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深宠》 第1章 第一章 晚秋时节的紫禁城,碧云黄叶,朱墙琉瓦。若站在高处角楼望去,可见东西六宫宫室巍峨,鳞次栉比。 紫禁城西北角,有一处颇为清幽僻静的地儿,坐落着永和宫。门廊画栋半旧,雕梁有些掉了漆色。院落中树荫却是浓密,绿影被微风吹散到宫院中间的一池涟漪上,甚是动人。 一位着了水碧色宫装、鬓边只簪了朵水仙的美人儿,正轻摇着一面绣蝶团扇,坐在池边,用水葱般的玉指撩拨着池水。水中几条朱色锦鲤绕着她缓缓游着,时不时去吻啄下她的指尖,啄碎了夕阳的粼粼倒影。 “玉主儿,黄昏有风,咱们还是别在外面呆太久了,小心着凉。” 她的陪嫁宫女兰瑾人如其名,是位言语举止都颇为谨慎的。她拿了件丝绣外氅来给沉玉披上,顺手接过小宫女手中鱼食盒子撒起鱼食来。 沉玉摇头,微微一笑,美得如清光映雪:“再等等。” 另一名刚走过来的陪嫁宫女白芷,蹙眉快言快语道:“玉主儿是在等谁来吗?咱们进宫已经月余,可听说前朝出了庄亲王跟理亲王的结党营私案,皇上这么久还一次没进过后宫。这永和宫先前,还因着玉主儿叶赫那拉氏嫡女的出身门庭若市,现在却是门可罗雀。又是这样起风的天儿,谁还会再特特来看咱们呢?” 正说着,果然有人敲响了宫门。兰瑾跟白芷面面相觑,沉玉却伸手扶在兰瑾腕上款款起身。 “开门。” 语声不高,清冷中带着些不自知的蜜意,任谁听了也要骨头酥软一把。白芷一听她开口,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干脆冲上去,竟抢在小宫女前头开了门。 来者是位年长的嬷嬷,沉玉只打量她服色一眼,便知道她是从慈宁宫处,崇庆皇太后那儿来的。于是稍稍一礼,以示尊敬。 成嬷嬷吃了一惊,连忙也福了福身:“玉主儿可折煞奴婢了。” 沉玉伸手去扶她:“不敢,嬷嬷既是太后娘娘宫里的人,我岂能怠慢礼数。” 成嬷嬷打量她一番,惊叹于她立于夕光下的出尘风姿,又暗暗点头道:“玉主儿聪慧,既识得奴婢来处,想必也猜得到奴婢此来目的罢。” 沉玉请成嬷嬷在院中石桌旁坐下,摒退兰瑾和白芷,亲手斟茶道:“自然。能为太后娘娘办事,本是我的荣幸,但请容许我拒绝。” 成嬷嬷面色微滞:“玉主儿这是何意?可知太后娘娘为了让玉主儿进宫,花了多少心思?” 沉玉道:“承蒙太后娘娘圣恩,但进宫本非我意,我更不愿为了一时荣华,而失了本心。替太后娘娘做皇上身边耳目这种事,我不愿做,也不能做。” 成嬷嬷叹气道:“玉主儿这话,可是要得罪太后娘娘了。你也知道,如今皇后势弱,皇上又忙于前朝,这宫里得宠失宠,可都是太后娘娘说了算?” 沉玉柔声道:“我知。” 她清亮潋滟的双眸,衬着鬓边那一朵洁白无瑕的水仙,一瞬间几乎令成嬷嬷看闪了眼。 这样的绝色天姿,若她愿意,本可以夺得独一份的恩宠。可惜人如其名,竟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这在深宫里,别说是什么前程了,就连活路都未必讨得来。 半晌,成嬷嬷惋惜道:“那就没法子。实不瞒玉主儿说,奴婢今日,是带了太后娘娘的旨意来的。” 她说得很慢,似是还在等着沉玉回心转意。但沉玉似乎早已预料到一样,淡淡笑道:“嬷嬷请说。” 成嬷嬷从怀中掏出张纸片来,是内务府的纹金制样,上书一个方方正正的“舒”字。 “玉主儿可知这是什么?” 沉玉自然知道。入宫前,来教习规矩的嬷嬷就说过了,太后娘娘已提早让内务府给她拟定了封号,为“舒”。初入宫即封贵人,这是世家女进宫的规矩;初入宫能得太后亲笔赐号,则是独一份的殊荣。 沉玉心下明白,这也是太后走的一步棋。她若接了这个封号,以后就是太后的人,不论如何都得为她所用;不接,就是违逆太后旨意,且其中原因又不能同皇帝明说,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几乎等同绝路了。 成嬷嬷恳求地看她,沉玉微微笑了笑,道:“成嬷嬷不必为难了,我不会记恨您的。” 成嬷嬷叹息道:“也罢,玉主儿是心性高洁之人,不愿沾惹是非,奴婢今日也不会逼着玉主儿做什么。日后,太后娘娘那边,奴婢也会尽力为玉主儿说话的。” 成嬷嬷走后,兰瑾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玉主儿,您就这么把太后赏的封号给推掉啦?这便是违逆了太后旨意了,可这原因,玉主儿又不好告诉皇上,可不就白担了一个违逆犯上的虚名?” 沉玉轻声坚定道:“担着就担着,我断不能为了区区一个封号就污了心性。” 兰瑾又叹气道:“玉主儿何必为难自己呢,不若先暂时应了太后,来日再慢慢琢磨后路啊。” 沉玉道:“不要。” 白芷在旁喃喃道:“可如此一来,咱们这永和宫,怕是还未承宠便要成了冷宫了。况且太后有了玉主儿违逆犯上的把柄,不知何时便会降祸于永和宫了。” 沉玉道:“你们陪我进屋吧,我给你们看样东西。” 屋里案台上,一株水仙花开得正好,花叶萦绕着清香,将室壁的一众珠玉古玩都比了下去。 那是她从家里带入宫的,因此格外珍贵。沉玉轻轻掐下一朵花儿,走到窗前,投在了窗下泥土里。 白芷大惊道:“玉主儿这是怎么了?这花不是您最宝贝的吗?” 沉玉立在窗前,语声透着一丝哽咽:“这水仙花投在泥土里,你们尚且心疼;若是我如这花一般,也被投身沟渠,你们道会怎样?” 二人皆说不出话来。沉玉又道:“原是我福薄,不似别人家女孩儿,有家族父兄可以依靠,只空担了一个名门毓质的出身。如今祖母年迈,弟弟尚幼,我只有入宫才能保他们一生无忧——但即便无奈入宫,我也断不能让旁人随意拿捏,脏了心性。” 说到此处,已是眼有泪花,语声哽咽。 兰瑾走来,拉着她手哭了:“玉主儿,别说了。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奴婢一定会陪着玉主儿的。” 白芷也眼里发酸道:“是了,这水仙花只有在清水里才能长得好,咱们玉主儿也是一样……奴婢懂的。” 两人都淌眼抹泪的,惹得其他宫人不住往这边瞄。沉玉只得道:“罢了,别哭了,倒显得咱们多矫情似的。我看这花开得动人,可惜水却是院中水,不如湖中水来得好。兰瑾,你陪我去御花园一趟,咱们取点御湖水回来吧。” 兰瑾知她苦闷,入宫以来也甚少出门,此时巴不得她能散散心呢,便立刻为她略整梳妆,出了门。 谁知还没走几步,就遇上了隔壁启祥宫的秀贵人。 这位秀贵人是她母家邻家户部侍郎之女,与她比邻长大,又同日入宫,一直对她不服。据说这几日就是各新进嫔妃定封号的日子了,秀贵人生怕同为贵人的沉玉先行得宠越过她去,得个好封号,因此格外心急。 “哟,都说玉贵人大家闺秀,一双素手在家连针线都拿不起的,怎的还做上取水这种粗活儿了?” 秀贵人长长的细眉一撇,抢步拦在了沉玉身前。 沉玉拦住欲要上前的兰瑾,慢声说道:“秀贵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请你让开。” 秀贵人朝她逼近一步,掩嘴笑起来道:“我、偏、不。” 沉玉立着不动,含笑的嘴角越发清冷了。 秀贵人挑眉,以炫耀的口吻道:“我呀,本来看你怪不顺眼,难得今日巧遇,我就告诉你个好事儿吧。” 她又凑近一步,在沉玉耳边呵气如兰轻声道:“我呢,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就要承宠了。你不如提前叫我一声‘姐姐’,恭喜我?” 沉玉微微偏过头,对上她得意的眼神,嗤笑了一声,然后拨开她便走。 秀贵人喊道:“你走什么!你别嚣张,等到明天,有你跪下求我开恩的时候儿!” 沉玉冷冷道:“是吗?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能让我跪下的本事。” 等她们走了好远,似乎还能听见秀贵人气急败坏甩帕子喊叫的声音。兰瑾哭笑不得道:“怎么秀贵人进了宫,还是这个性子呀。咱们两家住得近,她跟玉主儿真真是从小到大的冤家了,每回见面都要拌嘴。” 沉玉道:“谁要跟她拌嘴?倒是她刚才说自己今晚就会承宠,她怎么知道的?” 兰瑾道:“玉主儿不爱打听外事,所以不知。听说秀贵人前几日买通了养心殿的小太监,拿到了圣驾行程,指不定她要在哪里偶遇皇上的。”说着噗嗤笑了出来。 沉玉无奈道:“这要是被发现了,可是不小的罪名。罢了,我也管不了她,随她去吧。” 话虽如此说,沉玉还是隐有几分担心。她跟秀贵人虽向来不和,可到底有几分从宫外带进来的交情,她还是很不希望秀贵人出事的。 心里揣着事,去往御花园的路又长,她二人人生地不熟的,竟走了小半日才找到御湖,只要再转过一座假山就到了。 哪知还未踏过山石,就听见前头一阵喧闹。一看,竟有一队华盖仪驾停在那里,一群人乌压压跪着,众星捧月围着中心穿着龙袍的一人。似乎有人跪在他面前哭喊着,气氛很是不对。 沉玉连忙拽住兰瑾,停在了山石后头,悄悄看起来。 可惜隔得远些,只能见他芝兰玉树般的颀长背影。那明黄色袍角上海波翻飞,气势尤为霸道,沉玉没来由地心砰砰跳起来,原本扶着山石的手轻轻捂住了心口。 只听那哭喊声却有些熟悉,再定睛一看,可不就是方才还在跟她挑衅的秀贵人! 沉玉吓了一跳,连忙细听,只听秀贵人边叩头边哭诉道:“求皇上饶了臣妾罢!嫔妾进宫许久都没能见到皇上,一时鬼迷心窍才……才在此处等着,臣妾只是想见皇上一面,求皇上开恩吧!” 一旁的大太监也背着身,呵斥道:“皇上久不入后宫,你怎会这样巧,偏此时在此地候着?” 不知怎的,沉玉总觉得这太监声音有些熟悉,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秀贵人吓得声调都变了,不断叩头道:“臣妾……臣妾真的只是路过……偶遇的……” 大太监厉声道:“你还敢在皇上跟前撒谎?” 秀贵人的额头都嗑出血来了。沉玉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冤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边难得地慌了神拼命想办法,一边用颤抖的手指紧紧抠住山石上一株草木,抠得指尖都要出血了。 早听闻这位大太监秦善跟着皇上久了,也是个杀伐果决之人。莫说指望他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犯错宫嫔求情了,他能不直接向皇上进言处罚就已经不错了。 秀贵人哭得瘫倒在地。皇帝却突然微微转侧过了身,薄唇一勾,语声沉抑道:“谁在那边?” 秦善立刻转过了身,一挥手,两名小太监随即跟上,朝他所看之处走来。 沉玉心慌之下,很快咬牙想到,与其被秦善着人拖出去,还不如自己站出来体面一点。 手一松,放开了紧握的那株草木。沉玉轻拍了吓傻的兰瑾一把,尽量镇定脚步,低头款款走了出来。 她越过睁大双眼去瞧她的秦善,紧盯着那片翻江倒海的龙袍一角,跪了下去:“臣妾叶赫那拉沉玉,见过皇上,皇上万福。”说着便铺开衣襟叩首下去。 水碧色滚了白边的缎料在额下,被微颤的手指抓得起了褶皱。沉玉不知煎熬多久,才听见一声极低的蔑笑:“叶赫那拉沉玉?怎么,你也是想了法子,来此勾.引朕的吗?” 沉玉轻声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和秀贵人约好了,要在御湖边见面,请皇上明鉴。” 秦善这次却没呵斥,反状似提醒,低声道:“玉主儿,面对皇上,可不能说谎啊。” 皇帝朝沉玉走近几步,沉玉能感到他的靴尖就停在自己额前,有清冷的水沉香味萦绕在她鼻尖。 他说道:“把头抬起来。” 沉玉缓缓抬头,泪珠儿落得恰到好处、我见犹怜。正对上他一双看似深情却无情的瑞凤眼,墨色瞳仁深不见底。那玩味的眼神,真真让人心里发怵。 “你有几个脑袋,敢跟朕撒谎?” 秀贵人泪眼朦胧地在后面,冲她轻轻摇头。她却不看秀贵人,又伏下首去道:“臣妾只有一个脑袋,因此万不敢撒谎欺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 沉玉努力让语气更诚恳一些。奈何她并不擅于说谎,额前慢慢浮出了细密的汗珠儿。指尖猛地颤了一下,紧紧揪住了衣襟上浮起的刺绣。这一切,都落在了皇帝的眼里。 他冷冷道:“那么告诉朕,起风天儿里这么晚了,你们又为何在此?” 这回,秀贵人抢先答话道:“回陛下,是玉贵人宫里的水仙花有些蔫了,因此约了臣妾来御湖取水,好回去给水仙换水。” 沉玉心照不宣道:“正是如此,请陛下明鉴。” 到底也算是一同长大的,秀贵人很知道该怎么配合她。 皇帝下睨一眼,盯上了沉玉鬓边那朵水仙。黄昏的霞将原本玉白的花瓣染出点绯色来,在晚风里瑟瑟颤着花蕊。 他盯着好一会儿,方缓缓开口道:“罢了,秦善。” 秦善躬身道:“在。” 皇帝淡淡道:“贵人明氏,窥探圣驾,有失妃德,着,降为答应。罚在此处跪上一宿,即日起闭宫思过,无诏任何人不得见。” 秀贵人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泣。沉玉脸色发白,猜是皇帝看透了她们拙劣的谎言,她想必也难逃一劫。 ——但好歹保住了秀贵人一条命,已是谢天谢地了。 “贵人叶赫那拉氏,与秀答应同罪,不同罚。罚在此处跪上一宿,明日起闭宫思过,无诏任何人不得见。” 秦善道:“皇上圣明。玉主儿,秀主儿,会有人守着你们在此处,明日卯时,方可离开。”说罢唱了声“皇上起驾——” 皇帝又冷冷睨了沉玉发上水仙一眼,方转身离开,上了仪驾。 秦善心领神会,跟在仪驾侧旁道:“皇上,这位玉主儿倒是个聪明的。” 皇帝高高乘于轿辇之上,闭目扶额道:“叶赫那拉沉玉,就是那位初进宫便惹怒了皇额娘的?” 秦善道:“正是。听说为了这个,太后娘娘震怒,将内务府原本指给玉贵人的封号‘舒’字给撤掉了。” 皇帝眯开眼睛看他道:“秦善,你何时也对后宫之事上了心?” 秦善慎然道:“奴才不敢。只是皇上这一个月来不进后宫,各位主儿都想念皇上,几番托了奴才向皇上转达相思之情。奴才这才多听了几句,跟皇上学舌。” 皇帝轻哼,又闭目不语。秦善瞧他并无怒色,又试探着说道:“说来,玉主儿是为维护皇上失了封号,皇上可是看在这个份儿上,才饶了她今日欺君之罪?” 一句未完,皇帝突然睁眼,转向他的目光透出些狠戾来:“秦善,你多话了。” 秦善立刻请罪道:“奴才该死,不该多言。” 半晌,皇帝垂下眼睫,阴□□:“盯着她。倘若她日后敢言行不一,做了皇额娘那边的墙头草……杀无赦。” 秦善噤声,待回过神来,才发觉脖颈后已冒出冷汗。 是他太过心急,想要维护沉玉失了言,反犯了皇帝最恨被旁人猜测心思的大忌,差点一把将她推入了深渊。 天光已然昏暗,琉璃宫灯燃燃亮起,夹送着皇帝仪驾在长到好像漫无尽头的甬道中远去。 御花园中也点起了三千宫灯,映着各处假山石子、奇花异草和夜中湖水,美不胜收。 可跪在湖边的二人却无心赏玩。秀答应跪得膝盖生疼,奈何被人严严盯着,不敢往地上倒。只得左抬一抬膝盖,右抹一抹眼泪,心中悲戚万分。 沉玉倒是跪得身姿挺秀,神色不悲不喜,态度不卑不亢。夜风有些凉,她出门时只披了一件丝绣大氅,这会儿被吹得腰肢微颤,却绝不愿失了仪态。 兰瑾陪跪在她身后,一边担忧,一边时不时埋怨地去瞧秀答应。若非旁边有两个小太监看着,她必定要出口嗔怨了。 早知道,今天就不该让她家玉主儿出门,也就不会被秀答应这个冤家给拖累至此。 秀答应终是忍不住抽泣着开了口道:“姐姐,我可这么办呀?降为答应,可就只比小宫女们高了一头,若传出去,我可要羞死了!” 小太监呵斥道:“不许说话!” 秀答应抽噎一声,怒回道:“皇上只说叫我们跪在这里,又没说不许说话!”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倒也沉默了。 秀答应又哭诉几句,见沉玉不理她,就急了。膝行着朝她蹭过来,拉她衣袖道:“你聋了吗?为什么不理我!” 沉玉看也不看她,直接甩开袖子,挪动酸疼的膝盖,离她远了几步。 秀答应索性头一扭,嘴巴一撇,又哭了。 兰瑾忍无可忍道:“秀主儿,您别委屈了。我们家玉主儿被您连累成这样,她去跟谁委屈呢?” 秀答应无言以怼,哭得更凶了。沉玉最看不下去她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只得挪动膝盖蹭回来,拽下胸前帕子递给她:“别哭了,哭有什么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秀答应拽过帕子,眼睛红红地看她:“你都知道了?” 沉玉道:“你是不是傻,养心殿的人,自然是皇上的人。你跟谁打听,也不该去跟养心殿打听啊。” 秀答应蹙眉想了好一小会儿,才明白过来:“啊……是给我消息的那个小太监,又把我出卖给了皇上?” 沉玉面无表情道:“他是皇上的人,跟皇上告谁的状都只是忠心,怎算出卖?你既然进了宫,就得明白,咱们的小命,一并都是握在皇上手里的,谁也别想在他跟前耍花招,懂了吗?” 秀答应委委屈屈道:“懂了。那现在该怎么办?” 沉玉道:“等。” 秀答应道:“等什么?” 沉玉转头看向这个不开窍的冤家,一字一句清顿道:“等来日方长。现在,不要再和我说话了,我不想理你了。” 说罢继续目视前方跪着。秀答应又被噎得无言,好一会儿才赌气道:“就你聪明,你什么都懂!我傻,我什么都不懂!”说罢自己扳着膝盖,嘶着气又跪回了原位。 沉玉几乎要被她给气笑了,好容易才定下心神,考虑起以后的事来。 虽然用“来日方长”这种话安慰着明秀,但以后到底会如何,她并不敢想。拒绝了太后、又得罪了皇帝,她这个小小的贵人,怕是真要永无出头之日了。 其实,要回头路也不是没有——只消她去求了太后,从此为她老人家做事,隔三差五借着请安的机会,跟她禀报几句皇帝的情况即可。 想到真的要不声不响、孤独终老在这深宫的凄凉,和家门为此所要承受的耻辱,她其实是很怕的。 倘若只有她一人苦苦捱着倒也罢了。可她的母族叶赫那拉氏,虽是世家名门,却因她幼时父母早亡,如今嫡系一脉全靠年迈的祖母、她和不过才十二岁的幼弟撑着……沉玉开始有些后悔救了秀答应,而拖累了家人。 突然,又听秀答应怯怯朝她道:“姐姐,对不起……” 沉玉立刻回道:“不必。” 秀答应吓得住了嘴,沉玉这才发觉方才态度过于冷漠严苛了。 看着秀答应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她语声软了些下来:“下次不许这样莽撞了。再惹事,我可真不会管你了。” 秀答应用力摇头,又觉得这像是在拒绝沉玉,赶紧再使劲点头。沉玉微微叹气。 忽然,兰瑾轻轻推她道:“玉主儿,你看,那是不是秦善公公回来了?” 沉玉偏头,果然见是秦善又折回来了。她这才看清楚这个秦善的模样儿。 秦善跟皇帝一样,身形颀长,眉目俊秀,却不似他气度霸道,倒有些柔中带刀的感觉。若非困于太监之身,想必也是个翩翩公子。 尤其那双桃花眼,看似笑意盈盈,实则暗藏着极深的杀机——沉玉看到这双眼第一眼,就笃定自己从前必曾在哪里见过他。 但很快就把这个荒唐念头驱逐了出去。秦善是自小长在宫里,跟在皇上身边的,怎会跟她见过呢。 秀答应看着他打了个哆嗦,她还没忘了在御湖边上跳舞,秦善叫她到皇帝跟前来时那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沉玉施施然道:“不知秦公公来此,可是皇上又有什么旨意?” 秦善答道:“正是。皇上到底心疼二位主儿,特意叫奴才前来告知一声,不用跪了,回去好生歇着吧。” 沉玉和秀答应对视一眼,很是惊诧。皇上看起来并不像是会心软的人啊。 秦善亲自将沉玉虚虚扶了起来道:“还请玉主儿留步。” 秀答应去看沉玉,沉玉点点头,她便哆嗦着膝盖谢了恩,扶着侍女的肩先走了。 沉玉向秦善道:“秦公公可是有话要说?” 秦善扫一眼,那两个小太监识趣地退下了。秦善深深盯着沉玉的眼睛道:“玉主儿,奴才来提醒您一句,眼下日子再难,也切不可轻举妄动。” 沉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禁后退半步。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又涌上心头,她陡然不安道:“秦公公这是何意?” 秦善见她后退,似是愣了一下,方也后退半步,垂眸低声道:“玉主儿,别的我不能多说了,只请您好好儿呆在自己宫里,不要去见多余的人,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这满宫里都是皇上的人,您无论做什么,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奴才告辞。” 说着打了个千儿就走了。 沉玉呆站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背后一股冷汗冒了出来。经秦善一番指点,她想,她大概已经隐约猜到了,皇上为何如此轻易便饶恕了她们的欺君之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 夜风又吹了起来。兰瑾过来扶住沉玉道:“玉主儿,咱们也回去吧。” 沉玉却道:“兰瑾,想必此时秀答应还未走远,你去把她叫回来。” 兰瑾吃惊,但看沉玉神色凝重,她也不敢多问,只得去了。 果然秀答应还未走远,正停坐在路边石上,一边揉膝盖擦眼泪,一边等沉玉追上来。结果,却又被兰瑾给找了回去。 秀答应很有些不高兴,见了沉玉就抱怨道:“又怎么了?我膝盖要疼死了,急着回去上药呢!” 沉玉拉起她的手,一把把人摁在地上又跪了下去。随即自己一撩裙摆,也跪了下去。兰瑾慌忙扶她道:“玉主儿!” 秀答应也大惊失色:“你干嘛?” 沉玉道:“跪着。若还想留条命在,就不能走。” 秀答应道:“你什么意思?皇上方才不是免了我们罚跪吗?” 沉玉道:“来传旨的是秦善,不是皇上。” 秀答应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半晌小心翼翼挤出来一句:“秦善为何要假传口谕?” 沉玉抿嘴摇头:“我只是猜测。大概是看夜深了,我们又是未曾承宠的宫嫔,倘若跪坏了身子,皇上也会不高兴的吧。” 眼下,她也只想得到这个理由了。否则,何以解释秦善会白白对她这么好?不光大着胆子假传口谕,还给了她这个不相干的人几句忠告,彻底打消了她刚冒出的那一点依附太后的犹豫。 停顿一下又问:“明秀,你觉不觉得秦善看起来很面熟?” 秀答应摇头,轻蔑道:“我怎会与一个太监相识。你为何这样问?” 沉玉叹气:“无事,可能是我多想了。总之,今晚我们还是得跪着。” 秀答应虽不情愿,但无可奈何,只得乖乖听话。 跪了好似有一年那样漫长。夜深露重,凉风愈寒,好在中途白芷赶来,给两人拿了大氅和膝垫,方才勉强捱过了一夜。 到了天光微亮的卯时,秀答应早已东倒西歪栽在地上睡着了,还是她宫里人给半搀半抬了回去。沉玉硬是咬着自己站起了身。 膝盖以下早已没了知觉,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挪回永和宫的。 回去的路上,遇见不少出来做活的宫女太监,都是面对着她行礼,背对着她却指指点点。看来,二人在御湖边被皇上罚跪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得满宫皆知了。 但她却暗道叫好。 刚入宫还未承宠就被罚跪,听起来好凄惨,但眼下却是她们自保的好手段。沉玉巴不得这件事传得广一些,将她们传得越惨越好,最好还能传到慈宁宫太后那里去,如此,太后才会稍稍放过她们一些。 她跪了一夜,也想了一夜,实在心惊。 细想想,昨晚秦善也许确实传了个假口谕,但也有可能是皇上对她的试探罢了。她得抓住这个机会,向皇上表明了忠心才行。 因为照秦善的提点推测,皇上早就知道太后对她做了什么。而正是因为她拒绝了太后,皇上才肯饶了她和秀答应的错处。 她越发感到,自己只是深宫中一颗棋子,若想自保,就必须认准这紫禁城里,皇上才是唯一的棋局掌控者。太后再是势大,也终究大不过皇上去。 沉玉这样打算着,觉得遭这一宿的罪也算值了。兰瑾白芷倒是心疼得紧,她膝盖上的淤青已经发乌,实在可怜。 白芷滴泪,沉玉安慰她道:“没事,不过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 上好了药,二人便给她放下帐帘好生歇着,出去忙活了。 沉玉闭目昏昏沉沉躺了半个时辰,就被惊醒了。只听外头正殿里一阵喧闹,似是还有白芷的声音在里头,不禁问道:“怎么了?” 兰瑾掀了珠帘进来道:“玉主儿,外头一个洒扫的小宫女,不小心碰掉了凌波仙子的叶子,白芷正训斥她呢。” 沉玉微微蹙眉。凌波仙子正是她那盆水仙花,还是进宫前祖母给起的名字。可这花向来是只由她跟兰瑾、白芷三人照料的,早吩咐了旁人不许插手,怎的会被一个洒扫宫女碰下叶子来? “兰瑾,扶我出去看看。” 沉玉面颊苍白,还带着些不正常的红晕。这一起身,又咳嗽了一声,腰身禁不住软了一下,倒在了兰瑾怀里。 兰瑾吓了一跳,伸手触她额头,竟是发热了。 “玉主儿怕是昨夜受凉着了风寒,还是躺着吧,我这就去请太医。他们总不能不让太医进来医治吧?”沉玉只得由着兰瑾又扶她躺下。 岂料兰瑾刚走,就听见正殿里吵闹声越发大了起来。 只听白芷骂道:“你个小蹄子!谁准你随便碰花的?玉主儿平日怎样吩咐的,你是耳朵不好使,还是脑子不好使?” 回话人声音有些尖锐,顶嘴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呀,我就是想掸一下桌案的灰尘,谁知道就这掸子就碰着花了。” 白芷气道:“你还嘴硬!这水仙叶子是那么容易掉的吗?分明是你看它开花了,想掐一朵下来才碰落了叶子,你当我瞎呢是不是?” 也不知那小宫女嘀咕了一句什么,突然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她呜呜哭了起来。白芷骂道:“看我不撕烂你这张贱嘴,玉主儿也是你能编排的?” 沉玉闻言,挣扎着起身,披上丝氅出来问道:“怎么这样吵闹?” 白芷惊呼着来扶她坐下:“玉主儿怎么起来了,都是奴婢不好,是不是吵到玉主儿了?” 沉玉见那小宫女正歪歪跪在地上,捂着被打肿的嘴角哭得怨忿。白芷瞪着她道:“这蹄子偷摘玉主儿的水仙花,被我瞧见了,实在可恶。玉主儿,这样的人留不得,打发到慎刑司去罢。” 小宫女还想顶嘴,可旁边一个宫女说道:“不光这样,刚白芷姐姐教训她,她还敢嘴里不干不净的,编排玉主儿呢!” 白芷朝她使个眼色,叫她住嘴。可那宫女心直口快道:“青豆口出怨言,说玉主儿已经失宠了,底下的人不能跟着过上好日子,碰她几片叶子又怎么了。” 白芷真个要给气得厥过去了,只得掐了她一把,她才意识到自己失言,登时噤声了。 沉玉掩在寝衣宽袖里的手指猛地蜷紧,又松开。 “玉主儿,这丫头混说的,您可别忘心里去。”白芷看出她的不对劲来,低声劝道。 沉玉屏气凝神,将怒火压抑下去,冷冷开口道:“既是我这里日子不好过,那我就成全你,给你个好去处罢。” 青豆见她神色冰凉,方慌了神,爬过来抱住她腿哀求道:“玉主儿手下留情啊!我错了,我一时糊涂,鬼迷心窍,以后再也不敢了!” 白芷把她拖开,沉玉说道:“我眼里容不得沙子,你偷盗主物,出言犯上……白芷,着人将她送去慎刑司,按律受罚,不必再送回来了。” 青豆哭诉道:“玉主儿求你不要啊!我父亲也是从五品翰林院侍读,我去了慎刑司,可就丢了父亲的脸面了!” 白芷呵斥道:“你当真是不知悔改!自己手脚嘴巴不干净,还敢拉出你父亲来挡刀,可见本就是个心思不正之人!不打发你去慎刑司,难道要留你在这永和宫惹出祸害来吗?” 沉玉听见吵嚷,只觉头疼,扶额道:“罢了,赶紧把她送出去吧。” 白芷一扬手,几个小太监立刻过来将青豆拖了出去,耳边总算是清净了。沉玉嘘口长气,问道:“怎么兰瑾去请太医,这么久了还未回来?” 白芷扶她回内室躺下道:“许是太医那边稍微耽搁了,玉主儿还是头疼吗?”遂先绞了方湿帕子给她擦着额头。又过了小半日,兰瑾方才带着太医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一起住在永和宫的瑜贵人。 这位瑜贵人,是出了名的好性子软耳根,遇上下人做错了事的,她常是一笑而过。是以底下人总是欺她,她也不并不多加管束。 两人虽只是点头之交,可这回沉玉受罚生病,瑜贵人还是要过来看一看的。 太医给诊完脉,说声“无甚大碍,多加休息”,开了药方便走了,留下两人在内室说话。 瑜贵人端过药碗喂她服下,道:“玉贵人,方才我回来,见你宫里的青豆被拖去慎刑司了,又哭又嚷好大的阵仗。她可是犯了什么事?” 白芷叙了一遍,兰瑾皱眉道:“怪道我平日总瞧着她不顺眼,原来根子里就是个歪的。” 沉玉道:“也罢,既已打发出去了,就不再是我宫里的人,不必再提她。” 瑜贵人蹙眉道:“都说小人难惹,你这样撵她,她必心怀怨恨。她父亲又是个翰林,万一来日想法子报复你怎么办?” 沉玉说道:“我为何要怕她?论出身,我叶赫那拉氏是何等的名门望族;若地位,我是主子,她是奴才,难道她惹了我,我却反要去照顾她、讨好她吗?况且我最恨的,就是别人的作践。” 瑜贵人叹气道:“是我多想了。你是世家嫡女,自然气性尊贵;不像我,小门小户的出身,做什么事都怕得罪人。” 沉玉打量她,也是个秀丽的美人,可惜眉间总是蹙着一点哀愁,讲话也是轻声细语的,生怕惊扰到旁人一样。 她反握住瑜贵人的手,劝慰她道:“你想这天下多少女子,能做了这紫禁城嫔妃的,都是顶出色的,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 瑜贵人闻言方才笑了,羞赧道:“你病着,却反要来安慰我,实在不好意思,是我没出息了。” 沉玉掩她嘴道:“嘘,不可再这样说自己了。” 两人相视而笑,又密语半日,方才各自休息,自此便算是真正交好了。 不想瑜贵人还未欢喜几日,一日六宫请安回来,脸色便又忧愁起来。 沉玉追问再三,她才说了实话。原来,自沉玉罚跪那日起,宫里便渐渐起了流言。 说是,如此天资绝色的名门之女,却还未承宠便失了宠,是因为一句古老的预言:“叶赫不详,必亡本朝”。 这句预言还是从前大清祖先入关时就有的,后来,每朝都被禁止提起。却不知为何在此时,又流传了出来。 瑜贵人原不忍告知,奈何事关重大,只得捡了些不那么过分的话说给沉玉听。兰瑾白芷又被吓得差点厥过去。皇上若是真将这话当了真,她们永和宫可就不仅仅是失宠这么简单了,许会遭受灭顶之灾也说不定。 “玉主儿,”等瑜贵人走后,兰瑾垂泪道,“是不是前几日我们打发出去的那个青豆,真的来报复咱们了?她爹是文官,会知道这些也不奇怪啊。” 沉玉扶着靠枕坐起,摇头道:“不会是她爹,但未必跟她脱不了干系。自大清开朝以来,这预言就没人提过,她爹只是个翰林,谁会给他这么大的胆子。” 白芷惊疑道:“那……会是太后娘娘?” 沉玉思索一阵又道:“我跟明秀又是罚跪,又是降位分,太后断不会再明面上追着不放,失了她掌管六宫的体面。许是另外哪位身在高位的主子娘娘在火上浇油,最后推我一把,好彻底置我于死地罢了。” 喘口气又道:“只是,这样大的动静,太后不可能不知道。我猜她也是默许了的,就是要借刀杀人,逼我向她求饶卖命。” 兰瑾打了个寒颤。若说高位的主子们,那可是有好几位呢,谁知道是哪个仰仗着太后,又借了青豆的口散播出这种谣言来。 “那……玉主儿,咱们可可可该怎……怎么办呢?”白芷脸色惨白,已经连话都说大利索了。 沉玉微微闭目,叹息道:“我说过,紫禁城里最大的主子是皇上。这流言太过骇人,我没法子,但皇上有,只有他才能救咱们。” “那咱们可要去求皇上做主?” 说这话的时候,三人都并未发觉,糊着月影纱的壁窗外,始终立了一人在听墙角。听完了,便瞅了个时机,出了永和宫直往养心殿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 服了汤药,歇息一阵后,沉玉终于觉得身子清爽了些,没那么沉重了。就着白芷的手用了几口清粥,又下了榻。 “玉主儿,还是再歇歇吧。” 白芷见她气色稍微好了一些,但仍有些苍白。沉玉却摇头道:“我的琴呢?” 白芷答道:“奴婢好好收着呢,要拿出来吗?” 沉玉点点头道:“左右闲来无事,我看那水仙开得正好,不如取琴来对弹一曲。” 兰瑾听见,早将一把蕉叶古琴取了出来。此琴通体乌黑泛有朱色,宛如霞光。琴首秀如叶柄,琴边曲伏似蕉叶,形雅而神美。这是沉玉视如珍宝的爱琴,名曰“无尘”,传自她的母亲和外祖母,琴音堪称一绝。 “朔雪几回埋不死,南洲一出净无尘。” 兰瑾抱琴笑道:“咱们可是好久没听玉主儿奏过琴了。” 白芷看了眼那案台上的水仙,果然开得正好。青叶白花亭亭立在水晶盂里,真真宛若凌波仙子。 沉玉拨动琴弦,调了音,便细细弹奏起一曲《水仙操》来。 玉指轻拂,指尖转圜,曾自伯牙手中绝世而出的琴曲,如今也甘心为她绕梁。 琴台边点了一盏熏香,淡淡香雾氤氲中沉玉闭目,沉醉于琴的情态更比平日动人几分。 兰瑾白芷听着琴声,恍若在一池仙水里沐了一遭,只觉得连日来的心惊疲累都烟消云散,不觉滴泪。 一曲奏毕,白芷淌眼抹泪道:“玉主儿,不知怎么的,听玉主儿弹了琴,就不觉得怕了。难得玉主儿这时还能静下心来安慰我们。” 沉玉轻抚着琴尾道:“我是看今儿白日里,白芷那样大火气,全不像平日的样子。你们再这样焦躁下去,这永和宫迟早要闹出事来。” 白芷想起自己今日确实吵嚷过头,甚至还动手打了人,不觉愧疚:“对不起,玉主儿,以后不会了。” 沉玉说道:“其实,眼下境况虽难,但也不必太过担心。这样的流言,轻则祸乱宫闱,重则涉及朝政,皇上是断断不会任其流传的。” 兰瑾恍然道:“玉主儿的意思是……即便咱们不去求皇上,皇上也会管的?” 沉玉点头道:“正是。不过,应该不会那么快。皇上暗中跟太后较劲,自然想打脸打得狠一些,势必会等流言到了令人忍无可忍的地步,才会出手。且定会出手又快又狠。咱们在这儿怨天尤人的时候,没准皇上已经找出了散播流言之人,静待时机呢。” 白芷瞠目结舌,她原以为玉主儿进了宫也就是嫁了个人,跟嫁在外头也没有太大区别。可这几日风波不断,她已经有些怀疑人生了。 正说着,突然听到有人在内室外,说有事要禀,原是永和宫的管事嬷嬷云淞。 这位云淞嬷嬷其实比兰瑾白芷她们也就大了五六岁,却经验老成,永和宫暂无主位娘娘,沉玉和瑜贵人的日常事务一概都是她打理的。 “这么晚了,你怎的还不去休息?”沉玉问道。 云淞回道:“回玉主儿,奴婢方才去了寿药局,给玉主儿抓了明日要煎的药材。方才回来时,在宫门外被一个小太监拦住,塞给奴婢一封信,说是有人送给玉主儿的,叫奴婢务必亲自送到。” 说着,云淞摊开手,果然掌心有一团小小的纸团,揉得皱巴巴的,一看就是被人掖着藏着送来的。 兰瑾白芷对视一眼,沉玉示意云淞上前,果然从她手中亲自接过了信。 云淞靠近那一刹那,沉玉闻到了她袖上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颇为清冷,似是水沉香。但非常微妙,不是对香味敏感的人,根本闻不出来。 一个可怕的念头电光火石般从沉玉心中划过,如惊涛骇浪般,她好容易才镇定心神,吩咐道:“这儿没什么事了,你下去歇息吧。” 云淞谢恩退下后,兰瑾谨慎地站在屋门口,朝外看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在附近,方将屋门紧闭,回来沉玉身旁。 “玉主儿,这……笔迹怎的如此奇怪?根本看不明白啊,会不会是谁来捉弄咱们?”白芷讶然道。 沉玉若有所思地打开了纸团,可那纸团上笔迹像是故意写坏的一半,歪歪扭扭,甚是奇怪。她仔细地看了一会儿,道:“看这个下笔力度,倒像是练过的,笔画走势却像是在掩盖原来的字迹一般,兴许是故意用左手写的?” 白芷又接过,恍然道:“原来如此。” 沉玉拿过纸笔,运转左腕,照着那歪七扭八的字迹自己写了一遍,便解出了字上意思: “请玉主儿切莫忘了我的嘱咐,静待宫内,不要轻举妄动。” 很明显是在说近日流言之事,倒是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了。眼下会这么做的人,大概只有一个,那就是秦善。 沉玉很奇怪这个秦善到底跟她有何渊源,加之云淞偏是从他那里传来的信,云淞身上又有着与皇上身上沉水香相似的微妙气味——沉玉倒吸一口凉气。 “兰瑾,你向来心细,你去悄悄打听一下云淞的来历。” “是,玉主儿。”兰瑾心中也有疑问,自然应下。 “说起来,”沉玉将信件在灯烛上点了,看它一点点燃成灰烬,“你们觉不觉得这个秦善有些奇怪?” 白芷一脸问号,兰瑾倒是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他与咱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为何三番两次地帮我们?” 白芷道:“想是从前玉主儿在外头,跟他是见过的?只是他那时不大起眼,因此咱们都不记得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沉玉一些。待兰瑾服侍她睡下后,她便翻来覆去地回想起来。 忽然便想起,在幼时,她的确遇到过一个奇怪的“左撇子”。 那年她才七岁,爹爹还在,带她上制衣铺子回来,在家门口看见下人正在驱赶一个小乞丐。小乞丐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脸上脏得灰黑一片看不清楚长相,右手被人给打断了,向奇怪的方向软绵绵垂着,看得她胆战心惊。 “爹爹,他被打伤了。” 小沉玉拉着爹爹的衣袖说。爹爹本想无视这个小乞丐,但女儿开了口,他就不能不管。遂吩咐人将小乞丐带进了院子,给他上了药,又赏了他一碗饭吃。 小沉玉从没见过这样狼狈的人。看他狼吞虎咽吃得好不可怜,便瞒了看管她的老嬷嬷,叫小兰瑾给她把着风,把从闺房里揣怀中带出来的一包点心,悄悄塞给了小乞丐:“这个给你吃。” 小乞丐抬起脸,看见一个头上簪了水仙花的小姑娘软软甜甜冲他笑,他掩盖在脏泥下的桃花眼顿时变得晶晶亮。 小沉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想了想,要张口说话。可他开了嗓却只能“啊啊”地哑叫,急得不行。最后抬起没受伤的那只左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费力地扒拉着。 可惜他左手写得极潦草,沉玉还未来得及看懂,嬷嬷就已经痛心疾首地冲过来了,一脚踩在了乱七八糟的字迹上。 “小叫花子,居然敢跟我们大小姐说话,你配吗?手拿开!别弄脏了我们大小姐的衣裳!还看!我们大小姐也是你那双脏眼能盯的?” 老嬷嬷劈头盖脸给了小乞丐一巴掌,打得他翻滚在地。立刻又围过来一堆家仆,把他生拉硬拽着丢出了府门。小沉玉送他的点心全都掉在了地上,被很多双脚踩得又脏又碎。 高大的府门轰然紧闭,小乞丐鼻青脸肿地起身,艰难地将被碾在尘埃里的糕点渣子抓捧在了左手里…… * 沉玉想了许久,时而看见小乞丐眯着桃花眼在冲她笑,时而看见她受罚那日与秦善擦肩而过时他的惊愕表情,时而又看见地上和纸上那似曾相识的混乱笔迹……渐渐地这两张脸重合在了一起……惊得她喘不过气来。 “玉主儿,玉主儿,已经辰时了,该喝药了。” 兰瑾轻轻地将她拍醒,她这才发现已是天光大亮的时刻。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又漱了口,沉玉决定先将秦善的事儿压在心底,等以后有了时机再去亲自问他。 “云淞的来历知晓了吗?” 她今日气色已又好了许多,只是微微有些含泪喘气——都是被方才的梦惊到的。 兰瑾为她擦着额汗,回道:“打听到了。那云淞从前确实是养心殿出来的,不过,只是个专在御书房伺候笔墨的二等宫女。后来不知怎的惹怒了皇上,就被打发到四执库做苦差去了。一直到玉主儿入了永和宫,才被升调过来做掌事姑姑。” “就这些?照说既从御书房直接贬到四执库去,定是犯了大过错的,怎的还会启用她来做一宫的掌事姑姑?”端着洗脸帕子进来的白芷疑惑道。 兰瑾摇头:“再打听不出来了。四执库的人嘴都紧得很,方才那些还是我花了足足三两银子,才从个糊涂的老太监嘴里套出来的。” 沉玉道:“罢了,想必再问也不好问出什么了。以后大家都对云淞留心些。不过,她若真是养心殿监视咱们的人,倒算是一股东风,说不定能送咱们一把,更快地脱离流言这盘死局。且,等这局过了,自然就能试探出她究竟是不是养心殿的人。” 兰瑾跟白芷相视一笑。她们玉主儿说有办法,那就一定有办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章 “玉主儿,又该服药了。” 兰瑾端着药进了内室。时已将近巳时,该安寝了。沉玉已经换了寝衣,正坐在妆奁台前,白芷帮她卸着梳妆。 她看了眼盛着墨汁一般苦涩汤汁的药碗,只微微点了下头,兰瑾便心领神会地将药汁倒进了桌脚下的盆盂里。 “可是,玉主儿,老这么着也不是办法呀,万一身子给拖出什么毛病来客怎么好?”白芷替她摘下一双白玉耳坠,担忧道。 沉玉朝着铜镜打量了一番自个儿脸色,只见仍带些病容,却并不残损,反更显得楚楚可怜了。加上那一双在夜烛下水光潋滟的眸子,简直能把人的心肝儿都疼出泪来。 “云淞呢?” 兰瑾道:“她刚在瑜贵人那里交派例银,想必很快就要过来了。” 正说着,果然听见云淞进了屋子,站在内室珠帘外回道:“玉主儿,奴婢将这个月的例银送来了。本是今儿下午就该有的,可内务府那边,为着嘉嫔娘娘的皇四子要过两岁生辰,把新进宫嫔们的例银分派给疏忽了。” “嘉嫔?”白芷歪头想了一下,“听说这位嘉嫔娘娘自从有了皇四子,很是春风得意呢。” 兰瑾道:“那是自然。能生个皇子,别的且不说,至少能在这深宫里有个倚靠了。唉,也不知我们玉主儿,何时也能有个这样的倚靠呢。” 沉玉叹气道:“快别提了。也不知是我得罪了谁,竟惹得一身流言蜚语,也不知还能捱到什么时候儿。” 白芷咬牙道:“可不是呢。我们玉主儿娘家,如今就只剩下了太夫人和小公子,小公子尚未到舞勺之年,还是个孩子;玉主儿又一个人在深宫里孤苦无依,也不知哪个坏心烂嘴的,竟这样容不得我们。” 说着,沉玉眼圈儿便一分一分地红了,眼睫一垂,泪珠儿就落下了。 偏偏还一副忍住了不要哭的样子,贝齿咬着唇珠儿,被泪痕打湿的脸颊显得愈发润白,像极了立在水中盛放的水仙。 云淞立在珠帘内,看见了不觉心酸,一张口,也差点哽咽了:“玉主儿放心,此事重大,同时关系到后宫前朝,皇上太后不会不管的。” 沉玉微声抽泣着,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眨着看她:“可是,流言传了这么久,皇上什么也没说……我进了宫,人和命一并都是皇上的,能仰仗的也只有皇上了。” 云淞默然一下,点头道:“玉主儿放心,玉主儿对皇上的诚心,皇上一定能感知的。玉主儿还是要多多保重自己,切不可忧惧过度,坏了身子,毕竟来日方长呢。” 沉玉低头绞弄着被泪水沾湿的帕子,半晌带着怜人的鼻音道:“你下去吧。” 云淞拨开珠帘退下了。无数颗珍珠随着她的转身哗啦啦跃动,待到声息静止,沉玉已然换了张面孔。眼圈儿还有些红着,泪痕却已经干了。 兰瑾目瞪口呆道:“哇,我头一回见玉主儿哭得这样伤心。” 白芷道:“演戏么,可不就得演得像一些,不然怎么能让云淞相信,又怎么好借此试探她呢。” 沉玉仍旧在指尖绞着那帕子,闷闷道:“也不全是骗她,也是我自己想哭一哭。” 白芷愕然。 想想也是,这满宫里虽一个个都“玉主儿”“玉主儿”地叫着,可说到底,她也不过才及笄之年而已。乍然离家,又遭受如此这般无妄之灾,这还是头一回掉眼泪。 兰瑾、白芷对视一眼,都去握住了沉玉的手。白芷激动道:“玉主儿别伤心,咱们到底也没做过什么错事,皇上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仅凭几句话就定罪的。” 兰瑾心道:“难说。秀贵人不过是想法子见了他一面,就一下子跌到答应去了,差点连宫女都不如,这是好大的羞辱!” 然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默默担忧着,更捏紧了沉玉还沾着泪水的细嫩指尖。 * 又过了几日,外头除了风言风语外,仍是没什么别的动静。 但对闭宫不出的沉玉来说,这会儿没动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谁都知道,眼下皇帝暂时还腾不出手来料理后宫。前朝他的两个兄弟,一个庄亲王允禄,一个理亲王弘皙,两人联起手来,整了个惊天动地的结党营私案。 皇帝震怒,将允禄革除议政大臣、理藩院尚书职位,弘皙则削爵圈禁。 这个后事震惊朝野。不少大臣都上书皇帝,道是惩罚太过,两位亲王好歹也都是天子兄弟,当手下留情,也好全了皇家脸面。 但是,皇帝干脆利落地拒绝打回了这些折子,道一句“除天子外,皇家犯法与庶民同罪”便堵住了众臣的嘴。另外,还毫不留情地叱责了带头上书的文臣,朱批他的折子为“枉顾礼法,公私不分,难当大任”,并将他降职出京。 这人便是翰林院从五品翰林,李铭虞,青豆的父亲。 这个消息,还是瑜贵人那日回来告诉沉玉的。说是当日去给皇后请早安,皇后未到时,众妃掩面悄悄议论了几句,她才知道的。 “据说,那李铭虞素日里受过理亲王一些小恩小惠,就被收买了,才会为理亲王说话。”瑜贵人叹道,“倒也算忠心,只可惜跟错了人。好巧不巧,又是青豆的父亲。可怜她前几日还拿她父亲来说话呢。” 沉玉虽不大懂外头朝政,但自幼读史,也知道“结党营私”对一个帝王来说是何等大忌——今日只是结党,兴许明日就变成割据称王了。 “照这么说,我觉得皇上这么做也不算过分。”沉玉拿团扇抵在洁白的下巴上,歪头道。 瑜贵人又捂着心口道:“嗨,你是不知道,这还没完呐。为着青豆她爹的事儿,皇上干脆把素日与两位亲王交好的官员,全都下了大狱!你说这事儿造孽不造孽?” 沉玉这下可给吓了一跳:“全部下狱了?就因为跟他们交好?” 瑜贵人道:“可不是!我是自从潜邸就跟着皇上的老人儿了,皇上疑心重,手腕也狠,他这么做,我倒是一点不惊讶。” 许是觉得这个话题太有些瘆人,瑜贵人过会儿便转了话题。沉玉心不在焉聊了几句,瑜贵人看出她有些累了,也就告辞了。 瑜贵人走后,沉玉开始后悔,自己那晚那样在云淞面前演戏,会不会已经被皇上给看穿了。若是叫他知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耍这些小花招,他还会放过自己吗? 说不定,原来是想放过的,但看了她的表演,反而更打算狠狠惩罚她了。 沉玉觉得身上冒了些冷汗,遂拿被子裹着自己,心里乱得剪不断,理还乱。 这样提心吊胆,忐忑不安过了两日后,兰瑾突然急匆匆闯进来,一点没了平时谨慎的样子,跑得发鬓都乱了些:“玉主儿!玉主儿!” 沉玉正在内室,跟白芷打络子解闷,听她慌慌张张地连哭腔都带出来了,登时心里猛地一跳。 白芷手抖了一下,差点把手里打了一半的络子给扯散了:“你这是怎么啦?谁把你吓成这样?” 兰瑾捂着胸口喘气,眼神说不上来的奇怪——说是惊恐、惊吓、惊喜,都不像。喘了半天,颤巍巍伸出一根指头,向宫门外指点着:“秦、秦、秦公公来了!” 沉玉起身道:“他来了?” 语声中既有些希冀,也有些决然。 若无旨,秦善绝不会主动来这永和宫的。想必她接下来的命运,马上就要借了秦善的口,从皇帝那里传到她这里了。 此时,宫门一开,秦善果然一身绣蓝箭袖,肘子上端着个拂尘,身后乌压压跟了一群小太监,气势汹汹闯进永和宫来。 沉玉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群蜜蜂在蛰飞。手指捏络子捏得发白,好容易才放开络子,改捏着帕子,挪动脚步去迎接秦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今日秦善那双桃花眼连一分笑意也无,倒是有些恶狠狠的,周身气场也是冰冷。他身后一群小太监一个个垂首躬身,亦步亦趋,大气都不敢出。 “秦公公,可是皇上有旨?” 秦善略一回首,小太监们便很识趣地后退几步,给他二人留出些地儿来单独说话。 沉玉面色苍白,不懂这是何意。秦善微不可察地朝她走近半步,像是咬着牙般道:“玉主儿好计谋啊,我早劝过了请您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只等养心殿自有安排,您为何不听劝呢?” 白芷大惊道:“秦公公!我们玉主儿虽不受宠,又被禁足受罚,但好歹也还是天子嫔妃,您怎么能这样对玉主儿讲话?” 沉玉抬手阻止她道:“秦公公但说无妨,究竟所为何事?” 秦善狠狠盯着她因紧张而颤动的眼睫,目光之炽热凶狠,已远远越过了礼法规矩。 沉玉吓得回瞪回去,她隐隐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对她起了什么不该起的心思了。 秦善仍然紧盯着她,却又一步一步、缓缓地退回了他该站的位置,拂尘一抖,朗声道:“皇上有旨,宣——玉贵人叶赫那拉氏,今晚亥时,至养心殿侍寝——” 说到最后一字的时候,秦善的尾音几不可闻地颤抖了一下。除了离他最近的沉玉,无人察觉。 沉玉心中大骇,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成了这个样子。 她本只想在云淞面前使一出“美人计”,若云淞真是养心殿的人,她自会将自己说过的话、流过的泪告知皇上。皇上明白了她的忠心,看她可怜,兴许就能放过她一马。 只是从瑜贵人所说来看,皇上刚料理完庄亲王、理亲王大案,余怒未消,连带着与其二人交好的官员都下了大狱。如此多疑狠绝的他,又怎会看不透自己那些小心思? 如此毫无预兆地召她侍寝,沉玉直觉地感到,并不会是什么好事——更何况,还有个日日在他身边伺候的大太监秦善,也带着某些不能言说的心思,掺和在里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章 秦善走后,沉玉立在院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白芷却只顾着欢喜道:“能侍寝,就说明皇上心里还是有玉主儿的,咱们还是有救的。玉主儿要不要现在准备准备?现在已经快要酉时了,玉主儿还要沐浴更衣呢……” 她满面春风说了一堆,直到兰瑾拿肘子撞了她一下,才发觉到沉玉的不正常。 明明天儿还未冷,风也不凉,可沉玉却觉得双腿发软,额上也是冷汗岑岑。 白芷吓了一跳道:“玉主儿,你怎么不高兴呢?” 沉玉摇头道:“没什么。你说得对,能见到皇上,咱们就还是有救的。兰瑾,扶我回去。白芷,我要沐浴更衣了。” 她搭着兰瑾的手回了屋子,坐在琴台前略略抚弄几下便开始发呆,直到白芷着人将木桶抬了进来。 刺绣里衣滑落,云鬓青丝散开,交错在玉白肌肤上,又慢慢浸了水,湿漉漉浮在花瓣中。 水雾氤氲中,沉玉捶着眼睫,并不想让服侍在旁的兰瑾发觉她眼底的不安。 她将现在的情势大致理了一遍:皇上刚刚料理完前朝大案心情不佳,没准儿又已识破了自己的那些小心思;而后宫中,除了散播流言想要她死的彻底的,还有一波嫔妃们对她虎视眈眈——她可是新进宫嫔里头一个得宠的。 大局不妙,却炙手可热。这个侍寝的节点,简直糟透了。 沉玉将脸埋进水面,咕嘟嘟吐起泡泡来——其实她是在叹气。 “玉主儿,别这样,”兰瑾拍着她肩膀道,“万一呛着就不好了。” 沉玉不听,又连着吐了几个泡泡,方抬起头来。面颊上沾了朵玫瑰花瓣,越发衬得人面比花娇。 沐浴完毕,便起水出浴,另披上一件白纱缎的轻薄寝衣。到底已是九月天,可还不到该点炭的时候儿,她轻轻打了个哆嗦,双臂抱在了胸前。 白芷以为她是紧张,掩嘴笑道:“玉主儿莫慌,前来教导侍寝规矩的嬷嬷已经到了,玉主儿可得好好听她讲讲。” 沉玉面上飞起一抹绯色,娇嗔了她一眼。肖嬷嬷已经候在一旁了:“奴婢敬事房司沁,见过玉主儿。” 沉玉伸手去搀她:“不敢当,嬷嬷请坐。” 兰瑾白芷相视一笑,都退下了,顺便掩上了屋门守在门口。沉玉坐在妆奁台前,害羞地抿了抿嘴,任由肖嬷嬷给她梳弄着仍旧半湿的一头青丝。 “不知玉主儿对嫔妃初次侍寝的规矩了解多少?”肖嬷嬷看天色将晚,也不欲耽搁时间,开口便的问得直白。 沉玉的脸颊红得能掐出血来——只到方才出浴前,她都在想旁的事情,压根儿就没想到侍寝这件事本身上去。迟来的娇羞令她不由深深垂首,手指绞弄着衣襟,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 进宫前,祖母倒是给了她一些压箱底,但她想着自己被冷落许久,这些东西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因此干脆全都锁了收起来了,也没看上一眼。 肖嬷嬷和蔼可亲地笑了,一边在她耳边极隐秘地讲了一阵。沉玉越听越觉得脸面发臊,等肖嬷嬷讲完,她已经泫然欲泣了。 “嬷嬷,我怕我做不到。” 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肖嬷嬷也是专教司寝的老人了,劝慰她道:“其实也没什么,玉主儿照奴婢说的去做,皇上保管喜欢。只是有一样,若是皇上不开口,玉主儿就不要动,就是了。” 沉玉羞怯点头。肖嬷嬷恨不放心似的,又将这话重复数遍,永和宫外便传来一阵铃音,似是有什么车马在外头停下了。 肖嬷嬷福礼道:“恭喜玉主儿,贺喜玉主儿,皇上叫了凤鸾车接玉主儿去养心殿呢。” 沉玉好奇道:“凤鸾车是什么?” 肖嬷嬷道:“玉主儿有所不知。这宫里的嫔妃们若要侍寝,多半是由敬事房太监们用被子裹着抬了去的。只有极受恩宠的,才能坐着凤鸾车去,风光得很呐。” 沉玉怅然。受宠时坐凤鸾车,那叫烈火烹油;她此时坐凤鸾车去,这叫火上浇油。 没准儿皇上就是故意的,偏要她在流言漫天的时候,更惹人注目。沉玉不安地吐了口气,越发对今晚侍寝担心起来。 想起肖嬷嬷方才悄悄说的那些,她更是几乎要站不稳当了。身子一软,兰瑾扶住了她:“玉主儿,咱们走吧,时辰到了。” 凤鸾车果然已经停在了宫门外,一地的宫女太监们都垂首跪着,不敢多看。沉玉披着件丝氅,边走边将那凤鸾车打量了一番。朱漆金轮,流苏铃音,果然模样风流。 车子吱嘎嘎走了一阵,沉玉坐立不安,悄悄抬手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见兰瑾骄傲地昂首走在一侧,宫墙底下跪着一群宫女太监迎送她,墙头上方一轮明月隐隐掩在云层里,夜光黯淡得很。 凤鸾车终于进了养心殿侧门,一位嬷嬷印着她下车,进了东暖阁,低声道:“皇上还在前头批折子,玉主儿请在此等候。”说罢便悄没声儿地退下了,果然礼节规矩都和在永和宫时不一样,严谨得令人心慌 。 沉玉赤足踩在檀红毯子上,为了缓解紧张,便用玉白的脚趾轻轻去蹭毯子上的绣花纹样。蹭了一阵,皇上还没来,又去看壁阁上摆放的玉石盆景;看了一阵,皇上还没来,又去轻轻拉扯着龙榻前的层层纱帐,全然没注意到—— 不知不觉间,她身后已悄无声息站了一人,明黄色的龙袍在只点着寥寥几支蜡烛的屋子里显得辉煌,而冷冷的沉水香则似捕捉猎物般,一点一点浸满了她身旁。 沉玉终于觉察到不对劲了,胆怯怯转过眼角想去瞧,却听见他用极低沉的声音说道:“不许回头。” 她冷不防给皇上吓了一大跳,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他一下摁住肩膀,直接摁到榻前的软垫上跪下去了。 沉玉紧张,又想起肖嬷嬷所叮嘱,皇上若不开口,就不能乱动。她又不敢动,又不敢问,只得直直跪着,由着皇上坐在身后,将她的背影放肆地打量着。 看了半晌,他凑近来,挑起一缕青丝绾在指尖,道:“是个美人,甚合朕心意。可惜小心思太多,朕很不喜欢。” 沉玉心中轰地大骇,心道果然。她开口,声音都微哑了:“皇上恕罪,臣妾……” “闭嘴,朕让你讲话了吗?” 皇上突然厉声道,沉玉吓得全身一个哆嗦。皇上把她绯红的耳朵盯了一会儿,突然拨开青丝,将带着薄茧的大掌覆上了她细嫩的脖颈,渐渐加紧了力气,先是摩挲,再是捏着。 沉玉痛得要哭,可眼泪不敢掉,只得忍着。皇上又低声在她耳鬓道:“不许哭。” 说着又凑近她耳垂,整个人都压向了她的后背,道:“也不许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章 沉玉从养心殿出来时,正正赶上了该去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儿。 昨天,肖嬷嬷告知过她:“新进宫嫔没侍寝的,可以不必去景仁宫向皇后娘娘请安。侍寝后次日一早,就得去向皇后娘娘请安,行大礼。” 沉玉点点头:“这个我知道,多谢肖嬷嬷提醒。” 肖嬷嬷又道:“此外,玉主儿既侍了寝,就是正经主子了,须每月初一、十五晨昏时,去景仁宫请安——这本该是每日都有的规矩,但咱们皇后娘娘体恤六宫辛劳,故每月只需正经去两次。不过,皇后娘娘平易近人,若是平日里想去景仁宫说说话,也是可以的。” 这个规矩,沉玉是知道的。只是她时候不巧,偏赶上了本月十五合宫请安的日子,这下可就热闹了。 景仁宫的情形,沉玉入宫以来也略有耳闻,说是皇后娘娘体弱多病,故而六宫之权尽落在太后手中,连请安的规矩,也是太后给改了的——表面上说是皇后体恤众妃辛劳,其实众人都心知肚明。 沉玉想,六宫本是皇上的六宫,太后却如此专断,皇上心里是大抵不太高兴的。 “玉主儿,咱们是走着去,还是?”兰瑾问道。 沉玉瞧了一眼停在宫门外的轿辇,淡淡道:“晨风凉爽,咱们且慢慢散步过去吧。” 兰瑾答应着,知道她这是为了少惹人注意些。 从养心殿到景仁宫,自然是一条极宽极阔的甬道。可跟永和宫前头那条相比,也不过是头上的一片天儿宽阔了几分而已。 沉玉沿宫墙慢慢走着,可巧就遇见一列仪驾从身后赶过。沉玉照规矩立在墙根底下行礼道:“臣妾叶赫那拉氏,给高贵妃娘娘请安。” 高贵妃本倚在仪驾上微微闭目,假装没有看见她。没想到她一下就认出了自己,只得叫停仪驾,敷衍道:“起来吧。你如何敢笃定本宫就是高贵妃?” 沉玉道:“宫里能用如此仪驾的,也只有贵妃娘娘了。” 高贵妃瞥了自己软轿一眼,道:“哦,还不算太笨。早听闻你刚进宫就惹怒了太后娘娘,直到昨日才侍寝,本宫还以为是个粗笨之人,不会讨皇上和太后的欢喜呢。今日一看,倒还算模样伶俐。” 沉玉听她明里暗里排揎自己,回道:“不敢,臣妾蒲柳之姿,怎可由贵妃娘娘的金口道出,怕是会惊扰了娘娘的国色天姿。” 高贵妃这才正经瞥了她一眼,见是生得花容月貌、我见犹怜,不觉心头如临大敌,身子也坐直了:“叶赫那拉沉玉?” 沉玉依旧垂首:“是。” 高贵妃将她从头到脚好一番打量,面上像是百感交集,却什么也没说。一挥手,仪驾便跟着走了。 见她终于走了,兰瑾方才松了口气,紧紧挽住沉玉道:“玉主儿,这位贵妃娘娘口气不善啊。” 沉玉道:“高贵妃娘娘是满宫里最得宠的,听说皇上还亲自给她娘家抬了旗,从高氏抬为高佳氏,她自然心性尊贵些。你这些话,以后可不许在外头乱说。” 兰瑾道:“是,玉主儿。” 沉玉紧随在高贵妃之后,不久也便到了景仁宫。 景仁宫果然是敞亮华丽,又不失大气,光是宫门就有内外两道。由两位守门太监引进了宫院,转过第一重外垂花门,沉玉顿时满眼满耳都被衣香鬓影给占满了。 皇后还未宣殿,数位宫嫔和她们的贴身大宫女们站了满地,三三两两地轻声说话。一见沉玉进来,登时都住了声,怀着各色神态来打量她,不少人都发出了吸气声,差点就将“如临大敌”四个字直接写在脸上了。 场面登时紧张起来,沉玉很懂规矩地朝她们福了福礼道:“沉玉见过各位姐姐。” 她是新进宫嫔里头一个侍寝的,而这些均是资历较长的嫔妃,她是该照规矩叫一声姐姐。 一位穿着鹅黄色宫装的美人头一个上前来扶她,语声柔柔道:“妹妹快起,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客气。” 沉玉抬眼一看,原来是瑜贵人,拉着她笑得温婉。方才与瑜贵人站在一处的一位,看样子是主位娘娘的打扮,也过来牵着她手,含笑将她打量了一番,点头道:“果然不错,如此美貌,难怪是头一个得宠的。” 瑜贵人轻声道:“这位是纯妃娘娘。” 沉玉福礼道:“沉玉见过纯妃娘娘,纯妃娘娘万安。” 纯妃将她虚虚扶起,看向她的月牙眼里满是赞叹与真诚。沉玉不觉心中一动,也冲她笑了。 有了纯妃领头,别的嫔妃们都来将礼节走了个过场。只是这一声声问候夸赞是否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终于,从正殿里转出一个大宫女,正是皇后身边的舜华姑姑:“请各位主儿入殿等候。” 正殿里熏着沉香,两边一溜儿的黄花梨桌案跟圈椅,最前头还左右各置了一架龙凤纹围屏,将后位与妃位隔得远远的,更衬得皇后宝座高高在上,气势非凡。 妃嫔们入了正殿便噤声了,按位分依次坐下。沉玉坐在了最下方,与瑜贵人遥遥相对。 不多时,舜华、舜英二位姑姑搀扶着皇后,从后殿进来了。众妃都搁了手中茶盏,齐齐行了跪礼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在位子上坐正了,才气力不足般地说道:“各位妹妹请起吧。” 众妃复又入座,皇后讲了几句训诫,便点了沉玉的名字:“皇上久未来后宫,沉玉妹妹又是新进宫嫔里头一个侍寝的,真是辛苦妹妹了。本宫已经着人往你宫里送了些补品,妹妹回去要好生歇着。” 众妃的眼光齐刷刷都钉在了沉玉身上。若换了心性稍微脆弱些的,恐怕已是如坐针毡了。 沉玉面上笑得得体,讲着应付皇后的话,心里头却在苦笑:她不过初次侍寝,这群人就红眼成这样,岂知她昨夜到底是怎么过的——反正可以重来,她一定不会乖乖听皇上的,说不许出声就真的不敢出声,一定要开口求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章 沉玉想到便耳尖发赤,好容易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道:“回皇后娘娘,臣妾粗苯,不会讨皇上、太后的喜欢,让诸位姐姐看笑话了。” 她低着头,也不知是哪位主子娘娘冷笑一声道:“早听闻叶赫那拉氏名门望族,想必教养出来的姑娘是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这外头流言传得纷纷,人家还没事儿人似的,悄没声儿地就拿了头一份的恩宠,真是不可小觑呀。” 众妃一阵轻笑,纯妃蹙眉道:“高贵妃,大家同是侍奉皇上的姐妹,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高贵妃歪倚在椅背上,撇嘴乜她道:“纯妃,你也是打潜邸就开始侍奉皇上的,可皇上如今还能想得起你吗?难怪你要上赶着巴结一个小小贵人。”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众妃皆是脸色一变,有人拿帕子掩着嘴轻咳起来,缓解尴尬。皇后仍是气力不足的样子,想反驳而无余力。 此时,坐在高贵妃下首的贤妃开了口:“姐姐快别说了。其实何尝是姐姐,这小半年来,皇上甚少进这后宫,咱们不都是许久没见着皇上了?” 高贵妃被戳到了痛处,不屑地哼一声,转用玉葱似的长指甲,轻轻沿着手边茶盏的边缘勾画着:“所以啊,本宫才说这位玉妹妹不简单。她才进宫多久,就能惹得皇上不来先看咱们,倒先召了她侍寝?真真是个狐媚子。” 沉玉见她句句逼向自己,也不着恼,只淡淡回道:“贵妃娘娘说笑了。臣妾不过刚受了流言之辱,皇上宽仁,怜悯臣妾,才头先召了臣妾侍寝。一来,是为助止流言,安定六宫;二来,是让叶赫那拉氏在外的脸面不那么难看。” 一时正殿里寂静如斯,都没想到她会当场回怼了高贵妃,且回得柔中带刚,有理有据,竟教人无从反驳。 高贵妃坐直了身子,定定看了她几眼。沉玉仍旧半跪在地上,膝盖酸疼,但绝不动摇。虽照规矩并未抬眼,但仪态坚定,叫人知道她并不能轻犯。 “好,好一颗七窍玲珑心。” 高贵妃突然轻摇团扇笑了起来,不再说话,一副倦了的样子,又歪歪靠在了椅背上。 纯妃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而贤妃则含笑看着沉玉,似乎很欣赏的样子。 皇后见气氛平息,这才想起沉玉还跪在地上似的,温声道:“你起来吧,刚服侍了皇上,可别再累着了。” 沉玉听见这个就脸面发骚,待谢恩落了座,耳根子仍是赤红的。坐在她上首的瑜贵人见了,不由掩面暗笑。偏又叫沉玉给瞧见了,羞涩地抿了抿嘴。 此时众妃的注意力已从沉玉身上挪开了。她被高贵妃带头排揎了一顿,除了少数几人,其余众人口中不说,心里却很痛快。既已出了气,也就不愿再理她了,都各自与皇后寒暄着,无非是道些“请皇后娘娘保重凤体”之类的场面话。 沉玉跟瑜贵人便在下头,也说起悄悄话来。 沉玉借机,将在场诸妃都不动声色打量了一遍。先是皇后,容长脸儿的模样甚是清秀,但称不上貌美;身着龙衣凤冠,却是个说两句喘一口的病秧子,一副随时要昏倒的模样,难怪会被太后毫不留情地作践。 再是方才不遗余力嘲怼她的高贵妃。一身嫣红团花绣牡丹宫装更衬得她容娇颜美,语声甜蜜,而姿态骄矜,不愧是皇上亲自抬旗的宠妃。想来这位宠妃,是察觉了沉玉绝非池中物,才会如临大敌。 高贵妃下首,是着一身绛紫色宫装的贤妃,眉宇大方、谈吐不凡。这位贤妃,据说很有才能,颇受太后欣赏,是以常常帮着太后料理宫务。高贵妃可以不顾及皇后的面子,但见了贤妃也要礼让三分。 再就是从她进了景仁宫,便主动示好的纯妃。纯妃淡色衣着,细眉弯弯,姿态轻盈,态度柔婉,倒像是江南女子的模样。 此外还有位份不高的几人,沉玉与她们还未有交集,在正殿之中也不好多看,也便罢了,只管与瑜贵人说话。 末了,皇后用微弱的声音道:“好了,今日就都散了吧。” 众妃齐齐起身,行礼道:“臣妾告退。” 话音未落,忽地一人进来正殿,打了个千儿道:“请皇后娘娘、诸位主子娘娘的安,皇上有旨。” 众人回首,原是秦善。 沉玉正正坐在离皇后最远、离门口最近的位置。秦善一来,两人之间便不过几人之隔。她清楚地看见,秦善脸色可不大好,脸皮都是紧绷着的。但碍着是在皇后宫中,只得勉强压制自己,连说话的音,都像是咬着牙的。 她想起秦善之前不正常的举动,再想想昨夜侍寝秦善就守在冬暖阁门外……沉玉不禁打了个寒颤,但愿不是她想的那样。 “说吧。”皇后示意秦善继续,众妃都面面相觑,已经有人将目光投向了沉玉。 果然,秦善徐徐摊开了手中圣旨,隐忍般闭了下目,大声唱道:“皇上有旨,玉贵人叶赫那拉氏,即日起解其禁足……着——赐封号为‘舒’,为舒贵人。” “再着,秀答应明氏,解其禁足,复位为秀贵人——” 秦善唱完,众妃都惊呆了。 “舒”这个封号,她们其实都知道,是早在沉玉入宫前,内务府就给定下了的,后被太后褫夺了才作罢。如今一朝得宠,复了封号,倒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秀答应复位实在令人震惊。这位秀答应曾惹怒天颜,又未侍寝,却全仗着舒贵人的得宠而复位,可见皇上对舒贵人是如何爱屋及乌。 一股酸味儿开始在正殿中弥漫,连贤妃、纯妃都有些不可思议的样子。高贵妃酸溜溜道:“看来,秀贵人得宠也是迟早的事了。两姐妹正好抱成一团,以后哪还有我们侍奉皇上的机会。” 贤妃道:“贵妃姐姐,慎言。” 高贵妃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沉玉也惊呆了。经过昨夜,她是确定皇上不会再与她计较前事了,但万万没想到他会连秀贵人的处罚都一并解了。 欢喜之余,也更忧心。如今流言未散,过分的恩宠于她,不过是荆棘罢了。 “谢皇上圣恩。” 沉玉跪下,从秦善手中接旨。可秦善的手硬是死死握在圣旨上,不愿放开,还有些抖,沉玉使劲力气,才将圣旨拽了过来。 “多谢秦公公,还请秦公公代我向皇上再次谢恩。” 她特意将“多谢”二字说得重些,可秦善的注意力全被“秦公公”三个字吸引了去。他眼神一黯,垂眸道:“不敢,为皇上做事,是奴才的份内罢了。” 语声中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低落,说完便告退了。 沉玉只假作不知,却是心惊胆战。秦善对她的情谊,不用多说也已然明了,实在令人心惊。 众妃又面笑心不笑地跟她道贺几句,皇后便叫散了。 出了景仁宫的门,沉玉刚叹口气,要与兰瑾说道几句,就听纯妃、瑜贵人在背后道:“妹妹留步。” 瑜贵人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道:“难得妹妹今日与我们一起,纯妃娘娘想跟你说说话呢,不如咱们往御花园去?” 纯妃笑盈盈道:“本宫看呀,就是你这几日在宫里闷久了,自己坐不住了,又嫌一个人无聊,才拉上我们。玉妹妹昨晚刚侍寝,应该回去好生歇着才是。” 沉玉的脸面又要臊红了:“不妨事的,今日凉爽,我也想出来走走。” 三人便一同往御花园去。岂料还未进园子,就听见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瑜贵人吓得脸都白了,抓着纯妃的手道:“怎么回事?” 纯妃拍她手安慰道:“别怕。”随即吩咐身旁侍女曲莲:“这声音听来是从慎刑司传来的,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慎刑司就在她们左侧不远——本来去御花园是不用走这条路的,奈何那边大道上正走着高贵妃一行人,若是遇见了沉玉,免不了又是一顿风波,因此才特地避开走了这边。谁料就遇见这样的事。 曲莲答应着去了。瑜贵人声音发颤道:“听闻慎刑司动手,都会堵住嘴巴,免得叫外头人听见了害怕。怎的此人会叫得如此凄惨?” 沉玉回想起前些日子被她打发到慎刑司去的青豆,心中登时感到不详。她跟纯妃说道:“两位姐姐,我想去看一看。” 瑜贵人胆小,兔子似的拽住她:“别呀,又吓人又晦气,等曲莲来回不就行了?” 沉玉坚持,纯妃又不放心她一人前去,只得叫瑜贵人在原地等着,两人一同过去了。 走得越近,气氛越是阴森森的,那惨叫也越来越尖利,还合着一阵痛击皮肉的沉闷声。可猛地,惨叫声又沉了下去。等她们走到门口,里头已经寂然无声了。 曲莲从门里惊惶惶跑出来,见了纯妃,捂住心口道:“娘娘,“娘娘,他们把原先玉贵人宫里的青豆,给杖毙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章 曲莲连指带比划地说着,一副受了好大惊吓的样子。纯妃到底在宫里经历得多些,柔声斥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这样慌张,未免失了咱们钟粹宫的体面。” 曲莲方才镇定下来,一脸委屈道:“可是纯主儿,里头情形实在骇人极了……” 正说着,慎刑司铜门大开,两个太监抬着具裹了席子的尸体走出来。可那席子两头抬在人手里是翘起的,中间却向下凹着,形状奇怪得很,下头还在滴答答地淌血。 走在前头的慎刑司太监向纯妃、沉玉躬身道:“请两位主子的安,请两位主子站远一些,免得沾了这人的晦气。” 纯妃问道:“这是?” 后面的太监答道:“回纯主儿,此人是原来在永和宫玉主儿底下做事的青豆,因为惹怒天颜,被罚杖毙,连腰身都给活活打断了。” 曲莲回想起方才所见,崩溃得失声尖叫起来。纯妃叹气道:“宫女好歹都是上三旗的出身,到底犯了何事落到如此不体面的地步?” 忽地发现沉玉脸色惨白,似是站立不稳。想着她才入宫,必是没见过这样的场景,遂赶紧打发走了两个太监,先竖指在唇叫曲莲噤声,再问沉玉道:“她虽原是你宫里人,但犯了事合该受罚,这是照宫规来的,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又叹气道:“早知道啊,就不带你来这边看了。你昨夜才侍寝,遇上这样晦气的事,也是本宫的错。” 沉玉摇头,轻声道:“多谢纯妃娘娘关怀,娘娘不必自责。是我见识浅薄,差点失了仪态,让娘娘见笑了。” 纯妃苦笑道:“这样的见识有什么好?本宫倒是希望能越少越好。” 说着,两人均心有余悸地往回走。瑜贵人还在那边树下等着,见她二人脸色不善,也不敢多问。 几人已经没了游逛的心思,不多时,瑜贵人便照例往纯妃钟粹宫里喝茶去了,独留沉玉一个先回了永和宫。 沉玉一路默然不言,走得极快,兰瑾几乎跟不上她的脚步。好容易回了宫中,沉玉跟失了魂似的,谁也不理,只坐在桌边含泪出神。 白芷给她端茶倒水好多回,都得不到回应,终于也觉察出不对劲了,悄悄去坐在外头廊下发呆的兰瑾道:“怎么啦这是?诶哟,怎么你也跟玉主儿一样的脸色?” 兰瑾瞪大眼睛,一副见了鬼的神情道:“我跟你说……” 她将青豆在慎刑司被打成两截的事给白芷讲了,白芷咣当一声,砸了手中的茶盘。 兰瑾叱退了要上前清扫碎片的小宫女,忧心道:“你是没看见青豆那个样子……唉算了,不提也罢。倒是玉主儿,现在肯定特别自责,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青豆……” 白芷道:“那咱们得去劝劝。” 两人嘀嘀咕咕商量一阵,方才进屋去。刚好见沉玉起了身道:“你们陪我去英华殿一趟吧。好歹主仆一场,我去给她念经祈福,送她一程。” 白芷心直口快道:“玉主儿何必呢?她是自作自受,玉主儿不必自责。” 沉玉摇头道:“我不是自责……不过,你们还记得先前的流言吗?” 话音未落,云淞忽然打帘进来。沉玉及时改口道:“流言出现之前,我就把青豆罚去了慎刑司……说来我也有错,去念念经,超度她,也好赎了我的罪孽。” 云淞笑道:“玉主儿真是说笑了。是她自己作孽,又对玉主儿心怀怨恨,放出那些个流言来,害得玉主儿好苦。杖毙可是皇上御旨,玉主儿不必自责。” 沉玉看了兰瑾、白芷一眼,兰瑾立即心照不宣道:“既是皇上的旨意,玉主儿自然也是赞同的。只是昨夜玉主儿才侍寝,今日就受了这样晦气的惊吓,是该去英华殿念念经,驱一下晦气罢了。” 云淞道:“这倒是不错,那还请玉主儿早去早回。按新人侍寝的规矩,早上拜见了皇后,午后皇上的赏赐就该到了。” 沉玉这才顺理成章地,携着兰瑾、白芷二人出了宫,往英华殿去——去英华殿只是个借口,实是有些话,已经不能在云淞跟前明说了。 白芷叹气道:“如今云淞老在正殿里杵着,咱们连说悄悄话都不方便了。玉主儿方才究竟想说什么?” 自从沉玉在云淞跟前使了美人计,并立即被安排了侍寝后,基本就可以断定云淞与养心殿有些私密的联系了。 沉玉道:“先前的流言,是莫名其妙就传起来的。那时我便觉着与青豆脱不了干系,只是她一个小小宫女,又身处慎刑司,若无人指使,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 兰瑾点头道:“所以,玉主儿昨儿才得了圣恩,今儿个皇上就处置了青豆,可见玉主儿的猜测是对的。” 沉玉又道:“但奇怪的是,皇上行动未免太过迅速,好像早就知道是青豆所为,只等一个契机打发了她便罢了。又或者说,有没有可能,是在给那位幕后之主一个警告呢?” 白芷不假思索道:“什么?难道皇上不会惩罚指使之人,而要由着她将六宫搅得乌烟瘴气吗?” 沉玉道:“你想想,倘若只是个普通嫔妃做了这事,皇上没必要绕着圈子先杀青豆再去处置她。我猜,定是这位幕后之主身居高位,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才先用杀鸡儆猴之法予以警告。” 二人皆震惊。沉玉喘口气又道:“皇上叫人杖毙青豆,下手可谓是又快又狠。能将一个上三旗出身的宫女杀得这样不体面,足以说明他心里有多忌惮恼恨这位幕后之主了——咱们且等着,这六宫,很快就要风云诡谲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即便不点名,两人也心知肚明。六宫中能让皇帝如此忌惮的高位,不会是皇后——早上她们可是亲眼见到过皇后是何等病恹恹的。那么剩下的,自然就只有慈宁宫那一位了。 万万没想到,太后拉拢沉玉不成,就干脆要将她彻底毁掉。 白芷呆了半天,喃喃道:“我突然觉得,咱们永和宫简直是在皇上和太……不是,在后宫夹缝中生存啊,真是太不容易啊。” 沉玉道:“嘘。” 就听见身后一人清脆喊道:“喂!给我站住!” 一回头,原来是刚刚复位的秀贵人。沉玉无奈地转身想走,又被秀贵人抢步拦在了前头:“你跑什么!我在宫里关禁闭,关得都快憋坏了,你也不来找我说话。” 白芷怼她道:“我们玉主儿忙着陪伴皇上呢,没空理你。” 秀贵人轻轻推她一把道:“知道你们玉主儿侍寝了,这有什么好神气的?来日我还不是要侍寝。” 沉玉不疾不徐道:“秀贵人,这儿是外头,不是你自个儿宫里,请慎言。” 秀贵人噘了下嘴,又将兰瑾挤开道:“好姐姐,你跟我讲讲,你昨晚是怎么侍寝的呗?我也好有个准备,免得见了皇上什么都不会,多丢人啊。” 兰瑾白芷都倒吸一口冷气,手疾眼快将她拉开道:“秀贵人,我们玉主儿赶着要去英华殿呢,您先回宫吧,回头再上永和宫来玩行吗?” 趁着她俩拦住秀贵人的当儿,沉玉当机立断抽身走了。秀贵人眼看追不上她也叫不住,只得气忿忿跺脚转身,乖乖地去了永和宫。 沉玉好容易到了英华殿,才发现从这里,已经可以望见西北方向慈宁宫的宫楼了。 兰瑾不禁打了个寒颤:“玉主儿,咱们赶紧了事回去吧,这儿怪可怕的。” 沉玉笑笑,堂堂正正收回注视着慈宁宫方向的目光,进了英华殿。 半个时辰后出来,想着快到云淞说的皇上赏赐的时间了,便径直回宫。却不料成嬷嬷刚从外头回到慈宁宫,可巧就看见她了。 “玉主儿请留步。”成嬷嬷疾步跟上来喊道。 沉玉诧然,想着这里有谁会认得她?一看,却是曾经揣着太后撤她封号旨意,前往永和宫的那位成嬷嬷,遂问候道:“嬷嬷近来可好?” 成嬷嬷福礼道:“不敢,奴婢一切都好。玉主儿,可否借一步说话?” 沉玉见她脸色凝重,再瞧瞧四周无人,便去了一处偏僻地儿道:“嬷嬷请说。” 成嬷嬷道:“青豆的死,想必玉主儿也知道了。” 沉玉点头道:“是,皇上亲口下令的。” 成嬷嬷摇头道:“玉主儿当真这么认为?” 沉玉愕然。成嬷嬷轻声道:“玉主儿到底年轻,不知这宫里事,往往所看非真相。那青豆,其实在初进慎刑司时,就已经被人给毒杀了。今日杖毙的,不过是个替死鬼。” 沉玉面色发白。倘若青豆不是皇上所杀,而是太后,那么是否说明她方才的推断全都错了? 可成嬷嬷接下来的话,比她所猜想的更令人骇然:“当日青豆进来慎刑司不过三日,就被人掐着脖子强行灌了毒药——玉主儿猜是谁干的?” 沉玉颤缓摇头。成嬷嬷盯着她眼睛,似是意有所指,一字一句道:“是秦善。” “且秦善没有将此事回禀皇上,他是私下里来了慎刑司,亲自动的手。” 沉玉勉力站定,抑制冰凉的怒火,努力使声音不那么颤抖道:“那今日的……竟是个无辜之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十章 沉玉只觉得心口疼,手指紧抠着丝帕上的刺绣,眼泛泪光微微地喘气。 成嬷嬷有些心疼她这副模样,顿时温和下来:“其实,若非亲眼所见,奴婢也是决不能相信的。秦善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大太监,就算要动谁,也大可不必脏了自己的手。必是这宫女触到他的逆鳞了。” 沉玉含泪道:“成嬷嬷可知道些什么?” 成嬷嬷又仔细环视四周,确定无人,才说道:“今早我奉太后之命,往慎刑司走了一趟,偏巧遇见两个眼生的小太监守在后院一个屋门口。可那屋子已经年不用,奴婢觉得不对劲,就绕到屋侧窗缝那里窥了一眼。” 她停顿了一瞬,斟酌字句道:“谁成想,就看见秦公公正命人擒住了青豆的脖子,亲手往她嘴里灌了毒药,口里还说着‘既是得罪了舒贵人,还能留个全尸已是你的福气,你就感恩戴德地到下头忏悔去吧。’” 成嬷嬷没有细说当时情形何等骇人。沉玉咬着银牙听完,胸口已堵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所以,嬷嬷也知道了,他是为了我杀了青豆,也是为了我,今早又杖杀了一个无辜之人。” 成嬷嬷道:“奴婢没有将此事告发出去,就是因为奴婢知道玉主儿心性高洁,断不会去害人。但秦公公身份特殊,又整日侍奉于皇上身边,玉主儿可要好好拿捏拿捏他,切不可任由他吃定了玉主儿。玉主儿也可放心,此事奴婢定会守口如瓶。” 说罢,成嬷嬷还要去慈宁宫交差,便告辞了。 沉玉头皮发麻,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兰瑾、白芷在外头守了多时,赶来见她脸色,也不敢多问。 等回了永和宫,已是用午膳的时候了。沉玉也没胃口,随便用了几口,又想起秀贵人来:“她不是要来咱们宫里吗?” 一旁侍奉夹菜的云淞道:“上午来过了,坐了一会儿,说是饿了,又走了。” 沉玉点点头:“也罢,我得空再去瞧她。” 白芷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遂担忧道:“奇怪,方才成嬷嬷说什么了,怎么玉主儿回来就这样了?” 兰瑾轻轻给了她一肘子,白芷这才想起云淞还在旁边站着,赶紧露出个傻笑来:“嗨,成嬷嬷也真是,话说得那样直白,什么叫玉主儿得了宠也别太……太招摇,免得太后不高兴……难怪玉主儿听了烦闷。” 云淞似是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兰瑾随即唱和道:“可不是呢。玉主儿,成嬷嬷的话您就别往心里去,多少再吃一些吧。” 沉玉回应道:“不用,都撤了吧。成嬷嬷也是好意,我还要多谢她的提醒。” 刚撤下饭菜,秦善就带着一列抬着赏赐的宫女太监,浩浩荡荡来了永和宫。 沉玉看见他就心中火气顿起,但仍镇定心神,面色沉稳地去接旨。 秦善亲自奉上一只白玉匣,里头盛着一双镶宝玉万寿纹金镯,煞是精巧贵气,一看就是价值连城之物。 秦善看起来并不那么喜庆道:“恭喜玉主儿,可是皇上亲自挑选的,还是去年湖广总督在万寿节献上的贺礼。皇上喜欢得紧,时不时就拿出来把玩一番。如今便赏给玉主儿了,可见玉主儿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沉玉对这些金银珠玉不大感兴趣——生于叶赫那拉府,她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便只吩咐兰瑾将所有赏赐都登记了好好收起来。 秦善见她没有要戴那镯子的意思,倒像是松了口气,眼神也稍稍不那么戾气了。 沉玉却道:“皇上如此重赏,我本不胜欢喜,若只是立在这里遥遥谢恩,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因此有个亲手做的物件儿想回献给皇上,秦公公可否来帮我过过眼,看合不合皇上心意?” 秦善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定格在了阴沉:“玉主儿好心思,皇上一定会喜欢的。” 进了正殿,沉玉趁着白芷去找寻物件儿的当,低声问道:“秦公公,你幼时,是不是曾经到过我家府邸?” 秦善吃了一惊,目光瞬间变得灼亮,声音也颤抖了:“玉主儿……这是记起奴才来了?” 他激动地臂中拂尘都抖了一抖。好在他是背对着殿门而站,外头人只看见沉玉面向着殿门神色如常地说话,并觉察不到他的异常。 沉玉冷冷道:“非是我记起了秦公公,而是秦公公所作所为,实在叫我心惊,因此不得不多与秦公公多说两句。” 她清绝明澈的双眸向上抬起,带着冷意看向秦善。蝶羽一般的眼睫遇了火般轻轻颤动,烧得秦善话都说不利索了。 秦善自打那年进了宫,就再没在人前如此失态过。他不由退后了半步,素来高高在上的气焰瞬间熄灭了:“玉主儿……都知道了是么……” 沉玉微微冷笑道:“秦公公做出这样大的阵仗,不光我知道了,连慈宁宫的人都知道了。有朝一日若东窗事发,秦公公是想拖着我一起下水吗?” 秦善慌张道:“不是……不是这样的!” 正说着,白芷端着个锦盒闯了进来:“玉主儿,您怎么把这个藏起来了啊,害得奴婢好找……玉主儿?” 沉玉道:“盒子给我,你先出去。” 白芷看看她,再看看秦善,只得目瞪口呆地照做,自出去在门口守着。 沉玉将锦盒打开,里头是一方绣着鸳鸯纹样的丝帕——其实是她旧年所绣,此时不过拿出来敷衍皇上一下罢了。 她将锦盒递到秦善眼下,朗声道:“还请秦公公代为过目。” 秦善被逼得不得不往前一步,冒着冷汗去接那盒子。沉玉趁机低语道:“咱们本互不相欠,那点旧情也并不值得秦公公留念。还请秦公公好自为之,免得咱们以后也有相互为难的时候儿。” 秦善楞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态度决绝,又低声道:“奴才都是为了玉主儿好。” 沉玉道:“不必,我是皇上的嫔妃,自会有皇上对我好。秦公公的好心,还是自己好好揣着吧。” 秦善听她一口一个“皇上”,似是被激怒了,一咬牙,接过锦盒的时候,死死捏住了沉玉的手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 秦善手劲极大,隔着三层衣袖也将沉玉的手腕掐得生疼。一双桃花眼隐隐透着红血丝,紧抿的唇角微微抽动,有些狰狞起来。 沉玉却不怕,咬牙也不喊痛,只是怎么也挣不脱他。眼看外头已经有人开始往正殿里张望了,沉玉一狠心,将那装着帕子的锦盒一撒手,“咣当”一声摔在了地砖上,碎了。 守在门口的兰瑾、白芷已是提心吊胆,听了里头好一会儿的动静,这会儿听见沉玉说道:“兰瑾,我手滑摔了锦盒,你进来再去找一个。白芷,叫人把这儿收拾了吧。” 两人立刻冲了进去,一个洒扫的小宫女也跟进来,蹲在地上拾掇着。 秦善不愧是总管大太监,这么短的一瞬已经恢复常态,朝沉玉躬身道:“是奴才没有接稳锦盒,还请玉主儿恕罪。” 沉玉淡淡点头道:“劳烦秦公公走这一趟。秦公公也是对皇上忠心,才要细细过眼,我岂能怪罪。白芷,去取银两来,送与秦公公,当是我心领了秦公公的好意了。” 白芷果然取来银两,秦善听沉玉意有所指,不得不接了:“多谢玉主儿。今日冒犯,还请玉主儿恕罪。” 正说着,兰瑾拿来了新的锦盒,装了那帕子,秦善便告退了。 出了永和宫,秦善已经恢复心神,只是面色不善。旁人皆屏气凝神,不敢去扰。 待回了养心殿,皇帝正在批折子。秦善站在桌案旁,阴恻恻盯了他好一会儿,方端出那方锦盒来:“皇上,这是玉主儿亲手所绣,说是回谢皇上的赏赐。” 皇帝眼也不抬道:“放着吧。” 秦善见他不理,又斗胆道:“皇上,玉主儿说,这是她足足绣了三个月才成的,是对皇上的一片心意,吩咐奴才务必要送到皇上跟前。” 皇帝终于抬头,瞥他一眼道:“秦善,怎么走了一趟永和宫,你就成了玉贵人的人了?” 秦善心里一突,道:“奴才不敢。” 皇帝道:“罢了,拿来。” 秦善递上锦盒,皇帝打开一看,脸色都变了。秦善却不动声色地看着。 皇帝不语,戴着扳指的大拇指狠狠捻弄着那丝帕上的刺绣,周身气场低得骇人。半晌,薄唇勾起,笑道:“好一个玉贵人。秦善,今晚把她带来,朕要狠狠地惩罚她。” * 秦善前脚刚走,六宫的贺礼后脚就到了,一时整座永和宫门庭若市。沉玉带着兰瑾、白芷和云淞,安置库房,回礼谢恩,直到昏时才喘了口气。 还未来得及坐下细想想秦善之事,宫门又被人给拍开了。秀贵人拎着贺礼闯了进来:“人呢!” 沉玉见她身旁宫女拎得大包小包,赶紧叫白芷上去接了:“瞧你,跑得一头汗。” 秀贵人见正殿里还放了些未入库的物件儿,上前去酸溜溜抚摸着道:“哪像你,舒舒服服坐在这里接受六宫朝贺,自然神清气爽。”一转头又去吆喝白芷:“唉,轻着点放!这画可是我亲笔画的,别给弄坏了。” 想了想,又把那画卷拿过来,亲手展开掇到沉玉跟前道:“看看,我自己画的,是不是比你画的好?” 沉玉细看,果然是一副极精妙的水墨山水图,右上角还洋洋洒洒赋了首诗。忍不住笑道:“是比我做得好。” 秀贵人得意道:“那是,你哪哪儿都比我强,就只这作画,你休想越过我去!我跟你说,这画我画了整整三日才成,忍痛割爱给你了,你要是不把它好好挂在墙上裱起来,我可跟你没完!” 说着就爬桌上凳的张罗着去挂画了,一会儿又被白芷抱怨着给拉了下来,两个人上蹿下跳地打闹。 沉玉本来惦念着秦善的事,颇为烦闷,被她这一闹,倒是心里松快了不少。 好容易,秀贵人硬是不顾白芷的反对,将那副画挂在了沉玉内室,正对着琴台的壁上。白芷嚷嚷道:“玉主儿,你看她!刚放出宫来就这么闹腾,也太活泼了。” 秀贵人怼她道:“要你管?我解了禁闭,我高兴!” 沉玉道:“好啦,都不要闹啦。我看瑜贵人也来了,咱们且坐下安静说话吧。” 秀贵人皱眉道:“瑜贵人?谁?” 白芷没好气道:“就是跟玉主儿同住的瑜贵人,人家可安静多了。” 秀贵人撇撇嘴,看向拎着点心盒子走进来的瑜贵人。 沉玉起身去与她福礼道:“姐姐不是有些不舒服吗?怎么起来了?” 瑜贵人语声柔柔道:“这不是我听你这里热闹了半天,也来凑个趣儿。哦,这是方才纯妃娘娘给你赏赐时,顺带叫人给我的点心,是她自己亲手蒸的。咱们一起用些吧。” 沉玉笑道:“多谢纯妃娘娘和姐姐,我今儿午膳正用的不好呢。” 两人讲话皆是轻声细语的,倒显得杵在一旁的秀贵人有些咋呼了。秀贵人颇有些不友好地瞥着瑜贵人道:“这点心也不知放了多久,都凉透了,还好意思拿来吃。” 沉玉道:“明秀,这是瑜贵人,是皇上潜邸时候的旧人了,不得胡说。” 瑜贵人笑道:“妹妹若不喜欢,赶明儿我做了热乎的,再请妹妹来吃。” 秀贵人嚣张道:“不必了。从潜邸就侍奉皇上,这么久了,还只是个小小贵人,谁要吃你的点心,晦气。” 饶是瑜贵人再好脾气,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尴尬地笑了笑,也不言语了。 沉玉却恼道:“明秀妹妹,道歉。” 秀贵人道:“我不。” 沉玉道:“道歉。” 秀贵人道:“我不。” 瑜贵人勉强笑道:“罢了罢了,我进宫多年,什么话没听过。秀妹妹也是一时心直口快,姐姐别恼了,来尝尝这个?” 说着将一块儿莲心酥举到沉玉嘴边,谁知秀贵人好没道理地,一把将那莲心酥打落到了地上。 沉玉彻底火了:“明秀!你这是做什么?” 秀贵人大声道:“我刚给你送了画,你就这样凶我!” 白芷也大声道:“秀贵人,我们玉主儿当初可是为了你才罚跪一夜的,你若总是闯祸不自知的,就不要再来给我们玉主儿找麻烦了好不好?” 两人喊成一团,瑜贵人最见不得这种场面,一时脸都白了,慌忙道歉起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们别吵了。” 沉玉忍无可忍,低喝道:“都给我闭嘴!” 秀贵人和白芷戛然而止。白芷气呼呼地摆着脸子,秀贵人委屈极了,见沉玉丝毫没有偏袒她的意思,突然衣袖一拂,一声抽噎,拔腿就往外走。 沉玉道:“你若是不道歉,还使性子,我也容不得你了。画你可以拿走,以后不必再到我宫里来。” 瑜贵人慌忙劝道:“妹妹不必如此……秀妹妹也是年纪小,不懂事罢了……慢慢来嘛。” 沉玉冷冷道:“慢慢来?瑜姐姐,你可以容得她慢慢来,但这六宫可容不得。她这个矫情的性子,若再不改改,迟早要闯出大祸来。明秀,我现在自身尚且难保,你以为我还能一直罩着你吗?” 秀贵人恨恨道:“你说这话,就是不想和我好了!”说着指向瑜贵人道:“你们才认识多久,就这么要好了,又是送点心又是劝和的,你也不帮我说话,倒整得我是个外人似的。那我也不稀罕跟你交好了!” 沉玉道:“道歉。” 秀贵人道:“我不!我真的走了!” 沉玉道:“那你走吧,我不拦你。” 秀贵人一摔门,哭着走了。 沉玉摇头道:“兰瑾,你去跟着她,别让她再乱跑惹事。” 瑜贵人滴泪道:“都是我不好。” 沉玉道:“不怪你,她自小就是这个性子。因为自幼无母,因此被她阿玛给宠坏了。若不是我从小就跟她比邻而居,我也受不了她。” 她绞了帕子,给瑜贵人擦擦眼泪,宽慰一阵。瑜贵人指着那莲心酥道:“你别光顾着劝我了,快尝尝这个吧,这个可是纯妃姐姐最拿手的。刚才落了一块在地上,真是可惜了。” 沉玉拈起一小块,轻轻咬了一口,果然入口酥甜不腻,配以清茶更是味绝,遂赞不绝口。 不知何时,外头天色阴沉起来,稀稀拉拉下起了雨。再一会儿,就成了滂沱大雨。沉玉也顾不得莲心酥了,直到殿门口张望着:“怎么兰瑾还不回来?” 瑜贵人笑道:“许是又被秀妹妹拉去说话了吧。” 雨下得太大,两人几乎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不禁相视而笑。忽听殿门口一太监浑身滴着水来报道:“玉主儿,秦善公公传旨来了。” 沉玉心中一沉,也不知又为何事—— 却看见秦善由人给撑着伞,踏雨而来。他神态与平日并无异样,确是来正经宣旨的意思,沉玉方心头稍稍松落了些。 秦善带进来一身的凉凉雨气,先给瑜贵人行了礼,方转向沉玉道:“玉主儿,皇上正在养心殿,等着您过去用晚膳呢。” 瑜贵人皱眉道:“可是这样大的雨……” 秦善道:“皇上怜爱,特意嘱咐凤鸾车来接玉主儿过去。” 沉玉笑容微滞,瑜贵人却略带羡慕道:“皇上这意思,是又要妹妹去侍寝了……” 沉玉昨儿被折腾了一夜,今日又奔波好一阵,这会儿都还没缓过劲儿来,正尴尬间,忽看见兰瑾落汤鸡似的闯进来,沉玉不禁上前一步,秦善也转了脸皱眉去看。 雨雾太大,兰瑾也没看见秦善就在跟前儿,奔到这边就喊道:“玉主儿!秀贵人她……她被高贵妃罚跪在了自己宫门口淋雨呢!那高贵妃……高贵妃见她在外头边走边哭,一定要秀贵人去慈宁宫跟太后告发玉主儿欺辱嫔妃,秀贵人不从,她就罚了秀贵人跪在雨里……” 秦善舌尖□□着后槽牙,打断了她:“你说什么?高贵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 兰瑾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是秦善,吓了一跳,可话已出口来不及收回了,只得硬着头皮称是:“……贵妃娘娘也不知怎么了,好大的火气。不仅叫秀主儿在雨里跪着,还吩咐一个老嬷嬷掌她的嘴……秀主儿哭得眼睛脸上全肿了。” 沉玉蹙眉。秀贵人确实做错了事,但罪不至此。更何况高贵妃掌罚的理由,竟是要秀贵人到太后那里去诬告她。 她二人虽性情不和,常会拌嘴,但对彼此心性却是再了解不过的。沉玉就知道明秀不会真的去害她。 沉玉转向秦善道:“秦公公,我这就去养心殿。” 兰瑾道:“那秀主儿她……” 秦善打断她道:“皇上让玉主儿去养心殿,你却要玉主儿去看秀贵人?” 兰瑾忙道:“不敢,恕奴婢失言。” 白芷过来为沉玉撑起了伞,沉玉踏在雨花中,一步步登上了凤鸾车。秦善带人跟在侧旁,雨雾将他与沉玉隔开,明明近在咫尺,却连她的脸都看不清楚。 车铃清脆,就算在大雨中也传得甚远。车辇渐渐行近了启祥宫,沉玉将帘子一角掀起,便看见了跪在宫门口的秀贵人。 嬷嬷刚打完最后一个嘴巴,秀贵人撑不住了,身子一歪就趴在雨地里。正好碰上了沉玉担心的眼睛。 秀贵人委屈地一瘪嘴,眼泪混在雨水里流淌着。沉玉微动朱唇,说了两个字:“等我。” 秀贵人看懂了,忙不迭点点头。她知道沉玉就算很生气,也不会真的不管她的。 秦善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不禁阴森森回头瞪了秀贵人一眼。秀贵人吓得呆呆的,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 凤鸾车到了养心殿,兰瑾不能进去,秦善便亲自撑了伞给沉玉道:“玉主儿不觉得这位秀贵人甚是麻烦吗?” 沉玉淡淡道:“劳烦秦公公多虑了。”别的再不多说。 秦善碰了个软钉子,也沉着脸不再开口,将沉玉引进养心殿,便退下守在了门口。 雨还在外头哗啦啦地下,养心殿里却与世隔绝般,点着水沉香,燃着暖炉。人一进来,身上的寒湿雨气就都被驱走了。 皇帝扔在批折子,听见沉玉请安也不理她。沉玉只得跪着等候。 皇帝似是故意作弄她般,好容易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披起折子来。沉玉实在跪得小腿酸麻,于是又不紧不慢道:“臣妾请皇上安,皇上万福金安。” 这一回声音稍大了些,皇帝终于肯正经瞧她一眼了:“朕正忙着呢,你吵什么?” 沉玉不卑不亢道:“臣妾见皇上不理臣妾,想是臣妾做错了什么,因此惊惶。” 皇帝嗤笑道:“惊惶?朕看你跪在那里自得得很,何来惊惶?” 沉玉道:“臣妾不敢。” 皇帝后靠在椅背上,摩挲着玉扳指眯眼看她。看了半晌,见沉玉又不开口了,遂道:“过来。” 沉玉手稍稍一撑地,要站起身,皇帝却道:“不必,就这样过来。” 沉玉略微震惊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皇帝竟是要她跪着行过去! 一咬牙,只得照做。可这养心殿外间本是处理政务的地儿,自与用来休憩的里间不同,并没有铺了软绒的地毯。等她好容易挪动到了御前跪着,膝盖上已经火辣辣的,几乎跪不稳当了。 皇帝只看着她咬唇忍耐的表情,心情大好。他就喜欢她这样子,欺负起来,可比那些只会媚宠的女人有意思多了。 一伸手,勾住了她下巴用力往上挑。冰凉的玉扳指使劲磨蹭在沉玉唇上,皇帝低声笑道:“求朕,朕就让你起来。” 他低沉的声息扑过,震得沉玉一个激灵。皇帝以为她怕了,刚要满意地放手,沉玉却死死闭上了被他强行抹开的唇,水灵灵的眸子倔强地低垂着,就是不说话。 皇帝愣了一下,遂笑道:“好啊,有种。既然如此,可知朕为何让你跪着?” 沉玉终于舍得开口了:“皇上心思深远,臣妾猜测不得。” 皇帝对于她的“夸赞”不屑一顾,拈出块帕子来,很嫌弃地甩到她怀里:“自己瞧瞧,绣的什么玩意。” 沉玉一看,原是她送来的那方丝帕,只是上头的鸳鸯,有几针针脚粗糙,像小孩子过家家绣的一样,一看就不是出自她手。 当下便了然了,只怕是白芷去拿帕子时,竖着耳朵听她跟秦善在外头讲话,结果给拿错了,拿成了秀贵人绣过的那一条。 年前还未入宫时,秀贵人曾为了求个好姻缘,精心画了一对儿鸳鸯。那时,她也还未曾知道自己即将入宫,便也存了个小女儿家的心思,把那鸳鸯绣在了帕子上。 结果秀贵人看了,羡慕她绣得精巧,嚷嚷着要学。可她不大会这个,硬是将沉玉即将绣完的一方帕子给绣坏了,她只好又自己重绣了一条,并将两条帕子小心放在了一处——绣坏的那条,明秀到底也不要了,她却舍不得丢掉。 两人倘若知道,她们后来再也没有求个好姻缘的机会,只能一同在这深宫中捱着,还会再欢欢喜喜地一同绣帕子么。 沉玉想来心酸,不觉眼中泛泪,又很快给眨了回去。 可皇帝已经看到了。他皱眉道:“怎么了?朕不过让你跪了一会儿,又没过分责怪你,何至于此。” 沉玉道:“臣妾只是想起,这帕子上的花样,还是臣妾在闺中时,秀贵人来给臣妾画的。” 皇帝挑眉道:“秀贵人?哦,是那个妄图勾.引朕的啊。朕看你俩三番两次搅和在一起,还真是要好啊。” 沉玉道:“秀贵人与臣妾一同长大,虽心性不同,但也是感情深厚。”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她跪在自己膝下,面色清冷坦荡,却全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可沉玉见他不开口,她也便不开口了,一时气氛沉默又尴尬。 两人相对无言一阵,皇帝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长气,前倾俯身,以一个极暧昧、又威胁的姿态,轻轻握住了她的耳垂,问道:“沉玉,这么说来,你送朕的帕子,非是在宫中为朕所绣,而是在宫外为求个跟别人的好姻缘才绣的?你是拿这样的东西,来胡乱打发朕对你的恩宠吗?” 沉玉大惊,猛一抬头,正对上他微微眯起的笑眼,心里一个咯噔,知道坏事了。 昨夜他就是这个神态,一边捂着她的嘴,一边逼她出声求饶的。 门外的秦善恍然听见,霎时也转过了头,在里头二人看不到的角落,阴恻恻望着将沉玉搂怀摁头在膝下的皇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 沉玉避开皇帝的视线,将被子拉上肩头,盖住那一点红痣,眼睛红红地不说话。皇帝却还不放过她,不知从哪儿拎出她的肚兜道:“朕瞧着这上头水仙挺别致的,不如你就绣这个给朕吧。” 沉玉一把夺过去,冷冷道:“不。” 皇帝心情大好,难得逗她道:“朕记得你第一次见朕,发上也簪了朵水仙。怎的那时候喜欢水仙,这会儿又不喜欢了?” 沉玉仍然不肯多说一个字:“不。” 皇帝懒懒散散倚靠着软枕道:“朕原本得了几盆上好的水仙,要赏你来着。” 沉玉毫不动摇道:“不要。” 皇帝没了法子,盯着她将自己缩进被子里,盯了好一会儿,突然喊道:“秦善!” 秦善掐了自己胳膊一把,从方才的心性大乱中回过神来,进来远远站在帘外道:“奴才在。” 皇帝道:“方才舒贵人提到秀贵人,想是秀贵人又闯了什么大祸了,你去查问。” 他朝身侧瞥了一眼,见那团锦被似乎抖了一下。于是又道:“朕瞧着她屡不安分,这可怎么是好。” 秦善如实回道:“回皇上,奴才来时,见秀贵人跪在自个儿启祥宫门口。原是被高贵妃娘娘给罚了。” 皇帝哼道:“她一个未得宠的贵人,贵妃怎会把她放在眼里,除非贵妃是另有所指。” 沉玉慢慢拉下了被角,露出小半张脸来,目光迤逦转向皇帝。他说得没错,高贵妃还真就是冲她来的。若不是为了找她个错处,推她到太后跟前去,高贵妃何至于跟一个尚未承宠的贵人置气。 “皇上,臣妾再绣一方帕子就是。” 她难得地温声软语,说了句完整的话。皇帝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耳朵。半晌冷笑道:“你倒是对她上心。” 秦善在重重帐外隐约听到她的呢喃,简直头皮发麻,恨不得立时离了此处。他是真后悔为何要如此为难自己。 当时在永和宫过目那帕子时,他就发现上头绣的鸳鸯不对劲了——刺绣也讲究点睛之笔,可那鸳鸯的眼睛绣得跟个发霉的黑豆似的,偏偏沉玉对白芷全心信任,根本没察觉。 他倒是察觉了,原想提醒,一念之间又将话头给压了回去——皇帝本非会对闺阁之事上心之人,但极重九五之尊的颜面,被宠妃如此糊弄,必会心生不快。轻则认定是闺阁失误,重则认定是冒犯君威,后果不堪设想。 秦善于是赌了一把,拿这条出了错的帕子试探下皇帝,看他对沉玉的情谊到底有几分。眼下看来,他竟是真有些上心了。 秦善心里苦,为她得了君心而庆幸,也为了她与君而酸涩无比…… “秦善,怎么不回话?” 皇帝一声陡然变冷的喝问,突然将秦善从被撕裂的情绪中拉扯回来。他躬身回道:“奴才这就去。” 皇帝叫他去了两处地方。 第一处,是启祥宫。 雨早已停了,被寒风吹凉的雨水从青石板一点一点流进地缝里,更将秀贵人的膝盖浸得刺疼。 秦善来的时候,她已经昏过去了。软塌塌倒在陪跪宫女雪袖肩上,雪袖用衣裳给她擦着苍白脸面上的水珠,见秦善来了,宛若见到救星般,喊叫起来:“秦公公!可是皇上来了旨意,秀主儿可以回宫了?” 秦善道:“不错。” 雪袖惊喜万分,勉力将秀贵人搀扶起来。可她拖不动这么沉的人,一时又差点摔倒在地,毫不狼狈。 秦善见状,突然一个眼色,便着人上前去拉开了雪袖。雪袖惊叫道:“你们做什么?!”立刻有太监堵住了她的嘴。 漆黑漫长的甬道里,再没别人了。秦善拂了拂袖口,将瘫在地上的秀贵人提起来。一个太监从旁边水缸里,舀了半罐冷水往她脸上一泼,秀贵人一下醒了,口里喊着:“怎么又落雨了?” 秦善倒转拂尘,将尾柄在她脸颊上轻轻戳了戳:“秀主儿,皇上有句话,要奴才吩咐你来着。” 秀贵人惊恐地看着他:“你放开我!一个太监也敢来碰我,你不想活了!” 秦善更用力地揪住她衣领往前拽:“秀主儿难道不听皇上的旨意吗?” 秀贵人道:“皇上肯定没说让你揪着我的领子!” 秦善目光沉了沉,将她放开了。 秀贵人扒着宫门就要往里跑,被太监们齐齐立在门口给拦住了。秦善清清嗓子,慢条斯理道:“秀贵人听好了,皇上的原话是——闭宫思过。” 秀贵人呆滞了一瞬:“没了?” 秦善盯着她道:“没了,不然呢,秀主儿还想怎样?” 秀贵人愈发呆滞了:“又关禁闭?” 秦善:“…………” 秦善又道:“此外,奴才还另有句话要说给秀主儿,您别忙着走哇。” 他慢慢踏上宫门台阶,一步步向秀贵人逼近,气一双桃花眼笑得寒寒生辉。秀贵人吓到站着不动了,雪袖挣开摁住她的几只手,扑在秀贵人身前道:“你做什么!你已经逾矩了!” 秦善慢条斯理往四周看了一圈,他带来的太监们皆屏气凝神垂首站着,无人敢上前阻拦:“谁看见我逾矩了?” 雪袖回转身拍宫门道:“开门!开门!” 秦善道:“旁人若看到这场面,你们怕是跳河里也洗不清了。” 秀贵人拉回了雪袖,脸色惨白道:“让他说。” 秦善道:“我今儿可是提醒秀主儿了,若是日后再胡乱给舒主儿生事,这六宫,迟早有人留不得你了。” 秀主儿颤巍巍道:“谁?谁会留不得我?” 秦善不语,阴阴笑了笑,回转身走了。 夜风愈加寒凉,秀贵人靠在冰凉的宫门上看秦善走远,越想他方才那番话,越觉得身子发冷。可脑子却热了起来,热得她不断哆嗦。 雪袖惊叫着上前去接住她,撕心裂肺拍门道:“开门!开门!秀主儿不好了!你们都聋了吗?” * 秦善离了启祥宫,整整衣裳,又往永寿宫去了。 永寿宫的主位,正是高贵妃。彼时,她正歪在美人榻上,膝上盖着裘毛毯,手中握着块羊脂玉轮,轻轻在娇美的面颊上滚动。又听着座下白贵人等几人说话,渐渐地有些困了,玉轮停在脸上,眼睛却微闭着。 大宫女丹朱见了,急忙做了手势叫众人噤声散去。不料众人刚悄悄起身,突然宫门口来人大声报道:“秦公公来了!” 玉轮啪嗒滚落到地上,高贵妃一下给惊醒了,睁着双懵然的杏眼问道:“谁?谁来了?” 秦善已经躬身进来了:“贵妃娘娘,是奴才来了。皇上叫奴才给娘娘送样东西来。” 高贵妃一下坐直了身子,掀开裘毛毯就往下跳:“这么晚了,皇上有什么好东西要本宫?快拿来给本宫瞧瞧。” 秦善一拍手,后头小太监递上个卷轴来。丹朱接过,惊喜道:“原来是幅画卷。我就说皇上哪能真忘了娘娘呢,这不,这么晚了,皇上还惦记着娘娘爱画,还特意叫秦公公给送来。” 高贵妃羞赧道:“别贫嘴,快打开让本宫好好看看,这定是哪家名家经典,才劳烦秦公公亲自送来。” 秦善笑而不语,只静静看着那画卷展开。 谁知高贵妃看了几眼,笑容就渐渐凝滞了。秦善满意道:“还请娘娘好好品画,奴才先告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 丹朱手中执画,只见上头画的是一个雨夜,一位美人坐在廊下赏花,旁边一个丫头拍手叫好。美人嫌她话说得太多,遂玉指轻点在唇,叫她安静,免得吵到了花儿。 丹朱奇道:“娘娘,奴婢记得这还是去年湖广总督进献给娘娘的。那时娘娘嫌画小家子气,没要,皇上就拿走了,另赏了娘娘其他的东西。怎的今日皇上又把这画翻出来了?” 高贵妃脸色有些不快。去年她嫌弃这画意境不够,色彩俗艳,无甚意思,所以没要,还把湖广总督的眼光给嘲讽了一番。今日秦善特意送来,她是何等聪明的人,一眼就明了了皇上的意思。 还不是嫌弃她今夜在启祥宫多言、多事了。 高贵妃轻嗤一声,千娇百媚地将画塞给了丹朱道:“挂到内室壁上去。” 丹朱道:“娘娘不是不喜欢吗?” 高贵妃斜飞她一眼嗔道:“皇上赏的,本宫不挂起自己屋里,难道要挂你屋里?” 丹朱紧张道:“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挂。” 高贵妃摇着团扇,慢悠悠走进金碧辉煌的内室,眼瞧着丹朱着人将美人图端端正正挂好了,方将她们都遣了出去。 内室里朱壁锦纱,帐中香清甜带媚。嵌玉壁阁上却正经码着无数画卷,桌上画纸笔墨凌乱,还有幅未完的社稷图平摊在那里。 高贵妃遥遥立在俗艳的美人图前,蔑视般噘嘴看着,不自觉带出点可爱的媚态。她看的却不是美人,而是美人身旁的小丫头。 小丫头面颊上点了两抹红团,笑嘻嘻地看她。高贵妃啪地团扇掩住了小丫头的脸道:“你呀你,不过是个奴才出身,在这儿多什么嘴呢。看,讨人嫌了吧。” 内室外,丹朱和好姐妹青黛相视一眼,甚是担忧。丹朱悄声道:“我没明白,不就一幅画么,怎么娘娘又说道上了。” 青黛轻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娘娘,她最怕别人拿包衣人家儿出身说事。皇上也真是的,娘娘每回做错了事要罚不罚,老这样借物暗讽,这算什么。还不如当初不要给咱们家抬旗呢。” 丹朱嘘道:“原来如此。娘娘最恨别人拿出身说事了……皇上也真是,有话为什么不能好好说?” 高贵妃又不聋,她当然听得见两人在说什么,但是懒得搭理。只是自问自答了一句道:“还能为什么?为着本宫是太后的人,才故意地给高家抬了旗,好拿本宫给太后添堵呗。” 将团扇一扔,高贵妃坐在桌案前,看着那副要给皇上画的社稷图出神,满心里说不出的苦涩。 * 自从秀贵人又被关了禁闭,永和宫里总算是安生了几天。偏巧这几日前朝又出了大事,说是什么西藏那边生了些小乱子,虽不严重,但到底事关江山社稷,皇上自是十分上心。 但六宫嫔妃就不开心了——除了沉玉。现在,她白日里不用担心秦善过来,夜里也不用应付皇上。每日都与瑜贵人弹琴喂鱼,清闲自得,好不惬意。 持续数日的阴天也难得放了大晴。暮秋的阳光温温的,明亮而不刺眼,沉玉和瑜贵人正坐在树下昏昏欲睡,忽地纯妃来了。 纯妃是见永和宫大门刚好开了条缝,便径直进来了。眼瞧着两人手撑着小脸在石桌上,打瞌睡打得两个额头都要凑一起了,遂忍笑叫人不要通报,故意地坐在她们旁边嗑起瓜子来。 “磕”地一声,沉玉先醒了,迷迷糊糊望过去,只见一团水红色的身影在桌前晃,脱口而出道:“纯妃娘娘?” 纯妃含着瓜子笑了:“亏你还没睡糊涂,还认得我。” 沉玉嗔道:“兰瑾,纯妃娘娘来了,怎么也不叫醒我们。”说着推了推瑜贵人的手,瑜贵人也醒了。 纯妃道:“不怪兰瑾,是我见你们睡着了有趣,不叫她们扰醒你们的。来,吃点心吧。” 说着,曲莲就送上来一个食盒,打开来,里头满满放了莲心酥、桂花酥等,观之赏心悦目,闻之食指大动。 瑜贵人道:“姐姐,过几日就是重阳节了,你可要做菊花糕给我吃啊。” 纯妃宠溺笑道:“好。先来尝尝莲心酥如何?这是我拿今年最后一点干莲子做的,再要吃,就得等明年的新鲜莲子了。” 沉玉道:“原来娘娘宫里的点心,都是应季的,怪不得这么美味。” 纯妃道:“好妹妹,你不必跟我客气。我这点心从不随意送人的,你既已吃了我宫里的点心,以后就叫我姐姐吧。” 沉玉注意到,纯妃私下里跟她们说话的时候,从不自称“本宫”。而瑜贵人那样谨慎胆小的人,见了她也是极为自在,想来纯妃也是个可以信任之人。 她叫道:“纯姐姐。” 纯妃笑得温丽:“总听瑜妹妹说你极聪明、极有心性,我那时还怕你是个冷面冷心的,瑜妹妹同你住在一处会吃亏。现在看来,你原跟我们一样,都不爱多事,我倒很喜欢你了。以后我就把你当妹妹看,你有事可以来钟粹宫找我,不必客气。” 沉玉向来内敛,从不如此直白地跟人说道心里话,拈着莲心酥的手停在嘴边,一时有些愣怔。瑜贵人道:“舒姐姐,你不吃,可都归我了。” 纯妃和瑜贵人都看着沉玉笑,她方缓过神来,诚恳道:“我吃。” 她没想到纯妃一个看起来温婉沉静之人,为人倒如此坦荡,不觉庆幸——毕竟被明秀那样的莽撞小傻子折腾多年,如今得了纯妃和瑜贵人,她心里当真高兴。 三人东说西扯一阵,就说起秀贵人受罚之事。纯妃道:“你们别看高贵妃那个样子,其实她可是画工了得,堪称国手。当日她初进宫,就凭借画工一时风头无两,连如意馆里的诸位画师都尽皆败下阵来。” 瑜贵人道:“只可惜,贵妃娘娘那时太年轻,跟错了人,跟到太后那一边儿去了。皇上如今啊,对她也只是以礼相待了,空给她母家抬了旗,也就是面子上好看罢了。” 一阵沉默。沉玉想起太后对自己的拉拢,大约就是看高贵妃在皇上身边儿不管用了。 纯妃见两人都不说话了,笑道:“好好儿的,说这些干嘛。对了,舒妹妹,我得交待你一件事儿。” 沉玉应道:“纯姐姐请讲。” 纯妃道:“再过三日,就是重阳节。咱们紫禁城啊,有个规矩。你知道御花园里头有一座堆秀山吧?重阳节那天,所有嫔妃都要登高祈福的,皇上也格外重视。妹妹头一次去,可千万要记着点规矩,别出错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 纯妃还提起往年重阳节,嫔妃们在堆秀山登高时,就出过祸事。再加上今年有新人入宫,因此皇上、太后更是格外重视,容不得出一点儿差错,再谨慎也不为过。 纯妃走后,沉玉细细想了一阵,打定了主意:重阳那日,只管做完自己该做的礼节即可,别的一概不看、不说、不问。 重阳这日,沉玉自是早起。在自己宫中整治完毕,已是巳时,便与瑜贵人一同动身前往御花园堆秀山去。 走了不多远,又遇见纯妃,她身后曲莲手里还提了个点心盒子,揭开一看,里头搁满了清香扑鼻的菊花糕。瑜贵人笑道:“姐姐前两日才说要做,果然就做了。” 纯妃道:“可不呢。等下咱们自找个地方赏菊吃茶去,不与她们凑热闹。” 沉玉和瑜贵人相视一笑,看来三人皆是一样不愿惹事的心思。 进了御花园,越往堆秀山方向走,越是见着花团锦簇的好风光。暮秋天里,园子里所有的菊花都开了,落叶红中夹绿映在御湖里,实在赏心悦目。三人慢慢走着,可巧就碰见了慈宁宫的成嬷嬷。 听闻太后今年凤体不适,因此只在自个儿宫中行重阳规矩罢了,并不来堆秀山凑热闹。因此想来,成嬷嬷是替太后来传旨的,出现在御花园也属正常。 只是,在跟三位主儿见过礼后,成嬷嬷似是对着沉玉话中有话般说了句:“今日风大,还请几位主儿莫要站在风口上,得避避风才好。” 纯妃笑道:“多谢成嬷嬷费心,今日确实起了些凉风。不过秋高气爽,倒很适合登高。” 成嬷嬷微笑不语,告辞退下,经过沉玉身边时,又瞥了她一眼点点头。 沉玉就知道了,今日堆秀山上必有大事发生,成嬷嬷这是要她们避嫌的意思。不过,特特在这里提醒她们,沉玉不由多留了个心思,这大事可别是冲着她们来的吧? 一旁瑜贵人还在说说笑笑,沉玉也不好搅扰她们,只得先上了堆秀山再说。已经有诸多嫔妃候在那里等帝后驾临。 其中,高贵妃穿着身胭脂色宫装,打扮得尤为花枝招展。她站在山头最高处,孔雀开屏似的向大家展示她新制的宫装,赢得一片奉承,甚是得意。 下头站得离沉玉她们稍近一些的,是牵着四皇子永珵的嘉嫔。嘉嫔搂着刚过完两岁生辰的儿子,悄悄冲上头开屏那位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一身衣裳而已,也值得这样炫耀。不愧是包衣人家儿出身,纵然抬了旗,心性也还这般寒酸,真上不得台面。” 嘉嫔身旁宫女水苏,见沉玉几人站得近些,便有些急了:“嘉主儿,您快别说了,这儿人多着呢。” 嘉嫔不屑地瞥了一眼沉玉道:“本宫还怕她不成。不过一个才得宠两日的小小贵人,能成什么气候。” 沉玉冷冷回瞥一眼,略一颔首,站得离她远了些。她还没忘了成嬷嬷的告诫,今日要搞事的人里头,没准就有这位爱争口舌的嘉嫔。 嘉嫔讽刺高贵妃时,尚念着她贵妃的身份语声低了些。可讽刺沉玉,她可是一点不避讳的。不但教沉玉本人听到了,连带着周围几位嫔妃也听到了。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一位沉玉颇为面生的贵人冲嘉嫔开口道:“瞧嘉嫔娘娘这话说的,您这是瞧不起谁呢。人家就算只是个贵人,可人家正在盛宠,不定哪天皇上就封了她为嫔了。可娘娘您带着个皇子才是个嫔,人家无子就得封嫔,娘娘今日这话可不就打了自己的脸了。” 嘉嫔指着她骂道:“白贵人,你也不瞧瞧你什么模样。一身的狐臊味儿,也敢在本宫跟前叫唤!你配吗?” 白贵人反唇相讥道:“我这身狐臊味儿,还不是在娘娘您宫里熏出来的!” 上头高贵妃不知道嘉嫔刚骂了自己,她只瞧见白贵人跟嘉嫔互怼,嘴角扯着笑看热闹。 嘉嫔跟白贵人互骂互嘲,吓得年幼的四皇子小嘴一瘪,要哭不哭地就往嘉嫔身后躲。闻声赶来的贤妃呵斥道:“今日重阳大礼,你们二人却站在高处互骂,成何体统!待会儿叫皇上听见了,你们脑袋还要不要?” 二人本来都噤声了。可谁知白贵人朝嘉嫔身后扫了一眼,又嘀咕道:“连个儿子也看不好,还有脸说道别人呢。” 嘉嫔一看,果然四皇子不见了,也不知何时从她手中溜走的,登时急了:“永珵!永珵你跑哪儿去了?” 众人都张望着寻找。可这堆秀山上道路狭窄,大家站得又挤,一时竟没瞧见永珵在哪。嘉嫔吓得眼圈儿都红了。沉玉却感到衣袖被人轻轻一扯,再一看,一个小小身影从她袖子下边钻过去,直往纯妃那里去了。 当下便叫道:“纯妃姐姐,四皇子过去你那边了!” 纯妃低头一看,果然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奶声奶气指着曲莲手中的点心盒子眨眼睛:“要,要……” 众人皆松了口气,想是小人儿鼻子灵,也闻见了纯妃这里的点心香,才跑来了。 纯妃笑道:“难得四皇子喜欢本宫这儿的点心,想吃什么让他自己拿吧。” 曲莲打开了盒子,取出块糕点给他:“四皇子,请拿好哦!” 上头嘉嫔也松了口气。这宫里别的人她可以不信任,但纯妃是绝对不会害人的,因此只嘱咐身边水苏道:“你去看着点永珵,这路又窄又陡的,跟着咱们的人本来就不多,可别让他摔了。” 水苏答应着下去了,拉过四皇子的手,将他揽在了自己怀里道:“四皇子,可别乱跑哦。当心点,别把点心渣子掉衣裳上了……” 沉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过去拉了拉纯妃的衣袖道:“纯姐姐,四皇子金贵,怕是吃不惯纯姐姐宫里的东西,嘉嫔要心疼的。” 言下之意,纯妃不该轻易拿了点心给四皇子吃。 纯妃温温笑道:“不妨事,这孩子以前也吃过本宫做的点心。再说,嘉嫔就算想做些什么,也绝不会拿自己的孩子下手。” 这话倒不假,沉玉觉得大概是自己听了成嬷嬷的话,太过紧张多虑了。 谁知下一瞬,就出事了。 两岁的孩子正是顽皮的时候。四皇子力气又大,水苏一个没看住,竟让他给挣脱了怀抱,跌跌撞撞子啊人群里跑起来。宫女们在后面追,可谁也不敢在山上拉扯四皇子,不知怎么地,四皇子恰恰跑到沉玉身边时,小身子一歪,就软软倒了下去,要往山下滚。 嘉嫔在上头惨叫起来,周围人脸都下白了。沉玉来不及多想,就被歪倒的四皇子撞了一下小腿,一个没站稳,也跟着他摔了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 沉玉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拖着个小人儿,耳边是一群人失声喊叫,就这么身子一歪滚了下去。 小腿和胳膊都碰到坚硬的山石上,刮疼得厉害。可听见皇四子吓坏了的哭叫,她还是下意识伸手揽住了孩子,将他抱在怀里。好在身旁瑜贵人和纯妃手疾眼快,一个拉住了她胳膊,一个揽住了她腰身,白芷冲到下头张开双臂去挡着她,这才不至于真的滚落下去。 沉玉抱着皇四子倒坐在地上,眼前陡峭的小山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颤抖的衣袖下渐渐染红了一片。胆小的瑜贵人喊道:“她手臂受伤了!” 歪歪斜斜冲撞下来的嘉嫔一把推开瑜贵人,将皇四子从沉玉手中夺过来,哭着去摸孩子全身有没有摔伤。可皇四子也不知是吓懵了还是怎样,竟一时一声不息,小脸又白又红地昏倒在嘉嫔怀里。嘉嫔肝胆欲裂叫太医,一时场面十分混乱。 忽然听见一声长唱:“皇上、皇后驾到——” 一群人登时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嘉嫔声嘶力竭往皇帝跟前扑了上去:“皇上——!有人要害我的孩子!” 皇帝刚下了早朝,按规矩与皇后一同赶来堆秀山,不想老远就听见一片混乱。上来一看,竟是这番情形,也不多话,当即着人将皇四子迅速抬回了嘉嫔的咸福宫,叫了太医来诊治。 所有嫔妃都被留在宫院里等着,只有当时几位与皇四子接触过的,才在咸福宫里头接受询问。 一个是给过皇四子点心的纯妃,一个是拉了皇四子一把的沉玉,还有个曾跟嘉嫔吵嘴的白贵人,皆跪在地下等太医给永珵看脉。沉玉左手微微托举着右臂,见那血迹已经晕染出来,也不出声,只是咬牙忍着。 来咸福宫的路上,沉玉曾问过瑜贵人,这白贵人是何人。瑜贵人道:“她是嘉嫔宫里的人。不过,嘉嫔仗着膝下有皇四子,谁也不看不起,讲话十分难听;那位白贵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二人因此日日相对着指桑骂槐。今日吵闹起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咸福宫里,白贵人跟嘉嫔在帝后跟前还不安分,一个接一个地哭诉。嘉嫔哭道:“皇上,都是白贵人这个贱人,她跟嫔妾吵嘴,才吓得永珵从臣妾身边跑掉了!” 白贵人呸道:“你少胡说!你一个当娘的连孩子都看不住,还怪到我头上来了!皇上,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哇!” 皇帝却不理会她二人,只是一直闭目斜坐,一脸厌烦。皇后似是被她们吵得有些不安,咳了几声,虚弱道:“都被吵了。先听听太医怎么说把。陈太医,永珵如何了?” 陈太医从里头出来道:“回皇后娘娘,皇四子是服用了朱砂,才致心慌身无力,在山上摔了跤。” 嘉嫔哭得惊天动地道:“是谁这么恨我们咸福宫?为何不对我下手,偏要对我的永珵下手!他才两岁啊皇上!” 皇帝终于睁开了眼,沉沉说道:“嘉嫔,你去里头看顾着永珵,叫太医医治,暂且不许出声。朕要亲自来审。” 嘉嫔扑去了永珵身边,抱着儿子毫无知觉的小身躯,呜呜咽咽地哭泣。沉玉悄悄抬眼看了眼皇帝,只见他周身气场更低于初次见面时,当真是龙颜震怒了。不知怎的,心中一颤,就低下了头。 皇帝将跪在地上的三人扫视了一遍,扫得几人都冒出一身冷汗。最后他道:“白贵人,滚出去。” 白贵人大出了一口气,赶紧谢恩滚了。皇帝这意思,就是将谋害皇四子的人排除了她了。纯妃心中一惊,身子已经软倒了:“皇上,不是臣妾……” 皇帝打断她道:“叫水苏过来。” 水苏是嘉嫔的贴身宫女,平日也照料皇四子不少。此时连忙从里间出来,在皇帝跟前跪下叩头道:“皇上,是奴婢一时没有看住皇四子,才……” 皇帝道:“废话少说,永珵是怎么摔的?” 水苏看了纯妃一眼,轻声道:“是纯妃娘娘给了他一块儿莲子酥,他吃了,不一会儿便摔了。” 纯妃大惊道:“你胡说!本宫哪里带了莲子酥!”说着对皇帝滴泪道:“皇上,臣妾今日只做了菊花糕带去,臣妾在去往堆秀山的路上,还遇见了舒贵人与瑜贵人,还特地给她们看了。” 沉玉道:“纯姐姐说得没错。况且,三日前,纯姐姐曾带着莲子酥来了我们永和宫,当时就说,今年的干莲子已经用完了。这莲子酥若再吃,就只能等明年的新鲜莲子了。” 水苏紧张地缩了下手指头,道:“谁不知道舒贵人、瑜贵人都和纯妃娘娘交好,这番话不可信。” 沉玉道:“可不可信,不是由你说了算,得由皇上说了算。你一个宫女,未得证据就敢污蔑妃位,是不是胆子太大了?” 纯妃感激地看了看她。水苏被她的气势怼得无话可说,只得狠狠瞪她一眼。皇帝冷笑道:“你瞪她作甚?” 水苏吓得连忙伏首:“奴婢不敢!” 皇帝终于舍得看了沉玉一眼。其实他早在堆秀山就看见沉玉衣袖上的血迹了,只是想起她平日那样能忍,这时倒要看看她能忍疼忍到什么时候。 谁知这么久了,她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倒是惹得皇帝先开了口:“你的伤,是为了救永珵摔的吗?” 沉玉言简意赅道:“是。” 皇帝道:“怎么,胳膊没断?” 沉玉道:“承蒙皇上庇佑,没断。” 她垂着眸子,微微咬唇,左手松松掐着右臂,有些颤抖,似是已经要忍不住了。 皇帝盯了她一阵,朝她伸出了手:“过来。” 沉玉一怔,刚要起身过去,忽而听见背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气势颇足的声音:“皇帝,你是不是太偏心了?” 皇帝目光锐利向门口看去,沉玉跟纯妃皆转过身去跪着,只见进来一个捻着佛珠、穿着太后服侍的女人,站在门口冷笑道:“若依着哀家看,这宫里头有朱砂的,除了太医院,就是会作画的两位妃嫔。一个是高贵妃,一个是秀贵人。皇帝,你说呢?” 沉玉听见这个声音,心里就突突跳起来。不用细想,她也已经明白了:今天这事儿,根本就是个局,是引着她往里头跳的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 太后手中拈着串佛珠,一颗一颗慢慢数着。她面相慈善,可气势逼人,句句指向会作画的高贵妃与秀贵人。身后跟着成嬷嬷,面无表情地瞥了沉玉一眼。 皇帝起身道:“劳烦皇额娘了,病着还要为儿孙操心。” 沉玉听他这意思,表面十分孝顺,实际却在暗讽。果然传闻中他母子二人不和并非空穴来风。 太后道:“哀家的孙儿遭人祸害,哀家若不来,这凶手还不得翻了天!” 皇帝道:“皇额娘多虑了,有儿子在,怎会有人能翻了天去。” 太后冷笑道:“皇帝,莫怪哀家说你偏心。这高贵妃和秀贵人宫里皆有朱砂,都有谋害皇嗣的嫌疑;舒贵人又与秀贵人交好,皇帝不说先问问舒贵人知不知情,倒还关心起她的伤来了。” 皇帝看了沉玉一眼道:“舒贵人自然是不知情的。她若存心害人,就不会出手救了永珵。” 太后坐下道:“就算如此,只要秀贵人没有洗清嫌疑,她也脱不了干系。秀贵人为人愚蠢莽撞,必不可能自己想出这些法子来。舒贵人,你可有要为她辩解的?” 皇帝下唇抵着左手扳指,颇有兴致地看向沉玉,看她怎么辩解。 虽是太后,但沉玉也断不能容忍她如此给自己泼脏水,遂叩首道:“若依太后所言,凡与贵妃娘娘交好之人,也必得严查,方能显出太后的不偏不倚来。” 成嬷嬷站在太后身后,出了一头的冷汗,她没想到沉玉见了太后也敢这么刚。 太后果然怒了,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放,呵斥道:“舒贵人,你不要不知好歹。” 沉玉道:“臣妾不敢。只是如今,还没有证据可以表明是臣妾指使秀贵人,借了贵妃娘娘之手去害皇四子,还望太后娘娘明察。” 太后道:“有嫌疑的不光是秀贵人,也有高贵妃。眼下她也在外头跪着,可没像你一样话多!成蕴,掌她的嘴!” 成嬷嬷吓了一跳,劝道:“太后,皇四子还在里头呢,可别惊着他了。” 太后道:“那就拖出去,在院子里掌嘴二十!” 立即有从慈宁宫的太监们上前要拖沉玉,皇帝一个眼神过去,又都吓得不敢动了,只站在沉玉身后,看着太后、皇帝左右为难。 皇帝道:“太后,舒贵人是朕的嫔妃,朕可不想要她的脸被一帮奴才给打坏了。太后若要罚,朕将她亲自带回养心殿,亲自罚就是了。” 太后冷冷道:“皇帝最近,是不是对她偏宠太过了?才致使她如此恃宠而骄,连哀家也不放在眼里。” 皇帝道:“朕就喜欢她这性子。秦善,把舒贵人送到养心殿去。” 秦善方才一直在殿门外守着,听太后说了沉玉好一顿,心中焦急。此时便赶紧进来,要扶沉玉起身,沉玉却无视他伸来的手,自己拖着右臂站了起来。 对她衣袖上已经快要干涸的血迹,皇帝多瞥了几眼,太后无动于衷,秦善略皱了下眉。 “臣妾告退。” 沉玉不卑不亢退出了咸福宫,往养心殿去。秦善跟在一旁,想问又问不出口,可沉玉也不理他,只当没他这个人似的。一直到进了养心殿,秦善也没能开口跟她说上一句话,不由懊恼。 他恨自己没能掌控好六宫的动向。若非自己无能,没能及早察觉不对劲儿来,沉玉也不至于被太后猝不及防捅了一刀。 可若是太后想做的事,又岂能叫他一个太监给拦住呢。秦善越想越恨,最后悄没声儿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这厢沉玉走后,太后沉着脸一言不发。皇帝又道:“朕知道,皇额娘是为永珵操碎了心。皇额娘的分析不无道理,朕决定,将高贵妃、纯妃、舒贵人、秀贵人,以及嘉嫔的咸福宫,都一并严查。” 太后道:“嘉嫔是受害者,怎地又查到她自个儿身上来了?” 嘉嫔听见,出来哭诉道:“皇上明鉴,臣妾怎么可能会害自己的孩儿?” 皇帝笑道:“你自然不会,但你宫里的人可未必。” 嘉嫔的啼哭突然止住,噎住了似的可怜巴巴望着皇帝。她身旁水苏身子缩了一下,抓住嘉嫔衣袖刚要说话,太医出来道:“回皇上、皇后、太后娘娘,皇四子殿下已经醒转,已无大碍。” 几人立即进了里间,只见小小的永珵缩在被子里,小脸儿还有些潮红,奶声奶气地呜咽着,伸出两个小胳膊要嘉嫔抱抱。嘉嫔一把搂住儿子,哭道:“儿啊!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太后道:“罢了,醒了就好。” 太医道:“所幸小皇子食用朱砂不多。那些剂量,若放在大人身上,是没有什么影响的;只是两岁小儿体弱,不太能受得住。” 皇帝道:“醒了就好。嘉嫔,你好好看顾永珵,朕一定将下药之人给找出来。” 嘉嫔梨花带雨道:“多谢皇上。” 皇帝道:“既如此,朕先回养心殿去了。” 太后道:“永珵都这样了,舒贵人还引诱着皇帝寻欢作乐,当真是个狐媚子。” 皇帝道:“皇额娘别忘了,是皇额娘说要罚她,朕才让她先跪到养心殿里去了。朕这就去审问她。” 嘉嫔跟皇后道:“恭送皇上。” 皇帝出来,正碰上回转回来的秦善,问道:“她呢?” 秦善道:“奴才刚着人给舒贵人瞧了伤口,没什么大碍,只是些皮外伤。” 皇帝道:“好。” 沉玉并没有在养心殿里跪着。她腿上也被石头磕出了淤青,可太医不能碰到她的腿,兰瑾又进不来,她只好自己动手上药。 皇帝掀了帘子进来时,正看见她跪瘫在毯子上,一双白嫩的小腿曲伸着,包裹了纱布的右手把药瓶往腿上淤青上怼。听见他动静一个手抖,把半瓶药粉都撒在了毯子上。 沉玉撑身行礼道:“皇上恕罪。” 皇帝歪头看着她,嘲讽道:“冲撞太后,毁坏御用,你可真是罪上加罪啊。” 沉玉道:“臣妾有罪,不敢再在养心殿里呆着,臣妾这就出去跪着领罚。” 说罢便起身要走,被皇帝一把给捞了回来:“太后说得没错,你今日可真是恃宠而骄了。说,永珵到底是怎么摔的,你可看清楚了?” 沉玉抬眼,看着他黑沉沉的眸子,淡然道:“臣妾若说,永珵当时吃下的,其实不是莲子酥,皇上可信吗?” 皇帝看她倔强,便故意地,在她右臂纱布上轻捏了一把。待她轻喘一声面色煞白,才似笑非笑道:“你细细说,朕细细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 沉玉挣开他,退后一步道:“皇上,臣妾也只是一时眼花,所见不一定为真。” 皇帝前进一步道:“无妨,朕就当听个玩笑即可。” 沉玉道:“水苏说纯妃给了皇四子一块儿莲子酥。可正如臣妾之前所言,纯妃曾在三日前,就用最后一点干莲子做了莲子酥,送来了永和宫。今日纯妃带去堆秀山的点心里,只有菊花糕而已。” 皇帝颔首道:“继续说。” 沉玉接着道:“那菊花糕色泽金黄,不比莲子酥品相清淡,水苏怎会看错,这其中必有蹊跷。况且,方才未得证据,水苏就说是纯妃害了皇四子。一个小小宫女,敢这样直指妃位,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皇帝歪头微笑道:“那你觉得如何?” 沉玉心想着,这事乍看与她无关,可太后一来,就硬生生将此事与她扯上了关系。若说背后没有太后参与,她是不信的。但是,这样的想法,她怎么可能在皇帝跟前儿说出呢。 想了想道:“臣妾初来六宫,尚不懂事,不敢妄言。但有一点臣妾可以保证,无论是纯妃,还是秀贵人,还是臣妾,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还望皇上明察。” 皇帝哼了一声道:“你倒是乖觉,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沉玉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心中所想多半瞒不过皇帝。那么她说与不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她说这番话间,又已在底下站了好一会子了。小腿上的伤口蹭着带刺绣的布料,火辣辣地疼,又不敢动,半晌额上又冒出了细汗。 皇帝朝她伸出了手:“过来。” 沉玉小步过去,皇帝嫌弃她走得太慢,直接起身,一把揽住腰身将人横抱起来。沉玉惊叫一声,不觉手臂就拢上了他脖颈。察觉道他唇角一勾笑,又赶紧将手缩回来在胸前,像只受惊的兔子,不敢抬眼看他,只低声道:“皇上快放我下来。” 皇帝应道;“好啊。” 说着,就将人往软榻上一放,动手就开始脱她的鞋袜。 沉玉看漏窗外天色还早,难得被吓得花容失色,一把摁住了皇帝手臂往外推:“皇上,不要……” 皇帝玩味地一挑眉:“不要什么?” 沉玉憋了半天,从耳根子红透到脸颊,也没憋出个字来。叫她说出那几个字,她宁可直接从漏窗里跳下去。 皇帝逼问半天,到底问不出个结果,最后只好放弃,将大掌一摊,只见掌心躺了个药瓶:“不要这个?那好,你就瘸着腿回去吧。” 说着作势要走。沉玉尴尬地不能自已,低头道:“要……” 难得见她这样失态,皇帝心情真是好极了。可眼见她已是泫然欲泣,也不知是羞的还是疼的,遂也不再逗她,只是一把拽了鞋袜,将衣裙大力拢到膝盖上,开了药瓶就往上撒。 沉玉没想到他会亲自动手做这个,一时慌了神:“皇上,不可,还是臣妾自己来……” 可惜皇帝向来雷厉风行,她好不容易扭捏了几下子,那药瓶里仅剩的一点粉末已经全部倒在了淤青上。突如其来的刺痛感使沉玉轻哼了一声,泪珠子都挂在了眼角。 皇帝道:“好了,哭什么哭,有那么疼吗?” 沉玉咬唇道:“没有。” 她自己把衣裙整好,鞋袜穿上,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请皇上恕罪。” 皇帝道:“说。” 沉玉道:“臣妾右臂受伤,那水仙帕子怕是绣不成了。” 皇帝道:“有什么要紧,反正朕数日前就叫你绣了,你动手了吗?” 沉玉道:“尚未。皇上若是想要,臣妾即刻寻了最好的绣娘来,给皇上绣上一打,日日换着用。” 皇帝道:“倒也不必。还是等你手臂好了,自己绣上一打,朕方好天天换着用。” 两人互怼一阵,沉玉觉得没有话可以说了,于是告退:“臣妾有伤,不方便侍奉皇上,臣妾告退。” 皇帝竟也不留她,只是嘱咐了一句:“回头叫太医再给你开些药去。你把药全撒在了朕这里,也真是够笨的。” 沉玉赌气般走了,出了养心殿却不并往自个儿宫里去,而是转身去了纯妃的钟粹宫。 有些话,她没敢在皇帝跟前儿说,但一定要去钟粹宫里问一问。 沉玉走后,皇帝立刻叫了秦善进来:“如何了?” 秦善道:“依皇上的吩咐,贵妃娘娘的永寿宫、纯妃娘娘的钟粹宫、和嘉嫔娘娘的咸福宫,都已经闭宫了,只待将各宫奴才一一盘查。” 皇帝道:“你去钟粹宫走一趟,叫她们放舒贵人进去。” 秦善道:“奴才这就去。” 外头天色渐晚,初月边的星子闪烁,跟西边的落日同悬一空,煞是好看。沉玉走得急急,但后头秦善赶得更急,不多时便追上了她。 “舒主儿留步!” 沉玉听见他声音就心中一惊,回身,却见秦善一脸正色道:“舒主儿,皇上叫奴才跟舒主儿同去钟粹宫。” 沉玉诧异道:“皇上怎知我要去找纯妃娘娘?” 秦善道:“这宫里,没什么能瞒得过皇上。” ——只除了慈宁宫。 沉玉道:“也罢,听说永寿宫、钟粹宫和咸福宫都已经闭宫了,没有皇上的旨意,我只怕也难进去。” 秦善道:“太后也是怀疑舒主儿的,可皇上并没对舒主儿的永和宫怎么样。” 沉玉意外地瞅了他一眼,没想到他会为皇帝说话。可看他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眼下也顾不得这些,还是先去钟粹宫要紧。 一时半刻便到了钟粹宫,果然宫门紧闭,任何人不得进出。秦善叫人开了条门缝,放了沉玉进去,自己回去养心殿复命了。 宫院里,宫女太监们都无精打采的,气氛十分凄凉。见沉玉来了,也只随便向屋内通报了一声。 沉玉看不惯这副做派,自进屋内找到了纯妃。她正懒洋洋倚在窗前,就着摇曳的灯烛,一颗一颗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儿。 “你怎么进来了?”纯妃勉强打起精神笑道。 沉玉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手道:“是皇上放我进来的。纯姐姐,我有些话,想悄悄问你。” 纯妃向侍立在一旁的宫女们道:“都下去吧。” 宫女们鱼贯而出,沉玉却叫住了其中一位:“曲莲,你站住。” 曲莲不知所措地回身,纯妃讶然道:“妹妹不是要与本宫说悄悄话吗?” 沉玉微笑道:“少了曲莲,咱们这悄悄话可说不齐全呢。” 曲莲仍旧一脸的不明就里,沉玉干脆直接道:“其实,只有曲莲在场,咱们这话还未必能说得明白。还得曲莲的好姐妹,水苏也在场,才是最好的。你说是不是啊,曲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 沉玉一字一句地问完,曲莲已是浑身颤抖,求救般看看沉玉,再看看纯妃,嘴唇哆嗦道:“纯主儿,我……” 纯妃听沉玉问起时,还如在梦里,以为她是被今日之事给吓魔怔了。可等沉玉问完,她开始觉得被吓出毛病来的大约是自己,否则怎会看见曲莲脸上那种表情? 寒意一分一分浸入纯妃心里。她捏紧了手中棋子,倾身向前问曲莲道:“当真?” 曲莲摇头嗫嚅了半晌,突然跪下抱住纯妃衣襟道:“纯主儿!奴婢对不起你!” 纯妃脑子里轰地一声,似是有什么炸开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痛哭流涕的曲莲,好似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样。 沉玉有些于心不忍。可这些话若不当面问清,事情是了结不了的。 她看了兰瑾一眼,兰瑾会意,将手搭在曲莲肩上劝道:“曲莲,你也别哭了。你也不想纯主儿受到连累不是?” 曲莲退开,嚎啕道:“纯主儿!都是奴婢不好,可奴婢绝没有要害你的心思!奴婢也没有想到,水苏会这样利用的……” 纯妃手中的棋子滑落,滚在曲莲脚边。她捂着心口,看着这个自小就跟在她身边的泪人儿,几乎要翻了白眼。 沉玉握住她手道:“纯姐姐,此时不是难过的时候。还是先听她把话讲完吧。” 纯妃不言,精神恍惚得似是听不到她讲话一般。沉玉只得对曲莲道:“你如实细细说来,再听从纯主儿处置。” 曲莲叩头呜咽道:“纯主儿,舒主儿,奴婢确无害人之心啊……只是奴婢私下里与水苏确实交好,但水苏她是嘉嫔娘娘宫里的人,奴婢怕给纯主儿招惹是非,就从没说过。我们两人只是偶尔打个照面,说说话罢了。” 沉玉道:“只是说说话这么简单?” 曲莲似是有些犹疑。沉玉叱道:“再不说实话,你是要为了水苏,拖累了我与你们纯主儿吗?” 曲莲抖了一下道:“不是不是……奴婢和水苏……奴婢曾经、不是,是纯主儿曾经将吃不完的点心赏了奴婢,奴婢又拿去分了水苏一起吃的。不过,不过只有两三回……” 纯妃此时虚弱的样子,像极了病恹恹的皇后。沉玉叹息道:“所以,纯妃娘娘做了莲子酥的事,也是你告诉水苏的了?” 曲莲哭道:“是那日,水苏在嘉嫔娘娘那里又受了委屈,来找奴婢解闷,问奴婢还有没有点心可以拿给她吃,奴婢当时说没有,但纯主儿说了过几日会做莲子酥。奴婢就答应她,留给她一点,别的也没有多说。就是这样。” 纯妃听到这里,终于喘上了一口能讲话的气:“本宫赏你的点心,是为着你自小跟在本宫身边,与本宫情分深厚,可你竟做出这种事来?你叫本宫好生失望啊!” 曲莲泣不成声,后悔不已。 沉玉思索片刻,转向纯妃道:“纯姐姐,照曲莲这么说,水苏应该是认定了纯姐姐会做莲子酥的。但她没想到的是,早在三日前,纯姐姐宫里的干莲子,就用来做了最后几块莲子酥,都拿到我们永和宫里去了。” 纯妃本来伤心,一心只扑在曲莲与水苏私下交好这件事上。听沉玉这么一说,终于也有些回过神来:“这么说,今日水苏污蔑本宫,给永珵吃了掺有朱砂的莲子酥,根本就是因为她认定了本宫今日会带莲子酥来?” 沉玉缓缓点头,又道:“不错。今日重阳大节,各宫都格外重视,不容出一点儿差错。而纯姐姐素来爱做点心,她们早猜到了姐姐会带着最拿手的点心去往堆秀山,只等登高后请众人品赏。只是她们想得还不够周到……” 纯妃气得滴泪道:“本宫与嘉嫔无冤无仇,她为何要拿自己的儿子来如此陷害我!虎毒尚不食子啊。” 沉玉道:“这也是我疑惑的。听闻嘉嫔讲话虽心直口快,爱得罪人,但姐姐性情温和,与她并无过节。她实在没有道理拿自己的儿子冒险,嫁祸一个无冤无仇之人。” 曲莲一直在地下发抖。其实,早在今日堆秀山上出事时,她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说不出口。如今被沉玉一番质问点醒,心里早已恨透了水苏,巴不得能做点什么弥补过错。 听两位主儿疑惑,她当即开口道:“水苏告诉过奴婢,嘉嫔私下里很看不起高贵妃的包衣出身……” 沉玉明白了:“你是说,高贵妃为这个跟嘉嫔起了龃龉,特意设计此事来陷害嘉嫔?” 纯妃沉默了。半晌道:“不至于。高贵妃与我同在潜邸时关系不错,后来入了宫,虽渐行渐远,但她不是那样的人。” 沉玉道:“纯姐姐入宫许久,仍是心性纯良,可旁人却未必。” 纯妃望着灯烛叹气。其实,她何尝不懂这个,只是旧事仍历历在目,她不愿相信人心会变罢了。 半晌挑开了话头,问道:“舒妹妹,你是如何知道曲莲与水苏要好的?” 沉玉道:“我猜的。” 纯妃一脸懵然:“如何猜得?你虽见过曲莲几面,但又不曾常见过水苏,更如何得知她二人私下之事?” 沉玉道:“我确实没见过。但是,今日在堆秀山上,有个疑点。那时皇四子从曲莲手里拿了菊花糕就跑了,正碰上水苏下来把他抱在怀里。可山路狭窄,水苏是背对着众人的,谁也看不见她究竟做了什么。" 纯妃皱眉,好似明白了些什么:“所以后来,水苏说永珵吃的是掺了朱砂的莲子酥,但她不可能将菊花糕与莲子酥搞混。你是怀疑,她是在背对着众人的时候,把菊花糕换成了掺了朱砂的莲子酥?” 沉玉点头道:“正是。她能拿得出莲子酥,还偏偏栽赃到纯姐姐头上,必是纯姐姐身边有了她的内应了。而曲莲向来是管着姐姐饮食的,除了她,再没别人能如此肯定地告知旁人,姐姐要做莲子酥的事情了。” 曲莲脸上挂着泪珠,目瞪口呆。想来想去,还是她自己心虚在先,才会在沉玉不过几句质疑的喝问之下,就全给招了。 纯妃对沉玉真是刮目相看:“舒妹妹,难怪皇上要放你进来钟粹宫。原来你看着不爱言语一个人,脑子竟这样清楚,审问起来可真比我强多了。” 沉玉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为何秦善会奉旨将她护送进了钟粹宫。原来皇上打的是这个心思:他知道沉玉傲气,不会甘心受疑,任人摆布,必会自己动手调查此事。因此特意给她铺路,给她一个亲手为自己洗刷冤屈的机会罢了。 沉玉对他毫无波澜的心思中,忽然就起了一点点涟漪,好像在告诉她,原来这个男人对她,也不是只有那些恼人又恶劣的行径的。 只是,任凭她想得再清楚,也不过是个小小贵人罢了。这件事情并不能由她一个人说了算,最终还是得皇帝下手才行。 而眼下,秦善就奉了皇帝的命,往嘉嫔宫里,将水苏提到了慎刑司。 跟水苏一起进去的,还有高贵妃的贴身宫女丹朱、秀贵人的贴身宫女金镜,她们的主儿皆是今日事端的嫌疑人。 除了她们,应被提审的本还该有个纯妃身边的曲莲。只不过,秦善在奉旨将沉玉送去钟粹宫时,就知道曲莲不用他来审了——他只需让剩下的几人开口就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 “你、你要做什么?” 丹朱自被从永寿宫拖出来后,就一直哭闹不休,质问秦善。此时与她一道在慎刑司里遭受秦善恐吓的,还有咸福宫嘉嫔身边的水苏,和启祥宫秀贵人身边的金镜。 提起慎刑司,那可是最与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格格不入的一处。阴冷黑暗、恐怖如斯,是所有宫人们连名字都不愿提的地儿。眼下,这几个人光是站在那里,看了几眼身后的种种刑具,就已经几近崩溃了。 秦善慢悠悠叫小太监搬了张椅子坐下,阴暗的光影将他俊秀的面孔分割成两半,一半带着笑意,一半带着恐吓:“来人,拿上来。” 永寿宫的人素来仗着高贵妃嚣张,丹朱总算还有力气怼上他几句:“你神气什么?皇上叫你审人,可没叫你把我们拉来慎刑司!小心贵妃娘娘叫你好看!” 秦善冷笑道:“丹朱姑娘,在我跟前嚣张是没有用的,我劝你省省力气,免得一会儿挨不住,一不小心就送了命。” 水苏惨白着脸,已经半瘫在了潮湿乌黑的地上。胆小的金镜呜咽得快要岔气,秦善叹气道:“哭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赶紧地自个儿招了,省得再遭罪。你们说呢?” 一边说,一边瞄了一眼被端上来的东西一眼。那是个银质的小方盘,揭开上头盖的麻布一看,只见里头搁着三块莲子酥,正与纯妃素日所制的相差无几。 丹朱惊疑道:“你什么意思?” 秦善指尖微挑,拈起一块儿莲子酥来,凑在鼻子尖嗅了嗅,闭目道:“好清香的糕点啊。想必你们在这慎刑司里呆了半天,也饿了吧。来人,把这糕点喂她们吃下去。” 慎刑司里的嬷嬷们动手可是利索得很,瞬间将三人摁了下去,掰着脑袋就往嘴里塞莲子酥。丹朱怒了,对着抓她的人又掐又咬,丝毫不从;金镜不敢反抗,不等人强喂,就乖乖地自己抓过点心往嘴里塞。 只有水苏,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尖叫,一个劲儿地摇头后退,仿佛那莲子酥是什么能要命的毒药般。 秦善看三人这番情形,早已是心中了然,遂令嬷嬷们退了回来:“水苏,你这么害怕做什么,不过一块点心罢了。” 水苏披头散发,颤声道:“你这莲子酥,哪来的?” 秦善道:“你猜?” 水苏自然猜不出来,也不敢去猜。她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完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东窗事发了。 秦善仔细观察着她渐变的脸色,语声很是温和:“乖,别怕。你只需告诉我,你的莲子酥是哪来的,别的不用多说。” 水苏浑身哆嗦着看他。秦善又道:“可你若是不说,皇上也迟早能查出来,到那时,不光你得死,你们嘉嫔娘娘也保不住,可怜皇四子小小年纪,也要受到牵连,你的罪孽可就更大了。” 他勾勾手,一个小太监将水苏推搡到他跟前。他强迫水苏抬头,轻轻攫住了她下巴道:“可你若是现在说了,就只有你一人去死。你觉得如何?” 一时屋内寂静无声。金镜吃了那莲子酥之后,就不知何时软绵绵倒了下去,只有丹朱,像看鬼似的看着秦善与水苏二人。 水苏疯子般红着眼睛,将秦善死死盯了半晌,最终败在他微含笑意的眼神下。她大声嘶喊了一声,道:“是成嬷嬷!莲子酥,是慈宁宫太后身边的成嬷嬷给我的!” 秦善似是非常满意这个回答,笑着放开她道:“继续说。” * 此时已戌时过半,不见星月的天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冷雨。 沉玉裹紧了身上大氅,强忍着腿伤不适,朝养心殿走去。这回却不是为了承宠,而是心事重重而去。 养心殿里果然仍灯火通明。隔着雨声,沉玉也能听见里头隐约传来的呵斥声。 她在殿外冰冷的地砖上站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半晌,咬了银牙,还是劳烦门口太监去通传了。 不一会儿秦善出来,躬身道:“舒主儿请吧,皇上已等了多时。” 现在,沉玉一看见秦善,一听见他声音,就下意识想要避开。秦善似是也察觉到了,只不动声色地如她所愿,稍稍避退。沉玉方没那么提心吊胆,想着秦善大约是想开了些,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跟皇帝争人的。 养心殿里炉火暖和,可气氛冰凉。皇帝背手立在窗前,背影本是挺拔,可落在沉玉眼里,不知怎的就有了一丝落寞。 许是烛火燃的太暗了吧。沉玉想着,请过了安,便将烛火剪了一剪。 倏地,皇帝转过身来,眼神明亮而霸气,仿佛沉玉方才所觉落寞只是错觉。他扫了一眼沉玉的腿,问道:“怎么不乘辇过来?” 沉玉所答非所问:“皇上,臣妾午后去了趟钟粹宫,从纯妃娘娘身边的曲莲那里,问出了些东西。” 皇帝示意她坐下:“说。” 沉玉谨慎地,尽量不牵扯到纯妃的,将她所得述了一遍,一遍仔细瞄着皇帝的脸色。原以为他会雷霆震怒,却没想到他听完了,面色也还是淡淡的,只道了一句:“辛苦爱妃了。” 沉玉一怔,似是很不习惯这个暧昧的称呼,别扭地抿了抿嘴,一点回应也无。 皇帝见她如此,果然又轻笑嘲讽道:“怎么,承宠数日,连这一句爱妃也担不起?” 沉玉又是答非所问:“皇上,既是水苏串通了曲莲,把菊花糕换成了莲子酥来陷害纯妃娘娘,但她也是无心之失,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道:“别低头,抬眼看朕。” 沉玉只得听从。岂料皇帝的眼神并不似往常与她相处时,而是带着些意味深长的惋惜:“朕早说过,你很聪明,可惜还不够聪明。” 沉玉不解:“臣妾怎敢及皇上心思之万一。” 两人的距离近得有些暧昧了。他长长的眼睫追逐着她的,不叫她有一丝躲闪的机会:“朕问你,你有没有想过,那莲子酥既是水苏给换的,那么,里头的朱砂又是哪来的?” 沉玉犹豫。既是水苏做的好事,那下了朱砂的,最有可能的自然是她的主子嘉嫔。可嘉嫔怎会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她想不通。除非,下了朱砂的,另有其人——不是高贵妃,就是秀贵人。 说来说去,审了半日,也只审出了一点皮毛,离真相还差得远。沉玉不由咬唇垂首,被雨水微微打湿的鬓发几乎蹭到了皇帝的下巴。 他也不躲,只是嗤笑道:“看你这个迷惑样子,就知道你当然想不到。” 突然地,他将左手上的玉扳指,轻轻在沉玉鼻子上刮蹭了一下,道:“走,随朕去一趟慈宁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皇帝带着沉玉直奔慈宁宫正殿,果然太后还未安歇,正着了两个宫女服侍着,坐在主位上闭目数佛珠。见皇帝来了,只微微睁眼道:“皇帝,你来了。” 皇帝一撩衣摆,坐下道:“儿子深夜闯宫,还望皇额娘见谅。” 太后点头道:“无妨,哀家知道你要来,已等了你许久。” 皇帝挑眉道:“哦?这么说,皇额娘是知道儿子来做什么了?” 太后笑得慈眉善目:“自然。” 这时,她瞧了沉玉一眼,似是眉头一跳,道:“皇帝带她来做什么?” 沉玉跪下道:“回太后娘娘,臣妾在钟粹宫纯妃处问出了些事情,想来与皇四子中毒有关,不敢不回了皇上和太后,才一并前来。” 太后垂目看她,拨弄了几下佛珠,道:“你问出了什么,都不重要了。今日之事,哀家已找着了罪魁祸首。” 皇帝道:“朕还没动手,皇额娘的动作倒比朕还快些。” 太后道:“哀家掌控六宫,哀家不管,谁还能管?” 皇帝跟太后你来我往地说着,沉玉终于觉出些不对劲来——一向作为太后心腹的成嬷嬷,这会儿居然不在,大约是被派出去做事了。但不知怎地,沉玉心中隐隐起了一股不安。 果然太后夏一句话,就让她心惊肉跳,差点跪不稳当,歪倒在地:“不怪皇帝查不出来找哀家,实是这作乱之人,竟连哀家也给蒙蔽了。” 皇帝眯了眯眼,沉玉似乎看见他牙尖儿轻轻咬了一下:“皇额娘这是何意?” 太后正了正身子,略带惋惜道:“是哀家身边的成蕴做的。” 沉玉不可置信地抬头,一瞬间耳鸣目眩,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可太后那张嵌在覆满白.粉的苍老面孔下的嘴,确确实实正一开一合道:“说来,哀家也不敢相信。成蕴可是跟在哀家身边几十年的老人儿了,竟也有这样的糊涂的时候。” 皇帝不动声色撇了下嘴角,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那么,成蕴现在如何了?” 太后又转了下佛珠,道:“来人,把她带上来。” 沉玉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窸窸窣窣一堆人过来。顷刻后,成嬷嬷跪了下来,满面憔悴,竟与早晨见她时完全变了个人样。 沉玉大惊,张口要问,皇帝却招唤她道:“过来。你膝上有伤,别跪了。” 她只得谢恩起身,又看了成嬷嬷几眼,方站到皇帝身后去。可成嬷嬷看也不看她,只是跪得笔挺。 太后转向沉玉道:“怎么舒贵人,你似乎与成蕴很相熟的样子?哀家记得,成蕴只在你初入宫时,奉了哀家的命去过一趟永和宫罢了。” 成嬷嬷叩首道:“奴婢曾往各宫办事,路上见过舒主儿几面,但没怎么说过话。” 沉玉欲要答话,秦善在皇帝身后咳了一声,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太后道:“既如此,先来说说你做的好事吧。” 成嬷嬷伏首道:“是奴婢有罪,连累了几位娘娘的名声”。 皇帝做出很有兴趣的样子道:“哦?说来听听。” 成嬷嬷又叩首一回,方认罪道:“高贵妃与嘉嫔都是太后娘娘一手栽培,却在宫里日渐跋扈,常与人争吵,损了太后娘娘主理六宫的体面。奴婢实在看不过去,一时鬼迷心窍,才设计了今日之事,想打压一下两位娘娘的气焰。” 沉玉脑袋里嗡嗡地响,她知道这些全都是假话。成嬷嬷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奴婢常为太后奔走六宫,熟知各位娘娘的喜好,因此笃定今日纯妃娘娘必然会带了最拿手的莲子酥请众人品赏。今晨,奴婢就在登高大典之前,先去找了嘉嫔宫里的水苏,将亲手做的、掺了朱砂的莲子酥交给她,叫她找个机会换下纯妃给皇四子的莲子酥。那莲子酥里掺了少量的朱砂,皇上必然会怀疑到常用朱砂作画的高贵妃和秀贵人那里去。” 沉玉越听越觉得喘不过气来。这些话倒是半真半假,而真的部分,竟与她从曲莲处审出来的一般无二。 “只是奴婢疏忽,算漏了一环,那就是纯妃宫里的干莲子已经用完了。她今日带去的不是莲子酥,而是菊花糕。太后娘娘慧眼,识出了这点破绽,奴婢无话可说,甘愿领罚。” 说罢,成嬷嬷重重磕下头去,一道血印子浮在额头上。沉玉到底忍不住了,刚想开口,皇帝突然问道:“朱砂哪里来的?” 成嬷嬷道:“是奴婢从太医院拿来的。” 皇帝道:“哪位太医给的?” 太后道:“刘太医,已经畏罪自裁了。” 皇帝道:“做那莲子酥的厨子呢?是不是也畏罪自裁了?” 成嬷嬷道:“正是。” 皇帝道:“好,好一个死无对证。” 正殿中一片沉寂。沉玉立在皇帝侧背面,低头只见他唇角一勾浅极的冷笑,眼光寒凉,左手食指不断摩挲着那枚玉扳指,显然根本没将成嬷嬷的供词放在眼里。 皇帝的气场使她明白此时还是不开口为妙。更何况太后在上,眼下这场面兴许就是在逼她开口,为成嬷嬷求情辩解——成嬷嬷既是太后心腹,她私下与沉玉往来,太后岂会不知,方才暂且闭口不提,不过是在利用她对成嬷嬷的那点情谊罢了。 沉玉于是偏偏住了口。 太后等不到沉玉的求情,斜斜乜了她一眼道:“哀家还有一点觉得奇怪。成蕴是哀家身边的老人儿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她心里门儿清,怎会犯下跑到太医院去要朱砂这么明显的错处?成蕴,你实话说,给你朱砂的是不是另有其人?” 成嬷嬷垂首一顿,道:“没有,是奴婢自己去太医院要的。” 太后奇怪道:“不,你不会出这样的纰漏。如你所言,那朱砂除了太医院,在高贵妃处和秀贵人处也是常有的。成蕴,你若说实话,哀家可饶你不死。” 沉玉深深吸了一口气。绕来绕去,到底还是又绕回了她头上。 高贵妃既是太后一手提拔,又位高权重,太后不会轻易将她轻易舍弃。那太后这番怀疑,显然是直指曾与高贵妃有怨的秀贵人。而众所周知秀贵人行事莽撞,会在她背后出主意做事的,自然就只有她沉玉了。 沉玉一声轻叹,落在皇帝耳旁。他轻轻蹙眉,开了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皇帝道:“舒贵人是朕的宠妃,她什么性情,朕再清楚不过。她不会的。” 太后道:“就是因为皇帝将她宠得太过,她才容易恃宠而骄。” 皇帝道:“有没有太过,朕心里清楚。”说罢笑着瞥了沉玉一眼。 沉玉听得心里突突地跳。其实,的确算是盛宠了——她入宫前,皇帝为了庄亲王与理亲王之案,已经许久不入后宫。她作为头一个承宠的新进嫔妃,更是数日来一直伴驾,连今日之事皇帝也特意捎带上她一起,好为她洗冤。 沉玉低垂眼眸,不敢去看皇帝和太后,手指却紧捏在一起,将好端端一条丝帕都扯皱了。 太后见皇帝态度坚决,她也不愿罢休:“但说到底,舒贵人与纯妃、秀贵人交好是事实。成蕴,你只管告诉哀家,到底是谁给了你朱砂的?” 成嬷嬷仍不改口:“是奴婢自己向太医院要的。” 太后道:“刘太医已畏罪自裁,死无对证,尚有疑点。” 皇帝道:“皇额娘不必再怀疑舒贵人了。今日成蕴所招之事,约有半数,也是舒贵人去了钟粹宫自行审问出来的。” 太后似乎有些意外,眉尖紧蹙道:“哦?还有这回事?怎的方才没听你提起?” 皇帝道:“朕也是心存疑问,想先听听皇额娘宫里的人怎么说。” 太后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似是在反向指责自己没有约束好慈宁宫中人,才出此大乱,登时脸色难看得紧。 正紧张间,成嬷嬷开口道:“不关太后娘娘的事,都是奴婢一人糊涂,一人所为。奴婢愿往慎刑司自行领罚。奴婢自知无德无福再伺候在太后身侧,还望太后保重凤体,不要再为奴婢伤神。” 说罢静跪,等候发落。太后有些动容,眼角微睁,道:“你不必如此,只要说出到底是谁给你的朱砂,哀家就容你继续侍奉在慈宁宫。” 皇帝道:“不成,宫有宫规。既犯宫规,朕容不得你了,去罢。” 成蕴叩首三次,在太监的搀扶下起身,出了殿门。 沉玉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跟前走过,知道她这一去就再回不来了,不由眼波含泪,又不能落下。成嬷嬷看见了,只对她略露了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面色坦然走了出去。 沉玉垂首,银牙咬得死死。她知道这事断不会是成嬷嬷做的,是有人将她推出来顶罪罢了。可她一介小小宫嫔,人微言轻,能做得了什么? 回想起初入宫时,成嬷嬷头一回带了太后的旨意去往永和宫,是那样不卑不亢一个人。就算她当场拒绝了太后的要求,成嬷嬷也没逼迫她,而是提醒她要自己保重。 这样好的一个人,跟了太后一辈子,临到头却被推出去挡在了刀尖上。入宫数月以来,沉玉头一回感觉到了痛彻心扉的愤怒。 胸口一哽,又突然听见一位太监进来禀报说:“回太后、皇上的话,方才钟粹宫纯妃娘娘身边儿的曲莲,和咸福宫嘉嫔娘娘身边儿的水苏,都在慎刑司中去了。” 去了,是什么意思? 沉玉眼前一阵发黑。是了,在这宫里,说人去了,也就是没了。 成嬷嬷、曲莲、水苏、刘太医、慈宁宫厨子……一个重阳,去了这么多人,她不知道其中还有谁是被无辜卷入的。 皇帝毫不意外,吩咐秦善下去将后事料理了,却瞥见眼角边沉玉身形微微一晃,当即命道:“秦善,把舒贵人送出去。” 又对沉玉道:“这儿没你的事了。你且回宫去好好安歇,叫太医去看看。朕得空就去瞧你。” 沉玉凝神告退,秦善虚虚扶着她手腕出了殿门。外头凉风一吹,沉玉心里清楚了些,问道:“成嬷嬷当真去了慎刑司了?” 秦善道:“此事已了,再查下去,伤的就是皇家颜面。舒主儿还是不要多嘴了。” 沉玉轻喘了口气。她方才在殿里忍得辛苦,这会儿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秦善看她不对劲,忙吩咐兰瑾道:“快,把你家主儿扶上轿辇,赶紧回去叫太医看看!” 兰瑾一直守在宫院中,也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怎么沉玉进去还好好儿的,出来就成了这样,登时吓得脸都白了。忙赶上来搀着,岂料一不小心,就碰到了秦善的袖口。还等不及两人避嫌,一样东西就从秦善袖口飞了出来,啪地落在地上。 兰瑾吓了一跳,弯身去捡:“对不住啊秦公公,我不是故意的。” 秦善脸色一变,手疾眼快也要去捡。可兰瑾个子矮,倏地先弯腰拿到了手,原来是个小小的油纸包,拈起来很轻,手指头一搓还有些沙沙的微响,好像是装了什么粉末在里头。 秦善迅速夺过掖到怀里,看向兰瑾的眼神有一刹那变得恶狠狠的。兰瑾吓得一个哆嗦,再回过神,秦善已是和颜悦色了:“无妨,不是什么要紧物件儿。快扶你家主儿回去吧,记得找个太医来瞧。” 兰瑾松了口气,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沉玉却看得清楚,秦善的眼神绝对是真的—— 她一直含泪微喘地倚靠在兰瑾身上,可她到底还没真昏过去呢,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她脑中闪过。 一边说不是个要紧物件儿,一边露出那样可怖的眼神,那个油纸包里,到底装了什么? 她蓦地想起,秦善也曾毒杀了青豆。那么这个恰巧出现在此时此刻的油纸包里,有没有可能,是太后一直在追问的朱砂? 沉玉心里越发乱了,不敢再继续想。她有些支撑不住了,眼前一花,彻底倒在了兰瑾怀里,只模糊听到秦善惊慌的喊叫,惊动了里头正殿里的人。 沉玉离开后,太后很是不快,皇帝的心情却很是不错:“好了,朕也乏了。剩下的琐事,就交给皇额娘处理吧。” 太后意外道:“真相还未出水,皇帝这就不管了?” 皇帝道:“朕要专注于前朝,不愿浪费时间在这潭污水上。皇额娘喜欢料理后宫,那就交给皇额娘处置吧。” 太后听着这般讽刺,脸色变了又变。可皇帝还不肯放过她:“对了,舒贵人此番立下两功,一救永珵,二审曲莲,当赏。朕打算即日便晋她为舒嫔。” 太后沉住气道:“舒贵人虽是世家出身,入宫得宠,但今日之事本是祸事,若借此事给她晋封,恐会惹来六宫非议。” 皇帝冷笑道:“天下是朕的,紫禁城也是朕的,人也是朕的,谁敢非议?皇额娘莫非以为,朕当真是在问你意见?” 太后手中佛珠一顿,还欲说话,只听外头秦善闯进来报道:“皇上、太后,舒主儿昏过去了!” 皇帝对他怒目而视,乍然起身叱道:“朕让你好好儿把她送回去,怎么回事?” 秦善垂首咬牙道:“奴才有罪,是奴才失职了。” 皇帝匆匆出殿,见众人正七手八脚环绕着沉玉,顿觉不耐,直接叫她们滚开,自己上手将人腰身一勾,勾在自己怀里,打横抱着大步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从慈宁宫到永和宫路途不算很近,若乘轿辇慢慢走着,也要小半个时辰。可皇帝抱着沉玉大步流星,将仪仗远远甩在身后。 他从没这样抱过谁,此刻觉得像是抱了一怀的水仙花儿,轻盈又清香;抱得松些,怕她落下;抱得紧些,怕她散了。 沉玉昏昏沉沉倒在他怀里,只觉一个温暖的怀抱,有双臂紧紧环箍着她,又不敢用力似的。沉玉迷糊中有些疑惑,将脑袋轻轻往上蹭了蹭,顿觉那胸膛变得僵硬起来,有一颗心却在里头炽热地跳动起来。 “不舒服就别乱动。” 耳边胸腔中,传来鸣钟一般悦耳低沉的声音。沉玉很喜欢这个声音,于是乖巧地点点头,果然不动了。 半眯的眼前忽然一亮,烛火的光跳动在眼皮上。她倏地脱离了那个温暖的怀抱,挨到了一团软软的锦被,却略比那怀抱冰凉了一点。沉玉蹙眉,不满地扭动着去找回那个怀抱,却被一只大掌摁进了锦被,随即耳边人声嘈杂起来。 她小声嘟囔着抗议,可惜没人理她。 实际上,大家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只见她动了动已失朱色的唇。兰瑾以为她是渴了,于是拿了棉团沾了温水,给她唇上擦了擦。 沉玉又觉得太烫,微微扭头拒绝了。皇帝伸手道:“朕来。” 兰瑾含泪递上棉团,立在一旁端盘举碗侍奉着。 皇帝摸她额头,出了一头冰凉的虚汗。于是将温水端过来,轻轻吹了吹,方沾了棉团,拭在她唇上。白芷有样学样扭了一方水帕子给她覆在额头。 沉玉觉得这回温度正好,满意地咂嘴。皇帝唇角似有一丝笑意,又很快散去,对秦善严厉道:“太医还没到?” 秦善毕恭毕敬道:“奴才出了慈宁宫,便派人去传了许院使,想来也快到了。” 皇帝哼道:“倒还要叫朕等,留不得了。” 底下跪了一屋子的人,个个噤若寒蝉,没一个敢接话的,一个个都抻着脖子焦急地等。 好容易殿门口终于有了动静,花白胡子的许院使颤巍巍走了进来,隔着珠帘就先要规规矩矩行个大礼:“臣许晃,见过皇上……” 皇帝不耐道:“行了,赶紧地过来看看舒贵人。” 许院使到底年纪大了,没听清皇帝在说什么,执着地叫随行院判扶着,好容易行了个完整的大礼,秦善瞥见皇帝沉沉地出了口气。 秦善道:“许院使,皇上叫您不必多礼,看人要紧。” “哦,哦……是,臣这就来……” 许院使抓着随行太医的手站起来,一步三晃走上前去,隔着帕子给沉玉搭了脉。然后道:“舒贵人这是忧急攻心,劳身过度……” 许院使不愧是太医院资历最久的老太医,开口就是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皇帝听得磨了磨后槽牙道:“许院使,你只告诉朕,严重与否,该如何治。” 许院使眯着眼睛,侧着耳朵,一副懵然没听清楚的样子。眼看皇帝要发火,随侍而来的高院判叩首,响亮接话道:“回皇上,舒主儿并未大碍,只要照着师傅开的方子调理,长则半月,短则十天,便可无碍。” 许院使嗯嗯啊啊咳嗽着给了他一个白眼,似是对他抢话有些不满。皇帝却满意道:“好,就交给你办。” 高院判一愣,受宠若惊道:“臣不敢,方子是师傅拟的,臣不敢居功。” 皇帝看了看许院使道:“你师傅年事已高,可以返乡养老了。今日起,太医院院判之位,就是你的了。都下去吧。” 许院使这回倒是听得清楚了,叩首道:“皇上……” 秦善扶他道:“许院判,皇上这会儿忙着呢,有什么话,咱们下去再说。” 许晃老泪纵横地下去了。突然上任的高院使自去给沉玉拟方抓药。 永和宫中众人更是心惊胆战。许晃在太医院资历已有近六十年,今日不过晚到一会儿,皇帝就将毫不留情面地将他给打发了。可见她们舒主儿在他心里,分量果然不同。 皇帝盯着宫人们侍奉沉玉,秦善却接到了一个小太监的传话,出去片刻又回来,察言观色小心问道:“皇上……西藏那边又出事了。”、 皇帝“哦”了一声道:“又怎么?” 秦善附耳道:“是太后娘娘的侄子,乌索额……” 他如此这般说了一通。皇帝冷笑道:“看来皇额娘是操心六宫太过,连自己的族人都无暇看顾了。也罢,秦善,你现在去承乾宫一趟,告知贤妃,六宫之事由她暂摄,舒贵人封嫔之礼也由她操办。” 秦善心道这乌索额闹事闹得可真是时候,又应道:“那太后那边?” 皇帝道:“不用知会她。” 秦善愕然。不打招呼就将她六宫之权下派给了贤妃一人,她怎会善罢甘休。 不过,他也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就是了。 皇帝眼见熬好的汤药端了上来,又接过来要喂沉玉。那汤药有些烫了,他轻轻吹了几口,方用银匙撬开沉玉的唇角喂进去。有药汁沾在嘴角,兰瑾赶紧递上帕子,皇帝却直接用拇指替她抹去,力道不轻不重,却极暧昧。 柔软的唇碰起来,还带着些药汁的温热。兰瑾清楚地看见,皇帝盯着她唇,喉结滚了一下。 兰瑾吓得不敢再看,低下头去。皇帝却将药碗咣地放在她手中银盘上,起身道:“等她醒了,告诉她,朕有事先回养心殿了。好生照看你们家主儿,不许再出差错。” “恭送皇上。” 众人跪送道。他一走,屋内气氛终于没那么肃然了,都齐齐松了口气。 白芷一个箭步冲上了沉玉榻前,瞬间又被吓得往后一跌,一脚踩上了兰瑾的鞋子:“舒主儿!您怎么突然醒了?吓死奴婢了!” 兰瑾顾不得脚痛,去看沉玉。果然她水目微睁,含泪带雨道:“我一直醒着……” 兰瑾耳根子都要红炸了。方才皇帝那样暧昧地抿人家唇,她家主儿醒着,而她就在旁边站着……兰瑾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就厥了过去。 白芷没那么多心思,大大咧咧道:“舒主儿,原来你没事呀!方才皇上可吓着了,还给舒主儿喂药呢,还给舒主儿擦嘴呢!” 沉玉艰难道:“好了……不要再说了……让她们都下去吧,你们过来,我有别的事要与你们说。” 白芷立即轰人出去,兰瑾心中一紧,轻声道:“舒主儿可是也看见了,秦公公袖中的油纸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兰瑾问得紧张。毕竟,秦善恶狠狠瞥她的那一眼,等她回过神来,就越想越不对劲。那油纸包里一定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沉玉撑身往帐外看,兰瑾知道她在看什么:“主儿不必担心,云淞姑姑方才就跟着高院使去抓药了。” 沉玉点点头。白芷也回来了,吩咐小宫女们道:“主儿要休息,你们在外头守着。若谁要进来,记得先通报一声,免得吵嚷了主儿。” 说罢关上屋门,复又进来给沉玉靠着枕头,掖好被角道:“舒主儿可是有要事要说?” 兰瑾将方才秦善所为说了一遍,白芷惊得眼都直了:“还有这种事!那秦善是首领太监,要什么好东西没有,偏将各不起眼的油纸包看得这样紧,连侍奉圣驾都要随身戴着,其中必有古怪。” 沉玉道:“现在,那油纸包里是否是朱砂,咱们都不得而知,不过猜测罢了。且先不要声张,免得又被人拿了把柄,生出事来。” 兰瑾谨慎道:“主儿说得没错。只是,倘若朱砂真的是出自秦公公之手,他又为何要这样做呢?六宫争宠,他掺和进来又有什么好处。” 沉玉方才昏沉之中,还一直想念着成嬷嬷。这会儿她眼圈都红了,心里也明白了不少。 先前在慈宁宫,太后审问成嬷嬷时,她就觉得奇怪:成嬷嬷是个不爱生事的人,更何况六宫大权尽在太后手中,成嬷嬷就算再有一百个胆子,也断不敢背着太后皇上去算计嫔妃,更不用说用朱砂去毒害皇四子。 这说不过去。 除非,成嬷嬷根本就是在替别人顶罪。 这个人,她曾想过是太后;现在想来,还有可能是秦善。太后要算计嫔妃,她不意外;可秦善要算计的,未必是嫔妃,也许是成嬷嬷呢? 她不会忘的,当日青豆被秦善毒杀于慎刑司,就是成嬷嬷告诉她的。不仅如此,成嬷嬷还看穿了秦善对她的那点心思,秦善要杀她灭口,也不是不可能。 而皇帝,始终在与太后对峙的皇帝,她不信他真的对这些一无所知。今日他处置了成嬷嬷后,便不再追查朱砂之事,恐怕也是早就知道太后才是幕后之手。 可惜太后母族钮祜禄氏在朝中势盛,也不是可以随意撕破脸皮的。是以,皇上借了秦善的手除掉成嬷嬷。太后不得不将这个自幼服侍在侧的左膀右臂推出来顶罪,想必也是元气大伤,暂时翻腾不动了。皇帝便又趁热打铁,借了乌索额在西藏惹祸之事,直接剥夺了太后的六宫之权,彻底下放到贤妃手中。 至于皇上到底知不知道那朱砂是秦善所为……沉玉不敢再想,微微打了个寒颤,纤白的手指紧紧抓着被子,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一桩接一桩,一环接一环。谁都在算计,谁也都在被算计,这就是紫禁城。 想到一生都将被困在这里,如走刀尖般走完,沉玉不由有些心灰意冷,滴下泪来。 白芷吓了一跳:“主儿还是还有些不舒服?要不要叫高院使进来看看?” 沉玉刚要说话,突然门外传来云淞的声音:“舒主儿,您歇下了吗?” 兰瑾想回“已经歇下了”,可沉玉回道:“让她进来。” 云淞进来时,沉玉已经拭了眼泪,问道:“什么事?” 云淞仔细瞧着她脸色:“舒主儿,方才瑜贵人送了些补品来,说是天晚了,怕扰了主儿休息,明日再来看主儿。” 沉玉道:“知道了。” 云淞又道:“对了,方才养心殿来人说,叫主儿好生养病。等过几日大好了,要封舒主儿为舒嫔呢。” 这下兰瑾蹙眉,白芷却大喜道:“真的啊!那太好了,主儿……” 回头一看,沉玉面色却是淡淡的:“知道了,我自会好好养着。” 云淞有些吃惊,她本以为沉玉至少会感谢皇上一番,没想到她却这样不轻不重地,连句谢恩都没有。 云淞试探着提醒道:“这是皇上亲下的旨意。” 沉玉道:“我知道,多谢皇上。” 云淞欲言又止,最后道:“舒主儿可是有什么不满?” 沉玉垂眸道:“皇上心思缜密,做了什么都自有道理,我岂敢不满。咱们日日侍奉皇上在侧,有什么是皇上不知道的呢?咱们做什么,不都是皇上纵容的吗?” 兰瑾白芷都吓得慌了。这话分明暗示秦善下毒一事,皇帝兴许也是知道的。倘若云淞真的把这话传到御前去,皇帝若明白了沉玉的心思,永和宫好不容易得来的盛宠,岂不就要烟消云散了? 兰瑾低声道:“主儿,咱们该歇息了。” 沉玉点头道:“也罢。云淞,这儿没你的事了。” 云淞答应着下去了。白芷还想再劝沉玉几句,她却已经裹了被子,眼睛一闭,谁也不理了。 俩人面面相觑,只得熄了灯烛,放下绣帐,自留沉玉在暗中落泪。 云淞眼见宫室内烛火已熄,果然便悄悄出了永和宫,往养心殿去了。岂料走到半道,忽有一人从背后蹿出,反剪她双手,捂住她嘴巴,将人生生拖到了一道阴暗处。 云淞出手挣脱,啪地给了背后之人一个巴掌。一道月光透过云层打来,只见一个小太监捂着脸蹲在身后,面前是秦善那张笑里藏刀的俊脸。 秦善笑眯眯道:“云淞姑姑,又往养心殿去啊?” 云淞反手就是一巴掌,被秦善一把捉住手腕道:“别,别这么暴躁。我不过有几句话,想问问姑姑。” 云淞冷笑道:“我只向皇上回话,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问我?” 秦善啧啧道:“怎么你们永和宫的人,气性都这么大啊。舒主儿也是如此对我……对了,舒主儿方才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惹得云淞姑姑大半夜地还要如此劳心劳力?” 云淞道:“怎么,你还想对舒主儿动手?” 秦善眼色一变,不笑了:“不,我怎会。” 云淞急着要走,不耐道:“舒主儿能说什么?不过抱怨太后几句,我照例向皇上回话罢了。” 秦善显然不信,但犹疑一下,还是侧身给她让开条道儿:“得罪了,姑姑请。” 云淞生怕他再耍什么花样,立刻闪身出去。 她本心存疑惑,为何舒贵人方才那样抱怨皇上——现在看来,竟是与秦善有关了。秦善的心虚,已然说明不是沉玉说了了不得的话,而是他做了了不得的事。 秦善望着云淞远去,暗暗捏紧了藏在袖中的朱砂纸包,眸中暗光涌动。眼下,这事未必能瞒得住了。 “对不住了,这都是你们逼我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