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百年的相逢》 第1章 百年相逢 1918年开春,由欧洲蔓延起的瘟疫席卷了全球,中国报界当时称这次疫病为“骨痛病”或“五日瘟”,而它还有个更众人所知的名字:西班牙流感。 在北京的白府大院也疫了两名使唤丫头,白老太太觉得亏了,府里剩下的丫鬟本来就少,疫的偏偏是买来的,不是雇来的。于是她巴巴地写信给她最疼爱的三儿子白志衍哭穷,只是这好几封家书巴巴寄出去好几个月,才收到外交部寄来的报丧:白志衍染病离世。 白老太太一下子昏死过去,眼黑心痛了好几日才想起来同在法国的还有一位嫡亲孙女,那可是老三子留下的唯一血脉了。于是又是写信又是电报的,才辗转得知,这白府六小姐在料理父丧后便赴英伦求学,冠得是白志衍为她新起的学名:白莞。 白老太太一下子气的血压串得老高,颤巍巍指着他的二儿子白志庸,要求他立刻发电报,把白家在英伦洒大钱的两个败家仔都叫回来。 是的,败落的白家还有另一个留洋的子孙,名唤白琚琛。白志庸的嫡子,白三公子。 白志庸匆匆赶往邮局的途中才忆起亡妻临终的遗愿,便偷偷在“归国”前加上“毕业”二字。于是,白琚琛带回白莞的时间便从老太太要求的当即,生生推后到了金秋十月。 白府三公子白琚琛今年剑桥大学毕业,在图书馆备考得昏天暗地的时候收到白家的来信,还是顺从长辈的旨意挤出时间给六妹妹写了封信,按着地址寄到白莞就读的女子学校。只是白老太太想象着子孙们诚惶诚恐谨遵懿旨的情景完全落空了。白莞识不全繁体字,更懒得看信。白琚琛华丽端庄的行楷,文采斐然的华文,她抬眼扫了三行,翻到背面做了数学题的草稿纸。 白琚琛久久没有得到任何回音,终于在考试结束后直接向白莞的学校递函申请了亲属会面。白莞这才紧张起来,终于坐下来声情并茂但通篇错字地给白琚琛写了一封拒信。她以父亲遗愿便是她能好好完成学业为托词,声泪俱下表明自己对于完成父亲遗愿不成功便成仁的精神,最后还顺便括弧了一下说明,其实白志衍的骨灰他带回去也无妨。 白莞不想见任何白家人。 因为,她是个假冒的白府六小姐。 卓温瑾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百年前的世界,她最后的记忆片段是自己在学院里上交了经济学硕士的毕业论文,然后她开始定机票,整理行李。英国时间午夜的时候,中国恰好是清晨。她从伦敦打电话给妈妈,告诉她自己回国的时间,还在电话点菜,指定自己一回国就要吃的餐厅。和家里挂完电话后,她就去洗漱睡觉。她睡得朦胧里听见了午夜12响钟声,她疑惑着何时宿舍附近有了教堂的钟楼?她睁开眼,惊惶地发现自己醒来在这副13岁的身体里。 据说这女孩是出生即被遗弃在巴黎孤儿院门口的孤儿。修女们根据肤色,猜测她是法国华工的孩子。因为营养不良,女孩常年是医务室的病号。后来有一次病重了,孤儿院便顺势放弃了治疗,却不知怎么女孩又从死亡线上挣扎了回来,她也在那时来到这个世界。 法国孤儿院的孩子到13岁的时候,都会被送到不同的作坊或是工厂当学徒,以获一技之长可以在社会自立谋生。她记得自己当时是被送到一家面包店里,前店后坊,工人的吃喝睡都在店铺楼梯下的隔间里,她从小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公主,从来就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加之语言不通,备受欺负。没挨几天她就逃了,中途警察把她抓回来过一次,老板娘毒打了她一顿,锁在仓库里,想把她饿老实。可是晚上,她又从小窗里爬了出去,为了绊住店里的伙计,她还顺带放了把大火,烧得火光冲天。那时巴黎正下着大雪,她躲到地铁站里避寒,瑟缩在角落里,怕遇见警察。白志衍就是在那时捡到了她。 白志衍,白府三老爷,时任中国驻法领事馆的荐任官。他原以为她是丢失证件钱包的同胞,想帮忙补办了证件以方便她回家,哪想问清楚了才发现她是流落街头的孤儿。白志衍忽然善心大发收留了她,让她给同龄的白六小姐做贴身丫鬟。这在当时的中国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贫苦人家养不起的女儿,如果被富户收留了当作丫鬟,大多都会被人赞一句这丫头命好。因此白家人认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 被白志衍收留后,卓温瑾过上温饱的生活。白志衍的公寓里雇佣了一名黑人女佣,她最初除了要照顾白六小姐的起居,还要帮忙做一部分洗扫的活计。她不太会干没有家电辅助的家务活,烧火只烧出了浓烟,洗碗打碎了碗碟,洗衣用尽皂角粉,衣裳仍有污渍……。黑人女佣在她帮尽倒忙后愤怒地抓着她到白志衍面前去用法语告恶状。她在一旁心惊胆战地听着,白志衍望向她,想听她一个解释。她无从解释,她根本听不懂黑人女佣说了什么。为了生存,她只能怯弱地说:“我可以学。” 黑人女佣不乐意教,她看见卓温瑾很有职业危机感。卓温瑾另寻它法,她本想迎合白志衍,比如剽窃未来历史学家评论 “一战如何改变欧洲局势”的政治话题亮瞎外交官的眼睛。可惜她估量了一番自己的学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军事政治胸无点墨。无奈之下她转而替学渣白六小姐写家庭教师布置的数学作业,还手把手教她如何猜答案作弊打小抄。两人埋头热火朝天地一教一学的时候,被严父白志衍当场捉赃,白六小姐被打了两下手掌心,卓温瑾被罚擦地一晚上。 白志衍的内心也是天人交战了一晚上,他受教于私塾学堂,挥手写文易如反掌,数学面前却是束手无策。在辅导迟钝女儿写作业这件事上,他只差心肌梗塞,口吐白沫。隔日,他还是把卓温瑾招到面前来,他先是坦言自己很好奇她所接受的教育。卓温瑾犹豫片刻只说自己曾在一位数学教师家里做过帮佣,旁听过他给学生补课。说完后她又觉得自己这个谎言编得很烂,哪有帮佣像她这般对家务一窍不通的。于是她又赶紧补充自己就是因为干得烂被开除了。补充完话她又绝望地觉得自己要失业了,估计要做好流浪的准备。 白志衍却觉得她编的谎言很合理,眼中还浮起了对她聪慧上进的欣赏。在不疑有他之后,白志衍只让她当面把白六小姐当日的数学作业又演算了一遍,接着假正经地用“坦白从宽”的低劣借口,让她教他应试教育瞎猜答案十大招数,一边板着四方脸一边按耐不住惊喜,原来考试竟然还可以有这么多技巧。然后他还是严肃地批评了卓温瑾误人子弟的行为,却默不作声地把数学答案和猜答案技巧笔记都藏进自己的抽屉里。 白志衍开始让白六小姐称呼她小姐姐,找来一些白六小姐不穿的旧衣送给她,终于不再让她做那些帮倒忙的杂役,一些不明就里的外人以为她是白志衍的另一个女儿,但从来严肃古板的白志衍此时却是笑看了一眼身旁两个姐妹般的小丫头,并不刻意去解释这种误解。 彼时的欧洲恰逢第一次世界大战打得如火如荼之际,一场致命的流感开始在军营里爆发,而后蔓延到世界的各个角落。这场大瘟疫最终夺去了全球2500万到 5000万人的生命,达到当时世界人口的2.5 %,远超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伤亡人数。后世甚至有历史学家推测,也许一战的仓皇结束便是因为这场瘟疫夺取太多人的性命,各国都没有额外的兵力作战了。 但是在当时,参战的各国担心影响军心稳定,最初都对这场大瘟疫讳莫如深。中立国的西班牙十分诚实报道了本国爆发了瘟疫,它连自己的国王也染此疾病,危在旦夕。于是各国赶忙纷纷将此瘟疫命名为“西班牙流感”,而无辜躺枪的西班牙则称此为“法国型流行性感冒”。 白志衍与白六小姐在西班牙流感爆时相继染病离世。因为是灾疫的非常时期,卓温瑾只从警署领回了他们的骨灰。协助她办理这些手续的领事馆工作人员是一个新人,把她错认成白志衍的女儿。整个办理的过程她异常沉默。她心里的道德与人性激烈交锋。 她想,她要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便要谋一份体面的工作。她需要先获得一份文凭,需要先能读书求学,需要交得起高等教育昂贵的学费与生活费。 她要不要冒充白六小姐继承白志衍的遗产? 还是重新流落街头? 道德象征意义的挣扎了一下,就在生存面前毫无意外地落败了。 卓温瑾寻了个借口请那位领事馆新来的工作人员帮忙补办了新的护照,顶上了白家小姐的身份,冠上了她的学名:白莞。 白志衍当时已经为女儿联系好了伦敦的一所贵族女校,所以入学之事便水到渠成的顺利。但是,白老太太自打收到外交部寄来的报丧后,就一封接连一封的电报勒令她尽早归国,说是闺阁小姐独身在外不成体统,更何况重孝在身。白莞是冒名顶替的白六小姐,怎么能回去自投罗网? 只是她没有想到,白家还有另一个留英子孙,白琚琛。他从剑桥赶到伦敦来,奉命携她一同归国。 临见白琚琛的前一天,白莞整整一晚没有睡着,辗转反侧地苦恼,她一会懊悔自己冒名顶替的道德缺失,果然假的总是瞒不住的;一会悲伤自己飞来横祸的穿越命运,和祥林嫂似的哭得眼睛肿如核桃。 她自己也读过穿越小说,小说里主角一穿都是平民白丁变个权贵皇族,不是腰缠万贯,就是权握天下。同理可证,她如何也该穿成一个富贵双全的宋家三姐妹,站在中国历史的浪头扭转乾坤才是道理。而且老天也不打个商量,她从来遵守交规,没意外没自杀,凭什么她一睁眼,却成了一个贫困交加的孤儿? 如今她想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竟只能坑蒙拐骗,胆战心惊。她最后实在哭得虚了,累得心里一横:了不起跑路吧。她都曾经流落街头差点成了乞丐,最惨也惨不过那去,才终于浅浅地睡了一会。 白琚琛没有认出她是假冒的。他走进女校的铁艺大门,穿过银杏树荫道下的光影交错,一眼望见阶前等候的她,他笑着对她说:“六妹妹,我是三哥。” 她想,这多半是因为孩童的容貌变化的快,白六小姐自小就跟随白志衍外任为官而少有归家,这年代照片又是稀罕的物件,识不清她的模样,倒也情有可原。 白莞想象过白琚琛的样子,她以为他们会是叔侄一个模子,一般样貌纯厚,古板教条。可是白琚琛走到她面前,修长清隽,眉宇明朗,微笑起来的时候自得一种倜傥风流。 在阳光明媚的夏日,她眼前却晃过一幅杏花吹满头的春景。 这是白莞日后无数次想重回的时间节点,她穿越百年岁月,却无法重返短短时光,命运没有给予她最深痛的懊悔里重来的机会。她一直希望此时她应当对白琚琛坦白:“我不是白六小姐,我叫卓温瑾。” 她想用卓温瑾的身份站在他的面前,不再是他的堂妹。她大约是要奉还白志衍的骨灰,归还白志衍的遗产,失去读书的机会,无家可归,流落他乡。 人生的选择都有代价,她轻忽了自己贪墨白志衍遗产所要付出的代价。她在初见白琚琛时就很喜欢他,她那时已然觉得遗憾:这个世界,她遇见他,她却扮他堂妹。 她那样敏锐地预感到两人的无缘,却偏偏从未正视这预感正是命运对她仁慈的提醒。她应当坚持留在伦敦的,那才是她最幸运的人生。可她那时却含羞带怯地引着白琚琛到学校的接待室来坐。 白琚琛先关心她的校园生活,又讲起了白志衍高风亮节以及他令人扼腕的离世,白莞思索了一下身份需要,努力地哭了一鼻子,说不伤心也是假的,白志衍毕竟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救了她,她现在的好日子也是卷了他的钱得来的。然后白琚琛更是努力安慰她节哀顺变,于是她顺坡下驴便把眼泪收了,一时收得太快还担心自己会不会演得不够自然。 接下来,白琚琛进一步把话题深入,也终于进入他此番前来谈话的目的,他以忠孝之名劝她归国回家,毕竟白志衍还未入土为安。 白莞完全没有意识到整个谈话的节奏都在白琚琛掌控中。当时白琚琛的性子还未老沉,她还能从他脸上读到他的心思。她读到了他的为难,他知道能在伦敦读书很不容易,这样中断学业他觉得可惜,他觉得遗憾,可是长辈之命不可违,他不得不劝她回去。因此她天真觉得自己可以如意。 她不想回白府,担心被人识破假冒的身份。她喜欢伦敦,来世的记忆里她在这生活了6年,从高中读到经济学研究生毕业。这个城市虽然陌生却又熟悉,她想在这里读出一个文凭,赖以谋生,安身立命。而且,据她所知,这个时代的中国落后又贫困,她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呢?她不是这个时代救亡图存的有志青年,时刻想着舍生取义,读书报国。她在这个世界孤苦无依,生存艰难,她只求自己能生活得容易些。 她满口谎言说得流畅又自然:“父亲信佛,佛教所云六道轮回。人这一世身体发肤皆是皮囊罢了。他若在天有灵,最希望看见我做的肯定不是如何排场的处理他的皮囊灰烬,而是我能秉承他的精神与遗志,把学业完成,过好自己的生活,尽力做一个对社会国家有用的人。” 他说:“六妹妹,你回中国也可以继续求学。你不能只想到自己,老太太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盼着三叔归家的心境你也得体谅。还有家族里的叔伯姑嫂,他们都在等着三叔的灵柩回家,我们要怎么和他们说三叔停棺他乡的理由,六妹妹不想舟车劳顿?” 她问他:“你可以帮我把父亲的骨灰带回去吗?” 白琚琛蹙眉震惊,他问:“三叔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能不参加他的葬礼吗?” 白莞被问住了,她顶着白六小姐的身份,便受着这身份的束缚。 白琚琛见之轻叹,继而哄骗起她来:“六妹妹,你先与我一同回一趟中国,在料理好三叔的葬仪后,禀明了老太太,你再回来读书。岂不两全其美?” 白琚琛瞧见了白莞眼眸里的惊喜,他微微笑起来,继而鬼话连篇地说起白家人对白莞的牵挂和思念,又褒扬了她的孝心和仁义,白莞一个也反驳不了。最后,她叹息一声,缴械投降,同意归国。 1918年8月,白莞随白琚琛登上了归国的邮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西苑 白志衍是白老太太最爱的幺子,也是白府唯一从仕之人,白老太太眼中光宗耀祖的希望之星。白三夫人在生产六小姐时不幸离世,三房便只有六小姐一女。白老太太一直希望他早日续弦以便开枝散叶,可总被情痴的白志衍不冷不热推拖着。白老太太原想老三儿情殇过后总能碰到投缘的女子,为白府带来满堂出息的子息。这不算过分的美梦梦了半晌破了,老三子先是一步离去。白老太太撕心裂肺哭了好几日,把能商量的长子和次子唤来,说是想给老三儿过继一个儿子,让他走得儿女双全。 白大老爷白志平膝下独有一子三女,独子白琚松还是白府的嫡长孙。他捂了捂大肚子,觉得这倒霉事轮不到自己,飘飘然就大力点头赞同。 白志庸房中倒有二子三女,一是已故卫氏所出的嫡长子白琚琛,一是侧室王氏所出的次子白琚柏。嫡子自然不能过继。次子白琚柏虽然不算争气,终是舍不得。他沉默很久,想了一个烂借口:自古过继都选幺子,白琚琛是断然不能考虑的。至于白琚柏嘛,他不学无术放浪形骸一直都不被三弟所喜,若过继了他,一定是违背三弟心意的。 白老太太凄凄惨惨哭了半晌才兜出她早想好过继的人选,是白府的旁亲,白老太爷堂弟的次子房中的小子,名唤白琚竹,年方十四。 这位白老太爷堂弟的次子在白氏同辈里排行老五,算是顶出名的一个无所事事的懒人。前后娶了三妻四妾全因他没拿家用无米为炊,哭啼啼地跑了。以至他的大半生都在老光棍中度过。他的三妻四妾里也只有他那烟柳巷的四妾给他留了个瘦弱的儿子,便是这白琚竹。按理说,老来得子该是捧在手心里呵护,偏偏这白五爷过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嫌那小儿子是个累赘。说来也有白二太爷一脉早已旁落的缘故,这过继儿子的主意还是人穷志短的白五爷自个巴巴提出的。 说到这,白老太太又是凄凄惨惨哭了半晌,自从白老太爷仙去,白府何尝没有败落,至今尚能勉强维持个表象的体面,都是因为有老三儿这争气的儿子。可偏偏是这最争气的儿子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白老太太心碎复心碎后,就只想体面风光地给白志衍办场葬仪,让老三儿此生走得圆满,来生也富贵可期。 白府的两个大老爷一听倒霉的不是自己,立刻双手赞成,一叠声诚恳地表态:“一切单凭母亲做主。” 言罢,两人也跟着白老太太一起伤感起三弟的离世。 白志庸担心自己对幼弟的思念表现得不够诚恳,抹了抹眼泪,还张口痛骂了白琚琛两句,说这蠢儿行事拖拉,知晓了家里的变故,还耗费这么多时日才登船归国,最是可恶,着实不孝。接着又恨骂起当初就不该让他出洋读书,儿子的坏一定是受了洋人做派的影响。 只要讲到了洋人,光绪宣统年间皆任蓝翎侍卫的白志庸就有了一肚子牢骚,有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可抱怨,而且可以日以继夜,滔滔不绝。这在白家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于是突变话痨的白志庸才气哼哼地开了一个陈年往事的头,已经把白志平和白老太太的伤感的眼泪都吓得收了回去。白老太太赶紧无奈地挥手,让正在愤谈辛丑之耻的老二儿退下去。 两个白老爷退下后,白老太太又开始掰着手指数日子。这几个月以来,她唯一所做之事就是盼着白家的两个败家仔能早日带回自己的老三儿。 是夜入梦,她终于梦见了她的老三儿。梦里白志衍牵着一个小姑娘迈过白府的垂花门,他对老太太说:“娘,我带女儿回家了。” 白老太太在梦里也是泪洒衣襟,她恍惚觉得儿子还活着,只是攥着白志衍手臂说:“回家好,回家了就好。”她还想问问儿子离家这么久,回家了可想吃什么? 却悠悠从梦中转醒,真真是午夜梦回,惊觉虚梦一场,天人永隔,白老太太便又凄厉地哭起来。 随侍在内间的周嬷嬷被惊醒了,她起身披了衣服为白老太太倒了碗一直温热在小碳炉上的安神汤,又是陪哭又安慰了白老太太许久,白老太太才重新入寝安眠。这一折腾,却也到了东方既白,白老太太睡得朦胧里,像是听见仆役们喊了起来:“三少爷和六小姐回来了。” “三老爷回家了。” 白老太太梦中惊醒,挣扎着披着衣裳就起身出来,她由周嬷嬷扶着,走得又急又颤。行到了半途,她看见了白琚琛,看见了怀抱骨灰盒的白莞,仲怔半晌,上前颤巍巍地抱住骨灰盒,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越来越多白家的里亲外戚也迎了出来,他们在白府已住了好几日,就候着白志衍归家。见此场景也纷纷痛哭出声,仆役们也随之落泪哽咽,白府上下皆是嚎啕哭声一片。 白莞就是在这一派悲伤的气氛中走进了白府。在白老太太的操持下白志衍恢宏的葬仪做足七七四十九天。白氏家族的族人几乎全数到场。一轮仪式下来,白莞虚脱得哑了嗓子。原本她不必如此辛苦,毕竟白府计划了过继子嗣到三房。可惜这白琚竹的庚辰送到了老道士手里一推,道了一个八字不合。白老太太却又不信,还是准备了过继的仪程,一族上下百余人见证,白琚竹端端正正地站在蒲团前,才一拜首,顶上的莲花纸灯准准砸了下来,摔个粉碎。 征兆太不吉利,族人议论纷纷。 白五爷转身塞了两块大洋到老道士的手里,请他想想办法。 老道士一捋长须说:“此事还需掷茭杯叩问亡者。” 众人纷纷附和。 白琚竹拿茭杯在奠台祝词祷告,一掷一个笑杯,一连七个笑杯。白老太太实在也看不下去,哭哭啼啼对着棺材板抱怨了几句,此事便当揭过不提。白五爷见之又急又愁,却是无可奈何。于是白莞假冒了独生女,就只能一肩挑起所有繁文缛节的重头戏,说哭就哭,说跪就跪,日日守灵到午夜。好不容易挨到了出殡,整个仪典结束,她才双腿颤抖地被丫鬟扶回到闺房睡了一场安稳觉。 白莞的闺阁是白志衍原先的居所,西苑。这是白府鼎盛时代最后修建的院落。白老太爷暮年拜相,买进了右邻的两进宅院,修葺成处理政务的书房,取名西苑。当时为了方便来访同僚出入,白老太爷便保留了宅院的街门,沿着白府原来西面的外墙修建一条夹道,又打通两扇屏门,使得西苑成了白府一个半独立的跨院。 白老太爷逝去后,白府式微,遣散众仆,有人提议过将西苑出售。老太太做主,三子先分家。白志平得了江浙的生意产业移居沪上;白志庸随白老太太同住,奉养老母,分了白府的三进正院和乡下的田地作坊;白志衍供职北洋政府,便只要了西苑与一些前街的铺面。 白莞归国前,白家大老爷们又重提西苑出售之事,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应付葬仪和未来抚养白莞的花销。白老太太心底冷笑,拍板这些费用都由她的私帐来出,西苑这才保留了下来,可是铺面却被卖得干净来填白府正院的各种窟窿。 房子是在,西苑的仆役却早散得干净。白老太太盘算了一遍白府现在各处都在短缺的仆役,只好调了一名自己跟前的丫头小容来西苑伺候白莞。老太太心底又叹了一叹,西苑的垂花门前曾经一字排开十几个仆役候令,如今却只剩一个孤零零的丫鬟。 葬仪结束的隔日,白府送走远亲外戚以及白大老爷一家返回沪上,归来就看见街角孤零零站着一个瘦弱的小子白琚竹,哭哭啼啼就是不说话。白志庸来问他,他也只是哭。后来白志庸套车送他回白五爷处,马车出门饶了一圈,又牵了回来。 白志庸向白老太太请安时,母子两便说起了此事。 白志庸说:“您老没去见了老五住的那房子,现在就只住一间北屋,房门外就堆里煤,整个房间打了两个床位,升个炭盆,几口箱子堆着,也就是全部的家当了。” 白老太太问:“老五怎么会过成这样?” “老五也是后悔,他说前几年他想着抽点上等的烟土也能得个好身子,就在这上头花了大钱去了,抽着抽着就得卖一间房。这世道动荡,房子也卖不得一个好价钱,加上先前打发那贱妾也花钱,现在手上也就没剩什么钱财了。老五说他这样总是卖祖产也不是个事情,就想着余下房子能租都租出去。想着用租金养活自己,也能给小五留点东西。” “吸了烟土还能有什么好身子,他还是得把那烟土给戒了才是个正经。” “唉,戒过多少回了,绑也绑过,药也灌过,这洋人医院都送过不知几回了。说是戒了,总是不留意又吸上了。这烟土真是害人。” “我知道你两打小就最有感情,当初他为了护你摔断胳膊,忍不住疼,这才沾上鸦片,你总觉得他如今的境况有你几分关系,但你可想得清楚,世间断胳膊的不止他一人,却不是人人都沾鸦片。终归来讲,还是他自己的错最大。这几年眼瞅着你也没少接济过他,你掌着府里的银钱,心里还是要留有分寸。话说回来,你也不能全信了他说的话,他要是真心想给小儿子留东西,却如今连儿子也不养了。” “母亲教训的是,我心里自是有分寸的。想来老五真心还是真的,只是力不能及,这烟土瞧着就是两三块大洋一泡,却比什么都经花银子。” 白志庸小心翼翼地问:“母亲,你看是不是能把小五就留在府里养着,也就是多双筷子的事情,老五那真是住不得人了,也怕耽误了这个孩子,这么大都还没正经上过学堂呢。” 白老太太不想管事:“你自个拿主意吧,现在白府你当家,母亲都依你。” 管家的王姨娘想把白琚竹塞到西苑去,一同去吃白老太太的私帐钱。白志庸听后没同意,他提起白老太太最后似是无意地交代:“西苑既然住六姑娘,那就是姑娘的闺阁。” 王姨娘冷笑,只能从倒座房里找了一个房间安置了白琚竹。 白琚竹寄人篱下,但十分有眼力劲,他安分地住在下人房里,隔日就鞍前马后地讨好起王姨娘的独子白琚柏,一口一个“四哥”叫得亲热。白府败落后就没再给两位公子配过跟前小厮,白琚柏有了这么一个随身的跟班,心里十分自得意满。王姨娘见了儿子舒心,也不再给白琚竹脸色瞧,只是心里却愈发轻贱了他去。 西苑这边,白莞理了理行李,觉得终于到她可以托词离开的时候了。她想赶在二月春季开学之前回到伦敦,她按白琚琛先前所言到正堂禀明白老太太,无知无畏地说起回英读书的事情。白老太太老脸越听越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把她留洋读书提升到于国不忠,于长不孝的地步。最后一拍桌子,罚她回房面壁思过。 白老太太的怒气很得人心。白府寅吃卵粮是早有的事情,六小姐从前能出国读书,是因为白志衍恰好是驻法领事馆的荐任官。而白琚琛能出国,那是卫氏瞒天过海把他推上火车,根本从来都没让白家人知晓过,这也是卫氏临死都不同意白琚琛归家送葬的原因。出国读书不是白府负担得起的事情,虽然人人撑着脸面都不承认。 白老太太前脚痛骂了白莞,后脚偷偷唤来了白志庸,想和他商议一下在北京给白莞找间学校读书。白莞若能考上大学,府里出了女大学生的名头说出去也是极好听的。白老太太又交代,这事情未做成前可不能张扬,毕竟白府里余下的三位姑娘都只读过私塾,没有上过新式教育的学校。这里虽说有三位小姐学识差的缘故,可白志庸也抠门,他觉得新学校的学费贵,既然不是那块料子,又何必费那银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西苑2 白莞未曾知晓白老太太的心意,回了房间只觉又惊又怒,深悔自己给斯文败类的白琚琛骗了。她的身世随时都有曝光的可能,她是一定要读一个文凭才能在这个世界有所依凭,赖以生存。可事已至此,却又无可奈何。她压下心口三分怒气,坐下来细细谋划自己的前途。 她回白府的时候带回了一笔现金详称白志衍的所有遗产,现在这笔现金基本被葬礼的各种排场挥霍一空了。但是白家人并不清楚,白莞偷留了一笔款子存在伦敦巴克莱银行。如果白府没有动用她带回的现金,或是白老太太愿意支助她一趟路费,她原本可以富余地完成英国的学业,现在她已经没有能力再去留学了。摆在她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转学到香港承认英国学籍的学校,一条是在国内重新求学。 白莞在这两条路前摇摆了一番,就选择了在国内求学。她懒得费钱费时地去香港读什么女子高中了,她要参加入学考试,直接读大学。 开始选大学的时候事情变得极为简单,这个时代的中国于女子而言,只有屈指几所学校可以报考,白莞不想和白府牵扯过深,又排除了北京的学校,最终选择了上海浸会大学。 她偷买了套教材,半夜躲在床帐内过了一遍入学考试的知识点,觉得会的实在简单,不会的如国文和公民,估计还是得考砸,但最大的问题是她得尽快学会写繁体字,还得习惯竖着写。她祈祷阅卷规则里千万别来什么“一个错别字扣半分”的规定,否则自己估计能拿一个史无前例,轰动全校的负分。 西苑曾是白府最热闹之处,如今却甚是寥落寂静,连白府中人都少有拜访,很适合白莞静心地备考,但也生活得有些苦闷。 白府长辈不会来西苑,他们很会端架子,有事从来都是命小厮唤晚辈到面前听训。白府的三位小姐与白莞不熟络,还烦厌她的留洋背景与洋装衣着,自己姐妹玩乐就不乐意想起她来。至于两位公子,那就更不会无事来登小姐的闺阁。 白琚琛倒是礼节性来过西苑一次,他在屏门处就先让小容通传,进了院子坐在明堂也只关心了一下她起居上是否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客套说了几句若有事情可以来找他的话。 白莞对他的虚礼客套也回应了一个假惺惺的感谢:“谢谢三哥关心,在自己家里哪儿都好,哪有什么不方便的。” 其实她觉得白府的起居那那都不方便,烛火照明,炭盆取暖,恭桶如厕,木盆洗澡…… 简直就是古代人,她若倒大霉再穿个1000年大抵也就是这样原始的过日子。 若是有仆役尽心服侍,这般旧式的起居也是极舒适的。但白府的仆役对西苑的活计很是应付了事,西苑日常用品供应就不大及时,到处都有卫生死角,器皿用具也都不大洁净。 这其实不能多怪仆役,按规矩来说,白府三子既然分了家,三房西苑和二房的正院是有两套独立班子的仆役,各听各主,各管各家。但是白志衍常年外任为官,西苑就只留守两个老仆,而这两人也因白府的银钱短缺,在葬仪完毕后就被王姨娘寻了个借口遣散了出去。西苑与正院就同未分家时一般合用了所有的仆役。白府正院的主子卖了白志衍的铺面填窟窿自然觉得无所谓,但底下的仆役没多月钱又平白添了活计就不太乐意了。 按规矩每日白府正院的两名粗使婆子打扫好了正院的屋子便来西苑洗扫,白莞换洗衣物也是小容送到正院负责浆洗的粗使婆子处一同洗衣。但西苑的洗扫总是最马虎的。西苑空置的东西厢房还被白府刘管事直接锁上,动也不用动了。浆洗的婆子还算规矩,负责添碳烧水的杂役就滑头了,送来西苑的炭火都被她顺了点用到自己冰冷的小屋内,于是西苑的炭盆烧到清晨就会断供,一室冰凉。 小容原是白老太太跟前的丫鬟,不用做屋外的粗使伙计。但她调到了西苑来服侍白莞,堂前屋后什么都得操持。她也知道那些杂役的小手段,她有把这些事情悄悄告诉周嬷嬷,周嬷嬷听后没说什么,也没能做什么。白老太太不想插手管事,白府银钱短缺,损人利己的王姨娘在管家,白莞的生活就只会是这样。小容见事情没有改观,自己又呆在无依无靠的白莞身边,便只有忍气吞声。 白莞不解其中的弯弯绕绕,但白府的破败却是一眼望之,无需多言。在她看来一个败落之家,仆役人心浮动以致各处蒙尘很正常的。她虽不曾生活在一个拥有十几个仆役的大家庭,但她从小耳濡目染卓父如何管理一个上百人的小工厂,她觉得白府中的仆役也就如同员工一般,要让他们工作尽责,除了要有领导科学的管理,也要付出足够的劳务报酬,而这两样明显白府都很欠缺。 白莞私下询问小容她一个月能有多少月钱。小容是赵嬷嬷的女儿,白府的家生子。赵嬷嬷回乡下养老了,她便顶上娘亲在白老太太跟前的位置。她说她一个月有六两大洋。 白莞拿了二两大洋给她,只说是给她的赏金,小容欢喜地收下,更是尽心服侍起白莞来。 白莞伏在案头温习功课,小容手头也没有闲着,她会把屋内用具与器皿再清洁一遍。白莞休息或是泡浴的时候,她还会给白莞说起府内的各路消息,说白家乡下哪个穷亲戚又来打秋风了,白二老爷听了哭诉又心软地送了许多银钱;说白二老爷又跑去找白老太太求救,公帐上都是他自己捅出来的窟窿眼,他现在却不知今年这春节该怎么过了;还说王姨娘已经开始给五小姐议亲,却一直没有找到又有钱又有势的人家…… 白莞听八卦听得身心愉悦,又摸了两块大洋问小容有没有办法悄悄去外头买些木炭回来。小容心领神会,出门前还将西苑的屏门给闭上。 这二两大洋让小容买了一拉车的黑炭回来,黑炭从西苑独立的街门直接送了进来。 白莞问:“这么多炭,该藏哪呀?” 小容让送炭火的伙计打开了堂屋门前廊下的一块的木道板,只说:“藏这。” 白莞倒是惊叹了一声,石板之下竟是一米见方的火道洞口,原来西苑能烧地龙。 小容点点头,她说:“我娘和我说,整个白府别看是老太太的堂屋最气派,屋子却是西苑修得最好,也只有西苑有地龙。老太爷晚年一直都住在这,那时一到冬天,西苑的地龙就没断过烧。整个屋子都暖洋洋的。” 白莞说:“那我们若是把它烧起来,一日需要多少炭火呢?” 白莞第一次看见古代的地暖设施,很想试用一下效果。 小容想了想说:“这一车怕是不够。” 白莞计算起自己手中大洋的现款。她自从决定在国内读书后,就悄悄到中国银行开立的一个户头,用支票承兑的方式,想将存在伦敦巴克莱银行的英镑划转到国内的户头。但是外币支票的承兑期有三个月,她现在手头的现金不足一百两大洋。 小容却说:“小姐,可是别烧地龙。先莫说这很费银钱,您一烧地龙,我们买炭火的事情可就瞒不住了。府里到时肯定有很多闲话,难保又训您没有规矩。” 白府仍保留着许多前朝簪缨世家的做派,晨昏定省,坐立行卧都自有一套旧式的规矩。白莞在这上头常常行差踏错。 最初的时候,白莞都是半夜偷摸起床备考,而白老太太处却是辰时初刻请安,往往这时她才睡了四、五个小时,就得挣扎着起床梳洗,好几次她牙齿打滑垂下脑袋坐在白老太太堂下就睡着了,也好几次睡眼惺忪地望向白老太太,根本不知道她问了她什么问题。她看见了同来请安的王姨娘养的三个女儿很惊讶她竟然如此不懂规矩。 慢慢到后来,白莞发现小容其实不识字,白日里她当着她面读书不妨事,小容问起她便只说自己在读推理小说,实在不必再半夜躲在架子床里点烛夜读。睡眠足了,白老太太处的晨昏定省才有了精神。但她仍旧没有心思认真去学白府的陈规陋习,她心想着是得过且过的应付掉这些日子,然后远走高飞到上海读书,从此销声匿迹与白府再无往来。 白莞对着小容点点头。 当下的日子能不惹事,还是尽量不要惹事。 白莞读书读得烦闷的时候,把白志衍的莱卡相机从行李箱里翻了出来。她偷摸从西苑的街门出去,招了辆黄包车想游览一番这个旧时繁华的帝都。她认为自己此番离去读书,该是再也不会回北京来了。 可是这一次不大幸运,刚出胡同她就撞到白志庸和刘管事一同回府。两人四目相对,白志庸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扶额像是晕眩了半晌,虚浮无力地抬手,让刘管事把白莞这种闺阁小姐独身外出的荒唐行径报告给了白老太太。 白莞站在明堂,被白老太太就着家规理法骂了一通。 白莞不大瞧得起白府的迂腐规矩,可是也不想和白家人起冲突。于是她试着去找白府的三位庶女调剂无聊的生活。可惜她与她们果然不大投缘,五小姐白薇,九小姐白露,十小姐白芬挂之于心诉之于口的皆是穿衣打扮与嫁个好郎君。白莞的审美和她们相距甚远,她们讨论起衣装来,总是要对白莞的洋装明里暗里打压一番,结论大抵都是像她们这般打扮才是正经小姐的风范。 白莞和她们打了几次扑克牌,姑娘们话里话外就想套问白志衍到底留下了多少遗产,老太太有没透过口风以后许她多少嫁妆。白莞一口咬定她交给白老太太的一万现洋就是白志衍的所有遗产,三个姑娘轮番唏嘘一下,觉得她以后定不能嫁个好人家了。 白莞约她们一起出游散心,三位小姐却争相表明自己恪守女德,如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七小姐白薇甚至差点给她背了遍《女诫》。 白莞从善如流,立刻头如捣蒜,心里却吓得往后跳了三丈。白府的陈规陋习她都只打算去应付,还论什么恪守女德。 白莞犹豫了几日,出门玩乐和她先前偷溜出府买书或是开立银行账户不同,总得耗费一日时间,不大容易瞒得住。她最后还是去问一下白琚琛愿意不愿意陪她一起外出游玩。 白琚琛自归国后就总是神情肃然,穿起了长衫马褂大棉袍,整个人越发老气横秋。他一边备考北洋政府的高等文官考试,一边在白府当了一名账房先生。这两件事情白莞都觉得是白费力气。北洋政府历史上也就剩下几年的光景,至于白府明显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空壳,而这空壳,白二老爷还显然更是中意庶子白琚柏来管理。 白莞来找闲坐房中的白琚琛,他正斜靠在窗边的榻上看书,她从窗外探进头去揪了一眼,说:“这本书我也看过。” 白琚琛从书中转过头来,看见白莞近在咫尺的侧颜。她随即直起身来,他便看见了她立于窗外,身后是寒冬透亮的蓝天,她被明媚的阳光照耀得一身晶莹。 她浅笑地问他:“是不是《浮生六记》?” 此时,她却是撑手一跳,倚坐在了窗框上,与他论起了书中的内容。其态洒脱不拘,没有半分闺秀小姐的模样。白琚琛见之却笑了起来。 之前他们两人在归国邮轮的二等船舱内朝夕相处,白莞害怕自己露了马脚待他十分防备,总是生疏客套不敢多言。到了白府,发现无人识破她的身份,她才放下心来,第一次敢与白琚琛说闲话,从沈复的《闲情记趣》讲到冯国璋总统卖鱼,两人乐得哈哈直笑。 白莞忽而哎哟一声,她说:“我是来约你出去玩的。你陪我出门玩好不好?” 白琚琛听闻了她独身外出被抓现行的事情,点头应下了她的请求。 白琚琛推了自行车来载白莞。白莞说她想去看北京的城墙。她只在老照片里见过这个始创于元代,又让位于城市发展的老建筑,如今能亲眼所见觉得很兴奋。 两人在城墙顶上绕着走,白琚琛遥指皇城,旁征博引地给她讲典故,她听的津津有味。停在墩台或是角楼的时候,他还把她顶在头顶上取景。 接下来月余,白莞又提出了去颐和园滑冰,圆明园踏雪,中华门看千步廊。白莞玩得很尽兴,每次出门都想请白琚琛吃饭以表感谢,可最终总是白琚琛付的银钱。他说没有让妹妹付钱的道理。 俩人外出游玩的事情很快白府上下都知道,白老太太觉得没有什么,白志庸却是揪心了一番,北洋政府的文官考试三年一次,一考四试,初试就涵盖了经义,史论以及现行法令,还勿论之后的二试,三试和四试,要读的书本能垒一人高。这可大都是留洋学生没学的知识,如今距离民国八年的考试也不过短短七个月,再考又要等三年。这儿子,怎么也没个紧张样。 他俩从千步廊回来的当晚,白志庸端了端严父的架势,踱步到白琚琛的西厢房,问:“今日可读书了?” 白琚琛耸眉搭眼地回答:“未读。” “哼!”白志庸一昂头,又慢慢踱步出儿子的屋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西苑3 月余之后,白莞收到了银行寄来的入账通知。她承兑的支票到账了。于是她去银行提了一笔现银,便到百货公司挑了一件极上乘的羊绒大衣想做为礼物送给白琚琛。 白琚琛虽不认识这意大利牌子,但见这盛衣的雪白色硬纸盒,纸盒里包裹衣服的细纹薄纸,上等羊绒细腻的手感,只有极顶级的牌子才能如此。他觉得赧然,推脱不愿收。白莞怂恿他先穿给她看。他拗不过,上身一试,果然裁剪做工皆是一流。衣服样式简洁,颜色大方,搭配西服或是长衫都很得体,他心底也隐隐是欢喜,面上却又不敢露声色。 白莞对自己的眼光很是满意,她说:“我就担心你里边不知道是穿西服还是长衫,所以就挑了这最经典的款式,还挑了最保守的黑色。”她美滋滋歪头欣赏了一会,又说:“反正我已经买了,收下吧,你若不收我也没处送去。” 白琚琛再难舍拒绝,便郑重道了感谢。又小心脱下折好,想和西服一起放在束之高阁的皮箱里。 她见之又说:“你收起来做什么?现在的天气正好穿,这配你现在的长衫也好看的。” 他眉眼溢出笑,说:“那我不把它放箱子里,我把它挂柜子里。” 她不忘交代:“那你可得记得穿。” 他应答一声:“嗯。” 隔了几日,这大衣却穿在白琚柏的身上。 白莞辨识了许久,跟到前院的账房里,她质问白琚琛:“你把我送你衣服送别人?” 白琚琛窘迫异常,涨红了脸:“没有……,是四弟借去穿了。” 衣服还可以借着穿?白府的二房确实是这样的,王姨娘持家有方,她生下三个女儿幼时就是姐姐穿后妹妹穿。长大后白府银根紧缩,姐妹间更是换着穿,衣柜里没有上脚的袜子,可能发现的时候已经补了洞,就看谁更泼辣有为。 可是白琚柏是不需要的,王姨娘只得了这一个儿子,什么东西都先紧着儿子来。白琚琛是卫氏的独子,也不需要和庶子共享些什么。但是自从卫氏逝去,王姨娘又管起家来,原本属于正房的东西便被一件件拿去,连同白琚琛的好物件,被庶弟看上了,也常常就是有借无还。王姨娘占了便宜自然不说,每次白志庸偶有察觉,也就被一句“一家人怎么分得那样清楚”应付过去。 白莞很是不高兴,她指着白琚柏说:“你要穿大一号的,这件你不合身。你还给他吧。” 白志庸也恰好在帐房,觉得脸面上挂不住,闲闲淡淡地说:“柏儿,你缺什么东西家里可以添置,不需要你们兄弟借来借去。” 白琚柏有些羞恼:“爹可误会了,衣服是三哥不穿,我才拾哥哥剩下的穿上。只是六妹不开心,我可不敢再要了。”他又冷笑三声:“再说我们家何时像三房那般阔绰过,一出手一件衣服就能花上半年的月钱。” 白志庸惊得一时坐得板直,适才他心底还在盘算白小五那不过百元的学费要从哪边挤出来,总觉愁苦这府里银钱应支了这头就短缺了那头。这边却眼见白莞出手洒钱,一时心思潮涌,想揪着她的耳朵,如待他三个庶女一般训斥一番。但白莞可不是他女儿,现在也是在老太太房里支应着花销,他想老太太也决计不会应下她的这笔开销,想来这钱必是白志衍的遗产,他这满嘴的话到了唇边一绕,又沉默无声,只是深深叹息一声。 白莞离开账房,他才在两个儿子及下人面前抖起了老爷的威风:“这样的衣服也是能穿的吗?穷奢极欲!” 白琚琛的大衣被白琚竹挑衅似地送到西苑,白莞收了衣服,却气得脑中的血管突突直跳。三分气白琚琛唾面自干的窝囊,七分气白琚柏气焰嚣张的蛮横。 她原先在白府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处事,可这一次却觉得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她把大衣一掼在地,非要报复回来不可。 白莞走到后院,恶狠狠地盯着大黄狗拉出了一坨新鲜的狗屎,嫌分量太少,又捏着鼻子跑到鸡圈里刮鸡粪,足足用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一整包,才在底部解恨地顶了个钉子。 白莞在大中午猫着身放在白琚柏的卧房门口,划了洋火点燃报纸。又猫到角廊处躲着看好戏。 果然不过片刻,白琚柏闻到烟味,开门见火,伸脚就去踩,口中上一刻还骂骂咧咧的唤人,下一刻他就一脚深陷屎中,神情呆滞,尖声大叫。 哈哈哈哈哈……,白莞笑得捶地。 整个白府上下都惊动了。 白琚柏一脚就准准踩在钉子上,满脸带泪,嚎叫着被仆役用条凳抬到医馆去处理了伤口,又开回了好几副中医回来。 王姨娘护送儿子从医馆回来就两眼怒光到了明堂讨说法。 白老太太早从身边的周嬷嬷处听清了事情的缘由,又眼见了烧剩的报纸和狗屎,只觉又可气又可笑。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让周嬷嬷把白莞提到明堂。 玩火,伤人,两条罪名。一条罪名一下板子,白莞被压在长凳上狠狠打了两板子。 半夜里白琚柏还是发起高热来,王姨娘心疼得一边照护一边抹泪,她觉得白老太太偏心眼偏到爪哇国去:“我也不弄这屎包钉子,就拿这干干净净的钉子钉在那小贱人的脚上,我也领两板子,公平吧,成不成?这伤口这样深,又沾了秽物,稍有不慎就是人命的大事,就打两板子了事?有这样轻贱人吗?” 白莞对王姨娘的记恨悠然不觉,她没有把王姨娘放眼里,更不介意自己得罪了人,想着不日有远走高飞的好日子,现下忍气吞声,不生是非是一种日子,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亦不负畅快。 清明过后,天气渐热,白莞也开始换上轻薄的春装。这些从英国带回的行装说不上多昂贵,却件件是精致大方。她长于殷实之家,受过良好的教育,随父母领略过世界的万水千山。她此生虽然托身在一个孤儿的身上,但仍自有一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自信与底气,配上一身得体的衣装,就算不饰珠玉,也能让人在这个贫困的时代里,一眼就望知这是一个有身份的姑娘,这在败落的白家尤为引人眼红与嫉恨。白琚琛曾经婉转提醒过她,只是她听不懂,她那时太年轻,没有学会隐忍和蛰伏,又实在是个爱美的姑娘。 王姨娘腹中盘算了几日,便到白老太太跟前说起亲戚里间对白莞的议论,虚情假意地表示要请裁缝到家中给姑娘们都做上一身衣服,白莞尤得多做一身,先前她那些露胳膊露腿不成体统的衣服还是交给老太太保存起来的好。 白老太太年轻时随着为官的白老太爷见过大世面,作为诰命夫人也陪老佛爷在朝堂上接见过各国的大使夫人,其实也是开明之人。只不过白家不比当年,她不想白府女眷因为洋装起了攀比之心,也总要让王姨娘出了先前心中的那口恶气,就默许了她的主意。 王姨娘带着一干婆子,信心满满地来到西苑。先是送了裁缝做好的成衣,白莞应付地想把她打发了,王姨娘却又不走,阴阳怪气地说奉老太太命要把六小姐不三不四的衣服都收起来。 王姨娘说:“六小姐,您这又何必呢?府里给你做了衣服,好好的你不穿,您看您这一身衣裙连个袖子也没有,一副胳膊肘子露在外面晃呀晃的,成何体统?你也是位待嫁的闺阁,名节比天大,整日这样袒露着肌肤给男人们看去了,换成贞烈的女子,早一头撞死了。” 白莞反唇相讥:“我这是无袖连衣裙,自然是没有袖子。整个西欧都这么穿,我有什么好撞死的。你自己没有品味和见识,整日绿衣绿裤穿的像棵橄榄树,还非要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吗?” 两人唇枪舌战地人身攻击,一个拉着礼教和名节,一个扯着品味和见识,拉扯之间两人撕打到一块去了。 小容是机灵的丫头,断定自己加主子打不过这一干婆子,转身就往前院的帐房跑,抓了白琚琛胳膊直着嗓子喊:“王姨娘和六小姐打起来了。” 白琚柏与白琚琛两兄弟起身就往西苑跑,远随其后的还有腿脚不便,跑得吭哧吭哧的白志庸。 从常理来想,白莞打架是会吃亏的,可是白莞虽在孤儿院里呆的时间不长,却是从挨揍中学会了干架,血泪凝成的实战经验总是强过后院的泼妇。而王姨娘带的一干婆子其实外强中干,除了王姨娘的乳母赵嬷嬷义无反顾抡起袖子和主子一起撕逼,其余婆子皆是象征性地拉扯一下双方,就赶紧七歪八斜的倒下,表明自己已经出过力气。王姨娘是主子,六小姐更是主子小姐,伤了谁她们也讨不来好处。 很快一干装死的婆子就目瞪口呆地发现瘦弱的六小姐打出了威风,打出了天地。她右手一抡花梨木的椅墩子,一记就将向前的赵嬷嬷直接砸晕了。而后抄起白玉纸镇直接开了王姨娘的额角。而且这两下干脆利索的出手还是在王姨娘死死抓住她头发,手脚受限的情况。 王姨娘也学着去抓东西砸人,可甫一松手,就被白莞利索地踹一脚到墙根,摔得眼冒金星。 白家两兄弟终于赶到,白琚柏眼见自己娘亲受欺负,冲上前去就给王姨娘报仇,他倒也争气,趁白琚琛拉架王姨娘的空档,压住白莞,骂咧咧就扇了两个耳光,畅快得王姨娘在一旁拍地大笑。这下原本拉架的白琚琛直接放开王姨娘,对着白琚柏就一拳揍上去,两兄弟也撕打到一块。 随后赶来的白志庸估计一生都没见过如此混乱的场面了。一屋子的主子下人扭打在一起。他震惊地在门口观战,踌躇不前。 最后白老太太也终于赶到了,王姨娘披头散发抱着白老太太的大腿求做主,说着她是如何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白老太太气得手抖:“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白莞在白府里憋屈的那么久,终于爆发了,她冲着白老太太开骂:“我就无法无天又如何?循规蹈矩不也是被你们明里暗里的欺负嘛?怎么白府里没娘的孩子都要像白琚琛那样忍气吞声唾面自干才能活下去吗?我就不明白了,你我祖孙三代人,你穿你喜欢的衣服,我穿我喜欢的,相互尊重不行吗?我若是跑到你的屋子把你平日穿的衣服都封箱拿走,只许你穿我喜欢的衣服,你乐意吗?” 白老太太第一次被孙辈顶撞,差点气昏过去,她大约半生没有动此大怒,在白府正厅请上家法,以示严明。 白老太太明言:“你从前留居海外,有你父亲管教,他许可了你自然可以喜欢什么穿什么。但是你现已归国,国人风气保守,你卖弄西洋玩意,败坏的不仅是你一个人的名声,还连带整个白府待嫁的女眷。所以由不得你说喜欢不喜欢,更不存在尊重不尊重。你今日之错,目无尊长是其一,顶撞长辈是其二,殴打家人是其三,不守女徳是其四,你可知错?” 白莞不知错也不认错。她双眼噙泪,倔强地一言不发。最后被下人压着,狠挨了八个板子后又丢进了祠堂,罚跪自省。白家两兄弟打架,老太太下令各挨了两板子,罚跪中庭。而挑事的王姨娘却什么事情也没有,老太太还好言安慰了两句,让她回房养伤了。 白莞是不把妾婢之流放在眼里,她不曾留意到王姨娘是贵妾,她曾是养在白老太太跟前的王家姑娘,在尹氏在时,就敢处处与她别苗头。她的挑衅白老太太和白志庸从来都是和稀泥,尹氏也只有忍让。二十多年,府里的下人都清楚,二夫人或许可以怠慢,但王姨娘万万不能得罪。 白莞当然不可能乖乖跪着悔过,打了八板子,她侧身都难,只能趴在祠堂的蒲苇垫上低声饮泣。她觉得自己挨人欺负狠了。在孤儿院她也挨欺负,可是那时修女们是不怎么管孩子间的争斗,有来有往,她总有机会报复回来。可是在白府不同,她现在是被人团了伙的欺负,还是白府里最有权势的长辈。 其实白莞多少误解了白老太太。白老太太膝下三子,原本就偏疼幺子,加之白志衍出仕为官又最得白老太太的心意。对着老三儿一切她都是满心欢喜事事顺意。白志衍身后就留下这一女,生前还是捧在手心里疼爱,她其实最早在心里对白莞还是有一些偏疼。只是她想不到这孩子是个混世魔王的性子,乖张任性无法无天。她是真气,可事后她回想起厅下她一脸的倔强,却不由恻然,这神像极了她的老三儿。老三儿自小闯祸闹事也是这样望着她,这孩子的倔强里她能望见老三儿的影子,她的气头也一下化成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深深思念。如果白莞能拿出讨好白志衍的心思来讨好白老太太,她们祖孙的情谊其实会非常融洽。可惜自从她手握的存款足以完成学业后,她的性子就令她再没对谁曲意逢迎过。 白莞趴在蒲苇垫哭了两场,就发起烧来了,迷迷糊糊里终于有几个婆子将她抬回西苑的闺房,又上来了手脚麻利的嬷嬷给她处理伤口,灌了她一碗药汤,又细细敷了药。等到她隔日下午醒来的时候,烧已经退了,只是被打的伤口还很疼。她哼哼唧唧的装病,像是伤病好得特别慢。白府也无人去拆穿她,由着她躲了晨昏定省一人猫在西苑。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收拾了金银细软,打开西苑无人值守的街门,跑了。 白琚琛所居的西厢房与西苑仅背隔一条夹道,西厢房左侧与西耳房的西北角处正是白府正院通往西苑所开的屏门。原本每到戌时,府中小厮就会关闭这正院的屏门,直至隔日辰时再重新开启。 白琚琛直觉里,白莞不是一个能忍气吞声的人,她的眼中始终都隐藏着锋芒。她现在被这么欺压了一番,其实他特别想等着看她如何憋大招反击回来。于是就嘱咐小厮将这屏门留待亥时再关闭。每每穿过回廊也总忍不住对西苑多望上两眼,这一留意竟然撞见她带着行李,跑了。他没有意料她如此离经叛道,过了半晌才觉得应该不动声色地把她追回来。 白莞也没料想到自己最终会被人追上,她觉得自己计划周详,行踪隐蔽,最不济也该是她都到了火车站,白府才惊觉闺房空无一人。她采着点出门,为的就是能人甫一登车,火车就能开动,待白府察觉后,她也早已离了京城。 白琚琛跑过一条又一条站台,还是透过车窗一眼发现了她,他一脚跳上已经缓慢行驶的火车,喘着气走到她面前,两两相望无言。 白莞没有构思过失败感言,她的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决定坦诚相告。她拿出入学申请书与准考证。她说:“我是去读书的。” “读书是好事,为什么要这般偷偷摸摸,欺上瞒下?” “读书是好事,但女孩子读书也是好事吗?” “自然是好事。” 他心头的不安渐消,对她离经叛道的怒气却渐起。 “那老太太为什么不同意我回伦敦读书?” “留学不同,你一个女孩子离家太远,又孤身一人,不安全。” “是吗?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葬仪的时候,我就听见很多亲戚在下边议论,他们都说,父亲做错了,供我留洋读书的钱都不如添进我的嫁妆,早早给我找个好人家,如今对我来得有保障。” “他们说得也不见得是错的,夫家总是女子的最后归宿。但是你愿意求学,家里也不会拦着你去读书。你何必不告而别?” 她没有想到白琚琛坚持认为白府是支持她读书的,但是她叹息说:“我不信你。” 白琚琛一时无言,心肺皆是闷闷一疼。他许久才缓缓说:“六妹妹,这次我不会骗你,你和我回去,到家后好好向长辈道个歉,他们不会和你计较,也会让你读书。” “大后天就开始入学考试,我若现在回去,就赶不及考试了。”她不喜欢他长兄如父似的口吻来和她说话,她特意喊他的字以示平等:“清铎,下一站你就下车回去吧,就当作没有遇见我。” 他很是震惊她第一次喊了他的字。 他片刻才说:“我陪你去上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缘起 到了上海后,他们两人租下一套两室公寓,白莞开始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秋季入学后,她便搬到学校宿舍去住。白琚琛在安顿好她后才返回了北京,替她向白府做了解释,据说老太太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很高兴家里出了一个女大学生,殷殷嘱咐一定要她好好读书,照顾好身子,而白琚琛这个做哥哥的也要护好妹妹。 白琚琛没有考上北洋政府,他回到上海找了一份工作,在怡和洋行任行政秘书。工作规律,薪资优渥,于是每到周末,他就会来学校找她,带她下馆子吃饭。白琚琛从北京回来的时候还给她带来了那箱被没收的衣服,随之转交的还有白老太太给她的一叠钱,说是给她的大学学费。白莞一时赫然,便将这钱压在箱底。因为她住在学校集体宿舍十分不便,那箱衣物便留在了白琚琛的公寓,她隔段时间来取换着穿。 白大老爷在他们初到上海时,招呼他们到上海的白府吃了一顿饭,叮嘱他们有事就找他,小孩子不要硬扛。还说收拾出两间房间,让他们好好住下,不要在外头租房子住。可这两个晚辈谁也没有承白大老爷的情,礼貌地吃完晚饭,就客客气气告别了。 庚申年春节临近的时候,白莞开始放寒假了,她有三十二日的寒假时间,也带回了一篓的寒假作业。租界的外资洋行不过中国节日,但每年有四日圣诞节的休假。白琚琛调休了圣诞假期,又加请了十日的年假,才在腊月二十八日带着白莞从上海返回了北府过年。 白老太太见了一家团圆很是高兴,她眉开眼笑地拉着白莞说贴心话,关心了她的大学生活和身体健康。堂下坐陪的白志庸始终不大愉悦,众人散去后他把白琚琛揪到正厅上,也不顾大年头要说吉利话,端起严父的架子训诫了他一个时辰。 白志庸很满意怡和洋行给白琚琛开出的薪资待遇,但是他很不喜欢儿子离家千里,却是给洋人办差事,而且在他看来世界上除了当官,就没有其他工作是正经工作。他自个内心纠结之下,说的话也是前后矛盾。一会训儿子要认真办差,要与同事之间的友好相处,然后叨叨起自己的人生阅历,要儿子避免自己从前在仕途上犯过的芝麻绿豆的小错误;一会又训儿子还是要参加三年后的文官考试,考回北京来。然后又叨叨起自己从前吃了多少洋瘪,洋人的走狗没什么好当的,洋人都是人面兽心,亡我中华之心不死,连交往都只要应付打发了就好。 白志庸自白琚琛执意到上海谋差事后就很是不满和气闷,这份郁结之气憋在心头好几个月,如今终于在大过年的见着逆子,总是要不时端起架子训诫几句才能舒缓身心。于是整个春节,白府下人总能看见白志庸对着白三公子大开庭训,训诫内容包罗万象,也没有什么中心主题,白二老爷想到哪,他就自己随口啰嗦到哪。 白莞也撞见过两次,第一次撞见的时候她还在屋外猫着身子偷听了好久的墙根。听完之后她就觉得白志庸批评得没什么道理,而且白志庸奉为圭臬要白琚琛牢记在心的坎坷人生之阅历,在她看来全是可以满清一起灭亡的迂腐之道,白琚琛要是循之照办才真是傻蛋。 白莞自己在过年间也闯了一个小祸。她拿了灯泡大的冻梨去戏弄白琚柏,她和他打赌说他若是能把整个冻梨一口放入嘴中再拿出来,她就输他100两大洋。白琚柏财迷心窍,他瞧着的小冻梨觉得志在必得,他不屑地说:“别说一口一个冻梨,我一口就能吃俩。” 当时除了白志平夫妇在白志庸所居的东厢房闲谈,余下众人都在白老太太的东暖阁吃茶点。白琚柏特别担心白莞输后会赖他100两大洋的横财,便拉了自己的三个亲妹妹做见证人,防着白莞事后赖皮也有人替他讨回钱来。 白莞看见笨鱼上钩就哈哈大乐,瞧见二房的三位姑娘傻气如虹,余下看热闹的众人则一脸迷茫好奇,她鸡贼地乘势开了个盘口赚零花钱,让众人押宝是她赢还是白琚柏赢。 白莞如今是憋着坏想欺负白家人没见识,她笃定白府中人一定不知道整颗冻梨放入嘴中会拿不出来,她就是把当初挨了八个板子的旧仇记在白琚柏的头上,所以专门诱骗他去吞。 白琚琛瞧着众人下注得热闹,也摸了两块银元想来押宝,白莞这下却是一把抓住他,她担心他破坏了她的恶作剧,她说:“你只能和我一国,你不许压他!” 白琚琛笑问:“你怎知我是去押他?” 白芬见之有些不满:“六姐,你不可如此霸道,三哥觉得谁能嬴就该押谁,你怎能逼着他押你。” 二房另外的两位小姐点头附和:“就是。” 白莞傲娇地一扬头,不去搭理她眼中的傻蛋,她把白琚琛手中的银元掰了下来,押在自己名下。白琚琛也不反抗,就是呵呵乐地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白琚柏在赌注下定后蔑视地拿起冻梨就塞进嘴巴。他愕然地发现冻梨拿不出来了,他长大嘴巴,没用,再张,还是没用。冰汁混着口水呛得他涕泪横流,嗷嗷直叫。最后他只好头朝下,让口水和梨汁滴到地板上。 白莞开始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二公子白琚松押的是自己的四弟,他初始还以为白琚柏演戏骗钱,含着冻梨不肯吐出来,他上前来掰了四弟的嘴巴,见他真吐不出来,又疑惑又迷茫。 七小姐白慧也很疑惑,她问:“四哥你怎么吐不出来了呢?” 她好奇之下自己拿了一个冻梨,也想试上一试。白莞不想伤及无辜,她摆手制止了白慧,她说:“你拿不出来的。人使劲张嘴的时候,舌头会向上顶,口腔向里收缩,所以吞入很容易。但是冻梨放入嘴中后却会压迫舌头,使得张嘴得动作无法做到最大,所以拿不出来。哈哈哈哈哈。” 白莞一说完,白薇就怒了,她骂:“你怎么这么缺德,明明知道冻梨拿不出来,偏偏拿它诱我哥哥赌!还开赌盘赢钱!” 白莞概括全受,她得意地反唇相讥:“你刚才不也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这么有才华,缺点德不很正常吗?” 白薇被气噎得说不出话。一旁的王姨娘急了,她上前来帮儿子,她抓了露在外头的梨柄一扯,断了。白琚柏看见王姨娘手上的断梨柄就哭了。王姨娘急中生智又想拿铁勺一块一块的刮梨,可是冻梨还没化,又冰又硬。 白莞瞧见了王姨娘手上的断梨柄差点笑背气过去。白琚柏羞愤异常,他费了全身力气,连带双手使劲压头想咬合一番,呱唧一声,他又嗷地一声吼叫,他把自己的下巴掰弄脱臼了,这下冻梨倒是囫囵随着一滩口水滚了出来。 白琚柏呆住了,随即泪水汹涌而下,两手托着下巴,艰难地喊:“娘,救……救我。” 白莞笑得滚坐到地板上了,她觉得挨八个板子不亏了,这旧仇报得太爽心了。 白琚柏从医院接骨回来后气得想来打白莞,白莞赶紧躲到白琚琛的身后去求庇护。白琚琛自然是护着她的,于是两兄弟推搡了一番,白琚柏刚接上的下巴又被碰脱臼了,垂着一个下巴直掉哈喇子,只能又去了一趟医院。 这次白莞也进急诊室了,她瞧见白琚柏又垂着下巴掉哈喇子时,把自己的胃给笑筋挛了。 白志庸大过年送小儿子进了两趟医院实在是气得不行。他不好直接去责罚小侄女,就罚为虎作伥的白琚琛到祠堂罚跪思过一个时辰。而王姨娘见不得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又是两眼怒光地来白老太太处讨说法。 白老太太目睹了恶作剧的全过程,她身边的周嬷嬷还摸了三块铜元押宝了白琚柏,她想起白莞待白琚柏的斗智斗勇也是好笑又好气。她把白莞提到明堂只问她可知自己错在何处。白莞毫无悔过之心,她理直气壮地说:“他这么蠢我有什么办法?” 说罢,白莞想起白琚柏的惨样还忍不住笑弯了腰,又是笑得肚子疼。 白老太太无奈摇头,她的余光撇见王姨娘愤恨含泪的双眼,觉得杀杀白莞的锐气也好,于是罚她和白琚琛一般祠堂罚跪思过一个时辰。 白莞自然不可能老老实实地罚跪思过,她一进祠堂就盘腿坐在蒲团上和白琚琛开始聊八卦说闲话,还怂恿白琚琛:“别跪了,快坐下吧。” 白琚琛却是始终老老实实地跪着。白老太太待子孙宽容,白莞能做到面上过得去,她都不计较。但白琚琛不一样,白志庸爱端严父的架势,王姨娘喜欢吹耳旁风,他在白府过得并不容易。 俩人海阔天空地聊天,思过的一个时辰倒是过得飞快,待到他们走出祠堂,天空正下起了鹅毛大雪。白莞站在廊下看了会飘雪,她转头问白琚琛:“我们明天去爬长城好不好?” 她笑说:“我还没看过大雪后的长城呢。你想不想看?望长城内外,惟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白琚琛不觉得大冷天爬长城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但经她一说,却像别有一番风趣。他勾嘴笑了,只是明长城很远,至少得在城郊住一晚,于是他说:“那我去禀下老太太。” 隔日一早,白莞就拉着白琚琛到租车行借车子,俩人都没有驾照,于是只能又包租下一位司机。 车子驶过前门的时候,白莞下车沿着好几个小铺面买零食带着路上吃。她抱一堆纸袋子回来的时候,却看见车子前又停了一辆车子,白琚琛倚在车边正和一位富家公子在说话。这位公子打扮极为西派,一身粗呢西装,洋礼帽,手上还正儿八经拿个银头洋杖。 白琚琛今日却是穿着漳绒马褂,丝棉短袄,他还有一顶貂帽,只是此刻放在车里并没有戴出来。 白琚琛回北府后就脱下了西服,穿上了白府分下的马褂短袄。每至旧历新年,白府都会循惯例请裁缝为全府上下做上一身新衣。白琚琛与白莞归家前,他们新衣就已置备好了,但是白莞不喜欢穿白府分给她的大襟裙子,又肥又大,根本不知道用谁的尺寸裁剪的,于是除夕守岁一过,她就重新穿起自己的洋装。白府上下像是已经都很清楚白莞的任性,见她能应个卯,见白老太太没说话,便谁也不多说什么。可白琚琛却是遵照着府里的规矩,始终穿着马褂短袄,外出也无例外。 白琚琛见她满怀的吃食,笑了一下,他向傅怀义介绍到:“舍妹白莞。”又介绍了傅怀义给白莞。白莞随着白琚琛的称了他一声:“傅兄。” 傅怀义倒是问:“白小姐可是去爬长城?” 白莞点点头,问:“傅兄要一起去吗?” 傅怀义直言不了不了,又与白琚琛客套了一番才告辞离开。 白琚琛到了车上倒是和白莞解释一番。原来白傅两家缘着父辈同朝为官的关系尚算相识,只是这十年来的一起一落,如今境况却大为不同,傅家还繁花似锦,白家却徒剩空架。 说到同朝为官的父辈,傅怀义的父亲恰为当下世人所戏称的“三朝元老”,在宣统年间是为一县知事,到了北洋政府高升成了邮政局局长,在洪宪年间竟然还封了爵位。这“三朝元老”能屹立多朝,步步高升就是因为紧跟着恩公袁大总统亦步亦趋,于是乎这亨通的官运也紧随袁大总统的离世一同寿终正寝。傅老爷子的仕途结束了,不学无术的傅怀义却踌躇满志,他沿着傅老爷子当年走过青云路,拿着傅家这些年苦心贪墨来的银钱到处专营取巧,结交权贵。 北京城的汽车极少,有车子的不是外国使节,便是权贵人家。傅怀义见了车子就心痒难耐,只盼个个能与之称兄道弟,今日他眼尖望见白琚琛坐在车内等白莞,果然便殷勤地下车打招呼。白琚琛也没有特意说自己是租借的车子,却是和这傅家公子客套了几句。 白莞听着八卦吃起了糖人,还递了一串冰糖葫芦给白琚琛。白琚琛不爱吃零嘴,但他接过也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继续与她说,传闻这傅老爷子在宣统帝还未退位的时候,就剪了发辫,武昌起义的时候兴冲冲拿了根竹竿挑了两片衙门的瓦片说是自己也算参与了起义,拥护共和。可是到了袁大总统离世后的丁巳复辟,致仕半载的他又弹冠相庆,襄赞复辟大业,不仅脑后绑了个假辫子,还急忙从药店买来生发水,一日抹上三四次,时时揽镜自照。只是他这个假辫子在去张勋处讨官的时候,被辫子军一拽给拽了下来。于是他在众人哈哈大乐中,又气哼哼地回府去。 白莞吃完糖人又开始吃烤饼,白琚琛吃完糖葫芦也就不再吃了,两人转而闲话起当下的政治时事,说到了失败的巴黎和会,白琚琛感叹起了弱国无外交。他当初不敢留下白莞返回北京,其实是担心她忽然一腔热血跑去参加五四学生运动。白莞若是被残暴的军警给打了或是抓了,遇事即怂的白大老爷肯定是没法去救她的。 白莞听后一下子一脸遗憾,她忽然记起去年竟然是1919年,啊~她埋头备考竟然错过去围观大名鼎鼎五四运动,她就在北京竟然没有凑热闹去看看火烧赵家楼! 白琚琛眼见她的表情起落,知道自己的担心果然是对的,他扶额有点头大,只觉这个堂妹的性子真是不费管束。于是他转而叨叨起爱国的多元定义。他说:“小莞,并非每个人在国耻当前都必须成为革命义士或热血青年才叫爱国,坚守自己的本份也是一种爱国,学生读书,医者救人,商人做实业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家卫国……” 白莞有点郁闷,她好心看他挨训约白琚琛出门散心玩乐,他倒是学起白志庸啰嗦的样子对她唠叨起来。白琚琛其实完全误解了白莞。她并不是这个时代的热血青年,焦虑心急,眼见国家积弱与贫困却不知道路在何方。她是这个时代的鸡婆看客,她知道历史的走向,她对国家很放心。她知道自己只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不要给国家扯后腿添麻烦就行。她知道中国会又一批又一批殚精竭虑的志士和一个又一个高瞻远瞩的领袖带领着国家与人民走向强盛与富裕。她知道二战的结局,日本失落的三十年,欧债危机,美国次贷危机……,眼下列强侵门踏户地欺压中国是她早已读过的史实,时间的轴距拉得够长,她心里所感便成了:我看你们这些秋后蚂蚱能蹦跶到几时。 白琚琛见白莞听得烦了,于是转了轻松的话题,说起了巴黎和会的花边新闻,他说起了陆外长的异国之恋,说这陆外长在俄国使馆任职期间与外长夫人一见钟情,一曲共舞后情定终身的爱情故事。于是白莞也补充了一个顾大使的“一镑姻缘”,说是这位顾大使遇见南洋巨富的千金,理性告诉他这是个极为合适的佳偶,感情上却没有与之结合的心动,于是他拿了一英镑找了一位吉普赛人算姻缘,算命的结果是佳偶天成,大吉大利。于是顾大使就动心了。 白莞和白琚琛熟络之后很聊得来,两人都在书籍的阅读上涉猎很广,在车内就没停下过闲话,说得口渴了便叫司机停在路边,下车到农户家打井水喝。喝完水走了几步看见村头的小面摊,又唤了司机下来一同在乡村小店吃羊汤面。最后,临近下午一点才到达了明长城的脚下。 长城上风很大,石阶也结了冰,走一步能滑两步,白莞爬了一段就爬不动了,遇到了下坡马道就直接坐地滑了下去,白琚琛紧随其后,俩人在平坦处又撞在了一起。最后,两人玩得浑身脏兮兮的,躲在烽火台里避风,在垛口赏雪景。 长城内外皆是一片白雪茫茫,巍峨的长城沿山而建,于雪景中如一条灰龙蜿蜒曲折,气势恢宏。大雪后的长城很壮丽,但白莞已经没有力气取景了,她把相机挂到白琚琛的脖子上,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压扁的烤地瓜俩人分食。 白琚琛离了白府,骨子里的风流劲又开始沁出来。他吃着地瓜,想到她最初念了半截的诗,便说:“六妹妹,背诗来听听。”他许她好处:“你背十句写长城的诗,我晚上请你吃大餐。” 白莞睨了他一眼,歪头想了一会说:“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白琚琛点点头,接了下句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白莞想了很久又说:“大漠孤烟直,长城落日圆。” 白琚琛噗哧乐了:“这得算你写的吗?” “我不会了。”白莞直接投降,她说:“我不要你请我吃饭,我们今晚回家吃晚饭。” 白琚琛笑了,路途这般遥远,他不大相信能那样早回府,可俩人却真在晚饭前赶回了白府。白老太太见之意外了一下,周嬷嬷附耳解释说:“门子看见三少爷和六小姐从一辆汽车上下来。” 原来俩人竟是租借汽车出游。如此奢费的玩法,很快白府上下都知道了。白老太太想了想没有说什么,未曾坐过汽车的公子小姐开始忿忿不平了,府里的银钱这样紧张,就算是自己的私帐又如何能这样开销,尤其是耗费在玩乐上。 王姨娘气得有些肺疼,她觉得白琚琛与白莞悔过隔日就出门悠游,根本就是不把规矩放在眼里。她入寝时对着白志庸猛吹耳旁风,揪着白志庸直问他到底怎么看待“三哥儿的认错态度”。 白志庸面对妻妾矛盾下意识就开始和稀泥,于是他怎么回答王姨娘都不满意,后来他也实在是头大得不行,大半夜起身批了大袄从后罩房躲回自己的东厢房去睡。王姨娘在自己房中委屈地哭了半宿,她从前就觉得尹氏持着正室的身份欺负她,尹氏逝去,白府管家理事的权利也早落在她的手里,可她觉得正室仍在处处欺负着他们侧室,而她仰仗终身的男人,从来没给过她一个公道。 白志庸其实对白琚琛也很看不过眼,他知道由着尹氏与王姨娘的关系紧张,白琚琛对几个庶弟妹感情不深。但这个不孝子只带堂妹出游算什么事,他半百年岁都还没坐过汽车呢。他心气难顺,余下两日里对白琚琛的庭训了又多了一条勤俭节约的训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缘起2 大年初十的时候,白琚琛带白莞返回了上海,白莞的寒假还未结束,于是便住在白琚琛的公寓里开始写她一箩筐的寒假作业。她一边写一边感叹自己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从小到大由来拖到最后一周才开始赶写假期作业,没想到再活一世,还是拖到最后一周才开始写寒假作业。 二月开学的时候,白琚琛送她回到学校宿舍,离开前他忽感不祥,忍不住嘱咐起白莞要好好读书,遵守校规,不准逃学,不准旷课,不准这不准那。白莞心不在焉地应着,不知道他担心她这些干什么。果然开学不久白莞就和一个男生打架,在浸会大学一战成名独孤求败。白琚琛被教务处通知来学校调解,校长在电话里大喊:“对方的哥哥带着兵来了。”还在上班的白琚琛整个人都吓懵了。 男生名唤杨小虎,是直军司令九姨太的儿子,原本是高白莞一届的学生,可惜因为期末考作弊失败,留级了一年,就与白莞一起上了大一。杨小虎虽是司令的庶子,但周围也自有好几个溜须拍马之人。 有一天在上大课的时候,杨小虎玩心大起拿剪子偷剪前排女生的头发。白莞一转头,发现头发缺了一角,后排几个男生乐呵呵笑得愉快。她举手向老师告状。可是教书先生哪敢惹军阀,不痛不痒地叫同学们注意上课纪律。杨小虎这种情况见得多,拿了剪子还想剪,白莞见状,一把夺过剪子,连同他的课本文具就从窗户掷了出去。几个纨绔当下默不作声,却是结下了梁子。 于是他们开始戏弄她,藏她的书,把墨泼在她的作业上,在她水杯里放皂角粉,专偷她右边的鞋子丢垃圾箱。于是,他的自行车胎被放了气,他蹲坑的时候被浇了一头洗厕水。他的鞋全被钉在地上。你来我往的斗争间白莞身边也聚拢起被杨小虎欺负过的同学,他们充分向一个乌合之众展现了知识就是力量的真理。 杨小虎收到一个匿名包裹,打开后看见盒子里的气球伴随着滋滋声越涨越大,最后一爆炸,浓烟滚滚,满室屁臭。 他在澡堂洗澡的时候,一具骷髅由远至近朝他飞了过来,吓得他嚎叫裸奔而出。 他误服了安眠药,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剃了个谢顶。 他人憎狗嫌地长大,竟然还能碰到对手?杨小虎忍无可忍堵住白莞,他掰手指指节掰得啪啪响,一边掰一边龇牙:“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 他如愿看见她面露恐惧,然后他就这样把自己的手指掰骨折了。 杨小虎被送到医院,九姨太这才发现,她的乖儿子竟然在学校受到了霸凌!头发也没了,手指也骨折了。她愤而打电话给远在华北戌边的司令,哭哭啼啼地说儿子被人在学校给人打残了四肢。司令被她在电话里烦得不行,于是让在上海滩放浪形骸的嫡子给弟弟出个头。 杨盛廷和这个庶弟毫无感情,但是父命难违,便只想速战速决。他带了一队亲兵浩浩荡荡开进校园,在教务处啪地把配枪一放,要见欺负他弟弟的小子。教导主任根本没有听说过这回事,于是就听见杨小虎唯唯诺诺吐了一个名字:白莞。 杨盛廷当下心口一惊,还是个女生!可女生就女生吧,管他的呢。杨盛廷已经想好了,只待那小太妹一进教务处,他就一拍枪托,大声一喝:知道这是什么吗?然后用枪指着涕泪横流的太妹令她道歉,完事收工。 然后,他看见白琚琛带着白莞走了进来,陪同的校长小心翼翼地介绍:这位是白同学。 “杨兄?” “白兄?” 他们是曾经燕京中学的同学少年,那时杨家还未兴盛,白府还能维持一个体面,两家的夫人也曾因为孩子的同窗之谊有过一段时间的往来,后来又因各自机遇断了联系。 校长和教导主任热泪盈眶的只差相拥而泣,事情终于可以和平地解决了。 杨盛廷收起了小司令的张扬,学白琚琛也摆出一副操心兄长的模样。两位兄长恭请受宠若惊的校长来审问这两个不省心的弟妹。校长端坐在沙发上,谨慎地说:“那就由杨同学先说一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杨小虎的嚣张从来只在家门之外,家族之中,他母亲出身卑微,他便始终被兄弟姐妹踩在脚底,在父亲与兄长面前,他从来都低着头,诺诺不敢言。白莞看了看她,便张口三下五除二把事情说了个清楚,故事开始于杨小虎剪了她一角的头发,结束在她给他剃了个谢顶。 校长觉得白莞没有描述全部事实,他问:那杨同学的手怎么骨折了? 白莞情景再现:“我剃了他头后,他就来堵我的路,接着这样掰自己的手指叭叭响来威胁我: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然后他就把自己的手指掰骨折了。” 杨盛廷再也憋不住哈哈笑了,他实在不像一个兄长,从始至终都一直默默地用手遮掩嘴角的笑意,可是那“呵呵呵呵”的怪声,总能在白莞讲到杨小虎的倒霉之处,准时地从他的鼻腔里飘出来伴奏,现在他更是放声大笑,这实在是对于当事者莫大的心灵伤害。杨小虎瞟了一眼,眼眶湿润,再瞟一眼,双眼噙泪。 校长有为人师表的公正,他问:白同学,按你的说法听来,杨同学把你一只鞋丢到垃圾箱,你用钉子将他的鞋子钉在地板上还击了回来。在此之后,杨同学再没有戏弄于你,你为什么还把他头发给剃了? 白莞讪讪一笑,她说:“大概是我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兵书上说“穷寇莫追”果然是有大智慧的。如果当初我能有意识到要适可而止,今天也不会被请家长了。” 杨盛廷噗哧一声又笑了。另一个兄长白琚琛很尴尬,他这个堂妹就是这样,一点都没有一个正确的认错态度,犯了错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反思的反而是下一次如何犯错得更完美。这要是在白府,又是得跪祠堂的过错,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点。 杨小虎第一次找老师告状,他说:“校长,她不止如此。我停手了之后,她还送来了屎屁气球炸我的宿舍。我洗澡的时候,她飞了一只骷髅来吓我。” 白莞斜着眼瞪他多事,她说:“这怪你自己先前做的孽。”她端正了些态度对校长说:“我受的欺负是已反击了回来,可是帮我出气的那些同学,他们也有自己的旧恨,我也得帮他们把仇报回来,不然太不仗义了。而且屎屁气球、澡堂里的飞骷髅,这些制动装置都是要准备很久的,白忙一场多可惜。我哪想到他到后期都没有战斗力了,反而像是我欺负他。话说回来,除恶务尽。我也只有把他欺负狠了,他才再不会生出来招惹我的念头。” 白琚琛听不下去了,也亏得杨盛廷心大,换一个稍微护着点弟弟的兄长,白莞今天这般说话,怎么被揍死的都不知道。他大喝一声:“白莞,向同学道歉。” 杨盛廷连忙摆摆手:“白兄,我看他们之间这来来往往的也就算扯平了,啥事没有,一笑泯恩仇吧,哈哈哈。”他也冲着杨小虎大喝一声:“你以后给我老实点。” 杨小虎委屈:“哪有扯平?我只剪她一撮毛,可是她剃了我一片。”他愤然扯下帽子,谢顶的发型公之于众,杨盛廷乍然初见,他的眼泪是喷的出来,直接笑得没有仪态了。 所有人都笑了,杨小虎哭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杨家人的庇佑。 杨盛廷有一位小他三岁的胞妹,唤杨盛彤。这一对兄妹正房所出,从来看不上眼父亲在外头所生的那些弟妹。杨小虎倒了霉,一家人在餐桌当成纯笑话来讲,反而称赞起白莞的智勇双全。杨盛彤幸灾乐祸之后,拱着哥哥要介绍白莞给她认识。杨家与白家这两对兄妹就渐渐热络起来。 杨盛彤说白莞性子比她更像杨盛廷的妹妹,他们两人都从不掩饰个性中的肆无忌惮,宴会上主人家被狗绊倒摔了一跤,一头扎进蛋糕里满脸奶油,来宾再是忍俊不禁也只敢埋头憋笑,只有他们两个不像话的在沙发背后笑得直不起腰。杨盛廷是司令官的嫡子,有个性嚣张毫无顾忌的底色。那白莞呢?她觉得人生无常,就像她一张眼莫名来到这个世界。明天与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活得畅快点不会后悔。白家人说,白莞被白琚琛宠坏了,闯了祸事,从来没痛没痒说两句,就把她护到身后替她善后。人没受过教训,怎么会懂得收敛性子。 杨盛廷很喜欢白莞,张口就喊她:“白妹妹。”白莞随白琚琛唤他:“杨兄”。她和杨盛彤玩得很好,杨盛彤还将好友夏茵介绍给白莞认识。夏茵出身江浙盐商世家,祖上有过扬州瘦马的纸醉金迷,也是一个从小锦绣堆里捧大的千金小姐。三个任性张扬的姑娘在玩乐上十分投契,除了寻常小姐的吃喝逛街,还常常一同去找杨盛廷比打枪靶子。杨盛廷也是闲散少爷,整日里就翻着花样想法子玩乐,俱乐部的练习场玩腻了,还带着她们一同出城打猎。白莞枪法好,收获的野味多,每次从不带回去,都打赏给杨家的随从,因此很得杨家下人的喜欢。杨小虎很想加入他们,躲在阴影处看他们在院子里烧烤。九姨太教他女人的招数,让杨小虎去厨房端奶油蛋糕给他们送过去。可是杨盛彤讨厌他,没一会就轰他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缘起3 白莞读大二的时候,白琚琛决定辞职,自己开立一家贸易公司,取名源远贸易有限公司。根深者叶茂,源远者流长。他希望能像西方的百年公司一样创立一家中国的百年公司。杨盛廷以资源入股了其中20%的股份,他能牵来直军五年医疗麻醉剂的订单,利润丰厚到可以养起整个公司。公司的各种手续走后门申请了一半,却传来噩耗,直军的医药订单,大帅拍板全部承给裴氏公司。 白琚琛只好开始寻找新的经营方向。他计划销售狗饲料,在怡和洋行工作时候他就发现狗饲料的利润高得离谱。定居中国的洋人大多喜欢养狗,洋行有出售进口的狗饲料,但只有两三个品牌可以选。同时由于没有销售规模,其售价都很高昂。这使得一些中产阶级只能自制狗粮,或是寻求便宜的替代品,但是当前国内还没有任何一家厂商有生产狗饲料,这是一个几乎空白的市场。白琚琛认为如果能谈下一个外国品牌的狗饲料代理权,并在城市里铺开销路,一定会有可观的盈利。 白琚琛接洽了几个外国厂商,又展开了相关产品的市场调研。好品牌的代理权费用都很高,每年还有承销量基本量的要求,而且厂商也不大信任源远这样刚成立的公司,觉得它资历不够。他狗饲料代理权谈得很艰难。白莞那时有自己的狐朋狗友,生活过得精彩纷呈,只有遇见举家团圆的节日,或是要拿换季的衣服,她才来找他,然后两人一起吃顿饭。白莞有察觉白琚琛的创业并不顺利,但她觉得不必挂心,公司倒闭了,再去找工作就好了。白琚琛,剑桥大学的毕业生,什么工作不好找呢。这就是有文凭的好处,可进可退。 白琚琛狗饲料的代理权谈得卡壳的时候,杨盛延这边又有了新转机,他介绍来了直军的肥皂订单。他们在帝豪饭店招待军需处负责日用采购的牛主任,作陪的还有几位共同的好友,大家都希望能在餐桌上把这事情谈成。这位牛主任的私下名声很臭,外号“牛拔毛”,又抠又贪,说是路上见了一只鸡,也想拔点毛顺回去做掸子。可是他曾是杨司令的下部,因此杨盛延出面搭桥,他又无法驳了其面子去。但他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一个大订单自己贪得这么少实在是可惜,酒足饭饱之后还是左右而言他,始终不给个明话。白琚琛都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醉醺醺的牛主任又自己说:“小白,如果你能喝一斤白酒,我就给你下两年订单。如果你能喝二斤白酒,我就给你五年的。”那时,白琚琛已经喝了很多酒了,可是这订单于源远有起死回生之力,于是他二话没说,生生逼自己喝了两斤。 白琚琛在怡和洋行工作的时候常带着白莞来帝豪饭店吃西餐,小费也打赏的阔绰,故而许多侍者都认得他们。杨盛彤与白莞今日也恰巧在大厅用餐,白琚琛在被众人起哄灌酒的时候,包厢里一位侍者有些看不下去,于是他悄悄来大厅向两个姑娘通风报信。 白莞还是进去的太迟,白琚琛已经趴在桌上五识皆无了。那牛主任看了呵呵笑,还拍拍他的脸颊说:“这小子真不顶事,你们看醉成这样。”他轻轻一推,白琚琛就滑倒到桌子底下去了。 白莞心疼得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把手袋往杨盛彤的怀里一丢,走上前去就挥手把牛主任的脑袋一巴掌拍到前面的汤盆里,而后抓起来再按回汤盆。杨盛廷看得瞠目结舌,连最喜欢的幸灾乐祸都忘了,伸手想阻拦,白莞反手就给他一巴掌,他闪头一避,脸上留了四条抓痕。他只听白莞痛骂:“你知不知道酒精中毒会死人。” 牛主任被热汤一洗头,酒醉醒了大半,他原本是想把白莞压着狠揍一顿的,可奈何看见这小姑娘连杨盛廷都敢打,其余的作陪也是一众能躲则躲,能逃则逃。他残存的智商不足以判断这姑娘是什么身份,便不敢贸然把她狠揍一顿,于是他也只好顶着一头菜渣,拔腿夺门而出,连鞋都跑丢了一只。 杨盛廷性子豁达,事后顶了这四道抓痕,逢人诉苦,说到牛主任的惨叫狼狈就呵呵直乐,直至疤好都有点恋恋不舍这段经历。自此以后,白琚琛的社交圈里,只要白莞坐在酒桌上,那些有意劝酒的人大多很安分。 白琚琛被送到医院洗胃,一脸雪白的躺在病床上挂水,白莞没有想过他创业会如此举步维艰。 她爸爸也做生意,可是第一桶金获得的很顺利,那时中国的市场好,生产多少都不愁卖。反倒是中国加入WTO后,外资纷纷进入中国,市场的高质量供给上去了,家里的生意才遭遇了困难。她也遇见过卓父清晨谈生意回来,醉醺醺地在客厅里吐了,然后醉倒在地上。她那时很小,只会在客厅门口呆呆地站着哭。卓母只好一边处理卓父,一边安慰她。卓母把卓父搬到床上,让她坐在床边守着卓父。卓父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是她,然后笑呵呵地说:爸爸这单赚钱了,带你去逛街买衣服。 白琚琛在病床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是她,嘴角扬起了弧度,他以为自己谈成了,他说:源远开张了,我带你去逛街买衣服。 白莞的眼泪汹涌而下,止都止不住。 很多年后,白莞自己分析:这个世上动人的话有两种,一种是像卓父一样,把对方放在心里的首位而说出的真心实意。还有一种,是花花公子舌灿莲花说出的虚情假意。 牛主任知晓了白莞的身份后,就理直气壮地背弃了自己酒桌的承诺,源远再次陷入困境。白莞这一次确实痛悔自己的行状鲁莽,白琚琛该喝的也都喝了,自己这么一闹反而搅黄了谈成的生意。 白大老爷把他们唤到老宅吃饭,言语之间都是对白琚琛贸然创业行为的否定,他劝白琚琛还是及时止损,正经谋个差事上班。这是整个白家的意思,白琚琛的创业资金来自尹氏当年塞给他留洋的余款,他拿出来这么一折腾,白家才发现原来当年尹氏竟有这么多陪嫁,这都是白家的资产了,一不留神又给不肖子孙霍霍掉了。白志庸很关心自己的儿子,听闻源远举步维艰后,就担心起白琚琛伸手向白府要钱他怎么办?在他眼里白琚琛还是个孩子,虽然书读得多,不过也就是纸上谈兵而已,商业的事情是需要他这种拥有半生坎坷的经验之人坐镇才能勉强成功,可白琚琛开了一个公司,不谈事事请他指示,竟然连问也没有问过他的意见,焉能不败。白志庸信中恳请哥哥,一定要和这逆子交代清楚,失败了就赶紧回家来,白家总会有你一碗饭,但是要银子是万万没有的。 白莞觉得心寒,白琚琛在最需要家人支持的低谷,一个个人却都对他否定打击,袖手旁观,家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把账户里所有存款全提了出来,连带老太太最初给她的那袋学费钱一起交给了白琚琛。白琚琛象征意义地拒绝了一下,便收下了,他说:“那就算你的入股吧。”因为血本投资了源远,白莞开始关注它的状况。她很清楚记得那笔钱也就前后烧了半年就山穷水尽了。一旦源远清盘,她的投资就全部打了水漂。 股市遇到亏本一般可以执行两个动作:一是平仓,及时止损;二是乘机补仓,降低成本。白莞多数情况下都喜欢干脆利落地执行平仓,看情况再决定是否重新买入。但是对于源远,她最终决定垂死挣扎。 白莞借口女生宿舍关系复杂和白琚琛商量搬回来住,他自然同意,也不疑有它。她退租了宿舍,典当了自己华贵的衣物,变卖所有的金银首饰。一整盒女儿妆匣的珠宝,她只留下了一个玻璃飘花的翡翠镯子。她想,万一这次真是全盘皆输,这镯子变卖了好歹还能交上学费。但是这笔最后筹来的钱款,她不能像之前一样无条件地交给白琚琛。顶着堂妹的身份,一旦源远破产清盘,她不好意思再踩上一脚,向他索要剩余资产处理分配。可是外人就好说多了,公事公办,能捞多少捞多少,补贴生活所用。如此一来,她再打个零工,顺利完成学业就完全没有问题了。 她把自己的想法和杨盛彤秘密商议了一下,杨盛彤悄悄给她介绍了一位专门处理商业纠纷的梁律师,由梁律师出面处理投资的手续,她用了本名:卓温瑾。 白莞化名投资的事情,梁律师处理的非常顺利。这笔资金的续命,使得源远终于等来机会。白琚琛谈下了德国狗饲料牛肉罐头的中国代理权,第一批进口的狗饲料罐头在上海租界的销量不错,源远第一次实现了盈利。白莞非常的开心,虽然这份利润还没有她把投资款存在银行吃利息来得高,但无论如何,照此发展,源远就可以存活下来。 源远很长一段时间,就这么不死不活的运营着。整个公司只有四个人,经理白琚琛,助理沐岳,销售程徽,财务陶彦谷。白琚琛带着沐岳在沿海城市推销与考察市场,程徽在上海推销罐头,陶彦谷则留守公司负责后勤。白莞开始当白琚琛不在上海的时候来公司里帮他,处理一些日常事务。白琚琛给她写了一份《全权授权书》,方便她和程徽谈来的小老板签订合同。她可以代表白琚琛决定所有事情,她有保险柜的钥匙,需要时可以取用法人印鉴、公章、财务章和存折。只是源远门可罗雀,她没有机会使用到这些信任。 白莞也跟着程徽一起去推销过狗饲料牛肉罐头。程徽当时想了个鬼主意,他去印了罐头成分的中文标签,在中文标签里隐去了“狗饲料”的字样,他把中文标签贴在德文标签上,在没有洋人养狗的地方推销罐头的时候,就只说这是进口牛肉罐头,德国口味,跳楼价出售。白莞看着他陪着小老板试吃,笑得很开心。 下雨天的时候,他们会窝在公司里发呆。陶彦谷和程徽喜欢下象棋,他们俩一天可以杀上几十盘。白莞不善棋艺,就在一旁写作业或是看小说。 当时有一个很大的八卦财经新闻,说是有一个名唤孙天孙的铁路局长,从20多元开始陆陆续续购进物品所的本所股,现在以40多元卖出,仅仅半年多的时间一下子身家翻倍成了富豪。程徽有炒股票,他最先在交易厅里听说这个传奇故事,兴致勃勃地又讲给陶彦谷与白莞听。他讲这个八卦的初衷其实只是想与大伙一起白日做梦一下:如果你也赚了20万,你会怎么花这钱? 白莞很敏感,听他言毕,双眼瞠目,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 卓温瑾在大学里学经济的时候,选修过一个课程叫经济历史,授课的老教授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学究,他在第一堂课上对着所有学生说:“我希望你们不要把这个课程内容当成故纸堆里的故事读来消遣而已,人类最大的愚蠢就是从来学不会以史为鉴。我们现在世界经济上犯的任何一个错误,先人都已经犯过了,只是它们表现形式略有不同而已。我希望你们能好好学,不要低估了历史上这些前车之鉴的价值。” 这门课有大半学期讲的是美国大萧条,可是期末写论文的时候,老教授却不允许学生挑美国大萧条作为论文的研究题目,他说这个题目资料太丰富,你们写得太轻松了。他要求学生写自己国家近代历史上的一次经济危机,卓温瑾选了“信交风潮”。 1921年冬,上海发生的一次信托公司和交易所纷纷倒闭所导致的金融风潮,史称信交风潮。物品所的本所股的暴涨是这场风潮的前奏曲。 白莞问程徽:“现在本所股多少钱?” 程徽答说:“昨天还是42块上下,今天可能要涨到45块了。” 白莞的神情很不寻常,程陶两人面面相觑又皆是小心地望向她。只见白莞思虑片刻,又问:“我们现在帐上有多少钱?” 陶彦谷没想到她会问公帐,预感不祥,便说:“6万,但是这笔钱大部分是零售商的定金,应付厂商的货款,未缴纳的税费,需要用于公司经营的各项开支,可取用的未分配利润只有4千。” 白莞再问:“我们能向银行申请到多少信贷额度?” 陶彦谷头大,他隐隐觉得不安,他说:“小姐,你不是吧……” “回答我。”白莞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摆出说一不二的强势,却也确实震住了陶彦谷。 他回答说:“15万左右。只有三井商社银行上门谈过,但是白经理觉得没有需求就拒绝了。” “如果我们向销售商催收货款的话,可以拿到多少钱?” 陶彦谷说:“2到3万之间,但是我们的牛肉罐头不是很好卖,所以我们一直都是给销售商一定时间的帐期,先销售再收款。如果我们单方面忽然改变合作模式,催收货款,就会得罪销售商,也许以后就没有合作的机会了。” 陶彦谷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源远姓白,白家小姐要折腾,他一账房能说什么?但是他还是希望能劝住白莞。他给程徽打眼色,让他也敲敲边鼓,一起劝白莞打消这些荒唐的念头。 可惜程徽和陶彦谷并没有处在同一个频道上,他接收不到陶彦谷发出的协作信号。程徽也猜到白莞想干什么,但他是认同的,他的血液藏着冒险的分子,只是出生寻常人家,没有这般机会。白莞要冒险,他能陪看着她这般兵行险招也是痛快。 白莞石破天惊地宣布:“我要买物品所的本所股,ALL IN!”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8章 她说:“源远的情况你们都很清楚,我们费尽心力不过达到一个收支平衡,运气好能获得些许的微利,还不如钱放银行吃利息来得高。我们在营销上有思路有想法,却没有资金来支持;在项目上看得见机会,却缺乏本钱去投入。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赌上一把,从而彻底走出当下的生存困境。” 她开始下达指令:“彦谷,从今天起,停止所有货款费用的给付,全部赊账或者直接拖欠。你现在去和之前往来过的银行经理挂电话,就说我们想上门拜访他一下,了解一下源远最高可以获得的授信总额度。从明天开始,我和你一起跑银行。” “程徽,我现在写一张6万元的支票。你准备一下和我一起去延安东路的德士古大楼开户,我们去买物品所的本所股。然后下午,你就开始催收货款,重点是要拿回钱。如果有些小老板威胁说不再合作,不用管他。至于理由,就说是源远决定全国销售铺货,需要资金。” 陶彦谷有点晕眩,他语气微弱:“小姐,股市是有极大风险的,不是姓孙的发了家,我们也能发家,你做这么大的决定,我们还是要先请示白经理一下吧?” 白莞签着支票,头都没有抬:“不要横生枝节,告诉他就不一定能做得成了。你放心,我有内幕消息一定能赚钱。” 这样的白莞他们是陌生的。白莞年纪比他们小上许多,又是白琚琛的堂妹。白琚琛头疼她顽性难改时,常抓着她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像一个长辈一样叨叨,白莞低着头无奈的挨训,这样场景见得多了,程陶二人的心里,也视白莞为一个需要他们守护的小妹妹。可是转眼这个妹妹目光沉沉,像个小大人一样向他们发号施令。程徽接受的很快,白莞所做的,即是他所想做的,他心随意往。陶彦谷不认可,可是他眼见程徽已经开始行动,也只能绝望地服从命令,硬着头皮开始联系银行经理 陶彦谷自我安慰:“老板应该不会报警抓他坐牢的。又不是他挪用公款,是老板的妹妹做的决定,他只是个经办。天啦,钱是经他手里流到风险极高的股市。谁叫老板自己签了《全权授权书》。他应该保不住工作了,虽然这工作也很烂。” 白莞一共买进了26万银元的本所股。从42块8角,到54块3角的价位都有,平均价是48元。公司的帐上还留了2000块钱,白莞对陶彦谷说,这些要留着给大家发工资。陶彦谷一时间竟然感动得热泪盈眶。 之后,源远的办公地点就挪到了延安东路的德士古大楼,上海证劵物品交易所的营业大厅。白莞知道,其实他们不用去的,股票涨到抛售点还有半年的时间。只是源远现在业务陷入停摆,他们根本无事可做,既然全部身家加外债都压到了股市身上,人在营业大厅盯着,似乎精神还能轻松一点。 由于陶彦谷的积极告密,白琚琛在白莞决定的第二日就得到了消息,但是他没有来得及阻止白莞与程徽高效合作地将所有的公司现金都购买了股票,他唯一能截住的是当时还未下放的银行贷款。但是,白莞最终说服了他。 多年以后,被喻为“先生派”的陶彦谷始终对白莞马首是瞻。有人问过他,他说:“先生是不会拒绝小姐的任何要求,小姐的意见一定会成为先生的意见。”旁人常不信,觉得怎么可能?有听过惧内的,还没有听过惧妹的。陶彦谷在心里冷笑,再夸张的事情爷都亲眼见过,你们懂什么。 白莞也很佩服自己能说服了白琚琛。她至今都不太相信,可望见营业大厅里白琚琛的背影,又是那么真实。 白琚琛赶回来的时候,脸都已经气绿了,怒发冲冠来描述他都是太含蓄。白莞见他隐隐暴怒的状态心里非常害怕,她瑟瑟往程徽身后躲,程徽很仗义地伸手护她,但自己也是也后退好几步。白琚琛见她如此,却是一言不发,转身到了屋外吸了整整一包烟,而后又铁青的脸走进来要她给个解释。她想了想,让员工们都先出去,她和白琚琛单独谈。 她怎么说呢?说她是穿来的,说她知道信交风潮,说她知道物交所的本所股最高会涨到200块,然后跌的如同废纸?怎么说他才能信呢? 她对他如实说了,但没有讲她是穿来的。她像做一个论文答辩的演讲,她从现状开始分析,一步步摆事实讲道理。站在俯看历史的高度上,她能将事态演变的节点一个个清晰的抓出来,而不是如当下的人们只把它视为一件平常的小事。她讲了每一个她记得的时间点的股价,她分析了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事情发展,最后推演出一个结论:如此现状必将引发的信交风潮。 她说:“我说的话你不信,我知道。但既然事已至此,你能不能等等看,看看这些时点股价是不是就是如此,然后选择信任或者不信任我。” 白琚琛始终端凝着她的眼睛,白莞坦然地回望着他。她不知道他想从她眼睛里看到什么,但是她愿意把她知道的都告诉他。她不知道白琚琛是无可奈何木已成舟,还是她真的说服了他。最后,她听到他说:“好。” 她松了一口气,笑颜如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9章 物交所的本所股在酷热难当的7月涨到160块。这时候全中国的民众似乎已经都被火热的股价引诱成了股民,红这眼要杀进股市中去。此时源远的公帐上已经仅存不到400元钱。可是人人都神态怡然自得,淡定从容。沐岳甚至提出他们的薪水可以暂时停发,共体时艰。程徽与陶彦谷也纷纷表示赞同。可是白琚琛却摆摆手说:“用不着。” 一个星期之后,本所股的股价波动地到达了170块。白莞决定分批清仓,白琚琛当即就将卖出的指令下给了股票经纪人,他于股票之事上对白莞言听计从,虽然他至今无法理解为什么白莞能诡异准确的推测一只股票的股价。推测股票的涨幅已是难中之难,推测节点的股价,这是经济学界的泰斗也做不到的事情,更不是她应付程徽之流一句“内幕消息”可以解释得通的。他最初选择相信她,是因为她望向他时的眼中一片赤诚,他知道她不会害他。她那样笃定,他也昏了头的便肯信,便肯赌。 他过后曾坦白地问过白莞自己的疑惑,但是他见她犹豫了一会,眼珠骨碌碌直转,然后她说自己有一次梦见自己来到百年之后的世界,在那生活了几年,读了那儿的书,看见里面记载一些历史大事。醒来之后也没有想到梦里书中所写竟和生活中发生的一模一样,便想博上一博。他知道她这是在鬼扯,但是他也想不出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疑惑。他见她不愿意说,他遂也不愿问。他猜觉她必有秘密为自己所未知,见她一派天真,竟也有事相瞒,心口不禁郁郁,落下一个心结。但是股价随后直冲飞天,他也转念一想,人活在世,谁没有几件不愿为人道的隐事呢。 7月20日,白琚琛与白莞将手中所有本所股以均价178元全部卖出。银钱落袋的时候,白琚琛默默数了好几遍存折上面的零,觉得特别不真实。他转头看向身旁的白莞,只见她正笑意盈盈地望向自己,心里的欢喜才荡漾开来。两人慢慢散步到外滩,满心欢喜之下竟然也两两无言,只是一路都冲着对方傻乐。晚上的时候,他们又坐黄包车去虹口吃怀石料理,白琚琛不吃生食,白莞贪食便将他的那一份刺身也都吃了,回到家后就上吐下泻发起了低烧。急诊室的医生诊断是中暑了,吃了生食不消化,便开了几瓶药水。可白莞服药之后症状并不见好,她生病的时候特别任性,什么也不吃,只肯喝米汤水。白琚琛苦无办法,隔日便向租车公司租借了一辆车子,待日落后暑气消散了一些,载着白莞夜驶莫干山。 白琚琛刚刚学会开车不久,夜驶的半途中熄火了好几次。他从前未曾想过自己会去学开车,毕竟汽车极为昂贵,其开支非达官显贵难以负荷。但今年四月,他与白莞郊游时遇见了杨盛廷一伙人,几位公子哥在十里桃林赏花伴溪流,拥美人入怀,一时尽性喝得有些过头。散了花宴之后杨盛廷还拉了几人要送他们回去,白莞见几人皆醉态十足,犹豫片刻,把他们都塞进后座,自己坐到驾驶座上,行云流水地开起车来,把一伙人全稳当地送回了杨宅。 杨盛廷见了白莞开车哈哈大笑,坐在后排得意地向人炫耀:“我妹妹了不得吧。” 白莞只当他说醉话没理他们,但三人马上醉醺醺地附和:“了不得,了不得。” 白琚琛当时只是喝得有些朦胧,白莞开车后却一下子被激灵得酒醒了,一路震惊无言,也没开口询问白莞何时学会的开车,隔日就请了个洋教练开始学车。 白莞倒是很支持他学车,本所股的股价早就一飞冲天了,她觉得交割之后买车也就是或迟或早的事情。她还未去考驾照只不过是年龄太小所限。 白琚琛考到驾照后,今日却是第一次开车,车技极烂。白莞躺在后座上被震得有些晕,几次急刹车都被甩到了地板上,中途还下车搜肠刮肚地吐了两次,后来整个人疲惫不堪也昏睡了过去。 白琚琛有点惭愧自己的车技,见她熟睡后就停车将西装脱下,盖在她的身上,到了山间酒店后也并没有唤醒她,而是办了入住后直接将她抱进了房间。 莫干山间气温凉爽宜人,白莞的苦夏症状睡醒后就烟消云散了,她像才发现至宝一般当下决定住下不走,说要一直呆到九月大三开学才肯回去。白琚琛想这半年来的神经紧绷,又想到手中的丰厚收益,虽然源远堆积了甚多乱麻似的事务等待处理,他还是决定留下来陪着她在山上度假。 白莞又回到了顽性难改的模样,她拉着他到池塘里捞鱼,拉着他划着澡盆去采藕,拉着他偷砍了竹杆敲果子……她和他爬山,看风拂山林的层层叠叠。她走不动了,便一定要他背。山道上迎面遇见人,路人笑问:“小姑娘脚崴啦?” 她声音洪亮:“崴得可疼了!”。 她到泥塘里捉泥鳅,脏成个小泥人,咧嘴对他笑,她说:“我给你唱首歌吧,‘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白琚琛觉得岁月静好得不真实,如今世道混乱,各地军阀混战,却没想也能在这乱世中觅得一处桃源。 沐岳每隔三日,会来莫干山送取一趟文件。晚饭后的时间,白琚琛还是开始处理一些公事,这半年来源远的经营是直接瘫痪的,厂商与零售商两头都是怨声载道,各项应付账款,违约金,滞纳金……这一堆的烂摊子现在要一一撮拾起来,盘条理顺。白琚琛决定不再续签狗粮罐头的代理,他也说:“那罐头难吃的像烂木头一样。” 白莞哈哈大笑,原来他也吃过。 白琚琛处理公事的时候,白莞就窝在沙发上看书,看到有趣的片段,她会读给他听。他也和她讲公事,毕竟她也是源远的股东,占有15%的股份,如果算上化名的,则足有23%。 每隔几日,白莞还会陪着白琚琛去练车,两人挑一个周边的小镇,一日往返。白莞坐在副驾驶座上,拿着地图为白琚琛导航。白琚琛车技进步很快,待到开往西溪的时候,白莞不用再提醒他打灯或是注意后方来车,两人可以一路闲话家常。白琚琛此时倒是问起白莞何时学会的开车。白莞料想他早晚必有此问,也想好怎么回答,她把事情都推到白志衍头上,反正他都化成灰了,也不能诈尸起来辟谣。 白莞只说这是白志衍从前在法国教她的,至于为什么教,她说:“父亲说我们这一代人和他们不同,我们眼见的世界会更广,日常活动的半径也会比他们扩大许多。所以他要我学会开车。他说自己会开和司机接送是两码事,司机接送思维上仍会有惰性,出行也会依赖旁人。自己会开车,遇事就会更活络,想法也会更开阔,不会只局限在走路骑车的方寸之间。” 这真的是卓温瑾学车的时候卓父和女儿说的话,但是她想父母之心皆同,她套到白志衍身上也一定是合理的。 白琚琛听后果然也没有生疑,他却是又想起白莞拉着他租借汽车爬长城的事情,这是一种好玩法,但这种玩法从前在他脑中却连闪念也不曾有过,这大约便是那时他对汽车少有接触,局限了思维。想到这他不免觉得讪讪然,于是只答:“三叔开明。” 山居的生活里也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富在深山有远亲,更何况莫干山并不是人迹罕至的深山,江浙一带的富户大多早都在山上建有避暑的宅院。白琚琛自股市获利而身价百万的消息已经慢慢在上流社会传开了。人们交头接耳地讨论他前朝官宦之家的门第,留洋英伦的学识,一掷千金的气魄,竞猜他除了投资股市的获利,背后还有多少隐形的财富。仿佛白琚琛始终都是富贵荣华的王孙公子,白家从来没有破落过,持续着白老太爷为相时的鼎盛,白琚琛自然就该是他们圈子里的人。于是住在酒店的白家兄妹也每日总能收到各式名目的拜帖与请帖,有些不好推脱,便也只能应邀赴宴。 杨家在莫干山也有一栋英式别墅,整栋房子都是麻石所建,是晚清时候一位苏格兰的传教士所建。杨家兄妹此时也都在山间避暑,也邀请了白琚琛与白莞前来做客。 热热闹闹的晚宴过后,杨盛延请众人到书房鉴赏他刚刚收进的一幅文征明的《湘君湘夫人图》,众人先品茶后赏画,又交流品鉴了各人随身几个文玩。随后杨盛延又开了藏酒,一众宾客醉醺醺也玩起行酒令。白莞自知对于传统中国文化她腹中没墨,便坐在白琚琛身后看着他们玩,听他们对于金石古玩讲得头头是道,见他们神志模糊仍信手拈来诗词歌赋,觉得十分自惭形秽。她觉得自己也算出生在殷实人家,父母对她的素质教育也是竭尽所能,学些乐器,学些体育项目,大多人知道了都是赞叹一句:多才多艺。可是这些一对比起高门大户里的子弟,即使是白家这样败落的世族也万分不及其一。 白莞那时候没有察觉,爱情的最先表现的形式并不是欢喜,而是自卑。怕自己不好,怕自己配不上。 从莫干山回来后,白琚琛获利的消息已经传到远在北京的白府了。白大老爷唤他们到老宅吃饭,在饭桌上又探听了一番虚实。白琚琛没有隐瞒股票的买点和卖点,但是没有透露购买的金额。白家大老爷当即啧啧赞赏,又是下令开了一坛好酒,亲手斟酒给了这位贤侄之后询问:“那接下来你们想买哪支股票?” 白琚琛却表示说他对股市并不了解,是否购买要取决于白莞的意见。白家大老爷将殷殷期待的目光望向白莞,这小侄女却说她不再准备进入股市了,也建议白家大老爷不要贸然进场,股市一片泡沫风险极高。白家大房顿觉郁郁。 白志庸听闻儿子确实赚了钱了,便十分舒心开怀,于是他坐下写了一封长信关心起儿子生活的细节,谆谆教诲他不能因为年轻而对身体健康有所疏忽。这封信写完,他唤来了跟前的识字的小厮黄贵让他亲自送去,到上海以后便留下好好伺候少爷起居。白老太太听闻后觉得老二儿思虑不周,一对兄妹同住,便应当派她跟前的丫头小容才更是心细稳妥。可是这一次二老爷十分坚持,于是北京的白府一下子就给白琚琛租住的两室公寓送来了两个仆人。 尊者赐,不敢辞。白琚琛辞掉原先公寓的苏北帮佣,另租了一套宽敞的复式公寓,主仆一行四人搬迁了进去。 白莞想购置一套自己的房子,她计划买一套三室公寓,一间卧房、一间书房、一间衣帽间。白琚琛听闻后皱了皱眉头,他问:“那我呢?” 白莞原本想说,你可以买在我隔壁。忽又想起他的唠叨,便说:“你是商人,当然要买气派的花园洋房,摆出一派实力雄厚的模样,这样旁人才会紧巴着和你做生意。” 白琚琛望着她只是笑了笑并不答话,白莞莫名有一种被看透心思的心虚,她下低下头来掩盖自己的心虚,白琚琛却在这时捏了捏她的脸颊,他说:“买什么房子都一起住。你出阁前就不要想搬出去了,这会引来太多非议。” 白琚琛于是也把购置房产提到他的计划里来,他想五个房间足矣,除去白莞所说的三个房间,再加一个他的卧室和一间书房。他不想摆排场,他知道一个家族衰败后破败最快的就是这些门面上的讲究。重新富裕起来的他并不想在一掷千金在这些虚名上,他没有凌云壮志去扛起家门曾经的荣光,他向往的其实是山居岁月里的现世安稳,她到泥塘里捉泥鳅,脏成个小泥人,咧嘴对他笑,她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可是最后,白琚琛买了一栋花园洋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10章 这栋洋房原本是位法国银行大班的住宅,大班归国便委托了怡和洋行转卖。整栋法式建筑皆是乳白色大理石所砌,用料考究,花园周正。白莞很喜欢这房子,第一眼望见的时候,房子的模样就映入了她的心里。仿佛她想买的始终是这一栋房子,而房子屹立在那也静静等待了她许久。 最先怡和洋行开价3万6千两大洋,赵经理上蹿下跳地赞扬着房子的种种好,可是白莞并不买帐,她驳起价来又凶又狠,赵经理求饶似的抚摸这外墙的大理石说:“小姐您看看,这可都是法国运来的大理石,光买石头的钱都不止1万两银子啦,更何况还有这占地3亩的花园。” 白莞见状哈哈笑,她望了眼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白琚琛,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如此戏弄这圆胖的销售经理。她自己不会买这么大的洋房,白琚琛也不会,他不衷情法式建筑的华美浪漫,相反他喜欢白墙瓦黛的江南庭院,小轩窗旁美人靠上,听着雨打芭蕉。白莞微笑地托言太贵,算是拒绝了赵经理。 赵经理前辈曾这样教导他:买房看女人,女人的态度决定了一切。销售的时候一定要盯紧同行的女人,没有女主人就看女儿,没有女儿看女朋友。至于男人,他们只是形态各异的钱包。赵经理确信白家小姐看房子的眼眸灿若星辰,只有白家公子看过去态度模糊不定。他把情况汇报给了顶头上司,两人嘀咕地一合计,隔了几日提着礼物到源远,单独拜访了白琚琛。 房子当场以2.9万两大洋成交。 白二老爷隔几日就收到了密信得知自己这个败家儿子的所作所为,他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一是震惊上海租界的房价竟然如此之昂贵,2.9万大洋在北京都快能买个王府了;二是痛心这小孩子花钱没轻没重,焉知挣钱的不易。可他抬眼望了望陈旧的白府,想起这几年北方是越来越不太平,白府上下十几口人日后在租界能有一处落脚,他想起他儿子自立开府竟比之大房分到沪上祖产也是气派上许多,心中不由也舒畅起来。 白莞雇佣了费管家,是这所大宅原来仆役总管。费管家青年起随着银行大班远渡重洋来到中国,在这生活了近15年,期间娶了一位中国太太也诞下一对儿女,于是便想在中国扎根下来不再随银行大班返回法国。白莞请了一位擅长新古典主义的法裔美国设计师对这栋法式大宅进行重新设计时,在一些有关房子结构材料等原始资料的问题上询问了他,交往之间见他办事牢靠,便直接雇佣了过来,负责起监督装修的各项事宜。 源远在此期间也搬迁了新的办公地点,扩大了公司的规模。白莞招聘了王傅,他也是浸会大学的学生,白莞在图书馆里看见了他的毕业论文,觉得是个人才,就在校庆的时候跑去问他是否愿意来源远。后来王傅又介绍了徐昭入职。沐岳、程徽、王傅、徐昭和陶彦谷,这就是后来外界所盛传的源远五虎。但是那时,程徽辞职了,大家都以为他在股市里发了家,有了更好的去处。 有一日早晨,陶彦谷忽然顶着一头的红肿青淤来公司上班。白莞看见了,不知所以前先是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笑够了才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陶彦谷说:“程徽自杀了。” 关于物品所的本所股,程徽买进得比白莞早,所以在60块的时候,就觉得已经是极高的价位了,全数清了仓。哪想之后,股价仍然一路狂飙。那时白莞和他们说,她得到内幕消息,股价最高会涨到200元。他眼见她果断地使用贷款杠杆炒股。于是在80多块时他又重新杀回股市,满仓本所股。股价飙到100元的时候,程徽的资金安全意识也奔溃了,他开始冒险地借外债投入股市,可是他一个寻常人家的子弟在社会上又有什么信誉呢?于是他借来的资金大多来自高利贷。股市飙涨的时候,那点利息也根本不成问题。 白莞清仓的时候嘱咐他们不要去赚最后一块铜板:“你们自己手里的股票最迟不要超过8月中旬就一定要卖掉。”可是8月中旬正是股价最白热化,最疯狂的时候,一天能上涨整整10块钱,全中国的民众都还在想如何能挤入股市,他手中的本所股卖给谁,简直是对谁就有再造之恩。同时,他也得到了新的内幕消息:股价会涨到400块! 程徽非常相信自己得到的内幕消息,果然股价飞速地越过了200元,直奔210元。他便是在那时辞职的,决意成为一名专业炒股人,为寡母与爱人带来富裕的生活。他那时有一位大学里交往的女朋友,可是大学毕业后,由于他的家庭无法资助他在上海买一套体面的房子,议亲之事就遥遥无期。女朋友返回了家乡,他则租房子留在上海继续打拼,赚着一辈子无法买房的薪水。现在,股市就要助他实现黄金屋颜如玉的梦想了,他自然不会再留恋这份低薪的工作。 但是从11月开始,交易的股价忽然开始大跌,起先他的浮盈还禁得起回落,可是仅仅过去一个月,股价就跌到了120元。这时候他是有机会也有心平仓的,可是由于他的资金主要来自于高利贷,120元的交易价就意味着他所有的获利都要拿去偿还利息,他一年来的上下奔波最后只获得了一场空。他怎么能甘心?他一直想:只要再回涨一点点,他就清仓。可是股价没有给他回头的机会了,到了一月份,整个交易大厅都是出让的挂牌,越挂越难卖,越挂价越低。二月的时候,他手里的股票跌成了一张废纸。高利贷的找上门来,要和他旧历年前清帐;母亲从家乡写来信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家过年;女朋友把这么多年的情书寄还给了他。她成亲了,是年幼时家中就已经换聘的未婚夫。所有的消息都赶在一块了。他想了想,自己连安眠药都没钱买,就拿一个刀片割了脉。 幸好陶彦谷与他同乡,登门想问他何时可以一道返乡,就看见房间里一片血淋淋的场景。陶彦谷把程徽送往医院的时候还遇见了前来闹事的高利贷。高利贷以为他们是兄弟,索钱不成还把陶彦谷揍了一顿。 白莞便提出去医院看望程徽。路途中她问陶彦谷:然道大伙没有把股票在8月中旬前清仓吗? 陶彦谷如实回答,利欲熏心,没有一人听从白莞的交待。他和沐岳还好,投入股市的钱都是自己或者家人的存款,所以在股价发生暴跌的时候,便开始陆续卖出。他比较幸运,在120元的时候下定决心全部清仓。因此,还是略有盈余。沐岳有半仓股票是跌破成本价后才割肉清仓的,虽然小有亏损,但对于正常生活没有影响。陶彦谷与沐岳的家境小康,拿得出一笔闲钱来投入股市,因此他们都没有想到过程徽的股本大多是借来的。 白莞到达医院时,程徽已经醒了,却是眼神涣散五感皆无,如同植物人。病床旁守着一位苍老的农妇,默不作声地抹泪。大病房很嘈杂,白莞悄声问陶彦谷:“程徽到底欠了多少钱?” 陶彦谷答:“听高利贷的说,像是有近2万大洋。” 白莞又问:“是本金借了2万吗?那连上高利贷的利息,总额有多少?” 陶彦谷吓得连忙摆手:“不不不,是本金连同利息,总共欠了近2万块。” 白莞翻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她走到程徽的床旁唤他:“程徽。” 程徽充耳不闻,毫无反应。 白莞不客气拍拍程徽的脸:“你是不是欠了2万大洋?” 程徽似乎有了知觉,麻木地点点头。这下,病床一旁的农妇开始惊喜了。 白莞问他:“你就因为2万大洋自杀吗?你欠钱应当找朋友帮助,为什么只想到死?” 程徽不回应,他麻木地把头转了回去,又恢复了眼神涣散、五识皆无的状态。可是白莞看见了,他把头转回去的时候瞟了她一眼,她很熟悉他这个眼神,从前他们闲来无事聊天,白莞对这个世态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对于这世道不公又许多不平,程徽会取笑她贵族千金不食人间烟火,往往这时都附带给她这种“关爱智障的眼神”。 白莞一下子火大了起来,想忍了一忍,却又觉得不忍更好。 陶彦谷此时正在安慰程母,程母拉着陶彦谷用方言哭诉了起来,想从为人媳的委屈开始讲到为寡母的悲凉。忽然陶彦谷的余光瞟见白莞一把抓了程徽的领口就把他拉得坐了起来,然后“啪”一个巴掌声响亮地响了。白莞似乎觉得手痛,于是抬脚把鞋脱了一只下来,抓起鞋板“啪啪啪”又连打了程徽好几个巴掌。程徽一下子目光炯炯,震惊地看她:“你怎么打人?” 白莞挥鞋又是一个巴掌,一边打一边骂:“我打你怎么啦?2万块就去自杀,你就值2万吗?这一点点困难你就去死,你不是不怕死吗,你怕什么活着。你躲什么,你躲什么躲,你死都不怕你怕什么疼。你给我过来!过来!” 程徽无处可逃,抱着头蹲在墙角,低声委屈地哭了。程母忍无可忍地冲上前去一把推开白莞,护住儿子,她把白莞当成程徽常常在信中提到的女朋友,她叉腰狠狠地瞪着白莞,她只会说方言,她骂:“女娃子怎么能像你这样,你到底懂不懂得尊重男人,你这样子欺负我儿子,我可不会让你进门。” 陶彦谷捂着脸不想见人了。 白莞听不懂方言,她以为这农妇是程徽的老妈子,不客气地下逐令:“你先出去。” 她甩了把凳子在程徽面前,霸气地坐下,她说:“你是不是不要自己这条命了?我给你2万大洋,你和我签卖身契,你把自己卖给我。” 程徽抬眼偷偷望了白莞一眼,又缩了回去。 白莞气不过,临走还踢了把椅子,她说:“我看你也别在医院养病了,命都不要了还养什么身子,明天你就到公司来拿支票。” 他嗯了一声,特别听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11章 程徽来拿支票的时候,白莞正埋在书堆里写作业。她在白琚琛的办公室里支了一张小桌子,一摞摞书堆在脚边,写上几页论文就叫白琚琛帮她纠纠错别字,白琚琛一边帮她纠,一边抱怨:“自己的作业要自己检查。”他们见他进来了,又都笑着站起来招呼他。 白琚琛略带歉意地对他说:“小莞太任性又不懂事,昨天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里。” 程徽赶忙回答说:“小姐是对的,是程某让大家见笑了。” 白莞递了张白纸给他,她说:“我念你写:卖身契,白莞今日借程徽银元2万元整,不计利息。程徽特此卖身白莞,自即日起,在源远贸易有限公司工作,工资与同级员工等同。其工资三分之一用于偿还借款,不限期限,还清即止。签名,写日期,盖手印。” 白琚琛坐在一旁喝茶,笑着看他们的闹剧。程徽是寻常人家的子弟,虽然没有买过仆役,却见过贫苦人家卖儿女。白琚琛富贵出身,自然更清楚卖身契是怎么写的可以避免日后纠纷。只有白莞从未见过卖身契的模样,自己瞎扯了一个出来。昨日白莞和他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只觉得十分搞笑,白莞买程徽干什么,不过找个借口资助他罢了,也就随她胡来。程徽当然也是意识到了,才会真的乖乖顺顺地前来“卖身”。 他的卖身契收走后,白莞又递来了一份正规的劳务合同,白莞对他说:“签吧。”程徽见之忍不住都乐了,都卖身为奴了,还哪来什么合同。但是任职就不仅仅是白莞能决定的事了,他抬眼望向白琚琛,白琚琛笑得无可奈何:“签吧签吧。” 他签好名后,白莞递给他一张2万元的支票。 他眼眶湿润,薄薄的支票上却似还有她手心的一丝暖意,这一份暖意他在心底藏了一生。 白琚琛含笑着望着白莞举止得体将程徽送出办公室又挥手道别,有点感叹这个顽皮的小丫头如今终于有点温雅淑女的模样。隔日,她一瘸一拐地走进办公室里,白琚琛终于知道自己又想太多了。 他一边给她膝盖包扎一边问她发生了什么。她说:“我走在路上,发现路人忽然都绕着走,原来前面是个大水坑。我就助跑一下想跳过去,然后就掉在水坑里了,疼得我直抽气。咦,你办公室的门怎么没关,他们听见会笑我的,你先去关一下。” 白琚琛被她丢脸得无可奈何,他站起身走到门边说:“谁都不许笑。”。 再隔了几日,白家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启程赴北京白府过旧历的新年。白家大房有白大老爷,白大夫人,白琚松夫妇以及未出阁的白慧,白芬两位姑娘,而随行的仅有管事老黄,白大夫人的贴身嬷嬷和少奶奶的贴身丫鬟三人。但是白琚琛与白莞的第一次衣锦还乡,却是带了黄贵,小容,一个家庭女仆小冰,一个杂役女佣和一个杂役男佣,足足五位下人。这新添置的三个仆役都是白琚琛在费管家推荐的人手里给白莞挑的,这次带回北府,一是因为整个诺大的西苑,先前白老太太只调了一个小容来伺候,顾了这头就没了那头,连热水都常常没人烧,总是要配些人手才能照顾好白莞;二则是白琚琛认为白莞只要一出他的视线,总能搞些花样出来,走在路上也能自己跑去跳水坑,实在是得有人贴身紧盯着她。但是这一出行阵仗的落差弄得白老大爷心里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这个侄子眼皮子浅,发点横财就摆谱,想当年他还年幼时,身边跟前小厮就两个,还有两个书童,还有他都记不清的洗扫丫鬟和粗使嬷嬷……他和自己的太太在包厢说着往事,心口又郁郁起来。 这一行路上,便只有了五姑娘白慧与八姑娘白芬主动跑到白莞与白琚琛的包厢来玩,白莞的牌技不佳,输给大房两位姑娘许多钱,于是她转头叫白琚琛顶她,帮她赢回来。八姑娘白芬聪明,她说:“三哥也是我哥哥,为什么要帮六姐?”白琚琛原本斜靠在床塌上看书,见她这么一说,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让她们小丫头们自己玩自己的。白莞输到整个钱袋子连铜板也没剩,两姐妹才欢欢喜喜回自己包厢去,白莞气起白琚琛见死不救,抓起他手,狠狠咬了一口。 到了白府,白老太太一见这随行的下人,笑眯眯地称赞起白琚琛的细心来,她揣着白莞的手疼惜地摸了又摸,说她这几天就只愁苦这年关上去哪找称心的丫头老妈子来照顾她的小孙女,想着从府里调,也只有她跟前的老人,她才放心六姑娘用。可现下看到他们带了人回来了,她就放心多了,三哥儿果然就是有当兄长的样子。办事妥帖又能担当。 老太太端坐在明堂上,慈祥地受着远道归家子孙的跪拜礼。白家大房先拜,一行人落坐后,白琚琛才携白莞上前磕头。磕完头,白莞并不落座,她当着众人的面捧出一方黄铜包角的紫檀匣子,这原先是白三夫人留给白六小姐的女儿妆匣,白莞为了源远典当过,后来又赎了回来。她打开匣子,里面是足足一万五千两大洋的现钞,她把匣子交给白老太太,她说,这是父亲的留下的所有遗产,原来她想留着读书用,但是现在源远能赚钱,她已经不需要它了。父亲英年早逝,也有赡养老人的义务未尽,现在这些都交还给老太太,是她代父亲尽的孝心。父亲原来一年给老太太寄400两大洋,以后她也每年给老太太400两大洋。 白莞这一番言语,语惊四座。白老太太心中五味杂陈,她哽咽推说句不用,就再忍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晚年丧子之痛,何时碰触都是鲜血淋漓。白志衍不仅仅是给予她一个母亲的骄傲,还有老太太对自己晚年的安心。白志衍虽然常年离家外任,白老太太也由白二老爷奉养,但是她清楚若是白府发生任何意外,只有白志衍才是依靠。她的老三儿离去后,她日日提心吊胆,白府如风雨飘摇中的裱糊的纸灯笼,能挨到几时都不知道。可是如今,白家总算还是有一个出息的子息,能让这府里上下以及她的最后晚年有所依托。 白老太太最后还是在众人好言劝说下收下了这一万五千两大洋。她把这一匣子现钞锁了三层大锁放在自己的衣柜里。白莞另给的400两大洋则放在床头的钱匣子里,有了这份体己钱她把之前遣散的两个嬷嬷又招了回来,每日下午的奶油酥卷也恢复了,压箱子底的丝绸料子也拿了两匹出来新做了两身衣裳。众人都知道她忽然有了这么一大笔进项,她觉得也该表示表示,于是又和白二老爷说想拿出点钱将家中各处,尤其是西苑好好修缮一下。白琚琛听闻后表示,白老太太只要修缮正院就可以了,白莞想要一个西洋的卫生间,要通电灯,要通水。西苑的图纸已经送往上海的一个洋人设计所,年关过后会有专门的工匠来修整。白琚琛的话在白老太太心中绕了一圈,后来她又想起六国饭店里的各类西洋玩意,懵懂地点点头,她感叹说:“我老了,什么也不懂,这个世代是你们的了。” 白莞大三的暑假,白公馆装修完毕可以入住了。那时她正和杨家兄妹在莫干山避暑,白琚琛电话里问她要不要早点回来,她想起上海的骄阳似火不禁吓得颤抖,她连连说不要,白琚琛微微有些失落,于是他在电话里表示,那他还是开学前一周来接她。 白莞在山上也没有闲着,搬家是一件很繁琐的事情,有许多事情要操持,还要举办乔迁宴,邀请宾客的名单、请帖……这一系列的事情,确实是应该呆在上海才更好处理。白莞把费管家召到莫干山来,两人核对了一遍事项流程,着手将一些事情先进行起来。 源远当时代理进口一款法国奶酪,生产这款奶酪的工厂是法国大使的家族产业,大使听闻白琚琛要乔迁新居,居所还是前银行大班的豪宅,请的又是世界赫赫有名的设计师抄刀,于是当下表示要亲来赴宴祝贺。消息传出,一时间租界里的头面人物也都纷纷表示会前来赴宴。这下这个乔迁宴注定是要受人瞩目的,白莞也想借此机会把它弄成一个源远的宣传活动,只得急匆匆赶回上海。 这一场乔迁宴举办的十分成功,白莞出手阔绰,费管家又是操办上流社会宴会的老手,香衣鬓影里聚首的宾客们一边赞叹白公馆华美的装潢,一边交流着白琚琛股市中一夜暴富的传奇。来宾中有几位报刊杂志的总编,有头有尾地听了这样一个街头巷尾最爱的豪门加暴富的八卦故事,复制粘贴一番便全数刊登。一时间源远名声大噪,利随名往,接连好几个商业谈判都进展非常顺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12章 白琚琛入住白公馆后又添置了一辆奔驰牌敞篷汽车,很是招摇过市,原先的林肯牌轿车与司机,他都调给白莞用。白琚琛年少时候白二老爷常常带他到郊区骑马,习得了一身宝马轻裘的公子做派。喜欢开名车是他年少乐衷轻骑纵马的一种延续。 杨盛延买了一间电影公司,过起唐伯虎桃花庵里的日子。几个公子哥们带着一堆不知什么名字的歌女戏子,一起到城外信马由缰地猛踩油门,听马达轰鸣、莺燕尖叫,他们再闲庭信步地走下车来。白莞对此很担心,她觉得这个时代的车子的安全设计都还未完善,这样无异于玩命。更令她惊恐的是白琚琛一点也不忌讳酒后驾驶,直步都走不清楚了,也能发动车子s型的开回来,唯一幸运的是酒宴的散场基本都到了凌晨,街道空无一人,除了一些电线杆的擦碰外,也就没有出过意外。 她第一次反过来去唠叨白琚琛一定要做到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她找裁缝打造了两条安全带,非要加装在白琚琛爱车的驾驶座上。白琚琛气得和她吵:“这是什么鬼玩意儿。”最后白莞做了让步,不加装安全带可以,车速不许超过60迈。 白琚琛毫不理会,我行我素。他第一次开始很厌烦她,他说:“全世界开车这般样子,怎么你有这么多无理的要求。”白莞不能每次和他吵架,于是她还是把林肯牌轿车与司机都留给白琚琛用,她叮嘱黄贵和司机,只要先生参加酒会,就一定要在外头候着,别让他自己开车回来。 白莞周末的时候会和朋友去吃下午茶,与好友夏茵她们分开后,她原本是想坐黄包车回去,可是那拉黄包车的师傅目露凶光,她便不敢坐了。她在路边等了一会,一直也没有空车走过,她想想回家也不远便慢慢步行回去。她走过一个弄堂路口时,里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并将她往小巷里拖,她眼见自己的皮鞋挣脱了一只就失去了知觉。 迷药使她昏睡了两天,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绑架了。 她被关在一个昏暗的小房间内,门外守着一个马仔。马仔见她醒了便端来一盆猪菜,白莞见了直泛恶心也不敢吃。白莞问马仔为何绑架她,马仔指了指几日前的报纸,上面有她和白琚琛盛装出席晚宴的合影,他说:“大哥想和白先生交个朋友。大小姐莫要害怕,我们一定保证你的安全。” 她又问:“你们想要多少钱?我给你,你把我放了吧。” “大小姐你别为难我,我一个手下什么也不知道。” “我要见你们大哥。” “大哥去见白先生了。” 白莞一下子就哭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古话都说财不露白,可是她就是又傻又天真地去一掷千金地买豪宅宴宾客。她自以为是在展现源远的实力,却不知道为人该收敛和低调。这下不但把自己陷入困境,还可能连累了白琚琛。她不知道绑匪会向白琚琛索要多少赎金,要是白琚琛不给,她会不会被撕票;要是白琚琛给了但是金额特别大,她怎么还得起。 白莞乘马仔不留意的时候曾想偷偷从窗户爬出去,可是窗子是钉死的。她被马仔拉了下来,五花大绑在椅子上。马仔说:“大小姐您安份点,您要是丢了,我这一条小命可是不够赔的。现在只能委屈您了。” 她哭得口渴了,马仔就喂她一杯水。喝了水要上厕所,马仔倒是给她解了脚绳却不让她出房间,他说:“大小姐您贵人不知道,这儿没什么厕所,您要拉就在地上直接拉。” 白莞满脸羞愤,瞪着他又哭了。 后来黑老大回来了,扇了马仔后脑勺一巴掌,给她拿来一个痰盂,又开了一桌的席面,招呼白莞上座。一顿饭的时间,他一边喝酒一边心情舒畅地哈哈大笑,他不时给白莞布菜,他说:“大小姐您再委屈呆一日,明天我亲自送您回去。”饭后,白莞又被关进小黑屋里,她哭了一个白天,累得昏沉沉就睡着了。 白莞再次醒来的时候,白琚琛正准备抱起她,她扑到他的怀里嚎啕大哭。白琚琛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他安慰她说:“没事了没事了。” 她听见他身后有人说:“白先生您担心什么,白小姐是贵客,我无论如何都是要保证她的安全的。” 白琚琛没有理会那人,他低头在她耳边说:“把眼睛闭上。”打横就将她抱起。 白莞乖乖闭上眼,缩在他的怀里抽噎。白琚琛把她抱到汽车里,汽车开动后建筑内一阵枪声大作,可是汽车很快就驶出很远,也就什么声响都听不见了。她听见白琚琛对一个人说:“乔爷,大恩不言谢。” 她睁开眼,看见前排一位满鬓斑白的老人,身着福字暗纹黑锦缎马褂,手握着一只包银乌木杖,他从副驾驶座转过身来问:“白小姐可安好?” 白琚琛对她说:“喊乔伯伯。” 她哑着嗓子说:“乔伯伯好。” 老人慈祥地点点头,不再言语。 白莞回家的当晚因为惊吓过度,总是拽着白琚琛的衣角不肯松手。即便白琚琛去洗漱,她也守在卫生间门口,一会便唤他一声,似要确认他在不在里边。她平日里总是任性张扬,白琚琛乍见她如此可怜又胆怯,不由心软复心软,也便事事都顺她。 白莞不肯一个人睡,说这么大一张床可以让出半个床位给他。他觉得实在不妥,就抱了被子来睡在她床尾的贵妃榻上陪她。可转眼她也抱了枕头,爬到床尾紧挨着贵妃榻睡,手里还拽着他的被角。 白琚琛原本以为他必要是失眠的,他在外留洋时获知了母亲的离世,丧母之痛与学业压力的夹击之下他曾患过失眠症,之后虽然病症缓解,但是他思虑心重,失眠是常有的事情,安眠药也早失了效用。可是那一晚却意外好睡。白琚琛望了望白莞近在咫尺的睡颜,她的长发散落在珍珠白的丝绸枕套上,空气中飘有一丝淡淡的香味,是她用的进口的法国香波,明明是玫瑰花水的味道,他却仿佛闻到幼时母亲衣袖里的沉水香,令人安稳而放松。 白日的时候,白莞战战兢兢地问在家办公的白琚琛,赎她花了多少钱? 白琚琛说,绑匪的烟土被海关扣了,绑匪要的是一张烟土进口的特许通行证。 她问:“你怎么帮他走私烟土啊?这是犯法的。” 他觉得她傻得可爱,他说:“有了特许通行证自然就是合法的进口。” “可是你怎么弄到通行证呢?” “小莞,源远有药品经营许可证。当初为了军需麻醉药剂申请的。” 她像是觉得有些释然。但接下来的两日,却仍是胆怯小心的模样,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白琚琛,夜间也非要他在床尾□□不可,否则她便自己抱着被子挤到他房间来。他顺着她,又苦恼要睡贵妃榻。 到了第五日,白莞像是事过了无痕,忽然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状态。于是白琚琛微笑地向她宣布,她被罚禁足一个月。白琚琛说她被绑架这几天给他添了许多麻烦,害他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把许多正事都耽误了。他给她请了一个月的假,她好好待在家里像个闺阁小姐养养性子,收收心。 白公馆的院门口自白莞回来后就多了两位手持短棍的门卫,院内则多了位叫乔小丙的彪形大汉,他们三人神情肃然警惕,静默少言,又是清一色黑色布衣马褂长裤,引得白府仆役交头接耳地议论。费管家则对外宣称说,他们是先生雇来保护府邸的保安。 乔小丙的任务是保护白莞,只要白莞迈出室内,他就直直盯着她。白莞见之害怕,她跑去问白琚琛,他清不清楚这三个保安的来历。白琚琛表示没懂她的问题,她说,她觉得这三人像是混社会的坏人,她担心引狼入室。她说:“我们不要去惹黑社会。” 白琚琛哈哈笑,他把乔小丙唤来,让他神情轻松点,没事笑一笑,别让小姐误会他是混帮派的。乔小丙于是咧嘴冲她笑了一下,白莞更觉毛孔悚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13章 白莞没几日就闷得不行,于是和白琚琛说要买宠物玩。她从前养过金鱼,养过兔子,养过鸟儿,养过小鹿,养过白羔羊。可是养什么死什么,简直是个动物杀手,每次买小动物的时候她还都兴致勃勃地给它们起了名字,它们没两天就死的时候,她伤心之下,还要给它们出个殡,陪葬点饲料,焚几张纸钱。 白琚琛一边帮她为死去的宠物挖坟,一边抱怨,他说:“别养了,后院都快给你埋成坟场了。” 他把她关在家里,她闲来无事又想起养狗来。白琚琛在家忙公事,指了指乔小丙打发她走。乔小丙不知道在哪又叫了两个人,陪着她一起去买狗。她才一进宠物商店,那两人就一左一右凶神恶煞地站人家店门口,把店门给封了。乔小丙在店内也不说话,就是神情肃然往她身后一站,宠物店老板吓得跳起来,对她点头哈腰的招待,就想赶紧把瘟神送走,白莞觉得这样的购物实在是无趣。她挑了一只直冲着她摇尾巴的白色的拉布拉多,抱回去白琚琛一看,说:“你挑了半日就买只土狗回来?” 白莞玩了两天狗又腻了,她想了想决定甩开一切尾巴溜出去。爬墙这种事情对她来说不太难,她从储藏室取了梯子骗说摘果子,就跑到后院的隐蔽处往外爬。正当她骑墙而坐时,却看见墙外一对母子隐在角落对着白公馆大门张望。妇人身穿素色布衣旗袍,脚蹬一双半旧棕色皮鞋, 16,7岁的男孩则一身暗灰色校服,两人似是一对小镇上小康人家的母子。 男孩听到身后的动静,转头呆呆地望向她,像是没有想到围墙内竟然爬出个姑娘。白莞比了比嘘声。男孩点点头。见她放了软梯向下爬,忽然跑上前伸手来扶她。 她拍拍裤子上沾染的尘土,她问这对母子:“你们在看什么?” 男生说:“别人告诉我们说那里是白公馆的大门。” “是啊,你找谁?” “我找我父亲,白志平。” 白莞反应了好久才想起来白志平是白大老爷的名讳,她问:“你是大伯伯的儿子,你叫什么名字?” “白凌之,凌云壮志的凌。” “我叫白莞。但大伯不住在这,他们一家住在静安寺那边的白府老宅。” 白莞觉得不对劲,她把刚才对话回味一遍,一溜烟跑回去拍铁门:“开门开门,我回来了。” 她在一众仆役惊恐的表情中冲进门来,抓着白琚琛手臂就开始八卦:“你知道我今天看见谁了吗?一个男生!他找上门来说自己是大伯的儿子。哎哟我的天呐,这下大伯母不要拿把刀把大伯给阉了。没想到大伯平日里肥肥怂怂的样子,竟然敢在外面有私生子。” 白琚琛顿时八卦心起:“你确定?那他人呢?” “我告诉他快去找大伯呀,现在正在前往老宅的正确路上,绝对错不了,他自个说的:‘我找我父亲,白志平。’哼!从前我们这一有倒霉事,他就叫我们去吃饭说给他们开心开心。这次我们也请他吃饭,语重心长地问:‘听闻贤伯最近被私生子寻上门?’哈哈哈哈,快说来让我好好乐一乐。” 白琚琛陪她一起哈哈笑,笑着笑着又觉得哪儿不对劲,他问;“小莞,你怎么遇见那男生的,嗯?” “他,他,他在院子大门口贼头贼脑的,我就看见了。” “哦,在我们家门前贼头贼脑,门卫没轰他走?” “门卫没有看见他。” “那你怎么看见的?” “……” 白琚琛知道了。他把脸色苍白的小容叫过来,他说:“盯好你家小姐,不要被她声东击西给骗了。她要是再甩了你溜出去,你就回北京去。” 半个月后,白二老爷给白琚琛写了一封信,讲述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二十年前,白大老爷刚刚分到了江浙的祖业,手头宽裕就养了一个外室。这位外室赵氏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读高中时父亲病重,家道中落就出来求职,做了白大老爷的秘书。当时白大夫人就不太放心这“长得楚楚动人的狐狸精”,非逼着白大老爷开除了她。可没想到白大老爷转头却送到苏州金屋藏娇去了,不仅和她在那生了孩子,还送了铺面,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但白大老爷自己却说,“那时年轻经不住美色”,可自打苏州的家业卖掉后,他就和她断了往来。 白大夫人不信,问他:“那寻上门是怎么回事?” 白老大爷沉默了。 赵氏母子当时只是哭,也不反驳白大老爷的话。可是白大老爷说与他们断了往来,却也不赶他们走,还让他们住下,白大夫人退一步允许了留子去母,可向来惧内的白大老爷这回却不同意,白大夫人一气之下就闹到白老太太的面前。 他们一家人到了北京白府,外室赵氏忽然嘴皮子灵光了,她声泪俱下地说,自己当初清白的身子被白大老爷骗去后才知道使君有妻,本想一死了之,可是白大老爷山盟海誓会一生待她好,帮她父亲治病买药,帮她和家人买了一处可以避雨的宅院,于是家人都劝她,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名份上亏一点没什么,重要的是能真心待她好,她这才绝了寻死的念头,一心一意跟起白大老爷。可是这安稳的寻常日子也没有过上几年,白大老爷就因为亏损结束了苏州的生意,只转给她两间铺面,从此再没过问过他们母子生活。逢年过节也就寄点孩子的衣物和学费来,这么多年来她都是靠这铺面租金和典卖拉扯大的孩子。 她原本想着就这般了此残生,可是去年的夏天,白大老爷忽然又回来了,说他对她和孩子都很牵挂,和她诉说了许多情意,又说这么多年对他们忽视都是因为银钱紧张,如今终于有一个法子可解这骨肉分离之痛,那就是买股票。他家中的钱一笔一笔白大夫人都清楚,白大夫人不懂股市,便也不准他投。但在苏州的房子铺面若能抵押换出钱来,在股市中赚了钱,他们一家便可在上海团聚。她那时打听了一下,旁人也说买上海的股票就像买只生金蛋的鸡,日日赚颗金蛋子,于是就同意把房子铺面抵换了钱交给白大老爷,可这钱转眼却在股市里亏没了。 白大老爷那时还保证,会想法子帮他们把这房子赎回来,可直到房子被人收走,他们母子被赶到街上,白大老爷也没想出法子来,于是无处可居的他们只好寻上门来。 老太太见了这一屋子的哭哭啼啼便对白大老爷说:“既然儿子都生了,就认回来吧。在北京摆桌酒,明堂正道给她个名分。”为了安抚白大夫人,白老太太让赵氏母子住在北府,而白大老爷每月也会将这对母子的月钱寄来。最后白二老爷在信中说,旧历新年白琚琛与白莞回去,就可以受那妾室的茶礼了。 白莞读完信后忽然失了八卦的快乐,觉得郁郁难欢,她说:“这明显是个悲伤的故事,前半生被人骗了色,后半生被人骗了钱,还都跌倒在同一个坑内。” 白琚琛不忍她这副神情,他说:“你也别全信赵氏所言,她在白氏堂工作,里面管事,伙计都是干了几十年的白家老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大伯是否娶亲呢,她大约为了安逸的生活或是父亲的药钱甘心委身做妾罢了。” 可是她说:“就算是如此也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谁不想遇见一个待自己一心一意的人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14章 旧历新年到时,白琚琛回北府的阵仗更大了,他把白公馆里负责服侍白莞的一应仆役都带上,还有费管家和费太太,以及费家的一双小儿女。这浩荡的一队仆役看得特意也带上五名仆役的白大老爷呆立片刻,彻底举手投降。 费太太是近来白琚琛特意雇到白公馆的女仆总管,白琚琛见过她信手把一对皮猴儿女降得服服贴贴后甚是佩服,立马想雇来做白莞的管教嬷嬷。白莞怒瞪着他不同意,她又不是小孩子要什么管教嬷嬷。白琚琛挠了挠头还是把费太太请来商量,明话是说请她来协助丈夫一同管理白公馆,由她更好地负责女仆的□□。暗里他还是交代费太太多多留意白莞,别看她平时一副千金闺秀的模样,一不留神比孙猴还能闹腾。 费太太一点就透,也极有能耐,她上岗之后白公馆女仆的工作面貌果然一下子焕然一新,白莞见之,对她的管理能力大为赞叹。可是白莞很快也发现事无完美的苦恼,每每当她以为四下无人可以肆无忌惮地爬树摘果,或是甩了仆役翻墙出门的时候,费太太总是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像长姐一般温柔地劝她该如何行事。看到白莞被费太太约束得无可奈何地掩面哀叹,白琚琛甚是满意,呵呵直乐。于是他强烈恳请费太太一道与他们到北府过年,连费家一对小儿女也一并带上,免除她为人母的后顾之忧。 白莞将小白也一同带回北府过年。白琚琛不太喜欢小白这个狗名,他刚创源远时总有爱摆资历的人喜欢唤他小白。可白莞说,这狗姓白名痴,小名就叫小白。 小白是只爱吃狗,只要有吃的,它就什么指令都听得懂,没有吃的,那完成多少指令就要看它心情。这些小事白琚琛是不在意的,但他很生气小白还是只怂狗。 有一回他陪着心血来潮的白莞出门溜狗,迎面走来两只还没有小白大的小松狮,小白一下子吓得不要命的往白莞身后躲,白莞只能费劲把它抱起来。那两只小松狮走近后抬头闻了闻它垂下去的尾巴,小白又扒着白莞的手要她把它的尾巴捞起来。当场白琚琛就气得不行,狗都不能护主叫什么狗! 这件事情够他叨叨好久,直到在火车上还在批评小白要学会保护姐姐,小白像是听懂他在训它,一整个行程在火车上连头都没敢抬。 到了北府后小白一下子变成了团宠,它乖乖地向老太太展示了一整套技能:作揖,趴下,转圈,握手。老太太乐得掩嘴大笑,于是众人也附和着称赞着它又聪明又听话。 白琚柏看不惯一只狗被捧成了宝贝,又想起自己脚上踩过的狗屎钉子,他冷笑了一声,待到大伙儿都散了,白莞独个牵着小白走在庭院的时候,他偏偏去装成偶然遇见地堵在她面前,他踢了一块土,又讽刺说:“呦,这狗怎么不吃屎呀!” 白莞能动手就不动口,她指着白琚柏对小白说:“小白,咬他!”只见小白跃身而起,直扑白琚柏,又是追又是吠,白琚柏连爬带滚飞身而出,又是惊吓又是惨叫,仓皇之下,攀上廊柱就往上爬,再不敢下来。 这是小白狗生的第一场胜仗,甚是得意。白琚柏攀悬柱上破口大骂,小白在下方冲着他狂吠,一人一狗对骂得不亦乐乎。白莞立于廊下,叉着腰仰头大笑。 白琚琛听见动静从屋内探出头来,呵呵笑了一下,他对立身在侧的费管家说:“这狗总算是学会护主了,晚上给它点奖励。” 白莞欺负白琚柏的事情很快全家都知道了,可是谁也没有出来说什么。王姨娘恨铁不成钢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失败儿子:“你去惹那个混世魔王干什么,吃亏的哪一次不是你,怎么老学不会教训。”她转而又把怒气迁到新入门的儿媳身上:“你见你男人被欺负也不懂得出来说句话吗,就懂得一个人躲在门后看,看什么看!柏哥儿是哥哥身份不能拿六姑娘怎样,你一个做嫂嫂的为什么不去喝止她?” 新媳妇古氏才被她在屋檐下立了规矩,又被一顿痛骂,可是白琚柏自管自的悠哉,于是她只是低着头双眼噙泪。 除夕夜晚宴的时候白莞开了一瓶法国香槟酒,众人尝了一下结果个个不买单,白大夫人还劝她酒还是要温热的喝不伤身,小姑娘可以喝青梅酒或者桃花酿,味道都是好的。白莞不喜欢喝他们追捧的陈年绍兴黄酒,还是爱喝自己的香槟酒,没人陪之下不小心多了两杯,后来酒劲上头了,她就一个人懵懵地坐在那,两颊绯红。白老太太瞧见了,就让小容扶白莞回房休息。白莞起身时没有站稳,一个退步碰到椅子差点摔个踉跄,白琚琛坐在她的左侧,下意识伸手去抓她,身后一众丫头婆子也赶忙上前才扶住。她像是酒醒了,不好意思笑了笑,口齿清晰地向长辈道了别,才转身离席。 白琚琛一直陪着长辈守岁,吟诗作赋,谈古论今,又在子夜和兄弟姐妹一起到街门外放了鞭炮,最后全散了才从抄手回廊慢慢走回西厢房,正院通往西苑的屏门早就关了,他想西苑的屏门应该也落了锁,白公馆带来的一众仆役全部安置在了新翻修的西苑,她应该会被照护得很好。可想着想着,眼前却浮现了她的醉态,他那时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又暖又软。他忽觉得心中躁热难耐,于是抬手唤来了黄贵。 白莞因为昨夜醉酒睡得特别早,隔日反而罕见的早起了。她在西苑用完早餐,她想起大年头里是要走亲戚的,白家有蚂蚁一样多的各路亲朋,以前穷的时候还有比白家更穷的,现在境况好了只会添了更多访客。白莞在这上头闹过许多笑话,该给红包的只给人上了杯茶,该磕头的又只鞠了个躬,该收红包的自己死推着拒绝,弄的很多她不认识的亲朋对她颇有看法。这种事情最好解决办法就是躲到白琚琛身后,他给红包了,她也跟着递一个过去,他跪下磕头了,她也跪下磕头。他应酬亲戚,她就在那里啃瓜子吃曲奇饼,完美! 白莞待正院的屏门一开就跑了进来,她从没这么早来找过他,连西厢房的门都还是关着。白莞待白琚琛自是没什么规矩的,一推门就直往他的卧室冲,夜里近身伺候的王贵连拦都没法拦住,然后白莞就呆住了。 白琚琛的卧室有一个下女正服侍他洗漱。这下女,十八九岁的年纪,只着了白色襦衣,拢着一头乌发,白皙的瓜子脸上是一双水汪汪的美目,颇有姿色。她见着白莞很是规矩的福了一福说:“六姑娘万福,给您请安。” 白琚琛见她很是不悦:“怎么不懂得敲门。” 白莞眨巴眼睛,像是反应不过来,后来又说:“你下去。” 下女低眉顺目地站着,先前的春风一夜像是让她生了些胆量,自认为昨晚款款温柔的主子还需要她服侍更衣的。但白琚琛是眼皮也没有抬便说:“你下去,这里不需要要你伺候了。” 他被她看得不自在,站起来走去倒了杯茶水喝,方才说:“她是三太公送来的,我不好不要。” 白莞觉得莫名其妙:“三太公要是送你娈童,你是不是也要?” “胡说八道!” 她和白琚琛冷战了起来,确切的说是她一个人在憋着不理人,而白琚琛冷处理了她的闹脾气。她觉得自己是有道理的,睡通房丫头这种事情和纳妾、吸鸦片是一回事,都是封建糟粕,接受过新教育的人应当予以摒弃。结果白琚琛什么态度,一脸不悦问她怎么不敲门,还骂她胡说八道,好像做错事情的是她。她一怒之下扭头就走。 白琚琛有来找过她一次,没头没尾地和她说:“我把春桃送给老二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春桃就是那个通房丫头,老二是白琚松,大房嫡长子。 白琚松是又好色又惧内的公子,他一直就很羡慕杨盛廷有一家电影公司,老是想借白琚琛的道和人家攀上交情以此品尝各色美人,可是他手里的钱被二少奶奶管得死紧,手头紧张,十分被那些莺燕瞧不上。家门外的吃不上,他就吃家门内的,但是大房的丫鬟们谁也不想给他做姨娘,就怕被二少奶奶这只母老虎压着整,于是临睡前都会在房门后挂一个装了铁调羹的铁桶,防着二公子半夜摸进来能哗啦一响提个警醒。就这般上堵下防了,白琚松有次还能往白公馆寄存一个大肚子的丫鬟,白莞瞠目结舌地指着她问白琚琛:“这是你搞大的吗?”白琚琛一吓,连忙叫黄贵把这个马蜂窝送回那老宅去。这马蜂窝回到老宅就炸了,白琚松被叮得满头包,他先是咬死这种是白琚琛的,不然他干嘛给人家送过去。后来又挨不住二少奶奶的火眼金睛明断是非,严刑之下招供了自己偷吃的经过。这孩子到底是没生下来,丫鬟也被打发了出去,可是白大夫人一直相信自己儿子是冤枉的,替他三弟背了黑锅,还一状告到白二老爷那去,但是白二老爷把事情消化于无形,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是如何想的。 白琚琛现在把春桃送给白琚松,白琚松一定是满心欢喜的收下,藏着掖着也能瞒二少奶奶一段时间,然后事情再曝光了,有了赵姨娘的事,他估计也会说自己“年轻经不住美色”,也要有个妾,然后白大老爷就灰溜溜地不敢管他了,可是二少奶奶还会上蹿下跳,白大夫人就一边气自己老公,一边气自己儿子。 可是白莞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情也没有,还是闷闷地不理他。他觉得没趣,也再没来找过她。他们就这样你不言我不语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15章 白老太太最先察觉了这兄妹俩闹别扭,她把她招来问她问怎么啦,她不想揭白琚琛的丑,于是她说:“我让他帮我写寒假作业他不肯。”她确实让白琚琛帮他捉刀写作文,但是他没同意。白老太太松了一口气,呵呵呵乐了。让她要体谅兄长工作这么辛苦,她实在不想写国文作业就让白凌之帮她写,据说他国学功底很好。 白老太太挥手让人把白凌之给唤来,命他帮白莞写作文。白凌之恭顺地就同意了。于是白莞便把自己一叠的寒假作业都拿来,两个人坐在白老太太的暖阁里写起作业来。 白莞原本以为白凌之一个高中生可能不太会大学的国文,可是又想起自己20分不及格的考卷,觉得再差也不会差过自己,就把这作业一把推到他面前。 白凌之果然比白琚琛耐心多了,他细细帮她看了之前写的作业,帮她纠错字,改语病,还陪着她背古诗词,又一直鼓励她自己写,他来改。其实她的语文又不差,只是繁体字写不好,文言文背得少,相对这个时代的人国文的基础就差了。在这个小老师的帮助下,白莞不仅作业一周内迅速完成,国文还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于是她便想好好感谢一下白凌之,至少要送给人家一点补课费。 白莞在白老太太这写作业时,遇到需要打招呼的亲戚,白老太太都会让周嬷嬷把白莞、白凌之请出来,有的时候是领红包,有的时候是送红包,白凌之十分懂得规矩,她跟着他没闹过笑话。 收来的压岁钱她原本想都给白老太太,可是白老太太觉得她荒唐,不肯要。她又想白凌之肯定缺钱,便以姐姐身份想给他,但是他十分有骨气,说什么也不肯收。后来白莞除了几张大额纸币留着,便将所有的银元铜币都打赏了白老太太身边的嬷嬷丫鬟,于是白老太太这一屋子下人整个正月都是欢声笑语的。 白莞想了半日怎么感谢白凌之,于是她对他说:“我带你去逛北京城吧。”她想,他来自江南,肯定还没好好玩过北京,白凌之听了十分感兴趣,点点头表示同意。 白老太太听见了,赶忙说:“六姐儿和凌之出去玩,别忘了和三哥儿说一声,免得他记挂。”又细细交代了除了带上丫鬟嬷嬷,还得带上跑腿小厮,有了事情才好跑回家说一声。 白莞才不会主动和白琚琛开口呢,否则不等于承认错的是她。她也不想带什么仆役,虽然她遭过绑架,但是到处摆排场才很危险好不好,她会小心的只去热闹的地方玩,又有白凌之在身边,是很安全的。 她问他:“你会骑自行车吗?” 白凌之表示不会,于是两人到街门外包了一辆黄包车出去玩。他们才上了黄包车,门内就冲出两个小厮紧跟着他们的车子跑起来,白莞叹了口气,只能随他们跟着。 他们去逛了大栅栏,两个人都不喜欢北京菜,觉得又油又咸。白莞觉得自己没有招待好,两人又去买了西洋糕点,白凌之像是也不爱吃,见她喜欢却说替她带回去。最后他们逛到一家绸缎庄里,她说:“要不我给你买衣服吧。” 白莞很喜欢买衣服,她想大约世间所有人都是喜欢的。白凌之却推说自己刚做了新衣,不愿意要。白莞见之,看见他穿了一双黑布鞋却是旧的,便说给他买双绸鞋,祝他以后前程似锦。白凌之推脱不过,于是挑了双最简单的绸鞋。白莞给自己挑了双银灰滚银线的丝棉鞋,给白琚琛也挑了一双素黑的丝棉鞋,顺带给白老太太买了匹丝绸,又拿了同样花色的说是送给赵姨娘,白凌之便只好道谢收下。 从绸缎庄出来后,天已经黑了。白莞觉得自己还了人情便十分高兴。她望了望天色,便和白凌之说:“我们一起去逛八大胡同好不好?” 白凌之吓了一跳:“不成不成,这要被家里知道了我们可都得完蛋。” “可是我特别想看下现在的妓院长什么样子,还有那些花魁那些名妓,是不是和书里写的陈圆圆柳如是一样的。你不想看吗?” “不想!” 白凌之很坚定地说:“君子非礼勿言,非礼勿视。” 白莞遂作罢,两人在外吃了晚饭,便坐了黄包车回去了。 年关里头,白老太太有几次叫了她去,见了几个祖孙或是母子一起来拜访白老太太的。对方问起了白莞的喜好,白莞才反应过来,哦,这是相亲呢。但确实白莞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还不是一个小姑娘了。 金家公子问:“六小姐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白莞嫌他有点胖,还有点丑,于是她说:“我喜欢一边挠头,一边读小说。” 都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一个姑娘家会和你说挠头,便是对你没有意思。于是对方再客套几句,也就礼貌地告辞了。 如果还有一些迟钝点的追问:“为什么要挠头呢?” 白莞就答:“侦探小说里的凶杀过程推理十分费脑,把头皮屑都想出来了。” 白老太太有些无奈,她问白莞心中可有中意的? 白莞摇摇头。 她又问:“那六姐儿喜欢什么样的?” 白莞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喜欢比我高一些的,样貌好看一些,最重要的是我们俩在一起做什么都能很开心。” 白老太太揣着白莞的手说:“你喜欢高一些的,样貌好看一些,这都容易。可是若要说到在一起很开心,这则是要看你们两人在一起过日子,一起经历了一些事情,彼此都疼惜对方才成,这可不是挑夫婿时就能有的。” 她顿觉郁郁难欢,她没想到自己在这个时代还有一天要经历盲婚哑嫁。 她心口有一个名字,她想她若嫁给他,两人应该会彼此疼惜,在一起做什么也都能很开心。可是她没法说出这个名字,也没法跑去问他:若是她不是他堂妹,愿意不愿意娶她?嗯,就算她不顾一切地将真相公之于众,她不敢想象白府知道真相后的震怒,而他还未考虑她为婚谈对象,应该就先厌恶起她来,她犯了那样的错,即使他原谅她,白府也不会同意她进门的。 他俩无缘,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却未想这么多年,谈及婚嫁,她还会想起他。 难过之后,她转念开始想他的啰嗦,他惹她生气的时候,他和杨盛廷在一起时满怀的莺燕,还有他卧房里婷婷走出的春桃……其实,他也不见得是她想嫁的人。她还是收起女儿心思,好好将他作为一个兄长看待比较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16章 元宵节那天白琚琛送给白莞一个兔儿灯,她觉得这表示他认错了,于是就不再生气了,也把自己给他买的那双素黑丝棉鞋送给他。白琚琛蹙眉看着这鞋许久,最后坚定地说:“我不穿丝棉鞋,你还是送给别人吧。你以后也不要买鞋给我。” 白琚琛第一次这样没礼貌,白莞觉得自己的好心都被辜负了,于是抱着鞋又气哼哼地走了。可是这一次她没什么时间生气,他们俩有正经公事要处理了。 白三太爷带白家的主事老爷们来见白琚琛,他的话才开了头,白琚琛就派人去西苑请白莞。几个白老爷有些看不过眼,家族开会哪有女眷与会的道理,就算是白老太太这个辈份了,也没有她说话的份。但是白琚琛清楚地表示,白莞与会不是因为她是白家小姐,而是因为她是源远的股东,她的意见很重要。于是哼哼唧唧的不满里,再没人提出异议。 白三太爷是白家的族长,也掌管着白氏堂的经营。白氏堂是由广字号,平字号,宁字号和泰字号四个商号名义共同出资创立的,各号曾分属白老太爷,白二太爷,白三太爷及太原古家。白二太爷这房由于传到吃喝嫖赌的白五爷手里,他变卖股本的挥霍之下平字号已经停业,也不再占有白氏堂的股份。于是广字号,平字号和泰字号就各占白氏堂三分只一的股份。现在太原古家想将手中白氏堂的股份出售,但是白氏堂的经营遇到了危机,实在拿不出钱来吃进白氏堂的股份,想来想去,白家希望源远能顶下泰字号持有的白氏堂股份。 白莞当即表示了反对。几个白老爷见她没规没矩的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地想拍桌。可是白琚琛偏偏摆出一副虚心请教地态度问她:“为什么?” 白莞笑了一笑,她说:“白氏堂整体经营情况并不好,购买33%股份,还没有经营权,这实在不是一个理想的投资项目。” 白三太爷,捋了捋胡子,赞扬了一番源远的成功,又表示白氏堂的管理可以交到年少有为的白家子孙手上。 白莞不表态,她望向白琚琛,却见白琚琛在等她表态,她不禁问他:“你是想以个人名义买白氏堂股份吗?” “是源远的名义。”他说的很明确。 “既然是用源远的名义,那我便是投反对票。我认为对于当前的源远来说,多元化的经营过于冒进。其二,我不清楚白氏堂的所有产业,但知道的有面粉厂,织布坊和碾米坊,这些作坊如果具有代表性,那么白氏堂不仅是经营理念很落伍,它的机器设备也很老旧,如果源远来管理当然可以带来新的经营理念,但是这些设备更新换代的投资呢?其余各号可拿得出钱?如果不能,需要向源远拆借,这等同说源远背上所有的风险。却只有33%收益。最后说到经营权,白三太爷刚才表示可以让渡经营权出来,可是没有股权的经营权说白不过是掌柜,若是之后收回,源远不成了白忙一场替人做嫁衣?” 有人说:“六姑娘,现在家族开会你一个姑娘坐那听就成,你的意思不作数。让三哥儿讲话,别不懂规矩。” 底下一片附和。 白莞冷笑了一下,继续替他挡枪,她说:“源远收购白氏堂是要过董事会的。现在源远的董事会三人四席,我一席,杨盛廷一席,白琚琛两席。我不同意,杨盛廷一定也不会同意。2票反对,就算白琚琛同意,这个案子也过不了。” 白莞说的是实情。杨盛廷在源远顶了个闲职,偶尔也来坐坐。他撞见白莞和白琚琛意见不一致的时候,就呵呵呵地笑,由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我听我白妹妹的。” 假使这个收购案真闹到董事会,杨盛廷一定又是呵呵笑说,他听白莞的。 白家大老爷们皆拂袖而去,他们活这么老,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嚣张又没有规矩的闺阁小姐。 元宵节后,白家大房与白琚琛,白莞一行就开始整理行装,准备返回上海了。白老太太给白莞准备许多东西带回去,有吃的,有穿的,有玩的,足足一个樟木大箱子,她于是到白老太太处道了谢,返回时候看见白琚琛独个坐在西苑的回廊上失神,一身落寞。他甚至都没有察觉她走近,直到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恍惚说:“哦,是妹妹啊。” 他很久没有唤她妹妹了,她每次闯祸他总是大吼一声:白莞!之后平顺了心气后就唤她:小莞。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这样不开心,问他他也不说,她便提议两人一起到街上走走散心。他牵着她的手沿着路慢慢走,正月的胡同里,不时孩童欢笑地点放烟花,他看着他们奔跑嬉戏,他说:“时间过得真快,我总感觉带你从英国回来都还像是昨天的事。” 白莞让小容找黄贵打听一下白琚琛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容悄悄在她耳畔说:“白二老爷给三哥儿议亲了。” “清铎同意了吗?” 小容摇摇头,又觉得自己的表达有歧义,她说:“还不知道,但是白二老爷做了主,三哥能不同意吗。” 白莞又让小容去打听打听这女方家是什么情况,重点是:人美不美。白琚琛那时那么难过,难道女方是个丑八怪吗?还是出了名的夜叉? 小容打听回来的情况让白莞更疑惑了。按黄贵的话说,白二老爷这次议亲的是南京的裴家二小姐。这原本就是姑表亲的尹氏与裴家夫人在他们年幼时定下的亲事,只是那时两位母亲只互换了信物,并没有落于纸笔。后来换了新朝,裴家夫人的弟弟在北洋政府官运亨通青云直上,直任财务总长,还和总统结了亲家。裴家有了这么一个外戚也是又有钱又有权。败落的白家就不太好意思主动去提这门没有落于纸笔的亲事。可是就在今年的一月,裴家夫人来燕京大学探视了读书的裴家二小姐后,车子绕了一个道拜访了白家,主动提起了当年这一段往事,白二老爷当下心花怒放,隔日就请了媒婆到南京去请庚。这两地之间奔波往来耗时,又撞上了年关,于是过了元宵节后,媒婆才登门送来庚帖,裴家应下了。 于是,到了火车的包厢里,只余他们两人的时候,她忍不住开问了。 “听说家里给你议亲了?” “是啊。”白琚琛专心致志地看书,他不想谈论这个话题,神态特别应付了事,可他也知道白莞一定会问,而且刨根究底。果然,她接着问:“你同意了吗?” “嗯。” “那她美吗?” “不太清楚。” “你没见过她?!你连面都没有见过,就肯娶她?” “也不算没有见过,小时候娘带着我路过南京的时候拜访过裴家,我们那时见过面。” “我听说她就在燕京大学读书呢,你为什么不多留上几日,待到学生返校上课,我们坐车到学校瞧上一瞧。” “没必要,看照片也是一样的。” 白莞感叹地直接仰头躺在火车的床榻上:“我现在觉得老太太对我好了,她帮我议亲前好歹唤我到跟前让我看一看。他们要是像待你一样,要我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我估计放火烧房子的心都有了。” 白琚琛望了一眼她四仰八叉的躺姿倒是笑了,他说:“是啊,老太太怕你烧了她的大堂屋。” 她侧身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定亲呢?” “他们还要选个日子,然后父亲会去南京下定。我不需要出面,文定大礼只有家长们出面。” 真是标准的盲婚哑嫁,可是她以后会比他好吗?她在这个世界生活也是要嫁人的,她会嫁给谁?那人会与她彼此疼惜吗?他们各怀心思地沉默了。 过了许久,白琚琛边翻着书,边似是不经意地问:“小莞,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喜欢?”她像是遗憾地勾起嘴角,她说:“……我喜欢和他在一起能很开心的。” “……开心,”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个孩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17章 四月清明的前夕,白家发生了一喜一忧两件大事,喜的是白凌之考上了圣约翰大学。忧的是白氏堂支撑不下去了。因为白氏堂遭遇的经营危机,白凌之考上了大学的事情便没有人为之欢喜。白大老爷很愁苦白凌之的学费,于是他伸手去向当家的白大夫人要钱,白大夫人将账本往他面上一摔,让他自个去空空如也的账上取钱去。自从赵姨娘入了门,白大夫人就再不肯用自己的陪嫁填家里的窟窿,她觉得自己的钱都转个弯给这个小贱人和小贱人的儿子花去了。白大夫人实在是气不过,圣约翰大学学费全中国最贵,明明没钱考什么大学。最后,赵姨娘把自己所有的细软都送到了当铺去,老太太让周嬷嬷送来了200两大洋,白莞代自己与白琚琛送了12张的纯金书签。她原本是想实用地送2根小金条,却又担心白凌之不愿收,于是将它们打成一打书签,以文具的名义送的。白凌之看着红木盒里又土又豪的文具半是羞涩半是感动,他想读书,他想回上海读书,于是郑重道了谢便收下了。 白氏堂的经营也是不行了,几个白家大老爷们凑头商量了一下,又想到了源远。这次他们决定派出白二老爷打先锋,清明扫墓完毕之后一把将白琚琛抓入内室,父子两人单独密谈,一定要痛陈家史,讲明白氏堂的起源,风雨走来的艰辛,几代白家人的兢兢业业的心血,可不能断送在我们的手中。 白琚琛真的被说服了,于是他来到西苑找白莞,他说他想收购白氏堂。他说三个理由,首先当然是他对白氏堂有感情,这个商号的盈利始终是他自幼起白府进项的主要来源。其次是白氏堂有很好的声誉以及结构。源远有名声,但也只限于上海,上海之外没有多少人认识源远这块招牌。但是白氏堂不同,它半世纪来深耕于中国主要城市的经营,它的名声与商业网络可以帮助源远迅速打开中国内地的市场。最后,白氏堂这次开出的价格很便宜,以它的资产来看,值得买。 白莞听了他的想法点点头,同意先看看前期的尽职调查报告再说。于是,源远的一批人马被调到北京,入住到六国饭店,白莞下令将西苑东西厢房以及耳房都被整理出来作为办公场所以及会议室使用。白家长辈们原本觉得这实在不成体统,女儿家的居所怎么能有这么多外男进进出出,可是他们很快意识到他们才是外男,白莞和西苑里的员工是源远。 白老太太有生之年再一次看到了西苑的垂花门下立起了门卫,白府的仆役被禁止再进入西苑,所有进出西苑的人员都需要登记。来来往往的员工手抱着一叠一叠的文件,他们不知道这些人在算什么,只是知道白氏堂被要求提供账册,不断有人到各地的作坊店铺考察,这些人询问员工很多白氏堂经营的细节,甚至每一个掌柜都被请来坐谈。白二老爷有种丧失父亲权威的恼怒,他已经讲了白氏堂的情况了,他儿子竟然还派外人去调查?是在怀疑他老子的话吗? 白莞在清明节后一周后就返回了上海,她今年大四毕业在即,要备考,要写毕业论文,要保证门门及格拿到文凭。尽职报告出来的时候,白琚琛先看了一遍,而后他们一行返回了上海。他把报告压了半个月,待到白莞考试结束才拿给她看。白莞看完后,她说她不同意收购。 “白氏堂盈利的只有三个,分别是上海的面粉厂,粮米铺以及典当行。这次出事的就是典当行,资金拆借追不回来,导致整个商号资金链断裂。它现在资不抵债你觉得它能值多少钱?粮米铺它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它的利润率太低了,它能盈利是因为它的地段好,白家买铺面买得早。换个思路来想,结束粮米铺的生意,把铺面拿来出租,收益还更高些。再说面粉厂,里面都是十几年前的机器了,我们要经营面粉厂,完全可以购买最新的机器新建一个,这样面粉成品率高,质量也好。它还有一堆亏本严重的小作坊我就不想提了,完全和时代脱节,那破烂玩意送人都没人要。 “我知道白三太爷为什么想让你收购白氏,就像粮米铺那么好的店面,他不开酒楼不开银楼非开不怎么赚钱的粮米铺,不过是因为白家有许多祖上传下来的田地,地里的收成要拿来卖钱,而这一整条链下来能雇佣许多白家人。他是想让你接任他把一族人的生计扛起来,他根本不是用商业思维做生意,他是在把生意当慈善做。但慈善是慈善,生意是生意,两者混淆在一起,最后就是两者都是失败的。 “如果你觉得你对白家有责任,你想做慈善,源远可以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会。在每年源远的收益中拨出一个比例放入基金会里,由基金会来操作,去扶助那些需要帮助的白家人,甚至还可以包括社会上的弱势群体。企业也有要承担的社会责任,在源远取得成功之后是应当对弱势群体有更多的关怀,做慈善我不反对,但我反对把两者搅在一起。” 白琚琛抬起头来,他也深深地无奈:“白莞,你说得都对,但我做不到,因为它不是旁人,它是白氏。” 他的第一个理由才是真正的理由,其余冠冕堂皇的说辞皆是借口。白氏堂与白家养育了他,他也见不得它被摘了招牌。他们两两相望无言。 白莞最后做了让步。他们招来各部主管和公司法务一起开了几次会议商量收购事宜,而在他们的意见基础之上,白莞提出了很苛刻的条件,白氏堂要首先按源远的要求进行整改并更名为白氏公司,在白氏转为现代公司运营模式后,源远才会出面收购。在此期间,源远会排出督查组以及审计组对整改情况进行评估,只有在评估合格的情况下,源远才会分批以借款名义注入资金,而每一笔资金白氏都要给予等额的资产抵押。在最后整改完毕后,源远会通过债转股的形式持有白氏公司80%的股份。 简单来说就是:白莞要大刀阔斧整改白氏,但刀要白氏自己砍,按白莞要求砍,砍好后,没有了那一堆破事,源远才会干干净净的收购。同时白莞用债转股的方式堵死了白氏拿钱后耍赖的可能性,并且使源远立于随时可以抽身的完全主动。 白莞要求:关闭白氏堂下所有作坊,仅保留上海面粉厂,粮米铺以及各地典当行。上海面粉厂要更新流水线机器,精简员工,遣散管理层,之后由源远派驻管理层。粮米铺与典当行不做变动,但由源远派驻会计人员以及审计人员。农庄遣散农户,分批出售,所得资金则用于面粉厂机器升级。 白三太爷激愤之下就昏厥了过去,好几人当场摔了茶盏。白氏堂要是能做到这些,为何要找源远来收购。当初愿意卖给源远,就是想着白家子孙能照拂白家族人。这大刀大刀的砍人,绝的都是下面族人的生计啊。 可是白莞坚决不退步。要不改,要不就绝不收购。 她说:“是先有白氏公司的良好运营,而后才有白家族人得以被照拂。不是为了照拂族人先拖死白氏堂,再想来拖死源远,简直本末倒置。” 主事老爷们被说得哑口无言,咬着牙低声求白二老爷再想想法子,能少遣散一个族人算一个。白二老爷觉得他拿这个嚣张的侄女毫无办法,他又跑去求老太太,在老太太面前说着说着都痛哭了出来:“您说这是什么事啊,一个个都是在白家干了一辈子的老人,看着我长大,我哪是去赶他们走,我是去赶他们死啊。” 白老太太叹了口气:“我老啦,管不了事。” 白家长老们含恨开始了满头脓包的整改白氏堂。白二老爷在转卖农田的时候,被群情激愤的农户们手持农具打折了腿,惨兮兮地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白二老爷气得狠了,好几个月没和白琚琛说话,他觉得自己儿子就是个废物,自己创的公司却被白莞掐的死死的。听过惧内的,还没听过惧妹的。 后来白琚琛为了安抚白家人,于是决定在源远董事会里给予白氏公司一个席位,这代表着白氏公司可以派出一个代表出任源远的董事,并在源远的经营,特别是在有关白氏的经营上拥有20%的投票权。白二老爷觉得儿子终于屈服在他父亲威望下了,他美滋滋地拿着这个董事席位去找白家老爷们讨论,结果被众人冷脸赶了出来,没人稀罕! 在很久以后,白二老爷白发苍苍牙齿松动的一日,他回想往事,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巧妙的设置,给白氏一个董事席位,白琚琛手中就握有了三个席位的投票权,源远的绝对控制权又回到了他的手里。他被自己的儿子当枪使了,白莞也是。 而那时,白氏堂早已从一个臃肿庞大的垂暮企业重塑为了一个小而精的朝阳企业,它的经营稳健,盈利稳定。但这么多年以来白家人却从没有念过白莞与白琚琛的好,他们会感恩一句:“三太爷当初还是高瞻远瞩啊。”或是在年终分红的时候添一句感叹:“源远的管理是不错。”仅此罢了。他们甚至有些遗憾,当初谈判的时候保留的股份太少,少得了许多红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18章 在整个白家愁云惨淡的时候,白公馆里边却是欢歌笑语。白莞大学毕业,白琚琛决定举办一个盛大的晚宴来庆祝。除了租界的长官和源远往来的客户外,白琚琛邀请了当时人在上海的裴大公子裴慕知,裴慕知来访时却意外带上他的小妹裴秀茵。白莞第一次看见裴秀茵,果然如传闻所讲是个又美丽又温柔的千金小姐。她在兄长的引领下款款走到白琚琛与白莞的面前,她应该也是知道父母正在为自己议亲,见了白琚琛轻唤了一声“表哥”,就微微低下头,流转开了眼眸,尽显少女的娇羞。白琚琛不太解风情,一场宴会里,人前人后规规矩矩地唤她:“裴小姐。” 裴秀茵今年也毕业了,但是裴府没有为她举办什么庆祝活动。白莞觉得这很正常,裴氏公司做得是官商勾结的生意,只需要打点好官场,又不需要营销。白公馆的这场晚宴打着她毕业的名义,还不是为了源远的生意应酬。 小白在宴会上闯了祸。负责照顾它的小冰没有将狗屋子锁好,小白溜出来闯到客厅里,在人群中茫然穿梭了一会,挑了一件绯色绞银线丝绸旗袍的下摆抬腿撒了一泡尿,旗袍的主人裴秀茵吓得花容失色。 晚宴散去后,白琚琛告诉白莞一个好消息。裴慕知继续承做了直军医药军需的霸盘,他如今想邀请源远一同来分享这块蛋糕。理由是之后都是一家人了,要互相扶持关照。实际的原因,现在白琚琛还猜不透,但他想这可能和裴氏公司这几年扩张太快现金流非常紧张有关。他们许是实在吃不下这么大一块蛋糕,才不得不割让出来。另有一个猜想他不敢对白莞说,那就是北地运输线眼下十分不太平,各路军阀,乱匪,日俄的外国势力都在虎视眈眈,裴家看上三青帮的护镖。 白莞听闻白琚琛的转述十分的欢喜,她算了算利润,表示下次再见到裴慕知她就唤他“大表哥”。白琚琛见她财迷心窍的神态十分无语,可是瞧见她欢天喜地的样子,又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裴氏和源远的合作洽谈进展十分顺利,双方都有十足的诚意来推进合作事务的完成。白莞并没有喊裴慕知大表哥,她得知裴慕知已婚,于是就十分客套喊他“裴兄”。她向白琚琛解释自己前后的言行不一:表哥这个词歧义太多,自己应该避免瓜田李下的误会。 白莞毕业后开始想出去找一份工作。她手里握了一些钱,却不想如寻常太太小姐一样只是买铺面或是吃利钱,她想自己也能做点事情。她觉得白琚琛以后若是娶了亲,有了自己的太太与家庭,他们不会像现在这般合作无间,只会渐行渐远,甚至白琚琛与裴家日后成立了新的公司,慢慢结束源远的营业都有可能,她最终只能靠自己。但她想自己拉队伍干事情,便需要更多磨练,到社会上积累经验。 她和白琚琛说想出去体验生活,看看自己辛苦读来的文凭能赚多少钱。他无所谓地点头了。 白琚琛不想她来源远,新时代后,多有世家大户愿意女眷走向家族的前台,成为点缀男性开明风度的饰品,装饰了家族商业华丽的排场。他也不例外,甚至还能包容更多。但是白莞与那些温顺的女眷却是不同,她很有主见,性子又强,他觉得自己很难驾驭她。她是源远的股东,按权益参与公司的重大决策是一回事,进入公司的日常运营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但他也不想她外出工作,他骨子里也是认同的旧式的做法,阴阳有别,天地有道,女子还是应恪守女德以家为本。偏偏他又同意了,爽快地连白莞都觉得意外,他说:“我不用不同意,同意了你也找不到工作,找到了你也做不久。” 白莞当下恨恨,却也不能否认他的话,更不敢告诉她自己心中真正所想。 她到社会上投简历,发现这世道比她想象的残酷许多。可以提供白领女性就业职位非常有限,多是打字员,接线员,秘书和教师之类。白琚琛两指一拈招聘广告,点评说:“打字员你就不要想了,你国文太烂,错别字漫山遍野;教师嘛,积德行善吧,别跑去误人子弟;秘书我估计你应聘不上,现在这个世道哪要什么女秘书,有的都是那些长官的情人挂职的;你还是去投接线员最有希望,不过这可是个辛苦活,你别过几天回来哭鼻子。” 白莞愤愤然,但是她的工作确实不太顺利。上海稍微有些规模的企业,招聘主管都在报纸上见过她与白琚琛的照片,甚至他们的顶头上司还来白公馆吃过乔迁宴,道贺过白莞大学毕业。这种贵家小姐来应聘基层工作,同行的担心她是间谍,无关的就认为她是玩票。若说招聘了白莞和源远图个交情,他们委婉地问到白琚琛的面前,白琚琛永远一副无可奈何的口吻:“舍妹性子犟,管不住她。”对方了然。 她最后还是找到两个文职的工作,第一个是给一位卖丝绸的老板做英文翻译,每月20块大洋。这位湖州老板刚刚来到上海拓展业务,想把自己的丝绸卖到国外去。白莞在这小微公司里做得如鱼得水,不仅仅是英文翻译,她连英文广告文案也主动揽过来。老板很欣赏也很尊重她这个懂外文的小姑娘,只要是最终采用了她的方案,总会另外给她发份奖金。只是小微企业人手不足,员工常要加班工作。湖州老板见员工辛苦,又添了一项公司福利,只要大家加班超过三个小时,公司都给报销回去的黄包车钱。白琚琛听闻后也依葫芦画瓢给源远员工也添了这项福利,果然增强了员工加班的动力,于是他便专门兴师动众地跑来向这素不相识的湖州老板道谢。老板受宠若惊地接过他的名帖,他又提出要参观学习一下老板的作坊,在不足百平的办公室里,冲着白莞直笑。 白莞被老板婉言劝退后回去向白琚琛发了好一通脾气,于是白琚琛发誓保证,再也不去她任职的公司拜访。 第二份工作,她是给面粉厂长任秘书。刚开始几日,老板还待她和颜悦色,但是白琚琛对她的评价是正确的,她的国文太烂,一篇文章写了好几个错别字。老板通读下来后张口就骂,满口污言秽语。她从来没听过这么多脏话,一时间竟也呆住了。这时老板却开始安慰她,说是见她为可造之才才对她这般严厉,言谈之中,一只肥手就摩挲到她的大腿上,她一下子跳起来。老板怒了,这个女秘书太不懂事! 她灰溜溜回到家去窝在被子里伤心。白琚琛见之不忍,自己主动没了原则,他说:“来源远吧。” 她想去市场部,白琚琛想了想市场部里面程徽与王傅这两位行事常常不按常理出牌的大爷,再添上白莞,这嚣张的部会能把屋顶都掀翻了,表示不同意。 他吐了一个职位:“总裁顾问。” 白莞觉得很扯,从来听说公司顾问,哪有总裁顾问的。白琚琛哈哈笑说,这是为她专设的。 他给她开很高的薪水,一日8块大洋,一个月下来月薪有240块钱。和他总裁的薪金是一样的。她原本为财所迷也美滋滋的跑去上班,可是日常活计就是在她原本写作业的小桌上给他当个秘书,打打下手。每到饭点还要被这个资本家指使着下馆子请客,每顿饭也都得花上近5块钱。一个月下来后,她拿草稿纸一算,自己这日日早出晚归还得贴进去20几块钱。白琚琛看见了哈哈大笑,就让她不够钱自己去联名账户上取。 自从白莞理家后,白琚琛就和她一起到银行开立一个联名帐户,他每月打400元到帐上供家用所需,白莞见了之后,次月便去银行和客户经理签订一个定投的理财合同,每月银行自动从帐上划取200元购买黄金。而她则每月另从自己的个人账户再划转200元到联名账户以供开支。白琚琛从来不查看联名户的银行账单,便也不知晓这联名户下还开立一个黄金储蓄户头。 白莞觉得这班上得没意思,就自己跑到市场部去干活,那时源远正扩大规模,招聘许多低学历的销售进来,她帮着程徽王傅他们手把手培训他们,和他们一起出谋划策想法子解决问题,还帮着他们向白琚琛要资金要批文。白琚琛甚是头疼她的自作主张,可是无可奈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19章 白氏堂的收购案白莞始终一直在盯着,在此期间,她开除了两个被白家收买的审计,发怒的时候还当众把文件摔到陶彦谷的脸上,陶彦谷已经是源远财务部的主管了,她丝毫没给他留面子,要他回去做好整个部门的清廉作风整顿,从上到下自查一遍,并且要制定一个长效的监督机制,不是发现一个才查处一个。陶彦谷喏喏不敢言。 白琚琛马上出手了,财务部是他攥得最紧的部门,他不许任何人染指。白氏不行,白莞也不行。他把白莞叫到办公室来,苦口婆心和讲她对待员工要注意态度,见白莞听得烦了,又和颜悦色地警告她,陶彦谷有什么问题,她应该来和他讲,如果她下次再冲着财务部耍小姐脾气,他就让她去财务部做会计。白莞吓得人都抖了一下,整日里圈在一张办公桌上填数字非得把她闷死,于是她乖乖地表示同意。 白琚琛成立一个审计部,把徐昭从财务部里调了出来任审计部主管,下属的升调成自己的监管算是对陶彦谷的一个警告。审计部把财务部和白氏收购案从头到尾撸了一遍,扯出了4个贪渎案,3个与白氏有关,金额都不大,但是这代表原本阶段性审计合格的结论被推翻,源远对白氏的注资暂停了。 白氏的主事老爷们决定组队闹到源远来,白三太爷气得中风后已经走不动了,白二老爷原本被推举为白氏小队长,但是临行前3日,白老太太及时病了,病得不轻不重,既离不了儿子的照顾,又不需要唤孙儿归家,于是白二老爷被拌住了,领头的成了自告奋勇的白五爷,白五爷因着儿子白琚竹的关系,与源远是结怨颇深。 源远发展良好后,许多白家人都想挤进源远来。白琚琛能推的都推了,不能推的就统统往市场部丢,程徽与王傅再厉害也不愿意得罪白家人,于是就将这些人像大爷一样供起来。白莞来到市场部后,挽起袖子,把姓白的筛了一遍,手段利落地把不能用的都赶回去了,其中就有白二老爷亲手塞进来的废物白琚竹。 白琚竹跟了白二老爷后也只读了私塾,因为基础太差并没有学进什么知识,反倒学会了逃课。白二老爷叹息了一声,想让他去学一技以傍身,又见白琚琛待堂妹白莞照顾有加,便想将白琚竹托付给他,让白琚竹来源远学本事。白二老爷特意将话讲得和白老太太当初嘱托他照顾白莞是一样的:“你这个做哥哥的要护好弟弟。” 可是没几个月,白琚竹哭地回来了。北府的主子下人加上白五爷围成一圈来听热闹,连王姨娘都第一次这样正眼瞧白琚竹,在白琚竹的委屈里他们发现,原来白琚琛待堂弟妹是很不同的,白莞住奢华大宅,食山珍海味,仆役围绕,出行有车,手里有花不完的银钱,她还整日在公司里吆三喝四耍威风。白琚竹一到上海,只在公馆吃了一顿饭,在客房安歇了一晚,隔日就得搬到两人一间的公司宿舍去,每月被人吆来喝去只有25块的工钱。就是这样了,他们还赶他走。 北府的女眷特别留意白琚竹话里描绘白莞生活的细节,原来白莞有一件宝蓝织金的哔叽斗篷,那钉扣是满绿冰糯种翡翠;她那月白茜纱的洋装,裁做的工匠是流亡在沪的俄国皇家裁缝;她那乳白色小羊皮鞋是意大利手工定制,她还有戴一个月没重样的名贵珠宝……,这里都是三哥儿正经八百的妹妹们啊!白薇,白露和白芬听得一抽气一抽气的嫉妒。原本她们就觉得白莞手头阔绰,吃穿用度都比北府正院的好上许多,想着这是她自己在源远股本的挣得的红利,也只能怨自己时运不济。如今听白琚竹讲来,桩桩件件倒像花的是她二房哥哥的银钱。 白琚竹在源远受的是正常员工的待遇,可若是以堂弟的身份与堂妹一比,过的简直是猪狗不如的日子,太欺负人了!白老太太沉默不语,白二老爷唉声叹气,北府没有占到便宜的女眷纷纷为白琚竹鸣起不平来,白五爷理直气壮地恨上了白琚琛的不通人情,苛待堂弟。 几个白家大老爷们浩浩荡荡杀到上海,在白府老宅歇脚的时候又拉进白大老爷,图谋一番后,一行人在会议室一坐就开始讲历史,讲感情,讲做人,讲白琚琛的小时候哪些人抱过他,哪些人与他一同玩耍过,哪些人教过他骑马放风筝,哪些人与他的母亲尹氏妯娌情深,而这些人现在在白氏堂的生活如何艰难……,讲得白琚琛都有些湿润了眼眶,最后他们希望那些得过且过的事情就让它们算了。他们也附带讲了几件白六小姐幼时的往事,但是白六小姐极早就随白志衍外任离家,可讲的事情少,而且又不是白莞经历的,白莞麻木地听着,心静如水,待到他们提出要得过且过的时候,就直截了当地说:“这不太可能。” 白家老爷子们当场就气得拍桌:“懂不懂规矩!三哥儿还没开口呢,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白莞翻了一个白眼,她从来锋芒毕露:“如果大爷们今天是来谈家事,你们要摆家里的规矩,是应该是清铎说完话,我才能说。但是你们今天是在源远的会议室里,谈的是白氏的收购,这是商事,商业谈判的规矩就是小娄娄先在前面谈,大老板最后拍板定案。” “小莞。”白琚琛阻止她:“白氏收购案是商事也是家事,你先听着,不要说话。” 白琚琛的话得到了老爷子们的点头同意,可他挥手却让徐昭和程徽两个外人来主谈。一个审计主管拿了审计报告,一边翻一边把白氏种种问题概述了一遍;一个销售主管又从市场行情,行业趋势把白氏价值贬低了一番。白家老爷子们脸色越听越青,也急了起来,他们只把矛头冲向白琚琛。 “三侄,你现在说句明话,你还当不当自己是白家人,白家可是养育了你,白家人死活你管是不管?” 白琚琛和他们打哈哈:“源远会收购白氏,也可以给白氏更多的整改时间,但是按之前已经谈妥的……” 白五爷泼皮惯了,直接摔了茶盏以壮声势:“你们这些长房的没一句真话,说好的?你们老太太可是说好的小五过继给她老三儿这一房续香火,说起来莞姑娘手里的股本合该是小五的。你爹,你爹说好的待小五像亲子,亲子就住佣人旁边?送到源远来,你这兄弟连个活计都不给他!” 他们指着白琚琛鼻子骂的行为彻底激怒了白莞,她插嘴对白大爷骂到:“姓白就要扛起白家人生计?你也姓白,你吃喝嫖赌的时候为白家奋斗过什么?”她又转头对着白五爷:“还有你,你自己儿子不养,却怪别人不养你儿子,这什么道理?” 白五爷想过来揍这个目无尊长的丫头,白琚琛一下子站起来把她护在身后,可身后的白莞镇定自若,拔枪而出,抬手就对白五爷开了一枪,子弹像是偏了,擦过他的耳朵射在墙上,白五爷保持着进攻的姿势直直地滑坐在地上,他觉得耳朵疼,缓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耳,看见了一手掌鲜血,歪了头就昏过去。余下几个大老爷们大气不敢出,整齐划一看向没入墙体一半的子弹壳,又僵立着回望仍然高举的枪口,咽了咽口水。 这女娃娃有枪!她敢对他们开枪! 白琚琛最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一把夺下手-枪,另一手就把白莞推到沐岳身后去。他深吸一口气定定神,然后又是代白莞道歉,又是唤来秘书和保安七手八脚地把白五爷抬去医院抢救,白家老爷子们仍然惊魂未定,眼见到白老五抬了出去,也恍然大悟他们该跟着去医院才行,一伙人一下子鱼贯而出,一个不留。 见此事毕,白琚琛才直觉怒火攻心,拽起白莞的手,就把她拉到办公室里开骂。 “你怎么这么胡来!你怎么可以对人开枪!” “我就是吓吓他。” 他气得跳脚:“怎么能用手-枪吓,你要是一不小心把他打死了,你怎么办?” “那是空包弹,怎么可能打死人。” “空包弹?”白琚琛又震惊了:“那五爷的耳朵怎么回事?那墙上的子弹壳又是怎么回事?” 她说给他听:“白五爷的耳朵破是自己滑倒时候自己勾到旁边的钉子正好破的,墙上的子弹壳是我让程徽事先敲进去的。大家哗啦一股脑涌到会议室去肯定谁不会去看墙面,然后我这边砰一枪响,他们再转头,一下子就认定子弹真的是从我手-枪射出去的,我有枪,还敢开枪,他们谁都不敢闹了。”她扬眉得意:“侦探小说里学的。” 白琚琛被她油滑的态度激怒了,大吼一声:“白莞!” 她立刻埋头装乖,禁声不语。 他瞪了她许久,又问她:“谁给你的枪?” 白莞乖乖招供:“杨盛廷。空包弹也是他给的。”她不满又委屈:“所有知道的人都说我这个主意十分好,就你骂我。” 所有知道的人?这个主意她和程徽与王傅商量过,向杨盛廷借枪要子弹的时候与他具实以告过,三个孙猴加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还指望有什么规矩。怪不得素来闲散的杨盛廷这几日来日日猫在源远的办公室里,他蹲着等闹剧看呢。白琚琛实在是气打不一处来。 杨盛廷十分喜欢这一个处理事情的手段与过程,众人散去他还独个留在现场,一边回味白家老爷们吓得颤腿的模样,一边哈哈大乐,他赞叹地摸了摸墙上的子弹壳,唱起来:“我的这一个妹妹不一般。” 白琚琛管不着杨盛廷,程徽和王傅被抓来和白莞一道挨训,他要求他们三个都各自写一篇检讨书来,检讨书的内容要深刻反思自己的过错,要认识到方案要上报,只有得到批准才能执行,不许再擅自行动。 白莞和他谈条件:“那这检讨书你看完后要藏起来,别被别人知道了,不然那一枪就白打了。” 白琚琛气得朝她掷笔:“滚!” 那颗子弹壳后来始终都嵌在会议室的墙壁上,被市场部的老人用来教导新人:脑子要灵活,办法要出其不意,结果才能一枪制胜。 在烽火连天,硝烟四起,源远也被迫撤离战火纷飞的上海时,白琚琛将它从墙上挖了出来,始终放在自己胸前的口袋里。这个铜弹壳后来为他挡了一片差点飞入心脏的碎弹片。他从手术中醒来,医生将这居功至伟的弹壳还给他,他拿着弹壳想起一个故人,觉得人生了无生趣。他很后悔将她扯进源远与白氏的纷争里,他甚至后悔在股市发了家。他只想在上海谋一个生计,他是谁也看不上的落魄公子,在周末的时候带着她下馆子,给她买一两个不值钱的花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20章 直奉在年关前停战,直军大败,伤亡惨重,于是这次下单的的各类药品尤其多,相较往年两三倍不止,裴氏手持订单是又喜又忧,喜的是银钱来得盆满钵满,忧得是这一火车皮西药实在是树大招风,可送至前线又出不得半点意外,否则就得上军法。军需这种生意旁人眼红来钱容易,可难也难在不是你想做就能做,也不是你想不做就能不做的。 白琚琛不敢和白莞细说其中的门道,只说这次裴慕知和他会亲自押运药品到颖军处。白莞十分意外,她记得乔小乙已经和裴氏经理一起押运了一趟药品,不过4个月怎么又去?为什么要亲自去呢?而且她听说了北地其实不怎么太平,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打起来了。白琚琛笑说,就是因为打战,军队才容易缺药品。现在两军停战,便要赶着时间将药品送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打了起来,到时过火线更危险。 白莞十分不安,又没有办法。她跑去问杨盛彤哪个庙宇保出行平安比较灵验,杨盛彤说了一个神女峰的观音庙,于是她就巴巴跑到里面求了一个平安符,捐了许多香油钱,银元砸着功德箱哐哐响。庙里的和尚见之大喜,赠给她两串紫檀佛珠,说是佛缘。佛珠是庙里的大和尚自己雕的,出家人有的是时间,雕工十分细致,两串佛珠的扎口皆各串一枚紫檀木片来调节链子的长短,一枚木片上刻着“莫失莫忘”,另一个则刻着“不离不弃”。 白莞的玄学知识十分匮乏,这回也是临时抱佛脚,乍然听见佛缘二字以为自己的虔诚打动大神,必能保白琚琛平安,心中感觉十分好,便欣然收下。她自己挑了一个颜色浅的戴上,回去又巴巴想给白琚琛带上。白琚琛不信鬼神,又觉得这紫檀佛珠十分娘们气,万分嫌弃:“这什么玩意儿?还‘莫失莫忘’,我带出去非给人笑死。” 白莞十分生气,她说:“有什么好笑的?这可是大师亲手雕刻又开了光的,只赠佛缘之人。那庙里熙熙攘攘的人,就只有我有。” 白琚琛只问:“你捐了多少香油钱?” “100块大洋。” “败家仔!”白琚琛一下子把佛珠掷回她手里,他就知道这个傻妹子被秃驴给忽悠了。 临行的前夜,白莞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自己闯入一个房间,白琚琛转头问她:“你怎么来了?”。她这才看见房间里几十只枪指着他的脑袋。她啊的大叫一声,他却一把将她抱在怀中,然后所有的子弹都打在他的身上,把他打成了筛子。 白莞在梦里大哭起来,泪水落到脸上打醒了她。她心口怦怦直跳,她觉得这个梦特别不吉利,她跳下床就跑去和白琚琛说,她不要他去做直军的药品军需生意,她不要赚这个钱。 白琚琛失眠,还坐在床上看书,见她单薄赤脚地跑进来,一下跳到他的床上,连忙扯起毯子包住她。他听了她的噩梦,哈哈笑说梦都是反的,他一定会平平安安。 她送他到火车站,依依不舍里都是担忧。最后了还趴在车窗上不死心地问:“我们不赚这个钱了好不好?” 裴慕知见她如此,他笑说:“白妹妹放心,我会照顾你三哥的。” 她不给裴公子好脸色:“呸,谁是你妹妹。” 送行的众人知晓她的任性,皆哈哈大笑。 半个月后,就传来他们出事的消息。其实那一火车皮的西药货还未出发就被人盯上了,黑白两道各路人马都有,西药现在在战乱之地和黄金同价,一车的黄金在铁路上运谁不眼红,虽然裴家有军政势力在后,随程又有三青帮护镖在明,还是抵挡不住利欲熏心之人铤而走险。 邻省的晋军先是越界偷袭了直军的营寨打伤了数十人,可是督军却马上打来电话道歉,说是一场误会,表示愿意赔偿。大帅不知道这鳖孙打的什么主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只能调兵加强了两省交界的边防。这时土匪抢劫了一辆货运火车,抢夺车上的棉花面粉等物,混乱之中面粉爆炸,炸毁一段了铁轨。获知消息的直军马上就派出工兵抢修以保证货列的运行,可是在赵家堡地头,调车员禁止火车再向前行驶,说是得等铁轨修好的通知才能放行。火车上压货的众人虽然有些担心,但想赵家堡上月已被直军占领,无论如何也算入了直军地界,该是安全的。哪想晚上,几队山贼四面而来血洗了赵家堡,守军弃城,火车就遇袭了,火车司机不管不顾地开动了火车,在飞速行驶的车厢里,又是一番打斗,才脱离了危险。 裴和白都受了重伤,当地的医疗条件无法处理,只能紧急包扎一下又将他们送往省城的医院。裴老爷子是最早接到消息的,大帅没敢瞒他,当下一个电话就打来了。 裴老爷子清楚北地省城医院的水平也有限,他很不放心。抓了金陵医院的外科圣手和一应医疗设备,直接上了火车赶往北地。裴家姑嫂随后打点行装,准备坐隔日一早的火车赶赴北地。裴秀茵打点行装时想到了白莞,打了个电话给白公馆,问白莞要不要一起走。她一直担心这个任性的白家小姐听到消息会直接在电话里对她发起脾气,或是方寸大乱哭喊起来。但电话中的白莞格外镇定,还和她说,每天早上,上海都有一班邮政飞机飞往北京,她知道杨盛廷坐过。她们应当坐这班飞机去,到了北京再转火车。她问:“裴家有办法拿到票的,对吗?”于是裴家姑嫂与白莞在北京追上了裴老爷子的火车,一行人一同赶到了医院,在病房里看见裴慕知和白琚琛满身是血,气息微弱地躺着。 裴老爷子跟行而来的医生护士哗啦一下全涌到裴慕知病床前去,交头接耳讨论起手术方案。白莞一个人孤零零走到白琚琛的病床旁,她望着裴慕知病床的方向,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这些医生是先看完裴慕知的伤情才轮到白琚琛,还是他们只负责裴慕知一个人。 这时候省城医院一名外科医生走了过来,他向白莞自我介绍是白琚琛的手术医生。他和同事们已经细细研究过白琚琛的情况,现在他的手术方案是……, 白莞打断他的话:“医生,你不要和我讨论手术方案了。我相信你,你把需要签字的单子让护士拿我签,你就按你认为最好的方案来做。” 医生点点头,合上了病历本,挥手就叫来了护工们推病床。白莞跟着病床走,一直到了手术室门口,她的脑子自从来了北地就十分迟钝,什么都想不出来,也什么都不敢想,比如她现在觉得冷,可是她就不知道去添件衣服。她就这么挨冻坐着,看这地上的光影变换,光影里闪现她一幕幕的回忆,都是极小又没有意义的事情:他在回国的邮轮上给她买了一个棒棒糖,她关祠堂的时候他从门缝递进来一串冰糖葫芦,他背着她趟过上海内涝的街道,他们在西溪划船,他受不了她的闹,替她采芙蕖花落水了,她还在旁边哈哈笑…… 他是她第一个想嫁的人。 若是他的身影在就此消失,这个世界就只剩她一人,她大约会满世界寻找一个似他的身影,但是很难再有一个人待她这般好。真不若一起走,黄泉路上,相依为伴。 原来,她爱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21章 白琚琛进手术室早,也先被推了出来,许久之后裴慕知才完成了手术,被推入隔壁的病房。可是当晚她就听见裴家那边传来凄沧的哭声。她颤抖着伸手试了试白琚琛的鼻息,哦,他还活着。 隔日的时候,费管家就带着4个仆役赶来了。再隔日,白大老爷父子也赶到了,白二老爷赶不来,他当时被农户打折了腿,正吊着脚躺在床上,白老太太便命白大老爷立刻赶去。白琚松担心北地不太平,于是也陪着自己父亲一同前来。裴家人在这天扶棺返乡,临行前来看了一眼还在昏迷的白琚琛,皆是落泪伤心。 第五日的时候,白琚琛醒了,他一眼望向了守在身旁的白莞,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似乎想告诉她安心,又沉沉睡去。闻讯而来的主治医生做了一下检查,认为危险期已经过了。 费管家这时屈身到白莞的耳畔说:“小姐,白家的老爷们闹到源远来了。” 白琚琛出事的消息传到北京后,白家的老爷们一则担忧起白氏堂的未来,一则觊觎起源远的资产。连白大老爷也动过心思,要去帮白琚琛看住源远,可是白老太太在电报里痛骂,如果白大老爷不去北地,她就老婆子一个人拄杖去。从此没他这个儿子!白大老爷遂死了心才登上火车。 白老太太管得住儿子,但是管不着亲戚。白家大老爷们听闻了裴慕知的死讯后,只觉得白琚琛也是生途渺茫,几个主事老爷再也按耐不住,商量一番,话说得婉转,可个个心头敞亮,白家是绝不能等到事到临头才行动,那源远的银钱就被下头不规矩的伙计给卷跑了。一拍大腿,一伙大老爷们千里奔波到到源远来,吆喝着要进总裁办公室,替侄儿坐镇源远。沐岳推说自己没钥匙,钥匙只在白琚琛一人手中。于是大老爷们就想把办公室撬开,将掌管银钱往来的印鉴先握在手里。秘书处这下死活不敢退让了,个个以身挡门,头摇得像拨浪鼓。 两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源远工作的白家人,把自家的房头老爷拉到角落解释说,源远的有三个章,一个公司章,一个财务章,一个白琚琛的黄田冻私章。公司章在总裁助理沐岳手里,盖无关银钱的事。财务章在财务总管陶彦谷手里,盖银钱进出的事。但这两个章任何时候都得和黄田冻私章一起盖,才起效用,否则就是萝卜章,公司上下不认,银行和商户也不认。而这关键的黄田冻私章在白琚琛的手里。撬开办公室,无用。 大老爷们遂作罢。而后他们又一窝蜂坐到会议室里,几人守着财务部,几人又到各部门晃晃想插手一些具体事务。整个源远的运营都被打乱了,可是源远上下对这群老爷们谁都不敢得罪。 白莞想了想,唤来了乔小丙,让他回上海找几个像他一样,一看就不好惹的人来,入驻源远,接管保安室,然后把这些大老爷们丢出源远的办公场所,并且务必之后都把他们拦在外头。 她又坐下来给沐岳、程徽、王傅、徐昭和陶彦谷各写了一封授权信,信中言明白琚琛最早写给她一封全权授权书,授权她可以代他全权处理源远的任何事情,她现在以代理总裁的名义予以他们权限,从即日起至白琚琛回来,他们双人签字,便可对一万大洋以内的事情便宜行事。每周二、五上午9点,她会给秘书处打来电话,他们每人有15分钟汇报时间,汇报需要她批准的事情。她予陶彦谷处2张其个人账户的空白支票,必要时可填写取用以补充公司的流动资金。最后她在信中呼吁现在是非常时期,希望大家携手共进,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能力和才华施展开来,是驴是马拉出来溜溜。 她在每封信上签了字,又加盖了自己的印章,想了想还解下了自己脖子上的项链交给乔小丙。这条白金的相盒项链是一战后欧洲时兴起的首饰样式,西风东进传到了中国来,白莞在百货公司挑时,销售员说可以在光面的相盒上提供镌刻服务,于是她让他们替她镌刻上源远的徽标。白琚琛见之把玩,觉得这条项链太素了,又拿去珠宝商那,在面上嵌了一颗2克拉的蓝宝石。后来项链的相盒里白莞放了一张自己满意的大头照,另一侧则是空的,她想过一个人,却又觉得不妥。源远的员工大多都见过她佩戴这条项链,沐岳和程徽甚至还知道这是一颗克什米尔蓝宝石,它稀有罕见的矢车菊蓝使得这条项链几近无法仿制。她想,乔小丙的转交应该就有了公信力。 其实白莞不太清楚,那份全权授权书到底现在还存不存在,她也没把握是否沐岳他们收到信后会否随令而行。只是她只能做到这些。实在不行,就等白琚琛康复后再处理吧 乔小丙到达上海当天就找足了人手,并且接管源远的保安室,把白家一伙大老爷们都丢到大街上,沐岳、程徽、王傅、徐昭和陶彦谷手持白莞信件开始分管了各部。沐岳是总裁助理,程徽、徐昭和陶彦谷原本就是主管,王傅是销售副主管,他们的能力有目共睹,又皆为白琚琛与白莞信任之人,这确实是特殊时期源远最好的安排,无人提出异议,其余主管们看过授权信后就顺从地接受了管理,源远恢复了正常的运营。 主治医生查房的时候表扬白莞照顾的很好,说很少见到她这样好的亲属。白莞欣然接受表扬,觉得自己实至名归。自她第一天来到医院后就睡在白琚琛隔壁床上,同吃同住,片刻不离。费管家带了都是有护理经验的丫鬟以及原本就是跟前小厮的黄贵,她不需要做照顾病人的活计,却是十分积极,最后果然抢来了喂饭。 白莞的喂饭在一应仆役眼中是十分的不合格,她拿起瓢羹总是先把所有的菜都自己品评一遍,然后把她最喜欢吃的喂给白琚琛。她十分喜欢这北地的鸡汁土豆泥,就挖了一大匙往白琚琛嘴中送,黄贵实在看不过眼,上前说:“先生不喜欢吃土豆。”白莞意外了一下,才想起这是自己要的菜品,转手把这匙土豆泥送到自己的嘴里,又拿这个汤匙舀了白粥喂给他,自己还先吃一口试试温度。一顿饭下来,饭菜有一半是进了她的肚子。 白琚琛当时十分虚弱,就连说话都有些困难,只能直直地望着她的所为,微微扯了扯嘴角。如今他恢复大半,听闻医生对她的表扬,又眼见她如此得意,忍不住抱怨连连:“得了吧,都不知道她是来照顾我还是来给我添乱的。每天在这挑吃挑喝,还得我陪她打扑克解闷。晚上不睡觉,读《德古拉》把自己吓了,就要把恐怖的片段在你耳边念一遍。” 医生护士忍不住埋头偷笑。白莞眼见荣誉飞了,十分不高兴:“你还别嫌弃!要是没有我这么辛苦的烦你,你早闷死了。你看看这么多病房,有几人是有陪伴的,形单影只,都苦闷死了。” 他假惺惺地说:“嗯,我很开心。” 偏偏这时他又察觉异物,伸手往被窝一摸,摸出一张红桃A:“啊,我病着你还出老千。” “什么老千,洗牌时丢的。” “洗牌丢也丢被面,能丢被窝里?” “……” 白莞气得把牌一丢,跑回自己的隔壁床上不理他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22章 在白琚琛恢复到可以下床走动的时候,白大老爷父子曾提议还是先返回上海比较好,他们担心北地随时可能重燃战火,到时想要回去可能就需要穿越火线。白莞担心白琚琛重伤未愈长途奔波会加重病症,于是她让白大老爷父子先行回府。她的想法十分豁达,若是直奉真又打了起来,她就和白琚琛在北地省城住下,待到停战再回去不迟。于是待到白琚琛康复出院,已经到了天气渐热的5月。医生叮嘱病人与亲属,就算是归家也要保证病人3个月的静养。白莞想了想就硬拖着白琚琛取道莫干山。 白琚琛康复后,白莞和他说了授权信的事情。他听罢头疼地说那封授权书他忘记销毁了,就压在家里保险柜的最底下,看来他只能认了白莞的胡作非为。白莞不计较他欠扁的口吻,心里美滋滋的,他那么严谨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把这么重大的授权忘记销毁,他很信任她,她也一样。 他们在莫干山租住了一栋小洋楼,距离杨家的别墅十分近,还调来了白公馆的仆役。端午时节,众人都还未来避暑,山间人迹稀少,只有一些山里人会偶然经过这一片气派的洋楼社区。白琚琛让沐岳把公司里的文件报告都送到莫干山来,他一边看他们着半年来的所作所为,一边补盖上自己的印鉴。沐岳和陶彦谷处理的事情一般都没有什么问题,有几件他还赞赏的点点头,徐昭也较为正常,程徽和王傅则有两声倒吸凉气的“唉呀!”还评论道:“真是乱来。”还有她处理的,超过10000大洋的好像只有5件事情,她已经听见了3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白莞窝在沙发里喝桃胶炖燕窝,安慰自己这很正常,她和白琚琛对事情的风险把控不同,处理的手法也会不同。但是医生让他好好静养,他在书桌前坐了两小时,她就来闹他:“都木已成舟还有什么好看的。”她拿起他的印鉴,哐哐哐一股脑都给它盖了过去,然后拖着他去散步。 白莞自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待他的心境就与往常大为不同。她从前知道自己待他有好感,甚至是喜欢。这都很正常,喜欢一个对自己多有照顾的优秀男人是人之常情,但她没想到自己会爱上他,他满身是血的躺在那的时候,她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他若是死了,她也不活了。她在这个世界毫无牵挂,她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爱上一个人,爱得这般想生死相依。 她要把他抢过来。她觉得自己还是有胜算的,他和裴秀茵几乎是一对陌生人,但她和他却有那么多共同的经历。他对她的感情应该是比对裴秀茵深,只是不知道是否只是纯粹的兄妹之情。她又想,他要是都能把兄妹之情转化成男女之爱就好了,她知道白家这么多姐妹,他待她最好。 她既然想和他在一起,动作也亲密了起来,她挽着他的手散步,和他有说不完的闲话,有时她还会走着走着,就试探着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显出了她对他无限的依恋。他看了一眼,只是微微笑,没有拒绝。于是她心底勇气大增,对自己爱情的开花结果有了把握。 但是白莞的烦恼还是非常多,她的每一个秘密都是一个绳线繁乱的炸弹,尤其是事关白六小姐的那一枚,简直是个□□,她在坦白的技巧上稍有不慎就能把她自己炸得粉身碎骨尸骨无存,更不要提什么她还想和他有一个长久的未来。 他们两有一次去钓鱼,风和日丽里却是百无聊赖,一条鱼也没钓上来,她望着湖光山色发呆,心思不自主全在怎么自首上打转。白琚琛察觉到了她的苦闷,伸手将她的发丝绕到耳后,他问她:“烦恼什么呢?说出来听听。” 她没想到被看破心思,磕磕巴巴地许久,又嚷着要他保证,她无论做什么他都原谅她。他睨望她一眼:“这么可怕,那我可不敢保证。” 她的眼神顿失光彩,沮丧底下头,默不作声。 他见她如此,又问:“你又干了什么坏事?” 她闷不作声。 他说:“好吧,你先说吧。” 她在他的注目下踌躇了很久,期期艾艾地坦白了自己化名持股的事情。 白琚琛点点头,他说他早知道了:“你们两笔迹是一样的。” 她惊喜地笑出声来,连连问了好几个“真的吗?” 她十分欢喜,可咬咬下唇,欢喜里还是有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这不是她最想坦白的事情,她最说的是:她不是他的堂妹,她是冒牌的白六小姐,她把白志衍和白六小姐的骨灰混在一个骨灰盒里,他能原谅她吗? 他能把她视为一个婚谈对象吗? 她与裴秀茵,他能选择她吗? 她想起裴秀茵的种种好来,高门大户的家世,端庄秀丽的容貌,满腹诗书的学识,美丽温柔的性格…… 她呢?弃儿出身,诈骗前科,国文20分的考卷,顽劣的性格…… 她不能再往下想了,先做鸵鸟吧。 他们两去洗温泉,是一家日本京都人在山上开办的日式汤屋。他们包下其中一个日式小庭院,庭院中有一口大石铺就的温泉池,店老板在院中架起一块大幕布,把池子隔成两半,原意也就是区隔男宾与女宾。夜色笼下后,他们各选了一边泡温泉。白莞泡了一会,闲不住隔着幕布和他聊天,她问他:“清铎,我曾听闻了一个有关亲情与爱情的灵魂抉择,问题是说:娘和女朋友都掉在水里,你先救哪个?伯母已经去世了,那若是……把我替上去……我和裴小姐同时掉到水中,你先救哪一个?” 他懒懒的声音传来:“你在水里就像条鱼,还需要我救吗?” 她急了:“那要是大火呢?我和她都在大火里,你先救哪一个? “你怎么会在大火里呢?你鼻子那么灵,腿脚也快,才有点焦烟味你应该就跑出来了吧? 她忍:“要是就是没跑出来呢,你选一个,你先救哪一个? “就算没跑出来,我觉得你也懂得跳窗,你不是整天爬树爬墙的,哗啦一下就跳下来,和猴子似的。 她再忍:“那要是高楼呢?高到我没法跳!” “高楼是问题吗?你应该呲溜一下顺着排水管就滑下来了吧?说到这我忽然觉得你平时那么皮也是有一点好处的。” 白琚琛听到幕布对面哗啦一阵水响,她气得上岸不泡了。他噗哧一声,一个人在池子里笑得直不起腰来,他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可他偏偏就喜欢去逗她,他都能想象她气得鼓囊囊的腮帮子和怒气冲冲的眼神。 他忽然觉得,山居岁月真是人间仙境。 后来他来哄她。她一个人抱着被子坐在门廊边看月亮。他坐在左边,她就把身子转向右边,背对着他。他坐到右边,她又转身到左边去,就是不理他。他见她气得狠了,把手伸到她的面前,一张手,指间垂下一个羊脂玉双鱼对佩。 她狐疑地瞟了一眼,没忍住接过来看,这玉佩像是个老物件,湖蓝色的络子也有些旧了,她隐约曾经在他书房里见过。他见她收了,支着头斜躺下来,很是风流倜傥,他说:“这是我娘留给我的,现在也都不穿长衫了,闲放着也是无用,送给你。” 她把这玉佩双手捂在胸口,像是怕他反悔。她睨眼瞧他,又傲娇地哼了一声,方才爬起来跑到屋内的台灯下细细观看这玉佩的模样。她满心欢喜,眼中笑意盈盈。他从前也送过她珠宝,可从没有一件如这玉佩般合她心意。 隔日的上午,她就要去逛山脚的洋货街,她买了粉色的流苏和绳链,又挑了掐丝珐琅流云百福样式的小配件,她让店家把这腰佩改成了一条长项链。当场她就戴到脖子上,她问他:“好看吗?” 他说:“好看。” 她十分欢喜的挽住他的手,心中无限柔情。那玉佩就贴在她的心口上,她觉得十分的如意。她十分想张口问他:“我不是你堂妹,你喜欢我好不好。” 她唤了好多声“清铎”,磕磕巴巴,却低下头不敢看他,她只敢说:“我们……我们以后不分开好不好……在一起。”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得口吃又困难。 她听见他说:“好。” 他答得简洁又果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23章 一直到从莫干山返回上海,白莞到底没有把自己的身世讲出口,每每话到嘴边都有或这或那的意外发生,使她又把秘密咽了回去。暗地里她也是又踌躇又着急,可是看见白琚琛笑着望向她时,她也会想着,不如他们之间再甜蜜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她十分害怕再没了当下这其乐融融的景象。 白琚琛回到上海后决定要回一趟北京,他说这次意外事件一定给长辈许多惊吓,他回去见他们一面,他们才会放心。可是他让她在家等他,他摸了摸她的头,他说:“小莞,等我回家。” 他的神情像是有一个礼物要带给她,他让她安心在家等着他回来。 那时她没有多想,只是乖乖地点头。 白琚琛从北京返回上海后就又成了骑马倚斜桥的风流公子,她知道上海是个染缸似的花花世界,有数不尽的美人与诱惑,她也欣赏杨盛廷真名士自风流的作派,可是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皆凡种种都成了夜半伤心处。 有一次他喝醉了回来,怀里还揉着一个电影明星,白莞认识她,杨盛廷电影公司的头牌,苏茜红。据说她出身贫寒人家,被抽大烟的舅舅拐卖到了梨园,后来经过了许多小老板的床榻才爬到杨盛廷电影公司里来,杨盛廷也十分喜欢她,却又觉得把她当外室养十分暴殄天物,常用她来应酬交往的客人。可就这样一只花蝴蝶,他也去玩她,竟然还把她带到家里来。 白莞转身就跑上楼去,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哭得很伤心,这就是她想嫁的人吗?她整日里烦恼着如何和他坦白身世,如何能和他在一起,都还有什么意义? 隔日起来的时候,费管家和她说:“先生昨晚就把苏小姐打发回去了。” 他也走了。他近来走得特别早,回家得特别晚。她到源远去见他,他不是低头忙公事,就是出去应酬了。他们都很难好好说上几句话。她攥了攥心口的羊脂玉佩,她想不明白。 他越来越多的时候邀请裴秀茵与他一同出席各种场合,她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她看见了他送给她大束的玫瑰花,他望向她的眼神是盈盈笑意,他邀请她去餐厅吃晚餐,他给她送各式各样的礼物,他邀请她到舞池里跳舞,他们公子美人裙舞翩翩。 白莞见之难受,但她不能当众给他难堪。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放下手中的酒杯,一个人偷偷躲到酒店花园的角落里伤心。她不知道为什么他离她越来越远,他与裴秀茵越来越近,她知道裴秀茵的种种好,可是他答应过她要在一起,如果没有他那一声好,她早就放弃了,她没有信心能赢回他,可是她心存幻想。 花园的角落里不止她一人,篱笆墙后有一个女人嘤嘤在哭,一个男人说:“我从来没想娶你,你别缠着我了行吗。”女人哭得梨花带雨,从篱笆墙后掩面步履踉跄而去。男人慢慢踱步出来,一身华贵,笑容里透着邪气,他低头划燃火柴点起烟来,她认得他,上海电灯大王的儿子,刘炎,和杨盛廷一样都是沪上有名的花花公子。 他看见她,笑起来:“哟,敢问小姐芳名。” 适才白莞看见那掩面而去女人的心碎,十分的感同身受,若是这刘公子没有注意到她,她是恨不得在他背后踹上一脚,直把他踹进水池里去,可是他看见她了,还向她搭讪。 她冷冰冰地说:“我叫孙二娘。” 刘公子哈哈笑起来,他却说:“我记得你,在杨盛廷的家里我们见过面,你枪靶子打得准,我都输给你了。”他实在想不起来:“小姐是……?” 白莞不太想搭理她,转身就走。 “啊!你是白琚琛的宝贝妹妹。”他恍然记起白莞的身份,又追上她来:“白妹妹,你怎么不理我呢,我和你兄长可是好兄弟,他的婚柬我可都收到了。” 她停下脚步:“什么婚柬?” “你哥哥的婚柬,白兄他不是下个月结婚吗?” 白莞惊呆了,白琚琛下个月结婚,为什么她不知道?他的请帖什么时候发的?他在哪儿办婚宴?一场婚礼那么多事情,酒席、司仪、宾客名单……他怎么瞒着她一个滴水不漏? 她坐在客厅里等他,她让仆役们都去休息,自己也关了主灯,灯光下她觉得自己的狼狈无所遁形,黑暗里她仍感觉惴惴不安,他们婚柬都发了,她觉得绝望,可是她没法死心,赵敏可以拦住张无忌娶周芷若,他也给过她承诺,也许她也能,她要搏一把,她要一个结果,一个明明白白的结果,再不是暧昧朦胧,再不需要她反复猜测。 她一直等到凌晨2点,他才回来。她没有料到他是这么迟回家,他也没有料到她坐在那等他。他很是不悦地问她:“怎么还不去睡觉。” 她说:“我有话想和你说。” “今天很迟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之后发生的事情,是白莞这辈子最想遗忘的回忆,她生平多少悔恨,此事最甚,但凡想起,都是潸然泪下。 他一直催她去睡觉,其实命运给了她无数次机会及时刹车,可是她坚持要和他摊牌。她始终记得,他最后无可奈何地坐下,靠着沙发点了一根烟,他说:“你说吧。” 那是糟糕透顶一种气氛,她想和他坦白她的身世,她想和他说的话几乎是向他求婚,可是他一脸的疲惫与不耐烦。她也知道形势恶劣,可是莫干山的好时机都被她愚蠢地错过了,他们回到上海后,就再没有过那般融洽的时光,一步步走到今天,他已经定婚期了,她几近失去他了。她怎么再等? 她问他:“如果我不是你妹妹,你能不能喜欢我?” 他当下就觉得滑稽可笑,他忍着不耐烦哄她:“别闹了,赶紧去睡觉吧。” 她望着他就哭了。这一段时间她见他流连花丛的伤心,渐行渐远的无措,猜不透他心意的不安,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过得有多艰难,她哭说:“我没有胡闹,我不是你妹妹,白六小姐在西班牙流感的时候就死了,可是我想读大学,就冒名顶了她的身份。后来你来找我也没发现我是假的,我就将错就错一直到了今天。” 事情再无挽回了。他一脸的震惊,可她不管不顾地一股脑什么都说:“我没有想过自己会在爱情上得了报应,偏偏爱的人是你。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你,但是现在一切都可以挽回对不对?我不是你的妹妹,你考虑考虑我吧。我爱你,我不想看着你娶别人。” 他不在乎她的情意,他只问她:“你说什么?六妹妹死了?” “死了。” “那你是谁?” “我是被三老爷收留的孤儿。” “六妹妹死了,那她的遗体在哪?” “我把她的骨灰和白志衍的放在一个盒子里。” “荒唐!” 她大哭起来:“现在不说这些好吗?我再怎么荒唐也都荒唐了。你能不能先答应我不要和别人结婚,其余的你要我怎么道歉赔偿都可以。” “你不是我妹妹,也什么都不会改变。我们之间没有可能。” 她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我不要!你答应过我不分开的,你答应过的!我不许你和裴秀茵结婚,你有本事试试看,你在哪家饭店结婚,我就砸哪家饭店。有本事你就把我杀了,我做鬼也要把你的婚礼闹成诈尸现场。” 她在白琚琛面前任性惯了,如同吃不到糖的孩子,又是哭又是叫地闹起来,仆役们纷纷被她吵醒,但是都躲在楼梯角后不敢过来。 白琚琛骂她:“别发神经了行不行。”他把她拽着往楼上的卧房里推,不想她在下人面前失了颜面。她嚎啕大哭,她连他都失去了,还要什么颜面。 她在自己房间里哭得快断气,白琚琛见之厌烦,把费太太叫来安抚她。她慢慢冷静后才觉得自己傻透了,旁人想嫁一个郎君都是花了水磨的功夫以温柔打动人心,她倒好,明火执仗地撒泼耍赖非硬逼着人家娶自己。 她怎么和裴秀茵比,她什么都比不过。 她终于绝望了。 白琚琛躲她同瘟疫一般,好几日都见不着一面,偶尔碰面她也不和他言语。北京白府很快收到密信,白老太太获知消息后吓昏了过去,差点没回过气来。白二老爷发了好几封电报来白公馆,要白莞回北京给阖府一个交代。白琚琛没有转交,白莞现在不见他,她躲在自己房间里发呆。白二老爷启程来上海出席儿子的婚礼,他到了白公馆后把儿子抓到房间来详谈,白琚琛走出房门后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见她,他说:“你回北京吧。” 他有下半句没说,可是白莞听得到他心里的话,“正好不要参加我的婚礼。” 她点头同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24章 白二老爷与白琚琛一起送她去火车站。白二老爷主动坐在了前排的副驾驶座上,白琚琛与她一同坐在后座。白琚琛同她说:“你闯了这样弥天大祸,老太太肯定是要责骂你的,她说什么你就听着,不要顶撞她。她若是罚你,你也先受着,我手头的事情处理好了,就赶回来,总会护你周全。” 他手头的事情就是他的婚礼。他都结婚了,他还管她那么多干嘛?如果他不能娶她,她根本不要他待她好,她宁愿他们两人是路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她再也不想因为他待她的好而怦然心动。 她问他:“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喜欢我吗?还是因为我是你妹妹?我现在不是你妹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没有回答她,他只是蹙眉看着她不说话,犹如她又在无理取闹一般。 她最后问他:“你会退婚吗?” 他终于给她一个明白的答案:“白家是不能毁婚的。” 她终于冷笑了一声,泪水成串而落。 她别过头去再不再看他,只是一个人在哭,他给她递来手帕她也不接。她自己的手帕哭得湿透了,她就用袖口擦。后来他们送她到火车包厢里,小容把几个仆役的手帕全都搜罗来了,一整叠放在她面前,她就专心致志擦眼泪揩鼻涕,他交代什么她都当没听见。白二老爷很见不得她这幅任性的样子,叹了口气下了火车,眼不见为净。白琚琛一直到火车的催客铃响才下车,他在她的车窗下站着,很担忧她的状态。 她最后一次转头看他,然后微微笑了一下,她把胸口的羊脂玉佩扯了下来,她探出身来。他以为她有话和他说,还上前了两步。她还是忍不住落泪了,她把玉佩掷回他怀里,她决绝地对他说:“我不稀罕!” 她狠狠地压下了车窗,火车开动了。他面色苍白,茫然地揣着玉佩,望着火车渐行渐远。白二老爷认出了这枚羊脂玉双鱼对佩,那是尹氏和另一个人的定情物,他重重一声叹息,心口隐隐作痛。 白琚琛与裴秀茵的婚礼举办得非常顺利,裴秀茵是温柔懂礼的大家闺秀,他待妻子同样宽容温厚,他们有相近的喜好,他知道他们以后婚姻一定能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整个婚礼的过程,他脑中都不时闪现白莞低头哭泣的样子,虽然他亲手把她送上火车,可他心里也没谱,要是她真返回来砸场子,这么多宾客在场,他该怎么应对? 婚宴散去之后,白二老爷走过来,忐忑不安地和他说:“老太太罚了莞姑娘跪祠堂,王氏后来去祠堂里训斥她,柏儿有些鲁莽,帮着他娘打了莞姑娘两巴掌,莞姑娘一气之下就走了。现在全家上下满城找她,老太太都急晕过去了,也不知道她跑去哪了。” 他一日下来很是疲惫,神情恍惚,他说:“哦……打了两巴掌……没关系,她应该是坐火车回家了,我派人去火车站接她便是。” 白琚琛再没有等来白莞。 她如一滴水汇入江河,无影无踪,了无音讯。 白琚琛原本以为白莞受了委屈会第一时间跑回来向他哭诉,后来他意识到事态有变,他的婚礼也许激怒了她,她可能去找朋友了。他派出听差到所有相识的人家询问了一圈,可是没有人知道白莞的行踪。 乔爷安慰他:这么久没有接到赎金的消息,想来应该不是绑架。 他不敢问:会不会是拐卖? 乔爷看透了他的心思,他说:“小丁已经到道上打听消息了,莞小姐若是被贼人拐卖,无论卖至何处,总是要经过人贩子的手。” 乔小丁没有打听回消息来,没有人知道白莞去了哪。 乔小丁偷偷问乔爷了一种可能:“会不会死了?” 这一个乱世,什么没有可能? 第三周的时候,白琚琛急红了眼,他到三青帮点了一队人,连夜到了北京白府。一行人推门入府,二话不说,一行条凳摆开,所有的仆役先上刑,再一批一批审,整个正院鬼哭狼嚎。白府一干主子早就睡下了,见此大动静,纷纷起身披了外衣想赶来看个究竟,起身唤人的时候才发现贴身仆役不见了踪影,来院中一看,除了白老太太的周嬷嬷,竟然个个都上了刑凳。贴身仆役都打,这摆明了是和所有人撕破脸。 院中的仆役都已经被打狠了,骨头软的,识相的,不想再挨打的,都在连说带演,你争我夺,巨细靡遗的争相汇报。 白琚琛沉着脸看着他们狗咬狗。 王姨娘身旁的赵嬷嬷是最先上刑的,她很想争取一个减刑的机会,她哭着说:“王姨娘找赵姨娘商量三哥儿庙见大礼的事情……” 乔小丁嫌弃她啰哩啰嗦,他喝道:“闭嘴。”他指了另一个看了清爽的嬷嬷:“你先说。” 方嬷嬷赶忙上前回答:“那天晚上王姨娘和赵姨娘是一起来的,她们先骂了姑娘几句,老奴在外面也没有听清。” 想邀功的丫鬟马上补充了,她耳朵比嬷嬷好,她说:“她们骂莞姑娘是骗子和小贼,说她吞了白家许多钱。” 方嬷嬷又把机会抓回来:“对,是这样,然后她们就教训起莞姑娘来了,说莞姑娘本就不是白家人,做生意的钱也是白三老爷的,这横竖来算都是白家的钱。更何况莞姑娘以后嫁人,这白家的产业是不能让她带去别人家。今天莞姑娘若是识趣把生意的股本交出来,以后还算是白家的养女儿给她谈门好亲事,若是不识趣,她不过就是三老爷雇来的丫鬟,一个丫鬟就是拿去配小厮的,今天就配。” “王姨娘就是吓吓她,她没有旁的意思。” “王姨娘是让她签文书,不是让她交股本。” “你个傻丫头没见识,那文书就是交股本的意思。” “那文书是赵姨娘写的,也是她拿着来的。” “我们赵姨娘就写了文书,她可没打骂莞姑娘,她在旁一直劝着呢。” 乔小丁及时对这一群丫鬟嬷嬷喝道:“别吵,接着说。” “莞姑娘不同意交出来,她说,王姨娘敢拿她去配小厮,三哥儿不会放过她的。可是王姨娘说三哥儿从来护着的都是自己的妹妹。她这回别指望三哥儿会护着她,会护着她就不会把她送回北京来。莞姑娘又说,她犯不着任何人护,她自己护自己。她们就打起来了。” “不是的,莞姑娘是先说:‘你在这嚣张不过就是仗着有几个下人,白公馆的下人还在西苑呢,我就算不是白府小姐,你说他们是听你的听我的,你要是有能耐把我配小厮,我就有能耐把你发卖到窑子去。’然后她才和王姨娘来拉扯起来。” 这样丫鬟十分有表演天赋,说话间还对着一个嬷嬷比划起来,几乎场景还原。嬷嬷也配合了起来,过来就和她比划着拉扯了衣袖。 这时又有一个小厮说:“四哥儿在旁边看得气,就上前打了莞姑娘一巴掌:“你还想卖我娘。” 莞姑娘就倒地了,他又踹了她几脚,说是“日日忍你这般嚣张,现在让你见识一下厉害。 白老太太两腿发虚,眼见演白琚柏的小厮手伸到丫鬟的襟口,就怕出现什么不堪入目的情形发生,好在这时一个嬷嬷扑到丫鬟的身上,她说:我这时就扑到莞姑娘身上护住她,我对姨娘说:姑娘有什么错处,还要等老太太发落,姨娘这样罚下来,以后老太太跟前也不好交代呀。” 功臣!可这嬷嬷随后又说:“然后姑娘这时就一口一口吐着血。” “什么一口一口吐血,那分明就只是两口沫子,不过是唇齿相碰带了点血丝。” 那嬷嬷冷笑了一声:“是血还是沫子,那蒲垫上可看得分明。” 于是派人取来蒲垫,火光一照,确实有两块已黑色血渍,却也没有一口血一口血那么夸张。 白老太太觉得自己气喘不上来:“你们这一干奴才,当初看见了,怎么都没拦着。事后问了你们话,个个都装不知道。” 白二老爷心都凉了:“当初把你们叫来回话,你们一个个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们在祠堂里闹,我们是院外伺候的,进不得祠堂。” “我拦不住她们呀” “王嬷嬷把祠堂门里头关上的,她说今晚事谁都得当没看见。” “我没说!我是见主子间说话别传出去才关的。” “王嬷嬷把我们叫去,说莞姑娘可不是白府小姐,让我们想清楚了该说什么。” “我没有。” 乔小丁又骂:“别吵,继续说。” “王姨娘和四哥儿又想去西苑。” “胡说八道,我们姨娘什么时候去西苑了,你这贱皮子在这编排。” “那是西苑的人没给你们开门。谁都知道,你们是去拿莞姑娘的印鉴去了。” 乔小丁只问:“小姐怎么走的,你们都没人看见吗?” “王嬷嬷出来后就叫我们散了。” “我半夜起来,在回廊上有看见莞姑娘,以为她回西苑去。” 一个小厮颤巍巍地举手:“我……我看见莞姑娘爬后院的墙,可那时天太黑,人影在树上就这么一晃眼,披散着头发,我以为是见鬼了,可没敢往姑娘身上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25章 白琚琛知道了,他们之前都是往人流多的集散地找,找火车站,找客栈,找港口码头,接着又沿着交通线往外省找。可是白莞被打伤了,她会做的第一件事情一定是进医院,她还在北京城的时候,他们却以为她早已离开了。 所有人到各个医院、诊所、医馆去查问,那天晚上有没有救治过一个轻伤的姑娘。一圈问了下来,没有人遇见过一个姑娘半夜来问诊的。但是,有一个护士像是对照片上的白莞有印象,说是碰到过这个姑娘,但是他们是两个人来的,姑娘的身边有一位男士,西装革履像是富家公子。姑娘在病房住了一晚,隔日做了些检查又拍了x光片就离开了,三日后则是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来取了姑娘的光片,之后就再也没有遇见过他们。线索到了这又断了,但至少证明了一点,若是如此,白莞是安全的。 可她去哪了? 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是谁? 夜晚的时候,白琚琛枯坐在西苑的回廊上,夜空群星闪烁,星光像她一条纱裙上绣的银丝线。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整个大婚当日其实都在默默地等一个人,但他没有等来那个放言一定搞砸他婚礼的姑娘。 子夜的时候,他和白凌之默不作声打了一架,两个人最后都是鼻青脸肿。 白凌之说:“三哥你结婚了,六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北京的白府整顿后重归平静,再也审讯不出任何白莞的新信息。白琚琛返回了上海。杨盛廷安慰他: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依白莞的性子,在哪她都能活得很好。 他希望是这个样子,可是过日子是要钱的,白莞那养尊处优的生活习惯开销是少不了的。他们的联名账户里,钱没有动过一分。他不知道她的个人账户是什么情形,他往里面打了一笔钱,担心她遇到事情钱不够用。可是又觉得自己错了,她钱不够用,不是才会回家吗。 他开始打听白莞的身世,他想知道她到底是谁,其实不仅仅是他,整个白家都想知道。裴秀茵帮他向外交部打听消息,白老太太自己也拄杖拜访了她老三儿的同事。得到的消息是一样的,他们都说,白志衍确实当时收留一个小孤女,和六小姐一般大。外馆的同事打趣他一树梨花压海棠,白志衍却正色说,他从来把她当女儿看待。在警察局里,外馆的人员并没有错认白莞,只是那时白志衍来不及告诉她,他准备收养她。 白琚琛后来去了一趟法国巴黎,找到了那家教会孤儿院,里面的修女嬷嬷回忆起白莞,只记得她是一个饭食常被别人抢走的小姑娘,一直生病。修女询问他们的关系,他说,她是他的意中人。白琚琛离开的时候捐了一大笔钱,希望她们能额外关照一下孤儿院里的华裔孤儿,修女嬷嬷们十分殷勤地一直送他到大街上,她们告别的时候说:“上帝一定会保佑你的。” 他沿着白莞当年的足迹从法国的Calais坐船到英国的多弗。在渡轮上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小男孩牵着一个小女孩去买棒棒糖,他们两人一人一根,边走就边舔起来。他记起来当年他也买过这样一个彩色的棒棒糖哄白莞,那时她在邮轮上和他很生疏,常常就一个人抱着手袋坐在船舱里发呆,他以为她伤心父亲的离世,就买了一根棒棒糖给她,她收到糖十分欢喜与意外,还想掏钱给他。他们之间有许多事,都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到她就读的伦敦女校拜访校长,但是没有查出任何关于她身世的信息,她那时已经是冒名的白六小姐了。之后,就是他来到女校接她,她和他返回了白家。 白琚琛觉得事情不对,白莞会弹钢琴,会游泳,会打枪,她熟读过《君主论》、《资本论》、《国富论》甚至还有《战国策》,可她不会升炉子,不会烧水,不会洗衣,甚至连女红也不会。这不是一个教会孤儿院能养育出来的姑娘。一个孤儿也不会有她这般任性张扬不怕闯祸的性格。 她还有秘密。 后来,他也不想知道她的身世了,他只想知道她在哪。他走过许多地方,甚至穿越过火线,只为了一个捕风捉影的线索,但每一次都最终归于失望。 1929年的1月招商局的新华号由上海途经汕头开往香港,轮船在香港附近时因巨浪偏离航线而不幸触礁入水。全船除26人获救生还外,其余约400人罹难。二等舱的船客名单里有白莞的名字,船票显示她在前一日由汕头登船赴香港。 乔小丁先打了电话去问了汕头卖票的船务:记不记得白莞长什么样子?汕头只卖出20张票,船务记得很清楚,描述得也很清晰。乔小丁听得头皮都发麻了。 白琚琛没信,自己又打了一遍电话,放下电话后他还是说:“应该是同名同姓。” 他梦见过白莞,梦里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公园椅上,他走向她,满腹都是对她不告而别的怒气。她可怜兮兮地说:“我想回家。”百炼刚都化为绕指柔。他抱住她:“我们回家。” 他原以为是个好梦,可乍然噩耗传来,只恐是她的临终托梦。 他们赶到现场去认尸。整个码头都排放着捞上来的尸体,用草席覆盖,一个连一个。有些成了巨人观,根本已经看不出人形了。他们一个一个看过去,即看不出哪个是她,也看不出哪个不是她。最后所有人都吐得一塌糊涂,白琚琛跪在地上,他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他满面是泪,他说:“我就当她死了,我再也不寻她了。” 白家人看了报纸后悄悄商议起来,白二老爷最后壮了胆问儿子,是不是为她办一个葬仪。 白琚琛冷笑,他说:“父亲您说笑话吧,小莞还活着。” 旧历新年后,源远来了一位石破天惊的不速之客,梁律师。梁律师代表白莞召开了一次董事会,决议关于同意白莞将其名下股权向银行进行质押。白琚琛在会上要求要见白莞,他要听她亲口说,否则他不会同意。梁律师微笑得很职业,表示不强求。 歇会的时候,梁律师被围住了,所有的董事都在问他白莞的消息。梁律师的口风很紧,无关的问题一律回答无可奉告。白琚琛没控制住,摔盏而去。梁律师来到他办公室,私下问他:“如果决议没有通过,我的委托人有意出售手里的股权,白先生是否考虑购买?” 白琚琛瞪着他没有言语,他的脸色铁青得难看。 最后的时候,他还是董事会决议的文书上签上名字,表决了同意。 梁律师的到来使得整个源远与白家都沸腾了。 白莞还活着! 她在哪? 她需要钱? 她在干什么? 为了暗地里跟踪一个梁律师,整个三青帮都出动了,乔爷亲自坐镇:“这次谁要是掉链子把人给我跟丢了,提头来见。”消息很快传回来,白莞在香港。但是白琚琛没有见到她,他赶来香港的时候,她已经登上了前往纽约的邮轮,三青帮的弟兄没护照没签证,没来得及拦住她,也没法登船。 离船后的港口有一片广阔的视野,有水光潋滟的海面,有瑰丽如血的晚霞,有展翅翱翔的海鸟,有苦恨离别的断肠人。 白琚琛举目而望,他怅然想:若是他能化身其中这一只海鸥,是否就能追上她的身影。 乔爷托了纽约唐人街的斧头帮寻人,但是那时美国突然发生了“黑色星期四”华尔街股市的突然暴跌事件,股票价格下跌之快连股票行情自动显示器都跟不上。之后随之而来又是连续几日的股票暴跌,美国大萧条。 当时美国有太多人一夜之间倾家荡产。斧头帮的大哥买了许多股票,也跟着在帝国大厦的天台排队跳了楼。 消息又断了。 白琚琛唯一知道的是,那笔银行的贷款很快被清偿。 杨盛廷偶尔向他打听白莞的新消息。 他冷冰冰地说:“我当她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26章 秋季的时候,西北风向的季风吹起许多内陆的商船顺风而下到南洋采买药材。白莞也随着周朗一同南下过冬,暂住在溪源岛上。周家是闽地医药世家,以善治胃病而闻名乡野,周朗是周家二房的长公子。溪源岛是周家在南洋的私产,岛北边的泄湖盛产的蚬贝是一味治疗胃痛的良药。岛上的金龟山降雨丰沛,常年流淌不断一条淡水溪,名唤金银溪。溪源岛上先是长住了周家的长工,后来也收留了一些南洋群岛的落拓之人,渐渐也在岛上形成了一个小村落,周家掌门取名溪源村。 溪源村建于金龟山脚的缓坡处,金银溪蜿蜒穿流而过,将村落分成东西两测,东侧的略高处周家建起村中最宏伟两层大堂屋,作为周家南下采买药材时的住所。而这次,因为白莞的同行,周朗便将此处宅院全部腾出,作为白莞与女佣阿茉暂住的居所,自己则搬去与村长同住。 阿茉是白莞在南洋游历时买下的老妈子,出生潮汕的贫苦人家,因为家中要为弟弟下聘定亲,她只能做了自梳女到南洋打工接济家里,这一南下,颠沛流离的半生里再没有返回过家乡。白莞落难的时候,逢阿茉所救,白莞为了感恩,便将她从原先苛待她的主人家里买了过来。 白莞十分喜欢在溪源岛上的生活,有一种桃花源式的与世隔绝。白天的时候,周朗去忙公事,阿茉裹着小脚,山路行走吃力,白莞便自个牵着村长家的大黄狗,骑着头小灰驴,到处溜达。晚间再回到大堂屋和周朗共进晚餐,说说一天遇见的趣事。溪源岛上很安全,住着大多都是周家的下人,或是靠着周家谋生,任谁都对白莞殷勤又客气。 金龟山上有一处道观,名唤溪源宫。道观中也仅有一名道士,名唤阿守。据说这位阿守年幼时被卖猪仔卖来南洋,做过苦力,当过马仔,爱上了南洋唐人街霸头的女人,可惜被老大捉奸在床,追杀之下只好逃到周家的溪源岛上当了道士。那时溪源岛上还没有道观,周家大爷也并不想建一个道观,可是耐不住阿守死缠烂打,无可奈何地认捐了一笔银子。因为善款极为有限,溪源宫只有一座宫室,同时供奉了三尊大神,正中间供的是财神,左边是月老,右边是药神。阿守说,这三尊神最实用,钱财、姻缘、健康,凡人一生的追求都囊括了。白莞听罢哈哈大笑,深表欣赏。 来作为一位半路出家,学识浅薄的道士,阿守说禅时候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万事皆是缘。他唐僧一样絮絮叨叨的传道方式以及溪源岛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得道观人迹罕至。为了生存,阿守也得热切参与到溪源岛经济建设中来,他在道观的后山放养了一群山地鸡,奔跑在山林中,吃着林中的虫子与露水,自由欢快地成长,鸡肉筋道,肥而不腻,是溪源岛出口南洋群岛的热销产品。白莞也十分喜欢吃,常常在午饭时间,前来道观烤鸡、修禅。 在溪源岛的日子宁静而祥和。有一次,她梦见了北京白府的西苑,杏花树下花雨纷纷,白琚琛踏花而来,她站在门廊下微笑:“别来无恙?” 醒来后她对自己的禅修很满意,她所求不过如梦境一般,能坦然自若地将他视为一个普通不过的旧识。 春季东南风起的时候,岛上的长工就开始将海货装船,周朗择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带着她压货返回了香港。白莞在香港铜罗道置购了一栋背山面海的洋房,雇佣了仆役四人,深居简出。她又去圣玛丽医院做了一次全身健康检查,周朗带着她的体检报告登门拜访了霍夫曼教授,霍夫曼教授是他大学的导师,也是医学界肺癌研究的领军人物,当年白莞的肺叶切除手术就是他主刀。霍夫曼教授对白莞的健康情况十分满意,是他手上病例研究中康复得最好的一位病人,他希望她继续保持现在良好的生活状态,心态平和,注意不要感冒发烧。 霍夫曼教授对她说:“生死除外,都是小事。” 白莞对霍夫曼教授笑说,她现在是逍遥派,懂得万事皆是缘,最忌勉强二字。 霍夫曼教授十分满意的点点头。 白莞从北府后墙爬出来的时候,一身狼狈,连黄包车的车夫都不愿载她,怕她弄脏了他的车子。她疼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扶着墙蹲下了,路过的周朗救了她。 命运其实待她很好,除了爱情,对她展现的都是温柔。每次她最绝望的时候,都有人对她伸出援手。上一次是白志衍,这一次是周朗。周朗把她送到医院,急诊室的医生担心她有内出血或是骨裂,建议她在白天专科医生上班的时候做一些进一步的检查。她遵从医嘱,也因祸得福在检查中发现左肺有一处阴影。医生会诊后告诉她,他们怀疑这也许是肿块,也许是癌症,但是现在他们对这种病症并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周朗告诉她说,他的导师霍夫曼教授是肺癌领域的专家,她也许可以去香港找他问诊。她收下了名帖和地址后,独自在天津港登上了驶往香港邮轮。霍夫曼教授确诊了她的肺癌早期,向她建议了肺叶切除,但是开胸手术在这个时代死亡率很高,有15%的患者没有走下手术台。霍夫曼教授一直向她建议手术前应当告知亲属。她对他说:“我是一个孤儿,没有亲属。” 她的手术十分成功,但是她最初康复的状态并不好。她始终闷闷不乐,郁郁难欢。当时她为自己请了两个护工,但没有照顾好她,两个人总想把活计都推到对方的身上,她在病中也没有力气去管理她们。后来她出院了,就租住在医院附近的一户公寓里以方便复查。 周朗拜访自己导师的时候,霍夫曼教授提起了他推荐来的那名病患,他希望周朗劝她开怀一些,有助于健康的恢复。周朗在探望她时心血来潮地问起她,是否愿意随他一起去南洋采买药材。她点头同意。 帆船驶向一望无际的大海的时候,她望着远方的海平线忽然就想开了。她想游历一番这个时代的世界,亲眼看一看还未被二战战火毁坏的历史文化城市,不要枉来走此一遭。她随着周朗走访南洋的一些城市并买下了阿茉,她在马六甲向他道别,带着阿茉坐邮轮重访了英国,而后游览了法国,德国,瑞士,奥地利……她旅居欧洲一年半后,又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遇见了周朗,他是来欧洲购买西药。她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这么多国家,这么多城市,这么多条街道,这么多人,他们也能碰到。真是万事皆是缘。于是她随着周朗返回了闽地,游览了武夷山脉的壮丽景色。这时候她手中的钱已经花掉大半了,她开始思考将余下资金进行一些投资,她想起了美国大萧条,又从香港登上了前往纽约的邮轮。她在纽约证劵交易所里做空股票,赚得了她人生里挥霍不尽的鹰洋。 她在登上前往纽约的邮轮时,望见了人群里奔跑向她的乔小丙一群人。她走入闸门的脚步更快,她不想遇见他们,他们令她想起了一位故人。她曾经很想问一问拜访了源远的梁律师,他好不好?可是她最终没问出口。他好不好又和她再有什么关系呢,他结婚了,他过得不好,她一定伤心,他过得很好,她也伤心,她何必给自己徒添伤心。 她从繁华的纽约回来后又随周朗去了一趟世外桃源的溪源岛。在白沙滩上散步时,周朗告诉她白琚琛找到了他,原来她是白家六小姐。她摇头否认,她犹豫片刻告诉了周朗自己的身世。她知道因为白氏的收购案,白家人都很恨她。白三太爷气中风了,白二老爷被打折了腿,几个底下绝了生计的老人拿了绳子就到主事老爷家门口投了缳。她难过地说:“可是裁员这个事情,我不做,白琚琛就得做,白氏不做,源远就得做。对于那些族人来说源远来裁员也许会更仁慈,因为源远清廉,不会像许多白氏的老爷掌柜去贪墨或是克扣了银钱,连遣散费也没有发就把人赶出去。但源远来做,他们一定会无休无止闹到源远来,源远也解决不了,因为问题的根本是那些人都没有养老金。”她选择了逼白氏来做。白家她是不想回去了。 她没有向周朗提起自己对白琚琛的爱恋,因为深深地爱过,所以做不成朋友。 返回香港后她接到了梁律师的电话,梁律师收到一封源远寄给她的公函。里面说明了《董事章程》重修的内容,新修的《董事章程》规定董事每年至少参加一次董事会议,委托代理无效。 白莞笑了笑,她甚至不想知道其中的缘由,就让梁律师出具一封辞去董事席位申请书寄还源远。梁律师觉得可惜,现在源远的规模早已今非昔比,一个董事席位权利非凡。他顺口说起源远由三井银行牵头,准备与裴氏公司一起在辽宁投资开发金矿,可以预见这笔大额投资会为源远带来一个井喷式的发展,他劝白莞是否再考虑一下。 白莞问了他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梁律师,今年是几几年? 梁律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年是…… 1930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27章 1931年9月18日,日军炮轰沈阳北大营,史称九一八事变,它开启了日本侵华战争的序幕,随即东北全境沦陷。 源远眼下对辽宁金矿的开发看似有着鲜花着锦的繁盛,却必定是一场大败的投资。一旦东北沦陷,源远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成为汉奸继续开发。二是认赔退出血本无归。 白莞抱膝坐在窗前想了整整一夜。 在离开的几年里,她总是在深思且忏悔自己失败的人生,她觉得自己在人生关口的选择每一步都是错的。 她后悔向他表白,以致两人的关系决裂到无可挽回。她应该在看见他一步步走近裴秀茵的时候就及时止步,给自己留下一份尊严,体面地转身。这样她还能顶着白家小姐的身份,交往着世家交际圈里原本的朋友,她也许还会被说一门亲事,在物转星移里淡忘曾经的爱恋,或者因为没有察觉肺癌而早早离世,再无烦恼。但她撕开了真相,在众人眼里成了跳梁小丑般的存在,她不会再有好姻缘了,她的行为与真实身份为体面人家所唾弃。 她后悔自己在白氏收购案上莽撞地果决,她原本在人情义理上就十分愚笨,没有他手段圆滑与温和。她跑去为他挡枪,他满耳却都是白家人对她的恶评,她站在白家的对立面,还想着去做白家的媳妇。她也不再觉得自己对白氏堂的决断是正确,溪源岛犹如周家的白氏堂,周家用一方海岛庇佑了南洋诸国身逢绝境的华人,溪源岛不赚钱,它是周家对乱世的佛心,对同胞的仁心,对落拓之人的善心。她从云间跌落,随着周家慈济堂行医救世的脚步看见了世人的苦痛,谋生的艰难,她在溪源岛桃花源境的生活里明白了其存在的意义,它让弱者有尊严的自食其力,而不是慈善基金会居高临下的施舍。 她后悔源远参与军需订单,后悔投资源远,后悔归国返家,她最后悔的,最痛悔的还是冒名顶替了白六小姐的原罪,这是一切悲剧的开端,她贪墨了白志衍的遗产所以背负了亡灵的诅咒,诅咒她替白六小姐活着,却对他情根深种,而他只看见了自己的妹妹。诅咒她的爱情未萌芽就已枯萎,诅咒她对他与源远的真心实意,都只能被认定是诈骗的伪装。诅咒她终为众人厌弃,四海漂泊,孤苦伶仃。 可她也会转念想,就算她以卓温瑾的身份站在他的面前,她也赢不了裴秀茵。家世才华样貌性格,她样样皆输,他们,自幼定亲。 其实他们确实不合适,他有很多世家公子的雅好,她都不懂,可是同样出身世家的裴秀茵却样样精通。她记得他有一方古香炉,里面积了雪白的沉水香灰,她殷勤地为他水洗了一遍,她后来才知道那灰是他特意攒的,香炉怕潮也不能碰水,她看见了他无奈且难掩心痛的表情。 她旅居巴黎的时候曾经在拍卖会上看见一方中国明代宣德炉,她拍下后才想起与他再无瓜葛,想起他身边的红袖添香人,她把它压在了箱底。这样的傻事她后来还干过许多,她甚至在溪源岛上跑去找周朗,想向他学写毛笔字,想学琵琶。可她在学习的半途中终于意识到了为什么,裴秀茵有一手极好的簪花小楷,她的一曲《春江花月夜》,他在台下坐着,满眼赞叹。她的钢琴也弹得好,可是他喜欢听琵琶。她很羡慕裴秀茵,羡慕她是他喜欢的模样。她把自己练的字焚了,又摔坏了琵琶,掩面而泣,她不想看见自己还活在幻想里,为了一个早已无关人的喜好,甚至还想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这样艰难地一步步从情感的泥沼里走出来,终于把他放下了,她不再想他了,过上没有他也安然的日子,她此生也不想再见他了。 白莞在天际开始泛白的时候深深叹了一口气,可她没有法子,她没有办法看着源远在悬崖的边上却不过去拉一把,源远成为一家百年企业也是她的梦。 源远的总裁秘书办今年招了一位新人,何芬芳。大约是性别歧视,她作为唯一的女秘书,十分不受秘书办里男秘书们的待见。但是开始谁也不敢把心思表露在面上,担心她是总裁的情人。又见白琚琛从来没正眼瞧过她,他们又纷纷猜测她会不会是总裁助理沐岳的情人。可是何芬芳还是受排挤了,她被分配到最靠门的位置,成了秘书办的接线员和前台。每天就是接电话,登记总裁的拜访预约。 有一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说:“你好,帮我叫一下程徽。” 何芬芳还认不清公司其它部门的同事,她转头向身旁的同事求救:“电话里有个人要找程徽,哪位是程徽呀?”可是没人搭理她,大家都在忙自己案头的工作。 有人倒是边打字,边冷笑了一下:“我们这是秘书办,找人让他自己去前台登记啊。” 终于有一个人问了:“他有说他是谁吗?” 何芬芳点点头,她说了一个名字:“白莞。” 平地惊雷。所有人都停下了工作,抬头看向她。何芬芳第一次如此受人瞩目,连呼吸都紧张起来。资历最老的江秘书立马站起来,直接对她下令:“去,程徽在财务部。” 何芬芳赶忙跑去财务部,她站在财务部门口,同样又是无人搭理,她只好扬声问:“请问程徽是哪一位?” 她看见最角落里一个会计抬头说:“是我。” 她说:“白莞小姐在秘书办的电话里找你。” 何芬芳猜想白莞一定不寻常,她特意加上了小姐的尊称。然后,她看见财务部的所有同事同样停下了动作,不约而同地转身望向她,陶主管打开了他的办公室门走出来,那位叫程徽的同事,他震惊得站起来。 程徽来接白莞的电话,白莞在电话里细细问了辽宁金矿的案子,有些事情他答的出来,有些答不出来。他只好对白莞说:“先生一周后就从南京回来了,我要让他给您打个电话吗?”白莞在电话里说:“没关系,我还是回来和他说吧。”然后,她交代了程徽一些事,程徽毫无犹豫地应下了。 程徽回到财务部后直接进了陶彦谷的办公室,陶彦谷也本就开着主管室的门在等他。财务部的员工都看见他们俩在房间内秘谈了半天,陶主管还起身把程徽送到主管室门口,他像是在向自己下属保证:“没问题,一定做到。” 沐岳在源远南京的办公室里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后他起身敲了敲总裁室的门。白琚琛提前三天赶回来,马不停蹄直接进了源远,他把程徽叫进办公室,让他把与白莞的电话对话重复了两遍,然后挥手让他出去。 源远内部暗潮涌动,白莞要回来了。 每月的第一日是源远的月度工作会议日,各部主管在会议室简报一个月来的工作内容,秘书办的江秘书与朱秘书同样列席与会,负责做好会议记录以及各项指令的传达。这一个月,地点被通知改成总裁办公室。 财务部的程徽私截汇款原本是一件大事,裴氏与松本商社跑到南京的办公室来质问白琚琛,他被问得措手不及。南京分部认为这个小会计的工作应该到头了,但是上海总部这边风平浪静,陶彦谷甚至在月度工作会议上连提都没有提这件事情,他把其它的工作内容汇报完,静静等待白琚琛的指示,白琚琛很久不说话,所有的主管都惴惴不安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声音。 “你好,我找白琚琛。” 何芬芳问:“先生正在开会,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那我预约一个时间吧。” “好的。”何芬芳拿出了登记本,愣头青一样埋头开始记:“请问您的姓名。” “白莞。” 何芬芳终于停笔了,她抬头仰望了一眼面前的白莞,又茫然地转头看了看早已在向她打眼色的同事们,手足无措。她曾经给苏茜红登记过一次总裁会面,被整个公司耻笑了一个月。后来她知道,这些莺燕只要打发走就好了。她直觉里如果她按标准流程也给白莞登记一次总裁会面,大概又是一场职场事故,甚至比上次还严重,但是她该怎么办? 总裁办公室的门这时忽然开了,还未结束会议的总管们竟然鱼贯而出,何芬芳随着整个秘书办站起来,她看见一众主管纷纷朝她这个方向欠身问好,白莞点头回礼。 白琚琛站在门口,他始终只望向白莞,他说:“进来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28章 白莞身着了一件月色抓花褶皱的纱料旗袍,单层纱袖略宽,领口的盘扣是一颗正圆琥珀珠,十分禅意舒适。她的乌发挽了斜髻,插了一柄玳瑁发簪。她脚上是一双半旧不新的乳白色小羊皮鞋,十分寻常的款式,但是从特殊形状的金色鞋扣白琚琛知道这是意大利百年工匠的手工定制,她还是喜欢那家工匠的手艺。她的容貌未改,只是清瘦了许多,像是终于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举止间多了端庄与温柔。想来她确实生活得挺好,他心中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白莞朝白琚琛微笑了一下,心中有些情怯,不太敢看他的眼睛,自己先微微移开了目光。两人在沙发上坐定后,一时也两两无言。他给她倒了一杯清茶,似是待她也如一位客人。她左右思量着如何开口,最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 清铎,我来想和你说下辽宁金矿的事……。” 他忽然问她:“你这几年去哪了?” 他的目光深沉复杂,白莞已经读不透了,但她不再想去明白了,他们之间早已物是人非,她收敛了心绪只说:“我游历了一些国家与城市。”她简明扼要地将自己这些年的旅程向他述说了一下,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我们说说辽宁金矿的事吧……” 他不再打断她说话。白莞为这次谈话做足了功课,她是学经济的,只是知道史实。但为了说服白琚琛,她像写论文一样,将当下所有的相关资料都收集了一遍,并将事件按逻辑排列组合好,以便层层递进有力地推出结论。她从溥仪出宫与日本使馆交往甚密开始分析,讲到日本吞并中国的野心,讲到军阀群龙无首寄望国际协调,讲到西方国家对中国各存鬼心,最后是东北会沦陷,源远不能做汉奸,投资注定血本无归。她的说话十分有条理,结论随着她温柔的声音娓娓道出。 他听完却没有任何表态,最后却问:“为什么没有想过给家里报个平安。” 白莞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是一个孤儿,哪有家。 白琚琛见她不回答,冷笑了一下。他转而又问:“你吃饭了吗?” 她很意外,看了看怀表说:“现在是下午3点半。” 可是他笑了,他和她说:“我还没吃午饭,就当陪我吃吧。” 他们走去附近一家杭帮菜馆,白琚琛点了一桌从前白莞喜欢的菜品,可是她基本没有动筷,她的心思还在劝服他上头打转,可是他不肯在饭桌上再谈公事。白琚琛也吃不下,他拿了一杯清茶又问起了她这几年的生活。白莞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但是她也知道他一定会问,他问到哪,她也就说到哪,并不多言。她没有问起他是否别来无恙,他也没有向她提起自己这几年来的生活,只是在最后他又劝她:“小莞,回家吧,你住在外头实在非议太多。” 费管家曾候在港口想接白莞回白公馆,可是白莞却执意上了黄包车去酒店,她这次回上海带了阿茉和杂役女佣阿方,这一老一少在关键时刻甚是得力,气势汹汹地把费管家拦在她的一丈之外,费管家急得满头大汗,口不择言地说:“小姐,你就是和先生生气,也得回家才方便呀。” 那时他站在一旁冷冷地说:“随她。” 今日他又来劝她,白莞微微笑,她说:“现在谁都知道我不是白家女儿,我若与你住在一个屋檐下才是非议太多。” 白琚琛很是不悦,撇过头去不理她,后来就一个人站起来到窗台边去吸烟。 白莞没有意料到自己会与白琚琛交流困难,信十风潮时股价涨幅那样随机的事情他都信她了,但现在他却是对她的观点不置可否。现在的源远也不比从前,她找杨盛廷通个气就能阻挡议案的时代一去不返了。源远这几年来与裴氏的生意水乳交融,相互交叉持股,她手中的股份被稀释到8%。现在的董事会是6人七席,白琚琛2席,白莞1席,白二老爷1席,杨盛廷1席,裴老爷子1席,裴家三公子裴慕义1席。白莞一定是得说服白琚琛,才能重开董事会,否决辽宁投资案。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白琚琛愿意腾出一点时间来听她说话,但是态度十分敷衍了事,很多时候他都是神情不悦,自己站起来走到办公室的窗边吸烟。他肯给她的时间总是在饭点附近,没说一会,他又提出请她吃饭。源远这几年发展迅猛,餐厅里会有许多前来打招呼的人,有的她认识,有的她不认识。不认识的人面前,白琚琛总会说:“这位是白莞。”她心中默默一恸,他从前是说:“舍妹白莞。”她确实不再是他妹妹了。 他们在餐厅里碰到了杨盛彤,她丢下自己的朋友惊呼地冲过来,抓着她的肩膀追问:“你这几年去哪了?怎么也没个消息,你知不知道我们很担心你,你哥都急疯了。”说罢又是蹦跳,又是拥抱。 白莞被抱得有些泪目,她略有歉意地说:“我去游历列国了。” 杨盛彤一个粉拳过来,她说:“我就知道你逍遥去了,可你怎么不和我们通气一声呢。” 白莞很不好意思,她说:“通讯不畅。” 杨盛彤哼了一声表示了不高兴,转眼又兴致勃勃问起她去了那些地方。杨盛彤的好朋友里大多认识白琚琛与白莞的,便纷纷围了过来打招呼,白琚琛便让侍者给她们一行四位女士添了椅子,可是杨盛彤似乎还觉得缺人,挥手叫来跟随的听差,命他去俱乐部把杨盛廷请来,她说:“跑着去,就说白妹妹在这。” 杨盛廷把怀里的莺燕一丢,果然赶了过来,他一进门就冲着白莞就亲热地张开了双臂,白莞只得也张开双臂和他拥抱了一下,他边抱边连连说:“瘦了瘦了,我妹妹瘦了。” 白莞与杨盛彤不比旁人,两个闺蜜说起话来十分直白,白莞和他们简述了自己这些年游历的国家,却没能把杨盛彤应付过去,她没两下又套出了白莞手包里刚洗的照片来。白莞刚刚洗了15张照片,有两张她想偷偷抽出藏回包里,却被眼尖的杨盛彤一把夺了去。一张是全体溪源村村民在沙滩的合影,里面有周朗,但是没有白莞,她是那个照相的人。 杨盛彤看了照片就问:“这在哪?” 白莞说:“这在溪源岛,一个南洋小海岛,比桃花源还桃花源的地方。” 杨盛廷望了一眼,好奇问:“这是南洋的岛国吗?” 白莞摇摇头,她解释说:“这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私产,他们用来晒海货和采中药的。” 几位小姐乍闻了如此豪富皆是抽气惊叹连连。杨盛彤狡黠一笑,她把另一张照片拍在桌上:“是他家的海岛吗?” 这是白莞为周朗拍的半身像。那时南洋海啸刚过,她随着周朗与慈济堂一同到灾后现场行医布药。他穿着慈济堂的褂子,救了许多人。他在沙滩边休息的时候,她来找他,为他照了这张半身像。他那时看着她的镜头微笑,神情微微有些疲倦,行医的褂子也沾了点污渍,但是白莞觉得拍得很成功,她把他那医者对苍生的仁爱给照了出来。 白莞含羞一笑,点点头:“嗯,是他家的海岛。” 几位小姐好奇,皆道:“这是谁呀?怎么从未见到过。” 白莞说:“你们不认识他,他是闽地人士。” 杨盛彤却是傲娇一笑:“我是不认识,但我知道他是慈济堂的,我还猜他是周家的公子。” 白莞甚是意外:“你知道慈济堂?” “你先说我猜得对吗?” 白莞点点头:“是的,他叫周朗。” 杨盛廷有些不乐意了,他也取过照片也看了看,问自己的妹妹:“怎么你知道人里竟有我不知道的。” 杨盛彤呵呵乐了。她小时候曾有一段时间被抚养在姥姥身边,杨老太太是南洋的华侨,十分迷信慈济堂的药剂,与孙女讲过它,于是杨盛彤在周朗行医的褂子上认出慈济堂的徽标。 杨盛彤炫耀般的向朋友们娓娓道来。她说慈济堂在中国是名声不大,但在南洋各国都是家喻户晓。它的创始人周重,是这位周公子的曾曾祖父。他到南洋谋生,在那开创医馆,行医布药。因为医道精湛,乐善好施,他深受多个南洋国王的敬重,在百姓中也威重极高,南洋华人与异族间的纠纷常由他出面调停,人称周大善人。而现今这一代的周家掌门是这位周公子的大伯周鸣,他医道寻常,却是一位经商奇才,他将周家产业横跨医药,航运,矿产与钱庄,做得极大,其中以航运尤为厉害,隐隐有与宁波包家争中国船王的苗头。 白莞听得一愣一愣的,杨盛彤见之却甚是惊诧,她问:“这些你竟然不知道?” 白莞摇摇头,她说:“我只知道慈济堂治胃病很厉害,还有就是他们时常义诊,救助了许多贫困之人。” 白莞讲了一件事情:“有一回我和端明在武夷山游玩时被山匪给绑架了,山匪要我们写信回去要赎金,可是看见信头是寄到慈济堂就把我们放了。山大王说他娘治胃疼病耗尽家财,最后却是慈济堂治好的。当时他们已经没钱了,慈济堂里的大夫就免了他们的诊金,送了他们两帖中药。为了感念这份恩德,放我们走时,他们把寨子里最后一只鸡给杀了,烤好用荷叶包了让我们带着路上吃。” 有小姐问:“山匪会没钱治病吗?他们不是到处烧杀抢掠。” 白莞却说:“其实他们落草为寇之前也皆是世间走投无路之人。我们离开前有些人来向端明求诊,问起他们为何得了这些旧疾,说出来的也都是一番凄苦的身世。” “你们是在同情山匪吗?” “他还给山匪看病?” 白莞笑了,她说:“他还给乞丐看病,我照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刚刚救了一个乞丐。” 有人拿起了这张照片详端,她问:“端明是他的字吗?还真是眉目端明。” 余下小姐正想凑头看,杨盛彤却一把从她们手里把照片抽回来,她把照片塞回白莞手中,示意白莞收好。她主动把话题转到其余的几张照片上,于是白莞也一一向他们介绍了照片中的城市与发生的趣事,大伙皆是兴趣盎然,纷纷传阅。 饭桌上白莞也问起了杨盛彤的近况,杨盛彤出嫁了,夫君也是一位军阀公子,可是夫妻感情不睦,她便常住了娘家。杨盛廷也娶亲了,婚娶的是颖军大帅的五女儿,这位将门庶女曾有野心想降住这个夜不归宿的花花公子,杨盛廷转手就连收了两房厉害的姨太太给她添堵,还警告她,再妨碍他在外头找乐子,他就把这些乐子全带回家来。杨少夫人曾想找公公给自己撑腰,可是杨司令对这儿子也鞭长莫及,只能打电话骂上一通,杨盛廷依旧我行我素,后来杨少夫人便也死心了,专心致志在想法子如何把这两房小妾赶出去。 这一顿饭里白琚琛一直静静坐在一旁,他拈指看过周朗的照片后脸色就有些僵硬,后来干脆一个人抱着一个烟灰缸到窗边吸烟,原本他是想在餐桌上吸,可是他拿出烟后向女士示意请求许可,所有女士都点头,除了白莞摇了摇,他忍了忍烟瘾,还是起身去了窗边,一边抽一边遥遥地听着桌子这边传来的笑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29章 辽宁金矿项目被否决的消息自程徽到秘书处接电话开始就在源远内部流传开了,而后员工们又眼见程徽私截汇款竟然没有任何处置,传言更是甚嚣尘上,当白莞走进了源远时,一些人士注意到了有关辽宁金矿项目需要总裁签字的文件都罕见地被积压在秘书办,有经验的老员工相信,虽然没有正式的公文下达,但是辽宁金矿项目一定是黄了。他们自发停止了手头上有关辽宁金矿项目相关事项的处理。事情这么多,谁有空去折腾无用功。 白裴联姻,白莞离开,这几年源远变化巨大。裴氏入股源远后,裴系人马也随之而来。自那时起,源远忽然开始流传一种说法,说源远先前有两个派系,分别为“先生派”与“小姐派”,两派争权夺利弄得源远乌烟瘴气,现今终于因为白莞的离开,源远可以拥有一片清明。 这种说法十分得到白家人的赞同,他们是自封的“先生派”,都自觉曾经深受白莞的打压。裴系人马进入源远后就开始拉拢“先生派”,排挤“小姐派”。他们甚至认为,白琚琛也在出手整治“小姐派”,因为“小姐派”的程徽在白莞离开后不久就因为一个不大的过错被撤去了销售主管的位置,丢到不同的部门里打杂,最后还被扔到了有劳无功的财务部,被“先生派”的陶彦谷死盯着。至于另一个“小姐派”干将王傅则离职了,他遭遇排挤后被裴氏重金挖到裴氏医药公司任总经理。余下 “小姐派” 的虾兵蟹将则被白裴合作打得七零八落,只余市场部的散兵游勇还能与之斗得你来我往。 白琚琛头大,于是设了一个市场二部来分离他们。他把所有与裴氏合作的案子都交由市场二部处理。源远这几年所有的投资都与裴氏合作,源远高速扩张与发展使得他们相当居功至傲,新招的员工也纷纷都选择进入火热的市场二部。而市场一部简直沦为了后勤部,只是维持一些先前的客户关系,十分冷冷清清。 市场二部的主管名唤冯广,是裴老爷子的远亲表侄子,白琚琛的转折亲。他年轻性急敢闯敢干,从来不把未曾谋面的白莞以及所谓“小姐派”的同事放在眼里,他听闻白家人描述的白莞就是一个彻头彻尾潜逃在外的诈骗犯。辽宁金矿项目是裴氏牵头的案子,这是源远与裴氏第一次涉足矿业,裴慕义曾暗许冯广将由他出任矿业公司的总经理,他为此也已奔波努力了两年。可是白莞一个电话,他忽然发现源远内部“小姐派”余孽未清,有些同事竟敢不再配合市场二部推进有关辽宁金矿的案子。他从别的部门吃憋回来,气愤异常。当白莞再次来到总裁办公室的时候,他突然抱着一叠资料就敲门进来。他对白琚琛说,他想亲自问问白莞为什么要否决这个项目。 白琚琛看了一眼他来势汹汹的样子,忽然也就同意了。 冯广把一叠资料一一平摊在白莞面前,他略带激动地简介了一遍辽宁金矿案投资前景,又把这两年来市场部同僚上下奔波的血汗辛劳简述了一番。他说他简直不能理解这样好的投资案为什么会被否决。 白莞诚恳地说是因为政治风险。她也简述了一番当前的政治形式。日本对中国虎视眈眈,他们想扶持溥仪成立满洲国,进而侵吞中国。一旦东北沦陷,金矿就会首当其冲成为日军掠夺的资产,这种投资注定血本无归。 冯广满眼轻视:“妇人之见!你说日本对东北虎视眈眈,可蒙古有俄国,山东有德国,上海有英法,哪个西方列强不是对中国虎视眈眈。照小姐的说法,中日将来会开战,所以不能和日本人做生意。可八国联军早就把北京城都血洗了一遍,皇家园林都放火烧了,我们就不要做国际贸易了吗?你不能拿着你在闺阁里看着报纸闲来无事的凭空猜想去毁掉一个部门所有同事两年的努力。” 白莞觉得和他解释更难,因为他待她带着敌意。她从前对历史没有深入的研究,对于他的很多逼问她回答不出来。她只能引论一些收集来的资料,又讲了《田中奏折》的内容,她急切地和他说:“不一样,这一次不一样,这是整个中华民族到了灭种亡国的关头,这样的血海深仇里,源远与日本人再小的合作都会成为日后痛悔的地方,更何况是这么大的投资。” “《田中奏折》原本就真假难辨的传闻。” “但是日本对中国的野心是真的。” “谁对中国没有野心?牵强附会!说实话我真觉得另一个传闻反而可能是真的。” 白莞莫名其妙,她问:“你说什么?” “传闻松本商社最早有接洽过周氏矿业,后来却选择了裴氏和源远。小姐你可是明为源远暗为周家?” 白莞不再和冯广争论了,她转而震惊地看向始终不发一语的白琚琛,他一直在窗台旁抽烟,不太理会他们的争论,她问他:“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白琚琛没有回答她,他漠然地转头望向白莞,甚至冷笑了一下,他问:“那你说说你和周朗什么关系?” 白莞没有回答他,她脸色苍白,她满眼都是深深地失望。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之间沟通得这么艰难,他不再信任她了。她早就该知道这些年来的物转星移,他也许早视她为陌生人。她还有诈骗的前科,如何令人取信。她自作多情来找他,他顾着礼节不得不对她敷衍了事。她做的都是白费力气。 她茫然若失,她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程徽的卖身契……你能不能给我。” 白琚琛抬眼望向她,他唇齿微动,最后却说:“在老地方,你自己拿。” 白莞打开抽屉取了那纸玩笑般的卖身契,白琚琛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他试着挽回:“有话可以说清楚,不要发脾气。”但她挥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白琚琛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她不再是他认识的白莞了,从前的白莞在他这遇到不如意,就直接发脾气耍无赖。他很有法子对付那样的白莞,但是现在,她待他客气讲理,她只与他谈论公事,她甚至总在避免言及私事,仿佛他是一个陌生的外人。他受不了她如此待他,是他一直在暗暗地发脾气。他偶尔用言语激她,她也只是低下头忍让,抬起头来又是温文尔雅地和他说话。她的所有反应他都是陌生的,他手足无措。 白莞把程徽约了出来,在咖啡厅里她把卖身契交给程徽,她刚刚吵完架,脸色苍白,语调都有些虚浮,她对程徽说:“你不一定要在源远委屈着,若是遇见了更好的机会,不要放弃了。” 程徽很担心她,但是她摆摆手就离开了。 白莞心灰意冷,她想离开了。这里不是她的源远,源远里也不是她认识的人与事。离开前她还想做另一件事情,她想和白琚琛与白家恩怨两清。 她从前和白琚琛生活在一起,虽然在白公馆的花销上她也有负担一半,但是白琚琛待她很好,常常捧了稀罕的物件送给她,他没有和她说过价格,可她知道都很昂贵,虽然这些物品她都留在了白公馆。但她使用过它们,仍觉得自己占了他的便宜,她想把这些人情都还掉,别欠着一屁股烂账被人在回忆里嫌弃。 她也不再想持有源远的股份了,源远是白裴两家的源远了,它现在有着与裴氏企业相同浓厚的官商色彩,人员冗杂,任人唯亲,只想着如何躺在特权上赚容易钱,这与她对于一个公司的经营理念完全背道而驰。她看见源远如今的样子,十分心痛。她和梁律师说,她想把股份按当初入股时的原价卖还给白琚琛,可是她转而又说:“出让时不要纠结价格,即使送也没有关系。”她欠白琚琛的,她想还得干净一点。 白莞在最后的时候和梁律师提出,她想找一个擅长处理遗产纠纷的律师,很厉害的那种。梁律师知道她身上有白志衍的遗产纠纷,于是推荐了沪上有名的苏大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30章 苏大状带来来他的律师团队,在酒店套房的客厅间里,白莞被律师们围着,第一次和旁人说起当年她回到北京白府时受到的虐待。 她一进北府就被和随身的仆役分开了,白府正院里当时有许多主事老爷们带来的下人,阵势十分大,推搡着把她压去族堂公审。她跪在地上,被一众老爷们轮番怒斥,他们说她把白志衍的骨灰和白六小姐骨灰混装在一个盒子里的行为是为惊扰尸骨。在大清律里“开劫坟墓,惊扰尸骨”是十恶不赦的死罪。就算放在民国也是侮辱尸体罪,足该判刑入狱。 在又痛骂了她平日里各式各样的错处之后,几人当堂争论起到底该报官,还是送到乡下私刑更能顾全白府的颜面。报官是入狱,私刑是乱棍打死。她那时提出要见自己的律师,白五爷跳出来狠扇了她一个巴掌要她认清现实。接着他就提出白琚竹是过继给白志衍续香火的,在处理白莞前得让她把手中源远的股本还给白琚竹。可有人异议说这该属于白府长房,又有人说该属白家公田。于是他们又转而争论起白志衍的遗产所投资的股份该归属谁。争论了半日也没争论出结果来。 族堂公审是没有女眷参与的,白二老爷当时远在上海,于是顶他审判位置的是庶子白琚柏。他把公审的争论告诉了自己的主心骨王姨娘,于是当晚两人就跑来祠堂,威逼利诱想先抢了股份。然后她被打了一顿,再后来,她趁着夜色从后门溜了。 白莞和徐大状说,白志衍当初在欧洲的资产一共有近两万五千两大洋,外币的现款有存折为凭,而资产的变现她当初在处理的时候都保留了单据。这两万五千两大洋中1万两大洋在白志衍的葬仪上被白府的各种排场开销掉了,这在白府公帐上是有记录的。另外1万5千两大洋,她已经在源远盈利后就交还了白老太太。白家人若是认为她对白家还有什么欠账,她愿意偿还,谈判时钱财上不用计较太多。 白莞最后说,对于她混装白志衍父女的骨灰,冒充白家小姐的事情,她愿意对此做出道歉和赔偿,但是她不想坐牢,所以她希望徐大状一定要和白家达成和解,并且签下谅解书以绝后患。 苏大状精通律法,他明言白莞的行为在清律里根本论不及死罪,而现在即使上了法庭,在白莞愿意民事赔偿的情况下,他十分有把握可以最终无罪开释,他让白莞切勿为此担忧。 他问白莞:“小姐愿意给出多少的赔偿数额。” 白莞只说:“他们能提出的数额,我都可以赔偿。” 她已经再也不会缺钱了,却是无法把当初失去的东西买回来。 苏大状信心满满带着他的团队告辞。梁律师留步走在最后,他目睹着源远一无所有的起家,到白莞心碎地离开。多年合作,他待白莞情似兄长,他问她:“白先生有参与吗?” 白莞摇摇头:“他当时在上海忙着筹备婚礼。他把送我上了火车。” 这是全部的事实,但是真相呢?白琚琛知情吗?他知不知道她回去是受族堂公审?他知不知道他们要将她送入狱中或是乱棍打死?她不知道,她也不敢问,她只能觉得自己活该,她只能在心底对她曾经信任与深爱的人说:你走吧,我们以后不要见面了。 白莞不再登门源远了。隔了一周,白琚琛带着一行助理来到南京与裴老爷子商议源远将中止合作开发辽宁金矿。但是于当日同步的还有:源远的秘书办下传中止辽宁金矿投资项目的公文;沐岳领队一行谈判人员带着已过法务审核的中止协议及相关文件拜访了松本商社;财务部违约金支票已走完流程;人事部下达两道调令。 第一道调令是冯广被平调到南京分部的市场部任主管。 另一道调令是程徽被升调为秘书办主任,他将负责协调辽宁金矿项目的扫尾工作。 松本商社的三井社长在协议上签字后问沐岳:“我听闻阁下是‘先生派’,怎么也对白小姐的话唯命是从。”。沐岳叼着烟咧嘴一笑,只说:“我当然是‘先生派’。”他想起了信十风潮时自己对贪念的懊悔,想起老好人的陶彦谷给冯广吃憋,想起白琚琛凝望白莞离去的眼神,先生派和小姐派什么时候有过区别,不过是裴系人马争权夺位时的挑拨离间。 程徽上任的第一件事却是去把朱秘书给劝退了。当时是他悄悄通知了冯广白莞在总裁室,也是他放了冯广进来,去敲总裁办公室的门。朱秘书不想走,他觉得自己没有过错。可是程徽冷笑了一下,他说:“你是谁的暗钉大家心知肚明,何必搞得难看呢?” 白琚琛抵达裴家的时候,裴老爷子已由下属汇报,在电话里获知了这些变动。白琚琛这时候才拜访他,话说得客气有礼,但摆明了是通知而不是商议,没有任何协商的余地。裴老爷子气得颤抖地指着女婿的鼻子都说不出话来。裴氏无力独自与松本商社共同开发这样一个大项目,源远的退出即意味着裴氏这个项目的终结,裴氏如此看好,也努力了两年,却是上下空忙,但他也知道此事木已成舟,源远各路人马同步出动,一定准备许久,甚至可能早到程徽放下电话,他们就着手开始准备。他在源远安了那么多人马与眼线,竟然都被蒙蔽了,完全没有机会挽救。 谈话结束,白琚琛就疾步走下门厅的台阶,他仍要赶火车回上海。裴秀茵从内室里追了出来,她想替父兄劝一劝白琚琛。 裴秀茵知道父亲对她非常失望,父亲直言不讳对她说过,他当初看中白琚琛就因为他对白莞的呵护包容,相信他也可以同样地对待妻子。父亲一直希望她可以取代白莞在源远的位置,以助力白裴两家生意的水乳交融。白莞在源远有一个董事席位,裴家有两个董事席位,如果她需要随时可以为她所用。可是她嫁给白琚琛,对源远却始终没有丝毫影响力。 白琚琛听到她的声音,他停住了脚步,可他正色地提醒她:“秀茵,这是公事,你不要插手。” 裴秀茵这一次没有忍住,她反问到:“你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可谁都知道这个项目会被中止是因为白莞在反对,为什么她可以?” 白琚琛望向她,他对妻子很宽容,因此仍是温言细语地对她说:“白莞身份是源远的股东,你可想好你用什么身份和我谈,是我的妻子?白家的媳妇?还是裴家的女儿?你若想好了身份和我谈,以后可就不能变了。” 裴秀茵沉默了,她无法只坚定一种身份,她是贤惠的妻子,但也是孝顺的女儿。最为悲哀的是她很清楚即使她坚定了一种身份,也没有人需要她的意见,无论是父兄或是丈夫,他们都只需要她温顺而已。 其实,她比谁都渴望自己可以取代白莞的位置。 梁律师拜访了白琚琛。白琚琛听了开头就让他滚,他说:“白莞有什么话让她自己来和我说。” 梁律师眼里白琚琛犹如陈世美,他不亢不卑地说:“我的委托人并不想见你。” 梁律师被秘书赶出去许久,白琚琛都还气得手抖。 北京白府这边,苏大状也没有遇见自己想象中的顺利。白老太太听闻白莞代理律师来到白府,还以为是白莞回家了,她拄杖迎了出来,却只见垂花门前站立着西装革履的苏大状一行人。白老太太在明堂里坐定,又请来了各房主事老爷们,苏大状这才开始条理明晰地讲起白志衍遗产的来龙去脉。他的助手一一出示了各项原始凭据,同时将誊写多份的银钱收支明细分发给在坐各位人手一份。在讲明白志衍的遗产早已全数交还了白家后,他开始提及白家人最关心的源远股份的处理,他说:“白莞小姐会将手中股份全数转与白琚琛先生,并辞去所有公司职位与董事席位。” 有人有异议,可他才想发声,白老太太一巴掌打在案几上,隐隐震怒。于是整个明堂又安静了下来。 苏大状望了望在坐不再发声的各位老爷们,他继续提到,为了表达这些年对于白家照拂的谢意,与自身行为的歉意,白莞愿意给予白家一定数额的赔偿,希望白家能合理地提出一个数字,并在收到赔偿金后签署一份谅解书。 白老太太说:“莞姑娘不欠白家什么,何有赔偿一说。” 苏大状微笑了起来,他抽出谅解书来,希望在坐各位可以在上面签字。可是偏偏又没有一个人肯动笔。于是他只好再问了一遍:“各位有什么诉求可以提出来,只要是合理的,我的委托人会尽力满足。” 白老太太说:“你和她说,回家吧。” 苏大状有些为难,他记得白莞最后的交待,她不想和白家再有牵扯。他劝白老太太说:“老太太,您的这种诉求没有任何意义。我的委托人也无法满足,您其实可以实际一点,比如要求一些银钱上的赔偿。” 苏大状发挥了他的辩才,口若悬河地开始劝白老太太不要感情用事,还逐条详解了钱财对白家的种种好处。 白老太太很讨厌油嘴滑舌的律师,她一拄杖:“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亲爱的读者: 感谢各位大大近三月来与我随着这个故事相伴同行,感谢再说我胖拼命、流萤 、沐株等人对我的鼓励和点评。有了你们的支持才使得我有更多的热情和动力把曾经脑中一闪而过的灵感落笔成文。 《穿越百年的相逢》是很早就构思的一篇小说,却是在今年跳槽的gap time里一气呵成的写出,可临到完结我却又想大修重写,想将故事中人物成长写得更真实,想写你我平凡人在生活中的挣扎可会遇到的幸运与挫折,笑,大概这是一篇穿越到民国的爱情种田文吧。(如果有人留意,会发现第一章和第二章是修改过的,对,成稿是有标题的,而初稿的标题则是“第X章”) 别担心,我亦是读者,亦知读者最恨就是故事留了大坑,作者跑了。所以大修重写期间我还是会将文章的初稿结局放出来,也恳请各位卖力地拍砖和点评,让你我共同使这个故事成形得更加美好。 如果你喜欢这个故事,或是想看故事大修后模样,请点收藏好吗。故事会完结,但新修改的成稿大约会放出得特别慢,因为新工作的业绩压力太大了,但是我保证: 1.这是一个happy ending的甜文。 2.无论是初稿还是成稿这不会是坑,一定完结。 写小说是我释放生活压力的一种方式,有人能因我笔下的人物感动欢喜悲伤是我的梦想。再次鞠躬,谢谢各位大大的赏读。 花笺细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32章 白府这两年里新装了电话机,苏大状离开后,白老太太给白琚琛拨了一个电话,说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还戴了老花镜念了苏大状的名帖,又告了一番恶状。她在电话里伤感起来,她说:“莞姐儿这样漂泊在外头,我死后怎么去见老三儿。” 当年把白莞送去族堂公审并不是白老太太的意思,她只是想把白莞揪到面前清清楚楚地问明真相,她最疼的老三儿和嫡亲孙女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白公馆有黄贵等人把消息透回白府,白府一样有二心的仆役把消息往外透。族里的老爷们得了消息也都震惊了,一个骗子竟把他们耍得团团转,还能把整个白氏堂整得这般惨。他们推迟了赴上海参加婚宴的行程,一刻不停就浩浩荡荡杀来白府公报私仇。白老太太护不住白莞,她也未曾真心想护住白莞,她最终没有信守自己给孙子的承诺。 白琚琛温言软语地安慰了白老太太,放下电话后他推了晚上的应酬来找白莞,他带着白莞到外滩一家新开不久的法式餐厅吃海鲜大餐。白琚琛给白莞点了海鲜拼盘,生牡蛎和香煎扇贝套餐,而他自己则只要法式煎鸭胸肉套餐。从前在读书的时候,白琚琛周末带着她下馆子,她能一个人兀自吃得开心。现在她也学会了观察,才发现他们两人连吃上都不太同步。她最喜欢吃各种生食与海鲜,这两样白琚琛都不吃,他总觉得腥味。而他最喜欢的北京菜和各种京味糕点,她也不爱吃。他们是北方与南方人。 白琚琛开门见山地和她说,如果她愿意回家,他可以拿到谅解书,也什么都能商量。 白莞很异样地望了他一眼,她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也会以商务谈判的方式和她说话。他大约也是被逼无奈,她没想到非议会给他带来这么多压力。可是她摇摇头,她说:“如果苏律师拿不到就算了。” 她纠结了一会,又对他说:“清铎,如果我的流言给你造成困恼,你可以登报声明我们没有关系。” 他无奈地苦笑起来:“小莞,登报声明只会非议更多。你永远是源远的白莞,任何人提到你,都会说起源远,说到我,我们分不开。” 白莞也很无奈,他们之间有很多无法调和的矛盾,他想要的,她已经给不了了。她想起梁律师被秘书赶出源远的事情,转而说起了她想将手中源远股权原价转让给他,但是白琚琛一听开头就将餐具掷在桌上,脸色更是难看得紧。白莞见状也不再多言。两人于是沉默地吃着饭,偶尔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上一些闲话。 白琚琛点餐的时候没有特意选酒,交由了餐厅去配,于是每道料理,主厨都特意搭配了不同的酒品。白莞自大病之后便不敢饮酒,她要一壶玫瑰花茶,于是只有白琚琛一人独饮,后来他像是喝多了,拿着红酒杯看了许久,忽然问了一句:“小莞,……你还爱吗?” 白莞一吓,手中的茶全洒在裙子上,她手忙脚乱地擦了擦。却又是窘迫地赶忙表起了清白:“我从前不懂事,真的。这几年早全改了。我现在待你清清白白。绝无二念。” 她急切的说完又觉得自己这是说什么鬼话,满脸的懊恼,白琚琛瞧见,哈哈大笑起来,眉眼竟都舒展开了。 周朗来上海了。周家在上海有房产,亦有许多产业,只是因为不涉及医药又归属于周家大伯,故而二房的大公子周朗极少来到上海。但白莞既然在了上海,周朗似乎忽然有了许多理由不得不到上海走一趟。白莞在信中问他来上海住哪,周朗却回答说他也想住酒店,他并不想在啰嗦的大伯的眼皮底下呆着。于是白莞便也在华懋饭店的顶层给周朗定了一间套房,就在白莞套房的隔壁。 白莞到火车站来接周朗,她十分开怀周朗的到来,觉得自己终于有机会一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他一番。她列了两个清单,一个是好吃的餐厅,一个是好玩的地方。她把这两个清单交给周朗让他挑,她说她带他去玩。周朗觉得这个主意十分好,他左看看右看看,却觉得哪个都很好,他说:“不若我们把它们都吃过去吧。” 白莞问:“你有这么多时间吗?” 周朗却说:“我可以吃一家勾一家,没吃到的下次来再吃。” 白莞哈哈笑,她直言可以。 白莞先带了周朗去那家外滩的法式餐厅吃海鲜大餐,两个人吃了两打的生牡蛎,分享了法式奶香海虹、芝士焗蜗牛和海鲜拼盘,又各自点了香煎扇贝与葱香龙虾,最后还吃了香草冰淇淋。两人一边吃一边品鉴起主厨的手艺和海鲜的鲜度,最后都点头赞同,全球各地的海鲜吃来吃去,却是溪源村村长朴实无华的海鲜锅子最好吃。 随后两日,两人除了逛景点,还吃了怀石料理,杭帮菜馆,苏州小面,徽州猪肘子…… 第三日的时候,两人在早餐厅碰见了花花公子刘炎。刘炎在华懋饭店有一间包房,是他金屋藏娇之所。他昨日留宿暖巢,今日起来遇见周朗与白莞自然携美人过来打招呼。白莞忽而察觉了尴尬,她和一个男人一起吃早餐,自己估计又给白琚琛惹流言了。白莞还在思考怎么介绍周朗,却发现原来刘炎祖籍闽地,他与周朗更相熟。 他们四人一同坐下来用早餐,白莞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果然,当晚他们回饭店的时候,就遇见了等候在套房门口的费管家。费管家向周朗欠身行礼,并恭敬地递出了请帖,邀请周朗明日到白公馆赴宴,白琚琛设家宴单独邀请他。 周朗看向白莞,他在询问她的意见。白莞只说:“我无所谓,你想去就答应,不想去就拒绝,不用勉强。” 周朗于是应下了请帖,而这时费管家却对白莞说:“小姐,先生一直在等你回家。” 白莞忽而心中大恸,只是沉默地转身回了自己套房。她去哪儿回家,他结婚了,他有自己的妻子和家庭。她把自己的感情在心底深埋得再好,都没有办法忍受每日近在咫尺地看见他与妻子鹣鲽情深。她当初就该自己买下白公馆,然后大手一挥对他说:你结婚了,自己滚出去吧。然后她在这所大房子里看见到处都是他的回忆和影子。这般想来,还是一样残忍。她最终还是会把房子卖了,远走他乡。 因为一个人,想遗忘一座城。 周朗来白公馆赴宴。主宾入席,酒过三巡后,白琚琛忽然对周朗举杯,感谢他对白莞的照顾,他说:“小莞太任性了,一耍脾气就自己跑出去玩,有时我们也一时寻不着她的踪迹,多亏周兄代为照顾,我十分感激。” 周朗举杯:“白兄客气,我对莞小姐谈不上照顾,她与我结伴而行,我在旅程中也受益颇多。” 白琚琛“哦”了一声,他微微笑了。他很想听听他们是如何结伴而行,他更想知道他们到底什么关系。但是周朗的口风很紧,对于他自己的事情他坦诚相告,却从不主动言及白莞的任何事情。一个闺阁小姐与外男结伴远途出游无论怎么讲都是有伤风化,他在白琚琛面前也十分小心地在保护白莞的名节。 白琚琛想套他的话,于是似是无意地提起白莞已经对他说过所有的事情,包括他们之间的结伴的游历。他提起了一两件白莞无意间谈及有关周朗的事情,说得像是白莞主动告诉他的一样。可是周朗只是说:“哦?她是这么说的吗?”他眯眯笑起来。这个笑容引得白琚琛异常不悦。 最后白琚琛也无可奈何,他转而诚恳地拜托了周朗一件事情:“小莞前些年与我起了一些争执,耍起性子就不大乐意听我的话。你们既有结伴之谊,我想让你劝她回家。” “我会将白兄的意思都告知莞小姐,但她是否愿意回白府确实不是我能左右的。” 周朗的答话滴水不漏。白琚琛微微勾起嘴角,像是略有一点笑意,眼神却是冷的。 白莞听罢周朗的转述,她问他:“那你劝我回去吗?” 周朗回答:“万事由心。你若想回去,谁也拦不住你。你若不想,谁也不能逼你。” 白莞沉默良久,她忽然低声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觉得裴秀茵美吗?” 周朗疑惑不解:“我并没有见到白太太。” 白莞微微点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33章 杨盛彤来约白莞去庐山游玩。自南京建都后庐山就成了国民政府避暑的夏都,杨家刚在牯岭上购置了一套意式大洋房,于是才初夏时节,闲散的杨家公子与小姐就开始呼朋引伴地出游。 白莞和杨盛彤遗憾地说她要在上海招待周朗,杨盛彤杏眼一瞪,觉得她的理由十分傻气:“你怎么不能把他一起带上。”白莞呵呵笑,于是她转身去询问周朗的意见。周朗十分好说话,见了白莞身后的杨小姐殷殷期望的眼神,他爽快地答应。 白琚琛也应下杨盛廷的庐山之邀。白莞在火车站见到他是十分意外,眨巴眨巴着眼睛没反应过来,她原本以为源远的事务繁多,他必不会来的。白琚琛见她意外的样子呵呵笑了起来,像兄长一般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裴家很早就从牯岭公司购入一栋庐山的避暑洋房,裴秀茵出嫁之时裴慕义将它赠与姐姐以作陪嫁之物。裴秀茵听闻白琚琛赴庐山游玩,也自南京取道庐山汇合,并令下人早早将避暑洋房收拾一番。她还在电话里对夫君说,她令下人也将白莞的卧室收拾了出来,还将相邻的小客间留予白莞的贴身女佣。希望白妹妹能喜欢。 白琚琛来白莞的包厢询问她的意见,她那时正在和杨盛彤夏茵她们兴致勃勃地打牌,听完白琚琛的话,不出意外,她选择了与朋友们一起住在杨宅。白琚琛点点头,没有勉强她。他退出包厢时候正好在走道遇见了周朗,两人行礼问候后,他转身离开,周朗敲门入内。而后,他听到包厢里传出白莞的声音:“端明,快来顶我,帮我把钱赢回来。” 杨盛彤一边打扑克,一边与大伙说闲话。她告诉他们,杨小虎听闻了杨盛廷一行人到庐山游玩,也兴冲冲跑来凑热闹。与杨小虎随行的还有他新娶的太太袁氏。袁氏是九姨太为了儿子的前途精心挑选的媳妇,乃原北地督军袁家的庶女。为了攀上袁家,九姨太曾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来交际应酬,却哪想袁氏还未入门,她娘家就随着北洋政府一起倒台了,再无从前的风光。而杨袁两家定下的姻亲又不能推翻重来,杨小虎终究还是娶了一房没有助力的太太。 杨盛彤耻笑庶母的同时还不忘嘲笑一番杨小虎夫妇。她说,有一回袁氏想要一个礼物,于是她在逛街时暗示杨小虎说:“我从小就希望我的夫君是个浪漫的人。”杨小虎听罢即言:“那你节哀吧。”袁氏气恼之下蹲在地上就哭了,可杨小虎见其如此,往后退了退,竟然助跑了几步把太太当跳马跳了过去。 白莞听罢笑跌在床榻上,包厢里的笑声传出了很远。 白莞在庐山上遇见裴秀茵后像从前般唤了她一声“秀茵”,就开始唤白琚琛“兄长”,白琚琛听闻微微笑了一笑,没有应她。白莞在庐山上与杨盛彤,夏茵她们形影不离,但她也会不时留意周朗,一旦发现他被落单,就转身去陪他,或是把他拉进太太小姐堆里听八卦讲闲话。 白莞很小心地避着与白琚琛或裴秀茵的单独相处。白琚琛有几次来找她闲聊,她都能发现裴秀茵的目光也随之望来,她不想引起瓜田李下的误会,于是她总会寻个借口赶紧避开这个是非之人,最烂的理由她还用过内急上厕所。白琚琛后来像是也意识到白莞很努力地在避开他,就算是一伙人团坐,她也少有去接应他的话题。他大约也觉得勉强无趣,随后便总坐在一群男人堆里,少有再来找她。 有一次白莞独身的空隙还是被裴秀茵遇见了,她立刻和她说起话来,像嫂嫂一般握着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家。白莞哈哈干笑两声,觉得完了。幸好杨盛彤与夏茵及时眼尖发现,凑进来救场。几人终于转变了话题聊起了巴黎的最新时装。白莞坐了一会,就借故离开,躲到杨盛廷这边的人堆里,看杨公子表演屡试屡败的佩剑开香槟。 杨盛廷组织了大伙爬山看瀑布,浩浩荡荡十分引人注目。前面一小队的公子小姐,后头不远处却跟着一大队的扛水背吃食的听差丫鬟。 中午的时候,大伙到一处开阔草地上野餐,几人团坐。白莞把小脚的阿茉留在了杨宅,只带了阿方出来。阿方气力不足,白莞的吃食有一半是周朗的随侍阿力在背。阿方帮着阿力在解吃食的时候,一个陌生的丫鬟走到白莞面前,她说:“先生让我来伺候小姐用餐。” 四层的脱胎描金的食盒打开,每一层都是白莞喜爱的饭食。很多往事的回忆纷沓而来,她忍不住感怀神伤。她从前拉着白琚琛出去郊游的时候就是带这样一个食盒,小容在后面提着,黄贵背水和杂物。白琚琛总是交代费管家去准备她喜欢的饭食,她先挑着吃,他再拣她挑剩的吃,他们两一边吃一边闲话家常。白莞抬头望向白琚琛的方向,却见裴秀茵正挽着他,两人温言细语的交头说着话。 往昔与现今交织在一起,情何以堪。 余下行程里白莞悄悄走在队伍的最后,一个人偷偷地发呆。周朗很快发现了,他也陪她走在队伍的最后,并不言语。后来,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人经过,周朗打了个响指把老人叫到跟前,他拿了两串糖葫芦,却付了包圆的钱。他让老人从队伍最前头开始问人吃不吃。老人十分欢喜,殷勤地从领队的杨盛廷开始问,却无人要吃,最后全被后头听差丫鬟分食了。 周朗把两串冰糖葫芦都递给了白莞,白莞接过两串糖葫芦,选了一串,又把另一串递还给周朗。两人就在队伍的后头一边走,一边吃起来。 白莞吃了一颗冰糖葫芦,她把山楂壳捏在中指尖去弹周朗,周朗见状也有样学样拿自己的山楂壳反击回来。这两人默不作声地躲在队伍的最后,一边吃糖葫芦,一边你来我往地弹山楂壳。有两颗山楂壳不小心弹到前面,同样陪伴好友而走在队伍后头的夏茵的头发上,她一摸头发,就什么都知道了,她有些忍无可忍:“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周朗立刻应和:“对,幼稚,太幼稚了。白莞你怎么拿山楂壳弹别人呢?” 白莞睨了他一眼,只说:“其实,我在伦敦的玩具店见过一种果壳枪,把吃剩的各种果壳放在枪里当子弹打,准头可好了。瞄着你打就绝不会打到夏茵” 周朗立刻好奇:“哦?还有这种枪,你买了吗?” 白莞点点头。 周朗惊喜地问:“你有几把?” 白莞比了一个“二”,她说:“你别想我匀一把给你。” 周朗了然,立刻上前追了两步对夏茵说:“夏小姐,我不得不向你坦诚一件事情,其实刚才的山楂壳都是我打的,真是对不住。” 夏茵目瞪口呆地见着周朗严肃认真地欠身道歉。 白莞噗呲一声就在后头闷声笑了,神情开朗,像是忘却了之前的伤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第34章 杨盛廷得了一箱刚刚从南京运上来的好食材,他便把西餐厅的大厨请到杨宅来烤肉。杯觥交错之际,杨盛廷身旁的美人忽然“啊”一声娇滴滴地尖叫:“你的嘴巴。” 杨盛廷的嘴中像喝了一口墨水一样黑乌乌一片。众人震惊了,瞠目结舌望向杨盛廷,一旁随侍的仆役吓丢了分食的刀具。 苏茜红把随身的小镜子拿出来给杨盛廷,他一照镜子,大吼一声:“白莞!” 白琚琛条件反射般紧张了一下,望向杨盛廷的目光立刻变得警惕。 白莞都震惊得都口吃了:“不是我。啊,不是,是怎么会到你这?” 杨小虎坐在白莞的对面嘿嘿直笑:“我刚才瞧见你和周兄在那偷偷摸摸的。我就把我的盘子和我哥的调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十分厉害,还憨憨地向白莞讨表扬:“嘿嘿,我聪明吧。” 众人终于哄堂大笑,杨盛廷气打不一处来,他狠扇憨傻庶弟一个后脑勺:“我是你哥。” 杨小虎一边赔罪一边嘿嘿笑:“对不住对不住,嘿嘿嘿嘿。” 杨盛廷自己也美滋滋对着镜子欣赏了一会乌黑黑的嘴巴和牙齿,他问白莞:“这什么东西?” 白莞已经笑出眼泪来了,可一看就他的嘴又笑,她说:“这是章鱼墨糖,你的嘴巴真的好像章鱼,哈哈哈哈。”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杨盛廷于是收了自己的笑容,斜眼瞪了白莞一下表示愤怒。白莞见之说:“对不住,我是想在小虎身上试效果的,可偏偏被他发现了。” 杨盛廷也不气了,他好奇地问:“你这糖哪来的,还有吗?” 白莞宝贝地从口袋里拿出四个糖果,一个一个摆在桌面上,她稀罕地说:“是端明专门托人帮我从斯坦福的学生会那买的。全世界就那儿有。要不我送你一颗当做赔罪吧。我现在还有2颗鼻屎怪味糖,和2颗血盆大口糖,你挑一个。” 杨盛廷兴致勃勃比较后,他挑了一个血盆大口糖,他把糖放在白莞面前说:“你也吃一颗我看。” 白莞吃了一颗,果然牙齿全红了,她朝杨盛廷一呲红牙,杨盛廷也朝她一呲黑牙。白莞呲牙给大伙看,又朝身边的周朗一呲牙,问他效果怎么样,周朗哈哈直乐,他说:“效果好极了。” 一桌人都笑得东倒西歪。 晚宴后有些宾客就散了,余下的人又开始下棋喝酒赏金石。白莞刷干净牙齿后约周朗去逛夜市,他们分食了一盒的杨梅,又各买了一串棉花糖,最后看见一个馄饨摊。周朗问白莞吃不吃?白莞点点头,她晚上一闹根本就没吃饱。 馄炖摊老板已经做过一轮生意了,正坐在角落里洗碗,他见人来就站起来招呼:“客官先坐一下。”他没干净的碗做生意了。 白莞大手一挥,对他说:“你洗吧,我来煮。” 周朗十分意外,可白莞却坐下真包出了十个馄炖来,又打开了锅盖,把馄炖下了下去。白莞见他意外,呵呵笑了一下,她一边掌着锅勺,一边和他说:“我和清铎缺钱的时候曾拿所有的身家在股市里下过一个赌注,明明知道结果是好的,但是仍然压力特别大,整日提心吊胆。那时我看见公寓楼下有一家馄炖摊,就想要是都亏光了,大不了和他去讨饭,然后我们攒钱也开一个馄炖摊,再开连锁馄炖摊,总有好日子过。然后我就一点压力也没有了,有空就趴楼上偷师学包馄炖,就这么学会了。” 白莞是拿自己当时的无知当笑话讲,白琚琛怎么可能沦落到去讨饭,他就算亏光了所有也可以回白家当公子,他还有剑桥大学的文凭可以工作。只有她一介孤女,当时又没有文凭在手,若被识破身份赶出白府,才需要出去讨饭。她只是即使讨饭也愿意和他在一起罢了。可白莞的无意之言听在周朗心中却感慨无限,他一时动情,竟是说:“我会医术,再不计也能做个赤脚大夫,断不会让你去讨饭。” 白莞笑了,她说:“我已经不会再缺钱了。” 杨盛廷忽然把头探入他们中间,口中“嗬”的一声,有意去吓他们两人。白莞果然被他吓了,手中汤勺都抖了一抖。她见了杨盛廷兄妹与白琚琛夫妇一行四人,她问:“你们怎么来啦?” 杨盛廷答:“来吃白妹妹你煮的馄炖呀。”他顿了顿说:“还有听故事。” 白莞一时尴尬,她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他背朝着她,表情是惋惜与遗憾,语气却仍是玩世不恭:“在你说愿意和白兄去讨饭的时候。” 摊老板这时已经洗好几个碗,又见富贵客人来了,急忙上前想接过白莞的锅勺,杨盛廷此时却回过身,他持象牙骨指扇一拦:“去,谁要吃你煮的。我要吃我妹妹煮的。” 白莞还站在摊车后,她说:“我煮的可贵了。一块大洋一碗。” 杨盛廷哈哈笑:“放心,不少你银钱。” 白莞继续掌勺,摊老板把馄炖包好,下了锅里。又把干净的碗铺放在锅灶旁,在碗中给清汤下了调味。而白莞只负责拿着勺把馄炖捞了出来。摊老板又躬身一一端了过去。 杨盛廷果然十分开心,他尝了尝,表扬了一句:“不错,竟然有煮熟。” 白莞和周朗坐在另外一张四方桌,她听罢忍不住就乐了,她说:“当然是煮熟的。” 白琚琛吃了一口就不吃了,他觉得胃不舒服,礼貌地起身告退。裴秀茵当即起身陪着他回去。白莞提议让周朗给他看一看,可白琚琛却冷漠地拒绝了。 待到他们离开,白莞立刻站起来去白琚琛的碗里查看,她舀了一颗问杨盛廷兄妹:“是煮熟了吧?”言罢还尝了一口。 杨盛廷乐了,安慰她:“别理他们,是熟的。” 白莞仍是百般不放心,她回到房间后就翻腾起行李箱来,然后她让阿茉给裴秀茵送去一罐慈济堂的蚬贝散。她交代阿茉:“要和白太太说清楚,这个治胃疼十分有效果。” 裴秀茵把药交给白琚琛,他试了两勺,果然药效十分显著,疼痛缓解之后,人却只剩下了疲惫。他把马口铁的小罐子握在手里把玩,一面是慈济堂的徽标,一面是药剂的说明。他仰靠在躺椅上,浮想起白莞与周朗孩童般的玩闹。 他很羡慕周朗,出身富贵锦绣,身世简单清白,性格温和仁爱,他受周家历代积德行善的祖荫庇佑,世界在他面前呈现的只有温柔与爱,连穷凶极恶的山匪都会瞬间化身为憨厚好客的山农,捧上自己精心烤制的叫花鸡。他和白莞一样,都合该是一辈子活得无忧无虑的人。 白莞无意的一语“讨饭”,震撼的还有婚姻不顺的杨盛彤。她不曾遇见过这样一个人,无论富贵与贫穷或是健康与疾病她都愿意与他在一起。父母为她选夫婿的时候精明算计,把家世,利益,前途颠来倒去地反复衡量。她遇到的也是急功近利之人,她是司令女儿的时候,他对她忍让陪笑,父亲失了势,他从此怠慢冷淡。 杨家兄妹慢慢散步回杨宅,两人都各怀心思,最后杨盛彤问哥哥:“你知道当初白莞手里投源远的钱是哪来的吗?是我陪着她把她所有的值钱的衣饰都典当了,一件没有留。可是你说多不值得,很多东西后来都没有赎回来。” 杨盛廷望了一眼妹妹,他并不知道这一件事情,如今想来,原来两人那样早都各生了情愫,他遗憾地说:“他们是没有缘分。姻亲这种事情,女方退婚往往不会有什么苛责,可是男方就不行。白家只要是体面人家,就做不出无故退亲的事情,何况,女方还是高门大户的裴家。” 杨盛彤冷笑:“别说得这么为难,男人多精明。当时的裴家女婿能踏的是怎样的青云路谁都知道。就算没有定亲,裴秀茵与白莞俩人眼前一摆,我就不信有人会舍裴秀茵而选白莞。” 杨盛廷没有当即回答,他沉默了一会才决定替他的朋友讨一个公道,他说:“有一件事情你可能不清楚。白莞被马三刀绑架的时候,清铎除了到我们这来借兵,他还去了三青帮。青龙斗不过地头蛇,他要三青帮引道来保证营救白莞的万无一失。” 他淡淡地反问妹妹:“清铎这样一个清高的贵家公子,可以为了白莞去给乔四那老流氓下跪递拜师帖,你能想象得到吗?” 杨盛彤也很震惊,她不理解:“乔四要清铎干什么?” 杨盛廷说:“乔四与马三刀有杀子之仇,凭借清铎提供的银钱和军火,两帮血战了一个月,马刀帮被灭帮了。 “乔四是真欣赏他,自己年纪大了,老婆儿女又惨死在他前头,他想把三青帮交给他,为堂口的弟兄谋条正经路子,不要再过刀口舔血的生活。乔四让堂会的弟兄尊称他‘先生’。源远这些年扩张的快,三青帮的能人他纳入麾下的不少,新人不明所以就跟着叫。清铎在源远被称先生,也就是这么来的。 “但是清铎拜师递帖之后,他和白莞就没什么可能了。他如果继续在帮派里呆下去,他最后也不会和白莞在一起,他一定会把她推得远远得,以免危险波及到她。你应该也有印象,有段时间他老将白莞往我们这送,说是和我们一起游玩,其实是想护她周全。当时清铎的境况很危险,他想接管三青帮,就得理顺它从前的恩怨旧账,有些流氓很难对付,只肯血债血偿。但白裴定亲之后,道上就全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忌惮裴老军政两界的势力,于是便肯卖他面子摆平旧怨。 杨盛廷也很唏嘘:“世道无常,谁能想到盛衰有变,强弱易位,裴家随着北洋政府的倒台日落西山,而源远却靠自己的实力发展壮大站了起来。白琚琛如今是有能力带领三青帮彻底洗白走上正途,也有能力守护白莞,护她周全。可就当时的情况来说,他选择裴秀茵,无论是对白家,对源远,对三青帮,对白莞,对所有人,都是最明智与正确的抉择。” 天际有一轮十五的月亮,很圆,可是有什么用呢? 杨盛廷感叹了一句:“他们是真的没有缘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35章 周朗在庐山上呆了10日就不得不因公事而辞行了。临行前一晚,他约了白莞一起去逛夜市。两人又是一路走一路吃,先各吃了一个蝴蝶糖人,又分食了糖水菠萝,在买冰饮子的时候,一个卖茉莉花的小女孩怯怯地去扯周朗的袖口:“哥哥,买花给漂亮姐姐吧。” 小女孩还十分矮小,她把花篮举过头顶想给周朗挑。白莞呵呵乐,她帮小女孩把篮子放下来,自己蹲下身来挑了一束茉莉花束,周朗于是递给了小女孩一块大洋,告诉她不用找了。小女孩道谢后开心得眉眼都笑成月牙,她伸手递给周朗一串茉莉花手链,说是送给哥哥的,周朗道谢后也将它收下。 周朗收了香花手链,却又不知他身上该放哪。小小的茉莉花又白又嫩,似乎揣哪都会糟蹋了它。于是他握在手中走了一段路后便对白莞说:“我给你戴上吧。” 白莞正吸着冰饮子,听他这般言便把一只手伸给他。周朗低头为她套进了茉莉花手链,指尖有意无意间碰触到了她的手。他从未握过她的手,她的皮肤很白嫩,似乎也和茉莉花一样得捧在手心才行。 他的心里藏着对离别的哀伤,对未来的不安,对她深埋许久的爱慕,他一直觉得自己掩藏得很好,也以为会继续掩藏下去,可是指尖的轻触竟带有一阵微麻,他一时情意大动,心中所想脱口而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两个人都震惊了。 白莞眨巴眨巴眼睛,他竟然愿意娶她?那她愿意嫁他吗?她心里盘估了一番,觉得和周朗在一起也挺好,两人十分玩得来。其它的,她有那么多银钱,应该都能解决,于是她问:“你求婚不用戒指吗?” 周朗大喜过望,心口如绽放了烟花一般,像是欢喜得要炸开了。他哈哈大笑两声,竟然抱起白莞转了一圈,又握着她的手,忙不迭地点头。可是他的求婚是一时冲动,在哪儿有戒指呢?于是两人唤了一架黄包车来,直接取道了附近的银楼。 银楼的小二捧出了一盘一盘的戒指来,满目琳琅的各类珠宝,周朗却只问还有没有更好的,白莞看着他的样子只是笑。最后她却挑了一对金素圈,素金包裹着纯铜,十分物美价廉。小二介绍说,这种戒指是旧式的风俗,取意同心同德。白莞喜欢这个寓意,周朗听了也满心欢喜,于是两人含笑着为彼此戴上了戒指。 隔日的时候,杨盛彤一眼就瞧见白莞手上的不同,那时白莞正与周朗在惜别,她与夏茵在一旁挤眉弄眼地笑了。之后她们两人又兴奋又欢喜地把白莞牵到大厅的角落里坐下,杨盛彤笑着说:“我就知道是他!” 夏茵又说:“快说说,他怎么向你求婚的?” 白莞这时反倒觉得比昨夜被求婚时还要欢喜,她欢喜中略有羞涩又略有迷茫地说:“嗯~我也很奇怪,我们两喝完柠檬冰水,他忽然就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想了想愿意,然后我们就去买戒指了。” 夏茵听了直乐,打趣到:“哈?这是什么柠檬仙水,你是放了什么东西吗?我特别需要一杯。” 白莞乐了,杨盛彤也乐,三人笑成了一团。 随后,又有眼尖的太太小姐都看见了白莞手上的戒指,眉眼一笑就问:“是周公子吧?”白莞欢喜地点头,接受着她的恭贺。越来越多女士凑热闹围坐到角落来,向白莞道喜后,都乐不可支地加入了闲谈。 白琚琛后来也来了,他一脚迈进玄关后,一眼就望见宽阔大厅的角落女士堆里被围簇的白莞,那么多人里他永远能一眼就望见她。凡人都是一抹模糊的轮廓,只有她的身影是清晰的模样,她侧身而坐地笑谈,那样远,她指间的戒指仍异常扎眼。 白琚琛僵立难动,脸色变了又变。杨盛廷见状,赶忙上前来招呼他,他只能勉强一笑。他在席间坐了一会,与朋友不知所云地说了几句闲话,便是匆匆离席。 下午的时候,白琚琛派人来请白莞,是他新的跟前小厮,叫姜旺。姜旺从前在白公馆的仆役里就干得十分出色,遇事稳重,办事牢靠。可是因为黄贵是白二老爷送来的人,又从白琚琛少时起就开始服侍他,白琚琛也就没有更换跟前小厮想法,一直都让姜旺做着费管家的助手,黄贵离开后,白琚琛便把他调到跟前。 姜旺引着白莞到山间一个凉亭里与白琚琛相见,凉亭建于半山腰一处山石凸出处,放眼是山峦叠嶂,怪石奇峰,近山葱茏,远黛苍茫,极目处还可隐约望见一片灰蒙蒙的城廓。姜旺到了一条小径前也便止步不前,只请白莞独身向前。他与乔小丙一道守在这路口处,以防闲人的误闯。 白琚琛坐在凉亭里抽着烟,他凝望着白莞沿着山路迤逦而来,她身形娇弱,似有不胜微风之态。他想起他带她从英国回家,那时她也很瘦弱。他牵着她去坐邮轮,港口熙熙攘攘都是人,他一手提着一箱行李,只好右手缝里再抓着她的手,他总担心人群挤一挤他们就走散了,但她那时总会紧跟在他后头,而现在她待他避之不及。 他从前想过最理想妻子的模样大约也就是裴秀茵的样子,白莞与之丝毫也不沾边,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整个心口都是她的影子。他知道两人相守有多难,他想他只要知道她安然就好,可是在感情面前,所有的理智客观都变得不堪一击。 白莞走到凉亭坐下。白琚琛把烟在满是烟头的烟灰缸里掐灭了,他又看见了她手上的戒指,他问她:“是周朗吗?” 白莞点点头。他却不再说话,忍不住失神地望着戒指。白莞于是把戒指退了下来,放进口袋里。她不忍心看见他这样的神情,他见她这般举动却是笑了。 他缓过神来,开始有条理地对白莞说:“小莞,你这些年在外头,老太太十分挂念,她一直念叨着想见你。今年中秋你与我一起回白府住几日,我帮你要谅解书,你看成吗?” 在白府忍几日可以有谅解书,白莞可以接受,于是她点点头表示同意。 白琚琛又笑了,他接着说:“你既然应了周朗的求婚就搬回家住好吗?你住在外头,周家人去哪向你问庚?又到哪儿给你下聘?当人媳妇可和恋爱不同,有许许多多的麻烦事,你顶着白家小姐的身份出嫁,夫家以后也不容易欺负你。白家会给你备一份嫁妆。” 他顿了一顿,终于,艰难地说:“我会送你出嫁。” 白莞一下子就哭了,她像个受委屈的孩子撇过头去仓皇地落泪,转回头来她却是问:“你不觉得这样太残忍了吗?” 对谁残忍?她却没有说。 她泪流满面地看着他,白琚琛凝望着她也落泪了,可是他只是说:“回家吧。” 白莞决定搬回白公馆住了,她想顺顺利利地嫁给周朗,白家小姐的身份确实比她现在任性地一个人住在外头好上太多。但是她又担心起周朗来,毕竟她和白琚琛可没有血缘关系,她与他住在一个屋檐下,周朗会介意吗?于是她写了一封信去询问周朗的意见。她在庐山等了一周,也没有等来他的回信。最后她还是决定先和白琚琛一起返回了上海,住回白公馆里。 白莞把戒指退下来后就没有重新戴回手上,她找了条细细的白金链子把它串了起来,挂在了脖子上,有意无意还藏在衣裙里,并不容易看出来,这世间她最不想伤害的,可能还是白琚琛。 白琚琛来杨宅接她去火车站,裴秀茵并没有同行,白莞问起原因,他只说她还会在庐山上住一段时间。现在确实还是暑热的天气,白莞便也没有多想。 白琚琛为她专门定了一个包厢,并未像从前一般两人呆在一起。阿茉和阿方在包厢里陪着她,饭点的时候他来带她去餐车吃饭,他把餐牌递给她,她点着餐,两人像是又回到了从前。她与他有太多生活的记忆,这些片段一重叠,她就容易失神片刻。然后她按按心口的戒指,她有周朗了,一切都能过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36章 白公馆里的一应仆役很早在门厅列队等候,见到白琚琛终于带白莞回来皆是欢喜异常。白琚琛动手整顿过公馆的下人,一些人不见了,另添了几张新面孔,其中一个小糖是他挑来顶小容贴身女仆的位置,她对白莞分外殷勤。可是白莞这次随身带了阿茉,她没有换贴身女仆的意思,白琚琛就让小糖做阿茉的帮手,一起来随侍白莞。 白公馆出乎她意料地保持着她离开前的模样,少有新主人的痕迹。白莞乘四下无人时悄悄问费太太:“裴秀茵很少住这吗?” 费太太回答说;“南京建都后,先生就在那设了分部,与太太一直住在南京宅子里,那里用的也都是太太陪嫁或是新雇的佣人。太太之后就极少来上海,只有偶尔先生会回来住几日。”她感叹了一声:“小姐,你离开这些年房子就这么一直空着,大家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白莞淡淡地笑了笑,心里觉得很可惜,她也在这儿住不长久了。这样好的房子,因缘际会,却会被空置了。 白莞回来的消息传开来后,白公馆收到的请帖里就渐渐看见白琚琛的名字旁添上了白莞二字。白大老爷命小厮来过几次白公馆请白琚琛带白莞一同来老宅吃饭,可是白琚琛都推掉了。白大老爷在知晓了白莞搬回家住后,便带着一家老小浩浩荡荡来拜访了白公馆,还给白莞带了西洋糕点和大吉岭红茶,白大夫人和女儿们围绕这白莞各种关切与问候,言谈举止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白莞就是白六小姐,他们嫡亲的侄女儿。白琚琛当时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与白大老爷说上几句话,就会望一眼白莞,然后笑看着她们的叽叽喳喳。 白莞的生活似乎恢复了从前的模样,随着白琚琛赴宴,接待来白公馆拜访的客人,管理着白公馆的上下。她离开后白公馆一直按她先前定下的旧例运转着,裴秀茵像是没有插手管过什么,于是许多东西旧了,都需要更新,却一直搁置在那。费管家前来询问她,她原本想推给白琚琛定夺,可是白琚琛不肯管,他揉了揉她的头发,他说:“小莞,你是这个家的主人。” 于是白莞把事情接下来,她从旧地毯旧窗帘开始更新,翻新了屋宅一些陈旧处。之后又购置电风扇、电冰箱和电烤炉,这些最新的进口家电运来的时候仆役们都十分新奇,于是她开始教他们该如何使用。她更新了白公馆的取暖设备,铺设了德国最新的全铜暖气片。她一时没忍住,从美国订购了开利牌的家用空调,这在白公馆安装好后,又是一场社交圈的轰动。所有进入的宾客对着迎面凉风都是“哇”的一声惊叫。在探听了空调的费用后,再“哇”的一声惊叫。白公馆的仆役十分开怀,在对客人说起这台美坚利最新的空调机的时候眼眸里都是对自己工作环境的骄傲。 白莞做这些事情都是想当作人情礼物还给白琚琛,可她签出的一张张个人支票却在事情完毕后被费管家整叠交还给她。费管家说:“先生已经把费用支付了。”于是她又悄悄地往他们的联名账户上打了一笔钱,但是这一次一下子就被白琚琛发现了,他默不作声地又把这笔款子打回她个人账户上,他什么也没说,就像没发生一般,白莞月末查看自己的银行账单时才发现钱款的返回。 白琚琛像从前一样捧了东西来送她,她一看丝绒盒就知道很贵,还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就推托不愿收,她一不小心话说得十分直白:“这样贵重的东西还是我自己买比较好。” 白琚琛笑了一笑,只说:“不喜欢就算了。”他转手却把盒子丢到壁炉里去,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白莞知道他是生气了,她把丝绒盒从木炭里捡起来打开看,原来里面是一条璀璨夺目的钻石手链,以12颗大颗的黄钻组成,每个黄钻还嵌了一圈的细白钻,流光溢彩,华美异常。她叹了口气,把手链戴到左腕上,跑去书房向他道谢,说自己很喜欢。他处理着公事不理她,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仍是不理她。她忽然像从前一般抱着他的胳膊撒了一个娇,让他别生气了。白琚琛整个人一下子都僵住了,不敢转头,只恐是身在梦中。 白莞唤来了乔小丙,让他带几人去一趟香港,把她大宅里的三个大箱子运来。箱子运来后,其中一箱是她平日的衣物,她令人抬到了衣帽间去。另外两箱摆放在客厅里,她兴致勃勃地拉来了白琚琛,里面全是这些年她游历各国时忍不住干的傻事,现在却恰恰好还他人情。 两个箱子满满当当,物件大到有乾隆粉瓷转芯瓶,郑板桥的竹子墨画,北宋汝窑的笔洗,明代宣德的铜香炉……,小到名匠的制作的金笔,瑞士名店的手表,白金嵌钻的袖扣,上等的沉水香……甚至还有一打苏格兰羊绒袜子。 白莞急切地想让他试试羊绒袜子,问他是不是很好穿,她便是穿过感觉好,才又返回店里给他买的。于是白琚琛依言把羊绒袜子给穿上了,果然软贴又透气,他甚至觉得因为公馆里有了空调,暑热的夏日里穿着也不觉得热,于是便没有再脱下来。 白莞把郑板桥的竹子墨画捧给他,小心地问他这是不是真迹的,她说:“我是在荷兰的一次拍卖会上买的,他们说是真的,我看着……好像画的,确实是竹子。” 白琚琛笑得满眼都是温柔,他擅鉴古画,于是将它悬挂在墙上,又令仆役取来了放大镜,细细品鉴了一会,自己却又说:“我也不太在行。但既然专家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真的吗?”白莞一下子欢喜起来,于是她深深觉得自己捡了漏,便兴奋地和他说起了她在异国他乡是如何遇见这张古画,又如何拍下这张古画的。她啥也不懂,所以只能根据拍卖行的规模来想当然。白琚琛乐呵呵地听她说,还夸她十分聪明。 白莞一件件把东西捧给他,和他说着她买它的缘由和经历。白琚琛一件件接过鉴赏,或是试戴与她看,每一件他都万分喜欢,即使是她买的一两件赝品,也像是妥帖到心坎里。白莞实在买了太多东西,每一件物品又有许多来历好说,于是她的献宝了整整一日。 后来白莞去休息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白琚琛仍然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望着满目琳琅的珍宝,满眼都是悲伤。 白琚琛现在无事都会早早回公馆吃晚饭,早晨离开得也特别迟。他们两人常常有机会说闲话,白琚琛会和她讲到源远的一些公事,弄得她有些尴尬。她搬回白公馆后其实十分小心,她一般不进入他的书房,也少有探听源远的决策。她仍想把源远的股份转给他,她知道他听从了劝阻中止了辽宁项目,但是传闻的那一句“明为源远暗为周家”令她十分介怀。她如今是真的将要嫁入周家了,她不想以后他看向她的眼中带着怀疑。但白琚琛不想买她的股份,他劝她:“小莞,源远的收益这么好,你更应该长期持有它。” 白莞给周朗写过几封信,但一直没有收到回音。她不安时会把戒指拿出来看一看,对自己说,他明明白白地向她求婚的,她有什么好不安的呢。可她也知道自己在骗自己,婚姻哪里是两个人的事情,周朗能说服周家接受她吗?周家人会不会从白家人嘴中听到她许多坏话? 她想起自己与白家人糟糕的相处,又担心起自己做不好大家族的媳妇,于是她写了一封信问杨盛彤为人媳妇的经验,杨盛彤回了她一封血泪长信,控诉了自己婆婆的恶毒和丈夫的无能,白莞看完竟然一时对婚姻感觉惶恐,只觉得嫁夫如此,不如为娼。 白莞放下信后,唤了几个女仆前来,她悄悄问她们:“做媳妇的都会被婆婆立规矩吗?”几个女仆相互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她们都有为人媳妇的委屈,一个年长的女仆告诉白莞,做人媳妇都是要受委屈的,不过轻重而已。嫁得郎君如意,委屈就少些,如果所嫁非人,那就不止是委屈了。 白莞又是暗暗羡慕起裴秀茵,她没有婆婆会去欺负她,而且就算有,白莞也知道白琚琛一定会护着自己的妻子,他一直就十分护着她,所以她才肆无忌惮,不大通人情义理。 白莞于是又问女仆们:“那什么样的媳妇才讨长辈的欢心呢?” 几个女仆们纷纷给出了建言,白莞一一把它们记了下来,她写完后再看看自己要学的东西,忽然很想约着周朗一起私奔算了。可她也知道这不可能,于是她还是唤来了费太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37章 费管家很紧张地给白琚琛打了一个电话,白琚琛放下电话就赶了回来,他看见白莞的爆炸头果然惊呆了,白莞看见他表情忽然觉得自己没脸见人,把头埋到沙发的靠枕里去。白琚琛把她拉了出来,坐下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于是白莞很沮丧地和他说了今天所学的准媳妇课程。 白莞最开始想补课女红,她把费太太唤来教她,可是除了穿针学得挺快,剩下都不行了。她把自己的手扎了几个小破口后,费太太和阿茉都劝她放弃吧,以后雇裁缝就好了。 白莞于是又跑去想学煮饭。这时候就惊动费管家了,他出生正统管家学院,从来没有听说贵族千金要下厨房的。他劝白莞说这些是属于下人的事情,她不应当学。白莞摆摆手却说,中西国情不同,中国的媳妇是很可怜的。而且她是会煮饭的,她只是不会生火,她的拿手菜有:拍黄瓜,凉拌西红柿,炒鸡蛋和紫菜蛋汤。言罢她还做出了一道拍黄瓜来给众人品尝。费管家十分严肃地不赏脸,可厨娘们个个惊叹,说是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黄瓜。 白莞信心大增开始学烧火,她觉得烧火这一项生存技能十分必要,她以后还得帮慈济堂熬中药呢。开始她是一直没有烧起火来,抹得自己满脸的黑灰,后来终于烧起来后,她就连带把自己及腰的头发也一起熊熊烧起来,她尖叫地把柴火一丢就跑出厨房,却被门坎一绊,摔在台阶了上。这一跤她摔得十分惨,石阶正好撞在她手术的伤口上,她疼得人都说不出话了。 费管家看见她疼得抽搐的样子吓得脸都白了,于是赶紧汇报了白琚琛。可是白莞并不想和白琚琛说自己动过手术,她只讲到自己摔得很惨,脸上都擦破了油皮。白琚琛看了看她的小擦伤,又看了看她烧得毛躁的头发,忍不住哈哈笑了,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小莞,以后白公馆和这里头所有的下人都是你的陪嫁,你不需要去学这些。” 白莞听罢却低下了头,她的心头是无法抑制的难过,她闷声说:“我不要,这么贵。” 白琚琛没有应她,后来他又听到她说:“我可以向你买,我很有钱。” 白琚琛笑了,他觉得这个主意也不错,他说:“那也成。” 白莞等回了自己的信,可是周家人却是把信寄到了源远。白琚琛收到信后从公司回去,他敲了敲白莞的房门,走进来,犹豫了片刻才告诉她:“周家为周朗定过一门亲事,是闽地刘家的千金。周朗想要退婚,周家人把他关起来了。也把你的信退了回来。” 白莞的脑子一瞬间全是空白,他也定亲了?为什么这个时代的人都这么早定亲?他定亲了为什么向她求婚呢?原来都是骗人的。 白琚琛把信递给她,她脸色雪白,转手把信丢到壁炉里,壁炉夏日没有生火,于是几封散落的信在木炭上十分扎眼,她没有再管它们。她和白琚琛说她想一个人呆会,于是她一个人房间里坐了一个下午,吃完晚饭又坐了一个晚上。夜深的时候阿茉来服侍她休息,阿茉很担心她,她却对阿茉笑了一笑,她说:“我就知道,世间的好男子大约都是属于裴秀茵那样的女子的。” 她是一介孤女,没有父母为她筹谋,也没有好的家世背景,还是这个时代标准的老姑娘。她估想自己此生的结局大约就和阿茉是一样,一个人孤老罢了。 她曾经为了钱财道德缺失,如今也就抱着万贯家财形单影只。 白莞洗漱后就换了睡衣上床休息,她十分疲倦,却一直睡不着,最后终于睡去后,她梦见了妈妈,梦里卓母坐在她的床沿,她喊了一声“妈妈”,卓母摸摸她的头说:“瑾瑾,回家吧。”那一刻她忽然觉得非常的安稳与放松,如同飞鸟有了归巢,远航的轮船抵达了港口,长久的漂泊终于有了归宿。 白琚琛坐在书房的沙发里,脑中全是白莞静静地坐在那哀伤的样子。周朗给了她伤害,她还能呆在白公馆里,自己给她伤害的时候,她却是漂泊在外头。白莞回来后讲过很多云游四海的趣闻,可她却从来没有提及她怎样走出情伤,他也无法问。 白莞的衣帽间处在白琚琛的书房与她的卧室之间,她从前喜欢在白琚琛处理公事的时候,窝在旁边的沙发里看书,于是在房子设计的时候,特意在衣帽间里又开了一扇侧门,联通了书房到她的卧室。白莞在家里立的规矩里,书房是仆役的禁地。只有费管家平日可以敲门入内,其余仆役则一律不准靠近,即使是每日家庭女仆的保洁,也必须是在费管家全程监督下进行。而白莞的衣帽间只有贴身女佣在打理,因此,这可以算得上是一条隐秘的捷径。白琚琛之前从未走过这条密道,但现在他站起来,打开了书房的侧门,穿过衣帽间,走向白莞的卧室,他想偷偷看看她。 白莞发高烧了,她浑身烧得滚烫,人都烧迷糊了。白琚琛又是拉铃又是直着嗓子喊人,他的嗓音都是抖的。仆役们全都惊醒了过来,费管家与费太太披着衣服就赶来了,白琚琛让他们给医生打电话,小糖打了冷毛巾来敷白莞的额头。阿茉被关切的女仆挤到床尾,她很急,她知道白莞的病情,她直喊:“先生啊,小姐要送医院。”可是没人听一个南洋老妈子的。后来她急得抹了抹泪,回了房间一趟。 医生来的时候,仆役都清到了走廊上,阿茉抱着一卷厚册子却走了进去,她看见了两个穿白大褂的西洋大夫,还有四个背着药箱的护士,忽然就放心了下来,她于是把满是英文的病历交给为首的西洋大夫,她说:“大夫,小姐的病不能按寻常治。” 西洋大夫已经量过了白莞的体温,蹙眉听过她的肺音,他看见阿茉捧着的病历,拿过来翻看了一下,了然了自己的疑惑,他于是先命两名护士回去取氧气瓶,又转头和另一名大夫一起翻看商议起来。 白莞的处方被更改了,护士们重新给她换了新的药水,当白莞被罩上氧气罩的时候,白琚琛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没有了。一名大夫走过来和他说了一些话,可他竟然许多词汇都茫然听不大懂,最后他僵硬地从医生的手里接过白莞厚厚的病历,翻看了起来。 白莞睁开眼睛的时候,白琚琛就守在她身边,他的脸色比她还青白。她想和他说自己只是重感冒了,可是察觉脸上的氧气罩,她猜想他大约什么都知道了,自己估计又逃不了一顿骂。 小糖和阿茉见她醒了就跑去请候在隔壁的西洋大夫,大夫检查后又交代了一下医嘱,留下了两名护士,说明了三日后上门复诊的时间,才由费管家送其离开。 白琚琛也让仆役们都退了下去,他坐在床边,果然终于沉沉地说:“白莞,你掉到水坑里,擦破了点油皮能跨过半个上海来和我说疼,开胸手术这么大的事情,是可以商量也不商量就自作主张的吗?你动了手术为什么一声不吭?你任性也要有个尺度。连阿茉都知道你生病了,我不知道。你我之间的情分,抵不上你半路捡来的老妈子是吗?” 白琚琛从来没有这样严肃的骂过她。她原本想顶回去:我就想和你没情份,你是我什么人呢?可是她人还十分疲倦,便觉得自己在气势上已经输阵了,肯定结果是吵不过他,只好干脆闭眼装死不应他。 白琚琛见她不言语,也不敢再出言指责。他满腹怒气,却满心愧疚,他终于知道她为何身形消瘦,她这些年的行迹,他终于有了完整的轮廓。他能谴责她什么?他年少自负时轻许的承诺全部都是空谈,他和她分开了,他从未护过她周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第38章 裴秀茵听闻了周朗已定亲而白莞生病后,就从庐山来到了白公馆。她温言款款地劝病中的白莞放开心胸,并许诺会帮她找一个更好的婆家。白莞给阿茉打了一个眼色,阿茉粗暴又简单地把茶水打翻在了裴秀茵身上,然后一叠声诚恳的道歉赔罪。裴秀茵一离开,小糖就忍不住乐了,她替阿茉俯下身去收拾狼藉。费太太知晓后从此便来白莞房中照料,她很会把门,能找出各式各样体面的借口,彬彬有礼地帮白莞挡住闲杂人等的打扰。 白琚琛常常来看她,很多时候是他在书房中办着公事,想起些什么就中途起身,穿过她的衣帽间来她的卧房看看她。有时候陪她说一会闲话,有时候陪她吃一些点心,有时候会陪她到花园里散步。他把烟戒了,全身都是薄荷糖清爽的味道,白莞觉得十分好闻,还送了他一盒她爱吃的水果糖。 白莞和白琚琛在一起散步的时候,如果有看见裴秀茵,她总会叫住她,把她也一起拉进来。裴秀茵的国学极好,她对白琚琛所说的话题总能回应得谈吐风雅,用词优美。白莞这时候就退后一步,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自叹弗如。 两周后白莞的病症就十分轻微了,只剩一些咳嗽。可她仍躲在房中装重病,和阿茉小糖她们一起打扑克,下五子棋,费太太帮她打掩护,也仍替她把着门。有一次白琚琛又从衣帽间进来,白莞飞扑向床榻,没来得及躺好,白琚琛看了看趴在被窝里的白莞,散落在地上的围棋,和一脸茫然的小糖与阿茉,他什么都明白了。他走到床边,隔着被子狠狠打了一下白莞的屁股,他骂:“连我也骗。” 白莞“嗷”地一声把头从被子里吧啦出来看他,所有人都笑了。 医生对于白莞这样一个病人十分谨慎,病愈之后仍然建议做一些检查。白莞于是给霍夫曼教授写了一封信,她把自己摔跤撞到肺部以及发烧并引发了轻度肺炎的情况告诉了他,并询问自己是否要做一些检查和治疗。霍夫曼教授已从香港返回了他的家乡德国,他香港的同事于是将白莞信转寄到了德国,霍夫曼教授再从德国给白莞回了一封长信,告知了白莞他新的办公地址,并建议了白莞一些必要的检查项目,也叮嘱了她一些注意事项。白莞遵从了医嘱,挑了一个避开白琚琛的时间独自去做了检查,并在报告出来后将它们都寄去了德国。 白莞病愈后,开始了与裴秀茵尴尬的相处。有一回白莞与白琚琛正坐在客厅谈公事,她离开许久,很多源远的事情都不了解,主要还是白琚琛在说,她在听。裴秀茵恰巧逛街回来,白莞下意识竟叫费管家把茶几上的公文整理起来,她反应到裴秀茵是白太太后,便又让那叠文件放在茶几的一角。可裴秀茵坐下后,白琚琛便不再谈公事,转而说了一些闲话,便将文件拿回了书房。 白莞原本十分喜欢懒散地靠在沙发上看书,从前是在二楼白琚琛的书房,后来改到了一楼的藏书室。但裴秀茵住进白公馆后,她一直主动来与白莞交好,关心她的喜怒哀乐,想了解她的各种兴趣爱好,甚至还有价值取向。白莞顺口说了一个吃食,她会特意令仆役买来。白莞随口提到一本闲书,她也会寻来读,还想与之交流心得。白莞为了躲她,最后决定到源远上班去,因为除了源远,逛街访友吃茶没有一处不是裴秀茵不能同行的。 白莞心里其实一直很想来细看一下源远这几年的发展。她在秘书办的角落找了一张桌子,找陶彦谷要了近5年的年度审计报表,然后又合着报表到档案室抱文件来看,不懂地方就去问程徽怎么回事,两人交谈着公事也会笑谈几句闲话,会聊起白莞游历的山河。有时两人正说着话,白琚琛也把脑袋凑了过来,然后把她带到他的办公室里和她解释一番资料,又和她反复说,程徽的工作量大,有事来问他。 白琚琛开会的时候都会让江秘书把白莞叫上,白莞就坐在他的旁边听着,她一般不发表意见,她知道现在源远的情况很复杂,她不想在没摸排透彻情况之下乱说话。但白琚琛有时会突然转头问她的意见,她尴尬之下就说:“我走神了。”他笑了笑,竟让汇报的人员再讲了一遍。她便只好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白莞大病之后身子一直比较虚,禁不起连续几日九个小时的连轴转,几日后的中午她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躺在白琚琛办公室的沙发上,沙发前立了一道屏风,为沙发区挡出了一个独立的空间。白莞忽然觉得这个地方也挺好,隐私独立又有沙发靠,有了屏风隔断,也不再在乎是否和他共处一室。从此就在窝在这看各种资料和报表,偶尔还做些笔记。白琚琛不时会绕过屏风到沙发上休息,关切一下她资料看到哪了,她这时会起身像秘书一样给他倒一杯温茶,心情好就再切一个水果,两人谈谈公事,或是说说闲话。 中秋临近的时候,白莞随白琚琛一起回到了北京白府。白老太太坐在暖阁里把白莞拉在身边,揣着她的手就哭了,像嫡亲奶奶一样心疼着她这几年的漂泊。众人都不提她的假冒六小姐的事情,似乎只当小侄女任性出走后终于回家了,白府的女眷围着老太太与白莞,有的安慰着老太太,有的关切着白莞,说上几句体己话,也都拿出绢巾来拭泪,于是白莞也哭了,像是觉得自己不懂事,辜负了亲人的疼爱。 白莞依旧是住在西苑,同从前一样跟在白琚琛身后跪拜,坐在白琚琛的身边入席吃饭。除此之外便皆是不同,从前她总缠着白琚琛,事事喜欢拖着他一块弄,但现在她不再踏足他所住的西厢房,她在西苑里自己过得丰富。 白莞住在西苑,北平城许多外国银行与洋行的经理都慕名向她递来了拜帖,他们一拨拨携礼物而来向白莞祝贺中秋,见了来西苑白琚琛,也顺道殷勤递上了名帖。白琚琛拿着名帖看得疑惑不解,源远在北平没有业务,白氏的体量也很小,怎么会引了这些西洋买办与银行经理的注意。白莞只好解释说,自己在美国股市赚了点外币存在外国银行,这些人闻着钱味来的。 白琚琛再来西苑,却见正厅上白莞正在接待客人,这明显是一次商务会谈,两个德国人正在拿着宣传册向白莞介绍他们公司的机器,随行的还有翻译和助手。白莞抬头看见白琚琛一脸尴尬,她会谈前令费管家守门封院,但白公馆的下人是不会拦着白琚琛的,她只好对白琚琛说:“你过一会再来吧,我和他们说会话。” 白琚琛并不离开,反而走了进来,并与德国人交换了名帖。德国人一看名帖就惊喜了,以为合作的是源远,介绍得更加殷勤卖力。白琚琛就坐在旁座听着,也不参与白莞与他们的会谈。 客人送走后,白莞只好向白琚琛解释说,她在北平街上碰见了这家德国公司的门店,就想了解一下他们的机器。她想在南洋开个私盐厂,生产海盐。她在游历南洋的时候发现当地的食盐被英国垄断了,从普利茅斯海运来的狮牌盐价格昂贵,许多贫苦人都只能吃淡食。白琚琛听了呵呵乐,食盐向来是执照专营,他问白莞她如何拿到牌照呢。白莞却只说:“我也不知道,我刚有这个想法。” 白琚琛笑了一下,眼神慢慢冷下来,他知道白莞没说实话,她心里有想法和主意瞒着他,曾经坦诚相待的畅谈,亲密无间的合作都遥远得像上辈子的回忆。她就在他身边,可远如隔江,他遥望着她的步履渐行渐远,她的生活里发生很多他不知道的人和事,他想知晓和参与进来,可是她隔上了一道门。 白莞跟白凌之出去玩,白凌之现在在北平的壳牌公司工作,他学会了骑自行车,便推了车出来载白莞。乔小丙带了两人跟在他们身后,白凌之问白莞想甩掉他们吗?白莞欢快地说:“好啊。”于是白凌之让白莞抓紧他,白莞便抱住了他的腰。白凌之猛蹬了起来,白莞尖叫一声,乔小丙急忙追了起来,但自行车飞快拐入小胡同里。白凌之又是好几个急拐弯,也不知道拐到哪个胡同了,终将乔小丙一行甩得干净。 白莞觉得这过程十分刺激,哈哈哈直笑,可笑完她忽然说:“你认路吧?我可不认得了。” 白凌之说:“放心,我认得。” 白凌之七拐八绕带了白莞去公园里划船,两人都不大会划船,船在湖中心打转了许久,上了岸后两人去吃了一家门面十分气派的粤菜馆子。白莞很喜欢里面的梅子鲈鱼汤,喝了好几碗。白凌之不再让白莞付钱了,他说付钱是男士的事情。 从饭馆出来不久,天色突变下起了暴雨。两人赶紧躲到一家小茶馆里避雨,可一直避到茶馆打烊雨也没停,于是白凌之向茶馆的伙计强买了一件蓑衣。他将它递给了白莞,白莞犹豫了一下,又见店家已经开始赶人,就还是穿上了,两人就这样冒雨骑了回去。 白府的大门内候着许多仆役,白凌之还未停稳自行车,费太太和阿茉就拿着斗篷和雨伞冲了下来,她们把白莞拥到大门内,一群女仆就围上来,又是帮她脱蓑衣湿鞋,又是帮她擦雨水喂姜汤,最后给她裹上干衣。白琚琛也站在门口,他气得脸都青了,他狠狠瞪了白凌之一眼后,对白莞骂到:“你怎么可以这么胡来!” 白莞被拥到西苑里面去泡药浴,阿茉一边服侍她泡浴,一边叨叨:“小姐啊,你不能这样不把身子当回事,你要是淋病了,可都是天大的事呀。” 白莞也是知道错了,她洗好吹干头发出来,态度特别乖顺配合。医馆的大夫给她搭了脉,只说没有什么问题。于是乎费太太又端了一碗驱寒的汤药来,她也老老实实喝了。 白莞让仆役退下后,便乖巧地向阴着脸的白琚琛认错。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包板栗子递给他,是她在公园里看见就给他买了。白琚琛十分好哄,拿着爱吃的板栗子气便消了,转而询问起她今天干了什么。白莞不爱吃板栗子,但她十分会剥壳,她穿着丝绒睡袍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一边剥壳,一边汇报今天的玩了什么又吃了什么,她现在只有犯了错才会和他如此亲近。白琚琛也很珍惜,他一边听,一边拿她剥好的板栗子配茶吃。 白莞并不知道她今天惊动阖府上下。白琚琛听闻他们甩掉了乔小丙时脸色就很难看了,当下就派了好几个小厮去寻他们。后来暴雨来了,费太太和阿茉就开始紧张起来,带着西苑的女仆都候到了门口,白府的管事被白琚琛遣去请大夫候在西苑,这时就惊动了白老太太,龚姨娘见状以为自己真是庶母,于是安慰继子不用这般小题大做,白琚琛在明堂上转身就喝她闭嘴,所有人都被他罕见的发怒吓了一跳。白二老爷于是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白老太太一直等到白莞回来,周嬷嬷回禀了大夫的诊断后才回房休息。白老太太坐在明堂上,于是白府众人也只能陪坐等着,所有人都等了她整整一晚上。 白凌之回房后只有赵姨娘和一个冯嬷嬷在照顾,冯嬷嬷最后给白凌之端来一盆洗脚水后,赵姨娘便让冯嬷嬷先去休息。她有话和儿子说。 赵姨娘在儿子的对面坐定,灯光下儿子眉眼中的欢喜她看得清清楚楚,她似是心疼,似是惋惜地劝说:“凌之,以后别干傻事了。” 白凌之没听懂,他还拿着毛巾擦头发,只是疑惑地望着自己母亲。赵姨娘轻叹了一声,她温柔地说:“他俩的情份你见过,三哥儿的手段你见过,你还想什么呢?” 白凌之一颗心沉沉地落下去,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只能说:“白莞是不会愿意做妾的。” 赵姨娘笑了,眼底闪过一抹无奈与怜悯,她说:“她一个孤女还能怎样呢?她又没有依靠,哪算计得过男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第39章 白老太太唤了白莞过去,她让嬷嬷丫鬟们全退下,又把白莞牵进暖阁来,在罗汉床上坐下,方才轻声询问:“莞姐儿,你和奶奶说句真话,你心里有三哥儿吗?” 白莞一下子呆住了,白老太太望向她的目光很慈爱,真像是一个祖母给孙女筹谋着婚事,于是白莞忽然不想用谎言欺瞒她,她只是遗憾地说:“他已经结婚了。” 这个问题问得太迟了。 白老太太却是微笑,她和蔼地说:“可你还是能明媒正娶地嫁给他。” 见白莞一脸疑惑,白老太太细细与她说起了兼祧婚制。白老太太说她总担心旁人不能呵护好白莞,也挂心着白志衍无香火可续。她想把白琚琛兼祧过继到白志衍名下,这般便可两全其美。因为白琚琛将即是二房嫡子也是三房嫡子,他可以拥有两位妻子。 白老太太问白莞:“你还住在西苑,成了奶奶的孙媳妇,又有三哥儿疼你,你可觉得可好?” 白莞只觉意外,却又心头翻滚,她懂老太太的意思了,她问她是否愿意做白琚琛的平妻,但平妻说到底还是妾。她很想嫁给他,但不是这般饱含羞辱,也不是这般残缺不全地拥有一半的丈夫与婚姻。 她语气颤抖却坚定地说:“我不愿意。我想嫁一个待我一心一意的人。” 白老太太很意外,可又忆起自己曾经儿女时的情意,只觉得怜惜又是轻叹:“你若想要嫁一个不纳妾的人家,这不难,奶奶也可以帮你找。只是寻常人家的一夫一妻不过因银钱所困罢了,日后有了银钱,也一样有三心二意的烦恼。你想嫁与这般人家,他们待你真的会比三哥儿待你好吗?” 白莞泪如雨下,她情伤难愈。她也不是贪心,而是没有办法,她说:“他们不会待我比清铎待我更好,我也不知道我最终还能嫁给谁,但我知道我没法嫁给他,他有别的妻子,我忍得了今日也忍不了明日,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成为一对怨偶的。” 她没有向白老太太坦言,她自知富贵门第的人家不会娶她,因为她的身世微寒,但其实不纳妾的人家更不会娶她的,她动手术的时候,霍夫曼教授就建议过她以后不要生育,她的健康状况无法承受孕育与分娩。可哪有这个时代的寻常人家能接受仅有的妻子不能生育的。她若还想婚嫁。最好的结局可能也就是平妻。可是她做别人的平妻可以,独独不能是白琚琛的。 她那样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他却待她三心二意,她忍不了。 何况,她宁愿和阿茉一般孤独终老,也不想做平妻。 白莞也认同许多夫妻一世一人不过因银钱俗事所限罢了,一生只钟情于一人也许是很难,但是一段感情里只能有两个人,人可以干净地告别了一段感情后再重新开始,这既是对爱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感情的尊重。 《白头吟》吟唱了千年,男权社会的糟粕却也盛行了千年。这些悲剧形成于男权社会没有给予女性独立谋生的条件,没有教育给予她们独立的能力,也没有文化教导她们形成独立的人格。当女子只能附依于男人生活,便也只能容忍这些屈辱。可是她有能力独立生活,所以她想等一个对她尊重,也对感情尊重的,这个世界不存在的人。 白莞走出白老太太的屋子就望见了裴秀茵,她沉默地站在中庭的桂花树下,两个女子一对望,竟是心意相通。白莞知道她一定也哭过了,也觉得委屈,也满是伤心。白莞低下头默默地走回了西苑,躲到卧室里落泪。她把阿茉留了下来,悄悄地和她讲了自己的委屈。她知道阿茉一定能理解她,因为她们都难忍瓦全。 阿茉花季时也曾有过一位两情相悦的阿郎,父母知晓她的心意便同意了这门婚事,可两人却在谈聘礼的时候分开了。阿郎的父母觉得迎娶没有嫁妆的阿茉只能给60块大洋的彩礼。可她弟弟的下聘需要100块大洋。父母后来咬咬牙愿意把家里唯一的牛卖了,只要求了80块大洋的彩礼。就是这20块大洋谈不拢,那阿郎转头迎娶了另一个姑娘。他们给了她100块大洋的彩礼,因为那个姑娘有嫁妆。阿茉不愿意嫁给另外一个愿意给100块大洋的陌生人,只能自梳起头发到南洋务工为弟弟赚聘金。 阿茉遇见了白莞很感慨,原来多年后城市的女子可以不需以终身不嫁为代价就能离家外出。但她更为唏嘘的是:“想不到现在小姐给我的工钱一年都有100两大洋了。” 可这100块却再也买不回她仅缺20块的姻缘,就如白莞手握百万鹰洋也买不到一个未婚的白琚琛。 白莞一边讲委屈,一边掉眼泪,但是她并没有提起她昨日傍晚在后院四下无人时碰到了归宁戴孝的白薇。 白薇说:“我娘死了。”言罢就是泪水汹涌而下:“她被送到乡下的庄子去是要干农活的,否则就是吃不上饭。她上山拾柴的时候被野兽咬伤了,伤势太重隔天就死了。她是被赶走的妾,我们不能去送她,也不能为她守孝。这就是做妾的悲哀,自己的儿女不能喊她母亲,死了只能走偏门,没有名分永远都低人一等。” 白薇望向白莞的眼中全是恨意:“你不告而别,白琚琛把怒气都迁到娘和哥哥身上,你闯了那么多滔天大祸,换个人早就被压在祠堂打死了,你还挨不得几个巴掌吗?娘有什么错?老太太和父亲竟也同意把娘赶到乡下去,再收了他送的小妾,堵死了娘回来的路。我晓得他原本就恨我娘,觉得那尹氏多年来隐忍度日,可是谁有想过我娘的委屈,这一切本来就是她的!” “我娘是王家大姑娘,因为父母双亡无族人可依才不得不寄居白府。她和父亲是自小有婚约的,老太太在外祖临终前亲口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待我娘。可是他们都是言而无信的骗子。我娘说父亲见过了尹氏之后就没了魂魄,非缠着老太太要退婚,老太太就同意了。可是娘却早到了婚嫁的年龄,没有一份体面的嫁妆,被退了婚也嫁不得好人家。所以她只能屈辱地提出给父亲做妾。她若为妻,尹氏为妾,她也能宽容大度。” 白薇是王姨娘最为疼爱的大女儿,从前她喜欢暗地里和白莞比穿戴,王姨娘知道了便咬牙从旁处抠省了银钱给她花。王姨娘自己受了半生妾室的委屈,为了她的婚事费尽心力,到处求人。终于将她许给北平金家的二少爷做妻子。可是她在夫家过得并不如意,丈夫软弱无法依靠,婆婆与妯娌觉得她高攀不大瞧得起她,常常挤兑她,给她小鞋穿。王姨娘被赶出白府的时候她闻言哭得很伤心,她很想收留娘亲在身边,却自顾不暇无能为力。 白莞递给她一方手帕,可是她只用自己的袖口抹眼泪,她哭笑着反问白莞:“你很喜欢白琚琛吧,黄贵信里说你哭天抢地地遗憾自己错过了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他不是父亲的亲子。尹氏嫁进来之前有个生死相随的情郎,据说是在维新运动里被炸死了,她才不得不嫁给父亲,她入门6个月就生下了白琚琛,你就算是三叔的女儿,你们也没血缘关系。 “可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吗?他找过父亲,说想退婚。可是老太太和父亲都不同意,因为你把白氏堂整得太惨了,你行事如此心狠手狠,他又不是父亲的亲子,你们两在一起,他被你一捣鼓,父亲就怕自己晚年以及白家都没有依靠。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的吗?父亲说他若想娶你,他的身世就必得翻出尹氏那贱人的不守妇道为众人所知,尹氏的牌位就再不能摆在宗祠。然后他就放弃了,呵呵,哪想你也不是三叔的女儿,一样的冒牌。” 她含泪笑着诅咒她:“你想和他在一起你就只能做妾,他连退婚都不敢,更别谈离婚。所以你以后也只能和我娘一样,年老体弱的时候被嫡子赶出门去,惨死在山野里。” 她最后又是一抹泪地说:“你们谁也甭想躺在我娘的血泪上过得舒服!” 白莞很早就知道自己和白琚琛没有缘分,但是她不知道白薇为什么专程堵住自己说这么一番恶毒的话,而且觉得可以伤害到她。白老太太把她叫去,她才明白,原来白家暗地里谋划着让她给白琚琛做平妻。她不是傻子,她知道白琚琛对她也有情意,但是他有裴秀茵了。他们大约觉得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方法。她是个孤女,没有家世。在这讲究门当户对的时代,在他们眼里只配做个妾罢了。 阿茉只是静静陪着她,为她递上新的纸巾或是一杯茶水。白莞痛哭过一场之后,哑着嗓子说:“阿茉,我们回去吧。我就不应该和他走得这么近,去引起旁人种种的误会。” 她又说:“我爸爸和我说过,夫妻就像一棵嫁接的树,两种不同树枝在一起会有磨合和排异,但时间最终都会让彼此长成一棵树,从此同生共荣。我今天参和到他们之间,最后失败出局的也还是我。” 白莞知道自己赢不了裴秀茵,她已经失败过一次了,撕心裂肺地疼过,她经不起第二次了。 白莞不想再要谅解书了,她只想离开,她掩藏好情绪后来找白琚琛辞行。白琚琛在回廊下默默地抽着烟,他见她来了,赶忙把烟掐了。白莞在他的对面坐下,他望向她的眼神明暗不定,两人的脸色都很苍白,白莞低声说:“清铎,我想回家了。” 白琚琛像是微微松了口气:“那我让费管家去订票,我们明天就回家。” 白莞摇摇头,她低下头不再想看他,她说:“我是说我自己的家。我在香港买的房子。我想在那儿等周朗,他若是退成了婚,我便嫁给他。他若是娶了旁人,我也嫁旁人。这世间总会有单身的男人愿意娶我。周家人以后若是要问庚,也去那儿问,要下聘也去那儿下。我不想顶着白家小姐的身份嫁人,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 她微笑起来,是一种解脱。她终于敢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睛。 她缓缓地向他告别:“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白琚琛想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可他只能仓皇地撇过头去,唇齿颤抖间只有一句含糊的:“随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第40章 白莞在隔日中秋节的清晨离开了白府。她走得很早,谁也没有惊动,只是悄悄打开了西苑的街门,然后抬手换了两辆黄包车。到了火车站,阿方就去买了3张去天津的火车票,准备从天津港坐船回香港。而后主仆一行就登上了火车,离开了北平城。 火车驶出城市后就是一片乡村的田野风光。阿茉与阿方都是潮汕人,阿方年龄还小,便尤为兴奋地看着火车窗外北方乡村的景色。 白莞忽然问:“阿方,那你见过雪吗?” 阿方摇摇头,她说她只听说过皑皑白雪,却从未亲眼见过。于是白莞提议说:“那我带你去西伯利亚看大雪怎么样?看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阿茉与阿方惊喜地对视一眼,高兴得忙不迭地点头:“好啊。” 白莞主仆三人皆持有英属海外护照,多国可以免签。于是白莞说:“那我们下一站就下车,改买去俄罗斯的火车票,然后我们去西伯利亚看大雪,再一路西行,从东欧捷克开始玩到西欧法国。最后在巴黎买衣服,然后再从马赛坐船回香港。你们觉得好吗?” 阿茉与阿方兴奋得只剩点头。 费太太遵照白莞的嘱托,在临近中午的时候才到各房中,代白莞向众人辞行。众人都皆是意外一惊,白二老爷哀叹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其余的表情和台词都很丰富。有假装不舍的,有故作关切的,有懊悔没来得及送别的,费太太看着她们演戏,微笑得很端庄。最后的时候,她来到了白老太太的大堂屋,白老太太先是惊讶白莞的离开,后又觉得情理之中,她说了声:“知道了。”就让费太太退下。 费太太却是上前一步,将一方红檀木匣放在了案几上,她说:“这是小姐临行前让我转交给老太太的。” 白老太太很意外,她问:“这是什么?” 费太太只答:“小姐没有说,她只交代我转交给老太太。” 周嬷嬷上前伸手打开,红檀木匣内是整整齐齐的400两大洋。白老太太一看就别过脸去,哽咽难语。 白老太太从来没有想过白莞不是她的嫡亲孙女。她的脾气任性张扬的时候,她没怀疑过。她长得不像白志衍与白三夫人的时候,她也没怀疑过。在获知了白莞混装她老三儿和六孙女的骨灰时,她怪她。她为亲孙女补办葬仪时甚至恨她。可是再见到白莞,她还是下意识的认为这是她的孙女。 近年来,白琚琛支应着府里的开销,白氏堂也在他的手里,白家上下全都靠着他。白老太太对白莞的宠爱大半是因为白琚琛对她的爱重。白府的公帐上每月会给白老太太一笔月钱,除此之外,这满府的子孙,只有白莞给过她体己钱,也只有她悄声问过她:“老太太,你的钱够花吗?” 她一直默默地代着白志衍尽着孝。 可是她,却到底把她的姻缘断送了。 中秋晚宴的时候,白琚琛的脸色青白却佯装平常,众人也都陪着他演戏,整个晚宴热热闹闹,觥筹交错间谁都不提白莞二字,仿佛这世间没有这个人一般。 晚宴后众人围簇着白老太太到庭院中赏月,吟诗作赋间四少奶奶古氏和十姑娘白芬还搬来琵琶古筝伴奏。后来几人又玩起行酒令,白琚琛不想喝酒,就坐到后排看他们玩。他不时失神,但听闻众人哄笑,他也勾起嘴角微微扯一个笑意。 乔小丁慢慢走到费管家身边站定,白琚琛看见了他,便站起身走了过来。乔小丁于是低声汇报:“先生,小姐换乘了北上的火车,过蒙古到俄罗斯的西伯利亚。但小丙带的人没有签证,只能跟到中俄交界。” 白琚琛听罢竟是淡淡一笑。 裴秀茵也看见了乔小丁,她很不喜欢他,这几年他的身影只要在府宅里一晃,白琚琛往往就要出一趟远门。她起身向白琚琛走去,白琚琛见她走来就挥手让乔小丁退下了。 白琚琛走到一旁的案几上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随裴秀茵坐回到位置上,慢慢嘬饮。裴秀茵想软言劝他少饮,烈酒伤胃,她知道他近两年常有胃疼的毛病。转念又想他今日心境不佳,偶尔一杯倒也无妨,便只问他要不要再进一些糕点配酒。可白琚琛摆摆手,却又喝进了一块冰块细嚼,见她在看他,还对着她微微一笑,先前眉眼间的阴霾竟一扫而光,微醺的眼眸里竟含点笑意,有着她初见他时风流倜傥的恣意。他温柔地对她说:“你自己吃吧。” 裴秀茵当下欢喜,竟也带了点女儿家的娇羞。 这时有仆役吹起了长笛,二少奶奶与白琚松一起站到中间,夫妇二人表演了一段《游园惊梦》。 白琚松的昆曲唱得很烂,但二少奶奶极爱昆曲,也唱得好,他便只能硬着头皮陪演陪唱。于是他就在这一组唱腔中成了完全的一个丑角,一边接收着二少奶奶觉得他拆台的愤怒白眼,一边逗得众人一直抿嘴偷笑。 白琚琛也乐了,他这时已经喝完了威士忌,于是开始嚼吃剩下的冰。他极少吃冰,裴秀茵见之疑惑又莫名担忧,便开口问他喝不喝热茶。白琚琛摆摆手,只是把空杯递给了姜旺拿下去,然后笑看着白琚松的出丑。裴秀茵便也把注意力也转到众人的嬉闹中。 约莫半刻钟,白琚琛忽然捂嘴转身,像是先干呕两声,而后呕出了晚上所进的少量饭食,又喷吐出了好几大口鲜血,便昏迷过去。有白府丫鬟尖叫了起来,众人惊吓之下手忙脚乱,连连撞翻了好几个椅子案几。女眷们都吓坏了,白老太太吓得几乎站不起来,白二老爷看着儿子的满身血迹,手脚全是抖的。白大老爷令管事快去请大夫。还好费管家镇定,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白公馆带来的仆役将白琚琛送到协和医院抢救,于是所有人也跟着蜂拥一起去了医院。 医生诊断是胃溃疡引发的胃出血。白二老爷在手术室门口气得直跳脚:“我就知道这个孽障一作妖,我儿就遭罪!” 白二老爷认得乔小丁,他问他:“白莞在哪?” 乔小丁和他装傻。白二老爷冷笑,他也不拆穿他,他知道这些人口风严实,他也使唤不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第41章 白琚琛昏迷了两天,后来他醒过一次,他扫了眼殷殷守候的众人又闭眼沉沉睡去。 白莞在第三天赶到了。白琚琛醒后望见了坐在左侧的白莞,竟是将头撇开,像是不情愿见她一般。白莞见他如此,也就站起来慢慢地退出病房。出了病房,她就去找了白琚琛的主治医生,细细询问的病情,后又翻看了他的病历。然后她就在过道的椅子上坐着,一直到了凌晨,才悄悄地走进白琚琛的病房,在他床边默默坐了一小时,又静静离开,甚至没有惊动一旁陪房熟睡的裴秀茵。 费管家一直在病房门口等着白莞,见她从里面出来,便将她接回西苑住下。 白琚琛在医院住了一周,始终冷脸给白莞看,出院回府后也始终不太搭理白莞。白莞来看他,问他什么他就简答什么,绝不多说一个字。几句客套话后两人间便无话可说。 白莞遣了费管家把一位慈济堂的老中医请到北平城来为白琚琛看胃病。熬好药后,她又和费太太一起把药从西苑送过去。西厢房门口站着是裴秀茵的乳母朱妈,她一见到白莞走来就笑容满面地迎下来接过托盘,然后就说:“先生和太太在里面说话呢,太太在陪先生吃药,莞小姐要进去坐坐吗?” 费太太说:“你去通传吧。” 朱妈站着不动,她只是笑着看着白莞,笑容中意味十足。白莞便说:“不用了,他们说着话,我就不进去了。” 朱妈应了一声,笑着转身就走了,费太太很不高兴,不悦地瞪着朱妈的背影。白莞见之倒是笑了,她拉了拉费太太:“走吧,他们是夫妻。” 费太太闻言望了眼白莞,竟是有些伤感,她像长姐一般搂了搂白莞的肩膀说:“小姐,你会有更好的。” 朱妈把药端进里屋放在桌面上,只说是西苑送来的。裴秀茵端了送到白琚琛面前。白琚琛拿了药,却是一碗倒到一旁的兰花盆里,朱妈一见就低头暗笑了。裴秀茵心地善良,她意外之后却是出言相劝:“表哥,莞妹妹是一片好心,而且慈济堂开的药是好药。” 白琚琛望着那一盆兰草,只是淡淡地说:“她的事情,你不要管。” 白莞依旧和费太太一起一日三次熬了药送到西厢房来,递给朱妈后她便转身离开。两三日后,裴秀茵像是听见她的声音,从里间走了出来,她大大方方地说:“莞妹妹,进来坐一下吧。” 白莞依言便走进白琚琛的卧房,当着白莞的面,白琚琛倒是把药给喝了。白莞见状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水果糖递给他,他也拆开糖纸吃糖。可是他依然不太搭理白莞,神情冷淡,白莞坐着也十分尴尬,便匆匆告退。 随后的几日也是这般如此,若仅是朱妈将药转送了进来,白琚琛就随手将它倒到花盆里,那盆娇贵的兰草已经被热药汤浇死了,可他不在乎。若是白莞亲自端着药送进来,当着她的面他便将药喝了,也吃她给的糖,却仍是冷冰冰的不大说话。 朱妈在背后偷偷讥笑白莞的自作多情和不受待见。白府的仆役嘴风都不太严,见白琚琛没给白莞好脸色后,他们也喜欢传她的笑话出气,毕竟人人都因为她的事情上过刑凳,而且她也不是真正的白府小姐,她还身世飘零。 白琚琛倒药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白莞的耳中,白莞想了想就让费太太把药方给裴秀茵送过去。费太太把药方送到了西厢房,但裴秀茵不在房中,白二老爷却正在看望自己的儿子,白琚琛接了药方单手就将它揉成一团掷到痰盂里,他神色如常地继续和白二老爷说着话,白二老爷看着儿子,心头却是叹了口气。 白二老爷从儿子的西厢房离开后心情愈加闷闷不乐。王姨娘走了,他和那年轻的小妾说不来话。他最后转身向白老太太的堂屋走去。白老太太慢条斯理地焚香,白二老爷一人愁眉苦脸地发呆。许久,白二老爷忽然冒出了一句话:“母亲,你说那莞丫头有什么好的?” 白老太太闻言淡淡地说:“你当初为了尹氏要死要活,怎么如今却不能理解了。” 白二老爷一时哑口无言,复又恼怒地说:“尹氏是名门闺秀,和那乡野丫头云泥之别,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白老太太望了一眼老二儿的激愤,莞尔笑了。白二老爷见了母亲的笑才是恍然。 是啊,有什么区别呢,都是落入心头的一抹倩影,从此风是她,雨是她,满园春色是她。 白二老爷唤了自己的跟前小厮把白莞请来了他的书房。他一点也不喜欢白莞,在他眼里这个姑娘从头到脚没一处优点,身世贫寒,性子顽劣,样貌平常,和裴秀茵这般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比起来简直就是后厨的烧柴丫头。不仅如此,她还整一个祸害精,尽给他儿子添乱惹祸招是非,害他儿子吃了无数的苦头。她踪迹全无的时候,他是巴不得她赶紧死在外头,能断了儿子的满心牵挂与奔波寻找。可她还是回来了,他没品味的儿子还是把她放在心坎尖上。他心疼儿子,他绝不能再让她作妖了。 白二老爷沉重地开口对白莞说:“莞姑娘,我今天请你过来是想和你说一件事……” 白志庸从白琚琛为救她入帮会讲起,刀光剑影里的命悬一线,每件事情也就点到为止。黄贵寄给他言简意赅的密信,他读得胆战心惊,他不信白莞不会同是如此。 他提及白莞离开后,纷纷不断的流言。有人说她被拐去偏远乡下卖给地主老财做丫鬟,有人说她被绑到西北的土匪窝里,有人说她被卖到杨柳巷里……多少人拿了假线索来白府骗钱,多少人用捕风捉影的消息向白琚琛讹诈,可每一次白琚琛都坚持在这惶惶乱世中冒着枪林弹雨,穿越火线,深入虎穴狼巢去寻她,只恐万一真的是她身处险境。 她漂泊无定的四年,是白府对她牵挂担忧的四年,是白琚琛在血泪里挣扎的四年,而一切都是因为她任性出走,却又不愿向家里报声平安。 白志庸最后问白莞:“莞姑娘,你把钱算清了,情怎么算?” 白莞从白二老爷所居的东厢房走出来,站在庭院中,望着西厢房便潸然泪下,哀恸不已。屋内的白琚琛像是心有感应般推开了窗户,他一眼望见庭中的白莞,蹙眉看着她的异状。白莞抹了泪水走上前去。 她站在窗下问他:“慈济堂的药你喝了吗?” 他也问她:“你怎么哭了?” 于是白莞说:“那我去给你熬药。” 白莞回西苑和阿茉一起把药煎了,在熬药的过程中就没停过落泪,她泪水涟涟地问阿茉:“你若是欠了一人好几条命,该怎么去还?” 阿茉没能给白莞答案,白莞也没有等阿茉的答案,她只是把脸埋进了手中嘤嘤哭了许久。 白莞把药为白琚琛端来,还给他带了一颗水果糖。看着他喝了药又吃了糖后,她从托盘底下拿出洋行拜访她时送来的一本册子。 她殷勤地问他:“你想要新汽车吗?” 不等他回答,她就像推销员一样一边翻开豪车画册,一边介绍说:“这款是劳斯莱斯银魂,洋行说现在英国皇家都用这款车,还称是世界上最好的车,你喜欢吗?” 白琚琛仔细瞧了两页汽车的图片,他察觉到不对劲了,他蹙眉问她:“你知道这多少钱吗?” 白莞傻萌傻萌地点点头,她指了指图纸角落说:“我抄了价格。” 她记得他一直很喜欢名车,只是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这款车,她问他:“你喜欢吗?” 白琚琛打量了她一眼,又是心口沉沉,他慢慢说:“这样贵重的东西还是我自己买比较好。” 白莞终于知道自己曾经说过的这句话有多伤人。 她呆愣之后,神情十分沮丧,她知道自己和白琚琛关系紧张,却也没想到自己送礼物会送成这样。她低头收拾了一下,托言离开。白琚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其实她从前拿他的生气很有法子,撒一通娇,说一些好听话,捧来她自己爱吃的吃食,甚至她也发一通脾气不许他再生气,他总是拿她没有办法,但是这些他都再也奢求不来了。 她没有挣脱开他的手,她以为他有事情说,他便小心地握了一会,最后缓缓说:“其实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白琚琛做出很虚弱的样子慢慢靠回榻上,他说自己病中心有余而力不逮,堆积了太多公事,担心耽误重要的事情,想拜托白莞帮忙代管一阵子,难以决断的事再来问他。 白莞闻言立刻便说:“你安心养病,公事我接下了。” 白琚琛笑了一下,凝看着她许久不言,眼神明暗交替。最后他说:“小莞,《全权授权书》一直都在。” 白琚琛派人送到她手上的大部分是白氏堂里鸡毛蒜皮的事,源远送来的紧急公文他一般当即都处理了。白莞看见白氏堂的事情就头疼,虽说白氏堂的管理层都是源远派驻,可是下头的一堆的白家亲戚很能闹事。她最不擅长的也就是这些大家族的人情义理,她很担心自己处事的手法会不小心把那些人引到白府闹腾,那白琚琛也就更不用养病了。于是每件事情她都思虑再三,还会请精于人情的费太太参谋,才最后定下处理的方法。 白莞又开始了一日三次的送药。她不再理会朱妈,她会亲自盯着白琚琛把药喝了,再给他一颗水果糖。每日下午,白琚琛吃完药后总会顺口问起她今日处理了什么事情,白莞于是便会简单地和他汇报一遍自己今日手头处理的事情。 白莞开始讲公事,姜旺便主动和白莞身后的仆役一起到廊下候立,白琚琛的卧房门口也立了费管家守门,白公馆来的仆役都很清楚“公事无分大小皆需避退”的多年规矩。 白琚琛不再冷脸寡言了,反而会在谈公事的时候慢慢地和白莞笑谈起很多其他事情,白莞商议完公事后也不再急着走了,她会小心地旁敲侧击地去问白琚琛有没有什么心愿或是想要的昂贵物件。白琚琛含糊其辞两句就巧妙地把话题转开了,白莞倒是傻乎乎地被白琚琛套出了一些原本想掩藏不为人知的事情。 白琚琛让她弹琵琶给他听,她为难了一下还是把墙上裴秀茵的琵琶取了下来,拨了一首曲子。她惭愧地向他坦白她只会弹这首曲子,他从未听过这首曲子,从前她唱的,她弹的太多曲目他也都从未听过。她和他说这曲是配李清照的词,于是他让她弹唱给他听,她也依言弹唱了一遍。 她唱歌很一般,可他听得呵呵乐。赏目着美人弹唱,聆听着宋词新曲,他倚靠在塌上,一派恣意风流。 他想要的一直是眼前之人,可他不能说,只能徐徐谋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第42章 白五爷这三年发了一点小财,他入股了北平城一家大烟馆子,每月的红利使他不仅穿上了绫罗绸缎,还收了一房小妾。他儿子白琚竹也过上前朝八旗子弟的日子,有了丫鬟伺候,每日就是遛鸟,斗蛐蛐,抽大烟。 白五爷之所以能入股这家生意兴隆的鸦片馆子是因为他每年可以供货10箱低价的上等烟土。这是白二老爷为他的堂弟偷偷谋来的福利。 白二老爷是一个很重情心软的平庸人。他人生的幸运成于此,人生的败笔也形于此。他对尹氏一往情深,费尽心力想娶她,于是深深伤害了原本温柔的王氏。他对王氏心中有愧,于是纵容着她在白府的飞扬跋扈,又终寒了尹氏的心,绝了他们后来相恋的可能。 他待亲友特别仗义,于是一生中总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但他掌府后公帐上就满是银钱窟窿,总会冒出无数亲友需要他去扶助。 他一直感恩白五爷为他挺身而出却被打折了胳膊,不管白五爷吸食鸦片后变得如何荒腔走板,他都会想去帮上一把,帮他还欠债,帮他养亲子,帮他戒鸦片,发现他戒不掉了,还会帮他去买鸦片。 白二老爷当上了源远的董事,偶然间发现源远具有药品经营的资格,就暗暗萌生了为堂弟批发鸦片的心思。他原本只想为白五爷采购他自己吸食的鸦片,帮他省下一些银子,可是进口一批烟土的最小量是10箱,于是他只好一口气给白五爷买了多年的便宜烟土。 白五爷得了这10箱上等鸦片,心思就活泛开了,以贩养吸,入股鸦片馆子,过上了滋润的日子,当年就又开口向白二老爷讨鸦片。白二老爷也知道自己行径荒唐,可是眼见堂弟过上了体面舒适的日子,他又心软得失去原则,纠结之下,最后答应说每年替他采购一批烟土。 白二老爷为了白五爷的事情几乎是恳求到白琚琛的面前,白琚琛无法拒绝白二老爷的请求,白二老爷精心抚育了他,视他为亲子,所以他明知黄贵是白二老爷的眼线,也一直碍于情面听之任之,最后导致了白莞的身世在白府的曝光,情况一发不可收拾。说到底,他也是一个重情的人。 现在白五爷的雄心已经不仅限于入股一家鸦片馆子了,他想向全北平城的鸦片馆子供货,供一家鸦片馆子是供,供100家鸦片馆子也是供,有能力就应该赚大钱。他觉得白琚竹一直说不上一门正经的亲事就是因为他不够有钱。他还觉得源远只肯每年让他采购一次便宜烟土是因为白琚琛只抽香烟,不抽鸦片,不懂得鸦片的好。 白琚琛得了胃病,白五爷觉得是一个打动他的好机会,自己应该带着包治百病的鸦片登场了。白五爷为白琚琛精细选购了配有长白山千年老参汁的上等烟土,以及整套金丝楠木镶银嵌宝的极品烟枪。携带此等重礼,白五爷踌躇满志地来探望他病中的贤侄。 白五爷在西厢房把一整套家什在白琚琛面前摆了出来,他谄媚地循循善诱自己的侄儿试一试用鸦片治疗胃痛,他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疗效奇佳!”复而又感叹说:“你们是真不懂它的好。” 裴秀茵在一旁惊惶色变,她知道自己今天很失礼,她多次插话进白五爷的夸夸其谈中,试图把话题从鸦片上扯开,但她都失败了,最后她勉强微笑地说:“五叔,我给您换杯新茶吧。” 她示意朱妈把点心端过来,自己起身想乘机端走这一盘烟枪物什。可白五爷不吃她这一套,他拍拍她触及托盘的手说:“侄媳,别碰别碰。我今儿就是带这药来给三哥儿治病的,你端走算什么回事。” 裴秀茵进退两难,白五爷是长辈,她不能顶撞。但她知道鸦片的危害,她忍无可忍只能不再顾及白五爷长辈的颜面,转而恳切地对白琚琛说:“表哥,以烟土治病犹如抱薪救火,饮鸠止渴,徒有百害而无一利。” 白五爷不悦地看着她,白琚琛拍拍她的手示意他自己明白。裴秀茵于是也不再多言,重新在椅子上端坐下来。 白五爷拿来的烟枪极为精巧,枪身的金丝楠木成色醇厚,所镶的银片上还嵌了红珊瑚,玛瑙,绿松石等六颗宝石点缀,烟斗为黄铜精雕所制,烟嘴也是水头极佳的翡翠,整支烟枪工艺精妙,称之为一件珍品也不为过。 白琚琛见之把玩,笑而感叹说:“看来五叔这两年确实生意昌隆。” 白五爷哈哈笑:“哪里,那还不是托贤侄的福啊。” 白五爷转而开始说起鸦片生意的一本万利,他希望侄子不要再无视眼前这样一个日进斗金的生意机会,能与他一起叔侄两人携起手来共同赚大钱。 白琚琛只是笑听白五爷胡言乱语不表态,白五爷觉得自己像一拳打进棉花里,他最后还是认为一实胜千言,只有白琚琛体验了鸦片的妙处,才会与他一道乐衷做鸦片生意。于是白五爷把鸦片膏子旋开来,他想让侄子见识一番上等烟土的成色,白五爷宝贝地说:“这里头可是合了人参,鹿茸,虎骨等大补之物,三哥儿你闻闻这味,可和寻常的不一般呢。” 白琚琛推开了鸦片膏子,他没兴趣这乌漆麻黑的鬼东西。白五爷觉得很失望,但并没有气馁。他拿过烟枪,拾起银匙,想帮侄子装上一泡试抽一下。 裴秀茵越发忐忑不安,便托言离开,出了西厢房就急步往白老太太的屋子走,连白莞与她迎面走来都视而不见,满身满心就只剩焦虑。 白莞迈入西厢房看到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白五爷装好了鸦片膏子,也点燃了酒精灯。他谄媚地把烟枪递给白琚琛,诱惑地说:“三哥儿,试一口。” 白莞呆住了,白琚琛抬眼望见白莞,自己也有了一丝慌乱。眼前的场景却太容易引起误解,他知道她一定厌恶鸦片。当初白志衍的葬仪上几个白家乡下来的大烟鬼子犯了烟瘾,白老太太就命人开了两间下房方便他们吞云吐雾。他见到白莞当时的表情是又震惊又恶心,她躲在他的身后一直不敢靠近那间乌烟瘴气的屋子。她不大瞧得起白家亲戚,大约就是初见开始就没什么好印象。 白琚琛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白莞浑身炸毛,她上前操起烟枪就直接开了白五爷的脑门,而后反手又是一掀,整盘的鸦片物什都砸在白五爷的身上。白五爷大怒,他狠推了白莞一把,白莞身旁的乔小丙立刻出手,白五爷只觉得自己眼前像是一晃,什么也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反手压在地上,浑身摔得都疼。 白琚琛紧张地上前去扶白莞,可她不理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她气得浑身都在打抖,她对着乔小丙下令:“拖出去,把他给我绑起来。” 白五爷富裕后随身也有了一个小厮,门外的小厮见主子被揍,冲上前去就想护主,乔小丁见状也出手了,利索得两拳降服,白五爷主仆二人都被五花大绑丢在西厢房门口。白五爷这下害怕了,他躺在地上嚷叫开来,他得惊动白家人来救他。 白琚琛拉住白莞,他发现她气哭了,她问他:“你怎么可以这样?” 白琚琛安慰她:“我有分寸的,我怎么可能去吸鸦片。” 可白莞语带颤抖地反问他:“你说你有分寸,你不会吸鸦片。你是怎么抽上烟的?你不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吗?旁人向你递烟的时候,第一次你拒绝,第二次你拒绝,是不是最后还是抽上了?鸦片这种事情沾上就完了,白老五这种人你连来往都不应该来往。” 白莞满目伤心,白琚琛见之心疼,他软言哄着她,指天誓日地保证绝对没碰鸦片。 他帮她拭泪,她不信任地看着他,她心有疑虑。她在源远看资料的时候就发现这一小批鸦片采购,去向不明,量小也没利润。可是白琚琛当时就没和她说实话,吱唔两句就把她应付打发了,她没多想就没往下查。可现在看到白五爷一身绸缎,穿金戴银,她就全明白了。 不管白琚琛有没有沾鸦片,借源远贩毒,怂恿白琚琛吸毒,白莞杀了白五爷的心都有了。 白莞忍了忍泪对白琚琛劝言到:“清铎,你不能同意白老五借源远采购鸦片。现在国家是开放烟禁,为了财税还鼓励种植,但这是因为满清灭亡后,中国没有形成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权,实际上是一种军阀割据的局面。各路军阀都或多或少以鸦片养战,或是作为自己发家致富的手段。但这样的合法绝不会长久,更不能做为行为的准绳。世界上是不会有一个统一的国家允许吸毒的,即使是那样低效与腐败的清政府也仍然是一个主张禁毒的中央政府。中国一定会重新统一起来,也一定会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带领国家强盛富裕起来,你希望源远成为一个百年企业,那时我们或许都不在了,但源远还在,你想旁人怎么说起它的历史,说它曾经贩毒吗? “就算我们不讲那么遥远,只言眼前的当下,鸦片于国于民的危害谁心里都清楚。源远做这种事情,再对比社会上的实业救国论,员工知道了心里怎么去看待自己手头经办的工作?这不仅伤害源远的声誉,也损害员工对于公司的归属感,造成人才的隐性流失。为了白老五,值得吗?” 白琚琛闻之触动,白莞的话从来在他心里极有分量。他知道,众人走到他面前说的话里都暗藏各自的目的,白二老爷要顾念白家,裴秀茵要顾虑裴家,只有白莞,从来只考虑他一人。同时她学识丰富,见识宽广,遇事总能给予他不同的角度的见解。这些分离的岁月里,他最想念她的时候,也都是他遇事苦恼的时候,他很想和她说话,即使她是坐在那没有言语,对着一个全然信任之人倾述的心境,除她之外,旁人给不了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第43章 白五爷的嚷叫惊动了阖府上下,众人全围到中庭来,但瞧见了白公馆仆役在西厢房外围成一圈的架势,也只敢远远地在抄手回廊后探头探脑。白志庸一看白五爷主仆二人都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就知道这一定是白莞干的,阖府上下只有她目无尊长,敢以下犯上。他想上前为白五爷解绳,可乔小丙拦住了他。白志庸气得不行,他知道白琚琛的人马不听他的,但没想到他们听命于白莞。他对着西厢房怒吼:“孽障,出来!” 白琚琛与白莞从屋内走了出来,白志庸指着他们下命:“马上把五爷给松开。” 白琚琛示意乔小丙松绑,可白莞厉声喝到:“不许松。” 乔小丙停下了松绑的动作,有些犹疑望着白莞和白琚琛,等待最后的命令。 白志庸见之怒斥白莞:“你成何体统。” 白莞回骂:“你成何体统。” 白莞见了祸首就怒火万丈,她走到白志庸的面前质问他:“是你让白琚琛同意借源远的经营许可给白老五买鸦片的吧?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垃圾父亲,使唤着儿子给叔叔去贩毒。还容他来劝自己儿子吸毒。鸦片鬼子是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吗?鸦片战争才过去几年?亲历者都还尚在人间,国耻尤在,殷鉴不远,满目还是山河破碎,抽贩鸦片是可以情有所容的吗?” 白志庸从未如此被一个晚辈像骂儿子一样指责过,他个性温厚本就不善争辩,如今再失了一个理字,被噎得哑口无言,只能摆出老爷架子,颤巍巍地指着白莞骂:“放肆!” 白琚琛也发怒了,白莞实在太过出言不逊,咄咄逼人,他站至两人中间,厉声喝止她:“白莞!你怎么说话的!懂不懂规矩!” 白莞气势凶猛,她推开白琚琛:“你让开。” 她对着白志庸霸气十足地放狠话:“如今是国弱,军阀借鸦片养战,以至鸦片横行。但国家不戒,我戒。源远即刻起对鸦片零容忍,谁也别想再借它进口一泡鸦片,源远上下包括白氏堂凡涉鸦片者全部开除,一个不留。而且我把话放这,我今天要是从白琚琛身体里检测出他吸过一丝鸦片,你别想白老五还可以看见明天的太阳。” 白莞眼中和那晚白琚琛冲进白府动刑是一样的,都真动了杀意,她满心是与白老五同归于尽的狠意。她的心理有些不负重荷,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无意间亏欠下这么多情债,所有的人事都在逼着她妥协。她对白家心怀疚意却又尴尬难堪,她对白琚琛仍有情意又得生疏远离,她一直处于天人交战的痛苦中。这个世界也没有人能理解她为什么不能接受平妻,凭什么有资格要求一心一意。没有人支持她庇护她,她孤零零地站在无遮无蔽地天地里,四面八方皆是她无法认同得非难与逼迫。她独木难支,她真想在一件白琚琛为难的事里豁出命去,她把自己的命偿还给他好了,再无亏欠,再无纠葛。 白志庸被气得说不出话了,只喘粗气,满心怒恨。他也没想到白五爷会来怂恿白琚琛抽鸦片,他也气自己堂弟的荒唐。他也是有是非判断的人,他何尝不疼爱白琚琛,可白莞冲着他怒骂,好像他有意毒害自己儿子似的。他瞧见裴秀茵扶着白老太太,想来也是搬救兵的。他就是觉得裴秀茵这般的大家闺秀好,温和稳重,能把事情处理得圆滑体面。可恨的就是这个白莞,肆无忌惮,没上没下,一点点教养也没有,把所有人都弄得这般难堪。但他知道自己拿她没奈何,他那不孝儿子横在他俩中间,保护了白莞,又偏偏摆了个架势假模假样在怒斥她的无礼。 白莞没有搭理白琚琛。白琚琛也是气噎,只眼见她径直走向阿茉,伸手只道:“枪。” 阿茉闻言就解开腰间随身的黑丝绒袋,掏出一把小巧的女士手-枪递给她。 白莞直接上膛,走上前把枪顶在白五爷的脑门上,她警告他:“离白琚琛远一点,我下次再看见你在他半径十米内,我就一枪崩了你,绝无戏言。” 除了阿茉,阖府无人认为这一身软缎丝裙的丫头片子说的是真话,甚至没人来拦她,只是在指责她行径乖张,不分尊卑。仆役也交头嘀咕着她以下犯上忤逆之举。 白五爷根本不怕白莞,他记得她当年恶搞过他,他嗤笑到:“不就是空包弹吗?你当爷怕你。” 白莞冷笑:“你说错了,我一个姑娘家独身在外的时候担心不安全,一直都是实弹。” 白莞言罢抬手就是一枪,直接打穿了白五爷的右脚板,当场血喷一地。 白府上下瞬时噤若寒蝉,众人周身一个激灵,震惊得僵立不动,连刀光剑影走来两乔兄弟也抖了一抖,意外地看着一地血渍。白志庸几乎是站不住了,他扶靠在跟前小厮的身上,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白大老爷和白大夫人相互依偎。白老太太也依着裴秀茵,皆是一脸惊魂未定。白府庭中空余白五爷的嚎叫,他疼得只差咬舌自尽。 白莞把枪交还给阿茉。她对乔小丙下令:“把车开出来,我们去医院。” 白莞拽着白琚琛去医院检测,白琚琛竟也是茫然呆愣,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医院过道的椅子上,他被逼着做了全套检查,白莞一直站在化验室门口等结果。他望着她的身影,眨眼回忆了白莞气炸毛后的忤逆之举竟然觉得很有意思,可是他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在眼底偷藏了笑意。 白志庸又气又恨地唤了小厮把白五爷抬去医院,白志平也帮忙着一起跟去。余下众人皆是惊魂未定,肃穆无声地散去。 白老太太缓过神后慢慢走去了西苑。她在寒风中站立了许久,始终凝望着这座曾经是白老太爷书房的宅院。周景像是模糊后旋转变幻,时光倒流,西苑也成了刚刚修建好时簇新的模样。那是她为人媳的时候,也是白家最辉煌的时代。门前终日车马络绎不绝,银钱也如潮水般涌入流出,可是国家屡战屡败,白老太爷跟着李中堂殚精竭虑地和洋人谈条约,不签国家危亡,签丧权辱国,怎么做都是骂名。她来西苑为夫君送药,望见昏暗的烛光下是白老太爷埋头写着公文,他的身影坚毅。 她就是鸦片战争的亲历者。 她想起她的老三儿,白志衍进了外交部,带着他意气风发的理想抱负。可是弱国无外交。他竭尽心力奔波忙碌,结果还是只能悲愤含辱。儿子坚定地对她说:中国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 她目送着儿子离家赴任,他离家的背影坚毅而执着。 他们都曾是白家的脊梁,他们离世了,白家也就垮了,再没人谈起过家国情怀,世间大义,整日操心的都是手头银钱的短缺。可是今日白莞对着白志庸怒目而视,言语掷地有声,她说“国耻尤在,殷鉴不远”,她说“国家不戒,我戒!”,她抬手开枪,镇定自若,独当一面。 她的神情坚定而果敢。 白老太太想象着白志衍教导女儿的模样,她老三儿养育出来的女儿,应该就是白莞这幅模样。 白老太太喃喃自语,可没有人听得到她说了什么,只是看见她的神情唏嘘感慨,又是落寞悲伤。 白老太太慢慢从西苑走回自己的大堂屋,她边走边和周嬷嬷交代:“二老爷回来后就让他去祠堂跪着,没我的话谁也别让他起来。你和他说,让他仔细想想自己的爹是怎么死的。” 周嬷嬷婉言劝白老太太,白二老爷也是一把年纪的人,虽说他为了白五爷而犯了过错,但这样罚他,下人和孙辈看见了不好。可白老太太只是拍拍周嬷嬷的手臂,示意她不用多言。 白老太太很疲倦,白莞今日的惊人之举,令她回忆了半日半生浮华,往事纷杂沉重得她喘不过气来。白莞从前在她心里是一个很顽皮任性的孩子,闯了祸事就蹦跳着躲到白琚琛的身后求庇护。可如今她的影子忽然幻化成一个聪慧勇敢的姑娘,她和白琚琛携手并行,含笑相望。白老太爷曾经的一句话她忽然觉得很有道理,儿孙自有儿孙的福气。她也许从来就不该干涉孙儿的选择。白家算是交到了白琚琛的手里,白莞在他身边,也就是交到她手里,但她此时觉得很放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第44章 医生把检测为“干净”的结果告诉白莞后,白莞从炸毛的状态慢慢缓过神来,视死如归的狠劲也烟消云散,紧接着她就开始坐立难安,追悔莫及。她深觉自己在溪源岛自学的禅修都作废了,竟然还是这般遇事冲动不经大脑,这次不仅是当众痛骂长辈,竟然还持枪伤人,把人打残了。 她双手捂脸,懊悔万分,深觉自己既不应该打人,也不应该骂人,更不应该伤人。事情是可以体面解决的。她忆起好像裴秀茵当时是扶着白老太太的往西厢房走的,其实只要白老太太到场,白五爷又能怎样呢,而且她都已经将白五爷给绑了。她怎么就学不会那般处事稳重得体呢。白家人应该又要群情激愤地持械跑到白府找她算账。而且她也应当信任白琚琛的自律,说到白琚琛,他这次应该气炸了吧?她不仅怀疑他抽鸦片,痛骂了他爹,还打残了他叔。他还会护着她吗? 白莞偷偷瞟了一眼白琚琛,他好像没有很生气,只是在面无表情地打量她。她现在十分怂包,犹豫片刻就慢腾腾挪到白琚琛身边乖巧地低头认错,还罕见地作了一番自我检讨想讨一个庇护。 白琚琛见她小心认怂的样子忍不住乐了,他笑了一笑,牵起她的手说:“回家吧。” 他知道她这时候都特别乖顺,也肯和他亲近,他牵着她手一直没有放开,一路上严肃着脸也不安慰她,由着她一个人瞎紧张。 白琚琛牵着白莞走进白府的时候,守门的小厮立刻战战兢兢躬身迎上前去开门。白莞跟在白琚琛身后一直深陷苦恼,暗暗谋划着实在不行应该如何带着阿茉和阿方暗夜跑路,所以她没有注意到,她回西苑的一路上,白府的仆役远远见了她就绕道走,望向她的目光又敬又畏。 白府的仆役从前是不太把白莞当一回事的,王姨娘管着家,白莞又把她给得罪了,西苑暗地里受怠慢是常有的事情。只不过那时白莞回白府住的时间短,她心大以为是白府穷了,规矩散了,所以并不懂得自己被怠慢了。白琚琛心里清楚,所以他富裕后回府做得第一件事就是给白莞添佣人,之后西苑也一直都由白公馆带回的仆役服侍着,白府的仆役看在白琚琛的面上,也待白莞有了三分讨好,于是白莞更是什么都没察觉。 后来白莞的身世曝光,仆役们获知她的出身不过与他们一般贫贱,自己还因她挨了莫名的刑罚,便暗暗不待见起她来,背地里喜欢围坐着一起嗤笑她,或是和裴家陪嫁的仆役一起传她的笑话。 但是今天,白莞对着白五爷面不改色的抬手一枪,震肃了全府上下,原来得罪了莞姑娘可不是挨几个板子能了结的事情,她会开枪杀人!这一觉悟连带着他们遇见阿茉说话都莫名客气起来,敢情这其貌不扬的老妈子腰中系着的是一把□□啊,自己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白家族人很快都获知了白莞开枪伤人的事情,可是他们都觉得这确实是白莞这种行事不羁之人干得出来的。当年她就对着白五爷一枪空包弹,现在不过是换了实弹,他们当时震惊过了,现在也就接受得比较快。 白琚竹哭哭啼啼替他爹跑到白三太爷处求公道。族长白三太爷现在半瘫着身子管不了事了,他的长子慢腾腾走到正厅来听白琚竹的哭诉。这位白老爷十分耐心的听完后只是哀叹了一声,便对白琚竹坦言说,现在白琚琛虽然没有顶上族长的名位,但是白家里的事情没有他点头都是做不成的,白家对白莞再开族堂公审的事他就不要想了。白琚竹要想讨公道,还是去报官吧。现在是民国了,大家都要讲法制,不能滥用私刑。但言罢他又泼了一盆冷水,他说白莞连苏大状都请得到,估计白琚竹打官司也是得输的。 这位白老爷知晓苏大状的鼎鼎大名与辉煌战史。当年苏大状大赢了一场江浙巨富的遗产官司,以民国律法女儿一样享有继承权为一个早已外嫁的女儿争回了万贯家财。于是这白老爷的一个姑姑也依葫芦画瓢回家闹腾,很是把他折腾了一番。 白琚竹涕泪横流。他又问,几位主事老爷们能不能陪他一起到白府去替他爹争取一个公道。 白老爷心底冷笑,白琚琛现在是白家的顶梁柱,白五爷为了一己之私去怂恿他吸鸦片简直就是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谁还肯替他出面。可是他十分圆滑,装模作样地又哀叹了一声说到,白老太爷为族长的时候定下一条族规,凡吸食鸦片者族谱除名。后来白家败了,也没人去计较什么族规家规。但白五爷又是吸,又是贩的,这明堂论理的计较起来,最亏的还是白五爷呀。 白琚竹最后只得抹了涕泪,凄凄哀哀地走了。 白莞回到白府后一直在胡思乱想。她从前钉穿了白琚柏的脚打了两个板子,骂了白老太太打了八个板子。现在她既痛骂了白二老爷,又打穿了白五爷的脚板,最少十个板子是跑不掉了,甚至可能要二十个。而且她不知道这白家族规里有没有以血还血之说,要是他们要打残她的右脚赔白五爷怎么办,那她还不如早点跑到警察局投案自首更好点。白老太太一直没有让人提她到明堂受罚,难道又要开族堂公审吗?白琚琛也没表个态到底是护着她还是不护着她,她心里实在惴惴不安。 晚饭的时候,白莞罕见地像从前一般跑到西厢房来等白琚琛再一起去餐厅入席。西厢房里裴家陪嫁的仆役见了白莞到来,纷纷低头侧身而出。朱妈恭恭敬敬给白莞上了一杯茶就立马退到了屋外。裴秀茵也是异常沉默,静静地坐在一旁不似从前一般主动和她搭话。可白莞都没有留意到这些,她一直在偷瞄白琚琛,只见他仍是一脸肃然,见她来了,招呼一声就进屋整理了仪容,出来带她去餐厅吃饭。 入席之后白莞就开始心慌了,她发现白老太太和白二老爷竟然被她气得都没来用餐。其余众人望见她皆是一脸僵硬,神情肃然,席间用饭,寂静无声,连一旁服侍的仆役也都是紧张严肃,小心谨慎。 她这祸果然是闯得猛大。 白莞和白琚柏不小心同时夹到了一块羊排,白琚柏嗖一下就把筷子收回去,还赶忙说:“莞妹妹先请。”白莞此时十分敏感,她偷偷瞄了一下众人,发现所有人全都停下了动作注目着他俩,他们看见白琚柏识相地谦让,还不约而同都严肃地点点头。 白莞很不安,她偷偷把左手伸去攥着白琚琛的衣角,白琚琛察觉到了,他微微看了一眼,仍是面无表情地吃着饭。白莞当下心凉,完了,他这次和她翻脸了,她还是自己先跑路吧,让梁律师来北平替她赔钱善后。 白莞打定了主意后,晚饭过后一回到西苑便把阿茉和阿方悄悄召到卧室来,三个人围头商议今晚如何翻墙跑路。主要的困难还是在阿茉,她年纪大又是小脚,不会爬树也没法翻墙。 阿茉英勇地说:“小姐,你和阿方先走。我自己找机会溜出来与你们汇合,他们不会拿我一个老妈子怎么样。” 白莞不同意,她说:“你人生地不熟找不到我们的。”她换了一种思路,她说:“阿茉你先走,现在就找个机会溜出去,坐黄包车到火车站的卖票口等我们,行李东西都由我和阿方来拿。” 阿方是个墙头草,阿茉说主意的时候她说好,白莞说主意的时候她也说好,最后白莞拍板说按她的主意来。就在三人凑头筹划细节的时候,白莞卧室的门被敲响了。三人当下一惊,紧张地望向门口,却见乔小丁探了一下脑袋,小心地躲了进来。 阿茉和阿方一下子警惕地立身站在白莞面前,做出搏命的架势,阿茉怒问他:“你干什么,这是小姐的闺房。” 乔小丁横行江湖,从未如此窘迫尴尬,他讨好地示意阿茉不要激动。他悄声对白莞说:“小姐,先生说他明早就带你悄悄先回上海。” 白莞主仆三人一下子惊喜了,相互对望一眼,对乔小丁的面容也柔和了下来。 乔小丁于是又小声交代:“你们千万别张扬出去,免得被发现了就跑不了了。小姐明天什么东西都不要带,阿茉和阿方也留下。费管家会安排收拾好,再带着大伙一起回去。” 白莞问:“只有我和清铎两个人走?” 乔小丁点点头。 白莞觉得不妥,她摇摇头说:“不行不行,这太危险了,我们俩要是被白家人抓住,清铎是打不过他们的。我会把他给连累了。” 乔小丁看见白莞的紧张,憋笑憋得很辛苦,他终于知道白琚琛为什么派他来了,费管家多正直古板的一个人呀,根本做不到他这样满口胡说八道还脸不变色心不跳。 他很严肃地对白莞说:“小姐,逃命要紧。他们要是也想打穿你右脚板怎么办?你放心,我和小丙会一路暗中保护你们。这边的事情就交给费管家来善后,他一定会办妥的。” 阿茉和阿方这下纷纷大力点头赞同,阿茉还解下腰间的黑丝绒袋交给白莞:“小姐,枪你带着防身,他们见了你有枪,就不敢乱来了。” 乔小丁又快速叮嘱了几句,就赶紧猫身退出白莞的闺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第45章 白莞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半醒半梦间还在担心白琚琛要是反悔食言怎么办,这可就耽误了她出逃的黄金时间。 清晨的时候,她果然望见了庭中白琚琛的站立的身影,她欢喜地跑向他。他见之微笑,牵起她的手,两人从西苑的街门悄声离开。 火车开动了之后,白莞的神经就松懈下来,她一下子觉得十分困倦,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就躺到包厢的卧榻上补觉。白琚琛见她沉沉睡去,便合上杂志,起身将车窗的窗帘放了下来。包厢里一下子昏暗了下来,只余透过窗帘的一点朦胧的日光,还能隐隐看清包厢内的人与物。 白琚琛坐到白莞的床侧,替她掖了掖被子,撩过她额间的发丝,凝望着她的睡颜。 火车轰鸣作响,车窗外景物飞逝,世事纷杂都被隔绝于外,她在他的眼前无忧地安睡。 他情难自抑,俯身偷偷轻吻了她。 白莞一觉醒来的时候,只见包厢内光线昏暗,白琚琛也在自己的卧榻上安睡,她抱膝坐在床榻上,凝望了许久他的睡颜。 她记起很久以前,他们俩人也有过一次偷逃出白府,但那时是夜晚,她想溜去上海读大学,他发现了便来追她,想劝她回府,却最终和她一起去了上海。 如果他当初没有发现她离家,或是如果他当初没有追上她,会是怎样? 也许他会去北洋政府工作,大约是会做得很出色,然后迎娶了裴秀茵便可以平步青云,就算后来北洋政府倒台了,有了裴家的帮衬,他还是会过得很好。 也许她会在读完大学后在上海找一份工作,像是给那湖州老板做英文翻译。然后攒了一点钱后,慢慢地把白志衍的遗产寄还给白家。 她肯定不会回白家,不会有机会爱上他,他们两人一生也许都是遥遥相望,最多在节日的时候互寄一封信笺,互道一声祝福,再不会有彼此间一连串的纠葛与她悲痛欲绝的心伤。 但是他那时追上了她,她还曾对他说,“下一站你就下车回去吧,就当作没有遇见我。” 可是他说,“我陪你去上海。” 于是所有人命运的轨道都悄然改变。 原来,人生的关口从来不是思之慎重做出的抉择。而是他跑过一条条站台,透过车窗,望见了她的身影。火车驶动了,可他仍跳上了她的列车。 白琚琛带着白莞没有辞行就先行离家的事情在白家已经无法惊起任何波澜了,一声枪响的震惊在前,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可以视若无睹。而且白莞是谁,她身上就是要发生不正常的事情,那才是正常的。 白琚琛并没有对裴秀茵相瞒他的行程,裴秀茵听闻之后也只是温顺地低下头并无言语,但她并没有听从白琚琛的建议返回南京,而是决定留下来为受惊卧病的白老太太端茶奉药,侍奉膝前,甚至后来还掌家管起乱七八糟的白府公帐,贴进许多她丰厚的陪嫁补窟窿。这与只会惹事闯祸再逃之夭夭的白莞一对比,简直是天渊之别,白家上下皆对她褒奖纷纷。 费管家有条不紊的指挥着仆役收拾行李,他抽空到东厢房拜访了一下白二老爷,转诉了白琚琛交代的话。他告知白二老爷两日后源远的法务会来北平拜访白五爷,与之协商解决这次枪击受伤的事情,白五爷若是有什么诉求这两天可以考虑一下,到时向律师提出来。但是源远不会再给他供给鸦片,这一点希望白五爷可以清楚。 白志庸在祠堂里跪瘸了腿,他听罢费管家的转述只是平静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白志庸其实是个心性温情,思想保守的老派人。他从前最大的梦想就是妻妾和睦,儿孙绕膝。尹氏离世后,他唯一的人生乐趣就只剩下端端严父的架势训诫儿女。他渴望四世同堂,儿女遇事能与他商议,听从他半生坎坷之人的经验与指点,从而人生之路走得顺遂些。白琚柏谨遵父命,结果一事无成。白琚琛事业有成,却是从来不找他商议。闲事公事,他的大儿子都喜欢找白莞那黄毛丫头做参谋。他常常看见俩人在笑颜畅谈,在西苑,在西厢房,在抄手游廊处,在沿着胡同散步时。 白志庸喜欢裴秀茵这样的乖孩子,事事懂得请示长辈,而不是白莞那种自作主张,不把长辈放眼里的野孩子。他曾希望裴秀茵能影响白琚琛,或是替白琚琛来向他请示问题。他也不想只能通过小厮的密信才知道他大儿子最近做了什么。但白莞离开了,白琚琛却真正独立于他,他整顿了身边的仆役,从此所有信息密不透风。白琚琛不会和裴秀茵说公事,也不与他说公事,没有人可以顶上白莞空缺的位置。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这个世间总有一个人,是谁也无法替代的存在。 在白志庸看来,白五爷事情的处理方法就不能是差遣律师协商赔偿。白五爷是家族长辈,有教养的方法应该是白莞到白五爷面前磕头认错,然后再狠狠挨一顿板子。但是白琚琛不会听他的了,也不会同意任何人动白莞。白志庸不得不沉痛且伤感地意识到其实自己早已痛失父权,再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大儿子了。 《〈《〈《〈《〈《 故事暂时先停留一刻吧,俩人都有一段独自相处的时光。到达上海后,是白莞任性的抛开一切,还是与白琚琛礼貌告别后彼此皆重回正轨,皆为未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