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主重生后》 第1章 第1章 武林四大世家携各门各派第一百零八次攻上支景山的那日,无花正在去载宫逗弄她新得来的小白虎。 小白虎鼻子通红宛若樱桃,毛色纯白胜似冰雪,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稀罕品种。琥珀色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四周,小小的一只瑟缩在无花怀里,竟吓得微微发抖。 “宫主,大事不好了!”小侍女苍澜慌慌张张闯进来,连通报也顾不上:“那些人又开始攻山了!” 无花却连眉梢都未抬一下,探了探小白虎嘴里新长出来的獠牙,淡淡应道:“哦。” 苍澜早料到宫主会是这个反应。也是,江湖上那些精力旺盛得无处可发泄的莽夫,觊觎她们去载宫女子们的美貌,每隔两三个月势必要扛着把除魔卫道的旗子浩浩汤汤攻上她们支景山,扬言要灭了宫主,解救去载宫一众女子于水深火热之中。 可每回,都是他们最终被宫主灭…… 灭得多了,宫主到了后来也就麻木了,索性把精通机关术的灵谷真人给抓来,令其在支景山外修建了七十二道防线,又命四大殿主平日坐镇,用来对付那些人绰绰有余。而她自个,则牵着宠物到处遛遛,或者下山打个牙祭,经常寻不见人影。 正是如此,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指责宫主太过目中无人,一点也不尊重他们这些小辈…… 苍澜望向宫主光滑细腻、皓如白月般的手腕,面上不由得含了几许忧愁:“宫主,你可还记得萧古夜?” 听到这个名字,无花的眉心狠狠蹙起,似乎极其厌恶此人。 苍澜说道:“他这回也参与攻山了。” 无花神色一凝:“此番攻山来了多少人马?” “比上次翻了番。” 无花垂眸沉吟片刻,将怀里的小白虎放下来。小白虎甫一落地,便立马迈着小爪子逃难似的躲到柱子后头,仅露出两只松茸的耳和一双圆得出奇的眼睛偷瞧着无花。 她对苍澜道:“去把章光刀取来。” 然而,待两人赶到山脚下时,七十二道防线已经支离破碎,四大殿主带着数百名宫人在最后一道防线上且战且退。无花脸色极为难看,问一旁的宫人:“这是怎么回事?” 宫人满脸是血,即便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仰头望向无花仍仿若望到了期盼:“防守图被,被盗,不妄殿殿主顾周叛,叛变……” 无花的脸色已经沉得如黑魆魆的人群一般,她握紧了章光刀,厉声质问:“防守图为何失窃?顾周为何叛变?” 宫人慌忙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惊恐的眼里包了几滴泪,还未落到地上,便感觉面前一阵凛风刮过。抬眼看去,无花已踏过无数人头,屹然立于对面崖边的山石之上。 黑色的千层纱裙被山风吹得扬起,裙面上金线绣制而成的舞妃莲缀在空中栩栩如生。女子半面覆了黑纱,青丝及踝,额间一抹滴水红玉,衬得一双美目无端冰冷妖异。 人群中有人见了,赶紧向旁边人提醒:“老魔头就在那儿!” 无花的眼眸瞬间泛出冷厉的光。 萧古夜的话音刚落,便觉得自个被人提起,天旋地转一阵恶心,还没缓过神来,又听得耳边一道隐含蔑意的女子声音:“如此迫不及待,是嫌自个命长?” 他下意识捂住双腿之间,可想起半月前的事,又有一阵羞愤的怒意涌上心头。他定了定神,与无花毫无温度的眼睛对上,这才发觉自己双脚离地,整个身子都悬在崖边,仅衣领被一把泛着寒光的大刀吊着。 上下牙齿止不住打颤,萧古夜总算长见识了,原来魔宫宫主的轻功已经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竟能于数里之外毫无阻拦地擒住他! 无花开门见山:“这些人是你引来的?” 见萧古夜惊惧着不答话,无花掂了掂章光刀,萧古夜立马挣扎起来,痛快承认道:“是……是我!” “防守图也是你盗的?” 萧古夜连忙撇清:“不,不是!是锦香!” 锦香是同苍澜一起服侍无花的侍女,无花心中一沉,默了好半晌,又问:“顾周为何会叛变?” “这我就不知道了……”萧古夜小心翼翼觑着无花,小声嘀咕道。 无花凝着眉头若有所思,随手将章光刀收回。 萧古夜不可置信瞪大眼,眼见自己往云雾翻腾、深不见底的渊底跌去。张口欲高声呼救,冷风却一个劲地直往他嘴里灌,呛得他呼吸都颇为艰难。 无花转身望向乌泱泱的人群,面纱后的红唇紧抿,神色越显凝重。 如今的攻山之势不同往日,七十二道防线显然已没了用场,不妄殿殿主顾周的叛变她始料未及,而锦香和萧古夜两人里应外合,盗走防守图,带着武林各世家门派攻山,怎么看,都像是谋划已久的事。 她思索许久,仍是不大明白,防守图被盗这么重大的事,偌大的去载宫上下竟无一人察觉? 身后一道凌厉的剑风蓦地向她扫来,无花忙收回心神,闪身往一旁掠去,身形才将将定住,又有一道剑花自眼前扫过,清冷的光芒紧逼人眼。 来人一袭白衣轻安,通身气度如芝如兰,眉目俊朗,眸中一点清辉,手执一柄长剑,是为紫薇,剑如其名,幽青中微泛紫光。 无花微黯了眼色,竟然是沐九兰! 如今江湖上能和她匹敌的对手少之又少,无花十六岁时曾独闯洛城武林大会,单挑四大世家十大门派,彼时尚能全身而退。如此独步武林数年,偏生后来凭空出现个沐家九兰,两人仅有的几次交手,无花都没讨得多少好处。 沐九兰的身后,萧古夜正撑着身子半跪在地上歇气,似是惊魂甫定的模样。显然,方才萧古夜是被沐九兰救上来的。 无花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眼前二人,忽然轻声道:“沐九兰,连你也要置我于死地?” “你残害无辜,灭绝人性,我身为沐家人,岂能袖手旁观看你继续作恶?”沐九兰微蹙起眉,声音清冷无情,犹如捂不化的千年冰雪。 “残害无辜?”无花失笑,望向沐九兰的神色有些动容:“原来你也是这般想我的。” 女子的一双眼眸美得如高山上的明玉,澄澈透亮,仿若能照见世间一切污垢,却又不染丝毫尘埃。而此刻,这双明眸中还映有复杂的难言之情。 沐九兰一时愣住了。 无花笑完后敛了神色,手腕一翻,直接祭出章光刀,好像方才的失态不过是沐九兰的错觉。 她漫不经心擦拭着刀口,慵懒抬眸:“那今日,我俩便好好一战,看是你的紫薇剑厉害,还是我的章光刀更快?” 说罢,章光刀刀锋直取沐九兰命门。 沐九兰即刻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被迫接下无花的杀招。 高手的对决,寻常人等难得一见,天幕的浓云翻腾得厉害,隐有紫电挟清霜砸地之兆,刀剑相交时,铿然一声,宛若谷风扫千军鸣金之音。而气流所波及之处,山石坍塌,草木皆摧,竟无一处完好。去载宫宫人和各门派世家纷纷停下打斗,忙收起自己的兵器,四散逃开避难。 苍澜在山崖对面暗暗焦急,照这两人的打法,怕是三天三夜也打不完!若真等他俩打完了,怕是整个支景山都要被夷为平地!她心下惶然地来回踱步,忽然眼睛一亮,似想起了什么般,提起裙子往山脚下奔去。 支景山下有不少镖局拳社,这些人往日承蒙去载宫照顾,也算有些交情,此时去载宫有难,找他们帮忙应当不至于置之不理罢? 她小跑了一段路,又听得耳旁一阵惊呼,苍澜跟着旁人的视线望去,随后面色一紧。 只见空中的黑裙女子翩然跌落,似乎受了极为严重的伤。 一道染了血的面纱徐徐飘荡在风中。 沐九兰神色怔然,在空中僵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下一刻,他飞速掠下,看那架势,似乎是想去拉宫主? 苍澜又急忙望无花的方向奔去。 宫主她最不喜男子的触碰,若是沐九兰碰了她,估计会气得搓掉自己一层皮! 无花感觉自己身轻如纸,手里的章光刀再也握不住,她艰难抬了抬眼,只觉天穹一片惨白。这一刻,她终于弄明白了一切。去载宫宫人想反她只怕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了,除却防守图被盗,顾周叛变,竟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要对她下毒,欲假沐九兰之手取她性命! 她心头狠狠一颤,伤口的疼痛伴随着体内的毒发,搅得她万分生疼。眼角余光微微一瞥,见沐九兰似乎拼了全力想来拉她,无花当下不作多想,直接顺势往后掠去,却见沐九兰惊恐睁大了眼,慌忙地运气跟上来,可也只扯断了她一截衣袖。 陷入深渊的前一刻,无花似乎听到有人在撕心裂肺喊她的名字:“殷——无——花——” 她微微转了视线,不知是恍惚还是如何,她好似看到,远处有一道白色身影向她跌跌撞撞狂奔而来。她心中微微一暖,未想这世间,竟还有人叫得出她的名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2章 日头初升,黎明的风未歇。乌黑的檐掩住半数日光,剩余的半数落在行人的衣裳上,头发丝上,眼睫上,在欢腾地窜跃。 卖烧饼的大娘当街吆呼,从炉子里取出热乎乎的新鲜烧饼,饼上裹了皮脆饱满的白芝麻,正散发出诱人香泽。 馆子里,提刀持剑的青年三三两两围成一桌,点上二两卤牛肉,一壶刚温的老酒,开始闲嗑新一轮的江湖八卦。 而与熙熙攘攘的大街仅一排屋舍之隔的小巷,又是另一番寂静光景。 两个年轻人并排蹲着,仔细瞧地上躺着的人,随后,其中一人满目生疑,伸出手去探地上那人的鼻息。 “好像没气了?” “啊,那怎么办?要报官不?” “报什么官,连是谁害的都不知道,搞不好还白惹一身麻烦!” 无花试着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才模模糊糊见到一点微光,便听到耳旁两道惊慌失措的声音。 “竟……竟然睁……睁眼了!” “什……什么睁眼?是诈诈诈尸!” 她动了动手腕,艰难地在二人惊惧的聒噪声中坐起身来,只觉得自己浑身酸疼得紧。她抬眼打量四周,发觉自己正坐在一处枯草堆中,身处曲折的深巷,巷口隐约可见往来的行人。 眼前是瑟缩抱作一团的两个男人。 无花下意识地蹙眉,眼底尽是冰凉之意,暗昧的光影打在她脸上,无端显出几分幽深和诡异。 两个男人的面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似乎再也禁不住吓,撒开腿就往外头跑,并抖着嗓子嚷道:“要命啦!怀月楼的花梧诈诈诈尸啦!” 怀月楼?花梧? 无花迟缓抬起衣袖,袖口处绘有一轮新月,针脚颇为粗糙,显然不是富贵人家穿的衣裳。她微微敛下眼睫,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藏青色男性短衣,踟蹰片刻,拉开襟领,一只手慢慢探了进去。 待触到胸前那一片柔.软时,无花凝起的神色才稍微和缓了些。 不过才一瞬,她又狠狠沉下脸。 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了或青或紫的伤痕,看上去像刚和别人打了一架,而且还是打输的那个。左额角似乎受了伤,伤口尤其疼。无花随手摸了一把,却摸到满手粘稠的血液,其中还有部分已经干涸。 她在枯草堆中默坐了半晌,至日影明显西移,才勉强撕下一段布条,对额上的伤简单包扎了一番,扶着墙,步子颇为艰难地走出深巷。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过日光的缘故,大街上的光线颇为刺眼。无花长睫微垂,举袖挡在冷厉的眉骨之上。 下一刻,便有“嗖”的一声,一个圆形的物什向她砸来,紧接着一股黏腻的液体自头顶缓缓滑下,无花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亦沾染了部分。 竟是一枚鸡卵…… 她拢着眉心,强行压抑住胸中那股怒气,绷着牙关几番隐忍,终是没能忍下来,沉声喝道:“狂妄无耻之徒,给本宫滚出来!” 街上人形色匆忙,丝毫不作搭理。 无花微凉的视线瞥向斜对角卖蔬菜杂果的摊子,摊子的老板娘是个年纪不大的妇人,轻勾着眼尾,微挑着长眉,神态颇为嘲讽地瞅着无花,嗑了一把葵瓜子,啐道:“呸!死断袖!” 气血汹涌翻腾,拳头攥了又攥,无花微阖着眼,孤身站在大街上平息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遵从本能行事。 她重新睁眼看来时,面上已恢复一片漠然之色。 妇人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赶紧扔下手里的葵瓜子,挪着摊子离远了些。却见无花脚一抬,往另一边卖烧饼的摊子行去。 卖烧饼的大娘察觉有一道视线紧盯着她,诧异抬头看去,见一名衣衫褴褛身上带伤的少年目光直勾勾落在她的烧饼上。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像往常一般露出古怪的笑:“是花儿爷啊,想要吃烧饼?” 无花轻轻点了点头。 大娘轻嗤一声,用牛皮纸裹好一块刚出炉的烧饼,施舍般丢过去:“嗟!” 无花伸手接过,微微抿唇,想了想,又空出一只手掏衣袋。可掏了半天,仅掏出一枚小铁牌,上面一道新月标记,和她衣袖间的图案无二,除此之外,再无其它饰纹。 大娘在一旁冷眼看着,似乎早有意料,她怪异笑了两声,道:“不用找了,算我好心送你的!” 无花掏衣袋的动作一顿,漆黑的瞳仁里倒映不出什么情绪,她长睫微微颤了颤,轻声道:“谢谢。” 大娘微微一愣,只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和平时有所不同。待她要细细看去,却见无花捏着烧饼,转过身,一言不发走远了。 的确是有些古怪。 人声喧嚣,车水马龙,朱楼翠阁,暗香浮动,此处是南照国紫砂城。盛夏的日光炽烈明媚,可照在人身上,无花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明明她坠崖那日,正是边塞萧索的暮秋时节。 身后有数人的脚步声渐近,无花往路旁让了些许。 那些人却在经过她时停了下来。 为首的那人脸上有一道长疤,从左眉中央划穿眼睑,直延申至耳侧。他抱着胸,不怀好意地瞅着眼前狼狈的无花,忽然扯出一笑,满嘴流里流气:“花儿爷,欠赌坊的钱什么时候还啊?” 无花无甚情绪地抬眼:“欠多少?” 那人伸出手,比了个数。 无花掉头就走。 “把他给我拦下!” 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瞬间拦在无花面前,无花厌恶地别过脸去:“放肆!” “哟,口气倒还不小。”刀疤男嗤嗤地笑:“但花儿爷素来会装,现在也装得有模有样,怎么,欠钱不还,靠吼一两句便得了?” 无花冷冷盯着他。 刀疤男倒也不惧,摸着下巴兀自打量:“看你这模样也算周正,如果实在还不了,卖去小倌馆当个兔儿爷,兴许还能赚不少银子。” 他这么说着,那几名汉子便要上前来捉住无花。 无花往旁一闪,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迟缓。她眼底逐渐染上一层深沉的晦色,衣袖中的拳攥紧又松开。 显然,这仅是一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躯体,甚至连丝内力也探测不到。 “你可知我是怀月楼的人?”她微微抬眼,冷不防地提醒面前几人。 若她没有记错,怀月楼是江湖一大情报组织网,虽不是什么大门大派,但也足以震慑一群地痞流氓。 果然,那几人停顿了下来,似是有所忌惮,刀疤男的笑容亦渐渐收起。 无花不由得暗松了口气。 不过片刻,刀疤男又重新笑起,长疤随着他的动作蜿蜒扭曲,看上去颇带几分讽刺意味:“我们如何不知你是怀月楼的?花儿爷,你不过是个最底层的家奴,是死是活,怀月楼还会为你出面不成?” 街上的人皆冷眼旁观,想起先前在巷子中的情形,无花的心蓦然沉了下来。 刀疤男有恃无恐,咧着嘴一挥手,让手下继续上。 无花稍一侧身,随手从旁边的摊子上抓起一把物什,直接朝上前而来的几人身上招呼去。 周遭突然变得安静,刀疤男捂着自己被砸伤的脑袋,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竟被几个饺子砸了满头包。 几名汉子抱着被砸得通红的胳膊,也无措地顿在了原地,不敢再上前。 无花面色沉冷,又走到另一处摊子,挑挑拣拣,拣出了一口平底锅,掂了掂,觉得还算趁手,这才折身回去。 刀疤男当众吃了瘪,此时不免大怒,走上前几下抡起衣袖,一把推开还在呆愣中的手下,咬牙切齿恨道:“好你个花梧,竟然敢打老子!今日老子便要……” 话还没说完,便冷不丁挨了一锅。 无花将锅挪开了些,微微蹙眉:“你方才说什么?” 刀疤男捂住自己脑袋上新长出来的包,龇牙瞪眼:“老子说老子要……” 结果猝不及防又挨了一锅。 刀疤男这下是彻底怒了,他回头朝几个不争气的手下吼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揍他!” 四周渐渐多了一些看热闹的人,馆子里方才还在谈笑的青年听见人群里隐隐传来的哀嚎,不由得敛起眉细细探听一番,待捕捉到只言片语后,脸色一僵,拿起身侧的刀大步往人群迈去。 刀疤男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蹲下身.子几乎要扑到无花的腿上痛苦流涕:“花儿爷,小的知错了,您下手也轻点儿啊……” 无花不动声色避开了些:“你说,我是怀月楼的家奴?” “是,是啊。”刀疤男下意识地诺诺应道,察觉到头顶的气压瞬间阴沉了下来,他又立马改口:“可花儿爷不是普通的家奴,花儿爷在建楼之初便生活在怀月楼里了,怎么说,也算家奴里先驱级的人物……” 然无花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有所好转,她垂眼看了看脚边的人,缓缓开口:“死断袖又是怎么回事?” “这……”刀疤男似是有口难言,他小心觑了觑四周,掩住嘴,低声提醒:“花儿爷,您不记得沐公子了么?” 沐? 无花听到这个姓便觉得准没好事,本欲再问,却见一名提刀青年分开人群疾步向她走来。横眉长髯,步履生风,袖间同样一轮新月,却比她的要齐整许多。 “花梧兄,我们找了你一天一夜,你去哪了?”青年皱起眉头打量她:“还有,你这一身的伤是怎弄的?” 无花紧抿着唇,默不作声望着他,半晌不回话。 刀疤男似看到救兵,连忙挪起身子去抱青年的大腿,哭丧着脸道:“孟大爷,幸亏您来了,您赶快救救小的啊!” 孟子离没理会地上的刀疤男,他回望了无花片刻,注意到她头顶上破碎的蛋壳,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两抽,随后他无力叹了口气:“还是先回怀月楼洗洗吧,重光阁里的那位正等着你去侍候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3章 怀月楼的景致颇好,亭台楼阁百八十座,园林山石姿态万千。长廊曲折,绿波澹澹,艳荷新绽,十里花香。 初涉江湖的少年人往来而不绝,谈笑间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好不开怀。 无花神色阴晴难辨,一言不发跟在孟子离后头,最终两人来到一处大通铺卧房。 一眼望去,房间里的一排木板床能睡上上十个人,几个少年坐的坐,躺的躺,抱坐一团的有之,光着臂膀勾肩搭背的亦有之,似乎都是怀月楼闲下来的家奴。 无花额上的青筋瞬间抽了起来。她如今是作男儿身打扮,被当成断袖便也罢了,难不成,夜里还要和一群男人挤在同一张床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无花好不容易按捺住胸口的闷气,缓了一会儿,淡声问身旁的人:“可还有空房?” 孟子离笑了笑:“如今楼里新添了许多人手,可房间还没来得及扩建,我知你向来不喜和他人挤在一处,但这也不没得办法么?” 无花问:“柴房呢?” 孟子离似乎感到惊奇:“柴房脏乱得紧,你怎会想到住柴房?” 无花却凉凉地瞥他:“谁说我要住柴房了?” 孟子离愣了愣:“那是……?” 无花顶着一头蛋花,目色倨傲抬了抬下巴:“让这些人收拾收拾,今晚便搬去柴房。” 孟子离:“……” ### 怀月楼最混吃等死、最不求上进的家奴花梧自失踪回来后便变得嚣张起来,据说和他同住一屋的几名少年在当日都被揍得皮青脸肿,各自抱着各自的被褥,哭唧唧吵着闹着要睡柴房。 此事传到平管事的耳里时,他眉眼沉着,戴着兽面银戒的手不声不响扣着桌面,沉声问孟子离道:“你说,花梧将你踹出了澡房?” “正是。”提起此事,孟子离也不免觉得委屈。他和无花两人一同在怀月楼长大,也算情同手足,交情颇深。往日花梧即便再不着调,但对他也是殷勤热络、敬重有加。他知晓花梧沐浴时喜欢独身一人,便任劳任怨地帮他守在池子外头,免得外人进来打扰花梧的清净。两人如此默契了十来年,一直相安无事。 这回,他也像往常一般,跟着花梧进了澡房,见花梧成日里一脸凝重像是有心事的模样,便生了心思想逗弄他开心。 于是,他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哪想花梧见了,不仅脸色没有缓和,反而阴沉得犹如恶煞,语气森然问他:“你在做什么?” 鉴于花梧从不和他生气,当时的孟子离便也没在意这些,他露出白森森的牙,嬉笑道:“想和你鸳鸯戏水啊!” 然后,就被花梧一脚踹了出去…… 孟子离愁苦着一张脸,偷偷摸摸揉了揉自己酸疼的屁股,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他先前好像和人打了架,还磕伤了脑袋,现在……似乎忘了些事。” “忘了些事?”平管事拧着眉重复。 “嗯,他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但除此之外,似乎什么也记不清了……”孟子离也很纳闷,其实哪止像是失了忆,简直可以说是换了个人。 除了同样不喜和他人共浴外…… “他现在人在哪?”平管事问。 孟子离想了想:“大概在去重光阁的路上。” 重光阁里的那位显然是个不好惹的主,不知怎的,平管事心底忽然生出几分惴惴不安来。 屋外的老树上,一只秃鼻鸦拍打起羽翅,蓦然啼了一声。 ### 怀月楼后山位于西南角,该处尽是奇山怪石,珍花异木,是为紫砂城至高处,而重光阁又建在后山之巅,是以,仅凭登临重光阁,便可一览整个紫砂城的湖光山色。 无花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裳,额头上缚了截白纱,白纱下的一双眸子漆黑澄澈,乍一看确有几分白净少年郎的模样。 她眉目微敛,沉默地端着食盒,跟着两个引路人来到后山石阶处。 石阶错枝掩映,曲径通幽。此处除了他们仨,似乎再无其他活物,甚至连风也不起,虫也不鸣,周遭静谧得诡异。 那两人好似见怪不怪,懒洋洋对无花道:“我二人不便进入重光阁,就送你到此处了。” 无花轻微点了下头,无声谢过。 待那二人一身轻松地告辞走远,无花这才轻抬起眸,神色莫测地打量着台阶上看似杂乱无章的石子和眼前怪异嶙峋的假山,又仰起头,看了一眼山上青檐斜飞,朱牖紧闭的重光阁,沉静多时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些微波澜。 半晌,她轻笑了一声:“奇门遁甲之术?” 有意思。 一刻钟前,孟子离叫她来重光阁侍奉客人,据说,那位客人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只是年纪颇轻,在江湖上还不怎么有名。 无花听孟子离这般形容时,心里头不免在冷笑。人在江湖不论年龄,有名的可能不厉害,但厉害的不可能不有名。所以要么是说这话的人孤陋寡闻,要么是那个“很厉害”只是个恭维之词。 作为一名见多识广阅历颇丰的“老前辈”,无花觉得那人显然是后者,因为重光阁里的那位钧旋子,她自己也未曾听闻。 是以,当得知她要去侍奉对方时,无花是颇觉好笑的。自来,只有别人求之不得来侍奉她的份,哪还来她卑躬屈膝去侍奉别人的道理? 何况,对方还是个虚张声势的男人。 但后来,无花又仔细思量了一番。如今的自己功力尽失,仅靠一具普通的躯壳和一些外在功夫,对付像刀疤男那样的混混还勉强能行,可若面临真正的高手,恐怕还是一招被毙命的份。 所以,她需要借势才能在江湖上安然无虞地生存下去。而去载宫宫主的内功心法,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拾起来的,在此之前,不如就找个好拿捏的草包,明面上言听计从,背地里狐假虎威,待掌握了时机,再取而代之? 孟子离不过怀月楼内一个普通的探子,能派上用处的时机不多,而现下重光阁送了个上门的来,看起来身份地位还不低,显然比孟子离有用处得多,无花以为可以会一会。 不过么,现在一看,是她小瞧了对方,居然还真有几分本事。 山石和枯枝在普通人眼里看似凌乱毫无章法,实则暗含阴阳逆顺、九宫八卦之妙。无花昔日曾抓了对奇门遁甲颇有研究的灵谷真人至去载宫,关了他整整一年,硬逼着他给支景山外布置了坚不可摧的七十二道防线,其中就蕴藏了诸多奥妙。 由于那张防守图是经无花几番过目的,因而对奇门遁甲之术,无花也算略知一二。 当然,灵谷真人后来被她关得自闭了,这事就另当别论。 无花数着石子的方位,向东北方行去,逢五而止,改向右行,至三稍顿,折去错枝。忽而眼前生迷烟,飞乱石,无花丝毫不受干扰,垂眸默数步子,重复方才的走位,终于顺利穿过奇山异石。 入眼之处仿似柳暗花明。 只见流水潺潺,栈桥蜿蜒,绿苔映石阶,青蕉傍雨亭,亭上以水车和空竹引了流水,流水自四角倾泻,在亭子周围形成一道天然的雨幕,看上去别有一番雅意。 无花进了重光阁,阁中仅有两三名小厮,在小厮的指引下,她上到二楼,缓缓扣响了其中一扇门。 屋内似乎拉了帘子,光线幽暗,一个面无表情,或许是不知道如何表情的青年推门而出,身形挡住屋内大部分光景。他怀中抱有一把剑,剑身长二尺有余,剑柄五寸,上绘凤鸟长鸣、扶摇云霄之姿。剑鞘却异常古朴,漆黑的羽纹泛出沉雅内敛的光华。 无花一眼便认出那是失传已久的名剑“凤起”。 抱剑青年板着脸问她:“花梧兄今日为何会过来?” 无花将目光从凤起剑上收回,闻言一愣,反问道:“不是你家主人在特意等我?”特意等着她来侍奉,据说没见到她连饭也吃不下。 抱剑青年却道:“主人体谅花梧兄受了伤,想你近日不用过来,难道无人向你传话?” 无花沉了脸,还真没有。 不仅没有,孟子离那些人还苦口婆心地诓着她过来。 假使,不把孟子离他们想得那般坏,他们未曾诓她,那便是重光阁里的钧旋子欲拒还迎在同她闹脾气。 思及此,无花心底下意识地去拒绝这种可能。 “既然花梧兄来了,食盒便交予鄙人罢。” 无花默默将手中的食盒递交出去,想了想,还是觉得孟子离诓她的可能性更大,现下抱剑青年不明摆着想避她么。 至于为何要避她,估计得回去质问孟子离了。 无花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地退下,又听得抱剑青年对她道:“无花兄方才是如何过来的?” 还能如何过来?无花直言:“走过来的。” 闻言,抱剑青年默立了片刻,随后迟缓点头表示懂了,这才返身回了屋中。 无花楼梯下到一半,又觉得方才抱剑青年的问话有些怪异,她忍不住诧异地回身看去,透过还未来得及关上的门缝,入眼的是一堆浮沫碎屑,其间一人身着素衣,一头倾瀑乌发用一根分外显眼的纯白发带随意系着,一半披落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张脸,仅露出高挺苍白如刻般的鼻梁。 他的半个身子都淹没在木屑中,微垂着头,似在认真研究手里的图纸。 只不过那身白麻衣裳,还有额上的白色束额,怎么看,都像在为他人守丧? 无花的眸光轻闪。 像是察觉到无花的视线,青年的动作倏然一僵。刹那间,浮尘暂歇,亭周雨停,他抬头似要看来,在两人目光即将触上的那刻,门被抱剑青年合上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4章 从重光阁出来,无花略觉得遗憾。 无疑,那名抱剑青年是个武林高手,即便在她生前看来也是名不容轻视的人物。而那位钧旋子是他的主人,看身形瘦弱似竹林清风,虽不像个不会武的,但单凭他的奇门遁甲之术,她亦万万不能小觑。 她竟一直不知晓原来江湖上还藏了号这般厉害的人物,可见她以往果然孤陋寡闻了。 如此,眼下将其取而代之显然不大好办,无花得另想它法。 她满心忧思地回到大通铺房,却见孟子离和一名提着药箱的白胡子老叟正候着她。 “花梧兄,我看你的伤非同一般,便为你寻了个大夫。” 无花额上的伤先前处理得粗糙,之后也忙得不曾得闲,如今孟子离这么一说,她也觉得伤口隐隐作疼。当下便缓步踱入屋内,目色淡淡地应道:“可。” 孟子离和白胡子老叟纷纷一怔,怎么帮人看病还跟求来的似的。 无花没有半点感恩的自觉,懒懒靠坐在窗台旁的小几前,整个人看上去心不在焉。孟子离拿她无法,只好催促着白胡子老叟上前去。 白纱被一圈一圈地解下,老叟眯眼瞧了瞧伤口,不禁啧啧称奇:“伤口这般深,你这小兄弟还鲜活乱跳的,罕见,实乃罕见啊!” 无花凉凉横了他一眼,嫌他啰嗦。 孟子离却笑:“他打小命硬,被狗咬了都能咬回去,磕的这点伤又算什么?” 听到这话,无花从自己的思绪里收回神,心里莫名不是滋味。她不动声色瞧了一眼孟子离,心道,真正的花梧已经磕死了,哪有你说的那般命硬? 老叟给无花清理伤口,孟子离在一旁剪纱布,见无花目不斜视、一声不吭的模样,孟子离微感疑惑,凑上前对老叟道:“他好像还失忆了,大夫能否顺便帮忙瞧瞧?” “失忆?” “嗯,看似一切正常,也记得一些事,实则性情大变,变得莫名爱踹人……” 无花闻言,面上似有几分诧异。 老叟围着无花绕了几个圈,捻着胡须沉吟:“可这分明伤的是前颅,不应该啊……” “哎,内伤也有可能啊,花梧兄,你后脑勺疼不疼?” 无花仔细感受了一下,抿唇道:“有点。” “看吧看吧,我就说有内伤!” “颅内淤血么?”老叟凝眉思量片刻,随后两眼大大放光。他撸起自己的衣袖,又从药箱中翻出一柄小刀,语气是掩藏不住的激动:“老夫有个猜测,但老夫得先开个颅瞧瞧!” 收到无花淡凉到骇人的目光,孟子离赶紧手脚并用地缚住老叟,不让他的刀子往无花后脑勺上挥去。 老叟却认为无花的失忆症是医术界的罕例,不开个颅简直对不起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孟子离战战兢兢好说歹说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劝息他开颅的念想。 老叟很遗憾地写了张方子,嘱咐无花每日定时煎药吃,又留下一些抹伤口的药,恋恋不舍地瞧了瞧无花额角上的伤,这才颇为可惜地离去。 孟子离送走老叟后,靠着门抚着胸口歇气,不经意转头瞥向屋内,又浑身都悚然起来,连说话都结结巴巴:“你……你这么凶看着我作甚?开颅可不是我的意思啊!” 无花眉宇间一片沉静,脸上毫无情绪,根本没有凶孟子离的本意,但许是自带来的威压,看上去的确有几分摄人。她试着将表情放柔和些:“孟兄,重光阁可是你诓着我去的?” 未想她以这般语气,问了这样一句话,令孟子离愈发悚然起来。他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门槛外:“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事是平管事授意的!” 平管事? 无花轻敛起眉,就她所知,怀月楼以楼主花自在为尊,楼主手下只有一名管事,姓徐,平日专门帮楼主打理楼内的总事务,而楼主则负责不定期的神秘失踪。 那么,这位姓平的管事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以前可从没听说怀月楼还有这样一个人。 而这个人将花梧派去重光阁又是何意? “徐管事何在?”无花问。 孟子离悚然到一半,又忽然顿住,且望向无花的神色颇为怪异:“徐管事两年前就因公殉职了,这事你也不记得了么?” 两年前?无花有些意外,明明她作为去载宫宫主时,半个月前才和徐管事打过照面,当时徐管事好像要去洛城来着,又哪里来的两年前因公殉职一说? 疑惑的视线缓缓落在窗台盛放的郁郁盆景之上,无花怔了怔,脸上闪过片刻的迟疑。 “如今是哪一年?”她的眼睫微垂,低语:“可是景明历七年?” 孟子离的脸色僵硬了片刻,慢吞吞道:“先帝早已驾崩,现在是南照天弘厉三年。” 这下,他离终于确定,花梧他的确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无花闻言,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孟子离见无花又是这样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总觉得非常陌生,他憨然笑了几声,有意拾起以前花梧最感兴趣的话题:“重光阁里的那位你可见着了?他今日什么反应?” 无花不自主地蹙眉:“我没见着人,钧旋子主仆在避我。” “避你……这不对劲啊,虽然你爬过一次他的床,但事后他没将你丢出去,不也说明他对你存了几份心思么?” 无花方才一心想着她竟然死了三年的事,完全没将孟子离的念念叨叨听进耳里去。她手指蜷作一团,反而问道:“孟兄可知支景山的去载宫?” 怀月楼作为江湖情报组织,无花想,孟子离必然知晓这三年来都发生了何事。 孟子离却苦着脸挠头:“现在哪里还来的去载宫,现在只有合欢殿啊!”接着,他在无花凝重的目色下恍然拍了下自己脑袋:“哦,你的记忆还停留在三年前,难怪还管它叫去载宫!” “去载宫为何要改名叫合欢殿?”无花问这话时,心中非常不悦。 去载当初分四殿,是为不妄、不惑、不贪、节欲,分由四殿殿主管辖,取的正是去载虚平,恪己制欲之意。 然而,现在孟子离却和她说,恪己制欲的去载宫成了惹人浮想联翩的合欢殿? 无花只觉得无法接受,此时她整张脸仿佛覆上一层厚重的阴霾:“合欢殿现任殿主是谁?” “殿主顾周啊!”孟子离有些搞不懂为何花梧忽然对合欢殿上了心。但他既然问了,他便也如实回。 他问:“三年前各大门派围剿支景山一事你还记得不?” “记得。”无花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孟子离没察觉出异样,只想无花记得便好。他径自在屋内夸张地比划:“说起那回大战,啧啧,真可谓天崩地裂,日月无光,白衣少侠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一道紫光踏着……” 无花扶住隐隐作痛的额头,斥道:“拣重点!” 孟子离身子一抖,即刻用三言两语概括后事:“最后去载宫主坠崖身殒,不妄殿主顾周接管去载宫,并废旧制、布新令,允许宫人自由婚姻嫁娶,昔日的魔宫在她手里渐渐得了好名声。” 无花听完,面色复杂地沉默了好半天,才轻声道:“行了,你退下吧。” 孟子离见无花没方才那般冷颜厉色,当即放下大半心,未想走到门口又突然被无花叫住。 她似是才反应过来,语气十分踌躇:“你方才……说我怎么了钧旋子?” 孟子离愣了愣,随后回得一片坦然:“爬床啊。”仿佛那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即便无花现在是个“男人”。 然而,无花却是:“……” 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孟子离再次被无花踹出了房门。 ### 夜间,云海苍茫,明月漫过千山,清纱披载万阁。 无花独自一人坐在大通铺卧房的屋顶上,手心里捏有一枚小铁牌。她内心五味陈杂地摩挲着铁牌上凸起的新月,新月的棱角被磨得光滑模糊,似乎原主也经常做这事。 白日无花四下打探,总算弄清楚了一些事。 首先,她死了三年,去载宫早已不在,顾周将其改为了合欢殿。 其次,顾周背叛她的事似乎无人知晓,众人以为的,是顾周于去载宫危难之际,临危授命力挽狂澜,最后和武林四大世家达成一致,由沐家支持成为四殿主之首,从而接管去载宫。而她殷无花,被沐九兰一剑穿心,当日坠崖身殒,众人对此拍手称快。 再有,她如今所拥有的这副身躯毫无武功根基,原主花梧是从小在怀月楼长大的家奴,昨夜和人打了一架,不慎磕伤致死,至于伤她的人是谁却无人知晓。 另外,按照孟子离的说法,花梧此人什么都好,唯有平日游手好闲了些,以至于混到如今还是个不长进的底层家奴身份,而和她同一时间进楼的孟子离,现在已成为了一名暗探……无花发现,孟子离在说这些话时,语气似还有所保留…… 最后,无花摊开手掌心,看到上面错综复杂的姻缘线,只觉得脑门异常生疼。 可偏偏,此刻她最不愿深思的偏要出现在她眼前。 无花正心情复杂地揉着脑门,然后,她便看到不远处的重光阁走出来一名素衣青年。 因隔得远,青年又是侧身对着她,是故无花不见青年样貌,只觉得对方形容颇为单薄寂寥,他周遭绕有朦胧薄云,竟有踏风归去之意。 无花揉脑门的手忽然顿住,瞬间想起来,道这便是抱剑青年的主人,重光阁里的钧旋子了。 她这般想着的时候,青年已经转身,不知道是否无花错觉,她觉得钧旋子也在远远地盯量她。 无花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恼意,她默然思量片刻,随后僵硬脸起身,如燕般利落跃下屋檐。 衣摆在风中划过,阒然无声,屋顶空荡荡的,唯剩飘渺夜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5章 当夜,无花随便拾掇了原主两件衣物,扎成小包裹背在身后,准备翻墙离开怀月楼。然而离开前,无花掏了几把空荡荡的袖袋,犹豫了一番,决定先去找孟子离。 怀月楼的暗探不比家奴,每人皆分配了一间单独的屋子。 晚间幽凉,孟子离睡得正踏实,忽觉得一道目光正幽幽盯着自己,他即刻挣扎着醒来。却见憧憧树影下,一人立在大敞的窗前直勾勾看着他,月色冷寂地映照在他身上,衬得容色十分惨白。 孟子离差点以为自己撞见鬼。 他抹了一把额间虚汗:“花梧兄,你三更半夜跑来我房间吓人作甚?” 无花从窗外跳进来,直言不讳:“借我点银钱。” “又是借钱。”孟子离毫无惊怪,语气还有埋怨:“你统共欠我二十两银子没还呢!说说,这回你又要借多少?” 无花瞥了一眼布置简单的屋子,轻颦了眉,将数目砍去一半:“五百两。” “五百两!”孟子离惊得要跳起来:“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是去赌坊么?” “不是。” 孟子离注意到无花的装扮,未着家奴服,一身漆黑衣裳,窄袖束腰,十分干净利落,和他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很是不同。他皱起眉头:“你收拾成这样是要去哪?” 无花想孟子离是原主的熟识,而且看似是个爽朗缺心眼的,当下她便没过多隐瞒自己的打算:“我要离开怀月楼,但路上缺少盘缠。” 孟子离:“……”说实话,他现在有点心累。 他慢吞吞下床趿鞋,从格木柜中取出一个锈红小铁箱,铁箱打开,他稍作清点,继而叹气道:“如我所料,就算把我的肾给卖了,也凑不齐你五百两。” 无花问:“能凑多少?” “最多一百两。” “那便一百两吧。” 孟子离噎了噎,没想到无花会这般锲而不舍,他默了一会儿,问道:“你真的要走么,除了怀月楼你好像也无处可去。而且你身为家奴,想离开怀月楼前必须先赎身,否则便算作逃奴。” 无花暗想,她确实有做个逃奴的打算。她道:“此事我自有安排,孟兄无需忧心。” 孟子离脸上再现为难之色:“……要不这样,我想起我还有些债务未收回,明日我去讨些回来,你明日再离开?” 总归明日她也无需去重光阁,而且盘缠这类东西多多益善,无花略作斟酌,颔首道:“也可。” 未想,第二日无花在屋中调息了一整日,却始终等不来孟子离。别无它法,山不就她只好她来就山。晚间,无花再次立于孟子离的窗户前。 但她这次显然失了算,孟子离不仅没有帮她凑齐盘缠,甚至还举报了她。 此时熏风拂过,正是云破月来,花影相伴之时。无花背着小包袱,和一道从天而降的身影沉默相对。 来人居高临下,是位四十不到的武者,衣裳款式和孟子离的类似,料子却是由上好的罗缎制成,可见对方在怀月楼的地位非同一般。 院子里有种诡异的寂静。 最终还是对方没忍住沉默,冷眼盯着无花,先一步发问:“你背着包袱是要去哪?” 无花当然不能说自己要出逃,她如今是个家奴,家奴出逃被抓据说要被打死,于是她面不改色回:“赏月。” 对方的眼珠子动了动,沉着的脸上两颊似在隐隐抽搐。他双手背在身后,僵立着斥道:“滚回去!” 此话一落,她身后霍然冒出来好几名暗探,身手勉强能看,但对付如今的她是绰绰有余了。 无花出逃计划便这样前功尽弃。 再次见到孟子离,无花要找他算账。孟子离目光躲闪,有些支吾:“自你失忆后你就很不对劲,我和平管事都担心你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留你在怀月楼其实是为了你好……” 原来那晚拦住她的武者便是平管事平生? 无花懂了,原来在孟子离和平管事的眼里,待在原主身体内的她其实表现得很不正常? 为打消他们的疑虑,无花琢磨着原主的性子,满不在乎笑了笑:“怎么,看上去你们很关心我?” 孟子离关心原主还说得过去,毕竟两人一起长大又情同手足。而原主作为一个毫不起眼的家奴,怎么还能得高高在上的平管事关照?既然关照了,又怎么至今还是个毫无根基的小家奴? 无花直觉其中另有隐情。 孟子离理所当然回道:“是啊,寻常人被抓到,没有被打死至少也要挨罚,而你现在完好无损,明显平管事给你放了水,这还不算关心么?” 提起此事,无花脸上的笑意绷不住了,眉眼间甚至还染上几分阴沉之色:“可他让我继续勾引钧旋子。” 她不知道平管事给原主具体指了哪些任务,但单是这么一条,无花便觉得比欠人赌债还令她难以接受。看来,先前孟子离说原主爬钧旋子的床,便是勾引的手段之一了,而紫砂城的人说原主死断袖,估计也是空穴来风。 只不过,平管事怎就笃定钧旋子会被她这个假男人勾引成功?难不成那钧旋子其实好男风?或者,平管事知晓她乃女子身份,所以暗示她在钧旋子面前用女色.诱惑? 她走至一旁,望了望长镜中的自己,那是一个清瘦修长的十七、八岁少年人打扮,额上缠有纱布,嘴角青了一块。原本清秀的五官凑在一起却略显桀骜张扬之色,只不过此时因为她心情沉重紧拧着眉,倒像故意装出来的苦大深仇模样。 勉强算个小美人,但比起她前世,这具躯体可以说是毫无姿色。 无花不信,平管事真能看重她,以为用这等姿色便能成功勾引到钧旋子? 想起那日她走过的奇门阵法,无花脑中又蓦然闪现一道灵光,那不会是钧旋子特意设来防原主的吧?不然,钧旋子和抱剑青年何至于避他,甚至好奇她是如何进入重光阁的? 所以,她当时不小心破了钧旋子的阵法,那主仆二人因此对她存了疑? 孟子离却道:“平管事说是这么说,可不也是为了试探钧旋子么?” 无花又愣住了:“试探什么?” “钧旋子如今作客怀月楼,楼主未现身以前,谁知道他与我们合作是出于真心还是别有目的?”孟子离摸着下巴,觑了觑无花:“我说,你可别假戏真做啊。” 无花:“……” 如今这花梧身负重任,怀月楼和钧旋子似想联手搞事情,却又互生猜忌。无故趟了一趟浑水的无花表示,她并不想接这个差事。顶替掉钧旋子的事她也不打算做了,她现在只想凑齐银钱,早日赎身离开怀月楼。 找孟子离借钱她是指望不上了,就算指望上也根本不够她开销。紫砂城距离支景山何止千里,光是路途奔波就至少要花去她个把月,孟子离的那点盘缠哪里够她用? 无花眼角的恼意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孟子离识相,默默从袖中掏出几颗碎银子,嗫喏:“银钱我先给你这些,你可别再拿去赌了。” 无花随意瞥去一眼,没接。在她看来,那些银钱除了拿去买烧饼,再无其他任何用处。她缓缓收回视线,其间掠过重光阁顶上那对活灵活现的青碧貔貅,稍稍一顿,心中转瞬间有了计较。 午膳时,无花端着食盒,发现重光阁底下的阵法略做了调整。 所以,这的确是用来防她的? 不过也难不倒无花。她粗粗算了一下八门排布,暗中思量一番,接着游三避五,再次毫无阻碍地穿过假山,轻车熟路地踏上石阶。 雨亭外的水珠依旧绵密,水车悠悠,朱阁门前却无小厮看守,如此甚合无花心意。她上去二楼,见抱剑青年正如木柱子般杵在楼梯口。 虽然对方是个面瘫,可无花发现面瘫的嘴角比上次更为紧绷。 她当作什么也不知晓,循规蹈矩地上前,低眉敛目地将食盒托起:“小的伤好了,今日特来侍奉公子用膳。” 抱剑青年的目光勉强落在雕花食盒上,漠然开口:“花梧兄的康复能力挺强。” “过奖。”花梧笑,装作听不出其中的讽意。 “食盒给我吧。”抱剑青年仍不愿让她见钧旋子,作势要拿过食盒。无花露出纠结为难的模样,迟迟不肯松手。双方僵持了一阵后,无花才颇为惋惜地将食盒交给抱剑青年。 待抱剑青年进屋,无花立即下楼,看到一楼厅前挂着的几幅名家山水字画,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 黄昏夕阳下,青烟曼妙浮动,仿若女子华丽铺展开的绵延纱裙。无花踩着无数细碎的金光,穿过雾霭重重的葱郁树林,脚步轻快地来到孟子离跟前。 孟子离看着她,脸上明显有片刻的失神。 “孟兄,你能否帮我个忙?” “唔……你说。”孟子离反应过来,即刻别开视线,支吾着。 无花抖开怀中的灰布包裹:“这些孟兄能否拿去帮忙当掉?” 如今她被平管事的人监视着,连出个怀月楼都困难重重,更何况是去当铺? 孟子离微转了头,当看到无花怀中的那堆字画,只觉得脑壳异常生疼。 “你哪来的字画?” “重光阁。” “偷的?” “取的。” “那不就是偷的!”孟子离瞪直了眼。 无花默了默,轻道:“我有留字条。”上书:取画急用,来日当还。 至于来日是何日,这就不大好说了…… 孟子离一口气堵在喉咙里,怎么吐也吐不出来。他脸色涨红:“无论如何,你也不能私自拿重光阁里的东西,被平管事发现,你可是要打断腿的!” 无花镇定自若地胡诌:“钧旋子说了,他不喜欢这类风格的字画,容易曲高和寡,叫我拿去换掉,换成街边小贩卖的那种,更显得重光阁有人间烟火气。” 所谓街边小贩卖的那种,即要么诙谐,要么香艳。 孟子离整张脸都绿了。 无花抬眼望向孟子离,特诚恳地问:“这么说,平生他会信么?” “……你说呢?” 最终,孟子离没能拗过无花,同她完成了这场狼狈为奸的交易。 无花数了数,一千两,很好。 她毫不吝啬地分了五百两给孟子离,又将剩余五百两塞兜里。 然而银票还没来得及捂热,重光阁便派了人过来,说是钧旋子请她过去一遭。 无花诧异地挑了眉,那个钧旋子不是一直不待见她,连避着她都来不及么,怎么今日肯主动邀她过去了? 她仔细思索一番,总不至于是因为他发现厅中少了些字画而要拿她问责,毕竟那些字画属于怀月楼又不属于他钧旋子。无花觉得更有可能的,应当是她前几回送的膳食不符合他的口味,因此他现在需要重新布置一下菜谱? 那倒是小事一桩。 是以,无花淡定起身,又从容掸了掸衣裳上的轻尘,抱着孟子离刚从街上买回的一批字画,施施然跟着那人去往重光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6章 庭前雨落成花,雨花无声入泥,浸润得青苔幽幽。芭蕉树的叶子在澄澈的天穹下尽情舒展,偶尔被旁边的几滴雨珠溅到,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之音。 无花抱着一堆字画走近雨亭,低眉顺目地立在雨帘之外,轻声问亭中人:“公子,您找我?” 亭中那人一袭素衣清雅,长身玉立,手肘微屈,执一支大白云兼毫,横鳞竖勒,动作间行云流水,似正在亭中题诗作画。 他的乌发零散披落在身后,依旧只用一根纯白发带随意束着,宛若天边恣意流淌的霞云,显得清淡闲散至极。 闻得无花的声音,他的画笔未停,也未应一声。 亭外抱剑青年目不斜视,一脸不关他事的模样,无花垂着眸子,也似极有耐心。 耳边是雨打石阶的哔啵声。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青年缓缓收了毫笔,将其随意搁置在湖石笔架上,淡声道:“进来吧。” 声音透过轻薄的雨幕传来,音色无端清渺。 无花便应声进了雨亭。 方才隔了一道雨幕,无花没看真切。现下她微微抬眼看去,只见青年侧身而立,白色束额下,一双乌墨色的眸子极淡睨着她,如同古井般毫无波澜,就像是历经死生后重新归于平寂。 他的鼻梁高挺苍白,一双薄唇轻抿,唇色极淡,像水墨画一般。 公子淡如秋菊,轻如云烟,便是如此形容吧。 无花怔神片刻,又觉得很疑怪,明明对方不过弱冠之龄,可看着她的眼神颇有种老僧入定的意味,她怎么着也觉得不自在。 “你额上的伤可好些?” 对方明显对她的伤势漠不关心,如今却硬要关切她这么一句,令无花不甚解其意。她微微一愣,回道:“好多了,多谢公子关心。” “那是不记得上回的教训了?” 上回有什么教训? 话锋突然一转,无花没来得及反应,只好面无表情地与青年对觑着。 此时抱剑青年走进雨亭,板着声音道:“昨日重光阁失窃,一些名家字画不翼而飞,花梧兄身为怀月楼的侍从,竟未曾察觉此事?” 还真是为了那些字画! 无花心中有了数,倒也不慌不忙:“公子可是指的一楼厅前挂着的那些?”她稍稍一顿,微微笑道:“实际并非失窃,而是我见那些字画不符公子高节清风的做派,便私下着人收走,换了另一批更合宜的来。” “是么。”青年淡淡问,声音不辨喜怒。 无花煞有其事地颔首。 此番说辞她早已琢磨好,总归钧旋子与怀月楼有隙,他总不至于为了区区字画而特意去找平管事对质,而平管事那边她亦能搬出一套相反的说辞,就说钧旋子不爱这些,便特意派她处理了。即使有朝一日事情败露,那会儿她也已经赎好身,功力亦恢复了些,到时必定不会再任他人拿捏。 她如此颇为满意地思量时,忽觉膝盖一疼,似乎被什么击中,无花防不胜防,双腿发软一下子跪倒在地。 她怒目抬头。 无耻小儿!竟敢用暗器暗算她! “狡辩。”青年云淡风轻,完全没将无花的怒气放在眼里。 无花注意到青年袖间似藏有梅花针筒,当即敛下些怒火,她暗恼地撇开头,不欲再答话。可视线落在一旁的地上时,整个人又不由得僵了。 因着方才毫无防备的动作,她怀中的字画亦同时散落开来。其中几卷在地上滚了滚,画轴便缓缓铺展开,是以,衣裳半解、在床榻间你推我就的小人儿便栩栩如生跃然于纸上。 周遭万籁俱寂。 无花脑中嗡嗡直响,想她让孟子离给换成街边小摊上那些名家赝品,他怎么带给她的尽是这些? 她果然不该信任孟子离! 还有,她方才说了什么?哦,她说她给钧旋子带了一批更合宜的字画……好吧,估计等会钧旋子又要对她出针了。 未想,钧旋子视线随意掠过那些画,似乎毫不足怪,语气轻飘飘:“死性不改。” 无花继续愣神。 她,今日的老脸都丢尽了…… 不对,横竖她现在顶着的是花梧的壳子,丢的也不是她殷无花的脸。如此,心中总算有些微的释然,可四肢仍是僵着的,无花费了好大的力才重新站起,微敛着长睫,也不去收拾那些字画。 眼下,抱剑青年递来一张字条。 无花立即认出那是她留的字条,眼底闪过一抹晦色,想自己真是多此一举。 “我许你将功补过,你帮我打听个人。” 因胸中存了闷气,无花抿了抿唇,一声不吭。 青年微微侧过脸,视线落在字条上,顿了顿,轻道:“留下此物的是何人,你将他带来见我。” “是我留的。”无花抬眼,冷不防直言。 钧旋子明显愣住,似是不信:“你留的?” “是,当时怕公子疑惑那些字画去了哪,便留了张字条。” 无花说完,左膝又是一疼,她半跪在地,满眼的怒不可遏:“钧旋子,你放肆!” “我看你才放肆!”青年面色寡淡,双眸深沉漆黑,但微微蜷起的指节却发了白:“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现在,却是连她也要拿来利用了?” 无花完全不知道钧旋子说的她是谁,掌心试着聚气蓄力,很遗憾,仍然一丝内力也无。 抱剑青年上前两步押住无花,喝道:“主人面前,休得胡来!” 无花眸中怒意翻腾,抱剑青年的凤起剑似要出鞘,素衣长袖中,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搭在了梅花针筒的机括上。 一时,亭中气氛极为凝塞,像是即将倾倒的冰川,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一场无休止的崩塌。 过了好半晌,无花忽然微垂了长睫,先一步低声道:“公子说得是,是我放肆了,还望公子降罪。” 忽如其来的示弱,反倒出乎钧旋子的意料。他默然打量无花片刻,见她额上缠着白纱,显得整张脸比往日更为苍白,不说话时低敛着眉眼,倒是一副罕见的温顺之色。 也不知怎的,他瞬间没了脾气,悄无声息松开即将扳动机括的手指,同时挪开视线,缓缓道:“我方才说了,只消你将留下字条的人带来,便算将功折罪。” 原来对方仍是不信字条乃她留下来的。 无花不明白,仅一张字条而已,为何值得他那般动怒,难不成,字条比那些字画还重要? 她抬眼望了望对方,钧旋子却淡淡提醒:“此事无需声张,待事成之后,吾必有重谢。” 一听到“重谢”二字,无花即刻改变了主意,她双手交叠作出一副恭瑾之态:“我知道了,请公子放心。” 抱剑青年瞅了一眼无花,许是觉得她的态度转变得有些异常,复又确认:“那便明日?明日你将那人带来重光阁?” 无花笃定道:“可。” 离开重光阁时,钧旋子神色不明收起桌上的画卷,慢吞吞踱进阁内。抱剑青年单手执着凤起,另一只手伸出做出“请”的手势。 两人下了石阶,抱剑青年送无花走出阵门,也许是太过疑惑,抱剑青年没忍住问道:“前两次,你是如何闯过这些山石的?” 他们果真在防着她! 无花眉心轻拢,若有所思:“阳遁九局,阴遁九局,我以前在书中见过。” 抱剑青年闻言,认真看了无花一眼,如果她没意会错,那一眼姑且可理解为诧异。 无花却没觉得有何值得诧异的。 虽然江湖草莽识字的不多,原主花梧不过一介小小家奴,可她毕竟自小长在消息灵通的怀月楼,见多识广,看点奇门玄学之类的书不足为怪罢? 而抱剑青年的诧异也不过就那么一眼,转瞬间他又恢复一张木脸:“今日即送到此处,花梧兄,我们就此别过吧。” 无花谢过,踯躅走出几步,回头望了一眼石阶上抱剑青年的背影,忽然折身唤道:“兄台请留步。” “鄙人玉辂。”抱剑青年转身停下,沉声提醒。 这名字的确没听说过……无花蹙眉想了想,问:“可是‘目观玉辂琬象之状,耳听白雪清角之声’的玉辂?” “正是。”抱剑青年再次诧异地看了无花一眼。 无花由衷赞道:“是个好名字!” 玉辂直觉无花不止想夸赞他的名字这般简单。 果然,下一刻无花扯出一个莫名的笑:“玉辂兄,我帮你家主人寻人,虽然事后有重谢,可这几日,我手头有点紧,赌坊那边还欠了些银钱,所以,不知道能不能…” 玉辂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无花淡定地吐出几个字:“预支小费。” 玉辂:“……” ### 无花现在成了个贪财好色之徒。 怀月楼内的人皆传她先前觊觎钧旋子的美色从而强迫了对方,现在更是厚颜无耻,竟向对方的侍从索要封口小费! 当然,这些话众人是不敢当着无花的面说的,是以无花对上述流言毫不知情。即便发现周遭人看她的眼神皆敢怒不敢言,无花亦淡定自若得很,毕竟前世习以为常了。 只是,当她揣着一叠银票去掌管人事的先生那儿赎身时,先生不由分说地拒绝了无花。 无花当下无法淡定了,气得抢过先生的簿子,揪着他的领子冷声笑:“不给赎?那我便撕了你的掌事簿!” 先生仿佛一只生无可恋的咸鱼,翻着白眼望天:“你撕吧,反正这活计我早不想干了。你撕我的簿子也不是一回两回,天天想着赎身,哪天都赎不成,逼吧,逼我也没用,花小梧。” 无花眼里闪过一丝迷惑,原来原主也曾想替自己赎身,而且不止一回两回? “为何我不能赎身?”她问。 先生古怪地看着无花:“你的身契不在我这儿,我不是和你说过么。” 那她的身契在哪儿? 无花狠狠将先生往前面一拖:“我的身契呢?” “在平管事,或者楼主那儿?”先生也不很确定。 果然花梧身份不简单!连身契都被人单独收了起来。 无花烦躁地扔开他,随手抓起簿子翻了翻。 翻了几页,她又问:“怀月楼可有识字的家奴?” 先生不急不忙抚平自己的衣领,悠悠上前:“虽然屈指可数,但还是有的。”他拿起桌上另一本簿子摊开,点头道:“就比如说这个,因手脚不干净做了些偷鸡摸狗之事,前段时间被人罚去南苑。” 无花一听,觉得此人甚合她心意。她瞥去一眼,随口念出先生手里指出的那个名字:“林斡臻?” 闻言,先生惊奇地瞧着无花,竟是十分咋舌:“你不是不识字么?” 无花:“……” 完了,她好像,露馅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7章 “刚识的。”无花镇定地辩解。 见先生仍在生疑,她做出恼羞成怒的模样:“小爷我天资聪颖,临时学几个字不过小菜一碟,你摆出这等眼神是几个意思?” 先生若有所悟,这语气很可以,很花梧。他道:“懂了。” 只怕是有人嘲笑他不识字,所以暗地里特意学了些。 一时,他又有些同情无花。 无花为他饱含惋惜的眼神平白生出几分莫名其妙。她晃了晃手里的簿子:“林斡臻是么?我要为他赎身,这总行?” ### 一刻钟后,无花来到南苑。 此处为犯了事的家奴所居,入目皆断垣,凄凄草木深。一道矮墙里头隐隐传来少年们的嬉笑怒骂声。 无花无聊地折了一根柳枝跳进矮墙,方才还聚成一团的少年们见是她,纷纷愣了愣,然后不知是谁恍然叫了声:“是花梧!超凶的那个!” 被这么一吼,那些人似逃命般拔腿就跑,不一会儿,人或躲进屋里,或躲到树后。仅留空地上被方才那圈人围起来的孤伶伶的抱头小少年。 无花上前,毫无耐心地踢了踢那人:“林斡臻。” 少年的衣衫似乎被方才那群人给扯坏了,破洞处依稀可见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他瑟缩了下身子,怯怯抬眼:“你叫我?” 无花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他们欺负你,你就任由他们欺负?” 少年微微摇头,气闷闷的:“嗯,他们人多,总会欺负回来。” “笨。”无花毫不留情地指出。尔后,她也不看愈发沮丧的少年,随手将柳枝折成蝶,慢悠悠地陈述:“我方才去人事房要了你的身契,如今你可是我的人了,我说的话你务必遵从,懂?” 地上的少年闻言瞬间吓白了脸,他下意识捂紧自己的衣裳,飞速往后远离了无花,结结巴巴道:“听说你是个断袖……我,我还小,不能陪陪陪……” 折蝶的手一顿,无花沉着眉眼,语气不善:“陪什么?” 少年缩了缩脖子,咽了口水:“……陪.睡。” 无花冷然一笑:“……休得做梦。” 叫林斡臻的少年被无花强行带出了南苑。据目击者陈述,林斡臻离开时衣衫褴褛,眼里泪汪汪,双颊还染有可疑的红晕,一看就是被人以不可描述的手段欺负狠了。 于是无花又担上一条强占少男的恶名。 亥时三刻,夜色正浓。 几台上,煤油灯的火光微弱且颤巍,无花的神色在朦暗的灯影下显现出几分晦暗不明来。 那名被无花强占的少年此时正抽抽搭搭抹着眼泪:“花儿爷,这人的字好丑,远不如我原来的笔迹,我能不模仿他么?” 林斡臻瘪着嘴,悄悄揉着被抽成红虾的手背,小声与无花抗议。 无花眉心一跳:“少废话。” 林斡臻余光瞟到无花手中随意晃动的柳枝条,委屈应了一声,随后又继续痛不欲生地临摹她的笔迹。 无花深感无力地揉了揉眉心。 若她没有猜错,钧旋子与他的侍从玉辂必定以为原先的花梧不识字,因为无论她如何信誓旦旦,他们都不肯信字条是她留的。再者,她离开重光阁时,侍从玉辂看她的那几眼,怕也觉得不可思议,明明不识字的花梧竟还能看懂玄门书籍罢? 既然他们不信,无花遂找个识字的家奴来冒充她。 至于钧旋子他为何会对她留下的字条穷追不舍,无花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便是钧旋子认识她的笔迹。虽然她前世没写过几个大字,但也不排除仅有的几张手稿经去载宫人之手流传出去,从而被钧旋子记住。 无花确信自己先前不认识钧旋子,而他对她的笔迹如此熟悉……怕不是她无意间害了他全家,因此被暗暗记恨上了? 忆起前世的作为和如今钧旋子的一身缟素,无花觉得此事不是没有可能。 无花又想起当日,她对孟子离说她在重光阁留了字条,而孟子离闻言毫不惊怪的反应,心里愈发没底。然而当她今日去找孟子离求证时,又听人说孟子离突然被外派执行任务去了…… 现下,无花也不知道原先的花梧究竟是真不识字,还是假不识字。 次日初晓,风拂,晨星稀疏。 林斡臻顶着乌黑的眼圈,打着哈欠同无花立在重光阁外。 无花稍稍回过头,林斡臻立马合上嘴,他后怕地用袖子盖住自己的手背,乖巧道:“花儿爷,你要不去一旁坐坐?” 无花没理,只是视线微转,最后若有似无地落在重光阁二楼的窗子上。 两扇横格雕花窗后,玉辂一脸沉静地注视着阁下那两人,默不作声。 不急不徐的脚步声渐近,玉辂回身禀道:“主人,他来了。” 闻言,钧旋子的脚步一顿,他远远透过窗棂的格子看去,只见无花身后的那名少年颇为眼生,而无花微仰着头,正目色淡然地注视着阁内的一举一动。 他不由得默了默,才轻声道:“让他俩进来吧。” 林斡臻低眉垂首,亦步亦趋跟着无花进了重光阁。晓色初临,光线熹微,阁内似乎只有钧旋子主仆与他们二人,一时寂静得很。 无花却丝毫不懂得珍惜这份寂静,她走到一半忽然停下,然后长腿一抬,直接踹向林斡臻的腿窝,沉声喝道:“跪下。” 尽管无花事先早有通知他,但林斡臻还是疼得冷汗涔涔咬紧了牙关。而小腿经无花方才那么一踹,早已抽得不像他自己的腿,下一刻林斡臻便支撑不住绊倒在地,还哪里还用得着再演戏? 刚刚下楼见此一幕的钧旋子:“……” 无花没觉得此举有何不妥,她上前抱拳,低声道:“公子,人我带来了,正是南苑犯了事的家奴,叫林斡臻,他以前也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哦。”钧旋子似乎兴致缺缺,冷淡地越过无花,看也没看跪倒在地脸色苍白的林斡臻一眼。 无花微微愣在原地,他这声“哦”是什么意思?说好的重金相谢还作不作数了? 钧旋子施施然推开壁上的窗,窗牖一扇扇敞开,晨色便带着凉意丝丝缕缕渗入进来。初阳破晓不过片刻的事,转瞬间,厅中已明显亮了起来。 无花目光轻微一闪,发现钧旋子正神色莫测地端详着她。她心底划过一丝异样,稍微敛目问道:“公子还有何事要吩咐?” 钧旋子静默看了她半晌,忽而问道:“听玉辂说,你很缺银钱?”声音淡得跟烟雾朦胧的水墨画似的。 无花心想,昨日离开重光阁时她曾找玉辂索要小费,当然,玉辂最后没有给她,甚至还把这事回禀了钧旋子。 方才她还在纠结钧旋子怎么迟迟不肯提酬谢之事,如今他主动起了这个头,总算让她心中的大石头落了些地。 无花勉力压下忍不住上扬的眉梢,大方承认:“正是。” 毕竟她是家奴花梧,并非昔日的去载宫主无花,穷得理所当然,穷得人尽皆知,没啥好丢脸的。 钧旋子不知从哪摸出一只鼓囊囊的银布钱袋,轻轻放到八仙方桌上,漫不经心开口:“把人留下来,我有话要问他,这些你先拿去。” 欣喜归欣喜,无花却仍有瞬间的迟疑,她回头瞥了一眼林斡臻,对方也是满脸惊惧地望向她,眼里的求救之意显而易见。 她没想到钧旋子问话还要特意避着她。 而林斡臻亦是,他早知晓重光阁里住了一位身份极为神秘的客人。这位客人整日闭门不出,并在阁外布置了一些阵门,若非阁中人引领,擅闯阵门者极易葬身其中,之前就有几名家奴因生了好奇心而因此丧命。 对此,连平管事都袖手旁观,甚至十分礼让。 如今对方令他单独留下来,说不惶恐是假的,无花也没事先和他说这回事,叫他如何肯依? 眼见无花迟疑仅一瞬,下一刻便有离去之意,林斡臻赶紧扯住无花的衣角急急唤道:“花儿爷,你做人不带这么坑的!” 无花眉心重重一敛,几乎是下意识地,直接一脚将林斡臻踢翻,随后狠狠将自己的衣袍抽回,怒喝:“谁许你碰我的!” 她平生最不喜的便是男子的触碰,若放在前世,有谁碰了她,被剁掉手指头都还算轻的。 林斡臻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胸中堵着一口闷气,只觉得头昏眼花。直至此时此刻,他才后悔不迭地记起来,这位花儿爷更不是位好惹的主…… 无花做完这一切,又后知后觉去瞧钧旋子。只见钧旋子双眸幽深沉静,又是那般神色莫测地盯着她。 她心头闪过一丝不安,低头看向林斡臻,语气暗含几许威胁:“叫你留下来就留下来,万不可冲撞了公子,懂?” 林斡臻在最后一个字中听出了无花的隐含之意,意思就是叫他不要乱说话,否则会给他好看…… 忆起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脚,他忙不迭地点头:“懂,懂。” ### 阁外艳阳高照,水车停止了转动,周遭仅余蝉鸣。无花撑着下巴坐在凉亭内,双目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阁门。 半个时辰后,林斡臻躬着身,捂住膝盖愁眉苦脸地走出来。 无花霍然起身上前,本想问清楚钧旋子方才盘问了他何事,但见到随之而出的玉辂,又硬生生将那股疑惑吞进肚里去。 “主人命我送二位出去。” 玉辂自始至终是个面瘫,无花也察觉不出什么异样。但既然钧旋子愿意派人送他二人出去,那至少说明没什么恶意。 无花稍稍放了心,掂了掂袖袋中刚得的银两,颇为心满意足地颔首:“那便谢过玉辂兄。” 待三人陆陆续续下了石阶,阁中二楼的窗前缓缓踱出一名素衣青年,他神情倦懒倚着窗,看似闲情舒雅,眼眸却闪过几抹微不可察的暗邃幽光。 无花离开重光阁好一段路,又抬眼瞅了瞅走在前头的玉辂,心底不禁纳闷,为何他送了这么久,却还没有折返的意思? 三人来到无花的大通铺房,林斡臻怯怯候在门外。玉辂进屋,面无表情地环视了一周,转身问无花:“花梧兄与他人同住?” 无花回:“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玉辂若有所思,然后,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素来木得毫无生气的一张脸上突然诡异地挑起了眉:“花梧兄,今晚你便搬去重光阁吧。” 无花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由此去往重光阁终归太远,为了日后侍奉主人方便,还请花梧兄就此移步重光阁。” 内心叫嚣着侍奉他大爷啊的无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8章 玉辂走后,无花的脸色沉得好似暴风骤雨前的墨云,林斡臻半侧着身子小步往外挪,似乎想悄无声息地逃离无花的视野。 “你过来。” 林斡臻回过脸,咽了口水,陪笑:“哈哈花儿爷,你叫我啊?”嘴上虽这么说,脚尖却还是颇为认命地向无花而去。 “钧旋子和你说什么了?”无花漠然开口,声音浸满了凉意。 林斡臻小心翼翼觑着无花,一边斟酌着回道:“唔,就让我写了几个字,并问我书法是跟谁学的、何时开始学……” 这些问题都在无花的意料之中,她微挑了眉,示意林斡臻继续说下去。 林斡臻慢吞吞道:“然后我就说,我多年前无意中捡到了一叠手稿,并对手稿的主人惊为天人,于是开始私下临摹……” 这话也是无花教的,尽管当时林斡臻死撑着不肯屈服,说“惊为天人”四个字太昧他良心……不过他也没死撑多久,到底最后屈服在无花的鞭笞之下。 无花微微颔首,也没来得及问下一句话,便又听得林斡臻微红着脸道:“……以表倾慕。” 无花瞬间黑了脸::“……谁许你自作主张加上最后一句的?” 林斡臻垂头看着自己脚尖,不说话,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委屈? 无花微妙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片刻后她移开视线,大致猜到了是何缘故。 林斡臻这小子定是被她欺压怕了,故而想拐弯抹角吹捧她一番,免得她一个不高兴总爱踹他一脚? 只可惜,这吹捧没吹捧到点子上。 一时,无花紧绷起小腿,踹也不是,不踹也不是。 她半阖着眼,几分艰难地揉了揉眉心,有心无力道:“钧旋子是什么反应?” “他也没说有其它的,仅盯着我的字看了很久,然后就叫我退出去了。” “他没有生气?”无花微感诧异。 按理说,她是钧旋子的仇人,而林斡臻却在他面前说出倾慕她的话来,钧旋子多多少少都会感到不喜罢? 林斡臻思索了片刻:“……或许没有?”其实他也不是很确定,钧旋子闻言后,那清微淡远却又略微古怪的一眼,该不该算作不喜? 无花听到“或许”两个字时若有所悟,心道,看来的确是不喜了。 当晚,无花扔给林斡臻一纸身契和五十两银钱,叫他滚出怀月楼不要再回来。 两人分别时,无花难得多言了几句:“你出了怀月楼后,切记不可再做偷鸡摸狗之事。” 林斡臻微微怔住。无花还他身契,赠他银两,本就对他有莫大的恩德,如今他还操劳起他日后的品德修养来,说是他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他眼眶湿润,本想再感恩戴德一番,却又见无花略带嫌弃地轻嗤:“免得叫别人晓得,你这个祸害是我放出来的。” 林斡臻:“……”方才想感恩戴德的冲动一律收回! 莹莹的月色浮动,疏影横斜,无花的衣摆被浅风吹起,负着手的模样神清骨冷,似乎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林斡臻忽然觉得,此时的无花虽然依旧不给他好脸色看,却也不似白日那般阴沉可怕了。他梗着脖子,堵住那口莫名的闷气:“你想多了,我以后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你等着瞧!” 无花轻扯着嘴角,漫不经心一笑。 十三岁的少年倏忽涨红了脸,气冲冲甩起包袱,就着月色扬长而去。 半个时辰后,无花换上夜行衣,又试着出逃了一次,之后又一次不幸被平管事给逮着。 平管事的脾气显然没第一回沉着:“你就穿成这样去勾引钧旋子的吗!” 无花:“???”这人怎么满脑子勾引?怀月楼迟早要完! “将他洗涮干净了,稍后便送往重光阁!”平生随便招来两个人,如是吩咐道。 无花往后一掠,虽然速度差强人意,但身姿比前几日轻灵了不少,那两人压根抓她不住。 平生似想起什么般,又蹙眉改口:“算了,你们回来,让他自己洗涮去!” 无花暗哂,他们想得倒美。 她折身要逃,却被一柄剑身挡住了去路,剑鞘上的羽鳞层层叠叠,内敛中透显华美,一看就是她打不过的那种。 ### 无花的两只拳头无意识捏在一处,时不时发出“咔擦”的声响。玉辂略为疑惑地回过头:“花梧兄,方才是何声音?” 无花皮笑肉不笑:“重光阁的阵门吞噬了好些人性命,怕不是来索命的。” 玉辂不以为然:“主人高清玉洁,不曾滥杀无辜,那些人送命本就是他们心怀不轨在先。” 高清玉洁? 无花听了想笑,身在江湖,有几个人的衣衫没沾染过鲜血?又有几个人的手是完全干净的? 她不为所动的眼神显然将所有心思都写在里头,玉辂见了也不多加辩解。两人穿过漫水栈桥和半廊雨蕉,待上到二楼,玉辂轻敲了三下房门,低声通报:“主人,花梧来了。” “嗯。”屋内传来淡淡的应答声,不知是否因为太晚的缘故,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低哑:“今日太晚,先带他下去歇息罢。” “主人?”玉辂似乎有些迟疑。 “我无事。” 玉辂顿了顿,道:“要不还是让属下……” “我无事。”屋内的人又淡淡重复了一遍。 许是觉得作为下属不好僭越,可偏又放心不下,玉辂在门口站立了好一会儿,似是不知如何自处。 无花面无表情立在一旁等着这对主仆,越等越没耐心,想他俩干耗着扯上她作甚? 她干脆打了个假哈欠,懒懒提醒:“玉辂兄,我困了。” 玉辂转身愣了片刻:“……我这便带你下去。” 次日是个乌压压的暴雨天,无花在几名小厮的叫唤下着起了个大早。 此时,她的脸色比外头的天还要阴沉骇人,几乎浑身都散发着不喜、勿扰、扰了铁定要被揍的气息。 长廊上,一半风雨一半雕窗,几名小厮捂眼的捂眼,遮鼻的遮鼻,飞快踩着水花,迈着小碎步跑在无花身后。 几根并不严实的指缝间,还隐约可见青肿的痕迹。 没别的原因,那些人要她去侍候钧旋子起床更衣。 彼时无花还没意识到自己已成了钧旋子的贴身侍者,只觉得眼前的这些小儿竟敢让她是侍候男人更衣,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无花怀着一通床气,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一群人胖揍了一顿。 直到她揍得整个人神清气爽,躺下准备继续睡,却触到和前些日子显然不同的柔软衾被时,方才从暴戾的气性中沉静下来。 哦,如今的她是个家奴了,重光阁的家奴。 无花被逼着进了屋,玉辂如雕塑般杵在门口,无花想退一步也难。 室内的帘子拉得极紧,边边角角皆为暗蒙蒙的一团。一盏雀羽琉璃灯疏离地立在琅嬛书案前,微弱昏黄的光亮笼罩着方寸大的地盘。 窗外雨疏风骤,钧旋子便坐在那昏黄柔和的烛灯下,微阖着眼,以手撑额,长睫绵密安静地敛着,似是在书案前憩了一整晚。 这么一看去,倒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灯下美人图。 无花不自觉放轻了步子,慢悠悠往书案前踱去,待离得近了,才看清钧旋子研究了一整晚的,竟是一幅机关暗器图。布局诡谲,参数详尽,推演缜密,环环相扣,即便是张草图也能看出其构造极为精良。 相比之下,重光阁外那些奇门阵法倒像在闹着玩。 无花眼底闪现一抹惊艳之色,手若有似无在图纸上划过,时不时停住。钧旋子身形微微一动,似有即将醒来的迹象。无花缓缓收回手,在原地定定注视着钧旋子,一脸的若有所思。 “你为何在此处?”刚醒过来的钧旋子揉着额角,瞟了一眼无花,有些头疼。 无花意外地挑起一边眉,心道,看来钧旋子的记性也不怎样嘛……她轻勾起嘴角:“公子,昨日不是您唤我来的么?” 闻言,钧旋子凝起眉,似是反应了一会儿,才记得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他默然坐了一会儿,也不看无花,随手拿过来一只笔,在图纸上圈了几处,又反复审视了几遍,确认没什么问题了,才将图纸收起,缓步走了出来。 无花见他径自从座上起身,直接走到床榻前,然后微抬起双臂,随口唤道:“过来。” 虽然不知道钧旋子到底想做什么,但无花看在他神色困倦,略显疲态的份上,还是强按捺住心中那抹不喜,行动迟缓挪了过去。 珠帘轻缓擦过她的衣裳,无花慢吞吞地站定到钧旋子面前,之后再无其他任何举动。 前世的无花除了打架,鲜少离男子这般近,如今一双漆黑寡淡的眼睛沉静地将她望着,如同细腻温润的上等玉石,似要将她看通透。 她暗想,钧旋子以为她会像原主一般,只要他稍稍加以美色.诱惑,她便会饥不择食地扑上去? 真是天真。 无花丝毫不慌乱,一片坦然地任他注视着。 两人默然对立了好久,钧旋子忽而轻声提醒:“宽衣。” “……” 无花走到钧旋子身后,略微伸手比划了下,又不动声色收回手,脸色有微不可察地僵硬。 如今要她宽衣,必须得先解了对方的腰带,而解对方的腰带,她又要两手环过对方的腰身,才能顺利将其解下来。 如此一来,两人便要亲密地依偎着。 无花想到此处,脸色又是一僵。她竟真在考虑帮他解腰带! 钧旋子等了半天也不见无花的动静,微微转过头,留下好看的侧脸对着无花,低沉地疑惑了一声:“嗯?” 无花一时有些烦乱,直接将腰带粗暴地一抽,钧旋子受痛下意识颦起眉。啪嗒一声,腰带一端直接落到地上,其上镶嵌的一枚价值不菲的白玉石应声而裂。 钧旋子:“……” 无花:“……” “……这块玉石,价值七百金。”钧旋子望了一眼地上的玉石碎片,幽幽道。 无花:“……” 她难得觉得理亏,之后再帮钧旋子换衣裳也算尽心尽力。尽管一个早晨下来,无花过得十分煎熬。 而钧旋子也丝毫没提让无花赔偿的事。他在无花的打理下换了身月牙白色的长衣,柔顺的乌发挽起,用云雕玉冠固定住,乍一看,当真是公子如画、玉山亦为之倾。 无花的心情颇为难言,钧旋子却淡然自若地出了门。 屋外不知何时云消雨散,玉辂见主人出来,立马尽职地跟上去,看样子两人要出怀月楼。 无花被平管事禁了足,按理是出不去的。此时她一人留在屋内,忍不住沉下脸。 未想,却见那二人顿住,青年浅淡如水的目光略带疑惑地传回来,似在询问她为何不跟上。 无花心念莫名一动,连脸色都不自觉地舒缓下来。而当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时,自己已经跟在青年身后,三人一道出了重光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9章 黑马凛凛,头颅高贵地抬起,两只眼睛轻蔑地睨着无花,鼻间白息喷出,很是不可一世。 无花深悔自己果真不该太想多,以为钧旋子是个有良心的,敢情他带她出怀月楼是因为他缺个车夫! 似是看出无花在抗拒,钧旋子上马车时忽然顿住,他整个人居高临下,云淡风轻地瞥她:“怎么,打碎了我的玉,不打算做牛做马以身抵债?” 无花听完后立即沉下脸。做牛做马?以身抵债?钧旋子口气未免太狂妄! 她讽刺地扬唇,当场从马耳上拔下一撮毛发,黑马蓦然仰起脖子长嘶了一声,尔后疯了一般刨起地面的沙尘。 钧旋子没想到无花胆大至此,居然敢闹这一出,他被晃得差点栽下来。幸亏玉辂眼疾手快,单手挽住缰绳,这才制止住了狂乱中的黑马。 待马车平稳后,相携的主仆二人皆冷冷盯着无花,无花丝毫不惧,目色冰冷地回视,脊粱骨挺得笔直,一身浑然天成的威压半点不落下风。 总归她现在成了武功尽失一无所有的家奴,再无退路可退,不如破罐子破摔,懒得再受这窝囊气。 钧旋子这些年来难得有人惹他动怒,眼前的小家奴是唯一一个几次三番惹他动怒的。他微敛起长睫,隐隐压抑不悦,漆黑的瞳仁似凝结了一层冰,半响无甚情绪地吐出几个字:“花梧,我劝你好自为之。” 说着,几步跨进马车。 无花仍旧不为所动。 玉辂的脸色亦是紧绷,方才几乎差点提起凤起剑,但想起无花的身份,终未闹得刀剑相向。他皱起眉,决定大事化小:“这马似乎性子烈,劳烦花梧兄待会驾车时行得稳些,千万莫颠簸了我家主人。” 想了片刻,又从襟领中拿出一锭金稞子给无花。 无花看着玉辂手里的金锭,嘴角轻微僵住。虽然钧旋子仍看她不顺眼,但这主仆二人的态度已经出乎她意料了,而玉辂又想拿金子收买她,倒显得她是那志得意满的小人。 她没接过玉辂的金锭,反而转身跳上马车,颇不情愿地扯过缰绳,撇了撇嘴:“上车吧。” 玉辂莫名其妙收回金锭,心道原来无花是个吃软不是硬的。 自上回刚从原主花梧的身体中醒来,无花便被孟子离带回了怀月楼,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出来过。而此回上街,无花出来得匆忙,许多行头都没来得及收拾,想着等会跑路也不大方便…… 无花一脸郁色地驾着车,车内那两人敛声息语,跟全不存在似的。前头的黑马兢兢业业踏着马蹄,时不时溜着大眼珠儿往后瞅,生怕无花再生不悦,又突发奇想拔它毛发。 街头行人三三两两,看到无花驾车不免觉得稀罕。 不知是否有人通风报信,马车行驶在道上还没多久,无花就被一群人给拦住。那群人年纪轻轻,却一个个凶神恶煞,刀枪棍棒一应俱全,为首的二位无花还认得其一。 她赶紧勒住缰绳,不耐烦道:“你怎么又冒出来了?被揍一回还不记事?” 堵住无花的人正是赌坊的刀疤男,几日未见,他头上的包消去了不少。但也正是因为这些包,这些天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作为一个债主,反而被一个欠债的小家奴给欺负了! 这话传遍紫砂城,让他颜面何存?让他赌坊今后还如何做生意? 刀疤男忿然作色,挥起棒槌指向无花:“你欠了我的债,伤了我的人,如今还有理了?” 他们竟还在惦记原主欠下的赌债!无花有些头疼,先不管那笔赌债的数目无花压根无法负荷,光是原主好赌、欠下不义之财这条,无花就已经颇不认同了,更何况叫她平白无故地偿还? 她觉得刀疤男委实不该阴魂不散缠着她,遂蹙眉反问道:“你经营赌坊坑人钱财便有理?” 刀疤男理直气壮:“我开赌坊十余年,有理不有理当然是我说了算!” 无花见心平气和的沟通不成,干脆缓缓抽出马鞭。 刀疤男下意识往后退,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扶住。那人一身书生打扮,白.粉扑面,倒有几分俊俏。他诧异打量了无花几眼,有些不屑:“就这小子?” 刀疤男暗搓搓揉着鼻子,低声提醒白面书生:“小心点,这小子外家功夫厉害得很,我们上回就吃了亏。” “哦?”白面书生眯起狭长的狐狸眼,红唇艳得惊心:“那我倒要看看,他的功夫究竟好到何种程度,连看到我银扇郎君都不带怕的。” 无花凝眸回想,银扇郎君,打哪来的?没听说过。 一道扇子蓦然打开,白花花的一片,很是刺眼,细看之下,其上竟然布置了密密麻麻的银针。 银扇郎君笑弧诡异,不紧不慢摇着扇子,成片的银针就跟着不紧不慢地晃动。 无花不适地别开脸,轻微蹙起了眉。 她素来不喜这般绵密的东西。 闻得动静,玉辂半个身子探出车帘:“发生何事?” 刀疤男仗自己有了帮手,腰板都明显硬朗起来:“兄台,我劝你躲到一旁,今天我们只拿这小子开刀,闲杂人等暂不计较。” 玉辂听完绷起了脸,即刻就要拔剑而起。 无花虽然不喜钧旋子二人,此时也不愿他们一道被牵连,更何况钧旋子那厮还是个不会武的。她将缰绳扔给即要起身的玉辂,自己执着马鞭先一步跳下车,语气轻飘飘:“想要与我比试?只怕你还没这个资格。” 银扇郎君当她在强撑,满不在乎笑道:“那你说说,我要如何才有资格?” 无花眉眼疏冷,姿态清高:“沐浴焚香、更衣正冠,并三拜九叩呈信至我门下,跪守山头三日,我再考虑是否要与你一战。”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无声。银扇郎君愣了愣,随后放声大笑:“哈哈哈,沐浴焚香?三拜九叩?你当你是去载宫宫主殷无花在世不成?” 无花意外地瞟他一眼,这话她多年前只说过一次,还是沐九兰初出江湖首次向她挑战的那回。当然,那回就只有她和沐九兰两人,沐九兰败给她后也未再提及此事,之后两人再遇都是一言不合直接开打,哪里还用得着再走这套繁琐的流程? 如今,光凭一句话,这名不见经传的银扇郎君又是如何猜出她身份来的? 银扇郎君笑完,又怪异地瞧着无花,神情似嘲非嘲:“那殷无花虽然丧心病狂了些,可也是个武功独步天下、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代佳人,凭你,也想学她?” 无花一时没弄明白,银扇郎君这番话,对前世的她究竟是褒还是贬? 刀疤男见不得双方掐架前还要七拉八扯一通,那样浪费时间不说还极易生变数,他早已摩拳擦掌按捺不住,此时见无花自己下了车无异于自投罗网,便悄悄使眼色给其他人,命他们将无花捉拿住。 几个杀手上前,将无花四面八方包围住,银扇郎君出扇,银针便一同向无花袭来。 无花不便正面应对那些银针,干脆折身往旁一掠,直接闪到银扇郎君背后。银扇郎君见无花躲开,气恼不已,遂转而又向无花攻去。无花还没来得及挞出鞭子,便听到不知从哪里来的嗖嗖声,如细雨绵绵般没入皮肉。 玉辂一道剑气将数名杀手击溃在地。 马车内,钧旋子的声音不咸不淡:“多此一举。” 银扇郎君捂住自己的手臂,猝不及防吐出一口血来。他的瞳孔猛然紧缩,口中无意识喃喃:“凤起剑,花时绵雨针,你是无邪崖钧旋子!” 玉辂收起剑,冷冷道:“知道了还不滚?” 趴在地上的刀疤男疼得身躯颤动,闻言艰难抬起脸:“钧旋子是谁?”银扇郎君磨牙凿齿,怒其不争,不想和他多解释,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这生意我不做了!”便整个人溜得没影。 很显然,车内那人是银扇郎君也惹不起的。 刀疤男见状,晓得今日教训无花不成又反被教训了。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也准备带手下灰溜溜离开。未想还没跑出几步,又听得马车内那道清淡的声音响起:“慢着。” 刀疤男欲哭无泪,回头强颜欢笑:“公子还有何事要吩咐?” 钧旋子顿了顿,语气似乎极其不悦:“他欠了你们多少赌债?” “哈?”刀疤男一时没反应过来。 玉辂似也没料到他家主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但毕竟跟在他身旁多年,应对也算及时。他陈述一遍钧旋子话语中的含义:“我家主人的意思是,花梧兄欠了你们多少银钱,我家主人来还。” 刀疤男愣了片刻,随即大喜过望:“三千两!他欠赌坊三千两银子!” 玉辂一时犯了难,他可没随身带那么多银钱…… 车内的钧旋子一言不发。玉辂琢磨片刻,从袖中摸出一样物什扔给刀疤男。刀疤男手脚慌乱地接过那件物什,待看清是何物后,双眼蓦然睁大,瞳孔里绽放出欣喜若狂的光:“鲛珠!竟是海族的鲛珠!” 玉辂颔首问道:“这东西价值连城,用来抵三千两总够?” “够!当然够!大爷说啥就是啥。”刀疤男立马变得狗腿。 适时,许久不作声的钧旋子又缓缓开口提醒:“债已偿清,如今花梧是我的人,你们不可再找他麻烦。” 刀疤男一脸讨好:“那是自然,钧旋子大爷,别说花梧,就是您现在想要我的人,我也立马将自己洗干净了给您送上。” 话音刚落,刀疤男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表情颇为茫然。怎么才眨眼的功夫,自己的头发就都没了? 长剑锵然回鞘,玉辂斥道:“休得胡言!” “是是是。”刀疤男这才深觉自己说错了话,此时唯唯诺诺,躬着身恭送玉辂上马车,恨不得将光头埋进地里。 而在一旁观望了许久的无花,从方才钧旋子出针起,神色就一直捉摸不透。此时她眼眸微垂,也不知在想的何事。 “还不过来?”钧旋子见无花半天不动,轻微掀起车帘一角,仅露出苍白削瘦的下巴。 无花抬眼看去,泰然自若走回马车旁,作势要拿过缰绳。 玉辂却将缰绳收走,侧头往车内示意一眼:“你去里头,我来驾车。” 无花缓缓收回手,神情越发莫测,她看了一眼风吹不动的车帘,静默半晌,尔后撩起衣摆入了其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10章 车内的两人静默对坐,气氛诡异。 无花微抿唇角,仗着自己身处在暗影之中,双眼肆无忌惮地打量钧旋子,而自己却浑然不觉。 钧旋子手肘撑着车窗边缘,轻支起下颌,偶尔眼风向旁一扫,与暗影中那道探究的目光对上,又视若无睹地收回来。 车马萧萧,街边的吆喝声迅速响起,又飞快远去。没了无花驾车,黑马的蹄子似乎蹬得欢腾了许多。 无花紧盯了钧旋子一会儿,忽然问道:“公子方才使的,是无邪崖的指法?” 钧旋子淡淡转过眼,眸子漆黑如墨般晕染开,静静回望着无花,并不答话。 无花虽然在问话,心里却是确信无疑。方才银扇郎君也说了,钧旋子来自无邪崖。 她微侧过脸,头稍向窗旁偏斜,长眉浅浅颦起,一半暗影罩在她脸上,显现出几分凝重。两根手指沿着袖缘不紧不慢摩挲着。 这是她惯常思考时的模样。 钧旋子本来还散漫若闲云的目光瞬间凝止住,他放下手肘,定定瞧着无花,脸上闪过一丝怔色。 无花兀自思索了片刻,抬眼问:“公子与灵谷真人可是相识?” 灵谷真人亦来自无邪崖,若钧旋子当真与灵谷真人交好,那无花便能理解,为何钧旋子不喜前世的她殷无花了。 毕竟当年是她蛮横抓走了灵谷真人,导致灵谷真人后来一听到她的名字便忍不住破口大骂。他身旁的人耳濡目染,自然而然也会同仇敌忾起来。 而且,无花前世的名声也确实不怎么好听…… 钧旋子一动不动盯着无花,声音低朴得有如埙鸣:“我问你,你可认识去载宫主殷无花?” 无花不喜他自说自话,随后心中蓦然一紧,不知道他如何看出来的,难道就因为刚才和银扇郎君交手时,她说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 她略微撇开视线,语气故作镇静:“略有耳闻。江湖上的人都晓得,去载宫主无花于三年前坠崖身殒,彼时,我还是个未见过世面的小儿。” 彼时的花梧,才十四岁,压根没出过紫砂城。 钧旋子却冷不防道:“我知道字条是你写的。” “不是林斡臻么?”无花即刻反问。不是钧旋子不信她,她才刻意找了林斡臻代替她?现在,钧旋子却告诉她,他又相信她了? 这个心思飘忽不定的钧旋子,赔她五十两银钱! 钧旋子神色不变,那模样,似是十分笃定。 无花现在万分后悔,为何千不该万不该,偏要留下张字条在重光阁,而且还第一时间明目张胆承认了!可承认便也罢了,偏生还被人给认出来! 见钧旋子仍不肯放过地注视着她这边,无花不自在地阖下眼睫,语气颇有几分自暴自弃:“公子说得没错,字条是我写的,我当时说过,只是你没信。” 钧旋子却在无花承认的那刻,神色蓦然变得轻柔。光影划过,墨眸深处是不易察觉的神彩,他不自觉坐直身,轻声:“告诉我,你和殷无花有何关系。” 所以,他还是因为那张字条从而对她的身份起了疑么? 无花哑然了片刻,艰难眨了眨眼,似乎有几分难以启齿:“其实,倾慕殷无花的人不是林斡臻……”她在钧旋子略微诧异的目光下,指了指自己鼻子:“而是我……” 她又将教给林斡臻的说辞搬到自己身上,重述了一遍。 钧旋子听完后果然深沉蹙起了眉。 无花想,从钧旋子的反应,明显可以看出他的确不喜她,不知道当时林斡臻如何就没看出来。她思虑片刻,又看似实诚地撇开前世的关系:“可我倾慕她时并不晓得她就是去载宫宫主,后来晓得她是老魔头,便再也不倾慕她了。” 钧旋子深沉的视线落到无花平坦的胸脯上,稍作停顿,像是才意识到对方是个男人般,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他有些烦心地别开视线,闭了闭眼,闷声道:“我知道了。” 无花仍是不放心。 “灵谷真人是我师兄。” 钧旋子突然回过头来说了这么一句,又极快地别过脸去,似乎多看一眼无花都觉得伤眼睛。 无花暗暗点头,这两人皆精通机关术,想来他和灵谷真人的关系也该如此紧密。 ### 马车停在街角的一家铁匠铺子前,四周商铺寥寥,人烟稀疏。铁匠铺不过一间不大的破房子,中央一个大火炉烧得火光滟滟,铁件乒乒乓乓的声音传出,入耳十分嘈杂。 钧旋子沉默寡言下车。进铺后,铁匠师傅忙嘱咐小徒弟看守炉子,自己则拿过白布巾擦去脸上的大汗,大步恭迎上来,笑道:“公子,您今日可有兴致出来?” “我要的东西呢?” “到了!到了!我这就让徒弟奉上。公子,这边请。” 无花远远守在门口,看到小童从内里捧出来一个方盒呈至钧旋子面前,看上去颇为吃力。 钧旋子伸手将方盒打开,里头黑漆漆的一块,看不清具体何物。 他触了触那物,神色茫远,似是有所思。一时,铺子间的嘈杂声似乎都远离他而去,他独立在飘忽升腾的白烟之中,面容愈显模糊不清。 铁匠师傅觑了觑,搓着手小声道:“公子,这可还行?” 钧旋子微微回神,又顿了好半晌,点了点头,才将盒子合上,身后的玉辂忙上前将方盒接过。 那边钱货清讫,这边无花却对方盒中的那物无端生出几分兴致。 回程的路途仍由玉辂驾车,无花原本想跑路的心思在得知钧旋子是灵谷真人的同门后便已收敛起来。 车内光线昏暗,钧旋子也不看她,径自撑着额,似在闭目养神。 长睫绵密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深邃暗影,无花闻得对方的浅浅的呼吸声,忍不住意外地挑起眉。 她认真观察着对方,见对方呼吸半天不变,嘴角轻勾起一抹笑。 在这种情形下竟能毫无芥蒂地睡去,真不知要她说钧旋子如何是好。 虽然两人未曾和颜悦色相对过,无花对他亦没什么好感。但两人隔得不远,无花又观望了他许久,此刻也不得不平心而论,钧旋子他,的确有副出色惑人的好皮囊。 尤其是当他睡着的时候,气质温和无害得很,像一块通体温润洁白无暇的玉壁,一点也不似平时冷性冷情的高清模样,和她前世见过的男人很是不同,也很难令她生出打自心底的厌恶。 无花想到此处,勾起一半的笑意蓦然一僵,又硬生生地将嘴角拉扯下来。她不动声色往后坐了些,悄无声息拉开二人的距离,又默然别过脸。 黯淡的视线漫步目的地飘转,不知怎的,就飘转到那个方盒之上。无花颦眉偏头思索半瞬,见钧旋子仍在休憩,便轻轻抬手打开那方盒。 那物其实不是完全的黑漆漆,隐约还带着点红光。无花像钧旋子那般,伸手在上头触了触。指腹触到的地方,只觉得冰冷坚硬,韧性极佳。 她心中一片讶然,这似乎是一块陨星石? ### 今儿清晨侍奉钧旋子更衣,无花觉得此份差事已是自己的极限,但她万万没料到,夜深露重时,她竟还要侍奉钧旋子沐浴安寝…… 净室内热气蒸腾,四角各置了一张紫金阆云烛台,烛火忽明忽暗,团团光影朦胧。层层烟青色纱幔垂下,因沾湿了水汽,全部凝止不动。 无花对着罗帷衣架,面无表情抚着衣裳上的褶子。可抚了半天,褶子都被抚平了,无花还在折腾同一件衣裳,连钧旋子放轻脚步来到她身旁也未有察觉。 “劳烦了,花梧兄。” 他清渺的声音在耳畔蓦然响起,无花缓缓将手从衣裳上收了回来。她慢吞吞垂下眼帘,一敛先前的傲气,面目温顺地推辞道:“花梧手脚粗笨,怕侍奉不周,从而冲撞了公子。” 先前的腰带事件不就是个错误的范例么? 无花以为钧旋子会就此罢休,因为她能察觉到,钧旋子对她侍奉之事似乎也表现得不情不愿……至于为何明明不情愿还偏让她侍奉,这无花就弄不明白了。 钧旋子表情似有隐忍,视线不耐地落在远处的烛台上,蹙眉道:“我不介意。” 这情态,明明就是很介意。 无花脸色有些僵硬:“……公子不必勉强自己。” “……不勉强。” 这两人都异常固执,谁也不肯退让,一时,室内极静,只余水汽在周身回旋缭绕。 长睫似乎亦被水汽晕湿了,入目皆是迷蒙。过了半晌,无花双手轻轻搭在钧旋子身侧,整个人贴近他。察觉他温热的吐息即在她耳畔,无花忍住不适,微微蹲.下身,素白的衣裳便瞬间落了地。 她认真道:“公子,好了。” 此时钧旋子仅着了中衣,衣襟散开,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光洁的胸膛。他垂眼望了望地上的外裳,不知怎的,蓦地为无花敷衍的态度心生不悦,他冷淡道:“还没好。” 无花长睫一颤,什么叫还没好?他难道自己没手没脚,连最后的衣裳也要别人帮忙剥么? 她僵了脸:“我手酸。”可视线触及对方的上半身,无花脑中宛如搅过一锅泥浆,完全无法继续维持镇定。 他容色秀丽非常,眉如远山含黛,目色清波渺渺,一头乌发泼墨般散开,几缕垂落在胸前,衬得肌肤如凝脂。 一个男人生成这样,当真是天怒人怨。 虽然无花前世也是个绝世大美人,但不比钧旋子。况且她生得妖媚张扬,不够清丽脱俗,直至见到钧旋子,无花才知晓原来这世间竟真有人能美得不近凡尘。 钧旋子目色深沉盯着她,忽而启唇:“你不是男子么,脸红作甚?” 这话瞬间提醒了无花,只见她微微往后退一步,随即朝他行了个歉礼:“望公子恕罪,是花梧见公子天人之姿,忍不住……忍不住心旌摇曳。” 是了,原主花梧对钧旋子,可是颇存肖想之念的。而钧旋子对此,亦很是反感。 无花稍抬起眼帘朝钧旋子看去,却见他仍站在原地丝毫不为所动,面容在灯火下晦暗不明,眼底的情绪亦喜怒难辨。 与之暗沉沉的目光一对上,无花复又垂眸,同时心里禁不住疑惑,怎么他还不将她赶出去? 无花静候了半刻,身子维持行礼的姿势都快发麻,钧旋子仍旧一声不吭。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面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钧旋子在自行宽衣解带。 无花目不斜视,敛气息声盯着地面。 尔后,脚步声响起,又渐渐远去,瑶光纱屏后传来一阵水花声。 无花这才略舒了口气,捂着跳得不大正常的心口去了外间等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11章 隔着一道半透的纱屏,两方人影模糊。 无花想,钧旋子一时半会应当出不来。遂掐着时辰,去榻边打坐调息。 去载宫宫主的独门心法是为化游心经,以修炼内功为主,辅以独特的吐纳之法,拓展内息,犹如海纳百川。 但这功法有弊端,即功法越高体质将越阴寒。前世的无花自小修炼化游心经,功力早已达到第十层,故而常年手脚冰凉,每月月事时更是痛得死去活来。而好处也是显而易见,无花向来刻苦用心,加之根骨极佳,悟性又高,修炼速度常人远不能及。才十几岁的年纪,配合外功流波掌和兵器章光刀,便被对手们供奉于武林神坛多年。 只可惜,某些名门正派不认可她的功法,认为她修炼的是邪功,再加之她行事狂放不羁,喜好随性而来,是以,又有一部分人叫她老魔头,连带着去载宫也被称为了魔宫。 其实无花并不老,她身死时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而无花的阿娘,即去载宫前任宫主,因逝世时走得低调,连宫人都没昭告便直接传位给了无花。无花彼时年纪尚轻,为安稳人心,也没将她阿娘逝世的消息宣扬出去,仅自己默默抹了眼泪,同苍澜一起,将她阿娘给葬在了支景山后的一处瀑布旁。 因而,许多人尚以为去载宫宫主不曾变换过,直接把无花当成了她阿娘,是个年近四十的女魔头,却连她名字也不知晓。 水雾的热气穿过屏风,黏黏糊糊沾在皮肤上,和身体里的寒凉之气截然不同。这种内寒外热的感受着实难忍,无花浅蹙起眉,轻吐出一口气,缓缓睁眼,往微透烛火的屏风后看了一眼。 她慢腾腾移至纱屏前,隔着纱帘看见一道靠在浴桶边缘似没了声息的身影,迟疑了一阵,低声唤道:“公子?” 钧旋子原本靠着浴桶若有所思,蓦然听到无花唤他,似乎有些意外:“花梧?”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好听,再加之四周水汽蒸腾、光线迷蒙暗昧的缘故,无花隐约间生出一种错觉,她觉得钧旋子在故意诱惑她。 “进来。”里头又传来淡淡的一声。 无花视线飘忽地走进去。 一声水花哗啦响,无花下意识看去,仅一眼,又即刻转过身。她两眼直直望向头顶的四椽栿,心跳却有如擂鼓。 她没料到,钧旋子会突然出浴。 那她方才什么都没看到吧? 可,对方挺拔的脊背,精瘦的窄腰,以及下面的……无花艰难眨了两下眼,心情如同被人押着品了两场活春宫,颇为复杂难言。 那厢,钧旋子轻声咳了咳,他回头望了一眼明显神游天外的无花,惑道:“你还愣着做甚?” 无花思绪将将回笼,木着脸动作飞快取过寝衣覆在他身上,声音绷得极紧:“夜深了,公子还是多穿些衣物,以免着凉。” 钧旋子拢着衣裳,怪异瞧了干巴巴的无花一眼,这才若无其事般踱出净室。 无花稳了稳心神,跟着踱了出去。 外头的热气依旧腾腾,隔着氤氲的水雾,素袍青年宛若谪仙,他闲散靠在矮塌上,拨了一缕湿发,无声将无花望了望。 他的眸子水雾朦胧,像浸润在波光中的水玉,可又偏叫人捉摸不透内里的情绪。 无花:“……” 下一刻,她忽然沉下脸,颇有些恼怒的意味。方才那一眼,她居然理解了钧旋子他是何意…… 她觉得明日得和平生提一提,这重光阁她是真呆不下去了,什么让她去勾引钧旋子,依她看,分明是钧旋子在勾引她! 而当她这么想的时候,身子已先意识一步挪过去,手自然而然拿过绒巾,正动作轻柔地帮钧旋子擦拭长发。 无花:“……”这一定不是她的手! 钧旋子一缕湿发贴在额间,尽管长发微显凌乱,但丝毫不影响其风姿秀美。他目光掠过无花手上的绒巾,缓缓上移,与无花一言难尽的视线对上,神色亦有些莫测。 无花的手僵硬地顿住,然后迟缓地将绒巾收回。 “你那是什么表情?”钧旋子启唇轻问,语气微凉,似乎不大满意无花的反应。 无花闻言,觉得他这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在卖乖,遂没好气地一把将绒巾扔到他怀里,咬牙切齿道:“望公子见谅,小的方才又心旌摇曳了,这头长发您还是自个擦吧。” 说罢,也不顾钧旋子会作何反应,气急败坏冲出屋子,向来从容不迫的步子甚至有了片刻的慌乱。 屋外无星无月,一片静然,唯余风送沉香,暗渡纱窗。无花的身影在清寂的夜中很快遁成了个小黑点。 钧旋子拿起绒巾,瞥了一眼无花离去的方向,淡淡想,他倒是实诚。 次日无花也没去侍奉钧旋子更衣,她一大早便离开了重光阁。 尽管外头又变换了阵法,但无花还是心怀急切地冲了出去。玉辂紧随其后,发现无花颇有章法地避开了死门,总算放下一颗悬着吊着的心。 钧旋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阵门前,玉辂木着脸走过去,两人一起望向那匆匆逃离的背影,不知怎的,玉辂蓦然生出几许不安:“公子,恕属下直言,像我们这般捉弄他,他会不会就此不回来了?” 闻言,钧旋子回眸,似有讶异:“你觉得我在捉弄他?” 玉辂一愣,难道不是? 钧旋子微挑了眉,倒也没多作解释。他目色淡淡,拨弄着长袖中的机关匣子,从容笃定道:“他会回来。” ### 不过在重光阁宿了两晚,无花原先的大通铺卧房便迅速被人给占领了。无花心烦意乱地将其重新赶了出去。由于下手时没轻没重,一时,院子外头一片哭爹喊娘声。 平生赶到时,看到屋外跪着的一大片鼻青眼肿的家奴,额上青筋蹦跶得厉害,大步上前猛地推开房门。 他想,花梧犯了事,此时该在悔过自新,如果不悔过自新,那就教训他到悔过自新。结果他进了屋,发现花梧正独自一人坐在窗台前,面前一碗清水一碗肉末,再加一小碟葱花,花梧心不在焉揉着面团,看情形似乎是在……包饺子? 平生:“???” 闻得声音,无花直愣愣抬头,幽幽唤了一声:“平管事来了啊。”她手指沾了点清水,挑出一块碾好的面皮:“你想吃什么形状的饺子?” 平生压制住跳得飞快的眉心,一个闪身移至无花跟前。只见八仙桌下方的一个篾制箩筐里,形状各异的……或许不该称之为饺子的“饺子”正排排端坐着,一个个似乎都在发懵。 平生本想好气性忍一忍,但无花不知好歹地将他衣裳当作拭手布拭手,他终究没忍住脾气怒斥出声:“你这是在做什么?谁准你从重光阁跑回来的?” 听到“重光阁”三个字,无花方才还茫茫然的眼神瞬间一凝。她蓦地丢开面皮,仰头不卑不亢盯着平生,一字一顿道:“重光阁我不去了,还请平管事另择他人。” 平生沉下脸:“为何?当初去重光阁不是你主动请缨?” 无花默了默:“……总之我现在不想去了。” 平生觉得很不对劲,他亦紧紧打量着无花,片刻后,他突然问道:“是钧旋子发现你的目的了?” 无花想起昨日钧旋子若有似无的试探,抿了抿唇:“也许吧。” 平生陷入沉思。 两人各怀心事,无花又魂不守舍地包了几只饺子。平生看了一眼那些颇为精致的“饺子”和衣裳上的面粉印子,心中五味陈杂。他沉吟片刻,道:“这样,你今日还是回重光阁,但我会再派几个人过去。贴身侍候的事无需你来做,你只需专心找东西就行。” 无花对平生要找的东西漠不关心,听到她不用再贴身侍候,仅冷淡应了声:“哦。” 半天忙活下来,无花最终却将箩筐中的“饺子”全部赠给了前来怀月楼送新鲜蔬果的酒楼大娘。 酉时,暮色将阑,无花和几名家奴一同回重光阁。只不过在回阁的半个时辰前,她发生了些小变故。 无花被人掳了去。 掳她的人戴着一张怖人的鬼面面具,粉白的脸、空洞的眼、斑斓的长袍,诡异地显现在长廊的拐角处,二话不说,对着无花的后脑勺就是重重一击。 方才还心神不属的无花有些难以置信,她生平何曾被这般对待过?当下怒火中烧,也不管他重不重光阁的了,直接和鬼面人交起手来。 鬼面人对无花没被他敲晕一事感意外,对无花会武一事似乎更觉震惊。但无花毕竟从头开始练的功夫,而那鬼面人显然习武多年,不过两三招,无花就被对方制服在地。 对方点了无花的穴道,将其抗起,又随便找了间废弃屋子将无花扔了进去。 无花手脚皆不能动弹,全程阴着脸一言不发,心底却恨不得剁了对方胡乱扣在她腰间的咸猪手。 那人居高临下,嗓音明显被特意修饰过,像是直接从胸腹中发出来的:“找机会下毒。” 无花疑虑了片刻,才明白对方指的,约莫是钧旋子。 想来也是,明明钧旋子极为厌恶花梧,为何又忽然要她搬去重光阁?为何愿带她出门并帮她打发刀疤男那些人?为何连沐浴更衣之事都由她来服侍?这前后的态度之差,再加上今日平生说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话,真相不是明摆在眼前么? 钧旋子他知道有人暗中要对他不利,遂特地把无花放在身边,做出两人亲密的假象,以便随时拎她出来当诱饵! 无花眼神愈发冷凝下来,好他个钧旋子! 哑穴蓦然被解开,无花张口欲要训人,未想对方动作飞快地往她嘴里塞了个棕色药丸。 “若武林大会后钧旋子还活着,那你也别想好过!” 鬼面人丢给无花一只木瓶子,话说得阴森怪桀。 猝然被喂了毒药的无花脸色沉郁得骇人,她静默半晌,视线掠过对方衣袍下那道若隐若现的新月印记,不禁蹙起眉:“你敢威胁我?你可知我是谁?” “怀月楼的家奴,平生的亲信,花自在的走狗。” 说完,鬼面人又怪桀桀地笑起来,颇存嘲讽之意。 无花却未将他的话当真,满腹疑惑地敛去眼底的冷光,并不作声。 后脑勺又突然被重重一击,无花面色怫然。却见鬼面人突然逼近,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盯住无花:“记住,你没剩多少时间。” 无花忍住怒意与之对视:“知道了。” 鬼面人颔首,正欲再说什么,忽而鬼脸一转——屋外有脚步声匆忙传来。 是寻无花回重光阁的人。 无花也不呼救,仅冷眼盯着鬼面人。 鬼面人似有顾虑,但终是伸指解了无花的穴道,直接跳窗而去。只不过临行前,他对着无花的后脑勺又是冷不丁地一敲。 无花狠狠撕下被鬼面人抓过的衣裳。远远的,她听到风中传来对方的抱怨:“你的脑壳太硬!” 无花:“……”硬他大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12章 草色烟光,平林漠漠。斜阳残照下,池中无数只锦鲤争相游走在无花脚边。无花意志消沉倚着雕栏,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这些锦鲤们喂食。 不远处,宿鸟归飞,年轻的少侠成群结队,似乎刚从外头执行任务回来。 两个新来的家奴扭着腰身,揪着手帕,躲在暗处朝无花挤眉弄眼。 无花冷淡瞥去一眼,随后默然背过身,在无人看到的阴影下,眼底流露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厌弃。 时至今日,距她重新回到重光阁,已有整整五日。 而这五日来,对于无花而言,日日莫不是煎熬! 无花脸上忽而闪过一抹愠色。 平生那个说大话的!什么不让她来做侍候之事,只需她专心找东西?可钧旋子他答应了吗?钧旋子不照样使唤她使唤得十分顺溜! 无花想起日日对着的那张清秀俊逸的脸,以及对方恰到好处的腰身,一时胸脯剧烈起伏,连颊上都染了一层绯色,甚可与落霞媲美。 偏生,偏生钧旋子还毫无所觉似的,时不时将她唤去更衣侍候,甚至连用膳都需她在一旁布菜。 无花猛地将鱼食尽数抛入池中,一池子锦鲤便一个劲地追逐着吃食,一条条身子浑圆地往波光潋滟的池中央游去。 她苦恼撑额,强逼着自己转移心思。 平管事让她寻的东西不知为何物,她找遍了重光阁上下,除了几只机弩模子,再没找到其他特别的东西。而鬼面人喂给她的毒药无臭无味,无花根本不知从何处解。她无意识摸到袖袋中的木瓶子,凝起眉,眼底闪过几分冷厉。 她自然不会傻到真去给钧旋子下毒。且不说钧旋子早有所料,现在恐怕布置好了所有笼子,就等着她和其他心怀不轨者钻进去。单凭那鬼面人浮夸的做派,以及特意露出来给无花瞧见的家奴服,无花便觉得对方说要害钧旋子绝非他最终目的。 踏一步皆是错,周身就没一个可信的,可她现在需要一个值得她信的人。 无花望了一眼岫间暮色,此时该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她内心天人交战,终是沉了眉眼,直接往钧旋子的房间而去。 无论如何,她决定向钧旋子投诚。 ### 无花进屋时,外头候着的两个家奴双双松了口气。梨花圆桌上的菜肴已经上齐,看上去有些时候了。而钧旋子本人由玉辂陪着,正意兴阑珊地坐在琉璃灯下削木头。 玉辂那边显然已经劝过,但无用,此时见了无花,极为僵硬地朝无花使起眼色。 要求一个面瘫做出这等微妙的动作,真是为难他了。 无花想起此行的目的,忍耐性子,敷衍行了个礼道:“公子,我来侍候您用膳。” “嗯。”钧旋子淡淡应了一声,身子却纹丝不动。 无花无法,只好从旁人手里端过净手的黄铜盆,硬着头皮上前,低敛起眉,将铜盆高高托起。 入眼皆是打着卷儿的乳白色刨花,铺了满地,无花轻轻一嗅,还闻到几许松香。 一双月白祥云纹锦靴近到跟前,钧旋子放下刨子和刻刀,微微压下力道,就着无花的铜盆洗净了手。 无花垂着长睫未与之对视,将铜盆放到一旁,又递上干净的帕子给对方拭手。 钧旋子一边拭手,一边往圆桌走去,也不看无花一眼:“这么晚才过来,那些鱼都要被你喂撑死。” 他果然在特意等她! 无花有半晌的无言,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地帮钧旋子布菜。 他的口味很奇怪,明明有许多菜不爱吃,却偏要无花布置。但凡无花夹到他碗里的,即便蹙起眉不甚喜爱,他亦会将其吃得干干净净。 无花想,钧旋子每日.逼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他是在找虐吗? 转而她又想起自己,明明厌恶极了男人,现在却偏偏奴颜婢膝地侍候着钧旋子,难道她就不在找虐? 眼见一碗白米饭见底,无花默然片刻,终是出声:“公子,我有话想同你说。” 小厮进来将桌上的残羹撤了下去。 钧旋子慢条斯理漱了口,对无花的话似乎丝毫不觉得意外,颔首道:“我亦有话与你交代。” 玉辂见状,将其余人轰了出去。自个掩了房门,守在长廊上。 日渐西沉,屋内琉璃灯的烛光愈发显亮起来。 无花见钧旋子没有主动问话的意思,自个慢吞吞上前,将袖中的小木瓶拿出来放到圆桌上。 钧旋子往小木瓶瞥去一眼,神色未变半分。 无花视线微垂:“前几日我遭人挟持,那人喂下我一颗毒药,威胁我在武林大会前给公子下毒。” 钧旋子不作声,手指漫不经心搭在桌子边缘,轻轻勾着。 无花敛住心神:“当然,公子待我等极好,这等不忠不义之事我自然不会做。倘若公子愿意信我,我愿助公子将其引出来。” 其实能不能引出来,无花自己也不大确定。 钧旋子闻言,仰头淡淡看她:“你叫我如何信你?我连你来重光阁有何目的都不知晓。” 无花其实很想驳斥回去,重光阁不是你大爷叫我来的吗?怎么现在又把锅推回我身上了?!但话落到嘴边,她仍能维持十二万分的镇静,且眼也不眨地将平生供了出来:“是平管事逼我来的,他叫我上重光阁找东西。” “就这样?”钧旋子微微挑眉,话语中有明显的质疑。 “是。”无花毫不心虚地点头。 钧旋子定定看了无花半刻,尔后不可置否地往后靠去,穷极无聊地从袖中拿出一个小机关随意把玩着。 看这模样,他是不打算信她了。 无花脸色微僵,也是,她都不知晓平生要找何物,这般模棱两可地说出来,钧旋子岂会轻易信她? 阁外白月盈盈,寒潭碧波无声,屋内松香浮动,帘映烛影摇风。两人一坐一立,再是无言,眼见着气氛一点一滴凉了下去。 无花暗忖了半晌,干脆心一横:“最初勾引公子亦为平管事所授意,其实我对公子,乃一片赤诚,绝无非分之想。” 钧旋子抬眼,诧异看向她。 无花僵着嗓音继续说道:“诚然,花梧先前对公子多有冒犯,在此给公子陪个不是,公子若要责罚,花梧皆无怨言。只是事已至此,外人都知晓…花梧轻薄了公子,而公子亦接受了花梧,怎么说,在那些人眼里,花梧现在也是公子的人。倘若,倘若真与公子敌对,那花梧不就成了个以色侍人,随意玩弄人感情的渣滓么?推己及人,公子也不该担上薄情寡幸的浪子名头。” 一口气说完这番厚颜无耻的话,无花不自在抿紧唇,连脸皮都绷得和鼓皮差不多紧。 要知道,这番话若被晓得她身份的人听去,不知要吓掉多少人的眼珠子。 但好在,平白无故被无花扣了顶“浪子”名头的钧旋子总算有了些反应。 他默默将小机关收回袖中,苍白的脸在昏黄的灯下更显几分羸弱之态。嘴唇翕动,眼色复杂地瞟到了了几眼无花,似拿她无可奈何。 顿了顿,他才道:“我知晓平生要找的所为何物,也知晓你接近我别有目的。倒是你,跟了他十余年,说卖就卖,毫无衷心可言。” 无花对平生当然没什么衷心可言。可此时,她为了博取钧旋子的信任,只能不带草稿地胡扯:“因为花梧的衷心仅付于公子一人。” 钧旋子又顿了半晌,问:“这是为何?你我相识不过才数月。” 无花想了想,决定如实回道:“花梧自小在怀月楼长大,奈何人笨不讨喜,至今还是个不出头的家奴,上面的人叫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论是非对错,一切身不由己。而公子就不一样了,公子来自无邪崖,师承墨家机关术。墨家自来不涉江湖,不问纷争,洁身守道,不与世陷乎邪。花梧坚信,公子乃心地良善之人,自然值得我等追随。” 玉辂之前也说过,他家主人高清玉洁,只不过当时的无花没信。 她的一番话完全发自肺腑,钧旋子听完后却摇了摇头:“这话你说错了,我确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在无花微有疑虑的目光中起身,径直行至铺满图纸的长桌前。 “我对你多番宽容,自是留你有用处。” 无花微顿,随即敛目回道:“花梧愿听公子差遣。” “那便好,你先应我三件事。” “公子请说。” 钧旋子从一堆图纸中拣出一本书卷:“其一,你以后是我无邪崖的人,而非怀月楼的家奴。” 无花愣道:“可我的身契……” “此事我自会料理。”钧旋子语气不疑有他,无花也不由得信了。 “其二,我不管你是真断袖还是假断袖,但既然跟了我,你便不可再生奇奇怪怪的心思。” 这话明显是针对原主花梧说的,无花可没生过什么奇奇怪怪的心思。她坦然应下。 “其三,”钧旋子摊开书,其中夹了一张眼熟的字条,他脸上忽然闪过一抹黯色:“你不可再模仿她的言辞举措。” 声音突然低落下去,像触及了伤心往事。 无花的视线默然扫过那张她留下来的字条,微敛了眉心,心道,让她不模仿自己,这难度略大。 “你起初仿她字迹以试图引起我的注意,你做到了,我亦放了你一马。”钧旋子不咸不淡望着无花,轻述:“我本想这总归是你的目的了,可你又几次三番地仿她。你说你倾慕于她……我自然是信的,可我不喜别人倾慕她,你可明白?” 其实不太明白的无花:“……明白。” 她不懂,钧旋子不喜她究竟不喜到何种程度,她不过抓了他师兄,他竟连别人倾慕她也不让? 尽管无花觉得第三条莫名其妙,但总归,钧旋子愿意信她,视她为自己人,不会再像先前一样动不动拿美色试探她。 沐浴自是用不着她了,起床更衣、饮食布膳这类事也由平生派来的其他人在打理。 无花一时得了闲,成日里不是坐在厢房内调息,便是寻块空旷地偶尔耍刀练个手。平管事解除了她的禁足令,无花隔三岔五还能包些饺子出去卖一卖。 而钧旋子待她亦无甚特别之处,甚至有些冷淡。虽然对无花卖饺子一事觉得怪异了些,却也没有多想,纯当无花缺银钱,故想赚些零花。 如此又过了数日,鬼面人却始终没有出现。照理说,如今钧旋子半点也不像中了毒的样子,而她也好端端地赖在重光阁,甚至出入自如,那鬼面人在暗中见了,难道就不会找她确认一番? 无花有些纳闷。 紫砂城城南有一家杏花酒楼,酒旗迎风招,龙飞凤舞的牌匾,乌黑发亮的漆,端的是辉煌气派。 无花将昨夜新包的一箩筐饺子交给了酒楼后厨的大娘,自己则一个人颦眉走在街上,也没注意身后人的指指点点。 靠在赌坊门口正吊儿郎当抖着腿的刀疤男见了无花,脸上瞬间堆起笑来:“花儿爷,好久不见了啊,要不要进来试把手气?” 无花目光稍稍一转,却不是看刀疤男,而是落在对面说书说得正口沫横飞的青衣大叔身上。眯眼细听了一阵,尔后略算了下时辰,估计钧旋子一时半会不会寻她,索性掸了掸衣袖,直接往那间凉茶铺子行去。 刀疤男“诶诶”了两声,在无花身后嚷道:“你怎么走了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13章 早在先前,无花便知道,自己约莫是紫砂城的名人。 但她没有料到,原主花梧会这般有名,这般的……臭名昭著。 无花走进凉茶铺子时,青衣大叔的醒木将将一声收,在座的听客讪讪拢起衣袖,唏嘘的唏嘘,愤懑的愤懑。无花负着手,步子不急不徐地往堂前踱去:“你方才说,沐九兰他人现在何处?” 座下有人认出她来,吃惊道:“花梧怎么又跑出来了?” “她这么说,竟是连君子九兰也要肖想了?” “呵呵,真不要脸。” 无花越过那群人,丝毫没将对方的话放于心上。说书先生摊开折扇轻摇纳凉,似也感到诧异:“方才不是说了么,君子九兰于三年前击败魔宫宫主,此后便埋葬了紫薇剑,脱离江湖,脱离沐家,无人再知其所踪。” “葬了紫薇剑?”无花怪异一笑:“我不信。” 且不说紫薇剑乃天下神兵利器,单凭沐九兰对武学存有的独一无二的痴念,无花便不信他能说弃就弃。 那可是个为了能同她一决高下,十年如一日,哪怕天寒地冻的天,亦狠得下心浸泡于寒潭练功的对手。 “这有何不能信的?他爱慕宫主无花,却又失手杀了她,因而心生莫大悔恨,断了紫薇剑就此不问红尘也不是不可能呀!”说书先生两手一摊,俨然一副过来人模样。 无花却因为对方说的“爱慕”二字而缓缓沉下了脸。 她记得紫薇剑贯穿胸口的那日,他的指尖不费吹灰之力地挑开她的面纱。在见到她容颜的那刻,芝兰玉树的君子剑明显失了神。 “南国佳人,倾城绝色。” 他如此喃喃,抬起手,似要来触碰她的脸。 无花想起这一幕,便有一股难言的憋屈浮上心头。 什么爱慕,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她前世戴着面纱行走江湖这个决定果然无比英明。 “所以,那魔宫宫主真是个大美人?” “岂止大美人?前武林第一美人林矜矜你可还记得?和那老魔头比起来,连人家指甲盖都比不上!” “可老魔头不是年纪很大了么?” “这又谁知道呢?没准练了什么采阴补阳的邪功也说不定啊!” 无花的眼风不冷不热扫过周围嘴碎的人,那群人莫名打了个寒颤,皆讪讪噤了声,却不包括其中一位黄袍的小公子。触上无花的视线,对方嘴角忽然勾出一个令人发毛的笑来。 无花觉得,对方好似是原主的熟人? “花儿爷,这边请。”两个带刀侍从悄无声息出现在无花身侧,强行请她往锦衣公子那边去。 光天化日之下,无花料对方再混账,也不敢做出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来。 她默不作声到了桌前,锦衣公子盯着她的目光古怪且暧昧:“花梧兄,好些时日不见,你可是想念晨曦了?” 无花眉心下意识一蹙。 晨曦?那又是谁? “瞧瞧,连人家小叔的事都打探得这般紧,怎么,还不承认你就是想念晨曦,想帮他排忧解难?” 犹记得,她刚醒来那日,街上人骂她死断袖,刀疤男掩声问她还记不记得沐公子。所以……无花神色有几分诡异:“沐九兰是他小叔?” “是啊,你不会装作现在才知道吧?”锦衣公子挑起眼尾笑看着她,似在嘲她明知故问。 无花眉眼骤冷:“沐晨曦呢?让他滚出来见我。” 锦衣公子“啧啧”了两声,叹道:“火气还是这般大,待会见着人怕不是要……”话音一顿,锦衣公子遥遥望向铺子外头,轻笑:“好了,你看,晨曦现在不是回来了么。” 无花转身望去,只见铺子门口确然立着一名模样清秀俊朗的蓝衣青年。他腰间系有一枚碧色玉佩,神色清冷,目光直直落在这处,似在看无花,又似未看任何人。 “晨曦,怀月楼的花小梧想你想念得紧,现特地出来寻你了。”锦衣公子向他招了招手,高声唤道。 他这话一出,铺子间不免又喁喁私语起来。 沐晨曦缓步走过来,视线不轻不重掠过无花,面上几许漠然。 无花想,看来他的确是沐九兰的侄子,两人是有几分相似。 “唐兄,那陆家我去看过了,上至老人,下至小孩,无一人幸免。”沐晨曦径自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锦衣公子名唤作唐添,家中与沐家是为世交。此番两人出来,为的便是陆家阖府上下惨遭灭门一事。 闻言,他露出几抹惊讶:“竟然连老人小孩也没放过,究竟何人这般丧心病狂?” 沐晨曦喝了口茶,道:“好像是个药人。” 旁边有人听去,也咋了舌:“这做派,莫不是老魔头在世?” 无花听到此处顿时心生不悦,她的确还在世,只不过她当魔头时,可不会随便灭人家满门。 她有心听听陆家和药人之间是个怎么回事,便也撇开方才的不快,寻了个长凳在一旁坐下。 未想,唐添见她安安静静、不惊也不闹的模样,倒显示出几分稀奇来。 “我说花小梧,现在见着晨曦了,你可还觉得欢喜?”说是这么说,可满口皆是戏弄之意。 无花知晓,约莫原主过去和这个沐晨曦有几分牵扯,若不是看在他是沐家人的份上,无花可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此时,她压抑着眉间的不悦,沉声道:“先说陆家的事。” “哦?还心口不一了?晨曦,你看看,你快看看你家花小梧!” 无花又听到一些人说她臭不要脸,企图攀附风清月朗的沐家公子之类的话。 “唐添,别闹!”沐晨曦似乎也不满了,轻声斥道。 无花的视线和他短暂相触,神色处变不惊:“你说的药人,可是陆家私自豢养却又不小心令其逃走的那个?” 沐晨曦淡淡回道:“陆家私下豢养的药人何其多,我怎知晓你说的是哪个?” 无花挑起眉,思索了片刻,伸出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无声划下个“七”字。 沐晨曦端茶的动作一顿,目光瞬时凝住:“你知晓她是何人?” 看他这反应,无花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微垂下眼睫,手漫不经心捧起一杯清茶,却不急着喝下。 那人是谁,她确实知道。 江湖双姝之一,暗影门门主,聂七玄。 说起来,无花前世还与此人有旧。 想到此处,无花的心情不由得好转。她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轻勾起嘴角,浅声道:“不过随口猜的罢了。” 沐晨曦的神色却不似无花那般轻松,他看着桌子上早已淡去的水痕,眉心隐有凝重之色:“确如你所猜想的那样。只不过她灭了阖府上下后便不见了踪迹,好似……身后还有朝廷相助。” “陆家人利欲熏心,罔顾伦常法纪,利用下三滥的手段私自豢养药人,朝廷中人发现从而插足干涉,这不是很寻常?”无花一边啜茶,不以为意地轻声反问。 “的确是陆家做错在先……”沐晨曦低喃。 唐添见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将周遭的纷纷议论当作耳边风,登时生出几分不平来。 堂上的说书先生两眼紧盯这边的动向,手中的笔刷刷刷地飞快记录着什么。无需多想,到了明日凉茶铺子会传出来何种谈资,必定十有八.九与眼前这二人有关。 外面的日头毒辣,半个时辰前还漂浮在空中的雾珠在刺目的光照下尽数消失殆尽,此刻暑气渐起,漫过街头,穿透纱窗,丝丝缕缕挤入狭小.逼.仄的凉茶铺子内。 小厮打下门前的软帘,日光便被遮住了大半。 沐晨曦又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将要端起时却被一柄檀木折扇给拦住,抬眼看去,唐添正使劲朝他眨眼。 他想起来,方才与他说话的人是怀月楼的花梧,早先此人对他颇存纠缠,照理说,他不应该与他多话。 可……他再次抬眼看去,只见那人不紧不慢捧着凉茶,透过窗棂照射进来的光线在他面上慢悠悠流转,显得有几分深沉莫测。 显然,那人的心思并不在这处。 他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可唐添却是个惹是生非的,他见无花低眉啜茶,安安分分,自己的激将法完全无处使,看不成一出好戏的他此时有些牙痒痒。 偏生沐晨曦又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这么一看,相安无事喝茶谈天委实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眼见沐晨曦的一碗茶即将见底,他不声不响扣住茶壶,让小二往无花那边递。无花看着被送到跟前的茶壶,不明所以挑起了眉。 唐添齿尖抵住腮帮,笑:“晨曦的茶快喝光了,你不帮他添一碗?” 沐晨曦刚想说不用,唐添却从侧边丢过一个眼风示意他不要出声。沐晨曦想了想,便也坐着没动。 无花端看那壶茶,眯了眯眼,尔后神色舒展开,似是有些好笑:“唐兄,你不会真以为,我对沐兄存了几丝非分之想吧?” 有些话摊开来说,就没得那意思了。 唐添纵然不喜,却也耐着性子反问:“难道不是?” “还真不是。”无花轻笑了声,将茶壶拎下,随意搁在自个桌上,没有半分要给人添茶的意思。 唐添张目结舌,装出很惊诧的样子:“那一个月多前我俩刚来紫砂城那会儿,那个喝了酒红着脸要扒沐兄衣裳,说‘哥哥我喜爱你想同你困告的’又是哪个?” “……” 无花飞快敛起脸上的僵硬之色,指节扣了扣桌子,疑惑道:“这话我说过?唐兄,你可别诬赖我。” “我哪有无赖你?当时在倚春楼堂前,大家数百只眼睛可都看得清清楚楚,数百只耳朵可都听得明明白白呢!晨曦,你说是吧?” 沐晨曦想起此事,脸上露出复杂难言之色。他扫了一眼唐添,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众人一片哗然声,无花明显怔了两怔。 唐添见柴火添得差不多了,便也不急,他悠悠往后靠去,双手抱胸,好整以暇瞧着无花,看她会作出何种反应。 未想,无花怔忡不过一瞬。下一刻,她悠悠端起茶杯晃了晃,抬了抬眼,又微微垂下。她吹开茶面上漂浮的薄荷叶子,慢条斯理道:“那是我认错人了。” “这还能认错人?”唐添笑:“花梧,你可别唬我了,当下江湖,论风姿,论才华,论人品,论家世,年轻一辈里还有哪个比得上我沐兄?” 无花轻抿了口茶,不以为然笑了笑:“有啊。” “哦,那你说说,何人?”唐添坐直了身体,手肘往前撑了些,似来了几分兴致,虽然他明显不信真有人能比得过沐晨曦。 沐晨曦亦转眼看来,似也有些好奇。 其余人伸长了脖子,屏气息声张望这处。 无花眉梢一弯,气定神闲念出一个名字:“钧旋子容欢。” “啊?”唐添眨了眨眼,一时有些困惑:“那是谁?” 其余人也颇为扫兴,纷纷缩回原处。 沐晨曦听了,微阖下眼,若有所思:“容欢?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无花心叹,容欢他果然是个低调的,随便报个名号出来,大家竟连听都没听说过。 真是枉费了他一张令人惊艳的脸和一身令人惊叹的本事。 无花想到此处,没注意到门口的软帘被人掀开,一道斜阳笔直照射进来,映出满室浮沉。 她听得一道清泠悦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整个人蓦然一僵。 “这么说,花梧兄本欲表白的,其实是我?” 她侧身望去。 隔着泱泱人群和一盆绿竹,炽烈的日光下,素衣公子神色波澜不惊,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浮出点点碎光,正别有深意地望向无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14章 居然这般巧? 她不过趁机探一探钧旋子是否如孟子离所说的那般,在江湖上不怎么有名。现在探出来了,可话竟一字不落落入原主耳里? 落入了便也罢了,他居然还将前后文串一串,串出个骇人听闻的意思来! 可,仔细一想,她的话不就是这个意思么……无花不由得默了默。 再说先前,容欢不允许她再生奇奇怪怪的心思,她也毫不犹豫地应下。如今,如今反倒被他这般堂而皇之地问出来,令无花不知道如何回他才好,否认吧,像是她不好意思欲拒还迎,承认吧…那是绝对不可能承认的! 好了,现下不管她回何种话,身上的断袖之名是怎么摘也摘除不去了。 将各种因果在心中过了一遭,无花反而淡定了。她不慌不忙起身,唐添还在疑怪地挠头。 “容欢到底是谁啊?” 无花瞥了一眼头顶挠得起毛的唐添,又敛眸环视了一圈周围瞠目结舌的茶客,生无可恋朝门外抬了抬下巴:“就是站在门口的那位美公子。” 刚走到铺子门口的玉辂快要拎不住手里的两坛子酒,抬眼悄觑了一下早已立在那处的自家主人,得,还是一副大山崩于顶而不动声色的模样。 容欢步履轻缓向无花而去,纯白色的发带随墨发轻轻扬起,划破满室斜阳。他的嗓音清淡柔和:“方才没寻见你,未想是到此间听书来了。” 无花微微愣住,往玉辂那处看去,才发现这二人刚从杏花楼出来,估摸着半路上见到她,便也好奇地跟来凉茶铺子瞧瞧,未想却撞见了方才那一出。 无花其实没想过钧旋子会配合她,心中有股莫名焦躁的情绪蔓延开来。她微垂下长睫,掩住眼底的暗涌,道:“嗯,羡慕这处热闹,便过来瞧瞧了。” 容欢近到无花跟前,望着她的脸轻叹:“方才仅想着为你买酒,好给你个惊喜,是以特意没有唤你,你可不要同我闹脾气。” 无花扯了扯嘴角,颇为无语地斜觑容欢,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她压根没有闹脾气,经他这么一胡扯,倒真像两人有什么似的……一时,无花生了几许悔意。 唐添皱眉打量了二人一会,撇了撇嘴,不满道:“是生得好看,可到底是个无名之辈,我并不认为他能和沐兄相提并论。” 这话说得颇不给人面子,容欢倒没觉得什么,神色丝毫未变。无花却浅蹙了下眉,先一步为他抱起不平来。 她转过脸,自上而下俯视唐添,目色疏离,轻飘飘道:“这话可不由你说了算。” 唐添满不在乎嗤笑了声。 “花花,他们是?”容欢疑惑眨眼,问虽是这么问,可目光尽数落在无花身上,专注而柔和,自始至终未分给过旁人半分。 无花为他的“花花”两个字而生出几分不自在,面上仍装得云淡风轻:“碰巧遇见的茶友。” 一下子,亲疏关系极为分明,好似先前唐添说的一切全是笑话。 “哦,茶友啊。”容欢不咸不淡打量了一下凉茶铺子,回身唤玉辂进来:“既然花花喜欢这里的茶,我们便将这间铺子买下来吧。” 玉辂一怔,说了声“是”。 铺子的老板从玉辂手里接过鲛珠,再看容欢和无花的神色立马不一样了。 他捧着珠子,张口结舌,满脸不可思议:“容……容……” 却半天“容”不出一个字。 深海里的鲛珠,是由传说中鲛人的眼泪幻化而成,寻常人连见都没见过,这位年轻秀雅的公子为了一间破铺子,却如此大手笔地拿了出来。 这人来头,也可想而知。 唐添渐渐收敛起玩世不恭的笑,目生疑色。 而一旁望着容欢身影思索许久的沐晨曦忽然出声:“我好像见过你。” 容欢闻声看也没看一眼,轻描淡写回:“抱歉,我没见过你。” 这话亦颇不给沐晨曦面子,唐添忿然起身,却被沐晨曦抬手制住。 容欢复低头看向无花,浅声:“花花,这儿虽然热闹,可终归杂乱了些,你若喜欢喝茶听书,我回无邪崖为你建一个可好?” 无花面色一时黑一时白,这大话吹过头了!她怎么可能跟他回无邪崖! 沐晨曦定定望向容欢,语气肯定:“六年前,四大世家十大门派在山城以武会友,我远远见过你。” 他这么一提,铺子内像一盆饺子兜头泼到热油中,瞬间炸开了锅。 “天呐!我居然才意识到他姓容!他是无邪崖钧旋子容欢!” 周边是此起彼伏的惊呼,唐添已是怔怔然,看样子迟迟反应不过来。 容欢终是舍得挪开目光,落在沐晨曦身上似有几分诧异。 “你是山城容家的嫡长孙,十岁那年,仅凭一人力破武林十大门派十六大阵法,被誉为天纵奇才,最后被无邪崖太素真人带走。” 沐晨曦低声,一语道出了他的身份。 无花轻微敛起眸光。 这事,她也听说过。据说六年前各大世家门派汇集于山城比武,其中一个不知打哪来的小男孩以奇门阵法同时将十大门派的高手困于阵中,而这些高手,即便无花全部对付起来也颇为吃力,却叫一个年仅十岁,没半点武学根基的小孩做到了,要说她不吃惊那当然是假的。 只不过,那会儿她阿娘病重,她忙着给她找续命的药草,没多余功夫关注后续,仅约莫知道武林出了个了不得的小男孩,但她没想到,那小男孩竟是无邪崖太素真人的弟子,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容氏子孙? 如若容欢那时没被太素真人带走,后来在江湖的新兴一辈中,最风头无两的不应该是沐九兰,而是他钧旋子容欢! 容欢听完后却神色渐冷:“在下和山城容家早已脱离关系,此话还请阁下毋要再提。” 又是一道炸开锅的惊呼。 连无花也忍不住抬眼看去。 “竟真是你!”沐晨曦一下子站起来,神色有几分难掩的激动。 容欢沉了眼色,也不顾周边纷扰,轻声问无花:“花花,我们回去好不好?” 声音和煦如熏风,是询求同意的语气。 无花目色复杂望了容欢一眼,又飞快垂下,整个人难得露出温顺绵软之态:“好。” 临行前,她又想起一事,回身对沐晨曦道:“若有沐九兰的消息,还请派人知会我一声。” 沐晨曦一愣,不知道无花要找他小叔做什么。 无花迟疑片刻,低声解释:“我有些旧账要同他算,他若想弄清楚三年前的真相,尽管让他来找我。” 沐晨曦惊疑:“三年前……你和我小叔是何种关系?” 提示到这种程度,无花私以为差不多了。她抬头,却不期然地撞进一双满含探究的黑黝黝的眸子里。 容欢他唇角紧抿,一双秀眉不似方才温和。 无花想想也是,二人才装得“亲密无间”,可转眼她却关心起其他人来,换做谁谁都不会不高兴。她匆忙别过眼,想了想,又轻声道:“为的都是些寻常事,你可不要醋。” 容欢怔了怔,暗邃的眸光在无花脸上缓缓流转,尔后也将视线别开,语气不咸不淡:“无事,我们先回去吧。” 铺子老板闻言,乐呵乐呵地亲自跑去门口撩起软帘。 二人并排走出茶铺子,留下后头一个个张嘴可以塞下鸭卵的人。玉辂虽然装木头人装了半天,心里头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公子你做戏做得太过了啊!这花梧可是个男的啊! 然,待两人上了车,无花还没来得及道谢,钧旋子便即刻避开了她。 青年敛去衣裳下摆,独自坐于车厢一角,眼底一片冰冷漠然。 显然,方才的温润缱绻全是假象。 无花微微一怔,往常都是她嫌弃人,现在,反倒先被人给嫌弃了? 而且,对方这变脸也变得太快了吧? 不过她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钧旋子还为她剖明了身份,平白坐实了断袖之名,怎么说,都是她比较过分…… 无花略微凝起眉,觉得此刻自己的心情有些微妙。 ### 也算误打误撞,白日在茶间铺子闹了一场,无花和容欢之间那点似是而非的流言终于被证实。到了夜间,鬼面人终于沉不下气来。 风裹着枝叶有一下没一下敲打在窗牖上,夜半人定时分,房门的锁细微地啪嗒一声。刚入睡不久的无花倏然睁开眼,手下意识摸上被褥下藏了多时的刀柄。 熟悉的阴风卷开床帐,猛地向无花袭来,对方竟二话不说直接朝她出杀招。无花破天荒地松了口气,下一刻便就势往床内一滚,躲开鬼面人的攻势。 “竟还能躲开?”鬼面人恨恨然道,又换了攻势朝无花砍去。 在外头候了多时的玉辂闻得响动,下一刻便带剑硬闯进来。凤起出鞘,隐有长鸣,锐气涤荡在屋内各个角落,光华凌空闪现。 无花摸出自己的刀,施施然避到远处的烛台前,拨了拨软塌塌的烛芯子,点亮了其上的灯火。随后便像玉辂往常那样,抱着刀一脸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暗中观察二人的招式。 许是无花此举太拉仇恨,鬼面人避开玉辂的剑锋,继续锲而不舍地砍向无花。 无花方才看这二人交手,对两人的功夫深浅有了数。此时看鬼面人突然攻向她,第一时间算出自己还不是他的对手,打不过的。 她当然不会去正面对抗,反而步生凌波,往门口避去,结果到了外头,却看到容欢正站在廊道上,架有一把劲弩对上她。 两人相距不过数尺,他的表情却漠不关心,看无花仿若在看陌生人,无花一时说不出心中何种滋味。 指节微勾,机关轻扣,三支亮白色的箭镞猝然朝她射来,无花来不及闪避,眼睁睁看着箭镞飞快擦过她的衣角,没入昏暗的夜色。 身后很快传来鬼面人的闷哼声。 饱含杀气的凛冽掌风向她逼近,无花还陷在方才的震惊中没回过神。玉辂见状,先一步追上来将无花狠狠推开,力道之大,令无花一个不稳,趔趄向前扑去,直接扑到了惊愕的容欢身上。 两人绊倒在地滚了两圈,若不是围栏结实,几乎快要掉下去。 纯白与藏青的衣裳勾缠交织,在地上层层叠叠铺展开。打斗的声音逐渐远去,山下似有数支火把往重光阁赶来。 两人呼吸交错,吐气声清晰耳闻。 无花耐不住深吸了口冷气,感觉自己胸脯都要快被容欢压扁。 不知过了多久,素来淡定的青年脸上闪过瞬间的慌乱,赶忙从无花身上起身。转过头平复了一会儿心绪,这才向无花伸手,似要拉她起来。 殊不知,此举在两个“男人”之间实为不妥。 无花捂住隐约作疼的心口,当下没显示出好脸色。她没理会不小心“冒犯”了她的容欢,径自撑着栏杆爬起。 玉辂收了剑,独自赶回来,低声恼道:“跑了。” “嗯。”容欢心不在焉应了声,毫无责怪之意,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盯着无花,眸子里似有万千波澜。 无花冷冷剜了他一眼,拂开衣袖转身就走,将将与玉辂擦肩而过时,忽听到身后的容欢隐含怒气诘问:“玉辂,你何故要伤他!” 玉辂瞧了一眼气势汹汹却好端端的无花,有些不明所以:“主人,属下没有!” 无花却似想起什么般,身形忽然僵住。她迟缓回头,只见容欢神色微妙,望向她背后,开口竟有几分踟蹰:“你后面,流血了。” 心底升腾起不详的预感,无花往后背探了一眼,眼皮瞬间跳了几跳。 他大爷的,居然是花梧的月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15章 托月事的福,无花大半夜的享受了一回主子待遇。 此时天色鸦黑,黯月沉沉,怀月楼内却灯火煌煌,人烟熙攘。重光阁闯入刺客的消息不胫而走,平管事连夜赶来向容欢请罪。 无花整个人心灰意冷地瘫在浴桶里,半晌未动。 直到外头有人扣门,询问她是否需要人侍候,无花才禁不住蹙起眉,冷声回不用。 随手翻了翻方才送来的崭新衣裳,如出一辙的藏青色家奴服,中间还夹了一叠月事带…… 无花按住疼痛的额角,只觉得那处的旧伤隐隐复发。 待人声散去,无花这才慢吞吞穿好衣裳,磨磨蹭蹭挪到书房。 此处是容欢平日看书和做机关模子的地方。布置一览无余,各式各样的箭弩矢机括七零八落地分散在各处,书桌上被砚台压着的一叠画纸无人收拾,凉风吹过如堆雪般扬起一角。画桥相思屏上好的笔墨溶入清凉的月辉,宛如幽幽浮动的夏夜幻影。 容欢原本姿态闲适地坐在太师椅上,以手支颔,另一只手漫不经心扯着绿萝的叶子,望着窗外的一弯新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察觉无花的到来,他僵硬收回手,视线在她四周飘忽,语气颇有几许不自然:“你是女子。” 无花自然知晓他心里头存了膈应,毕竟最初为了探她底细,他可是舍得下本让她更衣侍奉,甚至还让她看光了身子的! 无花想起这些事,当下也有几分窘迫,干干地“唔”了一声,便不再多解释。 容欢拢了拢清秀的眉头,抵唇清咳一声:“虽不知你装作男儿身有何难言之隐,但此事我不会声张,你无需担心。” “谢公子。”他愿意帮忙隐瞒,此事自然再好不过。但还有一事……无花想了想,垂眸提醒:“既然公子已知晓花梧乃女子身份,再留花梧在重光阁内做贴身侍候之事恐怕不妥。何况今晚那鬼面人吃了亏,再想擒住他恐怕得另择它法。” 其实无花也没想到,玉辂竟没能擒住那鬼面人。根据她的观察,那鬼面人的功夫虽练了些年头,却仍旧比不上玉辂。但玉辂却让他逃了……要么,是那鬼面人在怀月楼里有内应,要么,是玉辂受容欢示意,本就不打算擒住鬼面人…… 思及前些时日,容欢对捉拿鬼面人一时毫不在乎的态度,无花怀疑地瞟了窗前的青年几眼。 “嗯。”容欢淡淡应一声,也不知道是应的无花的前一问,还是应的她的后一问。 “你身上中的毒一时半会解不了,若迟迟没有解药,洛城武林后你随我去神医谷,我让谷主为你解毒。” 他突然提起这事,无花才记起,鬼面人曾喂下她一颗毒药,虽然不至于令她当场毒发身亡,但这么多天了,竟然连一丝异样也无? 而且容欢这般记挂她的性命,甚至愿意委托神医谷谷主来为她解毒,倒令她生出几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警觉来。 容欢却毫无所察地起身半掩住窗,回身对无花道:“平管事在楼下,你随我来。” 月光盈盈透透,漫过半开的窗子散落在青年的襟领上,像在上面绣出了银色的花。 无花一怔,想起他先前所说的身契一事,垂睫应了声“好”。 见平管事之前,无花其实有些拿捏不准,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她的倒戈相向而大发雷霆。 事实证明她直觉不差,平管事一见到无花,便劈头盖脸把她骂了一顿,嗓门之大,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余音能绕重光阁三日而不绝。 无花低眉敛目,指节略微蜷起,半垂下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情绪。 容欢葱白削瘦的手指顿在茶盏边缘,清幽的眸子注视着这一幕,几度欲言又止。 无花以为,只消她默不作声,平管事骂着骂着总该消停,因为她前世训下属时便是这样。那些下属们为了不说错话,皆垂着头唯唯诺诺像鸡崽似的让她挨个训。只不过,她没记起花梧本身就生了一双斜飞长眉、吊梢眼尾,即便她此刻面无表情地沉默以对,平管事恁是能从中咂摸出几分平白无故的挑衅来。 想来骂得也不过瘾,平管事眉毛抖了两抖,走出去对外吩咐道:“去拿鞭子来!” 其余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转瞬间,一条噌亮的长鞭已被家奴托了上来。其径长寸许,外表金鳞栉比,鞭尾处还附有无数细小的钩刺。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英豪无花在见到鞭子的第一眼,便识时务地闪去了容欢身后。 容欢:“……” 无花扯了扯容欢的衣袖,低声提醒:“公子,花梧现在是你的人,可平管事不由分说地要笞花梧,怎么看,他都没把你放在眼里啊。” 容欢本就有意为无花说情,此时却见她扯着自己的衣袖,似是十分依赖他的模样,眸光轻微一转,又忽然改变了主意。 “唔,平管事还未给我你的身契,照理说,你现在仍是怀月楼的家奴,仍是他平管事的人。”容欢不紧不慢拨了拨茶面上的银针叶子,看那模样,是准备撒手不管了。 无花不知道容欢乃故意唱的这一出,当下便愣住了。她没想到,无邪崖的人竟会出尔反尔。 她真是看错了人! 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此刻仿佛盛满恼意,嵌在一张白皙秀净的面皮上,分外醒目。容欢看着看着,就止不住扬起唇角,掩饰般呷了口茶。 平管事黑着一张脸:“还不过来,尽会给公子惹事!” 无花瞅了一眼那明晃晃的鞭子,又试着运了一下内功,盘算着等会出掌去挡胜算能有几何。 她慢吞吞松开容欢的衣袖,准备从他身后踱出去。未想才踏出半步,一只霜雪般的手便挡在了她身前。 “唔,平管事,在下看这个小家奴挺会审时度势,很是讨喜。在下既然想要她,您却想将她打坏,这可不太好。” 无花闻言目色怔忡,和平管事同样怔忡的视线对上,再看看旁边玉辂波澜不惊的脸,然后抬头,只见到容欢秀美光洁的下颌。 说她讨喜,说他想要她,容欢是认真的么? 平管事却颇为嫌疑地瞅了无花一眼,转而劝容欢道:“这个小家奴资质平平,样貌不佳,鄙人可呈献给公子更上乘的来。” 无花:“……” “当日平管事送她来我这儿,怎就不觉得她资质平平?”容欢挑了挑眉,似是颇不大赞同平管事的话。 平管事望了望被容欢护在身后的无花,脸上露出明显的为难之色:“这……” 容欢不急不徐收回自己的衣袖,目光状似不经意掠过无花的侧脸,尔后缓缓柔和下来,长睫微垂,轻言道:“即便样貌不佳也没什么,在下喜欢便成。” 关于面前这两人的流言,平管事也是听说过的。但他先前对花梧早有交代,再加上花梧前几次勾引钧旋子总是未成,是以,对于昨日又重新冒出来的流言,平管事压根没当成真。 可,此时青年强硬的态度,一副非要把花梧要去不可的架势,甚至还亲口说喜欢……平管事暗自琢磨,难不成,花梧这小子还真勾引成功了? 平管事锁眉苦思良久,想不通这忽如其来的转变是个怎么回事,他明明记得,最初钧旋子对花梧的种种示好,可是避之不及的! 眼看夜色微澜,晓星将沉,他终是长叹口气,认命般道:“罢了,既然公子如此喜欢,花梧便赠予公子了,身契我稍后便着人送来。” 容欢微微一笑:“平管事忍痛割爱,在下谢过。” 玉辂上前,捧上赎身的金子。 虽然乐见其成,但真目睹了这一切的无花,心情仍有种自己被当成货物卖了的复杂。 平管事稍许还念及旧情,递上身契后,对容欢道:“鄙人想同花梧再说几句话,公子可否行个方便?” “可。”容欢这时倒彰显出大方来。 无花却颇有几番踌躇。 然,待容欢和玉辂完全离去后,平管事立即大喜过望,连带着眉梢和腮帮都压不住那抹欣喜,对无花赞不绝口:“做得好!如今钧旋子对你这般宠信,看来哄他将江湖令交予你也必定不是难事!” 无花听到这话骤然抬眸。 江湖令!号令武林群侠之物,那不是她去载宫殷无花的东西吗?怎么会跑去容欢那儿? 但想想也是,前世支景山的防守图都能被盗,一个被她抢来的江湖令被盗又何足为怪?况且她死后三年江湖不知又起了多少纷争,兜兜转转流落到容欢手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无花的疑虑渐消,又不动声色打量野心勃勃的平管事,心想,看这模样,他竟也想要江湖令了? 她暗自嗤了一声,不知那块破令牌有何好的,竟令这些人趋之若鹜。可他们也不想想,若那块破令牌真有号令群侠的用处,她殷无花前世,何至于遭那么多人愤恨,那些人又何至于动不动便联合起来攻上支景山讨伐她? 平管事径自欣慰了片刻,又想起来提醒无花,声音肃肃然:“对了,拿到江湖令你便想方设法脱身,钧旋子现在看着脾气温和,实际可不是个好惹的。还有,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无花淡垂下眼帘,敛住眸底的暗流,谨声道:“不会忘。” ### 容欢到底顾忌无花乃女子,是以,无花不用再着手更衣侍奉之事,她的身份也从一个侍候饮食起居的小家奴,变成了一个专门侍奉笔墨的小书童。 两人同进同出,加之越传越广的流言,众人也不得不相信,重光阁里的贵客,其实有龙阳之癖。此后,见过容欢真人的少女,免不得掩着帕子芳心暗碎,而不小心窥得容欢的少男,内心更是蠢蠢欲动。 无花听闻最后一句话时,默不作声打量了旁边的钧旋子一眼。明明可以命人辟谣,可他却不理不睬、不争不辨,甚至,还颇不避嫌地和她整日共处一室。 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如今,容欢本人正淡然自若地在凉亭中作画。他提着笔的手煞是好看,指尖莹白,似泛了光。无花漫不经心研着墨汁,视线若有似无地从画上掠到容欢脸上,最后又挪到他的手指上。 手腕轻勾,素毫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容欢缓缓放下衣袖,墨眸如清水般朝无花扫来,温声开口:“花花,你来题字可好?” 无花敛住眉心的跃动,僵硬地从他手里接过毫笔。对于他的这声“花花”,她始终做不到镇定。 画纸上是边塞风光,蜿蜒不尽的长河,一望无际的黄沙,墨衣,烈马,萧萧瑟瑟行走在天地之间,无端牵扯出无花心底那份埋藏的愁绪。 无花静默了片刻,提起笔,在长河上方写下一排行草。因他不准她再用先前的字迹,是以,她此番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几个字给挤出来。 写完后,她看着自己歪歪斜斜的小字,讪讪放下笔,总觉得自己毁了一副好画。 容欢却浑然不觉:“白马送千里,塞上听西风。”他一字一句地念出来,声音清朗疏落,很是从容。 尔后,他重新拾起一只毫笔,在后头又补了几个小字:“窅窅羌笛曲,依稀是故人。” 那一刻,无花总觉得容欢发现了什么。 “花花原本的字竟写得这般……”容欢浅浅弯了眉眼,似是在笑,又似不知道如何形容。 无花蓦然生出几分恼怒,他这是在嘲笑她的字并不好看?可转念她又想,哦,原来他以为这才是她真正的笔迹,那么,方才是她多虑了? 玉辂刚从外头回来,凉亭的雨幕将将收住。他向容欢见过礼,直接望向无花:“阁外有一人寻花梧兄,姓孟,说是你的兄弟,可要见见?” 孟子离? 无花渐渐凝起眉,无声望了容欢一眼。他的视线仍旧落在画纸上,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你想见便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16章 “花梧兄!” 近半个月未见,孟子离整个人明显黑了一圈。无花原本有许多疑惑想要问他,可目光触上他那张黑得和眼珠子无异的面皮后,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成了:“孟兄怎黑成了这般?” 孟子离一愣,黑脸上逐渐泛起红晕,像烧红的锅底,支吾着:“去了趟茶里底沙漠,执行任务。” 无花瞬间了然。中州最北是为雪山之巅惊朔,惊朔山下,是草原蜜格拉和荒漠茶里底,据说这两块地域凶险非常,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野兽出没。越过这两个不毛之地,才是中州四国之一的北辰。当日孟子离一声不响去了茶里底,如今还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已是极大的不易了,相较之下,晒黑点又何妨? 孟子离兀自脸红了片刻,忽然绷紧了神色,他严肃而郑重非常地注视无花:“听说你和钧旋子搞在一起了?” 无花脸皮瞬间一僵,这孟子离不仅脑子直,连说话也直,什么叫搞在一起? 她按了按作疼的鬓角,直言:“我现在已是无邪崖的人。” 无花本只想澄清孟子离“搞在一起”这四个字,未想在孟子离听来,无花的澄清等同于承认了似的。此时他满脸皆是震惊之色:“我不是说了你不要和他假戏真做吗?” 无花:“……” 孟子离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痛心疾首地拍着脑门:“明知道你什么都记不清,我偏偏还要在此时离开,早知道我就该多等会再走,结果,这才短短几日就坏了事!”他恨恨看了眼无花:“你也是!擅自做主!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是何种身份?唉……” 说完,他整个人蹲在地上惆怅地叹气。 路过的几个好事者皆伸长了脖子耳朵,一个个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速,双眼贼溜溜地四处飘忽,时不时地飘向无花这处。 无花冷嗖嗖的眼风丢过去,沉着气对孟子离道:“此处说话不便,你随我来。” 孟子离正纠结地薅着没剩几把的毛发,闻言愣愣抬头,看见无花离开的方向,不免又愣了一瞬。 枝叶扶疏,在石阶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无花在阴凉处停下来,转身正色道:“非你所想的那般,我和钧旋子一清二白。”她在孟子离瞪直的眼光下稍微一顿,声音微沉:“而且,我也想知道,我究竟是何种身份。” 从平生的只言片语中,无花能进一步确定,她的身份并不简单。而原主“花梧”失忆这事孟子离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可平生屡次三番说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都表明他对“花梧失忆”一事其实并不知情? 为何孟子离要瞒着平生? 为何派去勾引钧旋子的偏偏是她? 还有,原主花梧究竟识不识字? 先前,无花还对孟子离此人有所顾忌,可现下她已向容欢表了忠心,总归万事都有他容欢兜底,大不了犯了事全推他容欢头上。 当然,她不信她当日投诚的那番话真能令钧旋子改变主意从而接纳她,她想,钧旋子之所以留她在身边,怕也是和原主的身份脱不开关系。 “我知道了。”孟子离噎了噎,尔后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咳了一下。 “你以为你为何姓花?”他反问。 此话一出,无花瞬间恍然。 是了,怀月楼楼主花自在亦姓花,而像原主这般无父无母的家奴不止她一个,可那些人都有其它的姓,这难道不是凑巧? 她迟疑:“你是说,我和楼主……” “嗯,你该叫楼主一声‘阿爹’。” 突然发现自己多了个亲爹,无花陷入长久的沉默。 前世的她由阿娘一人抚养长大,她从不知晓自己生父乃何人,只约莫晓得,那人负了她阿娘,导致她阿娘对男人这种生物深恶痛绝,连带着幼时的无花也深受其影响。 故而,无花对爹这种生物也存在着与生俱来的抗拒。 孟子离见无花脸上生出几分别扭之态,猜她大概想太多了,试探道:“你不会以为楼主是你亲爹吧?” 无花意识到孟子离话中的意思,幡然反应过来。 自然不会是亲生的,她现在可是个小家奴,若真为亲生,早已被尊为少楼主,何至于现在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所以,花自在认的是“干儿子”,而且他原本也不太喜欢原主,认她做“干儿子”是另有其因? 对了,原主其实是平生的人,这点连孟子离都知晓,花自在肯定也知晓。为何花自在要强认她当“干儿子”,估计很大的原因和平生有关系。 这么一想,花自在特意压制着原主,其实是特意压制给平生看的?怀月楼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楼主和管事两人根本不和? 无花眉眼沉冷:“这般重要的事,你为何早不同我说?” 孟子离张口无言,随后目色闪烁,不敢再直视无花。 无花见他这般,心渐渐沉了下去:“你见我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对我起了疑?” “唔……”孟子离又支吾了半天,却没多支吾出一个字。 无花突然古怪笑了一下:“孟兄,若换作是我,发现一同长大的好友突然举止怪异,还莫名其妙识了字,自然也会生疑的,这不怪你。” 话是不怪,可孟子离恁是从中听出了大事不妙、吾命要休矣的意思来。 他仓惶解释:“不是这样的,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就是没什么心机的那种,所以我才,我才……” “你才什么?”无花从阴影中走出,声色冰冷。 孟子离惶然回头,只见身后的树影飞速移动,叶片抖出诡异的“沙沙”声,眼花缭乱之际,无花猝然屈膝,孟子离直接跪倒在地! 一根树枝也蓦地抵在了他的颈间! 他抬头,望见无花冰凉的眸子,不知怎的,心底竟不是觉得惊疑,而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仍旧对他出了手! 无花近他身,神色冷淡道:“此处乃重光阁钧旋子的阵法,擅闯者丧命,你今日若不好好说话,我便叫你永远消失。” 面前这个人冰冷无情,显然不再是昔日与他小打小闹的花梧。 孟子离垂下头,默了一会儿,声音闷闷的:“这我知道,但我还是随你来了这处。” 他这话倒叫无花生出几分意外,但此时此刻,她可没闲心去细究孟子离语气里那些异样情绪。树枝仍旧挨着孟子离的血脉,可无花却下意识松了几分。 “传闻北方巫族有令人起死回生,借尸还魂的古老秘术,你先前消失的那些时日,其实并非执行任务吧?” 孟子离不说话,算是默认。 无花问:“花自在现在何处?平生又为何和他不对付?花梧在其中有何用处?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发现了这事?” 孟子离顿了顿:“你问这么多问题叫我怎么回?” 无花不悦地蹙眉。 察觉到凝止的气压,孟子离又似小鸡啄米似的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楼主向来行踪不定,我也大半年不见他了,并不知晓他现在何处。平管事手握怀月楼一半实权,楼主对他有所忌惮,两人关系不睦,这并非一件隐秘事。当然,你……花梧兄当日是平管事带进怀月楼的,平管事建议楼主收他为义子,其实也是方便他监视楼主,但没想,楼主收是收了他,可半点拔擢他的意思也没有,相反地,他还到处打压花梧兄,这也是平管事始料未及之事。至于你的事,平管事虽觉得奇怪,但也仅止于认为你在装疯卖傻。而去茶里底沙漠,更是我私下要求的,平管事和其他人并不知情……” 无花听完后琢磨了一会,忽然问道:“你难道不好奇,原来的花梧去了何处?” 孟子离一愣,也似才想起这个问题来。抬起无辜的眼,满怀求知欲地特诚恳地将无花望着。 无花忽然为原主花梧感到凄凉。 “她死了,死在一个阴暗的小巷中,无人知晓。”无花淡淡陈述,看似寻常,可细细感受,亦能从中品味出丝丝悲悯来。 孟子离缓缓睁大了眼。 “她生前应该很难过。”无花从腰间取下一物,是象征着无花底层家奴身份的小铁牌。上头的新月印记已被磨得光滑,而铁牌的背面,竟然都是利器的划痕。 “她曾几次三番想为自己赎身,但你们不许。”无花微阖下睫羽:“你是她从小的兄弟,而她当时处境之艰难,你可有看在眼里?” 孟子离僵硬动了动嘴唇,垂下眼帘,嗫喏:“这……我,我并不知情。” 从小隐瞒女子的身份,被当作断袖,人人不喜,身边没一个人待她真心,甚至,连她的生死都毫不在乎。 也不怪原主破罐子破摔,干脆每日游手好闲,偶尔摸进赌坊混吃等死。 无花胸脯起伏,平复了一会儿情绪,忽然收回了树枝。 孟子离却还是迟迟没反应过来地跪坐在地上。 无花轻道:“我不会对你如何,今日之事我料你也不敢说出去。但你既已知晓我非花梧,你也该清楚我的事乃个人私事,与你们怀月楼无关。” “你这是何意?”孟子离怔了怔。 “此后,我与你怀月楼再无干系。” 随着话音落下,树影尽数静止。无花扔了树枝,也不再理会满眼痛色的孟子离,头也不回地离去。 踏上数十层石阶,风吹翠叶婆娑,她听得身后的孟子离低声问道:“她为何而死?” 无花身形顿住,眸光忽而黯淡下去,同样低声道:“我也不清楚,或许,你可以想想她曾经得罪过哪些人。” ### 无花回重光阁时情绪明显很低落,少年安静内敛,一言不发。容欢静静凝视着她,也没问她是何缘故。 两人照旧画图的画图,研墨的研墨,眼见起身前往洛城已经没几日了,玉辂却不见了人影。 那日清晨,露珠还沾在叶上未曾消逝,晨间的风拂过满池晚荷,拂过石阶上的绿痕。无花刚刚练刀回来,却在踏进重光阁的那刻,忽然顿住了脚步。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成年老虎,那么大一只,懒洋洋地趴在榻上,不多不少,刚好将榻面占满。它的眼皮耷拉着,在闭目小憩,闻得人的脚步声也不睁开,仅通红的鼻子动了动,似在嗅什么东西。 脑中有一瞬间的电石火光,无花试探般唤道:“白白?” 白老虎抬起后脚挠耳朵,听到有人在唤它,懒懒抬起眼皮。随后,它身子一抖,纵身一跃,直接跳到了阁后天井中,掩耳盗铃般躲在一颗榕树后,仅留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偷瞧着无花。 就这一模一样的怂德性,无花真有点怀疑这是昔日她家的白白。 她越过天井,欲把白虎抓来好好鉴别一番,身后又渐渐传来下楼梯的橐橐声。 无花悻悻收了手,转身,只见容欢明眸含笑,素衣清雅,抱着手,正闲闲倚在门侧看她。 玉辂不知何时回来的,一动不动立在阁前,看样子是他带回来的白老虎。 容欢轻声开口:“白白似乎很怕你。” “它也叫白白?”无花脱口问道。 “哦?”容欢意味不明地看向她:“花花还认识其他白白?” 无花:“……不认识,只是这只白老虎通体雪白,实为难见,想来叫白白也合宜。” “花花说的是。”容欢走至窗前,轻唤道:“白白,过来。” 白白耳朵一动,缩着身子小心走位,自始至终都离无花远远的。见无花站着一动未动,它这才放开胆子一下跃去容欢怀中,大脑袋在他掌心不断拱着,似乎十分享受。 无花心里酸了,她的白白,从未如此对她撒过娇。 “白白,这是花花。” 容欢单手托住白白的半个身子,也不嫌费力。他引着白白来到无花身前,白白的两只后腿迈得很是不情不愿。 容欢轻笑了声:“莫怕,花花是好人。” 无花诧异地看了容欢一眼,公子神情温和,就和柔柔拂过发丝的晨风一般。 白白的脑袋左右扭动,往无花看了几眼,又觑了觑容欢。见这二人都没什么反应,这才敢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在无花手心里舔了舔。 手心湿湿痒痒的,无花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心中感慨,江湖令成了容欢的,连白白也成了他容欢的,而且白白似乎还颇喜欢它的新主人。 对比起她来,容欢可真是个人生赢家。 人生赢家容欢也帮忙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白白脊背上的毛发,道:“明日我们便出发去洛城,一路上有白白陪伴,想必会得趣许多。” 无花颔首:“明白,我稍后便去拾掇行李。” “嗯。”容欢的长睫依旧垂着,语气却有几分幽幽:“花花,你可想好了,一旦随我离开,你便是我的人,这怀月楼,你可是再也回不来了。” 怀月楼不过无花重返人世后的短暂栖身之所,谈不上舍不舍得的。唯一说舍不得,也只有和原主有关的那些人和事吧。 话说自那日和孟子离说断了干系后,无花确实也没再见过他,据说又出去执行任务去了。只是不知道这回,他是去的西方极寒的沼泽之地,还是南方无尽的深海之渊? 无花莫名笑了一下:“公子放宽心,你去哪儿,花梧便随到哪儿。” 容欢也微微一笑:“如此甚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17章 由于要离开重光阁,容欢提前将外头的阵法给撤了。 先前欲窥探重光阁的人便不在少数,只是慑于杀人不眨眼的阵法故而有贼心没贼胆。这回,容欢主动撤了阵法,不过才一个时辰,重光阁便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无花端了食盒,见石阶前人头攒动,有些疑惑不解。早在她离开之时,明明还没有这么多人。 她随便拎个人出来,问他是怎么回事。 那人看热闹看得正起兴,突然被揪住衣领,本想破口大骂来着。可见揪住他的人是无花,一下颓了气势,唯唯诺诺,说是楼主回来了,现正在重光阁。 无花直觉不妙,当即分开人群步上石阶。可毕竟人太多,石阶太拥堵,无花又不愿与他人挤作一处,是以走得颇不顺畅。 然而才数步,她便听得一声虎啸振出林樾,旁边的人吓得退避三舍,路途一下子宽敞起来。 无花的心却瞬间往下沉了沉。她知道,那是白白受到威胁时才发出来的低吼,当下,她连步子都不自觉加快了许多。 待进了阁内,一盏瓷杯掷地的声音蓦然从二楼书房传出。一楼原本候着的小厮全然不见了人影,玉辂也不知身在何处。 无花一只脚才踏上阶梯,上头便缓步下来了一人。 那是一个年龄四十上下的男人,着冰蓝色竹纹丝绸袍,新月镂空纹镶边,腰间系有青涤,长相风流无铸,眉眼天然轻佻。 无花低眉,不失礼数让至一旁,心里却即刻将对方认出来。 怀月楼主花自在,原主花梧的义父。 略有凉意的目光自无花身上扫过,无花只觉得异常熟悉,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捕捉不住。 “翅膀硬了,胆子也肥了。”花自在微拢衣袖,在经过无花时,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说道。 他的嘴角含笑,笑中绵里藏针。无花不知他说这话是何意,但想她投靠钧旋子一事花自在必有耳闻。他本就厌她,动不动说些挑刺的话也正常。 于是,她将眉眼压得更低,作洗耳恭听状,等着他继续挑刺。 花自在却微妙眯起了眼,往日的花梧绝对没有现在这般识时务。 适时,容欢牵着白白出现在楼梯另一端:“花楼主若有怨气何不直接与我说?非得拿我无邪崖的人撒气?”他缓步下楼,白袍曳地,清雅出尘,可袍裳下摆隐约可见不小心溅到的褐色茶渍。 花自在脸上的笑意僵了僵,显然,方才这二人在楼上相处得不太愉快。 无花默默退至一旁,避免成为不小心被殃及的池鱼。 花自在此时丝毫没了先前的雍容风度:“何来怨气之有?这小子本就同我关系亲近,我向来视他为己出,阁下倒好,三言两语便将人骗了去,我训一训又如何了?” 无花闻言,没忍住抬眸望了望泰然自若的容欢几眼,突然觉得自己很对不住他。 明明是她主动投诚,花自在却硬把责任推到了容欢身上。 容欢毫无介怀之意:“花楼主视花梧为己出,在下待她自然也不会差,这点您无需担心。倒是方才说的事,花楼主到时候可不要忘了。” 花自在哑口无言了一阵,视线在无花和容欢之间几度徘徊,忽而含着几许古怪问:“你这般看重他,莫不真是断袖?” 此时若有一杯茶,无花定要喝上一口来压压惊。想不到花自在这般大龄之人,问起年轻人的隐晦之事来竟也毫不含糊? 未想,容欢的回答更令无花吃惊。他说的是:“在下乃断袖又如何?” 这下,无花总算明白了,为何先前平生百般要求身为“男子”的她去勾引钧旋子。 花自在离去时面色很不善。 无花盯量对方的背影好一会儿,这才将视线落回到容欢身上。 他的衣裳素来洁白无暇,连道褶子也没有,此时染了污渍,倒也不显狼狈。察觉无花的视线,容欢朝她弯起眉眼:“不妨事,花花。” 无花还处在“钧旋子竟是个断袖”的事实中没回过神来。 容欢悠悠踱至她跟前,骨节分明的手抬起,长袖沿臂徐徐滑落,露出一只小玉瓶。 “解药。” 无花微微一愣,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可以串联起来了。想起花自在刚才离开时不太利索的步子,无花诧异抬眸。 “鬼面人?” 当日容欢齐发三支劲弩,伤的正是鬼面人腿部! 鬼面人竟是花自在本人? “对。”容欢颔首:“他本意并非给我下毒,而是故意唆使你来害我,好让我俩……或者说我和平生反目。”想起什么,他又敛眸浅笑:“但花花机智,没有中他圈套。” 所以,适才二人在楼上起了争执,全是因为这瓶解药? 无花缓缓握紧温凉的小玉瓶,心绪略为复杂。 ### 夜间星河浩瀚,北斗阑干。凉风吹来,池间泛起丝丝涟漪,仅有的几枝芰荷抖落夜霜,似琼珠滴碎,暗香四散。 此乃七月流火时节。 无花头枕单臂,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倚着栏杆看重光阁外的万家灯火。 紫砂城的光点在无花眼底闪烁跳跃,抑或骤然熄灭,无花眼睛眨也不眨,似在看那些光点,又似透过那些光点在想些其它事情。 身后的厢房光影朦胧,隐隐有水雾透过纱窗扑面而来。无花颦了颦眉,回眸瞥了一眼窗户上倒映出的清隽身影,垂睫凝思半晌,直接自围栏上翻身跃下。 她轻巧落地,正对上石阶上坐着一人一虎。 玉辂拿着一根竹竿,竹竿上系有一颗糖人小球,小球在空中跳来跳去,跳得老高,白白便踮起脚,伸出爪子去抓,却总是抓它不住。两只圆眼瞪得干巴巴的,瞧着极为可怜。 见此一幕的无花倏然笑了:“白白是老虎,又不是猫,你这般逗弄它,可拿它当百兽之王?” 玉辂面不改色:“主人平日就是这般逗弄白白的。” 言下之意,即无花若有意见,请直接找容欢,不关他玉辂的事。 无花略加思索,走过去一同坐在石阶上。 两人之间隔了只白白。 白白瞬间僵直了身子,也不去抓小球了,整只虎目瞪口呆地望向前方。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悄悄咪咪挪屁股,自以为无人知晓地往玉辂的方向靠了靠。 无花斜觑它,轻挑起一侧的长眉。 玉辂奇道:“一般都是生人见了白白会害怕,怎到了花梧兄这儿,情形便反着来了?” 由此番话,足以见得玉辂他真是个一板一眼、丝毫没有歪歪肠子的好下属。事到如今,连容欢都改口不再叫她“花梧”,而玉辂竟还当她是男儿身,一口一个“花梧兄”叫得极为顺溜? 无花也不说破,扯着嘴角轻道:“可能是我性属火,八字重吧。” 她看了一眼那系着糖人小球的竹竿,竹竿通体细长呈金黄色,竹节处各有一道碧色浅沟,节节交错,正是边塞特有的金镶碧嵌竹。竹竿末端挂有一只精致的小铃铛,许是用了许久,系绳的地方生出了一些铜绿。 她问:“这东西,也是公子做的?” “嗯,主人三年前做的。” “三年前?”无花似来了兴致:“公子三年前养的白白?” “正是。”玉辂说完,又随即踌躇了片刻,好似在怪自己多言。他不动声色瞧了一眼无花,见无花反应寻常,又稍微松了口气。 无花漫不经心揉着白白柔软的耳朵,静默了半瞬,问:“其实我有个疑惑。”她不等玉辂开口,便径自问:“我见公子一直身着素衣,可容家近些年来并未办理过丧事,所以公子这身素衣,究竟为何人而着?” 她这个问题问得慢慢悠悠,可听在玉辂的耳里无异于灵魂深处的拷问。他暗自忖度了好半晌,连开口都有几分艰难:“你问这个做什么?” 无花的表情意味深长:“不能说么?难道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当然没有。”玉辂一字一顿地帮他家主人澄清。为避免无花误会,他进一步解释:“主人是为了他的心上人。” 无花微微挑眉。 原来容欢还有个心上人? “对方多年前便和主人有婚约,而且那婚约还是她自个定下的,只可惜,”玉辂飞快打量了一眼无花:“两人的情缘太浅,主人还没来得及兑现他的承诺,对方就已经香消玉殒了。” 无花颔首:“这么说,公子尚未成婚,这身素衣仅为他未婚妻而着?”说罢,她幽幽道:“看不出公子原来是颗情种。” 玉辂本也想赞同点头,可下一刻,又听得无花自语般喃喃:“这么一颗情种,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断袖?” “咳咳!”玉辂惊得一下子吸岔了气。 无花和白白同时一脸狐疑地看向他。 “谁,说公子是断袖?”玉辂抚膺问道。 无花道:“公子他自个说的。” 玉辂顿了一瞬,缓缓瞥向无花,两人有短暂的无言。 无花想,玉辂这态度便是默认了,只可惜了钧旋子这般好的皮囊。 玉辂所想的是,主人这般讲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一个当下属的,当然不能随便拆主人的台。 于是,两人一虎各怀诡思。 城楼的更鼓隐约敲响,天阶夜色溶溶。无花仰首望了星穹好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什么,轻声问:“你家主人,他以前的心上人,是什么样的?” 玉辂闻言皱起眉,似乎觉得问题的难度不小,他打量了几眼无花,垂首思索了片刻,想出几个很简单的形容:“冷漠,高高在上,很强势。” “这般模样啊。”无花若有所悟点了点头。 玉辂以为无花记起了往事,刚准备问问,无花适时又感慨了一句:“听上去的确像个男人。” 玉辂:“……”这可不是他说的! “你俩在这聊的何事?” 无花和玉辂双双回过头去,白白双眼一亮,欢快摇着尾巴蹭到容欢腿边。 容欢刚刚沐浴出来,仅着雪色中衣,似雨后茭白,乌发仍有些潮湿,紧贴在脸侧,衬得面目如玉,活脱脱一位画中走出来的美公子。 无花起身:“是我好奇,向玉辂兄打听了一些公子的事。” “哦?”容欢眼里蕴起一丝浅浅的笑意:“你打听到了什么?” 无花分毫不差地转述:“听说公子喜欢冷漠、高高在上、很强势的类型。” 容欢意味不明瞟了一眼站得如同木桩子似的玉辂,再望向无花时心底忽然生出几许无奈:“你说的那些都是表象,不能一言以蔽之的。” 见无花没什么反应,他随意揉了揉白白的脑袋,回忆的神色比夜风更加轻柔:“其实,我也说不出自己究竟喜欢她什么,可是一见到她,无论她表现出何种模样,何种情态,我都瞧着极为好看,极为欢喜。即便隔了这么多年,我连她最初的容貌都忘了……”他转目望向无花,忽而认真道:“花花,我想,哪怕她现在成了颗石头,我也是极喜爱她的。” 无花虽然活了两世,但说实话,对于男欢女爱一事,她的认知尚为浅显,且受她阿娘多年的熏陶,无花对这类事不仅缺乏认知,还尤爱一棒子打死。先前去载宫禁止宫人婚嫁,若有违者,无花论处时可毫不手软。 是以,容欢的一番真心实意的剖白,无花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 但鉴于他的心上人已经逝世,多谈此类话题无异于往他人的伤疤上撒盐。无花斟酌片刻,煞有其事地颔首:“我懂了,公子说的极是。” 容欢却无力瞥了她一眼:“你根本不懂。” 无花:“……”她表现得有那般明显? 转头,她又不甘心地问玉辂:“玉辂兄,你懂了么?” 玉辂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主人说的话都有道理。” 面对这两个榆木脑袋,容欢无如奈何。他些微拢紧衣襟,回房前侧眸对无花轻道:“罢了,这事我以后再慢慢教你。” 尽管身为一个下属,能得到主人亲自指导实乃一件幸事,但请恕无花无知,她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教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18章 山鹰盘旋于莽原苍野,唳声遏云惊空,远处黛色的山石连绵起伏,其间白雾疏松。 四个带刀的怀月楼侍从在马车旁来回巡逻,个个下颌紧收,目光犀利如炬。 无花抱着摘下来的新鲜青果子,从林间慢慢吞吞走出,容欢见了,随手拿起一颗,等不及她开口,便直接啃起来。 无花望了一眼被啃去大半的青果子,忍不住提醒:“公子,我还没尝过这果子,不知道是否有毒。” 容欢闻言,眉梢轻弯:“我尝过了,无毒。”他又拿起一颗青果子,朝无花递了递:“花花可以吃。” 无花默然接过那颗青果子,再看向容欢,目色有些复杂。 她没想过,钧旋子毫无芥蒂地与人相处时,竟会是如此不讲究的情形。不仅随时随地让她随侍,凡是她给的东西完全不担心她会下毒,甚至,连那张身契他都毫无条件还给了她。 那时他刚刚晨起醒来,长发未束尽数披于肩上,衣袂清雅。无花手捧碧玉色的竹筒,正随他收集蕉叶上的露珠。 珍珠般的水滴沿着叶尖倾落,发出悦耳好听的呤咚之音。容欢似刚想起般,随意拭了拭手,从袖中抽出一张黄麻纸。 无花不明所以地接过,听他漫不经心陈述:“你本该如岫边彤云,来去自由身。” 虽说无花本就未在意一纸身契,但经容欢这般说出来,意义竟有些不一样。她有所动容,低声提醒:“公子,你此举不妥。” “有何不妥?”他轻飘飘地斜眼看她:“我待人历来如此,用人不疑。” 无花愣了愣,知晓这是容欢向下属表示信任的一种方式,这才默然无言地将身契收了起来。 可很多时候,她觉得容欢待她比待玉辂还要亲近,搞得玉辂每回看她,连眼神都带有几分肃然起敬。 近来倍受冷落的玉辂刚刚回来,白白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头。见了容欢,照例撒娇打滚地在他腿间蹭了一周,容欢丝毫不为所动,关注点全在无花身上,白白便怯生生扭到无花面前讨要青果子吃。 “主人,我方才去探了一下路,前方十五里外有小镇,预计天黑前能抵达。等到了小镇,我们再换辆马车,再走两日就能到洛城。” “好,其他的呢?” “唔……”玉辂稍作停顿,视线瞟向无花:“我探路时遇到一车队,有人认出我来,便邀主人与他们同行。” “是沐家的?”容欢淡声问。 玉辂回:“是,主人,我们可要拒了他们的好意?” 容欢也瞟向无花,目光轻飘飘地掠过,稍作沉吟:“那就拒……” “公子。”无花先一步出声,见两人诧异看来,她低眉敛睫,淡定提议:“路途寂寞,公子何不找个伴?” “找个伴?”容欢眉眼微黯,先前的柔和之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下一刻,他对玉辂干脆道:“拒了。” “是。”玉辂肃然应下。 未想弄巧成拙,无花瞧见几个侍从正往他们这处看来,便主动拉住容欢。因动作太急,无花也没顾上拉的是衣袖还是别的,只觉得触手之处一片温凉。 他的手温和修长,令人想起清风拂过绿竹,细雨润物无声。无花恍恍惚惚,察觉到手被他微微用力反握住,惊得一下子将其抽了回来。 两人交握在一起不过须臾,无花内心却翻江倒海了半天。 她僵着身子立在原地半晌,不解他方才何意,只能不动声色将手背在身后,悄无声息蹭着外裳擦了擦。 这一举动自然没能逃过有心观察她的容欢的眼睛,他微扬嘴角,仿若无事道:“你还有何事?” 无花见他云淡风轻,自己也不太好在意了。她敛住心神,压低声音:“我方才的意思是,此去洛城还不知有何变数,怀玉楼虽然派了几名高手保护公子,却实为盯梢,若我们路途上多个人,想来多条照应也好。” 容欢一脸漠然:“你觉得我护不住你?” 无花哑然,他怎么曲解成这个意思? 容欢又挑起眉:“想见你的沐家哥哥?” 无花:“……” 容欢倏而一笑,即刻转身走向马车,语气强硬巴巴地回道:“你想都不要想!” 无花茫然眨了几下眼,看容欢这不太对劲的反应,心念一动。难不成他发现了什么? 她连忙大步跟上,艰声解释:“公子,流言都是误会,作不得数的……” 容欢撩开车帘,闻言停下,似是诧异道:“哦?这么说,你从未对沐晨曦有过念想了?” 无花回得干脆利落:“当然没有。” 容欢不自觉勾起一丝笑,嘴角的酒窝才将将显露出来,他又即刻压下。他举步悠然迈进车内,隔着石青色云纹车帘,一道幽幽的声音传来:“即便没有,你也别想见他。” 无花:“……” ### 到底人算不如天算,纵使容欢因为什么未知原因不想让她见沐晨曦,但去往洛城的官道就这么一条,两队人总该会遇上。 只是容欢这样拒绝人家忒不留情面了些。 黄昏时他们几个和沐家人在投宿的客栈撞个正着。沐家领头的那位见了容欢,喜不自胜上前来自报家门。 无花认得他,对方排行沐家老三,名沐三春,江湖上形容其人如朗月,姿如青松,善双鞭,是沐九兰的哥哥。 沐晨曦就站在沐三春身后,朝容欢抱以一笑,随后望向无花,双唇动了动,似有话要说。 无花微勾起嘴角,故意装作没看到容欢轻颦的眉,拣了张桌子随意坐下,并带着白白嗑起了花生米。 那厢,沐三春朝容欢抱拳,朗声笑道:“闻名不如一见,钧旋子年少有为,幸会幸会,此乃犬儿晨曦,你们应当见过。” 容欢不得不回礼道:“沐三叔多礼,说起来,应当世侄向您陪不是才是。白日里我的属下说有人要与我等同行,按照往年的行程,我想三叔应当早到了洛城,因此便留了个心眼拒了三叔的好意,未想……”说到此处,容欢面上露出惭色。 无花轻扯了下嘴角,继续无聊地挑花生米。玉辂从柜台处打点好一切过来,似有几分难言之隐。 沐三春大方摆手:“不碍事,我们也是因为一些家事才耽搁了。” 他的视线飘到无花那桌,露出些许疑惑:“这位是?” 因离了怀月楼,无花便没有再穿家奴服,但为行走方便,她仍着一袭玄色男裳。大刀被她搁在桌上,未套鞘,刀片泛出冷飕飕的白光,身边蹲有一只罕见的大白虎。一人一虎诡异地嗑起花生米,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无花不紧不慢掸去指间的薄皮红衣,起身抱了抱拳:“在下花梧。” 听到她的名字,沐三春脸部不可抑制地抽搐了两下,随后,他利刃一般的目光直接射向沐晨曦。 沐晨曦摸了摸鼻子,颇不自然地躲开他爹的视线。 估计听说过紫砂城的流言,知晓原主和沐晨曦那些不可不说的二三事,沐三春感到尴尬也正常。 但毕竟顶着大侠的头衔,尴尬也不过眨眼间的事情。他缓了缓,同样豪爽地抱拳笑道:“久闻阁下大名,失敬失敬。” 无花刚想说他客气,又听得身后某个角落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低低重复着:“花梧?” 嗓音有好些天未说过话似的。 在这道声音响起的同时,在场的人几乎全顿住了,其中当属沐三春的反应最大。他目光乍迸光亮,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激动之色,在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已阔步向那角落行去,最后站定在一张不起眼的小方桌前。 “九……弟?”声音不可置信,且因难掩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啪嗒——”无花的筷子掉落,被玉辂半路截住。容欢闻声看来,目色染上几分深沉,却什么也没说地坐到了无花对面。 沐晨曦松了口气,尔后也慢吞吞地挪过去,唤了声“小叔”。 尽管早有所料,但再见故人,无花的脖颈仍旧僵硬万分。她不动声色揉了揉嗡嗡作响的耳背,亦跟着侧身看过去。 角落那人完全看不出当年名动天下君子九兰的身影。他如今更像兰花销残或者美玉蒙尘。下巴处多了一撮青色的胡茬,略显邋遢,额前垂有一小绺发丝,遮挡住半只眼睛,身上的白衣又脏又旧,像有数月未清洗。他两手空空,独自一人地坐在缺了角的长凳上,整个人风华尽失。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无花心绪繁杂,一时说不清楚自己该是何种情绪。 沐九兰幽深的目光掠过无花和白白,又转到对面的容欢身上,停顿了半晌,尔后略微拢起眉。 沐三春坐在他身旁念叨:“这些年你究竟跑去哪儿了?突然出现在这儿也不和哥哥们说一声!”单鞭不满敲了敲桌子:“还不声不响弄成了这副模样,你的紫薇剑呢?” “没了。”沐九兰简短道。 沐三春皱眉:“为何没的?紫薇剑对你那般重要……” 沐九兰似乎不愿多说,他厌弃地靠进角落:“正如外界传闻的那样。” “你莫不是在开我玩笑?”沐三春瞪眼:“别人说你喜欢那妖女,甚至还为她埋葬了紫薇剑,传得神乎其神,但也就能诓诓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儿!身为你的亲哥哥,我还能不懂你?” 无花沉默地端起粗瓷碗,茶水入口即苦,香味寡淡,想来是急忙采摘烘焙而成的夏茶。 她有些嫌弃地皱起眉。 “这茶可是不合你口味?”容欢推开不断往他身上蹭的白白,忽而不冷不热问道。 无花敛住神色:“出门在外,花梧不敢讲究,一切全凭公子喜好。” 容欢淡淡道:“巧,我亦不喜这茶。” “难不成你真喜欢?” 无花心领神会:“那我去换一壶茶来。” “你说那妖女有什么好的?只手遮天,尽会挑起祸乱,除了一张脸能迷惑人,其他半点人情也不顾。你的几个哥哥前去找她议和,最后被她揍成什么样你不记得了吗?” 无花重新拎了一壶茶过来,沐九兰正半垂着眸子,颓唐地靠着墙,没有作声。 她道:“同样出自山城,这壶茶竟比方才那壶贵了数十文,也不知道是否值得我们一试。” “要我说,你如果这副模样真是为了她,那可是大大的不值!还对不住你的几个哥哥!” “值如何,不值又如何?总归要试过才知道。”容欢慢悠悠尝了一口茶,如此随心评判道。 “当年是我对不住她。” “她作恶多端,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有什么好对不住的?即便不是你,也会有第二个人取她性命!当初去载宫为何反她你不是一清二楚吗?” 容欢垂眸把玩着空了的瓷杯,轻瞥了眼无花,淡声问道:“花花现在可清楚值不值了?” “但我最初并不想杀她,而且萧古夜那事,她确实没有做错。” 沐三春无言了片刻,妥协道:“也罢,能找到你就好。” 无花神色如常:“公子喜欢就好。” 沐三春循循善诱:“明日要不要同三哥一起去洛城参加武林大会?几个兄弟现都在那儿等我们,看到你他们应当会很高兴。” “我不去。” “我先上楼为主人打点行李。”玉辂忽然起身。 “为何不去?” “嗯,去吧。”容欢漫不经心剥着花生米,一颗颗晶莹饱满,自己却不吃,全进了白白的肚子。 “三哥,我不想见那些人,你该明白。” 容欢淡然抬眸,意有所指道:“今晚虽有他们四个值夜,但你也小心些,不要随便出门。” 无花点头:“花梧明白。” 之后,两桌人都没再说话,旁边无意间捕捉到只言片语的侍从亦听得一头雾水。玉辂布置好一切,探得每间客房的入住人身份,这才磨磨蹭蹭下得楼来。 容欢见了玉辂,随手招过白白,欲带它回房歇息。无花收了包袱跟上去,却在上楼前被玉辂制止。 “方才没机会同主人说。”玉辂沉着脸:“客栈当时只剩下两间厢房,属下便只订了那两间,所以,”他为难的视线在无花和容欢二人间逡巡:“公子今晚是否需要属下守夜?” “你也赶了几天的路,今晚好好歇息便是。”容欢如是吩咐道。 玉辂顿悟,颔首道:“行,那属下今晚便和花梧兄挤挤了。” 容欢上楼梯的脚步忽然顿住,回身像看白痴一样地看向玉辂:“你带白白,花花自然同我一间。” 无花和玉辂同时出声:“不可!” 容欢没理会玉辂,反而神色淡淡地训斥无花:“方才玉辂要同你一间,你没半点怨言,怎么到了我这处,就这般遭你嫌弃了?你身为下属,贴身保护主子,难道不是你的职责所在?” 无花方才只是下意识反对,完全不晓得此举会令容欢心生不满。此时他训她,她也只能默不作声地受着。 容欢看见她这模样,心里头越发不是滋味。 无花垂着眸,心思转悠悠,她想同他说说男女之别,可江湖儿女素来不在意这些,只怕他还是怪她在嫌他?她脑中飘飘乎,又想起面前这人似乎是断袖来着,男女之别对他来说形同于无,相较之下,她同玉辂宿在一屋要不便得多? 客栈人来人往,思及此处,无花心下略为释然,嘴上恭顺道:“花梧谨遵公子吩咐。” 玉辂却觉得自己头都要大了。虽然他能理解主人那点昭然若揭的心思,但无花现在可是顶着断袖之名的男儿身!而且沐家人都在旁边看着,若他俩今晚真的“孤男寡男”地共宿一屋,明儿这事传出去,公子的名声将会被糟蹋成什么样? 容欢斜斜看向几近崩溃的玉辂,颇有些凉凉的味道。 无花亦几步退离玉辂远了些。 玉辂望了望面前不为所动的二人,心底苍白地望向屋顶,终是缓缓让出一条道来。 得,既然当事人一个愿打愿挨,自个都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那他一个局外人还操心个什么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19章 外间设有软榻,与内间以一面半透明的芙蓉绣屏相隔。各自梳洗后,无花坐于软榻上调息了半个时辰,闻得容欢的呼吸声逐渐趋于平稳。 她缓缓睁了眼,推开窗,枕着手臂瞧外面的清寂月色。 街上行人寥寥,有晚归家的醉汉,有睡眼惺忪的更夫。隔了一座桥,还能瞧见对面灯火通明的香粉红楼。 无花两眼直愣愣,死死盯着那座红楼,手心里渐渐嵌出指甲印。 白色的身影从窗子下经过,沐九兰似有所察觉,稍稍抬头望来,正与无花微垂的视线对上。 他好似睡不着出来随意走动,见到无花一脸木然地将视线收回,继续往街上行去,跨过石桥,便是那座香粉红楼。 河水荡起丝丝涟漪,客栈的夜晚异常安静,隐隐的,对岸有一阵没一阵地传来欢声笑语。 无花坐起身,扯过架子上的外裳随意披上,手缓缓抚过大刀的刀背,抬眸望了一眼半透芙蓉屏,眸光渐显复杂。 白日他说的话是何意,她自然明白,可若什么都不做,她更不甘心。 窗前一阵无声的风吹过,月光惨白的倾泻进来,冷冷地照在掀开的薄被之上。 容欢赤着脚从绣屏后走出,视线划过空无一人的软榻和空空如也的架子,唇角轻抿,眸底落下寸缕幽光。 ### 沐九兰转过街巷,目不斜视地经过红楼。因穿着寒酸,姑娘们嫌弃地躲进楼内,自然也没能见到紧随他而至的无花。 长刀划破夜色,空中一声啸响,月光骤然碎裂。 剑气自指尖迸发,凌厉破开刀锋,无花瞳孔一缩,飞速旋身,支撑不住地往后猛退了几步。她没想到,即便没了紫薇剑,沐九兰的功夫竟比三年前有增无减! 真是枉费了她这些天没日没夜地练功! 沐九兰不急不徐收了剑气,居高临下地打量半跪在地的无花:“是钧旋子派你来的?” 无花用力咽下喉间那股腥甜,闭了闭眼,完全无法回话。 沐九兰又径自摇头否定了:“不对,你远远不是我的对手,钧旋子不会派出这种蠢事。” 无花倏然睁眼,一个没忍住,直接一口老血喷洒出来。 中间那句话,还是多年前她对沐九兰说的,如今,也算风水轮流转了! 远处观望的玉辂差点要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无花抹净嘴角的血渍,用刀撑着身子费力站起,仿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般,轻笑道:“沐少侠好身手,今日有幸领教,果然名不虚传。” 沐九兰没将她恭维听进去,反而冷冷盯着她:“你半夜三更跟着我,又趁我不备出刀袭击,究竟有何意图?” “为的三年前支景山一役。” 沐九兰一怔:“原来让晨曦传话的人是你?” “正是。”无花敛下长睫:“不知沐少侠是否有兴致与我详谈?” ### 夜市上的摊子早已经收拾得七零八落,豆花摊子的老板两手抱着膝盖,头靠着铁锅一耷一耷的,也不嫌烫。 “老板,两碗豆花。” 半在瞌睡的老板骤然惊醒,只见摊子前立着两人,一个是打扮好不讲究的冷面少侠,一个是年纪轻轻衣裳上却沾了大片血迹的刀客。 江湖上的风雨见得多了,老板丝毫不见怪,他揭开锅,懒懒道:“豆花要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 “咸的。” 关于豆花的咸甜之争,历来是江湖美食争霸榜上的千古难题,老板熟练地舀起一勺豆花,撒上焦糖,啧啧叹道:“口味不相同的两个人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到一起的。” 无花踢开长凳,漫不经心坐下,完全没理会老板的碎碎念叨。 沐九兰神色冷淡道:“你是说,当年有人往紫微剑上淬了毒,欲假我之手取去载宫主性命?” 无花眼底闪过一抹冷色:“对,怀月楼收到的密信便是如此。” 沐九兰喃喃自语:“这么说,还是我害了她。” 无花不紧不慢倒了勺醋,道:“沐少侠与其自揽罪责,不如把淬毒之人揪出来,还自身一个清白。” 沐九兰沉着脸不语。 无花见状,随口探道:“当时,可有何人动过沐少侠的紫薇剑?” 沐九兰动了动唇,迟疑了一番,道:“是萧古夜。” 无花一下捏紧勺柄,几欲将其折碎。 果真是那混账! “当日我从支景山下经过,见他在蛇窟中躲避毒蛇攻击,便好心救了他一命,带他回沐家,也因此……”沐九兰沉声:“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误怪了宫主无花。” 无花听了觉得讽刺:“那萧古夜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染指良家女子无数,不知怎的,后来混入了去载宫,又与去载宫人私通,甚至,还把主意打到了宫主无花身上来……也就沐少侠你,耳根子软,极轻易地被人骗了去。”她轻嗤一声,不知是笑的萧古夜,还是笑的沐九兰。 沐九兰面色灰败,似也没料到还有这样一层真相。 想起那时黑裙女子看向他失望的眼神,以及坠崖前挥开他手的决绝身影,沐九兰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一定恨死我了吧。”他望向无人的长街,喃喃低语。 无花古怪瞥他。 恨?还远远算不上。不过,如果不是她功力不到家,今晚一个冲动直接劈了沐九兰也说不定。 玉辂躲在屋顶,面上因为瘫痪像个木人,心中却焦急难耐。公子看上的人现在不仅和别的男人私会还一起其气融融地吃着豆花,他究竟是上去搞破坏呢,还是下去搞破坏呢? 远处的桥头似乎漫步下来一人,身形颀长清隽,拢着月色一身轻柔。玉辂定睛望去,不禁缓了缓心中那块大石,身子愈发往屋檐后隐去。 沐九兰兀自怅惘完,又淡淡苦笑:“未想,如今的合欢殿竟还有忠于旧主之人,可惜,花梧兄也不能得知给怀月楼送密信的是为何人。” 无花冷淡地勾唇,并不多言。 “老板,来碗豆花。” “好咧,甜的还是咸的?” 无花闻见,总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她抬眼朝声源处望去,只见一名紫衫锦衣公子长身立于豆花摊前,面上戴有一顶精心雕琢的虎头面具。若不是容欢只着素衣,无花差点以为这就是他本人。 面具公子似乎也往无花这处看了一眼,确切来说,是往她碗里的豆花看了一眼,回头认真问老板:“口味不相同的两个人走不到一起,这可是真?” “啊,对啊!一个甜一个咸,一个怕辣一个怕不辣,什么膳食都要做上两份,这不累么?” “那来碗咸豆花。” 沐九兰看了一眼无花碗里的咸豆花,面上陷入沉思。 无花觉得不对劲。 沐九兰意有所指:“你此番出来,钧旋子并不知情?” 无花轻怔,不知他问这话何意。 面具公子端着一碗豆花,施施然来到他们桌前:“两位兄台,拼个桌可介意?” 无花环顾了身后空了一周的桌子,还未来得及开口,沐九兰却先一步淡声道:“不介意。” 面具公子便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无花身侧,无花被迫挤到凳子边缘。 无花心里虽觉怪异,但也犯不着同一个陌生人计较,转而蹙眉回道:“此事与我家公子无关,而且我家公子这些时日奔波劳累,身子骨又比常人脆弱些,我便没打扰到他歇息。” 沐九兰似觉意外:“与他无关?”他不动声色瞥了眼身形僵住的面具公子:“可见你还不够了解你家公子。” “这么晚两位还有兴致出来散步,可是老相识?” “不是。”无花回得干脆。 沐九兰亦道:“不是,恰好今晚碰见。” “哦,原来是倾盖如故。” 不咸不淡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无花听了,似乎闻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也不知是不是碗里的醋放多了的缘故。 恰好老板将刚盛好的豆花端上来。 面具公子见了,随意拾起勺子,舀了一勺豆花送至嘴边,似乎临时想起自己戴着面具无法进食,又恨恨将勺子放下。 沐九兰见了,问道:“夜里无人,既肯出来吃宵夜,阁下又何必戴有面具?” 面具公子回得一本正经:“在下容鄙,怕吓了二位。” 沐九兰动了动眉,不可置否。 无花仍在漫不经心打探当年去载宫的事情,沐九兰滴水不漏地回着,中间的面具公子不好插话,只有眼风时不时往无花那儿扫去,似乎也心不在焉。勺子拾起又放下,放下又拾起,如此反复了数次,人似乎也恼了。“啪”地一声不轻不重放下勺子,面具公子轻飘飘地对老板道:“豆花我全要了,老板还是早点收拾摊子回去歇息罢。” 困顿中的老板听了,一下子来了神,巴巴凑到他们桌前:“公子这话可当真?” 面具人不作声,抬手往袖袋中摸去,下一瞬似乎想起什么般,动作一僵。他缓缓抽回手,又去解腰间的双鱼玉佩,随意扣在桌上,漫声道:“这块玉佩可够买你全部豆花?” 玉是上好的和田白玉,用来买豆花真是可惜了。 无花不由得侧眼看来。 老板大喜,心如明镜般收起玉佩揣怀里:“公子大方,我这就收拾摊子!”他飞快撤下锅炉,几下收拾了旁边的桌椅,最后来到无花那桌,摊手为难道:“客官,我这处打烊了,你们看……” “无事。”无花起身,对沐九兰道:“如此,我也该回客栈了。” 沐九兰颔首,视线掠过闲闲立于一旁的面具公子,道:“虽不知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但我与钧旋子间有旧隙,今夜一过,我俩便当作没见过吧。” 无花正有此意,此时沐九兰主动提及,她不动声色应下。 回了客栈,无花轻手轻脚上了榻,搁下刀,无意间望见绣屏,想起适才遇见的举止古怪的面具公子,不知怎的,整个人便鬼使神差地绕到屏风后,对着紧紧阖上的床幔发起怔。 手指抬起触上床幔一角,无花眼里闪过片刻的迟疑。若他睡着了还好,若万一,他没睡,她又如何解释她三更半夜来撩他的床帐子?再万一,若那面具公子真是他…… 无花忽而心生几许烦乱,她猛然收回手,看见床底一双缎鞋,突然地,仿若松了口气般,她攥拳去了外榻。 下半夜,无花竟也抱着刀熟睡了过去。 天将晓时,她迷惘地醒来,捏起身上不知何时盖上的褥子,一时没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晨风轻柔拂脸,素衣淡雅的青年闲闲落坐于一旁不远的小几上,单膝随意支起,如水墨画一般倚窗借光静读书,颜色很是耐看。 无花迟缓地将目光收回,半落在褥子上,想了想,轻道:“公子昨夜睡得可还好?” 容欢的视线没从书上挪开,淡淡回道:“谈不上好不好,不过做了个不甚满意的旧梦,一时怅惘,便提前醒了过来。” 他说的极其随心,完全看不出有何怅惘之处,但无花还是没忍住好奇问道:“公子所梦何事?” 容欢的心思本就不在书上,此时听无花问话,一下子合上书。他背对着晨曦默然望向她的脸,幽光划过,忽然莫名问道:“花花可有梦过少年时候的事?” 无花垂眸思忆了一番,如实道:“未曾。” 容欢听后轻哂,视线垂直落回到书上:“也是,你正当少年之龄,平日里那些有的没的你自然不放在心上。” 既然是容欢少年时候的事,那必然与她毫无干系了,可这嘲弄的语气又是怎么回事? 无花面无表情下榻洗漱,纯当容欢心情不好拿她撒气,全然不作理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20章 外头的沐家人已经整顿好,沐三春收拾行李,正遇上无花和容欢一前一后从同一间厢房走出来,脸色一僵,登时露出痛心疾首之色。 厅中候着的玉辂将此一幕收之眼底,亦痛心疾首地想,这沐三春八成是想歪了。 容欢下得楼来,不紧不慢拉开椅子坐下。 早早醒过来在厅堂玩耍的白白见了,跑过来叼了叼容欢的衣角,小心匍匐在桌脚下。 容欢面色淡淡倒了壶清茶,喜怒难辨。 小二搭着汗巾上前:“早膳已为客官备好,稍后会送上,另外想问客官一句,豆花是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容欢不假思索:“咸的。” 随之下楼的无花脚步一顿,目光若有所思落在正浅啜早茶的容欢身上。 玉辂自然晓得昨晚发生了何事,此时见容欢毫无隐瞒的自觉,也不好当场朝主人使眼色了。他只好拼命转移话题,以试图打消无花狐疑的心思:“听说昨夜洛城霜降,城中千万朵陶菊怒开,可如今才白露,远远不到开花的时节,这可是件稀奇事。” 玉辂是个内心戏十足,表情却极为匮乏之人,平日恪尽职守,除了差事其他不多言,偶尔多言几句也是一板一眼。现在由他一板一眼的语气说件趣事,再稀奇的事也变得索然无味,实在不合衬。 无花见玉辂这般欲盖弥彰,当下了悟,同时又不知如何面对容欢才好。 小二端来热腾腾的食盘,摆上薄皮虾饺、马蹄糕、粟米饼、流沙包等早点,再将凉了的清茶撤下,换上刚泡好的茉莉香茶,最后又上了两碗咸豆花,这才道了声早,躬着腰下去了。 客栈外传来挑担大叔的叫卖吆喝声,几个沐家人候在门口整装待发,粗衣麻履的汉子蹲在门槛上捧着大碗满足地唆着白嫩嫩的豆花,一只漆黑油亮的燕子飞入堂内叽叽喳喳找地儿筑窝,有客人恭喜掌柜说这是好兆头。 容欢拿白帕拭过筷子,似想起什么般,微侧了头,对杵在楼梯间的无花道:“你不用膳,等会哪来力气赶路?” 无花收回神,行动迟缓地坐到容欢对面,从篮子里拿起一只流沙包,一小口一小口咬着吃,怎么也不去碰那碗豆花。 容欢抬眸见此一幕,眉眼愈发冷淡。 两人一早无话,连吃东西都是静悄悄的,丝毫没弄出声响,桌下的白白耷拉着眼皮,似乎快睡着了。 如此一来,周遭人的讨论声越显清晰:“昨夜也不知谁好心,给客栈送了好几锅豆花,掌柜怎么卖都卖不完,干脆今早每人端一上碗。嘿,你说,是不是对方往豆花里下了毒,好让我们全部去不成洛城?” “不会吧,沐家人吃了都没事啊……” “说到沐家人,我昨日好似听到他们说君子九兰出现了?” “君子九兰不是消失好久了么?难道他也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 “那我们岂不是都没戏?” “难说。” “这豆花,我怎么尝着挺像夜市那家的?” “这么一说,还真是……” 玉辂绷着身子立在桌后,瞧唯独沉默的二人,实在有些忧心。 容欢早膳没用多少,便随意搁下筷子,唤玉辂道:“我先带白白上车,你和花花在客栈收拾。” 无花察觉到他清清冷冷从她身边经过,望了一眼面前撒了鹰嘴豆的豆花,不知怎的,突然很想舀上一口尝尝。 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 马车内,容欢单手托腮,抚着瞌睡中的白白,长睫轻垂,视线怔怔落在车角的机括上,无端显出几分寞色。 竹帘轻微晃动,丝丝凉风入内,不知哪来的绿枝条,悠悠然落进车内,落到了容欢的雪色衣裳上。 无花掀开车帘,望进容欢幽深的视线,又赶忙垂下,若无其事般将包袱搬进车内,轻道:“公子,我和玉辂说了,今日由我来驾车。” 容欢默不作声望了她半晌,缓缓靠回背垫,不再看她,冷淡道:“随你。” 无花微抿住唇,也没说什么,直接走了。 待光线重新黯淡下来,容欢无意识把玩着白白脊背上的一撮毛发,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无花刚放进来的包裹上,忽而微微一怔。 ——打结的地方露出来一小段青碧色丝绳,似乎系住了什么东西。 ### 不日便来到洛城,江湖人如此形容此处:“三分血色英雄地,十年风雨侠客州。”卧虎藏龙之地,常年汇集了各路高手游侠,南照武林最初亦从洛城发源而来。 无花跟着容欢一道,前往天下居落脚歇息。 厢房的视野极好,两排厢房窗子大敞,直接面向中央比武场。容欢和无花各占据了天下居拐角处的两间厢房,既能尽兴观武,又不至于引人注目。 无花放了行李,坐在窗子前翻看与会的帖子。此次依旧葛家葛千秋做东,名单上列出的都是一些“老熟人”,无花没看出什么新意,很快便扔到一旁不管。她转眼打量起桌上摆着的几个茶罐子,穷极无聊,干脆给自己泡了杯菊花茶。 花茶清香袭人,无花双手捧杯悠然品茗。廊上人来人往,谈话声隔门传来,丝毫不含糊。 大抵是各门各派的八卦事。一桩是飞燕堂堂主家的小姨子跟黑鹰帮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跑了,恰好这飞燕堂和黑鹰帮是死对头,堂主他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她相公亲自上黑鹰帮讨人。但未想这黑鹰帮拒不承认此事,号称门下没有那名弟子。是以,飞燕堂堂主不胜其夫人叨扰,干脆玩失踪,连武林大会的帖子都没接。 另一桩,就是第一大帮派彧帮闹起了内讧。据说帮主被他手下一个长老挟持做了十多年傀儡,此事直到近日才被曝出。因此帮里的弟子自动分为长老派和帮主派,如今自家人打自家人打得不亦乐乎,最后作为代表来参加武林大会的竟是那个长老的娈宠。 无花远目,正听得兴头上,玉辂适时来敲门,说容欢夜间想出门赏菊。 无花打量了眼天色,很快就要入夜,应了声“好”。 几人在天下居用过晚膳,白白被留在客栈交由玉辂看管,因容欢怕它吓着别人。是以,临到出门时,仅有容欢和无花二人。 街上人多,华灯初上,两人未乘马车,所过之处热闹至极。 容欢换下素衣,着一身淡紫色云纹锦袍,腰间用青碧色丝绳挂白玉双鱼玉佩。公子眉眼淡远,衣袂翩跹,越显风神隽秀,容色卓绝,可又偏不自知。相衬之下,板着脸的无花不过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随侍。 赏花之人年轻者居多,江湖儿女又真性情,不过才走了半条街,无花身后便明目张胆跟了上十个姑娘! 习武之人耳目皆聪,闻得那些姑娘们毫不遮掩地说些露骨的话,无花额头上的青筋不知跳得几多欢快。 这些人若要放在她去载宫,定要被关去小黑屋罚抄清心咒的! 无花碍于当前身份,隐忍不发,容欢亦毫无所觉,踱着步子走得风轻云淡,哪怕一路惹得无数颗芳心暗许、顾盼连连。 途径一座青瓦白墙,绿枝垂映的园子,无花瞥去,心念一动,唤住前面的容欢:“公子可听说过女华园?” 这几日两人交流的话未超过十句,一个暗恼不说,一个心思不明。此时无花突然主动与他搭话,容欢不免露出一丝错愕之情。 但这错愕不过眨眼,容欢飞快敛去神色,语气故作矜冷:“未曾。” 无花抿唇浅笑了一下,道:“菊者,花中君子也,世人爱菊,以洛城为最,洛城菊,又以女华园为最,常言‘远来皆是金秋客,与君共赏洛城菊’,今夜花梧请公子至女华园品菊,不知公子肯否赏脸?” 容欢刚从无花方才的浅笑中回过神来,不自在别开目光,望向身侧的牌匾,的确写的无花刚说的那句。他眉峰轻挑,语气古怪道:“可别又蹦出个一同赏菊的某少侠。”便先一步抬脚进了园子。 无花顿了顿,也跟着进了园子。 园内花团锦簇,枝叶缠绕,小径目及之处至多十步,若无园中人引路,怕是轻易迷陷其中。是以,女华园虽园门大敞,但能进来的也没几人。 无花和容欢皆懂阵法,女华园园内明显参照了三奇六甲的排布,两人默契地在花丛中游走,花叶不沾身,很快便将妄图跟上来的人甩去。 容欢似乎此时才意识到什么,心情愈发好了起来。 四周无人,唯有明星疏缀,灯火流萤,公子脸上波光点点,衬得眉眼温和了不少。 无花望见不远处有一座凉亭小轩,风卷帘动,意趣无穷,想着带容欢过去歇歇正好。刚回身,便听得容欢悠悠然道:“花花,你看这朵白松针像不像你?” 无花看了眼长得跟松针般毫无娇态,甚至还有几分盛气凌人的白菊,蹙眉道:“不像。” 容欢唇畔含笑,目光流转,又落到别处:“那这朵白毛刺呢?” 花瓣多轮带刺,呈舌状绽开,无花暗想,自己怎可能像那种花? “不像。”她果断回道。 “还有这几朵白毛狮子?” 无花:“……”听上去就完全不像! 容欢难得遇见无花吃瘪的模样,眉眼弯起,蕴满了笑意,竟把满园的花木都比了下去。 无花不动声色避开视线。 “秋霜造就,不尽风流,菊园女华,的确是男女调情的好去处。” 清朗的声音自一株藤蔓后传出,紧接着红粉衣裳自黄白相映的花间闪现。容欢和无花闻声看去,只见来者持一柄风雅玉骨折扇,扇底坠小巧翠玉铃铛,姿态轻佻,举手投足间尽是慵懒散漫。 对方的视线毫无顾忌地在二人之间来回打探,最后落定到无花身上,嘴角挑起,神情似笑非笑。 “未想是名少年,在下初以为是位姑娘家。” 他盯着她的目光露骨且直白,无花却颇为无语地颦了颦眉。 打扮得这般骚包,江湖上除了容家三爷容景兰,着实不作他想。 容欢冷淡地将视线收回,对无花解释:“这人满嘴胡话,过于讨嫌,花花别理会他。” 容景兰却讶异地敲了敲折扇:“欢欢,你就是这样向人家介绍你三叔的么?不妥,着实不妥呀!” 容欢看也没看他一眼,作势要带无花走。 容景兰连忙跟上,口中皆是不满:“欸,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将人带走,还说我讨嫌,欢欢,你这样很伤长辈的心你知不知道?” 无花早先便听容欢提起他和容家脱离关系,可现在看来,他和这容景兰之间,似乎关系还行? 于是乎,两人所到任何一处,身后都跟了容景兰这只尾巴。容景兰偏又有些功夫,跟块牛皮糖似的,怎么甩都甩不走。无花步子踌躇,容欢终是忍无可忍:“容景兰,你跟着我们究竟为了何事?” 容景兰摸着鼻子:“我并非想打搅你们幽会……”见容欢眸光冷冷,他尴尬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老爷子断了我每月的银钱,我……” 话还没说完,容欢便将腰间的双鱼玉佩解下来丢给他,不耐烦道:“若是不够,直接去天下居找玉辂。” 容景兰收了玉佩,十分心满意足:“还是欢欢贴心,啊!三叔想起还有些事,就不打扰你们了,哈哈。” 他转身走得干脆,容欢想总算把人给打发走了。他垂头,温声对无花道:“花花还想去何处赏菊?” 无花望向容景兰离去的方向,微抿起唇。 容欢心觉不妙。 果真,那边容景兰又急急赶回来,打着干哈哈道:“方才只顾着跟你们没记路,所以……欢欢,这园子要怎么走才能出去?” 忍着一路聒噪,好不容易才将容景兰送出园子。女华园园门前,容景兰难得收起玩世不恭的神色:“老爷子最近大寿,身子却每况日下,想念你愈发想念得紧。欢欢你这么多年未回山城,待武林大会后若有空闲,最好回去探望一下你家爷爷。” 容家老爷子容映明,四十多年前亦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豪侠,即便无花阿娘看世间男子颇不顺眼,但对于容映明,她也不得不承认,那是难得清正之人。 容欢神色微有动容,嘴上却冷淡道:“在下不过一介外人,倒是劳烦容老爷子和容三爷挂心了。” 容景兰叹气:“你父亲固然有错,但也不至于令你迁怒整个容家……虽然你一直以外人自居,但老爷子和我们几个,又哪里真拿你当作外人?” 容欢敛睫不语,面容在阴影下略显模糊。 “也罢,你素来性子犟,独来独往惯了。好在如今身边终于有了人。”容景兰临行前又看了一眼眉目深沉的无花,忽然对容欢乐呵道:“还有,欢欢你可晓得,把人比作菊花挺容易令旁人想入非非的?” 容欢和无花:“……” “哈哈哈哈哈哈!”在二人僵硬的面色中,容景兰捧腹离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