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鼠]白首如新》 第1章 第1章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一辆马车在小路上晃荡着,车夫手上的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甩在半空。那马看起来油光水滑,精神不错,虽然拉着几百斤的分量,却犹似闲庭信步。 车内是一家三口。男子约摸二十□□,书生打扮,一派儒雅;女子也就二十出头,明眸善睐,娟秀光丽。两人中间坐着个小女孩儿,年方三岁,扎着小辫子,正乖乖地靠着母亲打盹。 他们正打算回女子的娘家去。下个月,是女孩儿外公的五十大寿。路途不远,时候又尚早,因此马车才这么慢悠悠的。女孩儿就和睡在摇篮里一样,脸上露出笑容,想必做着美梦。 转过前边的山坳,离娘家就只有三十里路了。男子舒了口气,偏头看向妻女,轻声笑问:“坐了几天车了,累不累?”女子笑着摇摇头,手一歪,掩住了女儿的耳朵,方回道:“开心得紧,怎会觉累。” 话音未落,忽觉车子猛地一颠,似是车轮辗到了石头。车夫一扯缰,那马长嘶一声,停了下来。女孩儿被颠醒,不高兴地揉了揉睡眼,带着鼻音问道:“到了吗?” “还没有。”男子的声音有些过于低沉了,像是感到了什么。女子恍如未觉,低头哄着女儿,只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你们是干什么的?”车夫在外头喝道,“为何拦路?” 一个桀桀的怪笑声如夜枭号哭一般响起:“干什么的?凭你也配问我?” 一声轻响,一声惨叫,车门上刷地溅了数尺长的血迹。车夫本来如松挺拔的身躯从中折断,颓然倒下。 女孩儿低低地惊呼一声,旋即被母亲捂住了眼睛。 更多的夜枭桀桀笑起来,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这嘶哑诡异的笑声,带着干涩的回音。 “快交出来……”“交出来……”“你横竖逃不了的……”“交……”“别再犹豫了……”“逃不了的……” 男子眉心深锁,长身而起,就去推车门。女子一眼也没看他,却不知怎么一伸手就拉住了他手腕。男子回身看了她一眼,叹道:“他们说的对,逃不了的。”女子摇头道:“那也不必送死。”男子道:“我若一直不出去,才是送死。”女子道:“你以为出去就有生机?你以为这种人会跟你讲道理?”男子顿了一下,仍道:“总好过……” 他也摇了摇头,并没有把话说完,随后伸手推开了门。女子手上一紧,又慢慢松开。男子安抚似的冲她笑了笑,弯腰钻出了马车。 车周围站了十数个人,脸上都戴着绘有古怪图腾的面具。为首的那人右手下垂,握着一把刀,刀尖还在往下滴血。男子厌恶地瞥了刀一眼,努力装作没有看见车夫的尸体,尽量平稳着声气,道:“不在我这里。” 为首的那人笑了,笑得面具都微微颤抖起来。男子板着脸道:“兀鹫,我觉得这并不好笑。”为首的那人笑得声音都尖厉了,道:“没想到,季公子竟记得在下的匪号。” 男子等他笑完了,才冷冷道:“让开。” 兀鹫骤然停住笑声,亦冷冷道:“你把东西交出来,弟兄们也不会为难你。你不交,还敢向我们发号施令?”男子道:“我也并不想与你们为难。”兀鹫瞪着他,道:“这个游戏不好玩。”男子点头道:“我也觉得。”兀鹫厉声道:“那你就不要绕圈子了!要么交出来,要么就死!” 男子抿了抿唇,居然反手关上车门,在车夫座上坐了下来。他一提缰绳,那马就向前跨了一步。兀鹫握紧了刀,死盯着他动作。 “你想必记得我娘子是哪里人?”男子上扬的语气,却说着肯定的话。兀鹫一愣,缓缓点了点头。 男子在马臀上轻轻抽了一鞭,加快了速度,只把五个字留在身后。 十数个人立时身形展动,就要去追。兀鹫却忽然大喝一声:“站住!” 他瞪着越来越快的马车,还有车轮越扬越高的尘土,深深地吸了口气,道:“这次,让他去吧。” “可是大哥,”不甘心的声音自然不会少,“我们好不容易才跟上这小子。” “住口!”兀鹫恨声道,“你们没听见他最后说的话吗?” 他们当然听见了。“她舅家姓白”。 兀鹫一刀劈下,在车夫尸体旁砍了一道深痕,语声带着疲倦和无奈:“他娘子是金华人。” 金华顾府。 距离老爷顾长青的五十寿辰尚有月余,可府中已然是张灯结彩一片喜庆。许多客人生怕错过日子,又恐到时候主人顾不上自己,便纷纷提前拜访,这几日几乎将门槛踏破。顾长青虽然高兴,偶尔也难免小小地抱怨一下——毕竟从早笑到晚脸是很酸的。 他实在也应该高兴。顾家本就是金华富贾,自少年时娶了白家小姐为妻后,更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江浙一带谁都知道,白家除了在商场上颇有手腕之外,与绿林朋友也多有结交,甚至同当地官府关系也一向不错。如今的白家家主白金堂是顾夫人嫡亲侄子,素来走动频繁。来拜寿的客人,自然有许多是看在白家面上。不过顾长青伉俪恩爱甚笃,丝毫不以为意。 顾长青与夫人止生得一女,后纳了两房妾侍,才养了个小儿子,取名安和。这顾安和与白金堂胞弟白玉堂年龄相仿,小时也常在一处玩耍。只不过白玉堂五岁上偶遇高人,遂被长兄送去习武,从此甚少回家。顾长青偶尔想起来,还颇怀念那段小儿和内侄一起打闹的时光。 顾夫人所出的女儿则嫁去了江宁府季家。季家是书香世家,本来看不上这买卖家的女儿,怎奈季公子与顾小姐一见倾心。季老爷见两人情深爱笃,也只得随他们去了。这季老爷青年时是个私塾先生,十年间手下带出了二百余个秀才,还有近二十人得入殿试。虽还算不上桃李满天下,在江浙两路也相当出名了。故此顾长青此次做寿,也有不少是冲着他这亲家的面子来的。 太阳快要落山,送走了最后几个客人,顾长青不由长出了口气,喃喃道:“这丫头怎么还没到。”在门外踮脚看了一阵,回头唤顾安和道:“去接接你姐。” 顾安和年方十七,却少年老成,闻言即沉声应了,牵马出门。 华灯初上,街上还很热闹。顾安和伸长了脖子极目远望,也没看见姐夫信中描述的马车,遂顺着路往东南方走去。 一个醉醺醺的大汉歪歪倒倒地迎面过来。顾安和皱了皱眉,将马拉偏了些好避开他。谁知那大汉踉跄了一下,竟还是冲着他,步子不知怎的还加快了。眨眼间已到面前,眼见着就要直直撞上马头。顾安和急忙勒住缰绳,叱道:“看着点路!” 大汉嘿嘿笑了两声,嘟囔道:“不……不好意思啊……”举步走开。擦肩而过时不慎撞了顾安和一下,还是嬉笑道:“对不住……”顾安和拧着眉心掸了掸被他撞到的肩头,也不愿和醉汉计较,闻到对方口中酒气更是直欲退避三舍,挥手道:“快去快去。” “姐姐没接到,倒弄了一身酒臭。”看着大汉走远,顾安和很是不悦,眉头简直要拧成个麻花,“现在回去一定会被爹责怪,还是直接去买身衣服暂且换了。” 这样想着,便要往成衣铺去,边走边伸手入怀。这一伸却呆了:怀中的钱袋不知何时竟已不翼而飞。 顾安和急忙扭头,早不见了大汉踪影。一想自出门来只有这大汉近过他身,再无别个,赶紧跨上马背扬鞭追去。然而大街旁多的是小巷,哪里还能找得到他。顾安和气得脸都白了,恨声道:“若叫我查出是哪个,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自家门口被偷,也怪不得他着恼。努力想调整好心情再去接姐姐,可深呼吸了几次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正阴沉着脸,忽听前方有人温声问道:“这位公子,这钱袋可是你的?” 顾安和诧异地抬起头来,只见马前站着一蓝衣男子,正抬眼看着自己,举起的左手上勾着一个白绸暗花的钱袋。 “这……”顾安和忙跳下马来,作揖道,“多谢——”他扫了一眼男子,见他腰间挂着长剑,遂展颜道,“多谢少侠。”那男子微微笑道:“公子客气了。在下方才路过,见那大汉眼神清明,并无醉意,便顺手替公子拿了回来。” 顾安和接过钱袋,倒出一小锭银子,道:“少侠,不成敬意——”男子摇头笑道:“举手之劳,不必了。”说罢略一拱手,转身欲走。 “哎——”顾安和连忙叫了一声。见他停步回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匆忙间道:“还未请教少侠姓名。”男子微微扬眉,看着他没说话。顾安和自觉发窘,嗫嚅道:“我、我姓顾,叫顾安和,少侠若是不弃,交个朋友也好。” 男子温润的眉眼一点点笑开,抱拳道:“在下展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2章 顾安和望着展昭,有心要请他到府一叙,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呆了片刻,听得展昭笑道:“公子若无他事,在下就先告辞了。”顾安和啊了一声,恍然道:“是,我是要去接姐姐的……”微微皱起了眉,“可是不知她在哪里。” 展昭本欲走开,闻言又停下来,问道:“令姐去向未告知公子吗?”顾安和道:“姐姐和姐夫要回来给爹祝寿,出发时曾向家里发了信。算着日子,前天就该到的,即便路上耽搁些,今日也该到了。可是天都这么晚了,还是没看见他们。”他听展昭主动相询,语声本来含着一丝欣喜,但说到最后,自是不免担心,连带着声音也颤抖起来。展昭看了看天色,道:“不如我陪你去看看吧。你知道他们从哪个方向来吗?” 顾安和忽地抬起头来,喜道:“有劳了。”听展昭不再“公子”“在下”地称呼,忙自己免了“少侠”二字,“姐夫家在江宁府,该从东南边过来的。”说着拉了拉缰绳,目光中露出一丝犹豫。迎上展昭询问的眼神,顾安和干咳一声,颇觉不好意思:“那,我先回家再牵一匹马出来。” “不必了,你上马便是。”展昭失笑,让开了一步。顾安和调转马头,心下忖道:“我这马虽不是千里挑一,也算是良驹。若放力跑开,他怎么跟得上?但若慢慢行去,又实在挂记姐姐……”念头还没转完,只觉马臀上被轻轻拍了一下。那马觉到催促,四蹄翻飞,腾跃起来。顾安和吃了一吓,一声惊呼堵在喉咙口。却听展昭在身旁笑道:“你只管去寻姐姐。若当真遇上什么麻烦,我在这里。” 顾安和扭头一看,只见展昭两袖飘飘,不疾不徐地跟在马侧,其身姿固然曼妙,神情更是温和如昔,浑无半分吃力之象。顾安和又惊又喜,大声问道:“你这是什么功夫?”却不似展昭那句话直凝入耳,甫一出口便被风吹散,也不知最后能落几个字。 路上行人渐渐少了,两侧景象也渐渐荒凉,但季家的马车仍是不见踪影。顾安和颓然勒马,喃喃道:“是容容那小妮子路上不安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展昭一不留神掠过了丈许,才发现顾安和停了下来,遂转回问道:“怎么?”顾安和苦笑摇头道:“想是姐姐还没到附近吧。” 话音未落,却见展昭猛然眉头一皱,道:“你在这里等着。若是害怕,就回家去,切不可跟来。”说罢长袖一拂,身形如箭射出,倏忽不见。顾安和张口结舌,手伸在半空,在蓦然安静下来的黑暗中不知所措。半晌,方跳下马,倚在树下。 过了好像有一炷香那么久,展昭还未回来。顾安和渐觉寒冷,不住地搓着双手。他还记得展昭离去的方向,但想展昭特意叮嘱不要跟去,也就不做此想。可要他回家,又是万分不甘——好奇心驱使他不愿就此离开,自尊心却令他反复提醒自己并不害怕。至于家中父母是否会因他久久不归而担心,倒不放在心上了。 这般又捱了一个时辰,星光已洒满了大地。顾安和终于支撑不住,蜷在马腹下沉沉睡去。迷糊间仿佛听见远方传来打斗和吆喝声,又似乎透过沉重的眼皮看见一片火光,但脑子里始终晕晕乎乎,也分不清是梦是幻。 混乱的梦境纷错繁杂,搅得顾安和很不安宁。忽而是姐姐姐夫浑身浴血地站在面前,质问他为何不早去接;忽而是小甥女容容张开双臂朝他扑来,可才扑到面前那小脸蛋儿就变成了骷髅;忽而又是母亲在房中刺绣,针扎破了手指。一团团的血雾中什么东西光怪陆离,旋转重叠,最后隐约幻出一张温和的笑脸。可那笑脸的眼睛却是从未有过的狠戾。 顾安和大叫一声惊醒过来,胸口急剧起伏,大口喘着气。四下一望,竟已回到了家中。一时也不及细思,忙奔出房去,唤道:“坠儿!” 坠儿应声跑来,一路低着脑袋。顾安和看小丫鬟垂头不语,急问道:“怎么回事?我怎么回来的?姐姐呢?”边问边大步往前边厅里走去。只见回廊里红绸撤下,竟挂满白绦,不禁大惊,回身一把抓住坠儿肩膀,叫道:“你说话呀!” “小姐、小姐去了……”坠儿低低泣道,“姑爷失踪了,只有容容被展少侠抱了回来。” 宛如头顶炸开一道惊雷。顾安和眼前一花,身子摇摇欲坠,忙一把抓住廊柱。晃了一会,终是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仿佛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朝自己飘来。 却说展昭前晚离了顾安和,循着极细微的一丝尖叫声寻出数里,转了两个山坳,才终于发现了草丛中凌乱的踩踏痕迹。似乎什么人脚步纷杂,曾在此处纠缠许久。其间又有两道车辙印歪歪斜斜地横到一边,扭曲着延伸到十数丈远的一处崖边。那崖虽不甚深,却也足够那辆马车摔得七零八落。 展昭目力甚佳,虽天色昏暗,瞥眼间已瞧清那马车残骸上并无血迹。略一凝神,听见不远处传来喘息声,遂悄步走近。他一身暗蓝衣衫,本就不打眼,又刻意隐藏身形,那边几人竟无一发现。 只见一书生模样的男子正挺身护在妻女前边,那三岁幼女躲在母亲怀里吓得瑟瑟发抖,连哭都哭不出来。三人对面立着两名黑衣人,其中一人戴着个面具,眼神阴狠凶残,直似要将这一家三口一并吞吃掉;另一人长发披散,面容清秀,瞧来并不像是恶人。但那戴面具的却似对他恭敬得很,不仅微微侧面向他,还小心地保持着距离,连他衣袖也不敢碰到。 这五人也不知在此对峙多久了。除了小女孩儿喘得厉害,其他四人尽皆屏息,好像谁先出声便落了下风一样。展昭仔细瞧去,见那女子手中抚着女儿背脊安慰,眼睛却一直盯着那清秀的黑衣人。再看她容貌,与顾安和有七分相似,想来就是他要接的姐姐了。展昭顺着她眼光也看向那黑衣人,不觉打了个寒颤。 这人看似温良,可周身隐隐散发出一种强大的杀气,绝非善与之辈。 “兀鹫,”男子低沉的声音将展昭的目光拉了回来,看来是迫于压抑气氛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前次既放了我们,又何必苦苦相逼。” 戴面具的兀鹫阴沉地笑了两声,道:“季公子言之差矣。在下只是奉命阻止三位进城,此外别无他意。”遣词造句竟是十分文雅,但口气又十分跋扈。展昭扫了兀鹫一眼,见他虽在对季公子说话,脸却还是微微朝着身边那清秀的黑衣人。 季公子尚未回应,身后的顾氏先冷笑着插了话:“如此说来,阁下倒是一片赤诚。却不知我夫妇回家拜寿,哪里碍了阁下的事,要一路赶来阻止。”兀鹫摇首道:“此前确是为了那件东西而来。至记起尊亲是金华白家,便暂且罢手。但今天无论如何,白家黑家,都卖不了这个面子。” 他抢先一步把白家说了出来,好教他们不得再抬出名头。季公子略觉诧异,心念一转,忽然脸色惨变。兀鹫冷冷地瞧着他,道:“想必季公子已知道是什么事了?” 季公子瘦弱的身子有些颤抖,目光不由自主地射向兀鹫身边那人;才打了个转,又很快收回。那人看了季公子一眼,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想到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情。季公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朝顾氏身边靠了靠。这个动作顿时让那人的眼神冷下来,就如春泉忽然成冰一般。 展昭来回看着他们,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情势。季公子咬了咬牙,道:“你放了我妻女,我跟你走。”“不!”顾氏紧紧抓住他手腕,满面惊恐,“要死一起死,你别想扔下我!”季公子苦笑道:“你我都死了,容容怎么办?”他直视着那清秀的黑衣人,“黄鹂,那件东西确实不在我这里。但你若定要扣下我,我也随你。” 这个令凶恶的兀鹫毕恭毕敬的人居然叫黄鹂,展昭实在有些忍不住想笑。黄鹂踏上一步,手指摇了两摇,轻声道:“你别说得如此绝情,我岂是恃强相逼之人。” 声音真如黄鹂一般宛转动听,可自他口中发出,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顾氏听得寒毛直竖,冲口斥道:“你装什么好人!” 只听啪的一响,她脸上突然多了五个指印,火辣辣地红着,不禁羞恼交加。黄鹂轻轻拍了拍手,浑不理会,只缓缓走到季公子身边,伸指拉住了他的衣襟。季公子全身僵硬,既没躲开,也没迎上,就如根木头一般。 展昭自然看出是黄鹂迅捷无伦地打了顾氏一掌,却没看清他用了什么手法,心下越发警惕起来。方转了几个念头,忽听一阵衣袂风声,随后是顾氏短促的惊叫。却是她一不留神,被人抢去了容容。 几人都朝抢了容容的那人看去。 是个一袭白衣的少年,在暗夜里张扬得分外耀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3章 少年清冷的目光依次扫过季公子、顾氏和兀鹫,最后定在黄鹂牵着季公子衣襟的那只手上。他漫不经心地拍了拍受到惊吓的容容,凉声道:“莫以为带着个小丫头,你就可以跑得了。”黄鹂扬了扬眉,没有说话;兀鹫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 容容抽了抽鼻子,终于哭出声来。顾氏立即就要奔上去,却被季公子反手拉住无法举步,不禁又气又急,怒道:“放开我女儿!” 她和黄鹂正一边一个把季公子夹在当中。少年玩味地看了他们一眼,挑眉道:“放开她?你来换?”顾氏顿足道:“我换!”大力甩开丈夫的手,便朝他冲去。少年果然放开容容,手臂一长便要去抓她。 自听季公子提到了容容的名字,展昭已有九成确定这就是顾安和姐姐一家,此刻自然不能再袖手旁观,当即掠出,一掌将容容轻轻推开,顺势飞身拦在顾氏身前。顾氏一惊,刹住了脚步。那少年却似早有预料,长笑道:“我说那边有什么人鬼鬼祟祟,原来果然埋伏下了帮手。”笑声中五指成爪,直直落向展昭肩头。展昭偏身避开,反肘回击。少年咦了一声,足尖点地,身子滴溜溜一转,已绕到展昭背后,举掌下劈。展昭沉腰闪过,双指一并,径取他脉门。 两人出手奇快,眨眼间已交换了上十招,谁也没占到上风,自是各各心惊。少年嘴角微扬,冷笑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展昭却不言语,手下攻势倒是更凌厉了些。又几招过去,渐渐沿着山岩越打越远。 一旁顾氏早抱起了啼哭的容容,轻声安抚。季公子见女儿脱险,身子又回复了僵直。黄鹂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当真愿意跟我走?”季公子木着脸道:“你放了她们,我就跟你走。”黄鹂柔声道:“我决不勉强。”季公子漠然道:“我是自愿的。” 黄鹂终于笑开来,手掌自他衣襟缓缓上移,扣住了他垂落在身旁的手。季公子身子一震,任他引着自己一步步向远处走去。兀鹫更不回头,不即不离地跟在他们身后。 顾氏好容易哄好了容容,抬眼一看,见季公子已随黄鹂走出数丈,当即急道:“你带他去哪里!”一边飞步赶上。然而黄鹂走得好快,片刻见已不见踪影。兀鹫冷笑一声,手向后一扬,一柄飞刀激射而出,噗地没入了顾氏心脏。顾氏连哼也没哼一声,软倒在地,即刻毙命。 展昭与那少年已交手二百余合,犹未能分胜负。听见顾氏那声呼喊时,两人齐齐转头,刚好见到兀鹫飞刀出手。少年一呆,展昭抽身急掠而至,却终因距离过远而没能挡下,眼睁睁看着顾氏在面前咽了气。 “你……”少年只慢了一瞬,也已赶到近前。展昭徒劳地探了探顾氏的鼻息,忽地直起身,腰间佩剑铿然出鞘,横在了少年颈上。少年猝不及防,竟未避开,当下怒道:“你做什么?”展昭冷冷道:“说,他们把季公子带到哪里去了?” 少年惊怒交集地睁大了眼,叱道:“你说什么胡话!”展昭眼睛微眯,在星光下亮得不甚明显:“我问你,他们把季公子带到那里去了。”少年冷笑道:“贼喊捉贼,倒是有意思。我还想问你,黄鹂那老贼躲在附近什么地方。” 展昭怔了一怔,道:“你不是他们一伙?”少年呸了一声,道:“你才跟他一伙!爷长得像强盗?”展昭尴尬地收回了剑,沉默不语。 少年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意识到不对,期期艾艾地道:“你、你也不是他们一伙?”展昭苦笑着揉了揉眉心,道:“难道我长得像强盗?”少年哼了一声,道:“那你躲在一边做什么?”展昭道:“我今日新结识的一位朋友,要接他晚归的姐姐一家。我陪他出城,远远听见不对,才寻来看看。”他低头看了顾氏一眼,叹道,“我虽没见过他姐姐,但听他描述,多半就是她了。”少年撇嘴道:“你不早说。黄鹂这个狡猾东西我追了他好几日,好不容易找到这里,看见他们一群人站在一起,还以为那小丫头是他的……” 说到这里,他们才想起容容。回头一看,容容方哭得筋疲力尽,被母亲哄了一阵,已靠在石下入睡了。少年心下颇不是滋味,讷讷道:“你那朋友还等着你吧?这丫头没了爹娘,总得送回去。”展昭点头道:“自然。”少年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住哪?”展昭沉吟道:“他叫顾安和,等在出城路上,但不知现在回家没有。若找不见他,待天明了再去打听便是。” “顾安和?”少年咀嚼着这个名字,猛然低头盯着顾氏,惨然道,“表姐……” 这少年正是顾长青内侄、白家二爷白玉堂。 顾安和再次醒来的时候,还是在自己房里,一睁眼就瞧见了白玉堂。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住人手臂,急问:“姐姐、姐姐是怎么……”白玉堂皱了皱眉,慢慢把自己袖子抽出来,才低声回道:“姑父已在筹备丧事了。人还未下葬,你可去再见她一眼。具体因果,等会再说。” 顾安和茫然应了,呆滞的目光从左转到右,没见到其他人,遂问:“我是怎么回来的?你是——等等,你刚说姑父?”白玉堂站起来,背过手道:“嗯,小安。” “不许叫我小安!”顾安和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惊道,“你、你你莫非是白玉堂!”白玉堂低头看了他一眼,道:“奇怪,令尊有几个侄儿?”顾安和道:“两个。”白玉堂道:“我看起来像做生意的?”顾安和道:“不像。做生意的若是你这样,不赔本才怪。” 他们明明都是板着脸说的,到说完时,却都笑出声来。顾安和一跃而起,冲上去就抱住了白玉堂,拍着他的脸道:“上次见面只怕已有七八年了,你倒是越长越秀气。”白玉堂使劲向后仰头避开,道:“你早已禁不得我一掌,劝你还是快放开我。”顾安和撇了撇嘴,依言放开,又问道:“可我记得我是和一位叫展昭的少侠一起出城的,怎么是你送我回来?”白玉堂嘴角抽了抽,道:“他不方便进你房间,自然在外面。” 儿时好友重逢的喜悦渐渐淡去,姐姐去世的阴云再次笼罩上来。白玉堂知他心情,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道:“出去吧。” 顾安和一言不发地整理了一下衣服,随他出房,走廊上刺眼的白幔顿时晃得人头脑都有些发晕。白玉堂沉默地带着他向前厅走去,那里已经被布置成了灵堂。 灵堂正中放着一具棺木,顾氏沉稳地安睡在里面。顾安和怔怔地走过去,毫不理会周围向自己行礼的下人,也不理会泪眼婆娑望着自己的父母。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白玉堂并没有陪他进门,更未发现展昭就站在灵堂外面。他只是一步步走向棺木,走向迟了两天却再也无法回来的姐姐。 顾氏的尸身已被清洁过,丝毫看不出来心口曾中过致命一刀。顾安和朝她一如生前的面容伸出手去,想要最后触摸一次,然而悬在相隔仅有半寸的空中,用尽全力也无法再落下去。他似乎知道,一旦触摸,姐姐已逝的事实就再也无法改变了。 白玉堂和展昭默不作声地站在灵堂外,偶尔对视一眼,又很快将眼光转了开去。半晌,白玉堂方打破了尴尬的沉默:“那个,我……”展昭疑惑地看向他。白玉堂飞快地瞥了一眼棺木边上的顾安和,咬了咬牙,道:“要不是我那么鲁莽……” “这不是你的错。”展昭立刻明白了他要说什么,打断道,“你一路追踪黄鹂过来,见他和旁人在一起,自然会以为是他一路。虽则你抢去容容做法欠妥,可毕竟未曾伤害她。” 白玉堂瞪着展昭。这话固然是在宽慰他,好让他减轻一点愧疚感,可直白地批评他做法欠妥,总是听起来不甚舒服的。展昭见他瞪眼,又安抚性地笑了笑,却不知在白玉堂看来竟似有些嘲讽的意味。 不等他们再说什么,顾安和已走了出来。先谢过二人带自己和容容回家,才请问究竟出了什么事。顾长青与夫人白氏并未离开灵堂,但听得外边问话,自然也留上了心。 “如此说来,至少姐姐去得没有什么痛苦。”顾安和苦涩的声音里很快夹杂了恨意,“但是那个黄鹂究竟要什么东西?我姐夫已经说了不在自己手上,为何却又愿意跟他走呢?”展昭道:“听他言语,是为了让黄鹂放过妻女。”顾安和摇了摇头,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少时,顾安和抬头看向展昭,嗫嚅道:“展少侠,你……你最近可有什么打算?”展昭一怔,道:“并无特别打算。”顾安和重又低下了头,道:“我……” 他话没说完,忽被白玉堂打断:“你是不是想去查黄鹂要的什么东西?”顾安和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白玉堂道:“季云是我表姐夫,要查自然是我去查,你劳烦外人作甚?再说,黄鹂那老贼和我的账还没算清,我横竖是要找他的。”顾安和微张着口,道:“可是……”白玉堂道:“可是什么?表姐头七后我便动身,这事总要有个交代。”说罢转身就走,更不给顾安和反应的机会。 展昭略略怔忡地看着白玉堂的背影。直到顾安和请他去偏厅奉茶,才回过神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4章 白玉堂果然说到做到,顾氏的头七刚过,他就离开了金华,其间只回自家看了大哥白金堂和刚怀上孩子的大嫂一次。白金堂夫妇知他不是个长住的性子,也不留他,只千叮万嘱路上小心。白玉堂随口答应,也未去与顾安和辞别,径自出了城。 顾安和还是从白金堂那里得知白玉堂已走的,除了有些莫名的怅然之外,也不觉得如何。倒是展昭微觉惊讶,心下暗道这少年说一不二固然不错,却未免显得有些凉薄,便觉颇不以为然。 展昭本也早该辞去,无奈顾长青一家感念他护送顾氏遗体、顾安和及容容回来,说什么也要多留他一阵。展昭拗他不过,只得略住了几日;到头七当日,也为顾氏上了几炷香。 “这位就是展少侠吧?”白金堂与顾长青交谈完,望这边走过来,顾安和跟在他身后。展昭一凛,忙正色行礼。白金堂微微扬了扬嘴角,道:“展少侠切莫多礼。在下白金堂,听闻小弟玉堂曾与展少侠有过一场误会,还望展少侠不要见怪。” 顾氏之死原本就是诸多巧合碰撞到一起的结果,如今再设想谁本应怎么做已毫无意义。展昭自然连称不敢,趁白金堂还礼时暗中扫视了他一眼。他在金华城中日日听人讲白家如何势大,难免对这位年纪轻轻的白家家主有了几分好奇。这一眼看去,只见那张与白玉堂诸多相似的面容中并无张扬,眉梢眼底尽是沉稳;又因他言语有礼,早存了一份好感。然而不知如何,似乎还不如白玉堂令人亲近。 白金堂也在打量着展昭。他虽然不习武,但交游广阔,江湖中事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展昭的名头还不甚响亮,可也不是没听过。见自家小弟还未算出师便结识了这等新秀,欣慰之余更存了些试探之意,瞧这江湖传言究竟有多少可信。这般想着,便问道:“去年冬月,一剑平了岭南三山七寨的可就是阁下?” 展昭一怔,心下却也颇有几分自得,口中谦逊道:“不敢,正是在下。”白金堂笑道:“那日后玉堂出师,展少侠想必已如日中天,只怕还要仰仗一二。”展昭低眉道:“在下与白少侠交手,未曾讨得半点好处。他出道时必定声名鹊起,白老爷不必担心。”白金堂也是微微一愕,展颜道:“展少侠如不嫌弃,叫我一声大哥就好,莫显得如此生分。况且,我也还年轻,当不起‘老爷’二字。”展昭笑了,应道:“是,白大哥。” 他本来还想说什么的,却被一直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插话的顾安和打断了:“展少侠,我哥说的那个什么三山七寨,是怎么回事啊?” 展昭和白金堂都扭头看他,只见他眼里闪着光,神情又是好奇又是兴奋。展昭虽然对自己的事迹竟已传出千里之外感到惊喜,毕竟不是浮华之人,也不愿过于自夸,只微笑道:“此事说来话长。”顾安和立即道:“那就长话短说嘛。”展昭挠了挠鼻子,支吾道:“这件事……此时此地,说它似乎不甚合适。”顾安和道:“那等过几天,你要细细与我说。”展昭啊了一声,也不好再推托,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白金堂在一旁打量着顾安和。他知这个表弟虽是家中独子,毕竟是庶出,地位总有几分尴尬,平日里只知努力办好顾长青交代的事情,几年下来也有模有样,让顾长青夫妇很是放心,却鲜少表露自己的内心情绪。似近日这般哀伤中深藏着几分雀跃,实在是从所未见之事。头七之后,顾府居丧渐趋平和,他那份雀跃也就慢慢探出了头。白金堂本以为这雀跃与顾氏之死有关,一度十分不满,可看了眼下这情况,倒是有了几分了然。 “小安,”白金堂拍了拍顾安和的肩,换来他疑惑的一瞥,“展少侠纵无甚要事,也不能久耽,哪有空细细同你讲?”顾安和急道:“为何不能久耽?”白金堂道:“习武之人既然出道,自然要走遍江湖,行侠仗义,怎能老呆在一个地方。就算呆在一个地方,也万万没有在你这富贾之家消磨的道理。你们本非同路之人,有这几日相处已是缘分不浅,别再留了。” 这话几乎已是当面下了逐客令,展昭岂能不知,当即抱拳道:“白大哥说的是,我确是该告辞了。”顾安和忙拉住他衣袖,踌躇半晌,苦着脸道:“那也不必这么急……且等、等明日吧,今晚我设宴与你送行。”展昭顿了顿,点头应了。 三人神情各异,都没再说话。 展昭在晨光中走出很远,依然能感到顾安和在身后注视着自己,不禁有些无奈。停了停脚步,仍是没有回头。 他还记得出门前白金堂特意将他拉过一边,说顾安和年纪还小不明世事,若有打扰切勿见怪。他当时回道随心而活乃是快事,自然不会介意;现在想来,白金堂似乎还有几分言外之意。但那究竟是何意,他却不愿再想深了。 顾安和执意送了他一匹马。这马通体雪白,全无一根杂毛,唯有四蹄是墨黑的,纵非名驹,也是良骥。展昭推辞无果,只得收了,心下对它倒也颇为喜爱。虽然出了金华后也不知往哪里去,但牵着这马信步走着,已是一种享受,前路如何也不须在意。 这般过了几日,到了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展昭随手将马拴在一家酒铺门口,进去叫了几碟小菜。刚给自己倒了一杯,忽听门外一声长嘶,似是自己的马所发,忙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正扯着马缰试图往前走。那马已认了展昭为主,如何肯乖乖听从,自是硬颈攒蹄死活也不肯动。那汉子却真有几分手段,在马身上掐了几下,也不知挑动了哪根筋,那马虽还是万般不情愿,仍是不得不跟了上去。 “兄台。”展昭一步便跨到那汉子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汉子一惊回头,却是个面黄肌瘦的病夫模样。展昭一怔,原先的话语吞了回去,改口问道:“兄台可是有甚难处?” 病夫眼珠一转,做出一副可怜相,赔笑道:“不瞒您说,我家中幼弟病重,已做了好几个月的药罐子,昨晚突然想吃点小零嘴,却没钱供他。小的没甚本事,只会相马,一时鬼迷心窍,还望大爷您不要见怪。”笑着笑着竟有了些哭的模样。 展昭原本心善,听他这样说,便道:“这匹马本来也没什么,但一来是朋友所赠,转送与人总是不妥;二来你未必寻得到合适买主,若是贱卖,岂非可惜。我这里还有些散碎银子,就送令弟买点零嘴吧。”说着自怀中掏出钱袋来,递到病夫手里。 病夫倒有点呆了,怔怔地接过钱袋也不言语。展昭笑了一笑,牵过马系回酒铺门口,返入铺中。头先倒的酒尚有余温。 略略吃过了饭,展昭又继续沿着镇上的小路往前走去。不过这次他骑上了马,以便随时抚摸马颈来安慰这匹方才又惊又怕的生灵。那马很享受他有力的手掌,因此不用他提缰,就四蹄嘚嘚地跑得轻快。没一会似是跑入了小镇中心,人多起来,这才放慢了速度。 也不知今日是赶集还是庙会,这小镇中心热闹非凡,不一会儿就把展昭从马上挤了下来。展昭踉跄了一下,不慎撞到了旁边的一个人,急忙道歉:“对不住。”抬头看时,不禁一怔,却是方才那个病夫。 病夫本来一脸不悦,见是展昭,神情迅速变了几变,笑道:“我们还真是有缘哪。”展昭也不知如何答他,只笑了笑。病夫却似来了兴致,道:“既然如此有缘,不如去喝一杯。”展昭道:“兄台不需要赶回家陪令弟么?”病夫一呆,支吾了两声,道:“呃,他、他这会儿正睡着呢,也不须急在一时。但阁下瞧来不是本地人,过两日只怕就走了,我又到哪里寻去?”展昭道:“令弟缠绵病榻,睡得想必也不安稳。倘若中途醒来,身边却没人照管,总是不好。兄台还是及早回家为是。” 这番话虽略显多管闲事,却无法辩驳,病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展昭只当他默认了,稍一拱手,举步便行。病夫哎了一声,见展昭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却又暗悔自己冲动。两人彼此对望,气氛极是尴尬。 恰好此时旁边一人用力挤来,重重地拍了拍病夫的肩膀,叫道:“你在这里!还不回去,小五醒来不见你,差点闹起来。”边说边冲着他眨眼睛。病夫只愣了一瞬,立即拍着额头道:“他今日倒醒得早……我这还不是忙着给他买吃的才耽搁了,小没良心的还向闹。”那人一把拉住他就往人群外边走。病夫被拉得跌跌撞撞,只来得及向展昭挥手作别,转眼便被人潮淹没了。 展昭在那人背后,没见到他俩使眼色,只觑见那人是个精瘦汉子,看上去倒是身强体壮。他也只对病夫扬了扬手算是回应,牵起马继续往前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5章 却说精瘦汉子拖着病夫尽往小巷里钻,直到离方才的街道转了好几个弯才停下来。病夫立即甩开他,使劲揉着自己手腕,抱怨道:“能不能轻点?”精瘦汉子瞪了他一眼,道:“你还嫌我手重?大哥叫你找老五,你不找就算了,还编排他重病,看他知道了不扒了你皮。”病夫眉毛一竖,道:“他敢!”顿了顿,苦下一张脸,“他还真敢……大哥也真是的,有什么好找的?他是回家,又不是私奔。”精瘦汉子道:“大哥既然要找,自是有他的道理。你已答应了,又问什么?”病夫撇嘴道:“是啦,我不问了。我那不是想着若找到他家里去了,空手上门总是不好,这才闹了这一出么。”精瘦汉子扬起眉毛,道:“哦?堂堂翻江鼠蒋平,送礼要靠偷的?”蒋平呸了一声,自己也觉颇不好意思,绞着衣襟道:“你自己看这小镇子上的人,生活状况也就那样。我见了那么好一匹马拴在那种地方,心想定是偷来的,可不就来个顺手……正好五弟还不曾有像样的坐骑……”越说声音越低,悻悻道,“谁知道那年轻人看起来竟是个硬手。我知道找错了下手对象,不是赶紧瞎编了一通么,结果他居然信了,可见还是个雏儿……” 精瘦汉子盯着他不说话,半晌看他说不下去了,才叹了口气,道:“老四啊,你也混了小半辈子了,还能做出这等荒唐事来。还好人家不识得你,否则岂不是弟兄几个都跟着你没脸。”蒋平低着头任他教训,忽道:“那你不还替我圆谎来。”精瘦汉子被噎得一哽,没好气地道:“算我多事。我走了。”说罢转身就走。 “喂!”蒋平赶紧叫了一声,追在后面,“你还没说你到这来干什么呢!喂!二哥!好二哥!韩彰!” “你声音再大点,那年轻人就听见了。”韩彰重重地揉了揉眉心,无奈地停下了脚步。蒋平追到近前,嘻嘻一笑,一把捂住他嘴道:“这事千万别跟大哥讲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韩彰在他魔爪之下狠狠白了他一眼,直到他放开手,才道:“行了。大哥是许久没得你消息才让我过来的。怎么回事?”蒋平垮下肩膀,道:“你还说,五弟就是你们惯的。”韩彰扬眉道:“他遇上麻烦了?”蒋平叹道:“他遇没遇上麻烦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任性得紧,说好保持联系的,追踪到半路就没了影。”韩彰道:“或许是他不及留下暗记。”蒋平道:“怎么可能。他除非是被人绑了,才会抽不出空来。不,他即便被人绑了,也找得到机会留下些痕迹。这回突然失踪,定是不想被我们发现他在干什么。”韩彰道:“那不如直接寻去他家中,至少能知道他有没有回去过。”蒋平道:“正是,因此我才……”说到一半,急忙住了口。 韩彰假装没注意到他的戛然而止,抬头望了望天,道:“那么我们快走吧。若不再耽搁,再过两日就可到金华了。”蒋平赶紧点头,不再说话,乖乖跟着他拐出了小巷。 两人背影消失在巷口,全未注意到身后屋顶处伏着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盯了他们好久。 这人自然就是展昭。 展昭本来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更遑论跟踪偷听。可惜他走得好好的,却听见墙后传来略微耳熟的声音。也是韩彰只顾往里窜,见弯就转,却不防绕了个大圈,离展昭走去的方向竟没隔多远。展昭只听了两句便知不对,遂将缰绳一放,轻轻掠上了墙头,才探出身去就看见了韩彰和蒋平。他轻功向来不错,又刻意屏息,加之韩蒋二人压根没料到他会在附近,故一直没被发现。 “这兄弟俩倒也有趣。”展昭看着他们走远,暗暗忖道,“听来那个五弟在家中颇为受宠,却不知和白玉堂比起来谁更张扬一些。噫,他也是金华人,若是遇到了白玉堂,想必是场好戏。” 他虽不甚介意蒋平牵马的举动,也可以不计较蒋平编造的故事,但蒋平再见到他却是一定会尴尬的。因此发了会呆,也就从墙上滑了下来。 那马仍在原地安静地甩着尾巴。展昭拍了拍它的后颈,才要举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尖叫。下意识地转身看去,只见数丈开外一个彪形大汉恶狠狠地抓住一个稚龄小儿的衣领,直似要将其一口吞下。那小儿蓬头垢面,双手护着头脸,已是吓得要哭。 展昭眉头一皱,大步走了过去。 大汉和小儿旁边已围了一群人,都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展昭走到近前时,已听明白了些。原来那稚子是个约摸八九岁的小丫头,从小就在外流浪,不知哪一日流落到镇上,再没离开过。附近的人大都认识她,因不知她姓名来历,只看她可怜,便唤她做怜怜,偶尔接济一下。那彪形大汉也是镇上人,叫做李全,就在街那头开了个布铺,平日里交予伙计打理,自己见天喝酒闲逛。两人素无交集,不知怎的突然闹起来。 “这位——”展昭边说边伸臂欲拦。只是“兄台”二字尚未出口,李全就猛地扭过头瞪着他,骂道:“别多事!”展昭微微蹙眉,仍好言道:“不知这小姑娘犯了什么事,值得你如此动粗?”李全呸了一声,显然不打算搭理他,又揪紧怜怜,一手就去抢她腰间缠着的一块暗纹花布。怜怜弯腰死死压住,却如何敌得过身强体壮的李全,眼见得就要被抢了去。 李全愈发用力,忽觉肩头一紧,手上再也使不出劲。一惊回头看时,是展昭两指搭在自己颈侧,便如一座大山压上,不禁身子一软,口气自然也随着软了下来:“大、大大、大侠……您这……”展昭表情无甚变化,依旧问道:“这小姑娘犯了什么事?”李全道:“她偷了我家的布。”展昭道:“可有证据?”李全看他态度温和,不像个不讲道理之人,便有些硬气起来:“我方与朋友会面出来,心想横竖没事,去铺子里看看,才走到这边来。就撞见这乞儿猫着腰,不知道在躲什么。我让开的时候看见她腰间这布,觉得不对劲,多看了几眼,才认出来是我家新进的料子。这料子叫做‘流云’,一尺卖到二十三文,恨不得比绢还贵,她这小乞儿买得起?问她哪里来的,又死活不说,又不肯放手,若不是偷的,那才有鬼。” 展昭不觉松了松手。李全这番话合情合理,一气呵成,听来并无编造之处。他虽不懂布料,可那流云与怜怜一身破烂打扮殊不相称,却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如此一想,便放开了李全,蹲身问怜怜道:“这块布是谁给你的?” 怜怜怯生生地抬起头来,看展昭眉眼温润,全不似李全那般凶神恶煞,先就放松了几分;又听他这般问法,并未指摘自己,更添了几分信任。然而小嘴嗫嚅几下,终是没有出声。展昭以为她还在害怕,遂又轻轻拍了拍她后脑以作安抚,柔声道:“你好好说,不妨事的。”怜怜仍是不答,不过轻轻地摇了摇头。 李全揉了揉肩膀缓过神来,见状又想开骂,但碍着展昭,只得强忍着怒气开口道:“不消说了,小女孩儿家见着料子好看,起心想要原也正常。只是不问自取,说到天边也没这个理。”展昭瞥了他一眼,一时踌躇不语。 “我瞧这布料定然不是她偷的。”一个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带着九成把握。众人都不禁回头看去,尤其李全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要瞧是谁这么大口气。 人群两下里一分,走出一个面色白净、蓄着短须的儒生,看来不过三十年纪。怜怜往后缩了一缩,被展昭轻轻扶住。 李全瞪着这儒生,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怎知不是她偷的?你看见了?”儒生一手抚须,笑道:“你笃定是她偷的,岂非也未曾看见?”李全冷笑道:“依你说,是她买的了。”儒生道:“不是偷,也未见得就是买。她本就是乞讨为生,为何不能是在街边拾的?不能是找人要的?”李全道:“你可知这流云为何贵?就因为稀罕,不是你拿钱就一定能买得到。我这批货总共才进了二十匹,其中十匹早在进回来之前已给县太爷家预定了。这样的料子,你买了扔街上?买了给这小丫头?”儒生摇手道:“我并不知道她从何得来,只是说一定不是她偷的罢了。这流云既然如此珍贵,你家铺子定然是全天十二个时辰有人守着,谅她一个小丫头也无从下手。况且大凡偷了东西总要千方百计遮掩起来怕人发现,怎会这般明目张胆地缠在腰上给人看?我方听街坊们议论,这个怜怜虽然漂泊无依,却不是傻的。” 李全不觉被说得愣住了。展昭也颇为惊讶,不由起身接口道:“依先生看来,该是如何?” 儒生瞧了他一眼,含笑道:“依我看,怜怜是答应了什么人要做什么事,又不能告诉其他人。这流云,约摸是件信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6章 怜怜一双眼睛本在几人身上转来转去,听到后来,已定在了这儒生身上移不开去。待到他说完了,她忽然直起身子,问道:“你姓什么?”儒生笑了笑,弯下腰来,道:“敝姓公孙,单名一个策字。”怜怜摇头道:“我听不懂。”儒生笑叹道:“我叫公孙策。”怜怜睁大了眼,叫道:“她说在这里能找到你,原来是真的。” 这话却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公孙策怔了一怔,道:“找我?”怜怜用力点了点头,将流云举到他面前。公孙策有些莫名其妙,接过看了一眼,面色忽沉,牵起怜怜道:“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好么?”怜怜低头不语,只往他身边靠了靠。 见两人要走,李全连忙哎了一声。公孙策不欲同他解释,直接扔给他几枚铜钱,道:“算我买的。”方要转身,忽又转向展昭,“这位少侠,若无甚要事在身,可否一同前来?”展昭只愣了片刻,即点头应了,反手招了马来,与他们一起步出人群。 三人一马穿过街道,拐了个弯,进到旁边的客栈,显然这是公孙策落脚的地方。公孙策和掌柜的打了个招呼,让小二将马牵去喂草,带着人回到客房。才关上房门,不待展昭发问,即将攥着流云的手往前一伸。展昭接过展开,只一瞥,便明白了公孙策的举动。 这块布料是双面织纹,此前缠在怜怜腰间时,自然只露出了一面,后被李全认出。原来另一面上,却以极淡的炭色画了个人的头像。这人白面微须,头顶儒巾,虽只寥寥几笔,却极为传神,宛然竟是公孙策模样。想必怜怜受人所托,也就是来寻他了。 公孙策蹲下来,摸了摸怜怜的头,握住她的手,温声问道:“把这块布交给你的,是不是一个瓜子脸、大眼睛的姑娘?”怜怜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大眼睛。我瞧见她时,她好像已经看不见了,眼睛一直是闭着的。” “什么!”公孙策手上一紧,疼得怜怜倒吸一口气,急忙松开,歉然道,“对不住,但她……”怜怜自己揉了揉手腕,低声道:“她……” 展昭倒了杯茶,也蹲下来,递给怜怜道:“你先润润唇。”怜怜抿了抿嘴,轻轻地道:“多谢。”接过杯子,含了一小口,慢慢地咽下去,似是在想从何说起。半晌,才缓缓开口。 原来三天前的晚上,怜怜从街上回到城郊栖身的小破庙里,正打算如常睡下,却发现自己的稻草窝里赫然躺着个衣衫凌乱的女人,吓得她大叫了一声。那女人听见人声,虚弱地喘了几口气,向她讨水喝。怜怜长时流浪,见过的人和事也不少,很快便平复了心情,去神像后边储水的破桶里舀了一勺,大着胆子给她喂下。女人渐渐有了些气力,又歇了一阵,才抖着手掏出流云,嘱她照着影像,去城里唯一的客栈寻公孙策。 “她说了好久好久,后来终于停下来,又好久没说话。我以为她睡着了,还给她多盖了些稻草。谁知道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她已经……” 公孙策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听得怜怜抽了抽鼻子,续道:“我很害怕,便来找你。但这个王掌柜不许我进来,我只好在外面等;又想既然是客栈,或许你尚未到城里来,才去大街上,人多一些。还好这才两天多,你便来了。” 展昭搬了把椅子来,让公孙策坐下,问怜怜道:“那位……呃,姑娘,有没有说她为什么变成那样?”怜怜道:“说了的。她说她和家人一起出城去玩,没想到碰上一群坏人,抢了他们的钱,还把她的衣服撕坏了。她好不容易挣扎着逃进破庙,也不知道家人都怎么样了。但奇怪的是,直到我回去,那群坏人也没追过来。” 她年纪幼小,说得语焉不详,但公孙策自然听得明白,哪里还坐得下去,急切道:“她、她还在那破庙里吗?”怜怜点了点头,道:“我搬不动她,又想快快找到你,就把她盖好了。”公孙策道:“带我去。” 他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展昭。展昭道:“我既然已经来了,当然一同前去。”公孙策道:“多谢展少侠。”展昭愕然道:“先生认识我?”公孙策道:“恨未识荆。”展昭道:“那……”公孙策道:“却有幸听人说起过。阁下长身玉立,眼神清澈,乃君子之相;佩剑扁平宽阔,沉稳朴素,乃上古遗风。有此二者,想必是近年南武林中杰出人物展昭展少侠了。”展昭道:“先生过誉了。” 公孙策扯出一个淡笑,牵起怜怜道:“走吧。” 破庙真的是非常破了,屋顶漏雨四壁透风,也就比露天强一丁点。中间供着的那个神像倒是金身完好,只是表面积年的灰尘掺了雨雪,给糊得面目全非,看不出是哪路神仙。女尸就躺在大殿神坛之下,容颜安详,犹似生时。 公孙策疾步走近,蹲身检查一番,蓦地握拳站起,双手不住发抖。展昭忙上前扶住,想问情况,又不好开口,只得安抚性地唤道:“先生?”公孙策后退了一步,伸手抹了把脸,叹道:“我没事。” 他背过身去,望着庙顶漏进来的天色沉默了一阵,方开口道:“她后腰中了一刀,又受过污辱,能撑到这里已是十分不易。”过了一会,又道,“但她的家人……”顿了一顿,似是不知如何措辞。展昭看了女尸一眼,道:“先生与这位姑娘显然是熟识,应当也知道她家中情况。”公孙策摇了摇头,道:“她是我小时的玩伴。曾经两家父母也想结亲,但我一心求学,无意他顾。三年前她父亲亡故,随母投奔到浦江县,误打误撞被县老爷看上,收作小妾,也算有个归宿。我得知后,来探过她两次。上个月她传信给我,说这县老爷的结发妻子去年病逝了,想要在近期将她扶正。我便算是她娘家哥哥,自然是要来看看,怎知遭此变故。” 展昭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方道:“先生节哀。但这么说,她的家人就是本地县令了,莫非也一同遭了不测?”公孙策摇头道:“她是来见我,自然不会和县令一起。但她至少也是县令如夫人,总该先送回县衙去。”说着俯身要去抱。展昭忙道:“先生让我来吧。”说罢甩袖覆上手掌,小心地抬起了女尸颈项。公孙策托起下裙,刚要交在他臂弯里,忽听叮的一响,一件东西自裙间滑落在地。 三人都低头看去。怜怜身躯最小,当先拾了起来,放到神坛上。公孙策拿来反复看了一阵,皱眉不语。见展昭已将女尸在马背上安置好,便递给他,道:“你看。”展昭伸手接过,只觉掌心微微一凉。 那东西小巧玲珑,通体莹白,是个寸许长的玉牌。牌的一角系着根红绳,正面刻着祥云图案,反面只一个小小的“玉”字,雕工精细,一望可知价值不菲,大约不是普通人家所有。 展昭看完,递还给公孙策,问道:“这位姑娘芳名中可有个‘玉’字?”公孙策摇头道:“没有。据我所知,她家中众人,就连丫鬟,也没个带‘玉’字的。”展昭道:“然则这物不是她的了。”公孙策道:“应当不是。但也不该是那些歹人的啊。怜怜说他们抢了钱,倘若那些人用得起这样的饰物,也不会出来抢劫了。”展昭道:“或许也是他们抢来的。”公孙策道:“或许。” 两人相顾无言。许久,展昭俯身递给怜怜一小块碎银,道:“多谢你在她身故前照料,拿去买些吃的用的吧。”公孙策忙道:“怎好让你……”展昭道:“无妨。济贫扶危原是我师门要义,先生何必在这些事上与我强分彼此。况且实不相瞒,这银两也是自那些欺凌弱小之徒手中得来,岂非正该还于妇孺。” 告别怜怜,公孙策引着展昭走上官道,却不回镇上,而是望东行去。展昭才知此地虽属浦江县管辖,却离县城尚有二十余里,不禁奇道:“那先生为何与这姑娘约在这里?”公孙策道:“我又不是她嫡亲兄长,怎好在县城会面。纵使县令大人不多疑,被百姓瞧见了也难免惹些口舌。”展昭道:“但这里的百姓……”公孙策淡淡道:“这里的百姓不认识她。”展昭心下颇不以为然,但见公孙策显然不愿多谈,也就闭口不再问。 这般行了约莫个半时辰,总算进了浦江县城,寻到县衙。门口衙役一见女尸,大吃一惊,急急入内禀报。那县令闻报大怒,带人冲出门来,指着两人道:“把这两个歹徒给本县拿下!” 展昭见衙役纷纷围上,忙上前一步挡在公孙策身前,道:“大人您误会了,这位夫人是在一破庙中殒命,在下等只不过恰好见到,这才送来。”县令冷笑道:“胡说八道。瞧你这打扮,你见过的死人只怕不少,都送到县衙来?”展昭一时语塞。县令察言观色,哼了一声,道:“这么说,你是认识她,知道她是县衙的人了?”蓦地提声喝道,“她出门时还活生生的,如今变了一具尸体,你们两个在她身边,难道不是嫌疑最大?”展昭辩道:“我们若是凶手,为何自投罗网?”县令道:“本县没功夫猜测歹徒的心思。拿下!” 衙役一拥而上。展昭若要脱身自是容易,但看公孙策不言不语,面色木然,不知有何打算。心念一转,便束手就擒,任他们摘去自己佩剑,锁入牢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7章 大牢中弥漫着一股死老鼠和枯稻草混合而成的特殊腐烂味道,坐在其中自然算不上多好受。展昭自幼练武吃了不少苦,还不如何;公孙策一介书生自来墨香为伴,便显得十分不自在了。但他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许是因为浦江地方小,或是治安尚好,牢内除了他二人,只斜对面一间牢房里关着一个瘦削汉子。这汉子披头散发蜷在角落,囚服也是污秽不堪,看来至少也已关了好几天了。展昭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落到他右手上,看见他虎口有一层茧,像是个积年拿刀握剑的。 公孙策向后靠在了墙壁上,被冰得轻轻哼了一声。见展昭探询地望向自己,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待提审完,再同你解释。”展昭眨了眨眼,自行打坐运功,不再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昏黄的油灯忽然一闪,随即熄灭。一个影子轻巧地闪进来,闷声不响地放倒了狱卒,在大牢里走了一圈,径自摸向关着展昭和公孙策的这间。展昭暗中拍了拍公孙策,假装熟睡,偷眼觑着门口。 来人抓紧锁门的铁链捣鼓了半晌,只听咔嚓一声轻响,锁头竟被他捅开。他敏捷地接住,极轻地放下,又极轻地推开铁门,走了进来。展昭放缓呼吸仔细听着,不禁很有几分佩服——若非他醒着,只怕当真不会发觉这人动作。 那人走到靠墙倚坐的展昭身前,伸手到他怀中摸了两下,没摸出什么。又转向公孙策,依样掏摸,仍是一无所获。他显是有些沮丧,在牢房中转了两圈,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往门外走去。 才走到一半,只听衣袂风响,展昭已拦在面前。他微微一惊,急翻手去拿对方要穴。然而展昭本是有备而上,轻轻一晃就掐住了他手腕,随后脚下一勾,将人放倒,在他腰上点了几下。那人身子一软,也没出声,只恨恨梗着脖子瞪着墙面。 展昭耸了耸肩,到铁门外去点燃了油灯,拿了一盏重又回进。公孙策也已睁开眼,正在问那人:“你来找什么?”那人哼了一声,不予理会,脸上倔强的样子却泄露了他正满心不服气。 灯光正正照在他脸上,展昭吃了一惊,低呼道:“白玉堂?”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回,冷笑道:“哟,展少侠。怎的沦落到县衙大牢来了?”展昭放下油灯,道:“此事说来话长。但你……”他脑中闪过一念,讶道,“该不会,那玉牌是你的吧?” “真的在你们这里?”白玉堂脱口而出,“快还给我!”展昭拍了拍身上,道:“还给你不难,可你得告诉我们,你的玉牌怎么会在这县令如夫人的尸身之上。莫非人是你杀的?” 白玉堂来回看了看他二人,又冷笑了一声:“笑话,这县令如夫人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上哪儿杀她去?我若下手杀人,还是杀个女人,还能把自己东西弄掉了?”展昭道:“那是怎么回事?”白玉堂横了他一眼,扬起下巴,道:“爷不乐意告诉你。”展昭哦了一声,道:“那你就这样躺着吧。”“你!”白玉堂怒道,“装睡骗我才能得手,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放开我正经打一场!”展昭道:“正经又不是没打过,也未见得你有何高明。”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公孙策急忙打圆场道:“别闹了,这是什么地方?”他看着白玉堂,“这位公子,看你衣着打扮,绝非行凶作恶之人。这县令如夫人是我好友,几天前死在一破庙中。我们送她尸身回来,才被县令当作歹人下狱。那玉牌是她身上发现的,既是公子之物,想必公子在她生前见过她。还请告知当时情形,也好早日寻得凶手。” 他温言款款道来,倒是将白玉堂火气说熄了不少,果然也仔细回想起来:“原来那个女子是这浦江县令的如夫人?哼,黄鹂那老贼迟早要被天打雷劈。”展昭一愕,插口道:“原来你已找到黄鹂了?”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我没找着黄鹂,倒碰上了兀鹫。是他亲手杀了我表姐,我岂能放过,但想季云下落不明,说不定跟着他能查出些什么。他们一帮人对附近像是熟得很,我不愿被发现,跟得也有些费力,往往小半个时辰便不见人影。” 一口气说得多了,便有些喘。展昭见他停了下来,回身去门外狱卒桌上倒了杯茶,递给他道:“润润嗓子。”白玉堂一扬手打翻杯子,道:“这种污糟东西,别拿来脏了我。” 展昭被他溅了一脚也有些恼了,转身不再理会。公孙策苦笑着看看他们,无法可施,也只得等白玉堂心气平了再说。 气氛渐渐陷入尴尬。公孙策等了许久,见白玉堂仍没有开口的意思,便站起来,对展昭道:“他现在躺着动不了身,可是你做了什么?”展昭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点了他穴道。”公孙策道:“放开他吧。”展昭道:“先生不要问些什么吗?”公孙策道:“我观这位公子心气高傲,强逼于他徒然无用。况且再耽下去,到天亮狱卒们来换班,就麻烦了。”展昭沉默一会,点了点头,俯身就向白玉堂。 白玉堂自打翻杯子后一直在暗中运功,想要自己冲开穴道。然而他年纪尚轻功力不足,又从未真正习过这法子,只是凭着本能乱冲一气,体内翻涌不息,喉头直欲作呕,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倒不是故意与他们作对。这会儿刚勉力压下烦乱,见展昭凑近,当即抬手挡住,瞪眼道:“你想干什么?”展昭简直要被他气笑:“先生让我解开你穴道,你若不愿,继续躺着就是。”白玉堂瞟了公孙策一眼,道:“你倒是很听他话。他是你什么人?” “我们入狱时被搜过身,你的玉牌大约在吴大人那里。”公孙策赶紧在展昭开口之前插话,免得两人又剑拔弩张起来。白玉堂果然被这话转移了注意力,皱眉道:“吴大人?就是这浦江县令?”公孙策点头道:“不错,他叫吴天禄,知浦江县已三年有余。他如夫人被杀,自然要查个明白,这玉牌既然是由我们这两个‘嫌犯’带进来的,想必会交到他那里。”白玉堂道:“若狱卒私吞了呢?”公孙策一字字道:“吴大人治下甚严,狱卒不敢。” 灯光摇曳下,公孙策的脸色显得尤为蜡黄。展昭忍不住看向白玉堂,见他正好也看过来,眼中写着和自己一样的疑惑——公孙策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种讽刺意味? 公孙策显然也发现了他们的疑惑,淡淡道:“朝廷有规矩,京朝官出任县令二年一任,选人任县令三年一任。” 展昭记起公孙策曾说那女子三年前随母投奔到此,被县令收为小妾,方又说他知浦江县三年有余,显然吴天禄任期早满,却不迁不调,确实有异。白玉堂倒是不以为意,道:“那又怎样?”说着挥了挥手臂,不料扯得自己腰间一软,本来已半坐起的身子又倒了下去。展昭抿了抿唇,弯腰给他解开穴道,一手托住他胁下。白玉堂也不知是没来得及拦,还是当真不想再躺着了,竟一声不吭,乖乖任他将自己扶坐起来,等待腿上的酸软劲过去。 “我好不容易再次找到兀鹫的时候,”他突然毫无预兆地接上了自己方才的话,“他正在一片草丛中对一个没甚意识的女子动手动脚,手下那帮人在旁边翻倒的马车里捡拾财物,车夫和一个丫鬟死在车外头。这种事情他们做得多了,看起来倒是利落得很。我还想跟着兀鹫找到黄鹂,便没有现身,只送了他们几颗石头,将他那群手下打得半死。兀鹫也真有两下子,那种情况下竟然还能躲开。他们四处没找到我,但显然不敢再逗留,就互相搀扶着走了。我过去看了看那女子,她已经失血太多,救不活了。玉牌大概就是那时掉在她身上的,许是她回光返照,我急着跟上兀鹫,没有注意到。”他有些歉疚,很快又道,“后来我发现玉牌失落,返回去找,顺着血迹找到一间破庙里,见到一个小丫头,说是把尸体送到这里来了。” 公孙策沉默了半晌,道:“多谢。”眼神闪动,似有所触。展昭伸手拨了拨灯芯,向白玉堂道:“白兄既然宁愿不去跟着兀鹫也要找回玉牌,想必是重要之物。趁天还没亮,不如尽快去县衙中找寻为是。”白玉堂揉了揉腿,撑着墙站起来,不发一言便走出牢房。正要出门,忽又折返,笑道:“二位心甘情愿呆在这大牢里,多半有所意图,这可不能被狱卒发现了。”也不等展昭和公孙策说话,迅捷无伦地一脚挑起铁链,咔地重新锁上了牢门,这才扬长而去。 “你!”展昭一步冲到铁门前,却哪里来得及阻止。公孙策摇头道:“真是……”话没说完,忽然啊了一声。展昭奇道:“怎么?”公孙策走到近前,望向斜对面,低声道:“白公子是不是根本没有看见他?” 展昭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斜对面牢房里的瘦削汉子背对他们坐着,但比起之前的蜷缩,腰挺直得多了,明显没有入睡。方才的说话,这人想必一字不漏都听了去。展昭看了他一会,也低声道:“白玉堂功夫不俗,这么大一个人在那里,他就算没看,也必是知道的。既然没理会,大约并不在意。”公孙策苦笑道:“他只是找个东西,自然不在意。但若这人在我们之前提审……” 他显然对“提审”很重视。展昭不明就里,也不知说什么。 那瘦削汉子却突然哑声开口道:“二位放心。小人已判了死,不会再提审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8章 随着嘶哑的声音转过来的,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若非亲眼见他动作,简直要以为是自棺材中走出的僵尸。公孙策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展昭却往那边走近了些,靠到牢房拐角,问道:“阁下犯了什么事?”那汉子苦笑了下,看了一眼依然昏迷不醒的狱卒,方道:“我也不知犯了什么事。” 公孙策缓过神来,踱了两步,问道:“你何时入狱,何时被判?”那汉子道:“也就十天半月吧。”公孙策扬起眉毛,道:“我也不知你犯了什么事,但定然罪不至死。你多半是撞见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展昭大奇,道:“先生怎么知道?”公孙策道:“凡大辟案件,皆须送刑部复审;如有翻异,便须复推。单单是复审,就要旬日左右。况且,”他不甚明显地冷笑了一下,“死罪最少也是知州才能定的,吴天禄一个县令,根本没有资格判死。” 展昭听到这里,已慢慢有些了悟。想必公孙策对这吴天禄早有怀疑,这才以嫌犯身份进入县衙,意图通过提审得到些佐证。念头还没转完,便见那汉子脸色渐渐涨红,似是激动;随后又急转为煞白,似是绝望。这么转了几次,终于扑倒在地,放声哭道:“先生明察,小人家中尚有老母需要奉养,实不甘就此死去。但想官老爷一口咬死了,定是小人触犯了哪条律法,自己却不知道。听先生这一说,原来竟……” 他语声颤抖,已说不下去。公孙策温言道:“你将如何入狱、入狱后发生何事从头好生说来,兴许能有转机。”那汉子使劲吸了吸鼻子,平复了半晌,方才开口。 原来他姓马名汉,便是浦江县本地人氏,自幼有几分力气,素以砍柴为生。十数日前,他照旧入山,砍得几捆,背了往回走。半路忽觉肚痛,便将柴禾扔到路边,钻入林中寻了棵树,躲在后边出恭。才到一半,突听附近有动静,似是几个男人在争执,并且有往这边移动的趋势。马汉生怕他们撞见自己尴尬,遂听着声气儿绕着树避让,捏着鼻子把脑袋几乎埋进了膝盖里。 从脚步声听,来人大约有四五个,但说话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一直在批评另一个行事鲁莽,措词虽不甚严厉,那不满却相当明显。被批的那个起先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到后来也有些火气,还了句口。这一下不得了,头先那人就如点燃了的炮仗,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马汉听不清楚,但觉耳边嗡嗡直响实在不舒服,就动了动。谁知蹲久了腿麻,一动就栽了个跟头,骨碌碌从树下滚出,连裤子也没来得及提上。马汉吓了一跳,顾不得别的,爬起来就往来路上跑,可没跑出两步就被拦住了。 “就这样?”公孙策忍不住问道,“这吴大人再嚣张跋扈,也不至于说逮着你在林中出恭就判个死吧?”马汉苦笑道:“自然不是。我被拦住后只好乖乖回到他们面前,这才看清是有五个人。那个一直在骂别人的就是吴大人,我们这里人人都认识的。被他骂的那个我却不知是谁,手中一直抓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那书生面无表情,那人走一步他就跟一步,那人不走他也就停着,就跟个偶人似的。吴大人盘问我半天,似信不信的,但还是决定带走我。正要走时,那书生忽然脸色僵了一下,然后就晕了过去。”他喘了口气,续道,“我被带回县衙,直接关了进来,过了两天,就带我上堂。吴大人说那书生身上带蛊,本来就要好了,却因受我惊吓发作,已经过世,因此要我抵命。我也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又被关了回来。” 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展昭和公孙策面面相觑。半晌,展昭道:“如此说来,吴大人和那人的说话是万万不愿被人得知的,因此宁愿错杀,也不放过。但如要灭口,为何不就在山林中一刀了结,却要带回县衙上一次堂呢?”公孙策道:“马汉是本地人,家有老母外有旧识,这些吴大人一问便知。他若失踪,老母朋友焉有不报官之理?若找到尸体,是死得不明不白,更加是大麻烦了。吴大人三年来口碑也算不错,岂愿因此毁于一旦?一经堂审,百姓们便谁也不会疑心了。” 展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马汉却是全然迷糊,只道:“我虽觉得冤枉,可那书生若真是因我而死,我又怎能说半点过失没有?可听先生一讲,却似另有隐情。”公孙策道:“那书生既和他们一路,自然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也未见得就真死了。你见过他尸体?就算见了,你也未必认识真是那书生。”马汉大力地拍了一下地面,道:“小人一直觉得有什么不对,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先生这一讲,倒是简单。只是吴大人素来公正,谁能想到他做出这样事来……” 展昭忽道:“你可看清被吴大人骂的那人长什么样子,书生又长什么样子?”马汉挠了挠头,道:“有些忘了。只记得那个被骂的长得还挺好看,书生……就一般书生样吧。” 公孙策看向展昭:“展少侠这样问,莫非想到了什么?”展昭道:“我也不知是不是,但说不定……说不定是白玉堂要找的人。” 天色将明,几个狱卒也总算醒了过来。急到牢房察看,见三人都还好好地各自关着,才松了口气,象征性地教训了他们几句,方说笑着准备换班。前来接班的狱卒瞧来级别略高一些,一进门,那说笑声便乍然间消失了。他也不去理会,只侧过身,让后边跟着的人进来。 这人身材高大,面色略黑,似是个武夫。起先还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一见了马汉蓬头垢面靠在墙角,立刻扑过去,握住铁栏悲号道:“老弟啊!我不过去赴了个考,你怎的成了这般模样?” 马汉闻声抬起头来,一见来人,也是又惊又喜,攥住他的手说不出话。狱卒对这场面无动于衷,只道:“有话好生说罢,最多也就半个时辰。”反身出了门。马汉丝毫没听见,只顾与来人抱头痛哭。 他二人说话,展昭与公孙策本无意听着,可两个都是大嗓门,想听不见也难。没两句便弄明白探监这人叫王朝,以卖肉为生,与马汉是最好的兄弟,素来彼此扶持,也常在一起切磋拳脚。只听得马汉喘了两口气,道:“你且别问我,你怎样?考上了吗?”王朝大手一挥,道:“嗨,人外有人,岂有如此容易?我们自家练的那些功夫,简直上不得台面,我第二轮便败下来了。”马汉道:“这等说,我若不是老母突然生病,也可去见识一番了。”王朝道:“朝廷既开了武科,料得以后还有,到时练好一些,再去便是。可是你到底怎么回事?我匆匆回来想与你说些见闻,怎知伯母一人在家哭天抹泪。我一问她,说是你判了死,可把我吓的……” 马汉叹了口气,将前后事体说了,末了一指公孙策,压低声音道:“那位先生说是吴大人要灭我的口,并不是我当真犯了事。” 公孙策没料到他忽然说到自己,微微一怔。王朝立时转过身,急切道:“先生既说我兄弟是冤枉,可有办法救他?”公孙策苦笑道:“我眼下自身难保,如何救他?”王朝这才注意到公孙策和展昭也被关在牢里,揉了揉额头,颓然道:“是我鲁莽了。” “先生……”展昭看王朝已转回去与马汉说话,才轻声唤道。公孙策摇了摇头,道:“我知你要说什么。但即便要救他,也须得我们自己庭审之后。尚不知会是什么情况,又何必过早给他们希望。”展昭想了一想,也就不再说话。 牢门一响,头先那狱卒进来,敲了敲墙,道:“时间到了。”王朝忙赔笑道:“让我们再说会儿吧。”狱卒板着脸道:“能让你进来已是很通融了,岂有再延之理。”王朝搓着手朝他走去,将掌心的碎银塞给他,道:“大哥,我兄弟许久没见,也不知以后是否还能见得到,就再说会儿吧。”狱卒眯着眼握了握拳头,终于松口道:“再延一刻钟,不能再多了。”王朝连连点头。狱卒又瞄了他们几眼,才出门去。 还没等王朝回到马汉身边,大门又砰的一响。牢内四人都抬头看去,只见方才那狱卒毕恭毕敬站在一边,县令吴天禄满面怒容大步走进,身后跟着两名男子。马汉咦了一声,认出便是他撞见的被吴天禄骂的那人和他一直拉着的书生,忙向公孙策使劲眨眼,盼他看见。公孙策果然看见,点了点头,轻轻捅了捅展昭。展昭却往后缩了缩,明显不愿来人看见自己。 只因他也已认出,这两人正是黄鹂和季云。 吴天禄径直走到马汉牢门前,道:“人还在这里,你们要怎么样?”黄鹂笑道:“不是我们要怎么样,是季公子要怎么样。”季云一声不吭,只看了他一眼。黄鹂恍然似的哦了一声,道:“是了,季公子一向心地善良,得知此事,自然是要吴大人放了他。”吴天禄冷笑道:“判都判了,说放就放?百姓当我说话放屁。”黄鹂笑道:“吴大人何必动怒。你以季公子毒发为名判他,而今季公子好好活着,这死罪自然而然就免了。哪个百姓会与你掰扯这些?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吴天禄道:“你的意思是,反正我治下这小地方,也没人懂律法。”黄鹂扯了扯嘴角,笑意已去:“吴大人同我讲律法?” 吴天禄猛然转身,盯着他的眼睛。黄鹂毫不退让地反瞪回去。王朝和马汉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们,连大气也不敢出。 展昭在争执声的掩饰下悄悄撕了一小片衣襟,拿指甲扣了些墙灰,在上边写了两个字。黄鹂虽听见撕衣声,一眼只瞟见个犯人,也未在意,其他人更不曾听到。只有公孙策注意到展昭写完字后,将衣襟团成了个小布团。 布团就在黄鹂专心致志瞪着吴天禄的时候,自他背后划了条弧线,准确地落入季云怀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9章 季云自跟了黄鹂走,早知必无幸理,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总不忍见无辜之人莫名被牵连。故此见吴天禄为难马汉,当即假作晕厥,意图转移他们注意力。岂知反倒给了吴天禄一个借口,将马汉判了死刑。但凡有些儿见识的人,听了这漏洞百出的理由,不免大喊冤枉;即便没能力翻异,好歹也要闹上十天半月。可马汉素来老实,哪里懂得这些,好容易有了个上京赴考见见世面的机会,偏又适逢母亲生病没能成行。听得吴天禄振振有词,也不敢不信,只是自伤。宣判时只说他错手杀人,其余一概不提,浦江百姓又怎知就里,自然不会怀疑,最多暗暗替马汉惋惜罢了。 季云闻得此事,又惊又怒,自忖一介书生无甚本事,只得开口要黄鹂放人。这可是许多天来他第一次主动同黄鹂说话,黄鹂岂有不应之理,当下带了季云去寻吴天禄,要见马汉。吴天禄却不知为何一大早就心气不顺,也不问缘由,只不许见。黄鹂本就因吴天禄先前的咒骂心怀不满,此刻又见他丝毫不留情面,哪里还能忍得,即明嘲暗讽极尽挖苦之能事,终于激得吴天禄来了牢房。 眼下他两个怒目相视,季云在旁只能干着急。忽觉胸前微微一痛,伸手一捞,却是个布团,不知从哪里来的。展开一看,当即吃了一惊:虽因揉搓有些剥落,但布上白灰写就的“容容”二字仍是清晰可辨。 吴天禄在黄鹂的目光中渐渐冷静下来,开口道:“刑是已经判了,绝不可能就此空下。你若定要这个人走,且另给我找个死囚来。”黄鹂道:“那容易得很。喏,这个身材高大些的,将就便可用了。”吴天禄道:“你说得轻巧,他们自身还有案子呢。”黄鹂道:“他们有两个人不是?你拨一个过去又怎的?若怕人认出,将脸上装扮些许,难道一刀下来,旁人还捧着个脑袋去看么?”吴天禄皱眉不语,转头向展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这两人是杀我小妾的疑凶。若将这个顶了去,另一个却过于文弱,说是凶手,不甚令人信服。”黄鹂笑道:“你瞧我可像武夫?”吴天禄哼了一声,又打量起公孙策来。 季云仍握着布团,心想它掷到自己胸前,则给布团的人定是在牢房之内,多半便是展昭和公孙策中的一个。正想着如何能觑空问个清楚,忽听黄鹂要他们给马汉顶罪,当下一急,呼道:“不可!” 黄鹂和吴天禄同时看向他。黄鹂一挑眉,道:“季公子忒也心善。你说那莽汉是无辜的也就罢了,这两人明明是杀人疑凶,死也不冤枉,为何仍说不可?”季云道:“疑凶便是尚未定罪,说不定是冤枉的呢?即便不冤枉,也该犯了什么罪就照什么判,岂能将旁人犯的事安到他头上?况且那位大哥本就无罪,是你们硬派的,更不该叫人顶替。”吴天禄冷笑道:“季公子是在教训本县了。”季云道:“不敢。只是于情于理……”吴天禄将袖一拂,道:“不必多言。要么这人顶了马汉的死,要么便照旧。你们选一个吧。” 展昭见季云捏着布团出神,忽起一念,道:“敢问吴大人,我二人被锁入牢中后,牵来的那匹马可在县衙?”吴天禄看了他一眼,道:“在。”展昭一指季云,道:“这位公子替我们分辩,虽然未必有用,在下却颇为感激,想将那马赠与他。不知吴大人可能成全?”吴天禄一怔,心想:“这人怎的如此古怪。”口中却道:“你倒良知未泯。也罢,本县即将那马交与季公子。” 季云听得展昭赠马,也是一愣。黄鹂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昨日倒是见过,确是良驹,与季公子再是相称不过。”季云不去理他,只疑虑地看着展昭,越看越觉得仿佛曾见过的,却无论如何记不起何时见过。 “良知未泯的可不止他一人。”公孙策道,“这位公子有意救那兄台,我二人似乎横竖也难免一死,便替了他又何妨。”吴天禄扬起眉毛,道:“痛快。来人,给那边开锁。”又瞥了黄鹂一眼,转身出了牢房。黄鹂拉着季云跟出,不再多看牢中一眼。 马汉直到镣铐打开才回过神来,一时不知所措。公孙策道:“你好生回去,不必多虑。”马汉急道:“那怎么成!”公孙策道:“这是吴大人亲口所说,有何不成?”马汉只觉不妥,却想不出什么办法。王朝凑上前去,附耳道:“我瞧这两位都不是寻常之人,也未必会出事。倘若吴大人真让他们上刑场,你我拼了这命去劫囚,还他今日之义。”马汉沉吟半晌,一点头道:“就是这么。”冲公孙策和展昭一拱手,大步出牢。 待牢中只剩下他俩,公孙策方问:“你送马给那季公子,却是何意?”展昭笑道:“今晚他若来了,先生就知道了。”公孙策道:“你也学会打哑谜了。”展昭道:“先生谬赞。”公孙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待到入夜,展昭一言不发,只靠着墙假寐;公孙策有心再问,又觉有失颜面。过不多久,牢门果然轻轻一响,闪进一个人来。守夜的狱卒一惊站起,还没来得及喝问,已都被来人在后颈中切了一掌,当即软倒。 展昭听见动静,睁开眼来。看清来人,脸色一变,失声道:“白玉堂!” 公孙策朝门口看去,只见白玉堂又两下捅开了锁,施施然走进,挑眉道:“怎么如此惊讶。你以为是谁?”展昭扶墙起身,仍半张着口,道:“季公子呢?”白玉堂道:“他就来了,能不被那几个废物拦着?”说着大拇指随意往后一指,“既然拦了,又有何用?”展昭扫了他一眼,皱眉道:“你为何不问他来此何干?”白玉堂道:“早先姓吴的来时,我就在外边听着。你写了容容的名字给他,又把顾家的马给他,他不来才是怪事。” 公孙策不知季云与他二人如何相识,忍不住想插口。还未说话,忽听白玉堂语气一沉,气势汹汹地冲展昭道:“你是如何巧言骗得一匹玉花骢的?”展昭不悦道:“什么巧言相骗。是临行时顾公子所赠,我推辞不得。”白玉堂哼了一声,道:“小安对你可真好。他既送了给你,你却又送给人家,岂不是枉费他一番心意。莫非展少侠对旁人都这般浑不在意?” 展昭眸色一暗,心想他方才说出那番话,自然知道自己是借此向季云传递消息,却来胡搅蛮缠,遂道:“若是白兄所赠,展某定当好生保管;可惜白兄小气得很,次次见面,送的不是几掌就是几句苛责,展某消受不起。” “你——”白玉堂脸上一红一白,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本来生得一对桃花眼,常含水光,在油灯摇映下一瞪,凌厉气势削了不少,倒化出几分风情来。展昭吃他这一眼,忽地心中一荡,眉心舒展,喉头却一哽,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展少侠既如此说,”白玉堂平静下来,复又笑开,“那就送你样东西。”翻身跃出铁门,自大牢外边将一个人扯进来,这才手指一弹,飞也似隐入夜色中。 那人跌跌撞撞地好几步才站稳,正是季云。公孙策走去扶了他一把,从狱卒身边拖了张凳子让他坐下。 展昭只觉怀中一凉,自是白玉堂临走时弹来的物事。举起一看,竟是白玉堂原来遗落在那女尸上的玉牌。与那日所见相比,右下角多出了一块小小的污渍,非泥非土,也不是染料,拿手一摸,只觉触体生温,竟似与玉牌融为一体。公孙策回身看见,皱眉道:“这个白玉堂到底是什么来头?行事毫没来由,有股邪气,倘若纠缠不清,倒是麻烦。” “他年纪尚轻,随心而为,无可厚非。”展昭道,翻来覆去看那玉牌,“况且他做事就算偶尔失了分寸,也总是有理由的,却不知留这个给我是什么意思。”公孙策略略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道:“白玉堂对你不是张口讽刺就是举手便打,你倒替他说话。”展昭微微一赧,道:“我想他只是……”忽住了口,只因他仔细想想,自觉除了相识时因误会打了一架,实在没什么得罪白玉堂的地方,这“只是”什么,自己可也真说不上来。 季云坐了片刻,缓过神来,起身向二人作了一礼,道:“白玉堂是内子表弟,小可与他算来也是初次见面。方才多亏了他帮忙,小可才能躲开吴大人和那黄、黄、黄鹂,来到这里。”说到黄鹂名字时不知怎的颇不自然。 公孙策道:“季公子深夜来此,是为了展少侠赠马之举么?”季云道:“正是。原来少侠姓展。”展昭道:“在下展昭。”季云道:“方在门口听得少侠说起马的来历,少侠自然是与顾家相识了……却不知、不知内子和小女现在何处?”展昭叹了口气,道:“季公子节哀,令正已过世了。”遂将顾氏身亡一事详述了一遍,末了道,“在下离开顾家时,容容还留在那里,不知现在是否送回了季家。” 季云跌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面色苍白。展昭待他平复一阵,方道:“实不相瞒,展某当时虽听闻了只言片语,毕竟不明就里。似是为了什么东西?”季云苦笑道:“东西?那只是个借口罢了,哪有他非要不可的东西。说得再是要紧不过,终究不过是掩人——” “耳目”二字未出,他突然刹住了声,像是颇悔脱口而出。干咳了两声,又望着展昭,道:“展少侠若是方便,烦请给家父、岳家都带个信,就说小可平安,不必挂念。只是……只是……” 公孙策道:“季公子,你此刻既避过了那黄鹂,何不趁夜骑了马离去?这里离金华也不甚远,以那马脚力,不出两日就可到了,也无需展少侠奔波。”季云摇头道:“展少侠如不方便,这信不带也无甚关系。但、但我还是要在黄鹂发现之前回去的。”公孙策讶道:“你是说你还是要跟着黄鹂走?”季云沉默不语。 展昭见状道:“白玉堂与黄鹂有隙,眼下见了,岂有放过之理。到时他郎舅二人一同回去,互相也有个照应。”公孙策点了点头,道:“就怕白玉堂初出茅庐,不是黄鹂对手。” 季云一惊抬头。方要说话,牢外已传来一阵兵刃相交声,再明显不过地是有人打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10章 牢里一时静默,唯有被白玉堂打倒的几个狱卒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季云站起来又坐下去,如是几番,终于忍不住冲出牢去。展昭怕他出事,也顾不得公孙策在牢中还有何计划,赶紧也追出去。公孙策下意识地跟到门口,便不动了,只倚在门边看着。 一干衙役举着火把围成一圈,将院中照得亮若白昼;圈子中间两个人,一持雁翎刀一握齐眉棍相互狠拼,正是白玉堂与黄鹂。领头的几个捕快瞧来有几分功夫,站得更近一些,不许两人出圈。吴天禄却不在。 季云奔到近前,使劲往圈里挤。衙役们识得他是与黄鹂一道的客人,便分开了条路让他进去。季云也不及道谢,冲着圈里喊道:“别打了!” “你让开!”白玉堂和黄鹂异口同声。话一出口,不禁彼此对望了一眼,手上却丝毫没停,反倒出招更狠。季云急得连连顿足,不知如何是好。黄鹂笑道:“季公子,你别怕,我这就打败了他来陪你。”说着当头一棍,甚是凌厉。白玉堂冷笑道:“胡吹大气。”滴溜溜一转避开,手中钢刀上扬,去砍他棍身。黄鹂长棍一抖一送,径点白玉堂手腕,要夺他刀。白玉堂哼了一声,刀锋贴着棍一路削下,反去斩黄鹂手指。 两人招数快极,只眨眼间已交换了十几合。展昭跟着季云闪进圈里,刚好见到这一幕,暗喝了一声采。但再看一阵,便知白玉堂毕竟年轻,功力尚浅,经验也缺,已落在下风。黄鹂笑容阴森,攻势愈猛,非但棍上点戳劈打毫不容情,腿上亦是连环双踢步步紧逼。白玉堂渐觉吃力,仗着刀上锋锐勉力支撑。 “小子,我看你功夫不错,不如跟了我吧。”黄鹂好整以暇,于棍风中出言调笑。白玉堂眸色一厉,身法忽变,不再正面相交,却蹿高伏低游斗起来。他这套步法得自师门秘传,使开来如同鬼魅,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黄鹂被他绕了个头晕眼花,一时摸不清来势,缓了下来。 季云看不懂情势,只觉眼前两个身影缠成一团,心中焦急。忽一回头看见展昭,喜道:“展少侠,你去叫他们罢手吧。”展昭随口“嗯”了一声,却不动弹。他知二人相斗,旁人贸然出手相助便是削人面子,实乃江湖大忌;但如不相助一方击败另一方,以自己武功,又不足以力压二人。是以仍留在原地静待。好在看出白玉堂暂无危险,也毋需担忧。 但这步法最是损耗精力。白玉堂绕了十数个圈子,仍未能寻到破绽一击而中,不免劳累兼且气沮,只怕再过一阵,给黄鹂摸清了门道,反而受制于他。正焦躁处,瞥眼发现展昭在人群中望着自己,心下一动,足尖点地,便朝他扑去。黄鹂紧随而至,看见白玉堂奔到人后,认得是牢中囚徒,微微一怔,但想何足为惧,长棍挑起,直将展昭视若无物。衙役们纷纷退让,扯得季云也后退了数丈远。这样一来,展昭已在圈中,而白玉堂脚下不停,不过是绕得大了一些。 展昭四下一看,已审清形势,心知白玉堂虽未出声,但这么主动拉他进来,已有求援之意。况且他二人刀棍俱在头顶面门挥个不了,也实在难以置身事外。故此只一沉吟,看准长棍来势,便伸掌往当中斩落。 展昭自恩师处学得三项傍身绝艺,练得精纯,出道以来胜多败少,已是小有名气。眼下佩剑被吴天禄缴去,袖箭机簧被罩在囚服之下不甚便利,遂展开轻功,以一路入门时学的少林金刚拳去敌黄鹂的齐眉棍。 黄鹂早在展昭自愿顶马汉罪名时便觉有异,却哪想得到他手下竟有硬功夫,登时闹了个手忙脚乱。白玉堂缓过气来,手腕一翻,刀刃在黄鹂背后划了一道长口。正要砍第二刀时,被展昭拦了一招,不禁怒目而视:“你阻我作甚?”展昭道:“我观季公子神色,必有隐情,你且莫伤他性命。”白玉堂斜眼看季云,果见他又惊又怕,并不因自己胜了一招而有丝毫放松。 他们交手这一招只在一瞬,黄鹂却已认了出来,也不管背后血流如注,笑道:“原来是你们。我当日能带走季公子,说来也有你们一份功劳,这个我一定要记下。” 白玉堂因误会与展昭打斗,以致未及相救顾氏,实已引为生平恨事。得黄鹂此刻一提,新仇旧恨一齐涌上,一把推开展昭,挥刀又上,两三招内已把展昭隔在战圈之外。展昭一呆,犹豫还要不要上前。却见白玉堂从面前掠过,扔下一句话:“去找姓吴的。”又即战远。 姓吴的自然是指吴天禄了。县衙里打成这个样子,不仅县令大人毫无动静,衙门后边住着的女眷们也悄无声息,确然有些可疑。展昭不知白玉堂用意,但想留在此处,帮手固然不好,袖手亦是不妥,不如且听他的,看是如何。奔了两步,回头一看,见黄鹂负伤后大不灵便,白玉堂尽可抵敌得住,遂放心离去。衙役们呼喝连声,要阻这个“越狱之囚”,却哪里拦得住他。只觉眼前一花,便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浦江县地方小,县衙自然也不大,展昭没多会就辨明方向,到了后院。院中有四间厢房,但并无烛火,似乎前边的呼喝争斗都与此处无关。展昭略一沉吟,掠上屋顶,轻轻揭开瓦片向内探。 左边两间是空的。第三间中两个丫鬟、一个婆子,都睡得正香,半点也没被吵到。最右边厢房稍大,是个套间,里间床上躺着一人,胸膛微微起伏,也未受到外边影响;外间书案旁一人低头沉思,对外边听而不闻,正是吴天禄。 展昭伏下身去,看清吴天禄正捧着一卷册子出神,册上密密麻麻记满了数字,却不知是什么。只听他喃喃自语:“再多一年……只要再多一年就好。”转头望了书案一眼。展昭看向书案,见上面倒扣着一纸文书,只能看见末尾钤印,乃是台州知州官印。 吴天禄似甚烦躁,霍地起身,背手踱了两步,一把抓起文书,又举起册子,来来回回看个不了。展昭轻轻盖回瓦片,滑下屋顶,双脚勾上屋外房梁倒挂下来,自窗缝中张望。这次看得更清楚了些,册子上除了数字,还有许多圈勾线条,都纠缠在一起。 展昭见他看得仔细,不自禁地也想看明白点。头甫一动,听见有人跑来,急忙把身子一缩,藏入檐下。来人匆匆敲门,两长一短,方低呼道:“吴大人。”吴天禄立即将册子和文书都塞入袖中,理了理衣襟,在椅上坐下,才开口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来人闪身入内。展昭伸指在窗纸上戳了一个小洞,凑目上前,刚好见到那人向吴天禄行了一礼,得到首肯,才走到近前,附耳低语。展昭耳力虽然不错,却也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土”“水”“光”之类的字眼。吴天禄边听边缓缓点头,神情也放松下来,挥手道:“去吧。”那人退开一步,道:“还有一事。天长县新任县令已经到任了,听说是刚守丧结束。”吴天禄嗯了一声,问道:“什么来头?”那人道:“还不知道。”吴天禄摩挲着手指,道:“不用理他。你此去,只把以前那几个老人都安置好。”那人应了,又行了一礼,退出房去。 吴天禄待房门重新关上,才又站起身来。踱了两圈,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握拳在案上一砸,抽出文书,撕了个粉碎。 展昭吃了一惊。他虽不懂官府规矩,却也知道盖了官印的东西不是随便撕得的。这份文书无论是什么内容,吴天禄这样一撕,无疑是明确与台州知州过不去。只见他嘴边露出一丝浅笑,两指撮起碎纸,放入空着的香炉,随即移烛点燃了。不过片刻,文书已化成一堆灰烬。 眼见吴天禄便如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展昭也就离开了窗户,翻身躺回梁上,忖道:“白玉堂本就在追踪黄鹂,与他打了起来,莫说打到牢外,就是打到大街上,也殊不出奇。但他叫我来找这吴大人,却是何意?吴大人撕了台州知州的文书固然有异,然而那是他官场中事,与我们可没有关系。啊,是了,那顾氏去世之前,白玉堂就在找黄鹂了,然则他现在盯着黄鹂,绝非仅仅为了替姐复仇而已。可白玉堂是金华人氏,年纪又这样轻,怎会同台州官府扯上什么关系?” 正自犯嘀咕,猛听一阵惊呼,有人大声嚷道:“走水了!走水了!” 房中的吴天禄立即冲了出来,展昭也即探出头。只见前边一片火光,瞧方位正是牢房所在。展昭大惊,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自吴天禄头顶急掠而过。赶到前院中一看,不由愣了。 火是从牢房后边沿墙烧过来的,已将整个监牢门封死。原本围成一圈的衙役早就四散开来,各人手上的火把掉了一地,有的熄了,有的滚入火场。大家忙着打水救火,却因事出突然乱成一团,任凭领头的如何呵斥指挥,也不过是白费力气。水浇上去,非但无用,那火反倒被赶到院中草木之上,烧得更旺了。至于圈中打斗的黄鹂、白玉堂,和一旁空急的季云,都已然影踪不见。 展昭回过神来,一把扯过旁边着急忙慌端着水盆的一个小捕快,除下外衫在水中浸得透了,才放过他。那小捕快傻傻看着,展昭自然也不去理会,只吸了一口气,手上将湿衣束成一条,运劲使开。那浸饱了水的布料被他内劲一逼,登时硬得铁棍也似。内力混着湿气挥舞开来,生生在火中劈开一条路。展昭又吐纳了两次,方屏气冲入了火场,隐隐听得身后一阵轰叫。 好在那牢房本是砖砌铁铸,里边烧得倒不厉害,唯门口的桌子和几张凳子上毕剥着几朵火花。展昭眼光在牢内打了个转,不见公孙策,松了口气,低头瞥了一眼,见被白玉堂放倒的几个狱卒已被烤醒,只是手足酸软起不得身,脸上都是万般惊惧。遂提起一个,瞅准了火势往外一掷。那狱卒张口想要高叫,却出不了声,引得外边大声惊呼。只听砰的一声,那狱卒已自火小处穿过,正正砸在一个衙役身上,将他撞得退了好几步,劲力便也消了。两人乱了好一会儿才被旁人扶起,倒都没受伤。正相顾发呆,听得“砰啪”“哎哟”连声,却是余下的狱卒一个接一个地被展昭如法掷出,眨眼将衙役撞倒一片。展昭自己最后才如燕子穿花般回出,顺手将已被蒸干的外衫重又披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11章 吴天禄本已呆了,忽地眼前火花一爆,当即醒过神来,手一挥道:“拿下嫌犯。”满院衙役狱卒都知他指的是穿着囚服的展昭,但此人刚入火场救人,且不论是否该“忘恩负义”,单这份功夫也未必拿得下他。故而虽下意识地齐发了声喊冲上去,却不约而同地在距展昭丈许远处停下了脚步。 展昭低头扫了一眼囚服,问最近一个衙役道:“方才打斗的人去哪里了?”那衙役茫然不知所对。反是旁边一个脱口答道:“都跳出去了。”说着向院墙一指。展昭又问:“和我一起关着的那人呢?”那衙役摇了摇头,意示不知。展昭看向其他人,却见他们都有些害怕地看着吴天禄的脸色,显是不会答他了。 “我的佩剑呢?”展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神光炯然,直直盯着吴天禄。吴天禄不禁打了个寒颤,一时说不出话。展昭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们,纵身跃起,几个起落,已消失在院墙之外。 却没有走远,只不过将囚服脱了,扯了块衣襟蒙上脸,兜了个圈子又绕了回来。听得县衙里面乱成一片,但吴天禄却似并未十分恼怒,与早上定要人顶了死罪才肯放走马汉的情形大不相同。相反,他见扑灭了火,只随意责骂了领头的捕快一顿,便匆匆回房。显然他之前正在沉思的事情,比走脱几个嫌犯重要得多,绝非仅仅烧毁文书就能解决。 展昭仰卧在吴天禄房间屋顶,心想公孙策无论在哪,总之已不在牢中,自己自然也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但佩剑是恩师所赠,当时情势不容他迟疑,被缴也就罢了,可不能就此失落。吴天禄是文官,要剑无用,况且他方才察看厢房情形时,确未见到任何兵器。然则是直接收缴入库,还是被什么人贪了去呢? 那毕竟是把斩金断玉的宝剑。即便是最不识货的,也决不会当它是块凡铁。 方想得出神,觉身下瓦片硌得慌,便翻了个身侧卧。瞥眼间见到一个影子鬼鬼祟祟地自墙根弯腰溜过,不禁多瞅了两眼。那影子蹭到吴天禄房外,也不敢进去,就躲在廊下偷看,也不知想做什么。展昭听这人虽努力屏住呼吸,却仍掩不了行迹,加之脚步虚浮,在自己耳里就如打雷一般。但既多少有点功夫,要不惊动吴天禄,想必不难。 果然吴天禄房中没有任何动静。那人看了一阵,转身离开,似乎目标并不是吴天禄。然而甫一转身,刚好撞见巡夜的衙役自后院门口走过。火光一照,打头的看见院中有个人,高声喝道:“什么人!”那人一惊,拔腿便跑,却哪里逃得过一队衙役正面包抄,眼见就要被逮住。 猛觉身子一轻,竟是悬空飞起,随后只觉耳边风声厉厉,树木如走马般飞快后退。他只吓得大叫,也不顾会不会引人来追。直叫了盏茶时分,才发觉身后衙役的呼喝早就听不见了。 原来火光晃过,展昭蓦然认出了这人,当即扑下,一把提起他,自一溜屋檐上轻烟般掠走。衙役们虽然反应极快,却怎追得上他,不一时就被甩得不见人影。 展昭直到远离了县衙才跃下地来,将手中人轻轻放下,笑道:“王朝兄弟受惊了。” 那人正是王朝,此时犹自没缓过来。喘了半晌,才愣愣看向展昭,忽地扑倒在地,磕了个头,叫道:“你收我为徒吧!”展昭急忙扶起,道:“怎敢……但不知你潜入县衙作甚?”王朝这才记起自己的目的,挠头道:“我、我本就是来找你的。” 原来王朝陪同马汉回家后,马汉母亲大喜,问起经由。得知因果,当即骂他们凉薄,直推着叫将展昭救出来。欲待分辩,老太太却压根不听。两人无法,只好捱到天黑,偷摸到县衙来,即便做不了什么,好过听她唠叨。岂料县衙门口无人值守,全在院中瞧着白玉堂和黄鹂,倒教他们钻了个空,混到监牢附近。两人一合计,在牢后放起火来。王朝顾念马汉坐了几天牢身子虚弱,叫他在外面等着,自己绕到牢前,想看看能不能趁乱救人。火烧到前边时,公孙策首先惊觉,呼了一声,被王朝听见。 王朝不认识白玉堂,虽匆匆瞥了几眼,也没在意,心知时机稍纵即逝,急忙奔到牢门口,拖了公孙策就走。公孙策一介书生,哪有他力大,这要紧关头说话他也是充耳不闻,没奈何,只好跟着出了县衙,会同马汉,回去家里。马汉母亲见他们果然救得人回,自是欣慰,但一问得知不是展昭,又唠叨起来。王朝无法,只好再摸回县衙来。 展昭听了,急问:“那打斗的两人去哪里了?方才衙役说是逾墙而走的?”王朝挠了挠头,道:“我只顾着拖公孙先生出去,倒没注意。”顿了一顿,又恍然道,“啊是了,我们跑到门外时,是有三个人从墙上跳出来。只是他们去得好快,我没看清。”展昭道:“三个?”王朝道:“是三个。那个穿白衣的好似不能动弹,被中间的人拖着。另两个倒像是一起的。” 展昭走前明明见白玉堂占着上风,不知如何竟仍被黄鹂所制,心下不自禁有几分着急。又想剩下那个自然是季云了,他与白玉堂毕竟有亲,若在黄鹂面前说得上话,想必白玉堂不致有事。如此一想,才稍稍放下点心,又问道:“先生现还在马汉家里?”王朝道:“是。”当下辨明地方,引着展昭回到马家。 马汉母亲见终于救得展昭回来,自是喜笑颜开,拉着他千恩万谢说个不了。展昭虽也曾济危扶贫,却极少于事后逗留,何曾遇过这等热情的阵仗,当下面红耳赤手忙脚乱。终是马汉看不过眼,一扯老母道:“展少侠想必劳累,你让他歇歇。”王朝忙帮口道:“正是。展少侠与公孙先生许还有事要讲,伯母你且让他去吧。”两人一边一个,总算将展昭拉走。马汉母亲犹自絮叨,怪他们待客无礼。 公孙策在马汉卧房中安坐,似有心事,一见展昭进来,起身道:“你回了。”展昭道:“先生受惊了。”公孙策摇手道:“那倒没有。只是这么一来,再混回县衙可就难了。”展昭道:“先生在县衙想做什么,我也不知,不过我昨晚倒见到一桩怪事。”公孙策道:“什么事?” 王朝和马汉看他们果然有事要讲,即推说去帮马汉母亲做饭,退出了房。展昭点头致意,待他们关了房门,方将吴天禄撕毁台州知州文书、与手下人一番交谈等情说了一遍。 公孙策听着,神色古怪,似喜悦似激动,问道:“他说的是天长县?”展昭应道:“不错。还说那知县刚守丧结束。”公孙策道:“那很好。也不用回去县衙,我这就往天长县去。”展昭一愣,道:“往天长县?”公孙策道:“正是。多承展少侠这几日照顾了。” 展昭听他意思是即刻就要走,心想他手无缚鸡之力,单身上路难免不便,自己若是无事,护送一程倒也无妨。然而佩剑尚未寻回,只怕是不能陪同了,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忽想起一事,问道:“先生可知白玉堂怎么样了?”公孙策道:“那黄鹂受伤后行动不便,本来不是敌手的。季公子在旁边急得不行,看白玉堂一刀劈下,竟然抢上去要挡。白玉堂为了避开他,往旁边偏了一下,便被黄鹂钻了空子。季公子一看他软倒,也急急去扶,结果也被黄鹂制住。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只是我被王朝拖走,没有听到。”展昭嗯了一声,不知怎的,隐隐又有些担心起来。 却说王朝拉着马汉径直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激动道:“兄弟,你可知那展少侠功夫如何?”马汉一怔,道:“我看他模样,像是个会家。况且可被称为少侠的,想必是很有些功夫。”王朝一拍他肩膀道:“不想你于这方面倒有些眼光。”马汉道:“你莫不是取笑我。”王朝道:“自然不是。”便将展昭提着自己一路行来种种情状说了,又将那腾云驾雾之感着意渲染,末了道,“我这次上京赴考,虽说也没奢求得个功名,毕竟输得太惨,心气沮丧。你想,这展少侠如此厉害,我们若求他教得一招两式,下次武科,至少也能多留几场。指不定便得了赏识,也未可知。”马汉喜道:“果然如此,我老娘可要高兴坏了。但不知他肯不肯教。”王朝道:“他放我下来后,我本欲拜师,但他记挂着县衙发生的事,岔开去了。”马汉道:“你这人。天下间哪有空口白牙拜师之理,就隔壁私塾那老头儿,收个小娃娃也还要一两银子。”王朝恍然道:“说得也是。我先前攒的银子还剩六钱七八分,这就取来。”马汉苦着脸道:“我虽没能成行,钱却都给老娘买药了,只怕连三钱也不剩。”王朝道:“我听说武人重义,或许他见我们诚心,不要那许多。”马汉道:“极是。我们且去试来。” 两人商议已定,当下各去取了银子,回到房前,叩了叩门。展昭正没理会处,听得门响,便去应门。才一打开,王朝马汉倒身便拜,吓得展昭急忙去扶,连声道:“这个如何克当。”王朝拉了马汉一把,掏出银子道:“展少侠之前不置可否,定是以为我说着玩的。我兄弟是真心想要学些本事,望展少侠成全。倘若这钱不够……” 展昭哭笑不得,赶忙打断道:“二位先起来吧。不是钱的问题,只是我自己尚且出师未久,如何敢收徒?只怕耽搁了你们,反倒不好。况且我又不能久留。”马汉道:“即便不收徒,也求展少侠指点一二。”王朝道:“正是,也求指点一二。”说着又拜下去。 公孙策看展昭窘态,心下好笑,但不懂江湖规矩,也不好插话。展昭受不得这礼,手上略一用劲,强将他二人托起,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佩剑失落在县衙之中,须得寻回。是见王朝兄弟被衙役围困,这才出手相救。现下事情已了,公孙先生也无恙,我得回县衙去了。” 王朝和马汉面面相觑。半晌,马汉问道:“少侠的剑是什么模样?”展昭一怔,道:“怎么?”马汉道:“昨晚我在门外等时,看到墙边一匹马,鞍上挂着把剑。那剑比寻常的宽些,扁些,瞧来很有年月了。我因见它生得奇异,多看了会,还奇怪怎么马旁没人。没多久,黄鹂、季云和白玉堂从墙后跳出来,不知是谁唿哨了声,那马就跟着他们跑了。” 展昭听着,又惊又喜。马汉描述虽简略,却正是自己佩剑特点,想必不会有错,当即道:“多谢。”王朝道:“展少侠即刻就要启程吗?”展昭点头道:“那把剑于我十分重要,若是落入白玉堂之手也就罢了,可被黄鹂取了去,只怕不好。”顿了一顿,又道,“我追回剑后,倘若无事,便回浦江来。承蒙二位不弃,到时再探讨如何?” 他虽说“探讨”,实则是“指教”了。王朝马汉大喜,连声答应。恰好听得马汉母亲呼唤,遂连同公孙策,一齐回到堂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12章 虽向马汉问明了黄鹂等人离去的方向,可一来已过了好几个时辰,二来压根不知黄鹂会去哪里,实在是无从追起。也曾希望白玉堂留下些线索,但机会颇小,何况即便当真留了,也未必能意识到。展昭在街头驻足长叹,一时间茫然无措。 怔怔呆了一阵,眼角余光瞥见什么东西划过,下意识便看过去。只见一个男人沿街疾行,像是有非常要紧的事情。展昭盯着那人背影,觉得颇为眼熟,应当是不久前才见过,但对那人容貌又确实毫无印象。直到那人快要从视线中消失,才猛然记了起来。 是兀鹫。只因此前一直戴着面具,这才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展昭不及细想,立即跟了上去。 兀鹫一身短打,上下有十好几个补丁,洗得倒是干净。展昭不一时跟近,放缓了脚步,边走边打量着。或许是错觉,兀鹫看起来憔悴了很多,全不似亲眼所见当初杀顾氏时的心狠手辣,也不似白玉堂所述欺辱女子时的下流无耻。瞧他模样,倒似落魄江湖的浪子。 这般行了小半个时辰,转到了一条巷子里。此处已快到县城边缘,虽不颓败,却也渐趋荒凉。这条巷子瞧来是唯一尚算繁华的地方,也只不过是三三两两的几个人。展昭怕他发现,离得更远了些。 兀鹫钻入巷子深处,推开了一扇房门。这扇门后虽是周遭唯一的院子,门本身却是最破的一扇,满是裂缝和破洞,什么也不能挡住,仅仅是个摆设。但兀鹫推得一点也不小心,根本不担心会将它彻底损坏。展昭迟疑了一下,在门边停了下来。 “哥哥,买支花吧。”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展昭微微一惊,侧头看去,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扶着墙怯怯看着自己,臂上挎着一个花篮,里面盛着一捧半枯的杜鹃花。展昭盯着那花,没有说话。 小姑娘见他不理,又凑近了些,仰头可怜兮兮地重复道:“哥哥,买支花吧。”展昭道:“我不买花。”小姑娘眨了眨眼,道:“为什么呀?”展昭道:“不需要。”小姑娘愣了愣,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轻轻哦了一声,转身推开隔壁屋门,一只脚跨了进去。 “哎……”展昭看她失望至极的模样,不禁心下一软,出声唤道,“怎么卖?” 小姑娘立即喜笑颜开地跑到他面前,擎出一支,道:“不贵的,就两文钱。”展昭伸手入怀掏摸,却尴尬地顿住了:他之前将钱袋给了蒋平,随意放在袖中的碎银又给了怜怜,此刻实实在在的是身无分文。唯一值钱的东西,只怕是白玉堂扔给他的那块玉牌,却又怎能拿来换一支杜鹃? 小姑娘见他停手不语,满载希望的神情一点一点消失,勉强笑了笑,挥了挥手,跑回了隔壁屋子,啪一声将门关了。 展昭心里颇不是滋味,但很快就抛之脑后。他口中虽与这小姑娘说话,耳朵却一直留意着门后动静,听得兀鹫的脚步声走进去约摸十来丈,随后便没了声息。在门前向里一望,只见院子里满是积年尘土,堂屋大门打开,门扇也是破败不堪,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门楣上却居然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崭新锦绣,颇为刺眼。 分明还是天光,展昭却蓦地感到一阵寒气,一时竟不敢进去。一转念间,退到方才的位置,敲了敲隔壁的屋门。心想穿过这家到院后去,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 屋门随着他的敲叩开了一条缝,原来那小姑娘并没有上闩。展昭未曾听见小姑娘的脚步声,满心以为她就在门边不远,可是等了足有盏茶时分,也没人来应门。 展昭愈发觉得诡异起来。因佩剑不在身边,只得在袖中扣紧了机簧,小心翼翼地推开屋门,举步跨进,还不忘唤了一声:“打扰——” 他万万没有想到,门后阴影中是个足有七尺见方的大坑,几有三四丈深。这一脚踏空,身不由己便往下坠去。好在反应迅速,立时一手成爪扣上坑壁,直抓了长长的五条深痕,才勉强悬住身子。低头一看,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坑底刃口向上密密麻麻插着百十把长刀,柄处暗红发黑,也不知是多少年的亡魂之血。 展昭吸了口气,只觉脚底发软无从借力,这一口真气竟提不上来。匆忙间只得另一手也抓上了坑壁,好歹将酸疼的胳膊稍作放松。又歇了一时,才蹬上坑壁,手脚并用地勉力爬了出去。 屋门还保持着适才被推开的样子,半遮半掩,像奸人狰狞的笑。展昭在门槛上坐了好久,才慢慢站起身来。举目一望,见整间屋子被这大坑生生隔成两半,左右都直到墙底;坑对面摆着一张供桌,关公神像面前三盘果品齐齐整整。炉中三炷线香被烧得参差不齐,底下散了满桌的香灰。墙上光滑干净,没有其它的门。 展昭呆了半晌,寒意更重了。他亲眼看见那小姑娘跑进来关了门。坑底没有尸体,她自然没有掉下去;可这屋子一眼便能看全,她显然也不在屋中。既无其它出路,她也未回到门外,莫非凭空消失了么? 忽然间呼吸一滞。 关公后面隐约露出一抹红色,凝神看去,正是一支杜鹃。 出道几年,展昭还是第一次未曾正面对敌就险些丧命。除了一阵后怕之外,不由得也起了些好胜的心思。此地本来与他无关,但这样一来,他还定要探出个究竟。 如此屏息凝神小心细查,方才没注意到的异常也就变得一目了然。那香灰粒粒分明,好似粘在桌面上一般;隔着尺许远吹一口气,竟都纹丝不动。展昭不敢贸然伸手去碰,遂撕下了一片衣襟,包住手指,轻轻触了一下。只觉粗砺得紧,浑不似香灰,倒像沙石。再慢慢摸过去,隐隐觉得有着某种分布规律,却一时找不出来。 杜鹃花半枯半荣,在关公后静静绽着。枯的那边焦黑如炭,如卷曲的龙爪;荣的这边鲜红如血,如舒张的凤尾。展昭试探着点了点,感到它没粘在桌上,遂拿了起来。 只这一拿,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供桌蓦然间抖动起来。展昭微微一惊,立时往后退了一步。满以为自己堪堪停在坑边,谁知眼光一转,见那左右墙边伸出两块长板,缓缓向中间推进。待到供桌振颤停止,两块长板也在正中拼合,与地面浑然一体,全看不出下边何等凶险。而桌后的墙壁上,也随之露出了一个门洞。 展昭吁了口气,这才知道那小姑娘是从何处离开。瞄到门洞后黑咕隆咚,是条甬道,只有太阳自门外照进去丈许,清清楚楚地映出一道飘满灰尘的光亮。展昭只踌躇了片刻,便举步踏进。 里面有什么,他尽不管,只是往前。 走了没多久,阳光已被完全挡住,什么也瞧不见了。展昭微微抬手,还能触到两边的墙壁,便知这甬道尚未走完。再顺着转了几个弯,更加是一片漆黑,一片寂静,耳边仿佛充满了放大的蚊鸣。 每一步都变得格外小心。左脚踩实了,才敢提起右脚;手指隔着衣襟一直与墙壁若即若离,才敢确定不曾有岔道。但随着黑暗愈来愈深,速度总是愈来愈慢,到最后,终于迟疑着停了下来。 肌肉绷紧,试图在未知中给自己寻找一点安心。 忽然,前方飘来了一丝香味。 展昭几乎是立刻就闭住了呼吸,脚下却毫没犹豫地向那边行去。比方才要快得多。 香味不会自己突然凭空出现,那里定然有什么人,做了什么手脚。倘若赶在那人离开之前到那里抓住他,至少能对这诡异的地方有些眉目。 他知道这味道即便有毒,也需要分量和时间,决不会让人一闻就倒。因此每走一段,就换一口气,吸入极少的一缕香,以确认没有走错。好在脑中始终清明,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但那香气似乎无穷无尽,距离也一直遥不可及。身体两边仍是墙壁,甬道仍旧没有岔路,却何以总也走不到头?外头的巷子一眼便已能望遍,就算是露天的甬道也决没有这么长,更何况是顶上密闭的? 展昭猛然又刹住了脚步。轻轻一吸,已知那香味还像之前那般遥远,走了这么久,并未能靠近半分。 既然找不到人,不如让人来找自己。 他干脆靠着墙坐了下来。甚至为了舒服一点,还并起了腿,把脑袋搁在上面,免得脖子一直梗着发酸。只是这一弯腰,就感到怀中什么东西硌人。不用摸也知道是白玉堂丢给他的玉牌,但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 玉牌上的红绳缠在指尖,指腹慢慢碾过祥云阳纹和“玉”字阴纹,就像透过它,能感受到挂在白玉堂颈上时的情形。在这黑暗之中,触感格外清晰;那祥云一圈圈的,直似遮天蔽日。抚到记忆中右下角那块污渍时,忽地一顿——原来它毕竟不能与玉牌一体,还是有些微凸起;假若仔细一点,应当是可以揭下来的。 展昭握着玉牌出了神。 他想白玉堂这个人,年纪不大,本事也未登峰造极,脾气倒是不小,行走江湖,也不知要吃多少亏。倘若这次无恙脱身,是会收敛一些,还是全不当回事,实未可知。又不禁暗叹,自己还困在这个地方,尽想这些无用的岂非可笑。然而思绪飘了一阵,不知怎么悠悠荡荡地又黏回白玉堂身上,来来去去,就跟这红绳一样愈缠愈紧,缠到手指发痛,战栗沿着手臂直传到心里。 猛然间打了个颤,只因香味忽然消失了。 展昭抬起头来,向之前香味传来的方向望去。目之所及,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外,乍然出现了一点火光。那火非红非蓝,却作碧色,如同初春就凋零的新叶,悬在半空,慢慢地往这边游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13章 待到那碧火飘到近前,展昭也已站直了身子。这火光并未将周围照亮,反倒显得黑暗更浓郁了。展昭试探性地伸手去接近,只觉指尖冷飕飕的,到得寸许远处,便似被堵无形的墙挡住了,再无法靠近半分。展昭将玉牌收回怀中,忽地飞起一腿向对面踢去。 他什么也没有触到,那碧火也只是稍微颤了一颤。它好似凭空漂浮,并不依赖于任何人或器皿。展昭心下一悚,脚尖轻点,霎时间绕着碧火转了个径长三尺左右的圈子。确实空无一物。 但他这一绕,那碧火却忽然上下抖了几抖,随后迅速向来时的方向滑去。展昭几乎立刻就跟了上去。那碧火越滑越快,展昭也越跟越紧;两旁是否仍有墙壁,自己是否仍处甬道之中,却是顾不上了。 渐渐地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晕,由暗黄变得明亮,碧火的光也慢慢被掩盖了下去。不一时,碧火完全消失;展昭眨了眨眼,定神一看,发现自己正在一间石室之中,壁上密密麻麻点满了灯,瞧来甚是诡异。急转身看时,来时的入口已与墙壁浑然一体,竟不知自己究竟如何进来。 好在石室中并非只有他一人。对面墙边摆着一张石床,床上背对着他盘腿坐着一名粉衣女子,身形曼妙,长发如瀑披下,遮盖了整个背部。石床边的墙脚处拴着一根铁链,直伸入女子粉衣之下。除却石床之外,室中再无他物。 展昭顿了顿,还是走上两步,先作了一礼,方唤道:“姑娘?” 那女子动了动,道:“何事。” 她语气极为平淡,仿佛说话只不过为了表示她还活着,对说的内容本身并不在意;声音却是苍老嘶哑的,与她窈窕的身段殊不相称。展昭一呆,不自禁地恭敬了几分,道:“在下误入,为一点碧光引至此处,不知是否姑娘授意?” 那女子许久都没有答话。就在展昭忍不住想再问一遍时,她拂了拂衣袖,缓缓转过身来。 缎子般的秀发掩住了她左半边脸庞。露出的右半边肤如凝脂,柳眉樱口,眼中隐有星光闪烁。虽称不上绝世佳人,总也算得是个美貌女子。粉衣将她整个包裹起来,只漏出一抹雪白香肩,甚为夺目。展昭不敢多看,只一瞥便低下了头。 “有缘人。”她打量了展昭半晌,颔首道。 展昭一愕,道:“此话怎讲?”那女子不答反问:“你方说误入,却是如何误入?”展昭道:“是一个小姑娘……”遂将遇售杜鹃花、险些跌落刀坑、循香味深入、又随碧火一路进来等情略述了一遍。他也知这女子未必是什么好人,然而身入迷境,对方既然未露敌意,自然也不妨先全了礼数。 那女子静静听着,表情未曾变过。待他说完,方又颔首重复了一句:“有缘人。” 展昭不知她所指为何。但这次不等他开口,那女子已又问道:“那你是如何遇到那小姑娘的?据我所知,这外头荒僻得很。”展昭叹了一声,道:“我有个朋友被人所挟,下落不明。我是跟着那劫持之人的手下来的。”那女子问道:“你认识劫持你朋友的人和他手下?”展昭道:“也不算认识。我只知他名叫黄鹂,我跟着的那个手下叫作兀鹫。” 他说着,余光瞥见那女子脸颊肌肉轻微地一抽。但她说话仍是波澜不惊:“原来如此。” 一阵短暂而微妙的沉默之后,展昭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那女子又看了他一会儿,道:“你现下是想出去,还是继续在这里边看看?” 展昭又是一愕。他确是抱着探查清楚的心思进来的,只为不服气那刀坑;可不知怎么,这几句对话之后,心底突然间涌起一股对白玉堂的担忧,比方才在黑暗中摩挲玉牌时浓烈而迅猛得多。这念头只一转,已是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在下想离开此地,请姑娘指点。” 那女子点了点头,道:“我可领你出去,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展昭道:“若是力所能及,自当为姑娘解忧。”那女子道:“你寻到兀鹫以后,将此物交与他。”说着挽起长发,自左耳垂上取下一粒珍珠,并指一弹,那珍珠便缓缓向展昭飞来。铁链经她这一运力,嗡嗡振了两响。 展昭一时呆住。弹一粒珍珠殊非难事,要它如此之缓而不落地,却是难得很了,他自己就无法做到。但他从容伸手接过,恍若无异。他呆住,只不过是因为那女子刚刚露出的左半边脸。 一道殷红的伤疤自眉梢划过脸颊直达嘴角,将她眼鼻都拉得歪斜扭曲,宛如一条狰狞的毒蛇盘在颧骨之上。与姣好的右脸一对映,更显得可怖。那女子只当没看见他神色,手在床头一按,道:“你可以走了。” 展昭颇有些茫然失措地顺意转身,只见暗门又悄无声息地滑开,外面黑暗中一点碧火安静地等着他。 到得外面,日已偏西,隔壁院中的兀鹫自然早就不知去向。展昭苦笑着捻了捻那颗珍珠,随手将它与玉牌收到一处。 正没理会处,猛听得身后嘚嘚声响,直朝自己冲来,到近前却又缓了。转身一看,不由得又惊又喜——是顾安和赠与他,后为传消息而又送给季云的那匹玉花骢。 展昭上前摸了摸马背,喃喃问道:“你怎会来的?怎么搞得毛都乱成这样。”边说边抚着马鬃。他自然不指望这马会回答他,只不过忽然见到熟悉的生灵,总有几分欣慰。谁知那玉花骢甩了甩尾,咬住他的衣襟就往道上拖。它力气甚大,展昭一时不防,踉跄两步,差点没摔下去。 玉花骢顿住了,挨着他蹭了几下,像在致歉;随后又拿鼻子拱他,四蹄不住攒跃,似是催促。展昭知马有灵性者颇多,不禁惊问:“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还是去找谁?季公子吗?”不待它再动作,飞身上了马背。 玉花骢蓦然间人立起来,长嘶一声,发力向着县城外驰去。展昭俯身抱住马颈,也不拉缰,任它偏离石板道路,在山野间左钻右绕。不一时进入林中,树木枝叶遮天蔽日,再难辨清方向。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穿到林外,已是一片危崖之下。抬头望去,只见崖顶高耸入云,宛如通往天宫的直梯。 展昭跃下马背,向周遭仔细打量。这地方别说人烟,连兔子都看不到一只。石壁峭峻,杂草丛生,即便可拉扯着勉力攀援而上,也必是艰险万分。却不知玉花骢费时费力,把他驼到这来做什么。 于是不禁去扭头去看那玉花骢。见它低头吃草,甚是惬意,浑然不觉他正满腹疑窦。展昭随手拍着它,暗自思忖。忽听头顶传来极轻微的异响,迅速一瞥,见云中由绳子缒着降下一个黑点,诡异之极,不由得吃了一惊。心念一动,当即就地躺下,将袖子往脸上一盖,假装打盹,眼睛却留着一缝。 那黑点慢慢降落,却原来是个极大的竹篮。篮中坐了两人,正不停争吵,声音自然是随着竹篮下降而越来越清晰。只听其中一人道:“这必定是你的不对,岂但自私,而且愚蠢。”另一人道:“怎的是自私?你固步自封,目光短浅,却说我愚蠢,可笑啊可笑。”先一人道:“分明是你有假公济私之嫌,却将我当作白痴。”另一人冷笑道:“我若当你白痴,何必与你争执这么久,岂非显得我也不聪明。”先一人亦冷笑道:“拿到手里的不要,竟要用去做那等虚无之事,你难道很聪明?” 说话间竹篮已降到地面,两人先后跨出,犹自争执不休。那竹篮晃晃悠悠地重又升上,他俩谁也没留意,却同时看到了马边的展昭,先一人立时欢叫道:“这里有个人!叫他评评理!”另一人也叫道:“不错,旁观者清。但他定然赞成我。”先一人呸了一声,道:“自然是赞成我!”另一人道:“去问!” 两人推推搡搡地走到展昭身边。展昭将眼闭紧,揉了揉鼻子,又皱了皱眉头,仿佛是被什么吵到了,一副极不舒服的模样。那两人站定,彼此对视一阵,像是不知如何是好。先一人挠挠脑袋,道:“这人好像在睡觉。”另一人道:“什么好像?就是在睡觉。”先一人道:“什么就是?你怎知他睡着了?”另一人道:“我并没有说他睡着了,我只是说他在睡觉。莫非一定要睡着了才算是睡觉?那你昨天晚上怎的翻来覆去一个多时辰?”先一人一愕,辩道:“若不睡着,怎算得是睡觉?再说,谁说睡觉时不能翻来覆去?我偏爱一边翻来覆去一边睡觉,你又管得着了?” 正吵得不亦乐乎,忽见展昭翻了个身,把手放了下来。先一人立即道:“你瞧,并不只有我一个人睡觉翻来覆去,可见你方说的全是胡扯。”另一人道:“他只不过翻了一个身而已,并非翻来覆去。倘若这也算得翻来覆去,那么前日我做烧饼的时候只用翻一下就已足够,也不用一直翻面了。”先一人道:“烧饼翻面之翻,乃是要你出力;翻来覆去之翻,人独自就可做到,根本用不着你。因此它们显然不是一个意思。你将它们混为一谈,才是着实可笑。” 耳听得两人越扯越远,展昭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睁开眼来,惊道:“咦,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人见他醒了,不由得拍掌欢呼。先一人蹲下来,笑道:“我叫渊渊,深渊之渊。”另一人也蹲下来,笑道:“我叫泱泱,泱漭之泱。”展昭点头道:“好名字,好名字。”说着眯眼打量了他们一番,见两人容貌甚似,遂问道:“你们是兄弟么?”两人一齐摇头,道:“不是,不是。”展昭奇道:“长这么像,如何不是?” 他一向不善作伪,若非担心这地方与黄鹂有关,本来是万万不会装睡的。方才一番做作,实在叫自己难受得很,因此这句发自内心的疑问一出口,便觉通体舒泰,神情也放松了。见这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答话,遂笑道:“是在下鲁莽了。但不知二位……” 话没说完,那两人已抢着打断,吱吱喳喳说了起来,激动处手舞足蹈,恨不能一拳叫对方闭嘴。展昭听得头大如斗,到得后来,几乎想要落荒而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14章 直过了顿饭时分,展昭耳中仍是除了吵成一团乱哄哄的两个声音以外再无它物,压根分不清他们说了什么。眼见他们就要打起来,只得暂且放下转身就走的想法,先去劝架:“二位,不妨慢慢说……在下实在是一句都未曾听清……” 两人立即闭了嘴,同时瞪了展昭一会,又同时瞪向对方,嚷道:“都怪你!”展昭急忙隔开他们,向渊渊道:“这位兄台,不如你来说?”渊渊看了泱泱一眼,摇头道:“算了,也没什么好说。”泱泱道:“你不肯面对现实,那也由得你。”渊渊怒道:“怎是我不面对现实?我是给你留面子!”泱泱道:“用不着。” 展昭苦笑着再次打断他们:“是在下不好,不该问你们是不是兄弟。”他方虽未听清,却大概知道两人是为此争执。渊渊道:“那也怪不得你。人人都这么问,是他不肯认。”泱泱道:“呸,也不知是谁不肯认。”展昭道:“是兄弟就是,不是就不是,如何说到肯不肯认?”渊渊叹道:“你是不知,我们爹娘当年不知中了什么毒,将我们生成这个样子。你瞧我有喉结,可是个男的?可我又会来癸水。” 展昭吃了一惊,不知说什么好。泱泱亦叹道:“我虽不来癸水,却也没有喉结,说话声音比他尖细得多。”渊渊道:“曾有个游方郎中诊过,说我可男可女。”泱泱道:“说我非男非女。”渊渊道:“因此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是兄弟,还是姐妹。”泱泱道:“或是兄妹,还是姐弟。” 这样的人展昭非但没有见过,简直闻所未闻,更何况是一母同胞的两个人,不由得瞠目结舌。良久,方出了一口气,道:“但求行事无愧于心,是男是女,都还罢了。” 他也知这是句废话,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然而也想不出别的话来。本以为两人要着恼,岂知他们对视一眼,都拍手道:“不错,正是。”渊渊道:“你听,无愧于心。你敢说你的做法是无愧于心么?”泱泱怒道:“我如何有愧了?”渊渊道:“我说过了你那是假公济私,你竟无愧?”泱泱道:“我有愧。有你这么蠢的人做我的不知兄弟还是姐妹,我实在惭愧得很。”渊渊道:“你先前混淆两个‘翻’字,现在又混淆两个‘愧’字。连话都说不清楚,还有什么可争?”泱泱道:“我是否混淆,都改变不了你愚蠢的事实。而你竟倒打一耙说我假公济私,你又敢说你是无愧于心么?” 两人显然说回了之前就在吵的事。展昭生怕他们又扯远了,赶紧插口道:“你们到底在争什么事?”渊渊道:“是了,原说让你评理来着,结果发现你似乎是睡了。”泱泱道:“就是睡了!”展昭抢在渊渊之前道:“在下方才是在睡觉,未曾注意到二位,实在失礼。”渊渊被他噎了一下,摆手道:“好吧,总之你来评评理。我前晚梦见自己在后山脚下挖到了一罐金子,醒来后便与他说,若真如此,总算可将几间破屋修葺一番。”泱泱道:“我当时就说他只顾眼前蝇头小利,这般花法,再多也不过是坐吃山空,不如送去长生库,还可分一分息。”渊渊冷笑道:“你当我不知,那院中小沙弥是个美人儿,你看上了人家,才有此议。这罐金子送了去,自然是白给人家得了,岂反有生息之理。”泱泱怒道:“你这是含血喷人。”渊渊道:“你骂我,就可摘清自己了么?我是为大家着想,你却就想着那小沙弥。”泱泱向展昭道:“你说,可是谁有理。” 他二人虽仍是剑拔弩张,总算没再同时出声,一递一句倒也说得清楚。展昭看看他们,道:“不知这罐金子现在何处,能供在下一观否?” 两人同时一呆。原本就是渊渊梦见的物事,如何拿得出来。展昭拍了拍玉花骢的背,笑道:“本就是虚无之事,二位何必定要一争长短。在下还有事在身,这就告辞。”说罢翻身上马,略一拱手,放缰便走。 渊渊和泱泱彼此大眼瞪小眼,都没拦他。渊渊道:“他说的不错,金子这事本来就是假的。”泱泱道:“但那剑却是真的,你我迟早还是要一争长短。”渊渊道:“你又不会用剑,要来作甚?”泱泱道:“我喜欢,拿来劈柴也是好的。”渊渊嗤笑道:“姐姐说了,那是古剑巨阙,你居然要拿来劈柴。”泱泱道:“我管它是什么剑呢。” 展昭尚未走远,耳力又佳,“巨阙”二字钻了入来,登时浑身一僵:那正是他失落的佩剑,出师时得授,此前从未离身。流落在此给他无意中听见,已经够巧;竟有一名女子识得它,更是一件异事。 跟着自然便想起马汉的话来。倘若巨阙在左近,那么白玉堂和季云纵然不在,也必可寻得些踪迹。当下拉住了马,回身去看。只见渊渊和泱泱并肩向林中走去,犹在不绝斗口。心想自己可屏息静气,这玉花骢却不知收敛,遂又滑下马来,在马臀上轻拍一掌。那马甩了甩尾,自行一边去了。 渊渊和泱泱走不几步,便俯身去树底一摸,将什么东西装进手中布袋。那布袋原本叠在泱泱怀里,看不出大小,此时展开了,才知竟足可容得下一个人直立其中。展昭探着脑袋盯到第四次时,总算看清他们原来是在采摘树下生长的野菌。 这林子里没什么动物,野菌倒是随处可见。灰不溜秋的固然有,鲜艳耀目的更多。展昭虽未曾着意了解,却大概知道这些菇子多半是有毒的,也不知他们采来做什么。 布袋渐渐满了,两人扛着都开始吃力,遂扎紧了口往回走。展昭不即不离地跟着,一路听他们尽拣些没要紧的辩个没完,不由哭笑不得,心道:“只这么一会儿我已受不住,若有人成天和他们一处,岂非要被逼疯。” 崖下无甚遮蔽物,展昭离远了些,便不太听得清他们说的话,只看见渊渊负担轻些,尚有余力从怀中抽出个什么东西。他单手鼓捣了一阵,那东西便直飞上天,砰地炸开来,却是传递消息的烟花。 不一时那竹篮徐徐降下,两人跨坐进去,那装满了野菌的袋子却无处安放。展昭远远瞧见渊渊连说带比,想是叫泱泱缩缩身子,好让布袋入篮。可泱泱再怎么避让,布袋也无法横放。待要竖置在正中,顶端却被绳结挡住,非歪倒不可;若要竖置在某一边,则竹篮受力不均势必侧翻。两人手忙脚乱地调整了半天,仍是没能成功。泱泱忽然一拍脑门,将布袋放到篮外,又解开扎口的绳子;在竹篮底部勉力拉开两缝,把绳子穿了进来。渊渊会意,拉动顶端绳子晃了一晃,竹篮便慢慢上升。升到离地面约摸一人高时,布袋上的绳子也被两人抽紧,随后隔着竹篮重新扎好。 眼见竹篮升起,线索就要断绝,展昭再无暇细思,纵身掠去,一手抓住布袋底端。他生怕这布袋无法吃住自身重量,只抓了一瞬就借势上蹿,勾住了竹篮底部的两根主干。 那竹篮蓦然间多承了一个人,自然是大幅度一晃。渊渊惊道:“怎么?”泱泱道:“遮莫是袋子勾在石头上了?”两人忙探身出去看。怎奈那竹篮本已不小,篮壁又高,再怎么也瞧不见底部。从脚底直接看下去时,透过绳边微小的缝隙,却只能看见布袋黑乎乎一团。两人这一探身,竹篮晃得更厉害了,却陡然上升丈许,又陡然下降。如是反复数次,似是上面的人在警告。渊渊和泱泱不敢再乱动,缩了回去,互相指责是对方惹恼了拉竹篮的人。 挂在底下的展昭却给颠了个头昏脑涨。只是心知这一松手,非但巨阙无处可寻,只怕连自己都要跌出个好歹来,因此死死咬牙撑住。过一阵竹篮稳定了,这才略放松了些。往下一看,竟已云雾弥漫,再看不见地面,不由心下暗惊。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崖壁由陡峭渐渐变得平缓,开始与竹篮底部碰撞。展昭见容身之处越来越小,当即瞅准一块略微凸出的石头,在竹篮经过时松手伏上。那竹篮虽然少了负荷,却刚好处于由悬空转为大半被石壁支撑的阶段,故此未曾为人察觉。 展昭一动不动地伏在石头上,侧耳仔细听着上面动静。只听竹篮嚓的一声轻响,越过石壁顶端边缘,随后停住。渊渊和泱泱跨出去,解下布袋,却竟然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便拖着一布袋野菌走开了。 又过了许久,天已擦黑,展昭才活动一下身子,抬头看去。夕阳余晖给崖顶镀了一层金边,崖上不闻半点动静。展昭吸了口气,施展轻功,顺着崖壁游身而上,露了一对眼睛出去。看见确实无人,这才一跃而起,轻轻落下地来。 这崖顶方圆不过二三十丈,只矗立着一座院子。那竹篮并滑车静静地躺在崖边。走近院子看时,只见院门紧闭,院内却听不见半点声息。方才上来的渊渊和泱泱,以及那拉动竹篮的人,仿佛已被这院落吞噬。 展昭满心记挂着巨阙,不愿贸然与人冲突,心想不管里面是什么人,能不见就不见。因此绕着院墙行去,想找个最偏僻的地方翻墙而入,以免惊扰到人抑或被人发现。寻到院后时,见一座二层小楼立在角落,与主屋隔得远远的,不知是什么所在。二楼窗口背靠着一人,头发披散,瞧不出男女。 正犹豫间,忽听那房内一女子笑道:“公子抱着这剑一整天了,还舍不得放手么?”那披着头发的人肩膀一动,似是紧了紧手臂,却不回话。那女子道:“好吧,也由得你。只是季公子想你得紧,你也仍不去见他?”那人仍旧不答。那女子似甚无趣,哼了一声,嗒嗒而行,似出门去了。 那人也出了口气,将头发往后一捋,肩上便露出剑柄来。展昭看得分明,正是巨阙。心想如此这般,那季公子定然是季云,然则这人多半便是白玉堂,不知是被人软禁还是另有所图,才呆在这小楼里。这念头一转,哪里还忍得住,纵身平平自他身边掠入窗口,转身笑道:“白兄——” 这声唤卡在喉头。那人也低呼了一声,眼睛瞪大,满面惊愕。 剑虽是巨阙,人却不是白玉堂,竟是顾安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15章 相顾怔了半晌,展昭才回过神来,走过去将窗户关上。顾安和愣愣地看着他去门口听了一阵,又在房里转了一圈,只觉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一时眼睛发胀,几乎要落下泪来。 展昭查知外边暂时无人,这才看向顾安和。本是要问巨阙怎会在他手上,见了他这副泫然欲泣的神情,不由一呆,话到口边又变了:“顾公子为何在此?” 顾安和听见他温声相询,更是不能自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展昭无奈,只得耐心候着。许久,顾安和才平复了心情,慢慢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季云失踪,顾氏身亡,留下的独女容容自然就成了孤儿。顾长青一边照顾着,一边传书季家,要约定个时间将人送回去。顾安和无事时,便带着容容玩。娘既不在,舅舅最亲,何况顾安和与其姊容貌上也有几分相似。没过几个时辰,容容就黏着他离不开了。过了两天,玩到后院马厩附近时,顾安和见到一根空马桩,正是送给展昭的那匹玉花骢留下的。 这一触动,顾安和满脑子都是当时被白金堂打断的“三山七寨”之事,竟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也不知怎的,一股倔劲突然上头,心想白金堂不过是个表亲,却越俎代庖,在顾府公然向展昭下逐客令,简直是岂有此理。但知自己也不能如何,只是不甚痛快。 次日有人上门拜访,说是来寻白玉堂;之前去白府寻过,听下人说白金堂在顾府帮忙处理丧事后一应繁杂事体,遂找了过来。顾长青和白金堂闻报迎出,互相叙礼,得知是松江陷空岛上义士,行二的彻地鼠韩彰和行四的翻江鼠蒋平,连忙摆下宴席款待。顾安和陪席在旁,见蒋平从怀里拿东西时不慎带出了个钱袋,眼熟得很,细一想竟是展昭的,当即出言相询。蒋平却三言两语将话题转过,不曾直言。顾长青怪他无礼,呵斥了几句;白金堂则替他赔罪,多饮了几杯。 顾安和本就心里堵得慌,这一来更是说不出的难受。又怕展昭钱袋在人身上,乃是遭遇不测,父兄却都向着客人,无法对谁倾诉。这般烦躁了半日,竟一咬牙,留书说展昭对自家有恩,既不能当面问出个所以,惟有亲自去寻,方才放心。也不管后果,收拾了盘缠行李,就此离家。 他不知展昭往哪边走了,好在与金华街上大大小小的商户素来说得上话。时日相隔未久,展昭武人打扮又颇为瞩目,倒也给他问出了方向。只是出了城后,再无线索。心知这会儿顾长青定然是火冒三丈,说什么也不能回去,遂乱走乱撞,很快就迷了路,便想折返金华也不可得了。 如此没头苍蝇般行了几日,这一晚到了一座小城外。当时城门已闭,正在想是在外将就一晚,还是给守城士兵几两银子求他放进去,就见城墙上露出三人一马。其中一人一手托着马腹,一手紧紧抓着另一个穿白衣服的,背上又负了一人,竟然就这么跳了下来。甫一落地,便将负着的和抓着的都扔上了马背。 顾安和看得目瞪口呆。忽然城墙上一阵骚动,是被惊动的士兵追了出来。火把明晃晃地照在那三人脸上,顾安和当即叫出声来。那白衣服的是白玉堂,方被那人背着的是季云,那马却是自己送出去的玉花骢。 三人听见叫声都看过来。白玉堂面无表情,季云却是吃了一惊。那人见到季云反应,也不问什么,一把将顾安和揪上马背,同时将季云扯回自己背上,随后在马后臀一踢。玉花骢吃痛,当即放蹄狂奔,那人便不疾不徐跟在旁边,竟似毫不费力。身后士兵咋咋呼呼了一阵,也没一个当真追下来的。 顾安和说得有些累,停了下来。展昭越听越奇,心想原来那韩彰和蒋平说的五弟就是白玉堂,这钱袋似乎也不算白给;对顾安和贸然离家的举动虽不甚认同,但他挂念自己,总是一番好意,也不便多言;至于最后那人,自然就是黄鹂了。待顾安和歇了一会,才问道:“后来怎样,就把你们带到这里来了?” 顾安和伸手揉了揉眼睛,点了点头。这一伸手便触到巨阙,忙递过去道:“这剑当时挂在玉花骢鞍旁。玉堂他不能动弹,趁那人留神照顾姐夫时低声叫我拿了。我认出是展少侠你的剑,就听了他的。”说着恨恨一咬牙,“这个姐夫啊,哼。” 展昭称谢接过巨阙,抽出半截查知无误,正自欣喜还鞘,听了这句,奇道:“季公子怎么了?”顾安和道:“我们到这里时,天还没亮。那人把我丢在这里,把他和玉堂不知带去了哪里。我也不敢睡,就抱着剑坐着。后来有个婢女过来送饭,说他要见我。我问他在哪里,婢女说在主屋。”他喷了口气,续道,“我虽不识那人,但他这样对我们,显然不是什么好人。姐夫在他背上安分得很,又竟然能在他的地方进到主屋,可知关系匪浅。我本就心情不好,自然不愿去见他。” 展昭看他精神萎靡,情绪却极不正常地高涨着,担心刺激到他,一时也不好说黄鹂的身份。遂转而问道:“你在这里,季公子在主屋,白兄呢?” 他对季云和顾安和都以“公子”称呼,唯独对白玉堂却唤为“兄”。顾安和在他进屋时便听到过一次,当时未曾留意,这下却立即想了起来。他不知江湖中对习武之人和对书生商贾的称呼本就不同,还道是分了亲疏,心下忽而郁郁,许久才回道:“不知道。” 展昭本来不会问话,这下碰了个软钉子,不由发怔。忽听窗外一声冷笑,甚是耳熟。不及细思,急忙扑出窗去。顾安和不料他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赶紧冲到窗前,可哪里还见得到人。那郁郁之情更是浓了,却也无可如何。 发笑之人早在展昭扑出之前便疾速离开,只是他一身白衣在黑夜里实在过于醒目,展昭就算想装没看见都不行。不一时追上,苦笑道:“白兄方才可是在嘲讽展某?” 那人正是白玉堂,见他赶来问了这么句话,又冷笑一声,拂袖就走。展昭猝不及防,一晃眼又被他领先十数丈远,赶紧提气直追。可这次白玉堂像是与他较上了劲,丝毫不肯放松,一时半会竟追不上。崖顶就那么点地方,不过盏茶功夫,两人一追一跑,已绕着院子兜了二十来个圈子。 展昭自离开马汉家后,先是跌入大坑差点送命,又在黑暗的地道里困了不知多久,后来被渊渊和泱泱闹得头昏脑涨,跟上崖时更是谨慎紧张。这一路水米未进,身体疲乏,实在不愿毫没来由地跟白玉堂比这场脚力。何况白玉堂这般张扬,万一引得黄鹂注意,又是一场麻烦。心想他既不肯干休,多半也没打算和自己好生说话,便停下了。 白玉堂听得身后风声由缓渐止,微微撇了撇嘴,心道:“这展昭使剑还有两下子,轻功原来如此不济。哎,不对,方才好几次险些给他追上,想来决不会这么快就脱了力——好哇,这姓展的是瞧我不起,不愿比试。” 这么一想,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回身去找。见展昭脸不红气不喘,绝非跑不动的模样,却是向那小楼走回去。白玉堂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火气一冒,几步跨过,在他肩上狠狠一拍,叫道:“喂!” 展昭自然听见他回来了,却不防他下手这么重,差点半身瘫软。白玉堂也给吓了一跳,歪头打量了一会,讪讪收回手,也不致歉,却嗤了一声,道:“亏你还在江湖中打了几个滚,怎地这么一掌也经不起。” “你——”展昭这下倒是喘上了气,深呼吸了几次才平复下来,“好歹也是相识一场,你定要每次都刺我几句?”白玉堂眉毛一扬,道:“我哪里刺你了,这不实话么。”展昭瞪圆了眼,道:“我与顾公子好好说话,你突然冒出来;我追出来才问了一句,你扭头就走;你打了我一掌,反倒来怪我。你到底要怎样?”白玉堂手往腰上一叉,也瞪圆了眼:“我还道你真是怕我嘲讽你,敢情是嫌我打断你与小安说话?”展昭一呆,道:“我……”白玉堂抢着道:“我什么我,难道不是?你是跟着那玉花骢来的吧,他送的马,倒是真听你的话。一来就往小安那里去,安慰体贴,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现下不也又是赶回去?我这一日一夜,当真是自讨苦吃。” 展昭被他一连串不带停的说得一愣一愣,本想反驳自己并没有“安慰体贴”,更没有“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听到最后一句,却不由冲口而出:“你技不如人给黄鹂拿了,算什么自讨苦吃?我若不是担心你,还犯得上磕磕绊绊地找过来?我才是自讨苦吃。” 白玉堂听见“技不如人”四字就跳脚,冷笑道:“你分明是为寻剑而来。寻到了剑,也还杵在小安跟前走不动路。说什么担心我?你有半个字提到我?”展昭怒道:“他背对窗口站着,我以为是你才进去的,不然岂有如此莽撞!况且你方才又不是没在外边听着,我最后‘白兄呢’那三个字问话,被你吃了?”白玉堂道:“是我就可以莽撞?你当我什么人?再说了,你敢说你不是为你这把剑来的?”展昭道:“我当然是为自己佩剑来的,但那和我担心你有什么矛盾?当时若不是你叫我走开,莫说你自己不会受这一天罪,就是我的巨阙也未必会给黄鹂带出来,我又何必如此折腾!” 两人情绪激动越说越响,互相瞪视着对方谁也不肯服软,末了同时哼了一声,气咻咻地扭开头去。 半晌,展昭才觉得不对劲,嘟囔道:“黄鹂不在?这么闹法,也没见个人出来看看。”白玉堂眼望一旁,也嘟囔道:“幸好不在,不然你这么嚷嚷着担心我,传出去很好听?” 两人回过头来,都是忍俊不禁。展昭摇头笑道:“白玉堂啊白玉堂,就你这个脾气,还好有哥哥宠着。”白玉堂冲他做了个鬼脸:“怎样,你羡慕啊。”展昭道:“我可羡慕不来。对了,你怎么知道我跟着玉花骢来的?”白玉堂翻了个白眼,道:“单凭你自己,找得到这里?玉花骢上不了悬崖,独自留在林子里,我出来时却已不见它。它那——么听你的话,自然是去找你了。” “那么”两个字被他刻意拉长,听来颇有一番意味。展昭皱眉道:“你好像对顾公子送我马这件事一直很有意见。”白玉堂道:“不是‘好像’,是‘就是’!展少侠,展公子,展大爷,我们小安在家做事有条有理,一副很成熟的样子,可实际上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娃娃。他是顾家独子,将来要娶妻生子继承家业的,你可别招惹他。” 展昭哭笑不得,道:“你说什么呢,我哪里招惹他了。”白玉堂哼了一声,道:“你没招惹他,他可想招惹你。你就不会有点眼色,保持点距离避下嫌?”展昭道:“天哪,又不是姑娘家,我跟他避什么嫌哪?”白玉堂眼一瞪,随即又泄了气,喃喃道:“你这人,怎么是个木头脑袋。” “那你……”展昭决定换个话题,“你是怎么脱困的?”想了一想,举起三根手指,认真补充道,“我是真的担心你。” 白玉堂被他忽然的严肃弄得失笑。也想了一想,举起三根手指,认真道:“我——不告诉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16章 顾安和在房里来回踱步,心神不宁。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烦些什么,只知道刚见到展昭时那股兴奋激动已消散殆尽。想起那声冷笑,又怕是敌人会对展昭不利,可是无论怎么设想,都不再像之前在陌生人身上发现展昭钱袋时那样焦虑了。是因为看见展昭活生生出现在面前,相信他自能逢凶化吉,还是因为别的? 正低头绞着衣角,忽听窗边一响。忙抬头看时,是展昭和白玉堂相继跃进。顾安和只稍愣了一愣,便笑着迎上去打招呼:“你找着玉堂啦,那太好了。” 这话虽未指名,但自然是向着展昭说的。白玉堂看了顾安和一眼,微微皱眉,没有理会。展昭本来在点头,瞥见白玉堂动作,忽觉不甚自在,那头只点了一半就顿住了,转而开口应道:“倒不是我找,是白兄自己过来的。”白玉堂在房中绕了一圈,闻言撇嘴道:“是啊,是我上赶着找你来了。”展昭忙道:“白兄误会了。展某是说,若不是白兄自己愿意出现,凭展某这点本事,可找不着你。”白玉堂一哂,道:“奇怪,你这突然一自谦,我倒不习惯起来。”展昭佯怒道:“莫非展某以往很自大么?”白玉堂笑道:“也不见得是‘很自大’,但多少有那么一点。” 他二人说得高兴,顾安和在一旁插不下口去,满不是滋味。好容易觑了个空,忙问道:“那……那外面是什么样?” “黄鹂带着季云不知道去哪了,”白玉堂寻了把椅子坐下,把腿一翘,“不过他既然把你留在这里,肯定不久就回来的。”顾安和走到他身边,也坐下,道:“可是玉堂,那他怎么放心把你也留在这里呢?他不知道你会武功吗?” 房中只有两把椅子,给他兄弟二人坐了,展昭只得靠在一边。顾安和这么一问,他也疑心起来。黄鹂于负伤时与白玉堂交手,擒下他定然费了大力气,更何况后来又带着他三人奔波整夜。白玉堂既能动又能打,黄鹂怎会把他留在这里,只带着季云走了呢?何况—— “不好!”展昭一拍额头,猛然叫了出来。也顾不得解释,当下就又翻窗而去。白玉堂被他吓了一跳,微一沉吟,还是拖了顾安和负在背上,一路跟了出去。他虽不知展昭何以有此举动,但既然如此惶急,再把顾安和独自留在房中,便不甚妥当了。顾安和出其不意,叫了一声。 展昭没有刻意隐藏身形,白玉堂很容易就找到了他。 月光之下,他临风立于悬崖边上,一袭蓝衣虽然早因奔波而污秽破烂,却只能衬得他本人更加丰神俊朗。白玉堂望着那剪影,一时间有些发怔。 展昭转过身来,满面惶急。白玉堂回过神来,当即两步蹿过去,问道:“怎么?”展昭苦笑着指指脚边,摇头道:“绳子断了。”不禁垂头丧气,极是懊恼。 他早该想到,自己那么大一个人坠在竹篮底下,怎么可能从头至尾没被人发现。一路进来到发现顾安和,再和白玉堂在外面那么一闹,纵然黄鹂本人不在,渊渊、泱泱,和那拉动竹篮的人,又都不是死的,怎会全没动静。原来对方根本不怕他跟踪,相反,正是要他跟上来,趁他拿到巨阙放松警惕时坐竹篮下崖,随后绞断绳索。这悬崖怕不有百十丈高,失了绳索,就连猿猴也未必能攀爬而下。崖顶院子就这么点大,只要他们走前打翻了食水,用不了十天半月,自己这三人就要干渴而死。 抬起头时,只见顾安和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白玉堂刚从院子里飞身而出。对上他眼神,沉声道:“我刚去看了一下,那个婢女死在厨房,嘴边有黑血,是中毒死的。她手边有个碎了的碗,碗上还有水渍。此外再没有别人了。”展昭道:“厨房里还有水么?”白玉堂道:“还有半缸。” “厉害。”展昭喃喃道,“他们没把水泼去,却在里面下毒,教我们干看着不能喝……我们再去找找,看还有什么别的情况。”白玉堂道:“小安怎么办?”展昭道:“既然除了我们再没有别人,顾公子在哪里暂时都不会有危险,且随他吧。”顾安和连忙道:“我……这么晚了我害怕,我跟你们一起去。”白玉堂垂下眼睑,道:“随你。要去就跟紧点。” 首先去的自然是厨房。正如白玉堂所说,那婢女倒毙在正中。顾安和吓得叫了出来,道:“刚刚、刚刚来我房里的就是她……”展昭安抚性地拍拍他,道:“没事的。”白玉堂瞪了他一眼,道:“小安哪见过死人,更何况是才说过话的,叫一叫也是正常,谁要你多事。” 被他这么一说,顾安和还在发抖,却不敢出声了。展昭摇摇头,走近尸体,蹲身下去。白玉堂一呆,道:“你会验尸?”展昭道:“不会,但看看也无妨。”说着伸手在尸身上拍了两拍。不一时,在腰间触到一个硬物,摸出来一看,是块木牌。 这木牌大小和白玉堂那玉牌差不多,正面雕着一圈简单的花纹,中间书着一个“七”字,反面则刻着一对鸟儿。 “水鸭?”白玉堂瞥了一眼,脱口而出。顾安和大着胆子凑近,不禁笑出声来:“什么水鸭,那是鸳鸯。”笑着瞟见女尸的脸,赶紧又躲到展昭身后。 “鸳鸯、鸳鸯……”展昭像是着了魔怔,反复念叨着。白玉堂本就觉得自己失了颜面,听他一念,更是不悦,没好气地道:“鸳鸯怎了?你想到谁家姑娘了?”此言一出,顾安和也不由得看向展昭。 展昭却只是微蹙着眉,道:“我没想到谁家姑娘,倒是想起一对兄弟来。” 厨房里没找到其他东西,三人便回到那小楼里。展昭理了半晌,才把遇见渊渊和泱泱等情说清楚了。 听完他叙述,白玉堂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以为看守我的人是个蠢才,以致我这般容易就脱出桎梏,原来竟已坠入彀中而不自知。但你步步小心,怎的也着了道儿?”展昭苦笑道:“我并没步步小心,我甚至未曾想到那两兄弟可能只是装疯卖傻。黄鹂这等老江湖,原不容易对付。” 白玉堂踱了两圈,问道:“你是在底下林子里遇到他们的,那你被玉花骢带来之前呢?总不会它去浦江县接的你?”展昭道:“不是。我来之前——”遂说起那地道,仍有余悸。 顾安和不敢走远,也不敢贸然插话,但听到后来,终于忍不住问道:“若你不下去,那地方也一直没个人,那个女子就没法把珍珠送出来,因此瞧来这珍珠也不是很紧要,是么?但若不是紧要的东西,又怎会用来作送你出来的条件呢?” 展昭和白玉堂都看向他,眼神甚是奇特。顾安和被看得浑身发毛,讷讷道:“我说错了么?”展昭道:“不,你说得很是,那姑娘行为的确令人捉摸不透。她究竟有什么目的,自然也不得而知。”他自嘲般摇了摇头,“方才也有赖你一句问话,我们才尽早发现了现下情况。我与白兄好歹有些儿江湖经验,竟不如你这从未——” 还没说完,就被白玉堂打断了:“你说你就好,不要把我扯进来。”他手里掂着那块木牌,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展昭眨了眨眼,也就闭口不言。顾安和来回看了他们几眼,垂下了头。 夜虽已深,可谁也没有睡觉的意思。展昭将那婢女草草葬了,又不死心地在院子里查探再三,确知没有任何绳索或密道,不禁颇为沮丧,回到屋里便没精打采地坐下了。白玉堂倒是一点也不着急,只是靠在窗边,来回反复地看那木牌。顾安和打了好几个哈欠,惹来白玉堂不满的一瞥,赶紧捂住嘴。过了一会,小心翼翼开口道:“玉堂,你是不是有办法下崖?”白玉堂眼光不离木牌,随口答道:“你那展少侠都一筹莫展,我有什么办法。” 展昭却忽然跳了起来,冲过去一把抓住白玉堂肩头,道:“你有法子的,别瞒着我们。”白玉堂总算抬了下头,懒懒道:“瞒你们什么啊?我跟黄鹂老贼又不是一伙,他的地盘,我哪知道怎么下去。”展昭道:“你之前说过,玉花骢上不了悬崖独自留在林子里,你出来没见它,才推断它去找我了。”白玉堂道:“是啊,那又怎样?”展昭不禁提高了声音:“怎样?这悬崖百十丈高,拦腰云雾弥漫,你目力再好,也断然瞧不见崖底林子里一匹马的。自然是下崖之后重又上来的了。你孤身一人,就算能坐着那竹篮直坠而下,却又怎么从底下回来?莫非冥冥之中,有鬼神在替你摇那滑车么?” 白玉堂一瞬不瞬地瞪着展昭,到他说完,才往边上一睨。展昭顺着他眼光一看,见他衣衫已被抓出了深痕,想自己激动之下未曾控制力道,只怕底下肌肤都已红肿,连忙放开了手。 他讪讪的不好再逼问,白玉堂反倒笑了,道:“你去生些火,我高兴了就说。”展昭一呆,道:“生火?”白玉堂道:“生火。你不饿么?”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物,往桌上一掷。展昭和顾安和同时看过去,见到一团毛茸茸的灰白,是只兔子,显然已断了气。 展昭很是瞠目结舌,指着那死兔子道:“这……”白玉堂道:“我方下崖去,在林中转了一大圈。没见到别的,倒撞着这小东西。那婢女即便没死,这上边食物我可也不敢乱吃。不过几个时辰,想来还算新鲜。” 展昭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果然去厨房里拾了些柴火,就在小楼下面生起火来。白玉堂又叫他找了几块干净布,把些杯碗擦拭再三,方才提起兔子,在颈中用力一划。那兔子是他内力震死,并无外伤,血液尚未全凝,勉强接了小半碗。展昭虽找到了菜刀,却不大会用,干脆直接上手开膛,倒也利落。待白玉堂把兔血热了又用布滤过两次,兔肉也已撕成几大块,穿上树枝,架在了火堆之上。 顾安和素来不近庖厨,几曾见过这等血腥场面,更何况那婢女死时情状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见他们拆骨放血熟稔之极,不由惊惧万分,往后缩了一缩。白玉堂眼角瞥见,招呼他道:“小安,来喝一点。饿纵捱得,渴却难禁。这里没水,将就下吧。”说着倒了一小杯兔血。顾安和只是看着,就觉一股腥气直冲脑门,头摇得拨浪鼓也似。白玉堂上下扫视了他一番,冷笑道:“怎么,你害怕?”顾安和嗫嚅着也不知该不该承认。白玉堂道:“也是,你自小锦衣玉食,怎知江湖人的苦处。我告诉你,若不是那婢女中毒,这等境况之下将她尸体煮来吃了,也是有的。你连只兔子都不敢碰,还学人离家出走?明日下崖,趁早回去是正经。” 展昭手上翻着兔肉,心里暗暗好笑。这白玉堂还没出师,论资历连自己尚且比不过,说得却像是个老江湖一般。况且就算逼入绝境,要吃一个人的尸体,多数人也还是做不到的。 但他说得有模有样,顾安和哪知真假,当下更惊惶了。展昭摇了摇头,温言劝道:“顾公子,白兄与你说笑,你莫当真。但眼下确实没水,这兔血,你就勉强喝点吧。下崖时不知要多困难,体力一定要保存好。” 顾安和迟疑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靠近。白玉堂却手腕一转,将那杯兔血一饮而尽,下巴朝桌子一扬:“要喝自己倒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17章 展昭烹调手段着实不甚高明,但几人都腹中空空,哪里理会得许多,不一时扫荡干净。顾安和原本就困,现下吃了些东西,睡意更是如潮涌上,很快就趴在桌边睡着了。白玉堂看了他一眼,挥袖灭了蜡烛,走出房去,手中仍攥着那块木牌。 展昭很快也跟了出来,回手带上房门,走到白玉堂身边。白玉堂听见动静,也不回头,道:“你出来作甚?”展昭道:“我不想睡,出来看看。”白玉堂道:“哦,看吧。”便不再说话。 崖顶风大,白玉堂单薄的衣衫轻微作响,整个人直似要乘风而去。展昭望着他出了会神,忽道:“你让顾公子回家,你呢?”白玉堂转过头来,眉毛一挑:“我?”展昭道:“是啊。你的哥哥们找你,也着急得很。” 他既得知白玉堂就是韩彰和蒋平口中的“五弟”,自然跟着便想起他俩的话来。当时韩彰说他们的“大哥”要蒋平去寻白玉堂,结果半路失去联系,这才一路找去金华。他虽不知白家究竟兄弟几人,但韩彰和蒋平是私下自己说的,并不知展昭在旁,想来不致有误。 白玉堂听了这话,诧异地瞪大了眼:“我的哥哥……们?”展昭奇道:“韩彰、蒋平二人,你不识么?”白玉堂愈发诧异:“你怎认识他们?”展昭道:“倒也说不上认识。”便将蒋平擅牵玉花骢一事说了。见他反应如此,想是没听到顾安和说韩蒋二人找到顾府,便也略述了一遍。 “这个四哥,年纪见长,反来胡闹。”白玉堂忍俊不禁,不由笑骂。他这一笑起来,双眼如同两弯新月,眼角一抹淡红晕开去,瞧来竟是天生一般风情。展昭猛然间意识到,此前从未见他真正笑过,只觉一阵麻痒倏忽从四肢百骸传入心底。 白玉堂笑得够了,才发现展昭已看了自己好久,当下脸一板,道:“你发什么呆?”展昭回过神来,自觉失态,干咳一声,道:“没什么。”白玉堂狐疑地打量了他一阵,道:“算了,反正你本来也不机灵。我跟你说,他们两个是我结义兄长,还有大哥卢方,三哥徐庆。我自幼跟着师父习武,但师父有时候有事出门,又不能把我一个小孩子丢在深山里,就带我去陷空岛上,托给他们照料一阵。这也许多年了,倒是比我亲哥哥相处得还多些。” 他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黯然道:“若不是我甚少回家,当日……怎会认不出表姐……” “这是黄鹂与兀鹫作孽,你不必自责。”展昭心情也低落下来,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臂膊。白玉堂没避,只抿了抿嘴角。 两人都沉默了。展昭本想顺便问问白玉堂最初找黄鹂做什么,为什么不给蒋平留暗记;然而这是他兄弟间事,旁人哪有资格贸然相询。因此想了想,只假装不经意地换了个位置,给白玉堂挡住了风。 “你记不记得我昨晚叫你去找那姓吴的?”过了不知道多久,白玉堂忽然开口。展昭一怔,点头道:“记得。我看见他撕了台州知州的文书。”白玉堂眉毛一扬,道:“他果然撕了?”展昭奇道:“你知道他会撕?”白玉堂道:“我怎知道,自然是那写文书的人知道了。” 这话含义实在可疑。展昭探究地看了他一阵,忽地心里一动,道:“你去找吴天禄时,不仅仅是把你这玉牌拿回来了吧?”白玉堂转了转眼珠,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展昭朝他走近一步,低声道:“该不会,那文书是你送到他手上的?”白玉堂道:“怎么可能,官府文书自有专人下发,关我什么事。” 他虽说得斩钉截铁,眼里却不自禁流露出一丝得色。展昭又逼近一步,声音更低了:“那自然……但是台州知州发过来的,和吴天禄撕的,却未必是同一封吧?” “你胡说些什么。”白玉堂立即退开一步,声音也大了起来。展昭失笑,道:“你激动什么。若怕我泄露此事,你大可以等到我饿死在这里了,再自下崖去。”白玉堂瞪他一眼,道:“你当我不敢。”展昭两手一摊,道:“你自然敢。所以眼下我的性命在你手上,你何必慌张。”白玉堂呸了一声,道:“我才不慌张呢。” 展昭又侧了侧身,仍是给他挡住了风,道:“左右无事,你可愿说一说么。怎么说,吴天禄撕文书是我替你看到的,也可算有小小功劳?”白玉堂斜睨他一眼,手指撑在下巴上,没有接话。展昭也不催他,就在一边看着。 “天快亮了,还是去睡会吧。”白玉堂突兀地转移了话题,不等话音落地就转身离开。展昭哎了一声,没喊住,只得罢休。 他看着白玉堂走到房门口,却没进去,而是一翻身上了檐下房梁。白衣绸带从梁上坠下,好似一泓清泉;他的头发也从梁上坠下,宛如一匹黑缎。展昭有些晃神,在意识到之前,已经掠到了他旁边一根梁上,平躺下来。 “屋里有床,你怎么不去。”白玉堂闭着眼睛翘起脚。展昭道:“床我睡得多了,倒是没睡过房梁。见你惬意,也来试试。”白玉堂道:“你既没睡过,掉下去了,我可不拉你。”展昭道:“不劳费心。”说着也闭上了眼。 夜风习习,两人发尾飘飘荡荡,挨擦一处。 天光大亮,白玉堂睁开眼来。扭头一看,展昭已经不在旁边,不禁一呆,心道:“莫不是真掉下去了?”赶紧又往地上看,也是空无一人。倒是听见传来些响动,遂自梁上跃下,推门进去。 只见顾安和犹自伏案沉睡,展昭站在桌边,微微欠身察看。瞧那模样,关心得紧。白玉堂脸色顿时沉下来,大步走近,狠狠一拍展昭肩膀,压着嗓子道:“你干什么?我说过别招惹他!” 展昭就着他的力度转过身来,道:“顾公子好像病了。”白玉堂一惊,一把将顾安和翻过来,果然见他脸上不正常的泛着红;伸手一摸,额头烫得吓人。展昭在旁道:“我本来是想叫他起来的,拍了几下都没醒。”白玉堂皱眉道:“这公子哥儿真是不禁事。”展昭道:“这也怪不得他。连着几日提心吊胆,本来就够劳累的了。这么趴一晚上,被风一灌,发烧也不出奇。这里莫说药物,连水也没有,我看我们还是尽快下去的好。” 白玉堂又翻开顾安和眼皮看了看,心下焦躁,也懒得再和展昭斗口,只顿足道:“你以为下去很简单?即便小安自己能走,我们一起扶着搀着,也已经很勉强;何况他现在昏睡不醒,必须得有人背。可是背了他,只怕自己都下不去了。”展昭道:“你还没说,是什么法子。”白玉堂道:“你看着。” 他把手弯到后腰摸索一阵,从腰带间抽出一根钢索模样的东西来。展昭接过一瞧,见是几根细索绞成的一根粗索,丈许长短。一头呈鹅毛扇形,当中镂空,横着一根铁杆,成了个可握的把手;另一头有个约摸五寸长的合拢钢爪,撑开一看,如人手也似,连指节都根根分明,尖端锐利无比。 “你不是使刀的吗?这是什么东西?”展昭把钢索还给白玉堂,一头雾水。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这都看不出来?”也不见他回头转身,只把手向后一甩,那钢爪嗖地飞出房去,牢牢钉在院中一棵树上。再一眨眼,他人也已到了树顶,一按机括,钢爪松开,乖乖回到了他腰间。 展昭看得目瞪口呆,跟出房来,仰头问道:“你就是用它一步步下崖去?”白玉堂道:“不错。它抓石头自然不如树干这么深,也不甚牢固。但只要身法快,借力并不为难。”他又叹了口气,道,“可若负上一个不能动的人,就说不好了——你笑什么?” 展昭努力掩住笑容,摇头叹道:“白玉堂,你怎么不好好想想。这东西负不起我们三个人,便算两人,也颇吃力。可是何必要负起两人?”见白玉堂愣愣瞪着自己,知他不解,遂好心解释道,“你独自下去。即便玉花骢已不在,凭你轻功,到附近市镇,往返也不超过一个时辰。你不能去买些绳索带上来么?” 白玉堂听到“独自”二字时已有些了悟,到得后来,也自欣喜,却仍要犟嘴道:“我可是为你好。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展昭笑道:“我信你。” 他本该有许多理由。譬如白玉堂若要一去不回,又何必下崖后还上来;又或者,大可趁昨夜一走了之;何况白玉堂是顾安和至亲,怎会置之不理。然而他却只说“我信你”。 白玉堂又看着他出了会神,一点头道:“你等着。”钢索甩出,已不见人影。树顶枝叶因他临去一蹬,纷纷掉下地来。 展昭笑着回进房内,见顾安和还紧闭着双眼,脸色倒是比方才好一些了。展昭望了他两眼,忽想起厨房还有半缸水,虽然有毒不能饮用,但作冷敷想必不致有事。遂撕了片衣襟,去水里浸湿了,给顾安和敷在额头上。 这般敷了数次,顾安和的体温渐渐降了下来,人也清醒了不少。见是展昭在照顾自己,嗫嚅了几下都没能说出话来,只顾把脸扭到一边不敢看他。展昭又上树摘了几片叶子,挤出汁液,蘸到他干渴的唇上。顾安和因这触碰,更是局促,一时连手都不知往哪摆。 眼看太阳西偏,一个时辰早就过了,白玉堂却还没回来。展昭去崖边看了几次,总是只能见到茫茫云雾。顾安和看不清他脸色,只觉他进出间步履愈来愈不稳,不由担心,问道:“出了什么事?”展昭闻言停下,摇头笑道:“没事,你好好休息。”顾安和道:“玉堂呢?怎么没见着他?”展昭道:“他……他有事在办,我不方便过去。” 这话模棱两可,倒也不算相欺。顾安和点了点头,合上双眼,不一时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展昭吁了口气,把外衣除下给他盖上,又替他关好门窗,回到崖边。 那滑车静静躺着,上面还绕着残存的小段绳索,只剩了尺把长,就用来捆手也还嫌短。展昭怔怔看了半晌,心道:“他们坐竹篮下去之后,自然没法再把绳子剪得这么短,然则这是那婢女剪的了。如此说来,她留在崖上,自知必死,说不定水缸中的毒,也是她下的。真不知这黄鹂到底有些什么手段,竟能令一个少女心甘情愿赴死。”跟着想起季云,“黄鹂于季公子有杀妻之仇,可这季公子瞧来对黄鹂倒不痛恨。那晚黄鹂同白玉堂打斗,季云对他二人,像是都关心得很,甚至关心黄鹂还要多些。黄鹂对季云显然也颇为眷顾,否则何以辛苦把他带走,又对他的说话很是听从。”又望了房门一眼,“这个顾公子,平白受了这番罪,却不叫苦不抱怨。昨日看见女尸怕得要死,晚来又惹了身病,可瞧他适才眼色,竟还有些欣喜。这些富家少爷,真是捉摸不透。”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心深锁:“白玉堂出了什么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18章 直到第二天天亮,白玉堂仍未回转。展昭虽然心焦,身子倒还无恙,顾安和却是顶不住了。他本就不如习武之人健壮,何况受寒未愈,加之又是一整天不曾进食,简直已连站起来都很困难。展昭纵然不识医术,摸到他脉搏虚弱无力,也知情况很糟;然而此种境地,他实在束手无策。 展昭愁眉不展,在滑车边踱来踱去,心中苦笑:“折在这里,也没人知道,真真冤枉。”摇了摇头,再一次探身望下,只盼见着那抹白影。望了一时,后颈都酸痛起来,也只好叹了一声。正要撑臂缩回,猛然瞥见云雾下方隐隐有个黑点迅速移动,不禁一惊,眼睛直直盯住,手中剑也握紧了些。 那黑点蹿得极快,眨眼就穿过云雾。展昭侧了侧身,看出是只猴子,四爪尖利,抠在崖壁上如履平地。再仔细一瞧,这猴子腰间竟还系着根儿臂粗细的麻绳,直坠入崖底,不知有多长。 展昭心下暗喜,知这山崖陡峭,猿猴爬下去或许麻烦,爬上来可轻松得多,看它来势,定是要到崖顶的了。但那麻绳却绝非猴子能系的,崖下定然有人。莫非白玉堂懒得自己上来,才派了只猴子接他们? 那猴子左蹿右跳,很快到了那段较为平缓的崖壁,随后发力一跃,冲上顶来。展昭候在一旁,趁它经过时一把捞住麻绳。猴子被拽住,自是吱哇乱叫,待展昭将绳子解下,立刻逃到旁边树上去了。展昭扯了扯麻绳,感到颇为结实,便绕在树干上紧紧打了个死结。重往崖下看时,仍是望不见麻绳底端。 展昭舒了口气,把巨阙挂回腰间,回身在院子里又检查了一圈,确知再无他人,才去负了顾安和出来。顾安和昏昏沉沉间感到颠动,强撑着问道:“怎么了?”展昭道:“你抓紧,我们这就下崖去。”顾安和一惊,道:“下崖?”展昭道:“不错,刚有人送了绳子上来。”顾安和道:“玉堂呢?”展昭一滞,道:“你身上有恙,别担心他了。我先带你下去再说。” 他望了一眼还蹲在树上的猴子,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先送顾安和就医。这猴子虽然不能自己缘绳下崖,横竖一个时辰也饿不死。因此走到崖边,俯身拾起麻绳,对顾安和道:“抓紧了。”顾安和点点头,尽管手上无力,还是尽量扣趴在他背上。 展昭面朝麻绳,开始慢慢下落。起初那段平缓的崖壁走得甚是轻松,后来便须多加小心,再后来更是万分谨慎。到得几乎垂直的峭壁时,展昭已有些出汗,顾安和也有几次险些松手。展昭往下看了一眼,深呼吸数次,道:“这般下去夜长梦多。你闭上眼,等会不要惊慌。”顾安和颤声道:“你要怎样?”展昭道:“你抓紧就好。” 感到顾安和依言又勉力收拢了手臂,展昭才绷紧背上肌肉,忽地放开麻绳。耳边风声骤响,两人直直下坠,顾安和忍不住惊叫起来。展昭无暇理会,待落了数丈,便重握住麻绳,脚尖亦在崖壁上轻点,借以稍缓。如此反复数次,已穿过云雾,隐约可看见脚下的林子。 顾安和不敢睁眼,也不敢再出声,只觉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展昭感到他抓不住了,微叹一声,一手绕上麻绳止住下坠,一手往后托了他一下。悬在半空歇了半晌,展昭才问道:“好些了吗?”顾安和抖着声音道:“还、还好。”展昭道:“你忍一忍,快到了。”顾安和道:“是。” 话音未落,展昭猛然感到手上一空,身子往下直跌。大惊之下不及细思,两手成爪同时扣上石壁,两足也用力蹬住,好容易才停了下来。十指都已出血,鞋底也已磨破。抬头一看,麻绳上端竟然朝他们砸了过来。 “那猴子……”展昭大悔,只恨下崖前没将它打晕。他打的绳结怎会突然间自己松开,自然是猴子扯的了,亦或是它直接咬断了麻绳。眼见绳子就要将他们缠住,展昭急忙扬臂朝下一甩,心念转间却未松手扔开。 他一只手勉强抠进石壁,撑了两人的重量已是极限,怎经得住这一甩,登时又往下滑了两三丈。再止住时一瞥眼,见离地还有二十来丈,但离最近的一棵树顶约摸只十□□丈,手中麻绳绰绰有余,当下挥了过去。 虽则人在空中无甚准头,好在林子甚密,这一挥绳,多少也缠住了几根枝桠。展昭哪里还能收回再挥第二次,也不顾后果,合身便借力往树上扑去。那麻绳经这一扯,松脱了些许,却侥幸卡在了一个树杈里。展昭伸长手臂,眨眼间已触到树顶,当即反手一拉,弹了几个来回才消去坠势,遂贴上树干,滑下地来。 这一遭也不知在鬼门关外绕了几圈,两人身上到处都是擦伤和木刺,但拾得性命已是万幸。顾安和受惊发了一身汗,瞧来病倒好了一些。 展昭将顾安和放下,扶他靠在树上,道:“你……你歇一下。”饶是他内力颇有根基,此时气息也极是不稳。正调着息,突然听得身后两个声音吵吵嚷嚷,那语气很是耳熟。 “你看,我就说猴子不会打结,那绳子可不是掉下来了。”“绳子掉下来又怎样?说不定是猴子打了结,又松开了呢?”“胡说,分明有个怪物和绳子一起掉下来的,难道猴子打了结,等怪物上了绳,又把绳子松开?自然是那怪物打的。”“你怎知是怪物打的?你又怎知那是个怪物?” 展昭扶着顾安和没动,脸上神情却比方才凝重得多。 来人丝毫没有收敛,直直地走到展昭背后,叫道:“嘿!你刚刚有没有看到——咦?是你?” 展昭保持着嘴角上扬的表情转过身,冲他兄弟俩分别点了点头。听来猴子正是渊渊和泱泱赶上崖去的,绳子自然也是他们系的了,却不知究竟是何打算。斟酌半晌,展昭问道:“你问我有没有看到什么?” 方问话的是泱泱,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渊渊抢过:“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怪物掉下来?那怪物生了两个头,四只手,四只脚,却没有尾巴,好生奇异。”展昭道:“不曾见过。”泱泱道:“我们都见着它往这个方向掉下来了,怎么你在这里,却没有见过?不通,不通,莫不是你把它藏起来了?”渊渊道:“可说呢。我们从前派猴子上去系绳子从没出过差错,怎么今日不行?”泱泱道:“我们把那怪物找出来看看就知道了。待我搜上一搜。”说着伸手就朝展昭身上摸去。 展昭知他们说话颠三倒四,本来是不以为意的;但那婢女的木牌刻的一对鸳鸯,却叫他不能不产生一些联想。眼见泱泱手伸到近前,急往旁边一闪,道:“且慢。你们为何要派猴子上去?”渊渊道:“我们见绳子断了,自然要派猴子上去系,不然谁能爬得上?那猴子可是训练有素,再不会有差池的。”展昭道:“你们怎知绳子断了?你们前次上崖放了烟花,才有人缒下竹篮来接你们,可见崖底本就看不见绳子的。”泱泱道:“你怎知我们方才没放烟花?莫非你在崖上吗?” 展昭当然确定他们没放烟花,可这句问话也真不好答。只这一顿,泱泱的手又近了几分。展昭叹了口气,心想跟他们说理徒然浪费时间,反正没什么“怪物”,搜一下也不妨事,遂放下了手。 猛然听得远处马蹄声直往这边奔来,一人高呼道:“你做什么!”几人都一怔,不由自主地朝那边瞟了一眼。渊渊忽然指着相反的方向叫道:“我又见着那怪物了!在那里!”使力把泱泱一扯。泱泱顺着一看,也叫道:“抓住他!”说着就跑了开去。渊渊紧跟在后,两人不一时便不见了。 展昭莫名其妙,不知此举为何。回头看时,玉花骢已奔到近前,凑到他身边挨挨擦擦颇为亲热。马背上跃下两人,一个精瘦,一个面黄,都朝顾安和跑去。展昭一愣,忆起当时牵马之事,迟疑道:“二位尊姓可是韩、蒋?” 之前高呼的正是蒋平,闻言一僵,直起身子,奇道:“咦,你认识我们?”展昭笑道:“本来是不认识的,有幸听白兄讲过。”韩彰跳了起来,叫道:“你见过老五?他在哪里?”展昭苦笑道:“昨天之前,还与我们在一起。现在真不知道了。” 顾安和一惊,道:“你不是说玉堂有事要办?”展昭道:“他本来是下崖买绳子的,按说一个时辰就可回来。但过了一日有余,还未回返。你病中不宜忧虑,因此我没告诉你。”蒋平道:“等等,什么下崖,什么买绳子?你说清楚。” 展昭叹了口气,从自己被玉花骢带到此处说起,兼叙顾安和如何离家出走,直说了顿饭时分才解释清楚。蒋平这才记起眼前人正是马主,挠头赔笑道:“原来是你,真是对不住了。我们离开顾府,本是一路打听五弟的。他虽然行踪不定,但打扮惹眼,总不会一个见过的人都没有。结果走到这附近镇子时,看见这匹马在打转……”韩彰接口道:“老四认出了这匹马,心想它是有主的,怎么到处乱跑,就走近察看。谁知它一口咬住我衣襟,就往这边拖,我们就跟着过来了。”展昭惊异地摸了摸玉花骢,道:“如此通灵?”蒋平道:“可不是嘛。我远远瞧见顾公子坐在地上,阁下护在前面。正要赶过来,那两个人却居心不良,所以我才喊了一声。”韩彰道:“他们或许是怕寡不敌众,这才逃开。” “我也知他们只怕不像看起来那么疯傻。”展昭道,“但泱泱伸手搜我,并未有其他举动,蒋兄何以说他们居心不良?”蒋平笑道:“你果然是初出江湖,尚未能看清全局。你说他只是伸手搜你,为何左手朝着你脉门,脚下也随时可飞足踢你膻中?另外那个人,何以有意无意站在你右侧?你身边是树,对面是搜你的人,右侧再一挡,倘若他突起发难,你岂非只能往上蹿?但空中无处借力,他们若有软鞭一类的兵器,立即便将你缠树上了。” 展昭细想方才情状,果然符合若节,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忙谢道:“多承指点。”蒋平从怀中掏出钱袋,掷还给他,笑道:“这个还你。顾公子为此和我弟兄生好大的气,我可不敢再留着。对了,之前听他说起,阁下便是展昭?”展昭垂眼道:“正是。蒋兄、韩兄见笑了。”韩彰道:“你们别客气来客气去的了。老五还不知道怎样了呢。” 玉花骢打了个响鼻。展昭瞧着它,心道:“不知它有没看见白兄往哪边走了。”抬头道,“是我提议让白兄独自下崖的,我自然得去找他。”韩彰道:“我们都找他不到,你能行?”展昭道:“既然二位找不到,让在下试试无妨。只是顾公子病体未愈,二位若能帮忙将他送回家去,那是再好不过了。” 韩彰尚在犹豫,蒋平已应道:“五弟不肯与我们联络,终究无法。你试试也好。顾公子交给我们了。”展昭谢了,牵了马抱拳别过。 顾安和想要反对,无奈仍在头痛,出不得声,只得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林子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19章 走出十数丈远,回头已看不见蒋平等三人,展昭方才松了口气。他倒不是不愿与他们打交道,只是顾安和与他不是一路人,攀谈间总有几分不自在;何况白玉堂又再三叫他不要招惹。 想起白玉堂,跟着便想他从浦江县衙到此,与自己纵然不是走的同一条路,也不会相差太远。然则他既下崖买绳子,多半是折返浦江县,而不会向其它方向寻找城镇。如此调转马头,要往浦江去找。然而玉花骢来时左弯右绕,尽拣些无路的树丛乱钻,他哪里还辨得清浦江在哪边。故而奔了不几步,便停下了。 阳光从树杈缝隙间洒下,映在什么东西上面反射出耀眼的光斑。展昭眯着眼睛侧了侧身,走过去一瞧,不禁一惊。 是白玉堂索上那钢爪的一根指节。 展昭俯身将它拾起,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虽是齐掌根断开,却没有斩痕,不像是外力所致,倒像是白玉堂自己开了什么机关,使得它自己脱落。展昭皱眉想了想,直起身子在四周搜寻,果然不一会又见到一节。不多时,已搜过方圆百余尺,因阳光照射清晰,找得倒不费力。归拢了一数,竟有十二节之多;又摆弄一会,已拼成了完整的四根手指,唯独缺了大指的两节。 “看这情形,是被他当暗器射出了……”展昭望着指节散落的地方,脚下不停,来回踱步,揣度着当时白玉堂的状态,“这几根尖利带指甲的深入树干硬土,几没至根,可见机括力道强劲,却并未击中目标;剩下这粗壮些的横七竖八落了一地毫无章法,当是被人挡开跌下。钢爪的手掌和那粗索不在,想必还在他身上。他本使刀,这钢索只不过是借力攀援之用,定然不顺手……” 他踱了几圈,于情势看得越清楚,便越是担心。半晌,方撕了片衣襟将这些钢节包了,收入怀里,与那玉牌放到一处。转身抚着玉花骢鬃毛,只叹它不会说话。 踌躇一阵,振袖而起,脑中回忆白玉堂功夫路数,手上一一模拟,顺着钢节方位,想他如何将钢索当作鞭子,如何启动机关暗器,如何抵敌不住败走。虽然招式多有出入,大概趋势却也推测了个七八成。如是且演且退,估摸出两条去路,遂停手察看。一条是林间小路,上面杂草丛生,并无半分倒伏踩踏迹象,显然多时无人经过。另一条是头顶树梢,不知可有蹊跷。展昭抬头望了一眼,纵身掠上,游目四顾。忽地心头一紧。 不远处的枝丫上,挂着一条白色锦缎。他虽不记得白玉堂衣衫样式,更不懂得其布料,但这种地方,这种形态,只怕也不会是旁人留下。展昭溜下地来,翻身上马,回身定了定放出暗器与留下锦缎的位置,一抖缰绳,玉花骢便放开四蹄奔将起来。 他自然知道这般推测根据太少,差之毫厘便可失之千里。然而既只有这么一点线索,也就顾不得许多,唯有孤注一掷罢了。因此尽管此后再无任何痕迹,他还是循着既定方向,不曾变过。 出了林子,是一段山路;过了山路,便是官道。展昭茫然失措,驻马犹疑。正彷徨间,猛然感到玉花骢人立起来,不禁一呆,急忙稳住身子。玉花骢前蹄在地上刨了两下,沿着官道向北奔了几丈,便又倏然停住。展昭被它弄得莫名其妙,自左至右一看,眼光落在道旁一株灌木上。 他腾身跃起,一掠而回,已取到了灌木上挂着的东西。 古怪的图腾,其意晦涩不明,瞧来倒是眼熟。这面具即算不是兀鹫的,其主多半也是他一伙。展昭皱眉苦思,只记得兀鹫杀顾氏的那一记飞刀,观其功力,似乎不是白玉堂敌手,绝不至于逼得白玉堂连出十二枚暗器。 “遮莫对方不止一人?”展昭抚着面具,手上不自觉使力,心下愈发焦急。攥了一会,眼角突然瞥到什么,不由一怔,忙将面具举起,细细端详起来。 他适才下崖时遭遇绳断,手指被石壁磨得血如泉涌;若非一口气提得快,只怕已深可见骨。过了这许久,血流本已止住,但他这一使力,伤口处的凝血迸开,复又流出鲜血来,染到了面具上。 图腾像是诡异地闪动起来,染血的纹路渐渐明晰。展昭歪着头,对着太阳调整了许久,才从那纹路中分辨出弯弯曲曲的两个字。 天长。 和依山傍水的浦江县不同,天长县更多的是星罗棋布的湖泊、阡陌交通的沃野。展昭牵马走在道上,往来的农夫樵子个个宁静祥和,瞧来不会发生当日李全强指怜怜盗窃之类的争执。 他不知白玉堂是不是到了这里。但想吴天禄曾经说到天长县,让手下安置几位“老人”,公孙策闻讯立即赶来;吴天禄收到的台州公文,又与白玉堂联系匪浅。然则即使白玉堂不在,想必多少也能打探出点消息。 如此一路往城里走,愈发见得政治清明,百姓安康。展昭忆起地洞尖刀、崖顶断绳,自然而然生出一种感慨来。正出着神,忽听玉花骢喷了个响鼻,蹭了蹭他,遂往一边看去。 一名老妪正颤巍巍地从街边小店走出。她头发花白,皱纹深重,双手哆嗦,脚步不稳,看上去随时都会摔倒。眼见着还差一步就能离开门口,偏生有个伙计着急忙慌地从她旁边挤出来,口里骂骂咧咧地冲到隔壁去了。老妪被这一挤,往前跌了两步,终究稳不住身子,就要歪倒下去。 展昭近在咫尺,当即一把扶住,温言问道:“老人家,你没事吧?”老妪全身重量都倚在他一只手上,不停拍着心口,许久才缓过来,笑道:“没事没事,多谢公子。”展昭道:“老人家要去哪里?在下可相送一程。”老妪道:“怎好劳烦公子。”展昭道:“不碍事。”老妪道:“那就有劳了,老身就住在前边第三条巷子东头。”展昭道:“若能乘马,在下扶老人家上去。”老妪谢道:“老身这把年纪了,勾不住脚蹬,反而不好。就走走吧。” 她指点的那巷子不算远,但因走得太慢,也用了顿饭时间才到。到得东头,老妪请展昭入内奉茶,展昭推辞不得,遂随她进屋。 堂屋正中供奉着先人牌位。展昭不敢直视,侧身在老妪指的椅子上坐了。不一时老妪端了茶水出来,展昭急忙起身接过。老妪坐到茶桌另一侧,笑道:“公子是外乡人?”展昭道:“是。”老妪道:“是来天长游玩?”展昭踌躇道:“寻人。”老妪笑道:“老身打小在这里长大,十里八村的虽不能都叫出名字,至少也有九成九混得脸熟。不知公子要找什么人?”展昭道:“我也不知他在不在这里,只是……” 他话没说完,一个尖刻的女声从外面直直闯进来:“大敞着个门是等着接客哪?隔壁老汉不是去儿子家了吗?” 老妪满脸的笑容立即变成了惊恐,抖抖索索地站起身,垂着手低着头退到一边。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脚底生风般跨进来,冲着老妪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到死都不长记性!怎么,老娘一不在家你就呆不住了?”瞥眼看见展昭,更是大怒,“老汉都不能满足你,改成年轻后生了?” 展昭看老妪神色也知这是她家人,本不欲掺和,因此只是离座而起。但见她骂得实在难听,老妪又不住畏缩,不禁开口劝道:“这位大婶——”那妇人转过脸吊起眼角,道:“什么大婶,谁是你大婶?你跟我婆婆如此这般,只怕我还得叫你一声便宜阿公。” 老妪见无端牵扯到展昭,连忙上前一步,小声分辩道:“桂香,这位公子是看我走路不稳,才扶我回来的。你不可冤枉他。”那桂香冷笑道:“扶你回来?也就是你出去过了?你不在家好好呆着,出去做什么?是想找绸缎庄的汪掌柜,还是香油铺的孙老板?我看你是天气暖了,心里也跟着燥了!” 展昭在旁怒气渐增。这个桂香与他素不相识,骂得再下作,他也不致与女人计较。但老妪是她婆婆,她却简直像是泼妇教训女儿,这可叫他十分的看不过去。眼见老妪嘴唇颤抖,说不出话,当即两指骈出,点上了桂香哑穴。 桂香叫骂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懵了一瞬,随后捶胸顿足、无声干嚎起来。老妪又是吃惊又是害怕,在一旁手足无措。展昭一手托起老妪臂膀,问道:“老人家,你可还有什么亲人?”老妪道:“我老伴在县太爷衙门里做工,等闲不得回家,只宿在衙门通铺里头。但我一介女流,也不好常去看他……” 不等她说完,展昭已运力带她掠出门去。桂香咆哮着追出,发现仍是喊不出话,惊恐地停在了巷口。 “尊夫尚在,儿媳怎么如此?”展昭走得极快,仍是忍不住出口相询。老妪被他托得稳当,也就慢慢安下心来,闻言叹道:“都是我儿作孽,前年与人争执,失手将人打死,被判了处斩。桂香本来颇为贤惠,受此打击,性情大变,有一次发起病来,竟生生将我孙儿摔死了。儿子去后,家里没了口粮,适逢当时的县太爷招工,我老伴就去了。此后除了托人往家送些柴米,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中只我婆媳两个相依为命。她娘家早没人了,我若再因她犯病把她赶出去,她哪里还活得了呢。” 展昭叹了一声,不知如何接口。少顷,忽问道:“尊夫是做什么工,怎会连家都不能回?”老妪道:“谁知道呢,他从来没说过。现今的县太爷才上任不到一月,想来事务繁忙,也还没安排到他。” 说话间已寻到了县衙。展昭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门口匾额。正在想如何措辞,忽听一人讶道:“展少侠?” 他循声看去,见门内正好走出两人。方才唤他那人身穿儒生衣衫,竟是公孙策。旁边那人面黑如炭,额间一枚弯月,瞧来奇人异相,却不知是何等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20章 展昭同公孙策打了个招呼,忽听背后蹄响,知是玉花骢跟来,遂反身将缰绳挽了。公孙策瞟了一眼,笑道:“这马不是赠给季公子了吗?”展昭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眼望向他旁边那人,“这位——” “哦,这是本县知县,乃我当年同窗,姓包,名拯。”公孙策向他介绍,又对包拯道,“这就是我来时提起过的展昭展少侠。”包拯拱手作了一礼,道:“公孙策路遇坎坷,多承展少侠照顾。”展昭急忙还礼,连称不敢。 一旁老妪早便颤抖了双手,好容易等到他们说完,即向包拯叩头道:“县老爷,求你许我见老伴一面。” 包拯和公孙策见这老妪与展昭同来,本以为与他有关,忽受了这一拜,都是一惊。包拯赶紧弯腰扶起,温言道:“老人家不必如此。尊夫姓甚名谁,现在何处?”老妪道:“就在县衙里做工,叫做长生。”包拯即招手唤了个衙役过来,着他领老妪去寻那长生。老妪千恩万谢,跟着衙役去了。 公孙策这才又转向展昭,道:“展少侠为何来此?”展昭道:“先生是问我为何到天长县,还是为何到县衙?”公孙策一怔,笑道:“你若愿意,都说也行。”向包拯道,“我们过两天再去不迟,今日且听听展少侠的事吧。”包拯道:“甚好。”说着侧身请展昭入内。 待引进花厅上了茶,展昭才理清了些。遂从公孙策离开浦江县后,自己去寻巨阙开始,如何跌入地道,如何被困悬崖,如何白玉堂失踪等情,直说到方才老妪与桂香一番争执。他口齿并不伶俐,说来也不甚动听,只因迭遇险情,听来仍是惊心动魄。公孙策本来端起茶杯要饮,听到一半就忘了动,手在空中足足举了顿饭时分,也不觉累。包拯未曾见过展昭功夫,听他说起负着顾安和下崖,更是瞠目结舌。 展昭与公孙策相识未久,只是两人毕竟曾经同处监牢,也算是共过患难,况且又多少曾彼此帮助过,因此不曾起意隐瞒。但不知怎的,偏偏将白玉堂听说吴天禄撕毁文书时的反应略去了。许是记得白玉堂当时三缄其口不愿详谈,亦或是碍于包拯的县令身份,横竖这一段并不紧要。 “我不了解白玉堂,”公孙策听完,蹙眉道,“但看他行事,自有一股傲气,绝非言而无信之人。他既答应了你去买绳子,就绝不会故意不回。”展昭道:“因此我是怀疑他被什么人拦住了。不然林中何以落下他索上钢爪及衣上布料?”公孙策道:“你且慢先入为主。那钢爪或许特殊,你可认得是白玉堂之物,但未必就意味着他为人所阻。那布料更加做不得数了,焉知对方不也是一身锦缎?”展昭道:“我原知这些都算不得线索,因此只不过来碰碰运气。”公孙策道:“自然算不得线索,但你到这里来却不见得是因为你想碰运气。”展昭愕然道:“先生此话怎讲?” 公孙策却不言语了,抬起手来,总算把茶水送入了口中。倒是包拯咳了一声,道:“展少侠,若有人跟踪你,你可知道?”展昭一怔,道:“若是寻常人自然知道,若是高手就不一定了。”包拯道:“你说你模拟白玉堂的功夫路数找出方向,这本身就颇不可靠;那马再有灵性,也绝不可能引你找到别人失落的面具。”展昭悚然一惊,道:“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循着我的方向,故意将面具放到那里?”包拯道:“本县想不出其他解释。可否借面具一观?” 展昭从怀中取出面具递过去。包拯接了,与公孙策一同细细察看起来。展昭见两人不时交换眼色,心下起疑,问道:“这面具……有何特殊意义么?” 公孙策坐直了,反问道:“你以前可曾见过这样的面具?”展昭道:“兀鹫戴过这种面具。是不是一样我不知道,但瞧来相差不远。”公孙策皱眉道:“兀鹫……和黄鹂是什么关系?”展昭道:“应是他手下。” 公孙策叹了口气,看向包拯,见他点了点头,才道:“你可知图腾是做什么的?”展昭道:“小时听老人家讲过,说是氏族崇拜。”公孙策道:“不错。这面具上绘的,想来就是他们这一族的徽号。若我所认不错,吩咐如此制面具的人,应是杜宇一族。”展昭茫然道:“杜宇?”公孙策道:“古蜀国王杜宇,号望帝,因洪水为患,而鳌灵治水有功,遂禅位于鳌灵。岂料鳌灵反霸其妻。望帝哀愤而死,魂魄不灭,化为杜鹃鸟,依旧守在蜀地。前朝李商隐诗云‘望帝春心托杜鹃’,便是感慨他了。这面具上所绘,正是杜鹃鸟。” 见展昭张了张口,公孙策又道:“我之前不曾留意黄鹂这个名字,但兀鹫显然并非本名。依你说来,他们既是一伙,这名号,多半有些联系。但这二鸟是否与杜鹃鸟有关,我却不能妄自揣测了。” “杜鹃鸟?”展昭心里一动,喃喃道,“我这一路过来,却只见过杜鹃花。” 茶水渐凉,三人相顾无话。包拯默默将面具交还给展昭,提笔在纸上写了点什么。公孙策在花厅里来回踱步,偶尔停下来,摇摇头,又继续举步。唯有展昭一头雾水,呆坐在椅中也不好就此辞去。 忽听门外一阵嘈杂,衙役的呼喝中方才那老妪的哭声格外刺耳。公孙策急忙去开了门,大声问道:“什么事?” 展昭站起身来,从公孙策身侧看过去。包拯也走到了门口。只见那老妪浑身瘫软,已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两个衙役一边一个架着她,正往花厅里拖。在他们身后数丈远处,另有两个衙役抬着一个人,那人心口插了一把钢刀,刀尖从背后捅出,显见是不活了。 公孙策两步赶过去,吩咐道:“就放在这里。”衙役们遂将那尸体放下。包拯跟出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架着老妪的一个衙役正是方领她去寻夫的,闻言答道:“这老婆婆说她丈夫长生在县衙里做工,小的就带她去找。管长工的老钱头查了一下,说是有这么个人,但已经三四天没上工了,和他同宿通铺的也说好几天没见着他。这时候小孙冲过来,指着马房说不出话,我们找过去一看,却在马槽的草堆下头找出了这个长生的尸体。” 老妪哭得累了,渐渐平静下来。包拯挥手让衙役下去,往尸体那边走了几步。公孙策已在尸身旁蹲了有一阵子,听见衙役退去,也不抬头,道:“大约是前天晚上死的。一刀毙命。”包拯也蹲下去看了看,道:“目标很明确,绝非错手。”公孙策道:“不错。这人你认识吗?”包拯道:“不认识。不过我上任以来还未曾招过长工,这想是郑大人任内留下来的。” 展昭也跟了出来,心想这是他县衙内事,不便插言,故此只在旁站着。见公孙策用布包着手,慢慢把钢刀抽出,不由心下唏嘘,不知何人对一个老者下此毒手。沾了干涸血迹的刀尖在阳光下一闪,展昭猛然间一个激灵,失声道:“呀,这是白玉堂的刀!” 包拯和公孙策同时回头看他。展昭不及多言,一步抢上前去,接过钢刀细细察看起来。半晌,出了口长气,点头道:“不错,是白玉堂的刀。”公孙策道:“何以见得?”展昭道:“那晚他与黄鹂打斗,曾将我拖入战圈。他虽无意伤我,但情势所逼,难免有几招迫得我不得不挡架。其时我佩剑被吴天禄收去,只一双肉掌抵敌,甚是惊险,因此记得。”公孙策皱眉道:“当时天暗,你可认清楚了?”展昭又举起刀看了一阵,道:“天虽暗,周围衙役举的火把却足以照亮整个院子。我记得。”公孙策道:“那也是。” 包拯沉吟了一阵,道:“我不知道你们说的白玉堂是何等样人。然而即便这刀是他的,也不能证明人是他杀的。”公孙策道:“不错。他这刀若无记认,凭什么便咬定是他的?只展少侠一己印象不足为据。若有记认,他又怎会持此刀杀人?岂非犯傻了么。” “县老爷你可得为老身做主啊!”一直没停下抽噎的老妪听见展昭识得刀主,也不管公孙策还在说话,又大声哀嚎起来。包拯连忙安抚,道:“老人家你放心,本县一定寻出凶犯。本县上任未满一月,不曾见过尊夫,不知他原先在郑大人手下做什么事?”老妪泣道:“他没说过。只是素来回家少,留我婆媳两个在家里……”提到桂香,她哭得更厉害了。包拯见问不出什么,只得暂时作罢,回身命人将管长工的老钱头叫来。 展昭见他们有事要忙,便即告辞。公孙策送他出门,问道:“展少侠在天长耽多久?”展昭道:“总要留个几日。若真是那面具主人引我到此,必有目的。他既在暗处,我寻不到他,便只有等他来寻我了。”公孙策道:“如此请展少侠留个住处。倘若这个长生真是白玉堂所杀,少不得还要麻烦展少侠……”展昭道:“既如此,我投了店,再来告知先生。”公孙策道:“多谢。”目送他牵了玉花骢离去,这才转身回进。 不一时展昭果然折返,说已投了一家唤作还思馆的客栈,离县衙不过两个转角。见包拯还在询问老钱头,展昭也不多扰,简单说了两句便走。又在客栈楼下随便吃了点东西,这才回到房间。 房门才推开一条缝,展昭突然全身绷紧,凝神戒备;只用一根指头抵在门上,又慢慢往里推了尺许,才缓缓踏进一只脚。随后迅速闪身进房,反足踢上门,喝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他就呆住了。 他没听错,房里确实有人,却并非埋伏。这人一身白衣如旧,翘腿在他床上躺着,闻声正笑吟吟往门口看来,却不是白玉堂是谁? “你……”展昭不可置信地往床边走了两步。白玉堂一翻身坐起,笑道:“不认识我了?”展昭道:“你去哪里了?”白玉堂道:“这个等等再说。我且问你,你进到县衙里面去了,那个老头是不是死了?”展昭皱眉道:“你说那个叫长生的?不错,是死了。”白玉堂一扬眉,道:“你看是不是我杀的?”展昭道:“包大人说就算刀是你的,也不见得是你杀的人。我觉得很有道理。” 白玉堂笑得愈发开心,却在下一刻猛地一收,一字字道:“那你错了。这个长生,就是我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21章 展昭定定地看了白玉堂许久,才确认他并非说笑。白玉堂毫不退让地回视着他,仿佛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些什么。直沉默了顿饭时分,展昭才吁了口气,走到床边。白玉堂的目光顺着他的动作直落到自己身边,才大惊失色般跳起身来:“你干什么?” 展昭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一手除下外衣掷到椅背上,道:“天快黑了,我睡觉啊。”白玉堂瞪着他道:“我还在这呢,你倒是走得近。”展昭道:“这房间可是我订下的。我没怪你擅自闯入,没介意与你同榻而眠,你反来指责我不知进退?”白玉堂噎了一下,打了个哈哈,道:“是我鲁莽,我走了。” 他绕过展昭,真个往门口走去。展昭也不拦他,伸手把床上的印子抚平,这才转身坐下,道:“走好。”说着盘起腿,吸了口气,自顾自吐纳调息。 白玉堂大步走到门边,一只脚已迈了出去,忽地定住,回头问道:“你不问我为何杀长生?”展昭闭着眼道:“我问你,你就说么?”白玉堂道:“不说。”展昭道:“我明知你不说,又何必问?”白玉堂道:“说不说是我的事,问不问是你的事,怎可混为一谈。” 展昭又好气又好笑,睁开眼来,正好见到白玉堂踢上门,又大步走回来,把自己砸进椅子里,大有他不问就不走的架势。展昭叹了口气,道:“好吧。你为什么杀长生?” 出乎展昭意料,白玉堂并没丢给他一句“不告诉你”,而是难得严肃地沉吟了半晌,道:“和你一起到县衙的那个老太婆,是长生的老伴。他们有个儿媳,你知道么?”展昭一怔,道:“知道啊,叫桂香。我就是见了这个桂香骂她,才带她去县衙寻夫的。”白玉堂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道:“你不曾起疑?”展昭迟疑道:“起疑?”白玉堂道:“我在天长好几天了,街坊们都说这个桂香因为丈夫过世而发疯,这才那样对待她婆婆。”展昭道:“那老妇也是这样同我解释的。”白玉堂道:“可是一个发疯的人,骂出来的话怎会如此有条理?”展昭呆了一呆,犹豫道:“那也不一定吧,许是她犯的病本来如此。” 白玉堂一拍大腿,站起来道:“她是真疯还是装疯,我不是大夫,不能妄下定论。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老妇姓白,叫什么我还不知道;桂香姓何。”展昭茫然地看着他:“姓白、姓何?”白玉堂道:“我曾潜进他们家中,发现了一间密室。我虽没找着机会进去,却寻到了开门机关,乃是一支铁铸的百合花。”展昭仍是不解:“百合花?”白玉堂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又软下口气,道:“我本来也不会起疑,但我忽然想起,你曾告诉我一条地道,开启地道的机关是——” “杜鹃花!”展昭也要跳起来,却忘了还盘着腿,差点把腰扭到。白玉堂嗤地一笑,懒懒道:“你总算听明白了。”展昭道:“因此你——”白玉堂道:“我又想起,你曾告诉我一对兄弟,而这玩意还在我身上。”伸手在怀里一摸,掏出一块木牌,正是当日崖上刻着鸳鸯的那块。 展昭长长出了口气,道:“故此你疑心这百合花,正如鸳鸯一般,指的是这姓白、姓何的婆媳二人。但这和长生有什么关系呢?”白玉堂道:“你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工?”展昭摇头道:“不知道。” 白玉堂忽地跨出两步,直杵到展昭面前,吓得展昭急忙后仰。白玉堂跟着进逼,几乎将展昭迫得后肩贴在床上,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我得知这老头和白何二人的关系之后,就去县衙中窥探。前天晚上,他等大家都睡了,偷偷起来去马房一个角落中挖坑,把什么东西埋进去。待他走后,我前去察看,你猜是什么?”展昭道:“我不知道。”白玉堂道:“坑中有许多小的金佛像,多半都落满了尘土,连他刚刚放进去的那一个,共有十九尊之多。我正在想这中间有何道理,猛听背后风响,是有人狠手偷袭。我当即着地滚开,抽刀回刺。交手十来合,我被他掌风所逼,几乎喘不过气,危急之中我一刀砍中了本来睡着的马。那马吃痛人立,阻了他一阻。他胸口露出破绽,我这才中宫直进,将他杀了。否则你今日见到的,便是我的尸体。” 展昭听得目瞪口呆。白玉堂一笑,直起身来。 天色已晚,展昭见白玉堂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好意思再开口逐客,只得自顾自躺下。白玉堂看了他一眼,施施然走到桌旁,呼一声吹灭了灯。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展昭一下子转过头,道:“你做什么?”白玉堂道:“你习惯亮着灯睡?”展昭道:“没有。”白玉堂道:“那不就得了。快睡吧。” 展昭盯着白玉堂,看他是否准备离开。岂知白玉堂翻身就上了桌子,摆了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横卧下来。展昭有些惊讶,道:“白兄……不喜欢睡床?”白玉堂横了他一眼:“我又没毛病,自然是喜欢睡床多过桌子的。”展昭道:“那你——”他顿了一下,终是没问他是不是没带钱才没去另开一间房。 白玉堂却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斜睨他一眼,道:“你别胡思乱想。本来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系,但你既阴差阳错投了这家店,我也不必刻意避着你,省得你听见动静,倒出来坏我事。一会儿我自然放轻点,尽量不吵着你休息。” 这话意思就再明显不过了。展昭不自觉地放低了声气:“这家客栈有什么古怪?”白玉堂眨眨眼:“能不能发现,看运气咯。”展昭知他这样说,便是无论如何不肯直言的了,遂转而问道:“那你也不用这样……吧?看起来很难受啊。”白玉堂嗤了一声,道:“这是我本门行功法子,你少见多怪,不要妄议。”展昭忙道:“失礼了。” 他口中虽说着“失礼”,眼睛仍止不住地要往白玉堂那边看。白玉堂的胳膊从背后交叉又攀上肩头,右手两指捏着左耳耳垂,左手指尖点在右耳耳后;双腿盘起,右边膝盖抵着桌面,左膝却直指房梁;腰部和髋部尽皆悬空,自胁下至大腿宛如一座拱桥。展昭看了一阵,只觉得自己也跟着浑身酸痛,赶紧撇过头去。又将自己衣服扯平,这才躺下。 白玉堂闭目静卧,也不知是否入睡。两人均是呼吸绵长,若非细听,几乎不闻动静。窗外树叶沙沙作响,不知名的鸟儿在树顶柔和地鸣叫,给这夜更增几分静谧。 过了小半个时辰,也许更久,一朵云飘过来挡住了月光。房间里忽然更加暗了。 白玉堂猛地睁眼,一骨碌滚下桌子,手掌和脚尖同时落地,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正要出门,忽听身后布料轻擦,赶紧将腰一扭。再看时,展昭已悄没声地欺到近前,正冲着他笑。 “你不好好睡觉,这是干什么?”白玉堂皱起眉头,用口型问。展昭耸耸肩膀,也用口型答回去:“你既不刻意避着我,想必也不介意我在旁边看看吧?”白玉堂立即点头又摇头:“我介意!你碍事!”展昭无辜地望着他:“我保证不碍着你。”不等白玉堂再反对便催促道,“再不出去,时间都浪费了。” 白玉堂狠狠白了他一眼,回头看了看窗外夜色,也知不好再耽,只得拉开门溜了出去。展昭紧随其后,竟然还记得把门重新带好。 客栈一片寂静。走廊上的灯笼许是很久没剪过烛了,只能照出几步远;一整圈的灯笼勉强照见楼下大堂。白玉堂左右看了看,双手撑在栏杆上,回头向展昭使了个眼色,指指下面。 展昭疑惑地上前,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打烊后小二显然好生收拾过了,所有的椅子都整整齐齐倒摆在桌面上,瞧来简直有种赏心悦目的美感。可也正因如此,展昭一眼就看见了那唯一格格不入的地方。 他们站立的位置正对着客栈大门。门闩是插好的,门边放着一桶水,桶沿还搭着一块抹布,底下渍了一小滩水尚未干透。展昭的眼光落在那滩水上,久久不动。 整个大堂都打扫得如此干净,为何这桶洗过抹布的水却没有倒掉,反而大剌剌摆在门口? 白玉堂拉了一下展昭的袖子,又使个眼色。两人也不走楼梯,只在栏杆上一撑,飞身跃下。展昭甫一落地,便被白玉堂扯住了。抬头一看,见他大打手势,遂点点头,跟着他弯弯曲曲往前走去。 起初展昭不明白白玉堂为何这般小心翼翼,直走到门口才发现蹊跷。那抹布上拴着一根细细的丝线,只因灯光昏暗,等闲瞧不出来。展昭调了一下角度,借着微弱的反光,看见这丝线在大堂内盘旋一片,牵到楼梯上缠了几道,又顺着楼梯上去,直钉上房梁。方才白玉堂领着他走过的路,皆是丝线不曾经过的地方。 这般架势,任谁也看得出碰到丝线必定触发机关。展昭不由看向白玉堂,真不知他在这几天里究竟打探抑或确认了什么东西。 白玉堂却没理会他,只弯着身子十指翻飞。展昭不敢打扰,只得候着。半晌,白玉堂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开门。” 展昭依言去下门闩。经过他身边时一瞟,见那丝线已被解开,重新拴在桶的把手上,抹布却被白玉堂攥在手里。他也不问白玉堂此举何意,只是将门闩靠在一旁。白玉堂扬了扬下巴,展昭将门推开一条缝,两人先后侧身挤了出去。 站在客栈匾额下面,白玉堂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展昭不解地看了他片刻,顺着他眼光也看向匾额,当即一怔。 那匾上不知涂了什么药物,在黑夜中三个大字闪闪发光。只是头一个字只亮了右上一部分,好好的“还思馆”,读来竟是“哀思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22章 不等展昭问些什么,白玉堂就沿着墙根行去,直绕到后院才停下来。展昭不即不离地跟着,见这后院外头是条窄得不能再窄的小巷子,与正门口的大马路完全是天壤之别,颇有些不相称之感。白玉堂在巷子中间停下,靠墙歇了会,忽问道:“你是怎么下崖来的?”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立即勾起展昭不满来。他本来坚信白玉堂不会失信,因此担心白玉堂是又为人所擒,往天长这一路都惊疑不定。既怕找错了方向,有负韩彰蒋平所托;又怕终于未及相助,以致贻恨终生。岂知白玉堂不仅自己活蹦乱跳,竟还好意思跟没事人一样问他怎么下来的。 想到此处,展昭也就不似方才那般平和,沉着脸不答话。白玉堂瞧了他半晌,难得放软了语气,低声道:“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已买好了绳子,正要上崖的时候遭遇突袭,结果绳子落在崖下,人也被逼远了。” 展昭不为所动,只在听到“突袭”二字时稍微扯了扯嘴角。白玉堂没注意,愈发示弱起来:“那个人功夫很好,我连他脸也没瞧清楚。可他也没对我下杀手,只一味缠斗,引我到那林子深处,不知要做什么。我打不过他,走又走不了,可气他精力旺盛,我却渐渐不支。打到第二天早上,我真的支撑不住时,他却突然撤手走了。我歇了一阵,好久才找到路,回崖上一看,你和小安却都不在了。” 展昭神情本已随着他的话松动,到后来忽又一沉,道:“你那钢爪上指节都发出去了,还怎么扣石上崖?”白玉堂咦了一声,道:“怪道我没寻着,原来是你见了收去。还我。”说着把手一伸。展昭被他弄得没脾气,板着脸从怀里取出那十二根钢节掷过去。白玉堂赶紧接住,也不翻看,就往袖里一塞,续道:“我不是把绳子落崖下了?回去看时,发现它竟然悬在崖侧。我拉了一试,甚是牢固,这才攀上去看。” “悬在崖侧?”展昭不由自主地站直了些,语气中满是讶异,“崖顶上有什么?”白玉堂道:“什么也没有。除了你俩不在,其余的和我走时一模一样。”展昭道:“没有猴子?”白玉堂奇道:“猴子?为什么会有猴子?” 星光闪烁,展昭望着天上的浮云舒了口气,将下崖前后情况约略述了一遍。这一段他已对蒋平韩彰和包拯公孙策各说过一次,现下再讲,自是更为流畅精炼。白玉堂越听越是瞠目,末了深深叹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多半是黄鹂手下又去察看过,没准就是那兄弟两个。崖顶本来就是他们的地方,他们自然有许多办法上去。”展昭道:“如你所言,你离开那里尚在我之后,却先我好几日到得天长;这只因我没有把握多番踌躇,路上有所耽搁,你却是直奔此处。然则你为何而来?” 白玉堂仰头靠在墙上,没有回答,唯口唇微动,像在念叨。展昭也不追问,只在一旁沉默。半晌,白玉堂忽然往巷子深处跨了两步,俯下身子,整个人贴到客栈后院墙根,似乎在倾听什么动静。展昭不明所以,没有动弹。又过片刻,白玉堂伸出两指,在某一块砖上叩了三下。 发出的声音虽轻,武人耳里却听得分明:这块砖是空心的。 展昭目瞪口呆地看着白玉堂取出一把小刀,在砖的四个角上各刺一下,砖面上竟随之弹出一块凸起。白玉堂拈住那凸起轻轻一拨,将这砖如小箱子一般从侧面打开。展昭忍不住凑近了些,只见砖里躺着一枚钥匙。 白玉堂用适才带出来的那抹布裹了手,把钥匙取出,顺便就包在抹布里,方收入怀中,又将砖原样推回。随后示意展昭跟上,自墙上方跃入这客栈后院。展昭虽愈觉奇异,但见白玉堂不欲解释,也就暂且不问,随他翻墙而入。瞥眼间见到这窄巷子另一边的墙后好像挂了两个大红灯笼,但不等瞧清楚就落下地来。 后院中漆黑一团,饶是两人目力上佳,也只能瞧个影影绰绰的轮廓。白玉堂走得格外小心,看那架势,展昭还以为院子里也牵着无数丝线。好在他白衣显眼,跟着走倒是容易。 约摸过了半刻钟,白玉堂在一处小屋前停了下来,仔细倾听里面动静。展昭随之停下,道:“没人。”白玉堂回头瞪了他一眼,不予理会。过了许久,又瞪了他一眼,才用脚轻轻推开屋门。 这小屋独处一隅,与其它房舍相距颇远,瞧来已经废弃多时。展昭隐约看见中间桌上有个烛台,上插着半支蜡烛,遂取出火折晃燃了,凑近要点。但火光一闪,白玉堂立即挥袖打灭,斥道:“别乱动!” 只这一闪间,两人已看清屋内陈设。不过一丈见方,正对门的墙边立着个一人多高的柜子。桌下、墙角,到处都结着蛛网。白玉堂犹豫了一下,道:“你看看可有锁眼。”说着向柜子跨出一步。 这次换展昭一把拉住他,还了一句“别乱动”。白玉堂半是疑惑半是不满地扭头,低声道:“你做什么?” 展昭神情却已变得凝重,比白玉堂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严肃得多。 他将白玉堂扯在身边,道:“晃动的火光,你挥出的袖风,都没能让这些蛛网颤动半下。” 僻静的小屋仿佛陡然间置于原野中心,四周尽是危机和未知。展昭和白玉堂背靠彼此,屏息凝神,警觉地扫视着、倾听着。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努力,仍是半点动静都未听见。 展昭感到白玉堂后背慢慢沁出了汗,显然眼下的态势远不在他预料之中。但看他此前动作,又绝非一无所知。可白玉堂有意无意地把他拖进来,却不告知任何信息;一旦问及,不是避而不答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实实令人着恼。这样想着,展昭忍不住拿手肘轻轻往后撞了撞,道:“你若再讳莫如深,只怕不但你找不到想要的东西,连我也脱不了身。”白玉堂沉默片刻,道:“我也不是不信你。只是说来话长,此时哪有时间细细分说。”展昭道:“那么你拣紧要的先说无妨。” 白玉堂好像是被他噎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许久,他才吁了口气,道:“你可知金华有座仙华山。”展昭一愕,道:“我自然知道。相传黄帝之女在仙华山得道飞升,因此仙华山又名仙姑山,仙姑修道的主峰唤作少女峰。”白玉堂暗中翻了个白眼,道:“你倒知道得清楚。”不待展昭说话,又道,“金华有个传说,说这仙姑飞升之时,遗下一处宝物,有缘人得了必有福报,或长生不老,或富可敌国。”展昭失笑,道:“白兄莫非也信这种传言?”白玉堂道:“若只是神话传说倒还罢了。四年多以前,真有人从山中得到了东西。这人妻子重病将死药石无医,可拿这东西磨了粉泡水饮下,竟然逐渐康复。这人将剩余的卖了,果然顿时腰缠万贯,瞧来够他一世有余。” 展昭听得入神,见他停下,不由问道:“后来呢?”白玉堂道:“后来自然有人去问他何处得来。但这人软硬不吃,不论如何威逼利诱,总答说天机不可泄漏,既无机缘,强求亦是枉然。过不两月,他不堪其扰,举家搬迁,从此无人知他下落。”他顿了顿,道,“再过半年,那吴天禄便走马上任,直到如今。” 他忽然提到吴天禄,展昭不禁一呆,立时记起公孙策说吴天禄已过了朝廷任期。当时轻轻放过,如今想来,吴天禄多半是为了浦江县离仙华山近,方便他寻这宝物。刚想到此处,突然又冒出另一个想法,然而一瞬即逝,竟未能捕捉到。展昭皱起眉头苦苦思索,却怎么也记不起来自己方才想到了什么。 白玉堂也未加以留意,只是续道:“我为何牵扯进来暂且不提,只告诉你这事与黄鹂、与这天长县都脱不了干系。”展昭奇道:“天长离仙华山可算不近,为何有这层关系?”白玉堂道:“传言买下那剩余宝物的人,正是天长人。”展昭道:“原来如此。”白玉堂道:“我追寻黄鹂殊不顺遂,你也知道,后来更是在那崖上断了踪迹。故此我不得已,才往天长这边来寻。也是凑巧,撞上那个长生在这客栈周围鬼鬼祟祟。这屋子,这钥匙,都是我见他做来。但我看这屋子实在太小,不便跟他进来,也就不知道这把钥匙究竟是干什么的。”言下之意颇为懊恼。 他曾道没时间细细分说,这一气下来却也解释得不少。展昭听着,尽管还有许多不明之处,但对他之前隐瞒的不悦已然消退。两人脊背尚自相贴,比起方才刚刚进屋时,竟滋生出一种别样情愫,似乎他们之间再无隔阂。 云散去了,星光慢慢漏了出来,给小屋里带来了些许光亮。仔细看去,那些蛛网仍是纹丝不动,只是映出了些许银光。展昭拉了拉白玉堂衣袖,扯着他退到门口。白玉堂不知他意欲何为,但反正毫无头绪,便也任他扯着。 门外就是后院,毕竟宽敞,方便得多。展昭站定,一手将白玉堂挡在身后,一手对着蛛网扬起。只听嚓嚓几声,每一处蛛网上都插了一支袖箭;擦碰是金铁之声,显然这些“蛛网”不是蜘蛛结成,乃钢丝铸就。 白玉堂略惊异地扬了扬眉,像是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手。屋内寂静片刻,猛然间迸发出一连串爆豆也似的声音,伴随着轻微的晃动。白玉堂大出意料,不由得向展昭靠近了一步。 晃动和声音很快就停止了。令他们失望的是,屋内并没有出现什么暗门,地面上也没有出现什么大洞。这似乎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屋,即便布满了人为的“蛛网”。 白玉堂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看来还有些东西没发现,我明天再去那婆媳两个家里看看。”展昭道:“你也莫太武断。万一那个长生到此,其实与仙华山一事无关呢?”白玉堂道:“管不得那么多。就算无关,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事,查一查不冤枉他。”展昭无奈,只得道:“那么我们今晚先回去睡吧?这也半夜了。”白玉堂脸色一沉,道:“你要睡就自己睡去,谁跟你‘我们’。” 他说翻脸就翻脸,展昭一时间哭笑不得,道:“我是好心劝你休息。你这几天奔波劳累,若身子垮了,还想查什么?”白玉堂却不领情,抢白道:“你又没跟着我,怎知我奔波劳累。我舒服得很。” 展昭喷了口气,道:“行吧,那我回房去了。”说着便转身欲行。刚转过去就呆在了原地。 白玉堂没听见离开的脚步声,取笑道:“怎么,又不困了?”也转过身,同样惊在当场。 后院中一块丈许见方的地面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陷下,露出一个大坑。星光照得分明,坑的四壁由挤成一圈竖立排放的尸体构成,自空隙处可见其后还有无数重复的情形。只怕整个后院地下除了这个坑以外,尽是尸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23章 毫无预兆的,白玉堂整个人都跳到了展昭身上——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双腿盘在他腰间。就他们目前的关系而言,实在是不甚妥当。 展昭猝不及防,连退了两步才站稳,下意识地扶上白玉堂胁下以免他跌落,皱眉道:“你这是作甚?”白玉堂连声催促:“上墙上墙,别这儿呆着!”展昭莫名其妙,道:“你自己跳不上去了啊?”白玉堂道:“你快些!”竟不答他。展昭有心不从,怎奈被缠得死紧挣脱不得,只好依言跃上墙头。白玉堂虽然不胖,好歹是个大男人,百来斤的重量压着,饶是展昭轻功卓绝,也不免晃了一晃。白玉堂顺势松开手脚,靠着他滑坐下来,直似腿软得无法站立。 “你怎么了?”展昭也坐下来,奇怪地打量着白玉堂,“没见过死人?还是没见过这么多?” 白玉堂脸色惨白,闻言又涨红了一些,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死人而已,再多又有什么可怕?爷那是恶心的!你想想看,我们刚刚一路进来,脚底踩着的全是脑袋,有的是白骨,有的是头发,还有的烂了一半!” 展昭本来不以为意,闻言不禁也打了个寒颤:“你不用想那么多吧!”白玉堂瞪了他一眼:“这还用想?”展昭道:“你小点声!想把客栈的人全吵起来?”白玉堂道:“客栈?哦对,这个客栈,我算知道它为什么叫‘哀思馆’了。这么一院子的死人,可不就是大大的哀思嘛!” 他犹在喋喋不休,展昭却盯着地面沉默。白玉堂不满地看着他,道:“你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展昭道:“没有,我在想一件事。”白玉堂道:“什么事?”展昭道:“尸身纵然能挤得密不透风,但头颅之间总有空隙。你看那坑壁,颈项处还可以看到后面。既然如此,这地面又非石板铺就,怎会如此平整,以至于我们走了这么久,都丝毫没有察觉异常呢?” 白玉堂尚在思索这话含义,展昭已经在墙头一撑,飞身跃下。白玉堂一把没捞住,低喝道:“你想干什么?”展昭道:“你既不愿下来,只有我去看一下了。横竖我现在再回房也睡不着。” 白玉堂瞟着展昭俯身察看的身影,心知这事本与他无关,且不说是否好意思扯他下水还在一边坐着,单说他并不知究竟,即便见着什么游泳的细节也未必知道。因此犹豫片刻,仍是随着跃下。脚尖触地的那一瞬间,不免狠狠地抖了一抖。 展昭正蹲在坑旁,用巨阙的末端轻轻拨弄着坑壁边缘。听见白玉堂走近,也不回头,道:“你瞧。”白玉堂道:“什么?”展昭道:“这里。” 他侧了侧身,好让白玉堂能更清楚地看见坑壁。白玉堂努力无视壁上或铁青或灰白或暗红的可怖脸孔,只朝展昭指的地方望去。原来这些尸身的颈项间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紧紧填塞着一种透明的东西。这东西非玉非石,摸上去竟有弹性,似是某种胶质。这胶裹着尸身,顶上铺了一层掺水的泥沙,彼此固结,形成平面,因此走动时不会使尸体晃动。 白玉堂看着坑发呆,一时不知从何查起。展昭站起来,去小屋里转了一圈,将卡在那些“蛛网”上的袖箭取下。只听吱呀声响,机关触动,那坑底升起,霎时间又与地面混为一体,浑看不出其下乾坤。 “这怎么好,”白玉堂愁眉苦脸地看向展昭,“总不能把这整个地都给挖了。”展昭道:“此话怎讲?”白玉堂啐道:“你傻吗?若能如此明目张胆,我还半夜不睡跑出来跟做贼似的?”展昭笑了一笑,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却不知你喜不喜欢。”白玉堂眼睛一亮,道:“你说。”展昭道:“你要暗查,无从下手,因此只能明着来。”见白玉堂嘴一撇,知他要驳,忙扬手打断,续道,“你若自己明着把这院子挖了,不仅打草惊蛇,道理上也说不过去。但若名正言顺呢?” 白玉堂微张着口,显是没太明白,喃喃重复了句:“名正言顺?”展昭道:“不错。哪怕这院子底下并非全是尸身,单是这坑壁,也已有十七八具之多。治地有这么多死人,县太爷来彻查,总不会落人口实了吧?” “你意思是找包拯?”白玉堂嘁了一声,不屑一顾。展昭道:“你看不上官府?那送到吴天禄那里的那封台州知州的文书……” “那个跟我才没有关系!”白玉堂跳起身来,急急否认。展昭似笑非笑地听着,也不接话。白玉堂瞪着他喘了两声,嘟囔道:“好吧,好吧,反正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你去找包拯说。”展昭扬眉道:“是你的事,为什么要我去?”白玉堂道:“那谁叫你认出我刀来,还告诉他了?我去找他,他抓着我给长生偿命怎么办。”展昭失笑,道:“是我一时口快。但我怎么说呢?这藏尸地点如此隐蔽,又是三更半夜,难道是我梦游到此,刚好一脚把还没放尸体的那一块踩塌了吗?” 白玉堂忍俊不禁,偏要板起脸来,道:“我不管,是你想的主意,你自己思量去。”展昭道:“你这可是耍小孩子脾气。”白玉堂道:“我就耍!”说完一停,似是觉得这一声含嗔过于亲密,又堆出一个笑,道,“展少侠,你已小有名头,我可还没出道,你就当提携后辈,不成么?” “我可当不起!”展昭连连摆手,“怕了你了。” 两人一觉睡到巳时,估摸着包拯已办完了公事,才一明一暗地往县衙去。谁知包拯和公孙策都不在,守门的衙役说他们出去了,狐疑的眼神一直往展昭身上瞟。展昭不愿就走,也不好久留,一时间颇为尴尬。躲在不远处的白玉堂见了,暗自好笑,也不去解围。过了一阵,展昭朝他走来,在他身边找了个地坐下,打算就这么等着。白玉堂不置可否,扔给他一个鸡腿,聊表谢意。太阳偏西时,一顶轿子抬进了县衙。展昭急忙上前,却被衙役挡了回来,说天色已晚,大人要休息,不见客。展昭无奈,悻悻回转。 如是过了三日,包拯不是不在,就是身体不适,总之是未能进门。展昭和白玉堂就算再傻,也瞧出绝无此等凑巧,乃是故意为之。白玉堂当下冷笑道:“我就说么,当官的还有几个好人,没得拿你消遣。”展昭道:“我观包大人眸正神清,不似无聊之人。他这么样做,必有道理。”白玉堂道:“纵然他是个忠厚之人,那个公孙策可不见得,没准就是他出的主意。”展昭笑道:“你对公孙先生何以如此评价,明明也就一面之缘。”白玉堂啧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答。展昭道:“古有玄德三顾茅庐,我们也可效仿先贤。”白玉堂嗤地笑出声来,道:“包拯比不比得上诸葛亮我不知道,你和刘备差得可有点远。况且人家是礼贤下士,你这是求人办事。”展昭本来随口一句感慨,被他一顿抢白闹了个大红脸,半是讪讪半是气恼地把头往另一边扭去。 这天展昭依旧一早到了天长县衙门口。衙役都认识他了,只望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白玉堂没有跟来,说自己去另想办法。展昭没拦着,也想过不如一起,但话都没说出口就放弃原本的打算,实非他惯常行事,因此说什么也要再来看看。 才等了盏茶功夫,便有个小厮趋出门来,一副笑脸朝向展昭,弯腰请他进去。展昭很有些讶异,却也只是略一点头,随他入内。走了几步,听见那守门的在身后嘀咕:“也真有耐心,不知想求个多大的官。” 小厮将展昭引进了上次的花厅,奉了茶便退下。厅上并无他人,展昭独自坐着,不方便四处打量,只得低头盯着茶杯。一杯茶才抿了两口,听见外面脚步声响,忙站起身来。 包拯方步踱进,像在沉思;瞧他体态,看来比他容貌倒是老了十几岁。公孙策随在一旁,向展昭笑道:“展少侠久等了。”展昭道:“无妨。” 他虽然不至于等得疲累,毕竟被晾了几日,心中多少有些不满。公孙策如何听不出来,也不点破,只请他入座,方道:“本来这事情多日前就该办了,可巧那天撞见你初到天长,暂时搁下。岂知比原先想的棘手,也不好同旁人明说。这不,才忙完。”这似是一种解释。展昭也只跟着笑笑,没多说话。 短暂的安静让包拯从思绪中醒过来,连忙向展昭致歉。展昭急又起身。两人客气了几句,包拯才问道:“展少侠有什么事?是不是长生之死有了眉目?” 展昭本该想到他会问起这事的,何况白玉堂自己都提起过;却因那院中尸体在脑海中纠缠不休,这几日下来早淡忘了。猛然遭此一问,不禁一呆。但很快掩饰过去,道:“不是,是我在客栈院子里无意中发现……” 他实在不知如何能既不提到白玉堂,又说清楚怎样发现的尸坑,匆忙间只得含糊说是夜间听见院中异响,发袖箭无意触碰到机关。包拯越听越是神色凝重,对其间小小的纰漏都未加追问,当即就要前去察看。 “大人不可莽撞。”公孙策劝道,“展少侠说已将地面复原,又隔了这几日,因此在外是看不出来的。我不是不信你,”他对展昭点点头,“但若真有此事,则凶手可谓隐藏颇深,如此贸然前去,岂非打草惊蛇?”包拯道:“依先生看如何?”公孙策道:“且等到天黑,再作道理。” 三人果然等到天黑,方悄悄从县衙去往客栈。包拯步履沉重,难免惹人注意,因此行得小心翼翼,只是听在前面引路的展昭耳里,仍是有如雷鸣。 不一时到了客栈后院。展昭一手托在公孙策胁下,将他带过院墙轻轻放下,又返身出去如法接了包拯进来。两个书生何曾这般飞檐走壁,都有些脸色发白。展昭假作不见,嘱他二人呆在原地,照前次进了那小屋,以袖箭绊动“蛛网”。 声响和震动过后,院中那坑洞露了出来。包拯和公孙策耸然动容,急忙上前。这夜月光颇好,比展昭和白玉堂那晚看得更加清楚。但展昭回身瞧见二人神情,便知出了问题。 他一掠而至,当即愣在原地做声不得。 那坑壁上哪有什么尸体,全是黄土白灰。拿剑往里戳入,一触即知后边也尽是沙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24章 展昭一时间茫然无措。他确定自己亲眼见到了那层层尸骨,况且还有白玉堂在旁,就算幻觉,也断没有两个人出现完全一样幻觉的道理。可是如今的情形亦是不容置疑。这坑洞与小屋的方位距离丝毫不爽,即便是大罗金仙,也万难在这短短几日中将所有尸骨尽数换成沙土而不留下任何痕迹。 包拯和公孙策低声交谈,不时向展昭看上一眼。那眼神虽然说不上是怀疑,究竟让人不怎么好受。展昭悄立一边,只觉芒刺在背,终是忍不住上前,嗫嚅道:“我……” 才这一个字,便被包拯举手打断。他虽只一介书生,却是凛然生威,竟教展昭未生出半点不听从的意思。公孙策见出展昭拘谨,遂向包拯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不宜久留,回去再说。” 展昭见包拯无异议,点点头,将他二人如旧送出。第二次落下时无意间瞥向窄巷另一边墙后,看清了确实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微觉讶异。只因公孙策轻声催促,不曾多想,便随他回往县衙。 三人一路无话,直到关上房门沉默才被打破。展昭再忍不住,急急解释道:“大人,我那晚当真见到了至少十几具尸体,此事绝无虚言。为何今日如此,我也……”他声音渐缓渐弱,自己也知这等强调实在过于苍白。 包拯凝视着他,半晌,方沉吟道:“这藏尸手段新奇、麻烦,而且毫无必要,谅必不是你凭空捏造。但你见到的,也未必就是事实。”展昭道:“可我与白玉堂都见到了——” 话才出口就知不对,可吞回去哪里还来得及。包拯扬起眉毛,道:“原来展少侠已见到白玉堂了。”展昭无法抵赖,只得承认道:“是,我这几天都和他在一起。”不知如何,这话说来有些难以出口。 “那就对了。”公孙策霍地转身,引得包拯和展昭都看向他,“展少侠,我信你为人。你既说见到了,自然便是见到了。但白玉堂见到了什么,你并不能知道,你只是听他那么说罢了。” 展昭颇有些费力地理解了这句话,迟疑着问道:“先生的意思是,白玉堂说他也见到了尸体,其实没有见到?”公孙策道:“不错。我说得明白一点,假若你见到的是幻象,而这幻象恰巧就是白玉堂为你所设,则今日情形便很容易解释了。”展昭急道:“可是……”公孙策道:“你先别忙着反驳。你好生想想,白玉堂是什么反应?他是否向你描述了他的所见?这描述是否与你所见完全一致?” 这一连串问题让展昭有点懵。细细想来,白玉堂根本没说过他见到了几具尸体,只是嚷嚷着恶心避之唯恐不及。那句“脚底踩着的”云云不过是一种对地底情形的想象,与露出的尸身毫无关系。可若说白玉堂看着一堆黄土白灰能表现得那般激动,未免也太令人难以置信。 思量许久,展昭仍是摇头道:“我想他不会。”公孙策道:“也不止是这件事。你想想你是怎么来到天长县的?你根本没看见白玉堂和人打架,只不过是见到了他弃在林中的钢爪和破碎衣料。我们之前也说过那面具,多半是人故意引你来的,这人为何不可以是白玉堂?”不等展昭说话,他又逼近一步,续道,“如果这也不能让你信服,那么你托他下崖买绳索,他却一去不回,致使你险些丧命,你仍无半点怀疑吗?再说远一点,他进入浦江县衙找吴天禄的麻烦,这也是你亲眼所见。这麻烦不仅打乱了我原本的计划,更害得你丢掉佩剑。依你所言,和黄鹂一道的那个书生季云,是白玉堂表姐夫;同在崖上增你负担的顾安和,是白玉堂表弟,你缘何独独对白玉堂深信不疑?况且,你对他这样信任,他对你,是否同样毫无保留、毫无隐瞒?” 公孙策本就善于言辞,这些问话就算不是无可辩驳,至少也说得上是疑点,最后那句更是正中肯綮。展昭被他问得心烦意乱,既不愿相信,又无法逃避,握着巨阙的手上青筋屡起。 似乎是为了雪上加霜,包拯在旁道:“这些都还罢了。倒是有一件事,展少侠你不可不知。”展昭问道:“什么事?”包拯道:“长生就是白玉堂所杀。你就算不帮我们,也该自己多加留意,特别是他没对你提过的话。”展昭一惊,道:“大人怎么确定长生是白玉堂所杀?之前不是说那刀……”包拯摇头道:“不是刀的问题。是那晚有个衙役起夜,亲眼见到。当时他半梦半醒,两人又打斗太快,出手太狠,他吓得不敢声张。直到我们找出长生尸体,他才偷偷来告知了我。他是本地人,从未离开过天长半步,决不会认识白玉堂,因此没有理由栽赃嫁祸。但他描述的凶手容貌打扮,确是白玉堂无疑。” 见展昭神色,包拯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补充道:“当然,他为了博取你信任,说不定已向你承认过此事。但他的说辞,我劝你还是不要全盘接收,凡事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展昭沉默不语。少顷,忽问道:“我这几天到县衙找大人都未果,唯独今日白玉堂不曾随来,大人就见了,莫非便是为此?” 包拯和公孙策对视一眼,都没答他,竟似是给了个默认。 心事重重地回到客栈,随便吃了点东西,展昭便上床躺着了。明明与白玉堂相识也不算久,这一晚谈话却仿佛抽干了他所有力气。情感上,他始终不愿相信白玉堂骗了自己;理智上,他却不得不承认公孙策说得不无道理。倘若纯从局外人的角度来看,至少早在被困崖顶时就该怀疑白玉堂了。 初见面时那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忽然在脑中格外清晰。那样有力的嘲讽,那样浩然的正气,还有后来那样追悔莫及的心痛,怎会是假装得来?暗夜里与黄鹂缠斗的刀光,明月下与自己共枕的房梁,难道都是虚伪和阴谋吗? 展昭烦躁地翻了个身,望着窗口发呆。 忽听门吱呀一动,白玉堂轻快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跟你说,刚刚——哎,大白天的你睡什么觉呢?” 展昭没有动弹,仿佛真的睡着了。白玉堂呆了一呆,嘀咕道:“就是睡了,我这么大声说话难道还不醒,莫非出了什么事?”便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探身去看。一见展昭大睁着两眼,当即在他上臂拍了一掌,道:“做什么不理人,还以为你怎么了。” 这一掌自然没使真力,却也绝非不痛不痒。展昭皱眉哼了一声,顺着力道转过来,目中露出不悦。白玉堂一怔,脸色也沉下来,甩手退开两步。还没说话,已听展昭抢先问道:“你去哪里了?”白玉堂道:“我说过不耐烦再去县衙。”展昭道:“答非所问。你去哪里了?” 许是自己也觉出这句话太过生硬,展昭轻轻一叹,不等白玉堂发作,便软下口气,道:“始终对方在暗,我们在明。倘若你一时不察……”白玉堂扬起眉毛,道:“你这是在关心我?”展昭道:“既然我已被卷入,多考虑一点总是不错。”白玉堂道:“哦。” 这简单的一个字听来五味杂陈。展昭心里一动,可随即耳边便响起公孙策警告的声音。斟酌再三,终是开口道:“你不愿说你去了哪里,可愿告诉我另一件事?”白玉堂在桌边坐下,拎起个茶杯挂到指尖,凉凉地道:“什么事。”展昭道:“那天崖下林子里和你缠斗的那人,若再次见到,你能认出他吗?” 白玉堂面上微露诧异之色,似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想了一想,答他道:“我没看清脸,身形倒是记得。要是能动上手,就更多几分把握。不过那人功夫高我甚多,倘使有意隐瞒家数,我也未必能识破。”展昭坐起身来,道:“然则你不大可能认出他了。”白玉堂皱了皱鼻子,明显不太想承认,却仍是道:“可以这么说。” 房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白玉堂觉出不对,停止把玩茶杯,直视着展昭双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展昭避开他的目光,欲言又止数次,终于一闭眼,道:“那么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有这么个人呢?” 白玉堂好像一开始还没有懂他的意思,茫然地眨了眨眼。半晌,他反应过来,手上一紧,茶杯碎了一地。 “展昭,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故意没带绳子回去?”白玉堂话中的怒气随着问句愈来愈明显,末了尽数化成拍向桌子的一掌,“你觉得我存心想让你死在那崖上?” 展昭没有看他,也未因这怒气有丝毫瑟缩,语气仍是平淡无波:“我只是不解,从我们遇见开始,我经历的事情多多少少,总与你脱不开关系。又或者说,本来就都是你的事情。之前的都尚还罢了,可奇怪的是,昨晚我同包大人和公孙先生去这客栈后院看过,与你那天引的路完全一样,可是我们除了沙石土灰,什么也没见到。” “所以你就怀疑我?”白玉堂好像没听进最后一句话,只一味怒视着展昭,“不错,佩剑是我拿的,绳子是我砍的,我故意引你来天长另有所图,因为我恨你莫名其妙蹿出来与我一场打斗害死了我表姐!你满意了吗!” 根本不给展昭再说话的机会,白玉堂双手一合,顿将掌心剩余的茶杯碎片碾成粉末,飘飘扬扬地洒落下来。随后也不走门,径自从窗中跃出。白色身影在院子里一闪,倏忽不见。 展昭下意识地跟到窗口,手搭上了窗台也没追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25章 白玉堂这一走便再无消息,展昭蓦然间仿佛失去方向,不知每天做什么好。固然也去帮帮包拯和公孙策,毕竟能做的有限。正如他自己所说,近来这些事情多少都与白玉堂有关,突然间斩去联系,简直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无所依凭。客栈后院那谜团阴影始终笼罩在心头,可任他如何查探也见不到最初那晚的尸骨;去了五六次,倒愈发觉得那是幻觉了。 然而不知怎的,展昭一点没有离开天长县的打算。甚而连这“哀思馆”,也都一天天住了下去。 这天晨起整理衣物,忽觉怀中有什么东西硌手。掏出来一看,是白玉堂的那面小小玉牌,不禁怔了一怔,叹口气,又放回去。玉牌落回袋中,竟发出珠玉之声,虽然轻微,展昭仍是听见了。急忙又伸手回去,摸到除了玉牌之外,还有一粒珍珠。 这珍珠光滑圆润,漾着水辉,纵非极品,也是上佳,却明显是女子之物。展昭久不近女色,望着呆愣了好一阵子,才记起是那地道中的女子托他交给兀鹫的。当时他急着出地道,已不如何在意;后来虽几番提起,总是不曾遇到兀鹫,说过便罢。这时见了珍珠,心道:“横竖无事,不如去找兀鹫。倘若他与黄鹂在一起,说不定还可由此见到白玉堂——” 他硬生生刹住念头,将珍珠握入掌中,喃喃道:“人海茫茫,哪里找去。” 楼下小二开门的声音传上来,打断了思绪。展昭摇了摇头,把珍珠放回怀里,开门出去打水。端着盆子回来时,眼角瞥见大门处阴影一闪,是一条大汉跨入门来,大声吆喝道:“小二,上茶!” 卯时刚过,大街上都还没几个人,更别说客栈了。小二何时见过这么早的客人,呆了片刻才上前,赔笑道:“客官,小店是住人的,不奉茶。茶馆在对街,过会儿就开门了,您上那去。”大汉瞪眼道:“住人怎的就不奉茶?你们这的客人要喝茶,还得上对门去?”小二道:“那倒不是,但住店的客人自有小的送上去……”大汉道:“这么说还是有茶的,就是不卖给某家?”小二尴尬地挠了挠后脑,道:“不是这么,那茶钱是算在人住店钱里头的。”大汉哼了一声,道:“原来怕我没钱?”说着掏了一串铜钱往桌上一掷,“买你们一晚也够了,可某家就只买碗茶,你卖是不卖?” 瞧这架势,不像买茶,倒像是找茬来了。小二虽然仍赔着笑脸,眼底却也已见出不耐烦,道:“客官,不是小的不卖你。一是小店真不做这生意,二是这时辰鸡都才起呢,柴都没劈完,哪里来的茶呢。”那大汉脸一板,喝道:“你说谁是鸡呢!”一手就抓住了小二的领口,倒把他跟小鸡似的拎了起来。小二居然也不惧,道:“小的只不过说了个实情,客官偏要听岔,谁也没法子。” 他们这样一闹,早已把住店的客人尽都吵醒了。就有几个脾气大的将门一开,冲着大堂吼道:“大清早的,吵什么!”“让不让人睡觉!”“滚出去闹去!”随后又将门狠狠一摔,发出几声大响,比大汉和小二吵得多了。 展昭只觉头都要被震裂,一手按着太阳穴,匆匆擦了把脸走出去看。他居高临下,瞧得清楚。那大汉抓着小二领口便叫他双脚离地,手上青筋不露,显然未用全力,可见内劲颇有火候。那小二脚尖不下垂,颈项不弯曲,除了脚底无物之外便如站在平地一般无异,显然暗自抗衡,却竟叫那大汉无法察觉,岂非更胜一筹。展昭暗暗吃了一惊,心想若这般对峙下去,不定吃亏的是谁,这客栈本就有诸多古怪,实不宜多生事端。忙回身在房里倒了杯茶,走下楼去,在小二肩膀上一拍,打了个哈欠道:“柴没劈完就快去吧,莫误了一天的事。” 他没用任何内力,但这一拍已打破二人间的平衡,大汉不由自主地一松手,任小二落下地来。小二稳稳站住,也不知是那大汉真使了暗劲还是他故意做作,忽又一个踉跄跌开两步,向展昭道:“客官说得是,小的这就去了。”说罢小跑着往后边去。 大汉揉揉手腕,斜了展昭一眼,道:“起很早嘛。”展昭笑笑,将茶杯递到大汉手上,道:“兄台大早赶路辛苦,想必口渴。这茶是昨晚壶里剩的,倘若不嫌弃,且先解一解渴气。”大汉也不跟他客气,一饮而尽,道:“多谢。”他抹了抹嘴,在桌边大马金刀地坐下,道:“兄弟,你不知道——” 他像是许久没和人说话,也不管才见面多久,便大吐起苦水来。说来说去,总是路上如何艰难之类。展昭并不想听,可也不好就走,只得陪他坐着,偶尔支应两声。他虽没认真听大汉说了什么,却注意到他时不时拿眼往楼上一溜,同时必定停下说话,微微侧耳,似是在留意楼上动静。展昭垂下眼,心道:“这般看来,他必是来找人的,只是不知那人在不在这里,又或是在哪一间房……” 还没想出个究竟,大汉一句话冲入耳里:“你说我们老五要是有你半分耐心,可不知该有多好!” “老五”这个代称本不该引起展昭半分注意,但一大早便想起过白玉堂,实在不能不立即忆起韩彰和蒋平对白玉堂的称呼来。跟着又想起白玉堂还提到过“大哥卢方,三哥徐庆”,却没对这二人加以形容;何况天下之大,焉能有这般巧法。故此垂眸隐去思绪。谁知大汉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倒自报起家门来:“嗨,你瞧我唠叨了这么久,还没请教兄弟你贵姓?某家姓——姓许,行三,瞧来虚长着你几岁,你就叫我三哥好啦。” 展昭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但瞧这大汉性情直爽,不似奸人,便结交了也不妨事,遂顺着意道:“三哥。小弟——” 话没说完,这许三忽然跳将起来,拍着大腿道:“完了完了,只顾着跟你说话,正事没干,回头大嫂不打断我腿才怪!你先别走,等我上去瞧一圈回来!”也不等展昭答应,就往楼上跑去。每一步都踏得特别重,好像是存心要把所有人都闹出门来。 展昭看着他背影,摇了摇头,心道:“倘若他真是白玉堂那三哥,也怪不得白玉堂不想跟他们联系。他哪受得了这么一惊一乍的。” 客人们果然陆续被吵得受不住,纷纷出来抗议。之前就出来吼过的那几个固然骂得凶,方才还能忍的也都怨声连天。许三却只如不见,在每间房门口都探头去瞧。这样瞧到十来间时,客栈那小二已赶到前面来,大声叫道:“客官!你这是做什么!” 许三停步往下瞅了一眼,笑道:“我要住店,可不得看看房间里头是什么样子。”小二怒道:“岂有你这等看法?你便要上去看,也该同我们说一声,好找间空房领你上去。你这般吵,不是要把别人都吓跑了?”许三道:“你店大,吓跑了也有人再来,不碍事。” 展昭看那小二直喘气,显然快要压抑不住怒火,不禁起身朝他走了两步,劝道:“二位莫——” 他又没能把话说完。这小二许是本来就有事不顺心,与许三闹了一场被展昭轻轻揭过,只怕已是满腹不悦,现下又被许三一激,竟忍不住一跺脚腾身而起,径自扑向许三。 走廊里一片尖叫,就连展昭也吃了一惊。许三愣了愣神,忙往后躲开,叫道:“原来你小子有两下子!”小二咬牙道:“也就两下子,却也足够!”说着踏上廊柱,在空中一扭腰,又追击下去。 许三回过神来,不避不让,直直伸出右臂。小二道:“你这是找死!”一掌切在许三手腕上,喝道:“去!”许三将臂一沉一抖,也喝道:“去!”腕掌相碰,发出沉闷的一响。小二支持不住翻身摔下楼,许三也一跤跌倒。两人一坐一趴,一时间都爬不起身。 他们这一打,客人们早吓得奔进房,再不敢有半分怨言。展昭叹了口气,先去把小二扶起,道:“你没事吧?”小二略带惊诧地瞧了他一眼,目中露出些许感激之色,轻轻摇了摇头。展昭又走上二楼,将许三扶起,问道:“许兄可还好?”许三瞪眼道:“说了叫三哥,你是瞧我不起?”展昭失笑,道:“三哥可还好?”许三道:“好,好得很,比他好多了。” 他故意大声说来,小二自然听见,冷笑道:“真有本事的人,作什么口舌之争?”说着揉了揉掌缘,纵身一跃,竟是又要出手的架势。许三喝道:“来得好!正要见个高低!”两手成拳,提起来就迎着小二面门招呼过去。 展昭皱了皱眉。客栈后院谜团尚未解开,暴露身手实为下策;但若要眼睁睁看着二人相斗,又非他行事作风。只这么犹豫片刻,小二和许三已经打在了一起。两人经方才一试,都敛了轻视之意,各各谨慎,只悠着六七分力气相斗。展昭自忖虽不输于他们,要出手镇住却还差着几分,踏前一步,又停了下来。 忽觉耳边风声一厉,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一惊抬头时,只见对面房间大门当中破开,一人疾速从中穿过,直扑打斗的二人。小二和许三同时痛呼一声,各自捂着一边脸颊向后跃开。那人在空中打了个转,轻飘飘踩在走廊栏杆之上。 鲜血从两人的指缝中流出,顺着手背落到地上。许三瞪圆了眼,似不服气,又不敢贸然进击。小二却是扑通一声跪倒,低着头不出声。 那人垂下袍袖,先向展昭行了一礼,道:“客官受惊了。”又向许三行了一礼,道:“小可冒犯了。”最后俯身看向小二,道:“你待怎样?”小二深深磕下头去,微微颤抖,仍是不出声。那人叹了一声,道:“好吧,那你去吧。”小二倏地仰起头,嘶声道:“谢——”不等他话音落地,那人跃到楼下,其间右手一翻,什么东西一闪,小二便哼也没哼一声,歪倒在地,颈项间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展昭正对着那人,竟没看清他用什么杀了这小二,遑论阻止,暗自心惊,转念便想到:“若我真冤枉了白玉堂,必定与此人有关。”看了一眼许三,见他也是一脸戒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26章 这人一身艳红衣衫,头发梳成几绺,双手都藏在宽大的袖子里。见展昭和许三都防备地看着自己,他反倒笑了,道:“在下是这‘还思馆’的老板,素来治下甚严,还望二位不要见怪。” 许三喉头滚了一滚,欲言又止。展昭近来与包拯公孙策多有往来,难免受到他们影响,忍不住道:“足下是开客栈,又不是占山为王,怎能如此治下?”那人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袖子,也不见他弯腰屈腿,忽地又跃起身来,落在两人面前,扬眉道:“客官可是嫌我辣手?” 许三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咬着牙没有说话。展昭虽未动弹,却因离得近,闻见这人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更增几分警觉,连呼吸都快要屏住,自然更不会开口。那人叹了口气,道:“他叫黄福,本来不是跑堂的,只因上个月犯了错,这才被罚在这里。我作此决定,不过是盼形形色色的客人能磨磨他的性子。这二十多天来,我知他憋闷得紧,但见确已比从前稳重得多,总是利大于弊。谁知他仍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展昭道:“人已死了,凭你怎么说。”那人道:“客官这话就错了。方才黄福一时冲动之下与这位客官打斗,可是事实。好在这位客官有功夫傍身,尚可抵敌得住;倘若是寻常百姓,纵然不死,也得被他一掌切成残废。到得那时,我就算将他杀了,也难以弥补。何况恕小可直言,这位客官走的纯是刚猛的路子,许是天生神力,又合脾性;可惜急于求成,根基未稳,内力不足,长此以往,极为伤身。黄福武功则阴毒得多,宁愿自损,也必伤人。你二人功力相若,要分胜负,绝非一时三刻之事;可这出手之间此消彼长,只怕客官你多半要败。不仅要败,还要重伤,甚至落下病根终生不愈。”他顿了一顿,转向展昭,“莫非这是客官愿意看到的事?” 他说得慢条斯理,语气颇有些做作;手臂轻微颤动着,如同两尾蛰伏的蛇。展昭一时无言,许三却甚不服气,怒道:“我们交手不过二十来合,都未尽全力。你怎知我会落败?”那人微微摇头,道:“若是认真打起来,黄福可接到我十五招,客官却走不到一半。难道还会是他落败?” 这话未免太过狂妄。连展昭听着都有些着恼,也无怪许三虎吼一声便扑了过去。他实在气得厉害,那拳头打出来比方才风声更响;但激动之下反而更加小心,守得也更为严密。那人轻轻咦了一声,道:“这还有点意思。”飘身后退,任许三攻到第七招,才抬起右手,懒洋洋地一划。 这次他出手慢得多了,像在故意炫示,叫展昭看得清楚。他右手食中二指指尖各有一大团东西赘着,起手划时,这两团东西便伸展弹开,却原来是他留的指甲,足有三寸长短。指甲长后自然变软,方能盘作一团,但在他内力催动之下竟硬如利剑、捷如飞羽。甫一得手,便即缩回,掩在袖中,了无痕迹。 许三果然没能走到第八招。他手腕中了这指甲一划,登时鲜血长流,什么力气也提不起来了。展昭瞟了那伤一眼,看出与他脸颊、黄福颈中血痕如出一辙,显然这人隔开两人争斗、杀死黄福,都是用这两枚指甲完成。 那人垂袖长叹,退了一步靠上栏杆,左臂支颐,宛如新妇懒起初妆。展昭一手将踉跄的许三护在身后,道:“足下这等身手,绝非寻常客栈老板,却不知做的是哪路生意?”那人微笑道:“客官多虑了。我这点微末功夫哪里拿得出手,早就心灰意冷,不再与他人争短长了。这客栈虽然不大,可也花费了我诸多心血,客官怎能瞧它不起。” 许三在后面喘了半晌,撕下片衣襟将手腕包了,气咻咻地道:“兄弟,你休与他废话。这人明明是个男的,却做出这等妖娆之态,没得叫人恶心。喂,你别仗着古怪兵器欺负人!刚才是我没防备,有种再来!” “客官这可就没理了。”那人挑起一边眉毛,眼皮却耷拉着,“你我既非同门切磋,又非友朋试练。虽说不是仇敌,大可点到即止,毕竟也算是在正经交手,岂有我特意叫你有了防备才能出招的道理?倘若这般打法,幼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都成了笑话?” 许三本就不如他口齿伶俐,遭此抢白更是无可辩驳,噎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来,哇哇大叫道:“少说些没用的,我说再来!”一把将展昭推到一边,摆了个起手式蓄势待发。 展昭被他一推,自然而然生出反击之力。好在收得及时,许三又正在气头,没给他觉察出来。只是这一放一收之间气息微乱,不由得往旁边连跌了好几步。叮的一声,衣袋从怀中滑落,那颗珍珠骨碌碌滚了出来。 展昭俯身去拾。尚未触到珍珠,忽觉一丝厉风逼近,急忙缩手。抬眼看时,那人已收回了指甲。不过他意不在伤人,而是挑起了那粒珍珠。 珍珠光华在他指尖流转,他只是颤抖着注视。 展昭站起身,听见他喃喃吐出两个字:“山茶……” 什么东西飞速在脑中划过,展昭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出手攻向那人。他本是下楼来劝开许三和黄福的,未曾想到会耽搁这么许久,巨阙留在房中没带。眼下不及去拿,只得凭一双肉掌,合身而上。 许三瞠目结舌,那人却并未太过讶异,只淡淡笑道:“客官何必动粗?这就忍不住了吗?”展昭不语,加紧了攻势。他忌惮那两枚指甲,不敢离得太近,但使一股柔劲,将那人裹在掌中。 那人脸上虽还笑着,眼睛里却没了半分笑意,远不似与许三动手时那般敷衍。展昭知自己不过是出其不意抢了一分先机,若论实际功力,最多也不过支撑到两百来招,终究是要落败,因此愈发逼得紧。倘手中是一张网,他已等不及要收网了。 这种急切,那人岂有看不出之理。手腕一转将珍珠收入怀中,扬袖还击。他出招快极,便似一头猛兽在网中左冲右突,毫不留情地撕开裂口。只盏茶时分,已堪堪拉回平手。 走廊逼仄,两人借着围栏在空中上下翻飞。展昭轻功固然精绝,那人也不遑多让。若非正殊死搏斗,倒煞是好看。打到第二圈时,许三已被二人激荡的内力逼到楼下,仰着脖子呆呆望着,既不敢靠近,也不舍离开。 再过几个回合,那人使开了性,指甲尖锐的破空声越来越频繁。展昭渐渐摸到了些门路,心道:“他以指甲为兵刃,使来自然方便,可是这兵刃离不得身,岂非又成累赘?我不妨觑空攻他肩臂罢了。若连手都折断,指甲又有何用。” 这般绕了两圈,那人似是不耐,轻喝一声跃起身来,红袖翻腾当头罩下。展昭一喜,卖了个破绽,仗着身法轻捷硬生生挤入袖缝,扑入那人双臂之间,一掌斩向他肩头。那人两只手腕都在他身后,指甲再厉,也无法瞬时回刺,眼看就要被卸下一条胳膊。 许三抽了口气,忍不住踏前几步。 那人忽地露出一个狞笑,猛地后跃,要与展昭拉开距离。展昭自然紧随不放。谁知就这么一跃之间,他双臂一振,衣衫裂开,露出胸口肌肤——瞧来比常人丰满的胸部并非是他身似女子,而是双乳的位置装着两柄刀尖朝外的匕首。展昭若真合身扑上,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然而此时却已收势不及。若硬要定住身子,那要命的指甲必将划上他的喉头。 这次许三叫出了声。 便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两道剑光自门外掠入,直直冲向那人,一劈指甲,一削匕首。那人一惊,急忙翻转手腕弹开来剑,足下一蹬,倏然后退数丈。 展昭生死间过了一转,周身尽是冷汗。忽然右手被人塞了一物,下意识握住了才看,见是巨阙,不禁一怔。抬头看时,一人执着一柄窄剑,正与那人激斗,竟是白玉堂。 他无暇惊更无暇喜,只略喘了口气,便持巨阙加入战局。那人被白玉堂扰乱,提着的气本已散了几分,又以一敌二,更是无心恋战。当下劈出三招逼退两人,纵身自来时撞开的房门中退走。 白玉堂紧皱着眉头,也不去追,将剑还入背后鞘中。展昭赶紧瞄了一眼,见到那剑通体雪白发亮,大异凡铁,想来纵非极品,也是上佳。 他不知道白玉堂怎会于此时来救了他一命,更不知在这之前怎么还去他房里取了剑。待要道谢,却不知该不该同时道歉,颇有些尴尬。没握剑的手举起一半,又偷偷垂下。 白玉堂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眉头渐松,脸却依然板着。又过一会,他转过头来。展昭看向他,带着几分忐忑等他说话,怒斥也好讥嘲也好,总该打破这恼人的沉默。 然而白玉堂看都没看他一眼,却径自走向许三,道:“三哥,你跑这么远来,该不会是找小弟吧。” 许三仿佛刚刚才回过神,愣了一愣,大笑着拍着白玉堂肩膀,道:“自然是找你,不然还能找谁?为了找你,三哥差点连这家店都拆了。”白玉堂微笑道:“幸好差一点。不过谁告诉你我在这里?”许三啊了一声,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二哥和老四那么久没消息,大哥等不及,才把我也赶出来,也不知他两个回去没有。你说他们都找不着你,我哪有什么头绪,还不是乱撞罢了。”白玉堂眼睛一眯,道:“说重点啊三哥。”许三从怀里摸出张纸条,递给他,道:“有天晚上正睡着,窗外丢进来这个。我追出去没看见人,只好回房。” 白玉堂接过纸条,正要展开,忽往展昭那边飞速一瞥,又攥回手心,笑道:“等会再说,咱哥俩先吃点东西。” 他勾着许三往外走,展昭再站不住了,一句“白兄”到口边又吞下,转而唤道:“三哥——” 许三应声看过来,大笑道:“兄弟恁好身手,我这瞎了两眼竟未看出,实实该打。来来,一起去喝一杯。” “谁是你三哥!”白玉堂冷下脸,狠狠瞪了展昭一眼,“你倒会攀关系!”展昭无辜地眨眨眼,道:“三哥自己说的。”白玉堂立即转头瞪向许三。许三尴尬地笑笑,道:“兄弟,你虽瞒了我,我也没对你说实话,大家扯个直。我姓徐,徐庆——老五你掐我干什么!” 白玉堂皮笑肉不笑地放手,在展昭的含笑注视中率先移开了目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27章 最终展昭还是被徐庆拖到了三条街外的小茶馆,因为他们这一架打得附近店铺全吓歇了业。白玉堂边大步流星地走在徐庆身边边狠狠地剜展昭,似乎想让他自己知趣离开;可惜展昭被徐庆掐着手腕,就算真改变主意想走,也没那么容易。 按着展昭坐下之后徐庆总算察觉到一丝异常。来回看看两人,迟疑着问道:“你们……认识?”展昭点头道:“认识。”白玉堂同时哼了一声:“不认识!”徐庆继续来回看着他们。展昭遂改口道:“也就是……几面之缘。”白玉堂同时改口道:“算我倒霉。” 气氛有些凝固。徐庆就算是傻子也看出两人间有着什么不愉快,干笑了两声,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着。展昭深深叹了口气,道:“白兄,是我不对,先给你赔个不是。”说着站起来一揖到地。白玉堂坦然受了,凉声道:“你如何知道自己不对了”展昭道:“惭愧。起先只是不安,直到方才与那人动手才确知是不对。”白玉堂咦了一声,似是意外压过了恼怒,斜睨着他道:“未免有些嫌晚。”展昭道:“不错。白兄若晚来片刻,展某只有带着这歉意投胎了。” 白玉堂嘴角一抽,像是要笑,终于又忍住,抿了抿嘴,问道:“你与他动手又如何?”展昭手指在耳边一捻,道:“那粒珍珠从我身上掉下,他一看见就呆了,还说了‘山茶’二字。” 徐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显然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白玉堂却懂了,叹道:“如此说来,我并未疑错。”展昭道:“你是为他而来?”白玉堂横了他一眼:“难不成是为你而来?”展昭揉了揉眉心,道:“那你可否告知一二”白玉堂道:“你反正要与我脱开干系,又问来作甚。” 终于没能躲过这一刺。展昭低下头,一时无言以对。白玉堂翘起腿瞧着他,眼珠子左右转转,抢在他开口之前打断:“算了,爷不跟你计较。不过你可记着,你欠我这条命我是会讨回来的。” 展昭倏地抬起眼,那种诧异让白玉堂颇不舒服地耸了耸肩膀,眉头也皱起来。眼看着白玉堂脸色转白,展昭忙道:“一定留好,你随时来讨。”白玉堂移开目光,停了一时,道:“你一个剑客,却把佩剑丢在房里,像什么话。”展昭道:“白兄教训得是,绝无下次。” 白玉堂好像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又过了好一阵子,才道:“刚刚那个人叫做凤仙,凤仙花的凤仙。” “又是花?”展昭脱口而出。白玉堂点头道:“正是。我并不识得他,只是和黄鹂他们一道那几天,偶然听黄鹂向季云提起过。他那指甲就是标志,想来也不会有第二个。”展昭沉吟道:“如我想得不错,如他真识得那珍珠,想必地道中那半面女子就是山茶。而那珍珠却是她托我交给兀鹫的。”白玉堂道:“因此他们全都是一伙。”展昭道:“所以我才出手。”白玉堂道:“所以我才……” 他忽然顿住话头,脸上现出了展昭熟悉的那种有事不愿说的神情。展昭假装没看见,追问道:“才怎样?”白玉堂挠了挠鼻子,道:“我那天本来都已经离开天长县了。” 徐庆像是终于逮到机会一样插口道:“还好你没走,不然三哥岂不是又扑了个空。”他哈哈笑了两声,结果展昭只礼貌性地看了他一眼,白玉堂压根没搭理,不禁甚觉无趣,只好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白玉堂吁了口气,道:“我想既查不到消息,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黄鹂找不到,天长找不到,不如去山里。可巧才出县城,便瞧见这凤仙急匆匆往里边来。他那时比今日打扮得还要妖艳,一身红袍水袖,环佩叮当,鬓边还插了朵茶花。尤其那两根长指甲,本是缩在袖里的,只因太大一团,又走路匆忙,露了些出来,教我看见,染得和新嫁娘一样。我因他形象奇特,多瞟了两眼,却也没放在心上。可再走一会,总觉这指甲特征像在哪里听过,待想起是黄鹂说的,忙转身返来。可那时他早已走得不知去向。没奈何,我才又潜回天长。” 徐庆从听到“山里”二字时就忍不住想问话,却一直没等到他歇气。好容易听他说完,正要发问,又被展昭抢了先:“天长就这么点地方,你这一身可也算得上惹眼,我怎地没打听到?”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我虽走得急,随身也总有几两散碎银子,难不成连件衣服都不能换?”展昭道:“衣服能换,面容能改,可白兄气度如此,只怕不是轻易遮掩得下的。” 白玉堂微微一窘,啐道:“你和那当官的多来往了几天,无怪染得一身酸腐气。”展昭笑道:“展某肺腑之言,怎是酸腐。”白玉堂道:“不瞒你说,我就住你隔壁。方才三哥冲上去时,我翻窗躲进了你房间——我知他看见你从那里出来,既不疑你,断然不会进去。于是便看见你的剑随随便便丢在床头,活该被人拿走。” 展昭失笑,摇了摇头。还没说话,忽听外边喧闹由远及近:“大人!就是他们三个杀了黄福!” 展昭三人同时站起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义愤填膺地指着他们快步走近。这男人五短身材,脑袋有些秃,堆着赘肉的颈子上挂着一条满是油污的围裙,瞧来是个厨子。他身后围了一大群人,隔着两三丈远,都朝这边指指点点。人群和厨子中间的两个人正是他喊话的对象,却是包拯和公孙策。一看到展昭,他俩本来严肃沉重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诧;再看到白玉堂,惊诧中便夹了几分疑虑。 “就是他们!我亲眼看到的!他、”那厨子唾沫横飞地指着徐庆,“他把黄福从二楼摔下去,当时黄福就不行了!然后他!”他又指向展昭,“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术,黄福脖子里喷了几尺高的血。还有他,”他最后指向白玉堂,“别人想救黄福,他却把人打跑了,黄福这才不治而亡!” 展昭和白玉堂面面相觑,徐庆在旁胡子都气歪了。黄福摔下楼不假,他自己可也跌得不轻,后面那两句更是无稽之谈。正要争辩,公孙策已先皱眉道:“尸体我已验看过,致命伤是在颈间。他或许曾从楼上跌下,但只背部有轻微擦伤,除此以外几乎可说是毫发无损,怎么可能当时就不行了?伤他之人必是高手,暗劲划断气管,血却没流多少,周边也干净得很,何来喷了几尺高的血?这一划当场毙命,哪里等得到人救,更别提什么施救的被打跑才致他死亡。你若真是目击,为何信口开河?” 白玉堂一句带着不屑的嘲讽本已到了嘴边,听了公孙策这番话,竟吞了回去,朝展昭撇了撇嘴。展昭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那厨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抗声道:“眼跟前死了个人,我可被吓得不轻,菜刀砸下来差点斩断脚背。记错了些许,也是有的。”他顿了一顿,声音更大了些,“再说,他们把我们店打得一塌糊涂,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见来。周遭街坊,都可作证!”围观群众中果然有好几个连连点头。厨子便愈发理直气壮:“若非他们与黄福打斗,黄福怎么会死?即算颈子上那一击不是他们干的,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几人这才明白他是还思馆的厨子,却不知是凤仙一伙,还是被瞒在鼓里。徐庆冲口便斥道:“胡说八道!”厨子瞪向他,反驳道:“你无话可说,才只会说我胡说八道,却讲不出个所以然。我问你,你今天一进店就要茶,黄福说我们不卖茶,你便一把将他拎了起来,这事可是有的?后来他到后厨向我们抱怨,我劝他息事宁人,他才忿忿地去劈柴,却也没说什么,但你又跑到楼上吵闹,把客人们都烦得够呛,黄福忍无可忍才跟你打起来,又被你推了下楼,这事可是有的?若非你无理取闹,哪有后面这些事,你否认吗?” 这些吵闹虽有,却决不致命,可经这厨子一讲,便似是扣死了徐庆。徐庆待要辩驳,却无从辩起。白玉堂见他发窘,当即上前一步,冷笑道:“听来你是从头到尾都看着了。但和我们打架那人,你怎么半个字不提?”厨子道:“我怎么没提?我说过有人想救黄福,却被你们打跑了。我也不怕直说,那人就是我们店的老板,见小二倒地,自然要去救。这位大人说黄福当场毙命等不到人救,那许是有的,可我们老板当时怎么知道他是否有救,想上前施以援手,有何不对?你们起先打他不过,后来两个打一个,才把他打跑。我虽不会武功,也知道二打一不是什么光彩事。那时都过了小半个时辰了,就算黄福没有当场毙命,也已救不回来,这话又有何不对?你们还想置身事外吗?” 厨子初时被公孙策质问,还似带着几分心虚;这会儿越说越通畅,竟反过头喝问起来。起先他还只针对徐庆,白玉堂这一接话,登时引火烧身,把自己和展昭都带进来了。就是公孙策,也有些迟疑,道:“你这番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徐庆急了,道:“什么狗屁道理。江湖中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哪天不死百把个人。这个黄福自己敌不过人,今日不死,明日——”没等说完,已被白玉堂狠狠踩了一脚。厨子大声道:“你这是承认黄福和你们打架才死了?他虽有功夫在身,可从来不混什么江湖,不过是劈柴跑堂而已,哪里碍着你们这些大侠的眼了?” 白玉堂暗地里咬牙,听着刺耳的“大侠”二字,心里把徐庆埋怨了个半死,嘴上却只能不屑道:“我三哥这么一说罢了。你既看了全场,想必记得最开始打起来,是这个黄福先动的手。我三哥若不回击,现下死的就是他了。莫非你一个劈柴跑堂的小二打过来,我三哥这个大侠就只能受着?”厨子一噎,眼珠飞快转动了几圈。白玉堂一手拽着徐庆,毫不示弱地瞪过去。 一直沉默的包拯总算开了口:“别在这里吵了,扰了店家生意。这样吧,你们且都与本县回县衙去,有什么事情,一并分说明白。”白玉堂冷笑道:“哟,抖起了官威,可惜选错了对象。”说罢拉了徐庆就走,“忙得很,不奉陪。”包拯和公孙策怎拦得住他,只唤了一声,就被袖风逼得喘不过气。 白玉堂收回胳膊,停住脚步,皱了皱眉,抬眼道:“展昭,你别在这给我找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28章 展昭深深吸了口气,看了一眼包拯,道:“我不是找事。但你就这么走了,总是不好。”白玉堂道:“哪里不好?”展昭道:“周遭这么多人看着,于你名声有碍。”白玉堂道:“笑话,我有什么名声?你满大街问问去,谁认识我,谁知道我,谁清楚我底细?就是你我也不过数面之缘,甚而你连我姓名是真是假都不能确定,我谈何名声有碍?” 听他语气,似乎又有些算旧账的意思。展昭不好再说,却仍是拦在面前。白玉堂一拧眉,道:“展大侠这可真是路见不平、提铲挖坑啊。”展昭一呆,还没反应过来,又听他续道,“你是不是说什么也不让我走?”展昭道:“是。”白玉堂道:“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说着提掌迎面劈去。展昭错身让过,还了一拳。 两人招式一起,纷错来去,越打越是激烈,本来围着的众人都一哄而散,连那厨子也不知去向,只包拯、公孙策留了下来。徐庆忍不住上前夹攻,却被白玉堂喝退:“三哥你看不起小弟?” 他分心说话,展昭倒也不趁空进袭,反停了半招。白玉堂冷笑道:“你也看不起我?”攻势更厉,尤甚于当晚与黄鹂一战。展昭应了几招,却觉比起二人初次见面交手时,白玉堂大有凝滞之处,殊不顺遂,想必是使惯钢刀,用剑不太顺手。再走下去,果见他转换之间多有劈砍,却少戳刺,绝非剑招常有。如此一来,不免有些兵刃上占便宜之嫌,因此上又收了几分。 白玉堂又出两招,愈发绵软,显是力不从心。徐庆在旁干着急,叫道:“老五,你别逞强!”白玉堂勉力一笑,道:“我素来便逞强!”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招式突变,剑尖抖动,剑身化作一道白练,自中宫疾刺。展昭猝不及防,回剑自保已是不及,匆忙间上身后仰,手掌在地面一撑,身子平平倒飞出去。白玉堂随之进逼,剑尖顺势下沉,堪堪触及展昭胸口,直有开膛破肚之势。当此生死关头,再不情愿也顾不得了,展昭暗暗咬牙,忽地胸腹下陷,避过剑锋,随即左手一抬,袖箭破空而出,直钉入白玉堂肩头。白玉堂痛呼一声,撒手撤剑。展昭回手拍开坠剑,足下一点,直起身来。 “白兄!”展昭方自站稳,便急急要去察看白玉堂伤势。徐庆抢上前来,一把将他推开,怒道:“滚开,谁要你惺惺作态!”一手在白玉堂肩上颤抖着,不知是否该将袖箭拔出。 展昭被推得跌开五六步,也不敢再凑近,只道:“那袖箭尖上有几枚倒刺,不可轻易移动,还是让展某看看的好。”徐庆恨声道:“谁教你用这歹毒暗器?”展昭苦笑道:“我……”忽觉也没什么可辩驳的,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俯身捡起了白玉堂的剑。 白玉堂神情已镇定下来,也不管肩头伤口,只定定地看了展昭一阵,道:“三哥,你不用怪他。我诈他在先,受此一箭也不冤枉。”看得展昭垂了眼,才悠悠续道,“可算逼得你急了些儿,也不过如此。”说着手一伸。展昭将剑交给他,有些迟疑,问道:“你……”白玉堂傲然道:“我本就是刀剑都学过的,有何奇怪?” 瞧了他一时,展昭反倒笑了,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还是坚持要走吗?”白玉堂一呆,脸颊上泛起一丝窘色,微愠道:“走便如何?”展昭道:“也不如何。但——”他走近一些,压低声音,似是不想让徐庆听见,“你想,这个厨子和我们无冤无仇,特地跑来颠倒黑白指认一番,必是有人指使。他既是还思馆的厨子,指使之人多半便是凤仙。即算不是,也多少有些关系。你都跟着凤仙回天长来了,又曾出手与他相斗,难道任凭他这条线断了不成?”白玉堂也压低声音,道:“但倘若他叫人来闹的目的就是要我们去县衙,岂非正中其下怀?”展昭道:“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不顺着多走几步,怎知就里?何况我想,他们再怎么厉害,总不至于操纵官府。黄鹂不也碍着吴天禄几分?” 白玉堂微微蹙眉,有些犹豫。忽听公孙策插口道:“二位可别忘了,白公子身上还有长生一条人命,这总该说个清楚。” 他也不管白玉堂脸色,只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白玉堂瞪了他半晌,道:“我当日就不该多管闲事,把你从浦江县衙大牢里放出来。”公孙策笑道:“咦,我明明记得那晚白公子离开监牢时还特意上了锁,怎么如今成了放出来?”白玉堂一噎,道:“后来那锁不还是我开的?”公孙策道:“那次开锁为了什么,白公子自己知道,可不是为了放在下出来。”白玉堂道:“横竖是我放你出来的。”公孙策道:“此不测耳,非所计也。” 他二人像小孩子一样争执起来,倒教包拯在旁哭笑不得。展昭叹了口气,望向徐庆,见他面上犹有忿然之色,又觉好笑。徐庆横了他一眼,快步追上不知不觉已走出很远的白玉堂,想是要拉他回来,猛觉胳膊被人扯住,回头一看,是展昭道:“白兄肩上有伤,三哥有什么话,也等袖箭取了再说不迟。”说着越过他,行到白玉堂身边。 徐庆挠了挠脑袋,总觉得展昭这话立场不太对劲。这一犹豫,前面几人已不知转进了哪里,只好连连顿足,紧跟着虽然追不上人,至少还认得路的包拯。 白玉堂高翘着腿倚坐在天长县衙大堂之上。他倒也不是故意如此不敬,只是那袖箭自下而上斜插而入,既要拔出,总是身子躺平一些比较顺手。包拯和公孙策担心他伤一治完立即就走,等不及要问话,也就不好请入客房。那大堂上又无软榻,人要窝在椅子里,却不能把脚搁在桌上,只好就这么歪倒着罢了。徐庆本来憋了一肚子火,可看这官大人并未苛待五弟,便也发作不出,闷声坐在一边喝茶。 包拯和公孙策要问长生之死,展昭自然不好插话;若显得自己早知就里,反倒平白多添是非。但对话钻进耳来,他又不能不听,虽不情切,却也关心,难免受到些许影响,手不似平时稳。听得白玉堂瞒过了那十九尊小金佛像,只说是打斗中力克对方,更是微微颤了一颤。白玉堂隐忍数次,终于忍不住回头道:“你是不是成心的?” “抱歉。”展昭擦去血丝,将袖箭放入桌上盘子里,随后在伤口周围几处穴道上按压了几下,拿起一旁的纱布为他包扎。白玉堂啧了一声,向公孙策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公孙策和包拯交换了一个眼色,没有说话。半晌,公孙策方道:“依你说来,这个长生一家都能与黄鹂扯上关系?”白玉堂道:“这我可没说,我只是觉得他们可疑罢了。”公孙策道:“那老婆婆早已到县衙报案鸣冤,衙中侍卫、周遭百姓,尽皆知晓。且不说只凭你一面之词,就算确有其事,长生确然有所图谋,既告来了,决不能不给家属一个说法。”白玉堂皱眉道:“你是要按律办事了。”公孙策道:“这个自然。”白玉堂道:“按律便当如何?”公孙策道:“杀人理当偿命。”白玉堂冷笑道:“个个都似这般,只怕我这一条命不够偿。”公孙策皱眉道:“你手上很多条人命么?”白玉堂道:“没有很多,七八上十个总是有的。行在路上难免遇到几个烧杀抢掠之徒,鸡鸣狗盗之辈,我不狠一点,莫非等着别人来杀我么?” 见公孙策目中流露出不赞同之色,白玉堂也懒得多说,道:“那婆媳二人报案也不过是为了找我,正好我还想找她们。你若没其他的可说,我就去了。”说着便站起身,拍了拍徐庆肩膀。 包拯急忙阻拦道:“江湖人身份又不是免死金牌,你怎能就这样走?”白玉堂回首瞥了他一眼,道:“包——大人是吧?我要走,论武的你拦不住我,论文的我也不惧你。你凭什么说这个长生是我杀的?”包拯一愣,道:“你方自己认了。”白玉堂道:“你又没做笔录,我也没按指印。我现下不认了,你待怎样?”包拯道:“我们有个衙役起夜见来,只不过当时害怕,没有及时说。”白玉堂道:“我一面之词不可轻信,你家衙役一面之词便足以为证,官家人果然好大威风。他又不识得我,凭什么说是我?况且既然害怕,你怎知他惊吓中未曾认错?”包拯皱眉道:“如此狡辩。”白玉堂冷笑道:“你辩不过我,便说我狡辩。那么算我狡辩好了,谁教你是县令大人呢。” 他不再理会包拯和公孙策,拉了徐庆昂首出门。走到半路,忽然停住,道:“展少侠接下来有何打算?” 展昭刚把袖箭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装回机簧,闻言迟疑了一下,道:“我受人之托,要找兀鹫。”白玉堂啊了一声,道:“那粒珍珠?不是已被凤仙拿走了?就算你找到了兀鹫,又拿什么给他?”展昭道:“总该告诉他有这么件事。”白玉堂道:“好吧,那么我在还思馆等你。” 目送白玉堂和徐庆离开,展昭仍是没有动弹。公孙策叹了口气,道:“展少侠是有心事?”展昭道:“心事算不上,只是有惑。”公孙策道:“不妨说来听听。” 展昭慢慢坐进椅中,犹能感到白玉堂的体温。斟酌了半晌,方道:“白玉堂和长生生死相斗,倘若不狠手杀了长生,自己便要被杀。这,仍需偿命么?” 公孙策扯了扯嘴角,似是不知该不该笑,回头看了一眼包拯。包拯走上前两步,道:“这次或许情有可原,以前呢?如他所说,十几条人命,终不会个个都曾将他逼入死地。你们江湖人说自己行侠仗义,惩恶扬善,可我问你,何为侠义,何为善恶?”展昭道:“勇武为侠,公理为义。顺益是善,逆天是恶。”包拯摇头道:“此言差矣。”展昭道:“请大人指教。” “天色已晚,”公孙策插口道,“不如先用了饭,从头分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29章 这顿饭展昭吃得心不在焉。包拯只说了四个字,于他却是不小的震动。他所奉行的江湖准则,是他师父亲授、同门相传,素来便笃信无疑的。虽与包拯、公孙策还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但对读书人的敬重使他自然而然生出一丝佩服。这一丝佩服的对象忽然说出打破他信奉的话,七分委屈不服中夹着三分疑虑不解,满脑子不免都来来回回盘算着其中的道理,纵是山珍海味也食之无味了。 好容易捱到饭毕,展昭却又把嘴边的问话吞了回去。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措辞,才能表达出那种恰到好处的反驳;直到跟着公孙策走进书房,都还没理出个所以然来。 包拯理了理衣襟,在展昭完全回过神之前清了清嗓子,道:“展少侠,劫富济贫的事,你可干过?”展昭道:“也有过一两桩。”包拯道:“想必穷苦人家对你感恩戴德了。”展昭略窘,道:“那倒未必。”包拯笑道:“不妨事,本县不过随口一问。”展昭道:“大人见笑了。”包拯正色道:“不是见笑。展少侠的为人我们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且有一问。倘若一名幼女向母亲哭诉,说邻居阿伯对她有猥亵之举,此事传到你耳中,便当如何?”展昭凛然道:“此等禽兽不如之人,更有何话。”包拯道:“你也不去查实么?”展昭道:“自然要查实。但想幼女懵懂,纵然哭诉也难讲清,必是其母再三盘问,方得确实。况且流言终究难堪,遇此事者往往三缄其口,既能传将出来,自是空穴来风不为无因。”包拯点头道:“此话多半不假。但假若这幼女之母与邻居阿伯素来交恶,已对他憎厌到不择手段的地步呢?”展昭皱眉道:“虎毒尚不食子,这做娘的岂能由此轻损女儿名节呢?”包拯道:“这有何出奇?或许在她看来,女儿名节远没有自己心意重要;又或许她本就因有这个女儿才不为婆家所喜,遭受恶言乃至打骂,以致迁怒,刚好一石二鸟。” 展昭呆在原地,渐渐觉得背后有股凉意顺着脊柱自脖颈窜入尾椎。包拯犹不罢休,紧接着又问:“倘若一名男子抱着幼童在前奔逃,后面一群人举着刀棍追杀,你骤然遇见,便当如何?”展昭迟疑道:“无论何事,拦下再说。”包拯道:“以你平素行事,断然不会滥伤群众的吧?”展昭道:“这个自然。”包拯道:“无论他们怎么对你?”展昭道:“等闲人也伤我不得,我又何必伤他们。”包拯道:“那么群情激愤之下,你难免被围困在中央,等你分说清楚脱身出来,那男子早就不见影踪,无处寻去。纵然终于寻到,也要耗去大量时间,甚至已经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因为那幼童并不是他的孩子,是他抢的、骗的,要拐去卖钱。追杀他的众人,是孩子的亲人及街坊。然则你好心救人,岂非反是为虎作伥?” 展昭一时茫然,无可辩驳。公孙策略带悲悯地看了他一眼,为他倒了杯茶。 “依大人看来,当先查证后出手?”展昭慢慢开口,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包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查证固然重要,可是有更重要的。”展昭道:“是什么?”包拯道:“是标准。譬如我方才说的两个例子,你听了之后,或许会觉得那做母亲的蛇蝎心肠,那拐孩子的罪该万死。但假若你再查下去,发现那女子曾为邻居阿伯奸污,那男子的儿子曾被这孩子的父母伤害,又当作何想法?”展昭道:“那……那也该算得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包拯道:“情有可原,法理呢?这女子自己被奸污,就可以随意利用女儿?这男子自己的孩子被伤害,就可以去伤害别人的孩子?” 他越说越激动,拍案站起,在房中大踏步走了几个来回:“我少年时进入学堂,听先生讲孔孟之道,便时常有惑。孔子奉仁,孟子尚义,可是太难了。这世间哪有那许多仁义之人?即如你与白玉堂所说,你对人手下留情,人便要反过来杀你。若这般纠缠不休,岂非日日争斗,永无止境?何况同一件事情,人人看法尽皆不同,你以为是对的,他却以为是错的。只因你武功强过了他,他便无力反抗;但若你打他不过,被压制的是你,你心中便难免憋屈,不知会生出甚事。以此看来,必当有一套公认的标准,来划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展昭微张着口,半晌方道:“大人所言,确是我以前从未想过之事。读书人大约都这般想,才争相入仕,求一公理吧?可我所见过的官员,利用手中权势妄行不义者大有人在。像吴天禄随意安死罪给马汉,又随意令我替死,这可是公孙先生亲历,非我编造。这所谓的公认标准,真正保护的是谁呢?” 包拯停下脚步,肩膀垮了下来,颓然道:“正是本县愿倾毕生心血之所在。” 展昭走的时候,并没被包拯或公孙策留难,只是这番谈话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醒过神来时一抬头,不禁一呆——倘若是还思馆倒还罢了,万没想到竟鬼使神差走到了那长生家的巷子口。迟疑了一下,展昭还是走了进去。横竖来了,倒也不妨看看。 天色还算不上很晚,但街坊们显是都歇息了,巷子里静悄悄的。饶是展昭轻功极佳,脚步声依旧清晰可闻。他怕吵醒安睡的众人,又刻意放缓了步子。可突然,他神情大变,再顾不上动静有多大,加快速度直直冲进了长生家。 屋门大开,原本供奉在堂屋正中的牌位已然歪倒,在地上跌成了两半。一把椅子倒在一边,折了两条腿。炉灰和香烛撒了一地,上面勉强可辨出几个残缺的脚印。柱子和墙壁上有两道飞溅的血痕,花盆旁有一滩积血。 就是最愚蠢的人,也看得出这里发生过一场激斗。 展昭极快地扫了一眼堂屋,顺着血迹往后边走。掀开门帘,顿时一惊。 那寻夫的老妪和她儿媳桂香都靠墙坐着,腰间被利刃切开,手脚扭曲地弯折着。关节处渗出的血将二人下肢染得斑斑点点,瞧来颇为狰狞,灰白的皮肤显示她们早已死去多时。 但令展昭吃惊的不是这两具尸体,而是尸体旁站着的白玉堂。 白玉堂显然在发呆,直到他的手拍上肩膀才如梦方醒般扭过头来。展昭看他双眼发直,有些担心,连连摇了他好几下,问道:“你没事吧?这怎么回事?你三哥呢?” 白玉堂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堂屋,寻了把完整椅子坐下。待展昭跟出来,才道:“你怎会来的?”展昭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走过来的,本来只是随便看看。”白玉堂道:“哦,我还以为你奉命抓我回县衙。”展昭皱眉道:“别乱说,我奉得着他们的命吗。”白玉堂很快地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一笑,终是没笑出来。 “三哥在客栈睡觉,”白玉堂又叹了口气,道,“许是赶路累了。我不好打扰他,就出来走走。你记得我说过,”他忽然压低声音,“那个长生,在县衙马房里藏了十九尊小金佛像吗?”见展昭点头,方续道:“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佛像有什么意义,心想反正长生已死了,刚好这时得空,不如去看看。那包拯公孙策正在和你说话,衙役们定然都在他们附近,马房里多半没人,不会横生什么枝节。哪知我找了半天,竟一无所获。我又想起你说那客栈院子里的尸体再也没能找到。纵然它们能诈尸跑了,这些佛像还会自己走路不成?于是我便到长生家里来瞧瞧,说不定和这婆媳二人有何关系。” “你来这里的时候,她们已死了吗?”展昭打断他,先问最关心的。白玉堂耸了耸肩,道:“显而易见。”展昭想了想,点头道:“不错,如果那时她们还活着,你就算没能阻止凶手,也一定会追出去,断不会站原地发呆的。” 白玉堂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道:“凶手?谁告诉你有凶手?”展昭一怔,向门帘挥了挥手,道:“你总不会告诉我,她们这个样子是自杀的吧?”白玉堂道:“没有凶手,也未见得就是自杀。”展昭道:“那是什么?” 白玉堂霍地站起,一把拽住展昭手腕,把他拖回尸体旁,戳着他的肩头道:“你仔细看看。”展昭道:“展某不会验尸。”白玉堂道:“谁叫你验尸,你仔细看看。” 展昭无奈,只得“仔细”去看这两具已可说是残破不堪的尸体。可是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出白玉堂想表达什么意思,只好又望向白玉堂,满眼都是疑问。白玉堂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道:“你看她们,手、脚、腰、腹,断成这个样子,可是整个屋子加她们身上,才多少血?我拍死只蚊子都比这流的血多!”展昭恍然,道:“你是说,她们是死后才被弄成这样的。”白玉堂道:“岂但如此。以我经验,这些伤口至少也得是死后五六个时辰之后才有的。某人杀了她们,等上五六个时辰,再把尸体砍得乱七八糟,然后才走,这种可能性有多少?”展昭揉揉眉心,道:“确实不大。但会不会其实没有那么久,只不过是凶手将流出的血清扫过了?”白玉堂道:“我方才就想说你白长了一双眼,没好意思说,现下实在忍不住了。你看她们身下的血迹和衣服褶皱,哪有半点擦拭过的样子?” 展昭被他说得有点不悦,又有点惭愧,两种情绪交织,一时没有说话。须臾方道:“你还没说那她们会是怎么死的。” 白玉堂闭了闭眼,好像是在极力忍住不再嘲讽他。展昭注视着尸体,想起这老妪抱着死去的长生痛哭的模样,又想起桂香被自己点了哑穴后又惊又怒的神情,不禁有些唏嘘。猛然间想到桂香痛骂老妪,失声道:“她们……该不会是自相残杀死的吧?” “你总算开窍了。”白玉堂伸了个懒腰,“你来之前,我在这里站了很久,想不出第二种解释。”展昭道:“她们虽然关系不好,但毕竟已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会突然自己打起来呢?”白玉堂指了指桂香衣角,道:“和那玩意多少有点关系吧。” 展昭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下面露出一点金光。拿脚尖挑起衣角一看,却是一个小小的、只剩下了头的金佛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30章 两人相对无言地又站了很久。久到白玉堂忍不住转身想走,展昭忽道:“即便没有凶手,至少总有外人来过。否则她们尸体不会变成这样。”白玉堂道:“不错。”展昭道:“这人为何要对尸体做这种事呢?”白玉堂道:“这就难说得狠了。许是仇恨,许是有病,许是某种规矩,又或许……是在找什么东西。”展昭道:“你倒是说得挺全。”白玉堂道:“惭愧,这几种我都见过。别的不说,前年一个绿林大盗被人追杀只剩一口气,给我撞见,出手把他对头赶走。他指着自己肩膀,一句话没说出来就死了。我见他肩头鼓了个包,还以为是生了什么病,但看他至死都指着,便划开瞄了一眼。你猜怎么着,肉里缝着一粒鸽子蛋大的珍珠。” 展昭挑了挑眉,似有些意外。白玉堂弯腰拈起那金佛像的头,翻来覆去地察看了一番,摇头叹道:“什么标记都没有,看不出是用来做什么的。”展昭自他指尖取过,仔细打量了几眼,道:“你可看得出来这东西怎么断的?”白玉堂道:“怎么断?她们打成这样,谁知道哪一招打断的。”展昭道:“绝不是。这个佛像本身就很小了,佛像头更不用提,还没你我半根指头大。她二人若是殊死搏斗,无论刀砍斧削还是指戳掌劈,都很难精准地打到它。别说意外,就是刻意去打,也未必能打断。要打成这样齐颈而断,更是万中无一。”白玉堂道;“依你说怎样?”展昭道:“你看这断面,一半粗糙一半平整,当不是利器所断。”白玉堂不耐道:“有话直说。” 展昭哽了一下,心想方才你自己卖了半天关子笑话我,此刻倒嫌我话多。但终是没表现出来,只道:“我倾向于是掰断的。”白玉堂讶然道:“手掰的?”展昭两指在佛像头下方一晃,道:“如此这般夹住佛像颈项,抑或是两手分别捏住头和身子。”白玉堂道:“这佛像不是纯金,不知掺了些什么东西,可是硬得很。单凭手掰断,指力非同小可。”展昭道:“那也未必。你看底部正中有个不甚明显的圆圈。”白玉堂道:“那又怎样?”展昭道:“那就说明这佛像身子是空的。这人掰断它头,是为了取出里面藏着的东西。既是中空,掰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白玉堂抢过佛头,认认真真地看了半晌,果然展昭说得分毫不差。他仰起头,呆呆看着天花板,似乎想起了什么旧事。 “我记得城外有座大觉寺,”展昭悠悠道,“那几天我四处行走曾见来。”白玉堂随口道:“那几天是哪——”忽住了口,转而道,“带路。”展昭笑道:“你知我提它作甚?”白玉堂道:“十九这个数字,想来有些奇怪。” 他转头看向展昭,见展昭也正看着自己。两人目光相接,胶着片刻,又同时移了开去。 最终还是展昭率先往外走,果然为白玉堂带起路来。他虽说见过那大觉寺,却也不记得具体在什么位置,只得凭着个大概印象。待出了城,没有了路,更是找得艰难。好在总算运气不坏,折腾到将近丑时,终究是找到了。 这座掩在深山中的寺庙气势恢弘,庄严肃穆,却不知为何落败了。柱子上剥落的金漆瞧来颇为沉闷,廊下多少年的积尘与香灰混在一起,七零八落的窗棂缠着蛛网散得到处都是。伸手轻推殿门,便听得木片暗哑的□□,从四面八方刺进耳里,连大梁都在跟着摇晃。 白玉堂紧皱着眉头,显然是很不愿意进去。但来都来了,总不好就此离去。因此踌躇再三,还是掩着鼻子跨入殿内。展昭跟在后面,暗暗好笑。 大殿正中供着佛祖,座前还有半支残烛;佛祖背后是观音,手持净瓶,脚踩莲台,台下一尾金鲤。两侧塑着十八罗汉,好几尊的手臂或法器断落在地。展昭和白玉堂只朝佛祖与观音瞄了一眼,便转向罗汉,细细察看。没多久白玉堂就指着左边一尊叫了起来。展昭赶去一看,果然白玉堂手中那金佛头就是这尊罗汉法相。 “这是哪位罗汉?”展昭并不信佛,自然不会识得。白玉堂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展昭道:“既确是十八罗汉,那多的一个是谁呢?”白玉堂闭眼半晌,道:“我只记得那十九个佛像都差不多大,没有哪个是特别的。但还没瞧仔细,就被长生偷袭。隔了这许多日子,你让我想不在十八罗汉里的那个长什么样子,实在是不可能的了。” 展昭在殿里又转了一圈,方道:“其实我们等到天明去买一本罗汉图也是一样,本不必大半夜到这里来的。”白玉堂一怔,道:“什么?”展昭道:“但是无论是雕版还是绘画,都不会和一个塑像完全一样,因此我没提出来。”白玉堂道:“那塑像更不会塑得一模一样了。”展昭道:“正是!可你看这尊罗汉,和你手上这个佛头,岂非一模一样?几乎连嘴角的纹路都完全一致。”白玉堂迟疑道:“你意思是,这是同一个人塑的?” 展昭仰起头,从破碎的瓦片中看着星空,没有接话。 站不多时,困意涌上,两人便胡乱在大殿里打了会盹,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朦朦亮时展昭首先醒转,先闭目听了片刻,未觉任何异样,方缓缓睁开眼睛,向边上看去。 白玉堂不知何时从半倚着墙壁变成靠在了他肩头,并且毫不客气地将整张脸都埋在他颈后,一只手大剌剌地横在他小腹上。展昭试着动肩膀,却发现已经麻木到无法轻易动弹,只得作罢,于无所事事之下盯着白玉堂的睡颜发呆。 这是彼此都对对方绝无防备才会出现的局面。展昭惊异于自己竟未被白玉堂靠上来的动作惊醒,随后便接受了事实。再看一会,发现白玉堂睫上挂着几粒秽物,遂伸手去替他掸。一掸没掸下来,便又掸一次,却不留神使力大了些,堪堪触到白玉堂眼睑。 那眼睛是人之要害,素来不容它物靠近,何况武人警觉又高常人一筹。纵然白玉堂再不防备,此刻也断无仍不醒来的道理。展昭心知不妙急忙缩手,无奈半边身子还麻着,不甚便利,没能躲过白玉堂本能的一记掌刀。这招正正切中他手腕,痛得他没被压住的另半边身子当即也麻了个□□成。 白玉堂其实手挥出去一半已意识到身边是谁,只是未来得及收力。听见一声闷哼,忙撑起身问道:“你没事吧?”展昭咬牙道:“没事。”白玉堂抓过他手一瞄,见一道红印颇为刺眼,心下略微歉疚,却不好意思道歉,反抱怨道:“你说你,一大早的戳我眼睛作甚?”展昭道:“我那是……算了,是我鲁莽。”白玉堂道:“那还用说。”说着又低头看那道红印,忍不住轻轻给他揉了一揉。展昭失笑,道:“真没事的——啊!”他瞪着白玉堂,白玉堂却无辜地看着他,手上动作一点没停,好像刚刚不是自己狠狠在红印上又拧一下。 展昭颇有些哭笑不得地瞪了他一眼,缓了口气,道:“你饿不饿?”白玉堂摸摸肚子,诚实回道:“有点。”展昭道:“要不回去?”白玉堂道:“大半夜跑这里来睡一觉什么也没看到就走?”展昭道:“你还想看到些什么?”白玉堂扭了扭脖子,道:“我总觉得这地方挺奇怪的。不行,我现在肯定不回去。”边说边站起,仔细察看起大殿来。 展昭没说什么,只是跟在后面,他也觉得这地方泛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异。这感觉其实前晚便有,只不过以为山中夜半阴森不足为奇,没放在心上;现下天光大亮,那股死气仍挥之不去,就难免有些令人忐忑。不过看白玉堂的样子,显然好奇比忐忑更重。这样想着,展昭笑了笑,却自己也不知为何要笑。 大殿里察看了几有小半个时辰,仍是一无所获,白玉堂不免有些沮丧,信步从后门跨出,往这大觉寺后头走。展昭依旧跟着他,不即不离地落着半步。白玉堂没来由地脚步一顿,随后又轻快地向前,仿佛心情好了不少。 和大殿比起来,院落和其他几座佛堂更为破败,简直没有一处完好无缺的地方。白玉堂死死皱着眉头,紧盯着鞋面上越来越多的污渍,内心波涛汹涌到脸上强行转成云淡风轻。 “这寺里的和尚一定不怎么尊重佛祖。”白玉堂指指前面墙角,语气里满是不屑。展昭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见那里躺着一副完整的狗骨架,道:“何以见得?”白玉堂道:“出家人不能豢养动物,否则影响修行。倘若这狗不是他们养的而是宰杀的,那就更不必提了。”展昭奇道:“你还研究过这些?”白玉堂叹道:“没奈何,我师父的邻居就是个不敬佛的老和尚。”说着撇撇嘴,做了个鬼脸,“天天跟我说他虽不算作恶,可做的也都是佛经里明令禁止的,但他偏偏要做。我问他,那何必出家?你猜他说什么。”展昭道:“这我如何猜得到。”白玉堂道:“他说年轻时娶了个悍妇,整日里被呼来喝去,有一次实在受不住,一怒之下出了家。后来因清规戒律太多难免后悔,可又不愿回去,便这样了。”展昭道:“宁愿自己出家也不休妻,也算得是条汉子。”白玉堂道:“他为什么不休妻,我那时也不懂这些,连想都不曾想过。你这样一说,倒是有些可寻味处。” 说话间穿过一道角门,不由得都放慢了步伐。这小院中围着几道篱笆,还残存几分雅致,想来从前是种花养草的。可现在却满是动物尸骨,大到牛羊小到鸡鸭不一而足,连干涸的小水潭也有鱼鳖横在底泥中。更奇怪的是,这些尸骨都非常完整,就好像它们安详地死去,任皮肉自然腐烂脱落一般。 白玉堂仔细端详着一副牛骨,道:“你看,这些骨头是被人小心地接在一起的,难怪不散不倒。”展昭疾步走近,果见尸骨关节处有细微的粘钉痕迹,道:“这可不是件容易活,谁会费这么大周折做这种事?”白玉堂直起身,道:“牛羊也就罢了,鱼鳖本就少骨,也不足为怪。那鸡鸭鹅也弄成这副模样,真是闲得发慌。” 展昭摇了摇头,猛觉什么东西一闪,忙追过去,只两步就跨出小院边门,到了寺外。白玉堂紧跟着出去,一抬头也不免有些发怔。 边门上头挂着两个崭新的大红灯笼,方才展昭见到的便是风刮起的灯笼穗子。在腐坏的门楣上,格外刺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31章 某件事物如果在短期内反复出现,哪怕再不起眼,也很难不被注意到。何况展昭原本洞察力就不弱。无疑,这两个崭新的大红灯笼已经成为了这样的事物。 展昭盯着穗子看了许久,道:“我第一次见,是在兀鹫走进的那间屋子,旁边便是差点要了我命的那个大坑;第二次见,是在还思馆后那窄巷子的另一边;算来这已是第三次了。”白玉堂道:“你再想想,可还有其他时候?”展昭皱眉沉思半晌,道:“还思馆后我见过两次,一次是和你,一次是带包大人和公孙先生。假若都算上,那这就是第四次——等等!” 他忽然站直身子,目光缓缓从穗子移到灯笼上,脸上泛起一种带着兴奋的潮红:“说不定真是两次呢!才几天,那一院尸体,绝无可能被移走得了无痕迹,说不定我根本去的就是两个地方呢!”白玉堂没懂他意思,茫然道:“什么?”展昭转身抓住他肩头,道:“你想,我来天长县才几天,对房屋街道,压根就是陌生的。那还思馆后院可算不小,两次去都是三更半夜,弄错了方向也未可知。”白玉堂道:“再大也不过是个后院,你两次去中间也没隔几日,便能弄错?”展昭道:“若是寻常地方或许不会,可那个地方本来就有诸多隐秘之事,倘若是有人故意布置的呢?我第二次去,只不过是凭着上次的记忆,和那小屋的方位。但若那院子里有两处一模一样的小屋,两道一模一样的窄巷,墙后巷子对面有一模一样的两个大红灯笼……”“加之机关也是一样,你黑暗中更不会起疑。”白玉堂深深吸了口气,“可是展昭,我一怒而走之后,你就没有白天去查过?” 展昭燃烧的眼眸蓦然黯淡下来,迟疑道:“对啊,我去查过,可什么也没查到。若真是两处设置,终不成光天化日我也看不出来?”白玉堂道:“所以啊,你先不要妄下定论。谁知道——” 他猛地住口,倏然转身;展昭同时放开了他肩头,顺势上前一步。两人警惕地看着断墙转角,只见那里几片草叶颇不自然地抖动着,伴随着沙沙的脚步声。距离如此之近,纵然在交谈,也本该早注意到的。可见来人不容小觑。 谁知草叶一弯,闪身出来的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只是穿着打扮破破烂烂,衬不上她的容光。白玉堂虽仍存疑虑,却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展昭看清了她的脸,眉头一皱,反倒更踏前一步,将白玉堂隔在身后。白玉堂不悦道:“你做什么?” 这一声仿佛惊到了那小姑娘,本来垂着的眼立即抬起;见了二人,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一闪而过,即换了一副笑脸,跑过来道:“哥哥,你们认识路吗?娘亲让我出来采蘑菇,我边采边玩,结果迷路了,回不了家。”说着怯怯地拉了拉衣角。 白玉堂扫了她一眼,见她满身都是草屑,不知在这荒山野岭转了多久,难免升起些许怜惜之意。展昭却板着脸,问道:“那你采的蘑菇呢?”小姑娘怔了怔,很快答道:“路上跌了一跤,篮子和蘑菇都滚到山下去了。”展昭道:“篮子里除了蘑菇还有别的吗?”小姑娘眨了眨眼,道:“没有了呀。”展昭道:“是么?没有一支杜鹃花?有一半是枯的那种?” 这一声诘问语气过于严厉,小姑娘愣愣地看了他片刻,似是不敢回话。展昭厉声道:“我问你呢!浦江县卖花的是不是你?”小姑娘神色更呆滞了,许久,嘴角一撇,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哥哥好凶……不认识路就算了,可为什么要这么凶……” 白玉堂忙推开展昭,埋怨道:“你也真是,认不认识人啊就瞎怀疑?你那日受了那么大惊吓,之前又未曾留心,哪里还能记得那丫头的模样?”说着蹲下来,取出一条丝巾给小姑娘拭泪,安慰道,“莫哭,他不是成心的,平时可也不这样。”小姑娘接过丝巾,擦了擦眼角,没有说话。白玉堂见她平静下来,又道:“你方说你要回家?我们带你出去倒是不难,可你得告诉我一件事。” 小姑娘抽了几下鼻子,闷闷道:“什么事?”白玉堂一指旁边的大觉寺,道:“这地方你可知道?”小姑娘道:“知道呀,这儿从前香火旺的时候,我还随娘亲来进过好几次香呢。”白玉堂反手一掌轻轻拍在又想开口的展昭腿上,抢在他前面道:“那它为什么破败成这样?” 小姑娘后退一步,警觉地打量了二人一番,眼睛滴溜溜一转,道:“你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已说了;这个是第二件事,我不高兴告诉你。”说着一拧身,飞快地跑开了。 展昭提气欲追,却被白玉堂急速拦下。展昭看了他一阵,叹道:“她若真随娘亲来进过好几次香,又怎会在寺后说迷路。我纵然不曾特别留心,可也不会随便认错人。” 白玉堂高深莫测地望了他一眼,悠悠然提起右手,道:“你是不是说这个?” 展昭瞪大了眼。 白玉堂手中握着的,可不正是一支半荣半枯的杜鹃花。 山中天气总是变幻莫测。小姑娘走了没多久,本来还算晴朗的天气忽然就聚起了乌云,随后几乎立刻就砸下来豆大的雨点。展昭和白玉堂回到大觉寺中,在廊下等这阵雨过去。 “我觉得除了灯笼以外,还有一点你该注意到的。”白玉堂咬着下唇盯着手中那支杜鹃,从齿缝里挤出声音,“第一次在浦江县城边上,那个坑底都是长刀,人跌下去就死了;第二次在还思馆后面,那个坑底都是尸体,虽不知是怎么死的,可终究也都是死了。你说这个大觉寺,会不会也有一个类似的大坑,里面是要人命的东西?” 展昭被他说得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可想了想,又摇摇头,道:“恐怕是巧合。”白玉堂道:“嗯?”展昭道:“这两个坑的开启机关全然不同,而且浦江那个坑在灯笼隔壁的屋子里,天长这个坑却是在灯笼对面的院子里。再说,一个是用来杀人的工具,一个是用来埋尸的方式,这个可也大相径庭啊。”白玉堂有些不以为然,道:“哪有这么巧。我跟你说,要挖成那样四四方方的深坑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寻常苦工没恁大力气将石头也削平,而武人呢通常又用不来锄头铁铲。你想,甭管是杀人还是埋尸,可都犯不上将坑壁弄那么平整,也不必将刀或尸体摆那么整齐。若说一个人有这怪癖也就罢了,两个,还都在俩新灯笼附近,我不信这是巧合。” 不等展昭反驳,他又举出了第三个共同点:“还有,我本来没想到,直到你方说了这支杜鹃花。”展昭道:“花怎么了?那客栈后院里可没有杜鹃。”白玉堂道:“却有这个。”他在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展昭,“还记得这玩意么?我也是后来发现的,当时没有注意。” 展昭接过来,见是一枚钥匙。想了半天,才记起是那晚从客栈潜出之后,白玉堂照着长生的法子,从后院外墙的砖里偷出来的。那时白玉堂立即就收了起来,他自然没怎么看清,此时定睛一瞧,才看见钥匙侧身上烙着一个很小的阴文图案:一半焦黑干瘪,一半鲜红舒展,宛然正是面前这支杜鹃花的模样。 “这……”展昭再也无话可说,“要是这样,那个小姑娘出现在我面前多半也就不是巧合了。那她有什么意图,又为何总不明说呢?”白玉堂哼了一声,道:“没准是看上你了。”展昭哭笑不得,道:“别胡说,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呢。”白玉堂道:“人只是看起来小,说不准已到了出阁年纪。要不然哪,干么两次都留朵花儿给你?”展昭白了他一眼,道:“越说越没个正形。”白玉堂冲他做了个鬼脸。 说话间雨停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两人舒展了一下身子,准备往外走。才行了几步,展昭忽然转了方向。白玉堂过了片刻才发现,回头奇道:“你做什么?”展昭道:“你看那边。” 他指着小院里那遍地白骨。白玉堂望过去,咦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往那边小跑两步,直到近前停住,又咦了一声。 雨水洗刷过后,每一根白骨上都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浅灰色的斑点,散布在骨头的每一个位置,一眼望去颇叫人恶心。再仔细看,便发现这些斑点组成了无数奇怪的图腾。这些图腾乍一看十分相似,实却各不相同,也不知有几千几万种。 “这是什么鬼东西?”白玉堂浑身发麻,连连后退,完全不想触碰。展昭镇定一些,不过也不怎么舒服,以致嘴角都有点抽搐:“你仔细想想,以前是否见过类似的?”白玉堂道:“我怎么想得——慢着!”他睁大眼睛,恍然道,“那个兀鹫!兀鹫的面具!”展昭道:“不错。兀鹫的面具。我后来又见过一次,虽不记得是否一样,看起来却是差不多的。照公孙先生的说法,这是杜宇一族的徽号。这些扭曲的图案是杜鹃鸟。” “杜鹃!”白玉堂叫了起来,下意识将手中杜鹃花一捏,硌得自己生疼。 展昭没说话。不一时,却瞥见白玉堂面上泛起一丝笑容,不由讶异,道:“你笑什么?”白玉堂道:“你可知道杜鹃花为什么要叫杜鹃花?”展昭一怔,摇头道:“展某不知。”白玉堂道:“前朝乐天先生有句诗,‘杜鹃啼血猿哀鸣’,你听过么?”展昭道:“听过。是《琵琶行》吧?”白玉堂道:“咦,看不出来你也读过书。”展昭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白玉堂假装没看见,道:“传说望帝之魂化作杜鹃鸟,悲泣不止,啼出的血染红了山花。因此将那花称作杜鹃花。”展昭笑道:“你知道的典故可也不少。”白玉堂道:“没办法,谁叫那老和尚话多。”虽似抱怨,语气中却带着亲热,显然对这位幼时熟识的长辈十分依恋。 “这东西,”展昭将眼光转回白骨,“绝不可能是自己长上去的。”白玉堂道:“不错,这一定是浸在某种药水里淬炼过。这药水不仅烙上了图腾,说不定还能帮助保持体型完整,所以这些骨架都还站——” 他猛然住了口,目光里露出一丝惊怖,迅速地抬头看了看天。四面院墙划出一块正方形的天空,充斥着雨后特有的清澈。可展昭却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怎么了?” 白玉堂缓缓看向他,道:“我忽然觉得,这里应该没有一个大坑。”展昭虽不明白他怎么又说回这事,还是释然道:“我也是说不会——”“因为,”白玉堂打断他,“这个院子,就是坑本身。我们正在坑底站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32章 展昭背后的寒毛还处在要立不立的边缘,白玉堂忽然跳了起来,叫道:“快走快走,我突然想起来她们家还有个密室,此时不进更待何时。”说着拉了展昭就往寺门跑。展昭被拉得一跌,苦笑道:“也不必这么着急吧?”白玉堂道:“那长生家在巷子末端,街坊四邻未必能立即察觉到什么。可这天渐渐热起来了,那婆媳两个已死了一日有余,再拖下去,尸臭必定引来人。等报了官,又是横生枝节。”展昭道:“你对包大人意见挺大。”白玉堂呸了一声,道:“他还值得我有什么意见,我不想惹麻烦而已。” 两人脚步均快,不一时返回县城。去长生家路上白玉堂还拐去买了俩包子,展昭不禁怀疑他急着回来其实是因为饿了。白玉堂自然不承认,一抬手就拿包子塞住了展昭的嘴。 长生家中景象和他们离去时并无二致,婆媳两人的尸身还如旧摆在那里,只不过颜色又深了些,而且已经有些变形。白玉堂掩着鼻子,径自向曾偷看到的那支铁铸百合花走去。展昭跟在后面,嗅着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心中总有种隐隐的不安。 那铁百合镶嵌在壁柜第二层,被旁边放置的杂物挡了一大半,一晃眼很难发现。白玉堂撕了两条衣襟裹住手指,小心拨弄着花瓣。展昭在旁,只见他一时捻,一时扭,指尖跳跃,也不知究竟要如何摆弄;待要开口相询,又怕打扰了他。眼见得白玉堂额上冒出细汗,忍不住举袖替他拭去。白玉堂也不躲开,只微微皱着眉,显然破解得不甚顺利。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分,白玉堂脸上方显出得色,将中指扣起,在花心轻轻一弹。一阵锈住的吱呀声过后,壁柜缓缓从中裂成两半,露出墙后的密室来。白玉堂跳到一边,顺手将展昭也拉开,叫他屏住呼吸。片刻,又拉了他走近,喃喃道:“这密室通风的?”展昭道:“进去看看便知。” 倘若不是开门的机关如此隐秘繁复,这间屋子一点也不像密室,几乎就是一间再正常不过的书房。房中除去一张书案和两把凳子外,只有一个大柜子,里面装满了竹简。书案上文房四宝倒是一应俱全,另有一个装了半盏水的笔洗。书案后的墙上似有一扇窗,窗外红花绿树好不靓丽,可细看才发现原来只是一副极逼真的画。屋顶角落有十几个窟窿眼,大约就是通风之处,只是不知为何大小不一,排列也毫不整齐,瞧来就像是随便打的。 白玉堂仰头盯着那些通风眼,展昭却快步走到柜子前,仔细打量起竹简来。他虽不是读书人,却也知道自东汉以来,人们便不大使用这种古老的书写用具了。这许多竹简,出现在一个地位低下的力工家里,未免奇怪。 白玉堂脖子有些酸,才把目光转下来,见状笑道:“你识得古字?”展昭微赧,道:“不识,只是有些好奇。”白玉堂道:“好奇便拿出来瞧瞧。”说着也走过去,打开柜门,随便抱了几卷出来,放到书案上摊开。 “这……”竹简上是小篆,展昭一个也不识得,很有几分尴尬地转头看白玉堂。白玉堂微歪着头,一目十行地扫下来,忽然定在某处,指着念道:“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这是前朝诗人贾岛的《寻隐者不遇》。展昭未曾读过,不过此诗十分直白,也不须如何解释。听白玉堂念了这四句便住口,不禁问道:“还有呢?”白玉堂将剩下的全部看完,方撇撇嘴回道:“没有了。”展昭奇道:“没有了?不是这么大一篇?”白玉堂目光躲闪,道:“没有我认得的了。”顿了一顿,又理直气壮地道,“不瞒你说,就是方才这首诗,我也不过是识得‘下’‘山’‘中’‘不’等寥寥几个字,其余都是猜的。” 展昭瞧着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笑,最终还是咽下笑意,道:“那总好过我如看天书一般。”白玉堂揉了揉鼻子,道:“我再看看别的。”也不待展昭说话,自顾自又搬了许多竹简出来。 他仍是不大能看懂,却总算勉强又猜出两首诗来。一首是王维的《终南别业》,经白玉堂指点,展昭仔细听了两遍,尚能将文字对上。另一首可就亏得白玉堂细辨,乃是诗仙李白名作《梦游天姥吟留别》,展昭无论如何看不明白了。 竹简散了一地,白玉堂眉心深锁,道:“虽不知其它写了什么,既引了这些,总该是相关的。这个长生,还真要长生不老不成?又或者,他一家几口假扮百姓,躲在这天长县,果然是另有所图?” “果然?你原先就有猜测?”展昭看不懂小篆,听人说话倒是一针见血。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若无猜测,我费心进来作甚?”展昭道:“你猜了些什么?”白玉堂道:“那扯上的事可就多了,至少也得追溯到我为何盯着黄鹂不放——哎你别插嘴,往后或许会告诉你,现下我可不想提,还有得东西要找呢。” 他既这么说,展昭也只好顺着问道:“还要找什么?”白玉堂道:“这屋子布置成了书房,却差一样东西。”展昭瞟了一眼书案,道:“笔墨纸砚都有,差什么?”白玉堂道:“镇纸。” 展昭没等他说完,忽指向地面叫道:“你看那里。” 阳光从屋顶角落的每一个通风眼照进,在地上织成一朵简化了的杜鹃花。 白玉堂盯着那团影子出了神,半晌,踱步过去,却没有再看它,而是仔细打量起房中其它摆设来。不一时,目光落在了那副逼真的风景画上。展昭走到他旁边,也望过去,轻轻地咦了一声。 “你也看到了?”白玉堂没看他。“嗯,”展昭点点头,“不是很明显,不过确实有。” 从这个角度,在这样的光照下,可以看到画中一棵树的树干微微凸起。那凸起原本绘得同近旁树疤浑然一体,若非刻意留心,实难发觉。两人对视一眼,都皱起了眉头。 展昭摇头道:“倘若是某种机关,这里如此狭小,恐难避开。”白玉堂道:“不知这屋子外头是何种景象。要只是寻常墙壁,想必也装不下什么利器机关。不过我觉得更像是藏东西的。”展昭道:“对于藏了什么,你有猜测么?可是你要找的东西?”白玉堂道:“难说。”他顿了顿,又道,“你站开些。”展昭依言退到墙根。白玉堂抿了抿唇,忽一扬手,指间弹出一枚白色石子。 那石子打着旋儿射向画上凸起,一击而中。一声轻响,墙壁没任何异样,那画却颤抖了一下。白玉堂眼尖瞧见,急去察看,见画后现出一丝缝隙,已与墙面脱离,遂举手将其揭下。展昭离得较远,看见全貌,忍不住低呼一声。白玉堂退开两步仰起头,不禁也呆了一呆。 原来这画后面还有另一幅等大的画,不是风景,乃是佛祖释迦摩尼金身全像。但诡异的是,本该宝相庄严的佛祖目中却露出邪色,不知是画师劣技亵渎法相,抑或是神艺锐意为之。两人盯着佛像的那双眼睛,恍惚间竟像是要被吸进去,不由自主都往那边走去。展昭步子跨得略大,从后面撞上了白玉堂,同时一震,这才回过神来。 “必是邪术!”白玉堂鼻尖差点触到画像,惊魂未定地叫了出来。展昭比他镇静一些,却也强不太多:“无怪平素要拿别的画遮住了。”白玉堂道:“屋中没有佛家信徒的任何东西,这幅画像挂在这里一定不是为了供奉。这个长生——” 他突然抢上前去,将用作遮掩的壁柜往中间推。展昭同时听到了脚步声,忙前去帮手。很快壁柜合拢,屋子里顿时黑暗下来,只有那朵日光织就的杜鹃花还亮着,不过随着太阳移动,已不甚成形。 这壁柜是木头打造,隔音十分差劲,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来的应是一行三人,其中一人步履沉重,伴着喘气,显然不识武功,而且年纪也不轻了。另两人虽轻快一些,但底盘并不稳,即便有功夫在身,多半也只是三脚猫。 只听这三人一路沉默着进来,却不约而同发出惊呼,随即慌乱跑近。跑得最快的那个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另一个紧跟着的声音较尖,急道:“可要报官?”头一个斥道:“报什么官,快去把大门关了!”尖嗓子应了一声,掉头往外跑。那年纪最大的跌跌撞撞行了几步,又停住不动,大约是不愿再靠近了。 白玉堂虽知他们必是见到了那婆媳二人的尸体,却还是忍不住凑眼过去,想看个究竟。无奈壁柜严丝合缝,任他怎么挤眉弄眼,也看不到外面分毫。展昭在旁见他脸都皱成一团,不由好笑,轻轻拉了他一下,却被不耐烦地挥开,只好由他。 又一阵跑动,是那尖嗓子关了大门回来,跌足道:“长生死了也就罢了,她两个也死了,可怎么好?”转了两圈,又道,“严爷,这边还有什么人,这可该告诉我了吧?”那严爷道:“你急什么,待我回过吴大人再作道理。陶师傅,你来帮他把这处理了。”尖嗓子哼了一声,意似不平。那陶师傅又喘了两声,才咳着道:“处理倒没什么,只是这两人断成四截,不大好弄。”严爷道:“那我不管,你们可快着些儿,别叫四邻左右发现了。这些血迹我来打扫。”陶师傅喷了口气,不再提出异议。 展昭和白玉堂面面相觑,不知他们要弄到什么时候。白玉堂揉了揉发酸的脸颊,用气声道:“这么折腾,我们岂非被困在这里了?”展昭摇了摇头,拖他在凳子上坐下。那意思很明显——横竖出不去,何必要累着自己。白玉堂明知他看不清,还是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 展昭假装真的没有看见,默默注视着那已变得杂乱无章的光斑,心道:“若估量不错,此刻当已过了午时。也不知再过几个时辰,会不会出现另一幅图案?”不由得又朝墙壁上看去。佛像那双眼睛隐没在黑暗中,叫人更觉阴冷。展昭打了个颤,忽捏了一把白玉堂,凑到他耳边道:“我知道了,这就是多出来的那第十九尊佛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33章 外面叮铃咣啷一阵乱响打破了沉默。白玉堂活动活动手腕,悄声道:“他们莫不是要把房子拆了?”展昭摇头道:“怎么可能。他们既不想报官,便不可能把这里弄得大变样,否则岂不是擎等着邻居们去告发?”白玉堂道:“也有几分道理。可——” 他实在忍不住,趁着偌大动静,偷偷把壁柜拖开一条缝,凑眼往外瞧去。无奈尸体在墙边,他却只能瞧见对面桌椅,连那三人都看不到影子。很快眼眶酸痛,只得作罢,又将壁柜推了回去。 展昭本来只在旁看着,却在那一道光线灭掉时忽道:“等等,你再推开试试。”白玉堂回头看他,皱眉道:“什么?”展昭道:“就那个柜子,还开到似方才那般。”白玉堂怀疑地瞥了他一眼,不甚情愿地依言去拖壁柜。一线光才漏入,展昭立即道:“停!你看。” 光将屋子从中劈成两半,正正结束在佛像下方。光中浮动的灰尘盘旋不停,像是在佛像面前起舞。佛像双目随着浮灰光华流转,宛如俯视众生——尽管它此刻脚下的众生最多也不过就是从壁柜缝中涌入的蝼蚁。这些蝼蚁不知是否从尸身中爬出,仿佛还带着一丝血腥气,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密密麻麻地堆在佛像下方,顷刻间形成了一座小小蚁山。 白玉堂只觉得浑身发毛,早便退到了墙边,只想离它们远远的。展昭想起他当时看见还思馆后院下的尸体时,也是这么避之唯恐不及,不禁失笑,起身走过去,意示安抚。白玉堂一把抓住他胳膊闪到他身后,颤声道:“你你你看着点。” 这样的异象,自然引起外边三人的注意。只听那严爷道:“陶师傅你接着干活,别管那个。莫平,你进去看看。”那尖嗓子应了,踢踢踏踏便往这边走,到了壁柜跟前,惊叫一声:“严爷!这柜子后头有个密室!”严爷道:“进去看看。” 莫平依言伸手试了试,觉得并不沉重,便吸了口气,使劲将壁柜推开尺许,侧身钻了进去。严爷提声叫道:“你是不是蠢,也不带盏灯。里面有什么?”虽这么叫,却因这屋子主人反正已死,并不特别在意,故此手上还在清扫血迹,未曾停止。 岂知过了半晌,不闻回应,便不耐起来,又唤了一声。再等少许,仍是无声无息,连蝼蚁也好像已尽皆入内,不再有半分动静。他回头看了看陶师傅,道:“你继续。”直起身子,拍了拍双手,从桌上取了盏灯,晃火折点燃了,边往密室中走边骂骂咧咧:“混小子,进去就跟死了似的。” 他身材比莫平要宽些,不得不把壁柜再推开一点才能勉强进入。身躯挡住门口那一刻,明暗突变,他看不清密室内景象,遂眯起眼睛,将灯举高了些。四下里一照,视线所及均空无一物,只好又往里走了两步。隐约见到前面有个正正方方的轮廓,像是张桌子,便往那边走去,想要把灯放在桌上。 嗤的一声轻响,什么东西破空击来。严爷大惊转头,却不防那物只不过奔着灯而来;不待他作何反应,火花一闪即灭,壁柜也悄然合拢。严爷两眼一黑,大声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却是色厉内荏,心下害怕得紧。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人阴恻恻地道:“乖乖呆着,莫要乱动,否则——”另一人却温和得多:“阁下从何处来?” 严爷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冷冷回道:“与你何干?”那人道:“我看阁下有几分面熟,想是见过。”严爷愈发放松,道:“那又如何?”那人道:“却不知——”忽被另一人打断:“见过,便可以教你死得好看些。” 严爷这次听出这个声音颇为年轻,决计不是鬼神,倒像是谁家小孩子恶作剧,不怒反笑道:“不知如何死叫做好看些,若是死在石榴裙下,却也不枉。” 话音未落,猛觉喉头一紧,一只冰凉的手卡了上来,那阴恻恻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分不出在左在右:“你倒风流。”说着手上收紧,直是要掐死他的架势。严爷屏住呼吸,双手成拳向声音来处猛击,扑了个空;回肘后锤,仍是落不到实处;飞足反踢,却被人轻轻一扳,卸了关节跪倒在地。只这刹那间过了三合,喉中已是咯咯作响,几要断掉。 那温和的声音忽又响起,带着几分无奈:“我已认出他来了,你放开他吧。”严爷头顶那人道:“你如何认出的?”少了阴气,却不知为何有一丝不忿。另一人道:“他一跪,我便认出来了。” 严爷不明白他二人在说什么,只觉一只手伸入他怀中取走了火折,随即重新燃了灯。他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面前景象,第一眼瞧见的便是昏迷在墙角的莫平。 白玉堂搓了搓手,好教它们不再那么凉,然后才去拽展昭,低声道:“你当真认出他?”展昭点了点头,望向严爷,单刀直入:“阁下距下次回浦江还有几天?” 严爷一惊,避开他目光,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展昭道:“浦江县令吴天禄,若硬要说不识得,也由得你。”白玉堂微怔,片刻方笑道:“浦江县衙里那么多人,难为你记得他。” 展昭一笑,并不答话。他自然记得,那晚白玉堂和黄鹂激斗,打发了他去看吴天禄,恰好撞见此人回报说天长县新任县令刚守完丧到任——如今想来,自是指的包拯了;后面吴天禄毁去台州知州文书、王朝马汉冒冒失失放火、白玉堂与季云被黄鹂一起带走等情犹自历历在目。这严爷还说了一事,声音极低,展昭未曾听清,却将他开口前朝吴天禄行礼的模样记得分明;方才他跪倒,与当时身形动作差相仿佛,况且又听他亲口提起“吴大人”,当下便给认了出来。 严爷慌乱的神情一闪即逝,似是想不出如何应对,便干脆闭口不言。瞧他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白玉堂不觉好笑,道:“你怕什么。”严爷望了他一眼,并不答话。白玉堂眼珠一转,又道:“好吧,那么你叫什么名字?日后和吴天禄聊起,总好提你几句。”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严爷迟疑少顷,哑着嗓子道:“聊起?”白玉堂道:“这百合两人不禁事,接下来的活总得要人干,少不得要与吴大人聊两句。” 他原不知吴天禄与这长生家究竟有何往来,但想他们身为官府中人,却不愿报官,自然是些见不得人的事,故此说得含糊其辞,偏又理直气壮。展昭听了,忽灵光一现,记起吴天禄当时说道“……你此去,只把以前那几个老人都安置好”,这自是有着长期联系,遂接口道:“不错,这么久了也无甚进展,正该去拜会一下吴大人,阁下若近日回浦江,不妨一齐上路。” 严爷听见“百合”二字时面色变了变,待展昭说完,他神情已转了几转,最终垂下眼眸,再抬起时已换了一副笑脸:“原来她二人身亡,木夫人已知道了。小的姓严,叫严述。不知二位来天长多久了?” 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眼。白玉堂道:“怎么,要向你汇报?”严述忙道:“不不,小的只是随口问问……听这位、这位方才所述,木夫人想必不甚满意,到时还请二位尊使替吴大人多多美言几句。”白玉堂道:“那是自然。”瞟了一眼莫平,随口问,“这人是跟你一道的?”严述道:“是是,他在这边县衙里做工。” 听这意思,多半莫平是吴天禄派在天长县的探子。然而观其资质,怎么也不像是能胜任的模样。展昭一时不解,见严述已将自己和白玉堂当成百合二人的接替者,遂作出主人姿态,道:“这里太暗,我们出去说。”严述点头称是,一手拖起莫平,半托半抱地推着往外走。三人走在前头,都没瞧见白玉堂在已不再垒高的蚁山上头逗留了一会儿,这才跟着出去。 陶师傅还在继续手头的工作,似乎全未听见密室里面发生的事情。展昭和白玉堂在暗室里太久,一时眼睛发花,过了片刻才看清他在做什么。只见地上血迹已清理干净,两具尸体被摆成不同的姿势,陶师傅正往上边糊一层灰乎乎泥浆一样的东西。断开的腰部已被这泥浆黏住,使得尸身不致倾倒;只是毕竟未全部完成,还有些摇摇欲坠的态势。 “快了。”像是感受到他们出来,陶师傅抬头说了一句。这一抬头却吓了展昭和白玉堂一跳:他五官清秀端正,可以看出年轻时一定是个俊俏后生;可一双眼睛里白雾茫茫、一片混沌,眼珠和眼白仿佛被人打散了再胡乱搅在一起,鼻子和嘴唇上还分别穿着两个锈迹斑斑的铁环。毫无疑问,此人是个瞎子,可怎么手上动作如此麻利? 严述像是看出了他们的疑问,干笑着解释道:“他叫陶思潜,读过几年书,止考了个秀才,没再中甚功名,为填饱肚子学了门手艺。有次做工不慎跌入石灰堆中,险些丧命,被吴大人所救,遂一直跟着吴大人。只是烧坏了眼睛,再也救不回来了。因为眼瞎,其它感官便分外灵敏,等练了几年,也就如未盲时一般。” 展白二人不禁唏嘘,见他一脸麻木,对自己的惨痛经历充耳不闻,显然早已习惯。白玉堂瞥了一眼已被泥浆糊到胸口的尸体,拧着眉头问道:“他这是在做什么?”严述笑道:“自然是在处理她们,从此这婆媳二人便谁也找不到了。” 展昭瞧着那渐渐成型的泥塑,猛然脑中跳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忙转向白玉堂。白玉堂眼中起初只有嫌恶,与他眼神一对,怔了少时,忽也悚然一惊。 倘若大觉寺中那十八罗汉……并非金石所铸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第34章 眼看天将过午,徐庆就是再能睡也该醒了。醒来不见白玉堂,必是一番好找,不定惹出什么事来。因此白玉堂朝展昭使了个眼色,向外便走。展昭没太明白他意思,但见他离开,便也向严述道:“我二人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在此扰你了。”严述忙赔笑道:“尊使说的是哪里话,请便,请便。”陶思潜也朝他们摆了摆手,算是告别。 展昭和白玉堂走出大门,犹能听见严述对陶思潜指手画脚,似乎还听见莫平醒来,料想他们还很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把两具尸体伪装完毕。两人在巷子口站了一会儿,白玉堂道:“我得回客栈去看看三哥。你呢?”展昭道:“我横竖无事,替你在这儿盯着他们。”白玉堂啐了一口,道:“怎么是替我盯的?”展昭道:“本来么。”白玉堂冲他做个鬼脸,又道:“你瞧那姓严的说话可信么?”展昭道:“我不知道他是否真以为我们就是那‘木夫人’手下,也不知道可有不尽之处,但不实是一定有的了。”白玉堂道:“何以见得?”展昭道:“他说那个陶师傅跌入石灰堆中烧坏了眼睛。”白玉堂道:“是啊,那又怎样?”展昭道:“人这面上五官,眼睛可是凹进去的。倘若他真是跌在石灰堆上以致眼盲,眼周围乃至整个脸部又怎会一点痕迹都没有?” 白玉堂呆了一呆,恍然道:“不错,这个陶思潜长得还算不错,脸上虽有皱纹,却完全是因为年纪大了,断无半分灼伤疤痕。他眼睛盲了,必有其它缘故。”展昭道:“若严述真当我们是木夫人所派,认为我们知道底细,岂非当面撒谎,徒然落个把柄;若他假装以为我们是木夫人所派,我们和他们便是陌生人,他又何必编造这套说辞?”白玉堂不住点头道:“正是。想不到你早出道几年,毕竟想得比我多些。那你说,他这么说有何道理?” 他这摇头晃脑的几句似夸非夸,弄得展昭有点哭笑不得,却仍好生答他道:“这我可真不知道了。因此我也不全是替你盯着他们,我自己还真有了些兴趣。”白玉堂朝他挤出一个假笑,道:“那可有劳展少侠了。”眨了眨眼,转身就走,霎时间已淹没在大街的人群之中。 展昭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颇有些感慨。这次分别,无忧无疑,无嗔无怒,乃是两厢情愿,甚至已有再见之期;不觉出了神,一缕悠思也不知飘到了何处。 忽瞥见严述和莫平一前一后往外走,显然是把陶思潜留在了长生家中。展昭迟疑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一路跟着两人到了天长县衙,却径直走过大门,绕到后边一个小门洞旁。这门洞隐在两棵大树之后,晃眼间极容易略过。莫平在大树对面一家小铺子里转了一圈,出来时已换上了一身衙役打扮,好似不认识严述一般仰头走过,从门洞进了县衙。展昭离得较远,瞧不清门洞后是否有人把守,但莫平既能这般进去,若非是个班头,便是与各守卫相熟;无论哪种,于吴天禄都可说是件好事。 严述直看着莫平消失在门洞后方转过身子,整整衣襟,向来时的路走去。到县衙门口,朝左边守卫作了个揖,道:“在下乃浦江县县尉,奉吴大人之命,求见包大人。”那守卫似乎与他熟识,笑道:“多少回了,还来这一套,等着我给你通禀啊。”严述也笑道:“多少回,规矩也还是要守的。”那守卫挥挥手,与同伴使了个眼色,自入内去了。 展昭甚感意外,可既不能直接跟进,又不能大白天的翻墙,苦苦思索半晌,也没能想出什么好点子。又徘徊了一阵子,正要放弃,忽见一人急急奔来,抽出门口的鼓槌,一气便击了十好几下。 鼓声吸引了不远处的行人。不出片刻,门口已围了二十来个百姓。守卫这才回神,急忙喝止,道:“来者何人?”那人道:“小人有状要告。”守卫打量了他一番,道:“你等会。”说着探头到门后,朝什么人说了两句。 过了盏茶时分,守卫抽身出来,道:“包大人唤你进去。”又扬声道,“大人说,若有愿旁听者,可一并入内,只是须得听从命令,不得擅自乱闯。” 那人大喜,草草一拱手,跨入门内。百姓们彼此瞧瞧,轰地一声,都往大门涌去。守卫急叫:“不要挤!不要挤!锁柱!来带一下路!”便有衙役应声一溜小跑出来,大声吆喝着叫人们排成两列,慢慢往里走。 展昭早在那守卫说百姓可进去时便扯散了头发,又随手蹭了几把灰将脸涂花。在大觉寺将就了一夜,又在暗室里呆了一早上,衣服倒是凌乱不堪,无须再作伪装。如此这般披头散发、敛眉低目地混在人群中间,果然没教守卫起疑。他毕竟来过几次,担心被认出,又刻意弯了弯腰,走在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身后。 直到大殿外面,才悄悄抬眼,看那个农人打扮的告状人,已跪在堂下等候。 包拯端坐案后,神情肃穆;公孙策执笔在侧,亦是庄重万分。两列衙役举着水火棍,只这么在地上一阵击打,便教大堂内外,尽皆寂静无声。展昭虽不似周遭百姓惧怕官威,却也不自禁为这气势所慑,连呼吸也放缓了。 只听惊堂木一拍,包拯沉声问道:“堂下何人、何方人氏?”那农人叩了个头,道:“小人张龙,白马村人氏。”包拯道:“状告何人?”张龙道:“告邻家赵虎。”包拯道:“所为何事?”张龙一呆,道:“啊?”包拯无奈,道:“为什么告他?”张龙这才明白,忙道:“我告他、他私宰耕牛!” 众衙役并百姓轰地一声都议论起来。私宰耕牛可是重罪,尤甚于偷盗抢掠;想那赵虎一介平民,怎敢无缘无故干出这等事来。包拯皱紧了眉头,道:“你有何凭证?”张龙咬牙道:“他杀牛后,将牛肉分给四邻,这是大家都见了来的。大人倘若不信,去白马村随便寻个人来问,也能确实。”包拯道:“我是问,你怎知他是私宰?”张龙道:“若经准许,那牛舌定是要留存给官大人作证的。他家却没有牛舌可拿出来,可见是私宰。” 啪的一声,张龙被惊得一颤。包拯怒目圆睁,喝道:“兀那大胆刁民,你为何割了人家牛舌,还反咬一口、贼喊捉贼?”不待张龙说话,声音更厉了两分,“他关起门来宰牛,有没有牛舌,你如何知道!本县也不瞒你,前几日赵虎来过,说他家大牯牛的舌头被人割去,辗转哀嚎,一时却不得便死,实是痛苦万分。正是本县教他不要声张,只大张旗鼓地将肉送人便了。那人割他牛舌自是有仇,一旦闻知,必定先来栽赃,果然你今日便送上门来!” 这席话出口,张龙只吓得筛糠也似,忙伏地呼道:“大人饶命!小的实在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再不敢了!”包拯哼了一声,道:“你且抬起头来,将你如何与他结仇、为何起心陷害一一从实招来。” 张龙偷偷往后看了一眼,见众百姓还在七嘴八舌说个不休,显然一时不会离去;迟疑片刻,闭紧了嘴。包拯不闻答话,愈加震怒,道:“既是不招,本县先定你一个诬告,想必不冤。来呀——”“我招我招!”张龙怕被打,急忙喊道,“只是、只是……”他转过头去,又转回来,再次住了口。 包拯见状,知他多半是不愿在众人面前陈说。可百姓是他让进来旁听的,怎好忽然又赶人出去。正犹豫处,公孙策开口道:“大人,这张龙自承诬告,然则赵虎私宰耕牛一案可算是结了。”包拯明白过来,忙道:“不错。无论有何因由,诬告总是不该。念你一时糊涂,暂不行刑,今且收监,待公孙先生将本案整理完毕,再行审理。”说罢挥挥手,便有两个衙役上来,一左一右地押了张龙,往县内牢房去了。众百姓随即自行散去。 这是包拯到任天长县以来断的第一个案子,其速度之快、定性之准、方式之奇,皆属罕见。自旁听众人口中传出后,一而十,十而百,不出旬日,已传遍整个滁州府;所述经过,亦是愈加神乎其神。自此,包拯大名便流传开去,直至上达天听。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却说展昭进来时,依稀看见严述也跟百姓一起进了大门,可没来听审,而是随那为他通禀的守卫去了偏殿等候。直到此时,也没瞧见他出来。趁众百姓吵吵嚷嚷地出门,衙役们咋咋呼呼地乱成一团时,展昭觑准了没人注意自己,将身一闪,避在廊柱之后,悄没声地穿过走廊;到得偏殿门口,又纵上房梁,小心地将自己掩在檐下。 这个位置在门上方,无法看见内里全部景象。侧耳细听,知殿内只有严述一人,正拿杯盖撇着茶叶。过不多时,闻见几声叹息,似乎他来见包拯,要说的事很是棘手。 又过半盏茶时分,严述站起身,开始踱步,像是等得有点不耐烦;踱了几个来回,又坐回椅中,抓抓脑袋,又叹了几声。叹息中夹着一丝金铁之声,倏忽消失。展昭听来,很像是他方才的踱步不慎绊动了怀中的匕首。 一阵脚步声传来,展昭低头看去,见包拯和公孙策并肩往这边走,身侧除了那个通禀的守卫并无旁人。那守卫也只引到门口,道:“大人,严少府在内相候。”包拯点了点头,那守卫行了一礼,躬身退开。 包拯跨入殿门,严述起身相迎,欠身道:“下官有礼了。”包拯道:“严少府客气。不知吴大人此次有何吩咐?”严述笑道:“怎敢当‘吩咐’二字。实是仰慕包大人为人,才屡次来见。”包拯也笑道:“本县上任未久,吴大人自是前辈。严少府这样说,本县才是担当不起。” 说话间公孙策已替他们关上了门,彻底隔断了展昭视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35章 严述慢慢收敛了笑容,换上一副略显冷漠的表情,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几下。过了片刻,才道:“不知包大人考虑得怎么样了?” 听了这话,包拯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缓缓道:“倘若是那件事,严少府还是请回罢。”严述道:“为何包大人如此,”他停了停,似是觉得自己语气不太妥当,却仍接了下去,“顽固?这既不违背天理,亦无关人情,更不会有损你包大人的声名。不过是两厢便利、各取所需罢了。”包拯道:“本县只不过认为,不该本县所有的东西,取之有愧。”严述道:“如何不该呢?原本是无主之物,又非强取豪夺。”包拯道:“吴大人要,本县无权阻止;但——” 他忽然停住话头,诧异地看了一眼公孙策。公孙策放下掩住咳嗽的手,道:“大人,依学生看来,严少府此议纵有不妥之处,却无伤大雅。”包拯微微怔忡,刚要说话,已被严述抢先道:“不知何处不妥,请先生指教。”公孙策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要说这中途加入,算是捡了郑大人的便宜,本不该再三再四地推托。只是包大人刚来不久,难免有些不便之处。况且学生想,已到了这个地步,吴大人若要另寻高明,怕不也有诸多麻烦……” 严述的脸色随着他话语几度变幻,最终定格成一种掺杂着鄙夷和厌弃的庆幸。再开口时,试探中也带了几分取笑:“多承指点。不过此事牵扯不少,下官不敢做主。先生既有此话,容下官返浦江回禀吴大人后再做定夺。”他站起身来,分别向包拯和公孙策拱了拱手,“就此告辞了。”转身大步离开了偏殿。 这次是包拯去关上了门,手有些不稳,声音亦不甚镇定:“先生这话似有深意?”公孙策嗤笑一声,道:“你莫非在怀疑我?”包拯道:“并非怀疑,只是一时未曾领会。” 公孙策疾步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一番,见衙役们不得传唤不敢靠近,偏殿十丈开外都无半个人影,这才回过身,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知道范说其人?”包拯一愣,道:“台州知州?我只知道他前不久刚修了孔庙。”公孙策道:“不错,就是他。吴天禄是这人下属。”包拯笑道:“先生说什么呢。范说知台州,吴天禄所在的浦江县却属婺州,吴天禄又怎会是范说下属?”公孙策道:“论为官自然不是。” 说到这里,公孙策便停了下来,只眨了眨眼。包拯皱紧眉头,道:“你意思是,他们还有其它关系?”公孙策道:“我可没说。”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我告诉你,之前范说给吴天禄传信,机缘巧合之下被我得到。你且瞧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包拯。 这封信已被拆开过,又小心地重新封好。包拯抖开信纸,快速扫视了一遍,道:“原来范说也与此事有关……他说他历经险阻总算找到了?”公孙策耸耸肩,道:“他这么写,谁知道究竟如何。你看这句、这句,还有这里,两人显然已意见相左,只是尚未撕破脸皮。”包拯道:“这封信没到吴天禄手中,他没起疑么?”公孙策道:“我仿造范说字迹另写了一封,又托人伪造了台州知州官印,交还那送信人。信中说,只寻到一点踪迹已折损太多人,还不知要多少力气方能起出,劝吴天禄放弃。倘若吴天禄顺意回信,范说必定惊怒,我们便有可乘之机;倘若吴天禄愤而不理,直接决裂,那岂非更省事。” 包拯又是惊奇又是好笑,道:“先生竟有如此本事,却不知如何拦截了这信?”公孙策道:“这个说来话长。你今日刚断了一案,犯人还关在牢里,哪有功夫细听。”包拯道:“倒也有理。那吴天禄接信后是何反应,你可知道?”公孙策道:“展昭亲眼见他撕毁了信。我得知后,便回来了。”包拯叹道:“有劳了。” 两人相顾沉默少顷,又谈了些别的,却都是县衙内琐事。过不多时,公孙策道:“且去大牢看看吧。我观那张龙不似奸佞之徒,陷害邻里,说不定有其它缘故。”包拯道:“也好。”将信交还公孙策收好,一前一后离开了偏殿。 直到两人去远,展昭才活动了一下撑得酸麻的身体,跃下地来,暗自忖道:“原来白玉堂果真换了那封文书,却竟然是出自公孙策之手。可他二人之前并不相识,更不知道对方做了何事,否则哪来浦江县大牢种种。这中间必定最少还有一个人,却不知是谁。公孙策到浦江,显然也并非是单纯为了探视他那青梅竹马、吴天禄的如夫人,而是与包大人另有商量,因此才任由人锁入大牢,又在听闻文书被毁后即刻赶回天长。”想到这里,忽然忍不住好笑,“白玉堂一向看他俩不甚顺眼,若得知自己竟为公孙策跑了次腿,不知会作何反应。” 他又揉了揉肩,心道:“虽没法再去寻严述,听到这些也不算全无所获。但白玉堂一定会追问,与其那时再被他撵来,倒不如索性多留一阵。”遂循着包拯和公孙策离去的方向,也摸往大牢去。 和浦江县衙阴暗腐臭的大牢不同,天长县衙这座大牢几乎算得上干净整洁,只是同样空空如也。展昭在转了好几圈之后,才终于在院墙和大牢之间的树上寻到一处勉强可以藏身的地方。 牢房没有窗户,只走道尽头上方开了个小小的口子。展昭此刻正颇不舒服地蜷在树杈中,堪堪能斜着瞥见里边一个角落。为免被守卫发现,他不能使身体露出墙头,因此只得费劲地缩着脑袋,边凝神倾听内里动静,边不由得自嘲,笑自己平白受这场罪,也不知白玉堂领不领情。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地上唯一能瞧见的一道人影。那影子颇窄,显然是侧对着光站着。过了片刻,它微微一动,转了过来,方看出体型略显丰腴,想来多半是包拯。 包拯似乎在沉思,许久也没再动弹一下。张龙还微微喘着粗气,不时蹦出几个不连贯的词,像是刚经历了一场让他不甚安心的问话。展昭皱了皱眉,好容易才从中辨别出纸张抖动的声音,不知是否公孙策在记录着什么。 “你是说,你的发妻被赵虎强占并杀害。”公孙策将纸移到一边,笔也搁下了。张龙道:“不错。”公孙策道:“你说这是差不多四年以前的事了。”张龙道:“正是。”公孙策道:“你若心伤妻死,为何之前一直没有动作呢?”张龙咬牙道:“我、我直到最近才得知是他。”公孙策道:“如何得知的?得知之后,为何既不报官、又不直接复仇,却采取这种曲折而又不见得成功的方式?”张龙急道:“我、我……”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包拯此时方温言道:“你不必着急,慢慢道来。若确有什么隐情,本县自当替你做主。”停了一停,语声又转厉,“但你可切莫编些谎话来欺瞒本县,否则罪加一等,再无可恕!” 张龙闻言呆了片刻,忽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了四五个响头,泣道:“小人不敢欺瞒包大人,实在是……”又抽抽噎噎起来。包拯叹了口气,道:“这原因有些蹊跷,你且将你与妻子从相识到如今诸事从头说来。”张龙道:“是。”深呼吸了几次,方平复了些许。 “我从小家境贫寒,原没打算能娶得起媳妇。”张龙抹了抹眼睛,声音稳了不少,“五年前我进山狩猎,想打点野味换钱,结果追着头獐子迷了路。入夜后我也不敢睡,就沿着溪水往外走,走到天擦亮的时候实在困了,找了块石头打了会盹。突然觉得有东西在碰我的脚,爬起来一看,一个女人昏在水边,也不知从哪里漂来的。 “我当时吓了一跳,还以为见了水鬼。过了会子太阳出来了,才敢上前去看,发现她还有气,就赶紧拖了上来。给她按了好久她才醒过来,说是住在山那边,山里强盗抢了她家,杀了她父母,只有她趁夜逃出来,慌不择路跌进溪里,撞了头。她哭了半天,说我救了她性命,又、又按了她身子,她也没处可去,求我收留。我自然大喜,便这么结了亲事。 “赵虎那厮,”张龙眼里的回忆和甜蜜慢慢散去,带了丝怨恨,“与我为邻,虽算不上多亲密,平素倒也多有走动。他家比我宽裕些,却也好不了多少,一样的一直打着光棍。我这家里多了个人,自然需要更多的钱,在外边的时间就更多了,莺莺——就是我婆娘——独个儿在家操持,难免有些干不来的事。赵虎偶尔去帮把手,一来二去的,定是对她起了邪念!” 公孙策忍不住插话道:“你方说你最近才得知,怎就说是起了邪念。”张龙道:“我便是得知后才这么想。那时听莺莺说起,对他只有感激。”包拯道:“你接着说。”张龙道:“是。” “这么相安无事过了大半年,忽有一天,莺莺跟我说她有了身孕。我当然是高兴得了不得,更加紧攒钱。山里生活难得讨了,便来县城里做工,往往一走就是旬日。”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眼角有泪光一闪。半晌,才举袖擦了。 “我记得是快过年了,我领了好大一份工钱,打了些年货,又寻思给莺莺做件新衣裳,跑去布店里头定了尺寸。这么高高兴兴往回走,在村口撞见几个半大孩子一脸惊恐地往外跑。我认得是东头那几家的娃,叫住了打个招呼,还取笑他们莫不是白日见鬼,怎地如此惊慌。他们瞧见我,更害怕了,七嘴八舌地跟我说家里出了事。 “我哪里还顾得上年货,急忙冲回家。只见、见我那莺莺衣衫凌乱地死在榻上,下边还流了好大一滩血。我吓得腿都软了,还是赵虎、赵虎这混账走进来看见,忙扶我过去。我一摸,身子都冷了……” 他语声颤抖,终于忍不住恸哭出声。公孙策嘴唇动了动,又将问话吞了回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36章 张龙这次哭了很久,直哭得衣袖都浸了个透。再开口时,已变得异常冷静,就似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问了所有留在村里的人,谁都没注意可有外人来过。年关将近,也难怪大家匆匆忙忙的。我当时就跑回城里报官,郑大人派了几个人随我回家看,摆弄到第二天早上,说莺莺是突发小产没人照料,又本来身子虚弱,这才致死。随后他们便收拾东西走了。我痛哭几场,也只得将莺莺葬了,再没进县城来。 “这样过了几年,郑大人离任,有个师爷也跟着告老还乡,碰巧经过我们村。他到我家讨碗水喝,见到莺莺留下来的衣物,却没见到女主人,问了两句。得知之后,他脸色变了变,关起门来,问我当时可有见到流出的胎儿。这我哪里记得,便见到了也不认识。他说那即便有,也是非常小的了,想必有孕不足两月;这时候小产,一般妇人甚至不一定能察觉,哪里就至于倒在榻上,连出门向邻居求救都不能呢,更不必说就死了。——大人?” 公孙策摆摆手,道:“你接着说,不必看我们。”张龙道:“是。” “那师爷细细问了一遍,说原来是这个案子,当年便是他记的卷宗。他说其实早在我回家发现之前,已有人到县衙与郑大人商议过此事,说倘若苦主来报,便如何如何。想必这人就是凶手。我忙问他是谁,他说他也不认识,只知是个男的。恰在这时,赵虎敲我家门,问我借斧头。我给了他,再回头一看,师爷手都有点抖,直指就是他! “我当时便呆了。想来想去,村里留下的多是妇孺,又住得远,谁会大过年的到我家去。只有赵虎,只有赵虎……定是他垂涎莺莺已久,不慎弄死了她,又假惺惺助我办了丧事,教我永远无法怀疑到他!那师爷同他无冤无仇,又只是路过碰巧撞见,又怎会随便乱指? “可是莺莺已死了几年了,哪里还有什么证据。我无凭无据,上天子面前也告不了他。因此师爷便、便教了我这么个法子,虽名头不正,总算是能报仇。我一时冲动,包大人,我真不是诬陷好人,也断不会对其他人干这种事!” 说到后来,张龙渐渐激动,又开始大口喘气。包拯看了他一眼,道:“本县——先生?”公孙策道:“那赵虎比你家境好不了多少,连媳妇都没能娶上,哪来这么大本事,叫郑大人替他遮掩?”张龙道:“那我怎么知道。但他一个男人,老是留在村子里,也不怎么干活,却比我活得轻松许多,谁知可有什么勾当——”“放肆。”包拯沉声喝道,“你这可是说郑大人为官不正?”张龙吓了一跳,忙低头道:“小的不敢。”却显见不如何服气。 “这可算是牵出条命案,”公孙策缓缓道,“大人是否追查?”包拯道:“先生这是哪里话,自然要追查。”公孙策点了点头,向张龙道:“你且在大牢里过一晚,明日我们随你去白马村。”张龙愣了愣,道:“做什么?”公孙策道:“开棺验尸。”张龙张大了口,道:“莺莺现在都、都化成一具白骨了,还验什么?”公孙策道:“她是自然小产致死,还是旁人推搡小产致死,还是被人强迫而死,即算化成白骨也能验出来。倘若尸身上并无其他人接触迹象,那么你疑心赵虎强占她并杀害,自然便是冤枉。尸骨不会说谎,你当可放心。”张龙讷讷道:“那、那……多谢大人。”公孙策点了点头,向包拯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同离开大牢。 走到牢外,公孙策忽然望向院墙。包拯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却只看到树叶微微摆动。正要问,便听公孙策扬声道:“展少侠既然来了,何不下来说话?” 院子安静片刻,忽风声一响,院墙后边跃过一个人来,向包拯和公孙策各拱了拱手,面上神情颇为尴尬,正是展昭。 “先生好敏锐。”展昭殊不自然,勉强找了句话来打破沉默。公孙策笑道:“那树杈的影子从天窗投进牢里,总有轻微的颤动。我起先没注意,等阳光转过,树影变大,忽发现叶子动的方向不一致,绝不是风,必是藏得有人。思来想去,既有这份功夫又有这份心思的,或许不止展少侠一人,可我识得的却只有一个,因此出言试探。果然展少侠心诚,不再隐瞒行迹。” 展昭吁了口气,笑道:“原来先生是在诈展某。方还疑心自己遮莫走了眼,先生竟是高手不成。”包拯也微笑道:“影子的细微变动也如此留心,先生也确是高手。” 三人相顾莞尔。公孙策首先举步,包拯自然跟上,展昭不好就此离去,也只得跟在后面。待到离大牢远了,公孙策才道:“学生有一事,想请展少侠帮手。”展昭忙道:“先生客气了。不知有何吩咐?”公孙策道:“明日验尸,想请展少侠一道。” 这话出乎展昭意料之外,包拯倒似是已猜到了,在旁微微颔首。展昭道:“展某恐怕帮不上忙,反倒碍手碍脚。”公孙策道:“不会。”展昭道:“何以见得?”公孙策道:“我瞧这张龙情绪几度失控,不似作伪,但这事实在不合情理。”展昭道:“先生是说赵虎不像能与郑大人有所牵连。”公孙策道:“此其一。” 展昭等了许久,也没听公孙策接着说“其二”。包拯望了他一阵,叹道:“只盼明日顺利,没有其三其四。” 白马村坐落在天长县城西北的胭脂山中。从前村子里有几所气派的宅院,后来不知为何渐渐破落了,只留下些断壁颓垣,勉强可供人遮风挡雨。离旧宅不远有一溜砖屋草屋,修建得倒还齐整,约莫是如今村中富户。张龙和赵虎的屋子挨挨擦擦地挤在村子一隅,离其他人隔着一片耕田。另有几户散在山间、溪旁,瞧来很有些“遗世而独立”的味道。 包拯和公孙策带了七八个衙役,一行人夹着张龙,赶着一辆马车,浩浩荡荡进了白马村,一路引来许多惊奇的目光。展昭走在最后,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只是既然答应了,也不好就走。感受到村民的注视,略有些不自在,便也回看过去。忽悚然一惊:不远处一个农妇拄着锄头,身后一个小姑娘探出头来瞧他,一对上他的眼光,立即缩回身子,并且很快就跑开了。 展昭一直目送着她跑回草屋里再没出来,翻涌的内心才平静了些许,强迫自己继续跟着队伍走,不露一丝异样。 浦江县卖花,大觉寺后迷路,这次出现在这里,是否又会有新的怪事发生? 这层隐忧随着张龙走近坟地而变得愈发强烈,以致不由自主地周身绷紧,衙役们都悄悄同他拉开距离,而惹得公孙策忍不住几次回头。 张龙家贫,自然起不了多大的坟茔,因此虽然深爱妻子,也不过是在坟地角落里弄了个小土堆;前边插了条木牌,便算是碑了。好在这整片都是白马村民祖坟所在,风水倒是不错的。 尽管答应了开棺验尸,临到头来,张龙仍是极为不安,几度想要放弃,却被衙役们的气势迫得不敢开口。在他心中,亡妻是容不得半点亵渎的,怎可让这许多陌生男人见到尸骨;然而骑虎难下,只好不情不愿地将那小土堆指认给包拯。公孙策看了张龙一眼,命衙役们把带来的工具扔到一边,改用手挖土。张龙又是感激又是歉疚,嗫嚅几句,半跪下来,亲自挖起了第一捧。 棺木埋得不算深,只一个时辰,便已露出大半。并非良材,又过去了几年,已有些腐坏迹象,边角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虫子。张龙跪在一边呆呆看了半晌,不敢再动。几个衙役对视一眼,拿起锄铲,小心地从棺木旁下手,开始扩大墓坑。 眼看着差不多了,包拯下令起棺。衙役们从马车中抽出几根横木,跳入墓坑,架在棺材底部,发一声喊,一齐往上抬。 只听砰砰连声,竟是摔倒一片。公孙策急问:“怎么?”衙役叫道:“先生,这棺材好轻!”说着一使力,竟一个人就将棺材一边抬离了坑底。公孙策大奇,道:“且先抬上来。” 展昭已走到最前,闻言也跳下坑中,轻轻敲了敲,面上露出讶色,道:“我瞧不必抬了。”公孙策道:“展少侠何出此言?”展昭道:“这棺材是空的。” “什么!”张龙一下子站了起来,脸上涨得通红,“你不要胡说八道!”展昭道:“展某不敢妄言。”说着一掌拍在棺头。 他原本想以内力震出腐坏棺木上的榫钉,岂知这一掌下去,棺头立即裂开,几道裂缝迅速蔓延直到棺尾,木块噼里啪啦跌落成一堆。张龙大怒冲过去,却很快就惊愕地呆在了原地。 棺木里果然是空的。跌在墓坑底部的除了这一堆木块以外,何曾有半点尸骨的影子? 张龙只呆了片刻就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跳入墓坑,发疯一般在土中刨着。饶是他惯干粗活也难以承受,不一时,十根指头都渗出了血。展昭看不过眼,一手将他拦住,劝道:“你莫激动,且往好处想想。说不定她没死呢?” 包拯和公孙策都已走到墓坑边,被衙役的搀着慢慢下到坑底。两人在不大的墓坑里很快地察看了一遍,对视一眼,又将碎裂的棺木翻动几下,均摇了摇头。包拯道:“这些虫子都是因为木头腐朽才生出的,又因埋得浅,几年间倒是繁衍昌盛。至于棺材,只怕从一开始就是空的。”公孙策道:“可张龙不是亲手将妻子下葬的么?” “不错,我亲手葬的,怎么会没死呢?”张龙喃喃念着,空洞的眼神注视着碎木,“若真没死,她又去了哪,为何不回来见我?” 公孙策站起身来,负手道:“验尸是没法验了,可怎么……赵虎呢?”他忽然抬头吩咐衙役,“去将赵虎寻来!”便有人应着飞奔而去。包拯道:“你想他会与此有关么?”公孙策道:“难说。他既被一条牛舌吓得去县衙求助,只怕没这个胆子杀人。但那师爷总不会无端指认,便算栽赃陷害,也得有个因由才是。” 展昭在旁听他二人说话,却没太往心里去,老是想到那个奇怪的小姑娘。这块坟地无遮无挡,转头侧身之间便能尽收眼底,至少她此刻是不在的。 正想到此处,猛见一道白影划过,急跃出墓坑看时,那人背影已将要转过山坳;不及细思,脚尖在坑壁上一点,身子电射而出,直追那人而去。犹听得公孙策在身后呼唤,眼下却顾不上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37章 展昭追着白影绕了几个弯,直到一处山涧才停下来。那人在水边徘徊一阵,终究颓然垂首;正欲回转,却又止步,左顾右盼起来。忽身子一紧,低喝道:“滚出来!” 展昭无奈朝他走了两步,道:“白兄。” “怎么是你。”白玉堂放松下来迎向他,眉头却依然紧皱着,“你可看到我三哥了?”展昭一愣,道:“没有,我只看见你。”白玉堂道:“奇怪了。” 他转了个身,又朝水边走去。展昭跟在他身后,忍不住问道:“你来这里找你三哥?”白玉堂道:“是啊,我还不知道——”他顿了顿,扭头道,“但你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 展昭已经习惯他偶尔的吞吞吐吐,也未在意,将分别以来诸事说了一遍。白玉堂大奇,当即拉了他往坟地去,要瞧个清楚。展昭道:“你不管三哥了?”白玉堂道:“他这么大个人,又不是小孩子,左不过贪恋美景,一会儿就自己回去的。”说着加快了脚步。 他轻功原不如展昭,但这么突然发力,展昭差点被拉个趔趄。白玉堂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放慢速度,取笑道:“怎么,没吃早饭?”展昭嗤笑一声,反手一握,倒拽着他飞奔起来。白玉堂猝不及防,只觉耳畔风声厉厉,惊笑道:“你怎地这般小气。”展昭道:“我便是这般小气。”白玉堂望着他侧脸,哼哼两声,却难得地没有还口。 不一时回到那坟地,白玉堂一眼看见包拯,忙将手一挣,停在数丈远处的树后。展昭不防,冲过了几步,折返来问道:“怎么?”白玉堂摇头道:“我不过去。那姓包的见了我,又来叫我给那老头偿命。”展昭道:“他何曾定叫你偿命了。”白玉堂道:“即便如此,那苦主婆媳两个都死了,尸体又是那种情况,被他们查问出来,又是多少麻烦。我不过去。” 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展昭只得任他留在那里,自己回到墓坑旁边。公孙策见他回来,只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张龙正冲着对面咬牙切齿,两个衙役把着他手臂,避免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对面那人虽然五大三粗,比张龙结实得多,却好似有点怕他,想必就是赵虎了。 包拯缓步走到张龙和赵虎中间,隔开了两人视线,方问赵虎道:“你与张龙可是邻居?”赵虎瞟了张龙一眼,点头道:“是。”包拯道:“你可与他妻子熟识?”赵虎道:“也不算很熟,只是确实多有走动。” 几个衙役忍不住笑出声来。张龙朝他扑去,却被拖住,只得在原地跳脚怒道:“你还要怎样熟?包大人,你可听见了,这是他自己承认的!”包拯朝他摆了摆手,又问:“是什么样的走动?”赵虎瑟缩了一下,道:“她时常寻我帮忙,抬桌子扶梯子什么的。我想她一个妇道人家,独个儿持家做不来,也就应她……再没有别的了。”包拯道:“她死的那天,发生了什么?” 赵虎挠了挠脑袋,皱眉道:“我也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好像是快过年,我寻思着去山里找点柴火来。出门看见莺莺和平时一般忙活,我就问她要不要帮她家也砍些回来。她很高兴地谢了我,我就进山了。回去的时候,见张龙瘫在门口,我扶他进去,这才发现莺莺死了。”包拯道:“如此说来,你比张龙还晚见到尸体?”赵虎道:“是。”包拯道:“你可知道她有孕?”赵虎一怔,道:“这我哪里知道,她也不会跟我说。她那肚子也看不出来啊,便怀了也没多久吧。” 包拯回头去看公孙策,公孙策摇头道:“暂时听不出破绽。”张龙急道:“那师爷——”包拯打断他,问赵虎道:“你是从山里直接回家的吗?有没有去过县城?”赵虎茫然道:“我砍柴是回家烧火,又不拿去卖,去县城作甚?”包拯又转向张龙,问道:“赵虎扶你进去时,身后可有柴火?”张龙啊了一声,道:“我、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怎会去看他柴火?” “只怕关键还是那师爷。”公孙策叹了口气,走近包拯,“若赵虎没有说谎,那师爷说的凶手在张龙回家前去找过郑大人,要么是另有其人他认错了赵虎,要么是压根没这回事他有意指认。”包拯道:“你认为赵虎没有说谎?”公孙策断然道:“倘若莺莺真是他害死,他还留在这地方做什么,不早该远走高飞,教张龙永远找不到他么?”包拯道:“张龙这几年来都没怀疑他。”公孙策道:“但张龙以牛舌陷害诬告时,若真是凶手,必定知道对方已起了疑心。逃都来不及,还会去县衙找你求助?”包拯笑了笑,道:“我始终是说不过你。” “师爷如何展某不知,”展昭忽然在旁插口,“但还有一个人是绝对关键的。”包拯和公孙策齐齐回头,问道:“谁?”展昭道:“莺莺本人。” 他跳进墓坑,又捏了捏碎裂的棺木:“这棺木是展某拍碎的,起先虽然朽坏,但还算完整。若是盗尸,岂有盗走尸体又费力把棺木还原埋好之理;况且她不过一农妇,没有随葬宝物,毫无被盗价值。但张龙又是亲手埋了她。这只有一个解释,”他望了望不远的树后,“是死人复活,自己爬出来走掉了。” 衙役们全守在张龙家门外。公孙策挥手让他们再走远了些,方关上门回身。 赵虎局促地站在堂屋正中,低头绞着手。张龙心绪纷乱,对他的怒火倒也消了大半,却仍是忍不住时时瞪他一眼。包拯仔细地察看着屋内摆设,连墙角也不放过。展昭立在窗边,望出去时正好能看见在耕田边蹲着的白玉堂。也不知他在那里想些什么,既不走开,也不过来,只是抱着手臂发呆。 “这里是空的。”包拯踱了两圈,在榻边停了下来,“底下是什么?”张龙忙走过去,疑惑地蹲下摸了摸,道:“没什么啊。我家在这里起码住了三代了,从未听说地下是空的。这地上原先都是些残砖铺的,大人你知道,我也买不起什么石头木头。还是莺莺……莺莺来后,用草灰拌了水,给填平了缝,弄得规整了些。”他说着又有些伤心起来,“她走了这几年了,还是这样平,当时她一个人,可费了多大力气……” 包拯皱起眉,没接他话,也蹲下摸了摸,又敲了敲,回头道:“公孙,你来瞧瞧。”公孙策应声上前,捣鼓一阵,道:“确是空的。”沉吟片刻,起身道,“展少侠,能否帮忙看看?” 展昭正望着发呆的白玉堂出神,听见呼唤,这才收回目光。公孙策指了指榻前这块地,道:“我与大人都觉得这底下中空,可是地面上严丝合缝,不似有盖。”展昭点了点头,道:“你们站开些。” 几人都退到了墙边。展昭倒转剑柄,蹲身敲击,很快确定了边缘所在,虚虚画了个圈,道:“这方圆不过五寸,决不足以通过一个人,想来不是什么通道,多半是个藏东西的地方。”说着以掌按上轻探。 那草灰拌水后与土混合,将残砖缝隙糊得严严实实;这几年寒暑交替,早硬结成一整块,也难怪包拯和公孙策束手无策。展昭并起双指,气沉丹田,略一运力,径自插入寸许,左右撬动两下,摇了摇头,抽出手指换了一处。 如是再三,总算寻到一块小的残砖,这才仔细捏住,往外慢慢拽动。饶是他内力非浅,也颇不顺遂,滑了好几次,才将这块残砖扳得竖起。包拯和公孙策都忍不住凑近了些。 眼见残砖就要离开地面,猛听得一物自窗外破空袭来,直击展昭手指。展昭急缩手避开,那物便撞上残砖,掉到一边,却是一支发簪。与此同时,屋外也传来了呼喝打斗声。展昭不及细思,直直破门而出,见白玉堂手执长剑,正与一名女子斗在一处;衙役们插不下手,都围在一边。 那女子似乎腿上有伤,腾挪间殊不顺畅,却也未完全落在下风。展昭不便贸然相助,遂在一旁押阵。不知道为什么,白玉堂瞟了他一眼,好像有点生气,出招骤然狠厉起来。那女子吃了一吓,胁下露了个破绽。白玉堂毫不犹豫一剑刺入,剑尖抵在那女子肋上,低喝道:“咄!”那女子一个踉跄跌坐在地,被白玉堂抢上点了两指,再也动不得了。 包拯等人走到近前,都低头看她;看了两眼,又都去看白玉堂。白玉堂却不理他们,倒也没走开,只是转过身去。展昭叹了口气,走到白玉堂身边,道:“怎了?”白玉堂道:“没事。”展昭反手指了指那女子,道:“我是问她。”白玉堂瞪了他一眼,道:“她有什么好问。”展昭道:“她几时来的?”白玉堂道:“我怎知道,我又没看着这边。”展昭道:“那你们怎么打起来的?”白玉堂道:“我听见后边有声音,一回头就看到了。这帮衙役有个什么用,若不是我,你出来时她早跑了。”展昭笑道:“多承照顾。” 这句笑言三分调侃七分真心。白玉堂本不愿见包拯,原不须出手相阻;况且这女子单凭一支发簪能打落砖块,功力自是不容小觑,若非腿不方便,白玉堂还未必是她敌手。正感慨时,忽听张龙咦了一声:“你、你是不是翠柳?” 两人忍不住都望了过去,见包拯和公孙策也是一脸惊讶。张龙却抑制不住激动,扑过去按住了那女子的肩膀,连声道:“翠柳?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那女子不能动弹,只勉强抬起眼光看了看他,重又垂下。张龙便当她是默认了,摇晃得更厉害:“莺莺呢?莺莺呢!” 展昭实在大出意料,见那女子面色惨白,忙将张龙拉开,脱口问道:“你们……认识?”张龙喘了两口气,道:“她是莺莺的远房表妹,曾来住过几日。莺莺父母都死了,其他亲人只怕也没几个,因此与她亲密得很。我自然认识。” 白玉堂面上现出讥嘲之色,冷笑两声,却没说话。包拯和公孙策对视一眼,心下都起了疑:这女子显然是知道残砖下藏有何物,这才出手阻挠;可他们彻查张龙家,本是为了莺莺生死之谜,若是亲密姐妹,为何阻挠?更何况她出现得也太及时了些,自然是时时窥探在旁;张龙这个家徒四壁的姐夫,又有什么值得她窥探四年之久? 那女子咳了两声,又抬起眼光瞥了瞥张龙,目中一丝怜悯一闪即逝。复又看向包拯,嘶声道:“包大人?”包拯道:“不敢,正是本县。”那女子道:“张龙是个老实人,你不要为难他。”包拯道:“姑娘此话怎讲?”那女子闭上双眼,却不说话了。包拯等了半晌,问道:“张龙称你是他亡妻表妹,是否属实?” 那女子沉默片刻,只道:“我是翠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第38章 在众人的围视下,展昭蹲着鼓捣半天,总算将那块残砖起了出来,露出下方一个小小的石匣。这石匣三寸见方,雕着华丽云纹,构造精巧,颇具匠心,显然不是张龙之物。展昭小心地取出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瞧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打开。 “拿来。”白玉堂实在看不下去,大发慈悲一般从最外围挤进去,朝他伸出一只手。展昭一时愣神,竟将手放到他手心。白玉堂也是一呆,下意识把人拉了起来,才猛然摔开啐道:“我说那盒子拿来。”展昭啊了一声,自觉大窘,忙把石匣塞给他,退到一边。 翠柳口唇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说。观她神色,像是阻挠一次不成,也不打算有第二次。公孙策眉心微蹙,凝视了她好一阵子,才转而去看白玉堂。 白玉堂垂着眼,十根手指在那石匣上翻飞不住,也不知是怎样左挑右顶,只看见他额上慢慢渗出细汗。直过了顿饭时分,汗将衣裳都洇出了渍,白玉堂才轻哼一声,双指一夹。听得一阵极细微的碰撞声自石匣中发出,随后匣顶顺着云纹裂开一条缝,匣体向两边分开,中间升起一座石台,台上托着一卷绢。 就连还有些害怕的赵虎都忍不住凑近了,想知道这般珍而重之藏起来的是什么东西。白玉堂把石匣放到桌上,伸手便要去拿绢,却被展昭拦住。 “仔细些好。”展昭将手缩入袖中,隔衣拈起方才翠柳击来的发簪,用簪尖小心挑开绢卷。白玉堂半是好笑半是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摇头叹道:“我瞧你也没出道几年,怎地就缚手缚脚的。”展昭道:“有一次我不留神摸了一幅画,手指肿得棒槌也似,放了三大碗血才好。”白玉堂乍舌道:“也忒厉害,你惹了什么人?”展昭笑道:“也未见得要与人结下梁子才会着道儿。”说着已将绢卷展平。 这绢展开了约摸手掌大小,其上零零散散,写着十九个数字。这十九个数字有大有小,位置也不齐整,毫无规律可循。包拯看了半晌,摇头退开;公孙策盯得更久一些,却也只得叹气。张龙赵虎更是大眼瞪小眼,全摸不着头脑。 “翠柳姑娘当识得此物。”公孙策将目光转向翠柳,只见她坐在墙边闭目养神,仿佛此间事情与她全无干系。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答话。白玉堂道:“她被我点了穴道气血不畅,不太方便说话。”公孙策道:“那白公子能否暂且解开?”白玉堂道:“我好容易制住人,怎能你说解开就解开。” 公孙策知他本就对自己和包拯不甚看得顺眼,只撇了撇嘴,一笑而过。白玉堂倒没料到,早准备好的一番说辞硬生生憋在了喉咙口,别提多不痛快了。可人家笑脸相对,无处下嘴,只得抿紧唇掉头看向另一边。 展昭正仔细研究那裂开了的石匣和铺平的绢卷,没注意他们暗流涌动。这机关设计如此复杂,又藏得如此隐蔽,绢上这些数字自然是意义非凡。可除了“十九”这个数本身还勉强算遇见过以外,其余的简直是一团迷雾。终于叹了口气,向包拯道:“包大人,我瞧这东西定与那个莺莺脱不了干系,还是您先收着。”包拯点头接过,道:“多谢。依本县看来,这莺莺倘若是诈死,也定是为了这个物事。” “莺莺不会!”张龙忽然大声道,“我不管这是什么东西,这般诡异,绝不会与莺莺有关!”包拯道:“这么说,你宁愿她是已经死了?”张龙啊了一声,迟疑道:“她、她没死当然好,可是、可是绝不会与她有关!即算当真有关,也是她被人胁迫蒙骗。”包拯摇了摇头,不再与他争论。 白玉堂凑近展昭,低声道:“我要去找三哥了,你说我是直接走好,还是跟他们说一声再走。”展昭失笑,也压低声音道:“你又不在意他们,何出此问。”白玉堂啐道:“这不是免得你在中间为难。”展昭道:“中间?什么中间?我自然是与你一道的。”自觉失言,赶紧又道,“不过你走之前,还是把这翠柳的穴道解了吧。”白玉堂哼了一声,道:“死不了的,你这么殷勤作甚?” 包拯见他俩说个不住,与公孙策对视了一眼,走近两步,试图说句话。展昭眼角瞥见,便转头看向他,猛然间脸上变色,喝道:“快躲开!”说着一手一个,急将包拯与公孙策直推到榻上。与此同时,白玉堂纵身跃起,一把扯过发呆的赵虎,连张龙一起同样推到床头。 只听轰然一声,有人自外一掌拍上紧闭的大门,其势几逾万钧。张龙家这屋子本就四面透风不甚结实,受了这一击,非但大门破裂,连墙壁也塌下一块。随后啪啪连声,是这人又不住击落大块墙砖,以致沙石飞扬烟尘弥漫,屋中一时无可辨物。 铿然两声,展昭和白玉堂同时佩剑出鞘,挽了几个剑花,劈开一条路,身形一闪追了出去。匆忙间只见外面衙役倒了一地,数丈远处两人正飞速离开。从背影来看,一个是本来动弹不得的翠柳,另一个一手搀着她的身形纤细,瞧来是个女子。这女子脚步好快,顷刻间已将越过村中田地。 展昭只追了几步就停了下来。白玉堂一时冲过,方停步回头问道:“怎么?”展昭道:“你虽不屑官府,这一方百姓却离不开包大人。你我纵然追上也要好久,倘若是调虎离山又该如何?”白玉堂冷笑两声,却依言慢慢回来。走到展昭身边时,忽道:“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诗。”展昭道:“什么?” 白玉堂转身凝视二女离去的方向半晌,缓缓道:“两个黄鹂鸣翠柳。” 两人回到张龙家中,见包拯与公孙策正费力地跨过一地狼藉,张龙和赵虎在旁想扶又不敢。展昭摇了摇头,俯身探了探最近一个衙役的鼻息,知他们不过是被点晕而已,遂游走一圈,将人都踢醒了。白玉堂撇了撇嘴,道:“瞧你那挠痒痒的力道。”展昭也不与他争辩,伸手将衙役扯了起来。 白玉堂自觉没趣,哼哼两声,背转身子看向远处。虽不肯回头,却忍不住竖着耳朵听身后动静。几次心想该当就此走开才是,可就是钉在地上不动。 正烦恼处,猛听得天边一声爆响;急抬头看时,竟见田野那边窜起一枚烟花。那烟花形状奇特,灰白相间,宛然一只小鼠在天空张牙舞爪。 白玉堂跳了起来,再顾不上张龙等人如何,拔脚便往那边赶去。他心中焦急,轻功自是发挥出了十成,一时间耳边连风声都听不到。 不一时寻到近前,却半个人影也没有。游目四顾,只见草叶摇曳,溪水潺潺,若非那烟花筒残骸滚落一旁,白玉堂简直要以为自己方才见了幻象。正沉吟处,觉身后气息有异,手上一紧,忽又放松,道:“你怎跟来了。” 身后人正是展昭,闻言走上前去,道:“我见你那般匆忙,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自然要来看看。”白玉堂一哂,道:“包拯那边,你便不理了?”展昭道:“他们只不过要我陪同验尸,现下既无尸可验,我便告辞,岂非理所应当。”看了看白玉堂,心中一动,又笑道,“这次你没举手打我,我倒要道声多谢了。” 白玉堂知他是取笑自己之前几次转身就打,哼了一声,道:“谁教你总要在后边吓我一跳。”忍不住也带了三分笑意。 展昭见他面上神情总算有了些松动,方舒了口气,问道:“你急急向这烟花赶来,却是为何?”白玉堂拾起那烟花筒,递给他道:“这是我陷空岛的联络记号,传递消息用的,是我二哥所制。”他掰着手指数了一数,“总有十七八种吧,不同的小鼠姿态表示不同的意思。刚才放出的那种,是说有生命危险,见者速救,我怎能不急。”展昭接过烟花筒,翻看片刻,道:“只有你兄弟几人有吗?”白玉堂道:“嗯。”展昭道:“这附近除了你,想必是徐三哥了?”白玉堂叹道:“因此我着急赶来。可你瞧这里,哪有殊死搏斗过的痕迹?”展昭道:“有生命危险,也未必是与人争斗。” 然而这里岂止是没有博斗痕迹,甚至连有人经过的痕迹都没有。两人仔细察看了溪边这方圆近一里的草地,始终只见到自己留下的足迹。若硬要说除此以外的什么异样,那只有—— “我知道哪里不对了。”白玉堂直起身子,跺了跺脚,“这东西你认得么?”展昭低头瞄了一眼:“认得啊,狗尾巴草么。”白玉堂道:“这一片都已经结实了。”展昭道:“那又怎样?”白玉堂道:“怎样?狗尾巴草从出芽到死亡不过一年时间,每年要到八月才结实,现在可是五月都没到。” 展昭俯身扯了一根狗尾巴草,把玩少顷,有些不以为然:“这一片在山谷洼地,不易进风,比外头暖和些也不足为奇。”白玉堂道:“你是说这里暖和些,因此这些狗尾巴草生长得快些?”展昭道:“正是。”白玉堂回身指着不远处的耕田,道:“那那些水稻怎长不快?”展昭道:“水稻是水稻,狗尾巴草是狗尾巴草,或许受温度影响并不相同,也未可知。” 白玉堂没话说了,有些气咻咻地瞪了他一阵,显然并不服气。展昭失笑道:“你我争这个作甚,还是尽早找你三哥为是。我今日在这里遇到你,不就是因为你来找他么?他发生什么事了?” 白玉堂大大地叹了口气,也扯了根狗尾巴草,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上边的杂毛:“我昨日与你分手得可真及时,再晚回去一点点,三哥就要把整个天长县都翻过来了。”他又叹了口气,“我不知岛上出了什么事,让大哥派出这么多人来找我回去。但又不似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不然当初你让我二哥和四哥送小安回家,他们即便答应,也不会两人一齐去的。何况三哥这两天岂止不急,简直悠闲得很。只有前晚我没回去,他才忙乱起来。 “我在县城中寻到他时,他正在一间茶铺里冲人家老板比划。他性子急躁,问得又不清不楚,那老板怎说得出个子丑寅卯,只好赔笑。他倒急了,若不是我拉住,只怕就要动手。见了我,他脸色立刻好转,拖了我就走。 “我累了几日,回客栈就睡了。睡到一半,感到窗外有动静,立即醒转。出去一看,三哥已经不在隔壁,桌上却落了张纸条,喏。” 他自怀中掏出两张纸条来,一并递给展昭:“这张,是当日三哥说得知我所在来处;这张,是我今早所见。”展昭接过抖开,见一张上写着“白玉堂在天长县”,另一张只写着“今日巳时三刻,胭脂山”。两张字迹一模一样,端正清秀,瞧来出于女子之手。 展昭读完,出神半晌,将手中的纸条和狗尾巴草一道塞还给白玉堂,道:“走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第39章 胭脂山并不大,也不高,可山路却曲曲折折甚是繁复。展昭和白玉堂直到天黑,也没能把整座山全找一遍。 昏暗的光线不可避免地削弱了感知;即便有着过人的耳力目力,也仍然对那些无法发出响动的障碍无可奈何。但在白玉堂第三次右脚陷入泥中、要抓着展昭的胳膊才能挣出来时,两人终于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 “我觉得我好像绊在同一个地方。”白玉堂咕哝道,皱着眉头用草叶狠狠擦去裤腿上的污泥,“每次我的大脚趾都被撞一下,现在感觉要断了。”展昭又是好笑又是担忧,道:“要不我们换个位置试试?”白玉堂道:“你还有火折子么?”展昭道:“有。” 岂知入怀一摸,却摸了个空,也不知是掉在了哪里。白玉堂皱了皱鼻子,摇头道:“我看我还是自给自足吧。”说着蹲下摸索一阵,拢了些落叶,又掰了些树枝,俱堆在一处。 尚在春日,叶片虽落,却未干枯,树枝亦甚嫩,原不易生火。展昭揉了揉叶子,道:“水分太足,若要燃起,除非你内力已臻化境。”白玉堂嗤笑道:“谁说我打算用手来着。” 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把银亮物事。借着微弱的星光,展昭认出这是他那索上钢爪的指节。过了这许多日子,不知为何仍未装回机括去。展昭奇道:“这是作甚?钻木取火?”白玉堂白了他一眼,道:“那还不如直接等天亮。” 展昭耸耸肩,在旁找了块石头坐下,倒要看看他如何捣腾。白玉堂弯下腰,手指一错,那钢爪指节竟从根部裂开,窸窸窣窣从中落下许多黑色的细小颗粒。只打开两根指节,已足够在枝叶堆顶部浅浅覆了一层。白玉堂打了个哈欠,将没打开的指节收回怀中;又擎出佩剑,横在枝叶堆上方,随后执着那两根裂开的,以根部裂口在剑刃侧面轻轻敲击。 几点火星自敲击处迸出,四下溅开。白玉堂调了调角度,让火星愈来愈多地落在枝叶堆上。不消片刻,那层黑色颗粒已变红,忽蹿出火苗来,迅速蔓延了整堆。距离最近的叶片渐渐被烤干,又被点燃,去烘烤树枝。过了半顿饭功夫,火堆俨然已颇具规模。 火光下展昭的脸上写满惊愕。白玉堂掩住得意之色,故作不经意般使唤他道:“愣着干嘛,去拣些干点的树枝来。”展昭依言寻摸了几根,又折了些藤条,将树枝扎成一捆,去火堆上点燃了,才赞叹道:“你这根钢索可真真算是个宝贝。”白玉堂道:“那有什么,这种东西我多着呢。你若感兴趣,改日送你几件。”展昭好奇道:“你从哪里得来?师门传的么?”白玉堂道:“我师父做的。他闲着没事时,就喜欢折腾这玩意儿。”说着接了根火把过来。 既有了火,眼前道路便清晰许多。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小心地往前走去。等到火堆看不见了,周遭才又显得阴森起来。白玉堂不由自主地往展昭那边靠了靠,低声道:“若再陷进泥里,我明天便去找个道士替我跳大神。”展昭失笑道:“真正修道之士,岂会做这勾当。”白玉堂道:“横竖我也不懂,凭他怎说便了。” 沿着山中隐约可辨的小路走了小半个时辰,当真没再陷进泥里过,却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白玉堂有些沮丧,道:“终不成是三哥跟我开了个玩笑?”展昭道:“他又不知你会跟来,怎会开此玩笑。许是烟花筒从身上掉了出来,被村里哪个小孩儿点了。”白玉堂道:“然后再把烟花筒扔出一里远落在那溪边?”展昭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忽指着前边道:“你瞧,那里有火光,会不会是三哥?” 白玉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闪烁的温暖橘光,精神一振,道:“若是三哥自然不错。若是逼得他发出烟花的那人,更是再好不过。” 可两人奔到近前,只觉心都凉了。说什么徐庆或其他人,这堆火根本就是之前他们自己生的! “鬼打墙!”白玉堂一把拽住展昭衣袖,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惊恐。展昭虽也惊疑不定,毕竟经历多些,忙安慰道:“哪有这种事,你不要怕。”白玉堂道:“我……我才不怕呢!我是担心三哥!”但手上却抓得更紧了。 展昭想起那晚在还思馆后院中发现尸体时,白玉堂也是这般攀着自己不放,还嘴硬说只是因为感到恶心才不肯下地。忍不住伸手揽住他肩膀,道:“我们一直跟着路走的。这里绝非天生如此,定是有人刻意做出。我不太懂,不过也曾听说有人善用五行八卦……” 他一句话没说完,白玉堂先拍了下大腿,道:“我怎地糊涂了。不错,这定是个什么阵法。师父原也教过我,只是我学得不好。”他抬头看了看,“今晚太暗,看不见北辰,要辨清方向是不太可能了。不过既有阵法痕迹可循,能走出去也说不定。” 展昭瞧着他闭目念念有词,手指屈伸计算,一时出神。等白玉堂举步时,也就自然跟上,却一直忘了将揽着他肩膀的手收回来。 许是白玉堂刚好将师父讲的精髓牢记在心,又或许,是布阵人自己也并非个中高手。总之,转悠了顿饭时间,竟当真渐渐走到了开阔处。两人甚是欣悦,只觉胸中一口浊气总算吐了出来。 又过一时,见树后似有房屋。展昭停下脚步,偏头看白玉堂,道:“过去吗?”白玉堂道:“怕他怎的。”展昭笑道:“不是怕,我想你会不会累了。”白玉堂道:“困是有点,但即算为了找个舒服点的地方歇歇,也还是要过去的。” 走到近前,原来是一处小院,精致却又不失大气,与山下农家全然不同。篱笆上零零落落地长着几朵小花,点缀出几分闲适来。院门和屋门都是半掩的,隐约听见里边有走动的声音。 “有人吗?”展昭拦住了想直接进去的白玉堂,提声喊了一句。白玉堂皱皱眉,低声道:“你这是作甚,打草惊蛇。”展昭道:“你又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大半夜的怎好擅闯。若是敌人说不定中了暗算,若不是岂非太过无礼。”白玉堂哼了一声,道:“那你自个儿作礼去。”也不等展昭说话,迅速抽身,跃到不远的树上。展昭臂弯里一空,只得摇头作罢。心念忽动,向后瞟了一眼,见白玉堂已经藏好,只一双得意的眼睛露在外面,又不觉好笑。 屋中迟迟无人回应。展昭试探着又喊了一次,仍未闻回音,却听见有人突然撞翻了什么东西碎在地上啪地一响。展昭斟酌着唤道:“在下前晚进山迷了路,好容易寻得此处,还望主人家给口水喝。” 白玉堂正把后颈中一片惹痒的树叶挑开,闻言一哂,暗道:“还以为他多实诚,不也是瞎话张口就来。”眼光在展昭后脑停留一阵,才略挺直了身子,透过窗户,看见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手指不住轻轻叩击,似甚举棋不定。 蓦地,那人像是下定了决心,冲外面道:“你不要进来!”展昭一怔,道:“在下并无叨饶之意,倘若主人家不方便,在下这就告辞。”那人却像更急了,脱口而出:“你也不要走!”展昭更奇,道:“那……”那人喘了口气,缓缓道:“你且待在原地,莫要随意走动。等到天亮,再走不迟。”展昭道:“却是为何?”那人道:“这山中颇多诡秘,你能全身到此,已是撞了大运。但再乱闯,难保有个三长两短。天亮以后,我给份图你,你再照着图寻路出去。” 展昭细听他语声,确有份担忧,不似危言恐吓。只是这人声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来是谁。忽听白玉堂一声长笑,道:“若是只有你一个,那我可偏要进去。”说着飞身扑下,倏忽间掠进院子。 那人大惊,奔出屋子,叫道:“你又是谁?我都说了不要进来!”展昭同时道:“你怎地忽然冒失起来?”伸手要去拉他。白玉堂在两人中间立定,头一歪,做了个鬼脸。 三人打了个照面,展昭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来。他认识这人,竟是失踪已久的季云。 季云见到他们,神色变了几变,最终定格成一种带着几分羞愤的释然。白玉堂瞪着他,冷笑道:“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瞧来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气色也挺不错,过得很好么。”季云低头不语。展昭走到白玉堂身边,打圆场道:“我看季公子较上次憔悴多了,这些日子定不是好过的。”白玉堂道:“憔悴?你看这唇红齿白的小书生,哪里憔悴?简直连已当了爹都看不出来呢。” 这话仿佛点醒了季云。他一下子抬起头来,问道:“容容怎么样?”白玉堂道:“奇怪了,这种事情,怎好问外人的。”季云急道:“什么叫外人,她好歹也叫你一声舅舅!”白玉堂冷冷道:“那小丫头是你季家的,又不是我白家的,舅舅又如何?莫说我了,就是小安在这里,你也问不着他。” 季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展昭看不过去,道:“容容在顾府那几天被照顾得很好。后来顾老爷与令尊也有联系,季公子不必太过担心。”白玉堂哼了一声,道:“小安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展昭道:“你既这么说,岂非自己也记得清楚?”白玉堂道:“我是他兄弟,记着有什么出奇?可你又不是他什么人。” 展昭不知他这火气如何又转到自己身上,话在喉头滚了几滚,终于碍着季云在场,没有出口。白玉堂见他不说话,更加不是滋味,道:“哦我忘了,人家还送了你一匹马,想必当你是贵人——” “白玉堂,”展昭忍不住打断他,“展某今日可没得罪你,你这么阴阳怪气的干什么?” 自相识以来尤至近日,展昭从未似这般给他脸色。白玉堂一呆,微微张着口,像是不知该服软还是翻脸。季云连忙上前去拉白玉堂,低声道:“我一直挂记容容,挂记家里,只是眼下这……实有万般无奈。展少侠宽慰我是一片好心,你莫怪他。”迟疑了一下,又道,“天都快亮了,你们在山里走了一夜必定疲累,进来歇歇吧。不过、不过千万跟着我,不要随意碰屋里的东西。” 他面色异常严肃,这话绝非是出于小气。白玉堂一凛,也顾不上置气,任他拉了进屋。展昭抿了抿唇,踌躇再三,才举步跟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第40章 这屋子里一应摆设普普通通,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但人往正中一站,即没来由感到一股压迫。季云引展白二人拐入一间小室,歉然道:“没多余的床,只这里有张榻,委屈你们了。”像是刻意澄清什么,又补充道,“若在别处,我定将床让给你们,但……”白玉堂挥手道:“行了你去休息吧,有什么天亮再说。”季云吁了口气,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这小室里唯一的榻也不大,最多容一人侧卧。白玉堂当先在一头坐下,极快地瞟了眼展昭,见他毫无反应,撇了撇嘴,将身子一缩,让出了另一头。展昭略微诧异地看了看他,也不言语,走过去靠在扶手上,却没有坐。 两人沉默了有盏茶时分。白玉堂闭着眼,努力许久,颠倒睡不踏实,终于恶声恶气地道:“你怎么不坐。给人见了,还道我欺负你。”展昭转头看他,道:“我站着想事情清楚些。”白玉堂睁开眼坐直,道:“那你想清楚些什么了?”展昭道:“我想你对我和顾公子总是这么大意见,必定有你的缘故。你虽不肯说,但反正你不说的事也不止这一件,我方才本不该那般对你的。” 白玉堂一呆,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可偏要嘴硬:“我分明说过不要招惹小安,是你自己忘了。”展昭道:“这个我不曾忘。但我一直不明白,怎么个不要招惹?”白玉堂道:“我、我说过他是要娶妻生子的。”展昭道:“那与我何干?莫非他交了我这个朋友,还耽搁娶妻生子不成。”白玉堂瞪了他一眼,道:“你怎么定要我说那么明白。你看不出来他……他……”终于心一横,“他喜欢你?” 展昭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白玉堂胸膛起伏了几下,一气说道:“他记得你的钱袋样式,固执地觉得你是有危险,不管不顾地就追了出去。虽算不得养尊处优,毕竟从小安稳,何曾平白受过这么一场累。可那几日抱着你的剑,他一次都没叫过苦。悬崖上见了你,更是精神高亢;若非生病,只怕要兴奋得睡不着。”说到后来,见展昭始终不发一言,不禁泄气,声音也小了下去,暗暗翻了个白眼。 展昭等他说完,才轻轻一笑,道:“即便他喜欢我,你又生什么气?”白玉堂跳了起来,道:“我跟他怎么说也是表兄弟,你若耽误他,我为何不能生气!”展昭悠然道:“我若不喜欢他,又怎会耽误。”白玉堂哼了一声,道:“他说的话你一毫不忘,我可瞧不出来你喜不喜欢。”展昭道:“你对我跟他的事可也记得很清楚。照此说来,你是他兄弟,总不能是喜欢他,终不成喜欢我?” “你……”白玉堂气咻咻地冲到他面前,对视半晌,肩膀一垮,后退半步,嘟囔道,“你倒是对自己很有信心。”展昭却跟着逼近,几乎要碰到他鼻尖,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这距离太近了。白玉堂几乎能看清展昭的每根睫毛,霎时间脑中一片空白。展昭的问话先到了他的唇,然后才自口中传入耳里,带来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栗。许久,白玉堂才又挤出一个字:“你……” 不等他说完,展昭又突然靠回榻边,顺着扶手坐下,道:“罢了。” 白玉堂瞪着他,手指屈伸几次,方平稳开口道:“你有没有龙阳之好我管不着,但你可别当我兄弟俩是小倌。”展昭面无表情,道:“没有。”白玉堂也不知他是说哪一个没有,心底愈加烦闷,僵直着身体坐回榻上,干巴巴地道:“没有就好。”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终是迷迷糊糊睡着了。睡不多久,小室外传来声响,像是季云在收拾东西,便立时醒转。窗外淅沥下着小雨,但可看出天已亮了。 白玉堂还有些困,轻轻打了个哈欠。嘴还没合上,就听外面由远及近一阵急促的奔跑声,顿时警觉起来。展昭瞧着他,不觉有点好笑。 来人奔跑虽急,脚步却极是轻快,只是不曾刻意收敛。转眼间进了院子,又猛地停在屋子门口,举手敲了两下,唤道:“季云!” 季云闻声迎出,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什么事?”来人奇道:“怎么了?”季云道:“有客,还在歇息。”来人哦了一声,道:“你也是胆大。不说这个,翠柳受伤了。本来不重,不防淋了些雨,受了风寒,发起烧来。眼下晕晕沉沉,连我也不认得了。我那儿毕竟不方便,送你这里养两天。”季云道:“行。她好好的怎受伤了?”来人道:“没空解释。马车进不来,你且随我来搭把手。”季云迟疑片刻,道:“等会儿,我去看看他们醒没。”来人取笑道:“你还不止一个客啊?”季云摆了摆手。 展白二人听他往这边来开门,即偏头假寐。季云将门推开一条缝,往里张了一张,又轻轻带上,回出去道:“走吧。” 展昭睁开眼,向白玉堂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没声欺到窗边看去,正好见到季云与来人转身离开。 那人背影熟悉得很。正是前日在他们眼皮底下带走翠柳的那女子。 季云回来时,首先还是探头进来看了看,见两人还在睡,才转身示意那女子进来。那女子将翠柳扶进厅中坐下,又拿了个软垫放到她腰后,让她靠着养神,向季云道:“交给你,我走了。这儿是药,一日三次,餐前送服,够她用十来天的,只是麻烦你煎一下。”季云道:“放心。”说着送人出门。那女子挥了挥手,道:“你小心些。”季云应了。 待那女子快要走出院子,季云才带上屋门。忽又想起什么,又推开门唤道:“夜莺!”那女子停步回首道:“怎么?”季云踌躇片刻,问道:“他、他几时回来?” 夜莺闻言笑了,款步走回,揶揄地看着他,道:“哟,你这是开窍了?”季云脸上一红,道:“开什么窍,我是怕他死得早了。”夜莺道:“怎么着,你还想手刃他不成?”季云道:“我只问你他几时回来,你不答便算了,怎地问这么多。”夜莺笑道:“你还恼了,可不跟个小媳妇似的。行行行你别瞪我,我真不知道。近年来,兀鹫倒还罢了,他反倒是更倚重那两个疯子,又哪里会跟我透露半点消息。” 见季云有些沮丧,夜莺便当真不再取笑他,摇了摇头,正色道:“我真走了,我那儿还有个大麻烦呢。”季云随口道:“什么麻烦?”夜莺道:“那个麻烦啊,看着挺壮实,谁料这么不经折腾。”季云奇道:“你在说什么?”夜莺摆了摆手,不再答他,快步出了院子。季云叹了口气,只得回入屋中。 他原地转了两圈,去把翠柳的药煎了一包,又煮了些汤,才去敲小室的门。里边一阵窸窣,白玉堂传出的声音带着困倦:“怎么了?”季云道:“天色也不早了,起来吃点东西吧?”白玉堂道:“来了。” 但直过了半柱香,白玉堂才拉着展昭慢悠悠出来,仍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季云迎上前来,引他们到院子里洗漱。白玉堂边点头边走,忽一扭头,诧道:“怎多了个姑娘?”季云垂眸道:“是个朋友,生了病,路过这里,借住两天。”他看了看两人,欲言又止。展昭道:“既如此,我们这就告辞了。”季云忙笑道:“也不急在一时。”眉宇间却明显放松下来。白玉堂道:“就是,好歹吃了再走,又吃不穷他。”季云陪笑两声,转身去把那小室收拾了,又搀起翠柳,轻声哄劝,踉踉跄跄地扶到榻上躺好。 展昭和白玉堂隔窗瞧见,对视了一眼。白玉堂吐掉口中的水,低声道:“你看他们什么关系?”展昭道:“没什么关系。”白玉堂从齿缝里挤出声音:“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我表姐尸骨未寒,他这儿就和一个妙龄女子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展昭道:“翠柳那是病人。”见白玉堂还要争辩,急打断道,“且不提这个,我倒更想知道方才那个夜莺何许人?听他们称呼,显是熟络得很了。” 白玉堂又瞥了一眼窗子,见季云已离开小室,想是去了厨房,眨了眨眼,道:“这种事,直接问就好了。” 他果然轻轻巧巧地翻窗进去,踢上小室的门,又冲展昭打了个手势。展昭哭笑不得,想说自己并没有理解手势的意思,可白玉堂已经转过了身。 翠柳烧还未退,却也不是全无意识。模糊看到有人进来,自然而然地绷紧了身子。白玉堂欺近前去,阴恻恻地问道:“季云何时有了你这么个朋友,我怎不知?” 他板着脸,又刻意放冷了语气,若是寻常姑娘,早被他唬得面色惨白。可翠柳只是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复又扭开头,闭目不答。白玉堂愈发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逼问道:“不说?” 这次翠柳手指抖了抖,嘴唇颤动,似是说了句话。白玉堂听不清,皱眉道:“大点声。”遂弯腰凑近,几乎要将耳朵贴到翠柳口边。翠柳重复了一次,气声微弱,却清晰得很:“幼稚。” 白玉堂霍地站直,一时不知该气该笑。下意识回头看展昭,见他正仔细看着院子里不知什么东西,压根没留意房内,不由气闷。正想怎么才能问出话,忽听门口传来响动,忙一扭身,自窗户中穿了出去。却是季云端着药回来,还疑惑地看了一眼室门,嘀咕道:“怎关上了。” 他把药放到榻前几上,扶翠柳坐起,问道:“能自己喝吗?”翠柳微微点了点头。季云便将药递给她,在一旁照应着。翠柳慢慢啜了几口,手上一个不稳,差点摔了碗。季云赶紧接过来,道:“说不得,还是我喂你。”翠柳摇摇头,伸手又将碗拿回,一仰脖尽数灌了,却因太猛而一阵头晕,手一颤,那碗终是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季云摇头道:“你也不怕烫着。”去外边拿了笤帚,将碎碗扫了。翠柳缓缓躺下,嘶声道:“对不住。”季云道:“无妨。你好生休息。” 他带上了小室的门,去院子里寻展昭和白玉堂,想叫他们进来喝汤。岂知刚跨出屋门,便觉身子一僵,动弹不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第41章 季云只惊慌了片刻,便即冷静下来。他跟在黄鹂身边日久,自然知道这是武人所谓点穴。眼下这院子里能干出此事的,除了白玉堂,再无别个。 念头未转完,只觉身子一轻,有人提起他便走,径直出了院子。七弯八拐地走出十数丈远,才将他狠狠往地上一顿。随即果然听得白玉堂在身后冷冷道:“问你什么你便老实答话,否则休怪我不念郎舅情分。”季云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可我未见得都答你。”白玉堂道:“那可由不得你。”说罢在他肩头一按。季云不由自主地往下一跌,坐到一块石头上。也不知白玉堂有意无意,这石头说尖不尖说平不平,恰恰磨圆了的一块凸起顶着尾骨,十分难受。 白玉堂绕着他转了两圈,倏地在他面前站定,道:“且从头说起罢。表姐遇害那天你随黄鹂离开之后,是什么时候跟他分开的?分开之前是否一直在一起?”季云垂首道:“最多也就三五天吧。时日有些久,不甚记得了。”白玉堂怒道:“胡说八道。浦江县外那悬崖我们可是一起上去的,黄鹂把我和小安留在那里,自带着你走了,那至少已有三五天了。莫非你们一下崖就分开了不成?”季云道:“不瞒你说,悬崖上我已没有见到他了,只怕你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晚于我。”白玉堂皱眉道:“你说什么?”季云道:“他把我留在主屋后就走了,还是婢女跟我说小安在后边小楼上。我便说见见他,可小安不愿来。却没人知道你在哪里。我只得罢了。”白玉堂道:“之后呢?展昭上崖时,你已不在了。” 季云动了动眼皮,像是想看一眼展昭,却做不到,只好快速地眨了几下眼,好缓解方才的动作带来的一阵酸涩:“原来展少侠也曾上去。我打了个盹,醒来时,已有人带我在竹篮里了。”白玉堂追问道:“是谁?”季云道:“翠柳。就是屋中病了的那个姑娘。” 这话大出意料,白玉堂一时沉默。展昭忍不住道:“白兄,季公子不似你我,气血凝滞不宜过久,否则只恐于身子有碍。要么先——”白玉堂瞪了他一眼,道:“你想知道的我还没问到,急什么?”展昭一噎,垂手站到一边不再说话。 白玉堂犹自有些忿忿,再问季云时,口气自然也就不太好:“翠柳带你下了崖,就来这里了?依你说来,她本是黄鹂一路,与你非亲非故,为何要费劲安置你?”季云道:“是黄鹂的安排,她只不过照办。” 仿佛正中下怀,白玉堂虽未提高声音,语气却立时严厉,几近咄咄逼人:“你既未中毒,也非残废,就如此听从了黄鹂的安排?他于你可有杀妻之仇!即算此处机关遍布,但你来去自如,可看不出一点被困的模样。纵然真是被困,也总要试过几次才知道出不去。你说,你有没有试过?你家中老父幼女,便全然弃之不顾,安安心心,在这儿当个山中隐士了?” 他愈说愈是激动,直似季云若给不出令他满意的回答,便要血溅当场。展昭真有些怕他突起发难,不动声色地靠近了点。 季云却淡然得很,像是早知他有此一问。抿唇沉思半晌,只苦笑道:“我昨晚就说过,有万般无奈。”白玉堂冷笑道:“无奈?什么样的无奈能让你枉为人子?”季云道:“倘若你与我易地而处,你未必便会做出其他选择。”白玉堂道:“是么?你倒是说说看。”季云道:“我不能说。更不能与你说。”白玉堂厉声道:“你说是不说?”季云道:“你若不满,打我骂我甚至杀我,也都由得你。” 他脸上现出一种几乎是要凛然就义的神情。白玉堂不怒反笑,道:“这可真是奇了。当日黄鹂逼你跟他走时,不见你如此有骨气。”季云道:“那时我妻女在他刀下,我又能如何?而今我孑然一身,更有何惧。” 白玉堂盯着他,胸中那股气渐渐泄了。倒不是为季云说服,只是他既软硬不吃,再纠缠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遂深吸了几口气,转而单刀直入地问道:“夜莺是什么人?” 季云已坐了许久,那石头抵着的地方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酸麻,搅得他心烦意乱;不防白玉堂突然问到夜莺,颇为吃惊,口唇动了几动,竟发不出声音。白玉堂却以为他是不愿回答,又恼将上来,冷笑道:“我知道了。那翠柳与夜莺关系紧密,瞧来与你也都挺熟络。你年未三十,既已亡妻,又不曾纳妾,膝下止得一女,多半是想在她二人中寻个给你留后的。” “白玉堂!”季云挣扎不得,这一声喝用尽了他全部力气,“你小小年纪,怎地满脑子转这种念头!白大哥送你拜师学艺,就学出这么个庸俗模样?” 他斥了白玉堂不说,连其恩师兄长也一并骂在内。冲口骂完之后,才发现白玉堂脸色阴沉,眼露杀意,不由又害怕起来。这恐惧来得如此迅猛,连身下的疼痛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气氛几近凝滞。展昭微不可闻地吁了口气,道:“白兄,且先走吧。”他见白玉堂并无软化之意,只得上前挡在两人中间,加重了点语气,重复道:“白兄,走吧。” 白玉堂冷着一张脸,将眼光转向他,大有他再多说两句就连他一起教训的意思。可双目一对,见展昭微微摇头,忽地一怔,忆起来此地的初衷,乃是寻找徐庆;怎么迷迷瞪瞪过了一晚,却在这与季云纠缠起来。遂狠狠瞪了季云一眼,道:“六个时辰自解,你慢慢坐会儿吧。”转念一想,又瞪了展昭一眼,这才转身走开。展昭哎了一声,举步追上。 两人并未走远,只兜了个圈子,又回到了那小院后面。展昭看白玉堂犹有忿忿之意,忍不住道:“还气?气便气他,你瞪我作甚?”白玉堂叹了口气,道:“你一说我就乖乖走,岂非显得我太没面子。”展昭失笑,转过头去。白玉堂立即伸手去掰他下巴,硬将人转回来,恶声恶气地道:“你笑什么?”展昭含笑注视着他,却不发一语。白玉堂被他看得脸热,只觉一股酥麻自颈项沿脊柱蜿蜒而下,没来由一个战栗,甩开手,嘟囔道:“罢了,不与你一般见识。” 展昭知他嘴硬皮薄,也不戳穿,道:“你想三哥会在这里么?”白玉堂断然道:“昨晚除了我们和季云,这里绝没有第四个人,除非他已死了。”展昭皱眉道:“别乱说。哪有这样咒自己哥哥的。”白玉堂耸耸肩,道:“我兄弟可不信这些个劳什子,说一说不妨事。” 话音甫落,忽见展昭鼻翼翕动,面色也变了,不由奇道:“怎么?”展昭道:“你闻。” 白玉堂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依言细辨,竟闻见这雨后清新中夹杂着一丝血腥气。这血腥气夹杂着泥土味,还带着腐烂的气息,或许是本来被掩盖,因了雨的清洗才泄了出来。 血腥气是从屋子后面传来的。那里只有一间柴房,与主屋隔着约摸两丈;门扉破裂,里面木柴倒是堆得整整齐齐。展昭和白玉堂悄悄走近,向里张去,一时瞧不出什么,血腥气却闻不见了。 “那是什么?”白玉堂眼尖,指着柴房顶上轻声叫道。展昭抬头一看,只见到一个黑糊糊的影子,道:“上去瞅瞅。”说着在白玉堂肩上一碰。两人跃上房顶,看准了那黑影的位置,小心揭开瓦片。日光倾泻而入,将那黑影照得清楚,乃是一尊高约尺许的木制雕像。 并非任何罗汉或菩萨,而是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这女子一手举过头顶,指作兰花之状;一手虚托胸前,捏了一个剑诀。她全身□□,只一头长发披至腰间,聊以蔽体。一根红绳系在她颈上,将她吊在房梁。那红绳已有些发黑,想是无数次浸水又干的缘故。此刻由于屋顶破口,整尊雕像都在微风中轻轻打转,宛如女子正在起舞。 展昭端详着雕像的面容,只觉甚为眼熟;可眼看着她转了两圈,也未曾记起。忽见一只小毛虫被风自屋顶吹入,径直落在雕像上。它挣扎着抓稳,蠕动着爬上了雕像的左脸。说来也巧,那又长又软的虫体,恰好蜿蜒在她眼唇之间,猛一看去,像是把她的脸划了一道似的。 “莫不是她?”展昭低声惊呼,“那地道里的……山茶?给我珍珠的那个,你记得吗,我说过她左脸有伤……这雕像直似是照着她刻的。却原来她面容未毁时是这样……哎?你听见我说话没?” 白玉堂没搭理他,却直勾勾地盯着下边的木柴。展昭拿手在他眼前晃晃,也未能叫他转头,不由奇怪。顺着他眼光一看,顿觉汗毛直立。原来底下的柴堆只最外一层是木头,里面层层叠叠,尽是白骨。 和大觉寺中的动物尸骨不同,这一屋乃是人骨,大至腿骨小至指骨不一而足。它们被洗净、炼制,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灰白色。头骨被堆放在靠南的墙边,不知有几百个;奇怪的是,每一个的口中都插着一支毛笔。有的毛笔几乎全秃,有的还有七八成新,都直直朝天,如同燃香祭拜。 展昭回过神来,见白玉堂犹在发愣,忙拍拍他肩膀,道:“你还好么?”白玉堂打了个冷战,摇了摇头,道:“我从未见过此等景象,一时失态,倒叫你见笑了。这虽然比那还思馆地下埋着的干净些,瞧来却更令人恶心。”展昭道:“你想,季公子知道柴房里是这样么?”白玉堂哼了一声,道:“管他知不知道。这儿现在是他的地方,他纵然不知,也该问个窝藏之罪。”展昭笑道:“你还知道问罪了。”白玉堂道:“我看,就算季云不知,那个翠柳却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现下她独个儿卧病在床,我已去问过话,却讨了个老大没趣,自然也不好再去。你生得温和,想必比我讨女孩子喜欢,你去试试。” 他说这句话时有些泛酸,也不知是触动了哪段心事。展昭哭笑不得,正要答话,忽一扯白玉堂,道:“有人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第42章 这次来的是一群人,瞧来总有三十来个。他们都穿着黑衣,戴着面具,如搬家的蝼蚁一般迅捷利落又悄无声息地自树林中涌入这小院。见着领头的打了几个手势,便在院中排成两列,对面站好。排在最末的两个人抬起脚边的一具尸体,交向身边;身边人接过后高高举起,将尸体的头和脚对调了,复又往自己的另一边送去。如是很快传过两列,到了领头人跟前。领头人两手一抬,将尸体横抱在臂中,转了个身,面向院子一隅的花圃,恭恭敬敬地拜了两拜,才把尸体放下。 这是一具新鲜尸体,面容如生,沉静温和。作书生打扮,纶巾布履一应俱全,手中还执着一支狼毫。领头人将其摆弄成盘腿而坐的姿势,又在其胁下支了两根木棍,好教不致歪倒;随后后退两步,又拜了两拜。身后三十余人倏地同时转向尸体,像领头人一样朝其作礼,其间一派肃穆,不闻丝毫声响。 趴在柴房顶后的白玉堂忍不住拿胳膊肘撞了撞展昭,悄声问道:“这是作甚?这书生年纪轻轻,哪里来的这许多孝子贤孙?”展昭摇头道:“定然不是。你看它身后的花圃。”白玉堂瞥了一眼,道:“花圃怎了。”展昭道:“你方在问翠柳话时,我便在院子里。”白玉堂道:“我知道。”展昭道:“我仔细看过了。现在有叶无花,我确然不识,但可以看出这花圃里只有一种花。”白玉堂道:“那又怎样?” 一语未了,忽见院子里的人齐齐甩袖,席地坐下;双手举过头顶,结了个古怪的手印。领头人静默少顷,缓缓起身,喉间发出婉转的低吟。余人渐次应和,不一时,吟哦声已混成一片,自院子中间向四周传递。这吟哦声调奇异,词句诡谲,听得久了,竟致摄人心魄。白玉堂听得入神,不禁心旌动摇,整个身子猛然一抖,差点摔下地去。展昭在旁一把捞住,指尖扣住他脉门,潜运暗劲。白玉堂受此一震,乍然惊醒,方稳住身形,长长吁了口气。展昭安抚性地拍了拍他,手掌向前一滑,握住了他手腕,道:“若当真把持不住,切莫硬撑。”白玉堂尚未完全回神,低低应了一声,却不知究竟听懂了没有。 只这片刻,院子里又是巨变。那领头人吟毕,走前一步,手起刀落,将尸体的头颅齐颈割下。颈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后的花圃。领头人丝毫不以为意,只取出一条手帕,仔细擦去头颅上的血迹,随后将其端端正正摆到花圃前的木桩上,手向后一伸。离他最近的一人快步上前,双手捧给他一个寸许高的小瓷瓶。领头人接过瓷瓶,拔掉瓶塞,将瓶口悬在头颅上方,微微倾斜。瓶中透明黏稠的液体滴落在头颅顶心,霎时间嗤嗤声响大作,烟雾升腾弥漫。领头人退后一步,垂手而立。 不一时烟雾散尽,头颅的皮肉已然烧尽,徒留一个白森森的头骨。领头人取下无头尸身手中的狼毫,小心地插进头骨口中。 白玉堂浑身一僵,几乎就要叫出声来。展昭及时掩了他的口,拖着他滑下房顶,道:“他们定要将这骷髅头送进来柴房,我们且去屋中避避。” 可这群人来得好快,已来不及绕到屋子前面。没奈何,只得从屋后边开着的窗户中直接穿入,也顾不上里边是哪一间了。只见领头人安置了这颗新的头骨,又朝空中扬了扬手;依方位看来,倒像是与那尊山茶的雕像打招呼似的。 两人缩在窗后,见他们已然围成一个圆圈,沉默地手舞足蹈。脸上神情虽被面具遮住,却可从身形看出一种狂态。领头人被围在中间,动作尤为剧烈,几乎可以听见骨骼错位发出的脆响。许久,舞动骤歇,领头人挽起跳散了的头发,又打了个手势,带着这群人如来时一般迅速退去。 毫无疑问,这是完成了某种奇诡的仪式。展昭盯着柴房门口,强自压下心底翻涌的作呕感,道:“看来里面那些骷髅头都是这么来的。可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呢,季公子知不知道这些?”白玉堂冷笑道:“这些人进来时没打招呼没查看,中间也未曾收敛,显然对这里熟悉得很,也知道屋中住的是什么人。季云若是对此半点不知,那才是见鬼了。”说着气咻咻地一转身,“我方叫你去问问翠柳,你还没答我。”展昭道:“行,我去试试。”便也转过身来。 这一转,才把这间屋子看了个清楚。同那小室一样,陈设也极是简单,不过一床一桌一柜。忆起季云说这里只有一张床,然则这多半就是他的居处了。床上被褥不甚整齐,想是早上季云被夜莺唤出,未来得及收拾之故。白玉堂走到床边,见枕头底下露出一截红线,抽出一看,却是个女儿家的香囊。 “走吧。翠柳说不定已醒了。”展昭打开房门,发现白玉堂没跟来,遂回头叫他。白玉堂应了,随他出去;走之前,鬼使神差地将那香囊塞入了自己怀中。 许是服药后还未进食,翠柳的病情又有反复。展昭和白玉堂推门进去时,她脸色潮红,浑身颤抖,睡得颇不安稳。白玉堂抢上一步把了把脉,皱眉道:“怎生这般奇怪,只怕不是风寒。”展昭讶道:“你还学过医?”白玉堂道:“老和尚教了我些儿,其实也诊不出什么。但她这个,”他一把将展昭的手拉过,硬掰着两根指头放上翠柳脉门,“就算你对医一窍不通,也该知道有问题吧。” 展昭手指被他掰得微微发酸,一时感觉不到脉搏。待白玉堂放开,才静下心来感受。只觉翠柳脉搏跳动甚为怪异,寸关尺三处截然不同:寸部稳健有力一如常人,关部虚浮无着如入膏肓,尺部却时有时无。换手再探,同样如此。 “我知双手脉搏不同,”白玉堂道,“分候不同的五脏六腑,因此往往脉象有着差异。她这寸关尺三部不同,尚可说是脏腑受损所致,可双手毫无二致,多半便不是病,是毒。”展昭道:“她前日与你打斗时,不还精神得很么?后来被夜莺救走,可看那夜莺言语举止间与她亲密,又送她来此留药养病,自然不是下手之人。”白玉堂道:“你忘了,她与我打斗时腿上就有伤,许是那时已然中毒,只不过昨晚才发作而已。” 正说话间,忽听翠柳呢喃了几句。白玉堂道:“她说什么?”展昭摇头道:“未曾听清。”两人俯身去听,翠柳却猛地一扬手,差点打到白玉堂。展昭忙将白玉堂拉开,却见白玉堂眼露异色,死盯着榻上。原来翠柳这一扬手,袖中掉出一物来。白玉堂固然识得,便是展昭,也在不久前才见过。 乃是陷空岛的烟花筒。 “这一枚不是残骸,是未用过的。”白玉堂缓缓道,也不去拾,“可见她定然见过三哥。说不定那约三哥到胭脂山的字条,也是出自她手。”展昭道:“可你三哥为何一约就到呢?难道两人从前就认识?”白玉堂道:“未曾听三哥提过。或许是因为之前的那张字条,当真教他在天长县寻到了我。”忽地沉下声音,“也或许,他并非主动前来,甚至根本没有到胭脂山。那留在房间中的字条,只不过是掩你我耳目。”展昭道:“他们约徐三哥自然是有目的,倘若还至于掩人耳目,那目的只怕更不足向外人道了。你想,他们图什么呢?” 白玉堂摇了摇头。看翠柳呼吸紊乱,神智仍不清明,即便她此时愿意说出来,恐也是有心无力。展昭沉吟道:“恕我直言,徐三哥功夫虽然不弱,却也非顶尖高手,那约他的人想必不是看上他的武功。”白玉堂道:“你也不用客气。三哥原本就是仗着天生神力,于武道其实不过尔尔。若真与我打起来,未见得能支撑到顿饭功夫。与你,想也差不多。那黄鹂、夜莺,功力都在他之上,要他何用。”展昭道:“然则文才更不用说了?”白玉堂嗤笑道:“他啊,字是识得的。”展昭道:“我出道未久,虽听过陷空岛之名,却不甚了解。不知徐三哥行走江湖,靠的是哪路神通?”白玉堂道:“也没甚神通,只不过朋友们抬举,因他力大无穷,又擅使金瓜锤这等沉重兵器,如同开山力士一般,故此有个名号唤作——”他说得越来越慢,到得最后,几近停滞,“‘穿山鼠’。”随后蓦地跳了起来,“这山,可有何异处?” 展昭被他吓了一跳,讷讷道:“昨晚净在林中绕圈子,异处自然是有的。”随后反应过来,“你该不是说,他们想要让徐三哥来开山?可这山中机关本来就是他们设下的吧,不然夜莺和翠柳,还有方才那些人,怎能进来得如此顺利,又不是每个人都似你这般学过阵法布置。” 白玉堂斜睨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在夸我?我却不想夸你。三哥再是大力,终也不过是个凡人,岂能当真凭一己之力开山。”展昭道:“那你是何意?”白玉堂道:“我也不知道。”他叹了口气,“我还有件事想不明白。那枚用过的烟花究竟是谁放的呢?若是三哥,以他功夫怎会不留下半点痕迹;若是他人,又为何如此,岂非故意引你我前来?” “张龙,你真糊涂!”晕迷着的翠柳忽地嚷出这句话来,展昭和白玉堂都吃了一惊。只听她忽高忽低,反反复复,吐出的都是“糊涂”二字。那声音似喜似悲,又是怜悯,又是嘲笑,像极了那日对包拯说张龙是老实人的语气。 展昭垂下眼注视她一阵,抬头道:“看来我要带她进城去寻医了。若真是中毒,夜莺带来的那些药只怕无用。”白玉堂道:“你只不过是听她对季云那么说罢了,说不定那就是解毒的药,不便叫季云知道呢。”展昭想了一想,道:“不错,那么我把那药也带上。总之这事颇为蹊跷,她若能早一日清醒,便多一分好处。” “她若早一日清醒,便早一日跑了。”白玉堂白了他一眼,“我瞧还是先给她吃点东西,照夜莺说的,一日三次服药。且过两日,看她可有好转,到时再说。”见展昭还要争辩,干脆直接撂下一句,“没我带路你可走不出去,别想了。” 展昭啼笑皆非,只得随他,出门去把已经冷掉的汤重新温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第43章 此后几日,翠柳虽仍未完全清醒,烧却渐渐退了。只是展昭和白玉堂两个大老爷们,照顾自己已是不甚仔细,何况照顾一个姑娘家。难免有许多不妥帖处。不得已,还是季云有些儿经验,总算能让翠柳睡得安稳。 季云那日当真在石头上坐满了六个时辰。气血通时,也早已四肢无力,兼之又饥又疼,滚落在泥地里昏睡了一夜。那奇诡的仪式,他自然是半点也没看到。拖着步子回到屋中,见展白二人都在,还吃了一惊。 此番相见都有些尴尬。林中争执固然绝口不提,便是平素交流也变得客套起来。白玉堂几次憋不住想再挑起话头,都被展昭拦下了。季云也有意避着他,日夜照拂翠柳,连自己枕头底下的香囊不见了都没发现。 这日清晨,季云主动来寻白玉堂,说夜莺留下的药已快吃完了,但看翠柳的病情,似乎还要再吃两日,问他可否帮忙去城里抓药。白玉堂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跑这一趟倒不妨事,但又无药方,你教我怎么抓药?”季云道:“原本的药就是抓好的,现下还剩两副。我这就去煎一副,让翠柳午后服用;另一副,你拿去药房,叫掌柜的照着抓便是了。”白玉堂接过药包掂了掂,道:“好吧。最多也不过两个时辰,我便回来了。”季云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铜板,递给他,低头道:“有劳。”白玉堂瞧也没瞧,转身大步离开。 “你别放在心上。”展昭见季云伸着手掌颇为难堪,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季云迟缓地将铜板收起,颓然道:“玉堂恨死我了。是我活该。”展昭叹了口气,道“他心底恨自己更多些,只不过不愿面对,才将气发到你身上。”季云摇头道:“不,不会的。他虽是我内子表弟,毕竟年纪差着许多,又打小儿不在一处,哪能有多少感情。可我这夫妻一场……”展昭道:“即便不是他表姐,是个陌生人,他还是怪自己多些。”季云道:“你怎知道?”展昭道:“我也说不上来,可我就是知道。” 季云偏头去看展昭,见他负手而立,眉宇间一片淡然,与他年龄殊不相称,不由问道:“展少侠,你出道多久了?”展昭道:“不过两年。”季云道:“这两年想必历经风浪?不然怎地如此沉稳。”展昭失笑,道:“季公子见笑了,在下原本就是这么个性子,不似白兄纵情肆意。”季云微笑道:“我像你这般大时,也不过是个毛躁孩子。”他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语声中忽充满了悲怆,“谁知后来……唉,有些事情,真是一旦沾上就再也脱不了身了。” 展昭一震,心跳猛然加快。他几乎屏住了呼吸,一点也不敢打扰。因为他直觉,季云很快就要提到那些他死也不肯对白玉堂说的事了。他宁愿弃去老父幼女也要留在黄鹂身边,到底为什么呢?是想复仇?是被胁迫?是已屈服?还是…… 果然季云失了会神,喃喃自语。只是声音实在太小,饶是展昭耳力过人,也难以辨明。正在想是否该凑近一些,猛听得翠柳在房中呼唤。季云一个激灵,忙奔进去。展昭哎了一声,摇摇头,没有跟去,信步又走到了院中花圃前。 前几天,他状似不经意般问过季云这些是什么花。季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答曰杜鹃。展昭心一紧,犹豫再三,未对白玉堂提起。不过自那天起,他总会有意无意地往这花圃走,就好像能从中找出点什么似的。 来得太勤,几乎已记下了每株杜鹃的位置,甚至还能看出哪株又掉了叶子。可是它们仍然只不过是普通的杜鹃花罢了。 他想得出神,竟未听到季云已走出了屋子。直走到他身后丈许远处,才乍然惊觉,猛地转身。其时眼中戒备和敌意尚未敛去,倒将季云吓了一跳,讷讷道:“展少侠,能否帮个忙?” 展昭略带歉意地笑了笑,道:“什么事?”季云道:“翠柳方写了张条子给我,让我放到林中去。她说的那个地方,我来去怎么也得顿饭时分,炉子上的药,劳烦展少侠看着点。”展昭道:“展某不通药理,不知该几时撤下。不如我替你去放那条子?”季云摇头道:“非是我不信你,但林中机关遍布,你只怕走不过去。”展昭笑道:“说的也是。那你去吧。”季云道:“那药再熬一盏茶功夫就好了。”展昭点头道:“我知了。” 季云颔首谢过,便往院外走去。展昭心念一动,唤住他道:“翠柳姑娘写的什么,能否给展某瞧瞧?”见季云疑虑,遂解释道:“实不相瞒,前些时我在天长县,听闻了一桩奇案,与白马村里一个叫张龙的汉子有关。当日张龙声称,翠柳姑娘是他亡妻表妹,故此我一直想寻翠柳姑娘问个清楚。岂料在此遇见,她却染疾。现下她卧病,我也不好进去打扰。”季云笑道:“原来如此。你看看也不妨事,不过这与那个张龙大约没什么关系。” 他展开纸条送到展昭眼前,只见上面写了一句诗:庄生晓梦迷蝴蝶。 这句诗意味着什么展昭不知道,可展昭看得明白,纸上字迹清秀,与白玉堂所示一模一样。那约了徐庆的纸条,果然便是翠柳所留。 展昭估摸着时辰撤了药,滤去药渣,倒入碗中。待到不烫手了,才端入小室。翠柳正半躺着养神,见他进来,立即绷紧了脸。 “季公子还没回来。”展昭道,把药碗放到榻前小桌子上。翠柳没有接话,只是盯着他。展昭也不多言,转身出门。刚要把门带上,忽听翠柳道:“等等。” 她声音不大,但气息尚稳,瞧来身子已大好了。展昭立定回头,却不看她,只看着那药碗,问道:“怎么?”翠柳撑坐起来,半垂着头欲言又止,似是不知如何开口。展昭等了片刻,道:“若无事,在下就先出去了。”翠柳急道:“不。我是想问问你,张龙还好吗?” 她问起张龙,展昭并不如何惊讶,但仍扬起眉毛,道:“你这四年来不是一直看着他吗,何来此问?”翠柳脱口道:“你怎知道?”自觉失言,撇过脸去。展昭道:“若非如此,你那天怎会出现得那般及时。”翠柳轻轻地噫了一声,停顿片刻,道:“我是问,我离开之后,他……怎样?” 展昭探究性地盯了她一阵,反手关上门,走近几步,道:“你好像很关心他。”翠柳道:“没有。”展昭道:“你不是他亡妻的表妹。”翠柳道:“不是。”展昭道:“他那‘亡妻’没有死。”翠柳道:“没有。”展昭道:“她诈死,是为了弄明白那绢上的十九个数字是什么意思。”翠柳道:“不是。” 直到这一句,展昭才终于有了讶色,不禁重复道:“不是?”翠柳道:“不是。我回了你这么多,你还没有答我。”展昭道:“那天你们走后,我和白兄看见了烟花,便也跟过来了。因此不知他现下怎样。” “烟花。”翠柳喃喃念了一句,有些晃神,又似有些恍悟,“是了,我倒忘了。”展昭问道:“是你放的?”翠柳不答,做了一个介于点头和耸肩之间的模糊动作。展昭追问道:“那白玉堂在天长县,是你告诉徐庆的?徐庆到胭脂山,是你约的?” 这次翠柳拒绝回答的神情再明显不过了。展昭微微叹了口气,道:“那,你喝药吧,先休息。”翠柳瞥了药碗一眼,没有说话。 他关上小室的门时,刚好见到季云走进院子。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便彼此沉默了。季云在屋里转了一圈,去看了看翠柳,嘱她饭后再喝药。展昭则在院子里徘徊,思绪纷乱,自己也不知都想了些什么。 眼看着已近未时,季云因外出甫归而匆忙整治的吃食都飘出了香味,白玉堂却还没有回来。 展昭举着筷子食不甘味。一方面自然是担心白玉堂,想他功夫虽然不赖,毕竟经验尚浅,只怕容易着道儿;另一方面,与季云非但谈不上有何交情,反还有些隔阂,受人招待,总带着三分尴尬。 “展少侠?”季云见他发愣,忍不住唤了一声。展昭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歉然道:“什么?”季云道:“没什么。”少顷,又很快地问,“玉堂不搭理我,我也不敢问他。我是想知道,内子……内子葬在哪里?” 展昭一怔,抬头看他。季云面上沉静,眼底却隐有水光,见他不答,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今日是她末七……” “季公子……”展昭心下恻然,想他在黄鹂身边,多半不敢过于表露情绪。这哀伤压在心底,让他一天天掰着手指数日子,终于到了断七的时候,再也压不住了。 “令正逝在金华,”展昭道,“但因已出嫁,不入祖坟。我离开顾府时,她尚未下葬;听顾老爷说,应是待令尊着人去接容容时,将灵柩一起运回你季家。”季云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多谢。”垂目望着桌上的残羹,喃喃道,“也不知她愿不愿意。”展昭道:“她那时正在担心你。既是情深,如何不愿。”季云惨笑道:“她担心我走,可我仍是走了。她泉下有知,岂会无怨。” 展昭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闭口不言。季云呆呆坐了半晌,将碗筷收拾了,也不让展昭帮忙。又出了会神,回房取出一沓纸钱,到院子里点燃了,朝南方跪坐下来。 他这一坐,直坐到了天黑。展昭本不欲去打扰,可白玉堂仍然未归,他实在也呆不下去。故此踟蹰一阵,还是上前去辞行。 “可是,”季云颇为惊异,“林子里……”展昭道:“你那日曾说有图可循,可否给展某一份?”季云道:“有倒是有,但这么晚了,恐怕看不清楚。”展昭道:“不妨事。”季云仍有些迟疑:“但若玉堂回来没见着你……”展昭道:“那请借纸笔一用,我留书给他。” 季云见他去意已决,便也不再强留,依言为他取来了地图和纸笔。展昭草草写就,拱了拱手,很快便隐没在山林之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第44章 夜晚的林子和来时一样阴森诡秘。没了白玉堂在旁,展昭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一方面他不必分神挂怀;另一方面,看着白玉堂破解机关而自己帮不上忙,总是有几分抱歉几分惭愧。 他站在星光下,仔细对着地图辨明方向,便往天长县城行去。其间左弯右绕,全无常理可循。有时分明见着眼前有路,地图上却无标注;有时眼看着就要撞上山石,到得近前,才蓦然发现石后有道裂缝,堪堪容一人侧身而行。这般到得后半夜,隐约已能见到山下白马村。 展昭略松了口气,心想天长不大,药铺也不会太多,白玉堂乃是外地人,又打扮惹眼,况又不似前次有意相避,打听起来想必不至太难。却在此时,天上起了云,星光骤黯,眼前漆黑一片。饶是展昭眼力颇佳,也很过了一阵,才又勉强得以视物。 他并未移动半分,连身子也未曾侧过一侧,可是面前的景象,却已是瞬息万变。莫说白马村看不见了,即是方才就在手边的树枝,竟也不知如何化成了藤条,上面布满倒刺,瞧来险恶万分。急忙低头去看地图,可哪里还能分辨出方位来?心知定是自己不小心触动了机关,当下愣在原地,不敢妄动。 慌乱了一瞬,展昭很快又镇静下来。此时离天亮已不到一个时辰,届时跃上树顶去,总能看出些什么。如此想着,便索性闭目养神,免得天亮了,自己却疲惫不堪。 仿佛已过了数十个年头那么长,可展昭蓦然惊醒时,天还黑着。睁眼前的一刹那,他还以为是在做梦;但很快他就握紧了巨阙,后背也不自觉地绷紧了。 有人在悄悄接近他。 这人并未刻意隐藏身形,所谓的“悄悄”,只不过是他自己小心而已,只怕压根不知道前边有个展昭。从他拨开树枝行走的动静看来,多半并无功夫在身;走得倒甚是坚定顺遂,直将这复杂机关视若无物。展昭原以为他是熟知林中道路变化,可待人来到面前,才大吃一惊。 他识得此人。是那以泥浆裹塑百合二人尸身的陶思潜,乃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 陶思潜两手各拿着根木棍,一边敲打地面一边前行,与寻常盲人并无二致。经过展昭身前时,猛然停住,慢慢转过身来,迟疑着低声问:“可是当日长生家中少年?” 展昭万料不到他不仅发现,还认出了自己,一时瞠目结舌。陶思潜等了片刻,不闻回应,遂又朝他走了两步,道:“老朽以耳鼻代目,十数年来从未失手,少年人不必惊讶。” “正是在下。”展昭心念电转,想他本无敌意,又非自己敌手,也不必隐瞒,“不知陶师傅……”陶思潜笑道:“你定是想问我来此何干。”展昭亦笑道:“陶师傅既然在此,自然有自己的原因,在下虽有些好奇,却也不想多问。倒是见陶师傅一路行来似无阻碍,想要求教怎么出去。”陶思潜举起手中的木棍,笑呵呵地朝他点了几下,道:“这林子里机关密布,原不容易出去。可老朽我,是个瞎子啊。凭他如何千变万化,老朽一概瞧不见。” 展昭一怔,随即了悟,笑道:“原来如此。”陶思潜道:“到天亮还有多少时候?”展昭道:“约莫半个时辰。”陶思潜点头道:“差不多。你且随老朽来吧。”他将左手的木棍伸给展昭,嘱道,“你拉着它,闭上眼,只管跟来。若听见什么,只要不是要命的东西,尽皆不用理会。” 展昭依言握住木棍,只觉这端粗糙得紧,倒是不容易滑脱。虽然四周漆黑,本也看不太清,可要他完全闭目行走,心底总是有些不踏实。正犹豫间,陶思潜已举步向前。展昭不及细思,急忙跟上;咬咬牙,还是闭上了双眼。 眼睑甫一阖上,耳边的风声便仿佛骤然间大了起来。方向全靠一根木棍指引,脚下每一步都犹如走在悬崖边上,展昭无论如何无法放松,握得越来越紧。若非意识尚还清醒,知道绝不能就此与陶思潜脱离,恐怕已将木棍拗断。 也不知走了多久,头脸衣物都已被树枝划了数不清的小口,才感到陶思潜停了下来。展昭随他站定,问道:“可以睁眼了吗?”陶思潜道:“到了。” 展昭微微一愕。虽说请人带路出去,可并未明说要去到何处,陶思潜这句“到了”,不免有些答非所问之嫌。展昭吸了口气,睁开眼,更是大出意外。 面前是一道长长的白墙,左右都伸入树林之中。墙的正中间有一道门,亦以砖砌成,只看得到与墙的接缝,却既无把手亦无凹洞,不知如何开启。墙有两人多高,后边是何情景,则完全看不到了。 这里绝非白马村,瞧来乃是胭脂山的另一边。也不知陶思潜带他来此,有何用意。 许是感觉到了展昭的疑问,陶思潜放下木棍,轻轻朝白墙扬了扬下巴,道:“我重游故地罢了。这后边再无机关,今天已大亮,你可自行离去。” 展昭跃起来的那一瞬间有无数种设想,关于墙后的景象。也许是一马平川的前路,也许是惨无人道的炼狱,也许,只是某个富家子弟在这儿建了一座古怪的庭院。 可等他掠上墙头,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多么贫瘠。 墙后又是一道墙,稍矮一点,稍短一点,不那么深入林子,勉强能看到左右的边界。正中间的门更奇怪一些,接缝一直延伸到墙顶,毋宁说更似是一条通道的截面。站在外墙墙头的展昭能清晰地看到里墙的上面。 只能看到上面,而不是后面。因为这道里墙后约摸十来丈方圆的地界都被与墙头相接的无数砖块严严实实地封住了,整个像是一个巨大的台阶。阶面与里墙一样刷上了青灰,一眼望去颇为阴森怪异。 这巨大的台阶后边仍是一片林子。展昭注视了片刻,扭身向后瞧了瞧,见陶思潜盘腿坐在地上,显然已陷入了沉思。沉吟半晌,虽明知陶思潜看不见,仍是拱了拱手,道“多谢陶师傅,在下去了。”陶思潜一动不动,并未回应。 展昭暗自摇了摇头,掠上里墙。才走了一步,便知其下中空,绝非实心台阶。心念一动,吸了口气,霎时间在这一片青砖上转了整一圈;想了想,放慢速度,又转了两圈;越转越奇,最后干脆停在中间发愣。 以他脚底的触感,已基本判断出至少还有八道直垒到顶的内墙,将底下分隔成若干个房间。平生所见楼阁不少,可是上层地板均为木制;那些砖石所筑的房屋,又往往只有一层,顶如斜坡,覆以瓦片。木也好瓦也罢,都是轻便之物,这才能下空而不塌陷。似这等砖石铺就的平面房顶,非但不曾见过,简直是闻所未闻。 正在出神,忽觉身后风声一响,是有人刚刚跃上。急转身看时,不禁瞪大了眼。 是久久未归的白玉堂。 白玉堂没等展昭发出半点声音就一把将人拖下了房顶,直推到边上的林子里,离整个石屋足有七八丈远。展昭被他扯得踉踉跄跄,腕上传来对方手心的灼热,直似要将他烫伤一般。正在犹豫是该反扣回去还是挣脱,白玉堂却放开了他。 “你怎么来了。”白玉堂压低声音问。展昭偏了偏头,道:“跟着那个陶思潜来的。”遂简单地解释了两句,“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里。”白玉堂道:“离开这里再告诉你。” 他退开了半步,歪着头看展昭,脸上浮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展昭被看得不甚自在,讷讷道:“那走吧。”白玉堂道:“走什么走,三哥还在里面呢。”说着拿大拇指往肩后一指,所指处正是那石屋。 展昭微微瞠目,道:“你怎——”“知道”两个字还没说出来,白玉堂又突然靠近,整个人都扑在他肩膀上,将脸埋在后面,低喝道:“别说话!手……手放我背、背上!” 展昭一头雾水,但还是依言虚抱住了他。这个远远看去两人深情相拥的姿势由于双臂没有着力处,实际上非常地不舒服;可展昭竟甘之如饴。 白玉堂轻而快速地在他耳边作着指示。他觉得痒,往旁边避让了些,却被白玉堂一巴掌拍在脑后,硬生生按了回来。只得照着白玉堂的意思,顺力一点点往林子深处移动。 “你、你不觉得我们太近了么?”白玉堂勒得过于紧了,展昭简直无法喘气,好容易等到看不见石屋了,终于忍不住开口。白玉堂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却很快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十分敷衍地说了声抱歉,语气里又带着三分促狭:“没办法,我跟人家说来和情人幽会的,委屈你了。” 展昭瞪着白玉堂,就好像他脸上突然长出朵花来,但又不禁觉得好笑,道:“‘人家’是谁?”白玉堂打了个哈欠,伸手捧住他的脸转向右边,又很快转回来。只这一转,展昭已瞥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林子外边。看方向,很像是往石屋去的。 “你……”展昭又好气又无奈地看着他,心知他既已说过离开此处再告知经过,此时便绝不会回答他何以这般对“人家”说。看了半晌,忽问:“倘若你没遇到我呢,你怎么证明给‘人家’看?随便拉个人么?” 白玉堂仍然歪着头,又浮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道:“这荒郊野岭的,哪儿来的那么多人。”展昭不依不挠:“要是有人呢?”白玉堂瞧着他叹了口气,笑道:“我就说我被爽约了,顺便还可以博一博同情。” “那,”展昭心潮涌动,只觉脑中一晕,连带着手也不受控制,突地使力收紧,“可不是你那么扮的。” 这句话几乎是贴着白玉堂的耳朵说出,他的嘴唇简直可以感受到白玉堂耳垂上细小的绒毛。白玉堂浑身一震,自脸颊倏忽间红到了耳根,急急忙忙地推开,霎时间退出三丈远,一手颤颤地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做什么跑那么远,”展昭悠悠然抱着手臂,靠着树问,“可是与展某几度较量轻功未果,想再来一次?” 白玉堂暗暗啐了一口,扭过身去,不搭理他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第45章 两人匿在林子里等了许久,总算等到那个矮小的身影又从石屋那边钻了出来。这次展昭看清了,是个垂髫童子,瞧来连路都还走不稳。 “你可仔细着些,”白玉堂附在他耳边低语,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这人绝非稚子,多半是娘胎里落了病根长不高罢了。”展昭似信非信,道:“这人什么来头?”白玉堂嘘了一声,道:“他来了。”一手攀上展昭肩头。 “哟,这就是你那情人?”那童子摇摇晃晃地走到近前,冷不丁冒出一句。白玉堂故作吃惊地跳起身来,转头看见他,挤出一个笑,并不答话。展昭垂下双眸,柔声问道:“这位是?”白玉堂道:“刚路上遇见的。”展昭道:“是么。”白玉堂眼波流转,笑道:“那你以为呢?” 展昭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直发慌,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落在那童子眼里,宛然打情骂俏模样。童子扬起眉毛,打量两人一番,向展昭拱手道:“幸会。”展昭朝他点了点头,面上神情颇为冷淡。童子不以为意,转而向白玉堂笑道:“你这情人,疑心可真够重的。我走了。”也不待白玉堂答他,径自离去。 白玉堂目送他走远,这才放开了展昭,道:“他叫染丹。就是染成丹色的染丹。”展昭失笑道:“怎地像个姑娘家。”白玉堂冷笑道:“你初听见‘凤仙’这名字时,可曾以为是姑娘?”展昭道:“当然不会,那时我刚与凤仙打一架——你该不会是说,这两人有什么关系吧?否则你无端端提他作甚。”白玉堂耸耸肩,道:“有些猜测,但不敢确定。” 他说着就往石屋那边走。展昭跟在旁边,暗自摇了摇头。 一出林子,两人的神情体态便全变了。白玉堂迅速靠近石屋,如一只壁虎般贴上墙面。展昭立在他身后,双脚不丁不八,手中巨阙也握紧了几分;以他功力,周身卌丈内纵只些微动静,亦逃不了他眼去。 白玉堂用一种可笑却绝对安静的姿势沿着墙面爬行,约莫七尺远近时停了下来,在墙上轻轻敲了两下。稍顿一顿,手指移开两寸,又敲了两下。这般断断续续敲了三丝大小,这才跃下地来,道:“这里是门。”展昭道:“能确定多大么?”白玉堂摇头道:“不能。边界非常模糊,我也想不出是为什么。但这一块后边空得十分均匀,想必我推断不错。”展昭点头道:“那你让让。” 白玉堂瞧着他笑了,直笑到展昭快要着恼才拍了拍胸口,喘了两声,道:“我知你功夫不差,好吧,比我还好着那么一点儿。可这屋子里面什么样儿谁也不知,更不知三哥究竟在哪个位置。且不说你这一掌下去压根如同蚍蜉撼树,就算你能耐,震得砖石裂开,崩伤了屋中的人怎么办?”展昭道:“依你说如何?”白玉堂道:“依我说,你才要让让。”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堆零散的小玩意儿,飞快地拼装起来。不一时成了型,展昭才认出是那条带爪的钢索。他实在想不出来这东西怎么能打开厚重的石门,只得半信半疑地依言站到一边,同时仍不忘四下里留意。 “师父曾授我一法,我却没有试过。”白玉堂严肃起来,缓缓说道,“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只怕还得另寻他路。最多不过是等他们的人来,干一场硬的罢了。” 他虽然努力克制,仍可听出声音有些颤抖,可见对此法并无把握。展昭拍了拍他肩膀,道:“没事,我陪你。” 白玉堂点点头,后退几丈,扎了个马步。气沉丹田,运力半晌,低喝一声,将钢索挥了几圈,掷了出去。那五爪带着劲风碰在门上,直撞得火花飞溅,却终究是滑脱下来。白玉堂吸了口气,再退远了些,收回钢索,瞄准方才的位置,又掷了一次。如是再三,那钢爪总算插入石壁少许。虽不甚深,却已不会轻易脱落。 白玉堂招手唤展昭近前,把钢索的另一头缚在他腰间,道:“这儿离树太远,你忍一忍。”展昭不明其意,问道:“我要忍什么?”白玉堂道:“你运气护体,若感到不适,须将那股力道引入地下。”展昭啊了一声,道:“这……我……师父倒是教过我,我也没有试过。” 眼下情势不应该笑,可两人对视片刻,还是不由得笑出来。白玉堂摇了摇头,伸直搭在已绷紧的钢索上,轻轻摇晃起来。 起初展昭不觉有何异样;但随着钢索摇晃越来越快,渐渐感到心跳也加快,继而头晕胸痛。忙稳住心神,将钢索的力道顺真气流动而逼至脚底涌泉。又过了片刻,这阵晕痛过去,才发现钢索震动已快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也不知白玉堂是怎生控制的。 猛然间,只听得噼啪连声响彻天际,应是石屋内有什么东西尽皆碎裂。随后,石屋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痛苦的□□声。其中有一个声音较其他人更为有力,以白玉堂听来,正是徐庆。 “三哥!”白玉堂扔下钢索,冲到屋前,使劲敲打石壁。他心下焦躁,什么招式心法尽皆抛到脑后,全凭一股蛮力;不过两下,掌缘便渗出血来。展昭急忙将他拉开,道:“你这是做什么。三哥没救出来,自己还倒了。” 白玉堂倒不觉疼痛,呆呆地回头看他,喃喃道:“怎么办,还是打不开。”展昭道:“能听见里面动静,总是比方才好的。你莫着急。”他拾起地上钢索,略扯了扯,叹道:“单这道石门只怕便有近千钧之重,你我两人……除非当真如你三哥名号,有穿山之能。” 一语仿佛点醒了梦中人。白玉堂跳将起身,在怀里掏摸许久,取出个油布小包来。又叫展昭退开些,将钢索在手腕上缠了两道,使力一拉。那钢爪摇摇晃晃,自石门上脱落,留下五个寸许深的小洞。 白玉堂收起钢索,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小包。展昭探头瞧去,见里面是一堆铁丸,浑不知有何用处。白玉堂拽了他一把,道:“你瞧这石门,得有多厚?”展昭一愣,道:“难说。”白玉堂道:“我这钢索一掷,曾连破两座雕像。”展昭失笑,道:“你好端端的,破人家雕像作甚。”白玉堂瞪了他一眼,续道:“这石门上却只得浅浅几个小孔,想来最少也有三尺。”展昭道:“然则怎样?”白玉堂道:“不怎样,就该够了。” 他拈起一颗铁丸,扣在拇指与中指之间,屏息凝神,猛地一弹。铁丸直直飞入钢爪留下的小洞,顷刻之间只见一阵青烟、听得一声爆响。那石门自孔洞处,竟被炸出个尺把大的坑来。 展昭万没料到小小一颗铁丸竟有如许威力,浑身都跟着一震。白玉堂长袖甩出,接连弹入四五颗,那坑便越来越大,直到最后终于击穿石门。石屑四下纷飞,还夹带出许多红棕色的陶瓷碎片。 展昭和白玉堂等烟雾散尽,才先后穿过门洞,一时也不及理会何以石门中会有陶瓷。借着洞中洒进的天光,发现门后屋里果然蜷着一人。白玉堂忙冲去扶起,见这人有气无力面容憔悴,一条命已去了七八成,却不是徐庆。 白玉堂满心欢喜霎时转为失望,随手一掌拍在石壁上。头顶碎屑飘落,石屋竟震了一震。白玉堂一愕之下又补了一掌,方觉出这石屋内墙原来并不厚实,即又大喜。再击数下,内墙中间又破开一个大洞。白玉堂连忙钻过去,见邻室中也有一人,瞧来好不了多少,却也不是徐庆。 白玉堂一瞥而过,又对上另一面墙。如是这般连破了五六面,才终于寻到徐庆。徐庆尚还清醒,眯着眼睛看清了白玉堂,倏地松了口气,昏迷过去。白玉堂急忙抱起他,低呼道:“三哥!” 石屋的震动渐渐剧烈起来,想是内墙垮塌过多,难以支撑石顶之故。展昭在最初的石室中唤了白玉堂一声,手中已撕了七八条衣襟,拿其中一条蒙上了室中人的眼睛,这才将他拖到外面。 “这是?”白玉堂闻声抱着徐庆跟出,小心地把人放到树下,转头见了,不禁奇怪。展昭道:“屋中没有灯火,他们久在黑暗之中,骤见日光,会盲的。”说到这里心中一动,略微有点出神。 “那还等什么,这屋子要塌了。”白玉堂夺过他手中的布条,急急返入石屋中。展昭哎了一声,随后跟进。不一时,又救出十二人来。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无一例外气息奄奄。 白玉堂双掌已红肿得圆球也似,却仍不停歇,又转进去。展昭刚扶最后一人躺下,猛觉不妙,急转身看时,见本已摇摇欲坠的石顶幅度极大地晃了一下,终于轰然倒塌。 “白玉堂!”展昭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在升腾的飞屑中赤红了双目。 过了顿饭工夫,石屋才又沉寂下来,显现出它的残躯。不知是打破了何处的密封,空气中忽然充满了馊菜、汗液和便溺的臭味。几种臭味混杂在一起,直叫人恶心欲呕。展昭却顾不上这么多,一边呼唤白玉堂一边奋力徒手挖掘。没多久,双手已被石头和陶瓷的碎片割得鲜血淋漓。 他虽知白玉堂进门,却不知他进门之后往何处去,只得自石门处挖起。料想不过霎眼间事,不致入得太深。岂知掘了将近三尺,手指实在受不住了,仍是连片衣角也没瞧见;不禁又是疑惑又是泄气地停了下来。 这一停方听见白玉堂在不远处唤他,忙定睛一看,见白玉堂只露了半个头在外边,虽有些灰头土脸的,看起来却并未受伤。心下一宽,急急过去将他扒了出来。 “你是不是傻。”白玉堂甫得自由,便抓过他的手一顿翻看。有心要给他把血拭去,又怕碰疼了他,举着衣袖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展昭笑了笑,道:“你为他人尚且如此,况我为你。”说着指了指他的手掌。 白玉堂哼了一声,掸掸身上灰尘,往树下看徐庆去了。展昭负手而立,没有立即跟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第46章 徐庆醒来的时候,首先感到双眼一阵刺痛,无数大大小小的光圈在不停变幻。过了好一会,他才发现其实眼上还蒙着一层棉布,根本不能睁开。尝试着动了一下,觉得有些痒,忍不住伸手去挠。 手臂立即被人按住了,白玉堂带着倦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乱动,还有一次药。” 徐庆长长叹了口气,哑声问道:“什么时辰了?”白玉堂道:“天刚亮,你再睡会吧。”徐庆放下手,道:“我已睡很久了,想坐一会儿。”白玉堂道:“要吃点吗?”徐庆笑道:“你一提,倒真有些饿。” 白玉堂遂扶他坐起,又朝一边道:“要不去叫小二整治些白粥来。”不闻应声,门口却轻轻一响,想是那人只点了点头,便出去了。徐庆奇道:“你在和谁说话?”白玉堂道:“展昭啊,还能有谁。”徐庆啊了一声,想了半晌谁是展昭,方恍然道:“他啊,他在此作甚,你们不是有过节?”白玉堂奇道:“谁说我们有过节。三哥你莫不是被关了几天,昏了头脑。”徐庆挠了挠头,皱眉道:“你俩分明打架来着。他不是还射了你一箭,还拖你去见官?”白玉堂手一挥,道:“那都多久远了,什么陈年芝麻还好拿出来,倒显得我小气。”徐庆明知自己看不见他,仍是把脸转过去死死盯着,道:“你不小气?你小时候乱跑被老四绊了一跤,直到去年过年还拿来说嘴,怎地展昭这事才俩月就陈年芝麻了?” 白玉堂啐了一口,笑道:“三哥,你休拿小弟打趣。分明是二哥年年撺掇,怎变成我小气。”忽然一顿,敛了笑容,“俩月?” 徐庆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严肃弄得不明所以,道:“怎么了?”白玉堂靠近了些,一字字道:“三哥,自你从那还思馆不辞而别,至你现下醒来,统共也不过旬日罢了。” 若不是身体尚虚,徐庆简直要跳起身来:“什么?怎么可能?”白玉堂道:“你在那石屋子里经历了什么?怎会以为已过了俩月的?”徐庆道:“我分明一日日数过来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已嘶哑到了极处。白玉堂担忧地看着他,不知如何安慰。好在没过多久,展昭就端着热粥进来了,适时地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小二太困了,我照他指点简单温了一下,希望还能入口。”展昭把碗递给白玉堂,“我还吩咐他送些热水来。”白玉堂点点头,道:“你也一晚没睡,歇歇去?”展昭道:“不必了,陪你。” 白玉堂冲他做个鬼脸,舀起一勺粥,送到徐庆口边,道:“三哥,你先吃点。”徐庆张嘴接了,仍是痴痴迷迷,喃喃不休。白玉堂沉下脸,将他唇边一点粥渍擦去,道:“快点吃,莫想了。” 展昭在一旁瞧着,见他语气虽然变得恶狠狠,动作却还是轻柔的,不自觉地漾出一丝笑容,心道:“原来他还会照顾人,偏只对我牙尖嘴利。”念头还没转完,就听徐庆连连咳嗽:“老五你慢点!”白玉堂板着脸道:“分明是你不好好吃。”徐庆咧咧嘴,道:“我吃着呢。” 一碗粥下肚,徐庆精神好了许多。沉默了片刻,又叹了口气,道:“怎么会呢。” 窗外更亮了些,初阳照在徐庆脸上,映出无数飞舞的细小尘土。徐庆用手挡了一挡,道:“我真的觉得有很久了。那间石屋没有门窗,只有个小洞,有人送饭来,接便溺出去。可洞外也是黑漆漆的。我中了迷药,失了力气,呼救自然也没人搭理,只得先吃他的东西,想他既不直接杀我,也不必再下毒。但他关我在那里,总得有个用处,否则岂非白白养起我?因此我便一日日等着。屋里一丝儿光亮也没有,唯有看他几时送饭来算日子。但他一次便送许多,也并不定几时来。想我自己饥了又饱,总有数百回合,怎地会只过了旬日?” 展昭与白玉堂对视一眼,并未接话。徐庆也没在意,顾自说下去。 “只是屋中无人,送饭的也绝不理我,这日子可实在无聊得很了。四面都是石墙,除了个木马子再无它物,发臭也就罢了,我总不能与它说话去。憋闷了几日,我只觉得要发疯。若非心底想着定要看看他想做什么,只怕早已支撑不住,老五你再破门进来,谁知会看见我成什么样子。” “你除了吃饭睡觉无事可做,又不见天日的,数不清日子也不足为怪。”白玉堂敲着手腕,眉心深锁,“还有那十几个人,身上没有武功,比你更为虚弱,有几个恐怕撑不过今晚。既不能弃在山上,我二人又顾不过来,一时之间更加无处寻他们亲友,因此我带你来客栈时,展昭已把他们都送到县衙去了。你们简直毫无相同,为何会被关在一处呢?” “我更想知道,”展昭道,“送饭的是不是那个染丹。如果是,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三哥在那里呢?如果不是,那附近一定另有其人,怎么我们那么大动静,却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 白玉堂啪一声放下粥碗,揉了揉太阳穴。 展昭和白玉堂倦意涌上,见徐庆已无大碍,各自倒在椅子上打了个盹。不一时头天约定的大夫前来为徐庆换最后一次药,两人便即醒转。白玉堂不耐烦听这大夫密密嘱咐,若非好歹与徐庆相关,他只怕早就避了出去。展昭倒是听得认真,偶有不明白的,还让大夫重复一次。待到他作揖鞠躬地送了大夫走,白玉堂的白眼早就翻上了天。 徐庆眼皮上新药清凉,心情也好了许多,向白玉堂笑道:“我与展兄弟也算有两面交情,却原来他还有几分婆妈。”想是不知展昭已送人回来,说得毫没顾忌。展昭眉毛微微一挑,也不作声。白玉堂却翻身站起,道:“他素来不婆妈,为了你才多问几句,你倒取笑他。”徐庆道:“说笑两句,你这么认真作甚。”白玉堂道:“什么认真,本来如此。” 他哥儿俩相处日久,本来口没遮拦,万不料白玉堂此刻非但不顺嘴调侃,语气里竟还带了两分教训。徐庆当下大大地不高兴起来,冷笑道:“要我说呢也不是什么为了我,分明为了你才是。没有你,他展昭认识我是谁?左不过与那怪物打完一架,就此散伙罢了。” “三哥,”展昭袍袖一拂,撞在门上发出吱呀一响,笑道,“说什么呢这么高兴。大夫说了,你一会儿饭后要起来走走,晒晒太阳。现下先歇会儿吧,我与白兄有些事要说。”不由分说拉了白玉堂就走,反手带上了门。 白玉堂气哼哼地甩开他,走远了些,回头瞥了一眼房门,嘟囔道:“他那样说你,你还全他面子。”展昭道:“他又没恶意的,不必放在心上。”见白玉堂脖子一拧,知他还有千百句要说,连忙抢先道,“我倒是有几分感谢他。”白玉堂瞪眼道:“感谢他什么?”展昭低笑道:“若非他这句玩笑话,我怎会知道你原来对我这般在意。” 白玉堂那千百句霎时间全堵在了嗓子眼儿,把他脸都噎得红了,末了好容易才呸出一声,转过头去。 这一转头,恰好撞上楼梯上两人的目光,不禁颇为意外。展昭顺着看去,也有些惊讶,迎上前招呼道:“包大人,公孙先生。” 包拯和公孙策均是一袭青衫,微笑了笑,算是回应。白玉堂撇了撇嘴,转身欲行,却被公孙策唤住:“二位还能找到那石屋么?若是能够,可否带我们去看看?” 白玉堂停下脚步,却没回头。听得展昭道:“多半还能找到的,但不知要去做什么?”公孙策叹道:“展少侠那日送来的人,我们大人立即就着人安置下了。今早清醒了几个,便简单问了问,大是可疑。”展昭道:“我瞧都是寻常百姓。”公孙策道:“你的意思是,他们不会武功。”展昭点了点头。公孙策道:“可那也未见得寻常了。”他四下看了看,问道,“可否进房详叙?” 自与凤仙打过一场,还思馆是不能住了。白玉堂抱着徐庆随便找了家客栈,又找客栈老板借了辆板车,拖回山上与守在那里的展昭会合,好容易才将那十数人从山上拖下来。白玉堂挂念徐庆,匆匆赶回客栈,只展昭独自将人运到县衙。其时天已又擦黑,他筋疲力尽,在县衙歇了个把时辰,免不了向包拯略作解释。包拯以救人为要,问了他落脚之处,也就不再多留。此时既然找来,这一“详叙”,绝非一时三刻之事。 白玉堂打了个哈欠,向对面一间房指了指,道:“我只要了两间房,既不想你们扰我三哥,只好勉为其难,让你们来扰我了。”说着推门进房,顾自往床边一坐。 包拯和公孙策已是见怪不怪,自行在桌边坐下。展昭关了房门,坐到他们对面,问道:“先生觉得何处可疑?” “最先醒来的是个壮汉。虽然已经颇为消瘦了,仍瞧得出从前是干重活儿的。”公孙策道,“他说他是有一天走在路上,见一个姑娘好看,忍不住走近多看了两眼,就被那姑娘当头打晕,再醒来,就在那里了,也不知在里面呆了多久。然后醒来的是个少妇,说自己记得清楚,只去了两日,因此倒没有特别虚弱。她说是在自家后院里喂鸡时,隔篱看见一个小丫头摔倒在地,忙过去扶,才扶起来,就不知怎的晕过去了。还有那个六七岁的小孩儿,说是从学堂出来,听见树上鸟叫,一时贪玩,爬去掏鸟窝,在高处瞅见一个少年,对他举着一只笼子晃荡,笼子里有只大蛐蛐儿。他高兴地朝那少年呼唤,不慎从树上跌下,这才人事不知。” 展昭听得云里雾里。包拯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你定是觉得,这些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那石屋的主人既要将他们关进去,总会想些法子。”展昭道:“正是。”包拯道:“那他们晕倒的方式,自然也是有人刻意为之,而非巧合了。”展昭道:“不错。”包拯道:“若是寻常百姓,人家怎会设下圈套呢。况还个个一击必中,想也是花了心思的。”展昭笑道:“那人关了他们起来,自是有缘故的,可他们自己又有何可疑呢?” 公孙策摇了摇桌上的茶壶,笑道:“我只说有可疑处,可没说是这些人可疑。”他倒出一点残茶,用手指蘸着在桌面上画起了圆圈,“我又仔细问了问,虽对你说的缘故还没点头绪,却发现了件有点意思的事。那个小孩儿,姓时。” “那又怎么了?”一直假装自己不在的白玉堂终于忍不住开口。公孙策笑了一下,向展昭道:“这个姓在本地十分生僻。据我们所知,近十年来只有一户人家,是早年间从外地迁来的。这家是兄弟两个,弟弟还在这里,就是那小孩的爷爷。哥哥早些年回老家去了,乃是前任县令郑大人在时的一个师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第47章 房里一时陷入沉默。白玉堂看向展昭,撞上他的目光,心知两人都想到了一件事;但他却并不想问出来,遂极轻地摇了摇头。展昭微微挑眉,似未领悟,转而问公孙策道:“这师爷——白兄你还好吗?” 白玉堂停下剧烈的咳嗽,瞪了他一眼。展昭挠了挠鼻子,道:“啊,不知还有什么可疑处?”公孙策看了看白玉堂,笑道:“白公子约莫是连日劳累,需要休息了。大人,不如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说的好。”包拯道:“也好。”说着作势起身。 “没有我,你们休想穿过那片林子。”白玉堂凉凉地道,“而且,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去。如果你们想知道什么,倒是可以告诉我。” 公孙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皱起了眉头,道:“白公子的意思是,要我们坦诚相待,你自己却有所保留?”白玉堂扬起下巴,道:“不错。这条件苛刻了些,你要不依,也由得你。”他站起来,抱起双臂,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思,“还有,我可以为你们去走这一趟,你们以后却不得再拿长生的死来说嘴。” 包拯和公孙策对视片刻,又都望向了展昭。白玉堂眼光一溜,抢先道:“用不着瞧他。我知他得了张地图,可林子里机关并非一成不变,便算照着图走,也走不出多远。”展昭忆起林中事,心想若非碰见陶思潜,自己要耽多久,甚或是否真能出来,亦尚属未知,遂点头道:“确然如此。”白玉堂自得一笑,重又坐下——他自然不会提起自己初入林中时也是四处乱撞,还吓得差点掐断展昭的胳膊。 “暂且,还有一点。”公孙策斟酌着道,语气里带着不情愿,“我们在这些人的身上都发现了一种红色的花瓣。这些花瓣已被风干,贴身放在他们胁下,尚不知是何意味。” “花瓣?什么花?”展昭和白玉堂异口同声,倒叫公孙策略吃了一惊。白玉堂道:“遮莫又是杜鹃花?”展昭道:“多半是了。” 公孙策却摇头道:“若是杜鹃,倒也不甚出奇。本地移栽杜鹃已久,郑大人偏巧又爱杜鹃,几乎家家都有。不是杜鹃,是木棉花。”他停了停,叹道,“据我所知,木棉性喜高温,极其怕冷,只怕要越过岭南才有,断不会无端端出现在此处的。” 包拯在旁口唇微动,似想补充点什么;但见公孙策住了口,稍一沉吟,又将话吞了回去。公孙策没看他,将茶壶推回桌子中间,又道:“本是想二位引路过去。既然白公子体贴我与包大人行不胜衣,那便只有劳烦了。”他点了点桌面上尚未全干的茶水,浅浅勾画几笔,“若能在石屋中寻到此物,定当铭感五内。”说罢拱了拱手,与包拯一道辞出。 展昭送了几步,回身见白玉堂望着桌面出神,便也凝目瞧去。见那图形已然不甚清晰,但仍可辨出是一柄短剑;形如匕首,刃上布满奇异的花纹。 “这两个文人,为何要在那石屋中找剑?”白玉堂拂袖抹去茶水,皱眉望着展昭。展昭道:“你不欲他们插手此事,他们又怎会当真言无不尽。”白玉堂道:“但可见这柄剑对他们十分重要,否则早就被我气跑了。”展昭失笑,道:“你也知道你挺气人的——我是说,说不定,这柄剑对我们也十分重要。” 白玉堂哼了一声,手指在桌面上随意滑动,不知怎的又将那短剑画了出来。展昭叹道:“莫想了,不如直接去看个明白。只是三哥尚未大好,你瞧我们何时去?”白玉堂冲他做了个鬼脸,道:“我说的是我为他们去走这一趟,谁跟你‘们’了。” 展昭知他口是心非,本可一笑置之,忽心念一转,暗道:“又非小女儿,做什么总是要我哄着他。”遂道,“那我留在这儿照应他,白兄自己去吧。”白玉堂一愕,道:“你照应他?”展昭道:“是啊,不管怎么说,我也算与三哥并肩作战过,有几分情谊在。”白玉堂道:“你、你又不知道他习惯什么不习惯什么。”展昭忍笑道:“三哥是眼睛伤了,又不是嗓子伤了,大不了我问他。”白玉堂道:“那、那……”猛一转身,道,“那我去了。”气哼哼地出门。 展昭忙赶上去,见他径直进了对面,陡然放轻了动作,踌躇少顷,又回身退了出来,约摸是徐庆正在睡觉。这一退与展昭打了个照面,抿了抿唇,扭头就走。展昭反倒措手不及起来。正在犹豫,白玉堂忽又返来,一手扯起他衣袖,却不说话。 “怎了?”展昭不知他此举是否如自己所想,强自淡然问道。白玉堂嗫嚅半晌,道:“我瞧见有十几个衙役打扮的在楼下守着,多半是公孙策叫来的——我说,你答应过陪我的!” 展昭这次笑出声来,反手握住白玉堂手腕,道:“好好,陪你。” 石屋的废墟模样与他们离去前并无二致,只是再感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就是那熏人欲呕的臭味,也在这几日内消散得一干二净。展昭和白玉堂立在残石上边,面面相觑。 “他们要找剑。”白玉堂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那么短一柄,怎么找?这堆石头,单凭你我,搬开至少也得三天三夜,更别提在里边翻找了。”展昭道:“他们本想自己来的,是不是?若你我不能,他两个文弱书生,又怎可能做到?因此定是有什么诀窍,譬如他们已有了猜测,能在何处寻到。”白玉堂道:“那又如何?即便有这种猜测,也没告诉我们。”展昭耸了耸肩,不予置评。 白玉堂烦躁地走了两遍,恨恨道:“这个公孙策,奸猾得很。早知如此,我便把他锁死在浦江县的大牢里。”展昭笑道:“他既与这天长县令相交匪浅,又非当真作奸犯科,浦江县怎会不卖他个情面。你哪里锁得住他。”白玉堂哼了一声,道:“说得也是。官官相护,历来如此。” 展昭突然极快地向林子里望了一眼,面上露出奇异的神色。白玉堂瞥了他一眼,道:“你看什么?”展昭道:“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人。”白玉堂道:“什么人?”展昭又凝目瞧了片刻,摇头道:“不,想是我看错了。”白玉堂嗤笑道:“遮遮掩掩,必有古怪。”也不待他再说,径自掠入林中。展昭哎了一声,叹了口气。 不一时白玉堂回转,一把便扯住了展昭衣袖,瞪眼道:“你究竟见着什么人了?我方去寻了一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展昭无奈地把衣袖抽回,道:“我都说,许是看错了。”白玉堂逼近一步,道:“你若真是看错,根本不会说得那么真切。快老实交代。”展昭眼看着他都要凑到自己鼻子尖,只得投降,道:“怕了你了,我仿佛是瞧见了夜莺。她本来轻功不弱,又是一闪即走,你这般追进去,自然找不见人。”白玉堂道:“那你为何不一早追上去?”展昭道:“我追她作甚?我与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况且兴许人只是路过呢。”白玉堂顿足道:“你是不是几日没睡好,脑子都不灵光了。你忘了,那日——” 他倏然住口,眼睛里流露出七分闪躲,一副被人窥知秘密的模样。展昭扬起眉毛,道:“我忘了什么?忘了你拿了夜莺留下的药去城里,然后就一去不回?忘了你说过离开此地就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却最终仍是避而不谈?白玉堂,你拿我当什么人?” “我……”白玉堂偷偷瞄他,见他面无表情,瞧不出喜怒,不由得心底先虚了几分,“我那不是担心三哥,就、就忙忘了。”展昭冷着脸道:“是么?那你现下重回故地,仍然没记起来,岂非有些说不过去。” 白玉堂抿了抿唇,似是内心十分挣扎。展昭也不催他,自去折了根树枝,在地上横平竖直地划起来;不时向废墟看一眼,偶尔还去近前再三丈量,显然是在绘制这石屋原本的样式。他原不擅丹青,但好在只须算准距离拉线便可,倒也不甚困难。 “我去抓药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白玉堂低头跟着他走了两三遭,终是忍不住,很快地说起来,“回到山脚时,大约巳时已过了。林中机关变幻,我一时不察,寻错了路。跃上树梢看时,倒是能清楚瞧见白马村,出去是半点不难;可季云那小院子隐在林子里,却是半点也看不到的。这般四下乱走了一通,没奈何,还是只能再下来。 “我歇了会,仔细想了想方位,正要接着走,却听不远处有人声。我又惊又喜,赶忙循声过去,便瞧见了那染丹。他独个儿蜷在树下,像是脚扭伤了。我以为是个稚童,虽觉奇怪,毕竟不甚防备,便走近了问他。他一抬头,我才瞧出他原来比我还老着几岁。 “他见了我,很是高兴,说还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于是闲聊了两句,知道了他的名字——我也知那绝非真名,左不过是个称呼罢了。我问他为何在此,他说他自小就为人仆役,主人家待他极差,动辄打骂,因此他总想逃出来,只是从未成功过。每次被抓回去,又是一阵毒打。说着便给我看他身上,果然到处都是瘀伤。前几年,主人举家搬入这山中,许是觉得与外界隔绝,放松了对他的看守。他倒也学乖了,不再贸然行事。去年起,主人每个月都要带个人回来,关在离住所不远的一座石屋中。” 展昭停下了手中的树枝,仰头看着白玉堂。白玉堂微微一笑,续道:“他说这个月带回的是个壮汉,看起来高大威猛,其实却是个傻子,竟给人一张纸条就骗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第48章 地上的图已是初见雏形。展昭拍了拍手,垂眸道:“原来你不过是迷了路,我还以为是着了谁的道儿。”白玉堂跳脚道:“你这是什么话!”展昭瞧了他一眼,道:“我与你那姐夫也没什么话好说,从早干等到晚。若早知如此,岂不是可以免去那一日煎熬。”白玉堂忍不住拧了他一下,道:“你、你为何迷路便不担心。”展昭道:“你这么大个人了,林子里寻常毒虫猛兽便有也伤你不得,我自然放心。”白玉堂哼了一声,道:“你未免放心得有点早。” “染丹的脚伤得不重,只是他自己不好着力,这才耽在了那里。我给他把踝骨掰了回去,又将随身干粮分了他些——自然是抓药时一起买的,季云那手艺,我早厌了。他看见药包,拿过去嗅了嗅,神色当下便有些不自然。 “林子里虽暗,我也看得出已是正午了;若是还不回去,翠柳便没得药吃,还不知季云要怎么罗唣。可这个染丹说他主家便在不远处,央我送他一程。我扶他起来时顺手摸了脉门,觉他并不识武功,身子又小,脚还伤了,恐怕独个儿是难走,便答应了。——你笑什么?” 展昭直起身,揉了揉腰,道:“你想是陷在他那主家了?”白玉堂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叫陷?只不过是多坐了些时候。”展昭道:“为何?” 白玉堂突然脸上绯红,神情也变得扭捏起来。展昭又是惊奇又是好笑,道:“你怎么了?”白玉堂道:“你……你好歹也长我几岁,怎不明白?”展昭道:“我明白什么?”白玉堂眼珠四下乱转,道:“他那主家虽然不算远,可山路曲折,他又走不快,差不多有个把时辰才到。还没进门,我就闻见了一阵浓郁的脂粉香,熏得我难受。我本待立即辞去,可出来两个姑娘,不由分说就将我架进去了。” 展昭呆了一呆,随即大笑,直笑得白玉堂恼起来才停下,喘着气道:“这两个姑娘手上功夫很厉害么?你竟至挣脱不得?”白玉堂道:“若真要挣脱倒也不难。但这深山老林,怎会有这么个地方,我好奇心起,想进去瞧瞧,才由她们去了。”展昭道:“你由她们,去到何处了?” 这话听来有些意味深长。白玉堂心下一颤,急忙撇清道:“我什么也没做!”声音又低下去,“所以才难得出来。”展昭扬起眉毛,道:“你只要说身上没钱,别人自然放你走。是当真难得出来么?” 他本无心咄咄逼人,可不知怎的,偏生忍不住。明明方才还在取笑,两句话下来,全化作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话甫出口便觉不妥,想要赔个不是,却不知从何赔起,只得闭紧了嘴,略微忐忑地等待白玉堂翻脸。 谁知白玉堂不仅没有翻脸,解释得倒更急了,像是反怕他又怪罪自己语焉不详:“我倒真这般说来!可恨那染丹说我救了他,算送我的。那两个姑娘本来已经放手,一听这话,又跟蛇一样缠上身来。染丹当下掩了门出去,任我喊他也只当没听见。” “他不过是个不受主家待见的仆役,哪里会有这等地位?”展昭收敛了心思,正色道,“若不是他骗你,便是这地方本就不为求财。” 白玉堂叹了口气,道:“我是后来把药交给季云时才忽然想到这些儿的。当时不曾多想,一手一个推开了。她两个疼得在地上打滚,我虽觉有些抱歉,可实在不想呆在那间房里,因为那里面实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本想四下里再探探,可我一出门就看见了一个人,赶紧又缩了回去。” 他终于还是将话转了个弯说。只不过相识以来,这般直接已属难得,展昭自然不为已甚,十分配合:“什么人?”白玉堂看了林子一眼,道:“夜莺。” 展昭说不上来自己有没有预料到答案,总之也并不如何意外,道:“她便是那主家?”白玉堂摇头道:“我瞧不是。她只进到院子里,找了块石头坐着,一点不似回家的模样。那天在张龙家里,她为救翠柳,把墙打了个稀巴烂;虽说全是灰尘,我却不知她是否能认出我。因此她在外面,我便没出去。回头一看,也不知道染丹从哪儿进来,让那两个姑娘下去了,问我是否不满意,他还有好的。我看他那架势,可别给我弄一排姑娘站着,连忙扯了个由头,说我本是来和情人幽会的,第二天就要见面,怎好先在这里放纵。他看了我半天,总算是饶过了我,但又说感念我分他干粮,定要我留下来用晚饭。” 一时沉默。展昭看着地上的图,拿树枝补了几笔,淡淡道:“后来呢?”白玉堂耸了耸肩,道:“等到饭后,夜莺早就不见了。我找了半天路,好容易找到季云那里,他却跟我说你走了。还有什么后来?” “我觉得,”展昭眼光移到白玉堂脸上,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中间定是有什么古怪。” 日渐西山,残垣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白玉堂瞥了眼展昭画的图,似乎颇不以为然,摇了摇头,自走到废墟里边去。展昭却像是若有所思,来回打量了好一阵子,手上仍在不停地勾勾画画。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玉堂忽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展昭立即望过去,叫道:“怎么了?”白玉堂苦着脸弯下腰去,迟迟未能站起,只将手举起来有气无力地招了招。 展昭赶到面前,连声问道:“怎么了?”白玉堂面容有些扭曲,从齿缝里挤出声音道:“没事,就脚趾撞了。”展昭奇道:“这地方也没多少石头,你怎地撞成这样。”白玉堂歪歪扭扭地站起来,道:“谁说我是踢上了石头。” 两人都低头看去,只见白玉堂腿边瞧来是个土堆,在昏暗的光线中模糊地露出几点绛色。展昭伸手拍了两下,讶道:“这、这好像是个棺材。” “啊?”白玉堂单脚跳了两下,龇牙咧嘴地抓住展昭胳膊,“谁会把抓来的人和棺材关在一起?终不成是活人陪葬?”展昭道:“那不可能。这棺材可有年头了,哪有这么久之后才陪葬的道理。” 棺材上方压着的碎石是石屋崩塌时新落,倒不难清理;但大半个棺材都埋在黄土之中,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早已板结得浑如一体。展白二人出了一身汗,也不过是堪堪能看清楚轮廓而已。白玉堂喘了两声,有些泄气,道:“不如天亮再说。” 展昭本是陪他来的,见他疲累,自然不会催促,只道:“山中露重,只怕容易受寒。”白玉堂嗤笑道:“我又不是妇孺,哪有这么容易。”展昭道:“你这些日子担心三哥,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还与季公子生了一场气。便是铁打的身子,也难免有些乏了。”白玉堂扁了扁嘴,道:“你放心好了,我自来便这么着。师父骂过我几次,可那老和尚护着我,他争执不过,只得随我去了。长到这么大,早已惯了。”说着就反身掠上最近的一棵树窝了下来。展昭无奈地笑笑,跟着在他身边拣了个大些的枝桠。 饶是两人有内功护体,毕竟才刚入夏,山中仍有丝丝凉意。白玉堂蜷着身子翻来覆去,总不安稳。展昭顾自闭目,动静入耳,也不甚在意。到得后半夜,总算都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天似乎立即就亮了。一颗晨露晃晃悠悠,从叶尖滴下,恰好落在白玉堂眼皮上。白玉堂不耐烦地拿手背去擦,放下手时,却不小心打到了树枝。树枝弹回去,啪一声拍到展昭腿上。 两人都惊醒了,弄得这棵树好大一阵晃动。睡眼惺忪地对视了半晌,又都笑出声来。白玉堂跃下地去,摇头道:“奇怪,怎么自从识得了你,便半分警醒也没了。”展昭道:“比上次好一点,至少你没打我。” 白玉堂知他说的是那次在大觉寺中自己给了他一掌的事,暗暗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这么记仇。”眼珠一转,忽失声叫了起来。 展昭刚刚落地,顺着他的手指几步就到了近前。此时天光,两人看得分明:黄土下方露出的那副棺材,竟是大红漆就。 “有……有鬼……”白玉堂一把揪住展昭,惊得声音都变了。展昭拍了拍他,道:“瞎说什么。昨晚上不是好好的?再说,谁说了红棺是有鬼。”白玉堂平复了片刻,道:“老和尚说的。”展昭侧目瞧他,道:“你好像对那位大师比对师父还敬服。”白玉堂道:“那也不是。” 他已完全镇定下来,走到棺材近前,伸指敲了敲。听声音,必定不是空棺。展昭沉吟道:“看这做工还算讲究,只怕里边有随葬物。”白玉堂半蹲着看了许久,道:“有是有,但这人大约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展昭道:“你怎知道?”白玉堂道:“大凡富贵人家,除修建墓室之外,还要陪葬许多金器书画之类。可你看这孤零零一口棺材,周边啥也没有。”展昭道:“说不定本来有的,只是被这石屋的主人拿走了。” 白玉堂瞪着他,突然一拍大腿跳了起来,叫道:“不错。我原本就奇怪这石屋怎生筑成,现下我明白了!这里原来是一座大墓,不知怎的,过了许多年,墓道和墓室都从地下露了出来,被人发现。那人于是依着原有的墓道,加了石顶,凿了石门,这才成了那屋子。”他愈说愈大声,仿佛这就是真相,“这红棺所在的主墓室因故坍塌。外边的陪葬品被人拿走,这棺材他却移不动,只得留在这里。” 展昭微微蹙眉,忽也跳起身来,冲向前日自己在地上绘的图。经白玉堂一提,再细细看去,果然瞧出了端倪。虽则年深日久,总有偏移弯曲之处,但大体上确然犹如小型庭院,隐隐有天圆地方之架构。 猛听得白玉堂又在身后叫了一声。展昭忙赶过去,只见白玉堂已撬松了一小块黄土,露出棺材正上方的一个凹洞来。 这凹洞自然不曾凿穿棺盖,只是被人着意雕刻,用以盛物。那业已失踪的物事正好便嵌入其中。这形状说也奇怪,看上去像极了公孙策用茶水草草绘就的那柄短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第49章 展昭和白玉堂几乎是完全如实地向包拯和公孙策描述了石屋处所见的情状。主要是白玉堂在说,展昭只偶尔补充一两句。唯一略过的,是展昭疑似见到了夜莺这件事。 包拯和公孙策越听越是激动。包拯尚能保持平静,公孙策却已忍不住起身踱步,来回走个不住。 “多半便是了。”公孙策向包拯道,言语间是抑制不住的欣喜,“大人,你苦寻多年,总算有了眉目。”包拯捋须笑道:“多谢二位少侠。” 这大约是白玉堂识得他二人以来,头一次被如此客气相待;虽然面上装作满不在乎,心里却得意得紧。展昭侧目瞧着他,忍不住好笑,只得将脸掉转,免得被发现。 “谢就不用了。”白玉堂手一挥,下巴微扬,强自抑制着好奇,“但这柄剑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见包拯和公孙策都看着自己,又补了一句,“我是武人,自然对刀啊剑的上心些。” 公孙策微微颔首,道:“既然有劳二位,原该是照实相告的。只是展少侠,”他转头去看展昭,“你也不知道?” 展昭突然被叫到,不禁一呆,怔怔地摇了摇头。公孙策一指他背上,笑道:“当年吴中剑师欧冶子曾为越王勾践呕心沥血,终于铸成五柄名剑,你可知道?”展昭道:“我自然知道,乃是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家师授剑时,曾约略说过。”公孙策道:“这五柄剑现在何处,你可知道?”展昭道:“纯钧随勾践下葬,巨阙正在展某手中,湛卢听闻是在松江府茉花村丁家,胜邪和鱼肠却不知所踪。” 白玉堂听到“茉花村”时,撇了撇嘴,却也并未出声打断。公孙策不曾留意,只点头道:“我与大人少时在一处读书,于这五柄名剑,也曾在古籍中见来。只是究竟于己无涉,不甚在意。后来大人到天长县上任,整理郑大人留下的卷宗时,偶然发现,鱼肠剑可能就在附近。” “什么?”展昭和白玉堂一起叫了出来。白玉堂颤声道:“你该不会是说,那棺材上原本嵌着的,就是鱼肠?” 公孙策停下脚步,道:“只是猜测罢了。”他轻轻叩着手心,更像是自言自语,“当年伍子胥向公子光推荐专诸行刺吴王僚,那专诸便是用的这柄鱼肠剑。相传其时白虹贯日,气势逼人。僚身死,专诸也遭守卫斩杀。公子光即位,是为吴王阖闾,封专诸之子专毅为上卿。后来阖闾兴兵伐越,却在槜李之战中身受重伤,不治而亡。其子夫差为父报仇,攻入越国都城,将越王勾践俘为阶下之囚。勾践忍辱为仆,一意求和。伍子胥劝谏夫差道,勾践仍存虎狼之心,决不可放归,却反遭夫差赐死。果然勾践回国后,重用范蠡、文种,内则卧薪尝胆数年,外则献西施郑丹以惑乱吴宫,终于将吴国灭了。” 这段春秋往事,展昭和白玉堂也听说过一二,却都只是零零散散。此时听公孙策娓娓道来,不禁听出了神。见他停下,不由得追问道:“然后呢?”公孙策微微一笑,道:“然后且先不谈。书中说,专毅随同阖闾出征越楚,屡立战功;那阖闾被越军伤后,专毅上前救援,却无力回天,反倒连自己也搭了进去。夫差继位后,将阖闾葬于虎丘,专毅葬于山后相陪。传说,因鱼肠刺死过吴王,决不能存于王室手中,遂由阖闾赐予专毅。专毅无后,这鱼肠就随他一起入了土。” 白玉堂慢慢张大了眼,道:“你是说,这棺材,是专毅的?可虎丘在苏州,距此恐有五百余里。”展昭也道:“不错。而且那棺材并未腐坏,就连表面红漆也没几处剥落的,实在不像已有千年之久。” “所以,这只是个传说。”包拯叹了一声,“当日专毅是否真的殉国,鱼肠是否真在专毅手中,专毅是否真将鱼肠带入地下,这都已湮不可考。本县只不过是在卷宗中看到些蛛丝马迹罢了。” 他和公孙策对视了一眼,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对面前这两人再说深一些。展昭却已忍不住问道:“此事是否与浦江县吴天禄有关?” 包拯和公孙策大吃一惊,同声道:“你怎知道?” 展昭自然不会说曾听到他们与严述的谈话,只是望了一眼白玉堂,又摇了摇头,道:“若白兄不愿说,展某也不好再贸然相询。公孙先生所托,我二人已做了,这就告辞。” 他拉了一把白玉堂,向包拯和公孙策分别一拱手。白玉堂还待再说些什么,却已被扯出门去,不由跳脚,道:“你做什么?”展昭脚步不停,悄声道:“我忘告诉你了,你换给吴天禄的那封文书,乃是出自公孙策之手。” 白玉堂当即停止了挣扎。 徐庆口干舌燥地醒来,挥着手唤白玉堂:“老五!老五!”唤了几声,不闻回应;侧耳细听,知房内并无他人,只得自己摸索着下床,去桌上找茶杯。 房间并不大,徐庆平举着双手,很快就触到了桌沿。他眼上还蒙着白布,虽能微微透光,毕竟无法视物,因此小心又小心。茶水已然放凉,但徐庆还是一口饮了,总算感到那股烧心的焦渴减缓了几分。 眼睛看不见,那些原本细微的声音便有如倏然变大。外边是客栈走廊,闹哄哄的,殊不出奇。可有一种声音夹杂在这吵闹声中,在此时的徐庆听来,便格外明显。这声音绝非一般的客人或小二能发出的,乃是一种奇异的喉声,像是濒死的人在努力吐出最后一口气。 徐庆被这喉声搅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摸到门边,想听个明白。可门一打开,外边热闹的声音涌入,霎时间便将这喉声掩盖住了。徐庆皱着眉头关上门,于是那喉声又在耳边嗡嗡响起。 “是谁?”徐庆低声喝问,沿着墙壁慢慢挪动。他想循着声摸过去,怎奈这声音忽近忽远,任他如何屏息凝神,也拿不准个位置。这般围着房间走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 徐庆原不是个耐心的人,眼下更是不安、烦躁、焦虑一齐涌上心头,当即伸手扯下白布,怒道:“给某家滚出来!” 他在黑暗中呆了太久,这一下又解得太猛,甫一睁眼,便是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只得一片白光炸开。饶是他已休养了些日子,仍是抵受不住,晃了晃,一跤跌坐在地,直摔得尾骨剧痛。 一只手扶住了他。 这只手不是很有力,但已足够搀他起来。徐庆抓住这只手,慢慢站起,正要道谢,猛觉不对,一时间愣在当地。 纵然耳中嗡鸣一片,他还是很清楚地知道,房中除了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的呼吸。莫非这只手来自一具尸体?可尸体又怎么能扶他呢。 徐庆这样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急急睁大了眼,想要瞧个究竟,可怎么也看不清。这一下又惊又怕,反倒激起了性子里的执拗,暗道:“横竖这条命才去了大半,左不过是再去鬼门关走一遭。”非但不放开,反而一把攥住这只手的手腕,顺着往上摸去。 手上边是连着胳膊的,胳膊又连着肩膀,肩膀旁边脑袋也在。只是这一路摸去,愈觉僵硬冰凉,浑不似活人所有。徐庆定了定神,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才又缓缓睁开。 这次他终于看到了房中景象。他手里拉着的确然是一具尸体,端端正正坐在椅子里,嘴角带着微笑,也不知已在此坐了多久。尸体的双手保持着一个张开的姿势,身子却被牢牢绑在椅背,丝毫不能移动。方才徐庆摔跌时,恰好上臂撞入这尸体掌心,才教他以为是有人相扶。 徐庆瞪着这具尸体,狠狠在自己衣上擦了两把。 忽听一阵脚步声自门外径向这边而来。徐庆忙转身去看,却是展昭和白玉堂回来了。 “三哥你醒了?”白玉堂已听见里边动静,笑着推门进来,不由得吃了一吓,“这是什么!” 徐庆迎上前去,一边还揉了揉眼,将先前情状说了一遍。展昭和白玉堂越听越奇,都凑近去,仔细瞧那尸体。 “这不是……”展昭轻轻踢了一下椅子,叫尸体的脸正对着灯,不禁一呆。半句话间,白玉堂也认了出来,道:“不错,是兀鹫。他怎会死在这里?” 兀鹫的身躯非常硬,应是已死了好几个时辰了。眼皮是半耷拉着的,隐隐可见里头的眼白部分已经是一片浑浊。展昭盯了他好一会儿,若有所思。还未有动作,白玉堂已先他一步,将兀鹫身上的衣物尽皆扒了下来。尸身既硬,自然无法正常除下,直撕得布条横七竖八落了一地。 “你倒是手快。”展昭失笑,去桌上端起油灯,举到兀鹫跟前。白玉堂看也没看他,道:“谁似你这般婆妈。”展昭替他撩开额前碎发,道:“是是是,我以后一定注意。” 不消片刻,白玉堂已看过了兀鹫全身,皱眉道:“没有外伤,只有几处红斑,不知是什么,但绝不是给人打出来的。”展昭道:“我还以为你忽然学会了验尸。”白玉堂道:“你休取笑我。我虽不会验尸,却也不是一句说不出来。你想,这人本是黄鹂手下,功夫也算不弱。别人要杀他,他就算打不过,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可看他现今这模样,似乎并未经过抵抗。”展昭道:“或许是他不曾防备。”白玉堂道:“又不是一刀毙命。从中招到死,可有一段时间,终不成是昏迷着的?”展昭道:“可能是啊。”白玉堂摇头道:“绝不可能。你见过哪个昏了的人,脸上还带着笑的。” 他这样一说,兀鹫脸上那若有还无的微笑,显得愈发可怖起来。徐庆瞧瞧展昭,又瞧瞧白玉堂,张了张口,又闭上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第50章 等三人都填饱了肚子,徐庆才将方才经历悠悠道来。白玉堂打了个哈欠,似乎不甚在意。徐庆瞪眼道:“老五,你怎的一脸漠不关心的模样。”展昭笑道:“三哥你莫急,白兄这是还在想事情。”徐庆道:“跟前这么奇怪的一件事,还想什么别的。”展昭道:“便是这兀鹫究竟怎么死的。” “你说得好像很了解我。”白玉堂施舍似的睨了展昭一眼,“我现在并没有想他是怎么死的,我是在想,他为什么要死在这里。”展昭皱眉道:“死在这里?他绝非死在这里。死的时间不短,又被绑成这样,莫说三哥已经休养了些时日恢复了些精神,即算是个完全不懂武功的普通人,也断不会中间半点也不知晓。”白玉堂恨铁不成钢一般看着他:“我还以为你当真很了解我。兀鹫的尸体在这里,难道是他自己走进来死的?”展昭道:“自然不是。”白玉堂道:“那就对了。杀他的人,为什么要把他尸体搬来?” 展昭接连被白玉堂抢白,倒也不气,只是陷入沉思,一时没说话。白玉堂本已拟好了接下来好几个回合,展昭既不说话,他备好的词句自然也只好烂在肚里。可与那次被公孙策憋回去截然不同,眼下没觉得不痛快,反而有几分心虚。见展昭久久不语,忍不住伸指戳了戳他胳膊,道:“喂?小气劲儿又犯了?” 展昭被他一戳,回过神来,微微摇头,道:“我想不明白。”白玉堂嘘了口气,道:“那便不想了。三哥,”他转向徐庆,“你离岛本是找我,为何那翠柳留个纸条,你就巴巴儿地跑了去?” 徐庆一直呆在一旁,大睁着两眼看他俩你来我往,猛然被叫到,不禁整个人都一抖,半张着口道:“啊,啊?不是,翠柳是谁?”白玉堂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就是告诉你我在天长,又叫你去山里的人啊。”徐庆奇道:“我只见了纸条罢了,那留纸条的人压根不知是男是女,更不知姓甚名谁,怎地你反倒知道?”白玉堂忍不住叫了起来:“你连是谁都不知道,就照着人家说的去做?”徐庆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道:“我到处寻你不到,正发愁呢,猛见了这么句话,自然是想不如试试,死马当活马医罢了。谁知瞎猫碰上——啊呸,谁知这么巧,真撞见了你。” 白玉堂绕着徐庆转了一圈,直到看得他浑身发毛,才扬眉道:“依你说来,是为了我,才听了她话。”徐庆连连点头,道:“可不是。”白玉堂提高声音,道:“你既这般急着找我,醒来没见我还到处去吵别人店家,又怎么会在我睡着的时候自己离开呢?” 徐庆倏然闭口,一副被噎住的模样。白玉堂逼近两步,仰起下巴,假笑着问道:“三哥,你老实说,除了那纸条,翠柳还送去了什么?” 以展昭这个“外人”的眼光看来,徐庆显然是脸红了。但白玉堂太专注于他问题的答案,竟未注意到徐庆神色的异常。他只是伸手去拧他三哥的脸,摆出一副看似打闹实则逼供的架势:“快说。” 若是私下里,徐庆绝不会同白玉堂计较;可眼下当着展昭的面,便难免觉得有些尴尬,道:“你放手,成什么样子。”白玉堂哼了一声,道:“那你说是不说。”徐庆无奈,只得道:“说便说罢了,你可不许取笑我。”白玉堂笑道:“你为此遭了这么大罪,小弟怎么还忍心取笑呢,可是多虑了。” 徐庆揉揉脸颊,慢吞吞地从怀里取出一样物事来,不甚情愿地开口:“其实说也容易。你知道,我从前在平阳府时是个打铁的,打小儿跟隔壁老篾匠家的女儿一块长大。” 说到这里,他突然很快地看了一眼展昭。展昭啊了一声,道:“展某回避一下。”徐庆忙道:“那倒不必了。你现下回避了,过会儿老五还不是一样跟你说。况且也没什么。”他叹了口气,“本来按两家的意思,我两个多半会成亲。只是后来结识了大哥,我出来了一阵子,再回去时,她已经嫁人了。老篾匠说,她出嫁头天晚上,一宿没睡,绣了两条手帕,自己带走一条,留了一条给我。听说是嫁给了一个镖师,过得还不错。” 展昭和白玉堂都往他手上的物事看去。他若不说,当真分辨不出是条手帕。那已经相当旧了,颜色黄到发黑,显然这些年来,并没被好好保存。上边的图案也只是勉强能辨认,仿佛是一株红豆。 “老五,三哥是个粗人,你那些文绉绉的说辞,我可学不来。是有些儿伤感,不过也仅此而已。多年没听到她的消息了,也不觉得怎样。可是那天你在睡觉,窗外突然扔了这手帕进来,我当真被吓了一跳。纸条上说巳时三刻,我一算时间,哪里来得及跟你说,急急忙忙地就赶了去。” “这可是奇了。”白玉堂冷笑道,“你这个青梅竹马的女子,我们兄弟尚不知情,翠柳怎么知道。”展昭却道:“虽然已多年没听到消息,毕竟她是已嫁的妇人,当不会四处奔波。此处离老家山长水远,三哥见了手帕,却丝毫不曾怀疑,想必还有一层原因吧。” 徐庆苦笑着看了他一眼,道:“展兄弟说得不错。她嫁的那镖师,正是天长人。” 谁也不想惊动官府,可兀鹫的尸体不能总这么放在房中。若被小二或其他客人撞见,难免多费口舌。三人叽叽咕咕商量一阵子,仍是毫无头绪。白玉堂抓了抓头,喃喃道:“突然感觉那个药挺有用的。”徐庆道:“什么药?”白玉堂瞧了展昭一眼,道:“那个书生。” 展昭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季云屋后那场奇诡的仪式并未过去太久。但他只是摇了摇头,道:“人不是我们杀的,何必毁尸灭迹。”白玉堂撇嘴道:“依你说如何?难不成还给他收尸?”展昭道:“他是你杀姐仇人,我瞧不如交给季公子。” 他这样说,白玉堂反倒呆了一呆。过了片刻,方缓缓点头,道:“也算是个主意。”说着苦笑了下,“其实他也不过只是黄鹂的一柄刀罢了。” 徐庆不明就里,又插不进口去,顾自嘀咕两句,去床边坐了。只听见“杀姐”二字时,略有些惊讶;但看白玉堂显然没有解释的意思,便也就作罢。想了一想,问道:“你们说的那个季公子在哪?”展昭道:“离此不远。”徐庆挥手一指兀鹫,道:“再怎么不远,也不在这客栈里。你们打算带着一具尸体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过去?” 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眼。白玉堂皱着眉头想了半晌,忽地一拍手,道:“你那马呢?小安送你那匹?”展昭啊了一声,道:“只怕还拴在还思馆呢。也不知那黄福死后,还有没有人照料它。”白玉堂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道:“也算是匹良驹,你怎的完全把它抛到脑后,岂非辜负了小安一番好意。”展昭道:“奇怪,之前是谁老让我离顾公子远些,还一见那匹马就醋意大发。” 他一时嘴快将这句话溜了出来,心下却立时发虚。果然白玉堂跳脚道:“笑话!我会和一匹马吃醋?”展昭打了个哈哈,待要找些话来混过去,谁知徐庆却揉着眼睛道:“不是啊老五,展兄弟是说你吃顾公子的醋。”白玉堂涨红了脸,挣扎片刻,拂袖道:“你身子刚好,不跟你一般见识。”说着狠狠瞪了一眼展昭,转身出门。 “白兄!”展昭不知他是不是当真着恼,忙追了出去,“你去哪里?” 白玉堂也不走楼梯,自走廊一跃而下,留给他一个愤愤的背影:“牵马!现下你离我远些!” 展昭没有再追,只倚在走廊栏杆上望着。他也不知自己脸上笑意多深,引得好几个路过的姑娘不住打量。等他注意到了看回去时,那边已叽叽喳喳闹成一团,却是谁也不敢与他对视。展昭呆了一呆,忽觉有些不自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在白玉堂很快就回来了,仍是面无表情,瞧不出喜怒。展昭迎上前去,问道:“如何?”白玉堂板着脸道:“我叫了辆马车来。”展昭没反应过来,重复道:“马车?”白玉堂总算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低声道:“还思馆已搬空了,玉花骢死在后厨。我已查过了,颈上有两道指甲划痕,想来是凤仙的手笔。”他也不待展昭说话,只慢慢走进屋中,招呼徐庆扯下床帘,将兀鹫尸身裹起。 展昭心下五味杂陈,只知跟着他的动作转了个身,两腿却灌铅也似迈不开来。这玉花骢与他相处也有段时日了,曾带他去寻白玉堂,还曾领着韩彰蒋平前来,于渊渊泱泱二人手下救他一命。若说半分感情没有,自是绝无可能。可怎么会全然将其忘了呢?细细想来,自牵着马到天长之后,所有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尽与白玉堂有关。甚至到天长县,本也是为了白玉堂而来的。 可他总不能……展昭想象了一下白玉堂听到这个理由的表情,打了个寒颤。 “走吧。”白玉堂施施然从房内走出,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随随便便在他肩上一拍。展昭抬头一看,只见徐庆背着被床帘完全罩住的兀鹫,略有些艰难地跟在白玉堂身后。他连忙上前相扶,脑子里还在想着玉花骢。忽听见客栈小二赔着笑在前面问这是什么,白玉堂一本正经道:“佛像。还未请师父念经,不可见光,你且远些。”小二急忙让到一边,生怕冲撞了。 直到把兀鹫搬进马车,白玉堂才轻轻推了推展昭,问道:“你会驾车么?” 展昭这才注意到白玉堂早将车夫打发走了,尴尬地笑了一笑。白玉堂拍了拍手,道:“巧了,我也不会。”微微拉长了声音,“三哥——” “老五,你当真不体贴些儿病人。”徐庆嘴里抱怨,仍是一手一个将他俩推进了车里。白玉堂笑道:“你眼前黑了那么久,该见些人啊风景的,调养调养。慢慢来,我们又不赶着。” 徐庆哼了一声,啪地在马臀上抽了一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第51章 虽说并不惧怕死人,但与一具尸体呆在一个狭小的封闭空间,总是不那么令人舒服。要不了多久,白玉堂整个人都挤在了展昭身边,手脚都尽力缩到座椅上,别别扭扭地窝成一团。展昭起初有些不适,还往旁边挪了挪;但见白玉堂愈发贴紧,便也随他去了。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一段停了。白玉堂疑惑地伸出头去,问道:“怎了?”徐庆挠了挠后脑勺,道:“我那天就只走到这里,后面的路不识得了。” 前边正是一道小溪,从山那边往白马村里蜿蜒而去。白玉堂猛然记起当时疑虑,道:“那烟花筒是你放的么?”徐庆奇道:“什么?”往怀里一摸,恍然苦笑道,“我没放过烟花。本就只带了几枚出来,到那破地方醒来时,已都不见了。” 如此说来,当日翠柳身上那枚烟花,必定是从徐庆身上取得的了。白玉堂看了展昭一眼,追问道:“那你那天到这里来之后,发生了什么?”徐庆大大地叹了一声,道:“不瞒你说,我撰着那纸条,一路寻找晚晚——就是那老篾匠的女儿,却连影子也没看着。那村子里我也去瞧过,只零星几个村妇。到这里时,看见一个女子朝我挥手,就往她那边走。岂知刚走到她面前,她手向我一扬,撒出一片也不记得是黄是红的烟来。我虽然立时向后跳开,可那迷药十分厉害,仍是着了道儿。” 他往溪边指了一指,说大约便在那一片儿。白玉堂顺着手指看了看,向展昭道:“就是我们找的那附近。可这不对。三哥把那纸条留在了客栈,他一出门我就醒了,几乎算得是前后脚离开;他轻功不及我,我既未见他,想来是我径直往山里来了,他那时却还在白马村里。”展昭沉吟道:“嗯,许是你赶过了。”白玉堂道:“后来我见了你,去张龙那屋子里耽了会子。没多久,翠柳用一根发簪打落了你手里的砖块。”展昭点头道:“不错。”白玉堂道:“她既然约三哥来,在那个时间,又怎会突然想起跑去张龙那边盯着呢?她若是见到你们开棺,赶去了张龙那边,又是谁迷倒了三哥呢?”展昭道:“你忘了,包大人叫人去寻赵虎时,我正好见到你经过,就跟了出去,直转到山涧那边,又叙了许久,这才回去的。” 白玉堂低头细思,半晌没说话。展昭道:“她迷倒三哥之后,定是先把他藏了起来,没有马上带走。因为那时我们已开过棺了,知道张龙那‘亡妻’并没有死。她见到包大人偌大阵仗,定要在旁窥视,以免四年前功尽弃。你刺伤翠柳后,夜莺把她救走,又放了你们的烟花。你我关心则乱,立即进山寻人,其实那时三哥多半根本还在外面,说不定就在这小溪附近。” “这可真是——”白玉堂盯着潺潺溪水,长长叹了口气,“我们真蠢,把那草地翻过来了也没见到什么痕迹,想不清楚,更急着进山了。可偏瞧不见这条小溪!” 他这一提,展昭当即了悟,抚掌道:“不错,她们是从溪中将烟花筒抛在草丛里,随后游离的。那草地上岂止一里,便几百里都可以了无痕迹。” 他二人说个不住,徐庆只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但眼见两人越谈越远,白玉堂都快说到小时候蒋平逼他学游泳的事了,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你们还走不走了?” 白玉堂啊了一声,似乎这才发现马车并没有动,不禁埋怨道:“三哥,你怎不走了。”徐庆回头瞪他:“我说没说过后面的路不认识?我知道你们要去哪?”白玉堂干笑了两声,忙给他揉了把肩,道:“好三哥,莫恼,我这就下去开路。” 他说开路,倒也不全是讨好。林中本来道路曲折复杂,马车实难穿行其中,须得将些枝蔓砍去才好。展昭本想帮忙,却被白玉堂赶回了车上,叫他专心扶着兀鹫的尸身,别让它在里面到处碰撞,污了车子,不好还给人家。展昭拿剑抵着裹尸的床帘,总感觉自己被白玉堂算计了。 这般好容易到了季云那小院,天已擦黑。徐庆的眼睛还未完全恢复,此时已不太看得清,很是庆幸终于到了;不等白玉堂说话便跳下车,大咧咧地道:“你们说什么公子公子的,我还当真是个公子哥儿,怎么住在这么个破落地方——唔唔唔——” 白玉堂狠狠白了他一眼才放开了捂着他嘴的手,低声道:“翠柳只怕还在里面养病,你想再晕一次?”徐庆呸了一声,道:“我怕她?正大光明来打啊!”白玉堂冷笑了两声,道:“不瞒你说,当日她腿上有伤,体内中毒,还缠了我七八十招。”说着上下扫了他几眼,“三哥你嘛——”他假笑着住了口,可任谁也听得出来他是说徐庆不是对手。徐庆老大不高兴,却也不得不服气。 “翠柳不在,”展昭拴好马,走到两人身边,“季公子也不在。这里边压根就没人。” 季云和翠柳显然是自己离开的。屋内没有半点挣扎痕迹,也没有收拾痕迹,仿佛就是两人一觉醒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出门就再没回来。白玉堂伸指摸了摸桌上还剩了半碗的粥,摇了摇头,道:“早凉透了。” 徐庆打着哈欠走进门,问道:“车上那家伙留这里吗?”展昭抿了抿唇,看着白玉堂。白玉堂瞥了他一眼,道:“别看我。哎,你干什么去?”展昭指了指屋后,道:“我去瞧瞧柴房。”白玉堂道:“柴房有什么好——等等我!三哥你在这儿坐会。” 他跑着追上展昭,心里没来由有些发怵。万一季云也成了那层层白骨中的一颗头颅呢?若真皮肉烧尽,岂但无法挽回,连辨认都是不能。 直到被展昭在肩膀上拍了一下,白玉堂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对着房梁上悬着的雕像发了好一会儿呆。那酷似山茶的面容清丽如旧,在月色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美来。 “四十七、四十八……”展昭直盯着南墙下的头骨,喃喃念着。足有盏茶功夫,才向白玉堂道:“底下的都积了灰,应是许久没动过了。最上面那层头骨的数目没变,这几天想必没有新加的。”白玉堂微微瞠目,道:“你那日还数了?”展昭耸了耸肩。 白玉堂退了半步,道:“你说他们去哪里了呢。”展昭道:“说实话,我不是很关心这个。”白玉堂瞪眼道:“那你关心什么?”展昭抬头看了一眼雕像,道:“我突然想起被凤仙拿走的那颗珍珠。” 这话有些没来由,白玉堂一时没有听懂。展昭拉了他一把,退出柴房,缓缓踱起了步。 “翠柳说,张龙的那个‘莺莺’确然没死。她还说,这诈死,并不是为了弄明白那绢上的十九个数字是什么意思。我方才反反复复想着这两句话,总觉得大有可寻味处。”展昭无意识地搓着手指,声音放得又轻又慢,“倘若与那绢全然无关,我不信她会贸然现身,要知道那时她可是受伤中毒,还急着要去把徐三哥藏起来。她那一支发簪再明显不过了,决不愿绢落到旁人手里。” 白玉堂望着他,渐渐有些明白了:“虽然你说得颠三倒四,但我想你大概是要说,那个莺莺知道那十九个数字的意思,只是没有用。那绢是一把钥匙,可他们只有钥匙,却找不到锁。” 展昭对他“颠三倒四”这句评语本来不甚服气,但听完白玉堂的话,登时把反驳咽了回去,点头道:“正是。”他停了一停,又很快补充道,“现下这绢在包大人那里,但对他们来说,它根本不是什么钥匙,除非他们能想出那些数字是什么意思。” 白玉堂皱着眉头,也跟着他踱起了步:“那和山茶给你的珍珠有什么关系?”展昭道:“她给我珍珠,是让我带给兀鹫的。你记得崖顶上顾公子说的——”他很快地扫了一眼白玉堂,见他没露出不高兴的神情,才小心翼翼地接下去,“山茶碰见我就已经很巧合了,刚好我还认识兀鹫,简直更巧,因此她给我那珍珠定是临时起意,绝不是很急着要给兀鹫的。可她为何以此作为送我出地道的条件呢?我想会不会是——” “你是说,那颗珍珠就是那把锁?”白玉堂打断了他,眉头皱得更紧,“这也太凑巧了。对,假如真是这样,那她自然不着急给兀鹫,因为他们只有锁没有钥匙,给了也没用;但既然碰上了你,让你跑一趟也无不可,因为她没法亲自出来寻人。可是展昭,一边是攥着锁送不出来的山茶,一边是盯着钥匙找不到锁的翠柳,茫茫人海,偏偏都让你遇见了?” 展昭垂着头叹了口气,道:“我也知这太过凑巧。可是你看,盯着钥匙的翠柳,把季公子安置在这小院里;小院后面的柴房中,偏偏有攥着锁的山茶的雕像。你说这中间没有联系吗?更何况,”他吸了口气,“你别忘了那个小姑娘。山茶被困的地道上面,翠柳潜伏的白马村中,她都出现了。” “那要这么说,她还出现在大觉寺呢,那里有什么?”白玉堂扬起下巴,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展昭却忽然抬起头来,眼睛里光芒闪动,一字字道:“佛像。大觉寺里的佛像。我们去大觉寺,是为了你看到长生藏起来的那十九尊金佛像!你想一想,又是‘十九’!” 白玉堂浑身都僵硬了。深夜的风吹在身上,似乎带着透骨的寒意。他突然跳了起来,冲到展昭身边,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展昭感到他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心下一惊,忙道:“你怎么了?你、你在害怕?”白玉堂咬牙道:“呸,我我我才不怕呢!”展昭反手捏住他手腕,只觉他肌肤冰凉,显然只是嘴硬。若是平常,他说不定还会小小地取笑白玉堂一下;可现在,他忽然深刻地认识到,白玉堂真的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简直就还是个孩子。 展昭沉默半晌,展臂搂住了白玉堂,轻轻抚着他后背,在他耳边道:“我陪着你。” 白玉堂在他怀里更僵了。但不过片刻,就软下来,迟疑着,回抱住了展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第52章 徐庆在屋子里等得不耐烦,终于忍不住冲进后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两人相拥直似要抱到地久天长的画面。 “你们干什么呢!”徐庆使劲眨了眨眼睛,发现展昭的手真的放在白玉堂腰上而白玉堂竟然没有避开,不禁大喝出声,“老五,你不是最怕痒的吗!” 展昭在他开口之前便已听见了动静,只是白玉堂没动,他也不便突然松开。白玉堂却是实实地吓了一跳,脑子里的一片空白也总算被打破,忙挣了开去,不满道:“你不说,我倒没觉着痒。”说着冲徐庆做了个鬼脸,也不管他能不能看清。展昭怀里一空,略尴尬地甩了甩手臂。 白玉堂晃了晃脑袋,突然间福至心灵,冲徐庆道:“三哥,你确定是见到了翠柳之后才晕过去的吧?”徐庆道:“我虽不知道那女子的名字,但她确然走起路来有些拐,是个腿上有伤的模样,多半便是翠柳了。”白玉堂道:“你在石屋中醒来之后,一定再也没见到她了?”徐庆道:“我谁也没见着。” 白玉堂吁了口气,微微摇头。展昭道:“你想到了什么?”白玉堂道:“我在想,石屋里关的那些人俱都不会武功,这一点与三哥可是大不相同。倘若翠柳约三哥来,并不是为了把他关进去呢?”展昭道:“你是说那石屋主人另有其人。”白玉堂道:“本来就另有其人,至少不是夜莺。”展昭道:“你是说,翠柳将三哥约到胭脂山本来有别的目的,不料自己受伤生病,却教三哥晕在溪边,被那石屋的人错捡了回去。”白玉堂失笑道:“这个‘捡’字说得好。”展昭道:“那染丹怎么会知道他是给人一张纸条‘骗’来的呢?” “这个……”白玉堂答不上来,泄气地低下了头。 徐庆非常不满地瞪着他们,不知是因为自己成了他们的谈资,还是因为自己又一次无从插口,又或许是兼而有之。说不出是幸或不幸,在他拿不准是否要打破这恼人的默契时,院子前面传来了一声饱含惊恐的呼叫。 三人几乎是立刻就出现在了发出惊叫的人面前,毫无意外地又引发了更惊恐的叫声。白玉堂抱起胳膊,淡淡道:“我以为你早波澜不惊了,原来还差了点儿。” 这人自然就是季云。白玉堂本是嘲讽他后院一屋子骷髅,但见他被兀鹫的尸体吓得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又忍不住有些心软,硬邦邦地续道:“谁叫你闲着发慌自己去看车里面。” 惊魂未定的季云看清了他们,狠狠深呼吸了几下,才平静下来,垂下眼道:“我是回来找东西的。这地方我不再住了,你们想在这干什么都可以。”他放下车帷,勾起地上一盏提灯,匆匆往屋内走去。 白玉堂挑了挑眉毛,拿胳膊肘轻轻撞了下展昭,嘀咕道:“你看,你巴巴儿地把他拖来,人家却不领这个情。”展昭道:“季公子书香世家,几曾似这般颠簸。方才又乍然受了惊吓,许是没记起来。”白玉堂冷笑道:“放屁。受再大惊吓,杀妻之仇还能记不起来?分明是没良心。”展昭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不予置评。白玉堂却不依不饶地继续抱怨:“白耽误我们半日功夫。” 正说道处,忽听屋内乒呤乓啷一阵乱响,似是季云摔了一跤。展昭忙冲进屋去,白玉堂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只见卧房大开着门,里边已是乱七八糟,季云跌在地上失魂落魄,显然并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展昭上前扶了他一把,只觉手中份量极轻,浑不似成年男子体重。 “你找什么?”白玉堂没好气地抢在展昭前面开口。季云略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道:“一个香囊。”白玉堂嗤笑了一声:“香囊?你可别说是——” 他猛然住口,争些儿咬了舌头;很快又接着问道:“是什么样的香囊?”季云没留意他这短暂的停顿,两手比划了一下,道:“就这么点儿,拿根红线系着的。原先一直放在我枕头底下,昨日走得匆忙,忘记取了。却怎么不见了呢?”他连连顿足,显是十分心急。 白玉堂眼睛骨碌碌转着,一手悄悄伸进怀里,犹豫要不要取出来。他那日顺手拿这香囊,原是才同季云吵过一架,心下不忿,见他如此小心收藏,便要借此教他来服个软。谁知季云几天都没发现,白玉堂自己又怎会特特记着这事,早便丢到脑后了。如今瞧了季云这架势,白玉堂只觉进退两难,头大如斗,微微侧身,拼命朝展昭使眼色。 “这香囊……”展昭不明就里,只得照着白玉堂的口型连蒙带猜勉强挤出三个字。好在季云即刻接上了话,仍是带着焦灼:“这香囊我绣了好几个月,若要从头做起,可不知要费多少功夫。” 莫说展昭和白玉堂,就连徐庆都诧异地看了过来。只因季云这双手执笔也好,掌勺也罢,都说不上如何出奇;却怎么看,也不似个拿绣花针的。 趁着季云没注意,白玉堂后退两步,迅速闪身出了门。院子里的杜鹃花开得正好,在刚探出头的月亮下微微摇曳。白玉堂便借着这月光,掏出怀里那香囊,仔细翻看起来。 若非季云自己说出,白玉堂绝不会相信这绣工出自一个男子之手。但除了做工精致以外,似乎并无甚出奇之处。里边的花瓣自然是晒干的,已萎缩到认不出是何品种;细细嗅去,也不太闻得见香气了。白玉堂两根指头在香囊上捏了许久,也没觉得有何异样。遮莫季云当真只是为了太费功夫才专程回来取? 他抓了抓脑袋,拿红线重新将袋口系好,潜到季云卧室的窗户底下,慢慢直起身子。瞅准了季云仍在低头到处翻找,屈指一弹。那香囊直飞入室,滚入了被子里头。展昭一眼瞥见,总算明白了白玉堂方才的挤眉弄眼,无奈地笑笑,道:“季公子,你莫急,只怕是夹裹在哪里了。”季云却不理会他。 白玉堂瞪了展昭一眼,暗道:“这人真是,不会说谎便罢了,还不会闭嘴。他才把床上翻了个遍,你突然这时提醒他,他又不瞎,若还觉不出有鬼,才是奇怪。” 正自腹诽,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嗤响,似是什么东西在沸腾。一惊回头,只见马车里不断涌出大量烟雾,还伴随着一股焦糊味。白玉堂转了转眼珠,猛然记起什么,急冲过去将车帷一把掀开。 兀鹫的头和肩颈已被蚀成白骨;烟雾中隐约可见那药液还在缓缓往下渗,将他的皮肉一点点烧去。 白玉堂掩住口鼻,扫视了一圈车内,见到车顶下方系着一个小瓷瓶。瓶口向下斜着,正对兀鹫的脑门,显然里面的药液已流空了。但白玉堂敢发誓,他们来时头上绝没有悬着这东西。 这瓷瓶是何时出现又是如何出现的? 他只发了这么一会呆,兀鹫的尸身已经烧到腰间。上半身全是白骨,下半身隐在烟雾之中,瞧来煞是可怖。白玉堂打了个寒战,回身唤道:“展——你吓死我了你几时出来的?” 展昭安抚地拍了拍他,道:“我知你素来爱洁,还是我去看看吧。”说着走到马车边,抬头望了望,伸手折了根树枝,小心翼翼地从窗口探入,去挑那根系着瓷瓶的线。 那根线系得非常结实,因此展昭只不过轻轻一碰,立即就看清了其走势。另一头贴着车顶和车壁间的接缝,隐在车帷之中;顺着一摸,竟像是被缝在车帷里头的。展昭转头换了口气,拿树枝在瓷瓶周围细细戳弄一番,很快便发现车顶上有个小小的内袋,颜色与车顶布料完全一致。显然瓷瓶在垂落之前,便是藏在这内袋里。 嗤响停了,兀鹫的尸身已然蚀尽,徒剩下一副骨架。白玉堂皱着鼻子靠近,瞟了一眼,道:“你让让,不是那么弄的。”展昭道:“里边沾了那药,别乱碰。”白玉堂道:“要你教。”说着便翻身上了车顶。展昭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心道:“方才惊得要找我,这会儿又来逞强。” 也不知白玉堂怎生捣鼓的,他从车上跳下来时,那个瓷瓶已完全看不见了。展昭轻轻扯了扯车帷,却一无动静;多了点力气再试,仍是无果。白玉堂抓住他手,道:“你也忒温柔。平素上车难道是这样的?”带着他便是幅度极大地一掀,果然见到瓷瓶从内袋口中露了出来。白玉堂放下车帷,又掀了一次。直到第四次时,瓷瓶才终于滑落,在空中横着转了一圈。瞧来无论兀鹫的尸身如何摆放,里面的药液都可以溅在上边。 “你刚出来的时候有人么?”展昭盯着瓷瓶,突然问了这么一句。白玉堂回头看他,不满道:“当然没有。若是有,我还能一声不吭?”展昭道:“那就是说,在这瓷瓶掉下来之前,最后一个掀动车帷的是季公子。” 白玉堂沉默了,少顷方道:“这个放瓷瓶的人算得挺准,连我们上下车几次都预计到了。”展昭垂下眼,道:“这人未必只是为了毁去尸体。瓷瓶倾倒的时候我们若还在车里面,他应该也不在乎的。当然,”他很快地看了白玉堂一眼,“也有可能,这瓷瓶根本就是季公子放的。我们刚才在后院并未留心前面,没听见他做什么手脚也不出奇。”白玉堂睁大了眼,辩驳道:“我们虽在后院,三哥却还在屋子里。这机关虽不难,也不是眨眼间就能弄好的。像季云那身子骨,起码要用去半盏茶工夫。难道三哥看不见他?”展昭道:“三哥眼睛还没好利索,何况他明知车上只剩了一具尸体,也不会格外留意它。” “这个容易,”白玉堂抿了抿唇,冷笑了一声,“一问便知。” 他放开展昭,大踏步往屋子里走。还没进门就听见季云欣喜地叫了一声,想是终于发现了被子里的香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第53章 季云被白玉堂拽到马车边的时候,脸上的喜色还未淡去。见了车中白骨,立即换了副惊恐神态,但比方才刚来时却要镇定得多了。白玉堂冷冷瞧着他,问道:“你没什么想说的?” 展昭在旁仔细观察着季云。只见他眼皮颤了两下,右手虚握成拳,左手紧紧贴在身侧,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听了白玉堂的问话,他很快地摸了摸耳朵,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随后手都背到了身后,两只食指飞快地彼此绕着。 白玉堂没留意他这些小动作,只是盯得更用力了些,道:“你好像一点也不奇怪,一具尸体怎么忽然就变成了骨头。”季云道:“比这更奇怪的事我也见过。”白玉堂扬起眉毛,道:“哦?说说看。”季云摇头道:“不能说。” 他脸上泛起了一种熟悉的就义般的神色,一如他们刚重逢那日面对白玉堂逼问时的凛然。白玉堂一见就皱起了眉头,冷笑道:“你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我起初念着表姐几分情义罢了。你可知我有千万种法子叫你开口。”季云淡淡笑道:“你若有什么手段,只管使来。” 他脊背挺直,单薄的身子在晚风中显得颇为凄凉;声音里还是带了一丝颤抖,可见也不是全然不惧。白玉堂缓步逼近,阴恻恻地道:“你可想好了。” “白兄。”展昭突然打断了他,“你且来看看。” 白玉堂倏地看过来,脸上戾色还未敛去,看得展昭没来由一阵心悸。白玉堂哼了一声,缓和了表情,没好气地道:“怎了?”展昭向季云那边使了个眼色,道:“你瞧。” 季云忍不住想转过身来,也瞧瞧他们说的是什么。谁知才偏了偏头,便觉背心上中了一击,随即浑身僵硬,再也动不得了。他熟悉这被点穴的滋味,可这回似乎与上次大不相同——不疼,却更令他不安。 这份不安很快就落到了实处。季云感到白玉堂靠近了自己,手指捏住后领往下一扯;他的心也随着衣衫一齐滚落到了泥地里。 展昭没有看错。季云后颈上那道可疑的痕迹顺着脊柱直直往下,几乎纵贯了整个背部。它周边还有数十道纵横交错的细痕,其间点缀着一些瘢痕,瞧来很像是被香灰烫的。这些伤都新鲜得很,绝不超出两日。再仔细看看,隐隐还能见到其下那些淡去的旧伤,已辨不出时日,亦重重叠叠,不知凡几。 “这是……”白玉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嘴上说得虽然厉害,可那所谓的手段,也大半是听老和尚说来,又不曾自己试过。见季云满身是伤,不知曾遭过如何非人折磨,无怪老是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这一眼瞧过,那些故作威胁的话语,便再说不出口。 展昭眉头却皱得更深一些。他毕竟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两年,学问或许不及白玉堂深,见识却一定比白玉堂广。以他看来,这些伤绝非寻常虐待,也绝非仅在背上才有。可他与季云毫无关系,总不能学白玉堂那般直接上手求证;便是想让白玉堂代劳,也万万难以开口。因此只得垂下眼去,努力不去想没看到的地方。 “是黄鹂干的?”白玉堂最终叹了口气,温声问道,“那天他是去带你走的,你们之前自然认识。是不是你从他手中逃了出来,他才穷追不舍?可你是怎么……黄鹂功夫我也知道,你这弱不禁风的,怎么能逃得出来?” 季云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屋子里的徐庆忽然大声吸了口气,摸索着走了出来,道:“有人。” 展昭和白玉堂立即回身迎上。只见他鼻翼翕动,胡子颤抖,神情扭曲,在月光下显得颇为怪异。白玉堂奔到近前扶住,急急道:“怎么回事?”徐庆又抽了抽鼻子,又揉揉眼,道:“看不到。我闻见的。” 白玉堂转头看了展昭一眼,两人都戒备起来。当日严述曾对他们道,那陶思潜眼盲十数年,其他感官便格外灵敏;后来展昭于林中遇见,果然他单凭耳鼻便能一如常人。徐庆只在黑暗中过了十几天,自然远远比不上陶思潜,但嗅觉却已较他人敏锐得多。他已在屋子里呆了许久,此刻既然出来说了这么一句,想必是有甚蹊跷。 “我仿佛有些饿了。”徐庆迟疑地将手放下,没头没脑地道。白玉堂莫名其妙,使劲吸了吸鼻子,道:“大半夜的,也没人煮饭做菜,你闻见什么了就饿了?”徐庆道:“那倒不是。只感觉是闻见这味道就该吃饭了。” 还没等白玉堂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旁边的展昭已经动了。他带起的风拂在白玉堂脸上,宛如情人温柔的手。 但他的去势可半点也不温柔,直似一支离弦的箭,径往附近树上射去。只听树叶稀里哗啦一阵响,展昭向后翻了个跟斗,轻轻落下地来。随之一起落下的,还有一个垂髫小儿,眼中闪着狡黠的精光。 染丹。 白玉堂和徐庆同时上前了一步。徐庆颤抖着手指抬起来,还没开口,已被白玉堂抢了先:“果然你便是那个送饭的。”染丹笑了笑,道:“果然你不是去幽会的。”白玉堂怒目道:“你们到底有何居心?”染丹耸了耸肩膀,道:“不足为外人道。”绕着徐庆转了一圈,啧啧有声,“到底是习武的身子骨不错,这才几天,就养回来了。” 他敏捷地向后一跳,躲开了白玉堂抓过来的手,横臂在身前道:“你别冲我发火。这个是你朋友还是亲戚?我可是救了他一命。你以为他落到翠柳那个浪蹄子手里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展昭拍了拍白玉堂胳膊,向染丹道:“阁下似乎与翠柳姑娘熟识。”染丹冷笑道:“自然熟识。还是我主人——”忽地一顿,“总之,你们几个放跑了我们的人,毁了我们的地方,我奉主人之命前来追捕,乖乖跟我走一趟吧。” “追捕?好大的官威。”白玉堂啐了一口,“你可千万别告诉我,说你主人是包拯那个黑面老小子。”染丹道:“包拯算什么东西?你莫把我们与官府扯在一起。”白玉堂翻了翻眼珠,还要再说,展昭却忽然打断道:“但是阁下若无二心,为何要对他说起石屋,说起翠柳姑娘写的纸条呢?” 他这一提,白玉堂当即想起那日之所以寻到徐庆,全因染丹说他们每月都关一个人进石屋里、本月带回的人是纸条骗来的云云。染丹若不提此事,纵然他们看到了石屋,也万万想不到里边关得有人,遑论将徐庆救出。果然染丹面上露出一丝尴尬,但很快就掩了过去,道:“往事不提,你们走是不走?”白玉堂道:“你若能以一敌三,我倒也服你。”说着左手拇指微动,佩剑已经出鞘。 染丹歪着头,抬起眼,仔仔细细将他们逐一打量了一番,道:“何以见得是以一敌三?若是以二敌二呢?” 话音刚落,便听徐庆闷哼一声,软倒在地。季云站在他身后,一脸悲戚。 “季云!”白玉堂大怒,挥剑向他斩去。季云不避不让,直似引颈就戮。白玉堂剑锋将将触到他额头,见他仍不为所动,略一迟疑,随即牙一咬,径直劈下。 只听一声轻响,白玉堂手一抖,剑已被人挑开。虽然在季云头上留下了一道血痕,却已极浅,不足为惧。听得染丹笑道:“人家手无寸铁,又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你也下得去手,倒是颇合我胃口。” 白玉堂收剑回立,冷冷看着他,见他手中拿着一对分水峨嵋刺,想必方才正是这物事救了季云一命。蒋平也使这兵刃,自小与他拆解惯了,况又是在陆上,故此浑不放在眼里;亦不发一言,挽了个剑花,便向染丹攻去。染丹摇摇晃晃地退了半步,笑道:“来真的么?” 展昭在旁探得徐庆气息无碍,又一指点倒了季云,这才直起身子去看那两人。他见了染丹挑开白玉堂长剑那一招,只不过是白玉堂多半并未当真要杀季云,又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本身却无多少力道。心想白玉堂既能与黄鹂缠斗许久,眼下自然吃不了亏,因此也不打算帮手。只分心看着四周,以防染丹还有潜伏的同伙。 岂知几招一过,白玉堂竟是全然处于下风。原来染丹身子矮小,白玉堂要想刺中他,剑尖只能一直朝下,大半身手压根无法施展开来;他手中的峨嵋刺却正好对着白玉堂腰腹之下,招数极是阴狠。白玉堂对敌经验不足,登时闹了个手忙脚乱。 展昭吃了一惊,也顾不得白玉堂是否乐意,纵身跃起,自半空中俯击而下。他巨阙本是重剑,挟裹着凌厉风声,气势很是迫人。染丹向上瞟了一眼,轻叱道:“去!”展昭只觉气息一滞,竟稳不住身子,直直跌落。 “展昭!”白玉堂急忙弃了染丹,飞身去接。但展昭这一跌落何止百斤,压得白玉堂自己也站不稳,侧身摔倒。两人直滚了四五圈才停下来,脑中却已都是晕晕乎乎,眼前也只剩一片眩目的白光,只耳中染丹的讥笑声清晰异常:“你两个黄口小儿,怕不是背着师傅偷偷溜出来的。眼见着那药液腐蚀了尸体尚在冒烟,还敢大摇大摆地靠近去摆弄,活该摔个狗啃泥。” 白玉堂手里还揪着展昭的衣服,摸摸索索地顺着向上移动,按住了他肩膀,低声苦笑道:“终是连累了你了。” 他深呼吸了几次,却于事无补。意识将要远去之时,感到一双手无力却坚决地揽上他的腰,耳边传来展昭微弱的声音:“说什么傻话,我说过多少次了,陪着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