啧,真不知道是谁枉读圣贤书,玷污了先贤清名。 他讽刺地翘了翘嘴角,状似无知道,“大道理学生是不懂的,学生只知道陛下宽仁,念及旧情,托庇父荫赐了我爵位,俸禄之外还有封赏食邑,令我在京中安心度日衣食无忧。学生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以报效陛下,这要紧的事儿都忙不过来,其他的更是想都不敢想也没那本事去想,哪里还有工夫去与民争利。” 说罢他还昂起头眨眨眼,看起来纯善无伪、无可挑剔,仿佛在他心里当真只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至于旁边那些或狐疑或吃惊,乃至于上首的教习一副活见鬼的模样呵呵,与他何干,自掘坟墓者亦必自毙。 没有等到预期中愚蠢地跳入他挖好的陷阱中,夸夸其谈“食禄”却提也不提“争利”,堂上教习一想到自己出师不利没能算计到赤焰侯反倒得罪了京中权贵便不由齿冷。 他却没想到,吃一堑长一智深谙大梁君臣无耻的赤焰侯怎肯傻乎乎当别人的踏脚石,尝过人善被人欺的恶果后林洵硬起心肠处处提防,谁还能轻易算计了他去。 “赤焰侯若是没听清,我不妨再说一遍” 试图挽回劣势的教习还想再垂死挣扎一回,话说到一半便被林洵截了下来,明明是刚及冠的江湖草莽,那冷得好似百丈寒冰的眼神看向自己的那一刻,教习只觉得浑身僵冷像是连血液都被冻住了,哆嗦着嘴唇再难吐出只字片语。 “恕学生无理,忠君爱国乃是本分,教习无论问几次,学生都唯此一答而已。倒是教习翻来覆去质问学生,是何居心” 陷害一次不成痴心妄想故技重施,如此锲而不舍地作死不成全他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环顾四下,从梁皇的皇子到他们的伴读子弟有视若无睹置若罔闻的,有兴致盎然坐山观虎斗的,还有眼神闪烁怎么看都像是心虚的,粗粗一扫林洵心下便有了底,今日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今日之后他该找谁算账。 “老夫,老夫是讲史的教习,以史喻人有什么不对,赤焰侯你,你咄咄逼人是何道理” 如果堂上教习不是抖着手指着林洵,紧张得连声音都发颤,他当不至于亲口把自己的退路堵得严实。这样愚蠢的人,他都忍不住要替他掬一把同情泪了呢。 “以史喻人教习借古讽今,喻的是什么人,你可想明白了” 无论堂上教习再如何“你”啊“我”啊的,都改变不了堂下在坐的“弟子”们视他如死人的事实,而指使他犯险者不消说,定已将他弃若敝屣。 “本侯也想知道先生以史喻人喻的是何人,不如先生亲自为本侯解惑一二如何”不待林洵火上浇油彻彻底底将那教习逼疯,近来惯常躲在学堂外听壁脚的言侯爷沉着脸踱进学宫,挥挥手召来守在外面的禁军将自知功亏一篑大势已去的教习拖了出去。 端坐席间饶有兴味地欣赏兴国侯从一开始笃定地听墙根到按捺不住闯进来收拾残局,林洵决定大度地放任兴国侯施为不再追究梁帝该知道的兴国侯自然会去说,量他也不敢擅作主张瞒下此事,自己大可省去枉做恶人的功夫。 言侯爷,有劳了,你可别让我失望,要知道,来日方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6章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烦扰 蹦跶着自寻死路的教习有如滚落江河的一滴水,消失得干干净净悄无声息。 想来也是,学问再好又有什么用,偌大的宫城里是容不下蠢人的。这个道理除却武英殿里至高无上的陛下之外,从权贵臣子到内监宫人哪个不明白,身为日日出入宫闱需得仰人鼻息度日的可怜人,林洵告诫自己遵循宫城的规则,明哲保身是最最要紧的。 尤其在他不找麻烦,麻烦却总是故意找上门的时候。 “东冥啊,东冥。” 远远的瞧见林洵从学宫前的廊下走过,兴国侯想赶在他进学宫前与他说几句话,便扬声唤他。不成想内力深厚五感敏锐远胜旁人的赤焰侯硬是故作不闻,径直大步流星地往学宫走去。 被他摆明装傻的举动弄得尴尬之余又哭笑不得的言侯爷索性驻足停步,高声喝道,“站住对教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便是你的尊师之道” 你一个只会摆谱一堂课都没来教过的军侯算的哪门子师就值得尊了不过这些话林洵也只敢暗自腹诽而已,他深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真理,跟兴国侯这等天子宠臣过不去等于跟自己过不去,他还没傻到分不清轻重厉害。 怀着满心的不屑,面上还得维持学生该有的恭谨谦卑,林洵顺势转过身,垂手含笑迎上几步,再不给言侯爷发威的机会。 “见过兴国侯。” “不敢,老夫可不敢托大。” 你小子,刚才叫你爱答不理,这会儿来装什么老实。 老坏蛋,有事儿没事儿跟我过不去,又憋了一肚子坏。 “言侯说的哪里话,以您与先父的渊源,又兼堂上教习,无论怎么算都当得起小子此礼。” 学坏了呀,福乐客栈一别才年把的功夫,原先多老实的孩子,硬生生就学坏了呀。 没法子,江左盟和金陵朝廷上上下下前赴后继的“良师益友”前赴后继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吃一堑也该长一智了。 生受林洵吹捧在先的言侯爷端架子也得适可而止,何况他叫住林洵确是有事要说。 “本侯也不拐弯抹角,适才从宣室殿出来,陛下已颁下随扈名单。赤焰侯,准备准备,随驾春猎吧。” 春猎 林洵几不可辨的双瞳微缩,眉头轻挑恰到好处地面露讶异。 兴国侯所说的春猎莫不就是大梁萧氏自立国之初即年年举行的九安山春猎依稀记得当今陛下曾籍此契机化险为夷遇难呈祥,誉王一党从朝中被连根拔起,萧景琰储君地位稳若泰山再无动摇的可能。 九安山上的英灵们见证了萧氏的兴衰,有胜利者带着硕果从那里走上武英殿的宝座,也有失败者坐着囚车离开从此消失不见,然而更多的是沉眠于那儿再无法魂归故里的亡魂。 梁皇陛下算是既得利益者,当然乐于年年春狩,就不知当年九安山一役中的失败者后人年年此时遥望九安山将作何感想。 至于他,不过是个蒙祖荫的虚名侯爷,陈年旧事于他不过是个交口相传的故事,此去春猎如无必要尽量不要妄动的好。他更在意的是兴国侯的态度,自他封侯之后兴国侯便似全然忘了江左盟那段公案一般待他既不刻意亲近也不存心疏远,方才的提点又是所为何来 “学生一向体弱,恐不克前往,不知可否告病” 既然不明所以,干脆先以退为进,倒是不失老成。不冒进、不探听,林洵不假思索提出告病看似退缩实则暗存了刺探的心思,要是做得再隐晦委婉些,言豫津怕不要对其大加激赏、额首称赞了。 在他看来,这孩子自打两只脚踏进了尔虞我诈的金陵城,几番磨砺下来比从前冷心冷情了许多。他藏起了属于梅东冥的温柔,戴起面具“应付”他们这些以他父亲故人自居的陌生人。这般思虑缜密、果决沉稳的他反倒更像个江湖第一帮派宗主的样子,比之过去有心无力受人摆布的梅东冥而言,现在的林洵若还站在那个位置上,朝廷收服江左盟或许就没那么容易。 陛下出于愧疚,多少对林洵疏于提防。他是看着林洵从逆境中挣扎求生的人,倘若易地而处,他自问绝不可能轻易放下芥蒂投身朝廷,且看林洵从获封赤焰侯到今日不过月余,招惹他的人有几个得了好的便能窥出一二。 想想京中尚有不少以为他无所依靠绵软可欺的权贵们,怕只怕都看走了眼。 面对这个曾经善良心软的孩子,言侯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自己或多或少也是逼得他硬起心肠冷脸相对天下人的始作俑者之一,又有何颜面教训他忠贞、诚恳、良善的道理。 “身子不好便不要骑马,随同銮驾乘车就是,陛下见着你就高兴,哪里舍得迫你放马狩猎。” 言下之意,没得推脱,圣旨已下必须得去。 “既如此,学生遵旨。时辰将至,学生先行告退了。” 与兴国侯你来我往打过几回交道的林洵悟出一个道理,似他这等朝廷权贵、国之柱石,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都不会是无的放矢,言豫津巴巴的叫住他只是为了传下钦旨命他随行春猎不不不,绝没那么简单。 梁皇钦旨本可等内监宣读,言豫津唤住他又未曾吐口的定然另有他事。 不过言豫津既然不说,他乐得装作浑然不察。春猎春猎,出门一趟要准备的东西可是不少,飞流叔一定会闹着同去,小熙估摸着不肯留在金陵,再带上暗月、晨星 行过礼后旋即回身往学宫走,边走边兀自盘算着势必甩不掉的“随行”人员暗暗发愁的赤焰侯没心思再琢磨身后兴国侯的若有所思。 人哪,想得越多,烦恼就越多不是 “九安山春猎我要去,我要去” 鬼灵精如蔺熙者绝不吝啬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梁朝的君臣们,在他看来以阴诡手段逼迫夕未哥哥不得不投身梁朝朝廷的萧景琰和他的一干臣子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夕未哥哥何等尊贵的人,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赤焰侯,哼哼,夕未哥哥如何会放在眼里。 为防奸诈狡猾的梁帝君臣再对他的夕未哥哥心存妄想意图不轨,他须得时时刻刻跟着哥哥保护他,决不能让这等歹人趁虚而入。 蔺熙从不在林洵面前遮掩他的私心,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没什么不能坦诚相待的。可惜比起直截了当来,他依然落于人后,藏匿于暗处以暖暖的保护者自居的飞流大侠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必,平平淡淡的两个字就容不得林洵说个“不”字。 “要去。” 赤焰侯不无头疼地在家中两尊大神之间视线游离,该庆幸自己有人关切还是慨叹犹如被两块膏药贴身甩也甩不脱。 算了算了,既然从一开始就没可能甩掉两块狗皮膏药,莫不如先想想如何约法三章。 “宫中不日会有明旨,春猎乃是萧氏看重的国之重典,必定守卫森严牢不可破。跟着去可以,须得先答应我几个条件。” ”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弟弟无不听从。“ 能跟着去已然满足的蔺小熙答应得爽利,懵懵懂懂的飞流更是不假思索听暖暖的。 “其一,春猎此行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小熙,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想做什么,都需先与我商量,不可擅自行事。” “必定听哥哥的。” “其二,此去九安山少不得遇到些故人,飞流叔,暖暖辨不清父亲的这些故人面具下深藏的心思,假若你惑于故旧之情要去襄助他们中的某些人,也请先告知暖暖。” 飞流困惑得歪着头,充满费解的眼中倒映出在他看来暖暖少有的凝重。然而他不懂,暖暖说的什么意思,他一点儿都不明白。 他真的是魔怔了,竟会对懵懂的飞流叔许下不切实际的要求。 眨眨眼,甩去内心角落莫名涌上的酸涩,林洵自嘲似的弯起嘴角,抬手抚去飞流叔眉头的纠结,不无歉意地安抚道,“都是暖暖不好,不该同飞流叔说这些。飞流叔把刚才的话都忘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忘掉。” 一旁的蔺大少主抱胸而立,不屑地撇着嘴转过头拒绝再一次为飞流叔得到的宠爱多过自己而吃味。 哼,没什么了不起的,说到底能帮得上夕未哥哥的还是只有我,飞流叔是靠不住的 宫中的内监很快传来钦旨,赤焰侯府上上下下为侯爷随驾春猎忙碌开来。 九安山春猎啊,要知道每年能得陛下钦点伴驾来来去去左不过那几个近臣,等闲凑不到陛下跟前的要想去,还得等着在各自的衙门里论资排辈,哪比得上自家侯爷来得风光。 靠在廊下冷眼旁观赤焰侯府中一时暗潮涌动的蔺熙考虑的却是要不要悄无声息地让府中讨人厌的眼线消失掉几个。 他再怎么想方设法维护周全,总有不在府中看顾不到的时候。莫说日,便是半日的功夫,单将夕未哥哥留在这筛子一般满是各路神仙爪牙眼线的侯府里,再加上个在他看来随时会倒戈、十分靠不住的飞流,他都觉得哥哥的安危堪忧哪。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细细品读着手中的小品札记,深感不入流的杂书果然远比圣贤书有趣儿得多的林洵边翻页边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了一句。 “哥哥府中魑魅魍魉齐全牛鬼蛇神出没,从侯府管事到门房马夫都不是省油的灯,我只怕他们背后的主子一声令下便会对哥哥不利。哥哥,只有千日做贼哪儿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下手整治几个为首的他们还当咱们好欺负。” “为首的哪个为首的萧景琰派来的管事还是柳寒烟弄来的扈从你瞧着他们觉着不踏实”林洵掀掀眼皮似笑非笑不以为意,“在我看来这些人不仅不能铲除,遇上有些他们不晓得的事咱们还得想方设法让他们晓得才好。由得他们互为掣肘彼此牵制,替你我挡去灾祸和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自从江左盟纷争尘埃落定后,夕未哥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寂下来,原本或多或少会因周遭纷扰而动摇的心神自那之后像是躲进了宁静的角落,再难企及。蔺熙除了越发痛恨梁朝君臣的不择手段之余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法子来叩开他心灵的大门。 不过刚才听哥哥一席话,茅塞顿开的什么的固然言过其实,却令他放心不少哥哥到底没有两耳不闻窗外事,相反的,侯府内外巨细靡遗他瞧在眼里记在心里,并非迟迟未曾动作而是早已有了成算。 有此认知的蔺大少主心下大定,凑到林洵身旁嘻嘻笑道,“到底姜是老的辣,哥哥深谋远虑小弟自叹不如啊。” “贫嘴。”相比起心智不全沉默寡言的飞流叔,蔺熙陪伴在身边时常故意说些傻话来逗乐他,日子也让他觉着不那么难熬。可他终究不能为着一己私心,贪图心安将小熙置于险地兴国侯精似鬼的人物,他拿捏着小熙的身份迟迟不加揭发自然有他的考量,眼下不发作不表示会一直装聋作哑下去,在兴国侯翻脸不认人前,小熙必须从梁朝脱身。 再者 “小熙,你来了大梁许多时日,该办的事儿也办得差不离了,近来师尊可有书信命你回去” “父亲确有书信前来却不是叫我回去南楚。哥哥放心,我有分寸,待该了结的首尾清理干净,我自当回琅琊阁去。” 若说先前他一门心思留在金陵是为着夕未哥哥,前几日琅琊阁捎来父亲的信,信上所说一经证实,他之前行事可就马虎托大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如何收拾残局就成了摆在眼前的难题。夕未哥哥问起此事定是知道了父亲有信传来,幸好他并不清楚信中所书之事,否则带累了哥哥一同伤脑筋他岂不是罪过。 林洵观他真诚坦荡不似作伪也就信了泰半不再追问,小熙年纪虽轻经事却不少,眼光老道手腕圆滑,自己多留心暗中相帮应能助他早日办完事也好早些回返。 “小熙已是大人了,哥哥信你。”小熙在他面前总表现得跳脱活泼,总让人不自觉忘了他整治神殿上下的雷霆手段或许下意识的林洵从未对此有所顾虑过,蔺熙在他心中永远是那个叽叽喳喳地嚷着“哥哥”追在身后柔软而无害的蔺小熙他的严酷无情从来不对他的夕未哥哥流露半分。 被哥哥投以信赖关爱的眼神看得整颗心都暖暖的蔺少阁主几乎立时下定了决心,金陵的麻烦须得速速抹开干净首尾,终究不能让哥哥为他烦心就是。 各怀心事的兄弟俩不约而同地在春猎出发前拾起了险些被抛诸脑后的记忆南楚神殿至宝梦魂鼎流落在外已久,连同相干人等都亟待处置。 而梦魂鼎何至于被人从戒备森严的神殿宝库中盗出,林洵有心探知倒也不急于一时。前往九安山路迢漫漫,他有的是空闲听小熙分说明白。 不日,浩浩荡荡的春狩队伍从金陵出发赶往九安山猎场,前军开道后军压阵,宝顶华盖的帝皇车驾中梁皇端坐其中,厚重的车帘俱用丝绦挽起系在一边,车内龙威深重的巍巍天子频频向道旁跪迎的百姓颔首;凤鸾紧随其后,柳皇后唇角含笑眸光慈爱,一派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 今年梁皇的一众皇子尽皆随驾前往,除了尚且年幼的五皇子,其余几位皇子俱是英俊潇洒相貌堂堂的少年儿郎,配着神骏昂然前行,怎不叫旁人赞一句皇家气象不同凡响。 皇子之后便是诸王亲贵、权臣随扈,武将自然少不了戎甲加身驭马而行,文臣则大多身居篷车之内绝不在这会儿强出头惹眼招人厌恶。 车阵长得一眼望不到头,沿途围观的百姓又哪里分得清哪个车里是谁。 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目送着春狩的队伍缓缓出城而去的妇人以帕掩面遮去她冰冷的眼底那滔天的仇恨,钻进旁边小巷中等候良久的骡车无声无息地离开。 “姐姐特特来瞧陛下出城是为了寻什么人么” 骡车行驶在青石板路上难免颠簸,飘起的车帘中露出张俏生生的美人面,扬起银铃般清脆的娇笑。 作妇人装束的女子掀掀眼皮冷冷瞥了她一眼复又阖上权作充耳不闻,全无搭理的念头。要不是明月坊被查封,她自献州带来的手下心腹被抓的抓杀的杀,京中残余的实力不足,哪里轮得到身边这不讨人喜欢的丫头跟随左右。 滑族,呵,滑族,如她不是滑族后裔,凭她看不来脸色说不来人话的讨人厌性子,莫说留在身边服侍,便是多瞧上这丫头一眼她都嫌辣眼。 “姐姐又不理我,是不是,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的,聒噪的丫头。 “我知道啦,是不是姐姐的心上人跟着陛下一道去了春狩,姐姐心里头舍不得才来相送的” 心上人,哼哼,心上人她自幼侍奉姑姑一心扶助滑族,早早断了儿女私情的念想,摽梅之期都过了十余年的老女人,到哪儿去寻什么心上人。 想到她冰清玉洁了几十年到了臭丫头嘴里立时变了味儿,听闻大公子随驾前往九安山的消息赶来一探究竟的郑可儿终是忍不住没好气地横了口无遮拦的臭丫头一眼,大有她再不乖乖闭嘴就把她丢下车的意思。 休要胡言,少说话方能活得久。 少女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言惹郑可儿不快,暗地里早腹诽了她不知多少遍郑姐姐定是单相思求不得,即便不至于由爱生恨,总难彻底死了相思的念想。一面是情丝难解,一面是国仇家恨,姐姐左右为难之下只得怀揣着她的爱恋偷偷躲在街巷的角落目送心上人远去 幸而腹诽就是腹诽,若被郑可儿亲耳听见,呕死之前定会亲手掐死与她相对而坐笑得没心没肺的死丫头。 透过车帘隐约可见车窗外向后掠去的街道坊市,叫卖吆喝声,为蝇头小利的你来我往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进得了郑可儿的耳朵却进不了她的心。 大公子也在随驾之列,虽说凭他现在的身份凑不到萧景琰的跟前,她若想动手脚难免有所顾忌唯恐误伤,可真要她白白放过这个天赐良机萧景琰身居宫禁,平日身边禁军、御林军守卫森严,想要对他不利实属不易,机会稍纵即逝,不借机做些什么她都嫌对不住自己。 动手,怕坏了大公子筹划安排,不动手,又恐平白放过了千载难得的时机郑可儿兀自陷入沉思。 “哎哟” “嗬” 原本跑得挺稳当的骡子突然长嘶人立而起,外头赶车的车夫直接被掀得摔在地上爬不起身,想得出神浑然忘我的郑可儿和自顾自傻乐的俏丫头被这番意外吓得连声尖叫,下意识地死死抱住四下的车栏不敢放手,只感觉天翻地覆日月颠倒,什么阴谋算计统统敌不过与生俱来的恐惧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惊了骡车了,快来搭把手,车里还有人哪” “这骡子惊了可不比马儿好侍弄。” “少废话,拉缰绳,赶紧的。” “赶车的,你咋样了摔得厉害不” 剧烈的晃动随着拉车的骡子被安抚而慢慢平静下来,受了惊吓一颗心都快蹦到嗓子眼的郑可儿只余下靠着车栏杆粗喘的力气,不假思索地打发同样惊魂未定的小丫头下车去应付周遭出手相助的街坊百姓,以及查看车夫的伤情。 捂着心口咋舌不已的小丫头白着脸脚下打着摆子掀开车帘缓慢地爬下车,脚软得险些走不动道委顿在地,好在一旁搭手相帮的好心人们还未散去,其中自有眼明手快的抢上半步一步的扶住她。 “姑娘你没事儿吧,可有受伤” 小丫头听着耳畔殷殷的关切,觉察到掌心传来的微不可查的指甲刮搔的触感,她勉力抬起俏丽的小脸颤声道,“没,没事,我还好。这位,这位大哥,我家车夫,可还安好,劳您扶我过去看看他。” “小事一桩,姑娘你小心。” 骡车惊魂方才落幕,道边还有被骡子踢翻的竹筐小摊,摊主店主忙不迭收拾东西清点损失,乱哄哄的一片中自然没人注意到之后好心相帮的路人与俏丫头嘴唇掀动几不可闻的三两句窃窃私语。 俏丫头年纪虽小却是个老练的,待走近车夫时她已看似定了心神不再惊惶,见自家车夫倒地不起疼得龇牙咧嘴便知他伤得不轻再难接着赶车。干脆拿出银钱赔了骡子踢坏的物品,请善心路人抬了车夫去医馆就医当然也是给了银钱的。 一桩桩安排下来有条不紊,最后趁着人群尚未散尽寻了会赶车的路人许了少许铜钱替她们将车赶回去。 反正她不会赶车,而比起忌讳生人挨到绣坊的边儿,郑姐姐更厌恶身处市井吵嚷之中,自然对俏丫头的安排没有了异议。 至于俏丫头与善心路人曾有过的交集,便犹如狂风巨浪中激起的一朵小浪花,瞬间淹没在浪涛中,没留下半点痕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7章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近忧 浩浩荡荡的一场春狩,多少金陵城中避居不出的显赫人物奉旨随驾,唤醒了被百姓们遗忘的往昔辉煌。 年长些的百姓们还记得霓凰郡主意气风发飞马入京的飒爽英姿,以女儿身领军驻守边防保一方水土几十年太平的穆王府郡主,已然人过中年两鬓斑白,不复韶华时的绚烂夺目,经历了岁月积淀的凤目中蕴满了智慧与沉静,年轻人们很难从她身上找到被战火、鲜血磨砺后的锋芒。 这位威名远扬足可留芳青史的女中豪杰却弃车骑马,挽着缰绳饶有兴致地与一辆徽记陌生的马车并驾齐驱,收起的车帘下并肩而坐的则是奉旨回京养病的蒙挚蒙大将军和一个瞧着眼生的年轻人。 在旁人看来,三人“说说笑笑“兴致大好,在长长的春狩队伍中可谓是格外引人注目。 然而此番和乐景象的真相如何当事如林洵者则实在不敢苟同,被两位位高权重的长辈左右夹击的他十分乐意把这个被宠爱的位置让给表示羡慕嫉妒恨的人。 天可怜见,致力于收敛锋芒泯然众人的赤焰侯对成为朝臣们的艳羡对象这件事避之唯恐不及,尽管属于霓凰郡主和蒙大将军的辉煌已渐成过往,两人加起来也不如紧随帝后的兴国侯来得万众瞩目,传奇到底是传奇,被两尊大神热络对待的林洵自然成了人们探究的对象。 面对一双双或疑惑或追思甚或鄙夷的眼,林洵无奈之余下意识地回避这些异样的注视,相较之下,他宁可与身边的两尊大神接着耗。 “姑母奉旨随驾春狩无可厚非,世伯大病初愈,将将开春寒意犹重,您该留在京中休养,料陛下仁厚,当不会不体谅。” 说道“仁厚”二字时林洵有意无意地咬字重音听得穆霓凰忍俊不住掩口葫芦。为召降江左盟,令林洵归朝,陛下的做法多少有些欠妥,伤了东冥的心。这孩子性子本就冷淡、恩怨分明,听他话中连掩饰都欠奉的怨气,要他理解陛下的执念放下那些不愉快怕是难了。 穆、蒙二人面面相觑会心一笑,穆霓凰莞尔道,“小东冥,别着急把帽子往陛下头上扣。是蒙大将军坚持上书请求随驾的,怪不得陛下不体恤。” “世伯” 久病成良医,何况师承琅琊阁主,即便医术比不过小熙出神入化,对蒙挚的病情他自有一套查探的法子。在他看来蒙挚的身体说不上千疮百孔也绝对不良于行,最好的选择就是乖乖待在京中静心休养,说不定还能多活个年。 沙场百战的蒙大将军嘿嘿笑着,斑白的发布满岁月沧桑的面容说不尽的恣意洒脱,“我等征战沙场之人马革裹尸才是最好的归宿,安乐乡中缠绵病榻苟延残喘不适合我辈习武之人哪。你不必为我的身体担心,倘若真有为君为民效死的一日,实乃我之大幸,当死而无憾。” “世伯不想留着有用之身报效家国,总想着欣然赴死,难怪小云大夫总怨念您不是个好病人,每每害她头疼得紧。” 事实上,回到金陵养病的蒙挚不知为何像失去了求生意志般病情急剧恶化,要不是他内息深厚底子好,换做旁人有几条命都不够用的,云徽殷自打晓得小熙乃是琅琊阁的少阁主承袭其父一身医术后,遇到难题便时常上门求教,十回中倒有回是为着蒙挚。 故而林洵知道得清楚,半真半假嗔怪起来堵得自知理亏的蒙挚哑口无言。 “大将军不善言辞人品却是一等一的,你父亲生前得他襄助良多,小东冥你可莫要欺负老实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穆霓凰话刚出口眼见得林洵脸色阴了下来再没了笑模样,暗骂自己失言奈何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连带一旁的“老实人”都觉得局促起来手脚都不晓得该往哪儿放,眼观鼻鼻观心坐得板板整整连眼神都不敢斜一下,唯恐被林洵“请”下车。 一左一右都是一副怕他翻脸、如临大敌的样子,哪怕有三分不快都被冲淡了。 沉默维持了片刻后,穆、蒙二人没等来料想中的冷言冷语或是勃然大怒,只听见幽幽轻叹过后,年轻的赤焰侯轻颤着阖上眼睑,看起来单薄而脆弱。 “我自知不如他良多,可他到底不在了。” 任林殊和梅长苏在昔年故旧们的心目中再如何花团锦簇的一个妙人,都无法改变他已作古的事实,任他们如何怀念追思也不可能借他林洵的躯体重生,既然每一次想到都是一次痛彻心扉的折磨,何苦执意念念不忘。 “我,我们不是,没有拿你们父子比较的意思东冥” “我知姑母是意难平,然姑母怎不明白我亦是意难平。” 他口吻平平淡淡听不出半分怨怼,穆霓凰却分明从中品出了本不该在他这个年纪的人身上出现的哀伤。 “自降生到长大,是师尊让我能活在世间走一遭,我没见过他,也不想见他,我怕见了面会忍不住质问这个不知是林殊还是梅长苏的人,既知必死何苦生我” “姑母和世伯纵有百般遗憾千言万语,真到了相见之时,又能说出多少来” 背着他招“那人”魂的事儿他那不正经的师尊从他尚在襁褓中嘤嘤哭泣到他执掌江左盟近二十年里不知做过多少回,偏他梗着脖子一次都不肯见那人。他怕见了,脱口而出便是说不完的怨怼,留不下半分父子间的温情脉脉。 穆、蒙二人不知他的底细,只当他自幼失怙失持连从小关怀有加的叔伯都对他别有用心令他义愤难当说的气话,如何想得到林洵并非口出戏言,而他们又错过了什么样千载难逢失不再来的机会。 明知林殊哥哥小殊是这孩子藏得最深亦是最不可触碰的一道伤疤,好端端的他们提这个做什么。至于意难平什么的 霓凰郡主远眺前方华盖之下御辇之上的九五之尊大梁帝皇,不无唏嘘地想到这些年来若有似无的刁难,真要说意难平,那位,才是昔年故旧中的头一份。 “你父亲甩甩手走得干脆,留下我们这些人抱憾终身,现在想来最最狡猾不过的就是他。要老夫说,都二十年过去啦,估摸着他投胎转世都该老大不小了,我们还惦记他做甚,不说他,不说他了。” 蒙大将军嗅出三人间突然间凝滞的气氛中心结难解的意味,出于好意打个哈哈也算是掩饰过去。霓凰郡主听他生搬硬套得勉强,暗叹蒙大将军依然直肠子一枚,这么些年历经风霜苦寒非但没能消磨去他的热血豪情,死心眼的功力同样不减当年。 哪怕再牵强的烂理由,能转移林洵的注意力就是好招,霓凰郡主违心地频频点头称是,定睛再看只见林洵既古怪又尴尬地勾勾嘴角。 穆、蒙二人面面相觑,万般不解奈何无从问起。 林洵在心里偷偷地猛翻白眼,思忖着据实相告某个死鬼老爹不晓得闹什么别扭至今盘桓地府不肯入轮回但凡有点法力便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情状能不能多添两个人来骂醒他。 好在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且不论鬼神之说本就惊世骇俗,即便使他们与那人当面,最终落於下风被说服的十有八九亦不会是那人。 果断抛开昙花一现的荒诞念头,同样没打算在无解的公案上纠缠下去的林洵转而寻找下一个话题不怎么善于寒暄的他,很不幸找到了另一个无解的症结。 “总见兴国侯独来独往,春狩似也未见侯爷家眷”春狩此等盛世朝野上下得钦点随驾的公侯重臣无不带着家眷子侄巴不得能在驾前露脸,唯独兴国侯形孤影只独自前往,他的世子在家闭门思过倒也罢了,正妻和幼子也都不见随行,放眼春狩队伍前后也是清奇的一景,莫怪林洵觉得意外。 蒙挚久在北境又是一介耿介鲁男子,大半生醉心武学忙于军务,几无闲暇耽于儿女情长。木讷到令人发指的大将军眨巴眨巴眼,全不在意以他的年岁不合宜的“纯真”会否让身边的人不忍直视,直截了当地告诉林洵他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指望蒙世伯。 幸好被在场的一老一少寄以厚望的霓凰郡主到底不负所托知晓一二,眼见左右四下里就他们三个人,了不起再加个赶车的蔺大公子和有听没有懂的飞流,这等言豫津自己讳莫如深、京中豪门大多闭口不谈的豪门轶事即便她不说,又哪里瞒得过能知天下事的琅琊阁。 于是乎,兴国侯夫人年轻时做出的那桩令其闺誉受损,几乎闹得柳家颜面扫地的爱恨纠葛时隔十多年后在一个小辈眼前缓缓拉开了她神秘的面纱。 中书令柳澄膝下有两个誉满京城的孙女儿,嫡长女柳寒烟被聘为太子妃入主东宫,待将来太子登基,她顺理成章就是贵不可言的皇后娘娘,嫡幼女清溪仍待字闺中但人人都猜柳家必留不了她太久了。 原因无他,柳尚书乃是朝野内外皆知的老狐狸,眼看帝位更迭在即,以他老大人一贯的精明,除了把柳家牢牢绑上了太子的战车,同样不会错过将来的天子近臣,挑来选去,世代忠烈又从龙有功的兴国侯世子成为了他心目中孙女婿的上佳之选。 正所谓世事无常,一如话本杂文中出现的桥段,养在深闺的柳氏贵女极为偶然的在道观偶遇暂且寄住观中的落拓书生,其时中正定品举荐为官为成,自负满腹经纶却郁郁不得志的书生背起行囊四处游学,恰好落脚道观。 柳氏贵女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见惯了显赫灼华的世家子弟金声玉振、锦心绣肠的气度做派,难得遇见个满身萧瑟、失意之下行事偏激荒诞不经的浪荡游子,鬼迷心窍似的一头扎进了噬人的温情漩涡中难以自拔。听闻祖父有意将她许婚兴国侯言氏子,一面是她腻味不已的门阀贵胄,一面她倾心爱恋的失意书生,取舍的结果显而易见。 不说被看着长大、素来循规蹈矩的女儿气得仰倒的柳暨大人,饶是自诩吃过的盐比旁人吃过的米都多的柳老尚书一时间都想不明白悉心培养的氏族贵女怎的比市井女娘还要目光短浅离经叛道。 然而留给柳家人的时间已然不多,眼看那边厢柳清溪已与人两情相悦私定终身,这边柳尚书亲口许下的亲事言家的聘礼都快到府门口了,柳家虽是位高权重经年的氏族传家的门阀,却自有风骨庭训,轻易不肯拿熏天的权势逼人就范。 还不待柳家人耐着性子用水磨的功夫说服她,这位收拾了细软与落拓书生相约出奔的大小姐还没能踏出柳家的门便被拦了下来。也就在这个柳家人焦头烂额的节骨眼上,言老侯爷差人送来书信一封,只道听闻柳家小姐已心有所属,若其不愿下嫁,言氏甘愿担上悔婚的骂名许小儿女一段姻缘。 言氏从何得知此事的眼下看来已不重要,言柳两家的联姻能否继续下去才是柳家急需考量的。言氏未大肆宣扬柳氏女的丑事已然厚道至极,自己家养出了不争气的女儿还得想法设法替她善后,几位柳大人顿感无奈。 来路不明的落拓书生还是钟鸣鼎食的百年世家,无论出于利益权衡也好爱女之心也罢,柳家的选择都是显而易见的。在柳家小姐被禁足闺楼的几天功夫里,柳氏向那书生许以重礼,得他亲手写就的一封断情绝爱的书信后将其遣出京城。 柳氏贵女伤心之下虽怨父祖心狠终是无可奈何地嫁入兴国侯府,养尊处优惯了的高门小姐转而成为贤良淑德的一品侯夫人,结缡十多年来更为言氏育有二子一女,她与兴国侯相敬如宾夫妻和睦,堪为京中权贵人家称道的典范。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过往已然烟消云散时过境迁的档口,兴国侯未携妻儿独自前去春狩就显得突兀不那么合乎常理了,而提起此事的恰恰是身为后辈对此一无所知的林洵 “你不问及,恐怕柳夫人的那段过往都已被遗忘得差不多了。东冥不是无端生事的人,既然提起必有缘由,是江左盟探听到什么了么” “姑母怕不是在说笑。江左盟江左盟早已易主,再探得什么消息也轮不到我来过问。” 朝廷派人暗中接管江左盟对朝廷中枢的几位人物而言是心照不宣的秘密,穆霓凰这话本是无心,于林洵而言多少有些刺耳。 穆霓凰话方出口便自知失言,尴尬之下有意说些什么弥补,真对上波澜不惊神情漠然的林洵时,才觉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这孩子与林殊哥哥如出一辙的七窍玲珑心,人心善恶在他的眼里皆一清二楚无处遁形,岂是区区言语能掩饰得过去的。 “江左盟在先宗主手中好比出鞘利剑,剑锋所指所向披靡,到了小子手上则成了脱缰野马,不听使唤的驽马强行驾驭只会祸及自身,给它换个降得住的主人,甚好。” 见林洵提及江左盟未显愠色,穆霓凰便知他是当真不大在意这段公案了结后江左盟的归属。也是,他自幼长在琅琊阁,以琅琊阁与南楚朝廷千丝万缕的关系和那号称无所不知的营生买卖,东冥身为蔺大阁主的座前大弟子,什么样的人间富贵没见识过。 从头到尾伤林洵最深的从来不是是钱财地位的得失,他们的陛下许以爵位厚禄真能弥补得了他被背叛被利用而伤痕累累的心 她尚且不敢对此多置一词,蒙大将军更只得干巴巴地安抚上几句,君臣有别,他们为人臣子的怎好公然诟病君上。 从出府起就假装自己是车夫一路装聋作哑的蔺少阁主对穆、蒙二人的“难言之隐”唯有嗤之以鼻,梅叔父故去后,江左盟里藏身多年的赤焰旧部纷纷借沉冤昭雪之机回归朝廷再任官职,留下个孤儿任由一群江湖人摆布,夕未哥哥又是个死心眼儿,总觉着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硬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成了众矢之的。 在他看来,大梁的萧陛下纵有千般万般的不是,看在他以雷霆手段将夕未哥哥从江左盟那潭泥沼中拉出来,他蔺熙就可以对他网开一面不取他的性命。 只不过,哥哥吃的苦受的罪他桩桩件件都记在心里呢,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总也不能让大梁的君臣太好过就是了。 “我琅琊阁富甲天下,区区一个被蠹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江左盟哥哥哪儿会放在眼里。要是梁皇养不起哥哥,那正好,父亲正巴不得哥哥回琅琊阁来。” 霓凰郡主和蒙大将军皆久驻边关少闻江湖事,未尝听闻过琅琊阁少主迥异于其父的乖张性情平日倒还好,每每遇上与他的“夕未哥哥”有关的事,就会变本加厉,二人听这少年年纪轻轻心气却高,骄傲地昂着头像只开屏孔雀似的炫耀他的羽毛,顿觉好笑之余谁都没真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然则就是并不被他们放在心上的半大少年,却是南楚神殿的二号人物,近年来搅得青冥关不得安宁,云南穆王府头疼万分的幕后黑手,林洵作为身在其中仅有的知情人,注视着他家小熙日渐宽厚可靠的背影,好脾气地报以一笑。 “我生于斯长于斯,琅琊阁才是我的家,我定是要回去的。” 深谙夕未哥哥心思的蔺熙志得意满笑得像个小呆瓜,反观穆、蒙二人面面相觑大呼不妙,陛下千防万防防过了江左盟动歪脑筋,殊不知前门拒狼后头还有个琅琊阁虎视眈眈。 人家孩子要回自己的“家”,陛下还能拦得住 “东冥才来金陵不久,太后和陛下可舍不得你离京,回琅琊阁不急在一时。” 好整以暇地欣赏够了两位长辈的着急上火,坏心眼的赤焰侯不慌不忙地给二人喂下一颗模棱两可的定心丸。 “还在去春狩的路上,回琅琊阁的事儿当然不着急” 两位长辈不约而同地大大松了口气。 “怎么着也得等回程再议。” 蒙大将军双眼圆睁,不自觉张大的嘴足能塞进个鸡子;意识到自己和蒙大将军被小辈调侃了的霓凰郡主哭笑不得,干脆伸手给了这不恭敬的小辈头顶一个爆栗。 “臭小子,不跟你爹学好的,尽学会他的顽劣了。” 顽劣原来他也有顽劣的一面,不尽是他臆想中深谋远虑一本正经的端正君子。 “去年年前,夜宿南陵城外遇陛下一行,不是什么路过。” 本以为忘形失言又会惹得林洵不快的穆霓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东冥居然会主动提起与陛下与言侯他们相关的事,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会绝口不提甚至 “年介弱冠,师尊在我心目中与父亲别无二致,父亲该做不该做的师尊都做了,有他没他从不是困扰我的心结。然而那一次,不知怎的鬼迷心窍了似的,我从琅琊阁下来回江左盟的途中转道往金陵而去。” “不知怎么的,我想看看他愿意交托性命的兄弟、信任倚重的朋友,这些他为之情愿抛诸一切背信弃义也要守护的人,他执迷不悔辜负了那么多已然执意成全的人,我想见见。” “待我赶到金陵进了宫,才晓得来晚了一步。原以为定然错身而过,谁料天意使然,南陵城外叫我见了一面。” “但这一面的代价太大了。郡主,即便是虚假的疼爱,都不容我多沉溺几年。” 南岭城外与林洵的相遇从没人把它单纯的当做偶遇,真正亲耳听到林洵的证实的两人或多或少愧疚渐生。他们皆知他所言不错,若不是急于使林洵回朝认祖归宗,陛下对江左盟或会徐徐图之而非雷霆手段毕竟梅长苏留在世间的痕迹已然寥寥无几,陛下的珍视可想而知。 然事已至此,于陛下来说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林洵是个聪明人何须赘言。 “我懂你无端受累的愤懑,也望你体谅我等故人的一点执念。” 霓凰郡主何等骄傲贵重的身份,鲜少有能令她放低姿态软语抚慰的时候,何况是对个小辈。面对她眼含哀求的慈爱面容,忆及身在江左盟困苦时她遣人相助着意维护的情义,自己的困局尚不得解还顾惜故人之子的安危的梁朝奇女子,他怎忍说出个不字来。 一声轻叹,多少无奈。 “执念不可怕,可怕的是抱有这份执念的是大梁的陛下。” 穆、蒙二人相顾无语,林洵亦不愿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几人有志一同地决定聊点别的,哪怕在背后议论兴国侯的家事也好过提这些个令林洵徒生不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8章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家事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远处的绵延青山伴着官道一路而去,清澈见底的潺潺碧水就在官道旁静静地流淌。早春时节,山林之间霜色渐消绿意方兴,穿行其间冷冽的风中夹杂的春意沁人心脾,再沉重的怏怏不快似乎也随之消散得一干二净。 天高云淡总能让人心旷神怡,纠结于往事亦不过自寻烦恼,林洵早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他故意借机旧事重提为的是勾起穆霓凰的愧疚,便宜今后有所谋划时或可得一臂之力,至于蒙大将军他能指望直肠子的大将军什么呢 “陛下如是,我观言侯亦如是。佛家箴言果然洞彻世事。” “哦怎么说” 林洵呵呵轻笑,倒也不卖关子,“兴国侯乃国之重臣,我对他所知不多,倒是与言世子在天牢里有过一晤,言世子真乃性情中人,听闻世子肖似其父年轻时。我想,人年岁固然见长,见识谈吐胸襟都会增长,真性情当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假若我所料不错,言侯爷郁郁寡欢当不是为了国中大事。” 蒙挚倒是闹了个大红脸,不好意思地搔搔发顶憨笑着静待解惑。 “其实小侄此前猜测言侯不愉的确无甚依据,只是私以为倘若言侯所忧者乃是国事,那么郁郁寡欢、愁眉不展的便当不止是他一人了而已。” 林洵的这番话粗听之下言之有理,却禁不起细细推敲,拿来敷衍蒙大将军这种老实人绰绰有余,当对上霓凰郡主暗含戏谑的幽深双眸时,他便清楚地意识到瞒过这位姑母的眼睛实在太难。 好在霓凰郡主久在东海驻守远离云南王府,对南楚的掌控已不如从前的巨细靡遗,穆王爷与她再至亲至信终不如亲身所见所闻,他一时半会儿不虞被拆穿身份。然而穆霓凰实在是个太聪明的女人,些许的蛛丝马迹积少成多了便成端倪。 说到底,穆王府驻守南境几代以来与南楚势成水火,再怎么狡辩南楚神殿不涉国事只保民生,一旦他的身份昭然天下,穆霓凰原本念着香火情的照拂立时三刻烟消云散不说,怕还会徒增一个难缠的敌人。 对林洵的纠结心思毫无所觉的蒙大将军忍不住搔搔头,面露惭色却还得辛苦维持着长辈的威严不好顺着本意跟小东冥说说笑笑,心痒难止又尴尬得不行的滋味儿真心不好受。 眼看这方小小的天地间原本“有说有笑”的三人纷纷语塞,到底见多识广的霓凰郡主不得不出言打破沉默,醉心武事于闲聊一事乏善可陈的郡主娘娘想了又想,不得已只好接续适才的话题。 “那落拓书生得了柳家的好处远走他乡渺无音讯,柳家小姐与豫津成婚后据说也就收了心。按说都过去了十多年,兴国侯夫人主持中馈相夫教子颇有心得,将个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膝下儿女俱全,内宅莫说爱宠连个平妻滕妾都无,出身显赫娘家帮扶贴心,这位夫人就没什么不顺心的时候,简直想不着她还会有何处可郁郁寡欢的。” 一左一右被勾起八卦兴致却迟迟得不到解答的长辈不约而同地朝他怒目而视,林洵笑而不答只管朝着前头假装专心驾车对霓凰郡主所言充耳不闻的琅琊阁少阁主努努嘴。 穆、蒙二人从善如流地一个催马上前,一个干脆从车上一跃而过到车架前与蔺少阁主并肩而坐洗耳恭听,笑嘻嘻地戳戳少年人示意他干净利落地把消息该说的说该漏的漏,全无半点长者的样子。 被反复追问了两三次面上装得一副不胜其扰的无奈,浑似不得不吐露几分好打发两位长辈,实则从夕未哥哥看似有意无意提及兴国侯气色不佳便意识到他有心利用“那件事”动些手脚。 无须言语便能将对方所思所虑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们兄弟间的心有灵犀默契相投更胜过寻常血亲手足,岂是一般人羡慕得来的。 虽尚未十成十拿捏准夕未哥哥的谋算,洋洋得意偷着乐的蔺熙仗着琅琊阁能知天下事的底气,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嘀咕了几句,满意地收获了穆霓凰的若有所思和蒙挚更为直白的惊诧,将一个稚气未脱的少阁主演绎得惟妙惟肖。 “那人死便死了,隔了十多年,兴国侯夫人一个深宅妇人如何听闻的风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沉迷于镜花水月的虚妄中难以自拔,眼看悬崖勒马不及轻则家宅不宁,重则 “传扬出去,兴国侯夫人难逃身败名裂的下场啊。” 浅显得他这等不通人情世故的武夫都能一眼看穿的败局,柳氏精心教养出的女儿却飞蛾扑火般的投身进了明摆着是陷阱的局中,是真的痴情不改还是鬼迷心窍,蒙挚说不清。 “兹事体大又关乎兴国侯颜面,二位心里有数便是,旁的小侄就不多言了。” 多不多言,你该说不该说的也说了,他们该听不该听的都听了。在江左盟之事上言侯得罪林洵颇深有目共睹,林洵摆明了不会向豫津直陈亲口,他们俩不就是现成的传话人 穆霓凰与蒙挚相对苦笑几近无言,枉费他们活了大半辈子,到这会儿还觉察不到被小辈算计,真的是远离京城太久,于阴谋阳谋一道的警觉心都荡然无存了。 “且不论身为小辈该不该算计长辈,为让我俩替你传话连琅琊阁的规矩都不惜破上一破,小东冥觉得值吗” “姑母错了,小侄身为琅琊阁首徒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亦不会拿琅琊阁的规矩开玩笑。兴国侯的家事小侄本不该过问,然其中另有隐情请恕小侄不便告知,兴国侯身在局中,看在先父的面上小侄虽不情愿做那个破局之人却也不忍见兴国侯沦为朝野上下的笑柄。一码归一码,侯爷不会信我却信得过您二位。” 林洵一脸诚恳不似作伪,蒙挚于此事全然以穆霓凰马首是瞻,素以机智果敢著称的霓凰郡主听他娓娓道来确实有他的道理,面色稍霁的她点点头示意林洵接着说下去。 “琅琊阁开门做买卖,拿人钱财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天经地义;言侯爷乃大梁重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方不失士大夫本色。说到底言侯与小侄彼此之间何谈恩怨,真要怨就怨小侄不幸投错了胎,偏偏成了那位的儿子。往事既已不可追,我不愿多想却也难保言侯多思,姑母若肯看到往日的情分上两厢襄助,小侄感激不尽。” 以霓凰郡主的聪敏不难听出林洵七分真情三分假意的话中暗藏的玄机,忍不住又想刨根究底,看来人年岁大了,抱心守一的涵养功夫都大不如从前。罢了罢了,反正已然入了壳,还在乎栽得深一些浅一些么。 “你是说,有人上了琅琊阁探听兴国侯夫人的私事” “非也。” 穆霓凰追根究底问得干脆,林洵不假思索答得利落。蒙大将军沉吟不语貌似若有所得,蔺少阁主眉眼弯弯只差没放光。 “换言之,有人上琅琊阁探听之事恰好答案着落在了兴国侯夫人的身上” “正是。”才怪。 天可怜见,原谅他为谋脱身之策睁眼编瞎话有违师尊谆谆教导,鉴于师尊和师公一贯的疼爱,即便事后知晓恐怕也只会说一句无妨无妨,规矩不就是拿来破的么。 苦恼地摆摆手,为自己无端端陷入言侯家事纠葛又无从启齿而烦恼不已的霓凰郡主决定眼不见为净,暂且离东冥远些为妙她可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清官难断家务事,她巴不得少掺和。 沉思了半晌的蒙大将军蓦地双拳互击恍然低呼,“也就是说有人设计言夫人,有人想破局也查到了言夫人。哎呀,正所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言侯的运气真是太差了。” 穆霓凰闻言无奈之余默默驾马离赤焰侯的座驾远些再远些,林洵忍笑忍得肩膀都发抖十分辛苦,蔺小熙可没那么好的养气功夫抱着肚子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险些没把车驾到官道旁的沟里去。 这个蒙大将军啊,还是一如既往的迟钝。 春狩的队伍依祖制在九安山下扎营,一眼望不到边的营帐与夕阳下犹如披满金纱的九安山行宫交相辉映,湟湟天子恢弘气象非同凡响。 御林军值守宫掖长留宫城,春狩在外禁军一并承担起御林军的职责,将营地由内到外守得严严实实。 “咱们萧大统领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在皇帐之外寸步不离,方才臣去他的营帐等了半晌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早知道便不等着与他同来觐见陛下了。” “这个豫津,又来恶人先告状,”兴国侯与萧大统领的友情和拌嘴功夫一样的出名,打从孩提时代起就结下的纨绔友谊随着时间的推移,历经过数次大风大浪的洗礼之下越发的坚如磐石。偏偏言侯爷还乐得在嘴上消遣萧大统领,堪为损友楷模。 言侯爷的德行皇帐内的一干天子近臣大多了然于心,熟知二人自小到大表达“友情”的独特方式,莞尔捧腹之余自有从旁说俏皮话的人,只不过开口的人竟是霓凰郡主,连梁皇陛下都不免侧目。 “郡主此言差矣,怎么叫恶人先告状,我是恶人么,陛下您来评评理,我是恶人么” 出了宫掖没了沉重的宫规加身,也或许是帐中围坐在侧的皆是亲近臣属,大梁君臣说笑间不似在朝时拘束,连眼底若有若无藏着阴霾的兴国侯也生出几许打趣的兴致来,殊不知落在穆霓凰和蒙挚两个“知情人”眼中是怎样的“强颜欢笑”。 “景睿也是被你欺负惯了,得你为友于他不知是幸或不幸。” “他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相交快半辈子了,论交情和彼此的了解怕是连他们各自的夫人都难企及,这等缘分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自然是大幸。” 霓凰郡主并非长舌妇人之流,今日怎的格外多话。 梁皇嘴角嗪笑,纵观臣子的眼神落在穆霓凰身上时略略停了停才扫向下一人。 比起梁皇陛下仅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同样的话对言豫津的触动就不止一星半点那么简单了。 明晓得霓凰郡主调侃的是他与景睿的损友交情,随着并不刺耳的话语浮现在眼前的却是家中夫人冷若冰霜的面孔、近乎疯狂的痴念。 本以为富贵逼人财帛移志,妾与负心人天各一方从此陌路理所应当。到头来才知那人走得不甘,妾已误了十多年,不愿饮恨终身。望侯爷成人之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成人之美如何成人之美夫人倒是教教本侯。 有了这宝物,妾就能在梦中与他相见了。 从来不知道同床共枕了十多年,出身氏族自幼受庭训教诲,俨然端庄自持的夫人提到那尊“梦魂鼎”时竟相思成狂不能自已,陌生得令言豫津几乎辨不出那是他的枕边人。 眼看春猎出发在即,他不得已下了死命将柳氏软禁在她自己院中,留下长子主持侯府照顾弟妹,自己则揣着满心的惶然无措来了九安山。 许是一路行来失了常态的异状多少引起了郡主的注意,亦或是赤焰侯那边的“那位”有意无意中说了些什么,听她适才所言仿若有所指,摆明了至少是半个“知情人”。 “豫津,豫津” 被拿来调笑的兴国侯不见与众人回嘴逗趣,反倒直愣愣地径自望着不知名处出神,眉宇间难掩的失意连迟钝如当今梁皇者都轻易看了出来。 “可是旅途劳累身体不适” “谢陛下垂问,臣” 无碍两字尚在唇齿间,帐外恰好传来内监的通传声,“启禀陛下,大皇子到,赤焰侯到。” 他来了。这是满心期盼、望眼欲穿的梁皇陛下。 他来了穆霓凰一经试探便有所得,与蒙挚一般无二的对梅东冥的“料事如神”深感期许。 他来了心事重重的言侯爷神情晦涩难辨,不甘屈辱的愤懑中又夹杂了几多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到底夫妻一场,他仍想给彼此留些余地。 “儿臣拜见父皇。” “臣参见陛下。” 掀帐而入的两人有如携着清新的春风而来,一个骑装软甲英姿飒爽,一个儒衫纶巾温文尔雅,迥然不同的风貌各有千秋,梁皇看在眼里欣慰不已。 “朕还未命人宣你们,你们倒先来了。”梁皇示意二人一旁落座,“明日才是春猎,敏琮怎的今日便换了骑装” “平日里虽有教习师傅教导,到底比不上在猎场放马驰骋来得畅快,左右无事,儿臣就想着拜见过父皇去猎场上跑几圈马。恰好路过林侯营帐,见他被侯府随从赶到一旁发呆,索性一同前来拜见父皇。” 被府内随从赶到一旁,这个画面想想就十分有趣儿了,“想来是你府中随从嫌你碍手碍脚了啊,洵儿。” 洵儿什么见鬼的称呼。 被梁皇突如其来的爱称腻歪得抖落满身鸡皮疙瘩的林洵再一想起他之前“好心”帮忙搭帐篷险些把已经立起的帐篷给拆了,被小熙嫌弃地撵到一旁休息吹风晒太阳,连飞流叔都能帮上忙,唯独自己只会帮倒忙的心酸。唉,气得肝疼。 “术业有专攻,臣之所长不在于此,反倒是飞流叔颇得其中三味,正玩得起劲。” “飞流也是,他想来闲不住爱玩爱闹,由得他去就是了。” 初见飞流时,他就是个心智不全的爱玩孩子,光阴匆匆而过,年岁再长都带不走飞流天性中的天真,想来这辈子他都会保有那颗赤子之心。往事留下的遗憾太多,他着实不愿以世俗规矩束缚这个孩子似的飞流。 “陛下宽仁。臣拗不过他们,恰巧乐郡王经过见臣枯坐一旁,相邀之下盛情难却,搅扰了陛下雅兴,请陛下恕罪。” 大皇子想着法子地要把林洵拉进他的阵营,偏偏这位赤焰侯滑不溜手,一句请罪撇清了两者间的干系,使大皇子刻意营造出的二人和睦甚至亲近的假象几成徒劳。 在场的不是修炼多年成精的老狐狸就是吃过的亏比吃过的肉还多的实心肠,一品就品出了味道。有的暗赞林洵机敏,有的替大皇子惋惜,此等得天独厚的助力若真能揽入麾下效力,陛下将来立储之时心里头那杆秤必会倾斜不少。 可惜啊,吃一堑长一智的赤焰侯如同受了惊的刺猬,表面上看起来恭敬温驯实则早早团成一团把自己柔软的肚皮藏在了根根尖刺下,轻易触碰不得。 撇开对结党之事的厌恶,身为旁观者的穆霓凰与言豫津等人都觉得皇长子急于拉拢林洵不得法,操之过急恐怕适得其反不说,过早地在陛下面前表露出争储的企图只会徒惹圣心不悦。 皇长子此举不智落了下乘,却不知是谁在背后怂恿的他。 果不其然,梁皇脸色虽未变,面上仍挂着笑,笑意已不及眼底,显然没了继续谈笑的兴致。 “洵儿何罪之有,你原本体弱,旅途劳顿之后该是多休息。既是敏琮扰了你清静便该他向你赔礼。” “陛下言重,臣惶恐。想必郡王殿下是看不过臣一身懒骨头,想着拉臣出来走走松散松散。”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梁皇明明兴之所至他偏要浇上一盆冷水不说,再一棒子下去彻底打没了他老人家的好心情,在场的君臣上下估计能恨死他。对如何伤人要害痛而不死,自认勉强算得上江湖一流高手的琅琊阁主首徒颇有心得。 于是明明被坑了一把还得咬牙切齿谢他未曾一竿子打死的萧敏琮眼见父皇脸色稍霁,反倒要回过头来领林洵的情感激他到底没有落井下石。 “确是儿臣思虑不周,见林侯一人独坐无趣邀他同来,未顾及林侯身体,还望林侯莫怪。” 致力于互坑对方的萧皇长子和林小侯爷在各自摆了对方一道之后握手言和表现得亲切友善之际,年纪轻轻学问没学多少倒已经学会了玩心计耍手段,再想想自己二十啷当岁时一味贪玩不务正业,言侯爷顿觉心力交瘁。 是世道变了还是他太蠢了,皇家的男儿多早慧也就罢了,林洵你鬼心思那么多叫我们如何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爹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9章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观花 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已然不妥,收敛锋芒不敢急于在父皇面前表现的萧敏琮静下心来理了理头绪,发觉自己今日无功而返实在不冤。 母后曾反复告诫他莫要触及他父皇的忌讳,林氏是其一、结党是其二,他一次占了两项怎不触及父皇的软肋。 幸而二十年的皇子教养不是白费,无论多么忐忑不安,面上萧敏琮照样一派坦然自若不露半分胆怯。 冲着这份心性,林洵乐得佯做不查给彼此留点颜面他刻下在意的并非空有郡王名头而无实权在手的大皇子倘若他希望小熙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回到南楚,知情人的言侯爷就必须保持缄默。 兴国侯这人看似玩世不恭万事不萦于心,却实实在在生就副七窍玲珑的心肝和忠君爱民的志向。南楚多年来始终与梁朝若即若离、非友非敌,有赤焰林氏的渊源在,梁朝君臣即便恨得牙痒痒也拿他束手无策,小熙就不同了,一个没什么香火情的南楚太史令未经通报没有国书大摇大摆地在大梁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大梁上下颜面都挂不住。梁皇被蒙在鼓里也就罢了,兴国侯表面上被他稳住至今未曾有所动作,就怕他不管不顾突然出手,受制于人的滋味儿他尝过一次就够了,绝不能令小熙再陷危局。 “乐郡王一番好意何错之有。说来我这也是头次来九安山猎宫,久闻猎宫春狩乃自大梁立国便传下的规矩,九安山更是远近闻名风景秀美,春日美景错过可惜,回京前定要好好赏玩才不虚此行。” 之前过于冒进而被父皇觉察的萧敏琮还未及开口,上座父皇两道带着审视的锐利目光便挟着帝王威仪压了过来,吓得他不自觉地脖颈一缩半个字都不敢吐口。 算了,春猎到底才刚开始,回头等父皇淡忘了这事儿再去邀约不迟。 大皇子偃旗息鼓在林洵的意料之内,然而另一尾大鱼如此顺当地上钩则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本侯还记得年幼时第一回来猎宫,是林殊哥哥亲自教的本侯规矩,有道是薪火相传,东冥既有兴致,本侯自告奋勇忝为向导,同游九安山如何” 看似言笑晏晏实则暗潮涌动,以言侯爷城府之深,亏得林洵目不转睛盯着他唯恐错过一点犹豫一丝困扰。 侥天之幸叫他猜对了这回。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到底言侯爷不是铁板一块,只要他心底对妻儿尚存一丝柔情,冰川也能撬下个角来。 林洵面上不显,在言侯皮笑肉不笑地出言邀约时才悄然松了口气。耗费心神刻意算计旁人于他是头一回,他可没有麒麟才子足不出户看透人心算尽天下的本事,头一回面对的就是兴国侯此等老谋深算的成精狐狸,怎不让他紧张得手心冒汗。 “言侯爷肯屈尊教导一二,东冥已然感激不尽哪儿有不从之理。” 言、林二人间隐晦难言的“眉来眼去”在梁皇陛下看来实是他乐见其成的破冰迹象,豫津在洵儿归宗之事上定是动过些手段的,但他同样坚信种种手段并不过激,只是洵儿记恨他强行破局毫不容情始终拒豫津于千里之外防他跟防贼一般。 心腹股肱也好,故人之子也好,他身为帝王纵容豫津行事,多多少少有些愧疚,一直想从中劝服亦难以启齿。是以豫津肯放下身段主动相邀,洵儿能摈弃前嫌欣然而往,离二人一笑泯恩仇携手为大梁的日子应当不远了。 “甚好甚好。九安山方圆几十里地豫津都烂熟于心,有他在,何处青山何处秀水,何处美如画洵儿都可一一领略到。” 梁皇陛下心情大好,对兴国侯甘当向导一事倍加推崇。当事者面面相觑哭笑不得,林洵甚至对言侯爷生出几分同情来。 [侯爷竭尽心力辅佐当今梁皇,甚是辛苦吧] 兴国侯眯着眼笑成狐狸,[还好还好,不如你父亲当年辛苦。] [哼] [哈] 什么同情,都是错觉。有多余的气力同情他不如拿去喂狗。 小屁孩儿一个,跟本侯斗你还嫩点。 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位军侯为了不再引来梁皇陛下不必要的误会,前所未有、默契十足地同时起身行礼告退。 “去吧去吧,趁着天光尚早可多走几步。” 陛下,您一副急不可耐撮合有情人的口吻真的好吗 辞别梁皇和皇帐内余下的权贵近臣们,两位当朝天子的宠臣,旁人眼中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各骑一骑,松松挽起缰绳任由马儿慢悠悠地在猎场上闲庭信步放羊吃草。 两位侯爷在前头僵持着一言不发,后头缀着的从人个个当自己是蚌壳转世嘴巴闭得死紧。眼见前头的主子执意秉持老祖宗沉默是金的美德,比一比谁先开口谁认输,敢在这档口打岔的是嫌活得太长了吧。 涵养功夫过人的兴国侯对上养心功夫一流的赤焰侯,两人皆含笑不语高深莫测,端的是拼谁有求于谁便天然弱势个几分。故而修了大半个时辰闭口禅的两位大人物中按捺不住打破僵局的竟是老谋深算的兴国侯,虽多少有些令人意外,至少从人们的不自在少了些。 主子们崩太紧,他们也怕怕。 “那东西,我是说,神殿的圣物,那个鼎,究竟有什么用” “想来侯爷遇到麻烦了,还与我神殿圣物扯上关系。” “本侯,只是想知道,透过那个鼎,究竟能看到些什么。”言侯爷几乎是掐着喉咙硬挤出来的问句中掺杂了微乎其微的侥幸,假如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可能不是他想的那般 言侯爷几近破碎的自信和惨不忍睹的狼狈使林洵幸灾乐祸之余生出几分怜悯来,原本生硬的口气亦软和下来。 “梦魂鼎之所以得名,正因其功用所致,毕竟人活在世间,总有求而不得魂牵梦萦的人。意志坚定之流大多强自克制或忘却或压抑平复渴望,自然有人相思难耐思虑成疾,梦魂鼎无法使亡者复生,让人犹如活在梦中与之相会甚至厮守这等饮鸩止渴的事却不难办到。” 林洵明明笑吟吟地说着的话,听在耳里硬是让言豫津打了个哆嗦。早听闻南楚神殿颇具神通妙法,绝非寻常装神弄鬼所在,非但南楚宇文氏大大小小信奉神殿虔诚得跟孙子似的,其余诸国中亦不乏其权贵信徒。 自认从来敬鬼神而远之的言侯爷说什么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同怪力乱神扯上关系,半信半疑的他恨不能当众嗤之以鼻来表达他的不屑。 然而,他不能,甚至不敢。 家宅中的种种迹象再再提醒他林洵以南楚少师的身份所说的都是事实,或许有些夸大其词的成分在,归根究底祸在后院举家不宁,柳清溪在外是他言氏的夫人,一举一动既关乎兴国侯府的颜面更与柳氏甚而皇家的颜面息息相关。子女中最长的宽儿才不过十六,柳氏倘若有个万一,他的孩子们岂不要遭到牵连饱受非议。 人生在世总为各种各样的因果缘由所扰,谁又能真正为自己而活。即便洒脱如兴国侯者亦难免俗。 “离了此物会当如何” 言豫津关心则乱,脱口而出的疑问摆明了告诉林洵乃是大梁人收了南楚神殿失窃的圣物,更进一步说,南楚神殿还可能借此机会将蓄意指使人偷盗南楚神殿圣物的罪名栽在大梁的头上。自知失言的他迎上林洵一脸含讥带讽的似笑非笑后,愈发肯定了自己一失言哪怕成不了千古恨,业已够他喝上一壶的了。 所幸林洵没打算拿捏着此事纠缠不放,他既有所图哪怕不以此要挟言豫津,照样有旁的手段不怕他不就范,“前朝有士大夫附庸风雅,以寒食散药力惑人心神。明知此物有毒久而久之将不得治,前赴后继者可曾少上几成侯爷一片良苦用心我懂,有人却未必领情,侯爷若识得倚赖梦魂鼎之人不妨多多劝慰其尽早放下,我神殿愿重金迎回圣物绝不声张此事。毕竟梦魂鼎虽不如寒食散般药性厉害成瘾致命,久而久之终究会作茧自缚泥足深陷,到时再想就难了。” 算计聪明人往往与算计寻常人不同,越是盼着聪明人做傻事,越要正着劝。剖析厉害解说分明,不提只字片语的私密,权当对兴国侯家宅之事全不知晓,言侯爷明知林洵未必存着什么好心当真替他着想,照样不得不循着他说的去考量继而想法子。 二人一个眉头紧皱愁容满面,一个坦然自若悠闲自得,各自纵着马儿随性乱走一通,不约而同地对九安山的“美景”只字未提。 观景莫说笑了,他琅琊山的景致岂是区区九安山可比的。 远山林木勉强算得上茂密,树种却未免单一,望过去灰黄的冬日萧瑟之景未曾褪尽,全不似琅琊山终年郁郁葱葱,山野间色彩斑斓,还记得幼时在山中玩耍时偶尔还能遇到极为罕见的草植,引得师尊好一顿揉搓直呼他是福星。 师尊哪,您眼中的福星到了大梁朝的地界唯有绞尽脑汁挣扎求生的份了,等这次回到南楚,我发誓再也不踏进梁朝半步。 “想什么呢想得这般出神” 仍有疑惑未解的言侯爷一偏头便见到个兀自神游天外的赤焰侯,或许是想到了什么令他愉悦的事,暌违已久、纯粹无伪的欢快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脸庞上。 “没什么。倒是侯爷,考虑得如何” 就在他突兀地将林洵从未知思绪中唤回现世的刹那,属于梅东冥的纯然便如昙花一现般消弭不见。 或许是他们的执念抹杀了这孩子天性中的纯善,再见曾经雪夜客栈中出手相助的梅东冥已是奢望。林洵,巴不得躲得他们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 “为了神殿圣物,难为少师纡尊降贵同本侯虚与蛇委。” “侯爷深受皇恩在大梁朝中举足轻重,能与侯爷合作于本座也算平生一大幸事,虚与蛇委什么的,侯爷未免小瞧了自己的份量。” 学会用冠冕堂皇的言辞来粉饰真正的情绪的神殿少师不遗余力地将这项技能用在了言侯爷身上反正多说几句吹捧的话又不会掉块肉,能为自己谋得好处的事儿他乐得做上一做。 不免中招的言侯爷面色一黑,长吁之余亦为陛下惋惜,早知东冥这孩子聪慧纯良,却不料其执拗同样不下乃父,亦没漏了时不时会蹦出来的小心眼儿。 放弃在小节上做无谓纠缠的言侯爷默念数遍“本侯堂堂大梁一品侯爷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个黄口小儿一般计较”,方重新扭头正视某个热衷于给他添堵的不贤后辈,压低嗓音问道。 “东冥,你给我一句实话,蔺熙可是为了才鼎来的大梁” “那就要看侯爷怎么想了。” “此话怎讲” “侯爷若将梦魂鼎交由我带回南楚,蔺熙便是不放心我独自进京执意想陪的师弟琅琊阁少主而已。” “倘若我不交呢” “倒也不怕侯爷笑话,我南楚神殿失窃圣物被盗,太史令亲自循线索从南楚追到大梁,却发现神殿圣物与大梁重臣家眷有些掰扯不开的纠葛,不得已暂留金陵详查。” “你,太史令大人手无国书私入我大梁国都,就不怕引起两国交战吗” 言侯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蹦出这些话的时候,瞪着趁人之危的林洵一双眼恨不能喷出火来。 “言重了言重了,我太史令不也是逼不得已嘛,事涉权贵重臣,堂堂正正递国书讨要,我怕梁皇陛下包庇纵容太史令唯有无功而返了。” “你就不怕我将蔺熙的身份禀报陛下” 他此言即出林洵便心下猛的一跳,他深知眼下乃是他所谋的紧要关口,但凡被言侯瞧出一星半点的破绽,以言侯的精明狡诈他都将陷入被动任人摆布。 是以面上半分不敢露怯的林洵慢悠悠侧过身,歪着脑袋眼睛瞬也不瞬直勾勾瞅着兴国侯活像见到的什么破天荒的稀罕物,缓缓地,笑弯了嘴角。 “侯爷在说什么傻话呢说到底,即便真让大梁扣下了我神殿太史令又如何侯爷你敢拿他怎样陛下又能拿他怎样真要与南楚谈条件做交易什么的,太史令哪里及得上神殿少师来得奇货可居,杀不得放不得的,成了撕毁两国盟约致使纷争再起的罪魁祸首的滋味儿,侯爷很想尝尝么” 无独有偶,此时此刻的林洵奸诈狡猾近乎无赖的模样令他不由地回忆起二十多年前曾为公主联姻之事来访大梁的陵王宇文暄,在景睿永生难忘的生辰夜闯入谢府插科打诨、胡搅蛮缠的身影神奇地与林洵重合在了一起。 林宫氏与宇文氏,应当没什么血脉联系吧 两个心思各异的人精十分不巧地因着各自的缘由未能察觉到对方的异样,看上去挽着缰绳放马草场悠闲自得,陛下驾前的小红人们实则兀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白白辜负了九安山的大好春色。 他们自顾自的互相试探着把该说的都说尽了,一时间四顾无言,不约而同地别过脸去假装走马观景好大一会儿,幸好他们的从人都跟得远远的,不然梁皇座下新旧两位宠臣失和的流言传出去,还不知要掀起什么风浪来。 不远处的林间偶然窜过几只小鹿,接着林木的遮掩很快蹦跳着不见了踪影,看起来好不欢快。大梁的两位军侯却孰视无睹似的任由小鹿从眼皮子底下跑走,却连弯弓搭箭的架势都懒得摆上一摆。 心血来潮的兴国侯纯属没话找话地忽出一问,神来之笔也好,自讨没趣也罢,打破了眼下的僵局。 “东冥功夫了得,猎物就在眼前能忍住不大展身手” “侯爷不也敝帚自珍按兵未动么” “你这孩子就爱藏着掖着,又不似本侯年纪大了,舞刀弄枪、争勇斗狠的露脸机会留给年轻人就好,抢着出风头还怕被迎头棒打。” “侯爷过谦,您不欲做出头的榫子,一门心思养晦韬光低调避祸;我没您的胸宽四海,只是瞧着几只小鹿生出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之感来,哪里下得了手伤它们” 心里正堵得慌的言侯忍不住瞪了过去,好险没一巴掌呼过去替他父亲教训这个倔强认死理的孩子。 “陛下待你如亲子侄,年纪轻轻便为你封侯,假以时日还会委以重任,你何来的满腹愤懑整日的不满” 对兴国侯的眼刀回以不痛不痒地凉凉一笑,林洵不以为然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心不在此,大梁予我再多的高官厚禄又有何用” “都说强压牛头不喝水,天下间哪里有真正疼爱子侄的长辈忍心强迫小辈,”说到这儿,林洵俊颜薇冷,毫不掩饰讥诮之色,“说到底,因着执念也好,颜面也罢,你们打着为我着想的名号不择手段逼我留在金陵,为的无非为你们自己罢了。” 本就神色郁郁的言豫津听他所说的“真心话”脸色愈发难看。他本能地驳斥林洵近乎大逆不道的说辞,夹带着怒火的义正言辞如同山间喷薄而出的涌泉滔滔不绝。 他教训林洵不懂心怀家国,斥责他因小失大,林洵一言不发,只是冷笑着看他,像是任他发泄更像是在看笑话似的看着他。 “是了,是我魔怔了,生在琅琊阁长在琅琊山的你,把大梁当作自己的家国的念头,你根本就没有过吧。” “侯爷到底是聪明人。” 有些话本不必多说,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便足以瞧出端倪,无须多费口舌。兴国侯此刻幡然醒悟懊恼不已,正是林洵所希望见到的,当然,他要是能从认清现实进而遵从现实的话,譬如对他和蔺熙的身份守口如瓶,接下来的事就会好办得多了。 “天下没有后悔药可吃,发生的事再追悔莫及也已发生回天无力。侯爷,大梁的林洵会乖乖当好陛下钦封的赤焰侯,您大可安心,其他的,莫要奢求更多,终是枉然。” 他的话令苦笑的人成了言豫津,“南楚少师的箴言,本侯该奉为圭臬还是置若罔闻” “侯爷乃是当世人杰,行事自有章法岂是我三言两语就能左右的,既然说了侯爷也不会听,倒不如听凭本心。” 听凭本心说起来多轻巧,遇事恣意而为、不受外物所制的任性从他下定决心将从前纨绔子弟般的言豫津埋葬的那刻起,便不复存在了。看似洒脱不羁的兴国侯其实早就变成了城府深沉,行事瞻前顾后的人。 放马猎场的两人前方是山势起伏绵延到远方天际的九安山,背后是一马平川的草场,跑了这一会儿营地早被他们甩在了身后,猎猎的风声窜过耳边,似猛兽咆哮春雷轰鸣。 “若是当年的言豫津,今时今日定然顺心而为全无顾忌。大梁的兴国侯” 看似低声的自言自语却难逃内力深厚者的耳目,懵懂如飞流者倘若听到跟没听到几无差别,有心人如林洵者,听到了不过唯报一笑故作不察罢了。 为何 简单的很。 今时今日的言豫津,只是亦只能是大梁的兴国侯,还能做他想么 想想兴国侯难以诉诸言语的憋屈,怨气莫名稍减的赤焰侯调转马头,驱使的千里神驹踱着悠闲的步子往营地的方向而去。 “林洵你个臭小子,就这么把本侯甩下自己回去了” 兴国侯不是白吃了这么多年的饭,经年的风浪磨砺出了他一颗堪称处变不惊的心,林洵言语间对他的震动再大,他照样能打叠起精神来,一晃眼人前人后还是洒脱不羁卓尔不群的兴国侯言豫津。 “侯爷见谅,我只会些粗浅防身功夫,于骑射一道自惭形秽不敢与侯爷比肩,侯爷飞马绝尘而去,我便只能跟在后头吃土,您大人有大量,何必计较我先走几步。” “内家功夫修习到一定境界,摘叶飞花即可伤人,你可莫欺本侯不懂回头上了你小子的当。” 见老不修追了上来,林洵微微一晒从善如流地让慢下数步落后言豫津半个马身。 算了,看在方才好一顿刺激他的份上,容让他着点儿也无妨。 只当尊老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0章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阴谋 一炉幽香,青烟袅袅,薄雾轻纱半遮半掩地笼住了窗下遥望星空怔怔出神的女子。 早已是月正当空夜色如墨的时辰,女子独坐中霄对月独酌不见分毫倦色,不消多想便能猜得到她时常夜不能寐,似这般难以入眠借酒浇愁无疑家常便饭。 当日她混迹人群中是亲眼看见大公子跟在梁皇春狩的随员中一同出了城。大公子能得到皇长子赏识得以随扈前往春狩,可见深得大皇子信任。 这份信任来之不易,大公子定然花了许多心思,然而接近梁皇萧景琰的机会同样凤毛麟角,怕只怕错过这次春狩下一次能挨近萧景琰怕不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她借着绣坊一方天地栖身,最初的惶然怨愤平复后,偶见绣坊上高悬的“慧心”二字,她茫然间竟尔辨不清前路在何方。 她恨的究竟是大梁还是萧景琰她执意复仇为的是故国覆灭还是伤痛于姑姑身死曾夤夜惊梦冷汗淋漓,大梁的至尊高举利剑面容狰狞,寒光劈下血花四溅,任是铜皮铁骨、阴谋阳谋尽皆付诸东流。 一力降十会,萧景琰虽不是计谋嬗变、深不可测的帝王,却是个杀意凌冽宁折不弯的硬骨头,怕就怕大公子机关算尽终敌不过天下在手的至尊手起刀落 不,或许知晓大公子的身份后萧景琰会手下留情饶他一条性命,或许大公子自始至终都没存着杀萧景琰之心,毕竟他的血脉中更多的是萧氏一族卑鄙肮脏的传承。 对一定是这样 姑姑一朝身死,大公子没了悬在头顶的利器威胁,萧氏于他便可不再是敌人,他凭什么非得听任自己威胁去刺杀他的叔父呢 不会的,别急,别慌,也许大公子还没找到动手的契机,姑姑一手培养他成人,从小灌输他的是滑族的国仇、亲父的家恨,他当不至于舍本逐末亲疏不分。 独坐灯下越想越怕的女子禁不住打了个激灵,硬生生被自己的诸多猜测吓出一身冷汗来。她眼睑不住轻颤着,急促喘息足见难耐心焦。 然而即便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她亦不敢轻举妄动大公子有言在先,若因她之失误而致功亏一篑,在报仇前,他必先除了她这掣肘之人。 再忧心如焚、再惶惶不安,揉烂撕扯坏了手巾无数,她依旧只能等。 夜深,林洵在难耐的心悸中惊醒,他翻坐起身重重喘了几口粗气,觉着胸口压抑闷气稍去。再定睛看时,原本睡在账内另一张榻上的飞流叔已坐在他的榻边,琉璃般澄澈的眼中望进去皆是满满的担心。 他披衣起身下榻,臂弯间温暖的扶持如影随形,如果可以忽略掉飞流叔一脸的不赞同的话,堪称完美。 “帐里闷得慌,我想出去走走。” “陪你。” 从不拒绝飞流叔的林洵和从不接受拒绝的飞流叔顺理成章一同并肩出帐,在微凉的春夜里漫无目的地踱步。 来回巡逻的禁军走过了数批,举着的火把噼啪作响。忽闪的火光映着两人的面容明明灭灭瞧不分明,在万籁俱静的营地中尤为惹眼,免不了引人注目,招来巡夜的萧景睿关切几句也全在情理之中。 他依稀还记得大渝进犯大梁北境之时,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军营中时常来回徘徊的清癯身影。他们虽亲如父子,其实骨子里是秉性相异甚至南辕北辙的两个人。虽说林洵从不在明面上宣之于口,他和豫津都猜得到这孩子非但没有对父亲的尊崇与敬爱,多多少少还有几分怨怼,他仅有的孺慕之情都给了待他如亲子的琅琊阁主蔺晨的身上。 豫津的想法总能迎合陛下的心意,对身为林氏的遗腹子就该认祖归宗回到大梁的那套深以为然,行事过激得近乎蛮不讲理,他素来少言寡语,即便不以为然到底没多说什么在大梁,他以半个南楚人的身份立身朝堂多有不便,较之旁人愈发的谨言慎行不敢行差踏错。 就是这样的以己度人,他对林洵的观感不似豫津的步步为营小心戒备,而是同情怜悯多于防备,少了功利多了感性。 故而听属下禀报赤焰侯带着身边侍卫半夜出帐散步,本就当值守夜的萧大统领亲自过来探问,个中的关切林洵听得分明,哪里还会恶言相对。 “我有些认床的毛病,兼之舟车劳顿,气闷不过出来走走,劳大统领过问,多谢。” “明日便是春猎,陛下对侯爷爱宠有加,必等着侯爷大显身手。侯爷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养精蓄锐的好。” 指望他在猎场围猎中脱颖而出,进而重振林氏将门雄风梁皇的算盘打得不错,恐怕未必事事皆可如他所愿。 从萧景睿温润的眼中林洵不难寻到隐晦的善意,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他能在眼下出言提点一二容他早作准备,已是了不得的恩情。 “不瞒大统领,我自出了娘胎就患有心疾,纵马驰骋、弯弓射雕这等恣意放纵的乐事,此生都与我无缘了。春猎自有金陵的青年才俊们各显神通,少我一个也不至于风光黯淡。” 眼见火光映照下林洵的面色亦苍白如故未显得红润些,萧景睿心知他此番话即便夸大其实了些倒不至于全然托词。福乐客店中一场恶战之后他身体不支险些病倒,当时他就感叹过天意弄人,好端端一个文武兼备的才俊却痼疾缠身。 照此看来林洵明日定会推托抱病不下场围猎,陛下有意令他施展一番拔得头筹进而立威的盘算怕要落空了。 “赤焰林氏是陛下的执念,林殊哥哥也好,枉死沙场的赤焰军也罢,过去三十几年了陛下都没能放下,皆是因怨别离求不得而生。陛下盼着你重振林氏期许甚深,身为人臣,你当多体谅。” “大统领言重,赤焰林氏只余我一闲人而已,习惯了浪荡江湖无拘无束天地为家,胸无大志如我怕担不起陛下的厚望。” 比起文韬武略,这小子装糊涂的本事尤胜一筹。 萧景睿见他对陛下的期许、朝堂的富贵荣华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不禁莞尔之余也替陛下和好友捏了把汗。 都是性子执拗寸步不肯让的人,针尖对麦芒争起来的那天,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春深露重,莫要贪凉反染风寒。” “大统领教训得是,”指了指紧跟在身侧的飞流叔,林洵苦着脸半真半假地大吐苦水,“现如今我内有师尊师弟飞流叔管着,外有言侯爷大统领盯着,日子可是越发的不好过了。” “管你还不是为你着想,身在福中不知福,该打。” “是是是,小子受教了。” 鲜少经历被长者念叨的阵仗,很有些不自在的林侯爷为掩羞赫不住拱手作揖,连连表示萧大统领的话他必定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小子就在左近走走,有飞流叔看着,大统领尽管放心、尽管放心。” 一想也对,有天下第一高手贴身保护,刺客杀手之流要多想不开才会自己找上门去送死飞流对自己人顶多恼了不理不睬,对不相干的敌人,那可是砍瓜切菜般毫不手软哪。 “有飞流在侧,我再担心你的安危确是多余了,倒是夜深露重,你们多穿些当心着凉。” 瞧,谁说男人不唠叨这位萧大统领啰嗦起来绝不比内宅妇人逊色。 咳咳,这种话偷偷腹诽就好,当着大统领的面说出来,他老人家不恼羞成怒甩手而去才怪。怎么安抚这位算得上经过沙场洗礼、戎马倥偬的老将林洵自问有些心得反正总比兴国侯那只成了精的老狐狸好对付。 “大统领治军有方,九安山猎场周遭都有禁军巡防戒备森严,任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轻捻大统领虎须。您放心,没见着居心叵测行迹诡异的便罢,若见着了,小子定顺道将其拿下,交由大统领处置。” 猎宫守卫森严,萧景睿为人严谨,多年来不敢说将禁军整治得铁板一块,等闲宵小妄图闯入纯属白日做梦。 林洵说什么见着居心叵测行迹诡异之流将其拿下交由禁军处置云云的本是信口戏言,谁曾想真有胆大包天脑瓜进水的居然当真打起了夜袭的主意。 他不过走出营地三里地而已,初春时节草场上的草只是刚冒了新芽,这群一身黑衣蒙面唯恐旁人认不出他们是杀手刺客的亡命徒埋伏其间难以全然藏匿了身形,粗重的呼吸声连他能轻易分辨,何况他身边还有武功独步天下的飞流叔。 一句戏言不慎一语成谶,当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多管闲事之际,身边的天下第一高手已然眼含期待地盯着他急不可耐跃跃欲试,只待他点头便能冲过去“玩”一场。 即使我阻拦,飞流叔还会坚持出手吗 犹疑的念头仅仅飘过一瞬而便被他压了下去他不是爱钻牛角尖的痴人,明知不可为之事他不会执迷不悟,同样的,明知不可逆转的天性他早已懂得不去碰触,省的自讨没趣。 飞流叔是师尊一手培养出的绝顶高手,他却偏偏更听梅长苏的话;他身体里流淌的是林氏的血,却一心一意把琅琊阁当成他的家。一饮一啄皆由天定,如此想来倒是合情合理,没什么可诟病的。 “凡事顺心而为便是,飞流叔大可不必顾忌我。aquot “暖暖不喜欢,我不去。” 日后梁皇陛下所愿免不了越来越多,而他能满足的却越来越少,长此以往,他“不喜欢”的与飞流叔“不能伤害“间的势必冲突加剧,届时不好受的岂止他一个人而已还不如趁着梁皇的所图尚未触及他的底限,能让飞流叔高兴的事儿便由着他去罢。 “暖暖没有不喜欢,飞流叔开心暖暖就开心。” 从飞流叔澄澈如镜的眼里照出的林洵是一副狭隘自私的丑恶嘴脸,曾几何时琅琊山巅上与清风朗月为伴的少年竟成变得面目可憎,难道这真是他想要的 烟花易冷,世事无常,一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他却做了许多过往绝不会做的决定,萌生过从前绝不被他自己容许的念头,短短一年多而已,他的性子却像摧折打磨过了数回。 猎猎风中,他立于旷野,皎皎明月、点点繁星掩映之下,嗪笑目送飞流叔如骤然离弦的箭矢般窜向隐在暗处的歹人。远处伴着飞流叔几个起落传来的闷响仿佛成了打破天地间寂静的警迅,广袖长袍凝立着岿然不动的林洵注视着在他看来纯粹自然到毫无破绽的飞流叔,忽有所悟释然而笑,久违的恍若与天地融为一体的交感重归,亦令他为平白困扰了自己多时的执迷赫然不已。 飞流叔本就心智不全,于他而言没有是非对错唯有亲疏远近。他视自己如珍如宝,源头正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改变的“苏哥哥”,非得钻牛角尖要与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较长短的自己,不折不扣的当了回大傻瓜甭论从来活人注定争不过死人,何况有因方有果,没有“苏哥哥”,哪里来的“暖暖” 可笑满以为历经风雨他算是长大成人,到头来还不是只长了岁数没长心智,岁数全都活到狗身上了。 心情豁然开朗,眼前的天地间顿时一片清明,唯见朗月星空。 飞流流星闪电般射向远处暗藏的歹人后,始终潜行在侧的一队少师护卫悄然涌上,将林洵团团护在中间。 “不是飞流叔便是你们,总让我觉着自己像个瓷娃娃一碰就碎。” “少师安危关乎大楚国运,属下以为再如何保护都不够周全。” 乖乖待在神殿被重重包围接受信徒们的膜拜供奉,或许才合乎应龙他们的期望。 “我始终疑惑,你们何以坦然接受一个大梁林氏的血脉成为你们的少师” “道不同,方不相为谋。大楚因少师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少师心中始终记挂着大楚,便足堪为属下崇敬的少师。至于少师是何人的血脉,属下以为上天既选中了少师,受命于天何人敢疑” 这就是神殿优中选优,千锤百炼后方以大楚国运相托的男人古板到一丝不苟的回答,从他坚毅的神情中甚至寻不到一丝半点的迟疑和勉强。 “是啊,我从来以楚人自居,在梁皇陛下面前亦未曾避讳隐瞒。他凭什么坚信我会改弦易辙归心大梁我百思不得其解啊。” “少师既然一时不得脱身,梁皇对陛下的执着便是为少师添上多一层保护,属下以为利大于弊,少师不妨坦然受之。” 应龙追随在侧的时日虽短,却不是为博取主上信任而信口开河之人。这个寡言少语的护卫通常不开口,但他一旦开了口,纵然谈不上金玉良言也值得琢磨再三。 “梁皇的心思我一时半会儿还拿不准。萧景琰此人算是军旅出身,秉性刚直不为大梁先皇所喜,据说若不是先宗主神鬼手段,这个位置必轮不到他来坐。然而时过境迁,在皇位上坐久了,梁皇是否还是当年一条道走到黑的靖王殿下谁也不晓得,最要紧的是他身边还很有些能臣猛将效忠于他,将个大梁治理得朝局稳固、四域太平。我们想要脱身势必须得他钦旨亲允,不然极难踏出南境回楚。” “万不得已时,属下等拼死保少师归楚。” “猪脑子,光凭你们几个逞匹夫之勇连金陵城都冲不出去,还归楚呢,滚滚滚。”人未到而声先至说的正是家学渊源、轻功了得的蔺熙蔺大公子。显然太史令大人在神殿中积威甚重,应龙被他骂完半点恼怒之色都无,乖觉地退到一旁尽他的守卫之责,将少师身边的位置让给飘然而至的太史令大人。 算你小子识相,暂且放你一马。 瞪了眼退避三尺的应龙,蔺大公子光明正大地霸占了他的夕未哥哥身畔最亲近的位置,七分假三分真的抱怨在他的夕未哥哥看来更像是吃不到糖的孩童在撒娇。 “哥哥思量回南楚的法子怎不来与我商量,应龙他们又不懂这些。” “我从皇帐回来就未见你人影,怎么商量跟谁商量” “我可没到处乱跑,其实吧,我不过是四处走走逛逛顺便无意中瞧了场热闹。”肯舍了面皮不要当众扮乖的蔺熙鬼灵精得令人无法拒绝,至于他太史令的威仪会不会荡然无存 呵呵,在场有人敢往外说一个字么 应龙等人缩了缩脖子,乖觉地表示沉默是金,他们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哥哥,明天可有好戏看了。” “好戏不是已然开锣了”不远处的“小打小闹”显然难令飞流叔满意,草丛中埋伏的歹人还不待反抗便没了下文,可想见归来的飞流叔少不得抱怨不过瘾。 瞥了眼兔起鹘落的草丛,在林洵面前一贯直白不吝于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的蔺小熙邪邪一晒,竖起指头摇了摇,“这才哪儿到哪儿,明日的热闹才会是真热闹。” “噢什么来历的人” “哥哥记得金陵城暗里鼓噪蠢动的那只黑手么” “被蔡荃拔除的明月楼正是其眼线之一。可惜了没能从甄月亮身上挖出更多内情,她一死,线索就断了。” “这帮人不会甘心长久蛰伏,从刑部事后查证的结果来看,墓后主使与献州逆王脱不了干系,只要他动,便会留下蛛丝马迹,抓住他的狐狸尾巴小菜一碟。” 瞧小熙一副梁皇积怨太多死不足惜,他们只消袖手旁观便有热闹可看的促狭样,林洵不禁哑然失笑,“萧景琰为人如何暂且不予置评,为君却不失为一代明君,萧景宣余党倒行逆施向他下手,枉顾家国安危是为不智啊。” “大梁自先帝起眼界格局就不过耳耳,先帝那些个如狼似虎的儿子若果如哥哥所言般心怀家国、爱民如子,今日大梁帝座上坐的还轮得到他萧景琰么。” 任是了不得的天纵英才,但凡没把才智用在正途上,于国于民皆是祸不是福。 “没有前因种种何来我这个果,讲述大梁三代以来的夺嫡之争时师尊提及过,倘非先帝天性多疑容不下日渐长成,威信如日东升的萧景禹,也就没有同样倍受猜疑以致灭门的赤焰林氏,更不会有意料之外的我降生于世,我一时心软阴差阳错救了大梁君臣,也害得自己深陷泥沼无法自拔。” “环环相扣,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我这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 “哥哥” 明明是别人犯的错,哥哥偏要强加到自己的头上责备自己,看不惯也不想放任他这般“善良”下去的蔺熙鲜少失礼打断了夕未哥哥的话,将他未尽的自责统统堵在喉间。 一对上自家小师弟敛起笑意,满含不赞同的俊颜,林洵便知自己又犯了小熙的忌讳。 这个小熙。 “我不过是说说,听过就算了不必当真。” “说说好端端的说什么不行偏要说这些让自己不好受的话哥哥,你没做错什么,小熙不爱见你耿耿于怀自怨自艾。” “好好好,小熙责备的是,我今后绝不再犯。” “哥哥可要言出必行,不能食言” “决不食言” 林洵保证得煞有其事,再三安抚就差没赌咒发誓方使身边气鼓鼓的太史令大人堪堪满意。他趁势赶忙岔开话题,免得他的小师弟纠结于此愤懑不平。 “方才我与飞流叔出营地前遇到巡夜的萧大统领,曾信誓旦旦言道绝不会遇上不速之客,不料一语中的成了不折不扣的乌鸦嘴。” “小熙你说,倘有朝一日,我既不是少师又不是侯爷,只是一介落魄江湖人,云游四方生计拮据,是不是可以青竹为杆支上一领铁口神断的招牌,每日挣上卦金糊口无虞喽。” 他为岔开话头信口开河几句戏言,犹自气鼓鼓的蔺大公子没好气地瞪着自以为说了什么玩笑话径自乐呵呵的兄长,决定气消前拒绝再跟他说话。 不远处的飞流叔算是勉强“消遣”完收手,正巴巴等着这边儿去替他大爷善后;身边的蔺大少爷明显恼了自己懒得出主意。罢了罢了,谁让他身份虽高,这两位却是一位都得罪不起呢。 哑然失笑之余无奈地摇了摇头,林侯爷只得唤来应龙低声吩咐。 “既然被我不幸言中,就好人做到底吧。应龙,派人去给萧景睿报信,地上的这些意外还请交由他来处置。” “属下遵命。”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1章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阳谋 发生在猎场外围的风波犹如泥牛入海,明面上未激起半点波澜便没了声息,萧大统领收押了人犯后如何审如何问,就不关赤焰侯什么事儿了。 借后世的一句话,这一夜真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酣梦到天明,几家辗转难阖眸。 不幸一语成谶的赤焰侯被禁军“护送”回营帐休息后仍是迟迟无法入睡,倒不是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而是胸腔之内那颗不安分的心跳乱了韵律,气闷得闭起眼来都只见金星乱舞。 “暖暖,难受” 带着练武之人独有的薄茧的大掌抚上胸口,温暖而亲近,几近天真的眼中盛满关切。 “不难受,暖暖有些事想不明白,故而久久难眠。” “睡觉” “好,睡觉” 可想见灯烛掩映下的面容昔日年少时固执地对着另一个人一板一眼地说着同一个词,对方或许慈爱或许宠溺的神情。 冥冥之中皆有定数,一如梅长苏与小飞流,一如飞流叔与他。 “飞流叔” “暖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 “苏,你的苏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夤夜之中的毫无前兆的一朵灿烂的笑花绽放,仿若皎皎圆月散去了云霾,肆无忌惮地将光辉遍洒在大地上。 “好人,很好,很好。” 是么很好很好的人 明知飞流叔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忍不住还是想问,他到底好在了哪儿 于是,不违本心,他亦如是问了。 “苏哥哥,有蜜瓜,有点心,有橘子,有饺子,还有,还有” 林洵闻言不禁哑然,原来那人在飞流叔的心里直接与各色美味吃食休戚相关,飞流叔视师尊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难不成是因为琅琊阁亏了他吃食不成他记得师娘的手艺甚好,阁中伙房大叔的庖牙之术也堪称高明啊 啊,是了。那会儿还没有师娘,伙房大叔也父职子替换过了 瞧飞流叔垂涎欲滴的馋猫样儿,想来赤焰侯府缺了手艺出众的厨子,眼看留不住飞流叔的心,让他老人家整日流连御膳房不肯离去的危机已迫在眉睫,需加紧解决了。 “除了这些,还有吗” “还有很多” 好吧,不消问也知道,飞流叔口中的“很多”十有八九指的仍是吃食。 彻底放弃的林侯爷乱没形状地倒回榻上,忽而觉得自己真的太过穷极无聊以致胡思乱想才会睡不着,实在太蠢。 简直被自己蠢哭的林侯爷过不了心里的坎儿没脸见人,干脆卷起被子将自己蒙脸盖头从头到尾裹在被子里,就不信数羊过千还睡不着。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 “暖暖。” “咩” “暖暖,很暖,苏哥哥,很暖。” “哦” 原来是,很暖啊。 半夜风波半夜寂静,天方露白之际,御驾营中炊烟袅袅人声熙熙,御帐之外来去匆匆的宫人侍婢无不小心放轻了步子,唯恐惊扰到帐中或未醒转的九五之尊。 手中的竹简已被他攥得温热,已在御帐之外静候多时的禁军萧大统领兀自徘徊不决。昨夜偏生的有胆大包天之徒擅闯猎场,撞到了夜不能寐外出“走走”的林洵手里,原本在歹人未敢行凶作恶前便将之擒获免于一场祸事乃是大功一件,可带回营中那么一审 歹人是歹人没错,妄图行凶的对象却非陛下,所谋的更不是王公将相的项上人头,而是兴国侯行装中的一尊小鼎。 身怀异宝引来歹人犯禁闯营,危及圣驾的罪名非同小可,几个歹人固然死路一条,怀璧其罪的老友同样难逃罪责。 然知情者何止他手下禁军,现下想来,命人通知禁军去押解犯人的赤焰侯谦逊地推却了抓人的首功时那温柔的似笑非笑和轻飘飘的一句“只盼大统领秉公处置”,倒像是早早知晓了些什么预先给他提了个醒赤焰侯与豫津之间似有积怨难解,摆明了不会放过可以落井下石的机会。 假使林洵真的以有心算无心,年纪轻轻心思竟深如许,豫津想不吃亏都难。 不对去,林洵没道理意有所指。毕竟歹人是他撞见的又不是他指使的,他总不能是开了天眼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算吧。 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因着事关好友关心则乱,一把年纪了竟无师自通了平白臆测。 唉,有天马行空的功夫倒不如好生想想待会儿如何措辞方可令好友的处境不那么难以自辩。娶妻不贤弊端重重,当年柳氏就险些成为笑柄给柳家蒙羞,时隔多年怎的就不长进呢。 萧大统领兀自在御帐外兜兜转转着,不远处一个营帐边探出的小脑瓜张望了片刻便缩了回去,沿着来路借着微醺的天色钻进了赤焰侯的营帐。 见他回转面色如常,想来未被人察觉到他曾在御帐周遭露过行迹,帐中的师兄弟二人相视而笑,“都说萧大统领忠耿正直,果不其然。” “他要是打定主意替兴国侯隐瞒,夕未哥哥贸然揭穿平白招来怨恨反倒不美,可叹这位禁军大统领一点儿徇私枉法的念头都没从心里头过过,言豫津这个亏是吃定了。” “他们都争先恐后的要做好人,我没道理抢着去担下恶名。”被一颗心搅扰得不得好眠的赤焰侯神色恹恹,对着亲近的师弟都没了说笑的心思。只见他歪着头一手支着额角作势闭目养神,薄薄的眼睑盖不住滴溜溜转得急的小心思。 “哥哥有主意了” 沉吟不语了一会儿。倏尔,林小侯爷一把扯过自家师弟坐在身畔,神情专注眼睛瞬都不瞬地将蔺熙盯得心里头直发毛,险些丢盔弃甲缴械投降只求自家夕未哥哥别那么“关怀”自己。 “哥,您想到什么尽管说,小弟洗耳恭听。” “恭听还不够,得乖乖照做才行。” 在外从来威风八面的蔺小熙乖得像只小奶猫,恨不能把头点成拨浪鼓以表忠心。 “该插手不该插手的你都做了,接下来不许你再轻举妄动。”林侯爷看似眉眼弯弯,眼底中不见半分笑意。听似威胁的话中透着未尽的关切,以及,不容违背的果决。 “全然弃之不顾恐会功亏于溃。” “我身在异乡受人摆布,凡事皆不由己动辄被摆在炉火上炙烤的滋味我尝过便够了,不想你也步我后尘。至于小熙想做的事,自会有人替你做,画蛇添足徒劳无益。” 大凡世事皆如行舟,顺水推舟易逆水行舟难,朝廷顺势而为平乱招安双管齐下,献王也好江左盟也罢,哪个脱得了干系。 身边的少年为自己抱不平,近来行事偏激大多出于意气之争,看他面容上的戾气一日比一日浓重,早早脱去少年人的青涩稚气以他的聪颖去做那诡计谋算,被愧疚后悔爬满整颗心的林洵不止一次地祈求上苍。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见蔺熙手上沾染俗事的尘垢,假如能使时光回溯,他宁愿独自面对南楚神殿的太史令那个老东西,师尊膝下爱子就不会身陷神殿纷争。 琅琊山上琅琊阁,遗世独立桃花源。 令蔺熙走出那片桃花源的自己才是真正有罪的人。 “哥哥的意思是” “倘若一切顺利,我们很快便能回南楚了。”师尊膝下爱子离开得太久,该回家了。 夕未哥哥的言下之意是,他们马上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蔺熙闻言不禁眼前一亮,数月以来萦绕不去的暴躁烦闷仿若随之消散。扫去阴郁的少年郎神采飞扬,剑眉高挑几可破云冲霄。 “真好” 前后瞬息间鲜明的对比尽数落入林洵眼底,酸涩自责顿时涌上心间。回转家国能让小熙多开心,滞留在大梁的小熙便有多不开心。 “是啊,真好。” 林洵回他粲然一笑,仿若扫尽帐内风尘,满目尽是春光。 “快去洗漱回来用早点,耽误了瞧热闹可别来怨我。” 啊,被当做热闹瞧了那么久,难得有机会能凑大梁君臣们的好戏,怎可错过怎忍错过 “小熙。” “哥哥” 欢欣雀跃、喜形于色恰如稚气未脱稚童般的少年听闻林洵低唤回头时,见到的便是他的夕未哥哥星眸微敛眉眼弯弯的笑颜。 “飞流叔早课将毕,回来晚了好吃的点心可就都要落进飞流叔的肚子咯。” 哥哥,你以为小熙我才三岁吗跟飞流叔抢吃食是有多蠢。 这些话蔺熙到底只敢偷偷腹诽,顽皮地冲林洵吐了吐舌头乖乖应了声是,转身掀了帐一溜烟就没了人影。 至于含笑目送他的身影隐没在晨曦中的林洵轻吁口气, 围猎正日的清早,九安山上云雾缭绕、山岚升腾,随驾的钦天监官员上禀梁皇待旭日东升必云消雾散极宜狩猎。 果不其然,一轮红日跃过山巅高悬天际,远处群峦叠嶂,近处平原开阔一望无垠,奉命随驾的三军将士银盔铁甲军容整肃,剑戟寒光冽冽威风凛凛,令人观之便感肃杀之气铺面而来。 区区千人之军的气势竟堪比万钧之力,这些选自各地镇军的佼佼者无疑是大梁御座上这位以武定国的陛下登基以来秣兵历马、励精图治的杰作。 对萧景琰心存芥蒂是一回事,阵仗在前将士齐力气吞万里如虎,由不得蔺熙不咋舌。 “上天许梁以当今琰帝,称得上是莫大的眷顾了。” 薄唇轻抿过后,昙花一现般的嫣红取代了原先淡淡的粉白,令林洵看起来精神了几分。大梁军威至斯他不是不心惊,惊诧过后却另有其思量。 “锐意进取砥砺前行,梁皇确有中兴之主的气象。亦因他锋芒毕露锐不可当,我大楚有曜帝在朝方为真正的大幸。” 曜帝他大楚狡诈有余魄力不足的曜帝曾几何时哥哥对他的评价竟如此之高了 将蔺熙双眼圆睁百思不得其解的讶异尽收眼底,林洵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伸手不打笑脸人哪小熙,曜帝对你自远较旁人来得恩宽,你却当他是纸老虎。” 蔺小熙玩心大起,凑近了自家夕未哥哥耳边悄声道,“我不当他是纸老虎,我当他是打盹儿的大猫。当今国师是我爹,下任国师是我哥,我敢作威作福他敢肆意妄为么。” “顽皮。”明知不该纵容,真对上蔺小熙承袭自师尊,父子俩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玩世不恭的笑脸时,责备教训的话便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梁朝地处中原沃土,周遭强敌环伺,若不振奋图强就难逃被鲸吞蚕食的命运,萧景琰半生戎马铮铮铁骨方能撑起这片天下,挽回先帝时隐现的颓势。大楚偏安一隅,曜帝才干有余野心不足,借着梁朝的天然屏障守成治国与民休息。” “轻启战端必然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到底有伤天和。如无必胜的把握曜帝怎肯背上千古骂名,于梁皇而言心腹大患在北不在南,他也乐得与我大楚维系面上的亲善,分出更多心神来应付北方恶狼们的觊觎。” “照哥哥的说法,我还得为大楚有个不思上进的曜帝额手称庆咯。” “恐怕是的。” “哥哥” 深感自己被戏弄的小少年气呼呼地别开脸拒绝再被哥哥戏弄,不意错过了自家哥哥貌似不经意瞥过梁皇萧景琰时别有深意的幽暗眼神。 有别于曜帝养蛊一般地教养皇子们的残酷,梁皇陛下一板一眼训练兵士般皇子的法子,将来吃亏的可未必是大楚,父强子弱什么的,一点儿都不稀罕。 托词抱恙留在观礼席中滥竽充数假装文官的赤焰侯与他身边侍从的私语嬉闹自然逃不过梁皇陛下的目光如炬。 自打认祖归宗受封赤焰侯,还居林氏故里的林洵就突然间沉寂了下来,奉诏命每日里往返于宫中与府邸,旁的地方却是从无涉足,莫说闲暇时邀上友人四处游玩,休沐日也是府门紧闭谢绝访客,日子过得与世隔绝一般。 说他清心寡欲也好,明哲保身也罢,一度在金陵掀起轩然大波,惹权贵群臣议论纷纷的林氏遗孤摆出一派泯然众人与世无争的姿态,就好像过往数月里不按常理出牌的江左盟前宗主亲口说他本性温良无害般,朝中上下都是不信的。 一日两日如此,十天半月如此,在京中如此,到了外面依然如此,被禁军押走的刺客他更是提都没提过半句。隐隐地将自己与大梁朝廷上下隔绝开来,哪里像个君侯,倒像是他国遣来的质子。 生生被突然涌上心头的胡思乱想吓到的梁皇陛下果断挥去脑门上莫须有的冷汗,想想小殊,对洵儿是有些疏于照顾,再想想因为某个孩子不兴风作浪了而觉得不大对劲的自己嗯,定是朕近来诸事繁忙,累着了。 将大梁治理得国富民强、兵强马壮已耗去了他泰半的时间,于儿女于私情上难免疏失。男儿当志在四方,从前他并不以此为忏,然而时光飞逝,膝下的儿女们慢慢长大,眼见品行习性渐不如人意,他不由想起了父皇皇子中未见可独当一面有帝王气象者,大梁偌大的江山,他该交托予何人 “陛下,陛下。” 耳畔忽闻颜直悄声轻唤,恍然回神的梁皇陛下才意识到自己魂游九天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竟当着文武群臣的面怔忡闪神。 幸而他登基多年积威已深,无人敢揣摩圣意妄言圣心,猎场上除了四下里几声马儿嘶鸣,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大梁兵士皆肃容整装,未有半分懈怠;近处的朝臣们亦低眉顺目静待圣谕。 “文武亲贵,诸位将士们,我大梁自起兵,北拒燕渝、南御大楚,乱世治太平,上合天意下应民心。然虽励精图治百年,民生富庶百姓安居,我辈当谨记居安思危,以防虎狼旁伺。” “朕犹记先帝早年受奸臣蒙蔽,使我大梁名将阖府上下蒙受不白之冤。原以为一代忠臣就此陨落,佼天之幸,赤焰林氏后继有人,大梁军神薪火相继必将再建奇功” 高台之上梁帝袍服招展,帝王威仪气吞山河慷慨激昂,论道天下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忆及故人说到伤心处情深意切。 高台之下人群中,有人释然欣慰满心欢喜,有人不屑一顾恍若未闻,有人眼含冰霜目露讥诮。 赤焰威名赫赫经久不衰,几十年数代林氏将军领兵生生将大渝拒于北境关外难逾雷池一步,不敢言有大功于大梁于天下,怎么也能算是忠心耿耿矢志不渝,如何见疑于帝王终至灭门大祸的,说到底逃不过“帝王心术”四个字。 什么大局为重,什么定国,哪里比得上“拥兵自重”更能撼动帝王本就脆弱的信任 重振林氏声威是假,借赤焰之名收买人心是真,时隔三十余年军中青壮换了一拨又一拨,除了朝中所剩不多的军中“栋梁”,谁犹记得昔年大梁军神莫非梁皇陛下还指望林氏的名头能吓退北境边防外虎视眈眈的燕、渝强国 别说笑了。 一个铭记旧日情怀不忘忠臣的英主远胜有勇无谋的莽夫皇帝千万倍。 一个迷失于过往难以自拔的帝王却还不如有勇无谋的莽夫至少后者尚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纵观高台之下纳头叩拜山呼万岁的大梁臣子,有几人敢称自己德才兼备,有几人敢言自己一心为公他们向自己的帝王投去的眼神中,有几多敬畏,几多思量 “陛下圣明” 有的时候明明当面相对,帝王尚且难以分辨出臣子们忠贞的面具背后深藏不露的真实想法,何况是一个个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或许是他自己都嫌索然无味,“平身”二字平淡得过分,迥异于适才的激昂,以至于趴伏在地私下里互丢眼刀的臣子们冷不丁摸不着头脑。 谁惹陛下不悦了 不知道啊,方才不还好好的 怪哉怪哉。 被清风拂过脸颊的大梁陛下何以不悦 眨巴眨巴眼,朕有不高兴么朕明明高兴得紧。 侍候帝王几十年的颜公公作为天底下最了解陛下的人,何须陛下吩咐,只消一个眼神便领会得陛下的心意,他向前迈了一步,清清嗓子朗声道,“陛下有旨,开猎” 山呼海啸的轰鸣由近及远此起彼伏,将士们以手中枪戟敲击盾牌,低沉的呼喝在风中回荡,夹杂着淡淡的杀意和血腥气。这是经历过沙场厮杀的将士身上才会蒸腾而出的气息,散落在人群的寥寥几处,如青烟直上如龙翔九天。 拱卫京畿的禁军安享太平许多年,何曾当真碰过血腥厮杀的场面,唯有镇守四边浴血奋战过的兵士方能身带煞气,显眼得不容错辨。 落座高台之上的大梁帝王纵览全场,目送各队人马挥舞着刀枪剑戟拍马而去,随驾而来的几位皇子皆身背硬弓腰佩宝剑,戎装齐整英姿勃发,个个踌躇满志不猎个成绩斐然不返归的架势总算让兴致勃勃的梁皇陛下一贯的严父风范中透出几许骄傲来。 瞧,儿子们虽不是人人出类拔萃,到底上得了马拉得开弓,没给朕丢脸 然而,那点小小的志得意满在他老人家的视线转到不远处御座下的某处时,倏地消散了泰半。颜公公顺着陛下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赤焰侯闲适地窝在圈椅里专心致志地剥枇杷皮儿,一派作壁上观全无全无下场行猎的打算。而陛下好吧,陛下拧着眉瞪着眼恨铁不成钢的气急样儿,显然不乐意纵容他的惫懒。 “东冥怎的不去打猎” “回陛下,臣身体不好,不宜骑马围猎。” 赤焰侯满脸无辜兼着理直气壮。 “敏琮敏璋敏珏他们都去了,你在京中休养了这些时日怕也闲散得难受,随驾而来不趁此机会一展身手” 你个臭孩子,下场跑两圈就能累着你了,你不去朕怎么拿你跟林氏军神扯上关系。 端着个慈祥长者脸格外别扭的梁皇陛下着实把侍奉在侧的臣子们看傻了眼,曾几何时他们的陛下也会谆谆劝导而不是直接一巴掌拍死了更让人吓掉眼珠子的是安享陛下昙花一现般的怀柔的赤焰侯居然还不领情,不领情几位皇子们知道了会哭的吧,一定会哭的吧。 赤焰侯眉眼弯弯笑颜如花,两排白牙格外显眼,也格外气人。 “臣昨夜没睡好。” 说不去就不去,您再叨叨我就拿昨晚上的事儿说事儿了啊。 接收到某熊孩子眼里明晃晃的威胁,梁皇陛下忽觉牙根痒痒巴掌痒痒,突然好想揍孩子。小殊,你林氏的捣蛋任性亦是融在血脉中不用教就世代相传的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3章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有勇 狩猎队伍山震雷鸣也似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高台之上的大梁帝王目含欣慰与怀念同他视若子侄的赤焰侯你来我往斗嘴斗得不亦乐乎。 高台下人群中另一双隐隐蕴满风暴,与同侪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间男人明明含着笑,微眯的眼瞳中却都蕴着寒冰,说不出的诡谲阴狠。 林洵的父祖是功臣是栋梁,我的父亲呢是萧梁的罪人,活该被贬斥抹煞,背负骂名永世不得超生凭什么都流着一样的血脉,凭什么判若云泥 他恶意满溢到哪怕是惊鸿一瞥都足以令人警觉。突感恶寒的梁皇若有所觉般视线扫过台下,乌压压的文臣中已难觅痕迹,被豺狼暗中窥伺、虎视眈眈仿佛只是他一人的错觉。 年岁大了,他竟也变得容易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陛下正当盛年,不似臣这般惫懒时时锻炼体魄,膂力不输膝下皇子们,臣前次还听闻陛下在习武场拉开十石弓不费吹灰之力,若陛下亲自下场当场上无敌矣。” “朕才说到东冥躲懒你就耐不住蹦出来吹捧朕,以为打岔糊弄几句朕便能不计较你们一个个假装文臣留在这儿” 被陛下不痛不痒地斥上一回,老油条般老奸巨猾的兴国侯言侯爷是满不在乎的。昨夜猎场外围忽现歹人,景睿一审之下竟与他息息相关,要不是顾忌围猎在即圣驾周围却无顶尖高手护卫,他早自请待罪留在营帐不出,何须在此“强颜欢笑”。 提到歹人就忍不住想到发觉歹人的始作俑者的言侯爷再度回忆起不久前在禁军的行猎行伍中看到飞流的身影,好不容易压下的莫名焦躁不安复又翻涌作怪起来。 萧庭生驻守京城不能随驾,景睿又身负重任需得时不时四下巡视,天潢贵胄们各领一队狩猎带走了不少人。拱卫陛驾的护军削减了许多,且无顶尖高手伴驾你说你个臭小子,怎么说松口就松口,纵着飞流也去了围猎。 一把眼刀飞向适才瞟过来的林洵,无奈林小侯爷装聋作哑的本事实属大成,不着痕迹地转过身举杯遥敬御座,全不把他的怨念放在眼里。 “陛下恕罪。臣这不是,这不是唉。” 好个欲言又止外加唉声叹气,放佛道出内情千万其实什么都没说,深谙话题转移大法的言侯爷为使帝王不纠结在他们这些军侯冒充文臣不惜冒着自曝家丑的危险 值得浮一大白 赤焰侯钦佩不已,举杯遥祝聊表敬意。 兴国侯气苦怒目,打落牙齿和血吞。 侯爷恼羞成怒了 不帮着解围反倒落井下石,你小子不厚道 冤枉哪侯爷,陛下方才斥责我惫懒,我再任性出头岂不是引火烧身您切莫为难小子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上至权贵下到黎民都懂的浅显道理,明知怪不得林洵可怎么也不甘心的言侯爷打定主意要拉面带得色,拿定主意置身事外的林洵下水。 “本侯记得前岁冬日与赤焰侯有过一段巧遇,赤焰侯身手不凡令本侯记忆犹新,怎的到了猎场之上侯爷反倒避而不出” 追根究底要说林洵讨厌兴国侯的理由,倒不是他一心剿灭江左盟害他进了金陵无法脱身,无端端为了江左盟上下的生计被按上个“赤焰侯”的封号,毕竟各为其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可厚非。兴国侯其人惯爱在忠臣的壳子外面蒙上纨绔不羁的外皮,行事言谈三分真七分假,正是他厌恶的“伪君子”中的翘楚。 一如此时,分明是求着他帮忙解围,却不会好好地说个求字,话里话外冷嘲热讽,递个眼色便算招呼过了,天下间哪有这般的好事。瞪啊,再瞪啊,便是把眼珠子瞪掉下来又有何用。 言侯这边厢丢眼色丢得眼睛都酸了,那边厢斜睨着他勾起嘴角怎么看怎么像冷笑的林洵放下酒盏换了茶杯,好整以暇地饮上一杯。就在言侯满以为他不会接茬,盘算着怎么自圆其说的时候,彼方林洵倏尔凉凉地应了一句,险些没噎死兴国侯。 “前岁若没遇见侯爷,今时上马弯弓射天狼许不在话下;然既有幸遇见了言侯您,当年之勇自是不提也罢。” 京中权贵都是健忘的,要不是林洵提起,已没几人“记得”月前陛下跟前的小红人、赤焰林氏的独苗苗赤焰侯林洵还曾是朝廷着力剿灭的江左盟宗主、刑部大牢的“贵客”,而奉钦旨谋划剿匪、一力将梅宗主押回京城的正是德高望重的兴国侯言豫津。 再一思及言侯、林侯二人话中提到的“一段巧遇”众臣尽皆恍然,无须言侯解释便自行补全了前因后果言侯曾偶遇小梅宗主,机缘巧合得知其身世后决意一箭双雕,既解决了朝廷心腹大患又解了陛下多年心结,何乐而不为。然则小梅宗主闲云野鹤惯了,并不为红尘富贵所动,几番交锋后江左盟归顺朝廷,小梅宗主几经周折磨挫成了赤焰侯,话里话外的对兴国侯非但没半点感激,记恨倒是能记上半辈子。 一面是股肱之臣,一面是故人之子,平素都是绕着对方走的两人对立起来饶是铁血帝王也大感头疼。在东冥认祖归宗的事上,他私心促成豫津手段齐出打压江左盟逼迫梅东冥入京,一手抹去东冥身上的“江湖”经历,以期假以时日他能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赤焰林氏”。然而东冥执拗得与小殊如出一辙的别扭性子隐隐让梁皇陛下有种期盼终将落空的预感。 此绝非他所愿。 是以数月来大梁的帝王不得不命颜直时时留心,甚少同时召见二人,刻意避开二人私下碰面的情形,为的自是想借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淡去林洵对豫津的积怨。 许是他期许过高,许是时日还短,照眼下的情势看来,臭小子记仇依旧,完全没有一星半点儿“淡忘”的意思。 放下帝王威仪不得已充任和事佬的梁皇陛下莫名心塞。 “好了。既然留在此地伴驾便安安心心赏舞乐,乐府花了心思奉上的歌舞不是给你们拿来吵吵的,都给朕老实坐着看。” 言罢转头吩咐身畔的颜直,“去,给他们换两盏茶来让他们消消火。” “陛下,赤焰侯喝的本就是清茶。” “朕看清茶无用,换浓茶。” 颜直心里直犯嘀咕,还说两位侯爷火气旺盛,陛下动辄命人上茶消火,自己个儿肚子里窝着的火还不知该怎么消呢。 腹诽归腹诽,颜大内官躬身遵奉钦旨匆匆而去。留下两位不省心的侯爷不敢当面捋龙须,在御座之下遥遥相望、对面运气。 不多时,有两个小内侍恭敬地低着头奉着漆盘而来,想来必是得了颜直吩咐奉茶的,却不见下去传旨的颜直本尊。 二人走到御座高台之下,细声道,“陛下,茶已呈上。” “赐给兴国侯、赤焰侯。” 两名内侍本该领旨向言、林二人奉茶,然就在两名内侍转身之际突然变生肘腋。两人抄起茶盏中滚烫的香茗如细雨撒向台下两侧朝臣所在,挨得近的几位王爷躲避未及沾到几滴,俱是身体晃了晃便一头栽倒在地。 座次紧邻数王的言侯爷心下大骇,扑面而来的香气宛如游丝钻入嗅者鼻间立时使人头晕脑胀神智模糊,手脚发软全然不听使唤。 “毒” 什么毒,分明是粗制滥造的迷药。寻常毒药哪儿有迷药发作得迅速,区区一盏茶水的分量散开去,竟能放倒整个大梁朝廷,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 当此危机关头仍有闲心讥笑梁朝臣子无能、大梁朝廷要完的除了南楚太史令蔺少阁主外不作第二人想。以他家学渊源,区区迷药起不到半点用处,再看他家夕未哥哥不动声色运起内力将泼来的水滴震落在三尺开外半分沾身的机会都没给,就此失去了照顾哥哥的大好机会的蔺少阁主不由萌生了几分不满哪儿来的刺客这般不上道,都不会弄点稀罕难治的毒药迷药好让他在哥哥面前一展身手涨涨脸么 不过蔺少阁主的腹诽显然没得到大梁群臣们的认同。在刺客毒药突袭之下犹能残留几分清醒的大梁朝臣无不睚眦尽裂,恨不能将那两个假内侍碎尸万段。 刺客是的,刺客还不止两个 瞳孔微缩,林洵眼底映出迅疾有如雷霆般的数道黑影,直扑萧景琰而去,竟都是原本四下侍立的内侍。 救,不救 不救萧梁改朝换代江山易主之际,谁还顾得上追查小小赤焰侯的下落,悄然脱身不在话下。行刺成否只在瞬息间,只消慢上一刻半刻。 一念生,一念死。 眼角的余光扫过台下,梁朝臣子们大多神色惊惶,远处武将侍卫中有察觉有异的已拔足飞奔过来援救。中了迷药四肢绵软、力有不逮的则大多目眦尽裂恨不能生啖了刺客。 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扑向高台之上梁皇陛下的数名刺客穷凶极恶毫不手软,虽在禁军重重守卫下扮作内侍的刺客只得暗藏短匕利刃,被多人围攻陷入苦战的梁皇陛下仗着手中宝剑勉强御敌,可到底不是刺客们的对手,眼见左支右拙、岌岌可危。 中了迷药勉强支撑不晕过去的言侯此时此刻真正是心急如焚,眼珠子瞬也不瞬一味死死盯着林洵,明晃晃的希冀与祈求仿佛凄声哀求“求你,救救陛下唯有你能救驾了” 林洵低眉垂目,权作未见。 不救他是你的陛下,不是我的,倘若梁皇驾崩对南楚来讲是福非祸,于公于私他都没有出手的理由。 眼看梁皇危在旦夕而林洵打定了主意拒伸援手连看都不看自己,言豫津既怒且忧、悲从中来,堂堂兴国侯不禁红了眼圈要落下泪来,却连攥紧拳头的力气都使不上来,恨只恨自己无用陛下生死攸关之际竟派不上半点用场 高台上刺客围攻之下,饶是前半生经历过大风大浪,上过战场浴血杀敌的梁皇陛下终究上了年岁,十多年养尊处优一身武艺难复当初。每每他险险挡开一刀,就会有数道寒光紧追不舍,刀刀直奔要害势要杀他而后快。 数招过后,眼看他好容易避开直刺他左肋的匕首,紧跟着便觉身后近在咫尺处森森杀意,身前同样是刀光凛冽避无可避,梁皇心道在劫难逃,凄然一叹闭目待死。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前一刻尚未见有什么动作,下一刻原本歪在席间装作中毒,袖手旁观梁皇拼斗刺客的林洵身形微晃,鬼魅般出现在梁皇身边。 只见这身处猎场伴驾同样手无寸铁的青年木着张容色惨败的脸,看似轻描淡写地手掌平平推出,也不见那双素白纤长的手耍出什么花招来,对梁皇穷追猛打招招致命的刺客们全数玩笑似的被逼退数步,再没了适才屡屡狙击险些得手的凶猛攻势。 修习内功到精深后,寻常江湖人的精妙招式到了他面前威力便大打折扣,只消留给林洵些许喘息之机,刺客眼看唾手可得的战果已转瞬即逝。 “接剑” 见情势逆转危机暂解,梁皇乘隙将手中配剑塞给林洵,自己疾退至御案后拔出剑架上的帝王剑,复又欺身上前御敌。 梁皇早年沙场厮杀练出的一身本事在江湖中人看来只能说是稀松平常,是以他竭尽全力也仅能勉强阻挡刺客围杀数招而已。护驾之人既至他本可抽身而退,能不顾帝王身份贵重不可轻易涉险那套亲身再上,已然不坠他武帝威名。 不过任他梁皇再做什么都入不了林洵的心,被熊熊怒火灼烧的青年不复素日里文弱无害的温吞,裹挟着无尽杀意的剑锋眨眼的功夫划下数道弧光带起血珠成串,剑下登时多了三条亡魂。他仿佛成了不知疲惫的煞神,无法对他真正想杀的人动手的愤懑他只得全数倾泻在刺客身上,唯有手起剑落砍瓜切菜时刀剑相抵的金鸣、血光四溅的裂帛之声能使他暂时不去想方才刹那之间回荡在耳畔的幽响。 「救他,东冥,去救他他不能死」 一颗心如坠寒冰是什么滋味儿,这一刻,林洵无比清楚地感受到了,从骨子里透出的冷,冷得足以将他整个人都冰封住。他木然打了个寒战,脸上血色退尽只余惨白,自己说出的话落入耳中遥似来自不知名的彼方。 他听见自己说,「二十年了,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出现要说的就是这个」 梅长苏,一个亡故了二十多年神魂犹在神念灼灼的鬼魂,整日守在他生前呕心沥血、倾力辅佐的大梁帝王身边,对不闻不问了二十年的亲子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竟是命他去救他半点不想救的人。 饶是对父亲从未有过半分期待,真正亲身面对来自父亲的漠视时的心寒使他鬼使神差般的选择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你求我呀,只要你求我,我便救他。」 周遭的空气瞬间凝滞,久久未闻那道声音的主人再试图说服自己,正当林洵满以为那人终究放不下骄傲和尊严,换言之即便梁皇萧景琰在那人心里的分量再重也未能重过父子天性之际,分明温润清幽于林洵却如遭冰焰灼烧,出他之口入他之耳,所经之处尽被看似冷若冰霜实可焚尽万物的靛青炎火烧灼得五内俱焚痛不欲生。 他说 「好,我求你,救救他。」 轻易不露声色,一旦施展开来宛如杀神附体的赤焰林侯冷酷决绝到不待远处的禁军赶到,手下尚能喘气的刺客已所剩不足一二,可怕的是他分神护卫身畔梁皇陛下之余结果起刺客来照样不慌不忙,脚下步伐不见丁点凌乱,从容优雅得不似在收割性命倒像在游园赏景。 往日里不把这位年轻的江左盟前宗主放在心上,曾或当面或背后议论纷纷其浪得虚名配不上“赤焰”之名的内外臣工们,但凡还醒着几分神亲眼目睹此方修罗场的,都暗暗自我告诫,今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这位陛下新宠,他们的项上人头在人家眼里未必比萝卜白菜更结实。 “林侯,留活口” 巡视归来的萧大统领远远听见御宴处传来刺耳的锐器相击,心下一沉发足疾奔,待赶至近处亲眼得见陛下无碍,稍稍缓过心神的大统领连忙高声提醒,生怕高台上突然发威的林小侯爷手一快没收住把剩下的也给剁了。 正待将最后两个一并拿来泄愤的林洵闻言睫羽微扇,只是一个抬眸,萧大统领竟如置身数九隆冬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幸而高台上不知为何身周充斥着寒意,眼刀随心乱飞的林侯执剑的手顿了顿终究没挥下,仅仅是虚晃着欺近而后“轻轻”地卸掉其中一人的下巴折断其双手,任他面孔狰狞喉间发出痛苦的呼喝却连自戕都做不到,已然仁慈至极。 什么另一个活口 没见林侯正满心不悦有气没处撒么他踹晕个把刺客有什么关系,弄个半死人事不知的省得自尽瞧林侯考虑得多周到 刺客之危既去,禁军一拥而上将东倒西歪的刺客清走,再去延请御医前来救治摊了满场的大小朝臣,场面顿时显得纷乱起来,御驾留在此地宴饮亦不合宜。萧大统领率禁军恭请梁皇回皇帐歇息,得林洵护卫安危无虞后,梁皇便摆手挥退禁军,径自走近木立不动的林洵。 先时这孩子出手救驾时,他观其神色恍惚杀意浓重,下手决绝毫不留情,与素日里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要说没点反常谁人能信。这孩子是个极为能忍的性子,去岁江左盟之事前后经历了不少风浪,都未曾见他这般失态过。 听云氏一派的宫中御医禀报过,洵儿因天生患有心疾,病征发作得次数越多越于寿数有碍。是以他自幼研习内功专攻怡心养性一道,鲜少形于外地大喜大悲,能入他眼入他心动摇其意志的人、事寥寥无几。遭到刺杀后群臣东倒西歪连保持清醒都难的危急情势下,他都不曾指望过林洵会站出来救驾。 是故,他此番举动尤为反常,让人不禁为其背后的原因揪心。然不论他救驾的本意为何,泼天的功劳任谁都抹杀不了。 将将褪去少年的青涩苍翠挺拔起来的青年忽而觉得胸口有些熟悉地闷痛,翻涌到喉间的异物感痒痒的,很想咳出来,咳出来就会舒服了。从跃上高台护驾时就恍恍惚惚的林洵一手借血痕未干的帝王佩剑撑地稳住身体,一手掩口轻轻咳嗽起来。 空茫的意识伴着一声声的咳嗽渐渐回笼,好似全没在意粉色的血沫从指缝间滴落,林洵怔忡尚未散尽的双眼紧紧锁住不远处蔺熙,蔺熙的关切与焦灼他看懂了。然而,即便他倒在当场,也绝轮不到仍在“毒药”的作用之下的小熙来施救。 言豫津动弹不得的是手脚不是脑袋,他受迫于人不得不对梁皇施以援手,施展间难免为迷药所侵事后御医也诊不出他因何而旧疾复发,小熙却必须同席间大小臣工一般“中迷药”,不能落下半点口实给言豫津。 莫说他只是吐两口血,哪怕他被捅了个对穿,都不能由小熙先一步出头。 心急如焚得恨不能一步闯上高台的蔺熙在自家兄长严厉的眼神制止下不得不强自按捺住内心灼烧的怒火,满腹的怨怼没处撒,全数倒向某个定然还未离去的孤魂。 “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都不曾现行,甫一开口就是命他去救他不想救的人,您觉得他的心里该作何感想” “在您的心里自然是把苍生黎民、家国天下摆在头一位的,您连自己的性命都没放在眼里,素未谋面的儿子的安危您想必更不会在意。” “他自幼天赋卓著得上天垂幸,乃是我南楚有史以来年来屈指可数的天赋之子,以他灵力之强与您招魂相见易如反掌。二十年了,你们父子二人却未得一晤,他生而丧父以致子不知父,您呢,从来远避不求相见,您可曾有半分慈爱施舍给他” “您伤他至此,说句不敬长者的话,我恨不能您再死伤一回。好在强行引动神魂之力必遭反噬,神魂尽裂神思逸散的痛苦,您就好生体味吧,伯父。” 同样身具国师资质的蔺熙也曾是少师候选之一,其天资虽不及少师梅东冥般得天独厚亦是难得一见的佼佼者。二人间的差距就在于他的夕未哥哥能清楚地“见”到那位刻意显现出的身影,而他仅仅能隐约地察觉到其存在而已。 然而,察觉到就足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4章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雨后 师尊曾再再叮嘱,他若能离群索居清心寡欲,以琅琊阁的祖传医术保他长命百岁不在话下。说得容易做起来难,人活一世多多少少总有放不下的执念,他只能少去想少去看,假装自己是超脱世间的天命之子,高居琅琊山巅的南楚少师。 鬼使神差的,他偏要走下山间楼阁,踏进世俗纷扰。现在想来在大梁君臣生拉硬拽下身陷金陵难以脱身,不失为对他自作孽的惩戒。 一年多来,他旧疾复发的次数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多,多半是忧思过多心绪难平的缘故。好比此刻,他思虑愈重,胸臆间的骚动愈甚,止不住的嫣红从指缝满溢而出,一滴滴连成线,落到地上漾开朵朵刺目的血花。 真是不该,弄脏了小熙花了好大心思挑的衣衫。 “东冥,你受伤了御医呢,御医怎么还不来” 梁皇绝非没见过血光的文弱皇帝,突遭行刺危及性命皆不足以令他颜色大变,高台边垂着脖颈咳个不停的瘦削背影像极了二十多年前名满京城的苏宅主人。小殊好不容易留下的一缕香火,决不能有什么闪失。 天可怜见的,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气喘吁吁地赶到时腿脚都打颤的模样,让等得不耐烦几欲发作的梁皇陛下都不得不按捺住心头无名火,免了他们陛见跪礼只是令他们速速诊治的口吻冷得直掉冰渣,大有诊治不出个名堂来直接拿他们问罪的架势。 再一看被匆忙安置在从附近营帐抬来的小榻上仍在间或呛咳出血沫的赤焰侯,御医中云氏出身的几位杏林高手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陛下搁在心间上疼爱、林家的独苗苗林小侯爷又干了什么引动七情诱发旧疾的好事,惹陛下着急上火了。 事急从权,几个老御医留下两位在心疾一道上造诣最深的两位道了声“告罪”,一左一右各自执起林洵一只手诊脉,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如何他究竟是受了伤还是心疾复发” 两人面面相觑,习惯性地将病情在脑子里过了个来回,思来想去也找不出个稳妥的答法,眼见梁皇频频催促问得心焦,支支吾吾的不知当如何作答。 “陛下不必为难两位了。咳咳,咳咳咳,烦劳替我师弟解了药性让他让他来” 心口像压了块大石头闷得生疼,从刚才起便张着嘴难受地喘着气一言不发的林侯爷断断续续地细声请求,许是不指望两位御医能给出行之有效的医案来,也许是师弟更熟知其病情或有对症药物在手。 梁皇一面传旨速为林洵的“师弟”解毒,却没轻易放过两命御医。 “二位是御医中的佼佼者,连个说法都给不了朕么” 二人暗暗叫苦,陛下犀利锋锐的注视令二人几乎顶不住帝王威压情不自禁地发抖,顾不得什么顾忌惯例云云,你一言我一语倒筒子似的一股脑说了个彻底干净。 “据臣诊脉所知,侯爷近日本已抱恙。” “适才身中迷药之下,侯爷救驾强行运功必使药性入体较其他人更深。” “臣等皆不擅武功,即便诊治得出侯爷气血紊乱似受了内伤而后诱发旧疾,亦拿不准如何施救方才稳妥。” “臣医术不精不敢擅专。” “臣亦同。” 两位头发花白的老御医齐齐口称无能为力跪辞圣命,倒在赤焰侯席边看起来为药性所困动弹不得的年轻人却恨不能立时赶到兄长身边。眼见林洵病征危急容不得梁皇多想,下令御医先为蔺熙“解毒”以他对琅琊阁一脉的了解,蔺家上上下下脾性如何暂且不论,医术确有独到之处不在浔阳云氏之下。 解了药性“踉踉跄跄”抢到兄长身边的蔺熙哆嗦着捧起兄长被血染红的手,几近失态地带着哭腔哽咽难耐。 “哥哥你怎么样,有小熙在,哥哥会没事的,哥哥一定不会有事的” “小呆瓜” 不过多吐点血,他能有什么事小熙,别担心,睡一觉就会好的 许是因着伤病,许是累了,许是身边有了足堪信赖的“亲人”陪伴,意识渐渐迷离的林洵唇角带着浅笑彻底坠入黑甜乡前的如释重负尽数落入梁皇陛下眼底,多少让这位大梁至尊有些不是滋味儿都说生恩不如养恩,东冥早把蔺晨父子当作至亲,与大梁的先父挚友到底生分了。 罢了,日久见人心,东冥年纪还轻,今后总会慢慢懂得他们做长辈的良苦用心。 一场惊心动魄的行刺过后,刺客泰半伏诛,仅剩的活口由萧大统领接受讯问处置。看似尘埃落定雨过天晴,实则暗潮涌动的九安山猎场行营随着赤焰侯病情时好时坏时昏时醒而笼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 自白日里宫人如奉至宝般小心再小心地将赤焰侯连人带小榻一同送回了他的营帐,仔仔细细诊治之后阴沉着脸出帐向奉钦命守在帐外随时等候消息的内侍给出一张药房、提出一个要求。 不消片刻,十余名禁军身负钦旨驭快马从行营出发,分头寻找随穆王爷一道围猎去的天下第一高手飞流。 正当所有人都私下里揣测赤焰侯这次会否凶多吉少之时,赤焰侯营帐之内本该昏迷不醒的林侯爷小扇子似的睫毛颤了又颤,清澈如潺潺流水的眼中五味杂陈,有疲惫、有饮恨,甚而藏着几许得色,怔怔望着营帐中不知名的地方出神了不知多久才好似如梦初醒,偏过头满含歉意地安抚陪在身边快暴跳如雷的蔺熙。 “安心,我无妨。” 不知是不是咳得太厉害破了嗓子,兄长勉力说话语带嘶哑,蔺熙赶紧倒了盏温水来,探身扶坐起兄长喂他小口小口喝下去润喉。 “哥哥都吐血了怎么可能无妨。” “急怒攻心以致血不归经而已,你精通医理我当瞒不过你。” “我猜哥哥是做戏给旁人看的,可御医将你的情形说的那般严重,这才吓到我了。” 蔺熙算是猜到开头没料到结尾,再者他关心则乱慌了心神,虽更易取信于梁朝君臣,他却绝不愿忆起令他窒息的惊魂一刻。 “做戏要做全,两位御医皆是浔阳云氏的旧相识,难得他们肯助一臂之力,我焉有不顺水推舟之理” 以浔阳云氏的盛名,两位老御医多少能探出些端倪。他暗地里以内功压制脉息,造出身受内伤旧疾复发的假象,他二人能顺水推舟假作不查,已是看在多年与江左盟和琅琊阁的交情上,彼此都留了进退的余地。 良机稍纵即逝可遇不可求,大梁这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再多待了。 “小熙,你早准备好了的药给我吧。是时候了。” 哥哥总算决心离开大梁了 伯父,您贸然现身逼他救驾,愈加激化哥哥对萧景琰的不满,真是适得其反襄助了小侄。倘若此计能成,小侄回了琅琊阁定不忘给您敬上三支清香聊表谢意。 “假死药十分伤身,哥哥脉象虚浮气息不稳,小熙先为哥哥调养几日再服药不迟。” “也好,表面文章少不得要做,我若突兀猝死反而惹人疑窦,拖个几天不见起色死也死得顺理成章。” 一旦下了决定,林洵就像孤身沦落异乡的孤狼般,竖起心墙提防着除了同伴外的所有人。对他来讲,装病假死只不过是开头,出了青冥关方是南楚的地盘,九安山距之千里之遥,他得好好谋算方可保万全。 兄长心绪未宁就操心起他们的去路,蔺熙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要不是他行止不慎被言豫津觉察到他南楚太史令的身份,言豫津也不至于像嗅着肉味儿的狗一样死咬着他们不放。 倘若,倘若言豫津死了呢,或许 小熙的杀意明显得三丈开外都能嗅到浓烈的血腥气,放任不管必会闯下祸事。 “要想顺顺利利地走出大梁,就绝不能节外生枝。我不管你想杀谁,都必须忍住,任何的轻举妄动都是变数,而我们最怕遇到的就是变数。” 哥哥鲜少郑重其事地嘱咐他,然但凡说了便不容违拗。蔺熙少不得记下言豫津一笔,算账什么的可以不急在一时,等他回了南楚,再一桩桩一件件好好算。 “小熙晓得轻重,哥哥放心。” 搬来几个软垫叠在床头好让哥哥舒服些,蔺熙如奉至宝般小心翼翼地扶林洵靠回榻上,铺开被褥替他盖好还不忘细心地掖好被角。本该是南楚神殿大权独揽的至尊,师尊引以为傲的长子,却为他所累留在金陵做这些委屈求全的事儿,半大青年虽从无一个字的抱怨,林洵看在眼里自责尚且不及,又怎么装得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恣意享受小熙的付出。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便能顺理成章成为少师,身在南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必跟着我吃苦受累”“该有多好”四个字来不及说出口就被蔺熙一眼瞪了回去。这孩子很少在他面前露出凶相,看来自己说错话惹他不快了。 “哥哥,别再说什么死不死的话了。小熙不要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更不在乎什么吃苦受累。对小熙来说,能跟在哥哥身边照顾哥哥,看哥哥每天都好好的,小熙比得到什么奇珍异宝天下至尊的位子都来的开心。” 南楚权贵圈子里人尽皆知,太史令眼里最最要紧的不是自家金尊玉贵的国师父亲和郡主母亲,也不是皮猴也似的两个弟弟,而是神殿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年轻少师。只要有胆量,哪怕你指着鼻子骂太史令本尊他都未必生气,但只要敢说少师半句不是,对不住了,神殿地下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了解一下 然而,正是蔺小熙奉若神明的神殿少师夕未哥哥竟萌生出自怨自艾甚至轻生的念头,难怪他按捺不住脾气,恶狠狠瞪上夕未哥哥两眼都算是客气的,只差没犯上作乱逼着哥哥赌咒发誓立时三刻把厌世轻生的念头从脑袋里踢出去。 就算再三忍耐没付诸现实,被紧紧攥着的手腕上传来的勒疼足以让林洵感同身受他的急怒。 “是我糊涂了,不该说这些惹小熙不开心,哥哥发誓,以后定然绝口不提” “何止不提,连想都不准想” “好,不想。” “这还差不多。” 无论哥哥是不是还存着不该有的念头,以他一诺千金的性子,既然答应了必会做到。假使他偶尔不能在旁看着哥哥,不是还有飞流叔对啊,飞流叔,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小熙” “我进来得够久了,再不出去有所交代就该招来萧景琰君臣疑心了。” 一时计上心来的蔺太史令提笔龙飞凤舞草草写就脉案药房,步履匆匆掀开帐帘出去。也不知他对内侍说了什么,少时数十骑快马疾驰出营,才有了之后漫山寻飞流的一幕。 九安山猎场的一角,毫不起眼泯于众多营帐中毫不起眼的一座,传出阵阵琴鸣。琴声嘈切急促,宫调暗哑羽调幽怨,奏到激愤时似暗藏剑戟金击,犬牙交错的血腥气仿佛扑面而来。 帐外鲜衣华服的贵人摇摇头不以为意,径自掀开帐帘进去。果不其然,帐内早有两三人聚在一处,饮酒的饮酒奏琴的奏琴。 “琴声最能诉说心声,羽长好大的怨气,谁招你了” “殿下。” “参见殿下。” 帐内之人见进帐来的乃是自己效忠的主君,纷纷丢下手中杯盏,被称作“羽长”的男子赶忙从琴台后起身,苦笑着拂衣躬身见礼。 “参见殿下,殿下可是从陛下处来” “本王问及羽长之事羽长尚未作答,倒反过来问本王。” 主君垂问莫敢不答,只是不待男子开口,帐中饮酒的同僚便按捺不住抢在了前头。 “适才朱兄谈及近日赤焰侯独得陛下青眼,为殿下抱不平。” “殿下莫听他们胡言,赤焰侯舍身救驾在下心中只有钦佩的,不敢有半分不敬。只是” 好一个“只是”,甜言蜜语说尽都比不上这两个字。连篇的赘言中唯有这两个字看得出带着几分真心几分图谋。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本王恕你无罪。” 男子踱至上首坐定,随手抄起杯盏斟满仰头便饮。到了猎场才几日功夫,平素人人称道有君子风范的皇长子乐郡王身上就没了“谦谦君子”的痕迹,看来在猎场中遇伏迷路的几日经历正是洗去他一身贵胄公子娇气的关窍。 乐郡王萧敏琮口中的“羽长”、幕僚间所称的“朱兄”,正是被萧敏琮网罗至麾下权作谋士的朱圭,乐郡王府随行中颇得萧敏琮信任的的幕僚。此人秉性沉稳善谋老练,他轻易不向萧敏琮建言,一旦开口萧敏琮多少能听进去些。 “在下只是为殿下惋惜,殿下身手不凡本该在猎场上拔得头筹,偏偏出了行刺这档子事,殿下被阻在猎场中不得脱身,陛下的圣眷全落在了赤焰侯的身上,枉费了殿下一片拳拳” “羽长此言差矣,林侯不顾自身安危救了父皇,于大梁于本王都是莫大的恩德,父皇多关切他些再应当不过了。” 朱圭一番话似是而非实则话里有话,乍一听仿佛是替他叫屈鸣不平,只消多想想不难品出其中居心叵测的诛心之处。要不是看在朱圭进府后颇提过几项有见地的建言,萧敏琮绝容不下他大放厥词挑拨皇家父子亲情。 “殿下大度,非常人所能及,在下敬佩。” 萧敏琮自诩掩饰得不错,还是被朱圭捕捉到了他暗藏的不悦。识时务者为俊杰,朱圭当然选择闭嘴不去触怒自家郡王。 奉承话听得多了半点趣味也无,萧敏琮草草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本王听闻父皇日前传旨回京,命速召浔阳云氏医圣前来九安山了。” 云氏医圣游走天下行踪不定,若不是赤焰侯病势危重而他身边那位琅琊阁少主显见无力回天,父皇又怎会寄希望于寻云飘蓼来为之续命。 这个消息看来是从黎阳处传出来的,黎阳虽位卑言轻,却往往能经手些外人看来不痛不痒的文书钦旨。 “既如此,林侯病势又有反复” “岂止反复啊”根本就是一日不如一日 “殿下欲言又止,莫非林侯眼见得不好了” “噤声,不可妄言”隔墙有耳,倘若朱圭的话一不小心被人听去再传到父皇耳中,立时便会招致圣心不悦。林洵自那日吐血后只清醒过一两次,与人说不上几句话便又昏睡,父皇忧心之余自是极为忌讳旁人妄议,如不想引火烧身,臆测林洵的话最好提都不要提。 既不容许门下议论,又特意告知他们,殿下是何用意呢 “我等在外自当谨守门户,不言不当言,请殿下放心。” 指腹摩挲着酒盏外的纹路,所求绝不仅于此的乐郡王殿下唇角微弯,不以为意地嗤笑出声。 “你们都是本王心腹之人,这几日替本王想想,有什么法子能招揽到那位天下第一高手吧。” 林洵已是下市的光景,即便浔阳云氏能找到医圣,待其赶到恐怕也来不及了。死人荣宠再盛不过丧仪办得隆重些,日子久了父皇的伤感总会淡去,倒是他身边的飞流,如能招在身边为己所用被困猎场中遭遇截杀的两日功夫里,萧敏琮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了飞流的强大与重要。 俯身行礼的幕僚们立刻恍然,自家主君的意图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盯准的不是日薄西山的赤焰侯,而是他身后的江左飞流。 “我等当尽心竭力为殿下筹谋。” 放眼九安山猎场,如果说出了赤焰侯营帐之外还有什么人是真心为林洵此人的安危忧心忡忡,而非惦念其身后所带来的影响的话,霓凰郡主算得上一个。 早年叱咤疆场的霓凰郡主在岁月的流逝中逐渐磨平了身上出鞘刀锋似的锐气,脱下甲胄的一代女将绾起长发,换着素衣罗裙不辞辛劳地守在林洵身边,任谁也劝不走。 甚至梁皇问起时她也仅仅是报以淡笑,全不理会暗处的风言风语,固执地我行我素。 “兄长既已不故去,臣替兄长照顾侄儿有什么不对。葺尔小人传些风言风语臣不会放在心上,陛下英明神武,想来也不会当真。” “霓凰什么时候学会用言语挤兑朕了。朕没指摘过你的不是,无非想劝你自己善加珍重,都一把年纪了,你再病倒替东冥考虑的人可不又少一个了。” “臣只能帮着照拂他的病,陛下当今天子九五至尊,才是能替他做主的人。论为东冥考虑,臣万不敢僭越于陛下之前。” 自认对林洵关怀备至纯出本心少有杂念的梁皇怎么听穆霓凰的话都觉得她话里有话,听着刺耳。他本就性情耿介到近乎固执,总角好友对穆霓凰的心意虽从未宣之于口,盘踞不去的心结始终让他无法对穆霓凰选择下嫁聂铎辜负了有婚约在先的好友这件事释怀,甚至隐隐有迁怒之意。 明面上霓凰郡主携夫君驻守东海军务繁忙,陛下体恤其奔波劳苦免其入京述职之责,背地里早有朝臣非议霓凰郡主背弃婚约另嫁,林氏子黯然魂伤以致病重早逝,不然以她有大功于朝廷于陛下,如何在东海一呆就是二十年。 然而前尘种种谁能说得清呢。当事者早已故去,无人敢站出来说一句林殊之死非因穆霓凰之故。萧景琰心结犹在,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宽宥穆霓凰即便静太后几次三番晓之以理,甚至说出过“陛下非要逼着霓凰郡主为小殊守半辈子寡才满意吗”这样的话,都拉不回固执如牛的梁皇。 一如此刻,认定了穆霓凰心存愧疚着意弥补的成见占据了半壁江山,他无法忘怀噩耗传来时没顶的悲痛,更克制不住归咎于穆霓凰的偏执,于是又一次怒意丛生。 “霓凰在京中耽搁的时日不少了,春猎后便启程回东海罢。” “陛下” 绕了一圈,再度回归原点。退避忍让了二十多年,穆霓凰觉得自己继续忍气吞声下去依然等不来帝王谅解的那天,与其坐困愁城任心结纠结半生,不如博上一博,最坏,最坏不过终老东海不得回返故乡罢了。 “臣戎马半生从不敢居功,血洒疆场、马革裹尸亦责无旁贷。然臣已老迈,精力日衰,不克戍边之重则,故而上书伏乞骸骨,望陛下允准臣携夫辞官让贤、避居故里,上疏多时陛下迟迟不允。” “臣是武将,学不来文臣委婉含蓄那套,斗胆冒犯天颜求问于陛下,臣与夫婿究竟做错了什么,令陛下将我二人如同流放一般永驻东海至死都不得还” 到底不负其女武神威名,暂时抛开君臣大义重拾往日不让须眉的魄力,直面帝王无所畏惧,气势凌厉得连梁皇在其逼问下都难免怔忡。 “朕自忖不曾亏待过忠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朕学过无数遍。朕对当年的旧臣只有感激没有厌恶,唯独对你,穆霓凰,朕就不明白了,为何你背弃了你与小殊的婚约,他对你是一片真心。” “他以梅长苏的身份随军出征时,朕就暗下决心,只要他能回来,朕当亲为其择一温良贤淑的女子相聘,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天长日久总能抹去你的身影。” “然而噩耗传来,他永远留在了北境梅岭,与他的父祖一般。从那一刻起,朕就知道,有些人再难挽回,有些事再难忘怀。朕活着一日,放不下一日对小殊的亏欠。” “霓凰,朕不是放不过你,朕放不过的,是自己。” 爱,刻骨铭心;恨与遗憾,同样几十年如一日地如跗骨之蛆纠缠不去。理智一遍遍告诫他不可意气用事寒了功臣们的心,时不时浮现心间故人含笑作别的身影总好似难以愈合的创伤,每每隐隐作痛。 “情之所钟,无迹可寻无有缘故。”长吁出胸中的闷气,终于了然的霓凰郡主仰头苦笑掩去眼角几滴晶莹,“与聂铎厮守是臣的选择,对林殊哥哥臣始终只有兄妹之情无涉男女。富贵易得真爱难觅,若因此招来陛下怨怼臣能说的还是无悔。” “陛下无需自苦,春猎回京后臣立即启程回东海,回不回南境倒是其次,臣夫妇力有不逮,陛下需得早定后继之人才是。臣告退。” 果决干练的南境郡主雷厉风行一如往昔,既然梁皇早对她们夫妻二人下了定论无挽回余地,赘言纠缠已无济于事,还当早做打算绝了回南境养老的心思,在东海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居也不错,她郡主的封邑俸禄拿来置办些田亩,养活一家老小当无虞。 “霓凰,你且容朕,再想想” 诧异回身,霓凰郡主从帝王冷峻的面容上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不忍。她颔首淡笑,豁达转身出帐。 帝王心,海底针,强求不来且随他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5章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心软 莫怪道梁皇心软,这几日里林洵处轮值的御医上奏其脉息渐弱昏睡不醒恐难大好。御医们唯恐帝皇降罪,言语间的尽是含蓄不实,其中深藏的一层不言而喻的意思全营上下尽皆了然赤焰侯眼见得要不行了,陛下早做准备吧。 小殊,朕对不住你,连你最后的一点血脉都没能保住。 坐在榻畔的小凳上,静静凝视着榻上双目紧闭脸白如纸的青年,懊恼自责占据了梁皇泰半的心思,连长子掀帘入帐的声响都没能惊动他。 在萧敏琮的记忆中,他的父皇睿智、果敢、无坚不摧,从来没人见过他流露于外的喜怒哀乐,他从来都是兄弟们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神。 直到春猎前,偶然在宣室殿外撞见顶着父皇的怒吼若无其事退出殿门,泰然离开的林洵,他才明白,父皇从来不是不可接近喜怒不形于色的神,能引动他真实的喜怒哀乐的不是自己罢了。 二十年的憧憬,一朝幻灭,失落之余萧敏琮仿若未察深藏心底的另一股陌生的情绪,名为“不甘”的酸涩发酵出被称为“嫉妒”的东西,于无声无息处慢慢蚕食起他的理智。 林洵不过是父皇的故旧之子,有哪点强过了他们几个皇子,凭什么,凭什么能博得父皇的宠爱。救驾救驾难道不是为人臣子的本分,父皇已以爵位相赐,换他一条命都足够了 “敏琮” 不经意抬头望见长子不知何时进了帐,莫名怔怔地俯视东冥的眼神中五味杂陈,似有欣羡,似有嫉妒,最终定格在令梁皇皱眉的厌恶上。 敏琮同东冥之间从无冲突,在学宫时敏琮甚至试图拉拢东冥为心腹,这才过去多久,怎就一副杀父夺爱之恨不共戴天的模样。 “寻朕有要事” 梁皇适时发问点醒了犹如身陷乱梦中失了神的萧敏琮,浑然不觉自己阅历尚浅,离喜怒不形于色差了不少火候,掩不去的含冤带恨已尽数落入他的父皇眼底,硬是装出副对床榻上的林洵关切有加的样子,浮夸得不忍卒睹。 这孩子,东冥何时得罪过他了。 “儿臣去父皇帐中请安,问过内侍才知父皇来了林侯处。” “有什么事非得着急在这一时三刻向朕禀告” 朝中大事自有三省六部的官员禀奏,膝下几个皇儿年幼的年幼,最为年长的敏琮资历尚浅,真有军政要务也轮不到他来陛见。梁皇更在意的是敏琮迫不及待地追至东冥处也要先行奏报的究竟是何事,甚至等不及他探望完回帐的这点功夫。 “儿臣得知父皇为林侯病情夙夜忧虑,时时驾临垂问,儿臣感佩林侯救驾之德,且担心父皇圣体康健,近来也忧心忡忡食不甘味。” “儿臣府中有人曾游历天下见多识广,向儿臣进言道曾在抚州听闻有神医专擅心疾,有妙手回春华佗在世之能。” 反正进帐时琅琊阁那个碍眼的姓蔺的小鬼不在,旁的御医谅他们也没胆子当面驳他的话,只消到时稍一安排,不愁不水到渠成。 “果有此神医朕即刻下令宣召。” 普天之下要论医者,浔阳云氏和琅琊蔺氏皆首屈一指,民间虽不乏杏林高手,见识阅历未必及得上前二者。不过林洵眼见得日薄西山之势,哪怕有一星半点的希望梁皇都不愿放弃。至于敏琮打的小盘算见招拆招即可。 “父皇,父皇神医隐居山林不问世事,儿臣恐贸然派官府中人前往,万一寻不到神医不就耽搁了林侯病情。” “那你意下如何” “儿臣愿领父皇钦旨,亲往抚州延请神医。”萧敏琮生就了一副正义凛然的好皮囊,一番慷慨激昂的说辞,当仁不让地行事,几乎使人以为他毫无私心当真是为了赤焰侯的病情着想。 假如是二十年前的靖王萧景琰,兴许真的会信了他;可惜他面对的是二十年后他的父皇、当今的梁皇陛下,帝王生涯中见过太多的人太多的心思告诉他,没听完诉求之前,万万不要草率应允任何请求。 “不过” “不过不过什么” “乡野幽居之人常常不知礼数不懂轻重,儿臣唯恐为之所拒,届时为可便宜行事,儿臣恳请父皇允可,命赤焰侯府的飞流先生与儿臣一同前往。如此一来,文有儿臣可做说服,武有飞流先生压阵,不怕请不来神医。” 这个敏琮,把主意打到飞流的身上了。 自暖暖病后一直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飞流没漏掉有人替及他的名字。他抬起头,如孩童般懵懂的琥珀双眸中印出一再唤他名字的人的身影,被阴谋算计迷了眼的华服青年,有些眼熟 “敏琮,此事” 梁皇不无失望地审视着长子,想着给他留些颜面,拆穿他谋算的话到了嘴边到底咽了回去,略一斟酌正待婉拒,身后伴着衣衫喺唆摩擦被褥的声响,昏睡太久滴水未进而不复平日清越的男音挟着显而易见的讥讽清清楚楚地钻入梁皇父子的耳中。 “郡王殿下,我还没死呢,您就迫不及待地谋算我身边的人,做派未免太难看了。” “林侯何出此言,本王正是为林侯病情着想,这才多方打探名医消息。林侯不领情也就罢了,污蔑本王别有用心是何道理” “殿下,且不急着恼羞成怒。咳咳”似是心口闷痛得难受,林洵干咳了几声强自打起精神不至于转头再又昏睡过去。在飞流叔欣喜若狂般小心半扶半抱起他,挪了软垫让他靠得舒服些后,缓过气一字一顿缓缓言道。 “当着陛下,我本,不愿得罪郡王,奈何郡王之心,昭然若揭,我连装糊涂,都,都装不了。” “你什么意思” 被当着父皇的面驳斥打脸,好面子的年轻郡王如何忍得下这口气,顾不上林洵身在病中气虚体弱,拔高了嗓子便要争辩。 “殿下揣着明白,装糊涂,非得逼我,挑明。” “我入京前,忝为,江左盟,宗主。那抚州,可是江左,十四州的地盘,我病了,这么些年,若真有,神医,还能,瞒得过我” 此刻萧敏琮眼中的林洵,面白如纸血色尽退,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显是费力已极。可即便如此,他可恶的明晃晃带着嘲讽的浅笑仍精准无匹地刺痛了萧敏琮的心,犹如大耳光直接抽在他脸上,既响又亮,抽得他脸颊火辣辣地生疼。 父皇,父皇也在场,他老人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会怎么想,怎么想他 “陛下,我没几天,好活了。您不妨,再耐心等几天,等我死了,要人、要物,我管不着了,都随你们的意。” 说着说着,眼中火彩淡去,似是力有不逮地歪在软枕上细细喘着气的林侯爷在萧氏父子看不见的暗处正牢牢攥着自家飞流叔的手腕不放。 萧敏琮是真傻还是装傻到底与他无关,自有他的父皇操心。然而,飞流叔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向当朝郡王发难,非但萧敏琮当下就颜面无存,原本因着儿子理亏而心怀愧疚的萧景琰也难保不生出不满来。 他之后所谋之事利用的便是萧景琰的愧疚,断不可在此时反招其恶感,以免横生枝节。 再者,他表现得越是委曲求全,萧景琰越不可能置若罔闻作壁上观,于公于私他都须得训斥儿子以慰臣子之心。 “父,父皇,儿臣,儿臣也是道听途说,耽于林侯病势危重,这才未及细思匆忙来禀。” 甫一开口被林洵抢得先机挑明他的心思不免慌了神,露出破绽令父皇存疑,然则此法虽有诸多不可推敲的细节,只消自己拿定主意分说明白,任林洵口灿莲花脏水照样泼不到他身上。 “儿臣一时情急忘了林侯久居江左,熟知江左风土民情。然儿臣以为民间不乏隐于市井的高手,林侯久病难愈,何妨请来一试” 稳下心神的萧敏琮一番话娓娓道来倒是在情在理,假如他在梁皇未生疑前便这般婉言相劝,林洵自问难以直言推拒。 以皇子皇孙们无利不起早的天性而论,乐郡王指名道姓要了飞流叔同去,摆明不怀好意,他年纪轻轻急于求成,一早露出马脚才给了他回绝的机会。 作势喘息不止闭目养神的林洵正待再言,掀帐而入的蔺熙一个隐晦的眼神使他选择乖乖闭嘴,反正他扮演的是个“病得快死”的人,装一副上气不接下气同人争辩相当费神。 “拜见陛下,乐郡王。” “蔺公子免礼。” “陛下恕罪,草民适才在帐外听乐郡王提起抚州有神医或可为哥哥治病,喜出望外未及通报贸然入帐,还望陛下勿怪。” “无妨。都是为东冥着想,何罪之有。”自觉无颜面对故友的梁皇陛下哪怕有一线希望亦不愿放弃,“琅琊阁蔺氏医道上颇有建树,可曾听闻过抚州有位善于医治心疾的大夫” 蔺熙挠挠头涩然道,“医道无止境,草民虽得家父传授医术多年,只敢说粗通皮毛不敢言精通。草民久居琅琊山,时时觉得自己学有不足如井底之蛙,郡王殿下既有听闻许是深藏民间的杏林高手也不一定。” 刚才林洵的反应可谓过激,他人在病中心绪不稳,言行难免尖锐了些,顾及不到给萧敏琮留颜面也在情理之中。言语婉转谦和的蔺熙一副陛下说得对殿下说得好的温和做派,倒让萧梁皇帝大感诧异,那日高台下即便动弹不得尚不忘瞪着他活似要吃人的蔺家小子迫于情势不得不低头了 “既然蔺少阁主赞同本王的提议,想必林侯不会再反对了吧。” “小熙,我是,信得过的。” 瞥到臭小子半垂着脸看似纯良,熟知他如林洵者轻易便能觉察到他人畜无害的笑容下暗藏的算计。 拿琅琊阁少主当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看或许无妨,把南楚神殿的太史令当傻子耍,梁皇陛下、乐郡王,二位怕是打错了主意。 果不其然,盛赞往往是但书的铺垫,奉承话说完了,丑话才好拿出来摆在台面上。 “此去抚州千里之遥,哪怕飞流叔一刻不停换马不换人少说也需六七日的功夫,这一来一回少说需要半月,草民担心哥哥万一病势危机,飞流叔在旁或可” 面对随着他的推测而沉下脸来的梁皇陛下,不遗余力戳梁皇心尖肉力求令他左右为难的蔺少阁主状似为难又犹豫万分,仿佛当真在冒险请飞流叔前往相邀民间圣手与否间踌躇不已。 “欸蔺少阁主多虑了,我大梁人才济济,太医院不乏德高望重的圣手,真到了紧要关头必能救人于危难。只消飞流先生速去速回请来神医,林侯自可药到病除从此安枕无忧矣。” 哥哥的病真能如萧敏琮所言药到病除永诀后患,便是要南楚奉上金山银山南楚上下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惜萧敏琮话中漏洞百出根本禁不起推敲,能信才叫活见鬼了。 不过,他还要借萧敏琮此番自以为是的推荐好将哥哥的“假死”做得更天衣无缝些,飞流叔若在哥哥反倒要顾及飞流叔,支走了他,他的谋划实施起来当可少些阻碍。 见蔺熙仍面带犹豫举棋不定,萧敏琮愈发打定主意借此机会招揽飞流为己用。看林侯一副要下市的光景,能不能拖到他们派去的人找到本就莫须有的“神医”都两说,能籍此使得林、蔺二人对飞流生出嫌隙进而疏远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莫非蔺少阁主信不过本王,亦或是不乐见有人医术比琅琊蔺氏更高超” 这个乐郡王,以为相劝不成,区区激将法他就会上当未免小瞧了他蔺熙。也好,就让萧氏父子以为他年少轻狂禁不得激,且看谁能得意到最后。 “家中庭训曾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蔺氏从不敢言天下第一。倘有高人可医治我家哥哥,蔺家上下都愿奉其为上宾虚心求教。” 要不是时机不对,林欣都要为小熙扮得活灵活现的少年人逞一时意气不肯服输的倔强拍手叫好。自家弟弟自家晓得,小熙是多么好的孩子,无论是南楚神殿中御下严苛积威甚深的太史令,还是赤焰侯府中年少轻狂刁钻狡黠的蔺少阁主,都不是真正的蔺熙。 他的小熙,聪慧机敏、足智多谋,偶尔有些顽皮,有时像个孩童似的爱撒娇会耍赖,是再纯善没有的好孩子。 他相信小熙不论做什么都有他的用意,而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成全他。 “陛下,草民担心的是假如,假如飞流叔不在,营中无人有飞流叔这般深厚的内力可保哥哥心脉不至断绝,岂不反陷哥哥入险境” 经蔺熙提醒,梁皇立时想起数日前蔺熙为东冥诊视完未及开方便提出的第一个要求马上召回出外围猎的飞流。当因同遭伏击耽搁了回程的敏琮和飞流一道出现在行营外时,面前这位年轻的圣手和一众御医们近乎绝望的脸上不约而同浮现出希冀光彩的一幕,他永生难忘。 如此看来,蔺熙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 “敏琮,飞流不是非去不可,朕下令抚州州府依你所言遍寻名医,急速请来九安山便是。” “倘若那人不肯来怎么办,儿臣听闻这位民间圣手性情古怪且身手颇为不凡,请不动飞流先生亲往,儿臣恐生变数。” 幸好羽长替他出谋划策时早备下了不得不请飞流亲自前去的原因,一个古怪执拗武功高强的隐世神医,抚州那么大,他只需带着飞流一路寻找过去,待接到九安山传信再推脱未曾找到自可完满收场。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也不想想,不是心甘情愿请来的医者,心怀埋怨会全力以赴为东冥诊治 文韬武略远谈不上精通,心机诡计倒是玩得纯熟,可见敏琮身边的几个并非忠耿饱学的诤臣,一味的出些阴诡取巧的点子,心思全不用在正途上,非是良臣益友,回京后腾出手来,几个年长皇子的身边人当用心梳理一番。 眼下刺客的事还未查出眉目,东冥又卧病不起,问起御医们都只是一味摇头束手无策,连琅琊阁的那位都无计可施,敏琮所说的民间圣手,不论是否真有其人,都得试着找上一找了。 心下计较既定,梁皇陛下再不犹豫,以他一贯雷厉风行的风范三言两语下了钦旨。 “事不宜迟,就请飞流随敏琮走一趟抚州,务必请来圣手。” 见蔺熙仍不住搓着手面带迟疑,方才极力反对的林洵更是挣扎着要爬起身据理力争,话到嘴边未及出口,覆上手背透过暖意传过来的坚毅让林洵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忡,再一抬头,望进的是有些陌生、有些温情、有些关切,不像帝王更像是师尊和甄叔黎叔给他的感觉。 “你自幼失怙,朕信你的师傅悉心抚养你长大、栽培你成才,也信黎纲甄平对你照拂有加。朕与你父从小兄弟相称情同手足,朕悔只悔未能早知你父在世间尚有一丝血脉。” “如今你病势沉重,小殊在天有灵怕会责怪朕照顾不周,百年之后朕也无颜去见他,故而但有半分可能,朕亦要试一试。不过你放心,朕虽让敏琮带了飞流同去,景睿还在营中,如有妥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是,萧景睿的确不会袖手旁观,温厚宽容,忠诚朴实,师母口中的异母兄长是真真正正的温润如玉、君子世无双,可想见倘若他当真“病入膏肓”、“危在旦夕”,天泉繁华剑的后人绝不会吝啬自己苦练出的内力为他“续命”。 换做其他任何人都会感恩戴德,毕竟性命之忧一条,谁人不想苟活。可他是要一心“求死”的人,求之不得于他才是最大的不幸。 常言道,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看来支走了飞流叔还不算完,要想完满脱身,还得同小熙合计个稳妥的法子。 倒是萧景琰,开口闭口提及那个人,说什么会责怪他照顾不周云云 不提倒罢了,他权当幻梦一场梦醒了无痕,什么父慈子孝温情脉脉,都只存在在野史话本之中,他无父无母注定无父母亲缘不也长大成人了。 那都没什么。 大梁的陛下,你可知在那人的心里,最最要紧的从来不是儿子,是你是大梁的江山永固,是他梅长苏士为知己者死而无憾的至交好友 儿子算什么,抵得过他萧景琰一根手指头么 林洵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顾忌在场人多眼杂,他几乎藏不住自己寒霜密布恨意浓重的眼神,即便极力掩饰,他不住打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样子哪里避得过在场诸人。 尤其,那日陪在哥哥身边眼睁睁看着他变了脸色,他跃上高台空手夺刃一力护驾,击退刺客的那刻,他以为听到了哥哥心碎的声音。 原来还没有,哥哥的心,在梁皇提到那位的时候,像被触及一再撕裂的伤疤一样,仍然会抽搐、生疼。 倏尔没了陪萧梁帝皇父子俩戏耍的心情,蔺熙沉下脸直截了当下了逐客令,至于近乎狂妄无礼的驱赶是否会惹来梁皇父子的不悦,蔺少阁主蔡懒得理会。 “陛下,殿下,草民要为哥哥诊治,请二位回避。” 前一刻还笑脸相迎,转眼的功夫便翻脸无情。一副谁欠了他几千两银子瞧谁都不顺眼,无关无碍的人趁早滚蛋别留下碍事的臭脸,他以为他是谁,天皇老子么 “蔺熙,你怎敢对父皇如此无礼” 看不过蔺熙对父皇不敬断然出言呵斥的乐郡王殿下眼睁睁瞪着蔺熙充耳不闻地推开自己直面父皇,盛气凌人不见半分怯弱。 “陛下,郡王殿下不是要出发去抚州求医,事不宜迟,请殿下速速出发吧。” 闻言简直要气炸的萧敏琮要不是还记挂着招揽飞流的计划,早命人将蔺熙拖出去治罪,哪儿容得下他在此大放厥词在父皇面前说他的坏话,离间天家父子感情 拿出最大毅力克制再三的乐郡王到底攥着拳头恨恨然掀帐而去,原因无他,面对蔺熙的无礼挑衅,他的父皇置若罔闻不说,居然命他回帐速速收拾行装前往抚州。 父皇,儿臣可是您的亲儿子,您对林侯再好总不能越过儿臣去吧。 赶走了长子,临出帐前,梁皇眉头紧锁地注视着榻上喘息着蜷成一团的青年,清瘦病弱的背影似曾相识。 那人也曾倒在病榻上几天几夜不省人事,隆冬时节大雪纷飞,晏大夫一根一根把那人扎得像个刺猬,一碗碗的汤药灌下去,依然没能留住日薄西山的他。 最后居然瞒着他服下了冰续丹,拉着数万大渝精兵永眠在了那片林海雪原。 或许,东冥说得没错,既然注定了天人永诀,何必留下孩子无依无靠独自在人世间受苦。 是日,赤焰侯林洵病势渐沉,再度昏睡不醒。黄昏时分,十余骑轻装简从驰离九安山猎场大营,直奔江左十四州。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6章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淇奥 两日后,正在帐中午睡小憩的兴国侯迎来了一位出人意料的客人。 挽起的帐帘透进的光照在赤焰侯年轻的面孔上,越发衬得他脸色惨白得近乎通透。他浅淡到显得灰白的唇微微张开着,一呼一吸间似是耗费了他全身的气力。 不是说这几日他始终昏睡不省人事么,怎的忽然醒过来,还有精神到他帐中来了 不知为何,分明对面而坐眼见得还是会说话会微笑的活人,没来由的阴霾笼罩而来,四个字跃然脑海令他心头大震,生生打了个激灵。 回光返照。 正值青春年华本有大把时间可供挥霍的帝皇新贵,拒绝身畔亲近人的扶持,如同悬崖峭壁上悄然生长欺霜赛雪的冷梅,尽管日薄西山几尽枯竭,仍骄傲地挺直脊背静静地坐着。从他平寂无波的脸上言侯寻不到他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反倒是他身边甘作医者、侍仆寸步不离陪伴着他的南楚太史令蔺熙,红着眼睛悲伤满溢,令言侯不得不正视林洵或许即将离世的事实。 多难得,圆滑老练七窍玲珑的兴国侯竟也有面对某个人不知说些什么的无措。无言相顾了好一会儿,自以为掩饰好自己情绪的言侯面带笑容犹如寻常慈爱的长辈关爱小辈,捡着嘘寒问暖的话开了腔。 “这两日你一直昏睡未醒,陛下和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忧心不已。好容易醒过来不在帐中歇息养回些精神,被陛下晓得你巴巴跑来我这儿,怕是要责怪你不懂珍重自己。” 林洵闻言只是摇头,天晓得他勉力支撑强迫自己打叠起精神跑这一趟有多不易。 “言侯爷,明人不说暗话,你我皆心知肚明,我的病治不好了,我就快死了。”林洵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被累月以来孱弱的身体和压抑的心绪消磨殆尽了他的耐性,抛开委婉谦逊那一套的青年直言不讳得吓了言侯一大跳。 “我不能活着回南楚已是对不起南楚黎民百姓,死后无论如何必须落叶归根。我会去求陛下成全,也请言侯将我神殿圣物交还,随我尸身一道,奉归,奉归神殿。” 是了,他除了是大梁的赤焰侯,还是闻名天下的南楚少师,被太多的异闻传说神话了的天命之子。在大梁除了自己,从未有人窥探得知过林洵的这重身份,他曾旁敲侧击探问过黎、甄二人,皆对其在南楚的另一重身份一无所知。 东冥啊东冥,要不是机缘巧合撞破,大梁上下都会被你蒙在鼓里。 “生为林氏人,死为赤焰鬼。大梁才是你的根,陛下绝难答允你回南楚。” 非但回不了南楚,少不得一品君侯的礼仪轰轰烈烈抬进林氏宗祠。想来心系南楚的少师是难以接受这样的身后事安排的。 生死乃是大事,即便一向随性惯了的言侯亦正色以待来不得半句玩笑。 “我自会去求陛下,此来要的是侯爷一句话,应,或不应。” “应,亦无不可,”顶着蔺熙吃人般凶狠的怒目圆睁,明知此举无异于趁火打劫,言侯还是硬着头皮开出了条件,“只一点,听闻天命之子承载天运、得天独厚,本侯斗胆向少师求卜,卜算大梁三十年内国运。” “言豫津,你太过分了” 不等林洵有所表示,万事以哥哥为先的蔺熙已按捺不住暴跳如雷,若不是林洵严令喝止,他早一个箭步冲过去拍死言豫津了事。尽管没能付诸行动,他眼里窜得三尺高的火苗已明明白白告诉兴国侯,这个梁子结大了 “弟弟无礼,本座代他致歉,望侯爷见谅。”即便言豫津的要求于他而言不啻于一道催命符,沉静淡然处变不惊的林洵安抚住失态的弟弟之余,仍能平心静气、好声好气地作答,这份养气功夫已是当世难得,“九安山离神殿太远了,侯爷求的还是一国的国运,莫说重病垂死的现下,便是安然康健的本座也经不起这一卜的反噬。向天问道非人力所能及,寻个人问个家事尚在本座力所能及之内,请侯爷酌情换一个吧。” 南楚神殿少师凭什么替别国问卜国运,试探也好真心也罢,真当他傻么 固得天宠,离了神殿的天命之子就像鱼儿离了水,难堪大用。可惜了这人一身才学却注定多病早夭,万幸的是尽管他不能为大梁所用,同样南楚痛失少师国殇近在眼前,于大梁未尝不是幸事。 “既然少师力有不逮,本侯不便强人所难” 言豫津适时的退让使得蔺熙脸色稍霁,不想还不等他松口气,自家哥哥突然出言打断,似是有意送对方一份大礼。 “侯爷不急着马上答复,不妨再细细想想。来了九安山许多时日,始终无缘一览山景,眼看要离开了,我却累了,走不动了。” “哥哥” 一回眸,眉眼间尽是倦意浓重,有别于梅长苏为祛火寒毒生生受下碎骨重塑的折磨后全然迥异的形貌,林洵更肖似他记忆中的林家小殊哥哥,笔墨难刻的隽秀精致,少了那份鲜活肆意神采飞扬,平添几分苏兄的儒雅病弱。 合该他们是父子。 无需多余的言语,一个眼神的交汇就足以安抚住心急如焚焦躁难安的蔺熙。是与生俱来的温柔儒雅使人格外不忍心拒绝,亦或是南楚世代传承的虔诚信仰将他奉上神位引万民跪拜,能让性情乖张狠戾的蔺太史令俯首帖耳敬若神明,说出去怕是无人敢信。 “小熙也不想我留下遗憾吧” “哥哥” 从小到大最听不得的就是有人说哥哥的不是,顶顶忌讳无疑是拿哥哥的身体康泰说事,连哥哥自己说笑似的提起他都会闷闷不乐个半天。 明晓得哥哥不得已服下假死药就是为了瞒过萧梁君臣,过上七日佐以金针秘法自会苏醒,可他就是不愿听哥哥把生生死死的挂在嘴边。 即便再不乐意,鲜少违拗哥哥的蔺小熙还是乖乖听话掀了帐帘出去备马车。 南楚太史令难得一见的孩子气没能招来兴国侯的关注,事实上以老谋深算著称的一品侯在这短短一两句话的功夫中,脑子里已闪过了许多念头。手握林洵秘密的唯一一人,正陷入为公为私、为国为家的天人交战中。 “侯爷,本座先行一步,在九安山上恭候侯爷大驾。” 天高云淡,溪水涓涓,漫山才冒出点点青翠煞是可爱招人喜欢。九安山行宫外停着的马车旁不知何时铺上了厚厚的毛毡,春风习习夹着些许凉意拂过席地而坐的青年,调皮地带起几缕散落在发带外的鬓发。 “哥哥,言豫津会来么” “看,山峦叠嶂,烟霞笼罩,多美的景色。” 答非所问的青年浅笑辄止,信手指点如画江山,袖袍迎风招展几欲乘风而去。 明明自己一手布下的局正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很快他就可以同哥哥一道如愿以偿地离开大梁,为何背倚着隐几明眸半阖远眺山光水色的哥哥,看起来仿若误入人间的谪仙,历尽千帆终将归去。 人世虽苦,总不至于半点留恋都无。哥哥,谁又能挽留你的脚步 “哥哥身在山间,心在何方” 神思恍惚面色憔悴的南楚少师浅淡的薄唇勾起了醉人的弧度,言笑晏晏心事难测。 “眼观九安山” “心系琅琊阁。” 山路尽头独自走来的不是兴国侯又会是谁这只老狐狸行到快到山顶便摒退左右、弃车步行,孤身一人上到山顶,其所顾虑的无外乎林洵说出什么危言耸听的话来惑乱人心。到底人多口杂,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于公于私,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以言侯悄然而来,沉浸在莫名惶恐中的蔺熙全未察觉,至于林洵要取信于对手,可不是要连同自己人一道瞒着才行么是以内力修为过人的林侯爷宁可装聋作哑誓将病危垂死扮到底。 “言侯果是大丈夫,取舍有道。” 分不清是嘲弄多一些还是讽刺多一些的夸赞,他可以拒绝吗 “少师胸有成竹,本侯一介凡人而已,如何逃得脱少师的天罗地网。” “见责于侯爷,是东冥做后辈的不周全,多有得罪之处,望侯爷瞧在我,命不长久的份上,莫往心里去。” 话说来说去兜兜转转,林洵只不忘提醒言豫津,他林洵是个快死的人了,做些什么使性子过分的事儿您就大人有大量,容得下容不下的,也就这一回了。 招数虽老套,管用就好。不见老狐狸成精如言侯者也入了套,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和诸多的顾虑都掖回了肚子里。 接下来就看言老狐狸在大义和私情之间如何抉择了。 “常听景睿对南楚神殿诸般神迹推崇备至,本侯何其有幸,可于千里之外亲耳聆听少师神谕。” “本座得天择成为少师时年岁尚幼,从师尊转述来看,先晟王的沧海遗珠决定听从母命弃宇文而姓萧的那天起,就失去了踏入神殿的资格。” “侯爷无须费心试探本座,萧大统领对南楚神殿知之甚少,更甚者,在本座看来,萧大统领与南楚早无瓜葛,侯爷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 “本侯尚未开口,少师这般爽快,本侯惶惶莫名哪。” 老狐狸之所以是老狐狸,根本在于当他干脆闭上眼睛昧着良心去耍弄他的猎物时,猎物通常被耍得团团转且难以挣脱。 “少师不吝解惑,本侯感佩于心。景睿同本侯从小交好,感情甚笃,昔年谢府一朝家变,景睿深受其苦本侯只能眼睁睁在旁看着却束手无策,安慰他的空话说得再天花乱坠都无比苍白。” “景睿出身显赫,即便当年断然割舍掉南楚的荣华富贵,朝堂上对他的非议也从未有一日平息。有少师金口玉言,我等可高枕无忧矣。” “言侯与大统领几十年肝胆相照的情义、同朝为臣的默契,都抹不去他无法选择的出身的烙印,大统领要知道侯爷心中所想,不知该有多憋屈、多难受。若不是留给本座的时候不多了,已然有心无力,定不叫侯爷轻而易举地顺遂心意。” 对嘛,这才是依着林洵一贯的性子会说的话。方才的温顺乖巧定是他病得太久,一时糊涂了。 他寡淡冷漠的性子大梁君臣早习以为常,难得耐着性子好声好气说一两句话,反而险些惹来兴国侯怀疑,什么毛病 偷偷在肚子里大翻白眼暗骂言侯阴险狡诈生性多疑,明面上越发得小心翼翼不令言侯察觉端倪,扮了十来日病人扮得辛苦的林洵真心企盼眼前难关过后,他们兄弟俩可以顺顺利利回到琅琊阁。怪道师尊常说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一年多来大梁种种于他犹如噩梦一般,人前人后说句话做件事举手投足明里暗处都有眼睛紧盯不放,假如不能自梦中醒来,他真要被憋闷无望的日子折磨得旧病复发了。 林洵拿出他的诚意,言侯再装聋作哑非但有失身份,在谋略上更落了下乘。 依照过往搜集到的南楚线索来看,南楚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平民百姓凡遇大事必先求卜于神殿,神殿中各级祭祀神官几乎有求必应,堪称神乎其技。及至知晓了梅东冥神殿少师的身份,联想到二十多年前苏兄设计扳倒宁国侯谢玉,引娴黛郡主随和亲使团前来千里寻兄,南楚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师大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当居首功。 摆在他面前的不算难题,少师的鬼神莫测他也曾亲自领教过,然而如何在林洵的能力内为大梁获得最为重要的卜文而不致事后扼腕,他一路行来满脑子思考的都是这个。 神神鬼鬼之事从来不是兴国侯所长,是以这位大梁权贵整整衣衫,端端正正对着歪靠在凭几上容色灰败的青年深深一揖,神情是蔺熙十分熟悉与南楚神殿信徒们如出一辙的虔诚和恭谨,所差的不过是缺了南楚人特有的狂热。 “少师,大梁自吾皇继位以来升平已久,近来京中风波频起,陛下又遇猎场行刺,眼见动荡再起太平不在。我言豫津愿奉还神殿珍宝梦魂鼎并黄金万两,求问大梁祸事关窍。” 黄金万两,好魄力倾兴国侯府数代积累,真要拿出这笔供奉怕也要侯府散尽家财。兴国侯心系大梁国运兴衰,赤诚忠心可歌可泣 言侯不失为可敬的对手,莫名惋惜未能易位而处同朝为臣,必能平添几分乐趣。 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以言豫津付出的代价而论,他该报以的“善”过于慷慨大方倒易弄巧成拙。何况南楚与萧梁始终维持着微妙且脆弱的友好邻邦关系,萧梁适当地乱一些,于南楚是福不是祸。 萧梁亏欠他不少,稍稍讨回来一些不过分吧。 “我一个将死之人,黄金万两于我无用。梦魂鼎乃神殿镇殿之宝,如不能将之带回神殿,本座死不瞑目。言侯所问算是本座最后一卜,侯爷可想好了” “言出誓无回。” 很好,要的就是你的誓无回。 从言侯来后便保持缄默的蔺熙耷拉着脸,万分不情愿地起身从马车上搬下个三尺见方的木箱,以蔺熙习武之人的臂力搬起时不免沉了沉身,也不知藏了什么机关宝物。 稚气未脱的半大青年磨磨蹭蹭挪着步子,不出五丈远的路硬是被他走出千山万水的感觉,可走得再慢又能拖延几刻擦肩而过时袖手静立的言侯从肩膀处传来的撞击体味到了蔺太史令无力挽救林洵自责得五内俱焚,进而恨不能剁了他这个害惨他哥哥的罪魁祸首之一去喂狗。 然而名声在外令人闻风丧胆的太史令在他的夕未哥哥面前乖巧听话得胜过昔年心智蒙昧的飞流,否则言侯自问收到的何止是“轻轻”一撞外加冷若寒冰的“滚开”两个字而已。 沉甸甸的箱子打开,跃入眼帘的是满满一箱细白的沙砾,显是经过仔细淘净的白沙如流泻的溪水,很快在地上堆起小丘。蔺熙丢开箱子,随手捡起根树枝,没好气地一通胡乱划拉,勉强算是把沙丘推开铺平。 “别使小性子,来,扶我起来。” 不知是委屈还是难受,登时红了眼圈的蔺熙狠狠摔下手中的树枝,转身扁着嘴如奉至宝般小心翼翼半扶半抱起自家哥哥,劝说的话到了嘴边到底咽了回去。 自从林洵病倒后,他从未独自一人出现在赤焰侯帐中,即便伴驾同去也不过暂留片刻就匆匆离去。是以当林洵倚靠着蔺熙的扶持缓缓站起,苍白如纸的俊秀面容绽放着即将自人世诸般苦楚中解脱的温柔灿笑。 鲜少见他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久远记忆中肆意张狂的赤焰少帅林殊。 原来他们真的是父子。 言豫津怔了怔,随即嘲笑起无端生出荒诞错觉的自己。 林殊与林洵当然是父子,陛下英明神武,如无十成把握怎会随随便便认个江湖儿郎回来继承林氏香火。 然而这份相似并不为林洵所喜。他总下意识地拒绝继承赤焰的荣光,耻于展现自己身上林氏子孙的特质。无意中窥探到他神殿少师身份的自己更是从未接受过他成为真正的大梁人他坚信林洵对作为赤焰林氏继承人自始至终都不屑一顾。 真是傻孩子,难道从没人告诉过他,尽管他极力地不让自己有一星半点肖似曾冠盖满京华的林殊,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人们透过他,总能想起低眉浅笑拥裘围炉的江左梅郎。 鬼使神差的,言豫津忽而想说,倘若少师当真力有不逮就不要勉强了。然而话在肚子里打了个转,终是未曾出口。 “有劳少师。” “九安山远离南楚,本座无法借神殿之力为辅助,卜算的结果或许过于简单。本座尽力施为,不论卜出什么,望侯爷都能守信,勿食言失信于本座。” “那是自然,”言侯低头从袖带中掏出个毛皮缝制的袋子,直截了当交到了林洵手中,同样爽快得全不似他平日的做派,“神殿珍宝本当物归原主。少师可以放心了。” “好。” 深谙等价交换银货两讫的规矩的少师大人接过毛皮袋子,即便隔着顺滑柔软的绒毛,梦魂鼎与他神力相触时犹如孩童般兴奋顽皮地呼应来得格外强烈。 被偷走的神物远离故土,乍见亲人激动难耐么 乖孩子,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为了换回你,该轮到本座付出代价了。 他将袋子收回自己袖袋中,仿佛袋子里不是神殿珍而重之的镇殿之宝,而是什么随便不相干的孩童玩物,轻描淡写得连眉毛都没多抖上一抖。 “侯爷,请伸手。” “敛息,凝神。” “摈弃杂念,聚精会神只想你向天问卜所求为何。” “神子东冥,借萧梁之地,献祭神魂以结契约。” 明明出自近在咫尺的林洵之口,悠扬空灵得仿若源于九天之界。他话音方落,异像陡生,天方云雾缭绕似有华光大盛,随着一声旱地惊雷,林、言二人周遭数丈之内好似被笼在巨大的罩中,此刻要是有心无旁骛的第三人四下打量,不难发觉无论近景远景,目力所及之处皆像入了被水漾开画糊了的山水画,在混沌中一圈圈荡开。。 “今有萧梁人言氏,奉归梦魂鼎以向天问卜,望得垂幸。” 天问言豫津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何为天问 分明双耳不曾听见过半分,冥冥之中平淡冷漠不带丝毫波动的幻音却从内心某处升腾而起。多么似曾相识,每每与林洵交谈,他枉顾众生无喜无悲,自恃风骨不蔓不枝,近乎无情又悲天悯人的秉性源自何处,言侯瞬时了悟。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自二人四手交握之处,异彩光华洒落,风势骤增,裹挟起平地上铺平的细沙。细白沙砾悬空飞舞,变换交错汇成光怪陆离的一方小世界,置身其中的言侯心中充斥的尽是诡异莫测的玄音,使他不得不专注于心中所求无暇他顾。 或许只过了一瞬,或许已淌过春秋,言侯忽觉手上一松,豁然醒神定睛看时,他亲眼看着林洵踉跄退了两步撑不住身体委顿倒地,鲜红的血争先恐后地从他口鼻涌出,他好像想说什么,可每每启齿都只是徒劳地呛出更多的血。 他真的不行了。 “少师还好吗” 用不着蔺熙冷冰冰地用杀人的眼光瞪他,言侯自己都嫌这话苍白多余,他只是觉得必须得问,即便他就是高举凶器亲手刺死林洵的罪魁祸首。 “侯爷真关心哥哥的死活,就不该逼他”蔺熙是硬咬着后槽牙才克制住自己一巴掌拍死言豫津的冲动。哥哥前些日子怎么装病装虚弱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伪装,现下却是实实在在的受了重创。 远离神殿护佑,强行向天问卜,问的还是攸关一国国运这样的大事,他只恨自己没本事阻止哥哥拿命豪赌,恨自己没本事代替哥哥行险,恨自己没本事扭转乾坤把哥哥和梦魂鼎毫发无伤地带回神殿。 “侯爷,看过,毁去。” 难得由着性子玩次大的,逞强的滋味儿岂止五内俱焚形容得了的。师尊谆谆教导言犹在耳,私窥天命必遭天谴,他自视甚高以往从未放在心上呲,师尊诚不我欺,再来一次怕是小命都要交代了。 正值神思迷离险些昏睡之际,耳畔传来小熙隐隐带着哭腔的埋怨。是了,还不到他好好睡一觉的时候 挣扎着清醒过来,眼皮沉重得黏在一起撕也撕不开,勉力睁开一条线,视线之内尽是模模糊糊连天的血色。 这下好像真的不大妙。小熙该生气了,要是被师尊知道了少有的惨痛经历令少师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连提醒言侯不要盯着自己不放赶紧去关心一下他苦苦求得的卜文都提不起劲来。 经林洵提醒,猛然想起自己苦苦求来的卜卦竟被他丢诸脑后,错愕之余忙不迭低头寻找那纷纷洒落的细沙美不胜收如幻术般的呈现,想来绝不会只是看着看好而已。 果然,原本飞舞的沙粒仿佛被无形的大手重新汇拢,落回之前蔺熙倾倒铺平的地方,赫然端端正正的两个字余孽。 余孽什么意思何方势力的余孽萧景宣,萧景桓,滑族,或是江左盟 简简单单两个字,化身巨锤撞来,轰然巨响过后留下个茫然寻不着头绪的言侯苦思冥想不得要领。 新仇,旧怨几十年前的阴霾莫非尚未散尽,时隔多年卷土重来,暗中推手所谋为何 纵有满腹疑问待解,言侯显已无法得到解答。天问过后恹恹垂死的林洵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蔺熙难忍悲伤泪流满面,手抖得差点拿不稳药瓶,救命药丸在瓶口来回滚动偏就倒不出来,在旁看着的人都替他着急。 “瓶子拿来,你让他张开嘴” 看不过蔺熙哆哆嗦嗦慌了神,言侯干脆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药瓶,倒出一粒黄豆大小散发着浓烈药香的褐色药丸,半跪下凑到林洵嘴边刚想喂进他嘴里,林洵却偏过脸拒绝这颗救命药。 “别浪费” 浪费言侯疑惑地望向蔺熙。 “哥哥说什么傻话再珍贵的药救不了你的命留着有什么用” 在言豫津看来,从不违逆兄长的蔺熙破天荒头一遭没顺着兄长。 在蔺熙看来,靠在他身上的兄长劳心劳力布下的局,付出巨大的代价换来的一步步接近成功,端看他如何走完最后一步。 言侯从他手中拿走的药瓶里倒出的药丸,正是他准备许久仅此一粒的假死药。言侯机敏过人,往往能洞察先机,哥哥唯恐他察觉有异使诸般布置功亏一篑,假意推拒不肯服药,他故作激动难以自控,无非想让言侯相信瓶子里的是父亲精心炼制、珍贵无比的保命药,进而借言侯之手让哥哥“死”得无迹可寻。 而言侯,亦如他们所料,从善如流地坚信那是救命神药,有失文人雅士风范地挽起袍袖,难得强硬地把假死药塞进哥哥口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7章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伤逝 御帐外,甲胄齐整的禁军大统领萧景睿难掩焦急之色地来回踱步已有一会儿了。 无怪他着急,从巡营的禁军来报,赤焰侯府上的蔺小公子套了车载着赤焰侯出营,看方向是去了九安山。之后不久,兴国侯府的车驾也出营去了,瞧着倒像是追着林侯去的。 事关两位军侯安危,何况当先的那位传言已病至不起。兹事体大,巡营的禁军一刻不曾耽搁立即来报。 得到消息的萧大统领一听林家的小祖宗又出幺蛾子,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好脾气如萧景睿者少有为什么人什么事头疼,从小玩到大的好友算一个,近来荣登麻烦榜榜首的则舍林洵其谁 赤焰侯的安危直接牵动了陛下的喜怒,举凡林侯有个头疼脑热,他帐里帐外有什么风吹草动,事无巨细都须上达天听。正因陛下事事垂问,林洵乘车离营动静不小,萧大统领亲至御帐禀报,不想被内侍阻在了帐外。 “陛下午憇,今日许是体乏睡得久些,请大统领稍候。” 搁在平时,做臣子的怎么等都是本分,然而关乎林洵,陛下一日三问恨不能亲自照看的孩子,要有个差池英武如大统领者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不敢想,不敢想。 “我有要事需禀告陛下,内官若不便惊扰陛下,可否请颜公公出帐一见” 萧大统领一贯好脾气,说话做事向来不徐不疾调理分明,少有见他急不可待的时候。 门外值守的内侍担不起贻误要事的责任,左右不必自个儿去惊扰陛下,犯不上得罪朝中有数的权贵重臣,当下低声道了句“请大统领稍候”便折回去帐内寻颜直。 圣驾遇刺那日是颜直亲自安排的内侍奉茶,两个小内侍端着茶盘才出膳房就被不知何时潜入大营暗中埋伏的刺客打晕以后拖到无人处灭了口。 要说冤颜大总管确是真冤,他当差当得好好的,平白无故祸从天降。幸而事后追查陛下只罚他十板子聊作惩戒,不乏大统领力证他与行刺之事无关的缘故。 是以本在帐内兢兢业业忙活着陛下午睡后饮茶吃食等琐事的颜总管听内侍凑过来说是大统领有事相请,近些日子伺候陛下无不亲力亲为的颜大总管没多犹豫,吩咐身边搭手的小内侍暂且罢手等他回来再弄,放下袍袖稍事整理便去见了萧大统领。 “大统领此时要见陛下可否再等上片刻,陛下许一会儿便醒。” 萧景睿面露难色,思忖再三决定合盘托出,不得惊扰圣驾的规矩摆在那儿是死的,人是活的并非不能变通,林洵往大里说是陛下的臣子,往小里说算是陛下的子侄,他的安危陛下时时牵挂,陛下事后绝不会为此降罪。 “禁军来报,赤焰侯的车驾不久前离营去了九安山,驾车的是林侯的师弟蔺公子,随后豫津也追了过去。听说这两日林侯一直昏迷未醒,我派人去赤焰侯的营帐查探,帐中空无一人,会不会” 侯府马车不会无缘无故出营,帐中无人,赤焰侯显然就在车上。这位小侯爷年纪不大主见却大得吓死人,他病势沉重眼见不起,陛下心里也像被笼上层厚厚的乌云,莫说笑脸,连几个随驾的皇子前来问安都得不到他一个好脸色。 暗地里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林侯早些死的大有人在,然而真到了这一日,陛下龙颜震怒抽丝剥茧追查到底,躲在背后拍手叫好的不管是不是与行刺有没有关系,怕都少不了去刑部大堂走一遭。 这么简单的道理,自诩聪明的聪明反被聪明误,能安然度过的不是保有赤子之心对林侯始终关怀如一如萧大统领者,就是真正漠不关心、置身事外者。 “公公,公公,颜公公” 事件的始末交代完了,颜直听完一言不发只顾着发愣,萧大统领急得不行不得不失礼得再三唤他。帮不帮忙去搅扰陛下好眠您倒是给个准话,您要是不打算帮忙,做臣子的宁愿顶着被责罚的危险也不能令陛下抱憾终身照林洵的病况来看,陛下兴许还能赶着见他最后一面。 “啊哦哦,奴失礼了。大统领稍待,奴这就去禀奏陛下。” 他竟当着大统领的面想事儿想得出了神。天爷 瞟一眼大统领,幸好他老人家有别于朝中文臣, 颜直公公回转帐中如何禀奏梁皇的外人不得而知,然而过不多会儿御帐中家什砰然作响接连倒地的动静直往耳朵里钻,由不得帐外等候的禁军大统领装聋作哑。 少时,御帐帐帘被猛地甩开,梁皇步履匆忙地冲出御帐,虎眸直接锁住帐外半跪正待面君的萧景睿,自登基后,被纷乱繁杂的政务磨砺得一颗热血沸腾的心渐渐冷凝的梁皇陛下罕有的失态了,只见他夺门而出后一个箭步迈到萧景睿身前,半托半拽住他的手肘忙不迭问道。 “东冥究竟如何了” “臣有罪,禁军验过侯府车驾便即放行,没能拦住赤焰侯是臣的疏失。” “你何错之有,东冥这孩子拗得很,慢说你性子和软,换了蔡卿来照样拦不住他。”景睿的内疚惊慌不似作伪,这位以君子之风闻名天下的高手可欺之以方的名声也不是传了一天两天了,君臣相得几十载,连他都信不过的话梁皇也不知满朝文武还有几个能信。“确定他们去了九安山” “是,言侯当是得了消息才匆忙追去,臣面君前已派了禁军前去保护,他们确是上了九安山无疑。” 好,没走远就好 虽不知林洵无缘无故的突然去九安山做什么,半点不妨碍雷厉风行的梁皇陛下二话不说掉转身就往营门快步走去,边走边传令身边亦步亦趋小跑着都险些跟不上的颜大公公,“你不必跟来,去传朕钦旨,速牵朕的御马至营门,景睿随朕上山。” “陛下,请允臣率一队禁军护驾。” “准。” 因骑术平平且不谙武艺而被无情“抛弃”的颜大公公此刻最想的做的不外乎找个角落自怨自艾一番,奈何陛下有旨在先,他一肚子的小委屈只能在传旨后再出气埋怨林侯就省了,正值大好年华硬是被困在不喜欢的一方小小天地间,与其一直闷闷不乐地委曲求全地过下去,像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儿般常常失神地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发呆的林侯,或许宁愿葬身在此图个逍遥自在。 在宫中曾偶然窥见过林侯平静无波的俊逸面容上一闪而过的厌恶,原本以为他厌恶宫中的某位贵人,现在想想,他厌恶的该是他自己无能为力之余坐困愁城的自己。 林侯此番凶多吉少,陛下送走挚友再送子侄,何尝不是种折磨 唉,恐怕宫中有些日子阴云密布不见天日,他得去给底下不长眼的小子们说道说道,省的触怒了龙颜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雾起岚涌,山风齐啸,百鸟悲鸣盘旋不去,山下犹自穿云而出温暖大地的霞光半分透不进此方天地。山天相接之处,云海宛若潮水汹涌而来,山间本可纵马驰车的驰道转眼间被吞没得一干二净。 异乎寻常的光景突如其来,反常即为妖,这妖着落在何处不言而喻神殿少师梅东冥崩逝在即,天地同哭万物皆哀。 “就没更对症的药吗” “真有能治好哥哥的药,我琅琊蔺氏会吝啬么” 眼看尽管灵药入口,林洵口鼻渗血依然不见好转,言侯明知林洵积重难返回天乏术,心里头止不住的酸涩冲上鼻尖,激出几许男儿泪。 “世间太苦,向他索取的太多,莫怪他宁愿就此撒手。” “猫哭耗子假慈悲,言侯说这话不嫌心虚” 哥哥身陷大梁难以脱身大半归功于眼前临到生死关头长吁短叹假惺惺的兴国侯,要不是时机不对,他真想一口啐过去。 “是了,你恨我,你恰恰是此间仅有的,有资格恨我怨我的人。” 少师于神殿的意义何其重大,东冥于琅琊蔺氏的情义何其深厚,蔺熙既是臣下又是兄弟,真心为东冥一哭的舍他其谁 之前存下的那点儿怀疑在蔺熙淬了毒的眼神如利剑般刺过来,有如置身刀风箭雨中硬是尝到被生生千刀万剐的滋味儿时方算消弭殆尽。但是潜藏已久的隐忧接踵而来,即将浮出水面九安山上过世的是大梁的赤焰侯或是南楚的神殿少师,将是全然不同的两个结果。 即便林洵临终所求的就是身归南楚,即便他已赌咒发誓定会竭力成全,一思及南楚得知他们尊贵的少师魂断大梁,怒而起兵犯境,梁楚战事再生,其他周边诸国趁火打劫再来生事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吞下的假死药离药性发作还有些时候,反噬的痛楚慢慢退去,倚靠着小熙偶然偏过头瞥见兴国侯暗藏杀机,神色晦暗不明,电光火石间心念微转,已想到忧国忧民的兴国侯所思所虑为何。 “我,若是侯爷,必会守信。您莫要,忘了,天下,有什么事,能,瞒得过,琅琊阁你当,蔺氏,数代执掌,琅琊阁,尽知天下事,是吹,吹出来的” 一阵山风吹过,丝丝凉意钻入后颈,不自觉战栗连连的言侯瞬间醒过神来,再回味方才霎时间险些错了主意,沁出的冷汗汗湿重衫。 全不在意他和哥哥差点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蔺少主俨然沉浸在即将失去哥哥的“悲伤”中不可自拔,至于言侯暗自揣摩的居心叵测、出尔反尔,在他即便不过是回南楚的行程中无关紧要的小小绊脚石,踢不踢掉不过是抬抬脚的功夫。 言豫津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有死穴,拿捏住他的死穴逼他就范,看他咬牙切齿却无力反抗,不是更有意思 留着泄愤的小乐趣被哥哥先一步识破,蔺熙也不着恼,曲终人将散,该是终章的奏曲人都登场的时候了。 山路的尽头传来骏马驰骋的隆隆蹄声,纷至沓来有如鼓点或齐整或零落,由远及近随着声声嘶鸣归于平息。 蔺熙抬起头,眼角犹带泪痕,含冰凝霜般的双瞳映出彼方一跃下马飞奔而来的梁皇陛下,不喜不悲,不哀不怒,冷漠得比怒气勃发恨意冲天更令言侯心惊胆战。 他一把攥住蔺熙衣袖,用只有他们三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本侯以言家上下几百口人等我性命作保,定然遵守承诺绝不背信弃义。少阁主且信本侯一次。” 蔺熙偏过脸定定打量着他,仿佛头一次相识似的,从眉眼到嘴巴,连鬓发皱纹都没漏掉。一潭泛不起半点涟漪的死水,被审视的言侯只觉得自己成了被杀神牢牢盯住,迟早落入他陷阱中无力挣脱的猎物。 “小熙” “罢了,瞧在哥哥的面上。侯爷切记,你敢耍什么把戏,我不但要你言氏满门为你此番食言付出代价,便是萧景琰的性命,我也要一并拿走。” 很想嘲笑他竖子无状口出狂言,蔺熙言语中透出的认真竟使他毛骨悚然蔺熙一个人或许做不到,琅琊阁的势力牵扯进来的话,后果难料。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言侯听见自己作如是答,无论心中真正所想为何,他都不敢拿陛下和全族人的命豪赌。 更何况,林洵已是将死之人,千般谋划、万般算计,到了脆弱易碎的生命面前兀自苍白无力,既不能挽回什么,又不能拯救什么。 他言豫津前半生托庇于祖荫,活的迷迷糊糊图个逍遥自在,正所谓花街柳巷人常在,斗鸡走狗不落空,教坊女乐争缠头,全赖投胎立奇功。景睿只道他行止荒唐心下雪亮,到底匡扶大义没走上歪路,却不晓得刻在言氏一族骨子里的忠贞其实混迹市井整日荒唐玩乐消磨得掉的。 养晦韬光只为兴国兴邦,矢志不渝。为忠君、为报国,粉身碎骨又何妨。 信念深种根深蒂固的言侯从不觉得为大义不拘小节,即便有所牺牲也从不皱一下眉头有什么不对;蔺太史令对此报以讥笑,在他看来,言侯慷他人之慨当然不吝于些许人的性命,不意味着他当真对拿命交换利益无动于衷,只因为死的不是他身边的人而已。 如珠如宝、重逾性命的人危在旦夕的滋味儿,其疼痛不在被刀砍剑割己身之下罢了。 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恶意满满,果不其然,即便勉强与他约法三章,蔺熙的怏怏不快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觉察到他视线的蔺少阁主扯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在他看来与威胁无异比起他一个人的生死得失,言侯担心的是因林侯之殇迁怒于大梁的蔺太史令执意剑走偏锋,拿琅琊阁在大梁的百年经营做赌注,闹金陵个鸡犬不宁、天翻地覆。 幸而,幸而陛下和景睿赶来得尚算及时,既能送林侯最后一程,真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意外时,以景睿的武功与蔺熙单打独斗应不至落于下风。 边这般思量着,言侯边挪至那“天启”上,脚尖轻划抹去了细沙曾留下的痕迹。 若不是假死药药效缓缓发作,他眼见得病危“将死”,难得碰上被小熙的虚张声势吓得脸色发白、慌张难以自持的言侯,真想好好取笑他一番。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经历过方知曲终人散时,恩也好怨也罢,两眼一闭阴阳相隔,就没有了不断的。 看,远处一跃而下飞奔过来险些踉跄摔倒的梁皇陛下就是经历过生死别离的过来人。 上了战场,他是悍不畏死的主将,挥斥方遒、所向披靡。高坐朝堂,他是英明神武的帝王,励精图治、指点江山。梁人皆信他、服他、尊他、拜他,在这片未被神明眷顾的土地上,一改前朝慵懒颓废之风,将家国治理得太平安康,萧景琰不失为一代英主。 即使是滚过尸山、趟过血海,亲手埋葬过同袍送走过至亲挚友,内心已被磨砺得无比强大的男人,在又一次面对生死永诀时,他的无措并没有少掉半分。 时光回溯仿若回到二十年前,春日里的九安山景恍惚间成了冬日萧肃的北境梅岭,披不动甲胄的男人一把火葬送了大渝数万精兵,也带走了早已油尽灯枯勉力维继的江左梅郎,正应了蔺晨带回的那人临终遗言唯愿梅岭葬此身,琅琊榜上无故人。 时隔二十年噩梦再生、不幸重演,赤焰林氏残留于世的最后一丝香火为上苍所不容,将带着对凡世的眷恋天人永诀。 他没能留住小殊在先,现在连他的儿子也无力挽留,他日九泉之下实无颜见故人。生死间,大梁的陛下纵有浩瀚如海、沉重如山的帝王威仪亦无半点用。 紧紧抱着自家兄长不肯撒手,瞪着双哭红的眼像狼崽子般恶狠狠仇视着他的蔺家小儿让他回想起了昔年九安山行宫中夤夜高呼求救的飞流,相同的焦灼,迥异的痛恨。 心智永远如总角孩童的飞流很难明白生命逝去的残酷,小殊走时如此,东冥要离开了,他会否为错过东冥的最后一程而悲伤未曾错过的他们呢真难分辨是幸还是不幸。 纷繁杂乱的念头一丛丛硬是如杂草般火烧不尽此消彼长,年岁大了,经历的生离死别多了愈发心软的梁皇陛下半跪在林洵身侧,颤抖着手想擦去林洵沿着嘴角不住淌下的血,没带手巾,梁皇毫不避讳地以袖为巾,染得半幅袖口血色斑斑,却没能擦净刺目的鲜红。 “陛下我想回家” 倦意上涌,眼皮沉得像挂上两块大石头睁也睁不开,喘息渐重,无须刻意作伪也能感觉到说话喘气都嫌费劲是什么滋味儿。想来,假死药药效发作,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好,好好,等你身子有了起色,受得起山路颠簸,朕马上带你回京。” “不我的家在琅琊山” 琅琊山是了,短短数月的光景,一年多的波折磨难,以东冥的性子如何肯把林府当成家。 “你是林殊的儿子,且以身护驾功在社稷,朕不带你回京养病,你爹在天有灵,必会责怪朕无情无义。” “不会的陛下无恙他便他便高兴我是生是死埋骨何处他不会在意” 靠在蔺熙怀中的青年意识似已有些飘散,许是人之将死心智迷离,青年全不在意自己气力不继、满口殷红,强撑精神半睁着眼磕磕绊绊一字一顿吐出的话是何等诛心。 “求你我只一个心愿陛下莫逼我后悔救你” “朕答应你就是,别说这伤人伤己的话。你是小殊唯一的儿子,他假使还活着,如何舍得你年纪轻轻便,便撒手人寰。” 话未终了,铁血帝王已是哽咽难耐,难逃被岁月刻下痕迹的英挺面容盛满悲恸。他紧紧攥住林洵略显冰冷的手,努力挽留那抹越来越微弱的生命之火,尽管理智在在告诉他到了这个地步期盼奇迹发生已无半点可能,他依然不愿放弃,至少,东冥不该带着对父亲的误解离开尘世。 他自觉,当替小殊解释些什么。 不过,下一刻,奄奄一息的林洵了无生气的脸上绽开诡异的笑颜,一眼灿若春花一眼凋落残泥,就好像从山岚缭绕雾气弥漫中缓步走来的身影并非他们的错觉,真真的便是暌违已久的故人。 “他来了陛下不妨亲自问问问” “陛下与我须死一个他选谁” 踏雾而来的男子一晃眼便到了近处,再眨眼的功夫已近在咫尺,瞧那端正温雅的眉眼、文质彬彬的气度,不是当年苏府中为他出谋划策呕心沥血的琅琊榜首江左梅郎又能是谁 莫非小殊垂危之际遭遇奇人,救他性命医他痼疾,令他得以活到现在 “小殊,小殊,你竟还活着小” 帝王身畔的言、萧二人乍见梅长苏固然大喜过望却理智犹存,那身影半身隐在云雾中,透过那身影远处的树影影影绰绰似可分明,行动间衣袂只随风拂动不见步履前行,种种迹象皆表明他们见到的苏府主人确确实实是一缕滞留人间的幽魂。 “陛下,苏兄神魂显灵想来有话要说,陛下不妨先听一听。” 显灵,他确然不是此世中人了。 咽下口中微苦,纵使阴阳相隔二十年的人如何还在人世间徘徊不去的疑惑始终萦绕心头不去,梁皇终究先按捺住了激荡的心潮,期盼小殊能给东冥些许安慰。 雪衣轻裘的书生及至驾前,恭恭敬敬地深深一揖,本以为该是父子久别、舐犊情深的场面,偏偏那人说出来的话明明是身为臣子的本分,梁皇听在耳中却是无法言喻的难受与刺耳。 “陛下安危关乎社稷,舍命救驾乃是正理。父子相知,东冥所料半点不差,陛下无需为此萦怀。” “他是你亲子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宽慰他吗” “陛下是陛下,亲子是亲子,臣儿女亲缘浅薄,生时注定对不住这孩子,死后万事皆空,谈何父子之情。他既投错胎成了林家子,忠君效死便是他的宿命。” 血缘至亲的父子二人越过阴阳相隔的界限头一回对面相见,小殊你要说的就是这等伤人心的话么没有抚慰没有疼爱,开口君臣父子闭口忠君效死,你让东冥怎么想 “他未出生你便走了,他无父无母孤儿一般寄人篱下长大,琅琊蔺氏待他再好能代替亲生父母吗朕亏欠了你、你亏欠了他的,朕本想,本想弥补一二,谁料他一病至此。” 顺着梁皇的视线往下看,他袖口殷红血痕赫然刺目。他们口中无父无母的孤儿闭目待死气息奄奄,显是对梁皇所言的弥补半分兴致也无。 “此情此景你看在眼里不觉痛心么” 白袍的幽魂低眉敛目如古井无波,让人探不出深藏其中的真实。 “幻梦如泡影,生死永不见。缘深缘浅、缘生缘灭,都与我这尘缘断绝、身心俱焚的鬼魂没什么关系。陛下,鬼是没有心的,不识心疼的滋味。” “好,好极了。你无心不疼,朕来替你疼。”那缕幽魂分明有着他熟悉的面容,二十年天人相隔,再相逢未见喜出望外涕泪交加,梅长苏冷静自持如故,曾经的热血沸腾仿佛随着他生命的逝去一并平息了下来,只余苏宅中苏先生惯常的沉着、淡漠。 离开时他是梅长苏,秉性心性便永远停留在梅长苏的样子了这还是当年的林氏小殊,当年的赤焰少将军吗兴许,兴许他有他的难言之隐 “东冥有什么心愿朕都可以成全,小殊,你有什么遗憾朕可以替你做的,不妨告诉朕。”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臣要了无用,臣祈盼的大梁海清河晏百姓安居陛下已然做得很好,臣虽死无憾了。”家国大义在前,儿女私情在后,他的妻儿,则是注定被他辜负的人。 梅长苏眨眨眼,踱到林洵身畔揣着手徐徐蹲下身,头一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 林洵半睁着眼,视线所及的空茫中倏尔映入一张陌生的面容,那眉,弯若新月,那眼,璨若星子,浓墨重彩妆涂而成的深邃面容。他羽睫扇了扇,又扇了扇,似有千言万语道不尽,浅淡的薄唇抿了抿,终是一言未发,勾出一朵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微笑。 为何不告诉他们你说了,我便走不了了。 以心语传神,分明是问句,问话的人却似疲累至极阖上了眼,明眼人一看就知他这般自欺欺人是半点不想得到回答。 而那模糊的幽魂静静凝视着他,像是要在这一眼中看尽二十年来错过的风景。 他想说,他的儿子,自打出生起他就没尽过半分做父亲的责任,从没为他做过什么以致亏欠良多的儿子,你既决心要离开,就离开吧。 望你从此天涯路远再不受束缚,望你轻展愁眉畅快自在,望你我父子心结稍解,为父,也能少些愧疚 “在东冥心里既把琅琊阁当做家,把蔺晨当做父亲,陛下留得住他的身也留不住他的心,我赤焰林氏只当子嗣早断,从未有过林洵其人。” 以林殊的身份说出这番话,便是不拿东冥当林氏子看待,死后不入林氏宗祠不上林氏牌位。除名出族是宗族内用以惩戒犯了大错的不肖子弟的责罚,被除族的人从此便是无根的浮萍飘零流离,到了林洵这儿反倒成了圆其心愿的奖赏,可不是大大的讽刺。 帝王金口玉言断无反悔的道理,允了便允了,能叫他与小殊俱都愧疚稍减,成全东冥的执念又何妨。 假死药药效发作得很快,被自己咳出的血洇红半边衣襟的青年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梁皇的允诺成了耳边嗡嗡作响的杂音难以听清,但他就是知道梁皇同意了。 以天问之后微薄的神力,借梦魂鼎为媒介“请”出梅长苏,赌上梅长苏权衡利害后不会拆穿他假死离开的意图,十分侥幸的,他赢了。 于公,他南楚神殿少师的身份瞒不了多久,一朝戳穿遗患无穷,梁、楚两朝口舌之争事小,闹不好祸及黎民战事再起就是家破人亡骨肉离散的悲剧,以梅长苏的精明睿智,这笔账不难算;于私,他是否能期待在梅长苏的心里,仍留存着些许父子之情 他意识将散、神力殆尽,种种疑问都需留待日后。等回了神殿,不愁没时间弄清。 原本凝实的幽魂眨眼的功夫好像淡了许多,梁皇悚然一惊下意识伸出手去挽留势必离开的梅长苏,却不料被幽魂敏捷地闪身避开,连袍角都没碰上一星半点。 “小殊,你这是” “二十二年前,臣设计做局伏杀了大渝六万皇属精锐,为封死梅岭,身边大梁千余老弱敢死之士以身为盾堵在了出谷的路上,半个也没能逃出去,陛下只记臣的功,没算臣的过,给臣赤焰林氏封侯开庙荣宠一时无两,臣受之有愧。可老天爷在上,一桩桩一件件算得分明,陛下,那一夜红莲业火烧透了半边天际,北境梅岭一片火海,六万多人翻滚哀嚎最后葬身其中,那都是臣一手造下的孽。臣是身负滔天血债、恶业深重,滞留世间的恶鬼,沾染上半点都会业报缠身,陛下还是别碰的好。” 梅长苏这番话说得风轻云淡,听在梁皇耳中与晴空一道霹雳当头劈下何异 为家国大义,为保境安民,滔天的血债、无边的业障,老天爷却要算在梅长苏一个人的头上。这,这未免不公 “朕,竟不知” 白袍谋士闻言先是错愕,随之展眉而笑,清朗文雅如故的辞别伴着逐渐淡去的残影消散在空中,圆了二十二年前的遗憾。 “一己得失换陛下江山永固百姓安康,是臣占了便宜,陛下当为臣贺,何憾之有。” 故人短暂相见又告离别,有如惊鸿一瞥,就像老天爷同他开的一个玩笑,全了他一个执念,偏留下新的执念,总有遗憾不得圆满。 “哥哥” 东,东冥 林洵被袍袖盖住了的手骤然无力地松开,从梁皇上到山顶起便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的物什带着他手心的温度落回袖袋中,悄无声息没人察觉,连一向精明的兴国侯亦被突然出现的梅长苏震得无法言语,还有谁能疑心到是他一手促成的这场“相聚”。 然而所求达成,绷紧心弦撑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他感到,作为“林洵”的人生路也即将走到尽头。 迷蒙中,他依稀听见小熙抱着他哭得不能自己,听见梁皇君臣焦急的呼唤,听见冥冥之中有人唤他东冥。他们为何而哭哭他快死了么 “哭什么我要回家了该该笑” 咦,他说错什么吗何以小熙哭得更大声了梁皇陛下也是,一把年纪、君威赫赫,跟个半大的孩子凑什么热闹,言侯、萧大统领,你们说说你们,多大人了,别以为我听不见你们不住抽泣。 林洵垂危濒死,哪里晓得他胸膛起伏渐弱,每说一字半句便透不过气下一刻就要气绝身亡般。蔺熙一思及哥哥为求脱身不得已吃许多苦头诈死,悲从中来自然哭得伤心;大梁君臣则是刚送走好容易见了面的昔日故人,又将送别故人之子,说好的照拂恩赏尽皆落空不说,反而累得故人之子年纪轻轻丢了性命,将来九泉之下愈加没脸向故人交代,难忍伤怀不禁落泪。 双方各怀心事俱都哭得真情实感,令人闻之不由悲从中来,九安山顶一片死寂般的肃穆,随驾的禁军离得虽远瞧不真切,从依稀可辨的悲泣中已不难猜到离宫外即将发生什么。 倏地,平地狂风再起,刮得人睁不开眼。九安山下猎场分明晴空朗朗,到得山上便是云雾弥漫,眼下转瞬间天生异象,飞沙走石乌云密布不算,天际云间隐隐可见电光攒动火蛇游走,飞鸟齐鸣盘旋不去,端的是大凶之象。 言侯清楚地在蔺熙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堪称“惊惧”的情绪,心下打了个突,深埋了许久的念头清晰地浮出水面林洵,当真要走了 少师崩殂,天亦为之泣。帝王之殇尚不能令天地同悲,他临终之时却有天火引路、百鸟送行。不晓内情的陛下果然是幸福的,不必为少师亡故在大梁招来天灾人祸而忧心忡忡,而他,则必须守着这个天大的秘密直到纸包不住火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哥哥你不要丢下小熙啊哥哥” 突然间,蔺熙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哀泣,死死搂住他的哥哥哭得像个孩子。 林洵嘴角绽开了朵愉悦的笑花,安详而又平静地停止了他胸膛的起伏,心满意足地睡着了。那一刻,天降落雷劈断了九安山离宫大门上高悬的门匾;那一刻,百鸟齐声嘶鸣悲悲切切;那一刻,恍惚中众人皆有所觉察,说不清道不明的,玄之又玄的感应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梁武帝靖安元年春,赤焰侯林氏子讳洵,薨于九安山。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8章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归途 敕封赤焰侯,当朝一品君侯,梁皇陛下宠极一时、视若子侄的爱臣,赤焰林氏仅剩的后人林洵,薨于九安山猎场,他年轻的生命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在萧梁的史书上仅留下寥寥数语“赤焰后人,救驾身亡,其功在社稷、在千秋,因尊孝道允其归葬故乡。” 简言之,未免文臣诟病,梁皇钦旨先是在九安山大营中为赤焰侯布置下灵堂停灵三日以供祭奠后,方由梁皇亲自送别其棺椁至九安山大营外十里,交由琅琊阁少主、赤焰侯义弟蔺熙护送回琅琊山安葬。 此番安排不是无人非议,到底朝中一品君侯,未得分封的皇子见之尚且要行礼问安的人物,轻描淡写地说送去琅琊山便送去了 没错,琅琊阁在江湖中地位卓然,鲜少有人将之视为南楚的一部分,可那是在平时。一国君侯落叶归根竟葬到他国,什么亲疏远近、什么养育之恩,及得上家国尊严来得重要么。 然而随驾的臣子无论谁进言劝谏,梁皇陛下这回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硬是兑现承诺,第四日的清晨,一驾马车载着赤焰侯林洵的棺木悄然驶出九安山大营,踏上了林洵生前心心念念的回家路。 用言侯爷的话来说,朝臣们永远不会有停止非议的一天,陛下钦旨已下,金口玉言不容更改,朝臣们要议论便由得他们议论好了。 他的言论无非是给御座上的梁皇陛下一个台阶下,林洵的身份特殊形同双刃剑,留与放都不妥。最终上苍替大梁做出了选择,正是免了大梁君臣可以预见的一番左右为难。 “豫津想什么想得都出了神” 糟糕,他竟御前失仪自顾自发起呆。 年纪大了,心软了,总会想到从前,凡事瞻前顾后思虑的不免多了些。久未舌战群儒,他这身经百战举朝皆知的辩才无碍竟也有失神卡壳的时候。 略作沉吟,言侯跪正拱手作礼正色道,“ 适才诸位大夫议论纷纷,言道赤焰侯不应交由琅琊蔺氏葬于琅琊阁。本侯倒有几点意见相左不吐不快,如有得罪还望陛下恕罪、诸君海涵。” “为臣者谏言,时有相左,豫津不妨直说。” 言侯摆明了与梁皇穿一条裤子替林洵据理力争,随驾朝臣却不得不竖起耳朵听他胡扯,原以为这回言侯又要生拉硬拽牵强附会的歪理来糊弄人,可听着听着却有几分道理,不算全然说错。 “大梁尊崇儒家,在坐的诸位无不是饱学之士,需知为君子者首重忠、孝二字。赤焰侯舍身救驾有目共睹,本侯以为他这个忠字当之无愧,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林洵舍命救驾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坐许多朝臣皆受迷药所制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陛下遇险,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的大有人在,事后有人询过太医,林洵拼着气血逆流强行催动内力救驾,这才激得旧疾复发最终无力回天,此等赤诚忠勇自然当得“忠”字。 在座朝臣纷纷点头称是,即便背过头腹诽,面上又何人敢当着陛下的面说一句救驾该是本分,林侯既不居功谈什么忠孝节义之类的酸化。 “赤焰林氏宗族凋零,林侯父祖坟茔皆远在北境。其生于琅琊阁长于琅琊阁,奉琅琊阁主为师。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林侯待师如父,生前不能侍奉左右,死后总能长眠于故里,以慰藉父母之心。本侯以为,此举堪称得上孝字,诸君以为如何” 以为如何当然不如何 言侯剑走偏锋搬出以师为父的论调,能坐在陛下大帐中议事的哪个不是博学鸿儒,哪个座下没几个得意门生,自己教习门生时教的便是天地亲君师,弟子如有半分不恭敬都会被斥为忤逆,由己度人之下竟无一个敢站出来驳斥言侯的。 一时间帐中鸦雀无声,均在言侯一番似是而非的话下饮恨败北。谁愿为了个已然死了且并不亲近的青年败坏了自己的名声,一味反对下去不但在御前讨不到半点好处,还无端端落得个不知“忠孝”的骂名,拖累了自己的名声。 拿林洵当子侄看待的陛下都乐意网开一面放其离去,他们何必要坚持做个恶人呢。 “林侯拿命成全了自己的忠,包括本侯在内谁敢不服他临走前最后一个愿望便是圆自己的孝,本侯思来想去,寻不到不成全他的理由。” “陛下,林侯英年早逝,本乃莫大的遗憾,臣望陛下允其归葬琅琊山,不致抱憾九泉。” 几位重臣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神传递中不约而同的接收到了相同的讯息死者为大,成全他也罢。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附议。” “诸卿既无疑议,蔺氏大公子为赤焰侯扶灵回琅琊山之事无需再提。”梁皇这几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眼前来回打转的尽是林家父子二人的影子,原来小殊一直徘徊世间不得转生,原来东冥日思夜想的就是要“回家”。 方寸之外自有天地,可惜小殊来去匆匆似身不由己,没待他问及渡他超脱的法子便消失难见,言老侯爷修道已久颇有心得,且等回到京城他亲上寒钟观垂问,僧俗法道逐一寻下去,定能找到行之有效的办法。 帐中议事的臣子纷纷拜辞离去,唯独在帐帘内踌躇不去的言豫津犹犹豫豫的样子倒是不知如何给梁皇提了个醒,在东冥病重亡故的这段日子里,牵扯在内尚不知情的还有派去江左寻医的飞流该如何安抚又成了他一块心病。 “颜直。” “奴在。” “选一二矫健内侍随禁军前往江左,传朕钦旨,命乐郡王和飞流一道回京。” “遵旨。” 梁皇话音刚落,言侯爷作势拦下领旨出帐的颜大总管急急叮嘱道,“颜公公切记叮嘱传旨的内侍,关于赤焰侯病故的消息一个字都不能提,只消谨记一问三不知,万事等回了金陵乐郡王和飞流见了陛下再说。” 他唯恐内侍和禁军出纰漏,要不是身份明摆着不允许堂堂兴国侯纡尊降贵当个传令官,这一趟江左他宁肯亲自去,是以叮嘱时刻意强调再三勿提林洵勿提林洵。好在他贵为一品君侯,即便唠叨了些,他的话自梁皇以下倒是无人敢怠慢。 只不过聪明人一听就能明白他的用意,也有不擅拐弯抹角动脑子的直肠子“不耻下问”。 “豫津嘱咐传旨之人不得泄露东冥故去之事,是怕生变” 当朝陛下是位何等耿直有别于先帝的皇帝当臣子的再清楚不过,虽说效命于可全然交托忠诚不必担心事后翻脸的至尊绝大多数时候都令人身心愉快,偶有发生的恨铁不成钢也够让为人臣子的心塞了。 “回禀陛下,臣担心林侯亡故之事贸然说出会横生枝节。一来苏兄过身后飞流始终伴在林侯身边,从小看着他长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正因飞流心智不全满心满眼只盯着林侯,一旦他知晓林侯身故,立时抛下乐郡王一行直奔琅琊山毫无悬念可言。” “二来呢” 这一点梁皇陛下也想到了,但值得豫津百般叮咛各种不放心的必不止于此。 “事情原委尚未查明,臣不敢断言。” “你我君臣相知快二十年了吧,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君臣二人定定对视良久,梁皇从言侯被岁月消磨得沧桑许多的面容上看出了些异乎寻常的忧虑,小殊走后,豫津从战场历练归来,收起过往纨绔子弟的做派,一心一意扑在朝政上,这些年充当他的左膀右臂为他出谋划策,堪为股肱。 豫津对大梁的忠诚毋庸置疑,仅凭这一点,他愿意相信豫津的判断,哪怕判断有误事后亦不加罪责惩处。 梁皇以信任相托,同样的,言侯何尝愿意辜负帝王来之不易的信任。长吁口气,他缓缓道出深埋已久的猜测。 “陛下,从江左盟之事起,到近来陛下遇刺,臣从觉得有一股潜藏已久的势力充当黑手,从逆王身边被飞流一击得手的秦般若开始,到刑部大牢莫名横死的甄月亮,不知如何躲过禁军重重守卫盘查的刺客,可谓手段过人神通广大,当年的苏兄苦心孤诣布局十多年方有此运筹帷幄、如臂使指之能。” “臣担心,躲在幕后居心叵测的主使者潜心经营花费的心思和时间不在当年苏兄之下,此人暗中藏匿臣与蔡尚书多次顺藤摸瓜都没能寻到他的蛛丝马迹。反倒是这次,苦心布局、十拿九稳的行刺被林侯一手化解,出了纰漏匆忙着手后招必有漏洞,在此期间行营中大多臣子都生怕触了陛下霉头静默如鸡躲得老远,唯一一个强出头宣称有神医在民间的就是乐郡王。” “你是说” 他的长子会勾结外人行刺自己的父皇这种猜测过于大胆近乎异想天开,梁皇并不赞同。 见梁皇面带狐疑,估计是想歪了,言侯赶忙替乐郡王撇清,“臣绝非怀疑乐郡王,郡王纯孝之心毋庸置疑,臣是唯恐有人混迹于乐郡王身边,借出谋划策行阴谋诡计,欲置陛下于险境陷郡王于不义。” 言侯早先发过誓保守秘密绝不透露林洵的另一重身份,也就不能坦诚相告自九安山归来后至今数日里,他日思夜想的都是神殿少师求问天卜得来的“余孽”二字到底指的是什么人。诸般猜测推论都指向了秦般若身后犹有后人,这些滑族余孽如跗骨之蛆斩不尽杀不绝,积攒足了力量又来兴风作浪。 这回他们恐怕是看上了陛下膝下尚未长成甫入朝堂的皇子们,有心再掀起一场夺嫡的风浪。 “照豫津的猜测,敏琮身陷险境而不自知,朕是不是该多派禁军前往以保万全” 到了紧要关头,平素再严厉的虎父一样难掩慈父之心,首先想到的必是孩子的安危。将梁皇陛下难得的紧张、担忧尽收眼底的言侯默默发出一声长叹,有无亲父在旁果真是天差地别,东冥苏兄倘若健在,东冥何至于落得如此结局。 逝者已矣,多言无益。 “臣倒以为陛下无须多派兵士,倘若布局之人当真埋伏眼线跟随乐郡王左右,未达目的之前乐郡王当安全无虞,陛下大可不必打草惊蛇。再者臣眼下只是大胆揣测并无实据,万一真是臣多心猜疑错了,恐乐郡王误会陛下拳拳爱子之心。” 豫津总能说出令人折服的道理来,静下心来略一沉吟,梁皇不难明白他的意思,亦不得不承认他的考量确实最为稳妥。 “准卿所言,暂且按兵不动。” “臣领旨,谢陛下” 这一跪,谢的是钦旨,更是梁皇的信任。自古难的是君臣相得,更难得是帝王的信任。此番帝王敢以皇子性命交托,为人臣子者感沐圣恩外愈发得小心谋划,事关大梁国祚,可容不得半点万一。 从九安山出发,沿着官道一路向西南疾行日就是大梁南境与南楚交界的青冥关。因着天气渐暖的缘故,送葬的队伍着急赶路走得不慢,紧赶慢赶的十多日的功夫也到了青冥关下。 遥望远方巍巍群山,一想到出了青冥雄关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南楚地界,少年老成如蔺熙者亦险些藏不住内心的雀跃。 离开金陵的第三日,也是假死药失效的最后一日,他招来秘密跟随的少师亲卫,趁夜打开灵车上的棺木换进亲卫们从附近县城外的乱葬岗随便找来的尸首,将哥哥交托给了少师亲卫。 “带少师离开南楚直奔琅琊阁,不准停留不必寻我。记住,这是死令哪怕你们死得只剩一个,也得完成的死令” 有着坚毅的眼神、铁铸的意志的少年太史令用听似轻描淡写实则不容违拗的口吻明明白白告诉少师亲卫队,在送少师回南楚途中,不允许被任何人、任何事阻碍。 两队少师亲卫队长默契对视,齐齐称是。他们是少师亲卫,尊奉少师号令保护少师安危乃属本分,在大梁期间受少师约束隐匿行踪不得妄为,反倒令得少师在梁朝君臣手上吃了不少亏。主辱臣死,护主不力护卫失职,倘若身在南楚,他们的性命早就保不住了。 太史令将护卫少师回南楚的任务依然交托给他们,既是多年的信任,亦是给他们留个颜面护主力战而死胜过押进戒律殿处刑百倍。 两队护卫十二人借着夜色的掩护簇拥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遁入街巷不见了踪影,马车上的青年就这样一无所知地在昏昏沉沉中避开送葬队伍,保持着同样不徐不疾的脚程与之一前一后抵达青冥关下。 只待取到青冥关内边城琅琊阁门人准备好的路引文书,他们便可大摇大摆护送少师出关。 在落脚的县城兜兜转转了大半日,循着琅琊阁门人特有的标记一路搜寻,最终从某个僻静小巷深处寻到了不知何时被何人藏匿于此的一袋子路引,被派去寻路引的罗罗、猩猩二人被街巷绕得没了方向,好容易找着方向摸回大街上,二人哭笑不得之余不由得佩服万分。 都说琅琊阁手眼通天,耳目遍布天下,他们才到县城没多久,藏匿路引之人已提前摸清他们的行踪若非知道得一清二楚,哪儿来的凑巧就把路引藏在了与他们落脚的客栈相隔不过一街的巷尾 幸好国师和太史令一家待少师视若己出,否则以琅琊阁深不可测的实力,针锋相对起来少师恐难占到便宜。 一来一去耽搁了不少时日的两名亲卫匆忙回了客栈,可前脚才踏进门,就听得头顶楼板咯咯作响,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听在心思敏锐的亲卫耳中往往象征着意外、不安等等他们难以预见的事,而这种意外和不安通常都承载以相同的名字祸事。 “蹬蹬蹬” “不好了,大公子不见了” 被太史令在补药中掺了令人精神不振的药一路都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睡到边关的少师,怎么就悄没声息就不见了的 在十个亲卫的严防死守下还能跑掉个少师,该赞扬少师假装的功夫了得麻痹了他们的警觉心,还是他们几个当真学艺不精欠修理。 身为少师亲卫中唯二的女子,青鸟和双双一路侍奉少师起居不敢假他人之手,从头到脚服侍得舒舒服服无一处不妥帖,可少师个没良心的,怎就趁着她们去下厨借灶火做药膳的功夫没了人影呢 说好的午睡正酣不愿醒呢 四人虽急,到底训练有素,情势未明之前不敢声张,极是默契地对视一眼,随即散开到临近寻找,只留一人守在客栈静待外出的同伴归来要是能等来“顽皮”开溜的少师就再好没有了。 令少师亲卫火急火燎找得晕头转向的少师究竟去了何处呢众看官且转个身,探出头北望约摸三条街市开外,脏兮兮不起眼的街角小酒馆旁,倚墙而立默不作声,冷眼远望城门口被禁军围在中间的送葬车队,以及提着缰绳缓缓从城门下驭马而出,周身气派卓然、端正清隽的禁军大统领萧景睿。 素有侠名的禁军大统领,经历了岁月的洗炼依然难能可贵地保有着一颗赤子之心的男人,干净得连朝堂的肮脏都玷污不了的男人,夕阳微醺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都像是为他披上一件柔和的大裳。 萧景琰竟是派了他来 也对,换做旁人身份不够贵重,绝拦不住一品君侯。 言豫津倒是乖觉,没冒出头来自找麻烦。 本不该出现在青冥关下的禁军大统领带领一众禁军将送葬队伍围堵在了关隘之下,远快于琅琊阁消息送达的速度,突兀得使年轻的太史令难掩讶异,幸而赶来堵人的到底不是朝中的一班人精且离得尚远,萧景睿没能捕捉到全身缟素戴孝的神殿太史令如昙花一现的惊诧,只见着了悲伤颓丧得不能自己,较离开九安山时清瘦了许多的琅琊阁少主。 “大统领不远千里赶来送哥哥出关。蔺熙在此谢过。” 排众而出徐徐走到马前,嗓音沙哑郁郁寡欢的少年,当真会是一手安排赤焰侯诈死遁逃的主谋者他稚嫩得只比家中孩儿大不了几岁,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相信陛下密召他见驾所说的是真的。 蔺熙眼里的悲伤不似作假,他的清瘦更是摆在眼前的铁证。陛下亲口谕旨在前允赤焰侯葬回琅琊山,隔了几日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谗言诬告说其乃是诈死。 林侯素来体弱多病朝野人尽皆知,自江左盟之事后愈加郁郁寡欢,三天两头抱病不出。虽说他年纪轻轻便在九安山病重不治令人唏嘘,可未尝听过有人怀疑他是装死天底下哪儿来的啥子摆着炙手可热的荣华富贵不要,偏要去做漂泊江湖的浪子。 然而陛下钦旨压下,那一刻的疯狂触目惊心,赤焰林氏是陛下的执念、陛下的心病,本以为生死既成永诀,不料竟能再见故人,一旦陛下得知藉由林洵便能时常见到故友,理智又如何控制得住执念成魔的陛下不陷入疯狂。 接过密旨火速赶到青冥关的萧大统领几乎愁白了头。陛下命他众目睽睽之下阻拦送葬队伍出关,除了当众开棺验尸揭穿蔺熙的把戏,正直如萧景睿者竟尔再想不到别的法子。 然而,赤焰侯为救驾身故又是堂堂一品军侯,开棺验尸博一个真死假死,传扬出去天下人在指摘赤焰侯之前怕是先会耻笑陛下。 “蔺,蔺少阁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将萧景睿的为难尽收眼底,蔺熙暗暗报以嗤笑,却不打算如其所愿。 “大统领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言,蔺熙与大统领素无私交,没什么话要避开旁人才能说。” “少阁主” “大统领” 刚跨出少年犹带青涩的青年挺起胸膛寸步不让,有如嗅到危险愤而守卫自身领地的刺猬般竖起全身的尖刺。 真是个鲁莽的孩子,就不怕遇上难缠的对手没能保护身后的人反倒伤了自己么。 蔺阁主是个滑不溜手的人物,怎的儿子竟生就一副直性子,倒像极了他那妹妹。 “我既是大梁禁军统领,也是你母亲的兄长你的舅父,总不会害你。” 舅的哪门子父要不是时机场合都不合适,蔺熙险些忍不住呵呵他一脸。想他追着兄长入金陵说长不长一年有余,与萧景睿又非初次遇见,一年来有多少机会可以相认他萧大统领都故作不识。 要装聋作哑就装到底,何必跑到青冥关下故作姿态。 “萧大统领乃是大梁陛下跟前的红人、朝中的重臣,蔺氏一介江湖草民高攀不起。” 叙亲情这步棋下得不算妙,倒也怪不得萧大统领,毕竟拦阻在边关下截人的是他,蔺熙持钦旨出关名正言顺,他若拿不出证据来,只会狠狠得罪这个自打出生起就没见过的大外甥。 嫁给琅琊阁主的异母妹妹,偶有书信往来外阔别二十来年的妹妹,膝下的孩儿已然长成,是他做兄长的欠周到,竟未曾踏足南楚去探望关怀过。 “念念她,过得可还好” 萧大统领语带探究问得小心翼翼,似是遣词不妥激怒外甥;蔺熙从不以仁人君子自居,在他看来萧景睿敷衍至极地寒暄就是别有用心兼之不怀好意。 “大统领以为家父会恶待家母您说笑了,家父家母不说琴瑟和谐、恩爱缱绻,在我看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了半生,倒也不劳大统领为他们操心。” “今日我为兄长扶灵,叙旧多有不便,改日禀过家父家母,再请大统领亲上琅琊阁。一谢大统领今日不远千里赶来送别,二慰您惦念家母的手足之情。” “时辰不早,我赶着出城,就此别过。” 手捧灵位的青年绷着脸半点声色不露,他的身后是“哥哥”的棺椁,他的身前是巍巍青冥关,踏出去逃出生天,踏不出去则前功尽弃。 萧景睿,便是最后,也是最具威慑的拦路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9章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拦阻 “且慢。” 蔺熙奉钦旨执意扶灵出关光明正大,萧景睿急于拦阻倘若拿不出铁证来,关下明晃晃围着百姓目光灼灼,事后非议起来他萧景睿一人名声事小,累及陛下名声事大。他与人为善惯了,陡然遇上难缠的小辈,不拿出些雷霆手段来倒是绕不过这关了。 “有人举告林侯诈死欺君,本官奉命日夜兼程追至此才险险拦下你等,不验明正身恕本官无法放你等出关。” 变故突生,着实攻了蔺熙个猝不及防。眼见得南楚在望,只需踏出青冥关一步,哪怕只是一步,他都可仗着身后的南楚神殿不把萧景睿放在眼里。止步于此等于前功尽弃,要他如何甘心 死死咬紧牙根,不断告诫自己未到山穷水尽不可自乱阵脚的蔺熙梗着脖子悍然道,“大统领欲待怎的验明正身” “开棺验尸。” 萧景睿一双利眼牢牢锁住蔺熙,誓不错过蛛丝马迹。然而蔺熙虽是将将成人,犹带青涩的面容随着他一字一顿展现出恰如其分的暴怒、仇视外,半分心虚退缩都寻不到。 假若不是握有九成把握,老江湖如他萧景睿者怕都会在青年刀锋般锐利的瞪视下打退堂鼓。 年纪轻轻就城府如斯,后生可畏 “荒谬且不论兄长一品君侯的身份,好歹他是为救你大梁陛下而亡,你大梁君臣就是如此厚待我兄长的么” 蔺熙一手抱着灵位,一手指天骂地就差没戳到萧大统领鼻梁骨上,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尤其将“厚待”二字咬得极重,唯恐在旁围观的人没听清。 他的恼怒不似作假,围观的百姓虽不明就里,光听他几句话的尽管难辨是非曲直,然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开棺验尸,这般对待有功之臣的确招人非议。青年人的想法不难理解,他那兄长真死也好假死也罢,死者为大,说开棺就开棺,全不把亡者对大梁的救驾之功放在眼里不说,肆意侮辱逝者,便是萧梁素来尊崇的礼数么 萧大统领却对周遭的议论置若罔闻不加理会,只是径自纵身下马,轻掸甲胄拂去尘埃,缓步穿过扶灵的队伍行至赤焰侯棺前,躬身裾地行了大礼,以他一贯的淳厚平和语调不疾不徐地说道,“今日开棺势在必行,蔺公子无需恼怒,我萧景睿把话放在这儿,假使棺中逝者真是林侯本尊,本官长跪棺前赔罪,明日一早亲自抬棺送林侯出青冥关。本官在江湖上素有薄名,旁的不敢夸口,一诺千金誓出无悔,如违此誓天地不容。” “那也不成。从九安山封棺至今近半月,形貌俱已不同昔日。即便大统领开了棺,你可能分辨出棺中哥哥仪容平白搅扰亡者、辱及功臣。” 萧景睿偏过头,暮光照着他的侧颜让人瞧不真切他此刻神情,说不清他骨子里矛盾并存着的温情和残忍究竟冲着谁来,诈死的林侯,冷漠的蔺熙或是他自己。 “任你今日扣下再大的罪名,这棺都开定了。蔺公子,照本官看来,你此时请出林侯随我回京方为上策,陛下待林侯亲厚尤胜亲生骨肉,至多略施薄惩,不会当真怪罪于他。” 眼见禁军如虎狼在侧,今日场面难以善了,被萧景睿亲自阻在一旁的蔺熙暗暗叫糟,他强作镇定命令自己不可左张有望,万一萧景睿不过虚张声势诓骗于他,他绝不可自乱阵脚露了马脚。 “大统领有备而来,想来仵作之流业已齐备,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林侯身份贵重,府衙仵作怎敢冒犯,陛下钦旨,命浔阳云氏遣人随本官前来,云氏恰好有人身在金陵。本官以为,浔阳云氏的医女亲自前来,当不至于辱没了林侯。” 两人一个眼含讥诮一个坦然无畏,除了徒费唇舌全然奈何不了对方。再者萧景睿率领禁军仅是拦下了他们一行却按兵不动,要说个中没点古怪谁信尽管萧景睿早年也曾行走江湖,没几年便早早投身军旅报效朝廷,论起见识江湖上诡谲多端的手段未必多过他多少,他定然在等什么人,能助他验尸的可信可靠之人。浔阳云氏的医女他指的是云飘蓼云徽殷或是另有其人 蔺熙懒得去猜来的是云氏的哪一位,反正无论来的是谁,于他而言都意味着大麻烦。 寻常仵作身份低微没见过兄长,蔺熙自不惧他们揭穿棺中尸首身份。云氏母女却不同,浔阳云氏活人无数地位超然,加之云氏母女俩皆为兄长诊过病,辨认不出兄长的可能近乎于无。父亲虽与浔阳云氏有几分交情,可那浔阳云氏到底是萧梁人 考虑这般周全,不似梁皇和萧景睿的做派,其中没有言豫津的手笔谁信。梁人果然奸诈无耻,不信守承诺该遭报应。 “言侯思虑周全,大统领行事妥帖,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大统领请便就是。” 身处青冥关内,萧梁的地盘上,形势比人强。从萧景睿突然现身阻道的惊诧中回过神来的蔺太史令开始思考如何善后。 开棺验尸眼看避无可避,一念生,一念死,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兄长能否顺利脱身而去,全在云氏一言之间。云家医女若能念着旧日交情,咬定棺中尸首就是兄长本尊,萧景睿自得灰溜溜回京去再无二话;若医女道破棺中尸首另有其人,他少不得在青冥关下与萧景睿做过一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早早下令几个戴罪的少师护卫看好兄长,兄长不在当场,他倒要看看萧景睿能将这青冥关封上多久,十日一月还是能封上十月、十年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只消兄长日后能安然出关,谅萧梁朝廷抓了自己也莫可奈何,至多受些委屈。呵,他蔺熙又岂是受不得委屈的小孩子。 见蔺熙径自退到一旁沉吟不语,只拿双少年清澈透亮的眼直勾勾盯着自己,嘴上说着“周全”、“妥帖”,实则无声痛骂着“卑劣”、“忘恩负义”,涌上心间难以遏制的酸涩激得他一个激灵,险些冲动之下放他们出城。 不行,皇命在身,不能放他们走。 理智告诫萧大统领不可意气用事,他仅能替好友洗清“冤屈”。 “于此事,豫津从头到尾一言未发,你要怪,怪我就是。” 事实上,豫津的反常何止缄默不语,直到他带领禁军悄然离京之前,私下里拜访侯府的那个夜里,听闻他来意后的豫津非但未曾相帮着出谋划策,甚至反问他可还能推掉这趟差事。 话中的萧瑟显而易见,迟钝如他都在三月春风下觉出丝丝凉意。 再追问,他一言不发只是摇头,从他望着自己的眼中萧景睿读出了莫名的“怜悯”。 他有什么令豫津觉得可怜的么 犹记得他如何回答的“钦旨已下,由不得我不去。” 看来豫津话里话外未竟之意所指便是当下,蔺熙当道而立阻止他开棺查验,舅甥对面无心寒暄且把亲人作仇人。今日即便留下了赤焰侯,也定然得罪了琅琊蔺氏。昔年宇文念毫无预兆下嫁琅琊蔺氏,江湖中人纷纷揣测南楚皇室有意收拢琅琊阁手中掌控的天下大事为己所用,不惜豁出去脸面将宗室女下嫁,娴黛郡主身后虽说没什么亲长可依恃,说出去到底是宇文氏的嫡女,只因身后没了父兄倚靠,不得已作为宇文曜掌中棋子送给了琅琊阁。 那会儿他萧景睿又在何处倘若晟王后继有人,他的妹妹也不至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江湖人。 此事令萧景睿抱憾半生,是以面对承袭了蔺氏和念念各半血脉的蔺熙,萧大统领既不豫且愧疚,分不清何者占得多些。 隔着肚皮读不到萧大统领心思的蔺少阁主自然没那闲情逸致纠正他老人家的错误要不是他母亲当年无父无兄、无依无靠,曜帝做梦都甭想把宇文氏的女子嫁入琅琊阁。 神权与皇权,还是互不相干的好。 事已至此,皇命在身,无论是他萧景睿还是浔阳云氏的医女,都退无可退了。 “如此最好。云姑娘,请吧。” 始终避在暗处不曾现身的女子在萧大统领一声令下后缓步走出禁军阵列,娉婷的身姿素净的装扮使她无须走近便被蔺熙轻易认出,及至近前看清了脸,不是云氏医圣之女云徽殷是谁 “梁皇思虑周全,唯恐派旁人来认不清,特意请了云大夫亲自出手。”话中含讽带讥敌意满满,摆明了对云徽殷枉顾与琅琊蔺氏、与兄长的交情,执意亲赴南境验尸的不屑。在他看来,云徽殷但凡念着半分过往便不该来,来既来了,也当装聋作哑替兄长掩饰过去。 挑高了眉,眯着眼勾起嘴角,瞥向云徽殷的眼神中明晃晃的尽是他连藏都懒得藏的威胁。 云徽殷,你若识相,知道该怎么做。 “云大夫,可得验仔细了。” 萧梁时兴薄葬,是以公侯入葬安身之所不过三寸板厚。即便赤焰侯再深得帝心,匆忙收殓该有的规格亦不曾怠慢分毫,栖身之所左不过一口精心雕绘过的樟木漆棺。铿铿锵锵锤起锤落,伴着封死棺木的棺钉被一枚枚起出,棺盖发出令人背脊发凉的吭哧摩擦声,禁军齐齐发力一寸寸将棺盖缓缓启开。 萧大统领袖手旁观,看似镇定自若,手心的汗湿最是诚实地坦露出他的紧张。 日暮西山晨昏交际时分,城墙下燃起火把,亡者往生为免使其魂魄不宁返生作乱,禁军只将一众送葬人等围着直到入夜,棺盖亦被全数推开。 “云姑娘,请。” 听得萧大统领招呼,在旁等候良久有些怔忡的云徽殷晃过神来,犹犹豫豫地踩着细碎的步子往棺木处走去。 自钦旨传来得闻赤焰侯病殁起,她便陷入不真实的臆梦中,池州城里漫步同游言道欣羡孩童的江左盟少主犹在眼前,一岁光阴,清俊华美、芝兰玉树般的君子竟然没了是以钦旨到得京中云氏医馆,她未及深思熟虑就向蒙大将军辞行,在大将军的诧异中随萧统领奔赴青冥关。 之后细细想来,蒙大将军错愕之余还夹杂着几分旁观者的清明,惟碍于钦旨在上不便言说。 毕竟权衡利弊,她本不该来,她来了,等于彻底得罪了琅琊蔺氏,更亲手斩断了心底若有似无的一缕幻念。 青冥关内双方对峙,容不得她临阵脱逃置身事外,鼻尖的酸涩冲进眼眶化作水汽险些夺眶而出,要不是这位云氏的女大夫再再告诫自己她身后立着的是整个浔阳云氏、是数代云氏医圣心血浇筑而成的名声,她真想掉头就走。 “云姑娘,请” 一次是请,两次是催,低沉平缓声调平平固然听不出半分愠怒,借着夜幕模糊了面容难辨喜怒的萧统领却生生迫得云氏女大夫艰难地挨近棺木,低下头伸出手,探向棺中已现腐朽的尸身。 身为医者,见多了断骨伤筋,幼时练手诊治过的伤者死者比见过的活人都多,亡者遗骨的味道早已闻到麻木撼动不了她分毫才对,为何她竟会觉得棺中散不尽掩不去的尸臭格外刺鼻,令她几欲作呕。 “云姑娘” “我无事。” 强自镇定心神,正待探向棺中尸首检看,方伸出手来尚不及触到尸首分毫便凝滞半空,素净娟丽的脸上似悲似喜,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 见她神情恍惚,始终盯着她一举一动未放过蛛丝马迹的萧大统领如何意识不到棺中有异,否则云徽殷何至于面露异状悲喜交加。只是需得她亲口确定方可有所作为,唤了她好几声这小女子却浑若未觉只顾自己愣神。 “云姑娘” 唤了又唤终至失了耐心,顾不得什么长者风度将军威仪一个箭步窜到云徽殷身畔,沉声低喝道,“验尸的结果关系重大,望你三思。” 明明再平淡不过的语调,听在蔺熙耳中不怒自威里隐隐带着威慑,迥异于他一贯的宽仁敦厚,倒像是急切之下失了理智。 这一刻蔺熙几能断定萧景睿的态度岂止不友善,根本是抱着敌意而来。看来萧大统领一门心思把自己当做梁人,认定兄长诈死投敌背弃萧梁是为不忠不孝了。 简直可笑至极 难道不是夕未哥哥不仁不义在先离家已久的游子思乡心切急于返家何错之有萧梁的皇帝以为给哥哥赐名换姓就能抹掉过去二十年时光烙刻在他身上的印记痴心妄想 “云大夫是哥哥旧识,亲眼见到故人遗骸难免伤情。几日的功夫大统领都等过来了,当不在乎多等上一时半刻,待云大夫心绪平复些自能给大统领个答复。” 给云徽殷足够的思考时间容她摇摆不定,进而看在云氏与琅琊阁时有来往的情分上作证林洵已死好放他们一行人出关他这外甥年纪虽轻,心思却活络得很,难怪蔺晨放他行走江湖不加约束,除了不知深浅高低的功夫,有琅琊阁势力在手、城府在胸的蔺少阁主,即便在大梁的地界上,都不妨碍他横行无忌。 万幸,到底在青冥关内拦下了他们。 “是或不是,云姑娘何妨痛痛快快给个答案。我信云姑娘有分寸,不会因私废公。” “大统领所言差矣,您话里话外明示暗示云大夫公私需得分明,何者为公,何者为私顺大统领意者为公逆大统领意者便是为私了幸好在下不必在大统领手下讨生活,不然用不得几日就只分得清公私,辨不明是非了。” 蔺少阁主句句夹枪带棒,不刺得人心里头不舒服决不罢休,也是他近来心里头那根弦崩得紧了,出关在望硬是被人阻在了关内,憋屈到了极致不在嘴皮子上发泄出来他怕自己克制不住当下便要发疯。 一个是萧梁皇帝心腹重臣,一个是南楚神殿实权令尹,两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作口舌之争,寸步不让的架势全没把对方当作有血缘的亲戚。 “我只说过请云姑娘秉公详查,勿带私情,几时授意过她必要顺从我的意思你这小儿空口白牙的便来耍无赖,分明是心中有鬼。” “亏心事做多了人才会心里有鬼,我兄长在萧梁被你们君臣上下摆布,受尽了委屈。临了临了连死后哀荣都保不住。”身披麻衣手捧神位的青年皮笑肉不笑地只管任性在口舌上拿萧景睿撒气,至于事后会不会惹来亲娘一顿棍棒伺候,他眼下顾不得想那许多。 “大统领,都说父子天性,你说,这命苦是否也是他林家的天性一代代的,就这么传下来” 父子天性被蔺熙阴阳怪气地讽刺一通,萧景睿难免忆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江左梅郎音容已淡,梅将军英姿犹在,歪在苏宅廊下的长椅上,噙笑旁观他与豫津插科打诨,温柔地唤他一声“景睿”。 这个人于他,是良师是益友,也是一手打破他镜花水月般安乐生活的复仇者。他从地狱里爬出来,背负着数万冤魂的嚎叫烈焰焚身步步走来,最终燃尽了自己,倒在了遥远且寒冷的战场上。 时光荏苒,他的儿子在他们这些人全然不知晓的时候挣扎求生,他们父子俩好似生来与喜乐安康无缘,猎场高台上拄着滴血的长剑倔强得不肯倒下的年轻人,瘦削的身影与他们所熟悉的另一人瞬间重合在了一道。 再往前,赤焰林氏祖祖辈辈血撒沙场永难还的,还少吗 因着林氏、苏先生的缘故,陛下总不会对林洵过于苛刻的吧。 “陛下待林侯如亲子,林侯如果健在,陛下怎舍得苛责,自然不计前嫌一如过往。” 这样的说辞过于苍白,在旁人听来无异于欲盖弥彰。连说的人自己都难以信服,立场相悖本就心怀愤恨的蔺熙当然一个字都不会信,连棺木旁低着头的云徽殷都打了个激灵,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默不作声地继续她的“验尸”。 发生在云徽殷身上的“小小”触动正与蔺熙做口舌之争的萧景睿未能觉察,却逃不过始终关注着她的蔺熙的眼睛。哪怕只是眉梢眼角些许的惊疑马上变作戒备,他都愿意赌上一把赌这位医圣之女对兄长存着几分她自己也许都分辨不清的善意,保她会庇护兄长度过此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0章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出关 以悬壶济世、治病活人为己任,行走天下施医问药的云氏药圣亲手培养出来的女儿,常年天南地北见识得多了,再惨不忍睹的场面也曾经历过,若非躺在棺材中的男人竟让她为亡者哀悼之余,从内心深处喷薄而出称得上陌生的悲恸、难舍、惧怕,怎会令她初时一阵慌乱。 好在蔺少阁主揪住萧大统领一味纠缠,萧大统领虽急着分辨出棺中尸首真伪,然一方面碍于蔺少阁主重重阻碍,一方面或许他本身亦不想面对棺中尸首无论是赤焰侯与否,亲自率军来追堵的萧大统领都饰演了不讨喜的角色,甚至是不近人情的恶人。 这一认知使得萧景睿既迫切地想从云徽殷口中得到林洵未死的讯息,又下意识地回避亲自验尸,好似不去触碰棺中亡者的尸体,他就不必给自己套上愧对昔年良师益友、故交兄长的枷锁,自奉旨出京起便如杂草般丛生的负疚感就能削减几分。 猜到萧大统领眼下多少有些心虚,云氏年轻的女大夫反倒镇定了下来。 以赤焰侯的身份留在金陵的日子里,她再未曾与他照过面。唯有每月去云氏药堂盘点账目时,从掌柜伙计闲聊中的只字片语知晓他的近况琅琊阁少主亲手开出一张张方子,再由侯府派人来药堂抓药,侯爷身体如何药堂掌柜一打眼方子自然一清二楚。 刻下萧大统领与蔺少阁主针锋相对的情景落入眼帘,电光火石间,某些不可言说的念头窜上心头,有些萦绕心间不得解的疑惑犹如拨云见日林洵刻意地疏远那些过去与他相熟的人,并非绝情忘义,恰恰是重情重义。 老言侯也好,蒙将军也好,多多少少都曾关照过江左盟时的梅东冥,受封赤焰侯后摇身一变成为梁皇陛下驾前炙手可热的红人,反而收起满身扎手的尖刺,停下脚步、关起府门,过起了默默无闻富贵闲人的日子。 以前她想不明白他这般“无情”的理由,现下恍然明悟了便忍不住替他心疼。 他的疏远意在维护曾对他多加关照的人,以他在朝中尴尬的处境,越是亲近他的人越容易受到排挤。老言侯年事已高早不过问朝政,蒙将军伤病成疾自身难保,其他不够位高权重的且不论会否同他真心相交,即便有人出自真心,恐成惊弓之鸟的梅东冥绝不会轻易接受这种莫名的“善意”。 而如她一般的小人物更易受他连累无端端被牵扯进是非之中。 要知道赤焰侯来历成迷,以江湖白身萌祖荫袭爵一跃成为当今梁皇御座下的红人,朝中非议者有,袖手旁观等着看笑话的更是大有人在。无人相信帝皇的“念旧”能保他一辈子,他日跌落云端溅起满身污泥之时,靠着踩他一脚进而上位的不知凡几。 再者听母亲提起过老言侯曾有意撮合他二人成就良缘,只因之后种种耽搁了下来,梅东冥身份尴尬且深居简出,老言侯见时机不妥这才按下不提。然有了此番因果,特立独行如云氏徽殷大夫亦难掩小儿女娇羞多思多想。 幸而此事隐秘鲜为人知,不然今日前来青冥关内截下出殡的琅琊阁众人,奉钦旨“验尸”的必不会是她。 她也就没了帮他的机会。 棺中人要的是脱去赤焰侯的身份,他不想当什么林洵,他只想是梅东冥。 她能做的极少,力所能及的不自禁就是想帮他,即便理智再再告诫她不可任性妄为,樱唇开合间只肯遵循她的本心,赠他一阵东风。 “赤焰侯确已亡故无疑。” 一句话,犹如乍响的惊堂木敲进萧、蔺二人耳中,一人如遭晴空霹雳一人面带狞笑,一人不可置信一人暗含感激。 “云姑娘可得验仔细了,棺中的可确实是赤焰侯本尊” 传言中温良和善堪为君子典范的萧大统领身居高位多年,云徽殷骤然被笼罩在他的威压之下,不自禁屏住呼吸咬牙逼迫自己强自镇定,直面与传闻大相径庭的禁军大统领,琥珀般澄澈的杏眼一眼望得到底,干净得仿佛藏不住半点欺瞒。 “大统领请看。棺中人遗容虽腐几已不可辨,然观之身形与侯爷相若;双掌骨节粗大依稀可见磨损,似是练武执剑之人尸骨上有数处腐朽快于他处,当是生前曾受过伤的缘故。” “仅凭这些怕不足以取信,云姑娘怎就能一口咬定他就是赤焰侯” 低沉的嗓音夹带着山雨欲来的危险,萧大统领黑沉沉的鹰眸紧紧锁住云徽殷的一言一行,只待捕捉到些微的反常便能一举擒获。 然而就是这么个看似苒弱的年轻女子,好像全不将他的威胁瞧在眼里,自顾自地替棺中尸身打理齐整方才为“验尸”解开的衣襟,口气听起来轻描淡写得不像是面对尸体,倒像替丈夫整衣冠的妻子。 “民女都说了尸身已腐容貌难辨,只有凭着蛛丝马迹推断他是不是林侯爷。民女觉得他是,除了方才几项依据,倒还有一条可为佐证。” “什么佐证” “药香。” “什么” “侯爷体弱多病,常年药不离口,民女对江湖中人不甚了解,大统领见多识广,您不妨想想,除了林侯爷,可还有人年纪轻轻身怀武功又因痼疾难医而早亡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1章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出关 两个对昔年恩怨情仇一知半解的孩子,凭着家里做长辈的三言两语就敢横加指责他枉顾亲情,他萧景睿自问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平白无故被使他背上个不亲不慈的罪名如何能心服。 “先母虽际遇坎坷但慈爱仁善,卓家爹娘更是不记嫌隙待我不薄,上一代的恩怨本不该向你们小辈多言。只一点,我生于大梁长于大梁,南楚晟王是我亲父娴玳郡主是我亲妹不假,我所认定的故国却唯有大梁。” 是,萧景睿与母亲来往甚少不算亲厚,母亲只当他碍于楚、梁两国立场有别,常说外祖父自认有愧于莅阳长公主母子俩,此外鲜少提到萧景睿。 头一遭亲耳听到他旗帜鲜明地只把自己当作萧梁人,即便早料到他从未把母亲真正看做血脉相连的亲人,蔺熙仍忍不住为母亲不平。 正待发作争上几句,桌下袖摆被轻轻拽了拽,料想兄长这番话不会是无的放矢,蔺少主虽忿忿不平,终究怕破坏了兄长精心谋划,哼了一声偏过头再不肯搭理他这名义上的舅舅。 “妙啊,大统领如此深明大义明辨是非,果然不失江湖豪侠本色。你我二人身世相似、际遇亦不尽相同,若早知大统领是这般性情中人,本座当引大统领为知己赤诚相交才是。” “好在现下方知也不算晚,值得你我以茶代酒痛饮三盏” “侯爷何出此言” 面色从红润到苍白需要的仅是几个眨眼的功夫,任他养气功夫了得,只消不是痴儿,略品品“赤焰侯”无缘无故的一通褒赞,琢磨出的蹊跷都够他惊出身冷汗来。 真傻不打紧,本座原谅你。装傻没诚意,本座不高兴。 不高兴的少师默默地给萧大统领的小黑账上重重添上一笔。大统领看来没领教够猫捉老鼠的精髓,猫儿们抓到狡猾的老鼠通常不会急于咬死,而是戏弄把玩够了才送老鼠归西,既锻炼捕食技能又满足玩乐心思。 直到此刻还挣扎求生的大统领可不像极了徒劳于猫爪间的老鼠,看似笑意盎然的梅少师没能照照镜子,不然定能发现舞动着毛茸茸的小爪子跃跃欲试的自己与戏耍猎物的猫儿别无二致。 “明人不说暗话,大统领何必装糊涂呢。您乃南楚晟王之子,却远离故国背弃血脉投效萧梁;本座乃赤焰林氏遗孤,却受南楚黎民众生供奉。本座生于南楚长于南楚,师尊师母于我有抚育教化之恩,却被梁皇陛下迫得有家不能回,千方百计诈死求生,大统领还要苦苦相逼万里追逃。呵,大统领不妨设身处地地想想,本座所选择的路不正是大统领当年曾走过的么,时隔二十余载旧事重演,何以大统领就能忘了当年的自己,对本座紧追不舍,对小熙咄咄相逼” “你” “我什么我晟王身后无子,娴玳郡主自然没了母族势力替她撑腰,楚帝一声令下莫名其妙嫁给了琅琊阁主。我师尊明面上不过是个江湖人,再有势力说到底出身不够高贵正统,何况郡主下嫁第二日起便成了便宜娘亲。前一日还是金尊玉贵的郡主娘娘,后一日便要跟着江湖白衣伺候同自己没半点血脉干系的婴孩。” “大统领,这种委屈的滋味儿你能想得到吗” 萧景睿气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知道梅东冥其人聪慧异常,伶牙俐齿胆色过人连陛下都敢当面顶撞,眼下只差没被他指着鼻子痛骂不孝不悌不友爱亲妹是个没心没肺的畜生,他除了痛彻心扉、五内俱焚外竟连拍死这臭小子的资格都无。 “你,你怎么敢随意诋毁、诋毁你师母她好歹抚养你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若不是感念师娘养育之恩,大统领以为我耐烦与你费这口舌” 说到激愤处,清茶怎解心中炙火,梅东冥拽下腰间系着的酒葫芦,拔下塞子狠狠灌了一大口,酸涩冲鼻不说,酒中掺杂着未滤净的泥土,入口滋味驳杂堪比他此刻心境,简直糟糕透了。 三分源于劣酒,七分因是心酸,梅少师绷不住脸上虚伪的微笑,皱起眉头眯着眼审视着手握萧梁宫禁守卫军力的男人,看他维持不住镇定,破碎了温厚醇和的面具,慌神、紧张、愤怒、无措五味杂陈轮番上场梅东冥相信蔺熙和他一样感到了短暂的快意,但是,光这些还远远不够。 “再者,大统领离京言侯未曾竭力阻拦过临行前,言侯还曾隐晦暗示过大统领些什么,您莫非贵人多忘事,全然不记得了” 挑拨大梁君臣关系的话,他是一个字不信的可话偏像长了翅膀,不听调派一个劲儿地就是要往他耳里钻,拦也拦不住。 “言侯是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知道答允了本座的交换条件反口失约会有什么后果。” 萧景睿,你的一生过得未免太顺遂,从来不乏人保驾护航暗中照拂的人,安稳幸福得令人嫉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2章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青冥 耸立在梁、楚边界上壮美的青冥关,雄踞青山绿水间百年之久,从它的身上找得到刀枪剑戟留下的斑驳疮疤,寻得见磷石火油烧灼后的累累伤痕。 青冥关内是南境穆王府治下,自几十年前与南楚在青冥江上一战大捷,边关再无战事。梁国罢兵止戈休养生息至今,百姓安居物产丰饶,关下时常可见南楚服饰的小贩商贾出入行商。昨日突然提前关闭城门已有不少楚人耽搁了行程,清早便纷纷聚在关门内等着放行。 关上来回巡逻的三班兵士一清早便见着个身着轻甲执剑而立的大官,闷不吭声站在城墙边远远眺望关外,瞧神情恍恍惚惚的像发愣。青冥关守将上到城墙通禀时见到的就是部下口中天没亮就上了城楼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一句话没说自顾自发愣的禁军大统领。 要不是对方有腰牌帅印为凭,说什么都没法相信他是名满京华有儒将之称的萧大统领。 算了算了,人家大统领爱发呆爱愣神,爱干啥干啥,要他个微末小将操什么心。 小将躬身行了军礼,朗声请示。 “启禀大统领,赤焰侯灵柩已在关下,可予放行否”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暗斥自己辗转反侧了半夜做了决定,兵临城下再改弦易辙又有什么意义,早先被人刀架脖子上的时候便无力反抗,现下毒药进了腹中哪里吐得出来。 也曾江湖男儿万丈豪情,十多年的时光身处朝堂漩涡中,早被尔虞我诈消磨得所剩无几,没了放手一搏的勇气。 之所以天不亮亲眼上了城墙木立至今远眺南楚,一方面意难平无法入眠,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堂堂南楚少师如何纡尊降贵出青冥关。 “开城门,本官亲自送赤焰侯出城。” 就在禁军大统领缓步走下城楼的时候,看似同昨日来时一般无二的送灵队伍仍是披麻戴孝整整齐齐列在青冥关下,一眼扫过去个个木着个脸,仔细看来甚至还有几分悲恸。以萧景睿的眼力尚且寻不出易容的痕迹。 整队人里竟没有林洵 南楚人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队首处,一身麻衣、手捧牌位,神情肃穆的蔺熙矗立在灵幡前,身姿挺拔已有几许男儿郎的坚毅。 撇开家国立场不谈,得佳儿如此,念念也算有后福。然南楚朝堂门阀众多派系林立,蔺熙身在高位卷入其中,一不小心行差踏错便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届时神殿是否会保他,又能否保得住他,都是未知之数。 几步路的功夫,他竟想到那许多,天晓得他自己尚且困囿于泥沼间,独善其身已然不易,哪还有闲工夫替蔺家操心。 真是年纪大了,应验了人愈老思虑愈多。 见萧景睿到来,众目睽睽之下蔺熙作为晚辈自然不可缺了礼数,他捧着赤焰侯灵位多有不便,先行躬身全不见昨日关前对峙的激愤。 “大统领果是信人,清早依约而来,倒是我等来晚了。” “做人要言而有信,既有言在先开棺验尸无疑后为赤焰侯抬棺出城,本官怎可食言。” 说罢径自往棺椁处去,一面着意观察抬棺人。四名抬棺人生得粗壮魁梧,下盘敦实有力,不用问定是身怀武艺。依稀记得昨日关下验尸时抬棺的便是这四人,整副棺木说轻不轻,真要是从九安山一路抬过来,只消休整一夜第二日就能如他所见的精神矍铄,四人何止是会武功,只怕放在江湖上已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而他们此时此地,不过是默默无名的抬棺人。 是琅琊阁的人投身神殿,亦或是神殿势力渗透进了琅琊阁 萧景睿皱起眉头不禁疑惑。 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念头仅仅打了个转就没了下文,幸而没被蔺熙当面猜到,不然怕要不顾场合长幼礼数,狠狠嗤笑上大统领一通。 “大统领既领禁军统领之职,便是朝廷的脸面,心意到了足堪告慰兄长,抬棺这等事实不敢劳大统领亲自动手。” 像是存心让萧景睿仔仔细细将送灵队伍中的每个人都打量个遍,直到他当真命去接抬棺人肩扛的抬杠才不徐不疾地出言婉拒。少年人面上仍是哀哀悲戚,眼底的戏谑却不容错辨,显是明摆着看他遍寻林洵不着的笑话。 “赤焰侯生前救驾有功,本官十分钦佩,愿送赤焰侯最后一程。” 径自走到左首的抬棺人身畔,示意抬棺人将抬杠交给他,抬棺人未得蔺熙允可不敢自作主张,牢牢把住抬杠分毫不让,饶是萧景睿手下暗运内力,一时竟也无法令抬棺人就范。 在青冥关内与萧梁重臣纠缠不清实为不智,自问脑袋还算清醒的南楚太史令毫不掩饰快盛装不下的满腹恶意,略一颔首抬棺的汉子便顺从地让出半个身位,待萧景睿替了他的位置将那黝黑沉重的抬杠扛上肩膀,立时垂手退到一旁送灵的队伍中。 百十来斤的分量压将上来,萧大统领自是举重若轻,令他暗暗惊叹的不止那抬棺汉子精光内敛不显山露水的好身手,而是他分明武功卓越远强于江湖二流好手却籍籍无名甘为仆役,忠诚到近乎乖顺,藏身人群中不露锋芒引不来丁点注意。 最最要紧的是他全然摸不透对方的来历,蔺熙又是以何身份指使他,南楚太史令亦或是琅琊阁少阁主他今日见到的几十人中泰半皆是同一路数的不出世高手,在蔺熙的背后还隐藏了多少这样的人物 一连串的疑惑如东海海边的拍岸大浪,从不知名的远处挟风卷水涌到近处,接二连三狠狠撞上礁石扑上滩涂,纵身死烟消亦不见半分消退。 “开城门” 丑时一刻,守城门卒扯着嗓子高喊出开城门的号子,青冥关黑沉沉的城门在铰链嘎嘎的响声中拖着沉重的步子徐徐洞开。 迫不及待自城门外钻进来的风犹带蔺熙熟悉的清新甘冽,仿佛琅琊山涧潺潺溪流中混杂进了神殿袅袅焚香。 “英灵不远,魂归故里。启程,送赤焰侯” 气沉丹田的呼喝声凝而不散,不说响彻全城,起码距青冥关城门两条街开外的官驿中,本不应出现的人同样听得一清二楚。 官驿大门紧闭,本该各司其职的小差役们或偷偷溜去了关下瞧热闹,或趁着驿馆内的大老爷们不在猫起来躲懒,以至于闲来无事一把藤椅一方茶几,一炉煮水一盏清茶,偏房花架下捧着医术魂儿却不知神游到了何处的小云大夫面前突然冒出个大活人来,颇有闲情逸致地替她泼了冷茶斟上热的,谢绝侍从们的伺候亲自从食盒里取出看起来精心烹制的点心,一样一样铺满了不够大的茶几她都没丝毫察觉。 这姑娘,心可够大的。 支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端详起云氏医圣这位掌上明珠,想来也是好笑,被她妙手回春救过数回,印象中最为深刻的不是她尚算娟秀的容颜,而是那双诊脉、熬药、施针的素手。 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女子细腻的柔夷,指腹有些粗糙,指甲修剪得极短,不闻朱色丹寇的香气,反倒常年行医弄药的关系,带着草药淡淡的微苦。 女医都是不爱美的么 非但云氏母女二人一般无二的衣饰简洁妆容浅淡,有过数面之缘的静太后似乎也是喜爱素净,即便贵为太后亦不见满头珠翠的长者。 蕙质兰心且坚毅过人的女子,不会轻易为财帛动心,该如何相谢方能既表谢意又不伤其自尊,颇有些头疼呢。 且不急,云家的女大夫尚不知何时才能神游归来,何妨多想 “你,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呵,这算是活见鬼吓得都不能好好说话了 “诈死要有诈死的样子,不赶紧回南楚去,居然冠冕堂皇跑官驿来。我下了好大的决心替你隐瞒,可别害我被萧大统领当面拆穿落个欺君的罪名。赶紧走赶紧走” 小云大夫恨其不争的着急样实在可乐,惹得梅东冥不晓得该气该笑,满腹感激之语到了嘴边硬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只得哼哼两声以表被轻视了的不满。 “就当我死后心有不甘阴魂不散,偷上阳间该报恩的报恩,该报仇的报仇行不行” “光天化日之下骗鬼去吧。”你猜云大夫信不信呵呵,云大夫连嘲笑都欠奉,懒得搭理。 光天化日之下能不能见鬼有待商榷,梅少师昨晚逞够了威风,心里头那些小得意正蹦跶得欢,就被小云大夫光天化日之下呵呵了回去。能怎么办摸摸鼻子自认理亏咯。 “不必担心,大统领昨日打赌输了,这会儿亲自抬棺出城,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除了感谢的空话,此来确有要紧事相商。”摆事实讲道理,正经起来的少师自然而然得让人信服,为之担心了一路,昨日还胆大包天当众撒下弥天大谎的云徽殷姑娘多少有些惴惴不安,脸上依旧挂着不屑一顾,耳朵却依从本心高高竖起认真倾听。 真是个真诚坦白的好姑娘 “你此番回京,梁皇陛下面前总得有所交代。我给你两个法子,择其一定能对付过去,保你平安无事。” “愿闻其详。” “其一,一口咬定棺木里的就是林洵,任谁问都别改口。” 顶着陛下和一众朝臣的压力死鸭子嘴硬 小云大夫脸色有些发白,她觉得自己办不到。抱着一丝希望,盼着梅东冥能出个可行的主意。 “其二呢” 双目圆睁带着希冀的光芒凝视着自己的小云大夫十分可爱哪忍不住想欺负。 “其二,你就称你我曾有婚约。” “你” 别说好好一个慈眉善目的云大夫瞬间化身怒目金刚,大有梅东冥再多说一句她翻脸跑出去举告他装死骗人的欺君之罪。连隐在暗处的少师亲卫们都险些不忍卒睹得险些纷纷扶额。 少师大人,说好的出主意,如何到你嘴里成了占便宜该说您与国师不愧为师徒俩吗您受国师的影响不可谓不大呀 “莫生气莫生气,先听我说完,若还觉得我无礼胡言,任凭打骂绝无二话。”小云大夫个子不大气性不小,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今后谁当真娶了她日子可不好过。 “你说。” 冷着张粉面,深吸口气按捺下蠢蠢欲动的手,等着看他如何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云徽殷,下药也不急于一时,若他再轻薄放浪、胡言乱语,直接药死了拖回去更好交差。 梅少师生生打了个激灵,估计没料到转眼间的功夫自己已在生死间打了个来回。兀自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前者,你咬死了棺材里躺的就是赤焰侯林洵,尸身早腐面目全非,任谁也说不出个错处来指责你。” “是个好主意,只消梅公子有生之年别在大梁出现,别被大梁故交认出来。” 不在大梁出现,不被认出来梅公子摸摸鼻子自认做不到,悻悻自嘲一通后,不得已顶着小云大夫要吃人的眼刀,讪讪道,“昨夜在下左思右想,云大夫仗义出手为在下甘冒奇险遮掩,在下总不能置小云大夫于不顾。幼时常闻师尊教诲,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云大夫数次救在下于危难,在下无以为报,愿呜呜呜” “住,住口” 本就既羞且怒的小云大夫两抹绯红沁染了脸颊,被气得杏眼圆瞪几能喷出火来,哪里还顾及得上男女大防,一巴掌捂住梅某人信口开河的臭嘴,恨不能时光倒转回昨日。 “我就不该蹚这趟浑水替你编谎欺君” 少师亲卫们撇嘴的撇嘴捂脸的捂脸,不约而同地表示有其师必有其徒,照国师的“教诲”做下去,少师您这辈子别想娶妻了。 眼瞧着小云大夫盛怒之下骂不出口打不下手,泪珠子汇聚在眼眶里摇摇欲坠好不可怜,梅少师顿时有如遭雷击之感,生平头一次照着师尊的法子安慰姑娘家不成反而惹哭了人家。师,师尊,您教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在下错了,不该信口开河。然在下并无恶意,之所以贸然提议假称婚约实是另有隐情。” 正在气头上的小云大夫并不接口,低垂着脸不肯多看这孟浪登徒子一眼。 见她沉默不语至少还容梅东冥解释,梅少师已是大大松了口气。 “云大夫关下解围坚称棺中尸首就是赤焰侯,萧统领手无实证下令放行。其实自他追至青冥关便喻示我诈死的秘密已然被识破。” “他日你回返金陵,御前奏对我担心你说不来谎,到时一个欺君之罪压下来,整个浔阳云氏都要被降罪。” “梁皇对赤焰对林氏执念难消。我受困于此不得自由,云大夫若要全身而退,不妨加以利用。” 两人相对而坐谈及一年多来的经历,讲述者轻描淡写,倾听者反而阵阵后怕,早忘了眼角的泪珠子,攥紧衣角笨拙地试着安抚看似洒脱、不萦于心的青年。 “都过去了,等梅公子出关回到琅琊阁,陛下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南楚去。” 个中内情不便说与云徽殷知晓,既然云家小医圣单纯地以为从今而后身在南楚的他与萧梁再无瓜葛可保万全,就让她如是想吧。 朝堂是个吃人的深渊,在利益的驱使之下常常张开黑不见底的巨口吞噬掉牺牲品。今时今日的梅东冥倘若不是有天赐之子、神殿少师的身份作倚仗,恐怕逃回琅琊阁也终究难逃被睿帝当作与梁皇博弈的筹码。 比起尔虞我诈的纷争博弈,小云大夫的关心真诚得尤为可贵。 “应龙。” 身手不凡,藏匿功夫更是个中翘楚的亲卫队长鬼魅般应召而来,双手所奉的正是梅东冥冠礼那日大梁皇帝派人送上的贺礼大夏龙雀,以及一年多前几乎令梅东冥至今饮恨,南陵城外雪夜救人的谢礼天子佩剑。 “云大夫,适才在下假称婚约绝非戏言,权衡利弊过后这是最为稳妥的法子。梁皇纵有千般不是,却极为长情不忘旧人。他本就恼怒在下诈死出逃,无论云大夫是真没辨认出尸身有假还是存心为在下遮掩,天子之怒你都难以避免。” “然而,假如你的身份是赤焰林氏已有婚约的女子,他兴许就能容忍你有情有义、情有可原。再以大夏龙雀和天子剑为凭,此事便能揭过去。” 见云徽殷犹自沉吟不决,梅东冥赶忙再接再厉舌灿莲花。 “一无媒妁之言,二未交换庚帖,三无婚书为证,他日云大夫觅得良人,这权宜之计自然烟消云散,绝不会于云大夫闺誉有碍,云大夫大可放” “所言不错,没有婚书做不得准,你我现下换过庚帖,再请梅公子写一份婚书给我,陛下面前我也好有个交代。” “心。什,什么在下,在下没听错吧” 费尽口舌力图说服云徽殷放下芥蒂以度过难关为重的梅少师突闻小云大夫的惊人之语,结巴得连话都讲不利索了。 方才还泪水盈眶的小女子转瞬间镇定自若到敢自作主张与人换庚帖写婚书,浔阳云氏的女医们都如此特立独行么 “梅公子内力精深耳聪目明,自然不会听错。我想过了,你说的没错,名声、名节算什么,江湖儿女本就不看重这些,攸关我的性命和云氏上上下下的生计,越发顾不上了。” “反正我云徽殷眼下并无心上人,梅公子怎么着也算是一表人才。将来琅琊阁迟早是蔺公子当家,江左盟也与梅公子再无瓜葛,与其流落江湖四海为家,不如入我云氏,云氏上下医术精湛者无数,长命百岁不敢说,花甲古稀或可期。” “如何” 不如何 真真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谁叫他一时忘形口花花戏弄了人家,小云大夫自幼随母走南闯北见识不少,待平静下来理智回笼,回想起自己拼着担下泼天大罪为他遮掩,反遭他戏弄的委屈一涌而上,不好生回敬一下都嫌对不住自己。 “婚姻大事不,不可儿戏。写下婚书换过庚帖就是当真许了终身之约,他日云姑娘心有所属,少不得先行退婚再做嫁娶,一来二去恐于你名节有损。” “行得正坐得端,我怕什么名节有损。” “你胸怀坦荡固然百无禁忌,你将来的心上人呢须知天下男子的真心有几个禁得起流言蜚语的拷问,我实不忍见你因今日之举而误了终身追悔莫及。” 不知梅东冥几句话里哪处又惹她不快了,云徽殷嗖嗖飞过去几把眼刀,寒声道,“左右我云徽殷绝不会嫁给这等小肚鸡肠、迂腐顽固的男子。再者有梅公子婚书在手,还愁无人可嫁么” 隐在暗处的少师亲卫们闻言不由气倒,自家少师乃上天的宠儿,何等风光恣意的人物,南楚多少豆蔻少女做梦都想嫁给他,你一副既嫌弃又委屈的样子拿到南楚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么 全不知属下亲卫已在心里头替他打过一轮抱不平,梅少师不禁哑然,良久,眉眼弯弯绽开一朵笑花,犹如春日的暖阳照耀下来,温暖和煦地抚慰了人心的焦虑。 “既如此,徽殷,我在南楚,等你。” 本章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3章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琅琊 赤焰侯的送灵队伍出关远去,萧大统领坚持抬着棺木送出三里外,放下肩扛的抬杠的刹那,他说不清内心莫名的情绪该称作释然或是心死。 作别蔺熙时,他轻声问过,蔺熙一脸神秘的笑令他不知该不该信他话。 “莫非大统领还以为兄长在棺材里呵,他昨夜从官驿出来便出关了。” “不可能,青冥关城高池深,凭他的武功修为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出城。” “兄长年轻修为尚浅不错,不过,大统领好像忘了,有江湖第一人在,区区青冥关而已,不在话下。” 江湖第一人飞流飞流不是去江左十四州寻医了吗他接到消息回来了 难怪昨夜师兄弟二人敢明目张胆找上门,原来身后来了大倚仗,全不怕他临时变卦。在金陵时他便与飞流切磋过几回,正因他心无旁鹭不掺杂半点杂念,专注武学走得比他这等俗人长远,故而武功已臻化境堪称宗师。 他若赶到,青冥关确实挡不住他们了。 不对,算算时日飞流应当在抚州就接到消息脱身赶来,那乐郡王呢他全无顾忌丢下郡王一行人就跑了,乐郡王此去本就轻装简从,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一群毛孩子,胆子一个比一个大,心眼一个赛一个的多 被自己的担忧生生吓出冷汗,即便蔺熙算准了他心系金陵和远在江左十四州的萧敏琮有意搅乱浑水好摸鱼,好令他顾不上这头。他也不得不哑巴吃黄连,乖乖顺着他的盘算尽快赶回金陵。 “太史令苦心谋划,萧某佩服。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踏出青冥关就是南楚,站在自家地头上,蔺熙由衷觉得理也直了气也壮了,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虚,整个人精神都棒棒的,连与萧大统领作别都格外的谦逊有礼。 “大统领,一路顺风。”最好后会无期。 归心似箭的萧景睿哪儿有闲情逸致同他计较,恐怕满心都是萧敏琮安危的他全未留意到蔺熙肆意嚣张的表相背后几不可察的担忧。 哥哥尚未出城与他们汇合,可别在城里遇上萧景睿。 一路施展轻功匆忙赶回的萧大统领直奔官驿时,梅东冥已经离开多时。他进得门来边吩咐随员收拾行装准备回京,一面直奔偏院云徽殷住所而去。 小小的花架下云徽殷悠闲地靠坐着,津津有味读着医书,身畔的小几干干净净的,不像是坐了很久的样子。 “枯坐无味,怎不唤人准备些茶点” 似是直到萧景睿出声才察觉到院中多了个人,云徽殷先是一惊,随即放下医书起身福了福。 “书中自有千钟粟,胜过茶点无数。再者,我才收拾完行李坐下没多久,不至于就口干腹饥。” “云姑娘这么快便收拾好行李了” 练武之人眼力甚佳,无需窥伺,偏院客房厅堂桌上明晃晃摆着的就是云徽殷收拾完的行李。萧大统领忽然灵机一动,指着桌上明显来时不曾带着的两大件行李问道,“可是出去采买了些土仪” 云徽殷半点眼神闪躲也无,坦然答道,“赤焰侯府的飞流先生交给我的。” “他人呢” “丢下东西就走了。” “他没说什么” 萧大统领这话就问得奇怪了。 “飞流先生心智不全,多少年了从没能说出过一句完整的话,大统领以为他会对我说些什么” “是我失言。” 云家小女大夫到底稚嫩了点,昨日从如丧考妣到忧心忡忡,他出个城的功夫就雨收云散晴空万里,定是飞流带来了别的什么,安了她的心。 “金陵有要事需立即启程快马赶回。钦旨之事已毕,我留几个禁军保护姑娘慢慢回京如何。” “听凭大统领安排。左右我已收拾停当,随时可以启程。” “如此甚好。” 三言两语两人已计议停当。不多时,官驿中驰出数骑,持禁军手令往抚州而去;随后不久,一辆马车并十来个禁军取道北上回返金陵。 与他们相反的方向,青冥关下一队商队持行商文书正在接受城卒查验盘问,商队主家姓梅,此次前往南楚采买药材。主事的是叔侄二人,叔叔年长威严少言寡语,许是为历练小辈,下车与城卒打交道的俱是说话和气出手大方的侄子。 打点到位,又没查出什么犯禁的物事来,商队很快被放行出城。城卒们掂了掂手上的钱袋,笑嘻嘻交头接耳商量着夜里下了值去哪儿喝两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