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终于成了盛世白莲[快穿]》 第1章 南柯梦 雪落了厚厚的一层。 屋子里炉火正旺,暖融融的一片。 青年已经消瘦地不成人形,枯瘦的手绷着一层皱起的皮,不见血色的惨白肌肤上,青筋在手背突兀而出,像是舔舐人生气的蛇,吸取尽青年余下的岁月。 雪白的手帕轻轻掩住了唇,随之而起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等帕子拿开的时候,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素白锦缎上的点滴血迹。 他的唇色这样的淡,些微血迹覆在唇上,像是点了色泽浓艳的胭脂,又像是年少无忧之时,他衔在唇间的一叶菲薄的花瓣。 可是眉眼之间已经不见当年的风流修雅,只剩下憔悴与苍白,如一朵开到了颓败的花,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姿态,凋零谢落。 他张开手心,怔怔看着掌中的帕子许久,轻轻叹了一口气,将之丢进了身前的火盆里。 火苗一点点将那张手帕舔舐殆尽,只剩下灰黑的残烬。 就像是吞没了他的一生。 惨淡的,可笑的一生。 屋外乍然响起了一声清越的戏腔,隐隐约约之间,那自江南来的名妓软媚的声音落入了他的耳中。 “日落西山又东升,人生恰似采蜜蜂,采的花儿春心动,到了还是一场空,人挣闲气有何用,尽赴南柯一梦中” 好一句,尽赴南柯一梦中。 他低低笑了起来,却不小心牵动了心肺,又不住地咳嗽起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女子疾步走上前来,小心扶住了他。 又听见了外面的唱戏声,脸色当即一变,连连呸了几声,埋怨道“唱的什么丧气东西,我这就叫他们不要唱了” 他却伸手按住了她。 “唱的好。”他勉强止住了咳嗽,轻声道,“唱的好,该赏。” 女子咬住了唇看他。 青年伸手扣住了身下玉枕的边缘,用力掰开了,里面竟然是中空的。他的手指探进去摸索,触碰到了一抹圆润的滑凉。 黑压压的睫羽颤了颤,终于如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手指微微弯曲,将那个物件勾了出来。 那是一只男子束发用的簪子。 簪身微雕了一个篆体的“徐”字,以昭示这是由当年名满京城的徐大师亲手打造的,普天之下独一无二。 青年却将那件千金难求的稀罕物件搁在了女子的手中“赏她吧。” “可是” 她一句质疑的话尚未来得及问出,便看见青年侧过了身去,阖上了双眼,眉眼间尽是困乏之色。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终于意识到,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奴婢这就去。” 榻上的人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仿佛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外面的唱腔依旧渺渺茫茫地被冬日寒风送过来,穿透漫天的飞雪,断断续续落入人的耳中 “多少朝臣与帝王,尽是如梦在黄粱” 也许我这一生,真的只是如梦黄粱。 “醒来枕上无一物,一片痴心付秋风” 若真是一场梦,那就,让这个梦早点儿醒吧。 轿辇穿过长长的宫道,被四个人稳稳地抬着。 聂寒闭着眼睛坐在轿中假寐。 新帝初立,百废待兴,他需要忙的事情也格外的多。眼下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有些犯困。 抬轿的人猛地停住了脚步,聂寒略略一惊,睁开了眼睛。 “何事” 外面一阵沉默。 他微微蹙了眉,正要撩开帘子看看发生了什么,便听到一个声音带着几分犹疑地在外边响起 “摄政王,王妃,薨了。” 如晴天霹雳。 一道白光贯过他的眼前,一时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了,耳边只剩下嗡嗡的轰鸣。 “你说什么” “回摄政王,王妃,薨了。” 喉头一甜。 他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生生将那口从肺腑里生出的血咽了回去。 “回去。”他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字字沁着血,加重了声音,“回府。” 手下的人不敢怠慢,几乎是小跑着,一路抬着轿辇回去了。直到轿辇在府门前的稳稳停下,才看见一个男人扶着轿子内壁慢慢站了起来,撩开了帘子出去。 刚刚跨出一步,他便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幸而身边的人扶住了他。 “谢遗呢” 那人低着头,不敢看他“王妃,在里面。” 那江南名妓还在唱。 “许她姻缘不得成,这是人能命不能,命中没有枉费心” 字字句句,如泣如诉。 聂寒顾不得这些,推开了身边搀着他的人,疾步穿过曲折的回廊,最终停在了一处院落之前。 他一生的挚爱之人,一生亏欠之人,就在这堵墙内。 他像是不堪深想下去,阖上了眼睛,却有一滴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在冬日干冷的阳光里折射出破碎的光。 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炭火已经熄灭了有一段时间了,一种沉滞的冷,充斥了整个空间,给人一种了无生气的死亡的错觉。 也许不是错觉。 因为,确实有一个人,死在这里了。 聂寒站在屏风边,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地呼了出来。 他慢慢走了过去。 谢遗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模样了。 如今的谢遗,形容枯槁,眉眼之间挥之不去的倦意如影随行,早就没了当年树下从容回眸的惊世风姿。唯独唇间,一抹没有擦拭干净的红,依旧似初见时他衔在唇间的一瓣红芍。 谢遗。 他微微启唇,想要念出他的名字,可是只能发出不可闻的气音。 你醒醒。 还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像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有尽头的噩梦。却宁愿在梦中,也不愿意醒。 谢遗,你骗我,你骗我你醒醒啊 “呼”地一声,寒风卷着流雪从没有关紧的窗户,倒灌入屋子里,吹得桌上没有被纸镇压好的纸张,肆意翻飞。 一茧泼了墨的白纸,在半空中打了个转,晃晃悠悠落了下来。 墨迹映入了他的眼帘 “今朝一别两宽,愿君余生欢喜。” 纸上只寥寥数字,却字字如雪亮的刀刃,捅进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他走之前,可有说过什么” 他的手指在那人已经失却了弹性的颊上婆娑而过,只觉得钻心的冷,仿佛手指都要冻僵。 女人站在床前,冷冷看着他,觉得眼前一幕荒唐至极,讽刺至极。 “公子让奴婢打赏了陶姑娘,他说,唱得好,该赏。” 外面那人果然还在唱,声音穿透风雪,犹似亡魂的引路皤在风里猎猎翻飞,发出如哭泣一般的低低呜咽。 “日落西山又东升,人生恰似采蜜蜂,采的花儿春心动,到了还是一场空,人挣闲气有何用,尽赴南柯一梦中” 他侧耳听了许久,终于痴痴笑了起来,低声道“唱的好,是唱的好” 却猝然喷出一口血来。 身边的侍卫一惊,就要上前,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看向床上那人安静闭合的双眼,声音低的近乎不可闻“你果然,还是不肯原谅我啊。” 常言道,人死如灯灭。 谢遗一贯是不相信鬼神的,可是眼下发生的一切,却不由得他不信。 他飘在半空中,看着灵堂上躺在棺木中的自己的尸身,和守在尸体边的男人满眼的款款深情,只觉得说不出的讽刺。 小小的光团在他的身边飞舞着,不时去蹭他的衣摆,宛如撒娇一般,同时还在絮絮叨叨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什么“宿主”,什么“穿越”的。勉强理解了几句,大概是除了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还有别的一些世界什么的。 听起来似是佛家的“三千世界”之说。 “我若是听你的,我又能得到什么呢”谢遗坐在房梁上,微微歪着头看向那个泛着白光的小团子。 他的容貌是介乎男女之间的美,眼角天生微微上挑,却因为过于白皙的面容,显露出几分如病的忧郁,叫小团子都看得愣了一愣。 这个气质真的好白莲花啊,太适合做它的宿主了 小团子道“你可以可以活过来啊,到时候再回来虐这个渣男,多好啊。”说着,往下飞去,绕着聂寒转了一圈,又回到谢遗的面前。 谢遗微微怔神,虽然小团子说的一些词他不明白什么意思,不过还是能大致猜出来它是想表达什么。当下轻轻笑了起来,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哪里用得着报复呢” 小团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一时之间有些茫然无措“难道你不恨他吗” 谢遗轻轻摇头,道“我曾经恨过。” 意思是如今不恨了。 小团子上下飞舞着,身上的白光都黯淡了几分。 他并不能很好的理解谢遗的想法。 前几任宿主大多因为长久地浸淫在过于炽烈的爱恨里,已经迷失了自我。爱恨本身就是一种极其慢性的毒药,很少有人能在承受了那样多的极端情感之后,依旧不崩溃。 小团子想到刚刚灵魂崩溃的第九任宿主,有些难过。但是这并不能打消他绑定谢遗作为第十任宿主的念头。 “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小白团子不解。 明明它之前认识的那些宿主,都很乐意和它绑定做任务的。 谢遗沉默片刻,道“我亏欠了一个人。” 小白团子等着他下文。 “一个女子。”谢遗微微歪着头,像是在回忆什么,“倘若可以,能否让她活过来” “哎”小团子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可以呀当然可以只要你完成了任务,攒够积分。有了积分想要什么都会有的。” 谢遗微微挑眉“嗯”他没听明白系统口中所谓的“积分”是什么。 “积分,就是我们流通的钱币。系统商城有很多很厉害的道具的,只不过需要很多积分就是了。”小团子看了看那个复活道具的价格,在心里计算了下,“如果宿主能完美完成每个世界的任务的话,只需要经历四个世界就够了。”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白团子有些心虚完美完成任务并不容易。 系统说的很多词谢遗都听不懂,不过不妨碍他明白经历四个世界就可以救回一个人的道理。 “四个世界”谢遗睫毛颤了颤,苍白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抹浅淡的微笑,“好啊。” 不过是赌一场罢了,反正已经死过一次了,如今的他,还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系统小心翼翼觑着谢遗,往往这时候宿主都会和系统讨价还价要些好处,可是现如今它仅剩的积分已经给不起新手福利了。 然而它等了许久,也没有听见谢遗多说什么。白团子恍然这个宿主和那些生活在信息大爆炸时期的宿主不同,并不知道还有新手福利这种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璧微瑕 夜色沉沉,江上渔火稀疏零落,已渐西沉的月斜斜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散发出凄冷的光。夏末残余的流萤三两只还在水边芦苇里闪烁着,然而夜里的露水这样的重,压得它们飞的极低。 一片空寂中,乍然响起了橹浆破水的声音,惊得栖息在杂芜的水草间的水鸟扑棱棱飞起,在低空里盘旋一圈,确认了周围没什么危险后才落了回去。 和衣卧在小舟中的青年公子慢悠悠直起了身体,约莫是醉后头疼,他一手下意识地扶住了额。 站在船头的那人一手扶住了桨,回过头去看他,声音带笑“无失,你醒了” 谢遗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那人。月光暗淡,他看不清对方隐在黑暗里的五官,只是大致瞧出了一个轮廓。 谢遗像是意识还不清醒,轻轻“唔”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这是哪儿” “城外永定河。”那人道,“如今夏末将秋,天气转凉,无失还是将衣裳穿好吧,我送你回谢家。” 谢遗听了他的话,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冷,当即捡起落在船中外衣穿上。他放眼打量四周,然而夜色沉沉,什么都看不清楚,周围一片静谧,只能听见船桨划动的声音,于是不再多看,安静坐在舱中,由着那位不知姓名的人划船接近岸边。 这时候系统也将基本的信息传给他了。 他如今的身份是谢家七子谢遗,字无失。谢家几百年世家大族,能与之并列门阀世家的也只有王、李二家,谢遗的任务看上去并不难他要拿到王家大公子王景明的贴身玉佩。 据系统说,第一次任务都是最简单的,抽取的世界和身份也是最接近谢遗原先生活的世界和身份的。 谢遗对此没说什么。 在他看来,移魂换魄这等事分明是仙家手段,还要找一具身份地位都和曾经的自己等同的身体,想必系统也费了不少心思,自己怎么好挑三拣四呢 那划船的青年将谢遗送回谢家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薄淡的白,借着熹微的晨光,谢遗看清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非常俊俏的脸,眉眼舒朗温和,微微一笑便仿佛有千古风流落入了其中。 那人敲响了偏门,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从门后探出头来,见是他,颊上一红,而后才看到他身后的谢遗。 “李三公子,七公子。”小丫头拉开了门,袅袅婷婷地向两个人行礼。 那位李三公子笑吟吟地叮嘱道“春枝,你家公子昨晚吃多了酒,一会儿让人煮点儿薄粥,吃了睡一觉。” 名叫春枝的小丫头低头应是。 他又回头看谢遗,关切道“无失,酒吃多了误事,日后少吃些。” 谢遗微笑着称是,又和李三公子告别,这才举步进了家门。 他不认得自己回屋的路,便佯装宿醉还未醒得彻底,一副昏沉沉的模样,叫春枝扶自己回去。 春枝一面扶着他往住处走,一面道“七公子昨晚一夜没回来,奴婢便在门口守了一夜,怕的是公子回来没人给公子应个门。” 谢遗失笑,心道,那位李三公子往门口一站,你便险些看不见主子了,也不知道等的究竟是谁。 刚刚走到半途,便遇上了谢二公子。听见春枝喊了那人一声“二公子”,谢遗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二哥,于是他微微垂首,温声唤道“二哥。” 谢二看着他,嗅到了他满身的酒气,微微蹙眉“这是喝醉了才回来” “公子昨晚和李三公子一道出去的。”春枝连忙为谢遗辩解,“今早也是李三公子送公子回来。” 谢二闻言脸色却愈发难看“我是怎么和你交代的,李康乐是你能招惹的人外面秦楼楚馆看上谁了也不碍事,他可是你姊姊的未婚夫婿” 谢遗闻言一惊 听这意思,自己如今顶替的身份似乎颇为形骸放荡,或许还有龙阳断袖的癖好。 他虽然也是喜欢男人的,但也知道,外界对于这种癖好并不待见。附身在这样一具身体上,不知道会不会对任务有所影响。 谢二见他脸色微变,还以为他晓得了其中厉害,放缓了声音,道“如今局势如此诡谲,王家景明公子才被下的昭狱,祖父和父亲在朝越发如履薄冰,哪里容得你再这样放肆” 谢遗讶然“景明公子被下昭狱” 谢二道“如今圣人有意要处置世家,王家首当其冲。唇亡齿寒,我们谢家怕也难以明哲保身。” 谢遗却关心另一件事,王景明被下了昭狱,自己该如何去找他要到那枚玉佩 谢二见他走神,心里约莫也是觉得自己这个弟弟烂泥扶不上墙,又叮嘱了几句,大致意思是叫谢遗这段时间夹紧了尾巴做人,别再如之前一般放肆,便挥手让谢遗离开。 春枝在谢二公子跟前缩得和鹌鹑一样,直到将谢遗扶回了房,才略微放松了些许。 谢遗只听她一边倒茶,一边轻声嘟囔了一句“景明公子那样惊才绝艳的人,圣上竟然要将他下昭狱。” 谢遗心道这小姑娘胆子倒是大,圣人都敢随便议论。 他并不知道,在这位新皇即位之前,朝政是长期把持在几大世家手中的。如今这位新帝雷霆手段,锐意改革,短短两年就将世家气焰灭了个干净,然而处于权力中心之外的人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这些变化,对世家和皇权的认知依旧停留在固有印象。 谢遗有意要听春枝多说点儿王景明的事,便看似随意地接口了一句“这样喜欢景明公子” “全金陵城谁不仰慕他呢散尽千金为购得他一幅书画的到处都是。”春枝将茶水递给谢遗,道,“公子当初不也折于景明公子的风华气度吗” 谢遗没想到春枝会这样讲,当即脸上微赧。 这个身份怎么如此 他一时寻不得合适的词来形容,脑海里却突然响起系统的声音“花痴。” 谢遗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一吓,险些没拿稳茶盏。 幸而那声音继续道“宿主大大想和系统说什么只用在心里想一想就好啦,系统也是这样和宿主沟通哒” 谢遗定了定心神,将茶搁在了桌上,在心里喊“系统” “是我,”系统的声音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细细软软,“宿主大大,你叫我白白就好。” “白白。”谢遗在心里唤了它一声,又问,“王景明是如何一回事怎么会被下昭狱” 系统有些心虚“qaq我也不知道,我、我能接收到的信息只有关于宿主身份的一部分,其他的并不清楚。” 它知道自己很没用,提心吊胆地等着宿主大大怼自己。毕竟,它前几个宿主就经常怼它没用嘤 可是谢遗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谢遗不着痕迹地四处观望了下,觉得有些奇怪“之前还能看见你,现在怎么看不见了,你在哪儿” “我,我去找攻略了。”小白团子像是从空气中“滚”出来一般,出现在谢遗的面前。 春枝看不见小白团子,自顾自地走到门口,遣人去帮谢遗准备早膳。 系统落在谢遗面前的桌上,问他“宿主大大需要白白把攻略传给你吗” “攻略”谢遗不是很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是哒。这个是一个大佬给我的,大佬和它的宿主已经完成过好多好多次完美评分的任务了。”白白说到这里,有些羡慕。 谢遗安慰它“没事,我们也可以的。” 白白顿时振奋起来,身上的光都亮了不少“有大佬给我攻略,白白一定能帮宿主更好地完成任务的” 它这样说着,把自己仅有的一个buff加在了谢遗的身上。 倘若谢遗知道打开人物面板看看,就会发现他的名字后面点亮了一个图标。下面还有一排起讲解作用的的小字白莲花buff加持中,病弱气质加成50。 可是谢遗并不知道这些,听见系统这样讲,他只是莞尔。 谢遗和系统交流的功夫,下仆已经将早膳送来了,春枝走过来问谢遗要不要用膳。 膳食是之前李三公子吩咐春枝为谢遗准备的薄粥,粥里添了点儿燕菜,滋味不错。谢遗只用了一碗,便放下了碗。春枝又端来水盆为他净面洗手。 待让下仆把残羹和水盆都撤了下去,春枝才出声问谢遗“公子现在歇息吗” 这具身体之前大概是真的喝了不少的酒,谢遗到现在还觉得头疼,闻言点了点头,又道“你下去吧。” 春枝顺从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谢遗一人。 谢遗绕过了屏风,自己褪去了外衣和中衣,撩开了床幔上了床。 他一沾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的时候窗棱格出的小片天空已经染上瑰丽的霞光了。 大概是昨夜在船上吹了一晚上冷风的缘故,谢遗醒来觉得只非但头昏缓解,整个人反而愈发难受了,拿手一摸,掌心触到的是一片滚烫。 谢遗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瓣,掀开了被子下了床,勉强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茶壶里的水是温热的,喝下去勉强压住了自喉咙里生出的痒意。 他提声对门外喊“春枝。” 出口的声音都是嘶哑无力的。 好在那小丫头服侍主子还是尽心尽力的,听见谢遗喊他,立即推门走了进来。 屋子里有些昏暗,春枝走到谢遗的身边,还没察觉到谢遗的不对劲。 “公子” “把灯点上。” 春枝低声道“是”,转身去把屋子里的蜡烛点了,罩上了软纱罗的灯罩。 灯火一照,屋子里亮了起来,春枝这才注意到自家公子泛着病态的嫣红的两颊。 她心下一慌,急声问“公子可是觉得身子不适” 谢遗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顺了顺喉咙,道“去叫大夫来。” “哎。”春枝应了一声,又道,“公子先上榻上歇着吧,奴婢这就去叫大夫来。” 大夫的来的不慢,到了之后就被春枝催着给谢遗把脉。把完脉,知道只是普通的伤寒,开了方子,便被春枝送出去了。 谢遗病中一直怏怏的,打不起精神,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在床上。 他只当是自己附身的这具身体本就内虚,得了场风寒,就软塌塌得全身都提不起劲,并不知道这实际上是系统给的白莲花buff加成导致的体弱。 他本来准备等自己病好就去昭狱探探王景明的近况,却不想还在病中李三公子就登门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璧微瑕 李三公子和谢遗的关系一贯好,他来看谢遗,甚至用不着下人通报。 今日也是。 他来了谢家,说要见谢遗,就有人带他来了谢遗的院子。春枝也没有拦他,由着他大喇喇推开房门,三两步走到床边,掀开了逶迤垂落满地的纱幔。 谢遗也正好坐起身,他还没有彻底清醒,眼睛里犹带着些微睡意,像是覆了淡薄的水光。 彼时阳光被云层稀释了,透过窗棱照进来,被纱帐染上了轻薄的绯红,映在青年皎白如玉的脸上,似是宿醉未醒,颜色娇人。他天生的好教养,睡姿也规矩,身上里衣还整整齐齐穿着,只是因为有些热的缘故,领口敞开了点儿,愈发显得颈项修长纤细,玉一样的纹理细腻。 掀帘子的人微微一怔。 像是没有预料到床上会是这样一幅光景。 一片阴影投下,谢遗不禁微微仰起了头去看。只见来人生得一张他不久前才见过的脸,眉目俊秀风流,此刻正抿着薄唇看他。 李三公子目光不自觉落在谢遗微微后仰的脖子上,越看越觉得这人生的精致,连颈子都长的比别人好看之前怎么就没发觉 谢遗正病着,嗓子干痒,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咳了两声。 听见谢遗咳嗽,李三公子这才反应过来。他目光移了开去,问“听说你病了” “是的,大概是喝了酒,又吹了风,一回来就病倒了。”谢遗这样说着,就要起身。 “你坐着就好。”李三公子看他病的不轻,忙伸手压住了他的肩膀,止住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谢遗便不动了,靠在床上,倚进身后垫的软枕。 李三公子姓李,单名一个“隽”字,字康乐。谢遗叫了他一声“康乐兄”,又问他“你今日来是为了” 李康乐闻言,脸色有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唇畔笑意温和,道“听说那天分别之后你就病了,来看看你。我这里还有只几百年的老参,过几天我让人送来。” 几百年的老参虽不是什么稀世奇珍,但也弥足珍贵了。谢遗道“劳烦康乐兄挂心了,人参还是” 李康乐打断他拒绝的话,道“日后你我也不能常见面了,人参你还是收下吧。” “不能常见面”谢遗不解。 李康乐道“你不必知道太多,这些日子好好养病,少出门就是了。” 谢遗抿了抿唇,转移了话题“康乐兄可知道景明公子眼下如何了” “你担心他”李康乐微微蹙眉,叹了口气,道,“如今形势如此诡谲,只怕是不容乐观,说不准,王景明于世家而言已经是一枚弃子了。” 谢遗眉心一跳“弃子” 李康乐沉默片刻,道“景明公子虽然才俊,却还不值得世家为了他直接和陛下对上。” “那你呢”谢遗问,“你又如何看这事” 李康乐看了他一眼,道“我是我,李家是李家。我如何看,有意义吗” 谢遗这才意识到自己问的有些过了,当下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他缄默不语的模样落在李康里的眼里,却是无端地带着几分忧虑的。 也是,毕竟之前谢遗那样喜欢王景明。 李康乐这样想着,忍不住多看了谢遗几眼。 平日里司空见惯的俊秀清冷的面容,今日看,不知怎么就觉得格外吸引人。 许是病了的缘故,仅仅是几日不见,谢遗就消瘦了许多。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纤弱苍白,让人下意识得想到了枝上的皎皎梨花,只觉得下一刻就要随风逝去的样子。 时下清淡柔弱之风盛行,平时宴席上侍酒的歌女一个赛一个的楚腰袅袅柔婉荏弱,仿佛能供人把玩在掌中。 谢遗看上去也是荏弱的,然而比之她们,却还要多几分别致的风流韵味。因着不是可以随意赏玩的身份,反教人生出一种恶劣的心思。只是不知道,腰身是不是也是那般嬛嬛一袅不堪掌握 李康乐目光下移,雪白的衣裳包裹着的腰身最终掩盖在了锦被之下,什么也看不到 他倏然一惊他竟然将自己的好友与酒宴上的歌姬比较 李康乐不敢多想,也不敢再久留,匆匆向谢遗提出了告别。 谢遗倒也没有注意到李康乐的不对劲,他一心都在自己必须要接触的任务对象上。 拿到王景明的玉佩,看着似乎不是很难,然而如今王景明身在昭狱,玉佩也不知道在不在他身上,若是不在,又不知道放在哪儿。更何况,听李康乐的意思,王景明的近况不容乐观,现在不去见他,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他了。 于是十日后,谢遗的病刚好了大半,便孤身一人去了昭狱。 昭狱环境恶劣,常年不见阳光,湿冷的很。进来的人,无论有罪无罪,都要先打二十棍,称作杀威棒,而后要受什么刑,再是慢慢地来。 谢遗知道这里面的规矩,走进昭狱的时候,本以为会看见一个狼狈不堪的囚徒,然而当他见到景明公子,才知自己见识浅薄。 眼下那人虽然处在脏污的牢狱里,却仍如处高床软枕之间,神态自若。他只是衣衫略微显得落魄,可是神情之间,丝毫看不出狼狈之状,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便似皎皎孤月自生清辉。 名满京城的景明公子,纵然身陷囹圄,依旧光风霁月凛冽生华,难怪春枝要说“整个金陵城谁不仰慕他”这样的话。 与之一比,谢遗也觉得惭愧当初他死的时候,不知是何等的凄楚不堪。 王景明认出他来,有些许惊讶“谢无失” 狱卒为谢遗打开了牢门,谢遗弯腰进去。 “是我。”谢遗走到他面前,容色平静,“多日不见,在下颇为思念景明公子。” 王景明笑了一声,道“思念我的人许多,你倒是唯一一个过来的。” “外人怎么能随便见到景明公子呢便是我,也花了不少功夫,才见到你。”谢遗这样说着,也不嫌脏,径直走到王景明面前坐下。地上垫了稻草,谢遗本以为昭狱这样湿冷的环境,稻草也该是潮湿的,可是伸手摸上去却是一片干燥。 他心下生疑,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微微蹙眉,像是不适应坐在如此粗糙的地方,口中道“这里阴冷,你身上还带着伤,不利于修养,王家世伯们怎么也不花些银子疏通,给你换个干净清爽的地方” 王景明却指着谢遗面前的一坛清水问他“你知道这是多少银子” 谢遗摇头。他并非不知牢狱里狱卒剥削,只是顺着王景明的意思演下去罢了。 “一两。”王景明身子向后仰去,叹了口气,道,“每日干净的水和食物就是三四两银子,我如今已经是枚弃子,哪里值得他们花更多的心思” 谢遗抿了抿唇,像是对王景明说的话感到赞同又无奈,道“我这次来,为你带了些伤药。”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小瓶伤药,递给了王景明。 王景明垂眸看着那伤药许久,抬手接了过来。 两人手指交触,谢遗只感到些微柔滑的凉意。对方穿着窄袖的白色囚服,伸出来的手白皙得很,指甲圆钝,一丝污垢也没有。 谢遗目光一闪,移了开去,心下有了一个猜测。 身在阴暗湿冷的牢狱里,身下垫的稻草却是干燥洁净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潮湿腐烂的迹象;一双手也是一点儿污渍也看不见,纵然是奢侈到可以用清水洗手,可是地牢这样的环境,怎么可能指甲缝里也干干净净没有污垢 谢遗虽然本身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是之前生长在皇家许多年,对于权谋之事,也有些见地这位景明公子,恐怕早就投靠皇帝了吧又或者,昭狱是被世家控制的,而王景明并没有被世家放弃 谢遗更加倾向于前者。 王景明揭开瓷瓶的塞子轻轻嗅了嗅,他精通香料药理,只是凭借浅淡的药香便认出了这是什么药。 “这样好的药,予我,却是可惜了。”王景明将瓶塞塞了回去,看着谢遗这样讲。 谢遗道“多好的药给你用都是值得的。” 他只是叫春枝找出自己屋里最好的药来,自己并不知道这药到底有多珍贵。即便是谢家几百年的世家大族,也只堪堪找得出三瓶这样的药。 王景明瞳孔一缩,首次认真地打量起谢遗来。 青年面色是缺乏血色的白,在这污黑的牢狱里,通透得和个瓷人一般。此刻眉眼低垂,少了往日那种恣肆的放荡,显得温和又沉静。比之从前风流浪荡的模样,倒是更多了几分惹人怜的楚楚。 他一贯知道谢遗容貌生的好看,可是还是第一次见他流露出如此招人的模样。 然而谢遗还不自知,说出那样暧昧不清的话。 当初,金陵城里,谢遗心悦景明公子人人皆知,可是景明公子是何等人物世家贵女,平民农女,甚至是秦楼楚馆的妓子,哪个不仰慕他偶在哪里听到谢遗爱慕他的事,王景明都是一笑带过,不曾放在心上。 可是,自他入狱以来,谢遗却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人。往日再如何看不上这纨绔,如今也难免有些触动。 然而,大业未成,如何耽溺儿女私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壁微瑕 王景明徐徐吐出一口气,道“日后,你还是不要来了。” 谢遗微微一怔,王景明以为他会问“为什么”,可是他只是垂眸,轻声道“好。” 神情平静。 王景明忽然觉得这牢狱之中有些闷。 谢遗站了起来,说“景明公子多保重。” 王景明看着谢遗走出去,站在牢门前,从袖子里摸出鼓囊囊的钱袋递给狱卒,请他多照顾自己。王景明又觉得他称自己的那声“景明公子”过于疏离了,两个人同为世家子弟,该是叫一声“景明兄”。 直到谢遗的身影消失在牢狱的拐角处,王景明才收回目光。 狱卒站在牢门外,捧着钱袋,等他处置“公子”狱卒是皇帝的人。 王景明的目光在钱袋上停留了片刻,道“拿去给陛下吧。” 谢遗刚出了昭狱,就有守在昭狱门口的人迎上来,那人白面无须,声音尖尖细细的“谢七公子,我家主子请谢七公子过去坐坐。” 谢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路口那儿。 一般人是用不起马拉车的,多是牛车驴车,但是这是金陵城。金陵城里藏龙卧虎,走两步遇见的不是世家勋贵便是皇亲国戚,坐得起马车的人比比皆是。 只是眼下这位,却叫谢遗不敢大意。 他微笑着对那面白无须的人道“好。”也没有问他的主子是谁。 谢遗被人引着上了马车。 马车外面看着朴素,进去了才知道别有乾坤。车厢里六面都垫着纯色的松软皮毛,一张软榻横在一侧,被轻薄的纱笼着,正中间是张矮几。而要见谢遗的人就坐在矮几之后。 “无失公子。”那人看见谢遗,唇角微弯,纡尊降贵般开口,“坐。” 谢遗道了声谢,在他对面坐下。 那人眉眼生的坚毅,却天生带着几分阴鸷。谢遗一贯不喜欢这样极端强势且富有侵略气息的人,微微错开了视线,目光落在了自己面前的茶盏上。 那人也在打量谢遗。 谢遗容色之美,在整个金陵城都是颇负盛名的,时人甚至言他“朗朗如日月入怀,飘飘乎流风回雪”。 眼下,他跪坐在他面前,垂下的睫羽是冬日寒鸦的颜色,叫人忍不住想看看他睫羽遮掩之下的眼眸是不是也是一样的黑,或是更深的颜色。然而身姿过于的单薄了,也不知是不是畏寒,刚初入秋的天气,便披了件轻薄的暖裘,簇新的兔毛领儿本是雪一样的白,教他如冰的眉眼一衬,也显得黯淡失色。 “日月入怀”虽然不怎么见得,但是“流风回雪”却是当之无愧了。 许久,谢遗听他淡淡呵出一句“无失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谢遗知道这人身份,可是他不说,谢遗便也不道破。 “您过誉了。”谢遗维持着浅淡的笑意,道。他并不知道这人说的“名不虚传”是指他的容貌。 “昭狱这样的地方,多是有进无出。”秦执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盏,却没有喝,而是觑着谢遗神色,“哪怕是景明公子,也难例外。” 谢遗睫羽颤了颤,似真的为景明公子担心起来。然而心里却嘲弄,他出不出的来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我相信他能出来,”谢遗道,“纵然他出不来,我也能进去。” 秦执轻轻笑了一声,眼中却不见丝毫笑意“你对王煜倒是情深意切。”他知道谢遗是瞒着谢家其他的人来见王景明的。 谢遗来到这个世界这些天,已经知道景明公子姓王名煜,景明是他的字。闻言,他抬眸看了秦执一眼,道“我看景明公子,便如这金陵城中他人看景明公子,并无不同。” 这一个抬眸,倒叫秦执看清他纤长睫羽下的漆黑瞳孔,确实是一如想象中的黑,浓墨一样,晕出一团几近凉薄的清冷。 “是吗”秦执却不怎么相信。 他像是认定了谢遗对王景明有情,道“可是如今,放眼整个金陵城,只有你来看他。” 谢遗也没料到王景明入狱这许多天只有自己去看他,更没料到秦执会这样讲,他微微一怔。 可是回过神来,还是坚持道“他人身份如我,亦可如此。” 秦执不和他争论这事,转移了话题“不知道无失公子你如何看王景明” 谢遗缓声道“风格秀整,雅望非常。”这是时人对王景明公认的评价。 秦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施施然开口“我请无失公子来,可不是为了听这样的话。” 谢遗神情平静,丝毫变化也没有“我已经说过,我看景明公子,与这金陵城中他人看景明公子,并无不同。” 秦执沉默。 谢遗安静地跪坐着,也不说话。 半晌,才听见秦执开口“好一个并无不同。” 谢遗眉心微蹙,秦执还当他要说什么,却看见眼前身材单薄的青年一手掩住了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抱歉。”谢遗勉强止住了咳嗽,道。言罢,又忍不住咳了两声。 他长长的睫羽轻轻颤着,像是一只蝶。 “生病了” “是。”谢遗平复了喘息,道,“前几日染了风寒,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秦执倒没怎么看出他好的差不多了,看他咳的脸都白了些,心思一动,道“我那儿还有些止咳平喘的良药,下次让人送到府上。” “无功不受禄。”谢遗道,“我怎么好接受您的东西呢” 谢遗想,你要是送药到谢家,只怕又是一场杀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 秦执却只是微笑,似乎心意已定。 告别了秦执,谢遗出了马车。然而来时还晴朗的天,现在却有细细的雨丝飘下。 之前那面白无须的随从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把伞,递给谢遗“主子说,让奴婢将这把伞给您。” 谢遗道了声谢,也不推辞,接过伞撑开,走了。 他一身素淡的颜色被雨洗去,彻底消失在了长街深处。到这时,那辆马车才被人驱驰着离开。 谢遗回到谢家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出门上香刚回来的谢如青。 他认得谢如青,知道这是自己姊姊,对方在他病中还来探望过他。 谢如青叫住了他,目光落在他沾了些泥水的裘氅上,秀丽的眉蹙起“这是去哪儿了好好的一身新衣裳,怎么沾了这许多泥” 谢遗不知该不该讲自己去看了王景明的事,正犹豫着,就看见一个丫鬟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她跑到谢如青身边,一口气喘不上来“小小姐不好了” “怎么了” “李三公子来了。” “来了就来了。”谢如青道,“现在在哪儿” “他是来退婚的”丫鬟神色慌张,“大公子、大公子动手了” 谢如青脸色未变,像是早有预料。 “带我过去。”转头看向谢遗,略一迟疑,“你也一起去。” 谢遗没有拒绝,跟着一起去。 到了地方,先入眼的是半跪在堂下的李康乐。这入秋的时候,天气有些冷,他却赤裸着上身,背上负着的荆条压出星星点点的血痕。 谢遗的大哥,一副怒气勃发的模样,手里攥着一条马鞭,恨不得马上抽在这背信弃义的人身上,可是却被谢二公子拦住了。 “哥哥。”谢如青叫了一声。 谢大公子看见了妹妹,怒火略微平息了些“你来了。” 谢如青看了跪在堂下的李康乐一眼,示意身边的人扶他起来。 谢遗走过去,看清了李康乐胸口处被马鞭抽出的两条红痕,不禁咋舌。看得出来谢大公子是气很了,下手一丝情分也不留,皮肉都抽破了,鼓出充血的紫红色棱子。 谢如青莲步轻移,走到谢大公子面前道“大哥这是做什么” 谢大公子火气上头,恨恨剜了李康乐一眼“你问他” 不等李康乐开口,谢如青轻轻笑了一声,“不过是退婚罢了,你不想娶,焉知我是否想嫁”转身叫人去拿当年两个人定下婚约的婚书来。 谢遗在一边看着,倒觉得有趣。看来谢如青在家里说话是很有分量的,婚书也不是在长辈手里,而是自己握着。 不一会儿婚书就被人拿来了,双手捧着递给谢如青。 “当年你我两家的婚书在这里,”谢如青示意那人将婚书给李康乐,道,“今日事毕,外界便都会知道你我两家断了姻亲。” 李康乐尚未说话,谢大公子已经讶然开口“青青” 谢如青看了谢大公子一眼,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 “今日之事,是我李隽背信弃义” 两个人具体说了什么谢遗已经不是很在意了,他忽然想到了那天李康乐来和他说的那句话日后你我也不能常见面了。 原来竟然是这个意思吗这是不知道这次退婚,到底是他一人的意思,还是李谢两家的意思。 谢遗抬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李康乐看过来的视线。他的目光澄澈清远,像是在看谢遗,又像是越过谢遗在看什么别的。 小厮上来为他解下了荆条,披上了衣裳,李隽拢了拢衣襟,向谢大公子告辞。 谢大公子叫人拦着,只能愤愤一扬手“滚吧” 李隽也不恼火,礼数周到向地余下的人告辞。 直到李隽出了屋子许久,谢大公子才狠狠一摔马鞭,对谢如青怒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这不是我一人的意思。”谢如青不疾不徐地开口,“自然,也不是他一人的意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壁微瑕 谢大公子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他皱着眉“怎么说” 谢如青转身坐下,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搁下了茶盏,慢慢道“我和他当年因为种种事端将婚事一拖再拖,拖到年纪老大,而今祖父刚刚被罢了官,父亲又被降职,李家就这样迫不及待上门退婚,堂堂世家大族,莫非真的如此目光短浅” “可是李康乐” “李康乐又如何”谢如青眼中淡淡的讥诮,“便是王家的景明公子,也不是说弃之便弃之” 谢遗心道果然如此。 谢二坐在一边,神情自若,显然对此也是了然的。 “如今新帝寡恩,又疑心颇重,李家只能自毁名声。只要能保全家族大部分人物,纵然是牺牲一个两个才俊又如何”谢如青道,“只是,不知道李家此举,是否真的能叫那位放下疑心。” “哪有那般容易”谢二道,“以新帝的手段,分明是要将世家赶尽杀绝的样子。” 谢遗捏着茶盏的盖子拂开茶沫,一点也看不出想要发表见解的样子,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今日他在马车上看见的男人,如无意外,就是那位新帝秦执了。也不知道,对方和自己那一番交谈,会否对谢家或是王家产生什么影响。 眼看白白在一边飘着,谢遗在心底问了白白一句“我出现在这个世界,是否会对这个世界即将发生的事产生影响” “会的。”白白说,“即便是再细微的变故,也会对事物的发展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 谢遗皱了皱眉。 白白又道“可是,未来的一切本来就是未知的,未知的变故,又何尝不算是未来的一部分呢” 谢遗不再说话。其实理解起来并不算难,但是即便如此,因为他而连累到谢家其他的人,谢遗还是会觉得过意不去。 “那日李康乐来见你,他可有说过什么依你之见,李家是站在了哪边”谢二公子转头看向谢遗,“如今形势,已经容不得谢家不选择了,李谢王三家联手,未必不能牵制住那位。” 谢遗微一迟疑,摇了摇头“康乐兄并未和我说过。” “他倒是谨慎。”谢二话里难免带了几分嘲弄,“也不知道,能不能一直谨慎下去。” 几个人说完话,谢遗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走进屋中,春枝上来伺候他更衣,解开了轻裘,刚要挂上衣架,就看见了雪白的裘氅的一角占着泥点子。 春枝忍不住皱起了眉,道“公子这是去了哪里怎么新做的衣裳刚穿出去一会儿就脏了” 这件衣裳本来是为了过节准备的,谢遗说想要出门,春枝担忧他还在病中怕又受了寒才给他披上,谁知道一回来就发现衣裳脏成这个样子。裘氅本来就难清理,也没有另一件新的替换,春枝不由有些焦虑。 谢遗看了几眼那粘在衣角上的污垢,是泥水的印子,可能是从昭狱回来的路上不小心弄上的。他道“一件衣裳,洗一洗就好了。” 春枝给他气笑了“您说的倒是简单,这是能随便洗洗的吗”这件裘氅虽然是兔毛的,也值不少银子,毛料选的是兔子身上最柔软的那块儿,纯白纯白的,洗坏了怎么好 谢遗也不清楚这种事,他从前的吃穿用度都是有专门的人打理,穿的裘氅要是脏了,就再也没有穿过。 春枝琢磨了会儿,自顾自地道“公子去年做的那件貂裘的倒是没穿过几次,过些时候秋猎就穿那身吧。”说着,将谢遗刚脱下来裘氅搭在了衣架上,准备走的时候一并带走。 貂裘虽然是去年的,却比这件兔毛的要金贵上许多,也不算失仪了。 谢遗听她说到秋猎,心下微微诧异,惊讶于自己这样的身份竟然也要参加。他之前身在皇室,知道可以随同陛下进行秋狩的不外乎皇亲国戚以及朝中的臣子,还是第一次听说世家公子也要参加。 这个世界和之前自己生活的世界毕竟有些差别的。 谢遗这样想着,转头问了春枝一句“秋猎是什么时候” 春枝道“再过半月就是了。” 谢遗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不一会儿,厨房熬好了谢遗要喝的药遣人送来。 谢遗前世快死的那段时间也不知道吃过多少药了,他早就习惯了那种苦味,也不觉得难以忍受,端起药碗就喝了干净。 等他喝完,春枝收拾了药碗,道“我看公子的病比之前好了些了,明日再叫大夫来看看” 谢遗点了点头,道“也好。” 谁知次日一早谢如青就来了。 春枝正站在院子门口吩咐小厮出门去请大夫,便看见谢如青远远走了来,春枝连忙上前了几步,福身道“五小姐。” 谢如青微微颔首,问她“这是做什么” 春枝道“我看公子的病好些了,就是咳得厉害,想叫大夫再来看看,要不要换种汤药喝着。” 谢如青闻言,转身吩咐自己的丫鬟“去请陈大夫来。”又看向春枝,“陈大夫是我信得过的,叫他来看无失我也放心。” 春枝垂首低声应是。 谢如青“嗯”了一声,让丫鬟带着小厮去请大夫,自己径直进了谢遗的院子,往谢遗房里去。 屋子的门敞开着,谢如青站在门口,一眼看见了坐在矮床上的谢遗。他只穿着白色的中衣,正捧着一卷书迎着光看着,乌黑的长发没有拿簪子束起,顺着肩膀滑下来,愈发显得他身形消瘦。 谢如青走过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轻声道“你病一场倒是瘦了好多。” 谢遗有些不适应她的触碰,微微动了动肩膀,搁下了手里的书,请她坐下“姊姊来了,你坐。” 谢如青伸手拿了他的书来看,翻了两页,有些诧异“什么时候对史书这样感兴趣” “病中无聊,就翻了翻。” 谢如青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转身在谢遗对面坐下。 不多时,谢如青让请的大夫来了,看外貌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 紧跟着春枝也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东西。她一进来就咋咋呼呼“公子,元宝跟着画扇姐姐去请大夫,刚回来就在门口遇到了人。您猜怎么着他说是来给公子送药的。” 她说着,把手里瓷白的小瓶给他们看。 谢遗一惊,记起来昨天秦执才说的要给他送药,心下不由有些慌张,唯恐秦执会说些什么不好的话来。 谢如青看见了春枝手里的药,叫她拿过来给自己看看。拨开了塞子,小瓶里是一颗颗琥珀色的药丸,随药送来的还有一张纸,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如何服用。 谢如青微微蹙眉,问“谁送来的” 春枝道“不知道,我没看见人,画扇姐姐应该看见了。”她看向谢如青身边的侍女。 画扇忙垂首道“是一个容貌寻常普通的小哥,认不出是哪家的小厮。他说是他家主人仰慕七公子的风姿,特意为公子的病送上良药。” 谢如青将药递给大夫“你看看” 陈大夫虽然看着年纪不大,但能得谢如青信任,自然不凡。他看了看,又碾碎了其中一枚,尝了点儿,道“是治风邪伤肺、燥邪犯肺的良药,用水化开了服用就好。” 谢如青这才放心,把药给了春枝。她心里猜想是李康乐叫人送来的 ,毕竟如今满城都知道李家退了谢家的婚事,两家不睦,他便是有心送药也不好亲自上门,只能叫个生面孔的下仆来。 只有谢遗才知道他这是踩着刀尖儿过,提到了喉咙口的心又放了下去,这才惊觉自己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秦执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搞不清楚其中缘由,自己又还在病中,既然已经知道了王景明现在无恙,便打算不如先养着病,别的事等病好了再说。跟何况,半旬之后就是秋猎了,自己总不好拖着病体去。 陈大夫替谢遗把了脉,又看了谢遗之前的药方,替谢遗开了一张新的药方。谢如青捡起药方看了几眼,给了春枝,叫她下去熬药,又吩咐画扇送大夫离开。 陈大夫收拾了东西,临出门,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说了一句说“送来的那个药倒是难得的好东西,谢七公子要是咳嗽,不妨吃着。” 谢遗点了点头。 眼看着陈大夫走了,谢如青这才道“你昨天出门做什么去了” 谢遗哪里敢说他迟疑了片刻,道“出去逛了逛” 好在谢如青并不是真的在意他出去做了什么,“你的病还没好,出去逛什么好好养着病,半月之后就是秋猎,别到时候病没好又吹了风” 她絮絮叨叨叮嘱着,又忽然一皱眉,伸手握住了谢遗的手。 谢遗愣怔片刻,下意识就要抽出手来。 却听见谢如青道“你手怎么这样凉”没等谢遗说话,她便道,“我那儿有个手炉,明日叫画扇送个来。” 谢遗连忙推辞。 谢如青脸上难得流露出几分失落,秀眉微蹙,却还是强硬道“我是你姊姊,我给你什么,你收着就是。难道你不肯将我当做姊姊了” 谢遗否认“自然不是。” 谢如青眉宇舒展开,唇角微扬,道“既然这样,你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呢” 谢遗不再推辞。 谢如青等春枝熬了药来,又亲眼看着谢遗喝下,才离开。她走的时候还叫春枝关了窗户,把房门掩上,怕谢遗被风吹着。 谢遗只觉得谢如青实在是过于关心自己了一点,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纵然是寻常人家的姐弟也是要避嫌的,谢家钟鸣鼎食之家,谢如青对谢遗却亲密到甚至有些越矩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璧微瑕 自打从昭狱回来,谢遗就再也没出过门,窝在家里修养了整整半月,终于到了秋猎的时候。这半月来,再没生出过什么别的事端,世家和皇家表面上看去风平浪静,然而内里却是暗流汹涌。 秋猎这天,春枝翻出了谢遗去年穿的貂裘给谢遗披上。她一面替谢遗整理着腰上的玉佩流苏,一面叨叨“好好的新衣裳叫公子弄脏了,否则哪用穿去年的” 谢遗伸手摸了摸油光水滑的毛料,这件貂裘被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和新的也没什么差别。 他道“能穿就好了,看着和新的也差不到哪儿去。” 春枝整理他腰间流苏的手一顿,抬起了头来,有些困惑地看着谢遗“公子去年不是还嫌这件裘氅颜色老气吗” 谢遗被她这一眼看得后背发凉,只觉得寒毛都要竖起来了。他这一个月来被好吃好喝地供着,都差点儿要忘了自己是借尸还魂的了。 然而脸上还保持着不动声色的模样,淡淡道“今年再看倒是觉得顺眼许多。” 春枝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闻言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替他整理好衣裳,送他出门。 大门外马车都已经准备好了,谢如青与女眷们坐在一块儿,谢遗则是和谢家的兄弟们坐在一个马车里。 春枝是不能随同他参加秋猎的,于是叫了院子里一个得力的小厮,跟着去服侍谢遗。一到地方,刚下马车,小厮就伶俐地上前来,将手里拿着的手炉给谢遗。 “这是临行前春枝姐姐让我准备的,刚刚添了点儿炭。她说外面冷,风又大,让您揣着这个别冻着了。”小厮这样说着,把手炉揣进了谢遗的手里,动作快得让谢遗无法拒绝。 谢遗不禁失笑这是打猎的时候,自己却搞的和个病秧子一样,还要揣着手炉焐手,怎么好意思 然而他天生畏寒,纵然是换了具身体,也怕冷得很,手里揣着一个暖融融的手炉,就不怎么想放下了。于是揣着手炉跟在谢家兄弟后面慢慢走着,间或停下脚步,听着他们与遇见的世家子弟交际应酬。 “谢七公子。”不远处有人连喊了好几声“谢七公子”。 直到小厮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提醒他,谢遗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喊自己,他抬眼看了过去。 那是一个眉眼俊俏的少年,穿着一身时新的绿色提花绸缎衣裳,这颜色衬得他又瘦又白。一双桃花眼如含秋水,静静睇着谢遗,竟然比寻常女子还要多情上几分。 他跑到谢遗的跟前,眼中带着几分欲语还休的哀怨“谢公子,您还记不记得年羽了” 谢遗看了他半晌,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记得。” 少年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 边上一声轻笑响起,一人笑吟吟地踱步过来“谢兄啊谢兄”他摇着扇子,道,“真不知道是该说谢兄是深情好,还是薄情好。” 这个人谢遗也不认识。 那人丝毫不见外,走到谢遗身边,熟稔地道“我还道谢兄还记得这人呢,特意带了他来,谁料谢兄竟然一点也不记得了。” “不过”他伸手捏住了少年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端详了一阵,道,“也合该是不记得,毕竟生的又不怎么像。” 谢遗听他这样讲,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那叫做年羽的少年,这才恍然发觉,年羽的鼻子和嘴唇与景明公子是有几分相似的。 那人见谢遗不说话,也觉得没趣,便松开了捏着年羽下巴的手,转头对谢遗道“谢兄这些天怎么不出来玩了” 谢遗道“病了一个月,受不得风吹,就没有出门了。” “原来如此。”他的目光在谢遗手上揣着的暖炉上停顿几息,移开了,又道,“我们可是思念谢兄思念得紧,今日谢兄可要和我们好好聚一聚。” 谢遗笑了笑,道“好。” 按照往年围猎的规矩,今天先在这里休息一天,待到明早再叫骁勇将军带手下一万军士将整个猎场围起来,由皇帝率领着一众臣子开始狩猎。 谢遗对于秋狩的流程清楚得很,前世每逢这时候,他都是跟着一众姊妹弟兄投壶射箭娱乐。这次却不可能这样了,谢家的兄弟们各自有各自的事要忙,早就在谢遗停下来和人交谈的时候离开了谢遗的视线,谢如青也被金陵城的贵女们簇拥着走远了。 谢遗不知道该去何处,便干脆跟着那人走到一处凉棚下,那里席地坐着不少的人,都是一身不适合打猎的宽袖长衫。 这衣裳虽然不适合活动,但是举手投足之间,衣袂飘扬,却有几分凌云的神仙气质。谢遗心里清楚这是时下流行的风气,正如他自己,貂裘之下,也是这样一身衣裳。 凉棚下的众人见谢遗走过来,纷纷起身和他打招呼,又问他怎么这么多天不见。 没等谢遗回答,他身边的那人已然出声道“谢兄前些日病了,如今还不怎么禁的住风吹,你们让一让,让谢兄坐在里头挡风的地方。” 那些人听了,让开了路,好叫谢遗坐在最里面风吹不着的地方。 谢遗听他们彼此寒暄,暗自记下了每个人的称呼。他也知道了之前领着自己来的那人是乔家的公子,名青石,字攻玉,也许是在家中排行十一的缘故,在场的人多称其一声乔十一。 只是让谢遗有些奇怪的是,与在场其他人相比,乔十一似乎对他更为特别一些,却不是讨好的,而是一种莫名的关照。譬如有人问了谢遗什么问题,大多数都是乔十一代他回答,而别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仿佛一贯都是如此。 一次两次谢遗还不觉得有什么,多了之后,便察觉了。于是眼中也带上了些许兴味,认真打量起乔十一来。 大概是他打量的动作太过刻意,乔十一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谢兄”尾音微扬。 谢遗收回目光,道“无事。”乔十一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好,省的自己一会儿说错什么。 “我听闻这次秋猎有几只厉害的猛兽,”乔十一对谢遗道,“不如明日谢兄和我一块行动多个人,也安全些。” 秋猎一贯都不怎么危险,猛兽都被人提前驱赶到了丛林深处,一般人不会涉足那里,只有皇帝才会在一众护卫的随同下去狩猎猛兽。乔十一这样说,只是想要和谢遗待在一起罢了。 谢遗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好。” 乔十一弯唇一笑,半是开玩笑地道“谢兄骑射一贯精于我,明日可要收敛些,别叫你一个人抢尽了风头。” 谢遗闻言也笑“定然是不会抢了你的风头的。” 谢遗说的却是实话,他不知道谢无失的骑射水平如何,反正他自己是算不上多出色的。 忽然插进了一个声音“不如明日我们比比看,是谁打到的猎物更多” 谢遗寻声看过去,那是一个年纪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男人,生了一张颇为俊秀的面孔。他说话的时候,下巴微微扬起,带着几分自傲。 乔十一看了那人一眼,道“老是坐着也闷,不如我们现在就比一比” “哦”大家来了兴趣,“玩些什么” 乔十一放眼看向凉棚外面,脸上笑意不曾消失“蹴鞠。” 谢遗心下稍定他自认为自己蹴鞠玩的还行。 直到跟着一众人走到场地。 谢遗看着眼前的一幕,沉默了。 这个世界居然时兴骑马击鞠。 谢遗有些为难,看向飘在一边充作吉祥物的白白“我不会。” 白白“我也不会。”它帮不到宿主大大。 谢遗无奈,将手里的暖炉递给身边的小厮,解开了身上的披风,翻身上了侍从为自己牵过来的马,硬着头皮上了。听规则倒是不难,分成两队,打入对方的球门就是赢了。 然而谢遗这一队始终少一个人。 这时候一群贵女簇拥着谢如青来了。谢如青今日穿了一身朱槿色的衣裳,外头是紫黑色的貂裘披风,愈发显得她容色动人精致明艳,在一众贵女中格外显眼。 “骑马打球儿”谢如青看似漫不经心地瞥了坐在一边的谢遗一眼,笑吟吟地道,“不如也算上我一个。” 她挑眉看向坐在马上的男人们,这对于世家贵女而言有些失礼的动作,由她做出来竟然丝毫不违和。 时下女子的地位并不算低,男女一起击鞠,也是正常的事。 乔十一坐在马上,下意识婆娑着球杖的手柄,脸上笑意淡了点儿,口中却道“不胜荣幸。” 谢如青这身衣裳并不适合骑马,于是折身回进帐篷换了件轻薄的骑装,上了马。 随着哨笛响起,一群人策马而出。 之前提议比一比的那个少年动作最快,在马上一个弯腰,手里的球杖打上了地上的彩球。但是下一刻就被谢如青截住了,往对方的球门打去。 谢遗慢悠悠驱马跟着人跑,他也不会玩儿,反正有队友在,就干脆摸鱼了,手中的球杖一次都没碰上过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壁微瑕 秦执站在高台上看着。 这里离蹴鞠场地不远,他少年习武,耳目比一般人更加敏锐,一眼就能看见球场上的谢遗。 谢遗也确实容易被人注意到。 周围的人都紧张激烈地抢着一个球,只有他漫不经心地骑马坠在众人后面。他穿着不适合骑马的广袖长衫,月白色的衣袂被风吹起,像是天边薄淡的云。 秦执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不过想来应该是与两人初见之时差别不大没什么表情。 转念又想起谢遗之前病了。 也不知道病好了没有,禁不禁得起球场上风吹。 这个人像是在他的脑子里定型了,怎么想都是半个月前,谢遗生着病,肩头削薄,眉眼冷淡,一身荏弱气质的模样。宛如是雪色的白瓷一尊,稍微磕碰一下都会碎掉。 站在他身边的人以为他是在看谢如青。 毕竟谢如青比谢遗还要更显眼一些球场上十几个男人中唯一的女子。 “那是臣妾的姊姊。”谢如朱轻声道,“她叫谢如青。” 秦执思绪被打断,却没皱眉,反而转过头看着谢如朱,道“孤记得,你有一个兄长,叫做谢遗。” “是。”为了避嫌,谢如朱已经很久没有和男性亲属接触过,她的记性也不怎么好了,歪着头回忆了片刻,才道,“外人都说,我长得和谢遗哥哥最相似。” 谢如朱生的却实有几分肖似谢遗,不同于谢如青灼人的明艳,她的眉眼是柔和的,甚至可以说寡淡寻常。同是长相温和的谢遗,却要比她精致上许多。 若是说谢如朱像是一碗水,谢遗便像是一块玉。 秦执看了她几眼,转过了头去。 谢如朱本来还想再说两句,然而看见秦执似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继续看马球,便住了口。 秦执看见那个落在眼里只剩一个黑点的彩球被球杖击起,在空中划过一到弧线,最终落到了谢遗的跟前。谢遗坐在马上,像是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做什么,慢吞吞弯下腰去,用手里的球杖将球往对方的球门打去。 秦执不禁弯了弯唇角。 这个球打的并不漂亮,一眼看去就知道打偏了。然而彩球高高飞起,却在半空突然改道,落进了对方的球门。 众人“” 谢遗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眼飘在半空的白白,刚刚就是它趁机撞了一下那个球,才使得球改道投进了球门的。 白白仗着只有谢遗看见自己,丝毫不因为作弊而感到羞愧,甚至在一边欢呼“宿主大大真棒” 谢遗“” 李康乐适时出声“应当是风吹的。” 马球又小又轻,被风吹得偏了也不是没有的事。可是刚刚哪儿来的风 众人心里暗自嘀咕,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没心思继续击鞠了。 他们纷纷下了马,走到一边休息。乔十一和谢遗也找了地方坐下。 这时候年羽上前来,提起桌上的茶壶,为乔十一注满了一杯茶。他抬眼,似不经意地瞥了谢遗一眼,又垂下眼帘,上前一步,再度倒了一杯茶,轻轻放在了谢遗面前。 他的手生的极其好看,似是有意无意地勾引,细长葱白的手指被天青色的茶盏一衬,颜色愈发惹眼,指尖擦过杯壁,都仿佛带着几分缠绵的风情,慢慢地收了回去,敛入了袖中。 谢遗尚没有说什么,一边的谢如青脸上已然流露出几分不悦。 “你下去。”她声音轻柔,不疾不徐,却有几分显而易见的凉意。 年羽愣怔了一瞬,有些诧异,他站在那儿,不确定谢如青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下一刻,就听见谢如青再度出声“叫你下去,听不懂吗” 乔十一却出声,笑着道“这孩子胆子小得很,可禁不得谢五小姐吓。”说着,安抚性地看了年羽一眼。 谢如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看着他胆子大的很。” 乔十一道“那谢五小姐可看走眼了,我的人是什么样,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谢如青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他们说话的功夫,谢遗已经披上了貂裘,手里揣着焐手的暖炉。这时候还不算冷,没几个人需要炉子暖手的,只是谢遗天生体凉,一双手又在刚刚骑马的时候叫风吹得冰冷,现下贴在炉子上,暖和舒服地几乎放不下来。 旁人有的不知道他之前病了,看他揣着手炉,心里虽然笑他娇气,却没有说出来。 他们击鞠了一场,不管尽没尽兴,都回去了。 谢遗没有跟着他们走,谢如青说是有事要和他讲,带着他往别的地方去。 走到无人的地方,谢如青才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谢遗。 “这些时日,李康乐可有再和你见过” 谢遗惊讶于她会主动询问李康乐的事,然而转念一想,当初退婚的事本就是两个人不谋而合的,因此谢如青和李康乐的关系并非外界想象的那般恶劣。 谢遗摇了摇头,道“不曾。” 他对李康乐是很有几分好感的,虽然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两人只见过三次面。 谢如青微微蹙眉,像是对什么事感到苦恼一般,可是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谢遗猜测她是担忧李家的动向,便道“世家大族,唇亡齿寒,李家总归不能置身事外。” “你说的对。”谢如青目光越过谢遗,投向他身后的大片竹林,“唇亡齿寒,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谢遗忍不住问“姊姊可知道王家意欲如何” “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遗垂眸,道“我只是有些担忧景明公子。” 谢如青沉默半晌,才轻声道“王景明如今已经不堪用了。” 谢遗便不再问了。 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直到分别,谢如青才叮嘱道 “你明日多加小心,少往东南方向去。” 谢遗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系统白白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宿主大大,我赌五包辣条,明天那里肯定有事要发生” 谢遗茫然了一瞬“辣条是什么” 白白难得地严肃脸“是圣物。” 谢遗“” 虽然谢遗不懂白白说的“辣条”是什么,不过他的猜测和白白一样明天,那边,一定会发生什么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壁微瑕 谢遗骑在马上,他昨日那身广袖长衫已经被换下来了,今日为了方便骑射,穿的是自西边游牧民族传入中原的胡服,袖子收的很窄,腰也勒得紧紧,愈发显出他身段风流。 乔十一见了,嘴上花花地赞他“其态窈窕,绝世无双”。 谢遗听着不大对劲“窈窕二字,不是形容女子” 乔十一笑嘻嘻地插科打诨道“谢兄可比金陵城的贵女们好看不知多少。” 谢遗看他嬉皮笑脸,也懒得和他计较这些。他垂眸看向马鞍旁挂着的箭筒,问道“我们一会儿往哪个方向去” 乔十一道“都听谢兄的。” 谢遗昨天才得谢如青提醒不要往东南方向去,今日自然不会去。他心里虽然好奇,却不想以身犯险。于是伸手一指南边,说“往那儿去吧。” 那边野草茂密,树木稀疏,应该有一些小型的野兽禽类。谢遗也不打算在秋猎中出什么风头,只想猎一些野兔野鸡的,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乔十一没有什么异议,跟着他一起驱马往那边跑去。 秋高气爽,太阳也不刺人眼睛,谢遗目力良好,不多时就在草丛里射到了两只兔子。乔十一还要更好运些,射中了一只灰狐,他将灰狐尸体挂在自己马上。 谢遗伸手摸出了腰间的水囊,打开塞子喝了一口。他微微向后仰着头,一段纤秀白皙的颈子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人眼前。 乔十一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他颈间。 只看见一滴水珠自他的唇角淌了下来,滚过下颚,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像是破碎的宝石,又顺着颈项细腻的纹理滑过喉结,隐没在交叠的衣领间,消失不见。 谢遗的肌肤白得晃眼。 乔十一只觉得眼睛像是被烈日的光灼了一下,一片绚烂的白淹没了视野,什么都看不清了。 “谢遗。”他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谢遗放下了水囊,看向他,眼中带着些许询问的意味。 乔十一回过神来,忽然有些局促,他口舌间仿佛生出了压不住的燥,让他不禁抬手将紧紧包裹着脖子的衣领拉开了些。 他看着谢遗。对方显然是不知道他的心思的,否则便不会用这样坦然态度对待他。 乔十一也不想让谢遗知道。 他抿了抿唇,道“我们回去吧。” 谢遗点了点头,驱马和他一道往回走。 然而没走多久,就看见一颗枝干虬结的老树下,蹲着一只皮毛似雪的兔子。 谢遗当即从箭筒里抽出一只箭,搭上了弓。他拉满了弓弦,手指一松,箭矢破空而去,将兔子钉在地上。 鲜血一瞬间淌了出来,浸透了雪白的兔子皮毛。 谢遗翻身下马,去捡兔子。他走到树边,弯下腰,手指刚要碰上那只兔子,耳边便爆发出一声惊叫“你做了什么” 他抬眼看去,看清了出声的人不远处站着一个梳着垂髫的女童。 女童怀里还抱着一只兔子,与地上这只一样,颜色如雪。此刻她看着谢遗,眸中惊惧与控诉几乎凝为实质“你居然杀了雪雪” 谢遗猜想“雪雪”指的大概就是他脚边这只兔子了,是这个女孩养的。他虽然不曾养过宠物,但也看别人养过,知道主人和宠物之间的感情往往很深厚,心里不禁有些歉疚。 他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一时之间颇为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做好,只能站在那里,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女孩眼眶一红,水雾在眸中氤氲,眼看就要落下泪来。 乔十一在一旁出声“谢兄以为那是野兔,不是有意的。不知者无罪,不如我们再捉一只赔给你吧” 听见乔十一这样说,女孩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道“再抓一只也不是雪雪了。” “那” “不过他说的对,不知者无罪。”女孩歪了歪头,对谢遗道,“不如你跟我过来,帮我做一件事吧。倘若做的好了,我就原谅你。” 谢遗看她红着眼眶一本正经地说话,犹豫了一瞬,答应了。 这个女孩不过六七岁模样,实在是很难让他生出什么警惕心。 女孩见他点了头,便转身“你跟我过来吧。”又回头看向乔十一,“你不许跟过来。” 她神态颇为严肃,看得乔十一忍俊不禁,对谢遗道“谢兄,你快去吧,左右是你对不住人家小姑娘。” 谢遗看了乔十一一眼,没有说话,举步跟上女孩。 走了不一会儿,谢遗察觉到不对劲了。他微微蹙眉“这是往围场的东南边” 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些不解“东南边那是什么地方我们马上就到了。” 果然,不一会儿,女孩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林中的空地,右边是清浅的溪流,另外三侧都是繁密的树木。 女孩道“你在这儿等我会儿,我马上回来。” 谢遗心下生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对她点了点头。 他本想听谢如青的,离西南边远一点儿,不过既然有人非要他来,他也没办法。 周围一片寂静。 只有潺潺的水流声和稀疏的虫鸟鸣声。 白白飘了会儿,见不到除了谢遗以外的人,有些无趣“宿主大大,她什么时候回来吖” 谢遗“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谢遗说“可能”。但在他心里,却是“一定”。 白白不解“为什么啊” 自然是因为有人要见我。 谢遗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多时,林中传来稀碎的声响。那是草叶和树枝被人踩踏的声音。 “你怎么如此好骗叫你待在这儿,便待在这儿”那声音带着笑,被风送入谢遗的耳中。 谢遗循声看过去,面前的人眉眼凉薄,然而眼中带着笑,将天生的冷戾阴郁都消去了不少。 秦执。 谢遗在心底无声地念出他的名字。 一边的白白却是不满了,围着秦执飞,边飞边嚷嚷“哪里好骗了明明是纯洁善良,单纯可爱我们宿主大大最白莲花了” 谢遗无奈地看了它一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壁微瑕 时人以黑红二色为尊,秦执的衣裳也多是这两种色调。他身材有些消瘦,虽然不似谢遗那般的单薄,但也好不到那里去。 谢遗之前听闻外界说新皇的身体不好,常年在府中养病,所以未曾参与夺嫡,谁料最后几位皇子都死于宫乱,只有秦执活了下来,继承了皇位。 谢遗对此半信半疑。他前生便是那种“常年养病,不曾参与夺嫡”的皇子,因而第一次见秦执,便知道那些养病的传闻怕是假的。只不过,是真是假,与他又有多大关系呢 谢遗这样想着,脸上却始终不动声色。他屈膝跪了下去,垂首时鸦青色的长发拂过了他削薄的肩头,散在月白的衣衫上,像是泼开的墨。 “草民参见陛下。”谢无失虽然是世家子弟,但是毕竟未入朝,自称一声草民也是应当的。谢遗也不觉有什么跪不下去的,天地君亲师,哪个不当跪 秦执垂眸俯视谢遗,半晌,呵出一句“免礼。” 谢遗这才起身。 秦执是孤身一人来的这里,身边一个随同的侍卫也没有。 “无失公子的病好了”他打量着谢遗,对方的脸色已经比初见之时好了很多,眉眼间憔悴的病气也去了不少,整个人也不如印象里的柔弱,反而要更加清冷些。 谢遗始终微垂着睫羽,不去看秦执,道“已经痊愈,还要多谢您赠与的良药。”依旧是与初见之时别无二致的冷淡疏离。 秦执不置可否。 谢遗犹豫片刻,似在斟酌字句,缓声问“是陛下让她带我来此的” 秦执颔首“是。” “那女孩呢” “走了。”秦执走近谢遗,目光放肆地在他面上逡巡过,仿佛想要看清他神情的每一分变化,道,“孤让她带你过来,人带到了,她自然要离开了。” “那只兔子”谢遗蹙了蹙眉。 “那样的兔子,宫里要多少有多少。”不过是设局骗他过来罢了。 谢遗睫毛颤了颤,心里有些不愉“那么,陛下您设局引我过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 秦执一语未竟,忽然伸出手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扣住了谢遗的手腕,拉着他向后退了一步。谢遗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趔趄,撞进了他的怀里。 羽箭破空而来,擦着谢遗的发飞过,“咄”地一声钉在了地上。 “拖你下水。”最后四个字,轻若鸿羽,落入了谢遗耳中。 谢遗瞳孔一缩,明白过来秦执的意思。然而还没等他站稳,又是几只箭矢从树林中射出,秦执拉着他一个旋身,连退了数步,却有一箭不偏不倚,擦着谢遗的颊侧过去,截断了一缕发。 谢遗只觉得颊上一凉,旋即有细微的疼痛泛起。只是局势险峻,容不得他再分心注意那种疼痛源自何处。 秦执拉着他站稳了,瞥见他颊上渗出的一丝血迹,怔了怔。他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谢遗的脸颊,指尖染上了些许殷红“受伤了” 谢遗偏过头去,避开了秦执的触碰。 一阵风过,吹的草木晃动,树影摇曳变换间,有几个人影快速地从林间窜出,包抄了过来。 秦执以身犯险,为的不过是引蛇出洞。谢遗却不想跟着他一起犯险,当即微微变了脸色“陛下的护卫呢” 秦执目光在那些人的身上扫过,拔出了佩剑,对谢遗道“不曾随行。” 白白在谢遗的衣角蹭了蹭,安慰他“宿主大大别怕,有人在往这边赶来。” 然而那些人却不会给他们等护卫来的时间,已经提着刀剑砍了过来。 谢遗一贯体弱,没有学过武,方才若非是秦执拉着他躲过了那些箭矢,只怕早就丧命了。秦执虽然少年习武,但武学成就却算不得有多精深,同时与几个人缠斗着,只能勉强护住谢遗。 谢遗看他还要分神保护自己,心下不禁讶然秦执实在是没必要这样做。 刀锋闪着寒芒,贴着秦执的颈项而过,拉出了细长的红线。那伤口不算深,然而看着却吓人,让人不禁想着倘若再深上几分会是如何 谢遗不由有些慌乱,问白白“那些人呢” “他们他们被拦住了”白白看宿主出于危险中,也不禁有些慌,它飞到谢遗面前撞开了向谢遗砍过来的一刀,这一刀微微偏离了原本的轨迹,贴着谢遗的衣角落下,削去了小块布料。 谢遗向后退了两步,他腰身柔软,勉强侧身又躲过了一剑,只听见白白大喊“宿主大大快跑吧,反正他们不是来杀你的。” 谢遗心里叹了口气,想笑白白的天真。纵然一开始不是想杀自己的,如今为了灭口,也要杀了自己了。 他一分心,脚下不慎踩进了溪水里,叫嶙峋不平的碎石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正迎着对面的剑刃扑了上去。却在这时,秦执一只手揽住了谢遗的腰,教他摔进了自己的怀里,背过身去硬生生替他挨了这一剑。 那一瞬间,时间像是被拉得极长,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在金属的剑尖破开血肉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后,戛然而止。冰凉的剑刃被血肉烫过,仿佛也汲取了人体的温度。 “宿主大大”白白震惊地喊,“他他他他他他替你挡剑了” 谢遗“”我看见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秦执,却反被秦执抓住了手腕,“走。” 随着剑尖拔出身体,鲜血泉涌而出。然而秦执的动作却丝毫不因受伤而变得迟钝,他反手一剑捅穿了那人的喉咙,揽在谢遗腰间的手松开,往外丢出了个什么东西,轰然炸出一片烟雾。 谢遗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人拉住了,往一个方向跑去那边距离禁卫军最近。 谢遗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随着脚步移动得越来越迟缓,只觉得喉咙一阵干涩,铁锈味在嗓子里翻涌,仿佛下一刻就能咳出血来,胸口也因为呼吸不畅灼烧一般的疼。若非是秦执拉着他,恐怕根本就跑不动了。 一滴水珠忽然砸上了他的脸。 谢遗愣了愣。 又是第一滴雨,落在了他的睫毛上。柔软的睫羽不堪重负,水珠滚落,溅的破碎。 本就不怎么晴朗的天空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昏黑下来,大片的乌云拢聚在他们头顶上,雷声在云层里翻滚着,豆大的雨点自天幕落下。 顷刻之间,大雨倾盆。 雨幕在天地之间织出一片朦胧的白,一切都变得看不真切起来了。天色愈发的暗淡。 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两人的身上,行动都开始不便。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 鲜血浸透了秦执背上的衣服,然而伤口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疼痛。 只听见谢遗出声“前面有个山洞,我们进去” 秦执微微一愣,然而谢遗却像是被那个近在咫尺的山洞鼓舞了一般,加快了脚步,拉着秦执跑了过去。 山洞应该是某种野兽废弃了的巢穴。气味并不好闻,但是很干燥,雨水落不进来。里面还有野兽用来做巢的干燥的草叶和树枝。 秦执躺在堆叠的干草上,看着谢遗生火。 大概是真的一直被娇惯着长大,谢遗怎么也没能用火折子将干燥的树枝点燃成火堆。最终还是秦执支撑着受伤的身体,起来点燃了火堆。 谢遗坐在火边,他看向秦执,眼中带着询问“陛下的伤势” 秦执转过了身去,将后背给谢遗看。他的衣裳是黑色的,看不见血迹,然而从破损的衣料处,却可以窥见那一剑的伤口。 谢遗低声道了一句“失礼”,伸手撕开了他后背的衣料,借着火光观察他的伤势。伤口皮肉翻卷,被雨水冲的泛白,鲜血还在缓慢地往外淌着。 谢遗微微蹙眉,沉默了片刻,道“陛下的伤口需要包扎。” 秦执脸色未变“来。” 谢遗不再说话,他脱下了外衣,又嫌外衣的布料粗糙,从自己里衣上撕了布料下来帮秦执包扎。衣料一层层缠了上去,密密匝匝地裹住了伤口,直到彻底看不见血迹。 谢遗的衣裳已经撕得很碎了,他又将外衣穿了回去。 两个人坐在火堆边,陷入了沉默。空荡荡的山洞里,只有树枝燃烧的细弱的“噼啪”声。 秦执忍不住看了谢遗一眼。 漆黑的山洞里,火堆的橘色的光映在谢遗的脸上,他微抿着的唇瓣是毫无血色的苍白,纤长的睫羽低垂着,微微一颤都是令人心惊的弧度。 他心头一跳,蓦然开口“不是孤让人引你去的。” 谢遗微微一愣。 “倘若今日出现在那里的人不是你”秦执忽然噤了声,不再说下去了。 确实不是他让人引谢遗过去,甚至可以说,当发现站在那儿的人是谢遗的时候,秦执是有些震惊的。只是转念一想,于泱泱百年传承的世家而言,什么样的人是不能抛弃的王景明如此,谢遗也是如此。 倘若只有国君一人受刺,几大世家难免嫌疑重大。倘若一同受刺的还有一位身份高贵的世家公子,纵然无法彻底洗去嫌疑,也能勉强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了。 秦执早就看穿了世家的设计,今日的一切,本该万无一失。 却也只是“本该”罢了。 只是,解释这些,又有什么意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璧微瑕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谢遗往外面看去,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的白,天地间的一切都隐没在浓淡的雨雾中,不知方向。 谢遗有些忧虑,他不知道那些杀手是否会追来,也不知道秦执的侍卫能否找到他们二人。 他收回了目光,看向秦执。男人已经重新穿上了衣衫,除却脸色因为失血过多显得略微苍白,整个人与平时无异,谁也看不出,他衣裳遮掩之下有那样狰狞的伤势。 “陛下休息会儿吧” 秦执微不可觉地一怔,抬头看向了谢遗。谢遗也正望着他,青年如墨的瞳孔被火堆橘色的光熏染出三分暖意,些许关切和歉疚藏在瞳孔深处,几不可见。 “孤不记得这里有座山。”秦执沉默片刻,轻声道。 谢遗愣住了“什么” 秦执又重复了一遍“孤不记得,这个方向有座山。” 谢遗脸色微变,他意识到这是因为什么“我们迷路了。” 之前雨下的太大,什么也看不清,他们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原本的方向,甚至不知如今自己身在何处。 青年鸦羽一般的长睫微微翕动着,有些歉意地道“是我连累了陛下。” 火光跳跃着,在嶙峋的石壁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秦执定定看了他许久,站了起来,走到堆叠的干草和树枝边,弯腰翻找着什么。片刻之后,他走近了谢遗,对他摊开了手。 他的手心躺着两颗颜色半青半红的果子。 谢遗有些诧异,抬眼看向他,语带询问“陛下” 秦执的脸淹没在浓重的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声音没有波澜“山洞里找到的。” 只找到了这个。 谢遗犹豫片刻,终究是抬起了手,拿走了其中一颗。 “多谢陛下。”谢遗弯了弯唇角,一抹笑在他唇畔绽放。 秦执瞳孔一缩,慢慢地合起了手掌,握住了剩下的那颗果子。 没有熟透的果子是坚硬的,硌得他的手心有轻微的不适。可以脑海里闪现的,却是刚刚谢遗唇角微弯,露出的那个笑。 谢遗似乎很少笑。他想。 然而不经意间微微一扬唇,却是谁都难以忽视的好看。 他的眼睛是最纯粹的黑色,点漆似的,笑起来,仿佛有极轻极轻、飞羽一般的柔色晕开。眉梢眼角,都是干净清澈的欢喜,宛如草长莺飞的二月里,微凉的春风穿过料峭的山壁,度入了人间。 谢遗用衣裳擦了擦果子外皮,就开始啃了。 果子泛着青色,显然是没有熟透,谢遗咬下第一口,酸涩的滋味在口腔爆炸开,让他不自觉眯起了眼睛,眉尖紧蹙。喉头一动,将那口果肉咽了下去。 秦执注意到他的表情,挑眉“很难吃” 谢遗摇了摇头,轻声道“还好。”说着,又咬下了第二口如今的情况,哪里还容的他挑剔 秦执静静地看着他,等谢遗吃完了,才将自己手中的那颗送入口中。 “酸。”他咽下了第一口,说。然而,却慢慢地吃完了,眉也没动一下。 半夜的时候,雨下的更大了。 谢遗被雷声惊醒,看见火堆几乎已经燃尽了,暗淡的火焰附着在几节漆黑的树枝上,缓慢地跳跃着,灰黑色的残烬散了一地。 他想要再捡点儿易燃的树枝,让火堆不要熄灭,然而摸到草堆边的时候,却蓦然被人抓住了手。 “谢遗。”秦执声音低哑。 火光过于微渺,已经无法照亮山洞,谢遗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轮廓。 “陛下”谢遗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不做挣扎。 “谢遗。”秦执只感觉自己像是浮沉在无尽的海水中,头脑昏沉,他本能地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然而入目的只有浓郁如墨的黑暗。 “陛下。”他的声音像是空山夜色里一缕缠绵的风,带着些微凉意,却柔软,“我在这里。” “你要做什么” “火堆熄了。”谢遗道,“我想取点儿树枝。” 秦执笑了一声,松开了手。 谢遗伸手摸索着,想要找到可以继续烧的柴禾,耳边却响起那人的声音“你想杀了孤吗”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浮沉,宛如水面上的薄冰。 谢遗有些茫然,他停下了动作“陛下为什么要这样问” “很多人,很多人”他大概是真的意识不清了,“想要杀了孤。” 谢遗并非对于时局一点都不了解,秦执对于世家而言,实在是一个不小的威胁。朝政本是为世家垄断,然而自秦执上位以来却不断提拔寒门子弟,打压世家。 “我不会。” 谢遗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字道“我不会。” 天际一声惊雷炸响。 闪电雪亮的光撕裂了层层雨幕,将山洞照的明亮如昼。光暗交替的刹那间,谢遗看清楚了眼前人的模样秦执的额上都是汗,脸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 “陛下。”谢遗又叫了他一声。 秦执松开了手,脸偏向一边。 “白白。”谢遗喊着系统,“这要怎么办” “要降温的。”白团子浮在半空,明明发着光,却照不亮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他发烧了,需要降温。” 谢遗撕下了自己的衣裳的布料,折了几折,到洞口去用雨水浸湿,又拿回来给秦执敷上。他从来没有照顾过生病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白白教他的。 不久,白白提醒他“该换了。” 被秦执的体温熨热的潮湿布料,被谢遗再一次浸入了冰凉的雨水里。等手上的布料被雨水泡的凉了,谢遗才捡起来,拧干。 还没等他站起来,耳边轰然一声巨响,震得他耳中一阵嗡鸣。 无数碎石从山洞顶上落了下来,地面都在颤抖,白白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急切地“宿主大大快跑山塌了” 谢遗一惊,站了起来,却折身往山洞里跑去。 白白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大喊“大大别管他了,我们快跑” 下一秒,白白的声音被山体崩塌的巨响淹没了。 山洞整个坍塌了。 谢遗睁开了眼睛。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眼前是深重的黑。 “宿主大大,你醒了”白色的团子飘到他眼前,系统软糯的声音丝毫掩不去话语中的惊喜。 谢遗试着动了动身体,除了之前的几处擦伤,似乎并没有哪里受了重伤不能动了。 他想起来了,山洞坍塌的那一瞬间,是白白 他伸手摸了摸白白,笑了笑“谢谢。” 颜色暗淡的白团子在他手心蹭了蹭,软着声音道“宿主大大没事就好了。” 谢遗支撑起身体,向旁边摸索着,碰到了一只手。 那人的肌肤还是温热的。 “陛下。” 没有回应。 谢遗伸手去摸秦执的脉搏,指尖所及细微的跳动让他松了一口气。他摸索着探向秦执的额头,手心碰到的是一片灼人的滚烫。 秦执还在发烧。 好在狭小的空间里,一侧的石壁上有水渗出,滴落在地,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谢遗接了点儿水,湿润了布料,给秦执敷上。 今夜一夜发生这许多事,谢遗也绝疲乏得很,做完这些,便靠着石壁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周围还是一片黑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白白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像是累到了。 谢遗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伸手去摸秦执的额头。然而尚未碰上,他的手就被人捉住了。 “谢遗。”那人握着他的手腕,念出了他的名字。 谢遗“陛下醒了” 昨晚发生那些事的时候,秦执只有朦胧的意识,并不清醒“发生了什么” “山崩。”谢遗道,“我们被困住了。” 秦执“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慢慢松开了谢遗的手腕。 谢遗收回了手,也不再出声。 寂静的黑暗里,时间仿佛过得极其快,又仿佛过得极其慢。 谢遗又睡了过去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最后却是被饥饿唤醒。 他的胃抽搐着,灼烧一般地疼。谢遗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饿了”黑暗里,秦执的声音响起。 谢遗点了点头“是。” “吃。”秦执碰了碰他的手,递给他什么东西。 那东西有着柔软的触感,像是某种植物。 谢遗正犹豫着要不要入口,却听见秦执道“孤吃过了,可以吃。” 他轻轻咬了一小块下来,咀嚼了两下。苦味里还夹杂着一种潮湿的泥土气息,令人难以下咽。 “咽下去。”秦执道。 谢遗停止了咀嚼。他很想吐出来,然而又害怕这是秦执唯一能找到的食物,不愿浪费,最后还是将那东西咽了下去。 他不再吃了“这是什么” “苔藓。”黑暗里,秦执的声音平静无波,“没有毒的。” 谢遗沉默了片刻“谢谢。”这次却没有称呼“陛下”了。 秦执闭上了眼睛,转过头去。 谢遗接了点儿水,借着水,吃了点儿秦执给他的食物。苔藓根本不足以填饱肚子,只能让他不会死的太快。 只是这样也够了。 谢遗想,我们总能出去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壁微瑕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黑暗而狭小的空间里,谢遗只能听见两个人细弱的呼吸声,和水珠滴落的声音。 胃里不停绞动的饥饿感迫使谢遗低头慢慢吞下了手心里的“食物”,咀嚼的声音在一片堪称寂静的黑暗里,被放大了。 他咽下了最后一口,伸出手去接石壁上渗出的水喝。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淌进了胃里,那种潮湿腐朽的泥土腥味,却不断地从胃里翻涌着漫上来。 谢遗一手掩住了唇,迫使自己忍住那种不适,不要吐出来。 “没有吃的了。”秦执蓦然出声。 谢遗愣住了。 喉头却剧烈地蠕动了两下,咽下了那些从胃里翻涌上来的食物。 秦执声音带着几分轻嘲“没想到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吧” 他是清贵无双的世家公子,食金馔玉,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在阴暗湿冷的角落,吞咽着腐朽生潮的青苔 秦执睁开了微阖着的眼,看向不知名的黑暗。他的目光是空茫的,有些自嘲,又有些不甘地“孤也没有想到”我会死在这样的地方。 饥饿和伤痛使得那些早已久远的记忆,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了。 那是一种浓烈似血的华美,在天边悄然绽放,席卷视野,于光彩薄淡的天穹之上,绮艳瑰丽得近乎残忍。 它像是铺天盖地的火,点燃了他的眼眸,焚烧着身体里的血。于是蚀骨的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挥之不去。 金色的剪刀小巧得甚至堪称可爱,女人被冻的泛红的手,掬起了一捧水,浇在了上面。剪子的刃,被磨的锋利,有一点儿红,挑在那点尖锐上,倒映着满地被晚霞映成绯色的雪,艳得煞人。 “娘教你的,记住了吗” 她又一次出声问他。 他蹲在雪地里,眼睛被剪子反折出的光晃得有些疼。 他很想伸出手将对方通红的手握住,呵上一口气,捂一捂。可是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点了点头,说“记住了。” 于是女人笑了,眉眼弯起,弧度柔和。 “是娘配不上你。” 迸溅的鲜血,泼洒在雪地上,开出了一朵侬艳的花。 秦执陡然回过神来,呼吸急促。 晚霞血红的颜色还没有彻底从他的瞳孔中淡去,他怔怔看向一个方向,整个人仿佛被黑暗淹没了从身体,到灵魂。 深陷泥沼,沉溺其中。 “你怕死吗” 黑暗里,谢遗听见那人这样问。 他的声音很轻,和着“滴答”的水声,像是从虚无缥缈之间传来。 怕死吗 谢遗问自己。 自然是不怕的。 他已经死过一次,一辈子爱过,恨过,纠缠过,释然过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亏欠了一个人吧。即便是死亡,也不过是回归他本该走向的命运,又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他摇了摇头,道“不怕。” 秦执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可是,孤很怕。”声音低弱,几近不可听闻,可是谢遗却听得很清晰。 他看了过去。 浓重如墨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水滴落的声音,和那人如呢喃一般的低语。 “孤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他的瞳孔染上了些许迷茫,对未来的不可预知,使得一种难言的软弱从他的身上透露出来,“孤还有很多事,很多事,没有做。” 他一直很抗拒将自己的软弱展露出来给人看,可是冥冥的黑暗里,坚硬的伪装突然以不可挽救的颓势,崩溃了。 畏惧死亡是人的天性。 然而秦执比一般人还要怕死。 他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做,他怎么能死 忽然,他的手背一暖,有温热柔软的肌肤覆了上来。 秦执一惊。 谢遗握住了他的手。 “陛下,我们能活下去的。”他听见谢遗这样说。 秦执看不清谢遗的表情,渐渐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只能捕捉到谢遗模糊的轮廓。然而仅凭想象的勾描,仿佛已经可以看见那人微抿着的泛白的唇瓣,和点漆一般的双眼。 便如极其微渺的萤火之光。 流离飘摇,坠入心底。 照亮了方寸之地。 秦执慢慢放松了身体。 他能活下去。 他不能死,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没有做。 缩在角落里修养的白白终于恢复了些,它全身柔软的白光比之前亮了不少。 “宿主大大。”它轻轻叫着谢遗。 “嗯” 白白飞到他的身边,蹭了蹭,“宿主大大不会死的。” 谢遗微笑“嗯。”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谢遗的意识都在无止境的黑暗中不甚清晰了。 白白忽然喊出了声“宿主大大有人来了” 谢遗睁开了眼睛。 “外面外面那些人是来找我们的”它道。 谢遗连忙推醒了身边熟睡的人。 “陛下陛下,有人来了。” 秦执睁开了眼睛。 无数人打着火把,围绕着坍塌下来的山石挖掘着。 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已经慢慢弱了下去。 李康乐站在人群外,静静看着。 他的身侧,青年长身玉立,轻声道“幸而陛下真龙天子,有天命护身,转危为安。” 火光落在他的眼里,被浓重的晦暗吞噬了。 李康乐转头看向他,目光若深秋寒潭,晕开一片凉意“为何是他” “谁”那人唇角微弯。 他盯着他,缓缓吐出二字“谢遗。” 那人嗤笑出声,低声道“不是他,还能是谁” 李康乐闭了闭眼睛,最终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 山石泥沙终于被挖开了。 秦执在侍卫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是惨白的,虚弱到连站也需要人扶着,然而只一抬眸,目光冷然明净如剑光,便足以洗去一身的褴褛狼狈。 人跪了一片。 秦执却回头看向了谢遗。 只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落入了他的眼睛,宛如星月全都浸在了潋滟的水光里,粼粼生辉。 让人心头一悸。 谢遗。 他唇瓣翕动,无声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今日过后,你我应当相行陌路了。 谢遗被送回谢家之后,才知道距离自己失踪那天,已经过去了七八天之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了雨受了惊又饿了那么久的缘故,谢遗一回家便病了。这病来势汹汹,比之前那次还要重上许多。 秦执往谢家送了许多东西,多是治病的良药,谢家并不想收,然而迫于天威,不得不收下。 秦执甚至遣了宫里太医来为谢遗医治,只是谢如青实在是信不过旁人,太医前脚离开,她就叫了自己信赖的大夫来。 谢遗每日被药味包围着,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岁月终日缠绵病榻,连欢喜的时日都短暂得可怜。 幸而病中还有人偶尔上门探望,带来外界的消息。平日里上门最多的是乔家公子乔十一,他和谢遗私交甚好。 见谢遗病的厉害,乔十一也觉得愧疚,说,当日就不该让谢遗独自离开,否则也不会遇上这样的事。 谢遗只是笑,觉得这事实在是怪不得乔十一。 他宽慰乔十一几句,又打听有关景明公子的事。 乔十一不敢言得太深,说了几句就转开了话题,问谢遗病好了可要去参加诗会。 谢遗没有拒绝。 是夜。 “吱呀”一声,门扉飞快地开启又合上。 昏黄的烛光溢满了整个屋子,春枝绕过了屏风,靠近了谢遗的床边。 “公子” 谢遗睁开了眼,看向她。 “李三公子来了。”她低声道,眉梢眼角掩不去的欢喜雀跃。 谢遗微不可觉地蹙了下眉,有些诧异“人呢” “在外间。”春枝邀功地道,“我夜里偷偷给康乐公子开的后门,他说,想要见一见公子。” 谢遗伸手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道“请他进来。” 来的果然是李康乐。 多日不见,他清减了许多。当日初见之时,一片澈然风流的眉眼,如今已经染上了些许颓色。 “无失。” 谢遗垂首应了一声“康乐兄。” 李康乐在他的榻边坐下,却垂眸不看他,只是低声道“我来晚了。” “康乐兄也是别无他法。”谢遗道,“毕竟你我二家” 李康乐抬眸看了他一眼。 青年的唇角还是含着笑的,温暖的烛光穿过他鸦色的睫羽,在眼睑下落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柔和得不像话。 李康乐却有些难过。 哪里今日来晚了 分明是 “无失。”李康乐念出他的字,语气格外的慎重。 谢遗看向他,微微上挑的眼角睁大了,等着他的下文。 “我欲离开金陵。” 谢遗讶然“去哪儿” “游历四海,踏遍千山。”他这样说着,眼眸中有微弱的光亮浮现,“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去” 谢遗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那点光亮,暗淡了下去。 可是李康乐还是维持着微笑“也好,也好。” 他一连说了两个“也好”,可是到底好不好,谁又知道 谢遗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你准备何时去” 李康乐沉默片刻“年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壁微瑕 今年的第一场薄雪落下的时候,谢遗的病终于好了。乔十一上门来看他,果真如之前约定好的一般,邀请他出去玩。 时人多风雅,哪怕是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也要粉饰不堪设下流水诗会,再叫来歌女陪伴。 诗会是在竹林深处,纵使冬日,竹子依旧苍翠青绿。仆人们事先已经清扫了雪,在地上铺上了一层石板,隔绝了泥泞,再铺上织金的毯子,设下宴席。 众人按照资历坐下,谢遗身为谢家七子坐在上首,面前有曲水环绕而过,酒觞在水中浮沉。 一边有乐伎鼓乐助兴歌姬们毕竟非是良家子,谢遗没听到有弹琴的,不过筝、瑟、琵琶终归是少不了。 十几个豆蔻之年少女,都穿着淡红色的裙衫,梳着娇俏的发髻,粉面桃腮,秋波含情,杨柳似的纤细腰肢款摆,鱼贯而入,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满满的风情。她们四散开,为坐在席上的奉上笔墨纸砚既然是流水诗会,自然是要作诗的。 少女们奉上纸笔后,便分别在众人身侧跪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到这时候,诗会才正式开始。 穿着轻薄舞裙的舞姬在席下翩翩起舞,间或撩拨一般散到他们的面前去,容不得他们抓住,便乘风一样旋身而过,瘦削的窄足在地上轻快的踏着,裙裾飞扬成盛开的花。 待乐停,流觞漂到哪个公子面前,那人便捡起来浮在水上的流觞,仰头饮尽了,再附庸风雅地写点儿应景的,诸如“青丝钗满细描绘,玉手纤长弄袖挥”、“粉黛娇嗔,欲笑还颦,三春桃李,九秋之菊”这类的艳诗,由过坐在他身边的侍女,捡起那写了诗词的茧纸,拿起来给众人看。 流觞也飘到谢遗跟前一次。 谢遗到底是身在皇家许多年,被大儒教导过,虽不说才高八斗,但也算是腹有诗书,也没有怎么思索,便念了出来。 他写的也不出彩,却教身边的一干人等给吹捧上天去,夸得绝无仅有,简直可以比肩前朝风流名士一般。谢遗听着也不禁失笑,唇角上扬,心情颇好的样子。 众人见他笑了,也放肆了许多,话题也由之前只是品评这些歌姬舞女,转移到了金陵城的贵女身上。 谢遗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些人的孟浪,却没有流露出什么怪异的神色,只是静静听着。毕竟他也不是才知道这些不堪大用的世家子弟是什么德行。 然而坐的久了,听到的又是些自己不感兴趣的艳闻,谢遗未免觉得无趣。 大概是看出了谢遗的不耐,坐在谢遗右手边首个席位的是乔十一,探过头去,压低了声音道“知道谢兄你的喜好,这次特地为你准备了些有意思的玩意儿也算是聊表歉意。” 谢遗微微挑眉有意思的东西 乔十一伸手招来侍从,附耳说了几句。 谢遗并不晓得,乔十一和谢无失喜好相似,两人都不爱娇柔婉转的女子,只爱容貌俊逸的男人。所以当乔十一说的有意思的“东西”出现的时候,谢遗愣住了。 那是一个,容貌肖似景明公子的男人。 对方显然是不同于景明公子的。王景明神姿锋颖风雅无双,五官干净舒朗,如云销雨霁后的皎皎月明;眼前的这个人却生的稍嫌阴柔了些,像是一块可供把玩在手中的瑰玉。 舞姬们纷纷停下了动作,退了下去,一旁的乐伎也中止了演奏。 一个书童模样的人,引着那人走过来。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安静地平视前方,没有看周围一眼,目光越过了坐在上首的谢遗,投向了虚无。他在场中跪坐下,怀里抱着的琴被小心放在了身前的矮几上。 一双颜色如玉的手按在了琴弦上,有细微的颤抖。 “弹一曲吧,云停。”乔十一出声道。 被称为云停的男人微微低下了头,道“您想听什么”他的声音很好听,天生便有一种别样的缠绵意味在其中。纵然是不看他容貌,只听着声音,也觉得是一种享受。 乔十一笑了笑,瞥了谢遗一眼,有几分促狭的意味在里面,道“不若弹一曲凤求凰吧” 他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乔十一话里的揶揄,只是轻轻说了声“好”,便拨动了琴弦。 飒飒的风声过竹,只有清远的琴音乘风而去。这样缱绻柔情的曲子,在他的指尖,也化为了中正平和的清澈。 乔十一看着谢遗,微微挑眉,有些得意“怎么,可还满意” “他是” “我在坊间找的一个琴师,家境清贫,又有几个弟弟妹妹要养活,最小的妹妹还生了重病”乔十一笑的意味深长,“便问他愿不愿意卖身为奴。” 谢遗微微皱眉。 乔十一还在道“不如送给谢兄也不怕他跑了,毕竟只是一个瞎子” “瞎子”谢遗看过去,只看见那人低头拨动着琴弦,衣袖下探出的手指修长白皙,他神情平静,丝毫看不出眼盲的痕迹。 谢遗迟疑片刻,问“天生的” “不是。”乔十一脸上还能保持微笑,“是被人刺瞎的。” 谢遗怔住。 乔十一道“也是无妄之灾,兰家公子取乐,要他弹一只曲子,他不愿意。那人性情骄横,见他不愿抚琴,便要砍了他的双手,不过教坊的姑娘拦住了,所以,砍掉双手变为了刺瞎双眼。” 谢遗唇瓣紧抿,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过刚易折。” “听闻,是他生的太过肖似一人,才叫兰家公子那样不快的。”乔十一唇角弧度加深,似有些嘲讽,“那人也不过是欺软怕硬枉为世家子。” 时人多重风雅,身为世家子弟更是看重仪态。哪怕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也要佯作出一副狂态,还可以得时人一个“风流狷狂”的评价。似那人那般的行径,未免为人不齿。 琴音渐渐零落,一曲将尽。 “谢兄,”乔十一道,“谢兄若是满意,我就将他送给谢兄了。”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叫在场的众人听个明白。 云停自然也听见了。 他安静地坐在那儿,长长的睫羽柔顺地低伏着,阳光被竹叶切割的稀碎,在他身上投下浓淡不一的光斑,精致到略显阴柔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白玉一般的手指,拨动着琴弦,弹完了最后几个音。 谢遗不语,垂眸拿起了桌上酒杯。 喝的醉醺醺的公子哥,睁着一双迷蒙的眼,觑着谢遗,笑嘻嘻道“谢兄,这人生的虽和景明公子颇有些相似,但若是真的比较起来,便如蒲苇之于玉树,终究是下等货色。” 场中气氛顿时一冷。 谢遗低头饮酒的动作不禁一顿。 那人还不自知,继续道“如今景明公子身在昭狱,王家又不复往日,谢兄也不是毫无机会了,还要这假的做什么哈哈哈哈” 谢遗放下了酒杯,一双眸子丝毫不见酒气浸染的痕迹,干净明澈,只听他轻声问“你说什么” 声音虽轻,却清晰入耳。像是一桶冰凉的水,当头淋下。 那人醉意顿时去了大半。 他目光凛然如冰雪,一时之间那人倒是被震慑住,不敢再嘴上花花,局促地跪坐在那儿,讪讪地说不出话。 谢遗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什么” 字字冷冽。 一边坐着的紫衣青年忍不住出声“谢兄,他酒吃多了,你莫要和他计较。”说着,指挥人把他抬下去,“来人啊齐四公子喝醉了,扶他下去休息。” 守在一边的下仆便走上前来,就要架着齐四公子离开。 谢遗并没有拦着,只是静静看着那人离开,直到再也看不清。他垂下了眼帘,轻轻呵出一句“不堪与游。” 众人面面相觑,品出味道来谢七公子大度,不计较你冒犯,只是说你“不堪与游”,日后我们要是再和你一起玩儿,不是证明我们品味差吗 系统在谢遗的脑海中出声“宿主大大怎么不怼他呀这时候打脸才好看嘛。” 谢遗不解“怼他打脸” “对呀。”白白理所当然地道,“就是反唇相讥,嘲讽他一顿。” 谢遗沉默片刻“不必了。” 他既不习惯嘲讽他人,也不需要争一时的口舌的上风。若是身份高贵,只需要表现出些许的不满,自然有一群善于揣摩他心意的拥趸替他处理,自己亲自出手,未免有失身份。 白白沉默了一瞬,又弱弱地道“也是哦,我们是走白莲花路线,怼人太ooc了。” 坐在一边的乔十一打起了圆场,道“何必为了这件小事败坏兴致来,谢兄,这一杯敬你。” 他对着谢遗举杯。 谢遗也端起了酒爵,与他一敬,垂首啜饮了些。 这一事就算揭过了。 乔十一又叫人为云停设座。 云停像是对刚才的事一点儿察觉都无一般,只是安静地抱着琴,慢慢地走过去坐下。 谢遗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这人眉眼过于的柔和了,却也不是像那人说的比之景明公子便如“蒲苇之于玉树”。 他对这人并没有什么想法情爱一事,与他而言实在是太过奢侈了。 谢遗只是可惜,他这样的人,竟然是一个瞎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璧微瑕 乔十一注意到他的目光停驻在云停身上,不禁弯了弯唇角。 “谢兄。” 谢遗转过头去,看向乔十一。他的眼睛微微张大了,似带着些许询问的意味。 乔十一示意一边的红裙少女为谢遗斟上酒,对谢遗道“这酿酒的方子是我乔家独有,外界是喝不到的,谢兄不妨多饮一些” 谢遗刚刚喝了些,也觉得这酒的滋味和之前喝过的那些都不一样,虽然不能说是举世无双的佳酿,也算是独有几分与众不同的滋味。 只是他向来不是贪杯的人,更何况,之前白白还和他提了一句,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是死于酒精中毒。谢遗不知道酒精中毒什么,白白便给他解释是酒喝多了。 谢遗思及此,微笑着对乔十一摇了摇头“酒饮多了误事,还是少喝点儿好。” 乔十一神情一僵,有些讪讪。 谢遗也无意教他下不来台,便又端起酒爵饮了半杯,道“不过乔兄家中的也确实世间少见的佳酿,总叫无失忍不住再贪饮上几杯。” 坐在席下的人开口“无失公子大病初愈,饮酒过多于身体总归不好。” 乔十一这才恍然,忙道“是我无心,谢兄还是少喝些好。” 谢遗笑了笑,轻声道“总归是你一番心意。” 乔十一怔然看着他,青年的脸色血色寡淡,尚显苍白,然而一双漆黑的眼瞳中,却有些许醉人的暖意晕染开,合着他含笑的低语,竟然平白浮现几分暧昧。 乔十一不禁又想到了那日谢遗坐在马上,剔透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颚滚到脖颈间,教日光一照,莹莹生辉的样子。也不知是水珠晃眼,还是谢遗颈间的肌肤更晃眼。 他正想入非非,却被一声惊叫打断了思绪。 “啊” 跪坐在谢遗身侧的少女整个人跪伏在地,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酒爵滚在地上,谢遗的衣上被酒渍浸湿了大片。 “这”乔十一虽然没注意,但是看见这些也猜出来大致的原委了。 谢遗看了少女几眼,之前也没怎么注意过这少女的容貌,现在她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地上,更是看不见了。他见她实在是怕的很,便放软了声音道“无事,你起来吧。” 少女还是不敢起身。 谢遗抬眼看向了乔十一。 “你起来,带谢兄去换身衣裳。”谢遗既然不追究,乔十一自然也不好追究下去。 少女这才起身,对垂首对谢遗道“请您随我来。” 谢遗颔首,起身跟着少女离席。 乔十一目送他离开,直到看不见人影,才慢慢转过头。他和席上的客人们闲聊着,却始终有些心神不宁,连饮了几杯酒,喉间反而生出了一种燥意。 有一人忍不住提醒他道“乔兄,你喝的太快,容易醉。” 乔十一像是自半梦半醒中蓦然惊醒,混沌的神思有了一丝清明,却又仿佛更加混沌了。他下意思摇了摇头,颊上染上了绯红,哑声开口“我似乎真的有些醉了” 他歉意地笑了笑,向这些人告了罪,说要离席去吹吹风醒酒。 在场的也都无意为难他这个主人家,笑了笑,没说什么,任由他和谢遗一样中途离席了。 乔十一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里走。 他像是真的醉得厉害。 直到听见了谢遗的声音,才本能地停下脚步。 怀着某种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奇异而又隐秘的心思,乔十一没有出声,而是慢慢地贴上了窗户,顺着未闭合的那道缝隙,往里面窥探着。 世家公子的风度仪态,在这一刻,彻底地被他的摒弃了。 一扇屏风挡住了他的视线。 屏风上由好技艺的绣娘绣了一幅百蝶穿花。富丽的牡丹姚黄魏紫竞相争艳,百蝶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在花间穿飞,娇艳妍丽。 一个影子投在上面,两肩削薄,腰肢劲瘦。 几只蝶被影子笼罩了。 乔十一只觉得热意从全身蒸了出来。 仿佛眼前已经看见了谢遗衣衫半褪的模样。他雪白的背上,几只缤纷的蝶错落着,肌肤晕开玉一样的柔色。不经意地一回首,侧脸是带着几分冷意的矜傲清贵,教背上的绮妍靡丽的蝶一映,艳得惊人。 “咔哒” 窗户被推动的声音陡然惊醒了他。 屋里的人还未察觉,乔十一已经惊慌失措地跑开了。 冬日的风裹挟着冷意迎着他的脸吹来,像是一柄雪亮的刀,劈开了模糊暧昧的光影,撕开了心头浓郁的雾霭。一种沁着凉意的想法在他的脑中生成。 乔十一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站着。 他像再是忍不住了,一手掩住了眼睛,低声笑了出来。 谢遗的眼睛、谢遗微扬的唇角、谢遗含笑的低语一幕幕,浮光掠影而过。 原来原来、如此。 原来醉了他的,从来都不是酒。 乔十一回到宴席上的时候,谢遗已经换了一身新的衣裳,坐在那儿了。 谢遗还没有察觉出好友对自己产生的心思,见他来了,便温和有礼的笑着问“乔兄方才是去哪儿了” 乔十一一看见他,就不自觉地偏过头去,目光闪躲“酒吃多了,有些醉,去歇了歇,醒醒酒。” 对于这样的说辞,谢遗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关心了几句,就不再说了。 冬日里天黑得快,待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分,宴会也近结束。众人纷纷与作为主人家存在的乔十一告别,谢遗也向他告辞。 乔十一指着云停问谢遗,道“这人送给谢兄做赔礼,谢兄可还满意吗” 听见他这样说,谢遗便知道自己不收不行了。他也实在是怜惜云停际遇,便道“攻玉赠的,自然是合乎我心意。” 谢遗出了竹林,被下仆扶着踩着长凳刚要上马车,就看见了站在马车边抱着琴的云停。云停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带去谢家的东西,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不过是手中的那架琴。 谢遗停下了动作,看着云停问下仆“他要如何回去” “自然是和我们一般走着回去。” 谢遗沉吟片刻“叫他上车吧。” 城内禁止纵马,所以马车走的不快,人是能跟上的,只是谢遗实在是做不到叫一个瞎子跟着马车走。 云停直到被人请上车都还是茫然的,他被人扶上马车,小心翼翼地跪坐下后,就动也不敢动了。 车轮滚过道路,慢慢地行驶着,始终都很平稳。车厢里四壁都涂了椒泥,又熏了香,一片催人欲睡的温暖。 云停跪坐在车厢中,膝下是柔软的垫子,整个人被车中这种温暖与芬芳绵和地包围了,紧绷的脊背缓缓放松了下去。 车厢里多了一个人也不拥挤,谢遗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见云停垂首安静坐在那儿,便不关心地闭上了眼睛开始假寐。 谢遗今日喝了点儿酒,比平时还要容易倦乏,等马车在谢府前停下的时候,他已经几乎要睡着了。 车厢外驾车的仆从扬声道“公子,到了。” 谢遗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神情慵倦。他抬眸看了眼云停,对方僵直了身体坐着,像是犹豫着该不该先谢遗一步起来。 谢遗施施然开口“可方便起身” 云停缓缓点了下头,慢慢地站了起来,可能是顾忌着车厢里可能有什么贵重摆设,不敢随便伸手去试探周围,因此毫不意外地磕到了头。 谢遗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刚笑出声又反应过来自己做的不该,立刻噤了声。他虽然不是出自恶意,然而这样的情境下,难免会叫云停以为他是嘲笑他眼盲。 谢遗有些歉疚地看过去,只见云停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便仿佛不曾听见他的那声笑一般。 出于歉意,他起身走到云停的身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道“我扶你下去。” 云停微微动容,脸上诧异之色稍纵即逝,谢遗竟没有察觉。 只听见他低声道谢,嗓音轻且柔软,却些微奇异的缠绵绕在其中“多谢。”倒是让谢遗觉得他声音好听,不亚于琴音。 谢遗扶着他出了马车,便立即松了手,自己踩着下仆垫脚的矮凳下来,却叫人扶了下云停。 云停身份低微,走不得正门,被仆从们从偏门带了进去。 谢遗在门口理了下衣裳,他饮酒不多,被风一吹,身上酒气就散了大半,也不用担心半路上遇见兄长们被教训,便大大方方从正门进去了。 谢遗回到院子,只看见来来往往的人影,春枝站在院子中间,颇有几分气势地指使着一众人打扫。 谢遗走过去,叫了春枝一声,又看向那些往来的人,问“这些是” 春枝见了他,福身一礼,道“公子这一季的用度下来了,奴婢叫人把院子修整了一下,院子有些荒秽了。” 谢遗也不怪她自作主张,他对这事向来不在乎。 春枝又道“谢妃娘娘说有些思念亲人,尤为思念您,陛下已经应允了她请家人入宫” 她小心觑着谢遗的脸色,问,“您看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壁微瑕 她口中的谢妃娘娘,是谢家的出嫁女,谢如朱。 谢如朱是早在秦执还是皇子的时候嫁给秦执的。当时谢家的女儿,除了排行第五的谢如青早就和李康乐定下婚约,排行第六的谢如蓝早逝,余下的都嫁了出去。那时谢家并没有想到秦执能有今日,若是能想到,也不会将最不顶事的谢如朱嫁给秦执了。 秦执登基之后,谢如朱和谢家的关系渐渐就淡了。别说是谢如朱,当年嫁与秦执做良娣的王家女,如今身居贵妃之位,在自己哥哥被下昭狱后,也没有说半句话。 她们是秦执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只堪玩赏,容不得心有二主。 谢遗身在谢家,是正正经经的世家子,又是男眷,怎么好进入后宫纵然有秦执应许谢如朱,谢遗也不敢进。 他对秦执感情未免有些复杂。一面欣赏他作为明君的决策,一面又因为自己世家子的敌对身份有些畏惧他的锋芒。然而,那日山洞里发生的一切,身处绝境,对方仍将食物分给他一半,又令他生出许多感激。 他竟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和秦执相处,又或者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与秦执相关的事。 况且,对方心思深沉,谢遗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若是去了,发生了什么,他该如何是好 后宫这种地方,想要发生什么,实在是太容易了。 听见春枝这样问,谢遗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不去。” 春枝有些犹疑“这” 谢遗瞥了她一眼,道“既然思念家人,叫如青姊姊去便好了,我去像什么话” “公子说的是。” 谢如朱不顶用也就罢了,只怕她还要扯谢家后腿。谢遗虽然对谢家没有多少归属感,但也不想将自己置于险境,之前那样的事,一次就够了。 谢遗今日早早就歇息下了,次日起来,就枝对外面说他病了,去不得谢如朱那儿。 谢家也不想让谢遗去,管他是真病还是假病,反正去不得就好了。 谢如青倒是有些忧心谢遗这些日子怎么大病小病不断,就没怎么过过安生日子 因而她又叫了自己信任的那个大夫来,帮谢遗看看。这位陈大夫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已经见了谢遗许多次,也算是熟人了。 谢遗靠着身后的软枕坐起来,见了他,便笑了笑,垂着乌压压的睫羽,轻声道了句“有劳了。” 陈大夫点了点头,颇为不卑不亢“这是在下分内之事,您不必多礼。”他示意谢遗伸出手来。 谢遗心知自己没有病,却也不担忧事情败露,大大方方伸出手。 他的手腕比一般男子要纤细些,肌肤白皙而细腻,宛如质地良好的玉石,泛着柔柔的光。自然舒展开的五指修长干净,指甲是剔透的淡粉色,像是春日里粉白的桃花瓣。 陈大夫的目光不由地在谢遗的手上多停留了片刻。他伸手搭上谢遗的脉搏。许是为那种玉石一般的外表蛊惑了,动作都带着几分轻拿轻放的小心翼翼。 替坐在床上的谢遗把完脉后,他不禁微微挑了眉,眼中显露出几分兴味。 谢遗脸色不变,只是抬眸静静看着他。 陈大夫下意识地想要弯起唇角,却又想起谢如青还在身边,硬生生压下了唇畔的笑。 “无失他身体如何”谢如青跪坐在不远处,出声问道。 陈大夫沉吟片刻,道“并无大碍,只是身体虚弱,易于风邪入体,我开些药调理便好。” 谢遗颜色寡淡的唇微微弯起,泄出一抹笑,轻声道“麻烦大夫了。”他乌压压的睫毛翕动着,又垂了下来,遮住了漆黑的瞳孔。 真是好看。 陈大夫眸光一暗,旋即笑了起来“不妨事。” 他不多时就开出了一张药方,谢如青拿去看了几眼就递给侍女,吩咐她出去为谢遗抓药。 谢遗忽而想起一件事来,看向外边收拾着诊箱准备离开的人,问“您可知道金陵哪位大夫善于医治眼疾么” 陈大夫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他回过头来,看向谢遗。对方漆黑的眼瞳注视着他,粉白色的唇瓣轻轻抿起,看上去严肃得很。 “金陵城医术最好的大夫,都在那里。”他道。 看似不清不楚的一句话,大家却心知肚明“那里”指的究竟是哪里。 “那里的人,怎么是我可以请的动呢”谢遗说着,解嘲般地轻轻笑了一声,又道,“陈大夫可知道还有什么旁的人吗” 陈大夫搭在诊箱上的手指下意识婆娑了两下,道“谢七公子若是信得过,不妨让在下试试。在下虽然不才,却敢说于此道还是有几分见解的。” 谢遗看向了谢如青,眼带询问。 谢如青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谢遗收回了目光,道“我近日认识了一位朋友,他有些视物不便,想知道,可还能治好。” 陈大夫略一沉吟“这还要看过病人病症才知道。” 谢遗道“这事我尚要问问他的意思。” 陈大夫道“那在下便回去等谢七公子的回音。” “好。”商量好了这事,谢遗吩咐春枝送一送大夫。 陈大夫一走,谢如青便冷了脸。 她看着谢遗,不悦之情溢于言表“你装个病,还要瞒着我吗” 谢遗还穿着里衣,也不好意思当着谢如青的面换衣裳,就坐在床榻上,有些示弱地道“哪里是瞒着姊姊呢姊姊不都知道了” 谢如青听他这样说,也消了气。她本来就气得不厉害,心知谢遗装病是为了应付谢如朱。当下叹了口气,道“倘若当初知晓如今这局面,也不至于让谢如朱” 谢遗却道“即便不是谢如朱,他人难道就不会如此了吗” 谢如青闻言,一时语塞,半晌,又恨恨开口“也不知道秦执是用的什么手段” 谢遗敛目,问道“你看这事如何做好” 谢如青抿了抿唇,道“还能如何她既然思念家人,总归有人要去有老太太和婶娘一起去看她,也够了。” 老太太年事已高却身份尊贵,婶娘是她的亲生母亲,也算是给了她面子,又“慰藉”她的思家之情。这许多年来,未和家里有半点儿联系,如今局势紧张,倒是不轻不重想要家里兄长进宫,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如何想的更不知道,秦执在背后,究竟是准备做些什么 谢如朱的事情敲定后,谢家就开始筹备起来了。次日一早老太太被一大家子从佛堂请了出来,婶娘伴在她身边,两个人一起被宫里的马车接走了。 谢遗心里惦记着云停眼睛的事,送走了老太太就去见了云停。 云停身份尴尬,下仆也不敢让他住在下人间,就将他安置在了谢遗院子里的一个暖阁里。这暖阁常年不住人,颇为冷清,但院子刚被收拾过,也不脏乱,地方不大不小,住个人绰绰有余。 谢遗一进门,就看见云停跪坐在矮榻上,身前矮桌上放着他的琴。 他没有弹琴,只是安静的“望”前方,焦距虚无的双眼迎着光,显得颜色浅淡。 谢遗走到他身前,看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可能是在猜测来人的身份吧谢遗想。 果然,下一刻便听见他问“是谢七公子吗”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缠绵,像是轻薄的纱,拂过面颊。 谢遗在他面前坐下,“是我。” 云停听见他的声音,略微放松了些,有些迟疑地“您来是为了” “我想治好你的眼睛。”谢遗道。 云停愣住了,半晌回过神来,难以置信“您、您是说” “你的眼睛很好看,瞎了,可惜了。”谢遗这样说着,心里确实生出许多可惜之情。他却不敢保证云停的眼睛还有的救治,于是又道,“也不一定能治好,若不介意,不妨试试” “不、不介意,麻烦谢七公子了。”云停怎么会介意呢若是能治好这双眼睛 谢遗轻声道“那就好。” 云停坐在那儿,怔然地,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该做什么。只觉得,他的心里,像是有一颗柔嫩的芽破土而出,度过了地下漫长的黑暗,终于触碰到了暖软的日光 谢遗。 云停记得他的名字。 他和传闻里风流恣肆,甚至可以说轻狂骄纵的模样,是不一样的。 谢遗,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 云停划掉了之前对这人的所有印象,在心里重新描画了他的模样。 他弯起了唇角,表情鲜少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极致的欢喜之色。 他甚至没有想过谢遗是在骗他取乐的可能。 “多谢您。” 谢遗也笑了“不必多谢,若是你的眼睛好了,那就为我作支曲子做谢礼吧。” 可是谢遗尚未来得及帮云停请大夫,入夜刚准备就寝的时候,宫里便传来消息,老太太和婶娘在宫里出事了。 王家的那位贵妃娘娘,小产了。 是被谢如朱请进宫里的老太太撞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壁微瑕 这叫什么事儿 那传信的人也说了,谢家老太太也不是故意的,人家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跌了一跤,正好撞上了。 可是偏偏撞的是王家女,是秦执的贵妃,腹中还有龙种在。 谢遗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前世在后宫也待了许多年了,也没听说过有哪位娘娘的家眷在进宫的时候冲撞了其他贵人的。 前因后果一了解,原来谢如朱是在御花园里头接见的谢家家眷,那位王家女正好在场,却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还是被这一撞,小产了,才知道自己之前原是有了身孕的。 冬日里去御花园,谢遗都不得不怀疑这里面有所猫腻了。 谢遗的祖父和父亲连夜入宫请罪,一众谢家子弟也心有戚戚,夜不能寐,干脆全聚在了花厅。 谢大公子气的要死,两眼通红,恨恨道“在御花园里头在御花园里头谢如朱她是她是”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谢如青倒还能勉强保持镇定,端起桌上的茶水连连饮了几口,压住了心头郁气“谁晓得王贵妃腹中这孩子是真是假怕不是那位要拿我谢家开刀” 谢二却另有一番思量“只怕,针对的是王家才是。” 谢如青与谢大公子听他此言,俱是一愣,旋即,谢如青反应过来“倘若他已经知晓王贵妃有了身子这孩子,他恐怕不敢要。” 若是王家铤而走险,依仗着王贵妃腹中的胎儿,陷害秦执,再立幼子为帝,加以钳制 秦执怎么敢要这个孩子 况且,孩子是不是他的还要另说,他成婚这许多年,也没见身边有哪位女子怀上孩子,若是王家再狠心点儿,为王家女安排一番,混淆天家血脉 思及此间种种,谢如青反倒冷静下来了。 倘若真的是王家从中运作,使得王贵妃怀上这个孩子的,如今她小产,谢家与王家岂不是要生出龃龉不、不至于,谢家能想通的事,王家想必也能想通可是,眼下这一关,要如何过贵妃小产,怕不是要谢家拿人命去填这事一旦处理的不好,连谢家的根基也要动一动 谢遗搁下了手中茶盏,终于开口“原先要去的人,本该是我。” 在座几人一惊。 “若去的是无失” 谢遗垂下了睫羽,倘若去的是自己,秦执会如何做王贵妃腹中的孩子是不能留的,若是可以连同王谢二家一起被降罪,那最好的罪名便是秽乱后宫。 谢遗眸光一闪,手指几度握紧又松开。一时之间心绪起伏,似有些想笑,又有些悲哀。 白白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凑了过来,有些担忧“宿主大大” 谢遗蓦然回过神来,抿了抿唇,心里对白白说了句“没事”。 “这样的手段竟有些不似他。”谢二眉头紧锁,忽而开口道。 谢如青道“这都是后宫妇人用的阴损手段。” 他们对视一眼,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李雪音。” 王家和谢家都将族中女子嫁给了秦执,李家自然也不甘落后。李雪音便是李家嫁出去的女儿,这位李雪音在当年也是金陵城里数得上名号的贵女,只是身份略微低微,被压住了风头,外界也只当她是因为身份低微才嫁给当时毫无夺嫡希望的秦执的。可是,倘若李雪音早就归附了秦执呢倘若,如今发生的一切,都在李雪音的安排之下呢 “怕不是杞人忧天了她到底是李家女”谢大公子讪讪一笑,道。 谢如青却面色凝重“纵然是李家女又如何,谢如朱这些年来可有为谢家做过什么她可比谢如朱聪慧上许多” “难不成当年我们都看走眼了就她李雪音生的一双慧眼,识得秦执这个英雄吗”谢大公子心头怒火翻涌,一挥手,将桌上东西尽数扫了出去,一只茶杯砸在了谢如青的脚边,摔得粉碎。 “你在气什么”谢二公子见他这样,也不禁生出些怨愤,“当年是你道秦执无能,也是你一心要将谢如朱嫁过去,如今又要在家里折腾什么” 谢如青也微微变了脸色“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是想让外人都晓得我们谢家兄弟阋墙吗” 谢大公子冷冷哼了一声,心里虽然不忿,却还是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谢二也呼出一口气,缓和了面色,却道“只怕这事,是不得善终了。” “这事无论是不是李雪音做的,归根结底,也是秦执的意思。”谢如青道,“他不是一日两日想要动世家了,或早或晚,终归会有这么一天。” “说的也是。” 一大家子忧心忡忡地等着宫里的消息,眼看着天边浮起了一层惨淡的白,入宫的祖父和父亲却还没有回来。 谢遗已经困倦地快要睁不开眼睛了,谢如青等人眉眼间也有了明显的倦意。 春枝打了个哈欠,在谢遗平日用的手炉里添了点儿炭,重新递给他。 谢遗正要接过来,便看见一个小厮自外面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一进花厅,便脚下一软,跪倒了。 “老夫人、老夫人” 谢如青一惊,尚未来得及开口,谢二便出声了“老夫人怎么了” “老夫人自缢了” 手炉跌在地上,炭火撒了一地。 王贵妃被确诊出小产后,谢老夫人便被下了狱,顾虑到她身有诰命,狱中的狱卒不敢为难她。却不曾想到,她竟然在入狱后,留下遗书一封,自缢谢罪。 谢遗跟着谢家一众人匆忙往牢狱赶去,到的时候,谢老夫人的尸骨还没有被人收敛。 谢家的一众人花了许多银两,上下打点,这才见到了谢老夫人的尸身。 她的诰命服已经被剥去了,散着头发,穿着灰白的囚衣,被从房梁上垂下来的绳子勒住了颈子,悬挂在半空中。自宽阔的囚服下伸出的一双脚,脚尖了无生气地垂着。不知道是不是有风吹过,昏暗潮湿的囚室里,这具尸体还在小幅地晃动着。 谢如青只看了一眼便掩住了唇转过头去,睫毛一眨,一滴泪就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谢大公子指挥着两个人将老夫人的尸体解下来。 牢狱里连一口薄棺都无,只能将人放在草席上,白布一盖,潦草至极。谢老夫人体面了大半生,最后却死的如此狼狈凄凉。 谢如青伸手拭去了颊上的一滴泪,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事至如今,总算是有了个交代。”几近一字一顿。 谢二公子却低声道“祖母戴罪之身,只怕死了,也”他声音已然哽咽,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谢遗听着,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他知道,戴罪之身,怕是入不得谢家的祖坟的。 权力斗争一贯如此冷酷狰狞,这件事里总要有人做出牺牲,谢老夫人,不过是选择了牺牲自己。 他们连灵堂也不敢设,幸而冬季天冷,不必担忧尸体腐坏,便疏通了狱卒,支出几个人去义庄找些个为老夫人收敛仪容的人。 众人一番忙碌,身心俱疲,眼看一大家子人留在狱中也不是个办法,便在谢家一众子弟中,选了一人留下来,看守老太太的尸骨。 谢遗也跟着回去。 昨夜里折腾得人仰马翻,今早起来又听闻噩耗,在狱中一番打点,回来后谢遗困倦得不行,直到解了衣裳准备上床了,才突然记起来自己忘了要为云停请大夫医治眼睛的事。 可是现在哪里是医眼睛的时候 谢遗只能遣春枝去和云停讲一声,说是请他再等些时候。 谢家出的事,云停也隐隐约约听下人说了几耳朵,对于医治眼睛的时间再往后拖没有什么异议。 春枝也惊讶于他和王景明极度相似的容貌,回来后有些想问谢遗,却又不敢问。 倒是谢遗见了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有些费解,问她“怎么了” 春枝支支吾吾许久,道“那人,那个云停,生的与王家大公子好生相似。” 谢遗点了点头“是有些肖似景明公子。” 春枝本还有些惊疑不定,听他这样理所应当般地承认了,整个人反而定下心来。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想着,公子对景明公子果然还是放不下。 幸而谢遗不知道她如何想的,不然真要生出些郁闷怎么谁都以为他对王景明怀有那等心思 谢老夫人一死,谢家众人心头沉重之余又觉得一松,只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谁料次日,又是一个消息传来谢老夫人不是自缢,是被人勒死,伪造出自缢的假象的。 谢遗听闻这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谢如青等人也没好到那儿去,谁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样发现。 然而这消息并不是如之前谢老夫人冲撞贵妃娘娘一样摆在明面上,而是一些不知起于何处的风言风语,真假都未知。 宫里,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王贵妃几乎要哭得晕死过去,拉着秦执的手,声声凄凄切切“陛下,陛下臣妾刚失了孩子,外面竟然传出这等风言风语来,这是要逼臣妾去死吗” 那些流言蜚语,说的正是,谢老夫人是王贵妃为了泄愤派人勒死的。 谢遗自然是不相信王贵妃会这样做,可是宫里却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是那日看见王贵妃的心腹大宫女出宫了,至今那位大宫女也没回来。 谢如青听着这些消息,眸光渐渐转为冷厉“是李雪音,必定是李雪音” 谢二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李家至如今,也还没表明态度。” 也许,并不是李雪音慧眼识英雄,而是,整个李家要与秦执联手。 谢如青却觉得李家不至于要和秦执联手对付王谢二家,道“唇亡齿寒,王谢二家出了事,他们李家又能风光多久想必不至于如此目光短浅。” “谁又知道呢”谢二越是思量越是觉得李家心怀鬼胎,“倘若李家真的归附于他,于我们可是大大不利。” 谢如青面沉如水,道“看来这事,还是要往王家走一趟。” 这时候春枝来了,她不着痕迹地抬眸打量了一眼花厅里的众人,又深深低下头去,走到谢遗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谢遗不禁蹙起了眉,看向谢如青他们,有些歉意地道“我尚有些事,怕是不能去了。” 谢如青道“无碍,这事我与二哥前去便好。” 谢二和谢如青命人准备了拜帖,联袂去往王家。谢遗则匆匆忙忙往自己的小院里赶去。 方才春枝告诉他李康乐来了。 谢遗到的时候,只看见李康乐正坐在院子里露天的石凳上,冬日里的寒风吹得他水蓝的衣袖翻飞鼓动,显得人愈发得消瘦了。 李康乐也看见了谢遗。 他弯了唇角,眉眼间晕开了一抹柔色,低声唤谢遗“无失。” 谢遗慢慢走上前去,看见了桌上已经凉透的茶,“外面冷,康乐兄怎么不进屋” “无失。”李康乐没有多想,便伸手抓住了谢遗的手。冰凉的掌心触碰上温热,被暖了一暖,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手是冷的。 李康乐怕冻到谢遗,匆忙松开了手,道“我听闻,谢老夫人出事了” 谢遗闻言沉默片刻“是。” “那你” 他一语未竟,已经被谢遗打断“院子里风大,康乐兄还是进屋再说吧。” 今日风确实有些大,冷冷如刀锋似的,碾着面颊过。谢遗都惊讶李康乐竟能在这四面不挡风的地方坐这么久。 李康乐抿了抿唇,站起身来,“好。” 两个人正要往屋里去,却听见院中有人提声喊“谢七公子。” 谢遗循声看去。 院子里的积雪早就被清扫干净了,地上光秃秃的一片,只有墙角几株清癯的梅,结了消瘦的花苞。 云停就站在那株梅树下,眉眼精致柔和,青衣如洗,像是自江南暖软的烟雨里走出来,冬日的冷冽的风也难催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壁微瑕 谢遗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云停” 李康乐却是瞳孔一缩这人,生的太像王景明了。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上谢遗一句这人是谁,就看见谢遗已经朝那人走过去了。这一来,就想起了前些天听闻的事,乔十一买下了一琴师送给谢遗。 起初听闻的时候,李康乐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乔十一想往谢遗身边送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去年春日里,乔十一还赎了一个叫做年羽的清倌出来,说要送给谢遗,只是被谢遗回绝了。 怎么这次谢遗收下了 谢遗倒是没想太多,他想着云停视物不便,怕他摔跤,有些关切地问“你怎么出了屋子” 青年的目光依旧是空洞虚无的,只是凭着本能,“看”往谢遗的方向。他小心翼翼地又确认了一遍“谢七公子” 谢遗点了点头,“是我。” 云停犹豫了片刻,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只是最后还是说了“我有事,想要麻烦您。” 这时候李康乐也走过来了,“无失,他是” 他问着谢遗,目光却是看向云停的,带着几分审视与猜度。 谢遗道“他叫云停。”他打算帮云停治好了眼睛就送他离开,也无意和李康乐解释太多,只提了下名字,就不再多言了。 云停不清楚李康乐的身份,只是循着声音朝李康乐的方向点了点头。他骨子里始终是有些矜傲清高的,看着顺从柔和,却不谄媚。 倘若不是已经知道这是乔十一总给谢遗的人,李康乐怕是也忍不住要高看他许多。 谢遗实在是觉得外头冷的厉害,就对云停道“有什么事我们进屋再说。” 又对李康乐说“外头这样冷,康乐兄也快进屋。你被风吹的久了,一会儿饮一碗姜汤,别叫风寒入体。” 李康乐听他这样讲,心中那些不知因何而生的郁气消减了些,甚至觉得姜汤都不用喝,身上已经暖和了。 屋子里还没来得及点上炭火,也是冷的,不过好歹不用受冷风吹了。春枝叫人去燃上炭炉,又吩咐了人去备下姜汤。 炭火升起来后,屋子也开始回暖。李康乐端着有些烫的姜汤喝了一口,只觉得身上寒气都被蒸出来了,五脏六腑暖融融的,舒服了很多。 抬头就看见谢遗将一碗姜汤递给了云停,声音轻柔“你也喝一些,免得生病。” 云停摸索着去接,指尖却触碰到了一片温热滑腻的柔软。 他动作一滞,忽然意识到这是谢遗的手,只觉得仿佛被烫着了一般,指尖微微一颤,下意识撤开了些。可是下一刻,又怀着某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碰了上去。 他顺着谢遗的手摸索到了光滑的碗沿,小心翼翼接了过来。微烫的汤碗熨着他的掌心,指尖却仿佛还在回味刚才柔软细腻的触感。 谢遗成日捧着手炉暖手,手上暖烘烘的,被云停泛着凉意的手指一碰,微不可觉地蹙了下眉,心道这人视物不便,要多照顾些。 谢遗不知道云停的心思,云停自己也有些不清楚自己的心思。他捧着汤碗,怔怔出神,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会忍不住想要多碰碰谢遗。 一边坐着的李康乐却将这些尽收眼底,眸光一暗。 他看着谢遗“无失不喝点儿姜汤” 谢遗失笑“我又未受寒,还是不喝了。” “喝些吧。”李康乐道,“今日你也吹了许久的风,若是再病了怎么好” 谢遗拗不过他,将剩下最后一碗姜汤端起来喝了。饮尽了,才看向云停,问“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讲” 听见谢遗问自己,云停才蓦地回过神来。他脸上微赧,斟酌着字句,半晌才犹豫着道“我想请您借我些银钱。” 话一出口,又觉得羞愧难当,谢家出了事,自己却还要拿自家的事来麻烦谢遗,于是连忙添上一句,“日后定会归还的。”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谢遗是颇为惊讶的。不过见云停神情难堪,他也体贴地问原因,只是说“好”,枝带他去支银子。他不缺这点儿银钱,却也没说什么“不用还了”这类的话,只怕说多了反而让云停窘迫。 饶是如此,云停也微红了面颊,羞窘难当。 这样的神态在王景明身上是见不到的。虽只见了景明公子一次,但对方给谢遗留下的印象已经难以磨灭,只觉得想必这人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能坦然以对,堪称一句风雅无双。 谢遗知道他是有些孤高自矜的,否则也不会被兰家公子那样对待,于是道“我等你还我。” 云停抿了抿唇,低声道谢,跟着春枝出去了。他虽然看不见,行动有些迟缓,却没有磕碰到什么。 李康乐见云停跟着春枝离开了,才开口,轻声道“谢老夫人的事我已经知晓了。逝者已矣,节哀。” 谢遗对谢老夫人并没有什么眷恋之情,不久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谢家还有这样的一位老夫人。因而也不会过于悲伤,面色平静地朝李康乐点了点头“我知道。” “这事疑点颇多,依我之见,应当是为了离间世家。”李康乐顿了一顿,又问,“你们可是以为这事是李雪音做的” 谢遗一惊。 又听见李康乐道“李妃,谢妃,王贵妃这三人,谁都有可能。” 谢遗不解“为何” “自然是为了陛下。”李康乐道,“如今结果显而易见,即便这事过去,三大世家之间也会生出许多龃龉,不是吗” 谢遗略一沉吟“李家果真没有投靠秦执” 李康乐道“不好说。” “嗯” 李康乐道“世家延续这么多年,根深枝大,子孙众多,总归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顾及到,加之这些年分家对主家怨言颇多,早就有许多子弟与家族离心了。” 这点谢遗也是清楚的,心知这绝非是李家一家的现状,王谢二家只怕也是如此。 许是话题过于沉重了些,李康乐端起桌上茶盏,饮了一口,才似不经意般问“那就是乔十一送你的人” 谢遗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云停,“是。” 李康乐嗤笑一声“他倒是有心了。” 谢遗闻言一怔,旋即意识到李康乐的意思,怕是以为他将这人当王景明的替代来看,不禁哂然“这人的眼睛伤了,我见他视物不便,身世可怜,便想着,替他治好了眼睛,再让他离开。” 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 李康乐听闻谢遗要送云停离开,心里有些欢喜,脸上却不露分毫,道“如此也好。” 然而一转念,又想起来,即便是送云停离开又如何,谢遗又不肯离开金陵。他轻轻叹了口气,问谢遗“你果真不想离开金陵” 这已经是李康乐第二次问他是否要离开金陵了,倘若他真的是谢家的谢无失,不必去拿王景明那枚不知在何处的玉佩,必定是会离开的。谢遗知道,世家屹立数年,内里早就腐朽,难掩颓势,他若是坚持留在这儿,恐怕也会被卷入其中亦或者说,他现在已经深陷其中了。 上一次的秦执遇险,还有这一次的贵妃小产,都是有人刻意设计。而他,则屡屡被牵扯入其中。 “康乐兄还是早些离开金陵吧。现如今,局势越发不妙了。”谢遗垂眸道,“我心意已决,是要留在此地的。” 李康乐微愠“你明晓得如今局势不妙,还要留在这儿” “我还有些事要做 。”谢遗唇角却是扬起了些弧度,李康乐关心他,他自然是开心的,“若是事成之后,我还活着,康乐兄再邀我同行,我必定乐意之至。” “你有何事要做” 谢遗的笑收敛了,垂下眼帘“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不便告诉康乐兄了。” 李康乐皱了皱眉,也不知怎么,就想到刚刚出去的云停,想到云停就想到了与他相貌极度肖似的王景明。怕不是因为王景明 谢遗对景明公子的心思,金陵城里无人不知晓,却没有多少人觉得有伤风化,世家贵族里有不少豢养娈童狎玩男倌的,左右又不是不娶妻生子 可是李康乐看谢遗这个样子,只觉得胸口一闷别说不娶妻生子,谢遗怕是命都肯为那个人豁出去。 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就是觉得不舒服,心上像是有火在烧,滚烫的,甚至是有些疼痛的。有什么在无声地逼迫着他,让他劝谢遗改变主意,别留在这儿等死,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谢遗,”李康乐第一次这样叫他,而非唤他“无失”,“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王景明已经投靠新帝一脉” 谢遗讶然抬眸,他没想到李康乐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之前去了狱中一趟,发现了些许端倪,因而猜测王景明投靠了秦执,可是李康乐又不曾去,怎么会这样想 李康乐继续道“以他的心计手段,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被下诏狱他在狱中,不得人探望,便也无人知道他究竟是否真在狱中,或许,他已经离开金陵,去往别处,为新帝搜觅可用之人了。” “他留在这儿,不会死,可是你留在这儿”李康乐低声道,“我担心你。” 谢遗原先只当他和自己借尸还魂的这具身体一样,也是个纨绔,没想到竟能从他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虽然认可李康乐说的那些,却还是摇了摇头,说“我要留下。” 若是现在离开这里,他还能回来吗若是再也回不来了,便见不到王景明,那任务又要如何完成上一次他不清楚其中利害关系,跑去诏狱见了王景明,如今知道了,自然不敢再和之前一样鲁莽。 更何况,谢遗并不觉得自己留下一定会死。世家若是不铤而走险逼宫,便不至于被处以株连九族的重罪,如谢无失这样的身份既不在朝为官,此前又没有犯下什么重罪最多也就是流放发卖。 然而他这时候还不知道有个词叫fg。 李康乐定定看着他,忽然“哈”地笑了一声“谢无失啊谢无失”他的目光倏然锐利起来,带着几分逼迫意味地问,“你与我说实话,你不离开,可是因为王景明” “是。”谢遗垂下眼帘,他声音低了下去,却是又重复了一遍,“我要留下。” 心口的那团火,一瞬间仿佛烧的更厉害了。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康乐竟觉得眼睛也有点儿疼,好像突然之间只能看见谢遗了。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纤长的、低垂的睫羽,如玉的面颊边垂下的一缕鸦青色的发,还有紧紧抿起的、颜色浅淡的菲薄唇瓣。 像是精致的、却又脆弱的琉璃。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极其荒唐的想法若真的是琉璃也好了,他就可以将之捧在手上,小心呵护,定然是舍不得它有一丝一毫损伤的。 这念头是这样的荒诞无稽,只是刚在他心上浮现,就被他悚然地掐灭了。 他端起茶水一口饮尽了,仿佛要借此压下自己起伏难宁的心绪,目光触及谢遗,又有些心虚地移开。一时之间脑中诸多杂芜的想法绞成一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窗外不知何时落下雪来,纤弱的雪花被风吹的飘摇不定,像是衰败无力的蝶。三两只的从未关严的窗缝里飞了进来,叫温暖的炉火一蒸,化成了几滴晶莹。 “康乐兄,”谢遗又长袖舒卷,提起了桌上的茶壶,替他斟满了茶,“你说的,我都晓得,亦心存感激可是有些事,我必须去做。” 半晌,李康乐才徐徐呼出一口气,无可奈何“也罢,我会留到年后再走,你若是后悔了,随时来找我。” 谢遗颔首“好。” 这时候春枝走了进来,站在几步之外恭顺地行了一礼,语含忧虑“瞧这天色一会儿雪怕要落大了,李三公子可要早点儿回去” 李康乐看向那扇半开的窗,窗棱隔出的一方小小天地里,纷扬的玉屑在风里浮沉。他记得这时候还算不得晚,然而不知是不是外面下了雪的缘故,天色阴沉得早。 他只得站起了身,与谢遗告辞,谢遗也没有挽留,只是叫他路上小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璧微瑕 谢如青直到深夜才回来。 似她这样的身份,深夜才归家若是被宣扬出去,是很招人非议的。然而守门的小厮被她含了锋锐冷意的眸子一斜,便不由自主地噤了声,再不敢多看一眼。 婢女为她撑起了伞,亦步亦趋跟着谢如青往里走。 一进屋,便有等候已久的侍女上前为谢如青解开了沾满了寒气的披风,搭在了一边的衣架上。 屋子里银丝炭正烧着,暖人的很。身上寒意被炭火驱散了些,谢如青被风吹的冰凉泛白的脸颊也有了些血色。画扇拧干了热水盆里的手巾递过去给她擦脸。 谢如青接过来,正要擦脸,又想起了一事,看向那去挂披风的侍女“祖父和父亲回来了吗” 那侍女容貌生的极其普通,若是再人群里,必定是极其不打眼的存在。闻言,她深深垂首,答道“回来了,瞧着脸色不是很好。” 谢如青了然地点了点头,心里早就猜到这事不好解决。 又听见侍女继续道“回来不久,就有人上门拜见,行动鬼祟颇为小心,似是怕人发现。” 谢如青问“可知道那人是谁” “瞧着身形是一个女子。”侍女低声道,“奴婢不敢走的太近,只看见她进了老爷的书房,老太爷也在里头,待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离开。” 女子 谢如青蹙了蹙眉,有什么飞快地在心头滑过,容不得她抓住便消逝无踪,一切依旧如乱麻一团,找不到头绪。谢如青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道“知道了。” “小姐。”侍女犹豫片刻,道,“今日李三公子也来了。” “来见无失的” “是。” 谢如青略一沉吟,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挥袖示意那侍女离开。 侍女恭顺地退下了。 谢如青将手中的手巾递回给画扇,自己却慢慢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 一瞬间,呼啸的风卷起绵密的雪花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吹得她发丝起伏衣衫翻飞。谢如青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微微偏过了头,刚刚回暖的身体又被风吹散了全身的暖意,冷风碾过她的肌肤,带着些微的刺痛。 有些迟滞的思维,因为这种冷,渐渐清晰起来。 她睁开了眼睛。 屋外,雪花密密地连成片,遮天蔽地。 “画扇。”她忽然开口。 画扇小心翼翼上前,垂首待命。 “明日替我约见李康乐。”她这样说着,重新合上窗,将风雪阻隔在外。 次日雪便停了。只是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浓云遮蔽了太阳,冬日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树木叶片凋零。街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过了,堆积在道路两旁,零星的几个行人都步履匆匆地往家中赶。 谢如青被人扶着下了马车,她伸手紧了紧狐裘披风的领口,走进了屋子。 屋中,李康乐已经等候许久了。 谢如青见了他,也不多言,径直在他对面跪坐下。 李康乐伸手端起了桌上的茶壶斟了杯茶,在桌上推了过去,声音轻缓,道“谢五小姐,请。” 茶汤澄碧清澈,清香幽远,显然是不可多得的好茶。谢如青却没有心思品茗,端起来随意抿了口,就搁下了。 李康乐也不介意,面上一派云淡风轻,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慢慢饮着。 谢如青沉默片刻,终究是先一步开口“我听闻长公主怀孕了” 李康乐动作微顿,他慢慢放下了手中茶盏,抬眸看向谢如青“是。不过并非是我李家的孩子,不知是她身边哪位面首的。”李康乐的兄长便是这位长公主的驸马,只是两人之间的夫妻名分,有同于无。 “皇室子嗣向来稀少,先帝只剩陛下与长公主两个孩子”谢如青抿了抿唇,道,“陛下多年不见有喜事,难得王贵妃有了,却偏偏没能保住。” 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幸而长公主有了。”字字意味深长。 李康乐心知她的意思,“她去了谢家” 谢如青臻首微摇“昨日确实有一女子来了,只是不晓得是不是她。” 李康乐道“长公主来过李家了。” “李家如何打算” 李康乐伸手湛了茶水,慢慢在桌上书下“萧蔚”二字,又立刻擦去了。 前朝萧蔚公主,曾意欲称帝。准备得说,她确实称帝了,并设计将几个兄弟屠杀殆尽,但只在位短短几个月,便不得不退位,禅让于自己兄长的遗腹子。此后,却是垂帘听政长达十七年之久。 李康乐道“世家与之各怀心思。” 他们自然是要联手对付秦执的,只是此后究竟是谁人执政,谁也说不准。李家的想法,必定是立长公主之子为帝,以长公主的丈夫代为摄政。可是长公主怎么会答应,只是双方都需要彼此的帮助,不好撕开脸皮,于是勉强维持着脆弱的盟友关系罢了。 谢如青略一沉吟“单凭李家恐怕不够,王谢二家,必定也是难以置身事外的。” “不错。”李康乐道,“长公主需要我们三家的帮助,而我们,也需要长公主腹中的孩子。”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可比某一家的人做皇帝要稳妥的多,三大世家的平衡不能轻易打破。 “这事”谢如青阖上了眼睛,半晌才睁开,“我觉得不妥。” 李康乐道“我亦觉得很不妥。” 这对世家而言是一个翻盘的机会,可是对秦执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连根拔起世家的机会李康乐可不觉得秦执这样好对付。 气氛一时沉滞起来。 谢如青低头慢慢饮尽了盏中茶水,冰凉的茶汤顺着喉管下去,带来些微不适。谢如青放下了茶盏,终于开口“我知道,你想与无失一道离开金陵。” 李康乐闻言一怔,旋即微扬了唇角。他神色比之之前柔和了许多,唇角笑意浅淡“是。” 他的面容无疑是十分出色的,五官俊美而不阴柔,微笑起来的样子温和有礼,是时下非常招人喜欢的长相。谢如青记得自己与这人之间退婚的种种纠葛,然而,即便如此,两人在面对对方时都丝毫不觉得尴尬。 本就是为了各自家族的利益而联合,又为了各自家族更大的利益而分开。 谢如青这次找上他,自然也是为了利益。只不过不是为了谢家的利益,亦非谢如青自己的。 “我会帮你。”她纤长的睫羽低垂着,遮却了眸中神色,“让你带谢遗离开。” 李康乐有些诧异,看着她。 恍惚之间竟觉得谢如青有些像谢遗同样微白的面色,与乌黑的睫羽。 短短一个多月不见,谢如青竟然憔悴至此,记忆里上一次在围场远远观望,还能看见她飞扬的裙摆如盛放的芍药,容色明艳动人。 现如今,若非见她不经意间一个抬眸仍旧带着三分摄人的凛冽寒意,简直要觉得她苍白憔悴地如奠时的纸花一般。 “为何”李康乐声音低了下去。 “我想让他活下去。”那声音有些缥缈,像是明灭不定的萤火之光在青萍之末游离闪烁,被风一吹,就消散地无影无踪。 谢如青微微偏着头,目光越过李康乐,投向了不知名的地方。她像是沉浸在了某种思绪里,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出细小的弧度。 “我一直想要护着他,可是这世上,总有人力难及的事。”谢如青笑了一声,说不出是欢喜更多一些,还是难过更多一些,“至少尽我所能,让他好好活下去。” “谢如青。”他念出她的名字,带着几分慎重,“无失知道吗” 谢如青笑着乜了他一眼,像是觉得他着问题幼稚可笑得紧。她轻声道“你我都知道,接下来世家要面对的是什么。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现在离开金陵,对他有益无害。” 李康乐定定看着她,说“好。” 两个人的约定,谢遗并不知晓,他正忙着其他的事。 虽说这时候谢家出了事,并不适合为云停请大夫医治眼睛,但谢遗思量着时局只会越发动荡,恐迟则生变,还是枝请了陈大夫来。 幸而检查一番之后,陈大夫告诉谢遗,因云停的这双眼睛不是被针刺瞎的,只是用药熏瞎,还是能治好的,只是需要耗时多日。 谢遗闻言略微放心了,又问约莫需要多久时间。 陈大夫道“少则月,多则一年半载。” 这时间确实是有些长了,谢遗都不晓得自己能否留到那时候。他思索片刻,决定将云停送出谢家去,替他在外面寻个住处,留下银钱,叫陈大夫日后就去那里为云停医治。 遣人送走了陈大夫,谢遗便和云停提了自己的想法,问他意下如何。 云停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谢遗安置云停的时候没有刻意掩饰,消息传出去也没几个人注意,谢二听说后只当他风流多情,这时候还有心思去照顾小情人,也没有功夫说他什么。 王贵妃的事在宫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秦执震怒之下命人查出那些风言风语的源头,施以重罚,天子一怒伏尸千里,一时之间宫中人人自危。这还不算结束,王谢李三家在朝中的势力又陆续遭受了打击,李谢两家的小辈不知道是受了什么人的挑拨,当街起了争执,竟然犯下了一条人命,连累的两家几个为官的子弟接连被弹劾归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璧微瑕 金陵城里风雨飘摇,谢如青不敢再耽误了,匆忙和李康乐约定了时间,便准备送谢遗离开。 谢遗还不晓得谢如青的打算,这日他刚从云停那里回来,就见谢如青坐在自己屋里了。他心里猜测谢如青应当是等了自己许久了,心下有些歉意,走过去温声喊了一句“姊姊”。 谢如青见了他,也没问他去了哪儿,只是道“你过来,坐。” 谢遗解开了身上的裘氅,在谢如青面前坐下了。 谢如青揽起袖子为他倒了杯茶,又瞧了他身后的春枝一眼,似想起什么,道“春枝,我叫厨子炖了参汤,你去看看好了没有;若是好了,就呈上来。” 春枝不疑有它,应了一声“是”,便退出去了。 谢如青低低叹了口气,她的深褐色的瞳孔倒映出眼前青年的眉眼,便如同一团浓稠的松脂,囚困住了小小的虫豸。仿佛已然昭示着往后的宿命。 “无失,谢家的人,你一个不要信。”她的声音低的几近于无,炉中炭火忽而蹦出一声“噼剥”的细响,将之盖了过去。 谢遗没听清“嗯” 谢如青扯了扯唇角,笑了“没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谢遗面前的茶盏上“喝茶吧。” 谢遗只觉得她今日很是莫名其妙,没有多想,端起了面前的茶盏就喝了下去。 谢如青微笑着看他喝完了那杯茶,忽然开口“无失,你记得,姊姊做的一切,只是想让你活下去。” 谢遗讶然看着她,只看见她乌黑的睫羽下,一双眼睛格外的亮,仿佛氤氲着一层淡薄的水光。谢遗微不可觉地一蹙眉“姊姊” “怎么了”谢如青看着他,笑容依旧。 谢遗心下狐疑,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只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他坐了会儿,渐渐觉得有些困倦了,不禁眨了眨眼睛。 “无失”谢如青的声音像是自很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不怎么听得真切。 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恍惚之间记起来春枝已经离开许久了还没回来端个汤而已,怎么要这么久 他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眼前的一切模糊闪烁着,终究是被浓重的黑,遮蔽了。 谢遗昏睡过去。 谢如青微微红了眼眶,她慢慢站起了身,有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淌下来了,坠在瘦得削尖的下颏上,终不堪重负地落下了,在衣上晕开了一点深色。 你记得,我做的一切,只是想让你活下去。 谢遗醒来的时候,头脑还有些昏沉不适。他眯着眼睛躺了会儿,那终昏沉感才慢慢地褪去了。 谢遗睁开了眼睛打量四周,这显然是一辆马车的车厢,行驶的时候有些微的颠簸,但身下厚厚的软垫,缓和了震感,不至于让人觉得不适。车厢略微狭窄了些,也没有什么装饰,但四壁却涂上了椒泥,用以御寒。 白白见谢遗醒了,慢吞吞飘了过来“宿主大大” 谢遗“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白白道“你之前昏倒了然后,然后谢如青就把你送上了这个马车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谢遗抿起了唇瓣,深深蹙眉。 谢如青不想让他留下。 所以,这是要送他离开金陵吗 还没等谢遗开口说什么,外边便传来一阵喧哗声。马车停的太急,使得谢遗整个人不自觉向前倾去,险些从软榻上跌了下去。 “谢遗。”外头一个声音响起,隐约有些熟悉,谢遗一时想不起是谁。 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上前打开了车厢的门。 外头天色已黑,一众拿着火把的军士,团团围住了马车。容貌俊美的男人站在众人身前,仰头看向谢遗,笑容一如初见之时那般皎若日月自生光彩。 “景明公子”谢遗有些失神地喃喃。 “是我。”王景明一步步走进了他,站在马车边,微笑着道,“谢如青自以为聪明,到底还是没能如愿将你送出去陛下命我来接你。” 谢遗的目光却落在了他的腰间,那里,悬着一块夔纹镂花黄玉。 谢遗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低声问“去哪儿” 王景明神色不变“宫中。” 谢遗沉默片刻“我可以和你走。” 王景明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我想要你腰间的那块玉佩。”谢遗如是说。 王景明看向了自己腰上悬着的黄玉,微微一愣谢遗,要这个做什么 青年低垂着眉眼,乌压压的睫羽遮住了眼瞳,神色平静。这不知所谓的要求,像是百无聊赖的临时起意,又像是有意无意的暧昧。 王景明难得地失神了片刻。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秦执似不经意般的提及谢遗身边有一个容貌极度肖似他的琴师的事。 “他似乎喜欢那人喜欢得很,特地请了陈黎去为那琴师医治眼睛。”秦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样说。 谢遗,喜欢那人喜欢得紧。那人的容貌极度肖似他。 王景明忽然觉得掌心有些汗湿。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对秦执道“不过是空穴来风无稽之谈罢了。更可况,江山一日未宁,臣怎么敢耽溺于儿女私情” “景明公子。”谢遗唤他。 王景明一惊,陡然回过神来,目光竟然有些不敢接触谢遗。只听见谢遗问他“我跟你走,你将那块玉佩给我,可否” 王景明只觉得心上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然而短短一瞬,又冷静了下来了。 “好。”他低声道,旋即伸手扯下了腰间的玉佩,递了过去,却没有抬头看谢遗。 青年的指尖比黄玉还要凉,擦过的他的手心。 王景明的指尖颤了颤。 他想到了冬日里纷飞的雪花,偶有一片零落在掌心,尚来不及细看,就于顷刻之间消融了,只留下些微的凉意。 掌中一轻,王景明知道他拿走了那块玉,才缓缓抬起头来。就看见谢遗用力地握住了那块玉,弯起了唇角朝自己笑了笑,上挑的眼尾像是晕开了一丝菲薄的红,竟使得那张清冷的面孔显出些惑人的绮丽。 谢遗 谢无失 王景明忽然想要喊他一声,可是喉咙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看见谢遗唇瓣翕动,吐出二字“多谢。” 马车转向驶去宫中。 谢遗并不知道秦执为何想要让自己去宫里,他已经无暇顾及其他,拿着那块夔纹镂花黄玉就缩回了马车中。 “王景明的玉佩,是这个吗”他握得过于用力了,掌心被凹凸不平的玉石压出了红印。谢遗却不在乎,摊开了掌心,将之递到白白的面前。 白白绕着那块玉飞了好几圈,最后给出了答案“不、不是。” 饶是平日里冷淡如谢遗,此刻也不禁僵了脸色。 “这是一块普通的玉。”白白道,“任务目标,都不是普通的东西。” 谢遗唇瓣紧抿,慢慢握紧了那块玉,一点一点收回了手。 “宿主大大”白白小心翼翼地唤他。 谢遗转头看向白白,半晌,他又轻轻笑了起来,松开了那块玉,安抚地摸了摸因为失落而光芒暗淡的小白团子,温声道“没事,我们还有机会。” 白白软绵绵地“嗯”了一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璧微瑕 若是说谢遗心里不失望是不可能的,毕竟眼看着任务就要完成了,到头来却是空欢喜一场。 他摸了摸白白,目光落在了被自己丢弃一旁的玉佩上,苦笑一声,最终还是捡了起来,收进了袖中。 随王景明前来拦截谢遗的人中,有一位代替了原本谢如青安排的车夫在驾车。他约莫是甚少做这样的事,技术并不娴熟,马车驶在路上颠簸得很。 谢遗之前中了迷药药效还没有过去,眼下又被车子颠个不停,不由得有些头晕。他只得扶着车厢里突出的一条横木坐着,好让自己不要倒下去。 马车疾驰了会儿功夫,驾车的人终于驭使着拉车的马停下,那马打了个响鼻,车子稳稳驻在宫门前。 谢遗松开了扶着横木的手,在车中坐稳了,就听见外头传来王景明的声音“谢七公子,请下车。” 谢遗闻言脸色未变,弯腰慢慢走了出去。车辕有些高了,王景明示意驾车的人将挂在车外的矮凳抽出来给谢遗垫脚,那人看了谢遗一眼,照做了。 谢遗踩着矮凳下来,仰头看向了眼前黑色巍峨的宫墙。这宫墙太高了,和他记忆里前世所见的差别不大。 王景明走到他面前,道“谢七公子,请往这边来。” 谢遗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瞧见墙上一扇窄窄的小门,跟宫墙一色,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这时候宫门已经关了,若要进去,只能从这儿走了。 “请随我来。”王景明说完,领着他往那边走,周围围成一团的军士们流水一般散开了。 那些拿着火把的军士没有全部跟上,只有几个人跟在两人身边,举着火把照明。 谢遗觉得这阵仗实在是大了些,王景明今日出来,若是被人发现了,晓得他不在牢狱里,要怎么是好 他忍不住道“请我一人来罢了,何须这样大费周章” 王景明走在前面,谢遗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见他道“陛下放心不过。” “我本也不想离开金陵,”黑漆漆的夜色里,谢遗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他的脸色也是平静的,“陛下只消下令召我来,我便会来的。” 王景明动作一滞,好在夜色深沉,纵有灯火照明也不甚光亮,没人注意到他的不对。 总有些事,是不好放在明面上的。秦执叫人“请”谢遗来,便是这样。 这时节冷的很,宫墙虽然挡风,但谢遗走了会儿,也觉得有些吃不消了。他的脸被冻得僵了,拢在袖中的手也冰凉一片。这时候谢遗才想起来,自己手里一直惯揣着的暖炉不见了。 他心里暗道自己娇气,却又冷的无可奈何,只能双手交在一起搓了搓。王景明虽未看他,却一直注意听身后的动静,听见脚步声停顿了片刻,便转过头去。 只看见谢遗一双手正交互搓着,聊以驱寒。他的脸被火把橘红色的光映照着,竟看不出被冻得惨白,只黑压压的睫毛垂着,显得有些许可怜。 王景明便退后了两步,走到他身侧“冷” 谢遗睫毛翕动,抬眼看向了他,道“是。”他的声音很轻,游丝一样,仿佛也是被冻得细弱了。 王景明看他身上披着貂裘的披风,也不好再将自己的解下来给他披上。他本想握一握谢遗的手,看看是不是真的很冰,若是真的,自己便帮他暖一暖。 可是这念头才滑过心头,就让他觉得极其不妥。 怎么好去拉谢遗的手呢 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谢遗的身上。 谢遗的侧颜被火光映着,就宛如一纸单薄的剪影一般,风一吹就能飞走似的。 他想起了上一次见谢遗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在诏狱之中,谢遗披着雪白的轻裘,容色如雪,站在他面前,微微一个垂首都是动人的模样。 听闻,那时谢遗还在病中难怪脸色那样的白。 王景明思绪浮散开去,一时之间想了许多。他想到几个月前的相见,还有今日的相见,两厢交错在一起,最终浮现在脑中却是谢遗抬眸的哪一个瞬间鸦色的睫羽颤动着,露出一双点漆似的眼。 他心头一悸,猛然打住了自己的思绪。 这时才恍然察觉两人已经到了地方。这座宫殿地处偏僻,也比宫中其他宫殿要小些,看上去似乎是很多年没有翻修过了,有些陈旧。 王景明停下了脚步,谢遗知道这是要自己一个人进去。 他正要进去,就听见身后王景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回头看向王景明,眼中浮现几丝困惑。 王景明伸手抵住唇角,轻轻咳了一声,想要借此掩饰自己的失态。他低声对谢遗道“小心台阶。” 谢遗点了点头,说“好。”沿着台阶慢慢地走了上去。 他自认为自己在这场势力角逐中,仅仅处于可有可无的地位,用白白的话来说,就是“炮灰”。再者,他与秦执并无多大恩怨,甚至可以说有些同生共死的情谊。因而实在谢遗想不通秦执为何要派人截下自己的马车,还要遣人将自己带到这里。 他推开了殿门走进去。 从外头看这座宫殿颇为陈旧,然而一进内,才发现里面的陈设都是新的。所有的烛台都被点燃了,照的殿内明亮如昼,深色的纱幔层层叠叠被悬在柱子上的玉钩挽起,柔滑似水的流苏从镂花的玉钩上垂下来,逶迤在地,脚下的石砖传来微微的暖意,应当是铺了地龙。 刺了山河图的屏风上映出了一个人影。 谢遗猜想那是秦执,走到了屏风前,再不敢贸然进一步了,就撩开衣裳下摆跪了下去。他在外头吹了许久的风,膝盖被冻得酸疼,这一跪便不由自主轻轻抽了口冷气。 他缓缓了,略微适应了这痛楚,才低低喊了声“陛下”。 就听见屏风后传来一个脚步声,慢慢地靠近了,最后停在他的身前。 谢遗循着脚步声最后停下的方位看去,从他的角度,只看见那人深色的衣袍下一双玄色的靴子踩在地上。 “谢如青倒是聪明,晓得送你出去。”那人冷冷笑了一声,“若非孤早早得了消息”他忽然噤了声,没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谢遗知道,谢如青想必是看出如今金陵城不再安全,担忧他的处境才想要送他离开的,为此甚至不惜下药迷晕他。他虽然不愿意离开金陵城,却也不会因为谢如青的自作主张而心生怨怼。毕竟,谢如青所做的一切,都为着他的安全着想。 谢遗也不知自己这时候该说什么,便深深俯下了头,一语不发。 秦执垂着眼睛看他。 从鸦青色的发,至被披风挡住的细瘦的腰,一点一点,以视线描摹过。越是看,便越是觉得这人生的哪儿都好看。 偏偏这人是谢家子。 “谢遗。”秦执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握紧,问他,“你知道,谢家要做什么吗” 谢遗迟疑片刻,摇了摇头。他一摇头,墨色的长发也跟着起伏,有几撂顺着他的肩头滑了下去。 秦执见他摇头,眼眸一暗。 他心里其实是不信谢遗不知道的,却又希望谢遗是真的不知道。他本不在乎那些世家有多恨他,可是,只要一想到谢遗也在怨恨他的这些人中,便又生出些许不甘来。 他还记得,那日在山洞里,谢遗对他说的话。 谢遗说,不会杀他。 “也罢。”秦执阖了下眼眸,道,“你起来。” 地上虽然铺了地龙,暖洋洋的,却还是硬的很,谢遗本就膝盖疼,跪了会儿越发不好受,却不想御前失仪,于是紧抿了唇瓣慢慢站了起来。 秦执察觉到他脸色不大对劲,拧了下眉,没什么也没问。他虽然不问,却忍不住想谢遗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他知晓谢遗一贯养尊处优,身子又比平常人弱一些,就想着刚刚是不是让他跪久了 秦执绕过了屏风,在内设的软榻上坐下,见谢遗还站着,又叫他坐下。谢遗摸不准他的心思,坐下了,脸上难免流露出几丝狐疑。 秦执见他神色,不禁有些好笑,只是转念想到世家和长公主之间那些事,笑意又隐了去。 他放眼打量过这宫殿内,对谢遗道“这些日子,你便暂且住在这儿。” 秦执话音刚落,谢遗就听见白白喊了起来“宿主大大他对你心怀不轨”以往软软糯糯的音色都变得尖利了。 谢遗被这声音一刺,不由皱了下眉。 秦执说出那句话,便不着痕迹地注意着谢遗的脸色,见他皱眉,以为他不愿意,心头就是一郁。他声音也冷了许多,道“你不愿” 谢遗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有些奇怪,陛下为何要将我留下” “孤想让你,留下助孤。” 谢遗一惊,旋即又平静下来。他起身下了软榻,往地上一跪,也不管膝上还疼着,低头道“草民才疏学浅,怕是有负陛下厚爱,愧不敢当。” 秦执定定看着他,目光落在他低头时露出的一截雪白的后颈上,那像是一团清润的雪,看着却比雪更温暖柔和,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碰一碰。 他到底是没有伸出手。 往后日子还长他这样告诉自己。 “孤知道你不会助孤。”秦执收回了视线,施施然道,“你不愿与世家为敌。” 谢遗当然不愿,他虽然对世家没什么感情,但这些日子谢如青对他的照顾他却是看在眼里的。至少,他做不到与谢如青为敌。 却又听见秦执低声道“而孤不愿与你为敌。” 几乎一字一顿。 谢遗深深俯下身去,“陛下” 他一语未竟,已经被秦执打断“所以,只能将你软禁于此。” “啊啊啊啊啊”白白尖叫,不知道是不是谢遗的错觉,他竟然从里面听出一些兴奋的意味,“囚禁y”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璧微瑕 谢遗被白白的尖叫惊扰了思绪,以至于,脸上不由流露出一丝无措。 他的视野里慢慢地探过来一双手。 有陈年的疤痕错乱地残留其上的、秦执的手。 这双手扶起了他。 谢遗顺势起身,却不敢抬头“草民惶恐。” 秦执收回了手,“孤希望你能留在宫中。” 谢遗道“是。” 秦执眯起了眼睛,忽然觉得有些愉悦了,说“很好。” 谢遗松了口气。 然而,在他尚未反应过来的瞬息,那双手又触碰上在他的面颊。指尖顺着面颊上一道极其浅淡的疤痕滑过,带着浓重的、叫谢遗心惊的热度。 “啧,”他像是有些不愉,“留疤了。” 这是那日他们遇刺之时,被箭矢擦伤的。这道疤已经极其浅淡了,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来,谢遗自己都没注意过。 但是骤然听秦执提起,谢遗才想起,那时秦执伤得比他可要重许多。他有心想要问一句,但最终放弃了,恐自己问的多了被秦执怀疑是打探消息。 秦执坐了会儿才离开,随后就有人送来了两个宫女,说是服侍谢遗的。谢遗倒觉得,恐怕不只是服侍,还有监视吧。 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宫女本想服侍谢遗洗漱入眠,却被谢遗拒绝了,只叫她们准备热水。谢遗自己挽了衣袖裤脚,洗过了。 上床之后,谢遗还觉得膝上疼,便卷起了裤腿看自己的膝盖。果然已经青了,他忍着疼揉开了淤血,也没惊动那两个宫女。 宫中的日子比谢遗病中还要乏味一些。 侍候在谢遗身边的这两个女孩年纪不大容貌周正,却都沉默寡言得很,比不得春枝活泼。她们服侍谢遗也都规规矩矩的,一句话都不多说。 秦执来的时候倒是会和谢遗说些什么,只是他不常来,谢遗猜想对方应当很忙。 那日秦执对他说这是软禁,谢遗反而安心了,他想,也许是秋猎的时候结下的些许情谊,让秦执不愿和他为敌,才会出此下策。只是谢遗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想不出来。 白白在一边窃窃笑出声,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自从那日后,它身上柔和的白光就被染上了浅淡的粉色,从白团子变成了一个粉白团子。 谢遗担心得很,抓着它捏了好一会儿,确认只是颜色变了,没什么不对劲才松开了。 “宿主大大,他这是觊觎你的美貌。”白白凑到谢遗耳边这样讲。 “无稽之谈。”谢遗轻笑一声,只当系统是在开玩笑,没放在心上。 他虽然无法离开这个宫殿,但是宫殿中却有很多藏书供他翻阅,也能打发时光聊以度日。 谢遗在宫中过得还算悠闲,谢如青和李康乐心里却是火急火燎的。 他们不知道谢遗去了哪里。 本来已经约定好,那日让李康乐在城外一处寺庙等着,谢如青会让人将谢遗送过去。李康乐在那儿一连等了两三日也没有见到谢遗,便回了城中,想问一问谢如青可是出了什么变故,可是谢如青听他这样讲,心头也是大惊,直言自己已经将谢遗送出城了。 两个人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只能命人私底下寻找谢遗地踪迹,却一无所获,连带着那日送谢遗出城的马车与车夫也没找到。 这日秦执甫一进屋,就看见谢遗穿着中衣,正对着镜子束发。谢遗一贯不喜别人的触碰,不让两个侍女服侍他起居,平日里束发这种事也是亲自动手的。 他的发丝乌黑且柔软,比一般的男人要细上许多,几乎堪比女子,从鬓边分了两撂用玳瑁发簪在脑后固定了,余下的便在肩头散开,显得风流又俊俏。时下男子大多不爱束冠,有时候还刻意披头散发,做出一副张狂无度的模样。似谢遗这样的发型,正是金陵当下最时兴的。 他刚束好发,回头,就看见了秦执。 这时候已经不早了,秦执都已经下了早朝,用过早膳,谢遗却还是一副刚刚起身的样子。因而谢遗见了秦执,心上未免生出些愧怍来。 幸而此时宫女们已经布置好了谢遗的早膳,上来询问是否要用些吃食。秦执虽然吃过了,但想着谢遗没吃,便颔首同意了。 桌上的食物一个个都做的精致小巧,谢遗喝了碗粥,又用了些面点,就不再吃了。 秦执等他用完了早膳,叫宫人们撤下去,才起身,转到里间的在软榻上坐下,叫谢遗“坐。” 谢遗垂眸道谢,走过去坐下。 桌上的茶水是刚刚才换的,谢遗挽袖替他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陛下。” 秦执却不喝,眼角瞥见了小案上的一册书,便问了“那是你近些日子看的书” 谢遗道“是”,捡起来递给了秦执。。 是一本诗集。 这世界与他之前生活的世界颇有出入,因而这些今人翻厌了的锦章丽句骈词珠玑谢遗还是第一次看见,品味几番,觉得新鲜得很。 秦执翻了翻就不感兴趣地搁置一旁了这些他幼时也是看过的。转念又想起,谢遗一个人成日待在宫殿里怕是无聊得很。可他又不愿意放谢遗出去。 “在此住的如何” 谢遗温和笑道“甚好,劳陛下费心了。” “那便好。”秦执直视着他,眼瞳中浮现的,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谢如青和李隽,一直在寻找你。” 谢遗的笑容凝固了片刻,慢慢地敛去了,道“陛下想要如何做呢” “你想要如何做”秦执反问了一句。 谢遗的唇慢慢地抿紧了,菲薄如一线“什么都不做。” “如此也好。”秦执说。 就看见谢遗眼角微挑的眸子,倏忽睁大了,似乎惊讶得很。 秦执却笑了,道“我自然不会刻意对付他们。” 他要对付的是整个世家,而非某一个人。 这日子,长公主与三大世家的动作越发频繁了。他已经布置好了一切,只等着他们自投罗网,这时候更是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这些朝堂上的事,自然是不好和谢遗讲的,可是他一时之间又不知道可以和谢遗说些什么,只能端起茶盏慢慢饮着。饮尽了一杯,秦执才终于寻到了一个话题,问谢遗“手谈一局” “好。”谢遗自认为棋艺虽不算高超,但也勉强能看。 侍女便取了棋盘和棋子来。谢遗执白,秦执执黑,两个人对弈。 叫谢遗惊讶的是,秦执地棋艺竟也不怎么好,两个人一盘棋下了许久,终于以谢遗赢了告终。 秦执看了眼天色,“天色不早,孤当离开了。” 谢遗也没有挽留,道“天冷路滑,陛下小心。” 秦执颔首,起身正要走,却又似想起什么,回头不经意一般提了一句“再过不久就是年关了。” 谢遗闻言恍然,才发觉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样久了。他来此时还是秋季,盛夏的流萤尚还在瑟瑟风中苟延残喘,一转眼,已经是满目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年关将至,金陵城中却时刻溢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危险感。 谢遗走窗边,看着屋檐上悬挂下来的细长冰棱,轻轻叹了口气。 王景明已经在殿中等了许久了,他始终不见秦执,不由问了平日里服侍秦执笔墨地太监一句“陛下去了哪儿” 那太监是秦执的心腹,本是不该多言的,但看是一直以来都深的陛下器重的景明公子,便说了“听闻是去了重华殿。” 王景明闻言,垂下了眼帘,似在思考什么。重华殿,那本是座荒废已久的废殿,后来将里面重新修整了一番,那日他带谢遗去的,就是那儿。 陛下,这是要金屋藏娇吗 他本只是随意地一想,可这荒诞的念头竟教他心上有些不悦起来。偏偏,越是不悦,就越是止不住地想。 陛下对谢遗似乎真的关照颇多。 那日秋猎陛下是和谢遗一起遇刺的吧生死之间,生出些不堪的感情来,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谢遗怎么想的呢 他又想起了谢遗在马车上,握着那块玉佩,朝自己笑的模样。只觉得春日里铺天盖地的灼灼桃花,也比不得那一笑来的惊艳。 “景明公子。”王景明倏然一惊,回过神来,循声看去,这才发现秦执已经来了。 “陛下。”他上前两步,将手中书册递了上去。 秦执接过来一翻,里头多是些世家子的罪证。他看了看,一抬眼,又见王景明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 “何事” 王景明斟酌着字句,缓缓问道“不知陛下请谢七公子入宫是为何事” 秦执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喜欢他” “不、不是。”王景明慌乱否认,却又觉得自己过于失态了,轻轻咳了一声,才道,“只是臣与他有些交情,担忧他的安危。” 秦执静静看着他,慢慢露出了一个笑,有些愉悦,又有些嘲讽的笑。 “那便好。”秦执轻声道,“孤很喜欢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璧微瑕 转眼便是除夕,宫里四处都挂满了灯,流光溢彩,非常漂亮。 谢遗所在的宫殿,也挂上灯了。他只要站在廊下,就能听见外头的爆竹声,噼里啪啦地连成一片,热闹得很。 那两个沉默寡言的宫女到了这时候也难得地露出了笑,谢遗见了,就叫他们出去玩儿。他知道,宫中逢此大宴的时候,是会有很多宫人轮流换班,去一看热闹的。 那两个女孩自然是十分想去,但还惦记着自己要服侍谢遗,摇头说不去。 谢遗昔日做皇子的时候,除夕都是要给宫人们封银子的,就当求个喜庆。只是现在,别说封银子,他自己吃住还都是秦执的。 他也不想亏待这两个女孩,就道“你们轮流去好了,留一个人在这就行。”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一齐行礼,满心欢喜地道“多谢公子。” 谢遗摆了摆手,自己披了件狐裘站到了走廊上。这件狐裘是秦执送来的,颜色雪白,取的是狐狸腋下最柔软轻薄,最保暖的一处皮毛,不知猎杀了多少白狐才凑出来的一件,金贵得很。 谢遗心知这衣裳金贵,却也不觉得舍不得穿的毕竟衣裳,就是给人穿的。 王景明穿过了长长的宫道,终于走到重华殿的台阶下。这儿偏僻得很,纵然点了灯,也不热闹,反而愈发显得冷清。 他驻步在台阶下,仰起头看过去。只看见一个人影,伶仃瘦弱,站在那宫殿前,被清透的灯光撒了一身。 王景明犹豫了片刻,便走上去了。走近了,也终于看清了。 只见廊上一水儿的灯影落下来,罩在谢遗身上,染得他身上那白如雪的裘氅也泛起一层薄淡的昏黄。他像是被幽柔的蒲苇笼住的一只鸟,娇贵又美丽,叫人见了便恨不得折断他的羽翼,可是偏偏,又舍不得伤他一分一毫。 王景明不知道秦执是不是也如自己一般的想法。 眼下谢遗正仰着头往宫中最热闹的方向看,因而一截脖子探出了狐裘。王景明只觉得他颈项如鹤,白且修长,想必裹在狐裘内的一截,更是温热且柔软的。 今夜是除夕。王景明想,也许谢遗是有些想家了。 “无失公子。”他叫了谢遗一声。 谢遗愣神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扭头看过去,便瞧见王景明含笑的眼眸。 “今日是除夕。”王景明走近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封红纸,递了过去,“给你。” 谢遗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了。红纸包着的东西有些重量,又不是很重,他捏了一捏,扁扁平平的,还硬硬的有些硌手,似乎是铜钱。 谢遗拿着那东西,长睫如鸦羽,微微翕动着。他轻轻笑了起来,说“景明公子,我不想要这个。” 王景明一愣,有些惊讶,“你要什么” 谢遗低下头去,灯光如水,穿着他的睫羽过,在脸上投下了小片阴影。他弯起了唇角,笑了起来,又仰头看向王景明,眉眼间光彩惊人“我想要你那块贴身的玉佩。” 他只是站在那儿,便自有一种冷然的清远矜傲透出来,丝毫不见在病中时的荏弱。然而他偏偏又不是那样孤高冷傲至极、不容人亲近,反而温和地很,唇角只需要微微弯起,便如从天宇跌落凡尘,染上鲜活的烟火气。 他仅这样一笑,便笑得王景明心都颤了颤,恨不得他要什么就立即给他什么。 可是下一刻,王景明又冷静了下来。 孤很喜欢他他还记得,不久之前,秦执还对他这样说。 王景明只觉得心上一涩,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一种说不出来的酸胀感,充斥其中,仿佛撑满了整个胸腔。他问谢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遗眨了眨眼睛,像是不解。 王景明又问了一遍,“谢无失,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次谢遗回答了“我想要你的那块玉佩。”他加重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道,“贴、身、玉、佩。” 王景明看着他,沉默了。一瞬间心潮涌动,陌生的情感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可是偏偏,还有游丝一般的理智,怎么也无法断裂。 那是,陛下喜欢的人。 那是,你誓要效忠的人,喜欢的人。 许久,谢遗才听见他呵出一句“我再想想。” 谢遗不觉得意外。他猜想那枚玉佩应当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随便给人,估计王景明还会提出要求什么的。不过他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权作交换的了,只能寄希望于对方不要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王景明转身欲下台阶,却又回头,深深看了谢遗一眼,道“今夜,你多保重。” 谢遗等他走远了,才拆开手里的红纸。里面果然封着几枚铜钱。 白白飘过来。 “噫。”它有些嫌弃,“他怎么辣么抠门啊,只给几文钱这能做什么呀” 谢遗却将之揣进了怀里,他的眼中浮现一抹笑,清且浅“铜钱压岁,镇恶辟邪。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两个很好,仿佛真的很好一般。 白白正要说什么,远处却传来一阵欢呼,旋即一个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绽放,而后又是此起彼伏的几个烟花,火树银花,照得半面天空炫彩斑斓。 谢遗遥遥望着,漆黑的眼瞳也被五彩的烟花映得流光溢彩。 他竟忽然有些想家了。 思念那时节的灯火煌煌,远处近处都是满目的琳琅锦绣,无数的彩灯连成片,热闹非凡。 父皇有许多的儿子,谢遗也曾听人说过他的这些兄弟关系并不好,可是他们对他却都很好。他还有几个姐妹,都是很温柔美丽的女子,许是男女有别的缘故,不怎么和他亲近,但是也从不吝惜对自己的善意。 每逢除夕,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会聚在一起。 宫里的烟花,是最大的,最璀璨的,在夜空绽放的那一刹那,足可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然而,只是刹那间,所有的云鬓花颜、浓香丽影、火树银花不夜天,都消去颜色。 记忆停驻在一个露浓云湿的夜晚,空荡荡的大殿里,纵然所有灯火全燃也照不明的黑暗中,有幼小的孩童,轻轻拉扯着他的手指,说“皇叔,我怕。” 谢遗惊出一身冷汗。 他几乎站不稳,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最后贴着墙,颓然地跌坐在地。 白白有些担忧,凑上前“宿主大大” 谢遗出神地坐着,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 白白顿时慌了,声音甚至带上了细弱的哭腔“嘤嘤嘤宿主大大,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许久,谢遗眼珠终于动了动,像是自漫长的梦魇中惊醒,他重重地喘息。 “我还能回去吗” “哪儿” “齐魏。”那是他家族的天下,是他的家。 白白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谢遗说的是哪儿,忙点头“当然” 谢遗弯了下唇角,却不是在笑。白白总觉得,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浓重的惊惶和悲戚,漆黑如幽沉的深海,一点光都没有了。 全然没有他们初见之时的云淡风轻。 “宿主大大,你怎么了” “我只是想起”他的声音首次带上了自我厌弃,像是从无尽深渊中飘荡而出,“我对不起很多人。” 不只是那一个,他有太多太多,对不起的人了。 白白飘在半空中,明显感觉到一直以来都很冷静的宿主突然蔓生出浓重地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没的负面情绪,这些情绪对与宿主这样的存在是很危险的,可是他却什么都做不来了,急的绕着谢遗直转圈圈。 它甚至连安慰也不会,憋了许久,才说出来一句“他们、他们都责怪你吗” 谢遗闻言,却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没有。”他低声道。 他们从未怪过我。 远处的欢呼仿佛在一瞬间被惊慌的尖叫掩盖了,慌乱错杂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谢遗蓦然睁大了眼睛,微微侧着头,似乎想要听得更加清楚一些。那些被风送来的声音,告诉他,他没有听错。 他慢慢站了起来,问白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白白道,“我去看一看,大大你留在这里。”音落,就在谢遗的眼里化作一道粉白色的弧线,消失在了远处。 白白的速度真的很快,不过半晌功夫,就又飞了回来“好多人打起来了还有好多血” 谢遗心头巨跳,问“谁” 白白茫然“啊” 谢遗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哪些人打起来了” “很多很多。”白白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看见皇帝了。” “还有呢” “还有”白白来回飘了飘,道,“还有李三公子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看错。”它的声音低了下去。 谢遗深深蹙眉“李康乐” 他不是要离开金陵吗为什么没有走 谢遗心上担忧,他本想跑过去看看,然而刚起身,却又想起什么,没有动了。 也许,世家真的反了。 意识到这点,谢遗心中竟然滋生出那么些微薄的难过来。 他靠着墙站着,像是要借此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白白在一边担忧地问他有没有事,谢遗却不想说话了。 他一直知道世家与皇权敌对的关系。自帝王的角度而言,必然是要铲除世家门阀的,这于皇权,于天下,都是利大于弊;可是于世家而言,他们又如何甘心,花费了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才为后辈营造出来的荫庇,竟要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吗 权利的争夺一贯是血腥的。这场战争,早就是必然。 谢遗一手掩住了面,只觉得眼睛酸涩得紧,甚至火灼一般的疼。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远处那些战争的声音终于停下了。 谢遗靠着墙坐在地上,身上的狐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解开了,他全身上下被风吹的冰凉。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捡起了地上的披风,裹上了。 他开始系披风的带子。 手被冻得僵直,哆哆嗦嗦系了几次也没系上。 最后头顶洒下一片阴影,一双手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替他将披风的系带,系好了。 谢遗抬起头来,看见了秦执。 这时候天还没有大亮,青黑色的天幕上,无星无月,像是一块巨大的、无边际的黑布,盖住了一切鲜血。短短两个时辰的功夫,这场叛乱已经被平息了,三大世家,不出意外地被连根拔起。 除夕夜,本该是一年最快乐的时光,却被杀戮充斥了。 秦执不意外长公主会选择这时候动手,可是真当她身上披血,被人压着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秦执还是觉得难过。她还很年轻,有着与已死的太后五分相似的面容,笑起来时明艳动人。年幼的时候,她还给过他糖。 可是此刻,她再没了旧日的从容,嘴角淌着血,形容狰狞如恶鬼,眼中的恨意有如实质,针一样地刺着秦执。 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她恨他。 秦执最终只是闭了闭眼,挥手让人将她带下去。 他不知道谢遗是会不会也如长公主一样恨他,可是低下头,只看见他略微带着茫然的双眼,漆黑的,墨一样的。 “谢遗。”他轻轻叫了他一声,像是怕惊醒一个梦。 谢遗睫毛颤了颤,终于回过神来。他仰头看向秦执,脸色被宫灯一照,白的瘆人,却还是平静的,“结束了吗” “结束了。”秦执说。 他身上的盔甲还带着些微的血腥味和刺骨的寒意,刺得谢遗不自觉往后缩了一下。 然后,谢遗站稳了,问他“谢如青在吗” 秦执点了点头。 谢遗又问他“那李康乐呢” 秦执点头的动作顿住了,他盯着谢遗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他死了。” 谢遗说“我知道了。” 还是平静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壁微瑕 谢遗雪白的裘氅上已经结了一层霜,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如木偶泥塑。 李康乐死了。 他有些失神地想。 那个说要游历四海踏遍千山的人李康乐,死了。 为什么不离开金陵呢 为什么,要死在这里呢 谢遗并不知道,在战争开始的前夕,李康乐来到李氏族长的面前,请求上阵。 仅仅是因为长公主含着尖锐恶意的一句话“谢遗啊我听闻他现如今在宫中,很得陛下宠爱。” “帝王总是有那么些无伤大雅的癖好,身为臣子也应当予以理解,不是吗” 李康乐不知这些话是真是假。 可是,还是决定参与进这一场以生死为赌注的权利的角逐。 世家与长公主的人马势如破竹,洪流一般冲入了宫墙之内。迎接他们的是早就严阵以待的兵马。 李康乐不停地杀着这些涌上来的人,连视野都仿佛被浓稠黏腻的血盖住了。 当裹满血污的银枪穿胸而过,一种尖锐刺痛的冰凉,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失神的瞳孔倒映出了站在高台上的那人的影子,从未有过的清晰。 秦执。 他高高在上地伫立在那儿,黑色的甲胄折不出一丝光,俯视下方的眼中是带着些轻蔑的。 然后,这身影,就被融进了一线闪烁的白中,模糊,暗淡,最终被黑暗吞没。 世家这一庞然大物,终究还是轰然倾塌。 无垠的天空从浓重的黑,转变为了蛋壳青的颜色。 熹微的曙光在天际泛出幽幽的一线,自东方向西柔柔地染去,最终消失在了遥远群山深靛的轮廓中。轻柔的薄雪游荡在天幕,以一种死一样的静美姿态,覆在了悠长绵延的宫道上,盖住了血迹。 宫灯里的蜡烛渐渐燃尽了,一盏一盏,接连不断地失却了光彩。 那些漫漫如水倾泻而下的灯影,也从谢遗的身上抽离了。 就在最后一盏灯将熄的刹那,谢遗忽然轻轻喊了秦执一声“陛下。” 秦执黑色的甲胄也染上了霜色。他像是察觉不到冷,就这样安静沉默地陪谢遗站了很久,直到听见谢遗喊他。 谢遗抬起了头,漆黑的眼眸明亮且带着凉意,如一泓泛着寒气的秋水,注视着他“陛下,会杀死我的姊姊吗” 秦执的眼瞳在这样的询问中错愕地微张了,有一种微妙的、谢遗无法辨认的情绪从中流淌出来。 秦执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非常的平淡,就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一般,平淡到自己都诧异“会。” 杀了谢如青,谢遗会恨我吗应当会吧 可是就是这样。 谢如青,必须要死。 她是如此出色的女子,只要活着,就帝王心头一根拔不出的尖锐的刺。 谢遗听见了他这样回答的时候,居然是很平静的。 倘若他再骄纵任性不管不顾一些,也许会逼问秦执为什么要这样做,或是祈求秦执放过谢如青,甚至姿态决然地拔出秦执腰间的佩剑,刺向秦执。 不过谢遗想也许秦执根本不会给自己任何伤害他的机会。 有些事情是谢遗无法逆转挽回的,当历史的车轮碾过沾满浓烈血腥味的尘土,他为了保全自身,只能冷眼看着。 但是还是很难过啊。 毕竟她是,那样好的姐姐。 谢遗阖了下眼睛,又睁开。 “谢遗,”秦执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盯着他,慢慢地,用只有他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不会杀你。” 他说的这样郑重。 谢遗静如深潭的眼中,终于起了一层涟漪,缓缓地荡开,又归于平静。他轻轻地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那四个字在舌尖滚过,被吐了出来。谢遗竟觉得有些悚然的恶寒。 因为在那一刻,他想的居然是谢如青本就该死。 他不曾介入这场世家与皇室的较量,发生在这些人身上的一切,或许本就是他们应得的命运。 谢遗不怨恨秦执。 比起怨恨秦执,还不如去怨恨自己的不作为。 与其说他无力改变这一切,不如说,他从不曾想过改变。 既然一开始就预料到后果,并决定置身事外,如今再去难过痛苦,还有什么意思呢 哀恸终于奇异地从他的心上抽离了,谢遗只觉得整个人空落落的。 他的思维是迟滞的。 他知道自己该休息了。 于是凭借着本能地,对秦执告退,又茫然地走回了殿中,去休息。 他躺在床上,神志模糊间,好像有一双手触碰上了他的脸。被冻得冰凉的指尖,还轻轻地在颊侧滑了一下。 “照顾好他。” 秦执对殿中服侍的两个宫女留下一句话,便转身走了出去。 谢如青和世家女眷们被关押在一起,另一侧的牢房中,是神志已经不清的长公主殿下。 那个女人咬着自己的指尖嘻嘻地笑着,指甲朱红色的蔻丹剥落了一小块。她身上还穿着长公主的服制,丽宫装逶迤在地,像是开出了一朵盛丽到将要衰败的花。 地牢尽头,有杂乱的脚步声慢慢地接近了。 而后就听见一个声音响起“陛下,请随臣来。” 跳跃的火焰突然轻轻炸了一下,溅出了一点火星。一个影子投在了墙上,被明灭不定的火光拉扯着,狰狞扭曲。 秦执停在了长公主的牢门前,他轻轻喊了一声“长姐。” 女人看了他一眼,又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她的目光是那样茫然,就好像昨夜的怨毒,都是秦执的错觉一般。 秦执也不能肯定她是不是真的疯了。 反正,真的假的,已经不重要了。 “是你的母亲,先害死了我的母亲。”他的声音像是从幽囚的、洒满了深绿色树影的静谧林中传来,夹着落叶腐烂的颓败气息,“因为你的母亲,需要一个儿子。” 秦执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静静陈述着。他似乎也不需要她能听懂自己的话,仅仅是想要将这些说出一般。 最后,他说“我不曾亏欠你们什么。” 而后有人打开了牢门,姿态恭敬地深深弯下腰,奉上了一个金漆银泥的红木案盘,当中只有一杯酒。 那酒是瑰艳如胭脂一样的颜色,像极了秦执记忆中,那把小巧的金色剪子上,一点尖锐刺眼的红。 秦执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许久。 已经恢复了死寂的牢狱之中,却有一个声音响起,低沉缓慢,如咏诗歌。 那人说“请长公主赴死。” 他端起了那杯酒,举过头顶。 长公主痴痴看着那盏酒,嘻嘻地笑了“你要害本宫,本宫不喝” 他缓缓直起了腰,乜了一眼身边众人。 那几个人顿时一拥而上,按住了这女人的手脚。 “放肆你们你们敢这样对本宫”她挣扎着,衣裳被扯得凌乱,却怎么也挣不脱这几个人的镇压。 那人恍若未闻,又慢慢地,唱喏一般,说,“请长公主殿下,赴死。” 他走上前去,捏住她的下颚,用力掰开了她的嘴,将杯中的毒酒,尽数灌了进去。 长公主被松开了,她跌坐在地,神情痴怔。 她先是木愣愣地笑了,而后,又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嚎啕着哭了出来“你们都要害本宫父皇父皇” 她哭喊着自己的父亲,可是那个早就长眠的男人,再也不会回应她,庇护她了。 谢如青冷眼看着那些人离开。 长公主坐在地上,哭声慢慢的小了,最后彻底没了声音。 她的面颊染上了娇艳的红。 这是一种叫做芙蓉色的毒药,使人面酡红,如芙蓉颜色。是能让人死得很体面的毒药。 年轻的女眷们恐慌地挤在一起,眼中还带着对未来的茫然无知与畏惧惶恐。 只有谢如青,还姿态优雅从容地端坐着,神情冷静地让人难以置信。 她坐在那儿,便如鹤立鸡群。 长公主像是突然注意到了她,眼眸有了一线的清明。 她笑了出来,声音尖细,“谢如青,我记得你你是谢如青” 谢如青看了过去。 毒药的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了,女人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又慢慢用袖子擦去了唇角的血迹。 她说“谢如青,你不是想知道谢遗在哪儿吗我告诉你。” 长公主的笑容带着微薄的恶意,如冰凉的针尖碾过她的肌肤,不适感如影随行。 谢如青意识到,也许这个答案,永远不是她想要的。 “他在秦执的身边,很得秦执的宠爱。” 长公主死死盯着她,这样说。 可是谢如青只是冷漠地看着她,深褐色的眼眸里有些许怜悯浮现,她一点一点地弯起了唇角,嘲讽地“殿下是怎么知道的呢” “本宫”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谢如青打断了。 “殿下,您已经错过一次了。”谢如青唇角的笑,又一点一点消散了,她讥诮地道,“您以为,我们还会再相信您吗” 仿佛在嘲笑长公主得来的不可靠的消息,以至于如今他们都背负上诛九族的罪名。 长公主茫然地睁大了眼。 似乎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得到了错误的消息。 谁也不知道,那一刻,谢如青的指甲在掌心掐出了深深的红印。 若是真的这样也好。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地活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璧微瑕 谢遗缓缓睁开眼睛,刺目的白光乍泄满目,教他不由地偏过头去,眯起了眼睛。纤长的睫羽轻轻一颤,就有湿润的潮气浸了上去。 身体是滚烫的,头脑昏沉沉的不适感并不算陌生,他猜想自己应当是又病了。 也是,昨晚在殿外被冻了一夜。 殿中依旧是温暖的,渺渺的沉水香混杂着椒泥微辛的气息,娇软地覆了人一身,如雾如云气的缠绵。 这香味忽地游移摇曳了一下,陡然散开了。像是世间最轻最薄的纱,被人行动之间带起的风吹拂地漂浮起来。 谢遗下意识睁开了细眯起的眼,眼尾恰好捕捉到宽大的衣袖向一旁拂去。 “醒了”坐在床边的人看了他一眼,又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去,吩咐屏息凝神站在一边的宫女,“去熬药。” 这声音很熟悉,却不是秦执。 谢遗仰头看过去,正对上那人转来的脸。 他终于知道那种熟悉感来自何处了。 “陈大夫。”他喉咙干涩,以至于出口的声音都嘶哑无力。 那人扬眉,轻轻笑了一下“谢七公子风邪入体,咽喉不利,还是少说话的好。” 谢遗微微蹙眉。一边的宫女低眉顺眼地走上前来扶谢遗,在他身后垫了软枕容人靠着坐起。 陈大夫见他蹙眉,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道“我已经开好了药,叫人去熬煎了,公子稍后喝上几贴,应当就无甚大碍了。” 谢遗注视着他“你为何在此” “我若是不在此,还能在哪儿呢”陈大夫反问了他一句,唇角笑意依旧温和,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有些许轻嘲流露出来,“与在下相比,谢七公子出现在这儿,才是更加令人诧异的。” 他口中说着诧异,心中却又觉得这事其实应是情理之中。 毕竟,谢遗是这样好看的人。 让人恨不得将他一辈子幽囚起来,让他变作自己笼中最精致娇贵的独一无二的爱宠。 所以说,陛下是也心动了吗 陈大夫这样想着,眼眸中有晦涩的暗色浮现。 谢遗轻轻眨了下眼睛,有什么如电光般飞快掠过了他的脑海,恍然“你是陛下的人。” “自然。”事情已成定局,陈大夫也不介意身份暴露了。他的语气中有一丝莫测的戏谑,道,“若非早早埋伏在谢五小姐的身边,在下想必也是无缘得见谢七公子你的。” 只当是没听见他后半句话,问“陛下知道我要离开金陵的消息,也是你讲的” “各为其主罢了。”他的声音温和,淡淡道,“我本以为陛下会用公子的安危威胁谢五小姐。” 谢遗定定看了他半晌,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转过了头去。 陈大夫也不多留,嘱咐了服侍谢遗的宫人几句,就收拾了东西离开了。 被袖拂散的沉水香又慢慢地涌了上来,如无形的丝缠绕着裹住了谢遗。这香里面应当是还掺杂了些宁神催眠的香料,熏得谢遗昏昏欲睡。 就在谢遗将要睡过去的时候,药熬好了,被人奉上来。 谢遗喝了药,漱过口,便再一次睡下了。 窗户没有关严,但是密密层叠的帷幔笼着床榻,全然地挡住了吹进屋的风。床角的香炉又添了新的香,宁神安睡的分量更加重了点儿。 也不知道是喝下去的药发汗,还是床榻间实在是太暖了点儿,谢遗半梦半醒中只觉得浑身燥热滚烫,有汗从肌理间渗了出来,浸润了里衣。 他迷迷糊糊地知道病了要出汗才能好,就不敢掀开被子,只是将一只小腿从被子里伸了出去,聊以缓解这种难耐的热意。 秦执听闻谢遗病了,便早早处理好了事情,过来探望。 殿中服侍的宫女很少,只那么几人,见了他正要跪下,就看见他挥了挥手。宫女当即会意,垂首屏息安静地退了出去。 秦执走到床榻边,撩开了帷幔,就看见了青年裸露在被子外的小腿。 宽松的裤腿已经被锦被带了上去,落在外面的就是颜色如雪的小腿和脚掌。毕竟是男子,脚踝生的较女子要更加粗一些,然,被透帐而来的柔和的光一镀,竟泛出一种莹莹如玉的质感来。 秦执像是被这光彩煞了一下,目光闪了闪。他弯下腰,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本想将之塞回被中去,却又鬼使神差地在掌心婆娑了一下。 非常的柔软细腻。 想之也是,毕竟是一直被娇养着的世家公子。 只是,如今世家已然倾塌,你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我了。 他像是被自己的想法取悦了,眉梢眼角都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雀跃意味,脸上再没有之前的不动声色的平静深沉。 秦执和王景明到底是不同的,他知道自己对谢遗生出的是什么心思。 许是幼时见的腌臜事多了,他对男女之事始终有些抗拒。外界不知道,他却清楚的很,先帝是死在女人床上的,也不晓得是他的哪个兄弟,用了何种手段,在那妃子侍寝前,将混在了香粉里涂了她一身,两人情至浓时水乳交融,便一齐毒发身亡。 那时王景明便已经效忠于他,他也对这种下作的手段心有余悸,便干脆将自己的族妹嫁与他权作遮掩,于是便有了如今的王贵妃。 先帝死的太突然,当时金陵正是几大皇子夺嫡风云涌动之际,局势未定,世家为争取到更多的利益,便联手一同遮掩了先帝的死,直到三个月后才发丧。 王贵妃便是在先帝发丧前进的秦执的府邸,她入府之后,便得秦执“专宠”,乃至后来秦执登基,荣宠不休。 王贵妃说是王景明的族妹,实则是他精心豢养出细作。那时秦执锋芒还未展露,王家便也没有放在心上,自以为往秦执身边安插了奸细便万事无忧,却不知道这奸细效忠的究竟是什么人。 王贵妃的身份是假的,专宠是假的,腹中的孩子自然也是假的。 那时王家不知道王景明兄妹已经投靠新帝,见王贵妃迟迟不怀孕,秦执又逼得太急,便动了别的心思,想让王贵妃借腹生子。 王贵妃将此事告知秦执,秦执便将计就计,准备借此离间世家关系。 而后来的那些王贵妃害死谢老夫人的风言风语,也是王贵妃自己找人放出来的,便是希望混淆视听。 至于一直为人怀疑的李雪音,当初却是迫不得已嫁与秦执的,她并非如谢家众人猜测的那样慧眼识英雄,而是长公主当年随手布置的一枚暗棋,在后来的宫变之中起到了为长公主传递情报的作用。 只不过,到底还是棋差一招,她传递出去的情报,大半是秦执泄露给她的假消息,以至于后来长公主与世家发动宫变失败。 秦执想到这,忍不住嗤笑一声。 他一手将世家连根拔起,诛连九族,稳固了皇室的同时,何尝不是与谢遗结下生死之仇 可是有些事就是这样,容不得人后退一步。他若是放过世家,如今被砍下头颅的,就会是他了。 幸而,如今谢遗是在他的手里,总归也不怕人跑了。 他垂首看了谢遗一眼,只见他紧闭着眼,眉尖微微蹙起,似乎睡得不怎么安稳。秦执怕谢遗再被冻着,就握着他裸露在外面的脚塞进了被子里,又替他掖好了被角。 他也不欲惊醒谢遗,站了会儿就准备走了。 正要转身离开,眼角却瞥见了谢遗床头散落着几枚铜钱,和一块夔纹黄玉。 那玉佩看着眼熟的很,可是秦执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至于铜钱,他拿起来看了几眼,不过是市井间最普通的流通铸币罢了,没什么寻常的。 谢遗睡到午后才醒。 服侍的宫人见他醒了,忙撩起了逶迤垂地的床幔,用玉钩挽住了,又垂首低眉顺眼地问“公子有什么吩咐” 谢遗口舌干燥,闻言,言简意赅地道“水。” 那人忙去倒了一杯茶,递给了谢遗。 谢遗慢慢喝完了这杯茶,觉得喉嗓的不适略微缓解了些,这才有心思注意其他。 香炉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又添过香了,空气中的香味愈发得浓烈了,那像是一团黏腻厚重的蜜糖裹了人一身,反而让人觉得不适了。 谢遗将手中的茶盏搁回了茶盘中,低声道“将香炉撤了吧。” 宫女应是,收拾了茶盘,就将香炉熄了。 然而窗子仅仅开了一条缝,屋子里的香味凝沉滞重,一时半会儿怕散不去。 谢遗又不敢开大窗户,怕风涌进来吹散了屋中暖意,只能忍受着不适。他一时间也不想再继续睡了,就叫人拿了他之前看的书来看。 白白却慢慢飘了过来“宿主大大,之前秦执来过啦。” 谢遗有些诧异“何时” 白白道“走了有一个时辰了。” 谢遗点了点头,像是并不放在心上,沉默地低下头去翻开了书看。白白正觉得无趣,就听见自己的宿主又问了一句“他做了什么” 白白看过去,只见谢遗还是低着头,手指婆娑着撒着碎金的精致书页,鸦色的睫羽垂着,神色平静,看不出情绪。若非系统对外界感知的精确性无可怀疑,白白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它沉默片刻,没有将秦执悄咪咪摸了宿主大大的脚的事说出来,只是道“就是看了看宿主床头的东西。” 谢遗“嗯”了一声,没有再问了。 系统在半空中盘旋一圈,又落了下来,安静地躺在被子里,盯着谢遗看。 总觉得生了病的宿主大大更好看。 果然白莲花还是要柔弱一点才更有魅力,下一次选一个有病的身体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璧微瑕 长公主死了。 她的尸体被人从潮湿阴冷的牢房里抬出来,那身本是为迎接胜利而准备的、雍容繁丽的宫装已经被她呕出来的血染得斑驳。干涸的血迹是一种接近黑色的深紫,凝固在上面,宛如盛开在尸体的诡艳对的花。 可是面颊依旧是红润的,脸色平和,双眸自然地阖上,有一种宛如醉态的娇媚美感。 芙蓉色,果然名不虚传。 秦执看着那具尸体,很无端地想起了谢遗。 倘若 他想。 倘若真的无可奈何,那便给他也赐上这样这样一杯酒好了。 落得最后的体面,也算对得起曾经那样的依偎过。 有人上前问他如何处置。 秦执垂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平静地如一潭死水“以长公主之礼,厚葬。” 他说完这样一句话,又忽而,有一声近似嘲笑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你看,你果然还是这样虚伪。 王景明站在他的身侧,欲言又止。 秦执像是不经意地,淡淡呵出一句“孤要杀了谢如青。” “陛下” 他回头看了王景明一眼,唇角有笑绽放,隐隐映出鲜血的颜色。他的声音是温和的,语气却不容置喙,透露出一种尖锐的险恶意味“景明公子去送她最后一程吧。” 作为我的帮凶,去杀了谢遗最亲近的姊姊吧。 倘若我失去被谢遗喜欢的资格,你也没有机会得到他。 倘若王景明真的对谢遗毫无感情,自然可以落落大方地应下君主这个毫不过分的要求。 可是偏偏那一刻,他心虚了。 谢如青。 那是谢遗的姊姊吧。 他这样想着,最终,还弯下了腰,低声说“是。”声音艰涩。 秦执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安葬长公主的事,已经全权交给礼部头疼了。 陛下虽然说了以长公主该有的规格厚葬,但是这位长公主生前做了什么,他们可不是一点儿不知道的。不知道这一句“厚葬”,是否有旁的意思,若是陛下不满意 距宫变那日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谢遗终日都恹恹的,打不起精神,也很少见到秦执。偶尔听闻秦执来了,也是在睡醒后,白白告诉他的。 谢遗也曾经对身边的宫人提过想要见一见秦执,可是多半如石沉大海,他一次也没能和秦执说上话。 谢遗一度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这一日秦执却在他醒着的时候来了。 出乎谢遗意料。 殿中灯火已经熄了大半,阴影漫过了殿内四个角落,香炉中的香料里安神香的分量被放得极重,有意要催谢遗早早入睡。 谢遗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却还是强撑起精神,没有搁下了手中的诗歌册子。那册子做的极其精致,雪白的纸张上斑驳着细碎的金粉,被他床榻前的灯烛一照,如雪浪浮金,一看就知道是供贵族少男少女鉴赏玩乐的东西。 秦执来的时候,谢遗已经困倦地快睁不开眼睛了。 阴影自头顶洒下,手中的书陡然被人抽走,谢遗蓦地惊醒过来。 一抬头,见是秦执。 许是安神香熏得太厉害了,他的脑子还是混沌的,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呐呐地喊了一声“陛下”,也没有下床行礼。 秦执也不介意这个,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书,意味不明地一笑“什么东西这样好看要睡了也不松手” 谢遗眨了眨眼睛,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慢慢地坐起来,又忍不住轻轻刻了两声,才问“陛下何故深夜来此” “自然是来见你。”秦执的目光描过他消瘦的下颚,顺着他生着凸起的喉结的细长颈项看下去,又有些遗憾地终止于交叠的衣领,“你的病可好些了” “是。”谢遗低声道,“多谢陛下关怀,好很多了。” 他还是说不了很多话,喉咙干涩得紧,讲了两句就忍不住咳嗽,半晌才止住。 秦执看他咳得削薄的肩都在颤,一张脸雪白得不见血色,还是生出些心疼了。 一时之间竟有些犹豫不决,自己今日来所为的那件事到底该不该做。 他的目光越过谢遗鸦青的发,落在了床头小案上。 那日所见的铜钱还散落在上面,似乎从未变动过。 像是为了寻找一个话题,秦执问“这几枚铜钱是” “压岁钱。”似提到什么让人愉悦的事,谢遗弯起了唇角。雪白的面孔上,这一缕笑菲薄如烟雾,却柔和如散入人间的三月春风,一种难以形容的暖和软,“是景明公子送的。” 话一出口,便看见秦执明显地愣了愣。 “王景明送的”秦执问了一遍,像是在确定某种事一般。 困倦感还没有彻底褪去,谢遗并没有察觉到秦执语气的不对,点了点头,道“是。” 秦执轻轻阖了下眼睛,温暖的屋子里,竟有些许薄凉的冷意沁出,敷上他的肌肤。 原来是他送的。 也无怪,你这样欢喜了。 谢遗见他许久都不说话,便也没有开口。 他垂首安静地坐在床榻上,目光顺势垂落,看往了锦被层叠的阴影间。 其实这样是很失礼的,身为臣民,纵然患病,在陛下前来探望的时候,也应该下榻恭迎吧 谢遗漫无目的地想着,却没有动。 人是不能娇惯的。 约莫是平日里秦执对他太过宽容了,以至于现如今如此君不君臣不臣,全然没有初次相见之时的小心翼翼。 “谢无失。”秦执忽然出声。 谢遗抬头看去,眼中是显而易见的疑惑,似在等着他的下文。 秦执盯着他,眼眸中蕴着灯烛的光也驱不散的阴影,声音轻缓,却有一种难以察觉恶意暗藏其间“孤今日来,其实是想问问,你可想见一见谢如青” 谢如青。 听闻这个名字,谢遗的困意顿时消减了大半。 谢遗可以告诉自己,为世家的倾颓殉葬,本就是谢如青本该有的命运,自己不应当插手。 可是,当秦执真的将是否要见一见谢如青的机会送到自己面前的时候,谢遗恍然察觉,自己是难以拒绝的。 他到底还是在乎谢如青的。 于是谢遗轻轻点头“好。” 被从幽暗湿冷的囚室请到这个屋子的时候,谢如青依旧是冷静的。她早就已经预料到终途的死亡,因而对过程如何,也不再过分在乎了。 倘若陛下能再仁慈一些,赐上一杯诸如芙蓉色这样的烈酒,必定是更好了。 踏进屋子的那一刻,她这样想。 身后的门被关上,背对着她的青年,施施然转过身来。 “是你啊。”谢如青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刻,竟有些放松,轻轻唤了一声,“景明公子。” 王景明在矮桌前坐下,伸手做出了“请”的姿势“谢五小姐,请。” 谢如青垂眸,意味不明地一笑“能让国士送我最后一程,也算是我毕生之幸事了。”她这样说着,慢慢地跪坐下了。 景明公子优雅地微笑,“国士吗在下怕是当不得谢五小姐如此赞誉。” 说着,将一盏茶被推到了她的面前。 “早在很久之前,我便做好了随谢家一同死亡的打算。”谢如青低声道,“不过,我以为那一日会是很久很久以后,没想到这样早。” 她的眼中有极其尖锐的色彩滑过,然而转瞬的功夫,又颓败苍白“我以为,我至少还能将它维持到我老去、再也无力为家中做些什么。” 她依旧这样骄傲。 景明公子只是微笑着,像是一个最好的听众一般,听着她的遗言。 “我也曾经以为,能与你棋逢对手。”谢如青说到这,轻轻哼笑了一声,“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她口中说着高估,可是语气却是另一回事。似乎无时无刻不在透露着“我不肯输”的意思。 于是王景明道“是时局,没能让你我以最好的状态博弈一次。” 倘若不是世家那些老家伙铤而走险和长公主合作,或许几十年后,他们真的能面对面好好的交锋一次。 谢如青端起了茶盏,正要喝,却又停下了动作“有毒吗” 王景明摇头“现在没有。” 谢如青脸色冷淡“那就是待会儿有了。” 她低头,轻轻啜饮了那口茶。 “无失如今是在宫中吧”搁下茶盏,谢如青忽然问。 王景明道“是。” 谢如青问得有些迟疑“陛下果真喜欢他” 王景明眸光一闪,承认了“是。” “那也好。”谢如青弯起了唇角,有柔和而舒雅的笑在唇畔绽放。 王景明看着她,眸中是不容忽视的诧异。 “你以为,我会很生气”谢如青缓缓阖上了眼睛,又睁开,声音听不出情绪,“家族的尊严,自然比我一身更加重要。” “可是,在我的心里,他的安危,却是比家族的尊严更加重要的。” 既然知道谢遗是安全的,那么,我就应该用我的死,去守护家族的尊严了。 王景明定定看了她许久,最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从暗格中事先已经准备好的毒酒, 谢如青没有挣扎,安静地接过来,仰头饮尽了。 “最后,请容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毒酒的发作还需要一些时间,谢如青看着景明公子,极轻声地道,“如果可以,希望您能关照他一些,就看在他曾经那样喜欢您的份上吧。” 她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了。 谢如青下意识回过头去。 一个人影逆光站着,映入了她的眼瞳。 是谢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