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病娇反攻略了》 第1章 上京 官街比平日里还要吵闹。 莫说街上摆摊的商贩们,即使锁在楼上的娇小姐们,也自支了窗户、悄悄往下看,偏偏这满街的焦点本人,毫无自知之明,也不顾形象,只管往嘴里塞新鲜吃食。 那呆子身高七尺有余,银枪亮甲,一头黑发高高竖起,上戴红缨冠冕。眉飞入鬓,目若点星,玉面琼鼻,和一张似笑非笑的薄唇,模样竟生得丰神俊俏,恨得无数姑娘家咬紧了绣帕如此相貌,怎么不是个美郎君,却偏生在一个女儿家身上 天子脚下的百姓,多是见过世面的,早就有人分辨出来,那高个儿女人穿得是当朝军官以上才够格穿上的虎纹铠甲。这整个年号里,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将军,她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定国公盛承嗣的幺女,盛还真没几个人知道她叫什么,姑娘家的闺名嘛,总之,叫她盛将军就是了。 至于盛小将军自己,倒真没注意到自己正被这么多人或明或暗地注意着,她的注意力全心全意地奉献给了皇城里的精致点心。她生在边疆长在边疆,在战场和一群糙汉子中间长大,平日里可是没机会见到这些精细东西的,偶一到了京城来,简直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极了,牵着马,拉着手下,到处转个不停。 “小鱼,看这个看这个,”盛将军的臂力非同寻常,身边文官打扮的青年被她拽得几乎站不稳“冰镇糖水哎京城里可真不一般,在街上都能喝到冰品的。” 她虽没直说,但一双原本修长流丽的风眼睁得很大,亮得像蕴着水光,小鱼大名叫楚瑜的青年虽然被缠得受不了,可还是抵不过她这样的眼神,于是只能委婉地说“将军,稍后我们还要进宫面圣的。” “面什么圣,皇帝哪里有那么容易见到我们是受邀回来探亲的,要见的是我大姐。那可是我亲姐,难道还会为难我不成” 她声音不大,语气却轻巧得吓人,丝毫没有谈论当朝帝后应有的谨慎小心。这女孩是个天生的野性子,从不服人,又长在天高皇帝远的边疆战场,对什么礼教仪德,是向来听不进学不下的。楚瑜是她的青梅竹马,对其性子再熟悉不过,虽然暗自憧憬她这无拘无束的奔放性情,可眼下到了京城里,哪里会不为她操一把心 如果是平常,他早就由了她了,可现在,却不得不再多劝上一句“这些街边吃食,不过胜在新奇,本身可不见得有多么特别,哪里比得上宫里御厨的手艺现在先进宫,等得闲的时候再出来寻就是了。” 小将军到底也不是完全不讲理,听他说到这一步,自己也就顺着台阶下了。可还多少有些不甘心,于是瘪着嘴看他,眼里半真半假的委屈“那等回来的路上,小鱼还陪不陪我一起吃” “自然陪你,陪到你厌了为止。” 于是他也笑。本就清秀的容貌,笑起来更是清风霁月,让人如沐春风。 看在旁观者眼里,这真是一对壁人。 “小鱼小鱼。”盛小将军有点滑稽地压低了嗓音,将嘴唇附到楚瑜耳边,闹得后者一阵面红耳热,却有生怕自己反应大了更引人耳目,只好生生忍了下来。 “怎么了,将军” “那边那几个,是不是就是太监” 她以气音小小声地说着,凤眸里闪烁着孩童般的好奇。 楚瑜几乎就要忍不住对自己的顶头上司翻出一个白眼,他咬牙忍了忍,还是忍不住拧了一下将军挽着他的手臂,叮嘱道“将军,这里是后宫殿内,人多而杂。您如果行为无端,弄不好,是要传到国公他老人家的耳朵里的。” 小将军是个顽童心性,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自家老子还有着几分怯意。她于是离开了楚瑜身侧,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捏起淡青茶盏,抿了一口,有点惊讶于那蛋壳般薄脆的质感。 天家都用这种东西喝茶的吗薄成这样,岂不是摔个一次两次就没得用了。真是铺张浪费。 她还算有点眼色,只腹诽着多少有点大逆不道的想法。 盛将军的舌头不怎么好使,品不出这宫墙内的贡茶和驿站里三文钱一碗的有什么大的区别,于是很快就感觉有点腻了。虽然在等待的时候,楚瑜曾经再三叮嘱过她进殿后不能到处乱看,可只是大量一下装潢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她的眼睛转了起来。小将军生着一对晨星般熠熠生辉的眼,哪怕有意去藏,也能第一时间吸引他人的视线,何况她看得十分坦荡。不止是楚瑜看了叹气,就连一旁随侍的太监们,也因为从未见过这般跳脱的贵族仕女,而对她多有侧目。 “恭迎圣驾” 只听见一声本就尖细,在刻意拖长了声音后,简直像翠鸟一样扎耳朵的呼声。 盛将军原本盘腿坐好的身子像张绷紧了的弓般迅捷的弹起来。她是真没想到自己这趟进宫能见得到皇帝。她和楚瑜这次来是直接被姐姐的人迎进了她自家寝宫里,事先完全没有被告知皇帝要来这回事,小将军虽然对宫里这套东西完全不熟,可是靠猜的也知道这不是常有的事。 是皇帝自己突然决定要来接见我的吗为什么 她目力极好,不待那传令太监叫第二声,就远远看见了乌泱泱的侍从之中,那两个衣着鲜丽的身影,连五官都清晰在目。 女的那个容貌和她自己有六分像,但那另外四分区别太大,虽说有着相仿的眉眼和轮廓,可那仿佛被风月娇宠而出的、水一样的柔媚风情,却是哪怕打死了盛小将军也挤不出半分来的。 这正是她的胞姐、当朝四贵妃之一,贤妃盛兰漪。而走在她一步之前,那个着月白色衣衫的男子,不用想,定是当今圣上了。 楚瑜的反应比她慢不少,可此时已经乖觉地在门旁跪好了。盛将军有那么一点迟疑她自打生出来,除了死人之外可还没有跪过谁可她到底不是真的糊涂,于是不用楚瑜操心,自己学着他的样子也跪了下来,双眼直溜溜地盯着门前的那片砖地,在脑海里过起了出发前老爹就让她背好的礼仪来。 文官有文官的礼,武官又有武官的礼。她官拜四品,这四品官要行的礼和五品六品又不一样。盛将军从小就不擅长背这类絮絮叨叨的东西,又着急起来,一时头都仿佛大了两圈。 余光刚一撇到白花花的人影,盛将军就一低头,行了个武官专有的拜礼,像模像样地朗声道“臣乃定国公府二女、驻边军将军盛长平,携副官楚远之,参见陛下。此次得以有幸承蒙圣恩,不胜惶恐。” 她是真的非常惶恐。 一时没人搭理她,盛长平也不好自己抬起头来,只好等到头皮发麻,才听见一声轻飘飘的男音道“起来吧。拜见都还没拜见过呢,惶恐些什么。” 她背的那套东西里可没写如果皇帝嘲弄她该怎么办,只好又拜了谢礼,乖乖站起身来,身旁的楚瑜晚她一步起身,只用余光都能看得出他的脸色煞白如纸。 难道我又做错什么了盛将军一头雾水,绞尽脑汁回忆起来,才恍然惊觉,不胜惶恐那句该是见了面之后才说的,她提前这一么一句,多少有点抢白了皇帝的意思。 果然,让她背那么多东西,就不可能不出错的。她心下不由得打起鼓来。 正当她有点慌神的当口,只听一阵铃铃笑声,原来是姐姐正用袖口掩了嘴唇低笑。 “哎呀,看我家这小妹,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机灵不起来光在别处丢府上的人还不够,此番竟让圣上见笑了。圣上,您可得好好罚她。” 盛兰漪天生一双雾蒙蒙的风眼,眼尾还带一颗殷红的小痣,即使是故作嗔怒也仍是一副弱质风流的美态,足以让女子心动,更何况是身为她夫君的皇帝呢。 “朕知道爱妃是长姐若母,爱妹心切,自己狠不下心来,才想让朕教育教育她。可哪怕看在这张和爱妃如此相像的脸的份上,朕也下不去手啊。” 你们打情骂俏,却扯上我做什么。 长平眼观鼻鼻观心,不由得暗自埋怨起自家老爹,准备的还是不够周到,搞得自己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表现才好。这种场合下属也说不上话,连像以往一样推给楚瑜都不行了。 好在贤妃到底是她亲姐姐,还是向着自家妹子的,嬉闹够了,还是问出了小将军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圣上,您要与我一同来见家妹,莫非是有什么要事您先说与臣妾听,臣妾才好决定让小的们奉上什么茶呀。” “茶就免了。朕这次厚颜跟来,除了想见见当朝唯一一名巾帼女将的真容之外,确实还有一件事要同你们商量。嗯,是要紧事,顶顶要紧的事。” 大周朝当今皇帝的声音,总是轻轻细细,疑似有些中气不足。他说完这句话后,就将视线直直落在了盛长平的身上。她下意识就抬起头回望,才看见一张与其说清秀,不如说有几分阴柔的脸,那张寡淡的嘴唇,勾勒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凉薄弧度。 “长平妹妹,还尚未婚配吧” 。 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指婚 皇帝面白如玉,五官虽然谈得上秀致,却有种说不上哪里来的寡淡味道,好像那清清秀秀的一眉一眼,都只是用了黛笔精心描画上去的模样。 这本就淡泊的面相,配上那和帝王身份不甚相符的、月白色简约长衫,更衬得这个人像是只用一阵清风就能吹散了一样。 他笑得非常亲切,好像真的是她的自家哥哥,可那笑容没能进入墨黑的眼里。 “你是兰儿的妹妹,也就等于是朕的妹妹。朕这个做哥哥的,替自家妹子张罗一件亲事,还是可以的吧” 他用的是问句,好像真的在争取长平的意见一样。可小将军虽然性子质朴,可到底是实打实在刀口舔过血的。她或许弄不懂一些弯弯绕绕,可对直接的谎言却十分敏感。所以,她自然知道,自己作为一届官员、作为贵家的女儿,此时应该给出怎样的反应。 长平向皇帝低下了头,一板一眼地抱着拳,行了一个武官礼。 “末将任凭陛下处置。” 皇帝看了看她紧绷的脸,又是一笑,柔柔地说“还有这样不通风情的女儿家,竟把红鸾喜事当作是处置。也罢,正好朕给你相好的那位,别的不谈,可论起礼仪和风情,连朕也比他不过。” 他偏过头,用挽住盛兰漪胳膊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她裸露着的那截秀臂,说“这样,爱妃也会很欣慰的吧” 盛兰漪的一脸柔媚美态,连一点波动都无,也回以一个顺从柔善的笑,轻点螓首“愚妹能得圣上如此用心,真是修也修不来的福分,臣妾先替她谢过陛下了。” 她半边身子仍靠在皇帝怀里,娇娇地行了一礼。盛长平不用她再提点,也掐着自家的腰,有点别扭地行了一个闺阁贵女的大礼,千恩万谢着陛下的荣宠。 可她心中有气,做不到像家姐那样毫无破绽的乖觉,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敢问陛下,您为臣赐的良人是” 她问出这句话时,皇帝已经半只脚踏出了门槛,闻言挽着贤妃回过头,回道“朕竟然忘了告诉你这个。朕的皇兄已年仅而立,却还尚未婚配,京中早已寻不到和他匹配的贵女,让朕这个当弟弟的一直很头疼。所以听到长平妹妹进京,直觉醍醐灌顶,可以卸下这块心头重担了。” “皇兄” 哪个皇兄能得皇帝这么称呼的,一定是本朝的王爷。可一时之间,小将军竟想不出来他在指谁。 当世是有一个声名赫赫,却尚未婚配的王爷,但那是皇帝的异母妹妹邕王,封地远在西南的百万群山。传说她确实嗜好女色,可本朝暂时还没有允许同性间的婚配吧 她第一次自觉自己对政局的无知,居然到了如此离谱的地步,正要暗恨自家在出发前没有做好功课时,一个念头闪过,长平心下一凛,忽地回忆起也不知是多少年前在军中听过的那个传闻。 那个老家在京外务农的百夫长,在酒桌上,像讲述话本故事一样,告诉他们在燕京郊里还住着一个废王。她当时只觉得是个用来逗乐的谣言,一笑置之,现在回忆起来却信了八成。 她长平再是孤陋寡闻,也有着平头百姓的一般水准。而一位堂堂王爷,这么多年了连个名头都没能传出去,这得是个什么情况怎么想都有诈啊。 虽然早就猜到皇帝给自己定下的,绝不可能是什么良配,可听到这里,长平到底还是两眼一黑,勉强维持住的端肃仪态几乎破了功。 他弯起眼睛,似乎觉得十分好玩似的,将唇附上盛兰漪的耳朵,念道“如此一来,你我两家便是亲上加亲。爱妃,你高不高兴呀” “臣妾今天幸福过了头,怕是要昏过去了。” 即使面对这眼下这样的情况,姐姐仍然能摆出那副不变的女儿家模样撒娇,长平不由得拜服于自家长姐的深沉修养,比先前更觉得她和皇帝十分相配了。 到底是传闻里风光无两的宠妃,光靠一张脸可坐不稳这个位子。 若说还有不幸中的万幸,就是皇帝似乎在她们姐妹俩身上过了瘾,没有再说什么,就摆驾离开了兰蕊宫,按例在回去的路上,贤妃仍然得陪着他。盛长平一丝不苟地维持着拜姿,直到帝妃一行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常常吐出一口气。料是她精力过人,经历了这一番折腾之后,也感觉有些乏了。 她往身边看了看,只见楚瑜那张干净的脸泛着青白,远比她自己看上去更加疲惫。他眼神闪烁,咬着嘴唇,似乎想对自己说些什么,于是长平冲他摆了摆手,说“不在这里。待会再谈。” 她们现在只进了姐姐寝宫的待客厅,盛长平完全不懂宫里到底有几派人马,可一眼看去,光是穿着不同色制服的宫女就有三种。她们接下来要谈的东西,关乎盛家的未来,可和她自己会不会传出行为无状的谣言的重要性不在一个档次上。这毕竟是她亲姐的地盘,长平不认为自己需要担心这个,盛兰漪必定早已为她安排好了。 二人装作无事发生地重新就座,用了三盏茶后,一个穿着长平还没见过的式样宫服的年长侍女就迎了上来。 “二小姐,后厨为您二位备好了茶点,请随奴婢到庭院中的雅座中,边用着餐点边等待娘娘吧。” 会叫她二小姐的只有盛家的人,看起来这婢女是从家中跟随姐姐进宫的心腹。当然长平自打出生以来就没在自家府里呆过几天,也无从确认,但眼下也只能相信姐姐御下有方了。 她跟随宫女,一路观察着宫殿装潢,确信传言非虚,打消了因先前亲眼见过皇帝处事风格而产生的那点怀疑。不仅是“兰蕊”的命名,这座宫殿处处都有着姐姐的痕迹,从窗户纸的暗纹到淡青石砖的风格都是兰漪的爱好。即使不是特意为她而修建的,这座宫殿也至少为她彻底改装过一次。 殿中引了活水,修建起一处载满香草与兰花的雅致庭院。清澈见底的河底铺着白石,其上,通过刨白乔木修成的木桥,二人被领到一处质朴可爱的凉亭里。殿内的装潢已经足够低调淡雅,这庭院更是清新得不像是坐落在巍巍宫墙里、属于一位千娇百媚的贵妃之物,而更应该属于隐居山林的文人雅士。这让长平有一瞬间回想起了,她们都还小的时候,那个做着梦想要成为话本中女侠的盛兰漪。 姐姐为了盛家、为了她的梦付出了这么许多,隐忍了这么多年,可到头来,只需做皇帝的一句话,万般苦心就都要付诸东流了。 盛长平咬了咬牙,一时之间,比起对自己未来的不安,不甘心的感情反倒占了上风。 宫女为她和楚瑜上了甜丝丝的白茶和冰好的米糕,每一样都是长平的爱好,可现在她却没有心情吃。 是谁保证到了宫里就能好好享用美食的念及此处,她忍不住有点孩子气地瞪了楚瑜一眼,可看到他的神情,还是叹了口气,说“小鱼,出发前,你对这事知道多少” “不比将军你多多少,”楚瑜扯开一个干笑“国公大人只是叮嘱过我照看好你,监督着你背好册子上的那些东西,说这次的上京一行可能并不寻常。可他没说” 他错过眼神,没有直接看着长平,黯淡地说“没说,你可能不回去了。” 盛长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竟然扬眉笑了笑,抿了一口尝不出味道的茶,说“我想你在我面前,也藏不住这么多事。无妨,既然我仍然是大周的镇边将军,既然这顶红缨冠还安安稳稳戴在我的头上,我就定然能回得去。多少会有些波折,也不足为惧。” “虽然本朝历代只有过上阵的皇后,还尚未有过做将军的王妃,可本将军自觉做得了这个第一。” 她要是真的回不去,就这么烂在京里,别人暂且不说,阿萨齐那小儿该多么寂寞,每年会有谁来和他比试枪法呢 楚瑜从小就早熟,和她在一起时,一向是他来负责照顾顽皮闹事的长平,可眼下,他却是成熟不起来的那个。 “长平,”他恪守身为下属应有的举止,即使身为青梅竹马,成年后就几乎没有叫过她的名字,如今,这两个字在他的唇边震颤着,像是一声叹息。 “这个王妃,就真的非做不可了吗” 盛长平今年二十有四,楚瑜更是长她两岁,周朝风气开明,与男女婚配一事上少了很多旧俗陈规,纵然如此,到了这个年龄还未婚配过一次的男女,也少见到足以令人侧目了。 楚瑜年少有为,虽然家里没有袭爵,也谈得上是文武双全的体面人家,只要他有那个意思,怎么也不至于熬到了如今还未成家,却至今仍然每天跟随在盛长平身边,同她一起耗着。他性格内敛腼腆,从未直说,但谁都能看得出他的心意,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长平本人。 从军里的那群狐朋狗友,到盛国公盛长平父女俩自己,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俩总有一日要成亲的。楚瑜早晚有一日要入赘于她家,把名字迁到盛家族谱上的,而他们俩生下的孩子将会继承盛家。因为太过理所当然,她甚至没有着急过。 身为长女的盛兰漪早早就进了宫,没法继承家业了,唯一的希望就在二女的长平身上。盛国公在她刚到二八,可以成亲之后,也不是没有紧绷过神经,生怕大女儿没能周旋好,传来皇帝要把二女儿也一同收入宫中的消息,在那个时候也曾催促着她早点和楚瑜成亲。可拖到十八都没有消息之后,这点戒心也就散了。 盛长平有自己的考量,她这个唯一的女将军难免吸引了太多视线,哪怕有一点做的不好就会招致流言蜚语。她自负无论武略还是身手,都不在任何其他一位将军之下,但她到底是个女儿身,如果婚后有了身孕,再怎么说也要有一两年没法如往常一般驰骋沙场。而蛮族那虽然不痛不痒,可每年都没有迟过的骚扰,让她怎能放下心来成家,退下前线孕育子嗣。 或许明年,或许再明年。一年年下来,却等到了今天这一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流言 盛长平在前线出生,男人堆中长大,情爱方面从没开过窍。她自认对楚瑜没有超过朋友和上下级的关系,只乐观的认为感情可以留到婚后培养,可也一直把他视作自己未来的丈夫看待。 所以到了现在,尽管这婚事不是她能左右的,她也自觉辜负了楚瑜的痴情。 只可惜,她盛家和他楚家的未来,二人本该耀眼的前程,和那一点从未说出口的感情相比,孰轻孰重,她明白,也相信楚瑜明白。 考虑到是在直接谈论天家的事,长平清咳一声,气力集中于喉咙,用上了传声入密的法子,将声音直接送进了楚瑜的耳朵里。 “皇帝不肯给我盛家留这个余地,做臣子,按理该受着,即使不肯按这个理,”她皱了皱眉,苦笑一下,用茶盏掩饰着唇部的动作“他颜珫如果真要撕破了脸,连自己亲生弟妹都杀得,对我一个只占了名字的郡主,难道就杀不得了” 她身后还有牵挂,不得不屈服于做天子的权势。但盛长平在天高皇帝远的边疆长大,又是将门虎女,连蛮族敌将对她都抱以敬意。如此养成的傲气是骨子里的,她既然对皇帝老儿没有发自心底的尊崇,就不屑在私底下也要避讳。 “这个王妃,我不仅得当,还得做得尽职尽责,好让他们找不出不让我回去述职的理由。远之,我负了你,实在抱歉。” 楚瑜不像她一样掌握传音入密的技巧,不能回话,所以听到那两个字只是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无论是她一直以来叫的昵称“小鱼”,还是他的本名楚瑜,都已经不能再用了。按照本朝的习俗,除非有特别亲密的关系,无论男女,直呼对方本名而非表字,都是极度失礼的行为。 他们一起长大,却到底不是真正沾亲带故,今日之后,连婚约者的关系都不是了,只剩下干巴巴的二字“朋友”。 二人许久没有说话,只静静饮着尝不出味道的茶。 等上约摸半个时辰,盛兰漪终于折回了宫里。她提着自己的裙角,显然是走得很急,白嫩的脸颊泛着些许晕红,半点看不出在皇帝御前那画中美人般的贞净模样了。 她直接拿过长平那就没动过几口的茶,一饮而尽之后,才在她身边坐下,说“阿妹,你怪我吧。是我写信让你上京,做姐姐的对不住你。” 她说得很快,在语落之后,复杂痛苦的表情才浮了上来。 说起来,姐妹二人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好好见上一面了,可如今像这样坐在一起,又好像那些缺失的时光没有存在过。在这里的不是将军和贵妃,还是那两个有时争吵却总是互帮互助的小姐妹。 盛兰漪从小就心思深,又是个爱照顾人的,虽然只比长平大五岁,却表现得十足像个大姐姐,比父亲更加温情细腻地看顾着自打出生起就没了母亲的妹妹。 正因为她是这样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姐姐,此刻才会为了自己其实无可奈何的事而感到自责。 “姐,你给我争取了八年,让我能从小小一个百夫长做到如今的位置,妹妹已经很满足了。何况即使不因为你,想把我叫进京城也只需一道旨意即可,我又怎么会怪你呢” 即使得到了妹妹的安慰,这位贵妃的心情显然也没能平复多少。她蹙起眉头,模糊了多情的泪眼,轻轻说“那都是平儿你自己拿命搏来的。当年鲁格尔汗联合五部蛮族围了长城,是你亲手斩下他的首级,边境才有了几年好日子过。这才过去多久,他们就都忘了吗” 泪水沾湿了红痣,她不仅仅只因为长平是自己的妹子而哭。 “你是英雄啊,可他们却想让你困死在京城里。” “不会的,”长平按住姐姐的肩膀,把她揽进怀里,用自己的衣襟拭去她的泪水,坚定地说“你我经历过的这一切,都不会成为无用功。只要我们自己不放弃,就总归会有办法。” 自打成了贵妃,盛兰漪已不记得有多少年自己没有这般畅快地哭过。她倚靠在在妹妹的肩膀上,既佩服她的坚决,又打心底觉得没什么希望。 她和皇帝颜珫到底是十来年的夫妻,又怎么会不了解那个人的狭窄心胸。于他看来,周朝上下人才济济,既然长平这小女子都能立下如此战功,其余万万千千个好男儿又如何不可比起这一个将才,和远在国境外的蛮族骚扰,他反倒更把近年来因为多了盛长平这颗新星,而显得愈发扎眼的定国公府视作威胁。 身为一品夫人的王妃一位,至少在明面上,是比边境小小将军更为重要的责任,足以在法理上把长平拘死在那废王身边,蹉跎尽她的才华。这对颜珫而言是个太完美的算盘,兰漪无论如何不觉得他会轻易放妹妹出京。 可她转念想到,从小到大,这个看似一根筋到傻气的妹妹,到底完成了多少她自己所认为的不可能,就又容忍自己不去完全死心。 罢了,无论结果如何,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子,难道她还能不去全力助她不成 抹去泪痕,盛兰漪抬起头来,却仍然保持着半抱着自家妹妹的姿势,捏紧了她的肩膀,低声问道“平儿,对你要嫁的这个王爷,你都知道多少” 这话一出,长平脸上的自信神采就垮了下来,她抿了抿嘴,不确定地说“他大概是住在京郊” 贵妃叹了口气,回道“也罢,我就知道你不会清楚太多,能了解到这一层,都算是你有在认真考虑和他的婚事了。凉王的事,能传到外面来的消息实在不多,若不是和天家沾亲带故的,最多也就知道有这么个人罢了。” “凉王嗯。” 依照本朝惯例,王爷的封字都惯用其封地中河流的名字命名,比如邕王的“邕”字来自邕河,由此类推,这个“凉王”的封地该在凉水河附近。 这可不是什么著名的大河。可盛长平虽然对于京中秘辛一概不知,大周朝的疆土却是早就印在脑子里了,此时不费力地一想,就确信了自己听过那个传言的真实。 这又带来了进一步的疑惑,她有点不解地问道“那他的封地岂不是就只有京郊的那片荒山,这合律法吗” 盛兰漪摇了摇头,回她道“没有比天子更大的律法。至于缘由,一来我不甚了解,二来现在已不重要。凉王府今后会成为你的家,平儿,你只需接受这个现状,在此基础上谋求变数就够了。姐姐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之于你。” 长平郑重地点头,她直觉凉王府的异常,像是她带兵走过的湿地,每一脚踩下去都可能遇到危险。她不是什么把好奇心放在第一位的人,当下决定除非有了别的什么理由,不然对这些旧事不做深究。 “这个凉王,在先帝膝下五子中排行第二,是当今皇上的同胞哥哥。相传大皇子因故而夭后,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里,他曾做过储君。可凉王性格怪僻,据说先天还有不足,很快就被罢却,从此一蹶不起。至于陛下夺嫡胜出后,他又是怎么成为了当今这个凉王的,饶是我这个做贵妃的也听不到一点风声。” 话音落下,盛兰漪凝重的表情稍有缓和,声音也扬起了些许,继续说“至于获了封地之后的事,就偶尔能听到一些消息了,在京中这也算不上什么隐秘。凉王平日里极少出王府,除了极爱听曲,时不时就从城中召了戏班子去王府里外,就没听过他还有什么喜好了。只听说此人不近女色,年近儿立之年,一次尚未婚配不说,连戏班子都只挑选那些沿袭前朝规矩只用男戏子的老古董。所以有不少人猜测,凉王其实是豢养了相好的伶人,有男风之好。” 贤妃说完,有点担忧地观察着长平的脸色,怕她被这些听了都觉得心累的传言打击到,可她的妹子哪里是一般人。 几乎是她每说出一个字,长平的脸色就越黑上一点。但小将军的心思向来异于常人,姐姐口中“男风”两个字一出,她皱起的眉毛反而放松下来,觉得反正也糟糕不至哪里去了,有种债多不愁的潇洒。 “还行嘛,问题不大。”她豪爽地说“等我过去接管了王府,就把搭戏台子的预算统统驳了,先建起我的练武场再说。至于他养的那些个伶人童子,我得要再看看,如果他确实疼宠人家,那还可以留下,只是除了唱戏,都得给我找个正经活计做。如果发现是强取豪夺,那就好生打发了去,安置费用从他做王爷的岁银中抽。” 言语之间,她已经把自己视作凉王府未来的主人看待了。 “阿姐,成婚的日子还没定下呢吧” 盛兰漪摇摇头,有点好笑自己妹妹的乐观,又还是忍不住担忧,说“至少陛下没有对我说。可是平儿,留给你做准备的日子恐怕已经不多了。陛下定然希望你快点成亲,说不得就是下个吉日。即使事出突然,这毕竟是国公府少郡主的大婚,怎么也不能落了府上的脸面。好在姐姐我得知此事之后就备好了陪嫁礼单,随嫁侍女男仆也责家里选出了人,唯独你的尺码我不敢独断,只是令宫中绣娘随时备着,你随后若无事,就拿我的令牌让她们赶制你的嫁衣去,我让菊香引你去。” 她在从皇帝那里得知这个充满恶意的消息后,可不只是给妹妹写了那封邀她来探亲的信而已。 这一个月来第一次,盛兰漪的心中卸下了那份诓骗妹妹的负罪感。她解下腰间玉牌,塞于长平手中,正要传唤在河岸处候着的贴身侍女,就被小将军拦住了。 “今天是不行了,阿姐。”盛长平的脸上带着耀眼到有点可恨的笑容,轻松地说“你也知道我的性子的,这下确认了王府的位置,就忍不住要去探探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放心,我明日一定乖乖去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我见犹怜 裸露着岩体的断山,只有灰扑扑的杂乱树叉做点缀。在那仿佛被巨剑斩断的岔口里,腾腾落下了雪白到普通掺杂着冰沫的瀑布。 长平眼力超乎常人,抬起头,眯了眯眼就看到了瀑布之下那隔着这么远也能看出多么破落的巨大山庄。墙皮脱落,墙体生满了海草般纠缠的浓绿藤蔓。 如果不是事先有知,长平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仿佛只会出现在怪奇故事的建筑物竟是一座王府。 此时已近晚春,满街行人泰半都换上了短衣薄衫,可站在这里,她却隐隐感到冷。 从遍京繁华,到这半里地不见人影的荒山里,长平骑着官驿里租来的马,总共也没有花上多少时辰。 此时日光尚未见颓势,却被一看就未经打理的野林遮去了许多,昏昏沉沉的斑驳光影,落在那座破败的牌楼上,木质的牌匾已经基本腐化,倒是歪到在灌木从中的龟驮石碑上的字迹还勉强可以读。长平把脸凑过去,确认了这是永宁女帝时期的东西。 也就是说,至少有两百余年,没有人好好修缮过这个地方了。至少凉王接管这座王府的这十来年里是绝对没有。长平捏着鼻子,虽然并没有沾上什么,却有种被那厚厚的尘埃扑了一头一脸的错觉。 沿着青石阶铺好的山路,长平一路向上,又路过了足有五个这样的牌楼,惊讶于这样的阵仗,看来不管现在有多么破烂,起码在永宁年间,这座王府曾经风光一时。 她脚程快,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府邸的正门前,并很快放弃了正常做客的想法。长平不住担忧自己哪怕在这里喊上一个时辰,也不会有人来给自己开门。 不愿意触碰那已被藤曼与苔藓侵蚀了个透的墙壁,长平纵身一跃,借力墙边的树干,在空中轻巧地转了个身,无声地落在墙上,居高临下地观察起了王府的内部。 还好。长平原本担心会见到疏于打理、便是灰尘蛛网的肮脏庭院,可墙里虽然同样萧索,却被清扫得十分干净,如此便一眼看得出来,这座府邸果然曾在百年前阔气过。 地面修整平实,铺着色泽匀净得浅灰石砖,宫殿的用料也皆是上等梁木,历经百年仍然不腐。她纵身一跃,轻巧落在铺着墨绿珐琅瓦的屋顶上,看到房檐上装饰着的鎏金四爪金龙雕饰,在龙嘴处金箔脱落,露出其口中的铜质引雷针。 长平在房檐之间跳跃着,无声无息,偶尔见到的仆人大多非老皆残,只在角落里不起眼地做着打扫。她虽然并无意这样缩手缩脚,掩饰自己,毕竟不久后这座宅邸就会成为她的产业,可亲眼见识过凉王府的状态之后,就改变了原本堂堂正正来视察的打算这座王府本身,和它给人的感觉都太过脆弱老朽,她本能地觉得它承受不起任何一点变数。 王府比她想象中更大。长平向着瀑布落水的位置,一点点逛过去,期待在那里能有个像点样的水畔园林,哪怕只是自然生长的花草也好。现在明明是春天,这里却太缺乏该有的生机了。 自然,她是遇不到这样的惊喜的。瀑布落下之处确实有一座小小的蓄水湖,水质也清洁可爱,离得挺远都能闻到清新的水汽。其周围也确实修起了一座园林,但泰半花卉已经不知枯了多少年了,只留下灰白衰败的灌木与杂草,和唯独保持着原样的凛冽山石。不知怎得,这比一片空白更显得萧索。 而在这样的一片肃杀之间,盛长平却看见了一抹亮色。 那是似乎不该出现在这样仿佛被世间遗忘之地的东西。一座崭新的戏台,和其后用好缎子制成的幕布,其上是即使离得这么远也能看出精妙绝伦的大幅绣品,精细如发的针脚勾勒出和现实形成巨大反差的烟雨楼阁。 在那戏台上,还坐着一个人。 在这个距离哪怕以长平的眼力也看不清楚,于是她从原本攀着的假山上跳将下来,踩着柔软的泥土轻轻走过去,只发出了一点沙沙的声响。 她仍然不愿暴露自己的所在,但此次确是出于和先前不同的原因。长平用树影遮盖着自己的身形,往水滨的戏台慢慢走去,而后她听见了乐声。 她从未听过男子弹琵琶,也从未听过这样妖治清越的琵琶。 琴音凄切而轻柔,如同春夜的雨,温柔地、无可抗拒地侵蚀着澄净的夜色,打湿了熏着暗香的窗纸。 弹奏出这样声音的是一双泠泠的手,修如削玉的手指之间,堪堪夹着一片嫩嫩的翡翠拨片,于琴音顿挫时,那微粉的指尖会轻轻敲击琴身,发出黄梨木最醇厚的空音。 弹奏的人是位男子,温润如玉的面容看着年纪尚轻,可望进那双眼里又似乎并非如此。他的肤色太苍白,而嘴唇和眼尾又隐隐有着血气,再加上那似乎被水边的空气濡湿了的浅淡发色,给人以一种体弱命薄的观感。 离得再近,长平才看见琴师的嘴唇在动。他的声音很低,所以原本她只觉得他在合着自己的琴声低语,直到隐隐听见了歌声。 “来去残春笙歌醉” 她又走得更近了一点。 “妆残色晚,独凭栏,谁人为我” 那因着极致的黑,反而显出几分幽蓝的眼望了过来,正正对上了长平的视线。琵琶和唱曲都戛然而止,这让后者不由得感到一点可惜。 她想起来前姐姐讲过的那些传闻,凉王只好听戏,又喜欢豢养伶人,相传有男风之好。说真的,她先前虽嘴上说了要如何如何处理,却没把这些桃色谣言当真,因为人们最喜好这类传言,难免以讹传讹,一般都信不得。可眼下她却已经信了大半。 这貌美的琴师纤纤弱质,我见犹怜,又何况王爷呢 “这位侠士,”看得出,这个称呼是琴师斟酌再三才选出来的,虽然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个不知来历的黑衣人,他却不见惊慌失态,只是微微皱起眉,沉稳地说“你可是有事找我” 他唱曲时声音凛冽清澈如冷泉,渺渺不似凡俗中人,说话时却带上了一丝沙哑,如打磨过的水晶,又是另一种风味的惑人。 他问得淡定,盛长平回得更淡定,丝毫不见闯入别人家府邸的可疑之士该有的羞愧“没事,我只是来这边看看罢了。” 面对如此无耻的回答,琴师居然轻轻一笑,勾起了轮廓秀致的唇,让长平注意到其唇角下生着两颗垂直错落的小痣“大侠真是好兴致,来这样的荒郊野岭里寻乐子。你可知,莫说是客人,哪怕草寇都不肯光顾这里,嫌弃这儿荒凉呢。” 长平本就生得英气,身量更是比寻常大周男子还高挑,此番出来时又卸下贴身银甲,换上了朴实无华的黑色长衫,说实在的,看着比起女子倒更像是个男儿身,还是那种英姿勃勃的飒爽少儿郎。 长平也没有刻意改动自己的嗓音,但她本来音高就较一般女子更低,本就是雌雄莫辨的类型,搭配着她的外表,不要说是她自己不主动报上身份了,就是自曝女儿身,也有的是人不肯信的。 这样一个怪人,背后还负着一把足有半人高的重剑,可以说是摸到了可疑的极致。而看着柔柔弱弱的琴师却毫不畏惧地与之调笑,连长平自己都忍不住想,若她真是个无聊出个鸟的怪盗,听了这话,一定是要么杀了他,要么要把他掳走的。 她当作没听见对方的挖苦,问道“你是王爷养的戏班里的琴师么,在这里做工又有多久了” 像是惊讶于长平竟会问起他,琴师微微睁大了眼睛,而后沉吟了一会儿,回道“我其实不常碰琴的。至于在这里的时间嘛”他垂下眼,仿佛自嘲般的笑着说“太长了。长得我自己都记不得。” 那个笑容让长平心下一疼。不常碰琴,也就是说平日里王爷让他做的都是“别的什么”工作了果然什么爱听戏曲都只是幌子,只是用以亵玩这些苦命人的借口罢了。盛将军立时对自己从未谋面的未婚夫涌起了怒火。 “那你想要离开这里吗” 长平问道,语气和她之前的任何一个问题一样坦荡率直。 “问这个,你又能做得了什么”二人见面以来,琴师的情绪第一次有了外露。 “如果你不乐意呆在这里,我就带你出去。” 盛长平用理所当然的语气答道。她注意到了琴师状态的异常,却并不在意。如果真是不乐意,被逼在这样的地方待了那么许久,又被无关的陌生人触及此事,不觉得愤怒才是异常。 琴师似乎自己也意识到了语气有些尖锐,缓了口气,重新开口时声音已是如常的和缓动听,但在其深处仍有着刺人的荆棘“侠士或许只是个得了闲的好心人,连这样破落地方的下贱戏子也有心搭救。可你或许没有想过,不是任何人都会感激这样轻飘飘的善意的。轻易做出无力兑现的承诺,只会引人发笑。” 长平嘿地一笑,并不生气,也没有去安抚对方的情绪,只是面色如常地回答道“我确实是没事闲的才会到这里来,也不少人说过我心肠柔软成不了大器。可我虽然不成器的地方不少,却有一处好,恰恰是说到做到。你放宽心,如果是不乐意就说出来,今天或许不行,明天也一样,可我答应你,总有一天会把你体体面面地从这里弄出去,那个王爷该给你的我也不会少了你。” “那如果我说,现在就让你带我出去呢” 他的本意或许只是想让长平推脱拒绝,让她把自己的片刻前放的大话再咽下去。却不料眼前的怪人只是轻巧的点点头,好像他刚才说的只是什么举手之劳。 “说吧,想去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带你出去 “啊,倒也不是没有限制的。得是在晚上之前能让我带着你再折回这儿的距离,毕竟我说了,只是来这里看看的,如果被视作来劫人的强盗就不好了,我可还不想这么早和这里的王爷撕破脸。” 在潇洒地点头答应后,好像还是有点担心琴师漫天要价,要求她带自己去上一趟江南观潮什么的,长平又摆着手解释了这一通。 大概是觉得她这模样有些有趣,琴师掩着嘴,明明是在笑人却也显得仪态优雅“大侠尽可以不用担心。你哪怕是真的掳走了我,绑去哪里卖掉杀掉,王爷也不会怪罪你的。” 他这古怪的幽默感,听在长平耳朵里就更可怜可气了。 这算个什么事,玩弄了人家这么多年,又不把人家当回事吗长平原本只打算在拿过王府的大权后就把王爷晾在一边,与之相敬如宾,谁也不去多管谁,可她眼下愈发觉得这人是不管不行了。 这次她觉得理应安慰对方一下,可一时又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话,只好说“要么就去京城里吧,离得近,听说即使入夜之后也有店面开着门的。” 就这一句话里,长平就不经意地暴露了自己对京城不熟的事实。 “自然好。难得侠士好意,肯带我出去逛逛,我又怎能刻意挑远的地方刁难你呢”琴师语气柔和,只是话音落下之后,微微压下眉毛,露出了有些复杂的表情“对京城我虽然说不上是不熟悉,可也有许多一人做不到的事,之前从未试过。既然给了我这个机会,等到了地方就要劳烦少侠搭把手了。” 言下之意,是在他这么多年来,连一个能携手游京城的亲朋好友都不曾有过。 长平自然是没有在意这一层意思,又是果断点头,然后望了望四周,仍是清冷瑟索的流水园林,连个人影都不得见,于是问道“你知不知道,府里哪里有马” 琴师摇了摇头,回道“却是不知。只是平日里王爷闭门不出,偶尔有要事进城里的时候,也由家管出面,差人赶来马车送行。府里自家,应该是没有圈养马匹的。” 盛小将军几乎难以置信。莫说是堂堂王府了,就是一般有大宅的体面人家,也都定然蓄有马匹,哪怕农家也养着毛驴呢 她抽着嘴角,多问了一句“那你们王爷,要多久才出一次门啊” “每年进宫面圣,领岁银的时候。” 长平的笑容僵硬下来,没做评价,心里却觉得叹服不已,看来要她和那凉王爷搞好关系是没什么戏唱了。 不过她的烦恼来的快去得也快,转了个念头就重又浮上笑容,向仍坐在木椅上的琴师伸出手,说“也罢,没有马也不是不行,如果你不嫌弃,我直接带你下山就得了。” 只不过她回头搞不好得出钱买下这匹驿站租来的马。长平一个人加上她的宽大重剑,就足以抵得上两个人的重量了,虽然这做伶人的看着就不沉,加在一起马儿也吃不消。 男子那修长洁白的手,犹豫着缓缓搭上了他的,却不见起身。如此僵持了一会儿,长平寻思着他莫不是坐的时间太长,腿坐麻了,于是想着帮他一把,用上点力气一拉。 琴师站是站了起来,可他的腿竟软绵绵得完全用不上力气,身体一软就要倒下去,好在长平眼疾手快,赶在他摔倒之前把人托住,他才稳稳地靠在了自己怀里。 这般动作可不像仅仅是腿麻了而已。 长平皱眉,心生疑虑,却不确定这话能不能问。 这是个近乎于拥抱的姿势,因为说不准自己松了手对方会不会再次摔倒,长平也不敢随便松了力气,于是就几乎是把他搂在了自己怀里。 这就导致了一个有些尴尬的情况。 小将军虽然生得风神俊秀,英气得像个貌美少年、雌雄难辨,可她自小身体就倍儿棒,不仅身量生得高该发育的地方也都没有落下。她原本穿的是宽松的男装因而看不出来,但琴师几乎就整个儿靠在了她胸口上,再察觉不出她的身份,除非是在装傻。 可他虽然不像在装傻,却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长平不觉得他之前就猜出了自己是女子,看来他是觉得即使自己是女子,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不错。 她早就厌倦了人们对这点事大惊小怪的了。无论是生做男儿还是作为女子,她盛长平就是她自己,性别造不成任何变化。 不过,若真是寻常女子,即使当今大周风气开明,大多数闺中秀女仍然接受不了和根本不熟男子如此贴近。但长平在前线出生,军中长大,正式的沙场生涯已有近十年,别说是小小碰一下,哪怕是脱衣洗澡时都被下属撞见过,实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过是帮了身体有碍的人一把。于是只要他自己不说不需要了,她也就不会擅自松手。 “你不问么” 原先坐在椅子上时看不出来,别看模样精致,琴师的身量也甚是不错,可没有多少男人能和长平一般高挑。 此时他完全把身体的重量交付给身侧女子,两人的脸靠得很近,长平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呼出的吐息。 “你不是也没有问” 他又笑了,这个笑容近得惊人。小将军明明就在刚才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在又突然不自在起来,不由得错开了视线,转而凝视着他右边唇角下的痣。 “不过是老毛病罢了,离着湿冷处近了,腿就疼得不经使唤。侠士尽可以放心,等离开这里,再歇息一会儿,我就能自己走了。”他垂下眼,长平本来已经把守好的目光就又背叛了她,注意到了对方那浓长得不像话的睫毛,和其投下的淡淡阴影“还是说,我这么累赘,大侠已经不乐意带我走了呢” 又是一阵吐息,长平突然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痒,恨不得能挠上一挠。她咳嗽了一下,虽然没有放松手,却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身体。 “那怎么会。只是我背上的剑挪不开,背不了你,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就抱着你下山。” 其实最好的方法应该是扛着,还省不少力气。可大概是出于什么该死的怜香惜玉心理,长平怎么也提不出这个建议。 “自然好。” 琴师仍是笑眯眯的,长平却莫名地有些紧张。 “你别” 她一时没想出想让对方“别”个什么,于是对自己摇了摇头,双手一揽,轻轻巧巧地就把对方打横抱了起来。 “害怕的话,就抓着我的脖子。” 她叮嘱着,刚想动身,忽然背后一凛。要不是她战场上摸爬滚打历练而来,几乎就要本能地松开了抱着琴师的手。 有人在看她。而且不是普通人。 她眯着眼睛,刹那之间把周围扫了个遍,却莫说是人影了,连气息都没有察觉到任何一点,如同刚才本能的警告只是一个错觉。 长平如果相信了这只是个错觉,她也活不到今天。 可眼下毕竟怀里还有人,况且那暗中观察着自己的人并没有杀气。于是找寻未果之后,长平就重新把琴师搂紧。 “出什么事了吗” 他的手扯了扯长平的衣襟,试图唤回她的注意力。 寻思着一个男宠也知道不了什么王府隐秘,长平没把刚才的事告诉他,省得吓到了这本就体弱的可怜人。 “无事,你抓紧。” 伴随着琴师一声低低地惊讶声,她一跃就跳上了足有三米高的房檐,借着高处,又最后扫视了一圈之后,决定放下这件事。 无论有多么破落,到底是正经王爷的府邸,有一两个高手看护也不让人意外。而长平武艺虽好,自负绝不会露给什么刺客影卫们破绽,可她到底是军人出身,无论外家还是内家功法都堂皇庄正,论藏匿阴私天然比不过他们,也不觉得自己可以轻易就看破此中高手。念及这类职业中人几乎人人都懂得唇语,她仰起头,无声地做着口型。 借你们的人一用,去去就回。 如果对方再不满意,当然可以上来找她试试身手。干完这最后一件事,长平就彻底不再挂念,和来时不同,数次飞跃之间,就跳出了王府外,落在了正门之前,改为平素往下走。 “现在我可以慢些走了。”她低下头,对着怀中紧紧抓住她衣领的琴师说道“方才有没有吓到你” 话音刚落长平就觉得自己问得唐突了。因为很显然她已经吓到了人家,那攒着她衣服的手,指尖都在发白。 可有高手盯着她后背,不跑快点怎么行,她这也是没有办法。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道个谦时,琴师开口了,虽然脸色更加煞白,他看起来却不像是已经心生不快,反而好似精神抖擞似的,双眼熠熠发光“大侠果真神勇。我从来没有试过这个,再来一次。” 盛小将军咳嗽了一声,被他一个“神勇”夸得轻飘飘的,颇觉力量充盈,如果说她平时能跳三米,此时简直能跳出五米高了。 这算个什么妖术 霎时间,长平的脑子里闪过了每次出远门前老爹的教导,教她越漂亮的美人越爱骗人,不能被人三下两下就套牢了,又想起自己先前心里那古怪的别扭,一时比方才被高手注视时还觉得危险。 不妙啊。 她爹说她的时候,长平还以为他是又在损自己脑子直容易上当受骗,还满腹不悦来着,如今看来 有可能,真的就那么一点点微小的可能她还真是个傻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花灯 他们抵达城内时,天色已经渐晚。 春日澄澈的天空泛着干净极了的苍蓝,更加衬出其下万家灯火的融融暖意。 “你冷吗” 长平自己虽然不冷,临到入夜,也感受到了透过衣衫的凉风。担忧身边人的身体,她低下头问道。 早在马上,琴师的腿就不再疼了,现在已经能正常走路,只是长平顾及着他,仍然放慢了速度,用手臂支撑着他慢慢逛。此时得了长平的问话,他会以一个柔和的笑容,清冷的眼底,也仿佛被这满京的灯火镀上了几分暖意。 “不冷的,大侠尽可以不要顾及我,去看自己想看的。如果我没想错,你应该对这京城并不熟悉吧” 长平利索地点点头,回道“所以还得靠你带路了。靠我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该是你引着我去才是。” 琴师似乎沉吟了一下,而后问“那就要大侠给我个方向了。已经过了用晚膳的时辰,可京城里没有宵禁,直到子时都有吃食。大侠是想正经用一点,还是感受感受京里的特色呢” 他这么问了,自然也是想要长平选择后者。盛小将军自己倒是怎样都好。她在大周的边陲长大,虽然也说不上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可也远远及不上京中繁华。虽然之前也因为朝中的缘由而上过京,但心中惦记着回去复职,也只是匆匆来去,竟从未体会过这夜里也仍然繁荣的商市。 “来都来了,自然要入乡随俗。你有什么想法,尽管带我去就好了。” 琴师露齿一笑,点了点头。 真要说起来,未过门的新娘子,和她未来夫君的男宠出来逛街,这算个什么事。 长平心里这么想着,一边一手搂人,一手撸串,别提有多么惬意。 涂了蜜汁的鸡肉,被炭火烤出润润一层肉汁,一口咬下去,外皮鲜辣咸甜,内里柔嫩多汁。长平只是吃了一口,就立刻提着嗓子,冲那摊主一连叫了五串。亏得她手指修长有力,否则还真拿不住这么多。 “据说这烤肉料,是从宫里传下来的方子,那摊主祖上曾做过御厨的。”不愧是清风霁月的一个人,琴师就连吃肉串的姿势都十分优雅,咽下那小小的一口后,他的声音中含着几分笑意,说“自然,这些也都是编造出来的故事罢了。如果把这些当了真,那岂不满街都是什么劳什子御医宫女的后人了 。” “他们也就随口这么一说,客人们也乐得听个乐呵。”长平随意回道,找了个街边木桶扔掉木串后“说来也有趣,我们今夜点的这些吃食,每一份都只有几口的量。我本以为晚上要挨饿了,可逛了这么些家,到现在竟然已经饱了。” “如果每份给得多,也没有人会多买了,这夜市也就不会有这般的繁华。”琴师和她一同感叹着“这些细节,如果光是道听途说,不亲身体验过一次,是怎么也想不出的。” 两人边散着步,边交换着无关紧要的闲话。虽然彼此连名字都尚未交换,但不知怎得,长平竟然有了一种彼此已相识良久的错觉。 但和楚瑜那样无话不说的挚友关系,又不相同。具体是哪里有了区别,长平说不上来,可她却感受得到自己心底某处抹不去的怪异。 焦躁似的,别扭似的,像是怎么也挠不到的痒。这未知的感觉让长平只能尽力表演着坦荡,觉得是份折磨,可又怎么也不希望这折磨快点结束。 意识到自己已经沉默了许久,她努力想着话题,终于灵光一现,停下脚步,望着身边人的眼问道“对了,我竟现在才想起来,来时你不是说在这京里有事想做么一人做不得的那个” “我们已经在去时的路上了。”琴师微笑回道,而后身手遥遥一指,长平顺着那脂玉般的手指看去,那是路边栏杆下、静谧流淌着的河。 要说这河和白日里有什么不一样的,就是在和缓的河流上,寥寥地飘着几个形式不一的河灯,融融的火光映着剔透的河水,隐隐能照见几条宛然游动的锦鲤,和这奢华的夜色相比,美得相得益彰。 “你想放那河灯”长平的心底有了明悟,问道。 身边人微微颔首,他那看着总有些沁蓝的双眸,在注视着那些河灯时,有着隐秘得几乎看不出的柔和。 “本来的话,应该是在节日做的,再不济也该在初一十五,像今天这样不着不落的日子,你看”他抬眼望着长平,眼眸微弯,笑得明明如此温暖,却让长平感到没有来由的寂寞“也就这孤零零的几只罢了。” 他转而凝视着其中一盏兔子模样的暖黄河灯,继续说道“这河通着凉水。在王府里,京中的人情冷暖,向来是摸不见看不着的东西,可唯独到节日的夜里,总有河灯能飘到我这边来。” 他没有细说,可光靠这几句话,长平就能想象出那是怎样的场景。苍白肃杀的王府里,形单影只的弹琴人,和裹挟着似乎接近、也似乎遥远的,无数人们祝愿的光的洪流。 对他来说,那些小小的、微弱的光,足以温暖了那些凉夜吗 “我一直想放上这么一盏灯,可这是成对卖的,我虽可以只放一只,可那样,这河灯该有多寂寞。” “我陪你放。”长平答道。 她知道这小小的河灯,对眼前这个人来说有着怎样的重量。也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随口答应的、轻薄的承诺。 她知道该一起放这河灯的,不该是未过门的夫人和其丈夫的男宠。 她都明白。但此时此刻,哪怕一点、想温暖眼前这陌生人的愿望,来得澎湃汹涌,而长平从来不懂拒绝自己内心的向往。 她向摊主搭话,在对方询问他们二人关系时犹疑了一下,最后选了朋友,于是获得了两张鹅黄色的“友谊签”。 “我们家这签都是在法华寺开过光的,灵验的很。只要在签纸上写好和对方有关的三个愿望,再放到河灯上,只要能汇流入海,上面的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摊主冲她挤眉弄眼,说着听起来就很可疑的套话。长平倒是没有在意,和琴师商量了几句,最终选了同样的莲花灯,而后分别坐下,用朱砂笔写着愿望。 愿望,还得是和对方有关的愿望。如果是真的情人或是亲朋好友一定简单,可他们这说不出名字的关系,又该许上什么愿望才好呢。 长平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敲定了三个词身体健康,眉开眼笑和心想事成。 俗归俗,却出不了错,每一个也都是她真心的祝愿。 写罢抬起头,见琴师也已经在注视着自己这边,盛小将军便快步靠近,扶着他靠着自己站好,而后掌心一开,给他看了自己的签纸。 “你写的是什么,也让我看看”长平催促道,颇有种小时候在私塾里和同窗互对作文的雀跃心情。 身边人先是微笑,而后像有些忍不住似的,掩着唇扩大了笑容,片刻之后,才用笑得有点湿润了的双眼注视着她,说道“那摊主没有提醒你么,这签上的内容是要保密的,若是泄露出去就不灵了。” “啊”长平讶异地张了张嘴,而后努力回想着,想起摊主大概也许似乎是真的提了这么一嘴,可当时自己已经在忙于思考那三个愿望,竟然完全没有注意。不过她也不甚在意,摆摆手,语气洒脱地回道“不灵验了也不打紧,这么点事而已,我自己就能帮你实现了,又去求神拜佛做什么。” 琴师的笑容一顿,垂下眼,眸中暗光流转,而后语气平常地回问道“这也是你那驷马难追的承诺之一吗,侠士” 长平这才意识到,自己再一次听起来像在放大话,于是连忙说道“我既已答应过你要带你出府,不就已经等于是能够实现这三个愿望了吗想必离开了那阴森森的破烂王府,你这畏湿寒的身子也会好起来,二这本就是你的心愿,一旦实现,自然也就喜笑颜开了。” “可如果我想要的,比那更多呢” 说这句话时,琴师的眼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幽深,竟让长平感到有些不敢直视。她错开眼,有点疑惑于自己刚才心底浮上的预感,答道“等我将你送出去时,会叫那王爷吐出该给的补偿金,你用那笔钱安居乐业,实现自家的愿望就行了。” 琴师又直勾勾地看了她一会儿,好像没听见长平的这句回答,一时叫她有点紧张,好在前者很快就柔和了表情,恢复了一直以来的温雅模样,长平才松了一口气,扶着他走向河边去放河灯。 在她刚接过另一只莲花灯,准备入水的时候,听到了幽幽的,仿佛叹息似的声音。 “他说要等入了海,这些愿望才会实现,”河边照不到什么灯光,所以长平看不见他的表情“可它们都顺着凉水,落到了后院的瀑布里。捞在手里的时候,字迹都被水模糊了。” 早在他说这护城河水通着凉河的时候,长平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顾及着对方的感情没有提,此时自然不觉得惊讶。 她不知该怎么回复,于是俯下身,决定先放了河灯再说,却发现对方的那只灯里并未塞上签纸。 “你说你会替我实现愿望,”琴师冰冷的手抚上了她的手掌,感受到了薄薄纸片的触感,长平抬起头,对上了男子柔柔的笑容“所以,我想它们会不会被水冲散,也并不重要,不是么” 在做出回应之前,下意识的,长平低下了头。这里虽然昏暗,可以他的眼力,仍能看到那小小笺纸上,和主人一样精致秀逸的三行字迹。 再来看我。 再来看我。 再来看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忙碌 夜里的王府比白日里更显萧索,只有水流的隆隆声,让这里看起来更像现实,而非是一张白黑两色的墨画。 颜琉披上了一件银豪狐毛,仍坐在他常用的机关椅上,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把玩着掌中的蛇。 那蛇身量极细,平日里乖觉地绕着他的手腕,藏进宽大的袖袍里,色泽幽绿纯粹,即使有人偶然一瞥,也只会认为那是只模样别致的玉镯。 蛇这东西,若是大了显得粗陋骇人,可如此小巧的一只,反而显出几分可爱来。颜琉掌中的这只生着金眼,小小的三角头不时碰碰他的拇指,用收细的兽瞳仰望着主人,探出蛇信嘶嘶作响。如果是旁人,大概觉得这是宠物的爱娇,可颜琉清楚得很,这畜生是在兴奋,兴奋于主人的虚弱。 噬主,是蛊虫的本能。 颜琉冲小蛇轻轻一笑,而后用拇指点了点它的额头,低低地说“还不到你的时候。” 刚刚说出这一句,喉间就涌上一阵奇痒,他本来还想强忍,但很快就不受控制地咳嗽了起来。颜琉有一把山间清泉般的好嗓音,所以像这样不要命地咳起来时就更让人心焦。 “您不该碰辛辣的,少主。” 这声音来自瀑布之下的湖水里。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正在水底翻找着什么,闻声浮上水面,冲这边喊了一句。说也奇怪,明明要潜水,也不知他要蒙着面做什么。 “这也不该,那也不该,倒是能碰的东西没有几个。”一波咳嗽刚歇,拖着备受折磨的嗓子,颜琉的声音仍能听上去如此从容有度“孤的身体,自己有数。倒是你,灯找到了么,怎么就歇起来了,莫非是嫌主子给你的工作无聊” “不不不,属下不敢。” 黑衣男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心底却叹息不止。这少主的身边是越来越不好呆了。从不见他为复族大计做过些什么暂且不说,还总是下达这些古怪的命令。而从今天起,以他对少主的了解来看,病情这是又加重了。 “嗳,黑子。”隔着水幕幽幽传来一声吩咐,少主对他的功力是真有信心。 我叫蓝廖杰。黑衣男又是一声叹息,还是老实地又浮上了水面,已经大致猜到了主子这次要说什么。 “把我最好的衣服拿出来,”说完这一句,颜琉点着自己的唇,又加了一句“若是不够或是太老旧,就去账房支个百两银子,去外面置办回来。” “恕属下直言,这事不是该交给侍女他们吗” “可你是我唯一的心腹啊,黑子,我只信得过你一个。”主子弯起眼,愉快地回道。 黑衣男又应了下来,不等颜琉催促,就又潜到了水底,这次倒是捞上来个看着像的,可拿去递给了少主,他又摇着头说不是。 本以为这次还得受着挖苦,可颜琉捏着破烂烂的花灯,竟然就这么出了神,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意识到那玩意儿是湿的。 “去备我的聘礼单,送到国公府上。” “这您嘱咐过了。”此话一出,黑衣男几乎要流下冷汗,可颜琉竟然还没有理他,仍然是眼神发直,望着远处出神。 “还得找宫里木工司的搭个话,新家什得提前背上。你先前说她膂力异于常人”这么问的时候,王爷就有好像突然想起身边有这么个人了,看着他问道。 影卫点点头,认真回道“虽然没有实际见到盛将军出手,但属下有十成把握。她背后的那口阔剑铁色内敛,日光直射之下隐隐有青铜光辉,该是用了足料寒铁打造,寻常四五个壮汉不一定抬得起来。”他声音一顿,又补了一句“属下应该也拿不起来。” “很好。把南苑空置的花园铲掉,搭习武场,木人标靶都用铁木造的。” 这些说完之后,又是几番来回,黑衣男被主子念得两眼发直,到了后来只知道连连称是。真是万年铁树开了花,他是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自家少主的这一天,这简直不像个人的凉薄性子,竟也有为了另一个人而六魂无主的一天。 他没想到,颜琉自己更是想不到。 颜珫那小子,特意亲自摆驾他这破烂王府,只为瞧瞧不得不下跪奉旨之后,他亲哥哥的脸色。那盛长平可是国公府的后继、御封的将军,怎能吃得下这门婚事,怎能看得起那废物哥哥。在他眼里,她定能把自家皇兄折腾得永无宁日。 这个皇弟,没有继承到一分母妃的聪明,唯独那歹毒心肠倒是一点不拉下。不过这一点,他颜琉倒也不好说别人。 这一次,皇弟的算盘是没法得逞了。 嘱咐完了下属,继续靠回椅子里出神,脑子里怎么也抹不掉他递出了笺纸后对面女子的神情。 有别扭,有尴尬,可她的眼神中却唯独没有闪躲。那即使在昏暗之中,也好像自己在发着光的眼,直直地望着他,说了句好。 对她来说,他只是个陌生人,还是下贱的戏子,却让他人生第一次,在别人眼中见识到了无偿的善意、无愧的率直。他第一次有机会知道,那竟是如此耀眼的东西。 而对他自己,虽然早已猜出了她的身份,可二人到底相识不过一日。哪怕是血缘至亲、相识半生的心腹,颜琉都不会给予信任,因为他最清楚人心是多么善变、多么容易藏污纳垢的东西,这样的他却 想要。对,那个词是想要。他想要揭穿那女子的谎言,想戳破她的大话,摧毁她那太过耀眼的笑容;想要缩回那让他感到安全、不受伤害,却也隔绝了世界的冰层里。 但他更想相信那个女子,想要相信那双眼中有着永恒不变的东西。 这样的情绪甚至吓到了颜琉自己。如同从未见过烟火的飞蛾,在那惊鸿一瞻之前,从不知道自己心底有着足以燃烧生命的情热。 盛长平。长平。长平。 他默默念着这个名字,重复着重复着,不时独自笑着,像一支断了头尾的歌。 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长平这边虽也在忙着准备婚礼,可她的心情却远远谈不上雀跃。 这是夜游之后的第二日,她老老实实进了宫,让姐姐差事宫女印着自己去了制衣坊。她平常不怎么提,但除去方便之外,她惯穿男装的原因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就是受不了量尺寸。 盛小将军人高马大,虽然谈不上粗壮,可肢体也远比往常夫人小姐们结实许多,量起衣来,她累,绣娘们更累,两不讨好,等量完收工时,她只觉得绣娘们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 “这下我能走了吧”她额头冒汗,几乎是喘着气问老姐的宫女。 那名叫菊香宫女中年左右年纪,生得富态慈祥一张脸,可虽然看着很好说话,其行为却几乎是反面“小姐,您说什么呢,这才哪跟哪啊。这还有十种布匹,八样纽扣,六件绣样,等您挑选完嫁衣了之后,还有里衣和鞋要您定夺。” 长平被她的话骇得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话来。纽扣都还有花样的吗这到底是让她定夺些什么呢。 贤妃娘娘爱妹心切,她固然是感激不尽,可这准备得丰富过了头也很要命啊。 从绣坊出来时,盛小将军两眼昏花,依稀觉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绣样还印在眼皮底下。麻木地跟着菊香回了兰蕊宫,盛兰漪看了自家妹妹这副蔫了吧唧的样子,又是一阵担心,连上茶带送点心的。 甜味一顺下肚,长平倒还真的精神了不少,她长长呼出一口气,面对的是自己姐姐,就放心抱怨了起来“我可还真不知道,结个婚,竟是件这么麻烦的事。” 贤妃娘娘扑哧一笑,柔媚美人的模样几乎破功,她于是用帕子掩了掩嘴,嘲笑起妹子来“你以为呢结婚入籍可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那么简单,事关两个家庭的未来,即使在寻常人家也是一等一的大事,何况天家御婚。做个嫁衣你就不行了,等到时候进了门,我可看你怎么办。” 提起这个,她脸上的那点笑容就淡了下去,幽幽叹了口气,而后握住长平的手,说“今早参见皇上的时候,他和我提了办婚礼的日子。长平,姐姐这就说给你听,你先不要气。” 盛兰漪吸了口气,像是鼓起勇气一般说了出口“这月十五过门。” “哦,”盛长平点了点头,掐指一算,回道“还有七天嘛。” “什么叫还有七天”盛兰漪被她的反应弄得不知该不该生气好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远比长平本人看着更为激动“从下婚约到过门,满打满算也就十天,这是明媒正娶的王妃还是商人纳妾他是把我国公府当作什么,把我家平儿当作什么,纵使要灭我盛家意气,也断不该是这样贻笑天下人的折辱法” 如今大周,按律男子还可三妻四妾,可按俗按人情,除非你是天子,否则早已为人所不齿。于是纳妾手续才简之又简,往往几日之内办妥,只求不为人知。 而稍微体面一点的人家,从婚约到过门,零零总总足有十几道顺序,莫说几个月,折腾上一年的人家也有。如今对长平的婚事催的这样急,实在怪不得盛兰漪失态这简直就是脸面也不要了,往他们家头顶抹灰。 当然,贤妃娘娘却是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确实是冤枉了皇上。颜珫虽是把这纸婚书直接塞给了自己皇兄,可日子确是由着凉王爷定的。 这下就又轮到长平安慰姐姐了,她劝了又劝,说自己不在乎,可兰漪的情绪仍是平复不下来。 “这样胡搞,等你过了门,他们王府里哪个会高看了你呢。” 姐姐止不住忧心,长平心领了她的好意,却也是当真的不在乎。 她从军这些年,身为盛家贵子,又是女儿身,不知有多少人把她当作样子货,明里暗里地瞧不起、下绊子。她要真生了个薄面皮,哪能做得上将军。 何况,以她的经验来看,那些以莫须有的缘由瞧不起她的人,或早或晚,都不得不改了主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选人 定下衣物式样后的第二日,带去陪嫁的男仆侍女们,盛国公府那里早已备选好了一批,但最后还得长平去亲自定人。 这些天在京中,为了方便入宫,盛小将军和楚瑜二人一直住的是官驿,于是又一人租了匹马,赶向了她那总共就没来过几次的老家。家中早就得了消息,府中总管浩浩荡荡两排下人恭迎少郡主回家,可是让长平享受了一把自来京里就没感受过的气派。 在驿站里长平就早早同楚瑜讲过了凉王府里的大致情况,只隐去了那琴师相关的事没提,所以他早已清楚形势严峻王府里根本就没有得用的人才。此次也是鼓足了劲儿,要提自己将军精挑细选出能帮得上手的人才。 自觉眼力及不上姐姐和副官两人,长平就把此事全权托付给了楚瑜,自己转而去了府里的练武场点人。 他们盛家是传承三代的国公府,依大周律法是可以养上千人以内的私兵。平日里,留在京城的盛家军本就不多,多是和一般军队汇在一起驻守军营的,如今,为了给自家少郡主挑选侍卫,掌管盛家军的三叔特意给她调了一小支兵马,和从军营里运来的武具。 想到有一批像样的军马任自己挑选,小将军的心底颇觉雀跃,也不嫌弃这些琐事劳神了。 她只看了一眼那挑选好的军士,就觉出了三叔的好意。这十五个壮年男女,虽不是每个都上过沙场,沾过血气,可看着至少都干练挺拔,身体结实,远超过一般新兵的水平,做侍卫是绰绰有余。 领队的是个老兵,是个模样三十有余、样貌精悍的女子,自称赵蓉,冲长平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她一抬手,长平就注意到了她的那双臂膀,是一看就饱经磨练的剑臂,一时兴起,于是使人从后面武器架上取了两把崭新雪亮的长剑,挑起眉,冲她一笑,说道“拔剑,和我来一场,正好也试试这些新武器。” 那女子似乎不善言辞,没有作谦辞,又是一礼后就拔出了剑,那圆融的架势让长平在心底叫了声好。赵蓉谨慎地摆好阵形,并不主动出击,看起来是长于防守周旋的类型,于是本想着让她一招的盛小将军先一步压了上去,两剑交击如电闪雷鸣,长平虽没有用上内劲,可在剑法上没有留手,竟也被她那细密的剑法纠缠了许久寻不到空隙。 “漂亮。” 长平甚是惊喜,赞叹了一声之后,攻势一转,快剑如豪雨,她膂力远超常人,那赵蓉虽是每招都尽力防下,可也渐渐吃不住,手腕开始微微颤抖。 铛。 她的剑飞出五米,而长平向前踏出一步,剑锋就遥遥对上了赵蓉的脖颈。女兵士一愣,虽心有不甘,却不住心服口服,当下认认真真地抱拳回礼,喝道“谢将军指点” “你剑技超绝,若是得了入流內练功法,虽已过儿立,未尝不能更进一步。”长平收剑入鞘,拍了拍下属的肩膀,说道“虽在此处不同沙场,可我从未亏待过人才。好好干,赵蓉,你的未来不会停在这里。” 随后,她便怀着轻松的心情,检阅起了马匹。十五人的侍卫并非人人配马,连带着非战时用的凡马,这些马一共十匹。三匹枣红战马是大周军的常用马匹,而另外两匹,让长平只是一看,双眼就亮了起来。 那是一黑一白的两匹高个骏马,看腿长和鬃毛润泽程度,该是极少数从西域采买来的宝马。白的那只目光温柔,连睫毛都是一水儿的雪白,唯独在鬃毛边沿和蹄子上方一点有着淡淡灰色,足以称得上是秀美。黑的那匹通体骏黑,身体结实、皮毛发亮,眼神熠熠发光,眉间一道闪电般的白毛。 “将军,这两匹都是刚成年的西域战马,白的是母的,黑的是公的,本是一对儿,是盛三爷给您新婚的礼物。”管家夫人冲她解释道。 光这两匹宝马,价值就不知凡几。长平心情雀跃,感谢了三叔,抑制不住地露出了笑容,就要和马儿们亲密起来,可念及身后还跟着一群刚收入的下属,还是咳嗽了一声板起脸来,反复道“这两只,就命名为乌云和闪电。” 处理完了这边的事,长平就保持着这份好心情回道了楚瑜那里,他的副官已经拟好了名单,面带疲色地支着头,做着最后的确认。 “男仆十六人,侍女八名,和陪嫁的礼法。”一见将军来了,他振作起精神,站起身来汇报道“都是身家干净、年富力强的人,绝不会在王府那里落了面子。我已为他们规划好分组,到时将军带过去就可以用。其中,属下推荐您重用大丫头素柳,是贵府上养的家生子,前任账房的三女,从小耳濡目染,擅长做帐。” 严肃认真地报告了这么一串之后,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了一个不该是面对着上级的温暖笑容,说“将军自小就不擅算术,以后,这素柳应该能帮上你的忙。” 盛长平自然也是摆着合格上司的脸谢过了副官的辛劳,刚要差使侍女带他去用膳,最终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虚地低低回了一句“我一个习武之人,学那算术有劳什子用,自然是不擅长了。” “将军先前没有学的必要,今后就不一样了。作为王妃,分内之职就是掌管王府,细碎工作或可交给下人,但无论如何不能连账本都看不明白。”楚瑜的话顿了一顿,才说出了下一句话“今后不同往日,将军一定要珍重。” 他们自上私塾读书时就是一起,长平自那时候就见了算学就头大,总悄悄把课业拿去塞给楚瑜,害两人受了不少罚。长大之后,为了弥补长平的不足,楚瑜做了她的副官,一手挑起后勤人事,让长平没有后顾之忧。 他曾以为二人婚后也会是如此。她不擅长的,他都会负责打理好,所以长平一辈子都不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可时事难料,无论有再多懊悔,曾以为会一直继续下去的时光也回不来了,辅助她办好婚礼,是楚瑜能为盛二姑娘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带着人,一个个让将军认熟了脸后,并不着急吃饭,就拉着她一起去请点礼单上的嫁妆。贤妃娘娘在备这份礼单时,更注重不落了格局,让国公府被人小瞧,却是没有考虑到那凉王府竟是个连日常生活都难保障好的破烂地方。楚瑜让将军好好回忆王府里到底缺些什么家什,自己好赶紧想办法填补,而长平想得头大,颇为后悔自己当时只是匆匆略过,就把注意力投在了那伶人身上,勉强凑出来了几点,也都是不在王府里不好动手的大公事,搞得楚瑜揉揉眉心,叹了口气。 不肖他叹气,长平就已经十分羞愧了。这明明是她自己的婚事,身边人哪个出的力却都比她要大。她立刻拍马决定去王府里再探一趟。 赶在路上,那笺纸上的字,不知怎得,又突然映在了她的脑海里。长平对自己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 她这次没了去游玩的心,于是快马加鞭,只花了一个时辰,就又一次造访了凉王府。这一次自下而上,远远望着那年久失修的府邸,不知怎得,比起上一次更有了自己将要入主其中的自觉。 这次长平下定了决心,用力敲响了正门,朗声道“定国公府少郡主、当朝将军盛长平在此,同贵府凉王殿下有要事相商,劳烦开一下门。” 既然六日之后她就会正式入主此处,藏头露尾还有什么意思,无非是浪费时间。何况她先前进来时,可是看见了这府内有下人巡视的,不至于连个能开门的小厮都没有。 盛小将军是习武之人,又是有意提气高声,饶是如此,也等她喊了足足七次之后,才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闩,开了一条缝。那是个行动迟缓的老爷子,见了她别说行礼了,竟连句问候都没有,眼神麻木,盛长平甚至怀疑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会是未来王妃。 “凉王爷不见人。”老头用破锣般的嗓音,慢慢冲她说道,而后竟有意要关门,好在长平动作快,一侧身就挤了进来,那老头竟然也不试着拦他,就低着头退到了一边,看样子是打算回到他来时的地方了。 长平怎能这么容易放他走了,立马侧步挡在老人身前,追着他问道“你们王爷在哪或者告诉我哪里能找到管事的也行。” 被堵了路,老者也就索性站在那里不走了,瞧也不瞧长平一眼,像是没听见她究竟说了什么,只自顾自地念道“凉王爷不见人。”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见这老头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长平没打算继续和他耗下去,翻身就上了房檐,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察觉到上次那高手的气息,就纵身一跃,打算直奔王爷住的寝宫。她自然是没有头绪,干脆见一个屋子进去一个,两眼扫过,确认了屋内情况之后,再立刻奔下一家。如此忙活了有个两柱香的时间,收获倒是没有,只有一件事是越来越清晰了这地方就不是人能住的。 主殿她找倒是找到了,正北方位的大宅便是,在一众连家具都朽坏大半的破宅子里,唯独那个相对正常的并不难分辨。 那是个四处挂着沙幔的古怪宫殿,刚踏进去,长平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那份清苦不知在这里缭绕了多久,已经渗进了木头里。 “殿下”长平用手拨开那些几乎要拍到她脸上的帷幔,问道“凉王殿下” 没人回答。在这样的地方连她的眼力也看不清楚什么,只好耐着性子,一边机警地观察着四周,一边寻着人。也不知是不是这里让她有些紧张,因而生出了错觉,她总觉得那股子药香味,越来越浓了。 她凭着感觉,找到了合该是主卧的地方,推门进去,满以为自己终于能见到人,可那里面还是空空如也。如果是平常,长平怎么也不会进去陌生人家的卧房,更何况是翻翻找找了,可这王府的诡异让她略有些乱了阵脚,若是再找不出一些凉王确实存在的证据,她是真要怀疑是不是本就没有这么个人了。 床铺很大,以被褥的状态判断,应该昨晚还睡过人。这个发现让长平松了口气。卧室里被收拾得很干净,角落熏着淡香,长平没有进一步叨扰,只想着王爷大概是出府了,推出门去,打算至少在这大殿里找到一个管事的仆人再说。 不久后,她终于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照见了人影。刚踏进房间她就感觉浑身一冷,正要以为是中了什么陷阱,却发现那人影有些面熟。 在连薄床单都没有铺的白色石板床上,侧卧着一个人影。从长平的角度并看不见他的脸,只是从那比常人略略浅淡的发色,和纤细修长的身形上,她猜测那是琴师。这让她又皱着眉头,怀疑地打量起了这个房间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唯一的一张床又是在她家连最下级的仆从都不会住的硬板床,连枕头都是石头做的。 凉王府就给王爷的男宠住这种地方 她走近了两步,想着找到了熟人固然是好,还可以让他带自己好好认识一下这王府,可他身体似乎不好,又好像睡得很熟,进来了人都没醒,叫醒他似乎不太合适。 犹豫了片刻,自觉还是正式重要,长平在心底念了句抱歉,就摇了摇睡中人的肩膀,轻轻叫道“起来了。” 琴师果然睡得很沉,摇了几下之后,他才缓缓转醒。蒙蒙的眼失了焦,湿漉漉的蓄着一点刚醒时的泪水,茫茫然地拉住了长平的手臂,双唇微张,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仿佛回过了神,如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似的,微微偏过头。 长平本以为他会恼怒自己搅了他的好梦,再不济也要讥讽两句,可当她自己的身影清清楚楚地映进那双眼后,那对墨蓝整个亮了起来,琴师勾起了唇,露出了一个她所见过最灿烂的笑容。 “是你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新嫁娘 长平没来由的觉得愧疚。琴师这般期待着她的到来,可她这次却不是为了见他而来的。 这般的心思体现在了她的表情上,似乎察觉到了长平心情复杂,琴师没有松开她的手臂,反而靠得更近,几乎就倚上了她的身体。 “侠士,今日你也要带我进京么或者你路上乏了,我也可以给你斟茶。” 他那把嗓音,比上次见面时听上去更亲昵,像是暖得化开了的糖块儿似的,听得长平心下打鼓。 她偏了偏头,不着痕迹地把身体往边上挪了一挪,离那个带着说不出香味的身体远了一点,只觉得不妥。 和他靠得这么近不妥,不告诉他来意不妥,样样不妥。可如果真有人要问她到底为了什么如此觉得,小将军却答不上来。 她拉开了如蛇般缠在她自己手臂上的雪白双手,不再犹豫,冲他沉声说道“我这次不是来见你的。” aquot哦aquot琴师神色不变地偏了偏头。 “我是来找你们王爷的。”长平对上他的眼睛,接着说道“上次来时情况不同,这一次我是正大光明进来的,所以我会告诉你我的身份。我姓盛,封号长平,和凉王有婚约,是你们府上未来的王妃。” 琴师睁大了眼,眼底确实有些惊讶之色,却不像长平想象的那样失态,对此,长平不知怎得觉得有些低落。 她本期待自己主动报上姓名,对方也会同样介绍起自己来,但很显然身边人并无此意,他用被长平推开了的手,梳理起了自己睡得有些许乱了的发丝,说道“那将军找凉王,是有什么要事呢” 看来他听说过自己的名头,长平又觉得有点高兴。 “你们王爷果然不在府上”她问。 琴师垂着眼没有回答,长平就以为他是默认了,叹了口气,说“你上次不还同我说他几乎足步不出么,怎么我找他有事就正巧不在了,这算是个什么事。” 忍不住抱怨了这一声之后,她转念一想,问道“你既然在这王府里待了多年,想必对府里非常了解。不过几日就是大婚之日了,在那之前我得带过来的嫁妆才行,你带我去看看这府里还缺些什么必需品,我好回去备上。” “将军是要过门的新嫁娘,按理说,准备好婚房应该是新郎官的分内之事,”琴师柔和地说道“你不该为此劳神的,交给凉王做准备便好。” 长平觉得他真是天真,于是站起身来,指了指四周,说“话虽是这么说,也得看那新郎官是什么样的人。你看看这王府是什么破落样子,再看看他给多年的枕边人,尚且住的什么样的地方,他像是个能指望的上的样子吗” 她的声音慷慨激昂,却让琴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又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那如果将军不嫌弃,就由我来带你熟悉一下这凉王府好了。诚如你所言,这里的确是个破落地方。” 琴师转得漫不经心,长平却记得细致,很快这王府到底哪里是哪里,她心底就有了数。 正北方最中间的主殿是王爷自己的寝宫和日常起居之所,其西侧不远的长屋便是佣人的住处,厨房浣衣房等等也在其不远处,离得近些方便随时听命。 再向南,绕着宅邸正中的气派广场,其西边大殿是迎宾殿,以备接待和贵客留宿之用;东侧则是书斋,以备读书和处理封地内大事之用。 “除了寝宫之外,其余两大殿基本上是荒废着的。”介绍完时,琴师这么接了一句,让长平在心底又是一声叹息。 除了房屋之外,最西边有着不大的花田,据说也因疏于打理而早已长满杂草。而最东边的瀑布侧,就是长平曾去过一次的破败庭院了。 而好歹也是这么大的一座王府,平日里佣人只有二十人上下,简直匪夷所思。 可听琴师的意思,王爷的府上干脆就没什么人,一般这个年龄的男子,即使尚未婚配也往往有通房丫头,甚至养着妾室和庶子庶女,但这里就只有凉王这一个光杆儿将军,又从不宴请宾客,只有这么点仆人也说得过去。 说不过去的是仆人的质量。如果都是那个给自己开门的老头类型的佣人的话,倒还真的不如没有。不过加上她带来的人手暂时应该够用,大不了再雇佣就好,长平没有担心这个。 她重点视察了迎宾殿的客房长平可不会上来就和见都没见过的凉王同床共枕,于是这里就是她未来的住所。判断那些家具尽可以扔了去做柴烧,又在心底记下了数量种类后,急着回去复命,她就打算告辞了。 “你这就要走”琴师蹙着眉问她,虽然无愧于心,可他这副样子总叫长平觉着自己仿佛做错了什么“连杯茶都不留下来用吗,将军。” “有人在等我。”长平简短地解释过后,本就要走,脚步却还是顿了一顿,说道“我会履行我的诺言,等过门后就会想办法把你送出去。可你现在既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就不该同我这么亲近我给不了你什么。” 这自然是和她的誓言无关的“什么”。 琴师从未明确地表示过什么,甚至至今没有告知她自己的名字,所以这大可能是长平自己的误会。 但他地位低微、身子又差,再看这府里的情况,恐怕连王爷的宠爱都靠不上。 这样的苦命人,因把长平视作救命稻草,而不得不投怀送抱,以身体来换取她这个盛国公府少郡主、未来的王府主人的照拂,在她看来足以解释一切,即使这个想法让她心底有些说不上理由的酸楚。 她没打算过了门就和素未谋面的凉王你侬我侬,谈情说爱起来,可只要皇帝仍未撤回这笔婚书,她就会是他的妻子。像这样的她,是负不起责任的。 “我言尽于此。再同你相见时,会是我大婚之后了。” 话音刚落,长平就纵身离开,她把持着自己,没有回头。 故而,她没能看见站在自己背后的琴师,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张了张嘴,似乎正要再喊住她,同她说些什么。 随后数日,盛长平一行人都没头于准备大婚,盛国公府从上到下都忙得脚不沾地,连带着请来的木匠和绣女们都赶起了工。 在这样的工作强度下,六天过得很快。 十四晚上,贤妃娘娘以要主持妹妹婚事为理由从宫中告了假,坐着轿子连夜赶回了府,眼前见到的就是换上新颜的国公府。 按大周的习俗,婚礼当日清晨,新郎官要从自家府邸亲自赶着车来接新娘子去新家。虽说盛府在整个婚礼流程中只需要露这一面,可这到底是少郡主的婚事,管家夫人打点的一丝不苟,扯起红绸,点起灯笼,一派喜气洋洋。 可婚礼的中心那新娘本人,看着可就不那么喜气了。 新嫁娘在自己娘家的最后一晚不准吃东西,预示着排尽前半生晦气的好寓意,但饭可以不吃,事却不得不做。次日天刚朦朦亮时,王府家就会来人,可没有时间梳妆打扮,尤其没有时间做那看着就令人头大的云鬓,还要再细细密密得插上错落的金簪,以支起面纱来。 长平从午后就被拖来闺房,按着头一阵收拾。那给她梳妆的婆子还是小时就见过她的,竟也忍得下心,二话不说就给她扎了耳洞,还摇头叹息说着可惜了,本该戴的是足金坠子,可刚扎的耳洞毕竟脆弱,就只能戳进镶了宝石的耳钉了。 盛兰漪踏进房间里时,见到的就是脸被饿得煞白,唯独两个耳朵珠红通通的妹妹。 她正拉着个脸,被几个婆子丫鬟固定住身子,像插花一样妆点着她高耸的发髻。见到姐姐来了,长平刚是眼神一亮,随后又很快暗了下去她自己也清楚,眼下这种情况,连姐姐也救不了她了。 贤妃娘娘颇觉得好笑,可一想到自己现在看着的是妹子的出嫁模样,虽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可以放下心来祝福的婚事,一时之间还是因为感动红了眼眶。 “我的平儿也长得这么大了,”她用透明丝帕擦着红痣旁的泪滴,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只比长平大五岁“瞧瞧你,出落得这么漂亮。一会儿你们都退下,本宫要亲自为平儿梳妆。” “不是做完发髻就能睡了吗” 长平大惊失色,而眼中仍湿漉漉含着泪滴的姐姐,用仿佛注视着淘气孩子的慈爱眼光看着她,温柔地说“傻妹子,大婚前的夜里,哪个能有时间睡觉的。” 于是,又饿又累的长平,被满心母爱而精力大增的姐姐拖着,这一夜是一眼也未合上。 亮着灯火的二姑娘闺房内,总是时不时地传来这样的声音。 “姐,那是刀子,你往我脸上戳什么” “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扫到我眼睛里了。” “我错了,真错了,我就不小心舔了一下。” 等屋内没了动静之后,天色也已经渐亮了。 长平别扭地翘着指头,一边小心着别碰花了假指甲,一边带着费解的表情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可思议地瞧着镜中的自己。 那口据说是母亲嫁妆的舶来水银镜里,清清楚楚地映着她自己现在的模样。盛兰漪站在她身后,面带得意微笑,替妹妹收拾好一绺乱了的发丝,说道“怎么样,姐姐我的手艺好吧平儿可是本宫的亲生妹子,我就知道,好好收拾之下也会是个水做的美人儿的。” 这话要是传出去,贵妃那谦逊贞淑的形象免不得要风流扫地。可即使她的沾沾自喜多么让人火大,长平也不得不承认,姐姐说的是对的。 一对原本英气十足的炭黑眉毛,被盛兰漪拿小刀刷刷几下修细,又拿色泽浅淡的黛笔压住,显得雾蒙蒙得温柔可人。 而一对本是自然上扬的瑞凤眼,也被她轻轻松松地只添了几笔,就变得眼角微微下垂,一下子从苍狼变作了奶狗。 唇拿桃花汁浸了许久,再涂上一层油润,嫩如春蕊。最后在脸颊和鼻梁处扫了些粉,更衬得脸颊晕红,眉目含春。 盛兰漪满意地打量着一眼看过去,脖子以上已完全像个柔弱闺阁女儿的妹妹,满怀着感慨之情,替她最后挂好了盖头。 而那红幕遮下之后,仍在震撼着的长平心底,一时竟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自己的眉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不准骗我 凉王府的迎亲队伍竟然很气派。 唢呐高扬,锣鼓震天,鲜衣怒马的仆从队伍排出老远,宝顶红软轿由八个头戴绢花的精壮汉子抬着,队列最侧则是两列清秀童子怀抱花盆,满脸喜色,向着官街两道边上的围观百姓撒着鲜花与糖果,其乐融融。 可要说最吸引目光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骑着高头骏马,领着队列缓慢前行的新郎倌儿,当真是风姿绝伦,譬如兰芝玉树,眉目清清,浅笑隽隽,纵是一身明艳如火,也不显出半分张扬俗气,反倒衬出其奕奕丰彩。 “这美郎君是谁啊” 于是人群中就有那二八少女,嚼着糖块便同手帕交咬起了耳根。 她那闺中密友白了她一眼,附耳上去,得意着自家的见识广博“这你都不知道没看那菜市告板上贴的吗,这是凉王殿下,当今圣上的亲哥哥,眼下是要来迎娶定国公府二姑娘长平郡主的。” “我竟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位殿下。”大概是觉着自己见识太浅,少女似有些懊恼地说,而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凑过去说起了悄悄话“哎,你说这么一个文文弱弱的郎君,到时候,会不会被郡主欺负惨啊” “将军岂是那种人”从那密友的语气来看,她对长平颇有推崇,视之为偶像,她接着说“你懂什么,都说自古英雄惜美人,要我看,将军这样的英雄,倒是正配殿下这般的美人儿呢。” 二人聊得激烈,却没想到话题的中心长平本人,竟压根儿就没注意迎亲队伍这边来。她正被自己家姐姐细细叮嘱得头大,又是一夜没睡地顶着个死沉的发型,从头到脖子都火辣辣的疼,是根本无暇他顾了。 “记住,从家门出去之后直到夫家路上,你的脚都不准着地,最好是叫新郎官抱着”贤妃娘娘挽着妹子的手,面上仍保持着威仪中不失温柔的笑容,迎接着远处百姓的窥视,嘴唇却动得飞快。 可说到这里,她打量了一眼新郎,自己也觉得有点悬似的,又迟疑着加了一句“只是也不知道这新郎抱不抱的动你。” 长平自然是以为老姐又在损自己不是身轻体柔的娇娇美人,却没往新郎那处想,她灵光一闪,嘴角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冲姐姐说“这有何难。按律,军官以上成婚,是要骑骏马的。” 虽然以往的女将军基本都是纳了入赘郎君,没有哪个是这般把自己嫁出去的,可既然大周律上没提这一嘴,就没谁能阻挡长平这么干。 乌云、闪电这两匹陪嫁骏马,本就一左一右列在嫁妆阵前,即使一身累赘,可轻松一跃就不借外力跳上马背,对盛小将军而言易同反掌。她调整好姿势,也不握缰绳,爱怜地拍了拍闪电的脖子,她回头冲姐姐一笑。 纵使隔着面纱,她那两排牙齿也白得恼人。 盛兰漪心底叹了口气,念在这是妹妹的吉日,不便为难于她。正好新郎官儿的列队也走得近了,于是抹去额外的表情,摆出皇贵妃的堂堂仪容来,朗声道“盛府上下,见过凉王殿下。” 她这一声话毕,除了贤妃自己和身为王妃的长平不必行礼之外,其余人等、包括沿道的百姓,都俯身向凉王行了一礼。 而长平在马上坐得稳当,隔着一层红纱,只能勉强看出对面的是男是女,此时掩盖不住心中好奇,心想着左右周围的人都低下了头、没往这边儿看,便悄悄侧过头,将面纱撩开一线。 终于,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未来夫婿的脸。 在看见那张脸的刹那间,那双被兰漪细心描画得湿润多情、因着窥视而闪动着兴味与好奇的眼,迅速地、不可挽回地冷了下去。 那是她早已看过数次的脸。 电光火石之间,许多画面在长平的脑内闪回。 那似乎总是藏着什么伤痛的笑容,仿佛无法控制的细密依偎;每一次的答非所问,燃在王府寝宫里的熏香和清苦,衣襟上说不出的香味;期待的眼,讨好的眼,被满街灯火映亮的蔚蓝;冰凉的指尖和再来见我。 让她在这段时间,曾焦躁难安的一切。 盛长平知道自己偶尔确实是个傻子,这不代表她喜欢被人愚弄的感觉。 她放下面纱,遮住了那不该是新娘子应有的表情。 耳中血气翻涌,姐姐和那人彼此往复的套话,都一同化作了不可辨识的噪音,直到盛兰漪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长平才意识到,该是启程去王府的时候了。 aquot一路平安。aquot 明知道他们可能看不到了,可长平一边驾着闪电向前,一边回头,隔着面纱冲姐姐和她身侧的楚瑜露出没心没肺的大大微笑。 和姐姐,她只是另差轿子前去,等到了王府还能见到;而楚瑜他早该是时间回边疆复职了。 眼神相对,彼此挥手,因为太熟悉,反而不用告别。 “夫人。” 她温暖的思绪,被此时此刻最不想听到的清越嗓音打断。长平不用去看,就知道是凉王策马跟上自己的脚步,走在闪电身边。 “凉王。” 长平的声音带刺,可颜琉却并不在意。 他今日的确格外的风姿卓然,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间插着一只仿着梅花木模样、簪体简朴,只在尾端有着浓淡不一繁花的发簪,更衬得面颊如玉而眉目风流。 明知长平看不清楚,他自蹙了蹙眉,带着些许不得已似的,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低低道“不论你怎么想,我不曾骗你。” 而长平已不想再看他,闻言目视前方,微风拂过,面纱下露出的唇角没有弧度。 “无论你怎么说,”她的声音平淡,却暗含威严,这是颜琉不曾见也本不该见到的,她身为武将的另一面“我不喜欢你。” 不论心中有多少情绪,从送亲路上至府宴里,长平都没把它们显露在脸上。 如果是同亲近之人,那她的情绪只会让他们徒增担忧;而如果是同她崭新的手下,那么没有人会想要见到一个心神不稳的上司。 尽力保持着平静,长平贯彻着自己的责任,继续这场没有人期待的婚礼。过门礼,初膳礼一系列风习,她都完成得一丝不苟。 因为二人的双亲不是已经故去,就是远在边疆,所以是论身份和辈分都最合适的贤妃娘娘来做主婚人。心思各异的这对新人,在拜了天地、和定国公所在的北方后,只差最后一道工序就事毕礼成,从此是正正经经的结发夫妻了。 盛兰漪以早准备好的红绸子,将给妹妹特意留出一缕未梳、侧披在肩上的青丝挽起,和颜琉略略浅淡的发缠在一起。面对着并肩站立的新人,贤妃又红了眼眶,流利地念诵出了结语“一堂缔约,良缘永结,以此结发为证。”她手中的金剪子一绞,一道清脆的咔擦声过,那缕彼此纠缠的发丝落下,被兰漪收进手里。 而长平注视着那发丝,明明刚刚结上,却像是会就此永远痴缠下去似的不分彼此。 此桩婚事突然且特殊,即使不说凉王这边,盛府也没有去请什么贵客,故而省去了摆酒吃桌的繁琐。和姐姐在门口,拉着手又说了些体几话后,迎接贵妃回宫的宫轿就来接走了她,长平在心底叹了口气,心知已经避无可避,不得不回去面对颜琉了。 既然今后还不知要在这王府里呆多久,又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长平知道自己哪怕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早晚也得学着同凉王相处。她没有永远逃避的想法,只是怒意未消,暂时不想见他的那张脸。 可这身行头,不等新郎官来揭了盖头,都不能去卸下来。看着不知道已经在自己背后颤颤巍巍了多久、犹豫着该不该催促的侍女们,长平不再多耗,终于让她们领着自己到了凉王的寝宫里。 在婚房门前,不等长平吩咐,侍女们就自觉告退了,于是小将军也不敲门,直接拉开房门,果不其然,被红烛映得一片和暖的卧房里,颜琉正坐在茶几一侧等她。明明已不知等了多久,凉王的面上却不见半分异样,不知是不是长平的错觉,她反倒觉得他心情更好了似的,笑眯眯地弯着眼,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茶几上摆放着两只玉杯,长平刚刚靠近,已经闻到一股醇馥的酒香,想必是足年的女儿红。她姑且在颜琉对面就坐,也不接他的话茬,冷冷道“去掉我的盖头。” 颜琉也不多说什么,探过身子靠近长平,抬手覆上了她半透明的薄纱,轻轻一掀,两对眼睛便在今日第一次对上,谁也没有移开视线。 凉王的眼神切切,笑容淡得几乎看不出,叹息似的说“你既已厌弃我了,又缘何要来自己摘了这红盖头,随便丢到哪里便是了。” “我从不作弊。”长平如同完成了任务般松了口气,碰也不碰那杯酒,眼看着起身就要走,可颜琉竟拉住了她的袖口。 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可长平蹙了蹙眉,到底还是没有直接甩开他。 “为什么骗我” 她立直了身子,只留给颜琉一个僵冷的背影。 “我没有直接”颜琉似是要解释些什么。 “为什么骗我” 长平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声音硬的不像一句问话。 无论有没有直接的谎言也好,欺瞒便是欺瞒,玩弄文字游戏在她这里起不到效果,反而只会让她更看不起他。 “我没有想要瞒你,将军。”长平没有回头,却听着从背后传来的细弱声音“只是你的身份如何,对我虽然无差。可若是换做你知晓了我的身份,就不会再肯对我好了。” 长平下意识地往后侧了一侧,正对上那对在烛火里格外湿润的眼,大概因为灯影灼灼,那眼神也随之摇动着、摇动着,像是随时就要化了去。 “看,你果然不肯理我了。” 长平皱了皱眉,这次没有被那双眼所动,回道“我对谁态度如何,向来和位份无关。你装作是戏子豢宠时,我待你可有丝毫蔑视轻慢” 颜琉的眼神一动,他微微侧过眼去,低下头,回道“不曾。” “我知道你这堂堂王爵之位,显然不似听上去光鲜,也懂你身后或许有挖不得的秘密阴私。但如果我要厌恶与你,这些都不会是理由。” 她的目光明亮而率直,即使妆容削弱了原本的锐气,即使在这暖暖的烛光之下,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只因其中不闪不躲的坦荡而灿若辰星。 “你骗我,这才是理由。” 颜琉眼神震动,而后紧绷着身子,长平虽看不见他埋下去的脸,却能感受到他那只冰冷的手、像是不能把她放走一般抓得更紧。 “对不起。”他说,那如研磨过的水晶般的嗓音,在语尾轻轻颤动,像是拉得太紧的弦。 长平直觉,这一次,他的情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真实。 “可我绝不是起了捉弄的念头才瞒着你。” “罢了,以此为戒。”见了他这副模样,纵使心中仍有气,长平到底还是撑不下那张冷漠的脸,她轻轻拍了拍颜琉的掌背,说“我不会要求你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讲给我听,毕竟不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只要你不再骗我,我便会公道待你。” 语毕,自觉已经把话说到了位,长平挣开了颜琉放松下来的手,推门而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清理 在客殿过了一夜,长平从不认床,因此睡得好到有点没心没肺。 起床后,她自然是没想到要去找自己新婚的便宜相公。凉王府一片破败,现在既已成为了她的东西,长平就没法坐看着它一直这么烂下去。 之前在楚瑜盛府忙活的那几日并没有白费,她带来的佣人虽然不多,可个个都是能干的好手,并不用这新上任的王妃自己事事费心。 令管事的监督起翻修她所在寝殿也就是昔日客房的工事,长平自己带着大丫头素柳埋案忙起了更重要的事。 算账。 “小王妃殿下,”还没适应过来主子称呼的变化,模样甜美的素柳可爱地拍了拍自己的嘴,接着说“这账本果然被人做过手脚。” 长平揉了揉因着长时间对着密密麻麻小字而发疼了的眉心,闻言点了点头。她管账水平确实是不行,连临时抱佛脚都算不得,但就连这样的她都能轻松看出来,偌大一个王府,这账本做得有多么破绽百出。 她哼笑一声,说“该收的帐收不上来,铺子的流水更是一来一回敢给我差上五百,如此胆大包天,是明摆着没把王府放在眼里。” “也是府里管事的没去追究,”素柳说到这里,不住叹了口气“王妃,在您来之前,这府里怕是连一个有心管事的下人都没有,不然绝不止如此。” “何止下人,王爷本人,又什么时候管过事了” 这话素柳却不敢接,可心底她是同意的。 任何一个有心好好把日子过下去的人,都不会放任自己家里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那,要奴婢把话传下去,叫那账房过来么”素柳偏头问。 长平却摇摇头“不。如此局势,岂是罚了他一个账房有用的。素柳,你不用去,留在这里同我把账上有疏漏的地方总结一下,抄出一份来备着。黄梨,你去把王府总管叫过来。” 在算账一事上帮不上忙,本候在一旁添茶的侍女闻言连忙道了是,行礼告退。 这王府总管,早在长平作为新娘踏进王府大门的时候就见过一面,只是她那时心思不稳,没有注意,可眼下一看 总管是个仪表整洁、体态清瘦的老年男子,面白无须。他的仪态十分周全,恭恭敬敬地冲新任王妃行礼叩拜,对她每一个提问都应答得体,可长平没有感受到他身上有应有的尊敬之情。 他声音全然不似普通老者,奸细沙哑,令人听着就要皱眉。长平这下确信了自己的想法这王府总管,竟是个老太监。 大周的王爷自然是不养太监的。无论怎么想,这都是宫中赐下来的人。 那一切都说得通了。哪怕是个再破落的王爷,到底是名字写在天家族谱上的人,寻常百姓哪怕利欲熏心,想从他的不得势中谋利,也不至于偷奸耍滑得如此明显。 要知道,当下虽然风气开明,可扯上了皇家就是另一回事。一旦败露,不要说公堂上讨不到半点好,就是私刑打死,也没有人会站出来说半个不对的。 而如果是皇帝本人授意事情自然完全不同。 长平沉下脸,不让他看出自己的思绪,直接喝问着总管府内人的出身。她冷下来的脸虽然足够可怖,曾叫新兵蛋子做过噩梦,可对这老太监来说却算不得有什么吓人。 他倒也坦荡,对答如流,连长平叫他把府里老人的来历一个个写下来,也利索地应了。长平虽然有打算随后核实名单上的内容,可她直觉那和真相不会有太大出入。 “王妃殿下既已过了门,就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哪有不从的道理。”老太监垂着眼皮,声音刺耳“如果殿下觉着奴才哪里做得不好了,任您怎么责罚、哪怕是要一刀斩了老奴的头颅,只要能让王妃殿下舒心上片刻,奴才都只有高兴的份儿。” 言下之意,无非是说她这个王妃是在使性子了。他虽然语气放得极低,做出一副忠心耿耿老仆的模样,可每一句话都在暗刺长平。 他是真的不怕被杀不,怕是有恃无恐吧。如果她长平真得砍了他的头,说不得就是直接动了皇上的人。纵使没有处罚,想也会有后招跟着。 长平心底反而平静下来,不仅不怒,还露出了一个微小的笑容来。 “前门那儿不是有个宽敞的庭子嘛,你来给我引路,顺便把那些宵小们都叫过来,就说是王妃有事吩咐。” 那老太监脸色一白,大概是以为长平当真要砍他,虽然之前说了大话,可到底还是惜命的。 “还不快去” “嗻。” 长平不紧不慢,没打算去催他,真当作是遛弯,到了中庭后就差人搬了八仙椅,再奉上早晨采买来的京中冰品,入口冰凉的一团,在舌尖上化开一股桂花香,别提有多惬意。 她是真的一点不急。倒是想要看看,这偌大一个凉王府,要花多久才能把人都叫齐。 桂花味儿的吃完了又换上玫瑰的,终于陆陆续续的,这场子上也站上了点人。一眼望过去,宫中旧人的人数几乎过半,而纵是他们雇进来的粗使下人,有的身世也不明不白。 没几个能留的。 “嗬,”长平这次见到了个熟人,真是那天爱答不理给她开门的老头,她对着名单,笑道“看不出,都七十高龄了,身子骨还这么硬朗。” 她在这里施施然地对着名单点兵点将,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人都快站不住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清越嗓音。 “我本担心夫人自昨晚之后就不曾露面,恐是身体有恙,”长平刚听到这声音,神经就绷紧了起来,她往那来人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看见了坐在机关椅上的颜琉,正冲着她微笑“看到王妃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 怎么,不去看他还有小情绪了 长平皱皱眉,倒是没说什么。她打量了一眼颜琉的椅子,应该是燕国的舶来品,转着轮子便能自己行动。 这东西虽说是方便,可对体弱之人到底容易劳累,本来有人推着是最好,但说起来,她就没见过凉王的身边跟过什么下人 她的脑子里掠过了很多想法,都按下不语,只是说“我自小就没生过病,不用王爷费心。倒是你,面色差得紧,这里太阳大,王爷还是回屋歇着去吧。” 颜琉仿佛没听懂她说的是什么似的,仍然保持着温文的微笑。 长平方才倒不是完全在送客,他的面色确实极差,眼底泛着淡淡青色,苍白得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他先是张了张嘴,而后忽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后,才哑着嗓子,眼底因为刚才的咳嗽而泛着红“我只是听说夫人你在帮我整顿家规。这个家也有我的一份,怎能只等着夫人为我出头,自己坐享其成呢。” 听说听谁说这宅子里除了皇上的人就是她的人,以他这身子又不能自家时时盯着她的举动,所以定然有人向他通报消息。 果然是那日感觉到的高手吗。 这心思一闪而过,长平本不打算计较他话里的内容,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套近乎,听着实在有点恼人。 谁是你夫人,谁又帮你出头了。 若不是压制的好,差点就要幼稚地回嘴起来。 她虽然维持住了脸皮上的体面,可语气也好听不到那里去“王爷掌管这府邸的时日比我长,既然之前没有什么建树,现在自然也帮不上忙。” “如果你真想让我轻松一点,”长平挑起眉,带着点调笑地道“就在那里乖乖地待着,给夫人我唱曲儿助兴如何” 她本想惹他生气,激走这个破坏她好心情的罪魁祸首。谁料颜琉竟点了头。 他今日脸色本就苍白,刚才眼睛也咳得红了,虽然点过了头,但看着却不是没有犹疑,微微皱着眉。 但察觉到长平在看他,那点抗拒的表情又被极快压了下去,湿润的眼睛望向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 “我虽然没用,可如果我的琴能帮上夫人,那自然是好的。” 长平一阵心梗,可自己刚刚放下的话又不好收回去,只好板着脸硬撑。 颜琉低下头,转着机关椅要折返回去。王府建在山上,道路并不平整,来时虽容易,回去的路上可是上坡。他那纤细的、本是用来弹琴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却不差使任何人,那个背影看着单薄又脆弱。 “。” 长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皱紧了眉头,终于彻底看不下去了。她虽然现在对他有些不喜,可到底做不出欺压弱小的事来。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并没有把心底的动摇显露出来,冲身后侧立的一个盛家男仆吩咐道“你去帮王爷一把,好好推着,别把人摔着了。” 等中庭终于站齐了人,落在王府旧人们眼中的,便是这惊世骇俗的一幕。 新王妃一手支着头,一手拿着名单,身后有男仆扇风、侍女侍茶,好不气派。而一旁的他们王爷,则轻柔地拨着琵琶,哼唱着咏春的小曲。 虽然他们王爷本来就是个好欺负的,可这王妃才刚过门啊,这也太 如果说他们原本心中还有着侥幸,觉着这做武将的王妃或许不懂事好糊弄,现在那些想法瞬间烟消云散了。 因此,长平嘴上虽说没一句重话,只是一个个核对着他们的名字职务而已,下面人却都战战兢兢的,不敢怠慢。 最后,她喝口茶润了润嗓子,把名簿往茶几上一排,众人的心口就是一沉,知道王妃发令的时候要到了。 “诸位在凉王府这些年,做得好不好,当不当罚,想来即使我不说,你们也都心中有数。” 她刻意把话尾拖长,等下面人的面色都不好看起来,再继续说“但你们可以去军里打听打听,我做事从来赏罚有度,无论是再怎么不堪一用的废物,”她落下重音“我心善,都肯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在场的都是王府的老人,还有不少年事已高,真要罚,本将军倒也下不去这个手。” 她勾起唇角,又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才说道“正好这山上不缺空地,我计划着在西边靠山的荒地开垦几亩药田,给王爷补身体。如此重任,外面的佃户信赖不过,还得交给家中的你们。” “五十以下的下地,五十以上的就管后勤。种田这事离不开太远,我会让定国公府的工匠择地盖房,就不用每日来参见我了,一个月汇报一次收成便可。” “啊,对了。你,”长平冲着总管说“你从今日起便不再是总管了,以后管事的是这位长者。你们平日里自己的事,听他自己定夺就是。”她又指了指看门的大爷,那有点糊涂了的老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这让剩下的人面色又是一阵发青。 长平没去管他们怎么看怎么想,又一次差人把王爷送回去,自己也甩甩手离开,去武场做日练去了。 皇宫真要派探子,那就随他们探去吧,反正长平是阻拦不住。可把这群不敢正视的糟污派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还是能做得到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叫将军 大周精简了婚姻之事中的许多繁礼褥节,只消过了三日的新婚之期,男女中被娶进家门的那方便可离开新家,自由约见亲朋好友。 长平自然没把这三日空控耗掉。她有了素柳的助力,把凉王爷的家底摸了个遍,于算账一道上也有了些建树。 一看,果然不出她所料。贵为王府,这里却没有什么积蓄,除了历年的岁银之外,就靠封地里那点农产和租子撑着。 换做是任何一个周朝的其他王爷,家底薄成这样,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周朝不同前朝,不兴削藩的那一套,藩王们在各自封地里权力滔天,若是再有幸离京城远上一些,比如那邕王,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 除了在税收上大有油水可捞之外,以大周律法,身分越高,在经商一道上的限制越小。等到了盐铁兵马、进口贸易此种干涉到国之重器的级别,更是几乎只有天家不怕烧手了。 盛家是英雄之后,三代国公,才破格能动得了马匹买卖。可她家虽家大业大,也比不了一个邕王,她封地位置得天独厚,几乎包揽了整个周朝的盐铁生意,足以称得上是富可敌国。 明明有着当下独此两家的经营资格,可王府家里别说什么大买卖了,就连一间像样的铺子都没有。仅有的几间在小破封地里的,从她手里的账本上看,那壳子也早叫别人掏空、换成自家的了。 她现在是王妃,名义上和王爷同级,也有资格把天家的经营许可交付给娘家。可兹事体大,长平对自己的经商造诣可是一点儿自信也没有,便等到了三日之期过去后,召见了二姨、也就是如今掌管国公府贸易的一把手进府,和她畅谈了许久。 盛家人多少性格里都有股子彪悍,可唯独她这个二姨是个例外。她略有些富态,扎着现在哪怕嫁进他人家里的贵族女子也很少用了的妇人头,画着全妆,甚至连花钿都没漏过,看着像个普通的商人妇。 很明显,二姨可能得知在长平婚配对象的消息时,就盯上了这块肥肉。可她性格谨慎,商人虽然要好赌,可下注之前也得看看代价。 二姨也没管长平听不听得懂,拿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把一干厉害都分析了个透彻。最后下了结论,这个长平终于是听懂了。 “如此。总而言之,与国体要紧的事,我们不方便碰,省得触怒那一位,”二姨肥白的手指向上指了指天上,继续说“之前没碰过的买卖,最好也不能碰。除了二点之外,还要能赚到钱的,也就只有加大燕国舶来品的进量一图。” “那都是些方便的小玩意儿和女人孩子用的东西,单价低,一年开埠时间又短,偏偏要吃的马力有多。能应付得起的看不上这桩买卖,看得明白的又没有那么多马,才叫咱们家捡了个大便宜他们根本不明白这有多能赚。” 二姨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嗓音,也不知道是在忌惮谁,凑近了长平的耳朵说“有了侄女婿这块招牌,那仅有的几个身份不及我们的再也无力竞争。不必惊动京中,就能把这块声音彻、底、吃、下。” 她一字一顿的说完,甚是畅快地一笑。而长平虽然本就打算让自家二姨来用好许可,心底仍有些迷惑,问道“说起燕国的进口货,不就是水晶杯、水银镜这些真得有那么多赚头” 二姨瞥了她一眼,像是在说她懂个什么,但一提起这些,她明显兴致高涨,倒也不嫌弃长平问得问题基础,循循善诱地问道“你总知道水银镜的市价是多少吧。” 长平倒真不熟悉,她努力回想了一下,不确定地道“五两银子” “错。五两银子,你连最普通的一张不带包框的都买不到,起码要7两。而包着银边金边的、花样好看的,就更是没有个顶了。你也知道,现在都流行拿这个做嫁妆,家底殷实些的平民也要咬着牙给自家儿子女儿备个普通些的,贵族仕女们买的就更是争奇斗艳了。” 她得意地一笑,涂着玫瑰唇脂的唇闪闪发亮“没几个人知道,这玩意儿他们燕国只卖半贯铜钱。自然,他们只卖秃镜子,后面的包装都是我们自家搞得,但算上这个成本也多不到哪里去。” 长平脑子发白,不敢相信自己算出来的结果,还以为是她算术不好的错。 “十倍毛利” 见了侄女儿瞠目结舌的模样,盛二娘带着点莫名的慈祥点了点头“这还是最基础的。还只是镜子这一桩。想它燕国一个弹丸之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聪明脑瓜儿。” 她滔滔不绝“去年刚列在单子上的那个劳什子织布机,嗬,你可不知道有多么吓人。虽然一时还做不得精细料子,可出粗布快了百十倍。我差人在乡里办了个厂子先试试点,如果赚头大,过不得几年,大周泰半人口穿的,都会是我盛家的料子。” 她是越说越激动,一个时辰没碰茶水了也不嫌渴。而长平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被她话里仿佛天上下钱的远景吸引,可她到底是个武人,天生就不太懂这些,兴味也有限,实在有点熬不住了。 她已经掌管起了王府的玉章,在二姨拟好的许可书类上改了一改,就送了客,临了还好不容易拒绝了二姨热情的请客邀约。 送走她的轿子,长平松下一口气,颇觉做了一件重要之事。按那文件上提到的分成看来,如果二姨做得真有那么好,凉王府以后就断不会再是如此德行了。 虽然在她和盛家仆从们大张旗鼓地整顿了几天之后,整个宅邸已经焕然一新,空置的宅院都排上了修缮章程,荒乱野地也都请了封地里的农户来松土,准备种花种草,听说河里也放了鱼苗了,已经是一派欣欣向荣。 但这还远远及不上体面。长平仍有许多责任在身。 这么想着,给自己鼓着气,她才能多少觉着,自己这远离职场、在军营之外的生活,倒也不算是完全的浪费时光。 长平不乐意天天想着这些,可她到底还年轻,又看不见将来,偶尔仍会担心,自己这四品的将军,是否从此以后就是个空职了。 每日卯时,长平都会起床晨练,这是她雷打不动的规矩。 一来是她盛家代代相传的内功心法正阳决,沐浴着最初一道晨光时修炼最为事半功倍。再一个,她在军营里时,每天的这个时间,都要提早准备操练军士的。 时间一长,这两样都成了盛小将军的习惯,哪个不做都浑身不舒坦。练功自然是不用说,至于操练,虽然眼下身边没有兵士,她也不至于烦人到每天早上把下人们召集起来训一训的地步。 可她不是还有一队侍卫嘛。 说实话,长平本来觉得给自己配这么多侍卫有点多余,最多给王爷支些保镖就得了。可眼下,她才明白过来三叔的深意。 她每天和手下侍卫们,在练武场先做了基本功后,就会抽人对练。长平大多时候只是做旁观指点,只偶尔才亲自上阵。 有了这个消磨时间的去处,这些侍卫们又大多本来便是练武种子,每日都能看见进益,让长平的心情好上了许多。 可这么欢快的练武时光里,倒也不是完全就没有讨人厌的部分。不仅讨人厌,还碰也碰不得,赶又不好赶。 能让长平这么说的自然只有,她的便宜夫婿,凉王颜琉。他这个王爷做得,荒废是真荒废,清闲也是真的清闲。也不管长平理不理他,自家又看不看得懂,都喜欢厚着脸皮在一旁看着。 她就没见过这么难搞的人。 碰不得这个好说,她一个武者,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当真和一个体虚气弱的病人较真。至于不好赶,这还得多亏黄桃的那句提点。 原本盛小将军见这练武场虽地方偏了点,却难得的不是年久失修。她以己度人,直觉得人人家里都该有个习武的地方,倒也没有往别处想,还是侍女含笑说了她一句,才明白过来,这崭新的武场是为自己修的。 她用上不久就瞧出了好坏。长平能用的剑靶子和寻常的不一样,得额外做加固,可这些靶子却能经得起她超人膂力的折腾,只可能是专门为了她想到了这一处。 何况她的瞧过账本的。知道为了这一处练武的场地或者说是这场婚事的花销,有多么不惜工本,几乎掏空了本就单薄的王府家底。 虽然说不上是吃人的嘴软毕竟无论是花销还是对王府下得心思,都是长平自家更大可要说真让她把付出这么多的颜琉随便就赶出去,她做不到。 “你每天真的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吗” 长平一轮下来,下去台子用茶,便忍不住同正于树荫下读书的颜琉搭了句话。 身体差就该多回去歇着,怎生得这么粘人。 她常年风吹日晒,皮肤本不似寻常闺阁仕女的雪白无暇。此时出了些汗,面颊和裸露在外的手臂照着日光,折射出如蜜如金的光彩。 颜琉抬起头看着她笑,如同怕被烈日灼伤一样微微眯起了眼睛,睫毛和树影在他玉一样的肌肤落下阴影。 “我在看着书呢。” 他声音放软,好像有点孩子气似的狡辩了一句。这模样也不知是不适合,还是太过适合,以至于长平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复。 “你懂我的意思,”她最后还是打算直来直去,问道“正事还是别的什么兴趣都行。你不是喜欢听曲儿吗支账里钱,随便组你喜欢的班子来,住家里,我负得起。” 她皱了皱眉,沉下声音,接着说“别成天在我身边乱转。” 不止是为了她自己,也为了他。 颜琉似乎愣了一愣,而后慢慢垂下了眼。 而一见他没在注意着自己,长平就更难控制好自家的眼睛。也怪他唇下那两颗小痣,怎得生的这么是地方,总是勾着人的眼往那处瞟。 说来也奇怪,他明明如此苍白,连指甲都泛着点紫,怎么这一双唇偏偏就红得刚刚好,自正中间洇开的薄薄血色,像极了埋在雪里的山茶。 她又出了神,却听见颜琉轻柔而微微沙哑的声音响起来,无论隔着多远,因着那声音里独一份的温柔,都好像正贴在你耳边儿上似的。 “我往日听戏,不图什么,只图能看看那戏里的人,戏里的热闹。纵然都是假的,可在身前唱着闹着,有那么一会儿,就好像这戏里的悲欢,也同样是我的一样。” 他声音虽低,语气里却隐隐有欢喜,只是那一点欢喜,不知怎得,反而更点出那话里彻骨的凉。 颜琉抬起了眼,浓密的阴影之下,是一双模样流丽的、总是湿润的眼,他直直望进长平眼里,轻轻说“但现在夫人来了,我不再需要听戏了。” 长平心下震颤,不着痕迹地扯开一步,好像只是想着再喝口茶般的掩饰住了自己眼神的闪躲。 过了片刻,她没有接颜琉的话,却说“以后,你还称呼我将军,夫人这两个字不准再用。” “你若能好好把守,今后,我便会陪你说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心机 王府寝宫深处,石室内。 在长平曾来过一次的狭小房间里,颜琉修长的指节,以特定的韵律敲了敲床板。 随着一阵厚重砂石摩擦的闷响,石板自行翻开,露出了一条向下蔓延的昏暗阶梯。 其实,颜琉倒也不是真的无事可做。 他每日都要花上时间陪自己的爱宠们。只不过,盛长平来前,他更倾向于花一整天的时间在这里消遣,而现在,他则有了别的乐子。 虽然下面暗的看不见脚步,可这条路颜琉走了无数遍,自然用不着点灯。他放开门,等地下的空气流通了些后,才一手提起衣摆,一手轻轻扶着墙下去,仪态仍旧优雅得无可挑剔。 还没下到底,就听见了“滋滋”、“沙沙”,有点濡湿的、硬质的摩擦声。 看来今天,他的宠物们也很精神呢。 走完台阶,下面的是一间有着说不出异香的狭窄长平前些日子在这里闻到的香味儿,便是源自这下面。四壁修整粗糙,不似是出自正经匠人之手。 在角落里随便搁置的木几上,静静燃着一截粗粗的香蜡,正因为这空间里涌入了新鲜的空气而扑簌着、闪动着不安定的光。颜琉见它支撑不了多久,边又重新换上了一根。 这是岐山蓝家代代相传的安虫香,哪怕一时半刻,也断不得。 除此之外,这地下室里便只摆着一件事物用厚厚木板压住的大缸。不知是用了什么釉料,在昏黄的烛光下反映着如同某种甲虫壳体般斑斓的光。 似乎察觉到了颜琉的靠近似的,那缸子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听着那让常人牙酸的摩擦声,颜琉那秀美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几乎是有些慈爱的笑容。 他掀开了盖子,把自己的手伸了下去。 于是,那满缸子的蛊虫便一拥而上,爬遍了他的手,扯裂了隐藏在阔袖之下,日复一日,从未有机会愈合的伤痕。 他的血刚刚流出,便被一滴不剩的吞噬殆尽。那殷红殷红的血滴,也有着和香烛相仿的异香。 颜琉温和平静的脸上,仍然带着一如既往的笑,丝毫不见痛意。他就带着这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注视着那些或美或丑的蛊虫吞噬他的血,仿佛那对他而言是一种享受。 “够了,今天就到这里。” 过了少许时间,他又是声音轻柔地提点道。虽然那声音里丝毫没有威胁的语气,可那些蛊虫却像是被什么难言的恐怖吓住了似的,纷纷逃离了片刻之前还视作无上美味的手,拥挤在大缸的角落里。 可再是有着对主人的恐惧,这些到底是生性暴戾的蛊蚕食过无数同类才能活到今日的虫王。哪怕是看似翩翩如玉的蝶,也能为了领地扯下同类的翅膀来。 它们彼此的相安无事持续没多久,就不顾上主人还在,互相撕斗起来。这个撕裂了那个的甲壳,那个的獠牙刺进了这个的肢体 颜琉见了这骇人的一幕,并不急着撤回自己的手,反而微微眯起眼,以理应注视着奶猫奶狗玩闹的爱怜眼神,享受着这不堪目睹的一幕。 哪怕是看着他喜爱的虫子受了灾,眼看就要不活,那眼底的温和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冷却。 颜琉确实发自内心地爱着他的爱宠。 虽然它们中的每一个,都在想着伺机杀了自己,每一个都没有对自己抱有忠诚心。可它们小小的这么可爱,轻而易举地就能捏在掌心里。 捏死还是宠爱,都依他的意思。 是永永远远也逃不掉的,他的东西。 怎么会不可爱呢 他见证着这场厮杀的终结,而后在蛊虫中间,轻轻捏起了其中的一只。 这只虽是毛虫,却模样奇异,通体如燕国舶来的水琉璃一般透明无暇,只露出其中如一条细线的鲜蓝色内脏。哪怕是一个最标准的闺阁女儿,也会评价它为精致可人。 这么美丽无害的一只,却是这一轮的虫王。 “你做的很好。今日,便由你来陪我。” 奖赏似的,颜琉点点它的头,而后又挤出了一滴血,哺喂于它。毛虫虽不会发声,可看着却惊人得机灵,用身体讨好地缠着他的手指。 颜琉重又盖上木盖,带着这只水晶虫,离开了地下室。 缸内渐渐恢复了平静。 虽然在损耗了那么多血喂养蛊虫之后,身体更为虚弱,就连原路上台阶都有些提不上力气了,可颜琉轻轻哼着小曲,却显得心情很好。 “少主。” 约莫着是感应到了蛊虫的活跃,他的影卫赶了过来,哪怕在这大白天里他也仍穿着黑衣,看来这与其说是工作需要,不如说是他个人的癖好。 瞄着眼查看了颜琉的脸色,黑子的眉头就是一皱,说“少主可是今次又没有用元灵丸这怎么行,身体会吃不消的,属下这就为您取来。” 虽然自家少主是圣女嫡传后裔,又得了特别,体质特异,养起蛊来效率十倍于寻常蛊师。可哪怕是再高的天资,蛊虫到底也是吸气的东西,他的身体本来就亏损太多,再这样消耗下去,恐是要危害阳寿。 颜琉瞥了他一眼。这蓝廖杰是蓝家分属,倒是同他说得上远亲。岐山一脉,在主仆之别上不似大周这般禁忌甚多,总是喜欢多嘴。 可这也是他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影卫在身边的理由。 “不用,这样就刚刚好。”颜琉回道,语气虽仍然温和,其下却藏着不容置疑的意志“不消我说,接着也用不着你来送我,只伺候着我更完衣便是。” 他顿了顿,垂下眼,又补了一句“拿那件缀银豪、笼着紫纱罩衫的新衣来,和我那根脂玉的松枝簪。” 换那么多有什么用,哪一次夫人看出来过了。 黑衣人虽这么腹诽着,可还是抱拳称是,一个呼吸就消失在了石室里。 此边事过,大概半个时辰,长平才见到了颜琉的面。 她自然是没能察觉得出,王爷那比平日乌艳了许多的发,是花上时间好好用椿油养好了来的,更显得莹白如玉的肌肤,则是由细心调好的衣衫首饰,好不容易衬托而出的效果。 她只是非常自然地闪过了一个想法。 这便宜相公今天又漂亮了不少。 虽然俩人只是刚见了一面还没搭话,小将军却莫名地清了清嗓子,避退了身边等着讨招的侍卫之后,才开口道“又来了” 那日之后,颜琉仍然一天不缺地来练武场看她。令长平有点没想到的是,自应承下来之后,哪怕一次,颜琉也再没有叫过她夫人。 “午安,盛将军。我看今日太阳烈,就让香芹她们凉了冰豆汤送来,好洗洗暑气。” 他说完,身后的男仆们便放下了一路运来的汤桶,先给长平送了一碗还冒着点白气的冰凉甜汤,再去给其余侍卫们分发下去。 长平喝了口甜汤,既觉得通体舒坦,又说不上来的有点别扭。 真要说起来,夫人这称呼可比“将军”二字要亲近多了。可为什么唯独后者却让她这么百爪挠心呢 也是从那日之后,颜琉就这么突然体贴了起来。冰水浸过的毛巾,凉豆汤和解暑茶,还差人做了避暑用的布伞。每样都是细腻体贴到靠她自己想不出的东西。 长平一开始比现在要不自在多了,直接同他说过,没有必要这么讨好自己,她也不会欺负了他的,可颜琉只是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摇了摇头说,这只是在报答将军对他的照顾。 说是照顾,也不过是分了些仆从去照顾他的起居便罢了。那么弱的身子,身边却连个能照拂一下的人都没有,这换成谁都会看不过去的,哪里算得上是什么特殊的关照。 何况既然已经带进了门,这些就是王府的下人,本就有颜琉的一分。长平一觉着自己欠了别人什么,就总是不舒坦,于是现在不由得对颜琉的态度温和了许多。 她用完了绿豆汤,见颜琉笑眯眯地看着她喝水的样子,似乎没打算开口说话,觉得这样有点尴尬,试图起个话头“对了,你是不是关节又不舒服了,这么热的天,怎么穿的这么厚,还带罩衫的。” 大概是她的错觉,颜琉那总是无懈可击的微笑,似乎有那么一个瞬间抽搐了一下。 “我没事的。”颜琉微微侧过头,用仰望的视线看她,理了理发丝,状似无意地点了点新戴的簪子“多谢将军费心。” 将军何止是没有费心,长平什么都没察觉到。 她“哦”了一声说“你没事就好,身体虚,平时就多喝点热水。” 本来男仆也给颜琉备了一碗,长平把那碗也拿了过来,一口喝光了。 颜琉“。” 好在他毕竟是玩虫子长大的,心思素质远超凡人,何况他打扮得这么好,可不是单单来给王妃送汤的。他那雪白匀净的手往袖中一抹,摆出两张彩印的票据,带着点喜气地对长平说“我听姑娘们说,将军今个下午没有旁的安排。正巧之前相熟的戏班送来了这两张头等雅间的票据。 “这是双人的场子,我没有别人可请,”他极为微妙地让自己的眼神闪动,垂下眼说“如果将军不介意,能否赏脸奉陪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万年铁木头 盛将军没怎么思索,便一点头,答道“你是该多出府转转。带上香芹,我再派赵蓉在外面护着你,应当万无一失。” 颜琉听了她这般话,面色都没变,只是以纤白的指尖点了点那票据上的印样,说“想来将军不常去戏院听曲吧。这头等舱的名额里,是带了侍从的位置的,两张票,只是指的主客。” “自然”颜琉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面色黯淡下来,水亮的眼也不再注视着长平,低低道“若是将军不愿与我去,我绝不会强求。能得你费心派侍卫护着,已经是我的幸运了,本就不该奢望更多。” 长平皱了皱眉,虽然不明白不过是自己没有跟着去,她又不是什么优秀戏伴儿,哪里至于这么低落。 可既然她是确实没有别的预定,而王爷又似乎很期待她一同去,那在这里回绝,是有那么点不太礼貌。 何况,她才刚喝了他送过来的甜豆汤呢。 “也罢。什么时候的票” “是一个半时辰后的场子。”颜琉笑着回答,一双美目弯了起来。 “好。我去冲个凉再更衣,你先差人备好车马,坐下等我便是。” 因为还载着体弱的颜琉,长平让车夫驾驶得稳了些,到了开场时间前一会儿才堪堪抵达。 盛小将军既已出了婚禁期,外出时便还如以往般做轻便打扮,不过这次侍女给她换的是一身新衣,说是用王爷聘礼里的料子新裁的,黑底金纹,穿在本就天生一派英气的长平身上,虽然低调,却半点压不住风华。 她没有假手旁人,自己扶着颜琉下车。于是落在戏院混杂人群眼里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丰神俊美、长身玉立的佩剑女子,姿态亲近地扶着她打扮得温文秀雅的漂亮新郎君下车。颜琉的身子本就使不上力气,于是落在有心人眼里便像是有意的依偎着夫人,说不出的浓情蜜意。 个别见识过前一阵子那气派大婚的,早已认出了这对般配的新人。大多数没有的,还以为是哪家豪门贵女新娶了郎君,刚过婚期便甜蜜蜜地带出来一起听曲儿呢。 今天演得可是大周近年来最火的一处咏情剧,长相思。此时戏院里候着的,无论身价位份,绝大多数都是一对儿对儿的情侣。 真是羡煞旁人 一时之间,有钦慕长平风姿的,也有眼热颜琉貌美的,无数火热的视线投向了这二人。 颜琉借着体弱,自然地拉住了长平扶住自己的胳膊,对周围的各色眼神状似未觉,保持住了那翩然贵公子的优雅仪态。 “将军” 他刚微微一笑,要侧过头对长平说些什么,那真真正正什么都没感觉到的将军,便把他转交给了候在身侧的香芹。 “你们走在前面,天子四号房是吧,我和赵蓉去先买茶水点心,马上就来。”她抬起下巴示意了下楼梯,很有风度地说。 “谢将军厚意。” 长平自然是察觉不到他这一系列的细腻心思的,身边跟着的赵蓉更是个彻头彻尾的木桩子,唯独俏丽的小丫鬟香芹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在心底悄悄咬着银牙。 虽然她真正的主子始终是少郡主,无论如何都该站在她那边的可王爷也太可怜了。 香芹自然还是完成了自家的任务,先行扶着王爷上座了。至于长平这边,这小小的一段路上,却横生了一处枝节。 不愧是京城首屈一指的戏院,连茶点的配备都如此齐全。柜台上,模样精致的漆盘上,摆满了各式各样色泽可人的点心,有不少种长平见都没见过。 说实在的,她对听戏、何况还是咏情戏一点兴趣都没有,可见到这琳琅满目的点心盘,今天第一次兴致勃勃了起来。 她正对着店面绞尽脑汁,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家已经被人盯上了。 在当下的大周朝,虽然到了贫民阶级,因着天生的体质不同,若是生出来就没有家族依靠的女子,愣是先天比男子容易受了委屈。但因为法律在男女上少做分别,只要有机会搞上公堂,便有法律和陪审乡绅主持公道。 到了有可靠资源支撑的市民阶级,男女便几乎没有地位上的分别了。 如此国情,自然也就催生了相应的民风民俗。以前有想靠婚配攀高枝的女子,现在便也有了无数这般打算的男子。 甚至到了贵族豪富这一层,因为女子是亲自生育子嗣,不似贵族男子,有的对私生子都能狠得下心不管不问,更不要提没有名分的情人了。而在贵族女子中,肯照拂没有身份的孩子和其父亲的比率是压倒性得多。 所以,打着诱惑豪门贵女哪怕是已婚的贵夫人算盘的男子数量,早就超过了同类女儿家。 可以说,只要是在大都市里过活的贵女们,就没有未曾受过此种人叨扰的,也就长在沙场的长平成了这个特例。 方才长平颜琉二人那般气派,可不仅仅吸引了善意的围观百姓而已。 眼下,一个白面粉衫的俊俏公子,便对着长平打起了主意。此君是其家庭里的四子,上面有三个姐姐,今生已无缘继承家业,又才疏志短找不到自家的出路,于是做起了这份勾当。 被当做了冤大头的长平自己浑然不觉,还没头在新式点心里。对着普通人那毫无杀气的目光,她那敏锐的战场直觉也排不上用场,最后还是赵蓉注意到了她背后灼灼的视线,她回过头,才看到了那公子倾慕的目光。 虽然和颜琉这种惊世之姿没得比,哪怕和楚瑜比也差了不止几分火候,可这“捞男”倒是有几分皮相,又打扮得花团锦簇,六分相貌也衬出八分。他生着一双桃花眼,此时抛尽了媚色,用掐细了的嗓音对长平说“阁下可是当朝四品将军,长平郡主盛大人” 他哪里想得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可是强他百倍的颜琉都勾不太动的铁木头,纵有万般媚眼也得落空。 长平只觉得面前这个还不及自己高的男子,声音怪模怪样的,恐是嗓子有什么隐疾。便回道“正是我,我似乎不认识你,请问你找我有事吗” “盛大人是大周的英雄,自打五年前听见您斩了那七部蛮族狼主的首级之后,在下便一直仰慕于您。这便是那把立下功勋的宝剑么” 他说着就要去摸长平的剑,盛小将军眉头微微一皱,不落痕迹地避开他的动作,回道“我在战场上用的是戟。你找我有事吗” 见她已有些不耐烦,似乎就要抽身走人,那捞男立马转开话题道“在下确实有事相求。我已买下是原价买下了一张地字房的票位,却有人自恃威高财重,硬夺了我的位置去。刚才听闻大人买的是天字房,那处位置宽敞,我见大人一行不过四人,反正空置着也是浪费,不知能否加了在下一个。” 他又提高了嗓音,用抖下了旁听的赵蓉一身鸡皮疙瘩的娇声道“在下、在下是这兰草班的忠实听客,一次都没有落下过,这回便要因为那歹人,而见不得今春京里最后一回巡演了。呜呜,大人,盛大人,您是大英雄,就帮了在下这一回吧。” 他竟然装起哭来,赵蓉被恶心得实在听不下去,便扯了扯长平的袖子,没顾忌着压低声音,说道“将军,莫要和此类鼠辈浪费时间,他哪里买得起地字房的票。我们早早买了吃食回去王爷那里吧。” 她是京城出身,见多识广,此类男子不知见了有多少,虽然不觉得长平会被这等人蒙蔽,但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 长平本也有此打算,可她灵机一动,问了那公子一句“你说你是这班子的老客,那对这本长相思,你可熟悉” 听见赵蓉那么说,这捞男本也以为自己没有希望了,现在便如同天上掉馅饼了般,连忙回道“自然熟悉,都听过不知多少遍了。” 这倒是真话。他常年在这戏院里做买卖,哪怕没什么兴趣,灌也灌进耳朵里去了。 “那多你一个倒也不多,跟上来吧。” 长平说到此处,正好也结好了账,此刻也不假手他人,自己端好盘子就走在了前面。只留下了一脸喜色的粉衣公子和满面惊悚的赵蓉。 “将军” 心里想着将军这口味也太特殊了,自己家里那么漂亮一个相公扔着不管,反而对这种路边的狗尾巴草有兴趣。 而后赵蓉打消了自己脑子里这个有点逾越的想法,咳,不管她喜欢什么,那也都是自己的将军,她的私事和自己无关。 警惕地押送着那捞男,赵蓉也自跟了上去。 他们都没想到,长平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盛将军的想法倒是十分简单。 王爷这番拉自己出来看戏,定然是喜欢极了这个班子,而一个人看着无聊,想找个能搭话聊戏的戏伴。 而她自己有多少斤两,自己是最清楚的,到时候不睡着就不错了,怎么说都不是个合格的伴儿。 有这么个同样是老餮的公子哥儿陪着,想必颜琉有了话伴,比和她干坐着要有意思多了。 这也是为了报答他近日来的照顾。 至于那公子别的想法他那居心本就不加掩饰,又实在来得太过凶猛,长平要是看不出来那就真的是个傻子了。 她自然知道那人图谋着自己什么,只是单纯的丝毫不在意。 这份从容,叫做强者的自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新王妃大危机 在见到长平带着什么人上来之后,颜琉的表情只是微微一顿,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他帮着相亲摆好了杯盏,又亲自提长平沏了杯茶,才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将军,请问这位公子是” 长平用了口茶,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那粉衫男子的姓名,于是自然地扭头问道“你怎么称呼来着” “柳奉如,大人叫我一声奉如就行了。”男子讨好地笑着说。 “他说也是这班子的铁忠,我就起了意,想把他请来做你的话伴。”长平也替同坐在身侧主位的颜琉分了分点心,解释道“我是个当兵的,不懂这些风雅东西,光和我在一起,怕你无聊。” 她挑了一块中间沁着梅花印的糕饼,咬了一口,觉得自己今天很有几分体贴。 至于那柳奉如,他一听长平这话,似乎还真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只想让他给自己相公做个戏伴。 这可怎么行。他原本想着,那话只是找个由头,至于当真进了厢房里,灯光幽暗、厚墙重扉,想要做些什么不行。这将军肯带自己上来,应该就是默认了这一层意思才是。 他哪里想得到,眼前这女子竟是真的没动一点心思。 只是听那貌美的王爷,对着新婚妻子一口一个“将军”地叫,想来关系并不亲密,说不好连洞房都没进过。柳家四郎就觉得说不定还有戏,就打算从侍从席里搬了自家的凳子坐到她身边,好好用上时间向她展示展示,自己同她气质雍丽的新郎官儿不同的魅力。 他还没来得及把想法化作行动,就听着了轻柔的一声唤。 “香芹,没听见将军的话吗还不快点给这位柳公子摆座。”颜琉姿态优雅地抬手示意了自己身侧的位置,冲小侍女说。 “啊,是。” 香芹连忙听命,带着找不出理由抗议的柳奉如,安置在了颜琉身侧。 见颜琉拿了茶杯,看样子竟是要给自己斟茶。柳四郎被他骇了一跳,连连称不敢。开玩笑,即使他得了消息,知道眼前这王爷只是个空架子,可他无论如何也是真真正正的王爵之身,当今圣上的亲哥哥啊 而颜琉则直至了他推让的动作,唇角含着一抹无可挑剔的笑容,以美如玉雕的手,将那茶杯塞进柳奉如手里,说“柳公子既是将军请来的,便也是孤的客人,自然受得了这一杯茶一张座。若是再推辞,便是瞧不起我了。” 他这般说了,既是那语气温雅如清风拂面,柳奉如又哪里敢再拒绝。虽然心里七上八下,还是道了谢,恭敬地用起这凉王爷亲手沏的茶来。 这家戏楼的茶,他是熟悉的,只是差强人意而已。可今日,也不知是不是沏茶的人太特别,清澈的茶汤中藏着一丝淡淡异香,顺口醇滑,竟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口感上乘。 颜琉注视着他把那杯茶饮干,而后不落痕迹地移开了视线,落在了楼下那即将拉开的帷幕之上。 出乎赵蓉与香芹二人意料的是,这场戏竟然看得并不十分尴尬。 王爷当真和那不知哪里来的柳公子交谈甚欢。虽然旁人都听得出,是王爷见识渊博,又乐得循循善诱,而那公子哥儿则远远不像先前自己吹嘘的那般懂行。 大概是被二人的话头引诱,本来只专注于茶点时不时才瞥一眼戏台的将军也参与了进来。她听起来是真的没怎么看过戏,可哪怕最荒谬的问题,王爷也不带一丝不耐烦地同她细讲,不多时,将军便真的投入进了故事里。 “要光听这长相思的名字,还真想不到,”戏毕,盛长平鼓起了掌,感叹道“这居然是个志怪故事。” 那柳奉如便笑着附和道“将军却有不知,当下时兴戏曲,寻常的咏情本子早就被旁家戏班子演烂了,所以都好另辟蹊径,讲那狐仙妖鬼的故事。于妆饰戏服等方面,也不用拘泥规矩,反而更易出彩。” 长平点点头,又是赞道“打戏也有趣儿的紧。那演判官的女子,必有外家功夫在身,一把锁链虽只是戏具,也舞得有凛凛杀气。” 颜琉则支着头,冲左侧的长平一笑。这里为了能专注于戏台,本就特意透不进什么光亮,昏沉的光影里,更衬出凉王爷那如骨般森白的皮肤,和其被茶水温润、愈发秾艳的优美嘴唇。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似暗流内蕴的清泉“可是依我看,无论鬼怪也好武戏也罢,都不过是添头。这仍是个最彻底的咏情剧。” 长平不解“可这剧里八成的戏份都不在主角二人身上,只是讲了方生战鬼的传奇故事罢了。” “张豪生拒不放手,是执;袅袅自甘赴死,是痴;方生斩鬼神,是狂;判官舍魂开二人生路,是乱。每个人都是疯子。” “将军,你不觉得,情之一字的真意,便是会教人疯狂么” 颜琉似有几分陶醉地说。 长平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和这戏有什么关系,颇有点摸不着头脑,可想了一想,这般回道“我虽然不知你是为什么会这么想,但依我看来,这些角色性格之中本就有各自的偏执,这段情不过是将它们引了出来罢了。如果有什么人自觉为爱痴狂,那他更可能原本就是个疯子。” 颜琉愣了一愣,然后忽的笑出声来,他连忙掩住唇,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就喜欢听将军说话。” 有这么聊了一会儿,长平寻思着到了散场的时候,便让香芹给了那柳奉如一两银子,赔作辛苦费。 买他一个半时辰的时间,这点钱绰绰有余了。 而柳四公子陪着这两位聊了整场戏,也是早早认识到了自家已经没有攀高枝希望的现实,原本还没想着会得了这一两银子,此时颇为惊喜地道谢行礼,毕竟这对他们这殷实之家也不算是个小数目。 盛将军她们给完钱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他本也打算就此告退了,却忽的一晃神,看见那凉王爷在将军看不着的角落里,冲他伸了伸手。 咦 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看了过去才发觉这王爷果真是在叫他。 颜琉的眼神水亮亮的,露出了一个和他平素风雅面貌有点不搭的、似乎有些调皮似的笑容,冲他点了一点自己的喉咙。 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可他随后又看向了别的地方,对柳奉如再也没了别的表示,一头雾水的后者只好径自推门下楼。 今天他既得了银子,就不打算夜里也在外面鬼混了,准备难得地回自己家用一次晚饭。 这一夜的凌晨里,衙门口上收到了一具尸体。 以麻布铺盖草草卷上的尸体,看着是个模样还挺周正的青年,只是死相不怎么好看。大睁着的双眸充血,嘴唇黑紫,看这模样是憋死的,可那雪白的喉咙上,却除了死者抓出来的血印之外旁无别的伤痕。 自称是他大姐的妇女面色惨白,似乎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连哭都哭不出。她坚持自己弟弟是被人害死的。 “四弟他虽不争气,可打小就没病没灾的,怎么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她双眼发直,反复念道“他刚回家,汤还没喝两口,就抓着嗓子说喘不上气,姐姐,我喘不上气。我急啊,想救他,可实在找不到法子啊。我弟弟,他他,就这么在我怀里没了。” 可她描述的汤,别人喝了都没事,衙役去了也检不出毒。青年的尸体,也丝毫看不出寻常中毒死者的特征。 而现在正是换季之时,因为各种叫得叫不上名字的急病而逝去的百姓实在太多,官差很自然地将这个青年判断为了其中的一部分。至于其大姐的描述,她只是个外行的普通人,哪里懂得了什么。 于是,不管死者的家人如何坚持,这件事还是就这么被盖章上“事故”二字,连事件都算不上,就轻轻截过,在第二日的晨光造访京城之前,就不留一点痕迹了。 话说到王府这边,长平的日子平静无波,这般慢悠悠地过去,若不是素柳的提醒,她还真想不到,自己过门竟然快要有一个月了。 那也就几乎等于,在这京城里被困了一个月。念及此处,盛小将军不由得叹了口气。虽说不该急于一时,可别说法子了,她连能回去复职的突破口都没能找出一个。 直接找皇帝相商,想想也知道行不通。自己家里这个王爷倒是很听话,可他说的话一点不顶用啊。 虽然自她斩了前代狼主,草原群狼重新洗牌,阿萨奇他们的“月琅”部族夺权成功后,边境形势便大有缓和,只字面上还在战时状态,不过是象征性的每年让她这个领兵的和对面少狼主决斗一次罢了,相比起真正的战争,只是过家家一样的东西。 可边疆局势瞬息万变,别说皇帝还没首肯签下停战合约了,便是有那张纸。她是边关守将,是万民最后一道防线,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放下心来的。 不过往年爆发冲突时,每次都在丰收之际,而现在才刚入夏。在那之前,长平得想好办法。 “殿下” 她被素柳提高了的叫声吓了一跳,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没听她把话说完便走了神,一时有些歉意,说“刚才想了些事。素柳,你刚才是要和我说什么来着” 素柳佯怒地鼓了鼓嘴,娇声说道“王妃殿下总是这样,素柳要生气了。是初月礼的事,殿下,再过两日就要到了,素柳看您还没有准备,才多一句嘴提这一下的。” “您给王爷的绣品,不会是还没做呢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狼烟 “初月礼,”长平歪了歪头“是个什么东西” 素柳叹了口气,从刚才的反应里,她就知道自家主子肯定是不知道有这么个习俗存在了。 这其实也怪不了盛小将军。她生出来就没了娘,又长在军营里,身边寥寥几个女人也都是当兵的,大多都是粗人,这么多年愣是没人想到要给她恶补恶补婚礼习俗来。 “顾名思义,就是新婚夫妇结发一个月后的贺礼。这个不论是谁入了谁的籍,男方要做首饰,女方则做绣品,是独一份儿的珍贵信物。”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强制性的东西,只是用来加深夫妻感情的罢了,于是长平便问道“听着男方那边要做的更难啊,打个首饰可不是随便就能搞定的东西。你光来问我,却知不知道王爷那边做得怎么样”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颜琉也没做,不如就商量着干脆一起不做了。反正他们不过是强赐下的婚姻,连能定的情都没有,做个信物又有什么意义。 素柳似乎是早知她会提这一出,便道“我问过香芹,说是王爷早就开始做,现在已快完工了。” 他那么殷勤干什么。 长平心下大哀,既然对方连听着就很难的匠工都做起来了,那她脸皮再厚也不可能硬着头皮只顾收礼啊。 “素柳”堂堂正四品守边将军叹道“我长这么大,唯一动过针的时候,还是在营帐里缝袜子。” 战况最激烈的时候,哪有条件时时有侍女相伴,她又不可能让白日里一同出生入死的部下们替自己做这个就这,那时楚瑜看她实在是手笨,还曾看不下去来帮过忙呢。 这缝破袜子都不行的手艺,能做出个什么花来。 不愧是百里挑一的优秀侍女,素柳自然早就想好了后招,她安慰着自家主子,柔声建议道“殿下莫慌,我们早就备好了现成的荷包和修样,照着纹便是了。这原是给初学女红的幼童准备的,殿下来做,一定很快就能上手的。” 只是也不知道这到底能不能算得上安慰。 虽然当下连碰都没碰到针针线线一个指头,长平却像是已经磨了一个时辰似的,眼下开始泛花起来。 “咳,素柳,这样,我先去看看王爷,瞧瞧他准备的怎么样了。”余光瞥到了小侍女明显不赞同的眼神,长平又说“现在大白日里不好集中,晚上我肯定做,肯定做。” 她逃也似的进了主寝宫。 现在,经过盛家仆从兢兢业业的修葺,不止外面,这寝宫里也焕然一新。那些层层叠叠遮光蔽日的纱幔尽数被她做主拆了去,老旧而又因是宫中御赐而卖不掉的家伙什、统一搁进了储物室里,腐化发霉的墙推倒重来 虽然还未完工,也不似大多王府似的气派,但通风好、进光敞亮,看起来终于是个人能住的地方了。 转了一转找不见人,长平寻了个她派下来伺候颜琉的男仆,一问才知,王爷竟在仆人的长屋里,还说近日殿下不去见王妃的时候,大多时间都待在那里。 长平还是见到了人,才明白为什么。 颜琉极为罕见的穿了一件方便活动的贴身短衫,养得长长的发也束了起来。这么一看,他虽然仍是纤细,却阔肩窄腰,身段极好,加上个子也高,一改平素雍静温雅的模样,竟然显出了几分英气来。 凉王正俯身在木工用的工作台上做些什么,见长平来了,忙把手一掩,只叫她看见了一抹一闪而过的银光。 “做得什么,还不肯叫我看啊”长平调笑道。近来她和颜琉常有往来,颇觉得关系紧密不少,已经说得上是个友人。 颜琉虽然见了她还是笑,可一双手仍捂得紧紧的,闻言回道“将军如果当真要看,我自然不能拒绝。可这毕竟是给你的礼物,提前看了就没趣了。” 果然是在做给她的礼物。 长平看了看那些散落在木桌上的工具,都是些勾刀啊磨石之类的,旁的她也看不懂,可却能看得出这玩意做起来不仅麻烦耗时,做得不熟练了恐有错伤的危险。 再看那散落的银屑,她皱了皱眉,问道“你不是买的现成的胚子” 颜琉摇了摇头,他今日气色格外好,更显唇红齿白,眼眸明亮,他有些羞涩似的笑了笑说“不。想着还是从头就自己来才最好,我只差人购入了些基本的工具素材,剩下的,从研磨到煅烧,皆是我自己学着做的。” 大概是注意到了长平的脸色不像最开始那般轻松愉悦,他不知是怎么理解的,连忙摆了摆手道“这只是我自己要做,并不是什么要求。将军不必学我,如果觉得费事了,不用准备也行的。” 他眼神切切,倒不似在拿这个刺长平,这反倒叫后者更觉得不解。 长平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想不通对方为什么对这件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俗礼如此上心,或者说为什么对她如此上心。 她自觉无法用同样的诚意回报给他。长平实在不喜欢这种欠了人什么的感觉。 最后,还是想到了颜琉本就虚弱的身体,她柔和了表情,不想叫对方觉得她得了便宜还卖乖,伸手就要去拉颜琉的手。 而王爷虽不知她是要做什么,也不躲不闪,只犹疑地瞄了瞄她的表情,手仍然紧紧攒着不动。 眼见了这一幕,长平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我不是要看那东西,你若担心,可以先拿去收起来。” 于是颜琉也从善如流地转身,先把掌中的东西收在身后台子上的一只木盒里,才重又回到长平身边,任她拉起了自己的手。 果然,那本是细腻洁白的指腹上,已经被磨出了新茧,虎口更是有些伤了,泛着让人怜惜的红。 长平虽是习武之人,她自己的手上,这些茧子和磨伤更是从来就没有少过。可颜琉不一样。第一次见他时的印象从未从长平的心口淡去,这样精致的一双手,这样柔美的一个人,合该是被娇养着的,伤口不适合他。 “你决定要做的事,我便不会拦你,只是这磨损一旦沾上,就很难好全。日后再有伤到,不许一个人憋着,找香芹,让她差人给你拿我们盛家的伤药来。” 为了加强说服力,长平也对他摊开了自己的手掌。她自己的手其实也生得修长漂亮,可和颜琉的这么搁在一起,就能显得出区别来。 长平的右掌上生着厚厚的剑茧,拉弓的手指因为常年的劳损而微微变形,侧掌早年受过伤,那时没有条件养,至今留着一道沉淀发黑的疤痕。 和那只玉塑削葱般的手一比,这只是只庸常、甚至有些丑陋的手罢了。 “若是不留意,你的手说不得也会变成这副样子。” 她本意只是想让颜琉认识到这些小伤的重要性,但掌心一凉,那美丽的手竟滑进了她的,长平一愣,下意识地就把那丝缎般柔顺的手握进了掌中。 颜琉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得很近,而用这么一张脸靠近任何人都应该是犯法。长平一时不好撤开,怕动作大了他体弱摔倒,只好眼神飘忽地站着硬抗。 “可是依我看,”他呵出来的气柔柔的,吹动了长平落下来的一缕头发,那头发挠的她心头痒“有将军的这么一双手,哪有什么不好。这般有力可靠,好像有了这双手,无论想要去抓什么,都能抓得住似的。” “你想练武是没什么希望了,”长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张开嘴说得是什么,脖子梗得死直,整个人紧绷得像一张拉紧了的弓“练也练不出的。” “所以,还好有将军就在我身边。” 颜琉轻笑,笑得长平的脊梁骨发麻,因为过于紧张、她的身体搞不好觉得自己是在战场上遇险,更强烈地催促她立刻有多远跑多远。 这人到底是在干吗 这是勾引吗还是她想太多警告他别靠这么近会不会显得自己太在乎这个了很不自然 可是勾引她有什么用啊她已经过门一个月,想从她身上图什么不好说,又不是真的小倌儿,哪里用得着这样以色侍人。 长平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正当她尴尬着时,身后遥遥一声呼叫把她解救了出来。 她一个纵身从颜琉身边撤开好远,压根顾不上是不是显得太刻意了,咳嗽一声正了正色,就对那呼叫自己的男佣说“什么事” 追到这里也得赶着通报她的事,不会只是什么鸡毛蒜皮。难不成是姐姐突然叫自己进宫 那男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粗气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青白的脸,一双腿都打着颤。 虽然他喘得还没法开口,可这表情已经说明了男仆接下来要说出口的事不会让人愉快。长平心下一凛,方才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气氛一扫而空,沉下声,用能安定精神的果断语气问道“不要急,好好呼吸。现在告诉我,是出了什么事” “京城“小厮果然被她镇静的声音安抚了少许,摸着心口,有点颤抖地说“京城烧起来了。” 长平皱眉。京都这样大体量的城市,又多是木质民宅、饮食商贸又频繁,其实走水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应对理应以十分成熟才是。 只是普通的走水,可不会叫人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观察了一下四周,两下翻上最高的房顶,挑了处无遮无拦的视角,俯瞰着远远那处繁华都市。 她的面色也白了下来,立刻用上真力,喝道“召集所有人在广场集合。侍卫全员备好兵马铠甲,等我号令。” 跳下房檐,没空顾忌颜琉和其他不知情下人的想法,她直接吩咐下去,让男仆们拿了锣鼓叫人,只留一个下来护送着王爷到广场,自己便直奔客殿卧房,赶着去取自家的令牌和武器,一刻也不停。 长平方才那一眼已看得分明。 偌大一个京都,已有四五处燃起大火,黑雾遮天蔽日,远远看去,像边境守城的狼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袭击 数处灾区火势极大、浓雾滔天,却个不相连,这违背常识,绝无可能是寻常走水。 看事发地点,都分落在市集和居民区里,倒是没有一个进得去环城内。那么,最像是有贼人混入,伪装成一般百姓,却没能找出办法突破进环城。 虽然知道姐姐他们在环城壁内理应安然无恙,可眼看着那般的灾情,想象着它们发生在毫无防备的京都市民身上,不知这次牺牲了多少人、多少家庭,长平就感到一股静谧的怒火,在自己胸口悄然升起。 她有一处优点,便是事情危及之时,哪怕情绪多么激烈,也只像是封存在冰层内的火,绝不会影响到头脑的平静。此时按下心思不去多想,只专心准备着进京救援。 她下的是死命令,于是不多时,待长平装备妥当、到达广场上时,满意的看到人员已经基本集齐,兵马也被仆从们穿戴好了铠甲候着。 以颜琉为首的许多人显然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正低低地交换着疑惑,不少下人们的眼里都有了不安。 长平无暇多话,她翻身骑上全副武装的闪电马背,握紧缰绳,便高声道“京中有险,恐是遭贼人袭击,我将前去救险。情况不明,这山里未必安全,赵蓉” 她点名命令道“你和剩余十四名侍卫留下把守王府,将所有人集中至主殿大堂保护。五人骑兵马巡逻放哨,要时常留不下十人保守宫殿,不许出任何空缺。” “任何人不能单独行动,衣食宿都集中进行。此道禁令,唯有等我回来亲自下令才能解除。” 赵蓉是京中出身,其他侍卫也有几个是城里人,闻言早就惨白了脸色,辩解道自己也想回京救助家人,通通被长平厉声回绝。 她不是冷血无情,只是她的地盘到底不是这京都里,脸面只在盛家军里说的上话。如今是战时,情况特别,这些侍卫又已经去了编制,此时全副武装进京,恐会被当做贼人,宁肯杀错地斩立决。 长平不会让她们冒这个风险。 “任何人绝不准出王府半步,妄论京城,这是”长平最后说道,本要脱口而出一个“军令”,想到此处到底不是军中,便改为说道“王妃命令。” 语毕,她没空去看众人如何反应,只能期望他们会好好遵从她的命令,便一刻不愿再等,双腿一夹,以最快的速度,驾着闪电便往城下赶去。 不出意料,城门早已闭合,这外墙不比环城,只是砖砌尚有凹凸不平,长平不劳烦忙成一锅粥的将士们多事,自己提气上了墙。 刚上去,她便听到守城军士惊吓的声音,要不是见她一身银甲红缨,是标准将军配置,估计早已拔剑冲上来了。 这也在意料之内。长平掏出系在腰间的将军令亮了一亮,冲着那群明显没见过这阵仗、都过于紧绷的下级军士们令道“盛府郡主、边将盛长平来援,领我去见你们的长官。” 她声音沉稳笃定,在这混乱的局势里听着就让人莫名安心,令牌又是货真价实的将军令,当下军士们就解除了戒备,很快,她就见到了京城守将的人。 那是个中年的红脸汉子,一脸紧张,长平没时间同他结交,单刀直入道“现在城里是什么情况,敌袭在何处,火势控制住了没有” 那汉子一脸苦色,但倒也识时务,没有废话,答道“京中混乱非常,我们有几个出去报信的斥候都没有回应了。事发不到一个时辰,敌人不明” 长平打断他的话,不解问道“怎么会不明” 守将缓慢地摇了摇头,说“外面只能听见轰隆如雷鼓的巨声,反应过来时烈火已经烧起来了。至于里面,亲眼见过袭击的人”他眼底泛红,咬牙道“全都死了。” 长平错愕。这是什么手段,她竟完全摸不到头绪。如此大火,不事先泼油根本燃不起来,可那就必然会被卫兵和平民百姓注意到。 临时纵火,不可能烧成这样的效果。 守将像是知道她的想法,接着说“没人知道这火是怎么来的,火势凶猛,全然不似寻常走水,一般的方式压不下去,现在上面的意思是火灭不下去,只能尽量将范围控制住,减少破坏。” “这些都是斥候传回来的消息。我们得令增援外墙,不能离开一步,因而没法亲眼得见火情。”那汉子说道“盛将军既然是来增援的,不如进城去寻守军,他们人手相比更加不足。我们这里没有见着异状,暂时不缺人。” 长平正好也是这个想法,她一想到那不知来头、如同天降雷火般的火势就心下摸不着地,一定要亲自确认不可。而且如此突发情况,城中军民一定混乱不已,想到这里,随手到了个别,她就将留在门外的闪电托付给守将,自己奔向了城内。 城墙边还好,越往内烟火越大。此时不过刚刚午后,烈日当头,可如今乌烟盖天,竟然黑得如同夜色,只有远处烈烈火光照耀,俨然一派地狱图景。 一路上她只寥寥见过几个百姓,极快的吩咐他们在自家锁好门窗躲藏后,长平挑了个最近的火场便赶了过去。 这次她终于瞧见了城内守军的影子,对面也远远瞧着了她这就是这身雪亮铠甲的好处了,无论什么情况都能一眼看着长平亮出了军令,而后对方似乎为首的年轻将士便松了口气,示意手下放松警惕,冲她道“这位将军,情况特殊恕我无礼,既是来增援的,便过来搭把手吧,我们这边缺人缺得眉毛都要愁掉了。” 长平自然不会计较他们没有给自己行礼,问道“现在上头的军令是什么我该做些什么好” 年轻人冲自己身后指了指,长平一看,看到被数个军人护着的一大群百姓,虽然全都面色恐慌,不少衣服都焦黑着,但有了主心骨,暂时还能保持住秩序。 “先搜救百姓,护送到清出来的空地上,这是我们刚救出来的,还有一些实在没办法,只能陷在火地里。我劝你也别犯傻,遇到救不出的就算了,这火不同一般,沾上身就扑不灭了。” 他的话有些匪夷所思,可长平还是点了点头。她在这种时候自然会顾全大局。 跟着队伍护送百姓有了一阵,怀里干脆抱上了一个脱力孩童的长平抬了抬头,此时离着环城已经近了,那漆黑高大的墙体已经能看得清楚。 这就是“环城”,整个大周最高级别的防御城墙。高度超过五十米,材料长平不懂,本也对外保密,只是隐约知道那是由精钢和金刚砂混合烧制的特殊材料,一体铸成,烧不着砸不坏,通体无缝,除了飞鸟,哪怕再高的轻功也没法钻进去。 这栋安全的象征,果然从今天的袭击中保护了京城的心脏皇宫、官驿、大学府和个别贵人房邸通通坐落其中。无论火里的百姓死了多少,墙中的贵人们理应都安然无碍。 虽然她盛家也在墙内,可长平没法对此感到完完全全的满意。 “为何不把搜救出的百姓们带进墙里避难”于是她就问出了这句蠢话。 年轻军官闻言看了看她,露出一点干笑道“环城的每一道门墙,都在最初的半个时辰之内闭合上了。” 她可以理解。真的可以理解。墙内的贵人们关乎国体,而在敌人不明的情况下,每放进一个人就多一份凶险。 她理解,这不代表她觉得舒服。 长平没有回答。空气中的灰尘让她呼吸愈发困难,她怀中的女童咳嗽起来,长平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她抬起头,远远地望见了墙里那一线湛蓝晴空。 将这批百姓送到废墟中好不容易清理出的空地后,长平和那守将又行动了几次,搜救回来的人越来越少,而后年轻军官便打了停,决定再继续下去意义不大,长平附议后,他们便也加入了把守百姓的行列中。 四处都遥遥可见狼烟,这感觉就如同立在不知何时会沉没的孤岛上,而长平讨厌这种不确定的感觉。 她在先前搜救时,就和那年轻军官简单交换了姓名,他叫齐麟,是城中守军的一个队长。 此时长平看守着百姓不出现哗变,而齐麟指挥着仍在试图从护城河中舀水灭火的军士,俩人离得不远,长平便侧过头问道“齐麟,你看这火势以不再扩大,能烧的东西也都烧的差不多了,什么时候能带着这些百姓往没着火的地方迁移一直在这里等着也不是办法,我们没有补给,这些人熬不住的。” 她的军衔虽然更大,可对这京中远不如齐麟熟悉,周围兵士也尽是齐麟的人,在她看来本来就该是对方做这个主。于是此时用的是问询的口气,丝毫不觉得跌了她的身份。 齐麟皱了皱眉,似乎也是有点犹豫,说“其实光走这段路是没什么问题,问题是敌人尚在暗中,更没人知道这袭击是怎么一回事。擅自行动到底不妥。” “再等下去,要等到何时才好”长平反问“确实情况尚且不明,那我们在此处驻守的风险,和动身汇合的风险,本就是相同的。在我看来,自己先行动起来,与此同时戒备着风险,总比在原地瑟瑟发抖等着被贼人袭击要好。” 大概她的这句话也说进了齐麟心里,年轻的守军队长于是点了点头,喝令仍在搜救的、和没头于灭火的手下都回来汇合,准备护送着这一大群百姓动身了。 于是,他的这一队军士,在事发之后第一次集了齐。 长平虽从未放松过警惕,可她多是留意周围,对被将士们夹在中间保护着的百姓们,只是偶尔看一眼罢了。 所以,她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人群中一个穿着焦黑衣衫的瘦小男子,那一个微小的、勾下身子的动作。 等她察觉到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长平的直觉突然警铃大响,在远远小于一秒的、一个电光火石之间,在那轰雷般巨响响起之前,在那恐怖的热浪挨上她后背前的那一个瞬间,她只来得及做出最本能的动作捞起身边的一个孩子,奋力向前扑去。 那是用上搏命尽头的一扑,她霎时就带着孩子跳出老远,几乎在落地之前,她今生听过最大的巨响在身后炸开,长平的脑内一片空白,暂时什么都没法思考。只知道不妙,非常不妙的事发生了。 惨叫是非常短暂的。 她回过头时,身后的一大群人,已经失去了挣扎和哀叫的能力。 那些好不容易救出的百姓、理应站在搭救一侧的军士们,加起来过百人,带着凶手一起,瞬间化作了焦炭。 长平的心绪从未这么乱过,在最残酷的战场上也没有在最残酷的战场上,她也没有见过数量如此众多、死相如此凄惨的贫民。 霎时,她理解了,为什么在对那些据说处在爆炸中心的房屋里看去的时候,竟没有找到一具尸体。 因为他们都化作了焦炭。远远看去,便连人形都不再是了,和歪倒的焦木难分彼此。 以及,为什么那火会烧的如此迅捷。 在这因烟火而昏暗的天光下,面前地砖上附着着的,黑色、粘稠的东西,几乎看上去是血。可一瞬间化作焦炭的人不会流血,长平定睛看去,恍惚地确认那是油,黑色的油。 她怀疑自己现在是在梦里。怀里的孩子都忘记了哭,和她一样,睁着茫然的眼,四处张望。 待望到另一个和她一样站立着的身影时,思考的能力终于回到了她身上,长平这才能够确定自己是在现实里。 她对上了齐麟那同样空白一片的脸,咬着牙,下巴紧绷,道“我们要去警告其他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日轮 对京城中的任何人而言,那都是漫长的一整天。 长平和齐麟二人试图去警告城中其他驻军。最开始没人相信他们的话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世上有仿佛从天而降的雷火,她不是不可以理解。 直到同样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 不过这一次,远没有造成上一次时那样巨大的伤亡。长平早就打起了十倍的用心,于是在拥挤人群中一个矮小男子刚有异动时,就做出了应对。 她用剑投了过去,直中那男子的肩部。而后整个人闪电般扑将过去,赶在他从疼痛中反应过来之前压制住了他的四肢。 几乎没有像样的抵抗,不像是习武之人。 长平心思一动,却也不会怠慢,两下用袖中短剑废了他的四肢,铁一样有力的手死死捏住了他的下巴。 周围的百姓都被这突发情况吓得惊叫起来,纷纷撤开二人身边老远。剩余驻军则拔出了武器,却还犹豫着不知该做些什么好了。 “这就是袭击者之一。” 长平快速地解释了一句,她那战时锋锐如鹰隼的眸子含着冷光,直直盯紧身下那个神色麻木的枯瘦男人。这神情就让她心下一紧,那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生死的眼神,她可能很难从此人口中撬出什么来了。 “来人,帮我按好他。”她吩咐着,又加了一句“得是手上稳的。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光看看周围,你也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德行。” 于是齐麟和另一个看起来还算镇定的兵士一起,帮助长平控制住了歹人。空出手的她便终于能够小心翼翼地搜身起来。 片刻后,她以两指轻轻捏起一个圆圆的黑色物件。那玩意通体漆黑无缝,不是由长平所识任何一种材质制成,其上有个显眼的凸出机关,看样子是按下去就能简单启动。 她极其小心地摇了摇手上的东西,从里面听见一点粘稠液体晃动的声音。 看来是那黏在地上的火油。 长平皱紧了眉头。若真是她想的那样,拥有如此巨大杀伤力的凶器,却小巧到能轻而易举藏在衣袖里,哪怕一个无知稚儿都能轻易启用的简单易懂 如果那未知的敌人,手下全是这样的东西只需要多久,他们就可以焚尽整个大周 不让心中的骇然浮现在脸上,长平将这东西亲自贴身收好,而后又捏住了那男子的下巴,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来头” 果不其然,那神色木然的男子没有回答。长平皱紧眉头,又连续抛出几个问题,没有一个收到了像样的回答。 齐麟身手撑开男子的眼皮,观察了片刻,语气笃定地对长平说道“他的心智不正常。” “是先天的,还是被人做了什么手脚” 若是如此,本不是武者的平凡人,会做出此等以命换命的疯狂举动,便能说得清了。 齐麟摇了摇头道“现在没法弄清楚。总之,先把他铐起来再说。除此之外,剩下的这群人,我们得一个一个搜身审。” 长平本也正有此意。 好在见识了刚才的惊险之后,其他驻军不敢再质疑她,而这里的大多是平时只杀过鱼的寻常百姓,早就被这阵仗吓破了胆,对在自己眼前亲手废了一个人的长平惊惧不已,于是一切进行的非常顺利。 他们把百姓们排队分开,无论孕妇和小孩,一并搜身,长平亲自在边上守着以随机应变。万幸这次没有任何异状。 但如此时局,没谁能够真正放心下来。令百姓和军士们彼此留意对方的举动后,长平回到那俘虏身边,不死心地再逼问了几次未果后,便重又拿出了那怪球研究。 壳看着不像金属的,她以指甲划上去,轻易便留了一道痕。那机关她一下都不敢碰,便堪堪绕过,改而嗅了嗅其中的气味。 刺鼻得很。有些像是硫磺,但也只是有些。长平非常确定自己从未闻到过这样的味道。 “有什么进展吗” 瞅见一双皮革军靴,长平一抬头,见是齐麟,便耸了耸肩,道“完全没有。这东西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似的,我没有一点头绪,连它是什么做的都不知道。” “俘虏那边呢” “除了咿便是哦,就这俩回答,不死心你就自己试试。” 齐麟显然也失了兴趣。他拍拍屁股,在长平身侧盘腿坐下,掏出酒囊喝了两口,便拍了拍长平肩膀,要递给她。 长平蹙起眉毛,却今夜第一次笑起来,说“闻着就不能喝。这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来请人” “你就接着吧。现在这时候,有的喝就不错了,你还想要琼浆玉酿还是怎么的。” 长平于是又笑了笑,也不介意这瓶口对过别人的嘴,抬头便倒了两口。 真是劣酒,比边塞酒肆里的马尿都不错什么。 不过这种时候,一口热辣辣暖融融的酒下肚,她紧绷到发痛的神经放松了许多,整个人感觉又重新活了过来,不觉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说这谁能想到呢,”她捏着酒壶叹道“我本以为来了京里能歇到腻,结果刚出了婚期,就能给我碰上这事儿。这是不是命” 她这样的人是属于战场的。长平一直这么觉得,所以她从来想要回去。 可她绝对没疯到,期待自己走到哪哪就会变成战场。 那黏在地上的、血污般的火油,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 哈,又一个会给她噩梦的回忆。 “说来也是。记得你确实是刚结婚没多久吧说起来还挺失礼,见过了王妃,我却还没给你行大礼呢。” 齐麟显然是玩笑的语气,长平除了惊讶于这婚事意外的还挺出名之外,也笑了一声回道“屁的王妃。你要是给我行这个礼,我保不得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笑完了也叹,她抬头看看天,想了想王府里的众人在做什么,颜琉有没有把他那做了一半的东西,搬进屋里继续做。 又吞下了一口酒,嗓子被烧得都有些麻了,长平却觉着这滋味说不出的畅快。 她望了望四周,火已灭得差不多的残砖烂瓦、不知多久才能追得回来的街市繁华,和看得看不见的尸体。摇了摇头,抬起眼来。 那星辰和月轮,仍和在大漠时一样和任何时候一样,千万年来,亘古不变。其下的血污与苟且,永永远远也伤不了它。 她说不出是觉得感动,亦或是心有不甘。 将酒壶递回给齐麟,她笑叹道“不管你信不信,此间事了,我一定回家里勾着头好好绣荷包,谁再拖谁是孙子。” 颜琉并没有继续做匠工。 和身在乱中、长平本人的镇定不同,他在遥遥的王府里,在安全中被折磨得心乱如麻。 他几乎是眼睁睁地盯着那日头,从正当头直到落山。 没有音讯,更没有从山道上看见那熟悉的军马。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地模拟着最差的情况,若不是那些仪态已经被浇筑进了他的骨子里,几乎就要咬起自己的手指来。 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几个时辰,已经突破了他能忍耐的极限。 可看在殿中他人眼里哪怕是已跟了他多年了黑子凉王爷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雍容模样,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稳得住阵脚。 这并非是他有意隐藏,只是颜琉哪怕想,也做不出旁的表情。 这副温文顺服、雷打不动的模样,是母妃最爱的脸,是他戴惯了的一张假面。 据说在这样的表情之下,他最像父皇。这自然不是母妃自己说的,可她即使不用言语,光用行动也足以让年幼的颜琉理解他因慌乱恐惧而扭曲了一张脸的时候,她总是折磨得更狠一些,而只要维持着这副表情,偶尔,她也会展示难得的温柔。 这张曾经憎恨着的面具戴得实在是太久了,以至于不知何时长进了肉里,再难分别。 即使他在这层人皮下分崩离析,也无论如何摘不下、脱不去。 没人注意到凉王爷青白的指尖在抖。他的这副破烂身子经不住如此剧烈的情绪,心房传来危险的悸动。 如果她不再回来了,他在想,一切便会回归原状。 这王府里便再也寻不着那个身影,或许本是她带过来的仆从们也会随之离开这里,这里会重新静下来。同之前的两百年一样,静得像只将要入土的棺椁。 或许,因着这层浅薄的夫妻关系,他至少能拥有她的尸体,就像他保存着母妃的尸体一样。他很擅长保养尸体,或许她会比生前更能陪伴在他身边,陪他说说话。 颜琉本以为这个想法会让自己觉得安慰,但不知怎的,想象着那个未来里,日夜蜷缩在盛长平苍白下去的身体旁自言自语的自己,他感觉到错误、异常,和冷。 前所未有的,可怖到使人茫然的冷。 正如同太阳不该熄灭一样,那个女人应该活着,也必须活着。 其实他们认识不久,本也不该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像盛长平她自己,最多只把他当做一个能说上些话的普通朋友。纵使偶尔有了动摇,也不过因为这副肤浅的皮相罢了。 这他都知道。他本是母妃调教大的,懂得怎么靠自己这唯一的优点讨人欢心。 不过他是个怪人。就像母妃和皇弟说的那样,生出来时,心里就已经缺了什么东西。 正因为缺了太多,所以哪怕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都再也舍不得放手。 大概是人生第一次,颜琉决定为了他自己去征求些什么。 “我去里屋休息一下。”他站起身来,身子有些踉跄。可是凉王爷的表情镇静,毫无异状,他身体不好又人人皆知,所以并没有人去拦他。 颜琉顺利地回到了石室里,下进地道,凡是想着能派上用场的蛊虫,他都通通带在了身上。 果不其然,出去之后,黑子已准时等在了那里,他的脸上自然写满了不赞同。 “少主千万三思。您万金之体不得有失,而蛊术本不善正面攻坚” “那我要你是干什么吃的。” 颜琉微微眯起眼,声音中有着极不易察觉的狠戾,合在他融融的温柔声线里,如同化在蜜里的一线血腥。 可我也不善正面攻坚啊。 知道已经无力改变主人的想法,黑衣人只得在心底叹了一声,知道这险是不冒不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甜梦 “报告将军,环城附近有可疑人士出现” 在一个斥候急忙忙赶过来朝她报信时,长平压根没有觉得意外。 她想揉揉自己又开始突突地发疼的太阳穴,却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摆出她最沉稳可靠的脸回复道“在哪个方位,你引我去看。” 京都已有百余年远离战事,自然平时是不会在哪里都配备有瞭望台的。长平登上了临时充作瞭望塔的三层酒楼,冲斥候报上来的方向看,皱了皱眉。 她的眼里远比那小斥候来得要好。一眼便看出那是仅仅三个人,两个女子和被她们侍立在中间的一名男子,皆是布服荆钗,正缓步朝环城壁下靠近。 若是平日里,她的哪个手下敢为了这样三个人把她叫过去浪费时间,绝免不了一顿敲打。 可现在不同以往,随便一个老妪稚子都脱不开嫌疑。何况这三人若真的是一般百姓,侥幸避过祸事,不主动来投军官这里寻求保护便罢了,断然没有悠悠哉在环城周围转悠的道理。 她觉得这次确实找对了人。 战场上没有什么比得上时间宝贵,长平立刻吩咐了其余驻军留在原地维持秩序,自己便骑上了借来的马匹,就要往环城根下赶去。 马蹄声不知何时变成了两个,她一回头,果不其然,齐麟也跟了上来,表情有些不赞同。 “环城那里的守卫,可比我们这儿的严密多了。” 长平也没什么空同他多解释,便加紧马腹,矮身避过一处坍塌的木桩后,才侧身回道“再厉害的高手,也吃不住那一炸。” 何况,能套得出那种诡术般可怕雷火的人,虽然长平怎么也想不出该怎么做,可万一他们就能突破了环城坚壁呢 若是没有了环城壁,其中的贵人们便如同圈里的羔羊,任由群狼宰割。 自觉离得进了,长平打着手势指使齐麟一同翻身下马。后者当时能避过雷火,身手自然是相当不凡,无需多言,便配合着长平的意思消去了自身的气息。 二人大气也不喘地,往那环城壁下看过去。 在高塔上见过的身影,已离得很近了。 离得远了看不出来,可现在挨得这么近,二人无声地对视了一下,各自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疑之色。 两位女子暂且不说,那被夹在其中的男人实在是太怪了。 长平没见过走起路来这么古怪的人。他要么是腿脚上较之常人少了几处关节,要么就是苦练了起底十数年的轻功,且尽数练在了奇怪的地方。 这男人走起路来,每一步四肢都不自然地向上大大抬起,又完全不搭调的轻轻落下,肢体僵硬似乎不会打弯,而步态诡异,除了他体重如同五岁孩童之外,不可能有别的解释。 长平想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他这副模样到底像是什么。 木偶。提线木偶。 即使城门已经闭合,除非从内部打开,绝无第二种能够突入其中的方法。可那是皇城所在,周围自然少不了配置的高手。 此时,不出长平意料,这些高手显然已经留意三人许久。他们可不像驻军这般好说话,还会问问可疑人士到底身份如何,对方在乱时无端靠近城壁,已经有了足以被斩立决的理由。 一个呼吸之间,自周围的建筑上轻轻落下五个影子,衣色重紫,步履如燕,使长平在心底暗自叫了声好不愧是天家豢养的高手,至少论轻功,这五个人人都在她之上,看来这次轮不到她和齐麟出手了。 果不其然,即使只是大内高手们试探性的攻击,三人已经开始吃不消了。 那两个女子离近了看,都带着怪模怪样的黑色面具,只遮住口鼻,露出两对刀一样锋利无情的眼。她们看着是有些武艺在身,可莫说是以少敌多了,便是反过来已多打少,这等水准也无论如何及不过几位高手,勉强缠斗了十数个来回,还是仰仗着对方心存谨慎。 至于那路都走不利索的男子,便更是不用提了。他在这乱局中体态更显僵硬,帮不上任何一点忙。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不消多时,这三位歹人便会伏诛当场。 可正当高手们玩累了猫抓耗子的游戏,打算拿出真本事三下毙了对方时,让人无法理解的一幕发生了。 五道影子,几乎同时软软地倒了下去,就像是被什么抽走了魂魄似的,再也没有动弹,生死不明。 长平和齐麟四目圆瞪,心下都是骇然。 迷烟毒雾 什么时候只能是从最开始便做了手脚,因为在这短暂的战斗之中,三人根本没有任何可疑的举动至少离得那么近的大内高手们,都没有能够看出来。 所以那两个女人才只遮掩住了口鼻。可这也不对,因为那男子的脸可还好好的露在外面呢。 容不得他们多想,那三人便各自收了架势,也不去检查倒下高手们的状态,仿佛无事发生过一般,继续悠悠然地朝环城根下走去。 他们就快要到了。 长平虽然猜不出他们能对这大周无敌的防御做出什么,可亲眼见了方才的诡异一幕之后,这三人那施施然的脚步,就让她说不出的担心起来。 她和齐麟对了一个眼神,显然都下了同样的决心。 若是空气被动了手脚,便屏住呼吸,几招之内制敌便可。 以他们的身手,对方那点三脚猫功夫,不消多少时间就可以轻松制服。现在,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了留手的兴致。 以长平的挥手为号令,霎时,用上各自最强的爆发力,像从暗处凶猛捕食的猎豹,月色细腻,给两把凛凛剑刃镀上一层耀目白雪。 一剑在背,一剑正正刺中胸间。不消一个呼吸之间,两个面具女子便已殒命。 长平抬起手臂,轻轻振下剑锋上的血珠,如同自落雪梅枝上抖落残红。 沁凉月晕映着她的银甲与长剑,也照出了那仅剩的男子隐藏着的脸。不知是不是黑夜夺去了颜色,那张脸木然如石灰,眸光黯淡,全然寻不到一丝生者的气息。 就连那淡薄嘴唇上的一道弧度,也僵硬得像是被刻上去的一样。 她仍摒着呼吸,自然不会同对方多言,给齐麟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便提剑而上。 铛铛铛 金属交击的声响令人心下发麻。可这不是长平在同对方的武器对垒那男子只是抬起手,仿佛下意识一般自然的,挡住了她的攻击罢了。 义手 长平没有让惊疑乱了自己的呼吸,她本就膂力过人,惯用的巨剑又奇重,轻易便夺得了男子的全部注意,给了一旁伺机而动的齐麟留下空挡。 他使得一把快剑,飞燕般翩然地穿过怪人的后心不,并没有穿过,因为在一声同样的金属杂音之后,他的剑势也同样被挡住了。 怎么可能这样单薄的身形之下,那里可能藏着钢甲 可除了钢甲,还有什么能挡得住他的那一剑 简直就好像这个怪人的身躯,便是由钢铁铸成似的。 在二人因惊异,心思各有一顿的时候,怪人反击了。 从他先前那木偶般的行动上,根本无法看出他还能够动的这么快。他的手也不知是怎样向后一摆,简直像根本没有长着关节似的,长平压根没有看出他做了什么,只悚然瞥见一抹银光掠向同样惊讶的齐麟,他只来得及堪堪侧过身子,就已经吃下了那诡异一击。 “” 一根短短,竟然硬生生旋转着刺透了齐麟的皮甲,深深钻进他侧腹之中,他的身形当下就是一顿。 虽然咬住下唇,坚忍地压抑住了声音,可齐麟到底是个凡人,在剧痛之下,还是忍不住张口喘起了气。 他这一喘,无论他自己还是长平,面色都白了下来。 自知已经破了功,受伤不浅的齐麟,恐怕自己流血过多之后会彻底失去战斗能力,所以干脆不管不顾,顶着伤口,趁着对方来不及重新装填,继续击打着那仿佛钢铸的身体。 长平心下一冷,可仍然选择了尊重他的意志,绝不放过这可能会要了战友生命的难得时机。 也怪不得他不需要多余的动作,这下她用了一百个心,发现对方的右边手臂似乎同一只古怪焊接在了一起,轻松一动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射出来。 二人功力本就不凡,在有了戒备的情况下,这招再难阴到他们。长平更是鼓足了劲头,重剑撼砸着这怪人的劲头,哪怕真是一块铁疙瘩都能被砸的平实。 几招之内,怪人的行动便显著地缓慢下来,二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齐麟的细剑捅进了怪人关节里,封住了他弩臂的动作,而长平趁机高高跃起,借着空中之势,重剑携着万钧之力斩下 嗒。 极轻的一声脆响,淹没在她粗重的吐息里。怪人的颈子吃不住这雷霆般的力道,一颗头飞出老远,重重滚落在地。 搞定这怪物了。 虽然仍注意着绷住呼吸,可二人的心里免不得都是一松,彼此对视,唇角几乎已经要牵起笑容。 嗒。 这次的脆响,长平听得分明恐怕之后的一生里,她再也不会忘记这个声音。 直觉的尖叫使她的背脊发麻,一阵电击般的战栗一下窜进脑髓,使她的头脑发白。 长平一生之中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恐惧,她见惯了死亡,可到底还没有见过奔着她自己而来的那一个终末。 在思考的能力回到她的身体之前,本能已带着她的双脚施力,身体一下越出老远,所以在那怪人无头的尸体爆破的瞬间,她得以避过了最要命的距离,却也被余波炸得翻倒在地,胸口一甜,口角溢出血来。 还好。她还不会死。 如同过去了永恒,长平勉力睁开昏花的双眼,拼命站了起来。 向下看了看自己她原本雪亮的银甲,已是一片焦黑。破碎的甲片,有的甚至扎进了皮肉,可怪异的是,现在的长平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疼。 如果她都是这副德行,那负伤的齐麟 她已猜到了答案是什么。可爆破既已过去,她既然还能战着,就不可能不去他身边,想想哪怕无用的办法。 再也握不动剑,染血重兵颓唐落地。红缨焦黑、银甲碎裂的将军,踉踉跄跄地、切实地朝前走着,待看见了另一个身影后,本连行动都无力的身体,不知从何处获得了气力,扶起仍在喘息着、半张脸庞都惨遭烧伤的齐麟站起身来,吹响了他怀中的军哨。 “救兵很快就来了。” 她知道对方其实听不见的,因为他一边的耳朵都已经不见踪影。可同他说说话,保不准就能够唤回那将要远去的意识。 同他说说话,她自己也就不至于倒下,能撑着为他们二人唤来增援。 长平估摸着自己身体的状况,虽然受了很重的内伤,可脑袋还清明,四肢健全,一时半会儿能够撑得住。于是她又吹了几次军哨,等到耳边残存的轰鸣声褪去了,便扶着齐麟瘫软的身体,一点点向回走。 啊 眼下突然一黑。因为视野和大脑的感知对不上号,所以一时之间,长平竟意识不到,自己摔倒在了地上。 为什么 就连这个想法都来得十分缓慢。 她一点都不感觉疼,整个人仿佛泡进了融融的温泉水里,鼻腔和胸口都泛着腥甜。 不妙啊 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渐渐要失去了。 是那毒气吗 这个念头,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似的。 清醒着好累,另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你一直太累了,没有必要这么累的,闭上眼,就再也不用硬撑了。 去你的舒坦是留给死人的,哪个活人不是拼死活着。 她拼命睁眼,却只看见一条缝,看见自己冰凉下去的手。 她一直坚持着、坚持着,哪怕一切都已远去了的脑海里,甚至不再弄得清楚保持清醒的理由,长平仍提着一口气,绝不肯彻底把自己投入温暖的虚无里。 于是,在弥留之际,她那最后残存的一丝意识,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似乎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面,有人在冲她呐喊。 终于等到了 可是对不起啊我已经 最后的一个念头被掐断在中间,长平落入了仿若永恒的甜梦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又不听话 除了命运之外,没有别的理由能够解释,他为什么能赶到这里。 下山的时机、黑子的轻功和耳力、她最后尝试的那几下军哨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现在他就不会在这里。 或许这就叫做命中注定。 如果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场合,颜琉大概都会为此感到窃喜。可现在,恐惧塞满了他的胸口,夺走了他绝大多数的思考能力,只剩下唯一一个单调的、轰鸣着的杂音 她不能死。 他来得到底还是有点晚了。 盛长平曾经明亮的双眼还倔强地睁着,开始涣散的瞳孔映不出漫天烟云之后的苍空。 七窍流血,嘴唇青黑,她看起来几乎已经不再像是一个活人,可那弥留着的意识,不知怎的,似乎仍然察觉到了颜琉的存在,倔强的手紧紧绞住了他染上血污的衣摆。 即使已经是这副惨状,她仍在拼命地活下去。 可烧伤、内出血,和最最要命的剧毒,仍在摧枯拉朽地、夺取着这条生命。这崇高而无畏的坚持,并无法改变注定的结果。 最多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她就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除非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法子可那是神仙手段,是属于非人的领域,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几乎在看见了这样的长平的那个瞬间,在他自己的大脑理解之前,两行热泪就已经顺着颜琉被硝烟弄脏的如玉脸颊流了下来,他将手附上她此时甚至比自身还更冰冷的皮肤,附下身去。 虽然没有真正活死人肉白骨的方法,但与其非常相似的东西,倒是还有那么几样。 巧也不巧,颜琉便拥有那其中之一。 他在长平的怀中摸索,找到了她常别在腰间的短刀,没有任何犹豫地用它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少主万万不可” 察觉到了主人想要做些什么,蓝廖杰惊叫出声,一时甚至本能地要去阻拦,但颜琉的举动毫无预兆,又太过直接,他已经太晚了。 颜琉的脸色苍白得像纸。他甚至感受不到刀口划破心胸的痛,因为心房里可怕的衰弱已经让他再也感觉不到其他。 在传承条件不足的情况下,强行剥离本命蛊他甚至能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突地变慢,慢到一个恐怖的、冰冷的程度,身体与头脑都迅速僵死下去。 他从来也没有这样拼命过。 缓慢地、缓慢地抬起仿佛已经锈死的手臂,艰难地用手指接下一滴诡异得仿佛凝固着的心头血,喂至长平唇边,看着它滑进她干燥的喉咙里。 强撑着做完之后,他再也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整个人瘫软在了长平身上。离远了看,这几乎就像是两具尸体。 蓝廖杰看得心急如焚,连着给颜琉喂了五颗元灵丹,也不见他的面色有丝毫好转。见他呼吸困难,身体颤抖,黑子不敢再动,生怕错碰了哪里反而害了主人的性命。 犯下这样的大忌,生死只能看天意。而即使是冒了这样可怕的风险,也未必就能起到任何一点效果。 只不过那三轮血蛊他们岐山一脉相传千年的至宝,是注定会毁于这一代了。 三轮血蛊,是即使在秘术众多的岐山蓝家中,也贵为至尊的蛊王。若是外家人,哪怕为蓝家效力了一辈子,也没有资格知道它的存在。 一条真正能逆转生死的蛊虫,绝对当得起这样的地位。 三轮血蛊分母子双蛊子蛊养在亲生子嗣的心房之中、汲取心头精血长大、反补母蛊。母蛊与子蛊之间存在玄妙联系,共享生命,成年母蛊头颈上三道圆环,每一道都可以挽回一次性命如此至宝,值得倾国换之。 母女之间传承是最佳,父子已是下下之选,至于母子蛊宿主并非亲生的情况,便会空耗蛊虫,使其一代而绝。 自然,从前并没有任何一个蓝家人做出过如此愚蠢的抉择,所以根本没有人知道,这母子双蛊能不能用在并非血脉相连的二人身上。 历代的蓝家家主和其后嗣,以自己与至亲的血和阳寿供养千年的蛊虫,就要为了拯救一个外族人的浅薄而毁在这里了。 蓝廖杰心如刀割。 可大错已经铸成,他再是心痛也无法挽回,只能向蓝家老祖祈祷,看顾他们这不孝后嗣吧,别折了至宝,连性命都留不住。 万幸,奇迹还是发生了。 长平本已渐渐慢下去的呼吸,忽的急促了起来,胸口几次剧烈的起伏后,她咳嗽了两声,竟然一打挺坐了起来。 “咳、咳咳咳” 她的眼睛还没能看得清楚东西,就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像是要把胸中淤积的死气咳出来似的。 说起胸口这心胸深处,怎么这么样。她一阵皱眉,好在很快那胸口的怪异感就消停了下去,只当做是先前负伤的后遗症,并没有放在心上。 长平感觉到自己身边有人,胸口上甚至还压着一个,本以为是自己昏过去之前护住了齐麟,等揉了揉眼睛,发现居然是颜琉之后,几乎就要又急又怒地骂将起来。 可那话到了口中,怒气便一下子塌了下去,她一把抱住凉王爷那冰冷的身体,在他后背轻轻拍着,急道“我不是让你留在府里吗,你到这里干什么受了什么伤是不是中了毒” 她的心下一下子焦躁起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对方的不听话现在已经不再重要颜琉的面色虽然一直不好,但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像是个真真正正的死人他面色青白,身子在她怀里瑟瑟地抖,像是随时就要咽了气去。 何况还有齐麟她身受重伤,一个人要怎么 想到这里,长平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好了个彻底,莫说是脑袋不再昏沉了,便是内脏中沉重的疼也察觉不到了,只剩下被穿透的皮肉在提醒着她之前的一切并非幻觉。 这算是个什么情况。 可情况紧急,长平哪里有时间多想,她身子本来也就好得出奇,别说是生病了,很多时候剧毒对她都起不到应有的效果,此时也只当做是自己体质的问题,就这么接受了突如其来的好运。 她抱着颜琉站起身来,就要再去扶身边的齐麟,重伤将愈又心急如焚的她,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个褪去的影子。 三转血蛊母子同体,既然子蛊宿主保住了命,那母蛊那边必然也没有大碍。 知道了少主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之后,蓝廖杰决定优先遵从他不让自己在人前现身的命令,改为隐匿起来,待不见了长平的身影后,确认了远处斥候盯梢的死角,他便重新现身而出,检查起了女将军还来不及去看一眼的尸体。 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由得被眼前的惨状骇了一跳那竟是个整个儿被封铸在铁壳里头的人,自断头的切面中流出粘稠的血来。 可他试探着用石子碰了碰那双臂,竟是内里中空,也不知这怪人是本有残疾,还是为了能够适应这对机关手而硬生生被斩去了双臂的 依凭着自家对这类变态事情的经验,蓝廖杰直觉那会是后者,这个想法让他面罩下的脸因为恶心而皱了起来。 正要走时,他的余光瞥到了那怪人的衣领里有什么东西在发光,他自然认为那是机关,用了几种法子测试过确定没有危险性后,还是耐不住好奇心,别别扭扭地以短刀把那东西够进手心里。 那是个怪模怪样的球,外部透明、疑似水晶制成,但敲起来又更像是薄了许多的琉璃。中间是黑乎乎的球,材质他是看不出来,只是怎么看都不觉得这玩意是个暗器,难不成是首饰 他将这怪球收进衣服里,准备将来孝敬给少主,这回亏得这么大发,他们总不能白来这一遭。 真是一团糟。 原本忍不住就要痛斥斥候为什么没能及时来援的长平,见到他们那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自己就先叹了一口气。 这种时候,身为军人,却选择优先保住自家小命的想法,虽然她有些看不起,可理智上也明白这无可指摘。 毕竟若是来得早了,一般的士兵对上那怪人不过是多送一盘菜;而来得晚了想到这里,长平便咬了咬牙,恨恨地望了一眼怀中颜琉苍白的脸,又因担忧而柔软了表情。 来得晚了,也保不准会被那毒素撂倒。 这支驻军里的后援支队还在,所以待移交了两个伤员去急救后,长平一时竟无事可做。 “将军,这解毒汤您也用一点吧。” 长平皱皱眉,本想摆手说自己不需要,可转念一想,还是老老实实地咽下了那碗酸苦得让人想吐的药,抹抹嘴,转而吩咐道“你们派人把守好歹人尸体所在的地方,但自己万万不可靠的太近。放哨不能有丝毫怠慢,若是再有贼人行踪,立刻汇报与我。” 那铁壳子妖人,大概就是这次袭击的黑幕。可她哪里能肯定对方这一次就只派了这么一个妖人,现在仍是敌在暗我在明,她最该做的就是尽量恢复好状态,随时能够应对下一次可能的突袭。 至于那倒霉郎君的事儿,关心也好,呵斥也好,都要放在之后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心动 那是极为温柔的气息。 在沉得如同死亡的睡梦里,颜琉朦朦胧胧地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另一个人的气息。 并不柔软、并不芳醇,反而带着一点铁锈似的生冷味道可是好温暖,太温暖了,他无意识就靠得更近,只觉得自己正挨着一团融融的日轮。 他微微睁开了眼睛。 那是坐在他床边,正低头摆弄着些什么的盛长平。他挨着的是她靠得太近了的膝盖,就是从那里、隔着甲胄传来温暖妥帖的热度,和钢铁与剑油的味道。 她罕见的没有束发。润泽健康的黑发轻轻垂下,却遮不住那张认真的脸。盛长平仿佛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竟完全没有察觉到身侧人的苏醒。 砰、砰、砰。 他只要凝神去听,能感受到另一个心跳,似乎近在咫尺。 那是盛长平心跳的声音。方才使他在梦里感觉到安稳的声音就是这个。 是心蛊传来的声音。颜琉从母妃的只言片语里大概清楚这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但他没有预料到自己会从中获得如此巨大的安慰。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想,就能感受到这仿佛有她陪在自己身边的心跳声,好像再也不会感受到寂寞似的。 他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只觉得心口随着那安稳健康的心跳声慢慢同调,温暖得像是随时都会化开,化成一滩春水。 他继续悄悄地瞧着盛长平。 她专注起来时,一对凤眼便黑得更浓更醇,光是想象着这般重量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就叫颜琉瞧得有些痴了。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那双前日里他还曾碰过的、可靠的手掌心,和其中那被衬得太小了的荷包。 荷包。 这是为他而做的。 意料之外的、如同春花满野般突然绽开的欣喜,凌乱了颜琉的呼吸,他本想保持安静,再这般长久地看下去,可他这副身体总归是不争气,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凌乱了这一室温柔。 “你醒了。” 刚刚察觉的长平道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荷包,转而轻轻拍起颜琉的后背。 她的面上起初有些压不住的惊喜,后来却沉稳下来,压低声音,沉沉地冲门外令道“传太医来,就说王爷醒了。先前煮的粥菜,也先热好了端过来备着。” 她把声音控制得极好,半点也没有令因刚刚苏醒而格外敏感的颜琉感到不适。 这是如何体贴入微的温柔,令人难以想象会来自这个一身戎装,明显面有不愉之色的女子身上。 她替颜琉拿了软枕在后腰垫好,又扶着他做好,才对他道“你睡了三日,身体将愈,不得下床,哪怕感觉好些了,也得给我在床上躺着。” 颜琉先是乖乖点了头,而后便注意到了二人所在的房间,明显不是在凉王府。 “将军,我们这是在哪里” “官驿里。”长平答道,面色不快之意更浓“你躺了三天,我就和他们在这里扯皮扯了三天。简简单单的事情东拉西扯原地踏步,还连个病人都不肯放回家里好好静养我算是明白为何老爹不乐意回朝中享清福了,这哪里是享福,明摆着是受大罪。” 她口里的“他们”自然就是这朝野重臣。 京中遇袭、半个城池都惨遭焚毁,对他们而言无异于天盖塌了下来,即使自家只是躲进环城里瑟瑟发抖,可也足够这群锦衣玉食娇养长大的贵人们乱了阵脚了。 于是,不止是长平,任何在墙外亲历险境的军官,都遭受了严密盘问。而长平这样正四品的将军,不管她自家乐不乐意,都是最适合被推到最前面抗事的那个人。 她自然是乐意好好交代清楚了自己搞明白的一切,那古怪雷火也早早就上交了上去,让她提意见时她也认真提了可长平是真没想清楚,他们会拿什么来回报她的态度。 行赏吵了半天,惩罚又半天,护驾有功的行赏,护持重臣全家退守墙内的行赏,果断落下城门规避险情的守军行赏;抓不到歹人的罚,灭火不速的罚,判断失误导致军民伤亡的罚 长平自己算是落了个功过相抵她虽然缴获了凶器,又疑似击杀了此事主谋,立了功,可那整支军民的伤亡也都落在了她的头上。 最后,罚了她百石俸禄以供赈灾之用,官职保持不变、不记过,以示戒勉。 戒勉你奶奶个腿儿。 丞相拍板子定下了这项责罚时,表情颇有些这是卖了她人情的意思,看得长平脸色黑如锅底,恨不得当场把这百石粮米兑成实物砸在他脸上。 她很想甩手就走,奈何毕竟身为人臣,既然皇帝就在上面坐着,她是无论如何也得忍下来卖这个面子不可。 不过,她的敬业也就能坚持两天。要是以前她还真没有办法,可现在,毕竟是正正经经的当朝王妃,告假要去照顾自己重伤的便宜相公之后,除了皇帝本人,还真没谁能拦她。 皇帝并没有拦她。 所以长平就这么守了颜琉一整天,为了不让她干坐着,跟过来的侍女素柳早早奉上了备好的绣品材料,让她这就开始联系起来。 这绣品和她的心情一样惨烈。 而此刻面对着终于苏醒的颜琉,虽然不是没有松了口气,可一想到他这伤是怎么受的,长平还是有点来气。 眼看着他用了汤药,大夫又吩咐着说可以进膳了后,知道这倒霉郎君没有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落下大毛病,长平这一放下心来,火气就跟着也上来了。 不过,到底估计着面前的是病人,她语气并不怎么尖锐,只是带着点怒气地问“我再三吩咐过,在我回府之前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怎么下人们都把守得好好的,你这个管事的反倒冲动行事” 颜琉正安静地用着他的清粥小菜,没有劳烦侍女帮忙。那青白的手衬着骨瓷碗,还真分辨不出究竟那边比较没有人味儿。 优雅地小口咽下粥,又使手帕擦了擦唇角后,王爷才得体地回答道“我知道将军良苦用心,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你回来,我熬不住,总也想亲眼去确定了将军没事才好。” 长平皱了皱眉。她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多此一举,更加不喜这种摸不着底的感觉。 她是做过了什么,值得眼前这人这般挂在心上,不惜性命也要来寻她 她这心下一不踏实,语气听着也就愈发不好,沉沉道“不劳你费心。我出入生死场多年,早就习惯了,也可以自保,可你身子本来就弱,这次能没受大病大灾的挺过来,纯属好运,若是还有下一次,可就未必如此了。” “你以身犯险,不仅帮不了我,反而贻害了自己,何苦。” 颜琉沉吟片刻,拿手轻轻笼着粥碗,汲取其中的温暖,过了一小会儿,才抬起头来,笑着回道“抱歉,我这次一去,确实想得不够妥当。可是请将军信了颜琉这个我是因为确定了自己能帮上将军的忙,才会前去寻你的。” 他又顿了一顿,似乎在心底暗自整理了语言,而后对上长平疑惑的眼神,继续说“将军醒来时,是不是身上舒坦了许多,再也没有中了那奇毒的后遗症我母家出身十万大山,有代代相承的秘术,这次前去,正好赶得上用这个,嗯救治将军。” 秘术 长平侧目思索起来。 十万大山一带,自先皇时才归顺了大周管制,因此国中对其还不够熟悉。说起这山中秘药,长平一时竟然只想得出那些兵油子酒后胡扯过的壮阳药酒 不过,她没想到颜琉会主动和自己提起这些隐秘,加上那时自己莫名好转本就古怪,现在一下便相信了大半,心下柔软下来。 “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个,不过这里毕竟不是家中,人多耳杂,不易多说。若你回到府上仍有心要告诉与我,再提也不迟。” 长平语气柔和,半点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把凉王府称作了“家”,她正了色,继续说“既然这样,我的这条命,就是你冒险救下的,是我欠你。大恩不言谢,今后若是你有事相求,只要在我盛家能力范畴之内,又不违背道义,我必然不会推辞。” 她是下代家主,自然有资格做出这样的承诺。 不过,她方才的斥责倒也是发自真心的。她不赞成对方以身犯险的做法,所以即使现在也不打算收回之前的话。 “将军不必如此,”颜琉回道,他虽然看着仍是虚弱,可面色却因为心境好转而好看了很多“是我自己要做的,并非为了以此换取你的照拂。若是再来一次,我也会做同样的事。” “到底为什么” 长平的面色先是一红,眼神闪躲地避开了他脉脉的眼,忍不住有点别扭地问道。 颜琉回以一笑,好似这对他而言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因为我喜欢将军,很喜欢。” 他声音清越如山间冷泉,说出来的话却唐突得紧,长平脸上“轰”得炸开,还没想到该回个什么,竟然被自己呛着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这呛的突然,咳得比眼前这货真价实的病号刚才都猛烈多了,颜琉也不得不放下碗筷,连忙去拍她的后背安抚。 丢死人了 长平心中大悲,丢脸地被病号安抚着,好容易才平静下来时,一张脸已是通红。不过她刚才咳嗽的那么厉害,倒是也不显得突兀。 “要用点水么” 颜琉温和地提议道,他冰冰凉的手向上抚摸着长平的后背时,不小心碰着了小将军的后颈。 她那处皮肤其实并不如何敏感,但今日,不知怎的,只是碰到了对方的肌肤而已,却让她的心跳一时失了序,错乱地加快了节拍。 这是怎么了 长平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明明羞耻的情绪已经压制下去了,怎么这会儿只是碰着了人家一下,又这么无端地小鹿乱撞起来 她的神色一时之间有些古怪。 她听女兵们帐中夜聊时说过的,如果一遇上一个人,心脏便跳得厉害,这便是动了心了。 难不成 她把表情压制得很好,唯独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活泛起来,时不时地便往没在看着她的颜琉那处飘。 难不成她是对这人动了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朝堂之上 王爷的状况既然已稳定了下来,那么到了第二天,这夫妻二人自然是要去朝廷露个脸了。 其实,若是长平执意要躲,倒也不是找不出办法。只是耍赖实在不是她的风格,传出去了丢人。 所以她不仅要去,还早早和颜琉就到了金銮殿门前候着。 凉王爷的机关椅没有运进宫里,他瘦虽瘦,个子却摆在那里,现在身上又乏力,长平看那小太监扶他扶得吃力,便索性懒得管周围的目光,亲自上阵,揽住了自家便宜相公。 反正,他们只要站在这里,就已经足够吸引眼球了。长平自己旷了两不说,旁边这位凉王爷,不少进京任职多年的,都见都没见过一面,自然免不了好奇的目光。 于是长平就又不自觉的秀了一次恩爱。她自己倒是不在意,反正这朝堂上,虽然有她盛家的盟友,却没有长平自己亲近的人,身边揽着个人,正好也能免了别人来聊天问候的麻烦。 “你是不是就没来上过朝” 她还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闲话。 颜琉头一回地穿了朝服,大周朝蓝金二色、纹四爪金龙的王爵正装,和长平第一次见的黄金头冠,更显得他乌发如瀑而肌肤胜雪长平别的酸词儿也想不出来,只觉得这郎君带出来实在是倍有面子。 他被衬得更有几分蔚蓝的眼眯起来,轻轻附耳道“自封王之后,就再没有过了。做王的,只需每年进宫拜见一次便可,即使就在京中,倒也没有强求。” 他用衣角遮着嘴唇,悄悄和长平搭话的模样,看在她眼里也颇有几分可爱,不禁让后者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终于彻底出了问题。 身边有个人陪着,在这里干站着等,倒也算不得枯燥难忍。 当今这位圣上,也就是她家王爷的这个亲弟弟,虽然谈不上昏聩,可也绝对说不上是个明君。 光前两天他在朝堂上那高高坐起看大戏的态度,就令长平颇为不忿。 好在他倒是没有迟到的习惯,掐着点就摆驾到了,没让一朝重臣在大太阳底下晒着等他。 开始自然是大家轮着对皇帝行礼讲吉利话,长平二人自然也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她低下头行礼,倒是没注意到圣上那一直懒洋洋飘忽着的视线,在身侧的颜琉身上凝了一凝,而后者又会以了一个怎样的笑容。 长平一边祝陛下万福金安,一边心里倒还存了几分今天这金銮殿里总算该能拿出个建设性主意的美好念想,但众臣就座、朝议刚开始后,这点可怜的希望就毫不意外地破灭了个彻底。 是因为现在是特殊情况才是如此,还是这金銮殿就一直乱得和菜市场似的 满朝文武男女参半,各有心思。虽然一个个的名头说出去都挺体面,一张张嘴里吐出来的也都是些文绉绉的词儿,可扒干净了画皮,其内涵和音量都和乱市骂街区别非常有限,让人听着异常烦躁。 其实平心而论,倒也绝不是没有人想要正经做事的,这样的人绝对不少,可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命运的恶意,这类正经人的音量永远压不过想要捣事的肉喇叭,这样来回几次,不少人就干脆也把嘴闭上了。 不用在这里废话,想把事情做成,倒也还有不少办法。比方说长平自己就脑子里转个不停,想着等脱离了皇帝的地盘儿就传信给自己老子相商,自己再想点办法把握住敌人的来历才好。 她这边脑子转得飞快,在外人看来倒像是双眼发直,竟在这朝堂之上走了神。 “将军。” 还是身侧坐着的颜琉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长平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叫她的那个肥白胖子,长平倒是很有印象即使再怎么一眼就忘的庸俗容貌,若是被这人指着找了几次茬,也是很难不记进心里去的。 吏部郎中李大人,要论官职还差她不止一品。此时正因被她无视而气歪了胡子,看着尤为滑稽。 “李大人叫我作何” 她好生回了话,这胖子倒反而更不满意了似的,脸都气红了,看得长平莫名其妙,难不成她曾在自己没有自觉的情况下和这人结过仇不成 “作为臣等之中理应是最知情的人,盛将军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知情,她能知个什么情。 长平眉毛跳了跳,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坦然道“我该说的,两天前便都已经说过了。该交上去的东西,更是早早就交了上去。如果大人当时有好好听,现在你知道的不会比我更少。” 她相信那只雷火,应该早就被大周最顶尖的匠人们拿去研究了。这不是她的擅长分野,并插不上话。 至于她和齐麟捕获到的俘虏,刑部的人应该早就顺藤摸瓜,祖宗十八代的底细都摸了个透这点她也帮不上忙。 换言之,她只是因为幸运或者说是特别倒霉,才和对方主力打了个照面而已,和其他官员相比并无特别之处。 “不过,此事关乎重大,既然李大人问了,我再重复一遍也不算什么。”长平用了口颜琉沏好的清茶,接着道“依我看,这次袭击京城不过是个幌子,趁乱打算入侵环城里,才是真正的目的。他们有着远超常人认知的奇技淫巧,假设他们已经拥有了能够破坏环城壁的法子,我们理应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绝无可能” 那胖子叫道,而长平只是皱皱眉头,觉得有些可笑。 他们的对话,得益于李尚书的嗓门儿,吸引了满朝廷的目光。 此时,一个穿工部官府的中年女人看了过来,发出了今夜长平听到第一句有意义的发言“将军收缴上来的雷火,我们已用各种法子试过,除了会沾染上油污之外,并无法挫伤城壁分毫。” 这点长平倒是并不意外。毕竟那是大周最引以为傲的墙壁,至少在她的见识之内,根本找不到一丝能够破坏其的头绪。 但她的见识,相比起这世界之大,能够算得上什么 长平本就不是个盲目自负的人,即使她是,在亲眼见到那雷火在眼前炸开的光景之后,也要重新开了眼。 所以长平回道“那行歹人必然是有了什么把握,才会靠近环城,虽然我一时想不出到底会有什么法子,可稳妥考虑、加固防御,总是不会错。” “他们的尸体上,除了用剩的几枚雷火,也没有任何其他可疑之物。” 那工部女人看了看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该不该往下说,随后对一言不发的皇帝鞠了一躬,道“恕微臣之言,唯一和贼人有过接触、此时还能够说话的,就只有盛将军一人。其余高手全部阵亡,而那齐将士虽是活了下来,却刚好因伤致残、从此聋哑,昏迷至今不醒。没有人觉得,这一切实在太巧合了么” 长平的血管跳了一跳,抿起嘴唇。 “贼人有控制心智的手段,若是盛将军也中了招,这一切就都能说的过去了。尸体上没有其他发现,是因为将军先一步处理了它,我们自然是找不到的。” “不。被歹徒控制的民众,虽然听他们指使,却也彻底失去了心智,绝对无法正常言语。你看我像是失了智的样子吗” 她的声音沉稳,只有身旁的颜琉能看见那双握紧了的拳头,正在微微发抖。 “那么,便有可能是将军自己生了反意了。” “。” 定国公一门执掌大周过半兵力,又大多驻压边疆,京中难以管扶。如此多年,说不得早已” 长平手中的茶盏重重一砸,在不知何时已经太安静了的金銮殿内,显得那么刺耳。她已是气急,多年厮杀染上的戾气外显,骇得那工部女子面色青白,却兀自弯下了腰,坚定道“请陛下明鉴,盛将军非查不可。若是错怪,不过我一人冤枉了忠良,可若是轻轻放过,恐怕伤及国体啊” 此人是认真的。 长平想。像李大人这样的肉喇叭,嘴巴里根本说不出自己的见解,找不痛快是一回事,是绝不会拼上乌纱帽、乃至身家性命不要,冒上风险当着皇上的面控诉身份远高于自身的人的。 若不是说出的话实在叫人笑不出来,此人倒能称得上一个诤臣。 正因为如此,才叫长平动了真怒。 朝廷一时安静下来,就连皇帝都在瞧着她的脸色,等着长平发难。 可正当此时,有人在这几乎凝固的气氛中插了一嘴。 不是旁人,正是她身边的凉王爷颜琉。 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听见这个王爷说话,他的声音轻柔却安稳,仿佛丝毫不受身边剑拔弩张的气氛影响,虽然声音不大,可任谁也没法忽视了去。 “那一日,孤心系爱妃安危赶去京中,虽然自己也被余毒贻害,可在那之前可看得清楚,王妃对齐兵士以命相护,身受重伤,别说是毁灭证据,若不是孤去得及时,这条命都保不下来。至少,孤是决然看不出,她有任何一丁点同歹人为伍的可能。” “还是说,孤王在大人眼里,配不得做这个人证呢” 他的声音极好听,态度也温文有礼,看不出一点身为王爵的威压之意。 可不知怎的,那工部女子却直觉眼前这温润的美郎君,远比刚才戾气外显的女将军来得可怕。 至于其他臣子,都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传闻里的废王。只是再怎么“废”,那也是颜姓的人,今上的亲哥哥,在见过皇帝本人的态度之前,没谁敢去做那个愣头青。 颜琉语中是在对那女官说话,可视线却落在了自己弟弟身上。 二人生得并不十分相似,可像这样摆在一起,却任谁都能看得出血脉的关系来。 只不过,明明都是更偏精致秀美的容貌,颜珫眉目间有些郁结之气,五官又生得太尖细,虽是清秀,却阴柔太重,失了庄严。 而颜琉,虽然容貌秾艳远甚皇弟,尤其一双惊鸿美目,颇有几分异域韵味,看在宫中老人眼里,像极了二人生母、前朝玲妃。可他生了一对好眉毛,鼻梁和下颌的轮廓都清隽显贵,雍容庄正,丝毫不显小气,正是继承自先帝的一身气派。 若是说句大逆不道的,反倒是这废王这边,生得更有帝王之相。 白衣的皇帝目光阴沉,注视了许久未见的哥哥一会儿,终于说道“没听见朕皇兄的话吗,皇嫂无辜。倒是你,刘常是,信口胡言,诬蔑忠良,让朕的嫂嫂觉得委屈了,你自己说说,朕该治你个什么罪” 自然没人搭话。颜珫便觉得有些无聊似的,扁了扁嘴,把目光投向长平,说“那便让皇嫂自己想吧,你乐意给刘大人治什么罪” 他语气轻巧得可怕,长平丝毫不怀疑,哪怕自己脱口而出一个死罪,他也会毫不犹豫、甚至面带微笑地点点头,拉那刘常是下去砍头。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为什么哥哥那么乖巧可爱,弟弟就是这么个德行 她虽然生气,但知道这工部女子,虽然脑袋可能不大灵光,但并非恶人,眼下也就不打算多为难,略微一想,便道“那就罚了刘大人俸禄一百石,以做赈灾之用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菟丝草 “你现在依附着的是她吗” 那是个很难想象是在这皇宫墙里的破落宫殿。 冰冷,凄清,或许是从上一个季节积攒下的枯叶,烂在了一滩死水里。 简直就像是有什么人,在有意地让这里维持着这片破败似的。 没错。 若是盛长平在这里,她准会惊讶于这处宫殿,同曾经的凉王府是多么相似。 但她不在此处。 在这里的,只有一对多年没有真正交谈过了的兄弟。 明明没有事先约好,可二人穿得皆是白衣。在这凄凉昏沉的夜里,像是两簇为了什么人送葬的花。 并不是谁先提起的,但每次颜琉进宫,都会和弟弟在母妃曾经的宫殿里见上一面。 他是沐过了浴来的,只穿了素白的一身睡服,浸满水汽的乌发微微打着卷,湿透了薄薄的一层丝绸,略微露出了其下玉一样修美的脖颈。 他还什么都没有做。可即使只是站在那里,那种与生俱来的风姿那像极了父皇的模样,仍然叫颜珫的心头燎上一簇压抑的火。 他不配。 可颜珫已经不再是曾在这宫里住着的、不受父皇宠爱的四皇子了。 他已是九五至尊。 而眼前的这个皇兄,却和从前一样,是个供他随意指使的废物。 这让皇帝保持住了面上的平静。他把自己面对着哥哥时总会有的失态掩饰得极好,只露出了一点、一如既往的讥讽笑容。 “先是母妃,而后是我,现在又是那个女人。皇兄,你不黏着什么人,是不是就活不下去” 颜琉那像极了母妃的眼看了看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颜珫最讨厌的,就是他哥哥的这副死样子。 “只可惜没人想要你这样的废物,等用腻了你,那女人就不会再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他故意说出刻薄的话,只为了拉出皇兄哪怕一点也好的回应。 果然,听了他这么说,颜琉那虚无的眼神终于重新投向了这里。 他的眼在这样的夜里,总是显得更蓝,此刻,那双深蓝里荡漾着情动的水波,流丽的眼尾染上妃红“她不一样。她是真的对我很好。” 他总是这样,颜珫的表情略微有些扭曲,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你曾经也觉得,我会对你很好。” 他的声音中带着点干巴巴的哑。 但颜琉若是对一个人失去了兴趣,就连哪怕一点关心都欠奉。那双可恨的眼里的水样柔情丝毫没有冷却,用梦幻般的声音念道“她不一样的。” 而想到他这样的快乐,竟全是拜自己那一旨婚书所赐,年轻的帝王就不由得感到恶心。 他靠得近了一步,低低地、用仿佛吸饱了毒汁般暗哑的声音道“可你还瞒着她对吧。你为什么要瞒着她呢” “。” “她或许是个好人,但越是好人,越无法容忍了你。这点,你自己最清楚吧,哥” “。” “若是我撤了旨,放下话去,准许她和离你猜,那个女人,还会不会再搭理你” 他的这个哥哥,向来看着温和谦顺,若是面对他们这两个家人,更是百依百顺,即使再怎么欺辱于他,他从来不会说一个不字。 在习惯了这一点的时候,很轻易地,就会忘记他有多么可怖的事实。 武器,在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往往只看到万般不好;但等到落进他人手中,反过来看,才能终于意识到其致命之处。 “四弟。” 他没叫他皇兄,而是改用了童年时的、多少年没有用过的称呼,轻轻唤他。 可纵使那醇和的嗓音有多么妥帖舒缓,任何有心智的人,都不会认为那声呼唤中,带着任何温柔。 “你还记得么,大哥在时,曾经最喜欢在这岚清池边,同我们斗蟋蟀的。” 这是太久远了的回忆,但怎么会忘呢,他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太子。十四岁时的储君。任何时候,只要有人提起这个人的存在,颜珫便会不由自主地,被带回那段日子里。 那时,他刚刚九岁,便失去了母妃和蓝叔,但有十一岁的哥哥在,所以当时的颜珫丝毫也没有感到寂寞。 没有了母妃后,颜琉的一颗心都系在了幼弟身上,对他的迁就没了边际,加倍地溺爱他。他的任何请求,不管有多么任性,哥哥都绝不会拒绝。 哥哥,我要你的镇纸。 好,四弟。 哥哥,我要你的社论。 好,四弟。 哥哥,我要你给我抓冰湖里的鲤鱼来吃。 好,四弟。 哥哥,我要你当众捉弄皇后给我看,她太讨厌了。 好,四弟。 哥,我不喜欢大哥了,我要他去死。 好,四弟。 他当时只是不满父皇无视自己,却偏宠身为嫡长子的大皇子而已。 颜珫那时才九岁,还没有生出夺娣的野心,他只不过是想同往常一样,向兄长撒过分的娇,根本没有想过这件事真的会成真。 何况,他们六个兄弟姐妹之中,除却自己,和颜琉关系最亲近的就是这个大皇子。 大皇子生性活泼跳脱,又善亲近人,天生一派孩子王的派头,不嫌弃颜琉性格内向阴郁,反而只因为他养得蝈蝈儿最能打这样单纯的理由,而乐意主动交好于他。 那时候,三人经常在这没有了主人的玲妃殿内撒了欢玩儿,关系亲近,也是正因为如此,当时的颜珫才会觉得身为朋友的大哥背叛了自己,而生出了幼稚的杀意。 自他对颜琉说了那句话之后,过了两个月,大皇子在夜里过世了。 年幼的颜琉早就忘记了自己曾拜托哥哥杀人的事,甚至还因为此事哭得厉害。 传言中,大皇子的死没有任何异状,他不久前染上风寒,缠绵病榻了几日,便因高烧不退在梦里走了。 即使是在宫中,小孩子的夭折也算不得什么罕见的事。所以一番盘查无果过后,大皇子在族谱上的名字后边,轻飘飘勾上一笔红字,这件事会作为陈年的隐痛,在亲人心中随着时间慢慢褪色。 本该是这样的。 他那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颜琉抱着他哄,却怎么也哄不住,一张秀美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垂下头,在幼弟耳边轻轻地说。 “是你想让大哥去死的啊,弟弟。哥哥做到了,哥哥什么都帮你做到了,所以开心一点,不要再哭了。” 那一刻,他那幼小的灵魂中感受到的恐怖,颜珫不觉得,自己这一生中,会有能够忘记它的一天。 至于之后,不久之后,从这份恐怖中觉醒的,那比恐惧更叫人战栗的欲望,则已经深深铭刻在了他的灵魂里。 哥 我想做皇帝。 他没有问,他早已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无论多么想要忘记,但颜珫忘不掉,他正是利用这个废物哥哥,才登上的皇位。 用他替自己润笔、让他自毁声誉、以他衬托自己、命他弑亲。 而颜琉想要的一切回报,不过是一个肯亲近自己的弟弟,一份与世间最后的维系。 这是太卑微了的渴求,但他却连这个也没有给他。 他怕了,后怕,于是把这份不堪回首的回忆、和这个已不再需要,只剩下麻烦的兄长一起,以封王为牢笼,将他搁在能掌控得到的距离,让他一个人枯死下去。 和这处两人一同成长的宫殿一样。 哥哥正注视着他。那思念起盛长平时泛起的柔情,仍在他隽秀雍丽的面容上残留了一点,此刻,却变质成了绝不相仿的东西。 颜珫总觉得,这表情有几分熟悉。 “这殿里,入了夜湿冷寒凉,我看,四弟还是仔细着些好,别像大哥当年似的,若是染上了风寒,便不好了。” 他终于回忆起来,曾在什么时候见过同样的这张脸了。 哥哥在答应他每一个请求时,脸上都是相似的表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回家 盛长平在睡梦里感受到了人的气息,她清醒得极快,一下坐起身子,却只在还没睡习惯的官驿房间角落里,看见了一道白影。 被拉开的门扉没有完全合上,落进房里的月华,更衬出那道身影衣衫青白而长发如墨。 若是换个胆子小的来,怕是要惊叫着见鬼了。可长平到底是个练家子,又天生胆子肥,此时用不着细看,就已经想出了此人身份。 这里可是环城里,夜里也时时有人把守的。若是旁人,哪能这么轻易就从正门进去她的房间来。 “王爷” 所以她唤了一声,声音中暗含的犹豫,更多是因为不确定对方现在的精神状态。 颜琉之前从没这样过,何况哪怕是真的瞎了眼要来夜袭她,也绝不会是这样一幅受尽了委屈的样子。 她冲对方招了招手,于是颜琉虽然没有回话,却快步靠近了床边,足下一个踉跄,竟然是要摔倒,长平反应极快,立马牢牢地把他抱进了怀里。 刚一入怀,长平就皱起了眉头。这怀里的人像寒冰一样冷,从濡湿鸦羽般的发、和近在咫尺的清新香味,能猜到这人竟然是洗过了澡,又跑去外面吹风。 她怎可能不生气,但颜琉这失落的模样却让她更为在乎。 何况,刚一碰上这人的身子,她的心跳就又诡异地乱了拍子。莫名的心虚让长平没法拉下脸来训斥他。 “怎么了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要不要同我说” 于是,她只是轻轻地唤道。 她的体温本就较常人偏高,在此时正通体冰凉的颜琉心里,就更是如此。 迎上她滚烫的吐息,近距离听着她那急促却可靠的心跳声,颜琉便几乎靠在了长平的胸口。 再怎么石头一样的女人,也知道这样不妥。可长平既然已经疑心自己对他动情,那就是把他视作了真正意义上的未来夫郎,便自觉没必要拒绝这样的亲密。 “我” 他只吐出了一个字就没再继续说,长平虽然很想知道是什么让他这样失态,可如果颜琉不乐意让她知道,她也绝不会去逼问。 她便把他抱得又更紧了一点。 他确实很冷,太冷了,可这不要紧,因为她的温暖不会褪去,会慢慢地、一点点地暖化了那份冰冷,融成一汪春水。 “对了,既然你来了,这件东西,就正好能提前交到你手里。” 长平想起来了什么,便伸手自床头拿了件薄薄的物什。 屋里没有点灯,所以颜琉等到她把东西塞进了自己手心里,才知道那是什么。 是绣好了的荷包。即使在月色中看,也能看得出拙劣的针脚。这如同出自稚儿之手的工笔,堪堪绣描出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老虎,因为失真,反倒显出了几分痴傻可爱。 鹅黄色的荷包鼓囊囊的,里面已经缝进了香囊,此刻捏在手里,散发出一点合该属于夏日的清爽香味。 “是艾草。” 盛长平似乎有些窘迫似的解释道,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双颊清楚的泛着红。 “素柳说,荷包里缝进艾草,是用来护佑男孩子身体健康的。你虽然早就不再是孩子了,可我想现在补上也不差。” “咳,总之,我做得不好,你若是不嫌弃,就收在身上吧。” “怎么会嫌弃呢。” 颜琉素白优美的手捏紧了那只荷包,声音里有一点极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我受到过最好的礼物。” 他将荷包收进了怀里,衣衫深处,先前随意收着的琉璃珠子,仍像个玩物一样安静的躺在那里,没有人发现它正在悄悄闪着微光。 \aquot你今晚可以留在这里。\aquot 长平抚摸着他犹带余香的头发,干涩地说。 颜琉有一瞬间睁大了眼,而后柔软了表情,星辰般的美目在夜里微微闪着光。 “真的可以么” 长平点了点头。 “王爷,我想问你”她又住了口,随后轻笑了一下,说“还是不了。这件事,等我们回到家,我再挑个时间认真问你。” “睡吧。” 她很容易被误解,却是个这样温柔的女子。这声轻唤,几乎有几分母亲般的温暖,听在颜琉的耳朵里,更让他抱着长平的手臂搂紧了一点。 长平并没有拒绝他抱着自己睡。 于是他放心地靠上那颗跳动着的心脏,动作亲密,心中却无任何亵渎之意。 回家。和她二人的家。 这对他而言一直是个陌生的词,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却那么好听,好听得叫人心折。 长平带着相公,第二日便策马回了凉王府。 京中虽然仍然紧绷,灾情也只是刚刚有所控制,可她既然帮不上忙,现在住的又离京里那么近,所以自然没谁会阻拦她。 别看长平颇为春风得意,面子上已完全看不出几日前还陷在死境里的样子,可她又怎么可能完全放下心来不管。 她自自己唯一一件妆奁盒子里,找出了一件雕刻别致的鹰头扳指。 这扳指能成为长平仅有几件首饰之一,不是没有原因的,不仅仅能防护拉弓的手指,掀开鹰嘴,其下另有玄机。 她拉出鹰嘴中藏匿着的、一截子舌头模样的香木。此木经过特殊处理,能够唤来她盛家代代驯养的信鸽。 她将在官驿里时就连夜写好的书信,以信筒卷好,颇有点爱怜地拍了拍那灰头鸽子的头,再喂了点肉食便放飞了去。 京城受袭一事,她寻思着早晚要传进爹爹的耳朵里,但只有长平自己有第一手的消息。何况此事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正好让她家老子一起看看,共同想想主意。 又吩咐了盛家军的人,让他们帮忙看顾着齐麟的情况,并给他的家人备好额外的抚恤金。虽然事情远未结束,可长平目前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再接着嘛咳,是不是可以开始考虑考虑感情的问题了。 对这个,长平虽然被他人倾心的经历有过那么几个,可自己对谁心动,毕竟是头一遭,何况还曾经对颜琉心有不喜,要说一点别扭没有,是不可能的。 可她向来心眼直,对什么决定的都极快。 作为盛家的后继,虽然如今自家已经入了天家族谱,可盛长平是无论如何不会轻易放弃留下后代的义务的。那首先,她就不能没有伴侣。 还有谁比已经同她结婚了的颜琉,更适合做这个伴侣吗 何况,如果是颜琉的话,长平觉得,他是不会介意做实质上的入赘郎君的。毕竟他们的孩子,若是随了颜家那边,虽有王爵之名,却只是个稻草架子,若是皇帝再有针对,免不得和其父亲的前半生一样孤苦伶仃。 而做她盛家的少主,身份上或许差了一点,但确实实实在在有肉吃的。 他又长得好看,同颜琉生出来的女儿,还不知道有多讨人喜爱呢。 长平在这里展望未来想得心里开花,倒也没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颜琉本人的意思。 但,对方可是对她直接说过“我喜欢你”的,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那只不过在表示尊敬,哪怕是如此,长平也觉得自己非常有戏。 嗯。决定了,她要直接追求他时间嘛,就定在初月礼的夜里,正好颜琉给她的定情信物还没做好呢。 到时候,正好可以充作真正的定情信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告白(上) 初月礼不是什么正经节日,所以一般情况下,是决然用不到整个王府的人力准备的。 可长平既然存了不良居心,又觉着这凉王府里实在是缺乏喜气,所以就额外上心,撺掇素柳黄桃等侍女们忙得上蹿下跳,就连侍卫们都没能闲着。 他们把原本半荒废的水滨园林彻底修葺了一番,从国公府租了匠人,连假山都没有轻轻放过。 最初见到颜琉时的那座戏台,长平自然是更加用心。她甚至自己悄悄出府,去找家里最懂得这些风雅玩乐的二姑取经,不走府上的账,自掏腰包,用多年积攒下来的俸禄,连赶工带现买,硬是赶在初月礼之前整出了一座配最上等的戏班子也不落面子的戏台。 既然荷包提前给了,就把这个当做礼物吧。 若不是时间实在赶不及,盛小将军还想要更加大张旗鼓,比方说引进水龙,让颜琉再来此处赏景弹琴时,不至于再因湿冷而又伤了腿。 虽说是吩咐下人不要往外说了,可凉王爷到底还有别的人手,何况即使有意隐藏,她到底也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动的工。所以长平觉得,颜琉绝不会毫无察觉。 即使如此,他仍然是一幅什么都没注意到的样子,每日除了精雕细琢那要交给她的神秘礼物,就只是偶尔和长平一起用餐饭、喝喝茶,多余的话一句也没问。 他这种懂事得吓人的地方,长平倒也不是不喜欢。 这几天过得很快,不久就到了她过门的一月之期。 这日直至晌午,长平仍是如平日里一般过,午餐她是在颜琉的寝殿里吃的,特意比平时多上了几个菜,颇费工本。 “咳,王爷啊。” 盛小将军虽说在其他时候挺会控制自家面上的表情,可她自己也意识到,这种本事似乎到了和眼前这人有关的事上,就不怎么管用了。 她挠了挠有点发红的脸颊,清了清嗓子,面色竭力保持着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和平静。 可她那颗藏在胸口里鼓动如雷的心窍,正和颜琉的,通过心蛊连在了一起。所以这副模样看在颜琉眼里,淳朴可爱得让他那张被焊死了的平静面孔,也要忍不住地松缓了唇角、露出一个傻笑来。 “怎么了,盛将军” 虽不是颜琉本意,可他的声音里,到底还是融进了那么一点调笑的意味,这让小将军面上更加窘迫。 “你那个礼物,嗯,应该备好了吧” 可怜天见,长平一向唇齿流利,在万人阵前都没怯过场,此时此刻,却竟然有些磕巴了。 颜琉微微一笑,这次是个最称他的温雅笑容,像春日里湿润的清风。 “我研磨数日,现已到了哪怕承给将军,也不会感觉到羞愧的程度了。” 他话音一落,便拂袖伸手,加了个馄饨到长平的碗里。 白玉筷、水晶馄饨、和这雪白透亮,指尖微粉的美丽的手。长平居然看得有点出身,傻乎乎地就这么就着颜琉的筷子把馄饨给吃了。 她味儿都没尝出来。 直到身后侍立的香芹噗嗤一声笑,长平才意识到自己干了傻事。 她脸色历时更红,刚要道歉自己唐突,赶在她开口之前,颜琉掩唇轻轻笑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心情太好产生的错觉,总觉得这便宜郎君今儿个特别漂亮。衣服是一套的,比平日里鲜丽的料子,更衬得他肤色透亮润泽;发间还戴了个有坠饰的花簪,好像颜琉也就婚礼时戴过这样花哨的发饰。 其实长平之前本不太喜欢男人打扮得太精细,可颜琉戴着就很适合,她懂得妙词不多,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能说是他压得住首饰,而非首饰压住了他。 发饰垂下的玛瑙珠儿,艳红艳红得,随着他的笑声摇动,像颤动着的花枝,闻不出香味儿,可光看着也觉得芬芳。 笑话她,可恨。笑话她也能这么好看,更加可恨。 长平瘪了瘪嘴,故意冷下脸来,摆出一副冷酷将军的威严来,对颜琉道“你笑什么哄笑当朝将军,当罚。” 王爷笑眯眯地接过话茬,刻意让声音颤抖着,可怜兮兮地道“属下知错了,任将军责罚。” 小将军终于憋不住,也冲他扬眉一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总是露出两排雪白齐整的牙,脸上还带着点先前未褪的绯红。颜琉此前认识的所有人里,没有任何一个拥有这样洒脱不羁的笑法,闪耀着蓬勃的生命力,灿烂得像满开的夏花。 “罚你继续喂我啊” 她笑得太开心,大概只想开个玩笑,当颜琉当真换了汤匙,将有一个馄饨喂到她嘴边时,长平的笑容一顿,又想起了害羞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表情这么丰富的人呢。 最难得的是,她在他面前完全不会遮掩。 颜琉觉得自己能什么都不做,光盯着长平的脸,享受着她的心跳,就这样渡过一整天。光是这个想法就让他心下躁动,要不是知道这样异常的表现或许会吓到对方,他搞不好真的要这么做。 虽然并不能这么做,可也没有谁能阻挡他喂完长平这一碗馄饨。 至于长平,她直到傻愣愣地咽下最后一个馄饨,都没常出这到底是牛肉馅还是羊肉馅来。 不对劲啊,她心里的戏本可不是这么写的。合该是她掌握攻势才对,怎么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喂个饭就撂倒了。 不过,既然能这么亲近地给她喂饭,更加证明了颜琉九成九也对她有意,这次成功的希望很大。 长平心下既有窃喜,也有少许落了面子的窘迫,这让她的表情更是丰富,十分好看。 “咳,既然饭都吃了,接下来王爷就陪我到瀑布旁走一趟如何我有东西给你看。” 颜琉自然是点了点头,随后吩咐着香芹,说“自然是好,我也有东西要乘给将军。香芹,去把我屋里那盒子拿来,可要仔细着点,不要晃坏了。” 长平便更加好奇,问“是什么精细的东西,晃一晃都能坏了的” 颜琉的表情颇有点神秘。 “将军到时候就知道了。虽论材质工笔,不是什么上得去台面的东西,可此物对颜琉有特别的意义,所以纵使厚颜,也想求将军好好收下,常伴左右。” 长平先是为他语气里没必要的谦辞皱了皱眉,而后还是放缓口角,笑了起来,缓声说“不用担心。你努力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东西,不论是什么,我都绝没有会不喜欢的道理。” “将军” 王爷一双隐含沁蓝的眼,又一下子化成了两汪春水,脉脉含情。 两人身后被香芹丢下的翠柳眼睛好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告白(下) “谢谢你,将军 。” 看到后花园的改变时,颜琉的面上并没有刻意流露出过分的惊喜。因为长平和他自己都明白,这座王府的王爷不可能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完全不知。 “你喜欢就好。” 今天的颜琉身体状况不错,劳不到她来扶,所以二人就只是这么并肩走着,侍女们都乖觉地避开了老远。 过了这么些久,长平虽然仍是没有完全抹去羞窘的心绪,可也大多平静下来了。 毕竟,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两人在今后的人生里,还不知要共度多少个这样的时刻。或早或晚,她都总有一日会习惯起来。 春日还残留着个尾巴,仍然和煦的风里,混杂着被湿润暖意烘衬得更加馥郁的花香。这些都是花匠们连日栽培好的鲜花,长平虽是不懂,可她知道在花卉的选择和配比上都有讲究,一眼看过去,湖畔边姹紫嫣红、生机勃勃得煞是好看。 一瓣粉白被和风裹挟着,悠悠然地落在颜琉的肩上。长平顺着那花瓣的归处看过去,只觉得这人虽常年闭门不出,却适合极了这样的春日暖阳。 “不只是喜欢。之前,我从未在意过这座府邸,只把它单单视作一处容身之所。你来之后,这里才变成了家。” 他的声音也似乎被这春日暖化了似的,初见时不近凡尘的冰泉,不知何时沾染上了人间烟火。 长平无法自已地露出一个笑来。 “这就是你喜欢我的原因吗” 话音已落,她才意识到自己把心中所想就这么说出了口。脸上虽然又泛了红,可长平把心一横,心说一不做二不休,便拉过了他的衣袖,对上那双也因笑意而柔和了的眼说“我中意你。若是你也喜欢我,就同我重新拜堂,做真正的夫妻。” 颜琉似是一愣,一时看着她没有回答。而长平心下焦急,以为是他心有犹豫,便抓紧了他的袖子,继续说道“我会对你好的。我们盛家人向来专一,我若有了你,便绝不纳其他夫婿,我” 颜琉冲她摇了摇头。 长平的心下刚是一沉,就听到他冲自己说“在这之前,我有事要同将军单独说,可以让香芹她们先退下么” 见不是要直接拒绝了自己,长平哪有不从的道理,屏退了侍女门后,颜琉带着她往树荫深处走了走,而后低低叫道“黑子。” 他声音刚落,长平便感受到了自己右上的树丛里有人的气息,轻飘飘地落下了一个蒙面黑衣人。她几乎就被激得要拔出剑来,可看颜琉和那人的神态,便心下了然,放下了武器。 颜琉冲她一笑,指着那即使只露出眉眼,也很明显面有无奈的黑衣人,对长平解释道“我想将军早有察觉,但还是由我自己来向你介绍最好。这是一直跟在我身侧的影卫黑子,见了将军,怎么这么无礼” 被叫做黑子的影卫面色果然变得更黑,却恭恭敬敬地对长平行了一礼。 长平倒是不在意这个,只好奇问道“这是宫中养得影卫么倒是看着不像。” 颜琉摇了摇头“不,这是代代侍奉我母家蓝氏一脉的分家传人,算是我母妃的遗产。先前对将军说过的秘术,也同样是从母妃那里传下来的。” 他抬起眼,目光恳切地对长平说“此事就皇弟都不知情,还请将军万万不要往外说。” 长平一时没有说话。这远比她想象的要更沉重,颜琉一直保守着的隐秘,竟就这样告诉了她。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长平最后还是问,面有复杂之色“我最开始就说过,不会介意你的秘密,更不会强求你对我毫无保留。” 将心比心,换做是她,无论她对颜琉的感觉如何,若是牵扯到她们盛家的机密,长平即使对枕边人,也是一个字也不会透露的。 “若只是空有名头的关系的话,这样确实就足够了。” 颜琉的神情虽是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的温雅得体,可他的面上染上了一抹薄桃色,眼里水蒙蒙得含着雾气,其中有期待也有信任,让长平在心动之外,总有那么点感觉自己并不值得。 “可你说过,不愿我再撒谎。既然要成为真正的夫妻,我怎么能冒着被将军厌弃的风险,再对你有所隐瞒呢” 他侧过头,对黑衣人吩咐道“黑子,把东西乘给将军。” “是。” 黑衣人面上带着些不赞同,还是恭恭敬敬地给长平奉上了手中一直捧着的雕漆锦盒。 打开之后,其中躺着一支银簪。不似大周人常用的花鸟模样,而是刻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银蝎子,眼珠处嵌着天青色宝珠,尾部形状特异,在尖刺顶部淬上了一点幽幽蓝光。 绝不花哨,仔细去看的话,细节处甚至略有偏误,可哪怕只想想对方在这小东西上注入了多少心血,长平都只有爱不释手的道理。 她刚要道谢,只听颜琉说“这蝎子是蓝家本家的图腾,见之如见我。将军日后行走在外,戴上这个,若是恰巧遇到了蓝家的人,必然会得到援助。” 他这么一说,长平本觉着这样的东西自己收着不合适,可转念一想他话里的意思他既然同意了她,日后两人就是正儿八经的夫妻,既然如此,她长平也能勉强算得上那什么蓝氏一脉本家的人了,下面的人顺从她倒也算得上天经地义。 告白成功,长平虽然早就预见到了这个结果,但还是禁不住有那么点飘飘然,乐着说“和你这个定情信物一比,我做的秀囊简直简陋到丢人了。” “怎么会,即使现在,我也好生戴在身上呢。” 这点长平倒是早就注意到了。自送给他那个香囊之后,每见他一次,都从未见那东西离过身,让长平每次都好一阵脸红。 “既然将军也喜欢这支簪子,不如这就让我替你戴上我也想看看将军戴着这簪子的样子。” 怎么会不行呢。 “咳,行,你戴吧。” 大概是为了掩饰羞涩,长平动作过于利索地把发带一扯,润泽黑亮的长发瀑布般泄下来。 她虽然生得就没什么女儿家的柔情,可此时面上带红,原本锋锐的五官因温柔心绪而舒缓下来,衬着一头随着林中清风悄然浮动的秀发,看在颜琉的眼里,自然是旁人再看不见的绕指柔情。 他白玉似的手指,一点点笼起那质感十足的黑发,在手里轻轻梳着。 他身上的薰香味儿,合着一点艾草的清香,钻进了长平的鼻尖里,让她突然意识到二人此刻贴得有多么近。 人都是自己的了,这么点事羞个什么。 长平对自己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试图转移注意力,便随口说道“你梳头的手艺真好。” 这倒是真话。从头上的动静来说,颜琉搞不好还在梳什么复杂的发式,却一点儿痛感都没有,和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般轻柔得体。 颜琉轻轻笑了笑,而长平能从自己的后脖子根儿感受到他和暖的笑容。 “这些女子的发式,以前我也常给母妃梳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他的吻 “你不喝的么” 长平二人在刚修葺好的庭院凉亭中入座,侍女们上了她喜欢的点心和清茶,除此之外还依着主人的额外吩咐斟了一酒壶梨花白。 从这酒名就知道,她的口味不重。虽然在军中长大,长平却并不常喝酒,只是庆功宴时会偶尔用上一点。 如今特意想到了喝酒,还是因为她心情太好,不喝点压着,怕是就要这么轻飘飘地飘上天去了。 此时她给颜琉也倒了一杯,他却捏着杯子只是笑,连沾都没有沾上嘴唇一下。 听了她的问话,他轻轻摇了摇头,说“我身子差,沾不得酒的。” 长平皱了皱眉,想起了什么,便提高了声音问道“那当时的喜酒呢,你没有碰吧” 颜琉露出一个一如既往的笑容,可看在长平眼里,却不知怎的有些疼。 “那本该是我们的合欢酒,怎么好就在那里晾着。颜琉任性,那夜就破了忌口。” 所以他第二天脸色才那么差劲,原来并不是气她没有去看他。 虽然当时颜琉确实骗了她,哪怕再来一遍,长平也没有觉得自己做错。可此刻不同往日,她的心境已然不同,自然心下柔软,心疼起那个夜里,被自己一个人扔在婚房,忍着不适自己咽下冷酒的颜琉来。 “虽然还没入夜,可毕竟不是真正的大礼,这交杯酒,我们现在就可以补上。” 她拿酒杯碰了碰颜琉搁在手边的茶,冲他有些愧疚地笑道“不过,你只准以茶代酒。” 颜琉平日里的笑容就已经够好看,而此刻轻轻蹙起眉头,却双颊绯红,对着她羞涩笑着的模样,简直如桃花初绽,让长平的心跳活活落了一拍。 “是这样喝么,将军” 太近了。颜琉靠近了她的身体,二人执着杯子的手臂挨在一起,为了能够到嘴边,已经近得她能够清楚看到颜琉的唇角下的那两颗小痣。 她发现自己又危险地开始走神,便忙点了点头,一口吞下了梨花白。 这虽然是淡酒,可也经不起这样的喝法,长平的喉咙一阵发暖,一定是因为这个,她才会连脸颊都烧得红了。 长平自以为不明显地骗过了头,咳嗽了一声之后,给自己又斟起了酒,声音不自然道“这酒真不错。” 颜琉倒也笑眯眯的“茶也是好茶。” 这个她知道。因为方才靠得那么近的时候,从他那沾过茶水的润泽双唇上,传来了淡而芳醇的茉莉花香。 咳。 不能细想。还是喝酒,喝酒。 不知怎的,这简简单单的一壶梨花白,尝着也确实也比平时香。 盛长平的酒量,并不怎么搭配她这个将军的名头。 不过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到了一小壶就倒的地步。 小将军意识朦胧,终于昏沉沉地软倒下去,被身侧秀美的王爷稳稳扶好,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绝不是什么清秀如水、艳比花轿的美人,可此时梳着侍女发饰,双颊绯红,锐利如鹰隼的双眼闭上,只留下微微震颤的浓密眼睫、和身后白杜丹的绰绰倒影。 尤其叫人心动。 那一张因饮酒而充血的唇,殷红得像饱含汁水的桃,好像轻轻咬一口,就要破了似的。 侍立在庭外的姑娘们见此,本打算给主人披上巾子,免得着了风寒。 可王爷冲她们笑,轻轻摇了摇头,以一根削玉般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无声地说别吵到她。 像是也染上了那股香甜的酒气似的,他形状流丽的眼眶,不知什么时候也泛上了艳丽的妃红。 自然,长平并没有喝醉,也不是困到睡了过去的。 在母蛊可以对子蛊做的、那无数种可怕的事情当中,只是让她小憩上一会儿,并不算什么过分的事,不是么 颜琉一点一点地加紧看似只是轻轻笼在长平腰上那只手的力道,终于几乎是把她整个无力的身体搂进了怀里。 若是侍女们不听他的话,离得近了,一定能够察觉到王爷的异常他的呼吸粗重,脸部不自然地凑近长平的脖颈,像是在慢慢地、深深地嗅着她的味道。 颜琉面上的绯红仍未褪去。只是和长平愿意想象的不同,这并不是源于羞涩的脸红。 自树林中的告白之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模样。 在为她束发的时候,盛长平绝对没有感觉到,后面的人曾多少次凝视着她裸露出的后颈失了神。 并非他天生异常,对那样的柔情蜜意无所动摇只是颜琉面对情爱的方式,和盛长平的完全不一样。 他的爱欲,不是羞涩娇嗔,不是温柔写意,更像是一种冲动一种去撕裂、去噬咬的冲动。 藏在这副美人画皮下的,是蜷缩在角落里、畏光却渴求光明的野兽。 不过,他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的。因为那会失去她。 长平一定想不到吧,二人正式成为爱人关系还不过一个时辰,对面人那张温柔笑着的脸庞下,却依旧重复着过遍了千万种分开时的结果。 颜琉不是不知道这不正常,不是不想停下来、安然地享受眼前的时光。他只是做不到,强迫性地自我伤害已经成为了残酷的恶习,他没有办法停下来。 他只知道如果不能够快点把长平抱在怀里、向自己确定她切实的存在,就会终于承受不住,在她面前破功,让长平意识到自己看错了眼、想要当做爱人的人,究竟是个怎样的模样。 他的脑子不正常,他配不上她。颜琉知道的,他都知道的。他早已被一次次摔碎、碾压过了,或许能用浆糊填补起形状,可再也无法回到完整。他是肮脏的。他是坏掉的。他都知道。他配不上她。他知道。不过 不过。 若不是她身体的灼人温暖无法忽略,失去意识的盛长平这样在他的怀抱里,几乎可以想象为一具尸体。 不会反抗的、只属于他的尸体。删去了多余的部分,若是成了尸体,哪怕再怎么可憎的人,一切过往随着故去而消融,都可以获得应许的平静。 可因为这是盛长平,她不用去死,也可以是可爱的。 他小小地、谨慎地操控蛊虫吞噬了她的一部分精力,长平现在的状态就像是累了许久、沉沉睡了过去,颜琉相信她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 所以,他终于可以做他想做的事。 拥抱她。 他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努力压制着自己肩膀亢奋的颤抖、努力呼吸地不要太过明显,好让候在庭外的侍女们都察觉到不对。 他并不想杀了她们灭口。 不过这很困难,太困难了,因为她身上的味道真好闻盛长平是不用香的,可她的发间、她润泽健康的皮肤上,若是用鼻尖贴着那赤裸的热度,嗅得深了,便能闻到一点干净的清香。 像是太阳的味道。是晒干净的棉被,和刚被割下的芳草。 烈阳下那么耀眼的生命。 他幼时被锁在药缸里,悄悄地、悄悄地窥见过的,那么一线,别人生命里的太阳。 现在离得这么近,轻轻一碰,就可以吻得到。 他太不配,所以光是去这么想上一想,都似乎是错的。 可这个禁忌的想法,让颜琉的头脑发热,视线模糊,好像刚刚直视过的太阳、在他的眼底落下的耀斑。 好香。好温暖。好甜。好想 好想咬下去。 冲着那勃勃的血管咬下去,像咬下一只饱满的水蜜桃,让她甜蜜的汁水溅满他的脸。 啊。 这是如此诱人的,叫人的骨头都酥软起来了的罪恶。颜琉不知何时紧咬着的唇缝里,溢出来了一丝无法自持的压抑喘息。 不过不,他不会那么做的。 在盛长平温暖的脖颈上,拨开发丝,颜琉轻轻地、无尽温柔地落了一个吻。 肌肤与肌肤、柔软与柔软,在她的热度湿透了他之前,只多停留了一点那么一点。 不知怎的,他想起母妃在精神恍惚时,总是要告诉他的,和父皇最好的回忆。她说,在刚结识父皇时,她感受到的是恐惧。 他当时不解。如果那像母妃说得那么美好,又为什么要感到害怕呢 母妃没有解释。对着他时,她从来没有那样的耐心。 母妃还说,这世上没有能操纵人心的蛊虫。蛊术可以掏空心智,将活生生的人变作空壳子的提线木偶。 但这个世界之上,哪怕能够活死人肉白骨,却唯独没有能够获得那永恒不变一人心的术法。 如果是现在,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母亲最后的疯狂。 “唔” 长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觉得像熬了两天两夜没睡觉似的,身上说不出的疲倦。 躺的倒是挺舒服。她卧房的那张美人榻,什么时候换上这样柔软的枕头了还暖暖和和的,带着点儿香味,长平慵懒地在枕头上蹭了蹭,才觉得自己舒坦了许多。 怎么宿醉得这么厉害,难不成是太久没好好喝一顿酒了,现在竟弱到了这个地步 在颜琉面前,没喝多少就醉倒了,真是丢人。 她的脑海里弗一闪过这个想法,才回忆起了自己刚才身在何处,真正清醒了过来。 她没被搬回自己的卧房里。 她正枕在颜琉的大腿上,刚才滚来滚去的脸,便埋在了他的腰窝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她的吻 他正低下脸来,见到长平醒了,便露出一个笑来。也不知道这么看她看了有多久了。 长平却被骇了一跳,几乎就要直接蹦起来逃走。 可转念一想,现在面前真和和暖暖笑着的这个,已经是她真真正正的自家郎君了。人都是他的,大腿枕一下又怎么了还枕不得了 念及这个,虽然脸上已经有了很可观的血色,可长平硬是横下心来,换了个姿势,躺的舒舒服服,手还故作潇洒地扶住了颜琉的大腿。 “我睡多久了” 她的语气懒洋洋的,似乎浑不在意。 天光虽不似方才那般明亮,可也远远不到入夜的时候。 颜琉的目光闪了闪,他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说“唔我也不清楚,要问问香芹她们么” 长平摇了摇头,爽朗一笑道“不用了,反正今日我本就特意空了出来,没有旁的事。和你就这么再待一会儿,也没什么不好。” 她的郎君便轻笑着,柔声回道“自然是好。将军方才喝多了酒,现在身子可有不适” 小将军嗯了一声,说“别的不妨事,就是头有点疼。” 身体上的疲乏,长平十几年来每日都不怠锻炼,怎么会受不了。可是这脑袋里确实是难受,就和熬了太久夜似的,脑子深处一跳一跳地疼。 要说多剧烈,那倒也没有,只是这点隐痛怎么也停不下来,倒是叫人厌烦。 “那,我就替将军揉一揉吧。” 长平刚一点头,就感到自己的两边太阳穴处均是一凉,是颜琉玉白的指尖按了上来。在这样的时候,他平日里叫人担心的温冷体温,感觉起来却妥帖极了。 他动作很轻,小心地以手掌撑着长平的头,慢慢地按摩。身上总缭绕着的、那处不知从何而来的异香,合着袖中他的体温,动作之中一点点地弥散开来,执拗地钻进长平的鼻尖儿里。 余光偶尔瞥到的那截手腕,润白细腻,说不出得扎眼。 这简直不讲道理,她平日里的无感,明明就没有这般敏感的。怎么这时却一惊一乍成了这副模样,好像他的任何一个举动,都能没由来得勾着她的心跳。 她就有点不忿。 抬起眼来,长平也学着他先前的样子,注视起了那张正专心致志垂下来的脸。他似乎有点儿走神,竟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于是长平便看得更加肆无忌惮。 那张脸淡去了表情,更显得眉目隽丽秀挺,无须描画而颜色自丰。浓灰与薄桃,娇红和沁蓝,和最多的、一片温润的脂玉色,延伸进淡青的衣领里。 即使没有在笑,也因为流丽的形状而仿佛无时无刻都染上几分笑意的唇上,他方才咬过的压印,正淡淡的留了一道红痕。 长平的喉间忽的热起来,下意识地就觉得自己的视线有不妥,几乎就要错开眼。 可这人是她的。这派鲜妍颜色是她的。雍丽到仿佛带着几分慈悲的眼是她的。肌肤是她的。那勾人的小痣,和被咬得蒸腾着血色,好像在渴求亲吻的嘴唇也是她的。 她已经有了尽情去做想做的事的权力。 所以躲闪也好,压抑也好,憋屈也好,统统都失去了必要。 长平用手握住了颜琉的手腕,那截细腻像是丝绸一般爱抚过她粗糙的指尖,是会有那么点叫人担心上瘾的触感。 她没放开他的手,也没有回应那眼神中的疑问,只是坐起了身子,还同前一刻一样靠近他不,是离得更加近了,近得能嗅到他嘴唇边那一丝带点儿甜的茶香。 “可以吗” 盛长平这么低低问着的时候,既没有抬眼,也没有脸红。在她定下心意要去做什么事的时候,总是这样少有犹豫。 “你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听了这句叹息般的呢喃,她抹掉了最后一点顾虑,倾过头。 第一个吻没有落在那双唇上。 她的体温本就偏热,在这样的时刻里,更是滚烫得像一簇烈火,撩人的火舌舔上了他细腻的唇角,烫得颜琉的后背发着颤。 长平一直猜想着,那两颗痣,合该是芝麻味儿汤圆的味道。这样尝着,确实有那么点甜,也确实嫩得像是糯米汤圆那层薄薄的皮,湿润得搁不住舌头,又脆弱得好似轻轻一抿,就要破碎掉了。 她试过了,没有碎。 一朝得逞,盛小将军方才烧了脑的情热略有满足,便自觉是不是做过了火,没顾忌着身边人的意思。于是第一次抬起了眼,打算瞄一瞄郎君的表情,再做打算。 颜琉的眼睛红了。不止是脆弱得红了一圈的眼眶,就连双眸都被那绯色衬得、像染上了暮色,带着一层烟雾似的紫。秾艳的眼睫中,纠缠着一滴花露般的泪水,再轻轻一颤,就要落下来了。 就和被什么人欺负了个狠,却还从心底期待着这样的欺负似的。 他轻轻颤着,呼出了一口压抑了许久的吐息,更浓、更馥郁的芳香,迷乱了长平的神志。 顺着这股香味,她再次低下头,向源头探了过去。 这种时候,很容易忘记颜琉原本的体温有多么冷。 一样的芳醇,一般的柔嫩,但绝没有这样湿热的颤抖着的花瓣。 不过,舔舐着清甜的蜜汁,她还是一样体会到了采花蝶的心情。 侍女们是最乖觉的。本要承上些醒酒汤来,此时只默不作声地离去,临走前合上了亭中半透明的纱帘。 时间过去了片刻。 盛长平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头倒是不疼了,只是此时脑子中飘飘忽忽的,如置梦中。 “将军。” “嗯”她颇有点魂不附体,回答就慢了一步。 她家貌美的郎君,一双眼仍旧水蒙蒙得,看着格外的招人疼。此时这对明亮的招子正微微垂下,眼神中似有那么几分幽怨。 “没什么,只是觉得将军比我要擅长好多。” 这倒是。长平虽然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亲吻,可颜琉却也明显比她表现得要青涩得多,简直像从来就没有人告诉过他该怎么做似的。 其实这倒也不令人意外。当下大周风气开明,虽然无论贵族平民,都普遍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单纯家庭生活,但豪门之中,按照风俗,成婚前通房的丫头小厮们根本不会被算作数。 一般来说,豪门的家族后继,无论男女,在成婚之前必然会安排家世清白的下人教授房中之术。长平估计着天家应该也是一样,不过颜琉打小就没了娘亲,长大了又被做了皇帝的弟弟有意孤立,身边看样子更是从没留过人,估计还真的没人告诉过他那一路的知识。 虽然当时长平因为顾忌着自己有未婚夫,所以只不过是听了口头传授,纸上谈兵罢了,除此之外的了解大多来自军中偶见和下属们的荤段子,但就这也足够她面对着一张白纸似的颜琉占据主导地位了。 想到这里,她便颇有些志得意满,抬起头来吻了一下颜琉的额头,开心地说道“只是比你要了解的多一些而已。你也不用着急,往后有的是时间,习惯起来就好了。” 颜琉眼底的那点儿幽怨还没有褪去,不过他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 虽然心中还有着那么点痒痒,不过长平并不焦急。都说感情之中切忌焦躁唐突,尤其是婚前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的夫妇之间,更是要谨慎,一步一步做考量。所以她打消了今夜就改宿在主殿里的想法。 还是再等等。总有那么一天的。 咳,或许用不着她等多久。 手边暂时无事,比起在京中闲逛,现在的她对和自己新郎君相亲相爱,要有兴趣的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为悦己者容 哪怕对一个寻常的青年人而言,和情人的初吻也是一个让人心荡神驰、足以念想上好几天的体验。 对颜琉而言,尤其如此。 他一整日都魂不守舍,虽然看着正常,可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整个人都和踩在云端上似的,松软得快散了架。 在这样的时候,颜琉总是要和母妃说说话的。 石室里。 长平来看过的那一次里,曾经隐隐约约觉得这张硬冷的石床,有那么几分像是棺椁。她不会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么准确。 这张石床,以机关推开,会露出其下通往密室的通道。可它本身,内里也暗藏玄机。 颜琉的面上带着一丝有些凉意的温存,用力拉开了藏在花纹里的、床铺侧面的把手。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叫他的身子有些吃不消,面上翻腾起血色,心跳也快得痛苦起来。 他并非生来如此。这副不堪用的破烂身体,正是拜棺中人所赐。 棺中是具彻底风干的女尸,一丝不挂。不知怎的,明明一身的皮肤已经风干成了褐色的干皮,可唯独那头和颜琉相仿的、仿佛蕴着山岚的头发,仍和生前一样艳丽润泽。 颜琉不是没有将尸体保存得宛如再生的术法。 是他选择这样做得。看着那个曾经如同支柱、也如同重荷一样统御着他人生的母亲,一点点的、无法抵抗地在他手下枯萎下去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这很有趣。 “娘亲,流儿来看你了。” 他轻柔地唤着,用早些时候给盛长平挽过发时相仿的温柔,以玉一样的手指梳理着女尸凌乱的头发。 母妃在时,向来不许他像弟弟那样直接叫她“娘亲”。所以,将她这样留在自己身边之后,颜琉每一次都这般叫她。 “我有了喜欢的女子。她待我很好。”颜琉的语气很甜,一双和母亲生前如出一辙的深邃双眼中、含着快要滴下来了的深情“你说过的,什么时候我有了喜欢的人,都要先告之与你。流儿最听娘的话。” “所以还好我杀了你。这样躺着的娘亲是最好的,最让流儿省心,不用再费心防着你害了她。” “流儿很开心。” 他果真眯了眯眼,昏暗灯光下摇动着的眸光,像承了两汪破碎的蓝色月光。 只是睁开了眼、这假笑褪去之后,其下却是一片虚无。 表情如此空白的颜琉,看起来美艳得愈加不像个活人。 在突然暴起的时候,他的嘴唇仍然弯弯的、带着仿若天生的温雅微笑。 他给了尸体一个耳光。折断过无数次的腐朽颈骨,裹在干巴巴的皮肉里,发出一个叫人牙酸的声音。 那只手颤抖着,连带着那张画上去似的笑容也开始抽搐,此时的颜琉看上去像只将要坏掉的人偶。 “你毁了我。你为什么要毁了我你毁了我的一切,连死了都要赖在我的脑袋里吗” 痉挛着的唇角,让他秀丽的脸,看上去竟有了让人无法直视的狰狞。颜琉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双手抱头,声音混乱。 “我只想和她好好活着,可是哪怕和她在一起时,我都会想起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就像天真求证的孩童似的,冲着干尸重复着这句话“她吻了我。这辈子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人对待我的身体,好像那值得一样。为什么这不是我的第一个吻为什么你要毁掉我的回忆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我都非得回忆起你不可” 他拧着尸体的下巴,表情狰狞,可一双眼却痛苦得像是快要哭了。 “还回来。” “把我还回来。” 颜琉扯开了自己松松的衣领,露出其下的皮肤。 盛长平曾渴望着的、那截温润脖颈下的风景。 他的整个躯干上,是密密麻麻的疤痕。 有灰白的抓痕、细小的咬痕,是母亲把他扔进蛊池里留下的。 数个形状不一的烙痕,是母亲兴致到了的时候在他身上烙下的,他还记得在他的腿根落下烙铁时,母亲曾笑着说,这样就不会再有任何人爱他。 酸液腐蚀的痕迹,是母亲拿他试药时留下的。 钝器打击的痕迹、针刺的细痕,是她的心血来潮。 母亲常说,没有把他流下来是个意外。可四岁起他就知道她在撒谎。她想要一个可以留作传承而不用感到心疼的后继人,想要一个可以随意玩弄的木偶。 所有能被隐藏在那身皇子服下的罪恶、所有想对父皇做而不得的事,玲妃都在大儿子的身上试了一遍。 在有机会成长起来之前,他就被毁掉了。 确实和她说的一样,怎么会有人肯爱这副身体 除了心蛊带来的吸引力之外,盛长平愿意碰他,无非因为这张像父皇的脸。如果那日她想在他身上寻求超过亲吻的更多,她会发现的,总会发现的。发现他是如何配不上她的好。 他的年龄比她大。这世上有无数更年轻、皮相更好的男孩,如果她真的有了他意,自己有资格阻止她吗不,他不敢的。可放任她出去寻欢作乐的后果呢如果她连哪怕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了呢如果她再也不肯回来了呢 在手刃母亲之后,颜琉曾向自己发过誓,从此再也不用钻进那口缸里。 可他并不是个很守信的人。哪怕对自己,也是一样。 没什么比盛长平的离开更恐怖的事了。 他的表情平静下来,重新伸出手,探进干尸被剖开的肚皮里,轻轻地说。 “娘亲夜安。今天流儿不做别的什么了,只把你的肠子喂给孩子们,怎么样” 语毕,他合上了床,启动了暗门机关。 女尸干枯的眼球,徒劳地注视着那一线光芒合上。在她身侧、床底空间的角落里,弹珠模样的黑球,忽的闪起红色的光。 出于某种趣味,颜琉总是喜欢把视作垃圾、又不方便直接丢弃的东西,随手仍在母妃的尸体旁边。 这里面,也包括了那只从黑子手上收下的怪球。 他没道理会猜到,这小东西会给自己和盛长平的人生造成怎样的影响。 现在的颜琉,特意将暗门合死,自己一个人、连灯也不举地走下去。 密室里,只有长明香烛的一点幽光。映着颜琉惨白的侧脸,他藏在袖中的手,在倒影中暴露出了颤抖。 已经有二十余年,颜琉没有经受过那样的痛苦了。幼时可怕的回忆,又总是来得比现实更骇人,此时此刻,站在这口大缸旁,他仿佛和幼童时一样脆弱。 他人生最初的记忆,就是刚满三岁时的生日。没有生宴,没有贺礼,连来自母妃的一个笑容都没有,幼小的颜琉被扔进了大缸里,盖上了盖子。 母亲终于笑了。那个冷笑,是颜琉记忆中的第一个画面。 比起万虫弑身的痛苦,最让他无法承受的,竟是那其中无解的黑暗、和无论怎样挣扎也爬不出去的绝望。 他已经长大了,早就比这口缸高。可那种绝望和恐惧,过去了这么多年,仍然没有一点褪色。 可是他必须这么做。 蓝家秘术,大多效果立竿见影,若是单单传出去效果,免不了众多世人将其视作仙人手段。 相应的,其代价也往往诡异可怖。颜琉这副千疮百孔的身体,就是活生生的铁证。 从上到下换一身皮的方法,他掌握的蛊术里,倒真的是有的。可就颜琉而知,在蓝家历史上,从来也就没几个人胆敢尝试全套,真去做了的那几位,通通是写上家史的疯子。 这法子倒也简单只消将秘药涂在疤痕上,被化生蛊活活地吃干净了想要除去的旧皮便可。颜琉的体质特异,手上的秘药少了几味,也应当不妨事。 痛苦是没有法子规避的。为了不出意外,相反,蛊师还必须全程保持清醒才行。 相传,蓝家祖上曾有过个受皮肤问题困扰的女祖奶奶,就试过将全身的皮喂给蛊虫。据说从此便获得了一身无瑕的冰肌玉骨,细腻完美得不似凡人所有。 这样就好。这样的东西,才能配得上她。 他回忆起了盛长平温暖的手,火一样撩人的嘴唇,和最最要紧的那双能融化了他的魂魄的、珍视着他的眼。 和那自身存在着重量似的眼神,他能从皮肤上感觉到那双眼里的热度 她或许自以为藏得很好,可颜琉知道,她想看进自己的衣衫之下。 他愿意付出一切,换来那火热的眼神、永远不会冷却成冰冷的失望。 与其相比,这世上的一切,哪怕是曾经压碎了他灵魂的黑暗,也不会更加可怕。 颜琉一点点脱下了衣衫。一身狼藉被昏暗的烛光模糊,只看得见优雅纤长的轮廓,和背后艳丽骨骼在腰背上投下的阴影。 他踏进了缸里,自己将盖子合得严丝合缝。 被黑暗彻底吞没时,颜琉一遍遍地听着她的心跳。 这就足够了。 这一夜,被四面重石封好的密室里,没有传出一丝声音。 盛长平睡得很好。 都说春宵一度之后会感觉神清气爽,她现在是有点理解这种感觉了。 虽然宵都没宵到就乐成这样,她自己也自觉有几分没出息不过她的郎君那般好看,她倒想知道换了哪个出息的女人,能不和她一样沾沾自喜。 就连晨练时,她脸上都带着笑容,还叫侍卫们疑惑地问了好几次。 早餐加了一份男仆从街市上买来的桂花糖水,是冰过的,一口下去满颊生香。她喝着觉得不错,自然就想到了去分自己相公一份。 本来唤了素柳过来跑腿,可长平转念一想,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一趟。 他今日格外容光焕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美人皮 盛长平本不是个能轻易看出身边人变化的类型,她天生就无缘那般细腻的玲珑心窍。 所以,是颜琉的变化,明显到了连这样迟钝的她都能一眼看出来的程度。 长平从未见过面色这么好看的颜琉。以往的他,即使神色好些了,光从皮肤里也能透露出些缠绵太久的病色,可如今 她是个当兵的,还是没读过什么诗书的粗人,纵使眼见着这理应勾起无限诗意的美人,到底笨嘴拙舌,想不出什么词来。 所以,就只说说她的第一感想吧。 今日的颜琉太好看,好像整个人透着道光芒似的,几有几分不真实。这不是个好比喻,可长平长平觉着他像极了不那么晴朗、却足够蔚蓝的夜里,那笼着淡白月晕的玉盘。 白月光不应该穿的这么薄。 此时还是晌午,他却似乎洗过了澡。长发和眼神里都氤氲着水汽,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衣,再罩了条烟紫色的绸子披肩而已,离得近了,她都能闻到那股子被热水暖化了的香味儿。 若是平时,盛长平或许还不觉着什么。可眼下,昨日里她还在他唇上尝过这样的香味,今日她原本打算故作镇定、省得丢了她本该是二人之中引导者的那份脸面,但只是这缕勾人进了骨子里的味道,就轻而易举让她失去了余裕。 她的眼神闪了闪,找了个话题,随口问道“这么早就沐浴啊” 颜琉朝她偏头一笑。他今日实在漂亮得太纯净,连带着这个笑容,也好像有了几分天真无邪的意味,轻而易举地就叫长平的心跳乱了一拍。 “昨日夜里有些热,出了点汗,所以今早就先去打理了一下。” 虽然心思颇有些旖旎,可听了这话,长平还是关心道“最近天气渐热,先前修葺时,我只差使匠人们仔细着保暖,说不得便忽略了清凉。透风虽然应该是好的,可你身子不好,要是有了不适就先叫香芹转告与我,不用自己忍着。” “嗯。” 他又冲她笑了,双颊泛上桃红。长平觉得自己永远也没法习惯这样的笑容她明明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他的眼睛却亮成两汪春水,好像她真的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是他的大英雄一样。 长平下意识就皱起眉。她不是傻子,知道这样的表现往往意味着什么。 颜琉以往的人生里,一定连哪怕一个像她这样尽了分内责任的人,都没有出现过。 所以她才会这样特别。不是非她不可,她盛长平只不过是碰巧第一个眼睛没有瞎、愿意公正待他的人而已。 即使不是她 若是在此处的换了其他人,或许要因着这个“即使”中无限的可能性而纠结上一会儿。 但长平的思路直率且简单人生没有如果,遇上了她就是她。她确实自觉有趁人之危之嫌,可既然起了对这人真的动了心思,就万万不会瞎想什么让给她人也是一样的傻话。 即使这样的心意相通,或许有着各种各样不纯的成分在内。但她会对他好的,比其他任何一种可能性都更好,这是她对自己的承诺,努力兑现便是了。 不自觉的,盛长平的声音就柔软了下来,她说“你还从没冲我要求过什么,我怕你心里有顾忌、住得不合意了也憋在心里。原本今日我只打算看看你,可既然来了,就让我进你屋内亲自过过眼。” 她当时只是派人去修葺主殿,自己可还没去看过的。当下便下定了决心,果断地挽着颜琉的胳膊,身后跟着男仆,便进去了他的卧房。 “这糖水要放温了才能入王爷的口,你先放茶几上搁着。” 长平吩咐道,那端盘子的男仆倒也应了,放下东西,出门时还留了一句“奴才们在殿门外等着,殿下们若有需求,唤一声便行。” 她本有些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多这一句嘴,可那小厮将门带上之后,这屋子里就只剩她和颜琉二人长平突然就觉出味儿来了。 孤男寡女进了卧房这男仆定是以为她有什么想法,就先一步不等吩咐地给他俩腾出了独处空间。倒是乖觉得有点叫人讨厌。 她的眼睛下意识地就往自家郎君的方向飘。 那么问题就来了她到底有没有想法 进门前或许没有,可此刻屋里就他们两个人,而颜琉还在用那种湿漉漉的要命眼神瞅着她。再加上心里那或多或少的、不能被下面人看扁了的心理 好吧,这些都是借口。她今日刚一看着他时,就想要这么做了。 他们进门后还没走两步,别说床铺了,椅子都没挨着。于是长平沉默着挨近了身边人一步,确定他没有反抗的意思之后,就一手环着颜琉的肩膀,一手托在了他的脑后。 美郎君的呼吸滞住了。他果然没有露出不愿,眼神却有些无助似的、求援似的回望着她,又无法自控似的落在了她的嘴唇上。 长平的脑子深处热了起来。对方的这副模样实在可爱,可爱到她想她都不知道自己想对他怎么样了。 她没有开口,觉得无论说什么,都会破坏了此时此刻的氛围,而行动总是最好的。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把颜琉轻轻地压制在墙上,恍惚地迫近了那团颤抖着的柔软,起先尝着有点儿凉,大概是对方紧张到无意中张开了口呼吸的缘故。 这点清爽的凉意,像沙漠中唯一的甘泉,叫长平燥热的口舌因渴望而战栗。不许久,焦人的火热沸腾了那一丝清凉,冷泉不再幽冷,化作了同样一团滚烫的混乱。 事毕,她意犹未尽地追逐着溢出唇角的一滴,却怎么也舔不干净那两颗可爱小痣上的湿痕。 “将军。” “嗯” 这声呼唤没能唤回盛长平的心思,此时此刻,哪怕天塌下来也不能。 都说女子在这档子事上更为冷静克己,依她看,只不过是她们面对的诱惑都还不够大罢了。 “这屋子,大概真的不够透风,”颜琉的那把嗓音,在歌唱时就已足够婉转撩人,此时裹着湿润的呼吸、染上几分沙哑时,简直能直接索了她的魂去“我热得很,将军。” “啊。哦。”长平答着,面色通红,神情竟然有些发木。 此时她已魂飞天外,哪怕颜琉嘴里喟叹似咏出来的句子,实际是在拐着弯的骂她,她的回答大概也是同样的“啊”和“哦”。 可这句话,她乐意听,所以就听得懂了。 “那就脱吗。” 狗屁。她心里清楚的很,颜琉没可能是真觉得热虽然她此时也热得像要冒了烟,但此热到底非彼热,不一样的。 他俩人几乎整个儿的贴在了一起。颜琉穿着的薄衣料子,还是她嫁妆里带的、惯以薄如蝉翼著称的上好丝绸,此时因沐浴时残留的水汽、和崭新冒起的汗珠,无论他身上的香味儿,还是那朦胧月光般无瑕的肌肤,都已经明显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步。 这穿和没穿的区别都不大了,怎么可能真的热。 不过,是假的热,她更喜欢。 盛长平在此前的人生里,大概从来也没想到,自己这副在生死场中摸爬滚打得来的、哪怕在脑子跟不上的情况下,身体也能做出准确应对的功夫,竟在这种时候拍上了用场。 她注意到的时候,身边人的衣领子,已经被自己大大地拉开了。 长平的眼神发直,吞了口口水。 确实和她曾经想象的一样,这衣衫之下的风景,就和玉一样无暇。哪怕是她的亲姐姐那般的美人,又是无数天才地宝养好的一副珍贵皮肉,也远远比不得眼前的这个,浑然天成的完美。 “真美。” 她不由自主地感叹道。至少在这一刻,比起旁的心思,她更多的是被眼前这从未有缘得见、完美到几乎偏离人世的美丽所惊,无邪地赞美起来。 下一个瞬间,颜琉露出了她至今为止所见过的,最灿烂的一个笑容。 盛长平确实算是拯救过这个国家。可这还不够。起码得拯救了这个世界,或许才能够配得上这样的笑容。 比起心动,她却更多觉得愧疚。 这人这样看中于她,不顾王爵的身份,自甘伏低讨好,哪怕被按在墙上亲吻、甚至拉开了衣衫轻薄,却不仅不责怪于她,反倒因觉得她满意就满足起来。 相比之下,自己简直就像个牲口。明明昨天还说好了要慢慢来的,今天不过是刚独处了片刻而已,就一下子成了这样 长平自觉亏欠于人,拉下了脸来,对自己十分失望。 可颜琉哪里知道她的心路变化,只看见长平明明刚才还满意着的,脸色却突然又不好看了,心下阵阵发冷。 难道是哪里没有处理好,露出了马脚 长平竟然抽身要走,他连忙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没有必要费心去掩饰自己眼中的惊惶。 “将军” 盛长平抽了抽手,没动,她也没有更用力,只是错过眼不去看眼前人,低促道“是我唐突了。你别放在心上,不是我对你哪里不满意,只是,我不该这样对你的。” 那就还是不够满意。 颜琉见她的手仍被自己乖乖拉住,毫无挣扎,便将她僵住了的手掌,贴在了自己脖颈下面、锁骨处脆弱的皮肤上。 他此时全身的皮肤,都还处在脆弱极了的阶段,细嫩如婴孩。于是,只是轻轻贴近了摩挲,长平掌心的茧子就磨得那过于柔嫩的肌肤、传来一阵电击般的疼痒。 长平的手猛地就是一颤。 如果说光看一看就已经足够要命,那这摸上去 说来也奇怪,明明细滑成这样,本该嫩得搁不住手的。可手下的肌肤简直如同新点的豆腐,像在吸附着她的手。 她本想强行也要抽开手的,可视线不由自主地滑下去,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刚才下意识摩挲过的地方,泛起了一抹淡而娇艳的樱红血色。 这抹红,霎时点燃了她那已经凄惨得濒临极限的头脑,长平张了张嘴,大概原本想说什么,却想不出了,只是叹出一口滚烫的吐息。 “将军无论对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嗯”她混乱地哼了一声,比起回答,其实更像是一声低喘。 “将军。” 这声是他挨了上来,抵着长平血红血红的耳根说的。 她又哼了一声,一时竟然很是惊讶自己的心跳这么快,居然还没有立刻暴毙、永登极乐。 “你能咬我吗” “啊” “我喜欢你咬我。” 颜琉的双眼本就湿润含情,这种时候,更是无时无刻像蓄着春水一般,睫毛都打湿了一点。 明明气氛已经旖旎甜腻到了这个地步,哪怕飞虫进了这个屋子怕也是要立刻溺死,可这对眼睛里,偏生生的,还能露出幼童一般天真渴望的模样。 要命。要命。要命这两个字说得太多了,她也知道,可此时实在找不出别的形容,她是发自内心觉着自己是快要去西天报道了,才能看到这样残虐的美景。 罢了,报道就报道吧。 盛长平放弃了思考。 她执拗地、花了时间,在床幔里,用牙齿和嘴唇在身下这张最细腻的羊胎纸上作画,作一幅以血痕与瘀紫壮点的美人图。 崭新的皮肉经不起这样的蹂躏,所以这些痕迹,怕是要长长久久地留驻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这副身体不是别的什么人的尤其不再属于给了他肉身的母妃,是颜琉自己的,而他选择把它奉给她占有。 在这段时间里,他都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对自身的掌控感和安全。 在后颈的发根处,浅淡青丝的遮掩之下,留着一个最凶狠、最秾艳的鲜红牙印。 如果淡去了,她总是可以再留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两封信 盛长平做了个梦。 梦里具体如何,她并不完全记得,只是有着硝烟的,必然不会是什么好梦。 她仓皇地在桥上走着,桥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燃着红莲般的火。 无数张脸认识的、不认识的脸,都在桥下挣扎,都向她伸出了手 “将军” “救我。” “将军” “将军。” 只有最后一声,语调轻柔,却是真真切切的。 盛长平的半个心神还被拖在梦里,迷迷糊糊地冲着声音来源抓了过去,摸到一具温热的身体。 有人同她一起睡。啊,她是还在战营里、睡在连铺上吧,所以才闻到了硝烟味,所以才会觉着这样冷。 她眯着眼睛,明显没有清醒过来,向身侧人伸了伸手,张开了怀抱“小鱼,过来睡。” 大漠里入了夜便冷得吓人。不像这样贴在一起,清早起来必然会落了毛病。 楚瑜“嗯”了一声,乖乖地钻进她怀里。他大概是冻着了,身体比平时更冷,长平用四肢把他裹紧,感觉着自己的体温把怀里的人渐渐暖得热了,才放心地摸了摸他的头顶,重又睡了过去。 这一夜,颜琉却再也没有睡着。 真正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整个儿把王爷搂进了怀里,长平先是吓了一跳,后又觉得尴尬起来。 尴尬这个好说。惊吓嘛,她醒来有一会儿才记起来,昨日里自己留宿在了颜琉的屋子里,好歹算把持住了,没有进一步做些什么。 颜琉醒的比她早,许是因为她缠得太紧不好脱身。长平脸一红,便松开了手,一下子在大床上撤开老远,觉着距离安全了,才干巴巴地说道“咳,不好意思,我的睡相不怎么好。” 他自然是没有在意。颜琉看着仍和昨日一样、气色好得惊人,睡衣本就穿得松垮,只从被子里钻出来,便很不恰当的露出了一截肩膀,其上的痕迹,提醒着盛长平自己昨日究竟干出了什么蠢事。 她家郎君自己大概是没有注意到,并没有打理好领子。他面上还带着点从睡梦中带来的红,眼神湿润,看在长平眼里说不出的罪恶。这罪恶的眼睛瞅着她,轻轻问道“将军昨夜里,可是做了什么梦” 长平歪头想了想,还是耸耸肩,随意回道“兴许有吧,我总是记不得这些的。怎么了吗”说到这里,她又有些忐忑“果然是睡相太差劲” 颜琉掩着嘴唇,优雅极了地低低笑了笑,如果盛长平是个更敏感的人,那她就能看得出,那双眯起的眼里,并没有真正的笑意。 “忘了便罢了,正好”他启唇,后面的这半句几不可闻,像轻轻的叹息“我也更希望你忘了。” 长平没听见他后面说了什么,倒也没在意,只是庆幸于颜琉没介意她睡相差劲要知道,楚瑜那家伙每次同她分一张铺子时,早起都要念她两句的。 看了看天色,是自己要去晨练的时候了,长平便翻身下床,整理好凌乱的睡衣,打算回自己屋里再做梳洗。 “现在时候还早,我先去武场了,你再睡会儿,过个把时辰,我同你一起用早膳。” 颜琉轻柔地应了。他此刻半坐在床上,随意散开的长发铺满了枕头,表情放松,说不出的闲适风流。 长平的脸微微红了红,心下莫名地泛开甜味儿来。 或许今后的无数个早晨,她都可以看着这副风景度过。 在女子合上门后,目送着她的背影,颜琉面上轻松的笑容,便像是被什么人抹去了一般,极快地消失不见。 “小鱼”。 那是谁 做完基础日练后,长平正拉了赵蓉,美其名曰给她喂招,实际上是自己寻到了乐处。 就算赵蓉这人性子朴实,最是吃苦耐劳,可体力到底是个硬标准,跟不上就是真得跟不上,不过半个时辰,便苦了脸,连连讨饶。 小将军的眉毛也垮了下来,鼓着嘴道“我也陪你用细剑便是了嘛,哪里用得着一个个地跑这么快。” 赵蓉心下无奈这不是用什么的问题啊将军,不是谁都有跟您似的变态体力啊。 突然,她神色一变,狐疑地指了指长平的脑后,说道“将军,你后面有只鸟飞过来了。” “啊”长平挑了挑眉毛,佯怒道“哪怕不乐意陪我,你也用不着用这么老套的法子骗我玩吧赵队长啊” 她被鸟儿扑在肩上,惊得就是一个踉跄。 也就是她们盛家养得,才能养出这样敦实的鸽子。长平立刻想到是爹爹的回信来了,便以这段时间一直带着那银扳指的手,爱怜地摸了摸鸽子,对赵蓉吩咐道“差下人们拿肉干过来。” “鸽子吃肉干的吗” 她洒然一笑,挺有几分骄傲地回道“我家鸽子就吃。” 不等肉干送来,长平便等不及地拆了信筒,展开卷纸阅读起来。 她面上犹带着的轻松很快便褪了去果不其然,是关于京城那场袭击的事。 不愧是她家老子亲自出马,比起她自己,在京中要有脸面得多了。盛国公也最是懂她,觉着女儿自己能查到的琐事都没提,信里写到的,通通是最要紧的地方。 那只她交了上去的雷火成了机密,哪怕盛国公的人脉,也掏不出多少消息来,可光这一点也就够了上面的人,有意把这事隐瞒下去。 没错,在纸面上,这次袭击京城、导致起码四成受到影响,百人以上丧命的事件,只被写作是普普通通的纵火所致。 真他妈胡扯。 即使猜到是类似的结果,看到这行字,长平的心底还是忽的沉了下去,堵成一块大石。 文官落笔轻巧,她是真想知道,若是他们也同自己一样,亲眼得见了那地狱般的光景,还能不能这样昧着良心胡说。 紧跟着,因为超过他们理解范围的雷火本身“不存在”,她想象中的京中守御措施升级,自然是不可能存在的了。倒是环城壁,虽然那线人也只是听到了一点耳语,加固工事早就提上了章程。 那个俘虏在牢里咽了气,和其他几具据说属于歹人的尸体一同背上了黑锅。他的精神已经涣散,所以任是宫中精研此道的高人,也没能从俘虏嘴巴里挖出点什么有用的,最后也只笼统地定了个谋反罪,扔去乱葬岗喂了野狗。 至于出身,怎么说也是官家的高手,人都落在手里了,怎么会连这个都找不出。 他们推测出这俘虏是南方一路的人,大概务农了半辈子,掌心有常年握锄头落下的碱,足根有被盐碱地腐蚀的特有开裂痕迹,右手落过什么伤,应该有起码半年,甚至一年有余没有下农田了。 这个时期中失踪的人不知凡几。纵使上观历史,大周已算得上法治昌盛,可这般身份低微的人,别说只是走失,就是死在路边也八成上不了卷宗。刑部的人们即使长出八条手来,也没法子寻出他到底姓甚名谁,又是如何落到这一步的。 “南方盐碱地” 长平喃喃道。她对大周地图烂熟于心,而她们周朝版图本就不大,南方又多是风调雨顺的好地方,要说盐碱地,也就只有洛河下游那一带而已。 虽然极有可能是无用功毕竟没有任何证据,能显示出那俘虏的出身和造成他转变的原因有任何联系。可既然手头上只有这个,就无论如何有一探究竟的价值。 她在京中说不上话,不过只是差人翻翻洛河下游诸县的卷宗,查查近年里有无怪事的权力,倒还是有的。 正事提过之后,定国公换上了他那老不修的不正经语气,慰问起自家女儿的新婚生活来。 这世上有能对女儿问房中秘话的亲爹吗还真是有的,她盛长平的爹就是。不过她清楚得很,老爹因这门婚事,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自知是委屈了自己是的。特意这样插科打诨一下,只是那老头儿特有的别扭关怀罢了。 “若是不满意了也不要紧,爹给你派了个人过去,若有不满,拿他当出气筒就行了。你读着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差不多就快能见到了吧。” 说的什么混账话,难不成暗示这被派来的某某,还能充作外援不成 长平又气又笑,先前胸口淤积着的沉痛,倒是被化解了不少。她收起信纸,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位“外援”会是谁。 是老爹在京中的人说起来也该是时候给她引荐引荐了,长平在京中还没有自己的人脉,万事都得通过家里才能办成,颇觉得有点不便。 她刚想着这事,男仆敞亮的呼声便传了过来有客上门了。 有时候,事情还真就是这么巧。盛长平此时这么觉着,等颜琉听到了这个消息,保不准也会想到同样的这句话。 来得人是楚瑜。 他回边疆才多久啊呆了有两天没有 长平虽然觉着累到了老友,可俩人还是第一次这么久没见着面,听到了消息,连脚步都雀跃了起来,向门前迎了过去。 王府主卧。 颜琉补了会觉,此时刚刚睡醒,正坐在镜前梳头,无数次地停下动作,慵懒地欣赏起自己皮肤上落下的印子。 伤痕还是新的,摸着还有些疼。疼就好,越觉着疼,才越像是真的。 不经意地偏过头,颜琉的目光一凝。 门缝下加着一张笺纸。 他很确定,早些时候长平出门时,这东西不在这里。 拿起来,上面以颜琉从未见过的字迹,工工整整地写着一句话。 “在你的床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她的唯一 颜琉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主卧的这张床下。 他的眼神阴沉得像夏夜乌云。检查床下无果后,便一遍遍地读着纸上的那行字,辨认着字迹,甚至凑在鼻尖,细细地闻着墨味。 墨是普通的墨,字也只是普通的字迹。 但普通人不会知道那张石床下面有什么。 大部分人只以为玲妃在宫里病逝了,另一小撮知道假死内情的、则相信她正带着情郎,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逍遥快活。 知道她死在这凉王府里、在儿子的床下慢慢干枯,而那情郎则被剁成了肉沫,填了乌鸦肚肠的,在这世上,也就只有颜琉这一个活人。 这是他最深的一个秘密。 他绝不会在白日里去查看母妃的尸体,可是心底却已经有了答案下一次去看的时候,那里一定会多出什么东西来。 唯独这件事,他绝无可能假手旁人,自然就不可能找黑子、甚至盛长平去求助。 是谁 总不可能是母亲的冤魂吧 颜琉捏着纸条,轻轻笑了笑,难言的狠戾将那双嘴唇衬得更加殷红。 要真的是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再好好杀她一次。 慢慢地,颜琉将纸撕成小块,一点点地吞咽进了嘴里。 “王爷,将军叫您去迎客厅一趟,说是有贵客来了。” 有婢女隔着门向这边搭话,颜琉应了,语气如常。 也说不准,放那张纸条的人,就是这婢女呢。他觉着有些有趣,便轻笑了一声。 再对上那面水银镜时,他的面上已经又浮起了一如既往的温雅笑容。 贵客该是盛家的人。他可要好好收拾一下,省得给她丢脸。 “小远之” 看见了熟悉的身影,盛长平的面上和眼里都泛上喜色,快步迎了过去,张开双手,几乎就要给楚瑜一个拥抱。 后者侧身躲过了她的手。这个动作其实颇为刻意,可此时小将军的注意力已经落在了身旁男仆们拎的行李上,带着几分嗔怪地说“来就来了,我这里什么没有,还带什么礼物” 和她同样的,几乎是在长平的身影映入眼帘的瞬间,楚瑜的面上就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可舒展开的唇角,很快就僵了一下,让这个笑透出几分苦涩来。 “这可不能怪我见外,还不是国公要捎给你的,说是当做嫁妆的添头。” 好在,他几乎和眼前的这个女人相处了一辈子,很快就把面上不该有的神色掩藏好,挤出几分友好的揶揄之色来。 盛长平再和他随意念了几句自己的老爹之后,便关照起他路上怎么样、吃了没有,行动时挽着他的手,一切都好像和从前一样。 这是个楚瑜从今以后,哪怕勉强也好,也必须强迫自己忘掉的想法。 “既然我在这里就有产业,你还住什么官驿啊直接留宿在我家客殿里就行了。” 他们是二十余年的交情。想着又能和老友住在一起,夜里喝点小酒,讲些体己话,盛长平就不由得像个孩童一样兴奋起来。 她黑白分明的眼像这样亮起来的时候,便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年轻,轻而易举地,便能和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女面影,重合在一起。 “远之,我知道你吃过了,可是今天就陪我再用一些,正好我们在房里好好聊聊,边疆那边都怎么样了” 那个少女,是从来不会叫他远之的。 到达迎客厅的时候,只消对方的一个眼神,颜琉就知道这不是他的贵客。 “这位是” 他冲陌生人笑了笑,自然地入座在盛长平身侧的位置,而她则同样自然地为他加了一只靠垫。 “这是我的副官楚远之,我们是老交情了。”长平示意为颜琉添碗筷后,便回过头去,满面喜色地冲楚瑜介绍着“远之,这位就是凉王爷。” “见过殿下。” 楚瑜的眼神在盛长平搁在他肩上的手上多停留了一瞬,就落筷下座,恭恭敬敬地对颜琉行了一礼。 这人也是个能忍的。若是换了旁人,大概真的看不出什么端倪,但颜琉向来敏感,在和长平相关的事上就更是如此。 只那一瞬,已经足够他看得分明这个“副官”的眼神,疼得像有人拿了刀子,在他的心口里搅。 “既然是王妃的旧友,也就等同是孤的朋友,不必多礼。” 颜琉眯起眼睛,冲他很宽和似的笑了笑,语调却在“王妃”二字上,轻柔地多停了一下。 “没错,都是自己人,这就可以了,用不着再拘谨个什么。” 这整个厅里,大概也就只有盛长平自己没有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自顾自地笑得乐呵呵的。 而她的这两个“自己人”,是一个赛一个的心思细腻,即使除了套话外还未说过什么,可光嗅着味儿来,就能知道彼此是敌非友。 这俩人一较劲儿,就要给盛长平夹吃的,弄的后者一头雾水。 “尝尝这个蟹粉包。是香芹她们特地从京里酒楼订的。” 玉一样的手、玉一样的点心,实在秀色可餐,她根本没法拒绝,便乖乖就着郎君的筷子吃下了。 “好吃吗” 面对着自家漂亮相公同样漂亮的笑脸,她却苦了一张脸,刚要回句好吃,楚瑜便接过了话茬。 “殿下大概不知道吧,将军自小就不爱吃蟹。她嘴上没福,最爱吃的一位早点,是这简简单单的一道白糖包。” 这个则直接把吃食塞进了她的嘴里。长平险些被呛到,可这又确确实实是她最爱吃的,自进了王府还没尝过,这次还是楚瑜特意从街市上带来的,哪里舍得呛了出去。她好容易咽下了糖包,便佯怒着暴起,也拿了一个回敬进楚瑜的嘴里。 “你还知道叫一句殿下,怎么不想想我现在也是个殿下了,还敢偷袭哈哈哈,吃我这招” 。 无知是福。 吃过饭,便要开始聊正事了。 楚瑜擦了擦嘴,便靠长平近了些,主动开启了话题。 “长平,这次来了还没同你说过,国公差我来主要是” “远之,先慢着。” 盛长平闻言也端正了脸色,她先是示意下人们退下,然后也对颜琉偏过了头,面上有几分歉意“王爷,你也得先规避一下才行。” 颜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很快抹去了这点破绽,温吞地道了声是。 他刚要走,长平冲他招了招手,又挤眉弄眼地示意着加了一句“也叫你那个侍卫,离得远些。” “我明白了。” 颜琉低下头,临走前,又将视线在楚瑜身上多停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迎客厅,任侍女关上了门。 他差的,不只是不了解她的习惯而已。 他缺席了她的绝大部分人生。 “现在能好好说了。远之,我爹这次是什么意思总不能真是让你来陪我的吧。” 屏退了闲杂人等,长平呼了口气,便小声问起楚瑜来。 楚瑜则怔怔的看了看合上的门扉,而后重新面对着长平,笑得有些复杂。 “确实可以说是来陪你的。” 长平沉默了一下,然后挑了挑眉毛“怕我做傻事啊” “若是不做傻事,那就不是你了。”楚瑜硬生生忍下了去揉她头发的欲望,笑着说“这一点,国公大人和我都再清楚不过。” “做是做了,可我还不是好好活到现在了” 话刚说出口,盛长平就意识到自己说了混账话,赶在楚瑜的面色转阴之前道了歉“对不起,你们只是担心我,我不该这么说的。” 她握住了副官搁在桌面上的手,和从前一样握紧,像一个承诺。 “挺好的,还是我们一起。你和我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小鱼,若是没了你,我大概怎么也没法习惯。” 这话其实比上一句还更混账。可她说得真挚,像一个滚烫的叹息,让楚瑜贪恋着她掌中的温度、和亲密无间的错觉,怎么也没法挣开她的手。 他的手有点抖。握紧了长平的,楚瑜蹙着眉头,嘴上说出的,却是一句完全不符的话“你不该再这样的,长平。” “哪样”她张了张嘴,表情无辜得有些可恨。 “和我再这么亲密。你已是有家室的人了,而且今日依我看,和那王爷之间,倒也有了几分亲密,不是么” 光是把这句话说出口,便是最彻底的自我虐待。楚瑜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从她嘴里听到怎样的答案。 盛长平噗嗤一笑,有几分嗔怪地看着他“你当我是那种见色忘友的人啊” 啊,这比他想过的答案还要糟。 “怎么会呢。” 他于是也装作玩笑的样子,不露痕迹地松开了长平的手。 掌心里,还残留着那灼人的温暖。 认识心爱的女孩十年,是一种幸运。 认识心爱的女孩二十年,则是彻头彻尾的不幸。 见了现在的盛长平,楚瑜才不得不明白过来她这么些年,从来也没有把自己当做朋友之外的什么来看待。 这份明悟来得太晚他不傻,只是执意不去看见罢了。 眼睁睁看着喜爱的女人面露出热恋的幸福,却不是面向着自己。他已经习惯了一场无望恋情的痛苦,可即使是对这样的他,这也实在是太疼了。 但即使这样,既然他已经做了她二十年的缰绳,今后,能胜任这个的也仍然只会是他一个人。 他会在她身侧,为她出谋划策,给她逆耳忠言,护她平安。 这一个唯一,楚瑜不会让给任何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办正事 吃过了饭,便该回到正事上来了。 “远之,我准备去宫中一趟,借最近洛河三县的文件一阅,你也同我一起。”盛长平站起身来,拍了拍下摆,边向楚瑜搭话,边自己在脑内过着这日的计划。 管文书的人里,以她的身份能用得上的,还是很有那么一些的。虽说近些日子京中风头紧,可光是看一看这贫困县的告文,倒还是问题不大。 “以什么缘由借”楚瑜问。 长平语气轻松地回道“我家正好在那一带做生意,我作为盛家下代家主,关心一下自家的买卖有什么不对” 话音一落,她便挑了挑眉,沉下声说“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借口。若真有人通知下去了不让放,那我也就只能作罢。不过远之,不知怎的,我觉得事情还不到这个地步。” 楚瑜点了点头。不过他来前自然是找了门路了解过,知道此事诡异,生怕长平给自己惹上什么事端,便还是担心地加了一句“若是这条路也被封死,答应我,长平,不要再执着。” “知道了,知道了。”长平话里的重复,实在叫人担心她是否怀着真意。长平拍了拍楚瑜的肩膀,掌心的热度一如既往“对不住了,你才刚歇脚,就得跟着我再跑一趟。” 以他们二人的交情,这点事又算得上什么。不但楚瑜自己没有在意,连说了这话的长平,也不过就是口头客气一下罢了。 看着面前这张太熟悉了的脸,楚瑜的动作顿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他像谈论寻常闲话一样问她“长平,这件事,不用同王爷说吗” “嗯”长平睁大了眼“同他说了做什么。” 她果然是没有想过这件事。 楚瑜便叹了口气,虽然自己也觉得为情敌说话有些可笑,还是无奈地说了一句“你二人既已成亲,今后便是同气连枝,便是在律法上,也是奖惩一体。现在你若是有什么打算,在行事之前,最好是要同夫君商量一下再做抉择的。” 他没法说出口的是,虽然相处时间日短,但身为倾慕着同一个女子的他,很轻易地就能看出,这位王爷也早已对长平情根深种。 看着爱妻独自忙碌,甚至以身犯险,自身却被置之事外。楚瑜从来没有这个运气成为她的丈夫,可光是作为挚友,就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感觉。 长平想了一想,便冲他摇摇头,嘴上的笑容淡了些,说“他在京里身份尴尬,这事即使说了出去,也帮不上忙,只是无端劳他费神罢了。他的身子本就差,若是因为劳心再闹了什么毛病,这要让我怪谁去” 窥探着她的神情,楚瑜的呼吸一滞,没有叫她听出自己声音中的苦涩“你很珍视他。” 相识二十余年,他从来无缘得见盛长平这般温柔的模样她的眉峰舒展,嘴唇微微勾起,像是在回味着什么似的,原本锐利的眼,因柔情而荡起涟漪。 “我会对他好的。” “所以,这些琐事,都用不到他来烦心。” 在这样的时候,便很难说盛长平的迟钝,究竟是好是坏。 若是她的心思能再细腻一些,二人便再无缘像往常一般无间相处;可若是她的心思但凡没有这般朴实,她也就绝不会当着楚瑜的面、倾诉对另一个男子的情谊。 一边觉得吃味,另一边,身为她最好的友人,楚瑜在酸涩之余,也为她不至于同不爱的人共度余生而感到欣慰。 他总是希望她能过得好的。 “走吧,远之。去我新修的马厩里,正好挑上一匹心仪的宝马,也算是这次给你的见面礼了,随你挑” 大概自觉在友人面前有些失态,长平面色微红,挠了挠头,冲他露齿一笑说。 于是楚瑜也冲她笑。 “这就把大话放在前面了小心我把你镇场子的宝马都牵走。” “哼,论讨马儿的欢心,几时你比得过我了想当年” 二人说笑着走了出去,远远看去,一切都还是年少时的模样。 主卧内。 “她真是这么说的” 喂完了蛊虫,颜琉的掌中托着一只白玉蝎子把玩着,悠悠然地问道。 “是的,少主。将军她” 万幸蓝廖杰日夜都穿着夜行衣,才能完美地掩去了自己面上的无奈。 “日后,光我们两人的时候,就称呼她夫人。”主人打断了黑子,声音有那么点过分甜腻了,以至于让他听得脊背发毛。 “是。” 这位主是又开始犯病了啊他好像回到房梁上,梁上才是他永远的家。 “再重复一遍。” “。夫人说,她会对您好的,夫人还是,闲杂琐事用不着您劳心,免得坏了身体。” 重复着自盛长平出门以来,已经在主子面前念了八遍的句子,蓝廖杰的眼神平静无波,恬淡得像条死鱼。 “呵呵因为是琐事,所以才叫上了他么。” 少主咯咯地笑了。表情虽然是一如既往的清越风雅,可这满溢着粉红泡泡的眼神和声音,要形容的话,简直就是怀了春的二八少女。 他觉着若是让那位将军见了自家主子的这副模样,纵使对他有多少幻想,也是要一朝破灭了的。 笑了好一会儿,好像才想起他这么个人的存在来,颜琉的笑声一顿,表情像开玩笑的一样突然严肃了起来。 想装蒜是不是晚了点啊少主。 “夫人发现了你没有” 她要是发现了,我还会好端端地跪在这儿吗 蓝廖杰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未曾。自被夫人发现了一次之后,属下面对她时都提起了百倍小心,至今还未出过纰漏。” “那就好。今后也不准怠慢了侦查,尤其是那个副官宿在客殿的时候,更是得给我盯紧了。” \aquot是,属下明白了。\aquot 属下更明白,您这是翻了醋坛子了啊少主 想了想,蓝廖杰到底控制不住自己这张嘴,便多了一句“恕我直言,少主。夫人对您一心一意,您大可以不必如此操心。” 嘴上装成一副很恭顺的小郎君模样,实际上前脚刚出门、后脚就把自己派了过去。影卫是你这么用的吗 “一心一意” 出乎他意料的是,少主竟没有立刻给他冷脸,反而垂着眼,似乎沉吟着什么,才轻轻笑了起来,呢喃着“这世上,就没有比一心一意更靠不住的东西了。” 有啊,比方说少主你的承诺,就比这个不靠谱多了。 当然,再怎么着黑子也不至于真把这话也说了出口,便把抽搐的嘴角掩盖在面罩之下,敬意满满地低下了头,等待主人的进一步吩咐。 “黑子,今夜你就留在她殿里罢。” 蓝廖杰呼吸一滞,睁了睁眼“一整夜” “没错。难道你有意见不成” 这个问句,颜琉刻意念得甜蜜极了,叫黑子直起鸡皮疙瘩,只道是自家主子病情又加重了,并没有往旁的去想。 这就好。 在轻慢的笑容之下,他眼底的那抹暗色被掩藏的极好。哪怕是跟了他最多年份的黑子,也没能看出一点儿不对来。 这下,他去检查母妃的“棺椁”时,便不用担心横生枝节,闹出动静来了。 和长平二人预料的一样,她们的确没有经过什么波折,就顺利地进入了文书阁。 要说有哪里让人不满,就只有因他们来意不纯,不好叫掌管诸县告文的官员引路,只能自己瞪着眼睛在厚厚卷册中翻找。 好嘛,他说她怎么二话不说就主动带上了自己来,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楚瑜翻得两眼昏花,好不容易才整理出的有用文件,都被坐享其成的可恨上司夺了去。他只得翻了翻白眼,继续认命地寻找,再一耳朵听着她的喃喃自语。 “儿童夭折数量正常。老死数量正常。人丁失踪数量未记录。什么都不写,就光给个结论,这能看出个什么名堂来啊” 长平叹了口气,把手上的卷纸高高抬起,可想到了自家这是在什么地方,便突兀地放轻了力道,捻起兰花指将告文轻轻放好。 她大概是觉着有些憋屈,又看楚瑜不理她,便更加郁闷,晃了晃腿,道“我现在去参这些县臣们一人一本,会不会有奇效” 见她都开始说胡话了,显然是真的毫无头绪。楚瑜便不得不从厚纸中抬起头来,一手揉着年纪轻轻已经有了皱纹的眉心,一边同她叹道“当下销了户籍一说,县与县内人口流动频繁,这些个东西不好统计不说,也不直接同政绩挂钩,故而不明写已经成了惯例。” “不过,这些虽可以不填,总还可以去看看他们不计数字不行的部分的。” 他循循善诱,面前这不可教的孺子便歪了歪头,道“你是指税收” “对,如果人员真的有了不正常的流失,一定会反映在税款上。” 长平点了点头,又重新静下心来,按照对方说的好好翻看起来,一手记着笔录。 洛河下流一带,因咸水河盐分淤积的缘故,自古以来都不宜务农,居民口粮主要靠朝廷卖官粮,故而农税一项是一如既往的不好看,跌是跌了一些,但同自己历史上比并算不得什么异常。 税收重点是和燕国的互通有无虽然一年里开放贸易的时间口就那么些,可耐不住流量大,看起来大部分县民都有在旺季帮工的习惯,这段时间里人流量进出也很大。 从账面上明显看得出,她们盛家的入驻,又给朝廷多贡献了不少税收,不减反增。她笑了一笑,继续看下去。 咦 长平终于发现了有哪里不对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怪声 是渔业。 虽然单看跌幅,每一年的并不起眼,可长平顺着告文一页页翻下去,却发现这一项税收,在十年间就从未涨过。 整体的跌幅也不到十分之一,难怪没有引起重视。 可长平眉头皱起,却总觉着有哪里不对。 “远之,这些县里的主食是什么”她抬头问道。 “应该是耐旱耐盐的粗粮为主,能买得起官家白米的,至少得是殷实人家。”楚瑜回想了一下,回道“除了粮食之外,最常见的肉食是羊和鱼吧,那里人口味独特,沙枣也常上餐桌的。据说有一味家常菜便是在羔羊肚内塞进捣烂的枣肉和鱼糜,只以蜂蜜和盐调味,很受欢迎,贫民家里一年也得起码吃上一次的。” 盛长平砸了砸嘴,想象了一下那是个什么滋味儿,而后甩了甩头,正经地说道“那这就不对劲了。连同你说的牧羊,这几年里百姓主食的收成都在一路往下跌啊。” 虽然下跌的劲头儿是不大。但对比其他县的告文就能很明显的看出来,主食这一项,是民生根本,明显的跌涨都并不正常,一定能寻出背后缘由。 “长平,若是你去了洛河住,会愿意吃他们的枣泥鱼羊捞吗” 楚瑜冷不丁地问道,而长平愣了一愣,也老实作答“大概会尝试个那么一两次吧。可若是让我天天吃这玩意,肯定是不行的。” “外来打工的百姓们,应该也都是和你一样的想法。这些帮工比寻常农夫有钱,更别提与洛河本地的穷苦农民比了,若我是开铺子、食堂的,也会很乐意特意迎合他们的口味做买卖的。” “你是说,这十年间里,不仅外来人口的饮食消费成了大头,还形成了风俗,因而影响了本地人的口味” 楚瑜便点了点头,说道“没错。依我看,既然赖以为生的重点完全转移了,传统产业下跌是很正常是事情。光看手头上的这些东西,还没有什么能证明这三县真的出了什么问题的,那个俘虏的出身,更可能只是个不相关的因素而已。” 长平其实已经差不多被他说服,可毕竟眼下就只有这么一个能深挖的点,若真就这么弃之不理,她就真的想不出该怎么下手了。 她叹了口气,说“远之,我还是想去亲眼看一看。” 她平日里并不是一个这样固执的人,但这次不一样。既然是她亲眼得见了那一切,而非别人,她就自认为天然对此有着责任。 楚瑜像是早就猜到了她的态度,虽然皱了皱眉,但看上去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我知道了,既然你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不管怎么样,难道我还能不跟着么”老友的眼神里颇有些无奈“只是,这次可不能急匆匆地就冲过去了。答应我,至少要做足了准备,别再给自己惹上麻烦。” 他怎么对自己这样没有信心 长平即刻便有些想要抱不平,可想了想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到底没有那个脸皮回嘴。 “我知道了。” 虽然上面看她回边疆看得还很紧,可光是走姑姑的关系,开一张去洛河的通关文牒还是不成问题的。 敲定了主意,长平便和楚瑜一起,记录下了这些案卷上的要点,便收拾好了文书,准备打道回府。 此时已近晚饭饭点,若是一个月之前,二人刚刚进京里的时候,遍街的街市商户都该支起门做生意了,此时却安静得很。 好一些的,只是围起了自家的房屋店铺在维修而已。更糟糕的,则只剩焦黑的废墟,偶有劳役,只沉默地流着汗、将不堪用的废材分拣丢弃。 二人回马厩牵马的路上,长平恰巧路过了河边一处曾经是商贩,她微微一怔,认出那是她曾和颜琉放过河灯的地方。转眼不过一个多月,竟已沦为焦炭,物是人非,她想知道那推销自家商品时喜欢挤眉弄眼的黏人商贩,一家老小是否挺过了这场灾祸。 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无论见过了多少平凡人的生死离别,她都不以为自己有能够习惯的那一天。 盛长平甚至根本不熟悉那一个繁华京城,可现在,她竟有些怀念曾经觉得聒噪的吆喝声。 所以,即使明知不会有什么回报,明知或许是无用功她总是要为了这一切、这些人们,去尽一份力的。 “我们会尽快动身的,远之。” 这句话比起在对楚瑜说,更像是盛长平的自言自语。她最后将视线在满目疮痍的京城上流连了片刻,便转过头,一夹闪电的马腹,向家中赶去。 这一夜,长平的晚膳是在楚瑜的房里用的。二人忙于探讨此事,聊到很晚,她才回房休息。 所以,明明很清楚不会看到什么刺激的事情发生,黑子还是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挂在房梁上,恨不得把一口呼吸拖成两个。一边提心吊胆着生怕被发现,一边还得在心里做着笔记,省得自己主子又要让他复述每一个细节才行。 也不知道是做影卫的都这么难,还是他特别倒霉。 而被他腹诽的苛刻主子,此刻可并没有像黑子想象中的那样,想象着自己属下的模样偷笑。 石室里。 颜琉从地下密室中走上来,冷戾的眼,在室内昏暗的油灯下闪着幽蓝的光。 那双已经完全看不出白日里的温润自持的眼,此刻正直直地钉在暗格的把手上。 自刻意下去引动蛊虫之后,他已经这样等了许久了。一炷香,再一炷香的时间,颜琉终于放下了心,确定了自己的侍卫不会突然从哪里出来搅局。 毕竟,虽然黑子一直以来对他很忠诚,可说到底,他仍然是蓝家的影卫,而非是属于颜琉自己的。 若是被他看见了这床下的东西,他可不想知道黑子会选择如何反应。 伴随着一阵叫人牙酸的石料摩擦声,颜琉吃力地拉开了石盖,先是谨慎地开了一个缝,他眯着眼睛向内窥视,等了一小会儿,确认没有明显异常之后,正要放下盖子 “你终于来看我了。” 一个粗哑的女声幽幽响起,干涩得如同已在地下封存了千百年,刚一张口,便有砂石落进了那枯朽的喉管里似的。 颜琉拉着把手的手略微一颤,便恢复了正常,稳稳地将暗格打开。 母亲的干尸自然还好好地躺在那处,也没有诡异地变换了什么姿势。唯一的不对,便是她脑后的一处正在悄然闪着红光,若是猛地看过去,像极了她的其中一颗干枯的眼球正在泣血。 莫说是恐惧了,颜琉的手就连一丝犹豫都没有,便冲着发光的地方探了过去。在误触了两下干尸之后,就稳稳地抓住了光源,掏了出来。 是哪一天里黑子给他的那个怪球,他当时说也说不清楚理由,只叫自己收下,说是当做弹珠玩也是好的。 这不,果然就出事了。哪怕是以他那个不靠谱影卫自己为标准来说,这也算是超水平发挥了。 “琉儿琉儿娘好恨啊” 大概是感觉到了颜琉不仅没有吓到,反而还握着自己有点走神了,同样诡异刺耳、仿佛声音本身就含着死气的女声再次响起,这一次颜琉听得清楚,确确实实是从手中这球里传出来的。 他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可惜不是怪球期望着的恐惧,而是明白到懒于掩饰的失望。 仿佛觉着孺子不可教似的,颜琉轻轻叹了口气,呵着气冲掌中球呢喃道“你不知道吧我娘从不这样对我说话的。” “你是什么小鬼阎罗若是来索我命的,便献出身形,在死前也好歹让我见识见识。” 他听得分明,这怪球里传出一声好像被噎着了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那干哑的女声叹了口气,先前的森然鬼气全然不见,再开口时,已经换做了一个低沉磁性的威严男子声线“没错,算你这凡人识相,吾便是十殿阎罗大王的一只额上天眼。若是知道厉害,还不速速下跪讨饶,或许本座还能饶了你先前的不敬大罪。” 颜琉面上冷淡的笑容略略一僵,而后他眯细了眼,捏着小球站起身来,向它指使了一个方向,如同与奶猫奶狗交谈一般温柔地说“看见那条缝了吗” 还未等到“阎罗大王”回答,他便接着道“如果你还不老实说话,我便也让你知道知道重石机关的厉害。” 他显然不光是嘴上威胁,面上一点犹豫都没有,便要把小球塞进暗门的凹槽里,只消动一动机关,石门挤压过来,哪怕这怪球的材质再硬也免不了被挤成碎末。 “别别别,王爷你冷静一下” 怪球又换了一个声音颜琉觉着,这一个音质悦耳的年轻男声,是三个嗓音中最令人讨厌的那一个。 明明是在尖叫着讨饶,语气却戏谑极了,好像是在同狐朋狗友随意玩闹、开着玩笑,语尾还带着讨打的疑问语气,像是那种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的败家纨绔。 “若是击碎了我,还不知道王爷你要有多后悔呢” 不过,在这一层糖霜般甜腻无害的表象之下,沉淀着粘稠浓密的恶意。 听了这声嬉笑着的、仿佛不怎么认真的警告,颜琉却真的停了手。 “我为什么会后悔” “唔,理由那么多呢,你这么问我,我也很难回呀” 这声音里的不正经,完全摧毁了原本磁性悦耳的男中音,它恼人极了地哼着小曲,貌似想了一会儿,灵机一动般的提高了声音,愉悦地回道“王爷,你怕死吗不不不,不该这么问呢,我换个说法。” “你家将军,虽然硬气了一点,但可是个好女人呢。嘻嘻,你不想让她去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