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夜色凉(GL)》 第1章 第1章 近日阴雨连绵,青石地砖缝里生了青苔,好生打滑。斑驳的白墙,墙皮秃了好些,像是庙里和尚的癞子头。四方屋檐压得低低的,叫人心生压抑。 在这逼仄的小院里,此时站着四十来个少女,一个个低眉顺眼,只管盯着自己鞋尖看,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只见人群前面,有个穿着绣花棉服的中年女人,一脸煞气,面色凶狠,似是在训话。 “我不管你们过去是什么烂命贱命,吃糠还是喝西北风,但今儿入了这承钏门,便是你们的福气,做了这宫里的人,赏得一口饱饭吃。不管如今这外边儿怎么闹,你们都给我记好了,从今起,你们生是宫里的人,死也是宫里的鬼” 女人声音渐渐清晰起来“你们在这学了一个月规矩,也吃了一个月闲饭。如今这世道,宫里也不养没用的奴才,今日你们便要去外府做事。细的我也不肖再说了,只是我得提醒你们两句,你们都不是家人子,都是贱籍”女人声音突然上扬,颇为尖利“这辈子也就是做奴才的命,都给我本分点,莫存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下首的四十多个少女听了这声色俱厉的一番话,一个个都低着头,点头如捣蒜,尽是诚惶诚恐的神色。 这些少女穿着公主给同一发放的麻布衣衫,虽说不甚精致舒适,但是倒也整洁。她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宫女,首先五官要齐整,歪瓜裂枣不能要,身段也要适中,肥的、瘦骨嶙峋了要不要;其次都要是未婚少女,嫁人的、被休的、年纪大的,统统不要。 纵使条件苛刻,选的也只不过是这宫中最下贱的宫女而已,而且宫女一旦入宫,便终生不得出宫,京城扬秦中都说,这贱籍入宫,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回来,一生为奴,至死方休。 可眼下正值战乱,国库空虚,皇帝强征暴敛,就连扬秦城中寻常人家也难得吃上饱饭,更别提乡下,易子而食、人吃人都是寻常的。入宫为奴又如何,有口饱饭吃,多的是人家削尖了脑袋也要把女儿往宫里头送。 这中年女人见众人皆唯唯诺诺,一副害怕自己的模样,心中大为满意。人人都爱抖威风,偏偏宫中等级森严,苏姑姑在宫里做了二十年,还是没品没阶,唯一能依仗着,便是这二十年资历。眼下在此训诫新入宫的宫女,她心里甚是畅快。 只是她眼波一转,便瞧见了人群当中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在场少女哪个不是诚惶诚恐,生怕有不敬被拉下去打板子,偏生这个人,虽说低着头垂着眼,可面色十分淡定,既不慌张也不害怕,颇有几分气定神闲的意味在里面。 苏姑姑在这个位置上作威作福了好几年,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新来的悠闲、镇定。她面色一恼,疾步走入人群,径直地往那人身前一站,扯下她腰间的一块铜牌,看阅起来。 “乐籍殷旭”苏姑姑双眼一眯“一个贱籍,竟还有名有字,莫不成还存了什么痴心妄想不成” 殷旭心中一紧。不过她并非为了苏姑姑的刁难而心慌,而是暗中自恼自己疏忽大意,一时思绪,竟忘记约束自己的情绪,在这么多人面前做了只出头鸟,实在是不应该。 这苏姑姑,眼睛也着实太尖。 殷旭闻言,赶紧低眉顺眼地向苏姑姑作了个长揖,弯下腰去“婢子怎敢,婢子不过一介贱奴,若这姓名污了姑姑的眼,还望姑姑责罚” 见这殷旭如此诚惶诚恐地给自己行礼,苏姑姑一颗时刻想要逞威风的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再看眼前这个少女,倒是难得的颜色,眉目如画,双眼温润,说不定还真是读书的人,本朝乐籍,倒也出了不少诗画大家。此时这殷旭眼中再也无了淡定和超脱,诚然一副害怕、自责、惶恐的模样,苏姑姑嘴角一勾,倒是饶了她。 “知道自己的本分就好。” 苏姑姑转身离去,又回到人群前,这时有小黄门内侍捧着册子进来,点着名字给诸人分工。虽说都是一同在外院做事,但分工还是天差地别的,像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人人都不愿意去浣衣,哪怕是运柴运炭,也比浣衣好得多。 这小黄门明显比苏姑姑品阶要高,看着苏姑姑脸上笑出的一脸褶子便能知道。这小黄门也不顾苏姑姑献殷勤,只管自己念自己的。 “赵佛姑,浣衣” “李金奴,掌炭” “张狸猫儿,洒扫” “赵三娘,掌泔水” 听闻这些名字,才会明白为何殷旭的名字格外引人注目。温国上下贱籍人家,哪个会给女子取正经名字,无非都是姓氏冠上小名,凑合着喊,像殷旭这样有名有姓的,才叫稀奇。 “殷旭”小黄门顿了顿,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一众佛奴、金奴、三娘四娘里,出了这么个名字,倒叫他眼前一亮。只可惜,命不大好“浣衣” 殷旭一听,便也恭敬地低了头,答了声“遵命。”全无哀怨的神色。 那小黄门听她回答,倒也看了她一眼,只是那人低着头,看不清模样,小黄门只得作罢。 那日分了活计,殷旭便跟着来了外院浣衣。 外院说是外院,其实也是宫内,共十八座屋房,连绵一大片,住着两百多最低贱的宫人内侍,做着最低贱的活。 来的第一日,殷旭便领到了一座小山似的麻布衣服,都是最下等宫人穿的衣服。她目瞪口呆,没想到这才第一日,干的活就如此繁重。可既来之,则安之,她不动声色地搬了好几趟,把衣服搬到了洗衣池旁边。 洗衣池不过就是一处用两丈方圆的小池子,拿青石砌成,池中的水冰凉刺骨。 外府中有人专门负责运水,天冷的时候也供温水、热水,但通常都是给各宫主子备的,她们这些洗衣服的奴婢想要温水,简直是异想天开。 此时池边围绕了不少宫女,都是来浣衣的,一个个身旁的衣物堆成小山,也不知何时才能洗完。 只是殷旭发现,这些人当中,不少对她白眼相向,神色鄙夷。有人开口道“这便是那个新来的殷什么” 有人接话道,语气中满是讥讽“殷日吧,文绉绉的名字,还不是来洗衣” 有人哄笑,殷旭也不恼,她抬头看了看那些出言讽刺的人,无一洗的不是棉布衣物,比她手上这些硬邦邦的麻布衣服要好上不少。殷旭心中苦笑,就连洗衣服,也能洗出个高低贵贱。这宫中之人,欺软怕硬、趋炎附势的奴性还真是淋漓尽致。 殷旭微微一笑,也不回应。 众人见她没有反应,既不恼火,也不害怕,一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叫人好生没趣,一个个又低了头去洗自己的衣服。在这枯燥又苦闷的日子里,谁也并非一定要寻谁的麻烦不成,只是在这日复一日、毫无出路的日子里,给自己寻个可怜的乐子罢了。 殷旭的手不断伸入水中,凉意入骨,腐骨蚀心。她再看了看四周的人,哪一个不是双手红肿、溃烂。一双双刷少女的手,硬生生地被折磨成了老妪才有的模样。 她不会久留的。她心中知道,便也少了几分度日如年的痛苦。 在这外院浣衣,浣了整整一月。这一月里,她每天都能按时按量完成分配的衣物,管事的姑姑看她能干,就许她洗棉布衣裳。这可不,一洗起了棉布衣裳,殷旭在这群浣衣宫女中的地位都高了许多,那群昔日出言嘲讽的宫女们,都把她看作了自己人,平日里做活,都有意无意和她搭话。 “殷姑娘啊,你可是会念书的”坐在她对面的金大姑问她。 殷旭一顿“不会。” 坐在她身边的赵佛姑说道“怎么可能,殷姑娘这样貌这气质,怎么也得是个识字的。” 此话倒也不假,殷旭样貌生得极好,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质,哪怕穿着一样的麻布衣裳,做着一样的事,这气质掩也掩不住。这群宫女没见过什么世面,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气质,只道这样的人物肯定是读书人家出来的。 普通百姓心中,皆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殷旭听旁人吹捧,也不好再冷脸,勾了勾嘴角,扬起一丝和蔼的笑“我是乐籍,是贱籍,哪里又会识字呢。” 那赵佛姑听了,觉得也有道理,点点头“也是,来这里洗衣的,哪个不是贫寒人家出来的,有口饭吃不错了,谁还奢求能识字呢。” 殷旭不置可否,继续埋头洗衣。可这时,不知是谁说了句“你看殷姑娘的手,都过了一个月了,咋还白白嫩嫩呢” 那赵佛姑一听,赶紧捉来殷旭的双手,看了又看,果然这双手骨节修长,莹白如玉,哪里像是长期浣衣的宫女她像见了鬼一样喊起来“哎呀呀,你这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是一样的洗,谁不是天就起了泡、落了疮,烂得跟死人的手似的你的咋还跟黄花大闺女一样呢” 众人一听也觉得奇怪,纷纷伸长了脖子往殷旭手上望,一望不得了,那双手纤细白嫩,当真跟闺中大小姐的手一般,纷纷起哄问她怎么保养的。 殷旭也不惊慌,这样的冷水自是伤不到她半分,只是具体原因她却不能与外人说。她略一沉吟,开口说道“我家虽是乐户,但家中贫寒,我年幼时经常在城郊捕鱼。天寒地冻也常常入水,那时身子冻坏了好几层皮,还好年幼,都褪了长新皮,到了现在也不惧冷水了。” 这些宫女都没读什么书,也不知什么道理,说啥就是啥,听她一讲也觉得有道理。打小就往冰水里钻,也难得习惯了。 殷旭不动声色地抽回赵佛姑手中的手,继续干活。不料听到耳边有些关切的语气“你年幼时就下冰水,会不会染了寒症啊,我听说寒症入五脏肺腑,难捱得很,你可得多多注意保养身子啊。” 殷旭看了眼赵佛姑,见她脸上一副忧心忡忡地模样,心中觉得熨帖。 过去一个月里,殷旭曾经帮过赵佛姑几回,因为在这里,衣服洗不完是没有饭吃的。殷旭手脚快,只是怕太过出挑引人注目,才将速度压得和旁人差不多。有几回见赵佛姑洗不完,一个人急得掉眼泪,殷旭心一软便帮了她,没想到善意之举结了善缘,看赵佛姑这脸色,倒是真的关心她。 可是保养身子殷旭笑了笑,先不说这故事纯粹是她胡说八道编排出来的,就算是真的,她又如何保养,为奴为婢,焉得一日安息 “无碍的,反正年轻,老了再说。”殷旭风轻云淡地笑笑,又出声提醒赵佛姑“别愣了,小心又洗不完没饭吃。” 赵佛姑听了脸色一紧。她手脚慢些,这话正中了她软肋,闻言赶紧低头去忙活。 待到落日西沉,众人忙完了手中的活,领了稀粥馍馍,吃完了便上床休息。这里八个宫女一间屋,一个通铺,八床被褥。天寒地冻的也没人沐浴,解了外袍就直接往榻上困。 辛苦劳作一整日,也没什么人愿意费力交谈。分明都是花季少女,可一个个被繁重的苦役折磨得死气沉沉。殷旭饶是体力好,也觉得累,脱了衣也准备睡,没想到有人拉住了她,把她往外拉。 是赵佛姑。赵佛姑把她拉到外间,往她手心放了个布袋,布袋里装的东西还有热气。赵佛姑压低了声音“殷姑娘,这是煮熟的赤豆,我听说赤豆去湿气,你吃点。” 殷旭一看,心中一惊,这赤豆可不是外院能吃到的东西“佛姑,你这是哪里弄到的,夹带私物被抓到了,可是要被杖毙的。” 眼下朝廷还欠着通古金帐国皇帝三百万两白银,国库空虚,什么粟米粮食都拿来折银了。扬秦城中粮食短缺,她们外府宫女内侍,平时就喝黍子稀粥,偶尔有粗面馍馍。莫说这赤豆,就连精细稻米都难得吃到。 “没事的,”赵佛姑一把将这袋子赤豆塞到殷旭手里“这是九华殿那边主子吃剩下的,不是外面私带的。我之前跟你讲过,我有个同乡大哥在九华殿当差,他是待我极好的。” 说着说着,赵佛姑俏脸一红。殷旭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同乡大哥,同乡大哥,入了这承钏宫门的男人,还算得上男人吗。她温和地笑了笑,也不再推辞,毕竟赵佛姑心眼实在,没什么旁的心思,说是待你好便真是待你好,过分推辞反而会叫她不自在。 “那就多谢你了。” “不碍事不碍事,你早些休息吧。”赵佛姑欢快地挥挥手“我还听说黄大哥说,明儿司制局里会来外府挑人,那可是天好的机会,你赶紧把精神养足了,明儿好表现表现。” “司制局”殷旭顿了顿“可是掌管衣服裁制缝纫的” “那自是,”赵佛姑脸上表情看着十分向往“入了司制局,哪怕做做普通的织女,也比在这里浣衣强上千百倍啊。要是不出去,这里的苦日子,哪里熬得到头。”言毕,她拍了拍殷旭的肩,一溜烟走了“你好好把握,我去睡啦。” 司制局殷旭不动声色地沉思了一会,便轻手轻脚地回了房睡觉。 第二日清晨,众人又集中到浣衣池,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只是众人惊讶地发现,一向跟画里的仙女儿似的殷旭,今天黑着脸,好像是涂了什么锅灰、炭灰之类的,就连牙齿也抹得乱七八糟,实在是狼狈又滑稽。 “殷旭”赵佛姑见她成了这幅鬼样子,忍不住惊呼道“你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殷旭尴尬地笑了笑,埋下脑袋不说话。 赵佛姑正欲开口,突然听见这边管事的小黄门大声说道“司制局孙姑姑到” 殷旭连忙将脑袋埋得更深,悄悄拿余光打量那什么司制局的孙姑姑。只见这孙姑姑三十多岁的样子,身后还跟了四五个从外府旁的地方挑中的宫女,那些个少女面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洋洋得意,好似被司制局挑中,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一样。 那孙姑姑从毕恭毕敬的小黄门那里接过名册,粗粗看了看。 “赵佛姑匠籍织女”孙姑姑抬头,往一众浣衣宫女中望去“哪个是赵佛姑” 赵佛姑闻言,出列“回姑姑,是婢子。” “抬头。” 赵佛姑微微抬头,却不敢直视孙姑姑。 “好,看着像是个伶俐的丫头。”孙姑姑点点头。身旁那个谄媚的小黄门闻言,赶紧抽了赵佛姑的籍贯姓名铜牌,递给跟着孙姑姑的宫女。 孙姑姑又看了看那名册,看得极快,突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又念出了声来“殷旭,我还以为是哪个读书人家的小姐,想不到一个乐籍,还有个囫囵名字。” 那小黄门见姑姑感兴趣,赶紧尖声说道“殷旭,姑姑叫你还不出来” 殷旭叫了一声苦,却没有办法,只好低着头站了出来。 孙姑姑突然看见这么一个黑漆漆的宫女出列,脸色一紧,喝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小黄门平时经常见殷旭,也知道她貌美,现在见了她这副模样,也是一惊。但他惯是会看眼色的人,生怕孙姑姑发怒怪他管事不力,连忙大喊道“你这蠢婢,叫你生火搬炭,脸都不擦就这么见姑姑,就不怕冲撞了姑姑吗”又转过脸赔笑“姑姑,别和这蠢婢一般见识。” 殷旭叫苦不迭,这个名字若是在寻常氏族家,再寻常不过,偏偏到了外院,人人都以为稀奇,叫她想要藏拙都藏不得。 看小黄门给她安了个由头,也只得弯下腰去,嘴上连连求饶。 “你”孙姑姑指了指出列的赵佛姑,再指了指殷旭“你给她把脸擦擦。” 赵佛姑得令,放下袖子,去擦殷旭脸上的炭灰、锅灰。只肖稍稍擦拭,漆黑的炭灰下,便露出了一张温润如玉的容颜。 见这个宫女竟有这般颜色,孙姑姑心里倒也起了几分惊讶。她在宫中十多年,能爬到司制这个位置,脑子可精得很,她起先对小黄门的话半信半疑,现在见了殷旭的容貌,便清楚了这点这个宫女自己不愿被选进司制局。 在司制局虽说比不得在当宠主子的宫中当差,当比起外府,可谓云泥之别。眼下这宫女在外府浣衣,居然想要藏拙,难不成这个浣衣池底有金子不成 她思量片刻,朝殷旭点了点头“她也带上。” 赵佛姑闻言,脸上浮起掩饰不住的喜意,她偷瞄站在自己身侧的殷旭,却见她脸上并无半分欢欣,倒显得赵佛姑的喜色多余了。 赵佛姑心想,殷旭哪里都好,就是太闷了,笑得少,表情少,活脱脱跟个老头子似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2章 外府和司制局的云泥之别,首先就体现在了衣裳上。 去司制局报道那天,殷旭和赵佛姑两人各领了两套棉袍,软和的棉絮缝在衣里,穿着舒服极了。赵佛姑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说自己如何如何熬到了头,又说殷旭是她的福星,她一来自己就被调出了外府。 对比起赵佛姑的喜气洋洋,殷旭就显得阴郁多了。她烦恼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她,不会女红,不会针线。 可是这话是万万不可同小黄门、同孙姑姑,甚至同赵佛姑说的,因为在这温国,阖国上下的女子,无论贫贱富贵,无论籍贯出身,哪怕是秦楼楚馆的娼妇,也要学习女红。温国和通古接壤千里,多以布匹瓷器和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互市交易,布匹堪当黄金使,家家户户女子都会织布,就算是大家闺秀也得学学样子。 可是偏偏殷旭,连绣花针都未拿过。 她现在是乐籍入宫,生平都记录在册,没有什么离经叛道之处。想她这样的出身,是万万不会不通女红的。若是同旁人说她不会,定会遭人怀疑。 只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阴差阳错地入了司制局,做了个绣娘。 可殷旭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很快她就寻了个办法。 入司制局第二日,孙姑姑安排她们这些新入的宫人,各自绣一方手帕来验验绣工。赵佛姑站在殷旭身边,突然注意到殷旭的手红红的,肿的老高。她大吃一惊,之前在浣衣池边殷旭说她打小入水捉鱼的事她记得分外清楚,怎么一到要考验绣工的时候,手就冻肿了呢。 “你的手怎么回事,不是说不怕冷水了吗。”赵佛姑低低问她。 “可能今日没洗衣服,不太习惯,就肿了。”殷旭不动声色地答道。 赵佛姑虽然单纯,但毕竟不是个傻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么重要的关头,又出什么岔子” 殷旭看了看红肿的手,这可是她昨夜一夜没睡好的杰作,假意轻叹了一口气“哎,我这手虽说不惧冷水,但年幼时落下了病根,每年都要肿上十天半个月,原先以为不碍事,没想到今天居然” 赵佛姑一听,又信了八分,也哀叹一声,替殷旭感到无奈。 孙姑姑那边交代完了,便让新来的九个人入座,分了针线和手帕,一个时辰时间,任意发挥。白帕子和针线到了殷旭手中,便好比拿了个棒槌要她绣花,不知从何小手。但她虽没做过,好歹也见过,无非就是线栓在针上,戳过来戳过去。 一个时辰很快到了,孙姑姑收了九方手帕,拿到灯下看阅。这些手帕不乏绣工精美的,值得她好生培养,只是她突然一方绣得歪歪扭扭的玩意儿,也不知绣着炮仗还是什么艳俗的花,针脚凌乱,不知所谓。在这方手帕的右下方,还歪歪扭扭绣着一个“殷旭”。 孙姑姑掌事十多年,何曾见过这样拙劣的女红,还以为是殷旭戏弄她,拍案而起,大怒道“殷旭,你什么意思” 殷旭坐在蒲团上,闻言赶紧扑倒,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姑姑,婢子并非戏弄姑姑,婢子是有难言之隐” “什么难言之隐说” 殷旭抬起身子,伸出红肿的一双手来,肿得老高,简直像是猪蹄,把四周的其他宫女都吓了一跳。“婢子原本在外院浣衣,天气苦寒,双手早已冻坏,拿不得绣花针。可碍于姑姑威严,一直未敢禀明,还望姑姑见谅” 孙姑姑见她言之凿凿,神色戚戚,有着一股子掏心掏肺的意味,不像是在作假。她这时想了起来,自己确实是在浣衣池旁见的她,她确实是个浣衣的宫女。 可即便如此,孙姑姑也不愿轻易让她好过,毕竟人是她选的,她也知道殷旭是浣衣宫女,若是嘴软承认,岂不是相当于变相宣称是她自己思虑不周、办事不利索 “好一个巧舌如簧的婢子,嘴上说出了花来”孙姑姑竭力保持自己的威严气势“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废物,是不是冬日我们司制局都要关门了” 众人都知是孙姑姑强词夺理,但是在这深宫,官大一级压死人,谁也不敢作声。 “也罢,看你也只有做粗活的命既然我要了你过来,也就没有再送回去的道理,你就在这司制局,跟着内侍做些洒扫的粗活吧” 殷旭闻言,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俯身再拜,只是低下头的那一刻,脸上的表情尽数消失,只余一张冷漠的脸,和一双如渊似墨的眼。 奉命干粗活的殷旭,其实也没什么粗活好干,洒扫这些本就有太监在做,太监在过去也是男人,见殷旭这样的容貌,倒也没有真的让她干什么重货,最多就是跟着内务府送布匹交割的跑下,或是把庭院里的花花草草修整下。 别看孙姑姑那日说得声色俱厉,这些日子倒也没有难为她,私下里由着她自己找事情打发。殷旭由此判断,孙姑姑也算是那类“刀子嘴豆腐心”、极爱面子的人。 她也闲时会去绣房里坐坐,听听绣娘们唠叨。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在司制局,待遇比起外府可谓天差地别,司制局的普通宫女们偶尔甚至能吃上肉,这在外府想都不要想,别说平日,就连一年一度的除夕过年,也没有油星子给人尝一下。 而更令人咋舌的是,司制局的宫女靠手吃饭,孙姑姑也就默许了她们用汤婆子,这下寒冬腊月,人手一个汤婆子放在手边,也算宫内十二司中独一份。 俗话说饱暖思,这句话放在宫内,实在再合适不过。在外府时,宫女内侍连饭都吃不饱,哪有心思管旁的。可到了司制局,宫女绣娘们吃饱了,干着不算繁重的活,话也多了许多,孙姑姑不在,便时常闲聊。 这女人集中的地方,聊的最多的便是家长里短,可眼下国家震荡,局势不稳,就连女人也聊起来了时政来。 原来,这温国乃是北方王国,与草原上的通古金帐王朝接壤三千里,相互征伐上百年。这些年温廷疲软,军威不振,狠狠吃了几大败仗,丢了好些城池。今年年初更是被通古宝珠大王率着十万骑兵攻到帷临城下,这帷临城距离京城扬秦,也就驰马三天三夜的距离。 帷临被围,举国震惊,皇帝亦大惊失色,派人议和。双方拉锯许久,最后商定,由温国皇帝赔偿通古金帐国皇帝白银三百万两,并远嫁公主一名,以作军费犒劳,宝珠大王退兵。 国之耻辱,最终以最残忍地方式压在了百姓身上。连年征战,国库早已空虚,这三百万两银子从何来,还是不搜刮民脂民膏,强征暴敛,举国怨声载道。 这些个绣娘们便在抱怨,有些人抱怨说是赋税一直加,家中根本负担不起,害得自己被父母打发到宫里来;也有人说,连着宫里也节衣缩食了好多,原先在司制局可是能顿顿吃肉的。 不过根据殷旭这些日子所闻所见,在这皇宫之中,节衣缩食的也不过是他们这些做奴仆的,那些主子们,哪个还不是美味珍馐、山珍海味的,前些日子还听闻为了万贵妃一盘炙舌,杀了百只乳鸽。 殷旭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这便是战争的真相,这些主子们从来无需为乱世承担什么罪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向来如此。 只是这些绣娘们叽叽喳喳,殷旭听了好久,也没有听到她想要的信息,一点眉目也没有。想想也是,做了绣娘,仍是宫中的底层,将将能果腹,哪里又来什么消息渠道呢。 只是有一点值得殷旭欣慰,那便是赵佛姑手艺了得,得了孙姑姑赏识,这会子已经成了司制局的红人,连着吃穿用度都好了几分,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赵佛姑是个实心眼的人,她认了殷旭做朋友,自己出了头也不忘殷旭,隔三差五拿些偷偷藏着的肉、精面馒头给殷旭给她吃。 “你多吃点,你这样瘦,风一吹就像是要跑了,怎么能行”赵佛姑经常这样训她。 看着赵佛姑一张天真敦厚、却偏偏故作严肃老成的俏脸,学着长辈来教训她,殷旭实在冷不下心来拒绝。宫外缺衣少食,两斤白面换个孩子,赵佛姑看似幼稚的行为,其实就是她的真心粮食,在她们眼中便是天,便是一切。 只是,对于乱世之中的宫女们来说,司制局里的日子实在太过顺遂了些。在殷旭来到司制局后的第三个月,这个偏安一隅的小小宫室,便不得已被拉进了旋涡之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3章 此时还在正月里,前几日宫中下了雪,屋檐上还落着白色,将偌大的皇宫装点得肃穆一片。宫里的宫女都被交待要谨言慎行,尤其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孙姑姑还把宫里各主子的忌讳也都提了一遍,若是日后这些宫女绣娘在别的地方走动,也好注意别冲撞了主子。 这日,殷旭随着司制局的小太监去内务府领布匹。小太监照顾她,没给她重的,只让她捧了一摞轻的,跟在身后走。年后要给宫中大主子、小主子们做新衣,这些布匹便是作此用的。 他们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再回到司制局时,便觉得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这才前脚踏进司制局的门,耳边就传来了里头的哭喊声,哭声凄惨,撕心裂肺,人不到了绝境,怕是哭不出这样的凄惨。 殷旭眉头一皱,直觉告诉她里面出了大事。她把布匹往库房里一放,匆匆赶到绣房。但她也不进去,就躲在绣房旁的侧室里,把窗纸捅破了朝里看。此时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殷旭断不会把自己卷进莫名其妙的危局之中。 这一瞧,便瞧见了绣房之中跪了一地,所有绣娘,就连孙姑姑,也跪在了地上。门口躺着七八个宫女,倒在一片血泊里,凶多吉少。刚刚进门时听到的哭喊声,应该就是这些宫女挨打时发出的。 十几个小太监手里拿着板子站在旁边,想必就是这些太监动手打的。 这些太监不是司制局里的人。 殷旭转了转眼睛,看见一个衣着极为华贵的贵妇人,身后站着几个穿绫罗绸缎的大宫女,坐在太师椅上,看她衣着,便知她一定是个主子,位份不低。 想必这就是始作俑者,一切无妄之灾的源头。 “孙姑姑,你也是在宫里当差十几年了老人了,怎地这般糊涂”那贵妇人悠悠开口,语气之中却尽是冷意“本宫处死了你司制局八个绣娘,你可有意见” 孙姑姑听了连连磕头“良人的意思,婢子哪敢有半分意见是婢子治下不力,这些个绣娘触了霉头,死有余辜死有余辜只是那缎面,除了这八人,其余的绣娘却是看也没看过一眼,还望良人绕了她们吧她们是无辜的”言毕,重重地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被称作良人的贵妇人还不待开口,她身后的大宫女倒是抢白道“好啊,无辜你们这些贱婢无辜,娘娘见了那花,气得吐了血,娘娘就不无辜了吗” 孙姑姑闻言,脸色煞白,生怕眼前的魏良人发起疯来要杀了所有绣娘,只得不停地磕着头,声泪俱下“是婢子御下无术,管教不力,良人若要罚,就罚婢子吧” 见到此情此景,殷旭心中一动。她此前只觉得孙姑姑不是个本性凶恶的人,却没想到她竟如此良善。宫里头规矩在此,良人是主子,就算要了她司制局百来人的命,也不过得皇上一顿骂,至多降位份、禁足、罚俸,若是把皇上哄舒服了,更是什么责任都不用担。宫中奴婢,命贱如此。纵使面对这样生杀予夺的魏良人,孙姑姑还能替自己手下的绣娘求情,不惜牺牲自己,实乃忠义之人。 只见魏良人面色阴沉,手指敲在扶手上,也敲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坎。沉默了半晌,她阴恻恻地说道“既然孙姑姑讨罚,本宫怎么好不成全。来人,将孙大姑压下去,赏二十板子” 众人都震惊了,宫里板子多重谁不清楚,孙姑姑三十多岁接近四十岁的人,身子骨哪里受得起二十板子,怕是不死也要掉半条命,这个魏良人,实在太狠 孙姑姑一脸煞白的被两个身强体壮的太监拖了出去,不一会,便传来板子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和女人痛极的低喊。 殷旭扶着窗棂的手渐渐收紧,把手指勒得青白一片。可是,她是万万不能不能出头的,这里是扬秦,是温国皇宫,她此时只是一介小小宫女,性命握在别人手里,又有什么能力去救人 她再往室内看去,发现赵佛姑跪在一个小角落,脸色惨白,倒不像是被罚过的样子。殷旭心里多多少少得了些安慰,若是赵佛姑倒在了外面的血泊中,自己的心里想必会更加难受吧。 良人在宫中不过从六品,比起最上面的那些主子,还差得远。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良人,也足以在司制局作威作福、草菅人命了。可是,若不是魏良人这样一闹,殷旭可能都快要失去了她的警觉和急迫感她入宫,本就是带着自己的使命。 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就连野兽也会渐渐丧失捕猎者的直觉。殷旭不是这宫中的鱼肉,她是刀,是兽,是一头潜行的野兽。 魏良人看着被内侍拖上来的孙姑姑,半死不活,背后鲜血汩汩,染红了一整片后背。她狰狞的面容这才缓了缓。 “在这宫中,有些错,犯了,就要死。”她轻轻说道,然后起身离去“一旦错了,便是要命啊” 司制局中一众跟着魏良人来的宫女太监也跟着走了,只余了司制局中人。眼下死了八个宫女,掌事的司制孙姑姑重伤,这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有人把孙姑姑小心翼翼地抬回房里,有人哭天抢地地去给那八个惨死的宫女收尸,一片混乱。 殷旭这时走进绣房,把赵佛姑扶了起来。她之前去内务府领布匹了,不知晓这边具体发生了什么,现在先找个人问问。 “是犯了忌讳” “什么忌讳”殷旭问道。 “我听人说,魏良人的十九郎,去年牡丹花粉过敏,太医医救不及时,当日夜里就发热去了”赵佛姑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 “那这和司制局什么关系” “不是不是,是这魏良人,自此就忌讳牡丹,见不得牡丹,也见不得牡丹的织物,谁犯了忌,谁就得死” 殷旭有一事不解,问道“既然牡丹犯魏良人的忌,为何没有交待过你们,害那些绣娘白白送了命” “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主子,就算没有一百,也有大几十个。这魏良人去年的新忌,又是个不再受宠的,就连孙姑姑也给忘了。”赵佛姑叹了一口气“可就是再不受宠,想要咱们的命,还不是轻而易举。” 言毕,赵佛姑又觉得十分委屈了起来“要不家里多了一口子,多了张吃饭的嘴,我又何苦入宫来。在外面纵是再难过,好歹吃得一口糠粑粑,性命无虞。哪想到这宫里竟是这般草菅人命的地方,我们这些人,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殷旭拍了拍了她的肩,以示安慰。她却说没说什么安慰的话来,如何说,说什么,她都是开不了口的。她和赵佛姑入宫的目的,本就是不同的。 魏良人大闹了一番后,这日子还是得过。外府的中黄门管事又送了八个匠籍织户的宫女来,补了先前被杖毙的八个人的缺。孙姑姑伤筋动骨,卧病在床,但幸运的是命保住了。想必是孙姑姑平日不曾作恶,那些执杖的小太监下手时留了些情面,打得鲜血淋漓却不伤肺腑,也算是造化。 只是给魏良人的牡丹缎面惹了祸,那件锻袍自然作不得数了,还得给魏良人宫里送新的春衣。这下司制局的人长了记性,什么都不敢逾矩,面料选用最精细上等的,衣裳上绣着中规中矩的云纹,就连艳点的颜色也没有,素净中带着典雅端庄,就是拿到万贵妃那里,也无可指摘。 只是这送衣裳的差事,落在了殷旭头上。 本来该是魏良人遣宫人来取,可魏良人似乎有心和司制局过不去,便传话说要孙姑姑派人送。孙姑姑没得法子,只好派殷旭过去,因为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孙姑姑知道殷旭是和那些目不识丁的宫女绣娘们不一样的,她表面上看着一派平和、举止规矩不出挑,可是有些东西就在内里,阅人无数的孙姑姑一看便知。 这魏良人,想必是要刁难司制局的人,孙姑姑若是不派个懂变通、明事理的过去,怕是冤里冤枉就会死在魏良人的永和宫里。 临走前赵佛姑抱着殷旭,哭得稀里哗啦。好像她这一去不是给送衣服,而是拿了匕首去刺杀秦王,颇有一番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在里头。可司制局离永和宫,不过步行一炷香的距离而已。 殷旭打发了赵佛姑,独自一人去了永和宫。魏良人是个从七品良人,只能住在永和宫偏殿,殷旭绕进了良人的院子,通报上去说是司制局来送衣。 然后她被叫进了殿中,这殿里富丽堂皇,地上铺着长羊绒地毯,一看便知是通古金帐国的好东西。快要开春了,里边儿也还烧着地龙,暖极了反而叫人生汗。魏良人倚在贵妃榻上,双目半开半合。 这是殷旭第一次正面打量良人,发现良人年纪虽说大了些,可风韵犹存,从脸上的轮廓和眉眼间的风情依稀可以推断出,良人豆蔻年华时一定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只可惜,帝王无情,如今温国皇帝独宠万贵妃,倒叫宫中其他妃嫔们独守空闺,荒废了大好年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容颜老去,青春不复。 魏良人十四岁入宫,今天已是第十六个年头。去年好不容易得了个皇子,却不幸没了。这成了魏良人心中永远的痛她年事渐高,皇帝也鲜少来她这里过夜,她这辈子,永远也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 良人身边的贴身宫女取过殷旭手上的春衣,递给魏良人看。魏良人拿着衣裳翻来覆去看了一会,眼睛一眯,神色不善,招招手,那贴身宫女低下头,良人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殷旭隔得远,听不清。 只见那模样神气的贴身宫女,望下走来,两只小眼睛往屋顶上一横“娘娘问你,怎么用了金线” 殷旭说道“回娘娘,这是内务府配的,按照宫中规制,娘娘也用得起金线。” 这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魏良人听见。魏良人闻言,抬了抬头,看了下这个跪在地上的小宫女,见她口齿清晰,声音悦耳,想必是孙大姑身边得意的人。 “现在外面局势紧张,皇太后提倡各宫缩减开支,娘娘向来勤俭,生活简朴。你这回送来金线刺绣,岂不是要陷娘娘于不孝让娘娘成这宫中的笑柄不成”那贴身宫女声色俱厉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殷旭又何尝不知,这纯粹是魏良人在刁难,此刻她无论说什么,都是错。后宫中的女人,便是逞着这样的威风,才能不让一颗萧索破碎的人,彻底死寂在这深宫中,真是可笑。 她面露惶恐之色,俯身下拜“孙姑姑向来知娘娘至孝纯善,缩减开支既是太后的意思,娘娘怕是会死心眼地苛待了自己。前些日子司制局犯了错,姑姑一心想要弥补,这才向内务府讨了金线,还千叮万嘱中黄门千万别提前知会娘娘,就怕娘娘心诚不敢收,直到做好了新衣才敢呈上。还望娘娘责罚婢子先斩后奏之罪” 魏良人听了这话,倒生出了三分好奇来。她自己心知肚明,什么金线银线,无非是自己在难为司制局,就算没有绣上金线,她也能挑出其他的刺儿来。偏偏这宫女说得煞有介事,在短短瞬息间便想到了托词,言辞还十分得体,这样的机智,怕是大主子宫里的贴身宫女,也不见得会有。 她双眼一眯“抬起头来。” 看到脚下的宫女抬起头来,一张俏脸生得极好,这幅容貌说是做妃子也绰绰有余。只是,见这人面如金纸,浑身战栗,哆哆嗦嗦,一副好容貌硬是抖出了几分遭人厌,看着畏畏缩缩,没用极了。 魏良人倒惊讶了起来,这样无用的蠢人物,想必先前那些话,是孙姑姑提前教会她的吧。 她顿觉得无趣,挥了挥手“拉下去二十板子。” 殷旭咬咬牙,再次下拜,装作一副害怕的模样“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良人起先对着宫女存了几分好感,觉得是个有分寸的妙人,可她一抬头,瞧见的竟是个这样的窝囊废,只觉着看着就心烦,赶紧让殿上的内侍把她拖下去。 殷旭便被拉到园中一个木凳上,趴在上面挨打。一下一下,力道虽说不是往死里打,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足的,厚重的灰色棉服浸满了鲜血,想必魏良人也能满意。 她背上疼痛,痛得入骨。 可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或是愤懑,这才是她考验的开端,这才是她选择这条道路的真谛。隐匿在这扬秦的皇宫之中,做一个平凡又不起眼的宫女,平凡到每一步升迁之路都有迹可循,平凡到,让挨打成为家常便饭。 她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从这一顿痛入骨髓的板子开始,她彻底融入了这片皇家宫殿的阴影之中,成为万千齿轮里,小小的一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4章 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板子后,魏良人倒也没继续难为她,而是放她走了。 殷旭顶着鲜血淋漓的后背,疼得冷汗直冒,但还是咬紧牙,一步一步往回走去。可是她入宫以来在外行走的次数不多,皇宫又大,现在入了夜,周遭的景致好像变得跟白天不大一样。她走着走着,就迷了路,走错了地方。 现在她站在一片园林前,看见门口的篆书“上林”。上林是皇宫中的一处游园,有湖有林有亭,供各宫大大小小主子在此散心游玩。 殷旭想起,这夜晚的上林,倒也是寻常宫女的好去处,她曾经听赵佛姑说,不少宫女内侍对食的,就在上林幽会。一到夜里,上林林子深,黑灯瞎火的看不见,巡逻的人多半看不见。不过有一点倒是很重要,那就是一旦被发现夜闯上林,就会被立刻杖毙。 这一点殷旭倒也不是很担心,因为凭她的听力,十丈之外就可以听见旁人轻微的脚步声,守夜巡游的人,她是无须放在心上的。 她抬头看了看,今夜的月亮挂在南方。她仰头看着月,不知不觉地迈动脚步,往上林里走去。 松柏交翠,晚风轻拂,窸窸窣窣一片。树叶间摩擦之声传入殷旭的耳中,倒让她想起了她过去的小院。那方小院里植着几棵挺拔梧桐,一片翠绿竹海,每每听闻风声渐大,树声簌簌,阿娘便会温柔地垂下双眸,眼角含笑地对她说“马上入秋了,要添衣了呢。”阿娘的眉眼似水,就连眼角微微的细纹,也温柔得如同水墨画卷一般。 她甩了甩头,将这些陈年回忆统统从脑中摒除。她现在是乐籍宫女殷旭,入宫只为讨口饭吃,过去的事情,是万万不可以沉湎于其中的。 只是,十年多前在她小院中的月亮,和眼前这轮,想必是同一个月亮吧。她驻足在湖畔树下,望着月亮出神。 “血” 这时,她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一个声音传来,她顺着声音望去,那里站着一个少女,不知站了多久。她大吃一惊,暗骂自己沉湎于情绪之中,太过大意了。 只见那少女侧过脸来,也望着殷旭,她的脸在月光下,让殷旭看清了她的容貌。 这个少女眉眼似墨,异常精致好看,整个看起来就像个冰雕玉琢的人儿,说是绝色也不为过。只是这少女面色阴沉,看着不过十七八岁左右,面上却没有任何一分属于少女的天真娇俏。 殷旭知道,在这宫中,从衣着便能判断出一个人的身份。她见这少女异常美丽,一开始以为是哪个宫妃,可再细看时,发现这少女的衣着平凡,不过一身素色薄袍,绣着考究精致的回纹,没有装点任何珠玉宝石。 宫妃是不会如此质朴的,而且宫妃出行,那个不是带着花哨的依仗,众星捧月一般地招摇,哪里会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上林,望着月,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呢。 殷旭便判断,眼前这个少女应该是个有品阶的宫女,大抵就和孙姑姑差不多。这样貌美的人儿没做成妃子,想必内心是寂寞的,说不定在此等着对食的俊俏小太监呢。 殷旭不愿和人多纠缠,行了个礼,说道“刚刚被主子打了板子,若是血腥气难闻,便多有冲撞了,还望见谅。” 那少女听了她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兴趣,便扭过去头继续看月亮,也不理她。 殷旭见这少女一副冷漠的模样,心下也稍稍放松了些,至少,这少女不会拉她去巡夜的宫卫那里被杖毙。 突然,殷旭听到了从远往近的脚步声,正准备往密林里躲,可火光电石之间,她想起那个少女,那个少女既然也是私自进来的宫女,被抓到了也是杖毙的下场。一想到那张冰雕玉琢的小脸,殷旭只觉得不该放任不管,她一咬牙,把那少女也往丛中扯去。 那少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进林子,大吃一惊,还以为是什么歹人,扭头一看竟是那个宫女。她挣脱不过,心中恼怒非常,却见这宫女压低了声音说道“嘘巡夜的来了,不想被杖毙就闭嘴” 少女刚要说什么,便听见了近在咫尺的脚步声。皮靴踏在青石地砖上,发出闷闷的敲击声,大约有一队四五人。少女想了想,便也没有说话。 等到那群巡夜的走了,少女这才冷冷看了殷旭一眼,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不知想些什么。 殷旭被她看得心里发慌,心想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娃怎么跟个冰疙瘩似的,冷面冷脸,也不说声谢谢。她说道“你也不用谢我,举手之劳。” 那少女开了口“你以为我是谁” “你知道品阶肯定不低。但不管什么等级,宫女私会被抓到了就是杖毙,你以后小心点吧。” 那少女垂下眼眸,喃喃道“宫女私会”然后她突然抬起头,怒视殷旭“你好大胆子竟然这样说我” 殷旭也不欲和她争辩,自己缓缓往外走去“若是说错了,就当我冒犯了您。还是那句话,自己以后小心点吧。” 言毕,身后久久也没有声音,等她走出了那边树林,才听到后面有人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殷旭没有回头,“殷旭。” 却听见少女沉默了片刻,又在身后说道“你的背上全是血。” 被她这样一说,殷旭这才注意到背上阵阵的疼痛。她猛然想起了什么事,脸色白了白,也顾不得少女还在说话,转身朝她微微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开了上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5章 殷旭绕了几圈回来后,装作一副弱不禁风、随时快要倒下的模样。赵佛姑见她好歹回来了,喜不自胜,揽着她就把她往床上送。孙姑姑在房中一直卧床,听闻殷旭也挨了板子,差人给她送药,叫她这几日不用做事。 殷旭在上林耽误了一些时间,但她有了魏良人做绝好的幌子,谁也不会问她是不是去了别处,回来晚了。毕竟这宫中,还没人会拖着被打了二十板子的身躯,到处乱跑。 在司制局中,还有一点绝好的便是宫女不必睡通铺,虽说还是几个人一间屋,但有了布帘遮着,帘子一放,好歹算是一方自己的天地。 赵佛姑硬吵着要给殷旭上药,说这是背上的伤,无论如何也要帮她上。殷旭哪里会答应她,她的背,是绝不会给他人看到的,她软磨硬泡,软硬兼施,可这赵佛姑就是一根筋。 “伤在背上,你说说,你这样趴着,哪里能给自己上药莫开玩笑了,孙姑姑都卧床近一个月了,指不定落下了啥病根,可不是闹着玩的”赵佛姑扯着她的手。 “佛姑我知道的,只是我既然是贱籍乐户,命运坎坷,过去曾经遭受过一些苦。我曾对天发誓,不会把这些过去的痕迹再暴露在人前。佛姑我知道你的好,求求你理解我的苦衷。” 赵佛姑见殷旭面色苍白,但眼神坚定,一时倒也被迷惑了“究竟什么东西,你就连痛死也不给我看” 殷旭低了头,眼神戚戚“年幼时在楚馆做小厮,曾经被人烙过” 两人相处两个多月,这还是殷旭第一次说起家里的事,赵佛姑听了大吃一惊,吃惊之余也不免替殷旭感到同情“天” “嘘”殷旭赶紧说道“不要让别人听见,要是别人知道,我在这宫中会抬不了头的” 赵佛姑点点头,被她骗了个彻底“那你要是有够不着的地方,一定要叫我。” “那是自然。” 赵佛姑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她看“你这人,不喜欢麻烦人,许多事情都闷在心里。不要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有需要我的,只管说。” 殷旭感激地一笑“佛姑,还别说,我这倒真的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你只管讲。” 殷旭艰难地动了动手,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钱袋,里面是她两个月来的积攒的月俸,只有一两多银子,但在她们这些下等宫女中,也算一比不小的数目了。 她把银子塞到赵佛姑手里“能不能麻烦你,去找那位黄大哥,讨点伤药来,就是那种不留疤的我知道你这个同乡大哥神通广大” 说着,她的脸红了红。赵佛姑心领神会,只当她是女儿家害羞,不想在清白的身子上再添了疤痕,点点头“这事包在我身上。” 说罢就要出去,却被殷旭再次喊住。 “佛姑,你不会告诉别人的是吧”殷旭一副忧心忡忡的口吻。 赵佛姑一听这话,赶紧举起手来“你当我赵佛姑是什么人,别的道理我不懂,但有我在一天,就不会叫人说了你闲话”她声音响亮“书里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叫英雄英雄不问出身对,就是这句,甭管你以前做什么的,现在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你只管放心,大罗金仙在上,我赵佛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殷旭有点想笑,这个大罗金仙不是道教神仙吗,偏偏这个赵佛姑叫“佛”姑,真是求错了神仙抱错了柱。 赵佛姑走后,殷旭自己脱了衣物,反手给背上上药。姿势是扭曲了些,但对她来说也不算太难。一番折腾下来,药在背上涂了个均匀。 这些伤药是孙姑姑给的,虽不是什么名贵药品,但也是宫中的上品东西。只是殷旭很清楚,这样的药,是绝对不治疤痕的,她可以忍受痛彻心扉的痛,也可以留下累累的伤痕,但是背上,绝对不可以留下疤痕 这倒是她疏忽大意了,早知道如此,进宫时偷偷带一点抚良的药,想必不是难事。她叹了一口气,怪自己在这一点上百密一疏。 不过赵佛姑的那个同乡大哥,在郑美人的九华宫当差,混得还不错。宫中主子爱美,那些祛疤紧致的药膏肯定少不得,他连赤豆都能弄出来,再弄点药出来想必也不是什么大难事。 也只能如此了。 背上的疼痛犹在,殷旭想了一阵,觉得困了,便沉沉睡去。 等她能正常行走,已经是七天之后了。究竟是年轻人身子好,孙姑姑到现在都才能将将下床,久走不得,听说御府令那边对她已经颇有微词了,想找个人替了她。 这件事情之后,孙姑姑对殷旭态度好了许多。那日她派遣殷旭去永和宫之前,也问过几个她中意的宫女,可一个个都面露难色,十分不情愿。只有殷旭二话不说,捧了春衣就走,看她夜里一瘸一拐地回来,孙姑姑心中还有几分歉意。 得了孙姑姑青眼,殷旭的日子又好过了几分,平日里绣娘对她讲话都客客气气的,这司制局上下显然把她当作了自己人,平时叽叽喳喳聊天也喜欢带上她一份。 眼下刚过正月,皇帝答应了通古皇帝,四月要把白银和公主送到金帐国草原。年一过完,这阖国上下又开始为这件事发愁,白银难筹,公主倒好说。按照惯例,皇帝肯定是从宗室里选个适龄的宗女,封个公主在宫里住上一段时间,就匆匆嫁出去。 通古蛮荒野蛮,皇帝年迈粗鲁,待女人好比牲畜。这个公主,嫁到草原,便只能凄惨一生了。 皇帝舍不得嫁自己的女儿,就在旁支宗室里随便挑一个。纵使宗女自个儿心里不乐意,但天子之令,谁敢不从。况且一个也只是个女儿而已,这些天潢贵胄,哪个不是生了一堆子女,脸都认不全,送一个女儿出去,博个替皇帝分忧、为家国解难的好名声,何尝不是赚钱买卖。 这群绣娘叽叽喳喳说了许多,但她们目不识丁,又没有什么大的见识,搞不清楚外面宗室是什么情况,更不清楚皇帝要选谁,只能哀叹这锦衣玉食的宗女,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依我看,说是显赫极了、托生在皇家,每日绫罗绸缎海味山珍的,可眼下还不得像个牲畜一样,说送就送出去了。那蛮荒之地,茹毛饮血的地方,哪里是娇滴滴的姑娘能待的,只怕就是受罪去的。哎,还不如咱们这些为奴为婢的,至少有口饭吃,图个安稳不是。”赵佛姑说道。 “佛姑,”殷旭压低了声音提醒她“话不能乱说。”什么牲畜,这样的说法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便是杖毙了赵佛姑,也是有理的。天潢贵胄,岂是她们这种身份可以议论的。 赵佛姑自知自己失言,赶紧闭上了嘴巴。这时孙姑姑也进来了,她似乎听到了赵佛姑的最后一句话,眉毛一拧,怒道“一个个闲得很是吧,在这嚼起舌根来了” 一看孙姑姑来了,众人赶紧低下头忙着手中的活计。孙姑姑望了一圈,一眼看到闲人殷旭,道“你也很闲吗,还站在这里干嘛” 殷旭微微低头行礼,便转身离去。临走前听到姑姑低声念叨“安稳这宫里哪里有什么安稳日子,怕是都把上个月的事儿忘了个干净”她声音低低的,除了殷旭也没有旁人听到。殷旭听在耳里,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绣房。 随着答应通古的时间越来越近,皇帝下令,要御府令拿内库中的布匹去折银,准备齐整,然后四月一并送到通古。 御府令着令开始清点,要司制局也派人过来点数、勘验。通常这活都是孙姑姑的,但是她现在身上有伤,便派了殷旭过去。 一大清早,殷旭便去了内库那边。御府令需要司制局的帮忙,是因为司制局的人知道布匹绣缎的行情,能够找着册子一一分类,通古那边也送来了文书,什么品质的布抵多少银子都标的清清楚楚。她需要做的,就是帮着御府令一起,指挥内府的小黄门们照着文书分类,再检查质量。 殷旭在宫外时,对这些可谓一概不知。可自从她进了司制局,经历了校考绣工的那次危机后,便格外注意学这些司制局的常识,经常向赵佛姑请教,时间一长,也就耳濡目染,懂了很多。 御府令也是第一次见到殷旭,一日观察下来,发现这宫女举止得当,办事细心,不知不觉起了拉拢之心。 冬日里,天黑得早些。一日忙碌下来,堆成小山的布匹已经封好库了,封条贴在了门上,四月直接装车拉走便是。殷旭正准备告辞,却不想被御府令叫进了偏厅。 御府令是个中年人,面白无须,看着和和气气的。一进来,就让小太监给殷旭奉了一杯茶。 殷旭浅尝一口,这是北方的小种茶,就算在宫里也算得上上品了。她不动声色,静静等着御府令发话。 “这茶,怎么样”御府令慢悠悠地问她道。 “回公公的话,婢子从前只喝过茶叶末子泡的水,不曾正经喝过茶。但是既然是公公赏赐的,一定是好东西了。” 御府令不置可否,放下茶杯,看着殷旭“我看你,倒不像是乐籍。” 殷旭心中一惊,连忙惶恐道“公公何出此言” 御府令笑了笑“你别紧张,我不过随口一说。我看你言谈举止得体,倒像个清白的家人子。” “婢子的阿爹曾是教坊的说书先生,婢子年幼时听了不少话本子、野史,大概也听了些人情世故。” “说书先生,呵呵。”御府令笑得一脸和蔼“你还是不愿和我说真话啊。” 闻言,殷旭这才真的震惊了,不知不觉起了冷汗。是的,她还是太疏忽了,御府令是什么人,年俸六百石,是这宫里权力最大的十二个太监之一,就连身为主子的魏良人见了他,也不得不笑脸相对的权臣。爬到如此高位的人,哪个见识不是远超常人,哪个眼光不是毒辣非常。 但她将自己的惊异掩饰得很好,面上还是一副“不知公公在说什么”的模样。御府令见她这样,也不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咱家不过说笑,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公的话,殷旭。”殷旭松了一口气。 御府令见多识广之人,也没为她的名字惊讶什么,只是笑得越发和气起来“司制局的孙大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了吧。” “回公公的话,姑姑她伤得极重,近日已能下床了。” “可你说说,这叫个什么事儿呢,吃着的宫里俸禄,却像个死人一样成日躺在床上,不做事,宫里哪里养得了这种闲人。”御府令松松垮垮的面皮此时一紧,面露精光“我看你行事稳妥,倒像个可造之材。”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便是傻子也能清楚了。御府令是想废了孙姑姑,改扶持殷旭去做司制局的管事。 若是寻常宫女,能得御府令提携,做了这司制局管事,简直可谓一步登天。在这宫里,多少人一辈子也不曾爬到这样的位置,可御府令却将它捧到殷旭面前,只需要她点点头,就将它送给她。 殷旭只需要,向御府令表忠心,这便够了。 可殷旭是不会答应的,司制局管事的位置不低,但也正是位置不低,一旦坐上这个位置,再要出去就难了。她志不在此。 殷旭突然跪下,俯身拜在地上“婢子不能答应公公,还望公公恕罪” 御府令听见这个宫女,居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自己的提携,这样的机会,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她竟然拒绝得这样干脆。御府令双眼一眯,明显生出了怒气。 “为何不能答应” 殷旭俯身不起“婢子来宫中才四个月,资历尚浅,绣活不好,不能服众。若是趁着姑姑重伤做了这管事,局中上下便一定会认定我是钻营之辈,趁人之危,怕是会针对我、算计我,不让我好过。公公您知道的,在这宫中,若是在那样的位置犯了错,便是万劫不复啊” 御府令听了她说的话,脸色好了很多。 殷旭清楚,这是御府令能够接受的托词。他之所以十分恼火自己拒绝他,是因为,不希望自己是忠诚于孙姑姑的,位高权重之人,恨不得手下所有人都直接忠诚于自己。 帝王心思,最痛恨的,除了谋逆,便也是结党营私。 御府令又试探了几句,见殷旭真的没有做这管事的心思,也只好作罢,把她打发了回去。 踏着月色,殷旭往司制局的方向走。这时,她发现内府离上林隔得很近。 她突然想起了那日见到的那个少女,那时,她也在望月吧。她的身影冷清卓绝,孤寂疏离,像是要把世界与她隔开。 可小小的年纪,又能有什么苦恼呢。 殷旭心中一动,双脚不知不觉地便往了上林走去,更是鬼使神差地走到当日与那少女见到的地方。 青石砖树影丛丛,一双黑色的皂靴踩在地上,一个白色的背影立在树下,身姿绰约,背挺得笔直,就是这样直矗矗地站着,也生了几分遗世独立的气韵来。 还真是太巧了,居然又遇到了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6章 还真是太巧了,居然又遇到了她。 这白色的人儿,听闻背后有脚步声,似是有人走近,也不转身。殷旭站在她身后许久,发现少女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有些窘迫了起来。 这人,警惕性这么低的吗殷旭干咳了两声。 “等下再走,你先回去。”少女说道。 殷旭一脸不知所云,敢情这少女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当成手底下的宫女,还是对食的小太监 “额”殷旭尴尬地发出了声音。 少女一听,骤然转过身来“谁” 看到殷旭的脸,这少女似乎还有几分印象“是你”言毕,又补充一句“你来这里干嘛” 殷旭笑了笑“只准你偷偷进来,就不准我来吗。” “我才不是偷偷进来。”少女看了她两眼,便又转过头去。 “你在看什么。”殷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不过是一汪平静的湖水,和一个水中的小亭。 她很少对别人的事情感兴趣,但不知为何,眼前这个少女总是能频频让她破例。也许在这等级森严的宫里,遇到这样一个身份不明、不摆架子,又生得极好看的人,十分新鲜难得。 就是有点太冷漠严肃了。 “与你何干。” 殷旭被这样一句话堵得发慌,也不知该怎继续谈话。只能往前走了两步,两人并肩站立。 殷旭站了许久,身旁的少女倒觉得不自在起来。她退了一步,看着殷旭,嘴唇微微开合“你的伤,这么快就好了” “你这是在关心我”殷旭笑了笑。 少女扭过头去“少自作多情了,我就是随口问问而已。” “没什么大碍,要不了命,就是没好透而已。” “那你还跑出来” “这位姑娘,我们为奴为婢的,还能成日躺在床上不成。”殷旭觉得好笑。 少女见她如此回答,一时语凝,不再说话。两人又重新陷入了沉寂之中。 殷旭心中觉得有些好笑。她也算得上阅人无数了,眼前这个少女说起话来,明显的十分生硬,既不知道委婉,也不知道温和,直来直去的。像是极少同人交往,不通人情世故似的。 这落在殷旭眼里,倒觉得这少女十分可爱。可她想了想,这偌大的皇宫,能混出点名头的,哪个不是圆滑世故之辈,像眼前少女这样冷硬又稚拙的,怕是 不过这个少女气质超群,说不定是官宦世家出身,被送到宫中做个女官,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既然出身显贵,她自然无需曲意逢迎。 “你叫什么名字”殷旭问道。 少女愣了下,“你问我名字做什么” “那日你不也问我了吗,礼尚往来,怎么就不行了。” 少女听了,看起来有些犹豫,但内心纠结了片刻,还是小声地说了出来“荣嘉” 荣姓可是,在温国世家大族里面,似乎没有一个荣家。殷旭说道“倒是个好听的名字。” “好听你懂什么”少女闻言,声音闷闷的。若是仔细分辨,便能听出她分明是生了气,脸上像是结了冰凌子。 “我是不懂荣姑娘的事情,但这个名字确实好听,曲沼甘泉秋湛湛,浮荣嘉气晓苍苍。”殷旭说道。 少女想不到这个宫女居然拽起诗文了,一时有些惊讶“你读过书” 殷旭说道“略知一二而已。” 少女闷闷说道“你若是知道取这个名字的人,是如何对待我阿娘的,便不会夸赞这个名字好听了。” “那这个取名的人,便是你的父亲吧。”殷旭说道。 少女荣嘉嘴角一抿,望向脚尖“休想打听我的家事。” 可这分明是你自己主动说出口的我可一点都不感兴趣。殷旭心里叫屈,说道“好好好,我不问我不问。” 荣嘉沉默了一会,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人” “我在司制局做事。” 荣嘉抬起头,看了看殷旭“你这人,见了陌生人,惯常这样多话吗” 多话殷旭笑着说道“旁人都说了惯常寡言少语惜字如金呢,今儿还是头一遭被人说是多话。” “那旁人都是瞎了眼睛聋了耳朵。”荣嘉下定结论。 殷旭不欲和她争辩,或许自己见了她,还真有点话痨。“那便是多话之人吧,姑娘怎么说,我便是如何咯。” “哼,多话之人讨人嫌。”荣嘉话锋一转“你既然知道,宫女在这里被抓到了会被杖毙,怎么还不赶紧走,等人来捉你吗” 殷旭不知为何她突然翻了脸,说道“你不也一样吗。” 荣嘉听了,冷哼一声,突然转身走了。 殷旭看着少女的背影,哭笑不得。这人,真是喜怒无常。赶不走你,便自己走,别扭的有些可爱。 可出乎殷旭的意料,荣嘉又走了回来,一张小脸还是冷冷的,站到殷旭面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莫不成是哪宫的主子”殷旭何其机敏,听了荣嘉这一番话,自然知她身份不比寻常,便把身份往高了胡乱猜。在宫中,人人都喜欢被吹捧,往高里说,总比猜低了好。 荣嘉比殷旭高上大半个头,此时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晶莹纤长,被月色笼罩,在眼底投下一片细细碎碎的阴影,肌肤好比最上等的瓷器,光滑莹白,说不出地乖巧可爱。可是再看少女脸色,乖巧二字,还是算了吧。 荣嘉有些懊恼“不是。”然后她甩了句“算了。”又转身走了。 留殷旭一个人在原地,她这回是真的被惊到了,目瞪口呆。 她望着荣嘉走远的方向,直到她消失在拐角处,再也看不见。殷旭脸上挂着一丝笑,只是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 等回到司制局,殷旭立马就被孙姑姑叫了去。孙姑姑背上有伤,不能久站,此时便坐在卧榻上。 孙姑姑问了她今日的情况,殷旭把白日里工作上的事一一道来,略一思量后,把御府令与自己的对话,也全部告诉了姑姑。 孙姑姑听了她的话,脸色不由地变了变“此前他便旁敲侧击要找人替了我,没想到今儿倒放出这样的狠话来。”她又抬头看了看殷旭,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不曾答应他,可他这个人,绝不像表面上那样和和气气的。” “姑姑为何这样说,我不愿做这个管事的理由,难道还不充分吗御府令还要罚我不成” “不管你是用什么样的理由拒绝他,拒绝就是拒绝。他这个人,心胸小的很,眼里只有听话的人,和不听话的人。你说了不,那就是不听话的人。” 殷旭一听,大吃一惊。本以为寻一个不会触怒御府令的理由推辞,便可以全身而退,却万万没有想到,不管是以何理由的推辞,推辞本身,就是错。 在这宫中最底层的泥潭里,她还是稚嫩了些。 孙姑姑心里也清楚,这件事情让眼前的殷旭陷入了危机。可是她职权有限,自己的命都还捏在御府令手上,又有什么能力去替殷旭分忧呢。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殷旭下去。 看着姑姑扬起的右手,和恹恹的脸色,殷旭暗暗咬了牙,俯身一拜,然后站起来,缓缓退了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7章 转眼间,就到了二月。温国是北方王国,开春比南边的诸国都要晚上许多。眼瞧着到了二月中旬,清晨醒来时,还能看见屋檐上挂着一串串冰凌子,寒气逼人,到午时才会化去。 今日早晨,赵佛姑捧了一锥冰凌,放在嘴里嚼,嚼的嘎嘣脆。 “你嚼这个干啥嫌牙不痛吗。” “啧啧啧,这你都不懂。”赵佛姑拿嫌弃的眼光看着殷旭“你小时候没吃过吗” “吃冰锥子干嘛。” “啧啧啧,这就是你没见识了,”赵佛姑笑她“这玩意儿饱肚子,明明啥都没吃还能撑得慌。还能提神呢。” 吃冰锥子还能提神殷旭从没听说过这个说法,也学着赵佛姑掰了一截冰锥下来,往嘴里一扔,嚼了起来。这不嚼不要紧,一嚼起来,整个牙根都是酸爽了起来,要命的刺激直冲脑中,她一哆嗦,恨不得头都甩下来。 “你看你看,是不是困意一下子就没了。”赵佛姑见她勇于尝试,十分开心,欢天喜地地握住她的手“这是我们家那边的法子,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哦。” 等那阵劲过去了,殷旭回过神来。她看着赵佛姑一张傻笑的脸,面不改色地拍掉了她的手“我谢谢你。以后再有这种好法子,可千万别告诉我。” 赵佛姑笑着,一巴掌拍在她肩上“好心当驴肝肺呢你” 两人打闹着,突然来了一个小太监,这小太监殷旭认得,是司制局里看门的。 这小太监面有喜色,见了殷旭便说道“殷姑娘,翊秋宫里来人了,说是要您去翊秋宫那边帮着量身比花式。” 殷旭闻言,也不答这个小太监,而是扭过头去问赵佛姑“如今翊秋宫里是哪位主子” 赵佛姑想了想“好像是赵美人吧。我记得美人和我同姓是的,应该就是翊秋宫那位。” 殷旭问小太监“赵美人为何单独找我量” 小太监说道“美人传了话来,说是听闻你得了孙姑姑赏识,那日在内府办事也十分牢靠。” 殷旭沉思片刻,这赵美人是主子,自己又确确实实在司制局做事,没理由拒绝。她心中只有一个疑惑,便又转过去头,盯着赵佛姑“佛姑,你仔细想想,这位赵美人,和御府令可有什么交情没有” “你问这个做什么”赵佛姑惊讶道。 那小太监还不等殷旭回答,抢先说道“这话我不该说,但是殷姑娘,我们都是司制局的,我也不把你当外人。这赵美人,乃是乐籍出身,背后那是什么背景也无,脾气又硬,早就失宠多少年了,那翊秋宫,跟冷宫也差不了多少了。这宫里上下,还从没听说谁和赵美人交好的。莫说是御府令大人,就连我这个小黄门,也不愿意巴结她,上她的门啊。” 赵佛姑听了,点点头“话虽然说得难听,但也是对的,赵美人和御府令确实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退一万步讲,赵美人要是能和御府令扯上了关系,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凄凉了。” 见到殷旭还在沉思,那小太监说道“殷姑娘,这各个宫里叫了绣娘去量体裁衣,本就是件稀疏平常的事。前几天九华宫的美人还叫了赵姑娘去,就是看着咱们赵姑娘手艺好,人机灵。你要知道,这是荣宠,是福运,你还在这里胡思乱想些什么,莫不成是傻了” 殷旭闻言,虽说没把他说的放在心上,但此时也算想明白了一点不管这事和御府令有没有关系,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主子和奴仆之间,本就不容许奴仆,说出半个不字。 也许在抚良待得实在太久,耳濡目染间,尽是这是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就连揣测别人,也仿佛人人都要害自己。殷旭微微叹了口气,希望是自己多心。 她点头答应了那小太监,就要跟着他去翊秋宫,不过临走前,她拉住赵佛姑的手。 “佛姑,”殷旭难得严肃地盯着赵佛姑“若是我午时还没有回来,叫姑姑去翊秋宫救我。若是届时我不在翊秋宫,就去内库求御府令。记住了吗” 赵佛姑听得云里雾里“好端端量个衣服,怎么好似成了修罗场一样,还会要了你的命不成还有,这跟御府令有什么关系” 殷旭握住她的手“等我回来了再和你解释,但我刚刚说的一定要记住了,一定要叫上姑姑,她会知道的。” 赵佛姑见她语气十分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外面翊秋宫的人催得紧,她也不方便扯住殷旭问个明白,只好点点头“好,那你自己小心点,别拂了美人的意,或是冲撞了什么贵人。” 就这样,殷旭跟着翊秋宫的小黄门,离开了司制局。 翊秋宫离司制局路途颇为遥远,途中经过上林,绕了好些弯弯拐拐,大抵都是沿着林中的树丛。走了半晌,几人便到了翊秋宫。 到了宫门,也没人通报,殷旭跟着小黄门进了前院,一颗梧桐树下有着一张汉白玉小桌,旁边放置着几张小凳。这样的桌凳,在宫中还是比较稀少的,都是西边胡人传过来的玩意儿。 殷旭在小黄门的示意下坐在了这石凳上,这时出来一个衣着精细的宫女,容貌也是上佳的,长得十分亲善。 这宫女从里边走出来,见了殷旭就说道“这便是司制局的绣娘吧,听说可是个心灵手巧受倚重的,现在看着,果然是个妙人呢。” 从服饰可以判断出,这个宫女品阶地位,肯定比自己要高,殷旭见了赶紧站起,行礼道“见过姑姑。” “什么姑姑,我和你啊,也差不了多少,听着多显老。”那宫女扶了扶她“叫我春桃就好。” “见过春桃姑姑。” “”春桃也不想再纠正她,开口叫她坐下,两人都坐在了梧桐树下。 “还敢问春桃姑姑,既是美人召我来,不知美人现在在何处” “美人她素来喜净,刚刚沐浴完,想必现在正在拾掇,你且等会儿。” 宫中从来没听说过清晨沐浴的习惯,外府哪有人一大清早就送来热汤。就算有,也不是赵美人这样不受宠的人,能随意享受的。 殷旭没有说穿,嘴上附和着,心里却在揣度,美人究竟被什么事耽误了。 此时是晨间,天光大亮。两人坐在四四方方的前院里,刚刚领她进门的小黄门送上茶水点心,放在石桌上。 殷旭看了两眼茶水点心,茶水是宫中下人惯喝的陈茶末子泡水,点心倒是十分精致,白糯米糕放在眼下这个战乱时节,算是十分奢侈的吃食了。 春桃拈起一块白糯米糕,放在自己口中,嚼完了吞进去后,开口说道“这小东西看着不起眼,内里可是枣泥馅的,甜极了,想必你在司制局是难得吃到的,赶紧尝尝。” 她见殷旭没有动手,硬是塞了一块在她手中,殷旭盛情难却,只得咬了一口,入口软糯,枣泥香甜,放在寻常百姓家,简直是天上都难见的美味佳肴。殷旭装作陶醉的模样,把没有吃完的糯米糕一把揣在怀里“这等好东西,怕是连姑姑都没有吃过,我得给姑姑带点回去尝尝。” 春桃笑了笑,她的笑容甜美极了,仿佛有种能让人忘记烦恼的神奇力量。春桃看见殷旭羞赧地低了头,不敢再去看自己。 “妹妹,”春桃看着殷旭,面上还是笑得温和“我曾听人说,御府令大人有心提携你做那司制局的管事,你却不要,可有这回事” 殷旭听了,心里一惊。这些话,怕就是她被叫到这里,最大的目的吧。 春桃便看见眼前这小宫女面色一紧,装出强作镇定的样子说道“婢子入宫才四月有余,是万万当不得那位置的” “哦”春桃眉毛一挑,似是来了兴趣“外边的人,可都是说妹妹你断送了大好前程啊。姐姐多句嘴,还想问妹妹,究竟是为何啊” 殷旭笑笑“倒不至于说是断送了前程,我这不还是在司制局当差吗。至于为什么,姑姑肯定也清楚,在这宫中,自己没本事当的位置,那就万万做不得啊。婢子没别的本事,但这一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春桃头上青筋跳了跳“妹妹怎么还这么见外,说了叫我姐姐就好。” “那婢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姐姐。” 春桃闻言,终于满意地笑了。她喝了一口茶,眼睛全程都盯着殷旭的茶杯,殷旭被她盯得不自在,也只好端起陶杯,抿了一口茶。 “这些个玉凳子、桌子,都曾是皇上特令敕造给翊秋宫的。”春桃看着手中的陶杯,突然说起了这院中的桌凳来。 “中原确实是不时兴这些胡物,放置在翊秋宫,倒也十分别致。”殷旭心里暗暗吃惊,听赵佛姑他们先前所说,这翊秋宫好似一座活的冷宫,没想到,也曾有皇上亲口下诏敕造的东西。 “赵美人,是胡人。”春桃突然收起了笑容,正色道。 “胡人”殷旭一惊,然后四处望了望,看看这前院里,还有没有当差的宫人。 “我们家美人,许多年前,也曾是深得皇上隆宠的。就连这名字,都是皇上亲口取的。” “姐姐”殷旭压低了声音“这可是在翊秋宫”在赵美人宫内,就敢私下议论她,这春桃就算品阶再高,也不过是个宫女,在宫中妄议主子,按律当杖毙 春桃又笑了,拍了拍了殷旭的手“姐姐就在这当差,又如何不知。你只管放心,美人在里间,她,一定听不见的。” 看着春桃自信满满的笑,那笑容里还带着三分狡黠和自大,不知为何,殷旭心里竟替那个素未谋面的赵美人感到有些难过起来。在这宫中,主子既不能自己听,也不能自己看,更不能自己走。靠的,都是这些手底下做事的下人,她们的眼、鼻、口,都是由别人来指引着认知的。 若是这些下人合起力来,有意欺瞒,主子就好比被人夺了眼鼻口,举头四顾,都是一片茫然了。 想必赵美人,便处在这样的形势下吧。一个胡人,处在异国他乡,说不定连语言也不通,也失去了唯一的倚靠帝王的宠爱,在这皇宫之中,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日子呢。 春桃又重新握住殷旭的手“姐姐我见你啊,十分投缘。你要知道,宫中多的就是依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一门心思想爬上枝头当凤凰的人。像妹妹你这样,花容月貌却不自恃的人,当真是难得了。” “姐姐说笑了,妹妹的姿色比起姐姐,就好如那个什么来着,云泥什么,哦对,云泥之别” “你看这赵美人,十多年前,也曾是宠冠后宫无人能及。可这才过了多久哎”春桃假意叹了一口气“女人的容貌、姿色,当真才是这宫里最依仗不得的呢。” 殷旭心思何其通透,春桃的意思、或者说御府令的意思,她一听便明白了一大半敢情这些人,都以为她不愿意做司制局管事,是因为想有朝一日得见天颜,承宠一回,做个宫里堂堂正正的主子啊。 毕竟在司制局做了管事,便是十二局里挂了名牌的女官,便不能被皇帝随意宠幸或者进位份。 自己虽然意不在此,但殷旭并不介意,就这样让他们这样误解下去。 她面上一派做了坏事被发现的惊惶之色,“不知姐姐是什么意思” 春桃见这个小宫女,面色发白,全无气度,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什么威胁的人,面上笑得更加亲切“姐姐不过同你说说体己话,瞧把你给吓得。喝口茶,喝口茶。” 殷旭突然站起了身“我得去问问美人那边妥当了没,姑姑出门前交代过我,午时就要回去,可耽误不得。” 春桃立马拉住了她“还有什么事,能有主子交代你的更加重要” 这时,春桃发觉殷旭的步伐开始不稳,心中大喜,这家伙果然中了自己的计。先前摆上来的茶水和白糯米糕,都是下了药的 此前她托了门道,打听到御府令大人要惩治这个不听话的小宫女,自己在翊秋宫这个不受宠的主子身边待了十三四年,正愁没有升迁的机会。这不,她赶紧揽了这活,要在御府令大人那里表个忠心。 那要知道,御府令大人,在万贵妃面前,都是能说上话的人。若是逢迎得到,她说不好还能托上万贵妃的福,一步登天。 在这皇宫中,以御府令的职权,就算直接把殷旭杀了,也没人拦得住。可也正是因为在这皇宫中,御府令再大的官,也不过是个奴才,是条狗。今日得势,咬死几只猫儿小兔什么的,无人制裁。可日后一旦翻了船,失了势,这就有可能成为压死他的稻草、烧在他身上的阴火。 御府令是聪明人,不会让自己的手,亲自染上鲜血。 后宫的女人,所有人在名义上,都是皇帝的女人。因此后宫中所有女人,都要保持严格的忠贞,能扣在一个宫女头上的最狠的罪名,便是秽乱宫廷、与人通奸。毕竟,若是扣个什么叛国、通敌、谋反之类的帽子给后宫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根本无人会信。 眼下春桃给殷旭下了迷药加,到时候派人把她随便往什么房里一扔,衣服给解了,再扔个宫外随便抓的难民如今这种饿晕在路边的乞儿一抓一把,往麻袋里一扔托人运进来,变成了奸夫一对,直接借了赵美人的名义乱棍打死,连永巷令那边,都不需要惊动。 见着殷旭脚步虚浮起来,春桃笑意盈盈“妹妹这是怎么了,姐姐这明明备的是茶叶末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妹妹喝了酒呢。” 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些白糯米糕,殷旭并未吃到其中的枣泥馅,而是悄悄把枣泥吐掉,动作之快,根本无人看到。而那些茶水,她也只是做做样子,喝的时候拿袖子掩着,然后尽数泼在了地上。 殷旭知道这会是个鸿门宴,心里想着,自己装作中了毒头昏,缓缓靠近门边,趁着春桃大意,赶紧夺门而逃,以自己的速度,想必没人能追得上。 唯一的问题就是,一定要让春桃放下戒心,不要关闭宫门。 她小心翼翼地装作步伐不稳、神志渐渐不清的模样,脚下却缓缓、缓缓地向宫门口走去。 春桃似乎没有发觉她的意图,洋洋得意地说道“这宫中,所有的人都好比无根的浮萍,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就是这样的下场。” “我,我得罪了谁” “哦,也是。”春桃一副恍然大悟的语气“可能你还真的不知道吧,还以为自己那日的表现机灵得很是吧。” “别跟她说这些有的没的话了。”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个软绵的男声,这道男声殷旭似曾相识,待她转眼一看,好比五雷轰顶,竟然是御府令 他竟然亲自来了这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8章 他竟然亲自来了这里 也就是这时,殷旭看见春桃也摇晃了两下,自己还在震惊之中。可脑子突然昏沉了起来,好似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口,让自己喘不过气,就连呼吸,也困难了起来。 怎么回事,不是明明没有吃那些东西吗 却听见御府令缓缓的声音,似乎在对春桃说话“你难道没有看见地上的那摊水吗,这个殷旭,分明什么都没有入口,你怎么做事的” 耳边似乎又是春桃低低的请罪声,但听着她的声音似乎也很吃力,断断续续的,好像也中了什么药一般 殷旭脑中一激,是香是迷香,那种下三滥的人才会用的香 她这时将一切串联起来,突然想起这座小院里的梧桐,枝繁叶茂。可是在这北方晚冬,梧桐分明还不会长出新叶,偏偏这棵头顶的大树蓊蓊郁郁,香气扑鼻。 香气正是这香气,混淆了她的警觉,让她吸入了迷香却不自知。这一切,都是御府令的招数,他担心一个春桃办事不牢靠,把事情弄复杂了反而引起殷旭的注意,干脆就自己亲自来这翊秋宫里,来亲眼见证殷旭的“秽乱宫廷”,“违律伏诛”。 她此前曾思来想去,赵美人和御府令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可是她错了,她现在才想明白,这件事情,至始至终都不需要和赵美人的意图有任何关系。一个没了眼、耳、口、鼻的主子,只需乖乖做个傀儡就好,在她的翊秋宫,在她的前院,甚至借用她的贴身宫女,来达到御府令的目的,如此而已。 她清楚了自己中了迷香,不再和他们虚与委蛇,拔腿便往门外跑去。众人也没想到一个中了迷香的人,能跑得那样快,一时阻拦不及,硬是让她跑到了门口。 可是,压在心口的巨石仿佛越来越重,脑中像是灌满了泥沙,就连视线,都模糊了起来。殷旭凭着她最后的意志,推开了门口几个身强体壮的太监。这些太监哪里能想到,一个弱女娘有那样大的力气,被推倒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可殷旭刚刚前脚跨出门槛,便看见了在宫外,也围了好几个身着灰色衣服的太监,是御府令的人。 她的双脚好似灌了铅,实在走不动了,苦苦支撑无果,一把跪在了地上,双手死死撑着地,一双眼睛拼命睁着,生怕闭上了就再也睁不开。 她看见地上青石砖缝里的青苔,忽明忽暗。四个多月前,在那处有着斑驳墙皮的小院里,她也经常看见这样的青苔。这宫里,似乎有很多很多青苔。 可是这是温国啊,不是她阴雨连绵的故国,这大风苦寒的北方王国,为何地上也爬着这样多的绿色事物,和她过去拥有的那方小院里,一模一样。 她听见身后渐渐靠近的声音,是御府令的声音。“把她拖进去,乞儿已经在了,动静小点儿。” 听着这些话,再听着耳旁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殷旭的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名叫绝望的情绪。 或许她错了,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她高估了自己,她不过一个纸上谈兵的纸老虎罢了,从前有各种各样的人围在她身边,好似众星捧月般,他们替她做了最艰难的事,让她有种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可是,当她仅仅只是殷旭而已时,她连自己的命,都保护不了。 在这异国他乡最底层的泥潭里,她沦为斗争倾轧的失败者。 还是太年幼,太稚嫩了。 她缓缓闭上眼睛,放任黑暗逐渐笼罩自己,就要沉沦在混沌中。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了好多人的脚步声,大概、大概有十余人,从东边来。她精神为之一振,竟是清醒了几分。 接着,她听到了周围的人跪倒的声音,再是一大片低低的“见过殿下”。 殿下这宫中,哪个殿下 她脑中依旧昏昏沉沉,视线十分昏暗浑浊。只能依稀分辨出,御府令也跪在了地上,声音却依然镇定自若“殿下为何驾临此处奴才不曾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这句“殿下为何驾临此处”,竟带了几分问询的意味在里面,可这样意味的话由一个奴才口中说出,十分失礼又尖锐。是哪个殿下,竟然御府令都不将他放在眼里 殷旭用尽所有的力气,微微抬起头,这一抬便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可她只看见了一片跪下的人,和一顶藏青色的肩舆,肩舆周围围着好多人,太监宫女都有,看不清坐在上面的那位殿下。 她低下头,感觉殿下叫了下人,一个太监传话道“殿下问这里发生了何事。” 御府令说道“这个宫女犯了宫规,私会外男,奴才正准备捉拿。” 那肩舆上的主人听见了,嘱咐了那传话太监什么,太监又说道“叫那宫女抬起头来。” 这时,殷旭感到有人拧住自己的下巴,把自己的头往上托起。她现在已经无力睁眼了,那迷药本就十分强效,她凭借着自己的意志支撑了这许久,已是十分不容易,意识正在渐渐涣散。 不知那位殿下看清了她的脸没,也不知那位殿下看她这样一个小小宫女的脸是何意思。她感到托着自己的手突然一松,自己又重重栽回了地上。 空气中有那么片刻的寂静,也不知那位殿下在想什么,可是又偏生是这个素未谋面的殿下,握着能定人生死的权力。在场所有人的心,此时都悬在喉中。 过了许久,便听到小太监清了清喉咙,正色道“殿下说,这宫女面善,不像是作奸犯科之人,公公肯定是弄错了。这人,殿下先带走了” 听到这话,殷旭心中一轻,她从未感到这样轻松过,四肢百骸,从天灵盖到脚趾,都好似在一刹那间得到了解脱。 她眼前一黑,彻底倒了下去,不曾看到御府令骤然苍白的老脸,也不曾听到他口中连连的“殿下这样置礼法何在,置宫规何在”。 天地一片寂静。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9章 殷旭睁开眼时,天色敞亮,她的头隐隐作痛。她发现自己躺在司制局自己的床榻上,衣冠整齐,还是出去时的模样。 她支起身子来,肚子饿得慌。眼下天是亮着,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究竟现在还是事情发生的那一日,或者说已经到了第二日呢。 她渐渐回忆起,她中了迷药晕倒前发生的点点滴滴,不怀好意在茶水里下药的春桃。这个春桃愚蠢得很,自己吃的白糯米糕是没有馅的,而盘中其他白糯米糕的枣泥馅中都下了药。可是她至始至终都没有想到过,枣泥颜色深,一块白色糕点里有没有枣泥,难道不是细心一点的人,都可以发现吗。 还有后来亲自到场的御府令,本以为御府令不会愿意脏了自己的手,可想不到他最终也来了。 殷旭想了想,想来可能是,私会外男在宫中算是极大的罪了,肯定要惊动掌管刑法的永巷令。但是一旦永巷令的人来彻查,说不定会查出些有趣的东西,比如说那个“乞儿”被弄进来的门路。这些,都是御府令不想让旁人知道的。 一旦私会外男被御府令“无意间”撞破,以他的职权直接处死殷旭,定罪结案,永巷令那边,也不好太过插足。 只可惜,最后来了个“殿下”,救下了她。现在,该轮到殷旭百思不得其解了,她在这宫中,见过的最大的主子也就是魏良人,怎么会冒出一个殿下来救她呢这个殿下,究竟是谁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是赵佛姑。她见殷旭醒了,赶紧奔过来“我的姑奶奶,你可总算醒了。” “我睡了多久”殷旭问道。 “整整十二个时辰啦,睡了一整天都不醒,我还以为你病了呢” “竟然过了一整天我没事的,”殷旭淡淡笑了笑“昨日,是谁送我回来的” 赵佛姑说道“说来也奇怪,昨天两个小黄门把你扛了回来,我当时快吓死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呢不过那俩人也不说打哪里来的,送完就走了,溜得比贼还快,我还想问问你是怎么回事呢” “两个小黄门那你能看出他们是在哪个宫里当差的吗” 赵佛姑一听,笑道“这宫里,所有的小黄门都穿得一个样,难不成还在衣服上绣个什么什么宫的不成。你就是咱们司制局的,宫里服饰你还不知道嘛。” “哦哦也是”殷旭垂下眼眸来。不愿透露身份,那可就,更加让人好奇了。 说着话,赵佛姑寻了个软枕子,塞在殷旭背后,好让她靠得舒服些“有哪里不舒服没有” 殷旭动了动,除了脑袋晕、肚子饿,也没有什么其他不适。想来那迷药,肯定就是普通的蒙汗药,没有其他的什么毒劲儿。于是她摇摇头。 赵佛姑松了一口气,问道“你是吃了啥,能睡一整天还是挨打了” 殷旭笑笑“哪能挨打,我又不是胡闹的人。” “那昨天到底是啥回事啊出门前说了通奇奇怪怪的话,还说什么午时前不回来就找人去救你,结果午时还没到,就被横着送了回来,你给我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这事儿说来话长,殷旭还打不准注意,究竟要不要和赵佛姑说明白。她沉思了片刻,开口道“这事,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佛姑,你先同我说说,如今这宫中,有哪些贵人,可以被叫作殿下” 赵佛姑好似吓了一跳“你问这个干嘛” “我昨日昏迷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人叫殿下,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所有才找你打听打听。” “那你肯定是听错了。”赵佛姑斩钉截铁道“你当这宫里能被称殿下的,是你能够轻易见到的吗” “好佛姑,你就说说有谁,有哪些。” 佛姑看她眼神软软的,一副求人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现在宫里能被叫作殿下的,只有皇子们。可具体有哪些、有哪几个,我也不大清楚啊” “只有皇子” 赵佛姑仔细想了想“约莫还有皇后、公主吧。不过宫里现在没有正后,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 殷旭在进宫前,知道这宫里如今有九个皇子,只是这九个皇子,按理说,没有一个认得她,更不可能攀得上一丁点交情。而且这个“殿下”不知道她的姓名,只叫太监抬起了她的脸,那就是说,“殿下”是知道她的容貌的 殷旭这样想着,不由起了一身冷汗。但很快这个猜测就被自己否决了。 她十七岁前常常见到外人,但这些外人没有一个会是温国人。温国皇子,一生难得离开京城,怎又会有机会见过自己 那么,那个“殿下”不认识自己,只是单纯觉得自己貌美还是说,如那小太监传话说的,“看着面善,不像是作奸犯科之人” 殷旭觉得头痛,但赵佛姑一拍她的肩“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什么殿下殿下的,莫不成是在打岔我还在问你发生了什么事,别在这卖关子” “好佛姑,我真不是卖关子,我昨天昏昏沉沉地回来,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有什么玄机,我还想问问孙姑姑呢” “你啥都不知道就昏了怎么昏的” “可能是药吧,昨天吃了点白糯米糕,吃的时候便觉得那东西口味怪怪的”殷旭说着,用余光瞟见赵佛姑的脸变得煞白,赶紧提醒赵佛姑道“你可千万别跟外面讲,我怕这些事情,谁知道了,是要惹火上身的” 赵佛姑突然握住了殷旭的手“有人给你下了药” “嘘”殷旭恨不得捂住她的嘴“你小声点,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赵佛姑四处看了看,房门紧闭,也没人窥视。她压低了声音“那有人给你下了药,你身上少什么少什么东西没有有没有、有没有觉得身子有不舒服怪怪” 殷旭知道赵佛姑指的是什么,但她衣冠整齐,身上,比较隐秘的部位,也都好端端的,赵佛姑担心的事情,应该没有发生。她笑着拍了拍赵佛姑“怎么可能,你想太多。” “真的” “真的。”殷旭信誓旦旦的点头。 赵佛姑见殷旭的表情语气,不像是在说假话,犹豫了片刻,说道“那就很奇怪了,你知道吗,昨夜,翊秋宫的春桃,死了。” “什么”殷旭闻言大吃一惊“春桃死了” “是啊,说是私会外男,被杖毙了。” 殷旭心里一紧,赶紧抓住赵佛姑“是谁发现的又是谁行刑的” “我听说,是翊秋宫里值门的人发现的,御府令就不知怎么知道了,捉了这对奸夫,就直接叫人给杖毙了。”赵佛姑唏嘘道“我还听说赵美人求了御府令好久,说春桃不是这样的人。你说说,一个主子居然对个奴才说了个求字,但是在场好多人都听着呢。若是我以后能寻着这样一个主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心满意足什么,心满意足你以后被杖毙时,主子替你哭上一哭吗。”殷旭笑她,然后又问“那可有什么殿下,在场不” “什么什么殿下”赵佛姑说道“奴才的事情,哪里会惊动那号主子。” 殷旭听了这些话,脑中有了个猜测。 原本这春桃是事情的谋划人之一,那个藏在宫里的“外男”,说不定她也参与了把那人悄悄运进来的过程,只是不是为何,这个原本为殷旭准备好的奸夫,落到了春桃的头上。 要么是御府令对春桃办事不力不满,要么是这锅烂摊子必须得有个替死羔羊,又或者,二者都有。 殷旭又想到,御府令昨日曾对那个殿下说过“私会外男”四字,这原本是安插到她头上的罪名,外男在房中已经被擒,那个殿下不知怎么已经知晓,那么这件事情就绝对不可能不了了之。 既然她现在平安无事地躺在司制局的榻上,那这个私会外男的宫女,就必须是旁人。 便是那个倒霉的春桃了。 殷旭并未对这个春桃抱有一丝怜悯,害人害己,便是形容她这样的人的。与御府令这样的人讨要富贵前程,简直就是与虎谋皮,作茧自缚。 赵佛姑见殷旭又发起了呆,只当她是受了刺激,拿出一个小布兜,掏出一块白馒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压压肚子。” 殷旭饿了一整天,现在觉得精面馒头简直是美味佳肴,吃了个干净,赵佛姑给她递了茶水,叫她慢点“慢点儿你这是饿死鬼赶着投胎啊。” 殷旭笑笑“除了那带毒的白糯米糕,我都两日没吃了。” “哎,真是浪费,”说到那白糯米糕,赵佛姑吞了吞口水“软软糯糯的糯米糕,就这么糟蹋了,也不知是谁,简直要遭天谴。” “你若是哪日去了正经主子宫里,天天都有的吃的。”殷旭随意地扯道。 “可不是”一说起这个,赵佛姑眼睛就亮了“黄大哥说,这九华宫里,可是连喝不完的肉糜、燕窝粥,都赏给下面人的就盼有一天,我这手艺,能被哪个主子看上哟” “对了佛姑,”殷旭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我这回没替美人量成衣服,还能再去一趟吗” 赵佛姑说道“你是有美人传令的,当然可以去呗。不过我听说那日春桃是在院里被活活打死的,这几天”她突然压低了声音“晦气得很。” “这乱世里,能活到现在的,哪个命不硬,谁怕这个。”殷旭不以为然“照你这么说,扬秦城里天天死人,岂不是一刻都留不得。” “哎,算了,不同你说这些。你去翊秋宫小心些,这些天美人心里肯定难过,来中原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个熟悉些的下人说说话,转眼就被打死了,都不容易” 赵佛姑站了起来“你好好休息,我溜了这么久,别被姑姑抓到了,该回去了。”出门前又叮嘱她一句“其实量衣那事儿不急的,都传美人脾气好,体恤下人的,明儿你身子利索了再去不迟。” 雕花的木门被掩上,此时阳光从高高的小窗透进来,扬起浮尘,粒粒可见。 赵佛姑走了,殷旭的思绪也随着这浮尘起伏。她知道昨日自己是命悬一线,若不是有人相救,自己的命就交代在这儿了。 即使入了宫,便知道自己的命运由不得自己,可当事情真正落在自己头上时,她心里还是如惊涛骇浪般,愤怒。 昨日是不同的。以往,被分配到浣衣,挨了魏良人板子的,是宫女殷旭,在她这个位置,不管是张旭王旭还是赵旭,都是这样的安排、这样的处置。 可是御府令就不一样了。御府令,是想要这个叫殷旭的人的性命。 御府令在宫里位高权重,要杀死宫女殷旭再简单不过。偏偏他又锱铢必较、惯爱记仇,怕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殷旭虽然甘愿做了这宫女,却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她的本意是潜伏在宫里,寻着合适的时机去达成自己的目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绝不会主动节外生枝。 可现在,这个阉人,把屠刀对准了自己,只因为自己不愿意成为他的走狗,便要取自己性命。殷旭不是爱生事的人,但更不是一个任人拿捏的人。 这个御府令,若是不处置了这个人,想必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他会想千方设百计来要了殷旭的命。而殷旭也断然不会叫他如意。 敢这样对她,她必叫他,付出血的代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10章 第二日殷旭才去翊秋宫,她站在翊秋宫门口等着通报,没想到赵美人传话说,她身子不适,不要裁衣了,叫殷旭直接回去。 通报的小黄门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提醒殷旭说道“姑娘既然是司制局里得力的,就往别处使劲儿,美人现在精神气都没有”他压低了声音“我在这儿熬着都没劲,巴不得调出去呢。” 昨日殷旭向别人打听了些赵美人的事迹,说是金帐国早些年送过来的胡人,不是草原人,也不知是西边哪个小国的,皇帝前些年图个新鲜,宠幸过一段时间,但慢慢也就忘了。如今一连十年没来过赵美人这儿了。 翊秋宫上上下下,跟着一个没有子嗣,没有宠爱,甚至不太通中原文化的妃嫔,就好比入了一座永远不可能得到升迁的冷宫,人人都恨不得插个翅膀飞走。所以,这小黄门才十分奇怪,殷旭为何非要巴着赵美人,求着给她量衣。 殷旭掏出一点碎银,递给小黄门。银子不多,但是这个在翊秋宫当差的小太监,平时哪里来的油水可以刮,就连内府那边儿置办东西都经常缺斤少两。他见了这银子,一脸困倦的脸上马上笑出了朵花来。 “姑娘哎,你这是干什么,你对美人这么尽心,是咱们美人的福分嘞,这么见外做什么” 殷旭也笑得和蔼“这几日办砸了不少事儿,前几天你也知道,莫名其妙就被横着抬了回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姑姑一顿好骂,这不想着法子讨点主子的欢心嘛。” 这个小黄门前日并没有在这里值守,听到这番话他也好奇起来“前几天在这里值守的几个兄弟,不知道为啥都被调到外府去了。姑娘那天你也在,到底发生了什么,咱们美人还亲自求了御府令大人,那个春桃,还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啧啧。” 殷旭还想向他们打听情况呢,但从这个小黄门的话语里可以判断出,他什么内情也不知晓,而那日翊秋宫里知情的太监们,都被调到了做苦力的外府。想不到御府令的手如此长,就连宫里人头调动也能干涉,殷旭有些头疼了起来。 她同小黄门随便瞎扯了两下,又扯回了正题,她叫小黄门再去通报美人,就说自己任务在身,奉了命出来,若是今次又量不成衣就要被姑姑活活打死。早就听闻,翊秋宫的主子是心善的,不会坐视不管。 过不出其然,那个小黄门笑嘻嘻地跑出来,“姑娘你还真有办法,美人叫你进去呢。你跟我走,美人在暖阁那头。” 殷旭便跟在他后头,穿过几扇拱门,走上一道回廊。这翊秋宫也有个小院,只是少些打理,乱草丛生。好在园中造景精致,曲径通幽,布景的人十分用心,看得出十几年前,这个美人也是受过皇帝恩宠的。 几步走下来,便到了暖阁,暖阁偏僻,阳光也照射不到,显得有些阴森幽暗。殷旭立在门外石阶上等候,没过多久,就有个十三四岁的宫女推门出来,叫殷旭进去。 殷旭走进了暖阁内,屋里暖暖的,烧着檀林一带产的铜丝炭,这种炭烧得极暖,但是烟大,本不该是美人这样身份的人烧的,但内府欺负赵美人不得宠,性子又软,便常年拿这种货色搪塞翊秋宫。 屋里除了美人和她,便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先前那个脸蛋圆圆的年幼宫女,也去了门外侯着。 美人斜倚在美人榻上,披着一件厚厚的毯子,似乎在看书。 殷旭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不得宠的胡人妃嫔,咋一看去,和中原人也没有太大差别。只是若是再仔细一看,便能发现赵美人鼻高眼深,头发也不同于中原人的乌黑,呈现出一种偏褐的光泽,面色也比寻常人白上许多,按照中原的眼光,也算是个不折不扣的绝色佳人。只是手执书卷时,带了种旁人都难有的气质,温和却又疏离。 殷旭向美人行了礼,然后小心翼翼的问道“娘娘可要下榻来” 赵美人轻轻“嗯”了一声,便放下书,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殷旭拿了各式工具,在美人身上比划,便发现美人长得十分高,但也十分清瘦,不堪一握的腰身,好似一阵风便要吹跑了。她突然想了起来,其实量衣,并不是美人自己提出的,而是御府令伙同春桃,谋划的一个借口,哄骗她来到翊秋宫的借口罢了。 殷旭低着头,头几乎快要贴在美人的胸前。美人身上的气息很好闻,不似宫中寻常的香料,她也形容不出,只觉得十分清新淡雅。 她能隐隐感受到美人身上的温热,连着她的胸口起起伏伏,好似一首无声的琴曲,就这样静静流淌。 “已经很久,没人给我量衣了。”美人突然轻轻说道。 殷旭发现,美人的口音很好听,也很流畅,半点都不像外面传的那样。“娘娘这些年,可吃了苦了。” 美人笑了笑“这哪叫吃苦,吃穿不愁。衣裳旧是旧了些,又不是不能穿。” 殷旭有些愣了神,她突然想起来,美人是在十四岁年那年入的宫,虽说如今过去了十四五年,可美人却并没有老去,三十不到的年华,风华正好。她温婉一笑,正是风情万种。可这样的容颜,这样的风情,却被藏在深宫无人识得,无人知晓。 为何皇帝不能继续宠爱这样的人呢。 这话却不能问出来。 她量完了,把各式工具收起来,抬头时,美人已经坐回了榻上,手里拿着那本书。这是示意她可以走了,殷旭心里十分清楚。 “家父曾在大漠做游商,在图兰住过两年。”推门前,殷旭突然说道。 只见美人手中轻轻一抖,语气却十分平缓,看似毫不在意“陈年旧事,再说何益” 殷旭用余光瞟见美人手腕的轻轻一晃,知道自己这是猜对了。 她其实并不知道,赵美人的故乡是西边大漠里哪个小国。但根据宫里人的叙述,赵美人的故国应该是被金帐汗国给灭掉的,时间大约在十五六年前,她根据所学所闻推断,可能就是小国图兰。 殷旭转过身,把手里的木盒抱在怀里,眼睛看着美人“我曾听家父说过,图兰城就建在一条河旁,那条大河一到冬日就会干涸,露出光秃秃的河床,但到了夏日里,巨浪滚滚,连牛都可以冲走。他还说,这条大河的图兰名字叫做离布,意思是小河,我当年还问过爹爹,为何一条大河却叫作小河,说我长大了,一定要去亲眼瞧瞧。” 美人闻言,口中沉默,手上却缓缓放下书。过了许久,才说道“谁许你这样说话的” 殷旭没有说话。半晌,又听见美人软了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殷旭。” “图兰已经被灭国了,离布再大,河畔也只剩了一座空城,被埋在黄沙之下,你再想去,怕是连路都没有了。” 殷旭看了看赵美人的脸色,说这话时,没有什么喜怒,似乎在叙述什么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只是眼神中微不可察的闪烁,还证实着美人心中,并不如真正的古井那样毫无波澜。 “是的,十多年前听闻噩耗,家父卧床了好几日,说是心中悲痛,那样美丽的国家,就活生生地毁在了北蛮子铁蹄下。” “北蛮子”美人奇怪道“在你们中原人眼里,我们图兰,不也是北蛮子吗” “不一样的,”殷旭说道“通古金帐国逐水草而居,没有文字,茹毛饮血,居无定所,确实野蛮。而图兰这样壮丽雄伟城郭之国,秩序井然,与蛮字,实在搭不上关系。旁人或许不知道,可是奴婢是知道的。” 赵美人闻言,沉默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图兰,自是和他们不一样的” 美人又说道“你是个汉人,与我说这些,是要做什么呢。走吧,与我说这些,也没有任何意义,故国没了,便是永远没了。” 殷旭却笑了笑“春桃姐姐没了,便也永远没了。” 赵美人一下子变了脸色,“你好大的胆子” 殷旭继续说道“还请问娘娘前日为何,要为春桃姐姐,求一个奴才呢” 赵美人面有怒色,“谁许你这样说话的” 殷旭便跪了下来“那是因为,娘娘相信春桃是无辜的。在翊秋宫私会外男,这件事情,根本说不通。” 赵美人白了脸,也不看她,而是朝门外喊道“来人” 这时,那个脸蛋圆圆的小宫女便推了门进来,一眼便瞧见跪在地上的殷旭,和脸色难看的美人,心底纳闷,这人究竟犯了什么错,能把脾气一向极好的美人,都给惹怒了。 “带她出去。”赵美人说道。 殷旭却没有动,而是俯身在地上“那日事发之时,奴婢也在场娘娘若是有什么不解的,大可以问奴婢” 殷旭俯在地上,看不见美人的动作,只觉得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11章 殷旭俯在地上,看不见美人的动作,只觉得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闻得美人轻轻说道“你下去吧。”这话,是对圆脸小宫女说的。 那圆脸小宫女不明所以,只觉得莫名其妙,行了个礼,又推了门出去。 “你起来吧。”美人说道。 殷旭站了起来,看见美人缓缓坐回了软榻上,捧了杯还飘着热气的茶,美人说道“御府令,原先是想要你死的。” 殷旭心里一惊,她原本以为,美人不过是个被遮了眼目的主子,若是下人有心蒙蔽,便对外界一无所知。可没想到,她竟然知道前日发生了什么。 又听见美人缓缓说道“你好不容易捡了条性命,又来我翊秋宫做什么” 殷旭并不知道美人对整个事情,知道几成。但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说道“想必美人知道,奴婢是被横着抬出去的,这才躲过一劫,却没想到春桃姐姐做了这冤魂奴婢与春桃姐姐姐妹情深,可事已至此,虽非奴婢所愿,但已经无可挽回。奴婢心中愧疚难当,辗转难眠,只求能来这翊秋宫,给娘娘当牛做马,来完成春桃姐姐的遗愿” 此话说完,美人又久久没有说话。过了老半天,说道“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傻好骗” 殷旭背上一凉,连忙说道“奴婢不敢。” 美人笑了笑,笑容里含了几分无奈“御府令要杀你,就不会罢手。我若把你留在翊秋宫,岂不是白白惹祸上身。” 见殷旭没有马上答话,她又说道“我向来不参与这些斗争倾轧,我没有你们中原人这些弯弯拐拐的肠子,我斗不赢,也斗不起。你来我宫中,是为了求个自保,这点我知道。但我也要自保,我不会留你。” 听闻这寥寥数语,殷旭突然明白了一点,赵美人是个聪明人。只是这个聪明人没有选择参与任何斗争,而是常年躲在这深宫里装聋作哑,既不争荣宠,更不争权势。 她是个明智的人,知道自己留不住皇帝的喜爱。她是胡人,还是通古金帐国送来的,如今两国交战,温国节节败退,温国皇帝恨这些北方的蛮子恨得入骨,连带着赵美人,也被皇帝厌弃。而另一方面,论起家世,她的故国早已被金帐汗国征服,家破人亡,她孤身一人来到异乡,没有任何外戚可以帮扶。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一个胡人,还能稳居一宫,明哲保身,不曾遭贬罚,便是她最大的聪明之处。 殷旭向来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那娘娘可有不甘心陪伴了十四年的贴身人,转眼就成了旁人的出气筒、替死鬼。春桃姐姐的冤屈,娘娘难道不想伸张吗” 赵美人淡淡一笑,笑中有苦涩“若要寻人的麻烦,我能寻的,也只有你的麻烦而已,春桃她不正是做了你的替死鬼吗。” 殷旭看着美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不似中原人的漆黑,而是呈现一种晶莹的琉璃色,哪怕这双眼睛没有看着她,殷旭也能感受出独一份的流光溢彩。殷旭说道“若是娘娘下令,将奴婢调遣到翊秋宫,奴婢就有法子替春桃姐姐报仇。” 赵美人听了她的话,心里也不由一惊“你这宫女,好大胆子这样的话,岂是你能说出口的” 殷旭又跪了下去,“翊秋宫也不是安全之地,娘娘心里最清楚,御府令冤死春桃姐姐,也如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奴婢绝不是为了保命,才求娘娘调派的。奴婢只不过心知命不由己,但求一搏” “就冲你这话,本宫就可以治你死罪。”赵美人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直勾勾地盯着她。 “娘娘不会,娘娘是良善之人”殷旭说道。 赵美人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御府令眼中,娘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若是娘娘主动提出要把奴婢调来,御府令定会觉得娘娘是在投诚。” “投诚”投诚二字,用在主子对待奴才,是在讽刺不过。偏偏事实就是如此。赵美人说道“然后呢,你在翊秋宫,又打算用什么法子去替春桃报仇呢” “奴婢会率翊秋宫阖宫上下向御府令效忠,若要除去,还需借宫中更有势力的大人之手”殷旭的头重重磕在地上“其中计议,还要徐徐图之,但这所有的一切,都由奴婢来做,一切都与娘娘无关” “你若做了翊秋宫的人,所有的一切,便都与我有关了,”赵美人看着她“你不过一个司制局的小小绣娘,竟敢说出这样的大话。况且,你刚刚说的都不过你的一面之词,我又如何信得过你” 殷旭笑了笑“奴婢必定是合娘娘眼缘的。” 赵美人不置可否,若不是殷旭合她眼缘,又怎会留她到现在,听她说了这些离经叛道的话来。 “奴婢既然得娘娘眼缘,春桃姐姐又去了,娘娘就当奴婢可爱,去求御府令做娘娘贴身宫女,又有何妨呢”她笑得一派真诚“娘娘对旁的事情,一概不知便是。” “你倒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赵美人叹了口气,说道“除了春桃,确实许久没有人这样同我说过话了。” 殷旭看着她的眼睛,小心翼翼说道“娘娘与奴婢一般,都失去了重要的东西,如今逢着乱世,都不过一搏。御府令说到底也不过一个奴才,如此肆无忌惮,害娘娘失了看重、疼爱的人,又岂能任他继续横行霸道。” “你想揣测我的心思。”赵美人斜睨了殷旭一眼“可惜你猜错了,我在图兰,也不过一介平民,不是什么主子。” 美人继续说道“本宫不介意御府令踩在我头上,本宫只是介意,他杀了春桃,仅此而已。” 她放下一直捧在手里的茶杯,指尖轻轻抚在杯盖上“我十四岁便被当作礼物,送给了皇上,那时我不会说你们的话,也一个人都不认识,只有皇上,那个陌生的男人,在夜里让我去他的龙床上。我很害怕,夜里经常哭,可我没有人可以说话,我说的话他们也听不懂,但我知道,他们都在笑我、讥我,觉得我是化外的蛮子。” “春桃便是那个时候来到我身边的,她教我说你们的话,教我写字她的爹爹曾经中过举人,她是识字的。从那个时候起,我才觉得生活有了点趣味,她会画画,会做纸鸢,会说故事,这些东西,我都第一次知道。我时常便想,这样的日子,便是永远这样下去,也算是极好啊。” 听着美人说的这些话,殷旭心里突然有些伤怀。但她并不是为这两人超越身份、超越地位的友谊而伤怀,更不是为春桃的死去伤怀,而是替美人美人自以为真挚的感情、十多年的陪伴,在春桃那里,不过成了阻碍她平步青云的枷锁,成了她急于摆脱的禁锢。 春桃出自小吏家庭,幼时见惯了逢迎往来,一心想着在宫中做人上人。这样的人,与心思善良又单纯的赵美人,又岂能同心 殷旭并不打算告诉赵美人真相。但她之前便猜到了,赵美人对春桃感情不是一般的深,远远超越了普通的主仆之情。赵美人一个飘零在异乡的胡人,家破人亡,在宫中也备受冷落,如今又失去了最看重的贴身宫女。 这份失去的痛苦,才是殷旭最大的倚仗。 殷旭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她也没有说话,如今美人肯敞开心扉,对她说这些话,想必内心对她的提议,是不抗拒的,甚至有了几分亲近之意。这是好兆头,她无需添油加醋,只需要,等着美人做决定便好。 赵美人说完这一番话,看见跪在地上的殷旭,自知说得有些太多了。她内心惊异,怎么会对一个相识不到一日的宫女,说这些体己话。她急忙住了嘴,过了好一会,突然又说道“本宫有些乏了,你退下吧。” 殷旭心里觉得好笑,这个赵美人平日里说话,最不爱用“本宫”来自称,但一旦恼怒,或者欲盖弥彰的时候,便用上了这故作威严的称谓,说起来,还真是有些可爱。 殷旭也不再坚持什么,行了礼,从地上爬起来,离开了翊秋宫。 她临走前,被之前看门那个小黄门拉住,问她美人怎么留了她这么久,殷旭随口敷衍了几句,突然想起什么,问这个小太监道“李大哥,可知翊秋宫附近,可有什么皇子的宫室” “姑娘什么意思附近” “就是,有没有什么皇子,平日里出行,会经过翊秋宫的。” 这个名叫李锦的小黄门说道“我在门里边儿当差,外面哪位殿下经过,我怎么知道哇。不过翊秋宫偏远,离读书房那些都挺远的,若不是有什么事,一般也没有哪个殿下会途径这里。” “哦哦,多谢李大哥。”殷旭谢过李锦,转身离去,不过疑惑好比千斤大石压在她心头。 那位救了她的殿下,不仅救了她性命,还施压给御府令,让他不得不牺牲了自己手下的人。可是,在这人情冷清的宫里,为何会有一个素不相识的高贵的殿下,纡尊降贵去对她伸出援手 她知道自己样貌生得好,可也绝对没到那种倾国倾城、祸国殃民的地步,叫一个身份极其高贵的一见倾心,她自知是没什么可能的。 但她此前也排除了,温国皇子知道她身份的可能,更不可能通过样貌确认她的身份。她深知,那样身处高位的人,不可能将一个最低贱的宫女,和原先的自己联系在一起。就算认出,也不可能只是轻描淡写地救下,再悄无声息地送回司制局。 她一路走,一路思考,不知不觉,竟然往上林那边走去。 等她走到了上林,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到了这里。眼下青天白日,里边儿全是巡逻的侍卫,她在边上站了一会,瞧见了几位出行在此观景闲聊的主子,每位身后都跟了十几号人,浩浩荡荡一众。 她悄悄走了几步,往那日河畔边望去,只看见空空如也的青石砖,和石砖上片片枯叶,还来得及洒扫。 怎么可能每次,都能遇见她。 殷旭苦笑。那个人肯定也有自己的差事,白天怎么会偷偷溜进来。 她叹了口气,一种名叫“失望”的情绪,淡淡的,却又抑制不住地在心底蔓延起来。她觉得自己很奇怪,可又忍不住要去好奇,那个衣着精致、容貌惊为天人的少女,究竟是什么身份她那样不通世故,像一块璞玉,又如何在这泥潭一般的宫里,求得安宁 她站了一会,提着小木盒,静悄悄地往回走了,往司制局的方向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12章 不知不觉,一周过去了。 过几日就是平阳公主的生辰,按照宫里的规矩,十二局每家都要献上贺礼,司制局也不例外。 这种贺礼也不求稀罕,就图个吉利,孙姑姑定下绣一面绢地长寿绣,云纹、花蕾、枝叶和祥鸟,倒也十分精致。 赵佛姑绣活好,这进贡给最受宠爱的平阳公主的东西,丝毫不得马虎,孙姑姑几乎把大半的绣工,都交给了她,累得赵佛姑私下里怨声载道。 平阳公主,乃是万贵妃唯一的女儿。万贵妃独宠后宫十多年,荣宠就从来没有衰退过,先皇后在世时,风头都不及万贵妃。这个万贵妃唯一的小公主,自然是被皇帝陪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宝贝得跟啥似的。 说起这个万贵妃,则更是扬秦皇宫中的传奇。万贵妃刚入宫时,被分来照顾才六岁的八皇子,陪着小皇子长大,一路下来,看着昔日的皇子最终做了现在温国的皇帝。皇帝对万贵妃极为依恋,百依百顺,这样真挚的感情,旁人谁都希求不得。 若不是万贵妃年长皇帝十岁有余,出身也不显贵,皇帝定是要立她为皇后的。无奈群臣一听皇帝有意要立万氏做皇帝,折子像雪片一样飞向皇帝的案上,一个个群情激愤,说白家之女,怎么能做一国之母。又说万氏足足长了皇帝十岁,本朝绝无这样的前例,简直成何体统。 这些年来一直相互攻讦的各个党派,为和为战,还为了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这次,却罕见地站在了统一的战线上,坚决反对皇帝立万氏为皇后。 皇帝退却了,只立了他心爱的女人为贵妃。但这并不影响,万贵妃独宠后宫,在宫里呼风唤雨。宫里都知道,万贵妃才是这宫里头最大的主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 赵佛姑为了这长寿绣,忙活了整整四天,她说自己眼睛都快瞎了,夜里吃完饭,按照司制局里的规矩,天黑了是不准刺绣的,既怕绣娘暗了看不清,也是节省灯油钱。 赵佛姑和殷旭两人,往廊上的扶手上一坐,赵佛姑小声抱怨了起来“一个十岁的小女娃,哪里识得什么货,绣这么精细做什么,我眼睛都快要瞎了。” 殷旭提醒她“那可是公主亏得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你这样说,被旁人听见,可要拉出去治你一个大不敬,直接乱棍打死的。” 赵佛姑吐吐舌头“这不是只有你嘛。我说平阳公主也真是个有福分的,皇上宠爱,宠得跟啥似的,我听人说,光是公主每年生辰的花费,都要差不多一万两银子足足一万两,都够我全家上下,吃上一百年了,哎,真吓人” “天家的事,钱算什么大事情。”殷旭淡淡一笑。 “你还别说,你知道吗,你这宫里,那位公主,和这位平阳公主比起来,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赵佛姑说道。 “那位公主” “就是那位啊,你不知道” 殷旭一头雾水,“你说的什么,我真不知道。” 赵佛姑笑她“咱俩入宫的时间差不多,你咋什么都不知道呢。” 说来也是殷旭自己的问题,她这些日子,除了赵佛姑,极少与旁人交往,做事情都是独来独往的,旁人都说她孤傲清高。于是,这些小道消息、宫廷秘闻什么的,她知道的还不比赵佛姑多。 赵佛姑见她真的一脸迷茫,告诉她“这宫里头如今一共有两个公主,最小的便是万贵妃的平阳公主,皇上的掌上千金。” “那另外一位呢” “还有一位,是宫人之子,那位的娘亲,到死都没有被加封过” 殷旭听了不由吃了一惊,这件事情,她在外面时完全没有听说过。“被宠幸的宫人,不都会被记录在册吗。更何况她生了公主,怎么会一直没有加封” 赵佛姑闻言,先看了看四周,天黑寂静,四下无人,于是凑到殷旭面前,小声说道“还不是因为万贵妃。都说早些年万贵妃善妒,凡是后宫妃嫔怀了龙嗣,贵妃都要想方设法地给打掉的” 万贵妃早些年善妒,殷旭也是略有所闻的。 赵佛姑继续说道“当年那个被宠幸的宫人,怕被贵妃下药,就躲到了冷宫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偷偷生了这个公主。直到公主十岁时,才从冷宫出来,认了皇上” “在冷宫就为了瞒贵妃的耳目” “可不是嘛,”赵佛姑把声音压得更低“冷宫那些小黄门、嬷嬷也是心善,毕竟贵妃干的这事可是断子绝孙的勾当,也有人不忍心可惜,那位公主认了皇上后,她的娘亲,还有冷宫那些帮过她们母女的宫人们,全都死了,死得不明不白。究竟是谁干的,哎,还不是明摆着的嘛。” “就连公主的亲娘也皇上,难道不管吗” “一个宫女,死了就是死了,皇上哪里会在意这样的事情。” “可是,现在宫里皇子也不少,近年来,好多宫里都有诞皇子,贵妃,又突然不管了”殷旭问道。 “那是因为后来万贵妃,有了和王。”赵佛姑说道“有了和王,万贵妃还怕什么。之前是因为贵妃没有子嗣,怕旁人有了子嗣便超越了她。可是现在不同了,你看看,和王出生不到五个月就被封王,可谓史无前例,皇上,肯定是要立和王为太子的。” 殷旭笑了笑,前朝立储君这样的事,是国本,是天大的事,可如今,后宫小小宫女都能说出个一二来,可见皇上平时是多么宠爱万贵妃和贵妃的一双子女了。 赵佛姑绞了绞手,又说道“都是皇上的亲女,那位殿下到现在,哪里听说过皇上给她庆过生怕是一碗长寿面,都不曾赐过的。到了现在,连个封号都没有,皇上怕是把那位殿下,给忘到了九霄云外。” 听着这番话,殷旭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起来。同是皇帝的女儿,一位受尽了荣宠,被皇上视若珍宝,而对另一位,却不闻不问,好似没有这个女儿。 那位公主,自幼长在冷宫,十岁亲娘又死得不明不白,如今被皇上冷落,连封号也不曾有一个。也不知她,这些年自己是如何过来的。 这位公主的生母,是个普通的宫人。这宫里,不知还有多少人,抱着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妄想,都拿那位宫女做前车之鉴,议论之人,从没有少过。因此,这位殿下的生平事迹,在这些最底层的宫女中间,传得甚广。 “你也别替旁人瞎操心,就算不得宠,也是金枝玉叶,尊贵无比,一句话能要人命的主,你先替自己好好想想吧。”殷旭半开玩笑地说道。 “哎呀哎呀你别说了,我眼睛瞎了,真瞎了” 赵佛姑一想起这几天的劳累,哭天抢地“我看司制局里的老人,好多都瞎了眼,愣是连根儿棒槌都看不清了。你说说,孙姑姑这么爱使唤我,我的娘啊,我还能熬几年,以后可该怎么办才好” 殷旭拍拍她的肩,站起身来“司制局不是也有管事的许多姑姑嘛,都不用做活的,你好好加把劲,出路大大的。我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赵佛姑看着她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拐角,突然大声说道“你的手,都过了多久了,怎么还没好就你不用做事,你个坏人” 拐角处传来一声,“是啊,反正姑姑不管我” 气得赵佛姑跳了起来,一跺脚“哼,姑姑就会拿捏我” 第二日午后,用过午饭后,前院里突然热闹了起来,脚步凌乱声,众人议论声,夹在一起,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时,赵佛姑冲进了殷旭所在的耳房,脸上尽是欣喜之色,拉起殷旭的衣袖就开始狂摇“天大的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你先说说,你是怎么得了赵美人青眼的不就量了次衣裳,你教教我好不好” 殷旭一听,心里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了,只是面上一副疑惑的样子“你在说什么,赵美人怎么了” 赵佛姑摇得更猛了“赵美人遣了人来,说是要调你去翊秋宫做大宫女连内府那边的中黄门管事也来了,取了你的籍牌,怕是今天就要你去翊秋宫呢” 殷旭看她笑得十分真诚,没有半点虚伪。这实在难得,在宫里,多的是人嫉妒、眼红,见不得别人比她过得好。可赵佛姑心思单纯,喜怒都在面上明摆着,眼下欣喜若狂,便是真的替殷旭感到高兴。 殷旭也作出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还有这等好事你别是在骗我吧” “怎么会”赵佛姑一把拉起她“走走走,都在找你呢就我知道你肯定在这,旁人找了老半天呢。” 赵佛姑把她拉到前院,发现翊秋宫的人,已经在那里等着自己了,李锦也在其中。殷旭还发现,御府令的手底下的人也在,之前她在内库清点布缎时,曾经见过一面。 看来,赵美人果然听她说的话,去“请示”了御府令,才把自己调到翊秋宫。 整个司制局,此时闹腾了起来,毕竟,十二局里的宫女,与主子宫里的大宫女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等好事,几年都不见得能落在司制局。人人都觉得稀奇,但并不是人人都替殷旭感到开心,窃窃私语、私下议论的人并不少,有的甚至在揣测殷旭用了什么歪门法子,才攀上了翊秋宫的高枝。 孙姑姑也站在这前院门前,同那位内府来的管事说话,陪着笑,看得出,这在御府令手下当差的人,在宫里脸面大得很。 众人见殷旭来了,稍微收敛了些议论,几位管事的恭贺了她几句,叫她今天便可以收拾了包袱,直接去翊秋宫住。 孙姑姑见了她,倒是感慨万千,连连夸奖说看不出殷旭这么讨人喜欢、会做人,是她司制局出来的好苗子。就连藏在人群里的李锦,也冲她眨了眨眼睛。 殷旭也没有多说什么,收拾了东西便准备走,回头看见赵佛姑眼巴巴地跟在后面,她叹了口气,安慰道“我又不是出宫,日后见的机会多的是,你也加把劲。” “翊秋宫,离司制局,远着呢。”赵佛姑委屈巴巴地说道。 “九华宫啊,你那位黄大哥当差的地方,不是山珍海味都有奴才们的份吗,保不准你日后做了九华宫里的人,离翊秋宫可就不远了。” 赵佛姑一听,好像很有道理,自己有朝一日,是不是也可以被看上,被调到九华宫里当差,两个人继续做朋友。 可只是画出来的大饼,不能充眼前的饥,她心底还是多有不舍的。进宫这些月,她得了殷旭不少照顾,殷旭这个人,生得一副好容貌,谈吐见识都像是读书人家出来的,为人稳重,做事牢靠,心底又善良,她以后,再上哪找这样一个好友去。 若是殷旭去了翊秋宫,怕是好久都见不着了。 佛姑心底还是闷闷的,殷旭叹了口气,也没有好的法子,这个天真朴实的少女,还未被这个大染缸给腐蚀,还保着一颗纯良天真的心,把自己当作真正的朋友。 可惜,我不值得的。殷旭心里这样想着,然后同佛姑道了别,背着自己小小的包袱,离开了司制局,踏上了前往翊秋宫的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13章 到了翊秋宫,赵美人安排她住在主殿旁边的一间小室里,物件都很齐全,很多东西,应该都是春桃用过的旧物。 第一日,美人没有见她,而是传话要她好好休息。第二日,一清早便叫了殷旭,叫她随美人一起,去万贵妃的朝阳宫里请安。 殷旭曾听说过,在温国皇宫里,有规矩是,有位分的妃嫔、皇子、公主们,每旬的头一日都要去给皇后请安,可从未听说过要给贵妃请安。可都说万贵妃宠冠后宫,权势滔天,想来也并不奇怪了。 五更天时分,殷旭便见到了梳妆完的赵美人,赵美人一袭赭色的对襟宫袍,端庄得体,却并不花哨。她的身量放在中原人当中,算是很长的,眼下正式打扮了一番,更显得长身玉立,十分明艳。 可惜,这样美得锋芒毕露的容貌,在奉行温婉、娴熟的温国后宫,是遭人诟病的。 今日是十一,正是去给万贵妃请安的日子。赵美人这么早便去,可能是不想撞见其他请安的妃嫔,殷旭猜到。 虽说快要开春,但日头还是短,五更时分天都没有亮。殷旭拿着一盏小灯,跟在赵美人身后,身后还有七八个宫女、太监,都微微低着头。 朝阳宫离翊秋宫有点远,殷旭不识路,只觉得走了很久。赵美人走路脚下像带风,她要用上内力,才能跟上,更不要说身后一众宫女太监,都是碎步小跑,一路下来,气喘吁吁。 到了朝阳宫宫门前,门是开着的,守门的小黄门见了赵美人,赶紧来行礼,笑着说道“娘娘这样早便来了,这宫里上下,再也找不到比娘娘还要心诚恭顺的了,里边请,里边请。” 赵美人没有说话,便带着人直接进去了。 朝阳宫修得十分宽阔,前庭比翊秋宫的大上数倍,美人进了前庭,便要进暖厅,她停下来,对殷旭说道“宫人是不可以进去的,你和她们在这里等着,我等会再出来。” 殷旭知道,美人是因为她是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清楚,才同她解释这些。她点了点头,同美人行了个礼,便在外庭空旷的地方侯着。 李锦也在随从里面,殷旭此前同他说过几句话,彼此印象都还可以,便问他道“这么早,六更都没有,美人来了,能见着贵妃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李锦得意地笑了笑“谁说来请安就必须见到贵妃本人” 殷旭的故国没有这样的规矩,她不明白“什么意思” “这朝阳宫,上百个宫人,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美人何时来的,来了多久,都会有人禀报给贵妃,像娘娘这样五更便来候着的,贵妃哪里说得出半个不好来。你当贵妃真的像见这些个妃嫔都是面子功夫罢了” 想来也是,这宫里大大小小的妃嫔几十个,万贵妃想来不是一个谦和大度的人,哪里有耐心一个一个接见寒暄,来这里请安,也不过是个态度问题罢了。 她又和李锦悄悄说了些话,就算是在前庭等候,下人们也不能随意交谈。现在,也有其他人陆陆续续进来了,主子们都进了暖厅,下人们则在外面天寒地冻地站着,成群。 这时,殷旭用余光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她 殷旭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也在这里 殷旭心头一喜,甩下李锦,便跑到了那人跟前。 只见眼前的小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缎袍,绣工精美,穿在身上更是显得气宇不凡。她的头发梳成了发髻,不再是前些日子所见时,披在脑后长长的青丝。她背对着殷旭,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荣嘉。”殷旭轻轻喊道。 可眼前的少女似乎沉湎于自己的心事,没有反应。 “荣嘉”殷旭又喊了一遍,声音稍稍大了些,少女这才回过头来,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惊讶“是你” 殷旭笑了笑“我叫你的名字,你却没有反应,你莫不成是骗我的,随意编的名字” 荣嘉一听,急忙说道“怎么可能骗人,就是荣嘉再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人了。” 殷旭笑道“那好那好,荣嘉姑娘,你也随主子来请安啊。” 这时,殷旭发现荣嘉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闪闪烁烁的。殷旭顿时犹疑起来,突然被一个念头给击中,她抬起头来,发现荣嘉身后的几个小太监,个个神色异常,都一副像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好多信息一瞬间涌入了她的脑中,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许多天前月下的相识,在翊秋宫门前的“殿下”,赵佛姑口中,那个宫人之女。还有她,此时出现在朝阳宫内,身后跟着七八个随从。 这样多的信息交织在一起,她此前却好似被困在网中,对这些一无所知。但一旦反应过来,一切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个少女荣嘉,便是赵佛姑口中的那位公主殿下,被养在冷宫,至今也没有封号的那位公主殿下。 殷旭再去看荣嘉,发现这张晶莹的小脸上,似乎泛了点红色。 “我我又没骗过你什么,是你自己不问”看见殷旭的脸色,荣嘉也发觉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趁着殷旭还没有开口,她赶紧说过。 殷旭却没有说什么别的,只是弯下腰身,行了个标准的宫礼,“奴婢见过殿下。” 行了礼,殷旭半天没听到荣嘉说话,等她抬起头,发现荣嘉的脸上,竟有些闷闷不乐的神色。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荣嘉扔下一句话,便转身要走。 殷旭觉得莫名其妙,她能感知到,这位公主殿下,起先心情还是十分愉悦的,也现在不知道为何,好像生了气,态度十分冷淡。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可她既没有说什么埋怨她瞒着身份的话,也没有说逾矩的话,只不过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殿下就生气了,实在是想不通。 殷旭见她要走,她想也没想便拉住了荣嘉的手,不顾她们身后的小太监倒抽冷气的声音。 “那日在翊秋宫,是殿下救了我吗” 荣嘉没有抽出手,但也没有转身“不是我。” 殷旭知道这是小姑娘口是心非,笑着软了语气“我还没有谢殿下救命之恩呢,殿下这么着急走做什么。” 荣嘉转过头来,脸色冷冷的“你这人怎么这么烦,第一次见面就莫名其妙拉扯我进树丛里,现在周围这么多人,又动手动脚的” 拉扯殿下进树丛第一次见面一个小宫女脑袋是不要了吗身后的太监又集体倒抽冷气。 可是,他们家殿下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只是拉着小脸,一副等着你交代的模样。 “好好好,是奴婢逾矩。”殷旭笑着松开手“第一次见面时,那是不知道殿下的身份嘛,要是知道,哪还用得着躲树丛里。” “那你见了旁的宫女,也习惯这样拉拉扯扯的吗” 殷旭说道“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殿下想来是不知道的,私会的小宫女若是被抓到,可是要被杖毙的,奴婢那时也是心急。” “私会”荣嘉眉毛一扬,见势又要生气。 “奴婢眼拙奴婢眼拙,那时天黑,看不清殿下的姿容,只瞧见殿下孤身一人没带侍从,是奴婢眼睛瞎了。” 荣嘉听了这话,火倒是发不起来了,不过还是冷着一张小脸,小声说道“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份,你便也会远远躲开吧。” 不过,荣嘉的声音实在太小,殷旭没有听清,她低了低头问道“殿下说的什么” “算了。”殿下听起来有些懊恼,但咬着下唇,没有再说话。 这下殷旭算是知道了,这位公主殿下其实别扭地很,明明想让你听见,却故意不说。她也能感受到,殿下是愿意同她说话的,可经常要别扭地走开,或者说些反话。 “殿下在这里也是要给贵妃娘娘请安吗”殷旭问道,这句话纯粹是废话,十一这天来到朝阳宫里,还能做什么别的不成。 “嗯。”荣嘉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司制局的人吗” “奴婢现在已经调到翊秋宫,服饰赵美人了。” “翊秋宫”荣嘉一听,好不容易和缓起来的脸色,又冷了起来“你现在做了别的宫里的人,大庭广众之下,还来招惹我做什么” 殷旭听了这话,一头雾水,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她去翊秋宫又不是做赵美人的小妾。更何况,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她做了赵美人的小妾什么的,又怎么不能与她说话了。 “招惹”二字,真是听着奇奇怪怪。 旁边有个小太监,见殿下面色不善,语气冷硬,一定是生了气。他一心想要邀宠,便上前来,呵斥殷旭“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宫女,胆敢这样和殿下说话惹了殿下不悦,还不跪下” 这一声声音极大,连着周遭的人,全部都听见了,不少人回过头来望她们这边儿。 殷旭还未有什么反应,殿下倒是脸色更臭,朝那个太监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太监以后自己得了殿下青眼,喜不自胜,连忙说道“回殿下,奴、奴才叫李保。” “好,李保。”殿下却看也不看他,声音低低的,仿佛结了冰渣“下去领二十板子吧。” 那个叫李保的太监什么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人拖了下去,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虽说是个不受宠、没有封号的公主,但在下人面前,仍然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手握生死,一丝都不得逾越。 殿下举目四下环顾,周遭的人见了,一个个赶紧低下头,就连别的宫的人,也都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殷旭眼神复杂了起来,她知道,殿下是因为她受了言语上的冒犯,替她出气,不惜严惩自己宫里的人。这样熨帖的行为,应该叫人暖心的。 两人相识相见,几次的时间加在一起,都没有半个时辰,殿下却这样维护她。 可是,看着周遭战战兢兢的众人,殿下自己带来的几个,都跪了下去,头都不敢抬起来。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便是站在这里,什么也不说,也叫人心生畏惧。 殷旭心里,渐渐觉得无趣了起来。 自从入了这扬秦宫里来,人与人之间,便是靠着身份、等级,给划出了个三六九等来。与人相交,交往的是那身份,下等宫女便是下等宫女,姑姑便是姑姑,主子便是主子。人人都披着厚重的身份的盔甲,盔甲之下,谁也看不清谁的本面目来。 荣嘉,便是她入宫以来,唯一遇见的变数。 她既不是宫女,也不是女官,更不是娘娘,红了脸生气,却不会喊打喊罚;冷着脸不开心,却又主动折返回来同她说话。一副惊为天人的容貌,却没有旁人恃色傲物的劲头。举手投足,既带了率真的冲动,又有着一种沉稳的隐忍,更重要的是,她一与殷旭相处,别扭的样子,特别可爱。 可是,身份一旦戳破,这样鲜活的人儿,便又隐匿在了她天潢贵胄的盔甲之中,她是她的温国公主,威仪不可冒犯,举止不可逾矩,一举一动,皆在章程之内。 有一种兴致阑珊之感,在殷旭心头,蔓延开来。 她见惯了富贵,见惯了权势,殿下自以为这样替她出头,是替她在众人面前长了威风,叫她在宫里腰杆硬一些,旁人都要高看她一眼。可是,正因为如此,才叫殷旭生出了无趣的念头。 这样的公主,她见过许多。 她来宫里,不求温暖,不寻乐子,一切不过是为了那个目标。若是没了兴趣,她便不会再生什么逾矩的念头,白白给自己惹麻烦。 这时,赵美人从暖厅出来了。她前脚刚刚踏上前庭,便一眼瞧见了殷旭和重华宫那位殿下站在一起。她心中一惊,加快步伐走了过去。 荣嘉见了赵美人,微微弯了腰,行了礼“见过美人。” 赵美人名义上是她的庶母,她做子女的,自然要先行礼。 赵美人却行了个屈膝礼,“殿下多礼了。” 赵美人看了看身边的殷旭,再看了看周围三三两两跪在地上的宫人,又瞧见公主面色冷冰冰的,一时以为,是殷旭惹了公主生气,急忙说道“妾身的宫女刚来翊秋宫不久,不识礼数,若是有哪里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多多包涵下,等妾身回去了,自会重重惩罚的。” 荣嘉一听,面上没有表情“美人倒是护短。” 赵美人笑着说道“这个宫女出自翊秋宫,如今又是我贴身的宫女,一举一动出了错,便是妾身的不是,妾身替她给殿下赔不是。” “贴身的宫女”荣嘉听了,便拿眼睛瞧着殷旭,也不接着说话。 “正是。”赵美人答道。 美人这个位分,在宫中虽说是一宫之主,但品阶不算太高。在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面前,地位要低上一些。殿下对她说话客气一些,那是看在一个虚的“孝”字;而美人对殿下恭恭敬敬的,便是宫中横亘的上下尊卑之别。 殷旭见殿下看着自己,却对赵美人说道“娘娘,殿下不曾难为奴婢的,娘娘这是误会了。”她低下头,一脸恭顺,继续说道“娘娘出来了,这便回宫吧。” 荣嘉一听,心里不痛快起来。这人明知自己看着她,却又不回话。方才还对她颇为亲切的,这下见了主子,扭头便要走。 虽然她知道,这是正理,服侍主子是宫女天经地义的职责,可她心里就是不舒服。 可现在,宫女殷旭给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便和赵美人转身离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14章 回翊秋宫的路上,赵美人对殷旭说道“你认识殿下” 殷旭说道“我一个奴婢而已,算不得认识。” 殷旭又想了想,决定和盘托出,便说道“那日在翊秋宫门口,有人救了我,就是公主殿下。” 赵美人心中惊讶,她此前也听说过是有一位殿下救了殷旭。可那位殿下来时乘着肩舆,没有露面,全程靠太监传话。而且,这宫里大大小小的殿下也有大几个,靠猜也猜不准。现在,赵美人身边,还没人知道那日的殿下,究竟是谁。 “若是那位殿下,倒也说得通。那位殿下,本是宫人之女,向来体恤下人的。” “娘娘看起来很了解这位殿下” 赵美人,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说道“本宫向来少与人交往,又算什么了解。” “是是,是奴婢唐突了。” 赵美人又重新迈开了步子,步子慢了些,似是轻轻叹了口气“不过说起来,这位公主殿下,也是吃了些苦头的。” 殷旭摸不准赵美人什么意思,没开口接话。 赵美人突然转移了话题,又说道“你是不是早就意料到了,本宫会接你来翊秋宫。” 殷旭规规矩矩说道“奴婢哪里敢揣测娘娘的心思。奴婢不过陈述利弊,作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娘娘自己英明。” 赵美人笑了笑“你猜我刚刚在想什么。” 见殷旭没有回答,赵美人也不介意,继续说道“你既是傍上了公主殿下,为何还要寻上我那位殿下虽说不受宠,可也是皇上的亲女儿,比起我这个半只脚踏入冷宫的女人,岂不是好上太多。” 殷旭顿了顿“奴婢也是今日,才知道救奴婢的,是公主殿下。此前与殿下,是不相识的。” 赵美人心下划过一丝诧异“这倒奇怪了,重华宫的这位殿下,分明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主,怎么会莫名其妙救下素不相识的你” “奴婢也不知道的,大抵是殿下心善吧。” 赵美人不赞同她的说法,笑她天真“你不了解这位殿下。我原本以为你与殿下有交情,可现在看来,这宫里其余的殿下都有可能救你,唯独她,不会愿意救这么一个素不相识的麻烦。” “这是为何”殷旭大惑不解,荣嘉看着,并不像是一个大凶大恶的人,为何说宫中其他殿下可能救,唯独她不可能呢 赵美人加快了脚步,把身后众人甩出一小截,离两人大约七八步的距离,她说道“你本事这样大,难道不知道这位殿下的事” “娘娘是指殿下是宫人之女,曾在冷宫生活过一段时间” 赵美人点点头“这其中关键的人物,还不是朝阳宫的这位娘娘。这位殿下在宫中,最是没有根基了。” 赵美人讲到这里,便不肯深入讲下去了。殷旭自己稍微思考片刻,自己想通了。 荣嘉在冷宫躲躲藏藏了十年,连亲娘都是被万贵妃害死的,皇上待她也并不好。这宫里,她没有倚靠,没有外戚,所有皇子公主之中,她是最需要谨言慎行的。 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女,去得罪握有实权的御府令,这确实不像是荣嘉所处的身份,应该做出的决定。 殷旭一时觉得不是滋味。过了半晌,她突然说道“多谢娘娘了。” 赵美人问道“你谢我做什么。” 殷旭说道“多谢美人信任奴婢,奴婢心里清楚,娘娘这是担了多大的风险。” 赵美人笑了笑“我一个胡人,身逢乱世,这大半辈子都过了,到了如今,还有什么好忌惮的呢”她看了看殷旭“你得我眼缘,愿意替春桃还一个清白,这便够了。” “娘娘说什么呢,娘娘青春年华,以后富贵日子还多着呢,怎么能说这样的丧气话。” 赵美人扑哧一笑“对我还说这样的场面话呢” 殷旭正色道“大恩不言谢,娘娘,奴婢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替娘娘如了愿。” 赵美人说道“殷旭,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翊秋宫是不了你周全的,御府令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下手,你的路,还是要自己走的。” 殷旭笑笑“娘娘不必担心,这些奴婢都清楚的。” 说了这番话,赵美人莞尔一笑,也不再言语。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交谈。 回到翊秋宫,这算是殷旭上任大宫女的第一天。宫里不少人,都见过赵美人对殷旭十分信任亲和,就连重华宫的公主殿下,也识得她。人人都觉得殷旭是个有本事的,任谁都不免对她高看一看。 她每日的任务也很简单,就是贴身服侍美人,美人的衣食,都需要从她手上过一遍。 在殿内贴身服侍的宫女,还有那个她几天前见过的圆脸宫女,叫冬梅,也深得美人信任。在殷旭来之前,都是她来顶替原先春桃的活计的。 回来后的下午,冬梅来交待殷旭一些需要注意的东西,美人的喜好、禁忌,都一一交待清楚。殷旭瞧她年纪尚幼,但讲起事情来十分有条理,也十分细心,看得出,这几日照顾美人想必十分周到。 不过冬梅年纪幼,好奇心也重,事情一交待完,急冲冲地问殷旭道“殷旭姐姐,听说你之前是司制局的人,是怎么被调到这里来的啊。” 殷旭笑笑“这话,你可别和旁人说。家父曾在美人故国经商,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与娘娘,算是半个同乡。” “竟还有这样巧的事”冬梅信了这说辞,说道“都说娘娘的故国被通古金帐国给灭了,可是这样” 殷旭点点头“是的。不过这些事,你可千万别在娘娘面前提啊。” 冬梅憨憨一笑“殷旭姐姐我又不是傻,自然知道这肯定是娘娘的伤心事,怎么会提。话说自从春桃姐姐走后,娘娘如今心情是越来越差了,我自然不敢拿这些事情,再惹娘娘不愉快。” 殷旭心中一动“此前,你春桃姐姐在这宫里,与谁的关系较好” 冬梅有些奇怪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殷旭见她警觉起来,也不欲打草惊蛇,笑一笑掩盖过去“没什么,我只是怕我自己是个新来的,宫里上下不服我,随意问问罢了。你若是不方便说,也不碍事的。” “没有没有,没有不方便的。”这个冬梅天真得很,怕殷旭不开心,急忙说道“不过姐姐你可能不知道,前几日御府令发现姐姐私会外男后,把好多原先宫里的人都发配去了外府,说是帮着春桃姐姐隐瞒有罪。现在翊秋宫里的人,少了好多,好多的岗位,都是下面的人给替的。” “竟然这样。”殷旭听了,不免高兴起来。这样说来,翊秋宫里的人,相当于换了一茬,这对她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她要扳倒御府令,第一件事就是要让翊秋宫同她绑在一起,不说上下一心,但至少要做到令行禁止,听她的话。 冬梅见她容颜舒展,胆子大起来,又问道“姐姐,今儿我听说重华宫的公主殿下都同你主动说话了,可有这回事儿” 殷旭知道那时周围的耳目众多,也瞒不住,只好点点头。 冬梅眼睛一亮“那位殿下,是不是真的生得国色天香啊、倾国倾城啊” 殷旭觉得好笑“你怎么这么问” “我也是听旁人说的,都说殿下生得美极了,连万贵妃见了都忍不住惊叹,怜惜极了,也不知究竟美成啥样了。” 殷旭笑了笑,想起荣嘉的样貌来,冰肌玉骨,眉眼如画,确实是难得一见的殊色。 “殿下同我说话,我只能低着头,哪里敢去望殿下的容貌。” 冬梅闻言,失望地低下头“好吧。” 看见冬梅这幅模样,殷旭有些奇妙的感觉,不久前,荣嘉好似只是她一人邂逅的奇遇,可今日一过,她周围的人都开始说起这位殿下来。这种感觉,着实有些新奇。 之后,在冬梅的带领下,殷旭和翊秋宫里目前做事的太监、宫女们相互认识了下,大家都叫她姐姐,这是宫里尊卑的区别,不管殷旭年纪多小,只要地位高些,就是姐姐,等年纪再大些,就成姑姑了。 日子过得很顺遂,御府令这几天,并没有来找她的麻烦或者下什么绊子。她也趁着这几日和宫里上下混熟了,前些日子翊秋宫出了大变动,宫里头换了一批人上来,正愁没有主心骨。这下,不少人都见识过赵美人宠信殷旭,又成了新的大宫女,都把她当新的头目,讨好巴结。 这样的效果,殷旭十分满意。这是她计划的第一步,而接下来最为关键的一部,也即将等到时机。 初八是平阳公主的十岁生辰,皇帝在章台殿设宴宴请群臣,万贵妃则在朝阳宫宴请后宫嫔妃和朝廷命妇。 按照礼制,区区一个公主十岁生辰,是无需这样隆重庆贺的,可皇帝宠爱这个女儿,又想借着这样的机会冲冲喜,洗刷下最近的耻辱和霉运,也想向外界宣告这样的讯息这区区三百万两白银,动摇不到我大温国本,天家气度,也不会因为一场败仗就被撼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15章 这一日,赵美人就得早早地开始装扮,这是正式场合,必须穿着宫妃的朝服,带上几斤重的头饰,和众嫔妃一起去朝阳宫赴宴贺寿。 赵美人准备的礼物是一颗夜明珠。温国人都觉得,夜明珠是胡物,是商队从西边蛮夷之国带来的稀罕玩意儿。赵美人是胡人,她也没打算和这个身份撇干净关系,反而似乎打算借着这个礼物,再次强调下自己的血统身份。 今日不能像请安那样,早早地来,待够了时间就溜,一定要按着时间。等赵美人和殷旭到朝阳宫时,已经有不少嫔妃入座主殿的席间了。 偌大一座宫殿,摆了上百个几案,嫔妃一侧,命妇、公主、郡主们另一侧,位分高的就在前面,地位低些的就在殿后。 赵美人坐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殷旭服饰她坐下后,便在帷幔之后候着。她们这样的大宫女,是不允许一起坐在席上的。 只是她跪坐在帷幔之后,透过青色的帷布之间的缝隙,她看见了不远处荣嘉,荣嘉也是一身殷红的朝服宫装,头发仔仔细细地绾起,殷旭这个角度看不见她的正脸,只能她洁白纤长的脖颈,和殷红的唇。 似是搽了唇脂,殷旭想。这样的荣嘉,更有了一种威凛而从容的美,多了一种沉静的风度,似是将她的年纪和稚嫩掩饰了起来。这样的荣嘉,是个真正的公主,她现在看上去,正如所有人印象里一个公主该有的模样,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贵气天成。 殷旭静静地看着荣嘉的侧颜,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盯着荣嘉,但反正自己躲在帷幔之后,透着一道小缝隙,荣嘉也不会注意到阴暗的帷幔之后,她越发放任自己的目光,在荣嘉脸上流转。 殷旭的目光似是有什么奇异的东西混在里面,荣嘉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她顺着目光的来源侧过头去,越过了许多人,一眼看到了帷幔之后,看到了殷旭的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殷旭只觉得那双美眸里是有惊讶、甚至是惊喜的,可她很快怀疑自己是看错了,那份惊讶转瞬即逝,公主的双眼失了温度,里只余了冷漠,然后不过瞬息,荣嘉扭过头去,不再看殷旭。 好像,没有看见这个人一样,连表情也没有留下一个。 看着马上扭回头的荣嘉,殷旭心里十分诧异。前几天见面时,荣嘉对她,都算得上“亲切”,可这几天自己也没有做过什么错事、惹过她,怎么态度突然就急转直下了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反反复复思考,自己是做了什么惹恼了公主殿下,难道自己是翊秋宫里的人可是赵美人和公主殿下,似乎没有什么过节。那又是因为什么自己在翊秋宫,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就算做了什么,也传不到荣嘉耳中啊。她想了半天,什么思绪都没有。 殿上,宴会举行得热火朝天,那些品阶高的宫妃、命妇给平阳小公主献寿辞,然后把收到的礼物一件一件过一遍。谁的礼物被摆上来,那人便要站起来,说一句寿词。 平阳小公主十岁,正是天真活泼的年纪,举止却很沉稳,坐姿端正,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十分沉静娴熟。倒是首席的万贵妃,倚在席间,柔若无骨。 万贵妃四十多岁年纪,生得美艳,岁月虽在她脸上已经留下了痕迹,可皇帝连着她脸上的每一道细纹、每一道小褶子,都爱得深沉。长长岁月的陪伴,让万贵妃在皇帝心中,早已不比普通的妃嫔。 万贵妃斜倚着,脸上挂着笑意,眼睛却是半开半阖,尽是一派慵懒的神色,时不时朝嫔妃们投去意味不明的眼光,叫那被看的人战战兢兢,生怕出了什么错,被吓得发抖的,也大有人在。 殷旭正盯着荣嘉思考,突然看见荣嘉站了起来。原来是殿上摆起了荣嘉送的贺礼,她站起来是为平阳公主献上贺词。 “本宫没有念过什么书,才疏学浅,愿皇妹喜乐顺遂,平安康寿。” 万贵妃听了这话,倒睁开了眼,坐直了些。她叫宫人把荣嘉的贺礼拿上来,是一把黄梨木折扇,这种东西在宫里,算不得好东西,十两银子能买个三四把。如今拿到做送给公主的贺礼,实在寒酸得很。 不过万贵妃并没有觉得意外,她打开了折扇,发现上面题着字,她眉心微蹙,读了出来。 “神龙见像日,先凤养雏年你最近,这学识,大有长进啊。” 荣嘉低了头,回道“儿臣愚笨,这些诗词,是请教了宫中的宫女的。以儿臣的资质,是万万题不出这样能登大雅之堂的诗作来的。” 殷旭听得出,荣嘉说这话时,语气虽平,却十分恭敬。重要的是,这种恭敬并没有巴结谄媚的突兀感,而是更像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惯常的姿态。看来宫中传闻是真,这个万贵妃,始终都是荣嘉的威胁。 万贵妃听了她这话,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折扇扔回托盘里,颇为不耐烦地说道“下一个。” 荣嘉这才重新入了座。 荣嘉之后,便是几位郡主的贺礼,人人送的都是金玉珠宝,有心的会准备些稀罕的文玩字画,都是很珍贵的。反观像荣嘉这样的,身为皇帝亲女,却只送了把折扇的、还是自己题上歪歪扭扭的字的,真是绝无仅有。 呈礼结束后,贵妃赐宴,也就是吃饭。殿中一下热闹了许多,命妇妃嫔,相识的开始攀谈起来,不相识的也在搭话,一改之前的冷清,莺歌燕语好不热闹。此时,殿里面也多了好多宫人,都是贵妃朝阳宫里的人,呈菜布菜撤菜,忙忙碌碌,一下子把殷旭挤到外面去了。 殷旭没有办法,只能出去等着,和其他宫里同样被挤出来的人,在偏殿候着。殷旭不喜欢喧闹,趁着旁人不注意,一个悄悄坐在回廊那边发呆。 此时正午,早春的微风和煦,暖暖的,叫人昏昏欲睡。殷旭垂着脑袋,努力让自己的上下眼皮不要合在一起,恍恍惚惚。这时,她看见了一个红色的身影,头上戴着亮闪闪的金饰,身边跟着一个青衣的宫女,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殷旭一下子清醒了起来,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睡晕了头,眼睛花了。可待那个身影越走越近,殷旭越发确定,这个人,就是荣嘉。眼角一抹上翘的嫣红凤梢,眼眸里惊心动魄的光彩,小小的脸蛋,还有总是抿起的嘴角,不是她还会是谁 殷旭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运气,总是与荣嘉在各种的场合,狭路相逢,带着耐人寻味的气氛,连她自己也琢磨不透,琢磨不透荣嘉的心思,甚至她自己的心思。 她赶紧站起身,低下头迎着荣嘉的方向行礼,说道“见过殿下。” 荣嘉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她从殷旭身边走过,始终没有正眼看她一眼,好似站在这里的,是一尊铜像、是一抹空气,并不存在殷旭这个人一样。 荣嘉身上熏了好闻的香料,连着衣袂、发梢也带了这份馨香,擦肩而过,匆匆离去,殷旭闻着这逝去的余香,一时觉得有些茫然。 等到荣嘉离开了十步左右,殷旭这才抬起头来,望了望殿下的背影,重新坐回木栏上。 殿中众人言笑晏晏,气氛正热,也不知荣嘉一个人跑出来做什么。 今日这宴席,明面上是为平阳公主庆生,但私下里也含了别的目的。眼下三月上旬都快完了,和亲的人选还未定下。皇帝必须得尽快从宗室女里面选出一个,封为公主嫁出去。万贵妃今日,便要从这些贵女里面探一探口风,看看有哪一家亲王、郡王,舍得把女儿送到苦寒的通古金帐国的大漠中去。 殷旭没资格入殿,自然也打听不到这些消息。但她无需担心,若是最终人选定了下来,宫中一定会大张旗鼓地册封公主,大张旗鼓地办置出嫁塞外的行头,到时候,总是会有风声提前透露出来。 她一刻也没有忘记,她进入宫中的最终目的,便是要找到这位和亲的公主,并且想办法混入这个可怜公主的陪嫁宫女之中,远赴大漠草原。 正当她想着这些事,眼前突然冒出一道红色的身影,把殷旭吓得一跳。她定眼一看,这人居然是折返回来的公主殿下。 荣嘉一脸冷若冰霜,看起来像是有人欠了她几吊钱。殷旭大吃一惊,赶紧又站起来行礼“殿下怎么又回来了” 荣嘉冷冷说道“怎么,本宫还不能折回来不成” 殷旭急忙说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荣嘉却一脸不耐烦地扯住她的衣袖“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样客套起来那天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走了” 这下殷旭终于知道了,原来殿下是在纠结,前几日在万贵妃朝阳宫里的那次,她离去匆匆。殷旭也没想到,自己的匆匆离去,会在殿下心里留下痕迹,让殿下挂记了这样久。 可问她为什么她本就是个如浮萍般飘荡在扬秦皇宫里的人,迟早会随着和亲的队伍北去大漠,她只求达成自己的目的,旁的都不愿意牵扯上什么,殿下于她,也只不过萍水相逢而已,她既犯不着去巴结贵人,更犯不着去刻意攀什么交情。 殷旭笑了笑,笑得真诚“殿下哪里的话,奴婢本是翊秋宫的人,美人娘娘出来了,哪还有不走的道理。” 荣嘉听了这回答,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原本在喉咙快要说出口的话,被硬生生咽了下去。她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好了,我知道了。你是知道了我的身份,也同旁人一样不愿和我说话,还以为你和旁人不一样” 殷旭心中一动,反握住了殿下的袖子“殿下,您误会了,您是这宫里最美好的人,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荣嘉脸色缓和了些,但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场面话我听多了,你也不用再说。” 殷旭急忙说道“哪里是场面话,殿下是我入宫以来遇到最好的人。只是殿下也知道,我是一个犯了御府令忌讳的人,殿下于我交谈甚欢的话,只会给殿下惹来麻烦。” 荣嘉听了这话,神色明显地舒缓了许多,连着语气也带了不少温度“这么说来,你倒是替我着想了不过御府令再高的位置,也不过是个奴才,你不用担心的。” 以你的地位自然不用担心啦,但是御府令要弄死我岂不是易如反掌殷旭在心底说道,不过脸上倒是笑了出来“有时当着众多人的面,也不方便与殿下多说话。殿下也知道的,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爱嚼舌根子的人,捕风捉影的本事,一个比一个厉害。” 殿下脸色一沉“你还是想同我撇清关系。” “不不不,”殷旭汗都要急出来“我是说,殿下在宫里应该处处小心,人多眼杂。” 荣嘉冷哼了一声“这点我当然知道,用不着你提醒。只是在上林那几次,也不见着你同我避开,说到底,还是嫌我。” 殷旭口干舌燥,真不知道该怎么同这位殿下解释了,更不知道,为何这位殿下如此执着于自己是不是要同她撇开关系。 突然,她想到一个绝好的说辞“之前不知道殿下的身份,只觉得殿下亲切,这才话多了些。可现在知道了殿下的身份,若是再不避讳些,就是趋炎附势,就是巴结。我是不想让殿下觉得,我是个小人。” 荣嘉一听,果然信了八分“真是这样” 殷旭点点头“我原本以为殿下是不会在意的,毕竟殿下宫里下人多的是,人人都为殿下的马首是瞻,多我一个、或者少我一个说话的人,对殿下没什么影响。我若是强行凑上去,怕是会惹殿下不快。” 荣嘉哼了一声“是,本宫多的是下人,谁稀罕你同本宫说话不成。” “是是是,殿下说的对。”殷旭说道。 这时,回廊里远远走来几个人,殷旭赶紧说道“殿下,你不在宴席上,反而同我一个宫女在外面说话,是要落人口舌的,还是赶紧回去吧。” 荣嘉也瞧见了来人,她知道分寸,知道自己万万不能被万贵妃抓到把柄,只好松开了殷旭的衣袖,看了她两眼,说道“不要把我当傻子。”便匆匆离去。 殷旭留在原地,整了整衣冠,旁若无人地坐下。 回廊里的来人是几个小宫女,殷旭同她们点头示意后,便也没了别的事情。 殷旭看着几人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这个公主殿下,真够特别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16章 几日后,到了发季俸的日子。以前,宫里就算最低等的外府杂役,每月都有两吊钱的月钱。不过自从战败赔款以后,宫里就改成一季一发,每三个月领一次俸禄。 翊秋宫里不少宫人,原先只是做苦力的,御府令将很大一批知情人发配到外府后,这些人才有了机会上位。殷旭平日里一直在向这些人暗示,他们都是得了御府令的提携,要对御府令心存感激才好。 发了俸之后,按照宫里的规矩,小太监们多半是要拿点钱财出来,给顶头上司送点礼,然后给宫里掌所有人升迁、刑法的黄门令孝敬“例钱”。 可是在殷旭的鼓吹下,翊秋宫的小黄门们,全都去了御府令的府上送上礼物、例钱。这事不到三日,便在宫里传开,不少人都说这是赵美人的意思,说赵美人总算开了窍,懂得疏通关节、逢迎往来了。 赵美人也听说了这传言,她特地叫来殷旭,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 “娘娘,您可知道,若是不孝敬御府令,宫里这些小黄门的钱,原先是要孝敬谁去的”殷旭说道。 赵美人沉吟了片刻“自然是我宫里的黄门头子,中黄门。” 现在翊秋宫里的中黄门是李锦,殷旭与他也算熟识。 “那中黄门要孝敬的,又是谁呢”殷旭问道。 “自然是掌人事和刑法的黄门令。”赵美人恍然大悟“黄门令比御府令品阶要高,你这招,是要叫他二人生嫌隙,借黄门令的刀杀人” 殷旭笑了笑“娘娘果然聪慧过人。不过眼下,不过先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离真正的反目,还远得很。” 赵美人也笑了“不错,这颗种子种下后,黄门令若是有心查一查,就一定能发现,上月御府令大举贬谪我翊秋宫的人。” “那么,黄门令只会觉得御府令是在排除异己,扶持党羽。” 赵美人说道“可你也要小心些,这些人,不光是你,就连我,也惹不起。” 殷旭正色道“娘娘大可放心,像黄门令那样从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人,一旦掌权,最容不得的,便是手底下的人逾权、擅专,若是操控得当,他必不会留御府令。我会注意分寸,小心行事,一定不会暴露在台前。” 赵美人身子微微前倾,盯着殷旭,好似第一次见她一样“你真是胆大包天,一个小小的宫女,先是只身入我的翊秋宫,口口声声说要报复御府令,叫我把你调来,现在竟然胆子大到算计黄门令来。殷旭,你真的,只是一个贱籍吗” 殷旭迎着美人的目光,“美人在图兰时,也曾经历过市井生活吧。想必知道这样的道理富贵人家的大家闺秀,反而养在深闺不通世故。像我们这样在泥潭里摸滚打爬的人,才越发明白人心啊。” 赵美人的眼神有一瞬的黯然,“你说的是有道理。但你也要明白,宫里有八千个太监,御府令和黄门令,都是千里挑一的人,宫里的明争暗斗,比你想象的还要激烈许多,他们都是见过风浪的人。你不要把他们想得太简单了。” 赵美人说的十分有道理,太监这类人,滑头精明得很,寻常人远远比不上太监心眼多。可偏偏,有权有势的太监,可能是殷旭长这么大,最熟悉的一类人了。她心里嘀咕,口上却连连称是。“娘娘说的是,婢子只有一条命,会一万个小心的。” 赵美人抿了口茶,说了些旁的话,突然提到“三日后万贵妃办了场蹴鞠,你随我一起去吧。” “三日后蹴鞠”眼下这兵荒马乱的,民不聊生的,万贵妃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办蹴鞠 赵美人笑笑“你些疑惑,你以后收在肚子里就好,莫叫旁人听了去。” “娘娘待我这么好,我自然就没了那些顾虑,放肆了些。”殷旭也笑了笑,说道“只是这蹴鞠,娘娘可知是哪些人参赛” “还能有哪些人,不过是宫里的小主子们和伴读,随意赛赛,讨个热闹。” 小主子,在宫里指的便是皇子和公主,殷旭听了心里一动“这么说来,重明宫的殿下也会去吗” 赵美人想也没想“那是自然,年年这位殿下都是要到场的,只是” 见美人话没有说下去,殷旭问道“只是什么” 美人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而是说道“到时候你便知道了。”此后,便再也闭口不谈蹴鞠的事情,殷旭也不好追问下去。 天色泛黄的时候,殷旭从美人那里退下。 她想着,三日后的蹴鞠既然聚集了后宫各位主子,宫外的诰命、命妇们想来也会到场,届时,和亲的公主之事,应该会定下人选来,对她而言是个打听消息的好机会。 至于蹴鞠,殷旭实在想象不出荣嘉踢鞠的模样来,更想象不出她会在场子里和人横冲对撞、汗流浃背咬牙切齿的样子。在她的印象里,荣嘉就是一弯天上皎月,冷冷清清,一副对谁都不爱搭理的样子,莫说和人抢蹴了,怕是叫她快跑两步都难。 这样想着,她心底倒生了些期待来,想看看殿下在蹴场里,是不是也跟块木头一样,直愣愣,硬梆梆。 很久以前,她也曾在蹴场里意气风发,额上系着红色的绸带,动如脱兔,势如闪电,把哥哥们踢得落花流水,连着那群叔伯望着她,都不免叹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 只是往后,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碰鞠了。 很快就到了三日后,殷旭随着赵美人到了鞠场。鞠场很大,方圆二十长,地上填着细土,诸位殿下们就算摔在了地上,也不会痛。在蹴场东面,是一整片庭廊,连成一串,设了上百个座席,便是观赛的地方。 庭廊正中间便是万贵妃所在的地方,诰命和嫁出去的公主围绕着,也看不清楚。殷旭跟着赵美人走进去,路上碰见了魏良人,魏良人看见殷旭站在赵美人身后,俨然一副大宫女的打扮,脸色不由一惊。 美人的位份比良人要高,魏良人先给赵美人请了安,再阴阳怪气地说了句“姐姐你不懂我们中原这边人情世故,可不要什么人都往宫里塞。” 赵美人也没有生气,淡淡道“不劳妹妹操心,本宫自己宫里的事,心里有数。”说完,便带着殷旭离开。 魏良人吃了瘪,在背后一跺脚,恨恨道“蛮子就是蛮子,肯定还不知道,这贱人带着你翊秋宫上下投靠了御府令,看你以后怎么活” 却不料这话被殷旭和赵美人听见了,只是两人都没有回头,殷旭轻笑一声,低低说道“这法子蛮管用的,就连这位主子都知道了。” 赵美人莞尔一笑,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去。 走到廊亭中央,要给万贵妃请安,殷旭突然发现,还有一位穿着朱红圆领衫的男人也坐在万贵妃身边,男人蓄着一长串的胡子,面庞白净和气,看上去有些憔悴。赵美人给这个男人跪下行礼,口中说着“陛下万岁。” 想必,这个男人就是温国皇帝李铤了。 皇帝随意挥挥手,叫赵美人退下。殷旭猜测,可能皇帝连赵美人究竟是哪号人物,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个男人的眼里只有万贵妃,和她的一双儿女。 赵美人请安完,安安静静地回到自己的位置,望向场中。 殷旭跪坐在美人身后,也望向鞠场,她看见两波不同的人,一波人额上系着红色绸带,这一群人里万贵妃的亲女平阳公主最为醒目,一身鹅黄的团龙衫子,绣着四爪金龙,年纪不大,身量却十分高挑,被一群人拱卫着,神气活现,意气风发。 还有一些身份高贵的郡主、县主,年纪都不大,都是还未出阁的姑娘家,被各自的伴读环绕,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殷旭有心要找那个人,伸长了脖子往这群人里望,寻了好半天,每一堆人都翻了遍,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发现了荣嘉,她额上系着蓝色的绸带,和平阳公主一样是鹅黄色的短衫,腰间系着蹀躞革带,脚上一双皂靴,长身玉立,唇红齿白,别有一种潇洒风情。 只是荣嘉身边似乎连一个伴读也没有,别人家哪怕是县主,也不至于孤身一人,偏偏这位皇帝的亲女,在一个角落里,冷冷清清。 不过瞧她的神色,似乎也没有不自在,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神色自若,低着头一遍遍捋着腰间的革带,指腹一次次划过,殷旭简直要怀疑,殿下要将这革带给捋秃了。 这时,殷旭听见耳边有人在交谈,原来是赵美人身旁的一位娘娘,主动同赵美人攀谈了起来。殷旭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始终放在场上。 看样子,这一场是未出阁小女娘们的比赛,殷旭是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场上这所有人之中,就属平阳公主地位最高,从眼神和举止中便能判断,平阳公主的一举一动都被大家照料着,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人仔细地听着、应和着。 突然听见身旁的那位娘娘对赵美人说道“海平王的嫡女,听说皇上已经定下来了。” 赵美人对这些事情本来不怎么上心,但出于礼貌,应道“可是场上哪位小女娘” 殷旭见到那娘娘拿出手指,朝红绸子那块轻轻一笔划,说道“那个水蓝窄袖小袄,个子不高的便是。” 顺着这位主子娘娘的手指,殷旭看见了那位被内定下来即将远嫁通古荒漠的县主,个子娇小玲珑,脸蛋儿圆圆的,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稚气未脱,此时如同一只小兔子,四处乱蹦,欢快得很。 赵美人说道“生了张有福气的脸。” 那位不知姓名的娘娘声音高了些“哪里来的福气,送到金帐国那边的人,哪个不是凄凄惨惨。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海平王也真是狠心。” 赵美人没有接话,只是笑了笑。殷旭听了这话,将注意力也分了几分到这位海平小县主的身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17章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人差不多都来齐了。红蓝双方共二十四名鞠手,一齐给皇帝贵妃行礼,然后分站成两排,鞠放在两排之间,皇帝亲手敲了铜锣,比赛正式开始了。 锣声一响,众人便开始抢鞠。平阳公主一马当先夺了鞠,护在脚下,往风流眼这边跑。 平阳公主拿了鞠,很快便被蓝绸的女娘们围起来,众人跟着一起跑,只是心怀忌惮,没人敢直接撞上去,由着平阳公主朝着风流眼不断靠近。 荣嘉也紧紧跟在平阳公主身边,她身形矫健,步伐轻盈,只是殷旭能看出,荣嘉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直接上前去抢鞠,只是紧紧跟在左右。 殷旭在场外看着,只觉得十分无趣,这些小女娘身子柔弱,又有意识地去谦让平阳公主,连个冲撞都没有,这哪里叫蹴鞠,不如改叫“护鞠”好了,看着好生没劲。 可过了十来个呼吸的时间,在场的都是年轻气盛的小姑娘,一个个也都是天潢贵胄的,上了这鞠场,一旦跑动起来,先前的谨慎拘束都慢慢地给抛在了脑后,渐渐有人开始大着胆子去夺鞠。 平阳公主技术平平,体力也不佳,跑得气喘吁吁,架不过一群人围着。她性子骄傲,不肯把鞠传给队友,队友只能看着干着急,没过多久,这鞠便被蓝队夺到了脚下,一群人开始激烈争夺起来。 荣嘉先前只是在外围小心观察,见鞠离了平阳公主的手,便肆无忌惮起来,冲进人群,一个流星追月,用腿截到,护在双脚之间,开始往风流眼跑去,前来拦截的人压根儿近不了她的身。 殷旭是懂行的人,看得清荣嘉的技巧是极好的,尤其擅长下截解数,寻常人都爱用手,荣嘉偏偏惯用腿,旁人脚下功夫都不如她,鞠到了她脚下好比生了翅膀,如入无人之境摧枯拉朽,三下两下带到风流眼前,一个飞弄,将鞠踢到了风流眼里。 这才一炷香的功夫不到,蓝队便领先了一分,可蓝队众人的脸上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欣喜,反而都有些小心翼翼的,殷旭撇见不少人在偷偷往亭廊这边望,似乎是在看万贵妃的脸色。再看荣嘉,原本得了一分,脸上挂了笑,可很快也变得怯生生,好似做了什么错事。 万贵妃的脸色,果然没有好看到哪儿去。平阳公主在此,本就不该由她出风头。 她略带薄汗的小脸,有那么瞬间的黯然。 铜锣再响,鞠又回到了场中,辗转两下到了平阳公主手上,这回便再也没有人同她抢,由她跌跌撞撞,用手把鞠掷进风流眼,红队得一分,众人纷纷喝采,这才在万贵妃脸上找到一丝笑来。 接下来也如这般,没人敢同平阳公主抢鞠,有时候平阳公主被人围着手里拿不稳,鞠自个儿掉了出来,也有狗腿子把鞠给她故意递回来。蓝队被压制得垂头丧气,荣嘉不敢拿鞠,只能跟着陪跑。 就这样,前半局结束,红队拿了十二分,蓝队只有荣嘉拿到的那一分,所有小女娘们有一炷香的休息时间。 平阳公主带着几个伴读,跑到廊亭里皇帝和万贵妃处,笑意吟吟地给父皇和母妃撒娇,一向喜洁净的皇帝,丝毫不在意小女儿一身的汗气,让平阳公主腻歪在膝头,时不时将她搂进宽厚的胸膛,父女二人谈笑风生,谁都能看出,皇帝对这小女儿那是宠爱至极。 这样的情形下,又有谁还能想起,荣嘉也是皇帝的亲女呢。 殷旭突然想起来,荣嘉过去一直被生母藏在冷宫之中,直到十岁才被发现,得了如今的公主身份。想必此前,没有受过宫中正式的教育,没有伴读,因为没有母妃,也极少跟外面的女眷交际应酬,再加上不受皇帝重视,宫里宫外的贵眷们,没多少人拿她当回事。 就如此刻,郡主县主们都能迅速找到自己的小圈子,聊得起劲。荣嘉只能一个人站着,绞着自己的革带,汗涔涔的小脸上只有不在意和冷漠,多余的情感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忽视中,早已消磨殆尽。 殷旭捏紧了自己的衣角。 下半场开始了,平阳公主似乎有些累了,不大愿意带鞠跑了,便给了蓝队可乘之机,得了几分。但总体上红队还是压倒性优势,毕竟谁都知道,所有人都是陪衬,平阳公主才是主角,谁也不敢真的去赢平阳公主。 铜锣再响,所有的都结束了,皇帝赐礼给得了头筹的队伍一颗明珠,一匹宝马,自然全数落在了平阳公主头上。众人谢恩后,小女娘们便各自散去。 殷旭同赵美人说了两句,赵美人点点头,殷旭便快步绕去了鞠场后面排屋的门厅,发现荣嘉只带了一个小宫女,走得极快,衣裳都还未来得及换,便要匆匆离开。 殷旭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把荣嘉拦了下来,荣嘉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我随赵美人来看鞠,当然在这里。” 荣嘉脸上浮现一丝微微的欣喜“那你也该在服侍你家美人,找我做什么” 殷旭递给她一方帕子“殿下走这么急做什么,还在淌汗,着凉就不好了。” “我身边自有宫女,哪用得着你的。”话虽这么说,但荣嘉还是毫不客气地收下了“你还没回答我,你找我做什么” 殷旭笑了笑“殿下的下截解数,真是极好的,只知道殿下生得端庄极了,没想到殿下还是员鞠场猛将。” 殿下双眼一亮“你懂蹴鞠”可随即又黯淡了下来“也没多大本事,以前在禁苑,只有一个鞠,天天也没有事情可以做,练得比较熟而已。” “飞弄是最难的,殿下脚尖侧钩已经炉火纯青,她们都不是殿下的对手。” 殿下终于露出了笑容“可不是,一个人玩鞠就只能朝天踢,飞弄我可以玩得最多,一个人可以颠百来个不落下。” 殷旭见了她这幅模样,心底动了动。她曾以为荣嘉不过是寻常的金枝玉叶而对她疏离,可几次相处下来,殷旭突然意识到,荣嘉和谁都是不一样的,和平阳公主不一样,和外面的其他天潢贵胄也不一样,她就是荣嘉,李荣嘉,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物,鲜活又挚诚。 殷旭笑了笑“以后有机会,和殿下比划比划。” 殿下的眼睛又亮了“真的你可别骗我。”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事,犹豫了下,似是鼓起了勇气,说道“不如我向赵美人讨你,你到我宫里来吧,听说赵美人人极好的,我去求求她,肯定可以的。” 殷旭摇了摇头“那可不行,我是求了赵美人才到翊秋宫,以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绣娘,若是再求去殿下宫里,指不定要被戳着脊梁骨骂,说我朝三暮四。” 殿下脸色沉了几分“你就是不愿意。” 殷旭当然是不愿意,她来宫里可不只是为了讨口饭吃,她是要随着和亲队伍北上的,要是去了殿下的重明宫,还如何被塞到和亲队伍里 但她陪着笑脸解释道“殿下,这不是你我能任性的事,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殿下还是小心些。” “总是规矩规矩的,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谁还会盯着你不放不成。”殿下的语气不耐烦起来,似是被人驳了面子,恼羞成怒起来。 这时身后来了个小宫女,是翊秋宫的冬梅,她给荣嘉请了安,然后对殷旭说道“娘娘在寻你,姐姐快随我走吧。” 殷旭无奈地抿了抿嘴,软下语气对殿下说道“殿下莫要生气,奴婢也是无奈。” 荣嘉一看她要走,冷哼一声,先发制人,自己先转身离去了,留下一个冷艳的背影。 看着公主殿下的背影,待殿下走远了,冬梅尖叫着问道“殷姐姐,这是重明宫的公主殿下是不,你什么时候同殿下这样亲近了殿下长得真是好看,跟谪仙似的,比话本里的美人都还要好看” 那也不看看你平时看的是什么话本,什么秦楼楚馆小凤仙、夜来娇,能和金枝玉叶的公主相提并论吗殷旭当然不会说出来,只是说道“你哪只眼睛瞧见了亲近” 冬梅回忆起殿下的脸色来,确实不怎么好看,不像是待殷旭亲近样子,于是说道“殿下生气也好看,要是殿下哪天也对着我发脾气就好了。” 殷旭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怎么接话,转移话题道“娘娘怎么就走了,贵妃娘娘都还没走呢。” “娘娘不是要走,是要你同娘娘一起谢恩。” “谢恩给平阳公主殿下” 冬梅嗔道“姐姐你傻了吗,给公主殿下谢哪门子恩刚刚皇上下了诏封海平小县主为安康公主,放在我们娘娘的翊秋宫里,娘娘得了恩宠,自然要给皇上和贵妃娘娘谢恩。” 殷旭大吃一惊“怎么会放在娘娘宫里”皇帝都晾了赵美人十年,怕是早已忘了这个人,今儿怎么突然想起来,把新封的公主放在她的宫里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这么说的,娘娘也莫名其妙。好像是贵妃娘娘定的,说我们娘娘也是异邦远嫁,叫我们娘娘开导开导那位海平小县主啊呸,安康公主。” 殷旭的心此刻跳得极快,胸腔里一声又一声闷闷的心跳,在脑中无限放大。她此刻沉溺在这份惊喜里,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无需再绞尽脑汁钻进和亲陪嫁的队伍里了,这位和亲的小公主,自己跳进了她所在的翊秋宫,往后陪嫁的宫女嬷嬷们,基本上就由翊秋宫主导。 她的路,被这突如其来的圣恩铺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18章 惊喜来的实在太过突然,殷旭觉得好像飘在云端,没有实感。 她随着赵美人去皇上那里磕头谢恩,皇上坐在上面,低头看了看这个十年未有宠幸的胡人妃子,竟生了几分白驹过隙的感叹“依兰,你真是一点没有都没有变化,十年了,还是这样年轻,和当年一样。” 赵美人温顺地低了头“臣妾不过蒲柳之姿,哪里比得上贵妃娘娘,才是真正的不逊当年,光彩照人。” 坐在一旁的万贵妃听了这话,嘴角勾了勾“你的中原话,倒是越说越好,成语都会用上了。” “臣妾不过学了点皮毛而已” 万贵妃不耐地打断她的话“妹妹也别跟本宫谦虚,妹妹来我朝十余年,娴熟知礼,温顺贤德,是两邦交好之典范。待安康公主进了妹妹的翊秋宫,可得好好教导这位公主,道理都讲明白了,别到时候又生些什么事端来。” 先帝在的时候,曾经封过一个郡主远嫁通古金帐国,那位郡主知道自己是要嫁到荒无人烟的塞外之后,死活不愿意,绝食、上吊闹了个遍,拉都拉不住。温国总不能嫁个死人过去,只好临时拉出这位郡主的远方宗亲顶替了,胡乱弄过去。最后,这冒牌的身份被通古那边都知道,成了近年讨伐温国的借口之一。 殷旭看见美人的手微微抖了抖,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只见美人恭顺地应下“是,臣妾一定尽全力。” 皇帝见赵美人美貌不减当年,风韵尤甚,不禁关怀了两句“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宫中可还好,可有人为难你” 赵美人摇摇头“多谢皇上挂怀,臣妾在宫中日日偷闲,自在得很,不曾有人为难。” 皇帝见万贵妃脸色难看起来,只好收起剩下的关怀,正了正脸色,叫赵美人退下了。 今夜,皇帝来了翊秋宫。 翊秋宫好久没有迎来圣驾,大家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殷旭仔细回忆这样的场面应该怎么应付,可偏偏记忆里没有这些琐碎细致的东西。 只是,皇帝的临幸,放在普天下,应该都是件天大的喜事、无比的隆宠,可眼下,这样的临幸放在扬秦皇宫里,放在翊秋宫,却无人知道究竟是福还是祸。万贵妃善妒,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在过去,凡是被皇帝临幸的宫人,她都恨不得将她们挫骨扬灰。如今年纪大些了,心肠软了点,可对于被皇帝宠幸的其他妃子,贵妃还是万万不会给她们好果子吃。 殷旭托关系在别的宫室弄了点不生烟的银屑炭,把茶水备好,再服饰美人沐浴,从里到外、连里衣也熏上上等的香料,把美人送进寝宫,然后自己带着人出来候着。 今夜月色朦朦胧胧,天上看不见星子,夜里寂静得很。殷旭和冬梅坐在偏耳房里,静静地等着,谁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便听见里面传来美人呢轻轻的呼唤声。殷旭快步走进里室,绕过屏风,发现皇帝已经走了,美人躺在榻上,被褥、衣衫凌乱。 “打水沐浴。” “是。”殷旭低低应下,转头叫冬梅去叫人打水,自己则扶起美人来,给美人递来一杯茶。 见赵美人脸色有些白,殷旭悄悄问了声“娘娘身子可还吃得消”她虽是未嫁的姑娘家,可并非寻常的深闺女子,该知道的她都知道,也不用特地避讳什么。 赵美人面上一红“还好,就是有点口渴。” 殷旭见此时已经很晚了,夜露深重,不知皇帝为何这时匆匆离开,便问道“为何皇上现在离开” 赵美人闭上眼睛闭幕养神“皇上一向如此,若是在此过夜,怕是会惹朝阳宫那位不快。皇上也是为了我好。” 殷旭从赵美人的语气里,听出了对皇帝的依恋和信赖。她心中不解,一个将她冷落在偌大的后宫里整整的十年的男人,十年的寂寥苦等,只换来了一句“你一个人在宫中可还好”,和一夜偷情似的恩宠。美人为何,还要对这样的男人柔情不忘 热水被小黄门抬着上来,殷旭侍候美人脱衣,发现美人曼妙的胴体之上,多了不少鲜红的印子。 赵美人见殷旭盯着这印子看,笑了笑“你还未嫁吧。” 殷旭自知失礼,赶快收回目光“冒犯娘娘了。” 赵美人不以为然,温和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皇上是天子,从来只有旁人取悦天子的份,他不知道温存,自然手下也不知道轻重,也怨不得他。” 殷旭哑然,默默扶赵美人进桶,然后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听见耳边赵美人又说道“依兰,是我在图兰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他还记得。” “是个很美的名字。” 赵美人轻轻嗔道“你是不是在想,皇上把我晾了十年,我却心里还有他,轻贱得很。” 殷旭急忙说道“奴婢不敢,奴婢绝对不敢有这样的心思。” 赵美人看向她的脸,把头搁在桶沿“殷旭,我看得出,你和旁人不一样,你就是这样想的。是又如何,我又不会怪你。” 殷旭不知如何接话,她本以为赵美人是个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的人,与她颇为投缘。可现在一旦知晓,美人心里还挂记着温国皇帝,她便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你是个还未嫁的姑娘,不懂这些也正常。”美人转过身去,搅起汩汩的水声“皇上是我第一个男人,是我唯一的男人,也曾真心待我好过。” 说罢,便轻轻叹了声“下去吧。” 殷旭闻言,垂下眼睛,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 一夜好眠。 没过几日,朝中便举行了册封公主的仪式,海平小县主正式被册为安康公主,被接到宫里来,寄养到赵美人膝下。 进宫那天,海平王府派人送了好些东西来,整整两大车,都是安康公主平日的吃穿用度,给一件不落地运了过来。 海平王妃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拉着安康公主的手死活不放开。还多亏了皇帝身边的中常侍吴公公苦心劝说,说了一大堆家国大义的话,才把海平王妃劝走,走之前一步三回头,念念不舍地回望自己的亲女儿,口中低低骂着海平王薄情寡义,狠心把女儿往火坑里送。 安康公主本人,可能因为对通古金帐国没有什么了解,以为是个与温国差不多的王国,没有太多的抵触情绪。她带着一大群侍女进驻翊秋宫,每天玩得风生水起。 这日,冬梅跑来找殷旭诉苦“殷姐姐,那个寒蝉实在太欺人太甚了,我是一天都不能忍了,内库发的绢子全被她抢了去,态度蛮得很” 寒蝉是安康公主的贴身侍女,随着安康公主一起进了宫里,性子傲慢,听说赵美人是宫里不大得宠的,便把翊秋宫上下都不看在眼里。 殷旭说道“你同她计较什么,她没多少好日子过了,就让让吧。” “什么意思”冬梅没反应过来。 “陪嫁啊。”殷旭看着她“寒蝉不摆明了就是陪嫁丫鬟吗,是要跟着一起去通古金帐国的。” 冬梅听了一喜“哼,这样的恶人就该去受苦,看她去了那蛮荒之地,还能嚣张得起来不。” 这时,李锦也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他现在已经是翊秋宫的中黄门,太监头子,平时难得看见他这样狼狈的样子。他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惨了惨了,那位姑奶奶,玩鞠把团子给踢死了” 团子是美人养的一只猫,通体雪白,很得美人喜欢。 冬梅大吃一惊“好端端的玩鞠,怎么把团子给踢死了” “哎甭提了”李锦愁眉苦脸地说道“那姑奶奶皮得很,非要照着团子踢,那鞠又不是贡鞠,皮革糙得很,棱棱角角的,劲儿使大了,可不就把团子给活生生砸死了呗” 冬梅大呼“这位殿下,来了才不到三日,就把翊秋宫闹得鸡飞狗跳的,离四月还有大半个月呢,这日子还如何熬得下去” 殷旭说道“罢了,团子死都死了,还是去告诉娘娘吧。把殿下看牢些,毕竟是皇上交给娘娘代为管教的,若是这样下去,娘娘面子上也不好看。” 李锦哀叹道“我如何又不明白这些道理,就是这姑奶奶不服管教,我也是怕出什么差池,毕竟事关和金帐国的和亲,不敢强硬啊。” 三日说话才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又有宫人进来禀告,说是哪里的花花草草被踩死了,池里的鱼被捞起来了。这安康公主,看着憨憨厚厚一小姑娘,折腾起来真是连天王老子都害怕。 不过好在,这样的折腾,总体来说也算是无伤大雅。 殷旭看了看李锦,她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安康公主这档子事对她来说,也算不得举足轻重。她悠悠地对冬梅说道“你快去外面看看,收拾下局面,别出了什么岔子不好交代。” 冬梅憨憨厚厚的,听了吩咐便出去,这里只剩下了殷旭和李锦二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19章 冬梅憨憨厚厚的,听了吩咐便出去,这里只剩下了殷旭和李锦二人。 殷旭开门见山“叫你传出去的话,传了吗” 李锦点点头“九华宫、朝阳宫、黎芳阁的都说了,那几个都是大嘴巴,瞒不住的,估计很快就能让黄门令知道了。” 殷旭点点头,拍了拍李锦的肩“做得好。” 李锦问道“不过殷姐姐,你胆子也忒大了点,把中常侍也编排了进来,要是被查出了来源,我怕是死个十次也不够。” 殷旭笑了笑“公公怕是在说笑,流言这种东西,哪里查得出来源” 李锦也笑了“殷姐姐说得也是,御府令这一回,怕是有好果子吃了。” 殷旭提醒他道“如果顺利的话,估计用不了多久,黄门令那边,就会派人来查御府令的路子,那日帮着私运外男的人,你在外府打点好,多供点东西出来。” “那是自然,我承诺他们事成,再把他们调回翊秋宫。保管黄门令能在那里,把御府令宫里宫外上下一条线全给挖出来。” 殷旭没有回答,只是勾了勾嘴角。李锦是她这些天来,发现的最有用的人,他的亲哥哥死在御府令手下,他与御府令也有着深仇大恨,这也是为何,殷旭踏进翊秋宫的第一天,他便旁敲侧击地打听御府令的情况。只是他平时隐藏的极好,没有被人发现罢了。 对于李锦而言,殷旭给他的,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而殷旭让李锦传出去的消息,其实也很简单,说是春桃其实是御府令送给中常侍吴良的礼物,而春桃抵死不从,这才被御府令杀人灭口。 中常侍是宫里品阶最高的太监,一共有三个,吴良便是其中之一,随侍皇帝左右,权势熏天。而中常侍之下,便是黄门令,再往下便是御府令和永巷令这样的九令。如今传言御府令越过黄门令,去讨好巴结中常侍,其目的何在,想必有人心知肚明。 再加上,像御府令这样位置的人,要说手上干干净净,那是不可能的。殷旭要以御府令偷送外男进来渠道为引子,引黄门令去彻查御府令。 太监这类人,最过猜忌,尤为爱权。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只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殷旭抬起头,看着李锦的眼睛,“从前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他曾对我说,复仇的最高境界,不是手起刀落杀人,而是诛心。” “御府令爱权,便让他在权势下痛苦地死去吧。” 下午,贵妃那边送了几个教养姑姑来,要教安康公主礼仪规矩。 安康公主见是万贵妃那边送来的人,不敢再放肆,收敛了脾性,规规矩矩地跟着学。翊秋宫上下终于消停了些。 殷旭以为自己能得半日清闲,可还没坐多久,突然听见门口有人通报。她往前庭一看,下巴差点没给惊掉,居然是公主殿下荣嘉。 荣嘉今日将头发全部束在脑后,显得巴掌大的小脸十分乖巧。她穿着朱玄色的对襟朝袍,钗环齐备,这样庄重的装扮,多了几分端庄的美艳。这幅模样,看起来,像是特地打扮了一番。 殷旭对上荣嘉的眼睛,但殿下还是老样子,睨过她一眼便也不理她,带着宫人进了里殿,应该是去找赵美人。 荣嘉去找赵美人做什么,这两人有什么交集吗殷旭百思不得其解。 赵美人没有传唤她进去,她只能干巴巴在外面等着,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自个儿也不知自个儿急些什么。 过了半晌,门突然打开了,跑出来一个殷旭不认识的小宫女,叫殷旭进去。 殷旭巴巴地跑进去,给殿下和美人行礼,然后站在那里,等着二位主子发话。 赵美人见了她,开口道“殿下说见你十分投缘,想带你回重明宫,你可愿意” 殷旭吃了一惊,她见荣嘉先前同她打照面时,那副冷冷淡淡的态度,还以为她找赵美人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没想到绕来绕去,竟然是要讨自己。 殷旭拿余光瞧见,荣嘉脸上好像涂了点淡淡的胭脂,越发坐实了她有特地打扮一番的嫌疑。 这个殿下,居然弄这么隆重来接自己。 殷旭心里好笑,但她心里更清楚,自己是万万不能跟荣嘉走的。她行了个礼“多谢殿下厚爱,可是奴婢是翊秋宫的人,全靠娘娘做主。” 荣嘉听了,急忙说道“她说可以。”刚说完,发现自己措辞不佳,又说了一遍“美人娘娘说,你愿意就可以。” 殷旭头都大了,美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呢,她应该觉着自己辛辛苦苦跳到翊秋宫,是为了向御府令复仇,应该不愿意离开翊秋宫才对,怎么转头就把自己给卖了 殷旭赶紧赔笑,说道“这样不太好吧,奴婢入宫才几个月,还是安安稳稳待在一个地方好。” 荣嘉面色一紧“你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说了,美人娘娘不介意,便来我的重明宫吗” 殷旭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她之前只是推脱,旁敲侧击美人可能觉得她攀龙附凤,可从来没说过美人答应了她便去啊。 “殿下,这话奴婢真的从未说过啊。再说,您这样直接上门,跟抢人也差不多了,不合宫规啊。” 荣嘉费了好大功夫,才下定决心来翊秋宫要人,为了这事,今早特地早起了半个时辰来梳妆打扮。可万万没想到,她都这样屈尊降贵了,眼前这个小宫女一点都不知道感激,还倒打一耙说她抢人。 殿下面子上挂不住,恼了,后果很严重。 荣嘉一拍桌子“本宫宫里有十几个鞠,都是扬秦老字号产的,有钱也买不到” 殷旭“” 荣嘉说道“本宫可以给你单独开五贯一月的月钱,绝对比翊秋宫要高。” 赵美人嘴角抽了抽。 荣嘉又说道“我还有几件凌州的天蚕丝,可以全部给你拿去做衣裳。” 殿下这是在利诱她吗 殷旭快要压抑不住上扬的嘴角了。 这个不受宠的殿下,压箱底的宝贝也就是这些玩意儿,放在宫里压根儿不值几个钱,可她这幅认真的样子,别说有多可爱了。 荣嘉见殷旭没有反应,又补充道“你要钗环什么的也可以,不过有些只能借你戴,若是赴宴请安什么,本宫还得要回来。” 一向清心寡欲的赵美人都听不下去了,她恨不得当场拿出自己的钗环盒,给这个穷得响叮当的公主殿下送点,免得殿下在利诱人时,都这样穷酸。 殷旭费了好大心思才压下心底的笑意,正儿八经地回道“殿下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只是皇上下诏令安康公主到翊秋宫才不久,奴婢作为大宫女,这样的时候抽身,实在不合适。”她真诚地提议道“不如等安康公主出嫁了,奴婢再向黄门令自请去重明宫” 荣嘉平时看着直愣愣的好糊弄,这会儿突然明白了起来“你这都是托辞,不想去就直说。” 她想了想,又说道“那个安康公主我也见过了,长得也没有本宫好看,性子也骄纵,哪里好了,不来本宫这里,守着她做什么” 赵美人本来在喝茶,一口茶差点儿给喷了出来,这哪里像是主子给下人说的话她深深地产生了怀疑,觉得是一定中原文化博大精深,自己的理解出了误差。 殷旭哑口无言,愣了半天,突然想到,那个安康公主,确实没有荣嘉一半好看,但是论起性子骄纵,荣嘉这别扭闷葫芦,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吧。 她看着荣嘉充满期待的眼神,实在不好意思推辞,只得说道“奴婢其实也很想去重明宫的,只是美人娘娘对奴婢有恩,现在翊秋宫忙成这样,奴婢实在不能现在拍拍屁股就走。殿下就再等等吧,到了四月,奴婢跪着求着也要进重明宫。” 赵美人到了现在,总算听明白了殷旭不想去重明宫,于是帮腔道“殿下,现在臣妾宫里,自从安康公主殿下来了,就鸡飞狗跳的,殷旭说的也是大实话,这里离不开她。” 鸡飞狗跳能这样用的吗,若是安康公主听见了这话,只怕屋顶上的瓦片都要掀翻。 荣嘉听了两人一唱一和,沉默不语,过了半晌,说道“八吊钱一个月,最多了,再多本宫就没钱买蛐蛐了。” 殷旭要怄得喷血了,敢情她以为自己是在她讨价还价 赵美人脸上也带了笑意,“殿下为何非要殷旭不可呢” 荣嘉想也没想“本宫喜欢。” 赵美人试探性地问了句“若是殿下喜欢漂亮伶俐的,臣妾这里还有其他的宫人” 荣嘉打断她“她既不漂亮也不伶俐。” 赵美人“”可能在殿下眼下,全天下没有她自个儿好看的,都叫“不漂亮”吧。 赵美人沉了沉气,继续说道“若是殿下喜欢勤劳本分的,臣妾这里也有。” 荣嘉看了看殷旭,脸上有些不自然“娘娘别说了,本宫就要她。”说着说着,神色越发不自在起来,耳根泛了些红,看上去娇艳欲滴。她抬手去松领扣,却发现今天穿的对襟袍圆领衫,压根没有领扣,又尴尬地缩回手,放在膝盖上。 “算了算了,今儿算了。”沉不住气的荣嘉站了起来,给赵美人行了个礼告退,然后溜一样出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20章 “算了算了,今儿算了。”沉不住气的荣嘉站了起来,给赵美人行了个礼告退,然后溜一样出去了。 等到荣嘉消失在门外,赵美人笑了起来“这孩子,有意思。” 殷旭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赵美人见她不语,继续说道“你能得殿下的眼缘,也是你的造化。” 殷旭苦笑一声“也不知奴婢何德何能,能入了殿下的法眼。” “殿下命苦,你也莫要推脱过了。” 殷旭知道美人心善,是怜惜荣嘉身世的。她低低答了句“奴婢知道分寸的,不会叫殿下寒心。” 说罢,美人便叫她退了下去。她出门走上回廊,只看见几个教导姑姑授完了课,往这边来给赵美人请安。 绕出回廊,走到小院,再转头,便看见了放学了的安康公主李福金,被一群婢女围着,坐在假山那边的石凳,找人又是锤腿、又是锤腰的。 突然听见有人说道“殿下,我刚刚看见重明宫那位殿下也来了,不知道来干啥呢。” 说的是荣嘉。 李福金眉毛一抬“就是那个宫人的女儿” 殷旭听见寒蝉的声音“可不是,十岁才从禁苑放出来,有娘生,没娘养的哈哈。” 李福金笑道“你声音小点,被人听见了可还得了。”话虽这么说,可她自个儿嘴上却没有丝毫收敛“满京城谁不知道她,长得一副狐媚子样,和她娘一样。” 寒蝉说道“刚才瞧见,真是寒酸,身上连件像样的珠钗都没有,连个婢子连我们都也不如呐。” 几个人哄笑。 殷旭听了,压抑住心底的怒火。荣嘉是什么人,岂是她们可以随意议论的 她不懂声色地悄悄离开,谁也没发现,她来过这儿。 第二天清晨,所有人都惊讶地发现,安康公主的贴身侍女寒蝉,被打了。 寒蝉涂了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脸上的淤青。问她被谁打了,她也不知道,索索瑟瑟的,似乎被吓到了。 寒蝉被打了,翊秋宫的旧人不少都拍手称快,这人平时蛮横得很,不讲道理,得罪了不少人。现在看她挨了打,不知多少人暗暗叫好。 这最爽的,要属冬梅了,她同寒蝉不知道结了多少怨,受了多少挤兑,现在看见寒蝉一张红肿淤青脸,别提有多开心。 寒蝉遭了殃,寒蝉的主子安康公主殿下也好不到哪里去。 今日教养姑姑们,拿出了通古金帐国的图册,给李福金讲起了金帐国的风土人情,这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李福金原本以为,通古也是个跟温国差不多的王国,唯一的不同就是那边的习俗跟中原稍稍有差,地理位置稍稍北了些。 可听了教养姑姑的话,这金帐国分明就是个茹毛饮血的化外之地,喝不到茶吃不到菜,住毡帐睡毡毯,一年到头都不沐浴,女人被视作和牛羊一样的财物。更重要的是,金帐国的女人兄终弟及、父终子及,这这这简直有违人伦天道,禽兽不如 这和李福金想象中的金帐国大相径庭,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住在金子造的宫殿里,地位高贵,随意驱使奴仆。没想到,却一下子变成了个,毡帐里灰头土脸的黄脸婆,她实在无法接受。 李福金每日以泪洗面,仿佛换了个人似的,鞠也不踢了,蛐蛐儿也不斗了,每日哭得跟泪人似的,求皇上放她回家。 纵使众人平时都不喜欢这个骄纵的公主,可到了这样的时候,人人心中都不免生了怜悯。 本朝和亲北上的公主,没有一个能得善终。 温国立国两百多年,其间北嫁十二个公主,一个在途中病逝,三个嫁过去的当年便在通古王城病逝,剩下的八个,没有一个能活过三十岁。 还有那些随着公主们北上陪嫁的宫女们,到最后,哪一个没有沦为男人的玩意,下场比起公主们,更加凄惨。 整个翊秋宫,此时被凄凉笼罩了。所有人都被拉回了现实中温国败给了通古,签了耻辱的“万年和约”,这债落在了后宫女人的头上,需要她们拿命去为朝廷偿还。 夜里寂静,灯火阑珊。 赵美人素来节省,夜里她的寝宫一般只点上两盏宫灯,她有时看看书,有时睡得早。 殷旭替赵美人安置完,正准备退下,赵美人叫住了她“公主用了晚膳了吗” 殷旭摇摇头“晚上不曾,不过午时用了大半碗羹。” 赵美人微微叹了口气“劝着殿下点,到时候舟车劳顿的,吃苦的是自己,现在身子千万不能养差了。” 殷旭回道“该说的都说了,要等殿下自己想明白,木已成舟,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美人摩搽着手中的瓷杯“告诉她,命数是天道,是福是祸谁都不知道。想当初我国破家亡,被土蛮掳到通古,从来没想到过还能有今天这样的安稳日子。”她自嘲地笑了笑“若是我还在图兰,只怕都没有这样富贵清闲的日子。” 殷旭听出,美人这话其实有点言不由衷,美人不是贪图富贵的人,这样说不过是为了叫自己心里好受些,也叫安康公主还能生出一丝丝盼头来。 “娘娘嫁进这里的时候,和公主殿下,差不多大吧。” 赵美人垂了眼帘,“是啊,年幼得很,什么都怕。” 殷旭见她情绪突然低落,知道她是想起春桃来。殷旭不好再打扰,低低告退后便退了出去,留下赵美人一个人坐在床沿,脸庞在跳动的火光下,忽明忽暗。 殷旭心里念着荣嘉,怕殿下还企图把自己弄进重明宫。 一连几天没听见她的消息,殷旭以为她消停了下来,可没想到,这位公主殿下从来没叫人失望过。 第四天,荣嘉又找上了门,手里拿的是黄门令亲手签署的迁调令,把殷旭从翊秋宫迁往重明宫。 殿下坐在偏厅里,也没有去见美人,而是单单把殷旭喊了上来,把迁调令往桌子上一放“这下你不用担心了,黄门令也答应了。” 殷旭此时觉得自己一个头有两个大,恨不得哭天抢地“殿下啊,您这是做什么啊” 荣嘉本以为她会欢天喜地,感激自己替她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可没想到这个小宫女不但没有狂喜,反而语气里,有一丝责备 “你不愿意” 殷旭欲哭无泪“奴婢在这里做的好好的,殿下您为什么这么积极要调奴婢走” 荣嘉一脸严肃“三天前不是你自己亲口说非常想来重明宫吗” 可那只是场面话啊,殿下您听不出来吗殷旭很想这样反驳这个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的公主,可她毕竟没有熊心豹子胆,不敢直接说出来。 “这张迁调令花了我二十两银子,就连常胜将军我都典当出去了,你敢不来”荣嘉见殷旭满脸不情愿,不由怒上心头。 什么常胜将军,估计是殿下的蛐蛐儿,看样子荣嘉倒是下了血本。殷旭以利诱之“殿下,二十两银子和蛐蛐儿钱,奴婢赔给您可好” “你” “奴婢家里穷,进宫也没多久,实在拿不出多少银子来,奴婢找冬梅和李锦借点儿,三十两最多了。” 荣嘉斩钉截铁“不。” “那奴婢找娘娘借点,五十两,真的不能再多了。” 荣嘉紧紧抿着嘴,但她的眼神出卖了她,她眼睛里泛过精光,居然有一丝丝动摇。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她堂堂公主,怎么能为区区五十两银子折腰她假意咳了一声,怒道“你当本宫是什么人,叫花子吗” “那殿下究竟是为什么,对奴婢这样青眼有加。若放在宫外,像奴婢这样的,莫说五十两银子,就连五两也不值啊”殷旭见直接利诱没有用,便企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没想到荣嘉竟顿了顿,没说出啥话来,嗫嚅了几声,小声说道“我看你有趣。” “”看猴吗。 “好好好,就算奴婢有趣,殿下为何连一个月都等不了”殷旭看着荣嘉,问道。 “一个月”荣嘉疑惑道“你那不是托辞吗,不是你嫌麻烦不肯来的借口吗” 这会儿她倒是懂得什么是托辞了。 “况且,”荣嘉补充道“你们女子不是惯爱用什么推过来又推过去的手段明明想要却先推一推,叫什么来着” “欲情故纵。”殷旭提醒她。 “对。”荣嘉满意地点点头“你肯定想来,故意激我铺路,我都讨来迁调令了,你还推脱做什么。” “” 殿下,您这样的脑回路,真的能参与后宫倾轧、明争暗斗吗 不过殷旭回忆起那日在鞠场的局面,可以确定,荣嘉确实在宫中受人冷落。与其说,是因为她不善交际、不通世故而遭人冷落,倒不如说,是因为她被人忽视了太久,才生出这样的脾性。 在这惯于捧高踩低、人情淡薄的宫里,荣嘉寂寞了很久很久。 她似乎知道了荣嘉想要什么,一个说话的人,一个可以平等相待、替她派遣孤独的人。 殷旭突然想明白了,荣嘉只是觉得她有趣,需要她陪伴,若是如此,她完全可以在不打乱计划的前提下,如她的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21章 殷旭突然想明白了,荣嘉只是觉得她有趣,需要她陪伴,若是如此,她完全可以在不打乱计划的前提下,如她的愿。 想通了这个,殷旭觉得自己倒可以答应下来“殿下若是当真需要奴婢陪伴,奴婢也不会推辞。若是殿下愿意,奴婢愿意每天都去重明宫。” “当真”荣嘉眼睛一亮。 “当真。只是有一点还要请殿下答应,那就是安康公主和亲之前,不要将奴婢的牌籍调到重明宫。”她看着荣嘉。 荣嘉不解“为何不能调” 殷旭说道“此前奴婢说过,美人娘娘对奴婢有恩,眼下安康公主每日寻死觅活,宫里忙的焦头烂额,我若是现在调了牌籍,娘娘一定会不开心。” “你这样说,倒显得我不通情理、专挑这时候抢人一样”荣嘉说道“那也行,反正也用不了多久。但是你不要糊弄我,一定要天天来,每次要多待一些时辰。” 这话听着怎么有些奇怪,好像姑娘家对如意郎君说的话。不过殷旭似乎已经习惯了荣嘉经常说些不得体的话,答应道“好好好,奴婢答应殿下。后日起便去行了吧,从后日起,奴婢每日陪殿下读书。” “读书”荣嘉脸色一变。 “是啊,殿下想要奴婢做什么总不会叫奴婢,每天陪着殿下斗蛐蛐儿、玩鞠吧。”殷旭一脸无辜地说道。 荣嘉心里还真是这样想的。她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低下头,心里疯狂准备反击的措辞。 “殿下不会真的是这样打算的吧”殷旭看上去有些惊讶“那怎么行,奴婢看殿下天资聪颖,不好好读书,成日玩乐怎么行岂不是和那些浪荡的纨绔子弟无异” 荣嘉刚刚准备好的措辞,被一闷棍打回了肚子里。 殷旭突然想起,荣嘉十岁才从冷宫出来,此前一直躲躲藏藏,吃宫里的百家饭长大,想必没读过什么书。之后虽然被皇帝认了,但一直被忽视,到现在连一个伴读都没有,想想也还真不是荣嘉自己的错。 殷旭觉得自己言辞有些严厉了,别看荣嘉长得高,可还只是一个孩子,于是她软了软语气,温言问道“殿下平日里可有读书” 荣嘉点点头“有。” 殷旭听了有些高兴“那殿下平日里读什么呢,大学、中庸这类的发蒙的肯定读过了吧,那尚书、礼记可有读” 荣嘉的脸色红了红,没有说话。 殷旭看她脸色,有些微妙,小心问道“若是没有也无妨,那论语这些的,肯定读过了吧” 荣嘉红着脸打断她“自然全部都读过,反正你去了就知道。” 殷旭没想到,这公主殿下还挺上进的,没人教,自己博览群书,自己真是小瞧她了。 殷旭说道“好好好,明儿等奴婢安置好安康公主,便去重明宫拜访殿下。” “安康公主”荣嘉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此人是谁“哦。” “还有,这件事情奴婢还要向美人解释一番,还请殿下把迁调令给奴婢吧。”殷旭说道。 “不,”荣嘉面无表情“万一你不想去,把迁调令扔了,本宫可就没法子讨回公道。不给。”然后眼疾手快地把迁调令往袖中一收。 殷旭无语,这个殿下有时候缺心眼,有时候又十分精明,让人看不透她正常发挥下究竟是个什么水准,也不知她究竟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 送走荣嘉,晚上殷旭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赵美人。赵美人倒没有觉得意外,很快就准了。 殷旭有时候觉得美人对自己,实在太过迁就纵容。 她不知道,究竟是美人给她方便,好让她替春桃复仇,还是美人其实,已经把她当作了春桃的影子。 说起替春桃复仇这件事情,一切都如殷旭预料的那样,一步一步进行下去。 流言和猜忌这种东西,皇宫这样的地方,才是它们滋生的沃土,在这片沃土之上,它们是果实,更是利刃,比在任何地方都要致命。 御府令已经感知到了,谣言散布者的恶意。先是翊秋宫被他洗牌后,所有太监都明目张胆地给他孝敬,一时宫里都传得沸沸扬扬,说他扶植党羽,铲除异己。再是有流言说,他为了讨好中常侍吴良杀了个翊秋宫的宫女,说他一心巴结中常侍。 若这只是单单的流言,是万万动摇不到他的地位的,可一旦流言传到了不该听到的人耳中,事情便会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狂奔。 他的顶头上司,黄门令,很显然听到了这些流言。 他起先不把这些流言放在心上,他在宫里屹立不倒几十年,什么样的中伤没有遇到过。这些流言无非就是捕风捉影,把他巴结中常侍的事情说得天花乱坠,什么送金送银,搜刮女宠、男宠,自己献身的版本都有,他自己听得都能气得笑起来,这些荒唐的东西,怎么可能有人信。 黄门令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信 可这一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觉事情不对劲起来,近日他隐约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查他,摸他的门路 ,动他的人。 这宫里,能查他的人不多,黄门令便是最可能的那位。 他放在宫门卫府、少府和各个部门的徒子徒孙们,最近被下放、撤了不少,到了现在他终于明白,黄门令信了那些流言,对他起疑了 他终于醍醐灌顶般,领悟了这流言的恶毒之处黄门令最怕的,就是手底下有人要取他代之,自己地位不保。而这个流言,正是击中了黄门令的软肋,他最害怕什么,便来什么。 那些无稽之谈的流言内容,根本不是重点,那个流言散布者只要传递一个讯息御府令要和中常侍搭上关系。不管是真是假,假的说了一万遍,也足以在黄门令心底种下怀疑的种子。 这就够了。 像他们这样的人,最是疑心猜忌。御府令很清楚,黄门令其人,宁可错杀千人,不肯放过一人。 他满头冷汗,能放出这种流言的人,玩弄人心于股掌间,究竟是何方神圣 只是他可能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始作俑者,每天日子过得平平静静、潇潇洒洒,最近还拿起了书本,要给人去做教书先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22章 殷旭之前给荣嘉说,要两日后才有空去重明宫,是因为安康公主这边需要她,这两天实在抽不开身。 李福金每天都以泪洗面、茶饭不思,眼睛肿得跟俩大桃子似的,满面哀愁,跟鬼一样。 殷旭万万不能就这样让她饿死,先不说她讨厌李福金这个人,就说作为和亲的公主,李福金若是死了,她的计划就要被搅乱。 可是殷旭真的不知道怎么哄小女娘。 她和冬梅两个人,声情并茂地赞扬通古草原瑰丽雄伟,夸奖通古男儿英雄好汉,被李福金用香炉砸了出去;她和冬梅捏造了上任和亲公主和通古皇帝比翼双飞、伉俪情深的传说,讲给李福金听,连冬梅自己都被感动得涕泗横流,但李福金冷静地问道“那你们知道安城公主和通古皇帝好了多久吗” 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答案。 李福金哇得一声哭出来“一个月一个月后突术皇帝就死了,安城公主改嫁给他的哥哥,六十多岁的哥哥” 殷旭、冬梅“” 看样子,你比我们了解得多嘛,骗不住。 李福金看穿了这两人是骗子,再也不听这两人的话,成天哭着喊着要回王府,要见母妃。不管殷旭和冬梅说啥,反正就是不听不信。 可事情呢,在李锦发现了一本市井之上流传的小册子后,突然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话说这个小册子,来源也是十分的蹊跷,是李锦在掖池边捡到的。只有主子可以在掖池游玩,也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宫女,跟着主子来游玩后,将这本“伤风败俗”的小册子掉在了地上。 这是本“髦士图鉴”,也就是美男的品鉴图册。 书中排出了大江南北、东西六国的十八美男,有飘如游云矫如惊龙的剑客侠士,也有玉树临风俊美无俦的风流公子,而当今通古金帐国皇帝宗翰,赫然被列在册中。 髦士图鉴中说,宗翰九岁射大雕,十二岁猎豺狼,十八岁平叛乱,如今二十出头,就已经让草原各部臣服,威名远扬,是伟大的雄鹰。 这册子还配了图,宗翰身高八尺,高大雄壮,身着白色裘袍,手执长弓,额间佩戴着绿宝石护额,气宇轩昂。重点是,尽管画中人物雄伟,但面庞十分英俊帅气,同册中其他的俊美公子不同,宗翰一双剑眉英气十足,斧凿刀削般的轮廓呈现出不一样的粗犷和凌厉。 殷旭和冬梅看了,都觉得很俊。 只是这小册子上,宗翰这页,被人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了个“蛮”,看样子,原主人不是很喜欢这种类型。再往前翻,发现原主人在好几位美男页上,写了“俊”或者“雅”之类的评语,而这类美男通常都是面如美玉的柔弱公子类型。 殷旭心里暗暗批评,这人审美不大好。 这个小册子,被众人怀着巨大的期待,呈给了安康公主李福金,只求李福金能够感怀于男色,安安心心嫁了。 李福金在册子上看到通古皇帝后,面色一红,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她装作毫不在意地把书扔在一边,口中骂着“不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儿”,冬梅见状要把册子拿回去,可李福金把册子一藏,死活不让她把册子收走。 李福金把冬梅和李锦赶走,就留寒蝉在房里。两人好奇这册子到底有没有用,便躲在门口悄悄听动静,听见李福金和她的贴身丫鬟寒蝉在说话。 “寒蝉,你说这册子,会不会是他们弄出来唬我的” 寒蝉拿起册子,仔细端详了下,说道“这是缘来书局的章,以前王府的书有些也是这家的,看着不像是作伪的。” 李福金还是怀疑“可是,你说通古皇帝,真的能这么俊吗” 寒蝉翻了翻“这书都快被翻烂了,想必是有些年头。而且殿下您看,这册子里的闱州张家张二公子、抚良明华君,都是名满天下的,奴婢看不像是作假。” 李福金听完,拿起来翻一翻,确实看见了几个早就盛名在外的美男子。 她陷入了沉思。 冬梅和李锦在墙角听得心花怒放,按照这架势,绝对要成,到时候,他们再也不用费尽心思来防着这位安康公主变着花样折腾了。 果然,才过了一个中午,李福金就开始用膳了,人参燕窝雪蛤每样都要来一份,晚上叫人打水沐浴,必须给她整好八种花瓣、十八种香料。 殷旭和冬梅虽然忙得焦头烂额,但内心都松了一口气,至少不会寻死觅活了 这边收拾完安康公主,殷旭还得往重明宫跑,那日答应过荣嘉后,殷旭便一刻也没有忘。 第二天,她给美人请示后,便去往了重明宫。翊秋宫和重明宫之间,隔得不近,走路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在路上,殷旭把自己以前学习的内容温习了一遍,心里盘算着,教荣嘉要从哪里开始比较合适,怎么个讲法比较合理。 原本按照宫规,皇帝亲女,金枝玉叶的公主,是万万轮不到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来讲学的,宫中都有专门的少傅、太傅来授课。只是荣嘉十岁才被认出,早就过了启蒙的年纪,直接进书房读书也没有底子,读书的事情居然一直没有人过问,被搁置到现在。 殷旭想着教教她,也是为了她好。 等到走到了重明宫,殷旭发现,这门里门外的太监小黄门,衣着整洁,看得出衣料都是今年的新布,体面得很,倒不像是一座备受冷落的宫殿的太监。 殷旭怀着疑问,报了姓名,很快就被迎了进去。她跟着小太监往院落里走,发现这重明宫上上下下洒扫得格外干净,就连一片枯叶都没有。 还真是奇怪。 她一路随着小太监走到主殿,发现里面燃着灯,火光摇曳,把殿内照得灯火通明。远远看去,便能看见荣嘉坐在上面。她一头长发倾泻,就如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那晚,柔顺的青丝顺着她纤细玲珑的身段,垂在脑后,无风轻摇,秀美娴静,长长的睫毛下是温润的双眸,双唇施了薄脂,殷红鲜艳,娇艳欲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23章 她一路随着小太监走到主殿,发现里面燃着灯,火光摇曳,把殿内照得灯火通明。远远看去,便能看见荣嘉坐在上面。她一头长发倾泻,就如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那晚,柔顺的青丝顺着她纤细玲珑的身段,垂在脑后,无风轻摇,秀美娴静,长长的睫毛下是温润的双眸,双唇施了薄脂,殷红鲜艳,娇艳欲滴。 荣嘉的小脸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敲击在几案上的手指却出卖了她,一下又一下,急促又规律。 见到了殷旭,荣嘉问道“都过了午时,你怎么才到”问完,她觉得这样说会显得她很急切,又补充道“本宫才没有等你,就是觉得你太慢了。” 殷旭回道“奴婢等翊秋宫那边的事情完了,才过来的,两宫相距甚远,这才迟了些。” “哦。”荣嘉低下头“用过午膳了吗” “用过了,在出发前便吃了点。” “”这让为她备下午饭的殿下,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荣嘉嗫嚅了一阵,说道“我没吃,你陪我吃吧。” “这不合规矩吧。”哪里有宫女和公主一齐用饭的道理。 荣嘉有些不耐烦了“重明宫又没有别人,谁也管不到这里来,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嚼舌根。” 殷旭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听到荣嘉都这么说了,便也不再推脱,向荣嘉行了个礼,坐入席中。 这时,有个小太监跑过来,对着荣嘉的耳朵说了什么悄悄话,荣嘉听了,神色一滞,看着像是有些意外,如果殷旭没有看错的话,荣嘉似乎是偷偷看了她的脸色一眼。 荣嘉收回目光,懊恼地对着那小太监说了什么,小太监便退了下去。 食盒呈了上来,十分丰盛,九道菜一道羹,江醋香螺,公权煎肚,肉鮓,牛肉羹,都是些鱼肉。殷旭架起筷子尝了几口,发现都凉了 荣嘉发现她手上动作顿了顿,也停下手上的动作,闷闷说道“是你来迟了” 原来是这样,才会怪她过了午时才来重明宫。 原来殿下一直在等着她用午膳。 可能殿下宫中没有炉盘这种东西,别的宫中一般都是用炉盘来保温食物的,炉盘青灰泛白,里面烧上炭,再在其上不停置换温水,通过小孔蒸发温水气,来达到不让食物变凉的目的。 但是荣嘉没有,只能傻傻地等着殷旭,让菜慢慢变凉。 殷旭轻轻一笑“奴婢过去就喜欢吃凉的。”说罢,大口吃了好几筷肉来显示自己真的爱吃,只是她原本口味就清淡,不爱吃大鱼大肉,这几筷子下去,腥味差点没叫她吐出来。 只是她忍住了,优雅一笑,望了望上首的荣嘉,以示自己真的觉得还不错。 荣嘉见她这样,舒心地笑了起来,这才安心地开始吃饭,香螺、煎肚、肉鮓、肉羹、肉饼,吃得津津有味,一筷接一筷,丝毫不觉得腻或者腥。 荣嘉到底是如何保持这样苗条身材的,这种吃法殷旭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殷旭自己以前,饮食可是严格控制的,稍微吃得丰盛点,阿娘都要叫她节制。 偏偏再看荣嘉的身材,纤细修长,皮肤白嫩细腻,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殷旭默默低下头,假装用饭。 荣嘉心满意足地吃饱后,悄悄拍了拍肚子,开口问道“怎么样” 殷旭张口就编“奴婢长这么大,从未吃过这样美味的东西” “可不是,我小时候也难吃到肉” 荣嘉话还没说完,手底下有个小太监悄声提醒道“殿下,面子” 荣嘉脸色一变,立马改口“也不是,就是吃肉吃腻了。” 殷旭面不改色地接话道“奴婢家里,一年四季只有过年能吃上肉,若不是不能出宫,真想给家父家母带点尝尝这宫里的美味。” 殷旭的爹娘若是知道了她企图给他们打包剩菜剩饭“尝鲜”,估计能气得把棺材板啃穿。 谁知道,荣嘉居然说道“东青、阿才,把多余的装上,等下给她带走。” “”殷旭一惊,急忙说道“殿下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奴婢不能出宫的啊” 名叫阿才的小太监也劝道“这位姐姐说的是实话啊殿下,不能带出宫的,再说都凉了” “好吧,”荣嘉也不坚持,小手一挥“撤了,上茶。” 宫人把残羹冷炙撤下,接着摆上茶具,殷旭发现竟然是煎茶。 煎茶源自南方楚国,是楚国人的喝茶习俗,以煎香茶最为普遍,其做法主要就是将嫩茶芽子和各种香料搅在一起,窨上一段时间,再放入水中煮入茶。处理方式和手法比起泡茶来说,要复杂许多,温国上下,都以煎茶为雅,尤为推崇。 倒看不出来,荣嘉是个风雅的主。 只是呢,这煎茶原本是楚国的技艺,许多温国贵族,不过学点皮毛附庸风雅罢了,什么脑、麝该放多少钱,捣茶时杵多少下为上佳,窨的成色,煎茶时用多少盏水等等,很多温国人,不过是知其皮毛。 荣嘉找人从库房里翻出这套积了厚厚尘土的茶具来,本意或许是要唬唬殷旭这个没有见识的小宫女,找回点前些日子丢掉的高贵矜持来。 不巧的是,殷旭偏偏,是个楚国人。 还是很懂煎茶的那类楚国人。 于是,荣嘉手下这些手忙脚乱的小宫女、小太监们的煎茶行动,在她眼中,好比在拿扫帚炒菜,拿棒槌绣花,怎么看,都有点滑稽。 最终茶呈到她手上,她闻了闻,居然是白茯苓和橘红、甘草炙,这不是醒酒茶“二陈汤”吗。这种煎茶一般不会出现在席面上,况且这里压根儿没有人喝酒,上两杯醒酒茶作甚。 荣嘉看着殷旭有一瞬间的顿默,以为这个小宫女真的被唬住了,内心忍不出得意。这二陈汤,是库房里唯一的配方,重阳宫上下谁都不知道这配方是具体什么效用的,反正估计殷旭也不知道,就随便煎吧。 殷旭喝了口,苦涩十分,这茶压根儿就没好好窨,拿一个大锅子,一通乱炖茶叶芽子和各种香料,再湿漉漉捞起来,放进水壶里,估计就这个味道。 殷旭微微眯起眼“太好喝了,好比琼浆玉露,奴婢第一次喝这种仙露。” “阿才”荣嘉立马开口“给她带点回去。” 阿才估计也为自己高超的煎茶技术感到骄傲,一口答应了下来,拿了个布袋就开始装茶叶芽子、白茯苓和橘红等等。 “这位姐姐,你要是不会煮,回去拿个锅子炖,味道也是极好的。”阿才殷勤地给殷旭交代。 “好。” 再看荣嘉,吃饱喝足摸肚皮的模样,很像一只慵懒的猫儿,双眼眯成一条缝,看上去怡然自得。 阿才低声提醒“殿下,仪容” 荣嘉一听,不情不愿地坐直了起来。 “还口喝吗”荣嘉问道。 “嗯” “走吧。”荣嘉一振衣袖,就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殿下”殷旭一头雾水,也跟着起身“这是要去做什么。” 荣嘉也不说话,径直地走出殿中,绕过回廊,穿过拱门,往一处厢房里走去。殷旭跟在身后,看见阿才不知从哪个角落掏出一个大木盒,打开里面,还是一个木盒,再打开里面,套着一层帛布,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稀罕物件。 等到层层包裹被打开,里面居然装着一个鞠球 荣嘉拿出鞠,抱在怀里,像是在抱亲生的娃,“这是鹿革的贡鞠,拿金线缝的,一点边角都没有。” 殷旭没有感情地赞扬道“哇,这革子,这绣工,这填料,一定相当相当名贵吧。” 荣嘉终于扬起一抹笑“可不是,我找九哥花了五十两银子换的。” 敢情殿下您的月钱,不买绫罗不买钗环,全用到这些蛐蛐儿、球球儿这类的东西了吧。 殷旭没有感情地继续赞扬“哇塞,一个鞠五十两银子,都够奴婢家里吃五年的了,殿下果真不是凡人” 荣嘉听了十分中用,小心翼翼地就要把鞠塞到殷旭手里“你摸摸,不知道里面塞的什么料,特实沉,踢起来感觉特别好。” 看着一个劲儿要把鞠塞过来的殿下,殷旭无法再没有感情地虚与委蛇了。她把手背在身后,也不接这个鞠,脸上扬起一抹优雅温和的笑容,“殿下,我们什么时候去书房啊” 荣嘉神色一滞,“我们去看蛐蛐儿吧,常胜将军虽然没了,我还有百战将军,个头儿大,牙尖” “殿下。”殷旭面色严肃了起来“奴婢不是陪您玩耍消遣的,若是如此,奴婢和佞臣又有什么区别” 殷旭心里其实也拿不准,不知道荣嘉究竟会不会听自己的。若是一个普通宫女,得了公主殿下青眼,就该全力奉承,讨其欢心。 可殷旭不同,她不想看着荣嘉就这样荒废下去,尽管在温国,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在她心里,从书中习到的智慧哲理、才华气度,是一生的宝贵财富,是一个女子,一个像荣嘉这样风华绝代的女子,不该错过的东西。 她应该知道这天下,看清这万千世界,看清这滚滚车轴之下,纵横千年的横亘历史。 在宫里,没有人在乎这些,没有人在乎荣嘉究竟在干嘛,下人们只管哄荣嘉开心就好了,贵妃娘娘视她如眼中钉,皇帝压根儿就不在乎有这个女儿的存在。 若是无人引导荣嘉,殷旭愿意做这个引路人。 不过呢,殷旭这里思绪万千,觉得自己任重道远,荣嘉这里却心不甘情不愿,一门心思只想玩耍。 “”荣嘉抬起眼睛狠狠盯着殷旭,故作威严,企图使这个小宫女屈服。 殷旭心底好笑,论起主子威风,就连先前在司制局耍威风的魏良人,派头都比荣嘉足。荣嘉这张冰雕玉琢的小脸,就算严严实实板起来,或是面无表情地动怒,在殷旭眼里,都有种难以言喻的稚嫩乖巧。 殷旭丝毫不心虚地回视,两人视线交汇,荣嘉底气越来越不足,头越来越低。 “算了”荣嘉懊恼地垂下头“去书房。” 阿才对她使眼色,她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没有看见。阿才小碎步跟在她身后,不停地小声咳嗽。 “你咳嗽些啥”荣嘉顿住脚步,回头看阿才。 阿才看了看转身的殿下,再看了看距两人一步之遥的殷旭,他俩不管说啥,殷旭都能听见。 只见他面容苦涩,干巴巴地笑了声“没事没事,奴才嗓子不好。” 看着殿下又转身回去往书房走去,阿才心里很是抓狂殿下,您书房里有些什么,您心里没点数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24章 看着殿下又转身回去往书房走去,阿才心里很是抓狂殿下,您书房里有些什么,您心里没点数吗 阿才还是心疼他家小主子的,故意落在两人身后,然后用无声的口型使唤了好几个宫女,赶紧去殿下书房“打扫打扫”、“收拾收拾”。 等到荣嘉、殷旭两人踏入书房里,里面有几个小宫女正在焦头烂额地东捡西藏,一见到殿下到了,赶紧停下手中的动作。 “不用打扫了,下去吧。”到了这时,荣嘉八成已经明白了这些人是在做什么,但她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叫这些人退下,以免被殷旭看出破绽来。 等到众人都退下后,殷旭扬起一抹温和的笑,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可亲一些,开口问道“殿下上次说过,已经读完了礼记和尚书,可是真” 荣嘉脸色一滞,没有说话。 殷旭以为荣嘉是不好意思,笑得更加亲切“礼记、尚书已是五经,寻常士子要读过四书后才会读五经。殿下能读到这里,已经是无师自通、天赋异禀了。” 荣嘉耳根红了红,低头不说话。 殷旭在书架上看见一本尚书,抬手就要去拿“正好,奴婢来看看殿下有没有作校注、心得。” 荣嘉神色一变,她什么时候看过尚书这种东西架子上怎么会有尚书若是有,哪只能是 她赶紧去夺殷旭手上的书,她比殷旭高上半个头,按道理不会抢不过,可是殷旭手到了殷旭手中,好似泰山,岿然不动,手法身型十分诡异,就是让荣嘉摸不着。 殷红从荣嘉的耳根泛到面庞,她喘着气“这本不行” “哦,为何不行”殷旭笑着打开了这本书,打开后,发现居然是一本图册,图文并茂。 殷旭想,会不会是温国这边,少年读书都配以图画,来方便理解。她又翻到了封皮,是尚书无误。 再翻到内容,殷旭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这竟是一本艳情读本。 殷旭过去也读过一些话本子,才子佳人的她读过不少,此类本子的作者通常是屡试不中的秀才文士,文笔尚可,意境也美,偶尔读一读,也没有什么大不妥的。 可是,荣嘉这本画册子,讲的是王寡妇和张屠夫偷情的故事,都是艳俗的配图,偶尔出现的文字,也是露骨至极、文法不通。 重点是,殷旭往前翻了几页,翻到了这本书真正的封面,这本书居然就叫王寡妇大战张屠夫 若是说才子佳人话本的受众群体是广大士子和大家闺秀,那么这本王寡妇大战张屠夫的就是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下三滥的流氓泼皮。 殷旭尴尬地将这本书放回书架,假装若无其事,又从书架抽出另外一本礼记。 这本叫独宠娇俏媳妇儿。 她默默将其放回书架,又抽了本增广贤文。 嗯这回是春宫。 殷旭放弃了调查荣嘉读书进度的企图,将书放回书架,转头盯着荣嘉。 此时荣嘉像是个做错事被抓住了的小孩,低着头,脸红红的,说不出话来。 殷旭呼出一口气,保持笑容“至少奴婢知道了,殿下是识字的。” “那还用说。”荣嘉更红了,小声说道。 “什么”殷旭没有听清。 荣嘉把头扭到一边,“三字经和增广贤文,真读过” “是吗”殷旭现在对殿下的每一句关于读书这个话题的话,都表示怀疑。 “没骗你”荣嘉说道“我阿娘教我的。” “好吧,”殷旭问道“男子失教必顽愚,下一句是什么” 荣嘉想也不想便答道“女子失教必粗鲁。”话音刚落,她双眉一蹙,怒道“你什么意思” “没有没有,奴婢不过是随便考考殿下是否还记得,殿下果然是天资聪颖的,幼时学的如今还记得。” 殿下总觉得自尊遭到了践踏,听她说什么都像是在讽刺自己,小脸通红“你” 殷旭温和地笑笑“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殿下一句,读书使人明理,是修身养性的事情,不能将其视作洪水猛兽。” “又没人教我”荣嘉低低反驳。 “是的,可能没有人亲自教导殿下。可是殿下有这宽敞的书斋,还有一众忠心的仆从,不管殿下想要看什么书,他们都能替殿下找到。殿下每日大把大把的闲暇,若是自己上进,有心求学,何愁没有人教导” 荣嘉没有说话。 殷旭见她没有开窍,继续说道“奴婢是贱籍,很多事情,殿下是无法感受到的,但是奴婢就十分清楚,像奴婢这样出身的绝大多数女子,一生忙于生计、疲于奔命,一生都没有机会读书。识字、懂文,对她们来说,实在是一种奢求,是穷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东西。” 荣嘉后悔了,后悔自己寻了殷旭来重明宫玩耍。她只是觉得殷旭和旁人都不同,她的内心十分亲近她,但从头至尾,可没想给自己找个喋喋不休的老夫子来管着自己。 见荣嘉还是一副冥顽不宁的模样,殷旭叹了一口气“若殿下如此,奴婢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这便请辞吧。” 可“请辞”二字一落在荣嘉耳中,方才的后悔和懊恼统统消失不见,她心里一急,“我读,我读还不成” 看见殷旭扬起一抹奸计得逞的笑来,荣嘉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这个可恶的宫女,居然算计自己。 殷旭戏谑地笑了笑“殿下究竟为何这样讨厌念书呢” 荣嘉沉吟不语,过了片刻,才用小小的声音说道“阿娘说,我要顽劣一点,才能活下来” 殷旭闻言,心头一跳。 她以为所有的公主都该和她一样,能够将自己的命运握在手中,博古览今,砥砺前行。 是她太傻了。 午后暖暖的日光,从小窗的纸缝中溜了进来,洒在荣嘉的脸上,隐约可见她脸上一层淡淡、可爱的茸毛,和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她的双眼和小鹿一样,温润灵动,虽还是年幼的模样,却有了风华绝代的影子。傲挺细长的鼻梁,和薄薄的红唇,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美,惊心动魄。 她过去从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美而不自知的人。 她想守护这份绝色,亦想守护她的纯真。 她仿佛穿透了十年的时光,在水潭的倒影里,看见了自己光怪陆离的脸庞,自己的喜与怒,哀与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