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宫生存的一百条守则》 第1章 昨夜香衾觉梦遥 嘉庆十年 才进了小雪时分,一场如鹅毛般的大雪片片飘落在了偌大的紫禁城内,黄琉璃瓦,双翘黑檐都覆上了积雪,一夜之间,雪虐风饕,宫道上来往的宫人们裹着厚厚的棉衣步履匆匆。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挽着一个竹筐子,将脸都埋到了领子里,急忙回到寿康宫后殿。 “呼外头实在是冻死人了,这个天儿怎么说变就变了。” 那小宫女脸被冻得通红,眉与眼都挤到一块去了,跺了跺脚不住哈气搓手。 “祝儿,小声点,太嫔刚刚才歇下。” 次间厚厚的羊绒毡帘被掀开,里头出来一个双鬓斑白的老姑姑,看着约莫有六七十岁的样子。 “是,福姑姑。” 那个叫祝儿的小宫女似乎十分畏惧这个福姑姑,吐了吐舌头便不敢再说话。 福姑打开竹筐子上的红布,见竹筐子里的炭是足的,可是唯有上头是铺着一层银霜炭,下边就是普通的黑炭了。 祝儿怕福姑责骂于她,赶忙道“内务府的人说今年的雪来的急,早先没预备够银霜炭的份例,便先紧着万岁爷和各宫娘娘主子了,只得拿了些黑炭来勉强凑数。” 福姑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将炭拎进了内间。 婉秋如今岁数渐长,睡眠也愈发的浅了,才躺下的功夫,转眼间又醒了,隔着镂空木雕折屏,她见福姑正往三足铜漆盆中添着炭块,原本寒冷的室内稍微有了一些回暖。 “咳咳,咳咳” 婉秋扯住手边的素青帐子,止不住的咳嗽。 福姑听到声音赶紧过来,拍着婉秋的背一边顺气一边道“太嫔娘娘,您醒了怎么不叫奴婢一声。” “无碍,这都是老毛病了”婉秋用帕子随意擦了一下嘴,如枯木一般的手捏紧了帕子“这两天,我总是梦到往年先帝爷还在的时候,怕是” 这不是什么吉利话,福姑将她重新扶回了床上,掖了掖被角,扯出一个笑“老主子,您在胡说些什么呢,您才七十有三,瞧瞧前殿的婉贵太妃,都快九十岁的人了,照样身子骨健朗,听说前两天还拉着晋太妃几个去畅音阁听戏呢。” 福姑陪伴她多年,是与她最亲近的人,恐她伤心,说了些好话来哄着她,她心里都是明白的。 婉秋只笑了笑没有说话,福姑伺候人又歇下了 这一歇,婉秋觉得睡的十分沉,像是许多年都没有这样好好睡过一觉了,她入宫五十余载,一辈子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到头来,终于换得了一世的善始善终。 乾隆十三年 自三月孝贤纯皇后离世以来,整个紫禁城就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万岁爷变得喜怒无常,先后发落了朝中多位大臣,谕令大臣们不得请立皇太子,上月又以皇后之丧无哀慕之诚为由,斥责了皇长子永璜、皇三子永璋,甚至放言其此生再无继承大统之望。 皇宫上下从皇妃到底下的奴才,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小心伺候着。 六月底蒙古镶红旗都统纳亲之女巴林氏,奉崇庆皇太后懿旨入宫,皇太后意在替皇帝选新秀,减轻皇帝的丧妻之痛。 乾隆对皇太后一向是敬爱有加,遂顺其意,还另在几个八旗人家中选了几个和巴林氏一同入宫为妃。 七月初,娴贵妃晋为皇贵妃,摄六宫事宜,暂掌皇后印宝,有了八个月身孕的嘉妃晋为嘉贵妃,颇得圣宠的令嫔晋为令妃,从潜邸就伺候皇帝的婉贵人晋为婉嫔,后宫势力重新洗牌。 乐寿堂内 七月的天,才过卯时,天光就已经亮了大半,四椀双交格扇菱花内泄进了白日云色,宫女将杏色映海棠花暗纱帐挂了起来,两个捧着铜盆布巾,竹刷青盐,候着床上的小主起身洗漱。 “小主,小主,醒醒,过卯时了。” 婉秋一觉酣然,浑身都松快起来了,见有人称呼她小主,不免一笑,安福这个老不知羞的,还当是从前吗 她睁开了眼,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宫女站在她床前,面容似乎颇为熟悉,但婉秋一时想不起来了。 内务府给她拨了新人过来伺候 那暗纱帐映入眼帘,婉秋觉得不合礼数,这样的颜色样式,当是宫里头年轻的小妃嫔用的,她一个老太婆了,难免糟蹋了好东西。 “这帐子不合” 她话还没说全,却突然惊觉从她口中发出的声音不是沙哑枯朽的,而是像她年轻的时候一样清脆悦耳,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这是乾隆都夸过的。 等等,年轻的时候 婉秋低头,看到了一双娇嫩白皙的纤纤玉手,她晃了晃,确定了这手是长在自己身上的。 她猛地掀开了被子,跌跌撞撞来到妆镜前。 这张脸 婉秋手摸了摸,这不是她年轻的时候吗 她环顾四周,刻云纹黄檀木曲足香案,印花人物鸟兽纹兽足香炉,漆艺三彩绢素挂屏,掐丝珐琅三层妆奁盒,引香碧珠帘,这一切,都太熟悉了。 这是她初入宫时所居住的咸福宫西侧殿乐寿堂。 她带着颤抖的声音询问道“如今是几年了” 那个之前站在她床前的宫女笑盈盈的按住婉秋坐下,将布巾浸湿拧了一把“小姐怎么睡一觉就睡糊涂了呢,现在是乾隆十三年七月初六,小姐入宫的第三日呀,今儿要去景仁宫给皇贵妃娘娘请安的,您快些洗漱收拾,当心迟了。” 一声小姐将婉秋的思绪拉了回来,乾隆十三年,是她入宫的第一年,这年她才十六岁,而眼前这个伺候她洗漱的宫女,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丹桂。 丹桂打小跟着伺候她二十多年,满了二十五岁也不肯出宫,后来还是婉秋替她求的恩典放她出宫了,只是丹桂出宫后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对丹桂,婉秋是既感激又愧疚,没想到还能与她有再见之时,婉秋的眼泪就不争气的往下掉,紧紧抓住丹桂的手。 “小姐,这是怎么了”丹桂被她突然一哭给吓着了。 婉秋半带抽噎道“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不在了。”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自己重活过来一次了,还是之前种种不过是一场噩梦。 丹桂噗嗤一声笑了,将她的手拿来,仔细替人擦了脸上泪痕道“奴婢怎么会不在呢,奴婢会一直都在的,小姐可不许再哭了,待会若是红着眼去见皇贵妃娘娘,怕是不好说。” 如此一番,丹桂用热水浸过的巾子替婉秋敷了几次眼,这才止住了眼泪。 婉秋的心绪也渐渐平稳下来了,不管是梦还是自己真的重新活了一次,总归都是老天爷的恩典,让她还能再见一遍这些都离开她的人。 等洗漱上妆完毕,丹桂拿了一件秋香色缠枝勾莲夹袍给婉秋换上,并一串杏花纹胭脂色珠串挂在襟扣上,又在二把头上插了两支银累丝攒珠簪子,几朵素绒宫花。 十六岁的婉秋长相俏丽清艳,细眉朱唇,皓齿明眸,粉面桃腮,是个十成十的美人,上一世她也得了乾隆一阵子的恩宠,但紫禁城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了,从来花无百日红,更何况在出了那件事以后,她就有心将自己收敛起来,低眉顺眼,只求能得一世平安。 这一世,婉秋也是打定主意,不争宠,不搞事,和上一世一样,低调的在乾隆的后宫里度过这一生。 翊坤宫 娴皇贵妃辉发那拉氏出身满洲镶蓝旗,佐领讷尔布之女,是原先乾隆潜邸时的侧妃。 此次晋了皇贵妃的位分,掌后宫事宜,乾隆还给她抬进了满洲正黄旗,如果不出意外,下一任皇后就是她了。 宫里头的妃嫔都纷纷向翊坤宫示好。 婉秋来到翊坤宫的时候,座上已经到了不少人,如今才不过卯时六刻,距离请安规定的时间辰时还有足足两刻钟呢,却眼瞧着人都差不多快齐了。 那坐在前头穿着湖蓝色云纹绣木槿的是纯贵妃,她看上去神色恹恹,想必是为了月前皇三子永璋触怒圣颜的事情。 纯贵妃旁边栗色绫衫,碧玉钿子头的是婉秋如今咸福宫的主位娘娘,愉妃。 对面圈椅座上的银钗绒花钿子,深绿夹袍的是怡嫔,而她身边那个年纪小,弱柳扶风,穿着妃色簇蝶单衫的就是舒嫔。 再往下,婉嫔,鄂贵人,陆贵人,都是她熟悉的人了。 再见到这些已经在记忆中泛黄的人,想到她们后来的下场,婉秋心里又是一阵唏嘘。 “娴皇贵妃娘娘到” 太监高昂的声音响起,原本谈笑说话的妃嫔们都噤声不语了。 娴皇贵妃一身姜黄色云鹤纹暗花江绸单袍,红宝镶玉钿子头,挂着琥珀珠串,气势十足。 众人起身甩帕唱礼“嫔妾给娴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都坐吧。” 娴皇贵妃搭着宫女的手坐在了紫檀木刻福禄寿字主座上。 “前两日忙着授册宝、梳理后宫诸事,一时将请安的时候给落下了,本宫这里也无须晨昏定省一日两趟的赶,只需每三日来一次即可,对了,嘉贵妃和令妃呢” 娴皇贵妃扫了一眼为首的两个空座。 婉嫔陈氏起身道“嘉贵妃说月份大了身子重,不便来回走动,托嫔妾来给皇贵妃娘娘告个假,至于令妃嫔妾就不得而知了” 这是第一次给她请安,照理说无故不得缺席,嘉贵妃怀着身孕也就罢了,令妃居然也没来,这根本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娴皇贵妃不禁有些动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看吹绿影成丝早 “皇贵妃娘娘,嫔妾来给您请安了”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令妃魏氏扶鬓踏槛而来。 令妃虽然位居妃位,但她也不过才二十一岁,和娴皇贵妃的端严自持不同,她生的娇艳明媚,一颦一笑之间都极具风姿,就算在满是美人的后宫,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出挑。 难怪乾隆会这么宠爱她,入宫不过三年,在无子的情况下,还能从贵人爬上妃位。 她话里虽然说着是来请安,但也只不过是草草福身就过了。 “昨儿万岁爷翻了嫔妾的牌子,嫔妾想着要尽心尽力伺候好万岁爷,直到二更时分才歇下,今日贪睡,耽搁了时辰来晚了,皇贵妃娘娘不会怪罪嫔妾吧。” 令妃说着,还捏了捏肩颈,脸上都是得意和挑衅。 娴皇贵妃一向看不惯令妃这轻狂的狐媚模样,但偏偏乾隆还喜欢的不得了,让令妃几次三番在众人面前给了她没脸。 “令妃妹妹伺候万岁爷辛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有几个新来的妹妹们还没侍过寝,令妃妹妹说话也要注意着分寸才是。” 她脸上不露声色,将话头往新人身上引,告诉令妃宫里已经来了新人,任她从前再得宠,往后就不一定了。 令妃闻言果然没了笑意,恨恨看了娴皇贵妃一眼落了座。 见令妃吃了瘪,娴皇贵妃心情总算舒畅了许多,连话里也带着几分松快。 “因今年逢了先后孝贤纯皇后的国丧,万岁爷便下令取消了本年的选秀,在八旗中挑了几个家世清白的女子进宫伺候,新来的妹妹们都出来问个安吧。” 有娴皇贵妃发了话,自然都一个个站起来问安,首当其冲的就是蒙古镶红旗都统纳亲之女巴林氏。 巴林氏因为是奉了皇太后的懿旨进宫的,身份尊贵,首封便是贵人,赐号颖。 她生的浓眉大眼,看上去颇为爽利,行了一个标准的蒙古见礼“嫔妾颖贵人巴林氏,蒙古镶红旗都统纳亲之女,见过各位娘娘。” 娴贵妃眼中含笑,赏下去一支鎏金累珠宝簪,一枚比目玫瑰佩,并三匹织锦缎,一匹缂丝,一匹软罗纱。 “自古满蒙一家亲,都统纳亲大人是万岁爷倚仗的重臣,颖贵人也要好好伺候陛下。” 颖贵人得了赏,哪有不应的,忙道“嫔妾定会尽心伺候好陛下,请娘娘宽心” 要说颖贵人首封就是贵人还有封号也就罢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但和颖贵人一同册封为贵人,得了封号的,还有一位。 “嫔妾慎贵人舒舒觉罗氏,满洲正红旗太常寺典簿之女。” 众妃嫔都看向了这个正在行礼的曼妙女子, 一个七品典簿之女,凭什么和蒙古都统纳亲之女平起平坐 慎贵人接受着四面八方朝她投来的目光,面不改色。 而见过慎贵人的样貌,除了新封的那几个,在座的几个妃嫔乃至包括上座的娴皇贵妃,都吃了一惊。 婉秋眼观鼻,口观心,骤然死寂的气氛却没有让她产生疑惑,上辈子她也跟旁人一样不明白为什么她们第一次见到慎贵人后,脸色那么难看,但到后来她终于知道了原因。 孝贤纯皇后。 慎贵人长的肖像年轻时的孝贤纯皇后,正因如此,乾隆才会初封给她就是贵人,而慎字的封号,是因为孝贤纯皇后生前为人谨慎心细,凡她经手的,基本上都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后来当她回想到众妃嫔初次见到慎贵人的时候,慎贵人神色如常,想必也早就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入宫的原因。 因为这张脸,被当做一个替身,她心里是极其不甘心的吧。 也许也是因为这个,自她入宫起,就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包括对乾隆。 娴皇贵妃勉强笑了笑“你,很好,尽心伺候万岁爷。” 她照着给颖贵人的份例,赏了一对金花雕美人图翠蝶珠饰,一柄吉祥纹玉如意,并三匹织锦缎,一匹缂丝,一匹软罗纱。 “嫔妾常在白氏,汉军旗正黄旗户部员外郎白乐道之女,给娘娘请安。 “嫔妾常在揆氏,汉军旗镶白旗刑部司狱揆康之女,见过各位娘娘。” 婉秋来时为了不打眼,特地做到了最末的一个座上,轮到她时也是最后一个。 她起身福了个礼,规规矩矩道“嫔妾常在林氏,满军旗正红旗拜唐阿佛音之女,给各位娘娘们请安。” 娴皇贵妃听了两个汉军旗的,私心以为最后一个应该也是个汉军旗的,没想到居然是满军旗的。 “哦不知林常在家中是有哪位长辈在朝为官” 拜唐阿是各衙门管事而无品级者,是作为候补人选,一般是家中族内有六品以下及候补五品以上官员,其弟兄子孙年满十八岁都会上报到军机处,挑选备用。 婉秋道“回娴皇贵妃娘娘的话,是嫔妾祖父现任从五品翰林院侍读学士。” 娴皇贵妃点了点头,又问道“林常在既是满军旗的,又为何姓林” 婉秋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颤,这个问题上一世娴皇贵妃也问过,当时她哪知道什么叫做人心险恶,如实俱都答了,结果被有心人利用了,吃了好大一个亏。 这一次她不会再这么傻了。 “听嫔妾父亲说,嫔妾家祖上本叫阿林勒库鲁达氏,后来因为名字太长,便取了个其中一个林字,念着也简单方便,其实嫔妾本姓应该叫阿林勒库鲁达氏的。” 这个姓氏极拗口,婉秋又用满语念了一遍,将座上的都逗了一笑。 满人取汉姓也不是没有的,像先皇后孝贤纯皇后的父亲,察哈尔总管李荣保,本姓是富察氏,但为了凑汉人的雅趣,给自己也取了个汉名。 “倒也是难为你了,春娘,赏罢。” 娴皇贵妃赏下来的与前面两个常在的份例并无不同,一只成色上好的翡翠玉镯,一对彩珠耳坠子,并两匹织锦缎,一匹软罗纱。 婉秋领了赏谢恩便坐回了位置上,看向了上座的舒嫔。 上一世她不晓世事,直说了祖上改了姓氏的事情,后来被舒嫔拿捏住到乾隆面前有心提了一嘴,乾隆斥责婉秋跌了满人的身份,虽然后来没有对婉秋的家里下什么旨意,但自此以后,婉秋就失了乾隆的欢心了。 她上一世并未和舒嫔结下什么仇怨,直到现在婉秋也想不通舒嫔为什么这么做。 “既然进了宫,那大家都是姐妹了,往后一同侍奉万岁爷,当尽心竭力,为皇家早日开枝散叶,延绵子嗣,不得恃宠生骄,须知宫中的一言一行都是有规矩可言的,你们可明白” 娴皇贵妃说到恃宠生骄的时候,淡淡瞥了一眼一旁的令妃,而令妃似乎毫无察觉,自顾的摆弄着指甲上的丹蔻。 婉秋等人起身道“嫔妾等谨记皇贵妃娘娘教诲。” 从翊坤宫出来,已经过了辰时三刻,眼瞧着天光也越来越亮堂,怕是再过一会儿日头就要出来了。 婉秋来时匆忙还没用早膳,方才翊坤宫座位旁边的小点心她也不敢去动,此时肚子已经咕咕叫起来。 丹桂眯眼笑着给她塞了一块用帕子包着的羊奶糕,婉秋感动不已,深觉丹桂贴心,正打算离翊坤宫远些将这块羊奶糕用了。 “林常在,林常在请留步。” 婉秋一愣,将糕点塞到了袖子里,转身看到白常在和揆常在, 白常在才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包子脸杏仁眼,整个人像粉雕玉琢过的一般。 “林常在,咱们都是一同入宫的,也算是有缘,不如一同去我那儿小坐一会,吃盏茶说说话怎么样” 揆常在也跟着细声细语道“是啊,合该咱们姐妹三个要多亲近亲近的,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 婉秋摸了摸袖口的羊乳糕,迟疑了一下,觉得她们头一次邀请就拒了不大合适,也就同意了。 等请安的妃嫔们都散了,娴皇贵妃回到内间坐下,春娘替她取了簪花松了鬓,主仆两人之间说着悄悄话。 “这一批新人虽不是通过大选进来的,但瞧着一个二个都是个角儿。” 娴皇贵妃阖上了眼,叹了口气“是呀,真不愧是万岁爷亲自选的,颖贵人按下不说,就是那慎贵人,就够受的了。又有白常在,林常在,相貌一个赛一个出挑。” 春娘用篦子替人轻轻梳着头“您也不必太过忧心,左右您现在也不跟着那些新人争宠,只需要将六宫打理好就是了,争宠什么的,不是还有令妃和舒嫔吗。” “话虽如此”娴皇贵妃眉头轻皱“但万岁爷一日不将册封礼办全了,本宫这皇贵妃的位子,就一日坐的不安宁,” 七月初乾隆虽下令晋娴贵妃为娴皇贵妃,嘉妃晋嘉贵妃,令嫔晋令妃,婉贵人晋位婉嫔,但乾隆也以嘉贵妃月份大了,不好行册封礼为由,只下了旨意,授了册宝,但将行册封礼的事情压了下来。 其他几个晋位的嫔妃也就罢了,但她是要摄六宫事的,不行册封礼,总归显得名不正言不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满眼芳菲总寂寥 白常在被分在了东六宫承乾宫的西侧殿袭芳室,主位是正得圣宠的令妃,东侧殿住着陆贵人。 而它之所以被称为袭芳室,是因为庭前月台种着几株桂树,金秋时分桂花盛开,香气袭来,浓醉浅眠。 挑开一排碧色纱盘银丝的帘子,明间正中堂上摆了张大案,上悬了一张秋香泽艳图,古铜壶里养了一支金丝桃。 白常在挪了两个绣墩子,招呼两人坐下。 “玉成,成璧,快将我从家里带的太平猴魁取些煮来,再拿几碟精致的糕点。” 上一世婉秋与白常在交集不多,只知人是个话多的,不曾想待人倒是一点也不吝啬,又想到她阿玛是户部员外郎,不由一笑。 果然锦衣玉食娇养出来的女儿都是大气的,不像她。 婉秋虽然是满州八旗的,祖父也在翰林院奉职,但她家中生养众多,光嫡出的叔叔伯伯就有四位,还不算上庶出的,而她这几个叔叔伯伯每房的人丁都很兴旺,婉秋的堂兄堂弟堂姐堂妹们加起来足足有十几个。 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每日都是跟着书打交道,祖父为人一丝不苟,从不做那些收受贿赂之事,家里男丁多,但没有几个成器的,日子过的紧巴,一两银子都是秤着用的。 所以婉秋这次能得进宫,家里就都把指望托在她身上了,望她能得宠扶持一下自家,但只有婉秋自己知道,在这深宫里,能平安活下去才是最最要紧的。 揆常在看上去是个细弱的女子,说话声音也小“白妹妹,不必这样劳烦,我们就坐着说说话就行。” 明显白常在不会理睬她的话,笑道“这太平猴魁是上等的品色,外头都买不到的,听说是专门进贡给万岁爷和娘娘们喝的,还是我爹见我要入宫了,才舍得分了一罐出来。” 新秀们进宫都规定了只能带个包袱,装些衣裳什么的,连银子也只能带些碎银,白常在却能将一罐茶叶带进宫,想必在检查的时候使了不少银子。 婉秋见揆常在听了她的话更加惶恐,想要再说什么拒绝之言,便接了话去“白妹妹舍得拿出这样的好茶来款待,想必是将我与揆常在当知心人的。” “那是自然” 白常在眼睛亮亮的,很是喜欢婉秋的爽利“颖贵人是蒙古贵女,慎贵人瞧着是个冷冰冰的,想来也是不屑和咱们在一处的,宫里其他娘娘嫔主们又都不熟悉,合该是我们三个多亲近亲近的。” 揆常在见二人一唱一和,倒是颇为和睦,将嗓子眼的话都咽了下去。 玉成、成璧端了两个托盘上来,上头是三只装着香茶的梅花形折枝纹银盏子,一碟蜜饯莱阳梨,一碟双色马蹄糕,一碟金糕卷。 婉秋和揆常在同居常在,明白这些都不是一个常在位分能吃到的。 揆常在出身低,阿玛又只是个一个的九品刑狱,何时见过这样精美的点心,一时有些慌了神。 “白白妹妹,这些点心是御膳房拿来的吗” 白常在用手指拈了一块双色马蹄糕入口,配着香茗,悄悄低声道“这令妃娘娘是万岁爷心尖尖上的人,她阿玛又是内管领,承乾宫的小厨房比御膳房不知道要精致多少倍,只要我使银钱给小厨房,要什么吃食没有” 这下揆常在终于明白白常在和她不是一个阶层上的,她以为遥不可及的,对于白常在来说,都是唾手可得的。 婉秋本就没用早膳,袖里的那块羊乳糕又没吃着,早就饿的有些受不住了,她可不像揆常在这样扭扭捏捏,瞻前顾后,她活了七十三年,最是明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吃饱喝足是第一要紧的事。 梅花形折枝纹银盏中的碧绿茶汤清香宜人,婉秋饮了一口后就用心来,两块金糕卷下肚,才稍觉好些。 白常在用过茶和糕点后,开始侃侃而谈起来。 “我听说,这宫里如今分为三党,一是娴皇贵妃党,一是令妃党,一是嘉贵妃党,这宫里的嫔妃,或多或少都是与这三党有干系的。” 揆常在将磨了一小半的蜜饯莱阳梨放下,疑惑问道“这三党都有些谁哪边人最多” 白常在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笑道“娴皇贵妃如今手握大权,又是指定的后位人选,自然是她这边人多,像潜邸出来的愉妃、婉嫔,还有那个鄂贵人,都是娴皇贵妃这边的人,令妃是盛宠优渥,又和舒嫔年纪相当,舒嫔是跟着她的,原先宫里一月侍寝里有日都是令妃娘娘,然后就是舒嫔娘娘了,至于嘉贵妃嘛,虽然没有像娴皇贵妃那样大权在握,也不像令妃娘娘那样宠爱加身,但耐不住人家能生呀,四阿哥和八阿哥都是她所出,前两年她生八阿哥的时候都足足有三十三岁了,隔了两年,竟又有了身孕,启祥宫的怡嫔娘娘原先是她身边的宫女,嘉贵妃怀四阿哥的时候将她献给了万岁爷,怡嫔是为嘉贵妃马首是瞻的。只剩一个纯贵妃原先也是稍稍靠着娴皇贵妃那头的,现在因为上个月三阿哥的事情郁郁寡欢,如今是哪头都不沾。” 一个才十四岁的小丫头,将乾隆后宫这些妃嫔描绘的面面俱到,声情并茂的,正在喝茶的婉秋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白常在疑惑问道“林姐姐,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婉秋将慌忙将茶盏放了下去,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连忙摆手道“没,没,我只是觉得白妹妹入宫才三日,就已经将后宫里的情况都打听的一清二楚,十分敬佩罢了。” 白常在骄傲的拍了拍胸脯道“那都是我阿玛打听了告诉我的,两位姐姐也别一口一个白妹妹的叫我了,怪生疏的,我单名一个婵字,在家的时候额娘和姐姐兄长们都叫我婵儿,两位姐姐也叫我一声婵儿就是了。” 见白婵儿自报了家门,婉秋和揆常在倒也不好藏着掖着了,跟着道“婉秋,婉转的婉,秋日的秋。” 揆常在腼腆一笑道“我大名儿叫淑英,只是我不认字,不晓得是哪个淑,哪个英。” 白婵儿念了两遍她的名字,拍掌笑道“我猜应该是贤淑的淑,落英的英。” 三人有说有笑,闹到了将近午膳时分,白婵儿原本还想留二人用饭,但二人说刚入了宫,上下事务还没打理全,不便留饭,白婵儿也只好放两人走了。 婉秋回到了乐寿堂内,两个宫女拎着大小黑漆木食盒进来摆饭。 什锦豆腐,四喜饺,山鸡丁儿,糖焖莲子,并一碗香喷喷的碧粳米,婉秋净过手拿起箸勺用了起来。 如今是夏日,天气热着,按例的每餐一汤送来时总是滚烫不能下口,御膳房就改成了一些时令蔬果做成的小食。 这道糖焖莲子用的是白糖熬出来的蜜汁,浇在白嫩的莲子上一焖,更是如羊脂玉一样,品相极好,婉秋不由得多用了几箸子。 虽然是常在位分的膳食,但也远远比上一世她做太嫔时好多了。 乾隆还在时,嘉庆帝对她们这些太上皇的妃嫔们也不算太差,吃食用度都是照着份例规矩来的,可乾隆一走,她们这些没生养过的先帝遗孀就不好过了,一日三餐送来都是冷的不说,饭菜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后来竟沦落到了和官女子一般的地步。 那时同住寿康宫,前殿的婉太贵妃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而她们后殿这些,也就只能每日吃些残羹冷饭。 想到这里,婉秋放下了箸勺,许是在白婵儿那里用过糕点的原因,她竟有些没了食欲,将剩余的饭菜赏给了一旁侍菜的那两个宫女。 丹桂拿了帕子给婉秋擦嘴,得赏的宫女跪下谢恩,婉秋这才发现自己还没给这两个宫女起个新名。 她看着那两个宫女一高一矮,一个消瘦一些一个丰腴一些,随口拈了两个名字来。 “就叫竹影和松枝吧。” 上一世她身边伺候的人不知道换了几批,有的是得势调到了别处当差,有的是熬到了二十五岁出宫了,也有的一直伺候在她身边,直到老死。 只是不管从忠心还是寿数上来说,总归是只有安福一人陪她到了最后。 如果她记得没错,安福应该是在她将近三十岁的时候才拨到了她身边伺候,那个时候她刚刚放了丹桂出宫嫁人,身边无人,安福便顶替了原先丹桂的位置,在她身边伺候。 丹桂 婉秋一想到丹桂后来的结局,手就不由攥紧了。 她看着现在正在一边伺候她的丹桂,双八好年华,像朵鲜花似的,怎么就 丹桂见自家主子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看,不由得手摸了摸脸,茫然道“奴婢脸上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鼻头一酸,婉秋差点又要哭了出来,她努力压住眼泪,挤出一个笑道“没有,我家丹桂是最好的,我一定会替你寻个好人家,不叫你受苦。” 丹桂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懵了,不过她到底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儿家,面皮薄,提及婚姻大事也是红了脸,飞快的收拾了帕子挑帘出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瘦尽灯花又一宵 黄昏时分,云霞叠色,烧了大半天际,渐渐没落了,宫女太监们拿着烛子火石,都预备着点上了长廊宫道灯盏。 婉秋将数十张薄薄的雪浪白笺浸在了云母粉和蜀葵调和成的汁水里,又入银粉煮浆,用拇指粗的木槌反复轻柔刷打,待足了时辰,将白笺捞了上来,在雕花大案上一一铺平,沥干了水,粘在了银壶上,悬于梢间的明窗前,待夜风晾干。 松枝打了水来给婉秋净手,外头的湘帘一动,小太监敬通进来了。 “小主,万岁爷今儿点了慎贵人侍寝。” 婉秋她们入宫已经三日,又见过了娴皇贵妃,依着礼数是该轮着侍寝了。 按照她们这一批新秀的位分和家世来看,乾隆点首寝的应该是那个蒙古贵女颖贵人巴林氏。 她倒也不奇怪,毕竟慎贵人长着那样一张脸,乾隆点了她那也是应该的。 但是婉秋不惊讶,后宫其他妃嫔就不一定了,尤其是不知道内情的颖贵人。 “啪” 清脆的瓷器碎响声音从储秀宫后殿綏福殿内传来。 “小主,你暂且消消气,别伤了身子” 颖贵人一张秀脸扭曲在了一起,她连教引姑姑都请来了,侍寝的规矩也都询问过了,只等着万岁爷今夜召幸,结果小太监跑过来和她说,万岁爷今夜点了那个慎贵人 她是蒙古贵女,皇太后懿旨入宫,又是这批新秀里的第一人,结果首寝竟然是那个端着一脸清高的舒舒觉罗氏 一个七品典簿之女,能和她同为贵人也就算了,还抢了她的首寝,颖贵人越想越气,抬手又掷了一个银鎏金嵌珐琅彩的美人耸肩双环花瓶出去。 这个慎贵人,自己一定要让她好看 次日正逢上七月七乞巧节,阖宫一阵片喜庆,来往的妙龄宫女们头鬓上也多别了一朵色泽鲜妍的明花,面靥点了胭脂,大多脸上都挂着笑。 丹桂和竹影、松枝几个昨夜捉了几只喜蛛安置在巧盒内,现下正在比哪只喜蛛结网得巧,三人有了分歧,便把婉秋拉来评说一番。 婉秋细细观察了这三只巧盒和喜蛛,最终评定了竹影的蛛网结的最密,丹桂和松枝不乐意了,凑着七嘴八舌议论了自己的蛛网。 主仆四人正闹着,外头来了来了个锦袍太监,四十岁出头,体宽面胖,虽然头顶红翎子,但看上去比一般的主子都体面几分。 婉秋认得这是娴皇贵妃身边的大太监洪海,丹桂几个也停住了说话。 洪海笑眯眯的见了个礼“奴才给林常在请安,今儿乞巧节,皇贵妃娘娘给六宫娘娘主子们都备了礼,这是常在的一份,奴才亲自给您送来了。” 身后的小太监将托盘呈了上来,漆盒中是一支做工精巧的金镶珠石秋叶蜘蛛簪,一枚刻鹊桥碧玺玉扳指。 婉秋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将漆盒盖上,让竹影收了下去,又给丹桂使了个眼色,丹桂解了腰间荷包,婉秋抓了几枚碎银子塞到洪海手里,脸上是亲疏有度的笑意。 “有劳洪公公亲自跑一趟了,这些是孝敬公公的吃茶钱。” 这几枚碎银子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算少,约有三四钱的样子,洪海在手里掂了掂,告离了。 婉秋看着那个肥大的背影,笑也一点点淡了下来。 上一世她不知事,对宫里形式也看不分明,出手打赏毫无分寸,洪海来的时候,她有心拉拢,将整个荷包看也不看的都给了他。 若是她像白常在一样的户部员外郎的阿玛也就罢了,可偏偏她是那样的家世,入宫前她额娘将贴身的嫁妆钱都拿了出来给她,盼她能在宫里顺遂如意,那时的婉秋急于求成,刚入宫不到一年就把带进来的银子使得差不多了。 洪海又是个十足的吸血鬼,专挑婉秋这种刚入宫的小低位压榨,每次从娴皇贵妃处来传话送东西,没个几钱银子是打发不掉的。 “四两六钱。” “三两九钱。” “五两二钱。” 月云湿寒,星色珑银辉,东窗纱绿遣风来,吹得夜帐香笼熏伶仃,摇了壁烛红影怜卿卿。 丹桂将雕花银锁扣小箱笼里的银锭子拿出来放在杆秤上称重报数,婉秋穿着桃红抹胸小衫,白色亵裤,盘腿坐在海棠翘头罗汉床上,拿了支笔记着数额。 除了几只整齐的银锭子,她额娘私底下偷偷贴给她的银锭子,都是大小成色不一的,一瞧就知道是积攒许久的体己钱。 “统共有五十两的大银锭子,三十二两七钱的小银锭子,九两八钱的碎银子,二十二吊钱,三十四枚珍珠子。” 丹桂拨了几下算盘,得了总数“共有九十四两七钱,三十四枚珍珠子。” 婉秋满意的点了点头,仔细将这些银子收回了小箱笼里去。 还好,还好,现在她手上还算阔绰,就这将近一百两的银子,再加上常在的年例银子五十两,紧着些花销,也不至于往后数十年的后宫生活太过难熬。 若是逢上了什么喜事大封后宫,晋一晋位分,也不是没有的。 毕竟贵人的年例银子可是有一百两呢,足足翻了一倍 想到这辈子她不会再像上辈子一样吃残羹冷饭,用着黑炭粗布,指不定还能在嘴馋的时候使些银子给御膳房来解解馋,婉秋心里就甭提有多开心了。 这一夜她是抱着那雕花银锁扣小箱笼入睡的,丹桂怎么劝也劝不动。 五阿哥永琪已经入上书房读书两年了,每日卯入申出,寒冬酷暑,没有一日落下的,五阿哥又是个早慧的孩子,虽然在上书房众阿哥内是年纪最小的,但不仅读书读得好,骑马射箭也是深得谙达们的赞许。 后宫中或子凭母贵,或母凭子贵,愉妃虽然出身不高,但摊上了这么一个好儿子,乾隆也是三天两头的往咸福宫打赏东西。 七月初十这天,乾隆考教了五阿哥的功课,见他对答如流,且能引典道故,特地放了五阿哥半天假,让他去和自己母妃愉妃请请安,说说话,乾隆自己也差人留话,说晚膳就摆在愉妃处用了。 到了傍晚,圣驾临了咸福宫。 因是早先就说好的,愉妃和五阿哥已经在庭院迎着了,母子二人与乾隆一起用了晚膳,不出意外,今晚乾隆应该就是歇在愉妃这里的。 愉妃已经年有三十又四,年轻的时候容貌也只能算是个中上清秀,一直恩宠平平。 现下年岁渐长,宫里头新人像一簇又一簇鲜花一样开不败的涌来,乾隆一年半载都记不得往她这里来一次,但凭她生了个争气的儿子,乾隆近来对她也多有看重。 圣驾的动静不小,仪仗浩浩荡荡的,再有那响彻宫的打鞭声,婉秋在西侧殿自然也听到了。 但她也无须在意,毕竟乾隆今儿是来陪愉妃娘娘和五阿哥一起用饭的。 七月七后,乾隆又连翻了两日慎贵人的绿头牌,再点了颖贵人侍寝,再接下来轮下去,就是她们三个常在了,不过首位和两个贵人都已占全了,后头谁先谁后也都一样,左不过占个运气。 前几日制的葵笺吹了几天的夜风现下已经晾干,婉秋随意用了些饭菜后就提着藤篮往乐寿堂西南边去,方形亭台边上长了几株颜色正好的雪下红,再迟几日怕就是要误了花期。 婉秋不擅诗词歌赋,也不通琴棋书画,唯有一手花笺制的极好,这雪下红的花叶能制玉纹纸,硕果能制碧间红花笺,染出来的笺子色泽纯亮,捣成细粉敷湿云纸能增其熠熠之色,对于制笺的人来说实在是个好东西。 她也不要丹桂跟着,左右离得近,不过百步脚程的事。 挽袖于臂,系结裙摆,婉秋蹲在这几株雪下红跟前,采撷花瓣。 因为要留一些等翌年三四月结了果,婉秋没有一下子全部摘完,而是小心翼翼的掰扯着花瓣,尽量留下花蕊。 圆月轮空,撒下点点清辉,或压在花丽枝头叶上,或溺进孔雀蓝琉璃瓦中,又或是落在窈窕美人痩肩头。 乾隆饭后腹中积食,便让李玉陪着在咸福宫里到处转转消消食,恰逢亭角花下,有一婀娜身影弯腰挎篮,月色笼身,有一种说不出的朦胧美感。 但看美人身着松绿底丛兰纹单袍,头戴双鱼戏莲掐丝宝簪,并非是一般宫女的打扮,想必也是个有品阶的小主。 乾隆看向李玉,看着那秀挺的侧脸,李玉略加思索道“回万岁爷,这咸福宫除了愉妃娘娘,也就是后殿的延洪殿住着鄂贵人,西侧殿的乐寿堂住着新进宫的林常在,万岁爷是见过鄂贵人的,这应该就是那位林小主了。” 林氏,乾隆是有印象的,这一批入宫的新秀都是亲自过了他的眼,林氏出身不高,但其祖父是翰林院的老古董了,也算是个清流世家,长相也是颇为出挑的。 乾隆点了点头,朝婉秋走了过去。 “在这儿做什么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罗衣不奈水沉香 婉秋的手一颤,生生将一截花茎都折断了。 这个声音她实在是太熟悉了,再听来恍若是隔了百年之久,她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乾隆的时候,是嘉庆三年八月十三日,那日正是乾隆的生辰,她们几个还活着的太妃太嫔们,在崇敬殿跟着嘉庆皇帝和皇贵妃,一起给乾隆过了他的八十九岁的大寿。 那时候的乾隆头发花白,牙齿脱落,坐在宝座上的时候已经不大认得清人了,许是乾隆隐隐也感觉的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的大寿,他话也比平常多了许多,连带着对婉秋这个小太嫔,也是关怀有加。 果不其然,在嘉庆四年正月初三,他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婉秋在宫里待了五十多年,即便其中有四十多年都是没什么宠爱的,但她毕竟和乾隆一起活过了几十个春秋,对于乾隆这位名义上的夫君,无至死不渝的爱意,却有着绵厚长谊的亲情。 上一世婉秋第一次和乾隆见面,是在翻到她绿头牌后,她全身裹在锦被之中,由着小太监们把她抬进了养心殿。 如今这一世,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婉秋想到上一世乾隆隐约是也来过咸福宫和愉妃用晚膳,但是她那一天并没有出来采花,这几株雪下红是她在咸福宫住了有一段时间后偶然间发现的,不过那个时候过了花期,花已经败了,她是来年花期的时候才采到的。 雪下红宫中难见,婉秋记得的自然也就清楚,想着这一世正好能赶上今年的花期,便不愿错过。 难道是因为这花 那截断了的花茎还掐在手里,黏腻的汁液濡湿了她的掌心,婉秋转身,放下藤篮,对着那明黄色绣五爪金龙的蹬云靴就是一拜。 “嫔妾常在林氏,给万岁爷请安。” 乾隆不过是出声一问,却惹得美人娇躯一颤,俯身拜礼,他亲自将地上的美人扶了起来。 “如果朕记得不错,你应该是才进宫的,既还没见过朕,又怎么知道就是朕就是皇帝呢” 眼前的这张脸,是年轻时候的乾隆,此时他不过才三十多岁,正是正当壮年,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在位十三年,赋性宽缓,重视吏治,免八省漕粮,平定诸役,又将雍正帝留给他的鄂尔泰和张廷玉两党势力纷纷铲除,换上了自己的心腹之臣。 再想到晚年时那个年迈衰老,歪在宝座上的老人,婉秋心中叹息。 她和乾隆相处了五十余年,不说最是了解,但也明白眼前这个年轻帝王生性多疑。 掌心的温热隔着单薄的丝袍传递到了婉秋的臂膀之上,在这夏日夜风下,婉秋只觉得脸都是发烫的。 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恭恭敬敬的答道“嫔妾虽见识浅薄,但也明白宫内能服黄纹五爪金龙的,唯有万岁爷一人,更何况今日早有太监们来传话,说万岁爷晚上会到咸福宫来陪愉妃娘娘和五阿哥用晚膳的。” 婉秋仔细斟酌着,话里轻重缓急拿捏得非常好,她毕竟是活了七十多年的老妖怪了,即便是再粗笨的人,也该练出一些火候了。 乾隆见她面色如常,不似寻常嫔妃初次见他时的畏惧郑重,倒更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在与他徐徐而谈,再配上她清嫩能掐出水儿的嗓音,乾隆觉得舒坦到心坎里去了。 他心念一动,牵起人的手,眼里含着笑“朕正好有些口渴了,便去你那喝杯茶吧。” 婉秋还没反应过来,李玉就捡起地上的藤篮,到前面给乾隆带路,往乐寿堂方向去了。 万岁爷身边的大太监李玉公公居然亲自来了乐寿堂,嘱咐底下人赶紧沏茶收拾,这可把乐寿堂的人忙活坏了。 而更让他们吃惊的时候,不到一会儿,主子就被万岁爷给亲自牵着回来了 不是说万岁爷在前头正殿里陪愉妃娘娘和五阿哥用晚膳吗怎么突然和主子回乐寿堂了 不过他们也顾不得细想,赶紧照李玉的话,烧水沏茶收拾屋子去了。 乐寿堂在咸福宫后殿的西侧殿内,除了西边那一排宫人们居住的罩房,乐寿堂也笼统不过面阔三间,并两间耳房,两间耳房一个充当小库房用的,平日里都是落了锁,一个是婉秋洗浴用的。 统一的黄琉璃瓦硬山式顶,檐下饰有旋子彩画,三间为明间开门,依次过槛是明间、次间、内间。 婉秋被乾隆这样一路牵了回来,即便她内里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也难免羞红了脸,现下进了屋内,趁机寻了个替人端茶倒水的由头,挣开了手。 乾隆打量起这间占地不算大的乐寿堂来。 婉秋喜好简洁,乐寿堂的陈设也并不算多,过明间是一排引香碧珠帘,置了张五屏风式樟木罗汉床,几个绣墩,玉枕青纱,一鼎印花人物鸟兽纹兽足香炉袅袅吐烟,再往里的内间是一排漆艺三彩绢素挂屏隔断住了乾隆的目光。 整个乐寿堂的布置乾隆瞧着还算舒心,不似其他嫔妃那样繁复多彩。 明间朝东是一个红木画案守景旃雕花大案,上头一座黄檀木笔搁,似乎悬的毛笔种类众多,各类长短粗细应有具有,大小薄厚的白纸也一叠一叠搁在案上。 丹桂端着托盘进来,上头是一只装着上好香茶的隐青云雁瓷盏。 婉秋接过丹桂手里的茶,丹桂悄悄朝她挤眉弄眼一番,婉秋把头低的更厉害了。 乾隆随意翻了一翻大案上的白纸,发觉上头未落一墨,不像是用来习字的,便好奇问道“不知林卿裁了这么多白纸,是用来做什么的” 婉秋将茶递过去,道“回万岁爷的话,是用来做笺子的。” 说着,婉秋一指窗上悬着的几只银壶,上头数十张葵笺已经干了,只待揭下来后就可以封盒用了。 “就是那个,写字用的花笺,那些是将好了的。” “林卿竟还会制花笺想必今日采花就是为了制笺用的了。”乾隆接过茶盏,用了一口“朕闻大唐才女薛涛,曾制有十色彩笺,其笺短而狭,才容八行,却精美非常,犹如霞光泄上,手把金刀擘彩云,有时剪破秋天碧。” 婉秋知道乾隆满腹诗书经纶,又精通诗画一道风雅文人之物,但没想到一个花笺都牵扯出这样多的典故,顿时听的一阵瞠目结舌。 她制笺不过是跟着额娘学着玩的,哪里知道那么多典故诗词,当下垂头嗫嚅道“是是的。” 乾隆也没有存心为难的意思,见婉秋这样甚觉可爱,捏了一把脸才罢休的“好了,眼瞧着下月十三就是万寿节了,林卿若是存了心思,不如就替朕将这十色笺制出来,倒是朕必定会重重有赏。” 婉秋被冷不丁捏了脸,心扑通扑通的在跳,上一世即便是最亲密的时候,乾隆也从未对自己有过这样的举动。 砰砰砰,外头想起了敲门声,李玉隔着门道“万岁爷,愉妃娘娘那边差人来寻了。” 婉秋有些不安,乾隆今儿是来陪愉妃娘娘的,结果现在竟然出现在乐寿堂,她生怕愉妃娘娘对此有了芥蒂,主位娘娘要是想拿捏自己,简直是轻而易举。 她俯身行礼“万岁爷,愉妃娘娘那边还等着呢。” 乾隆原本也没想过今夜留宿在这里,但见婉秋一副如惊弓之鸟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也罢,那朕就先走了。” “嫔妾恭送万岁爷。” 送走了乾隆,婉秋才发现自己背后已经湿了一大块,汗水紧紧粘在了袍衫上,腻人的慌。 她叫了竹影松枝来准备洗浴,丹桂进来收拾茶盏的时候,有些失望道“可惜了,万岁爷今儿没歇在小主这。” 婉秋扶着案角缓缓坐下,摇了摇头“可不能歇在这儿。” 第二日,婉秋特地前去给主位愉妃娘娘请安,愉妃叫人把她领了起来,婉秋进去,没想到殿内还坐着鄂贵人西林觉罗氏。 她还没开口福身唱礼,鄂贵人就阴阳怪气的来了一句“哟,没想到林常在还记得有愉妃娘娘这个主位在呢,本主还以为,林常在一心盼着飞上枝头变凤凰,早就将其他人不放在眼里了。” 鄂贵人一身绛紫色金双喜字纹织金缎单袍,头上是翠羽钿子,整个人张扬的就像一只花孔雀,婉秋并没有搭理她的话,而是规规矩矩的先给上位的愉妃行全了礼数。 “嫔妾给愉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愉妃并没有立即叫婉秋起身,而是任由她保持着那个蹲礼,眼光轻轻扫了婉秋一身上下。 婉秋上一世习惯了被人这么磨锉着,屈膝时身子不见一星半点的倾斜摇晃,垂首一言不发。 殿内的冰轮子扇过了几轮,水漏滴过了几次,殿内一片寂静。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愉妃才淡淡开口“起吧。” 婉秋得话落座,愉妃微微颔首,咸福殿内的宫人拿了块冰席丝制成的引枕,垫在婉秋身后,凉意透过袍衫沁在肌肤上,缓解了方才屈膝蹲礼时不少的酸痛。 婉秋上一世和愉妃同居一宫数栽,深知她这个主位娘娘是个好心肠的人,即便是后来婉秋无宠多年,愉妃也不曾克扣过半点她的月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画眉闲了画芙蓉 愉妃也不是真的想磨锉这个林常在,只是昨儿个是万岁爷今年以来头一次留宿在她这里,结果差点被这个刚进宫的小常在给截胡去了,她怎能不气 再加上鄂贵人一大早就来和她说林常在如何如何不把她放在眼中云云,一时间,任凭愉妃再好的脾性,也有些心烦气躁。 方才婉秋进来时,那窈窕婀娜的小身段,出水芙蓉般的小脸,双八年华的娇嫩,都明晃晃的刺痛了愉妃的眼。 才进宫,这样好的年纪和样貌,又不是往后都没了面圣的机会,何必非要跟她来抢万岁爷呢 不过气归气,愉妃到底还是个心肠软的,看着婉秋屈身半蹲在那里,大热天的,瞧着也是可怜,便叫起后让人拿了块引枕。 “林常在,本宫念你进宫时候尚短,宫里的规矩还不大明白,便罚你回去抄宫规十遍,这事儿本宫就翻过去了。” 婉秋心下稍定,哪有不应的,只要愉妃别记恨上自己就行,毕竟昨天的事情,她也是想不到的。 鄂贵人见愉妃就这么轻飘飘的给揭过去了,心里恨铁不成钢,这么软绵的性子,枉费她大清早就到她跟前费了这么多的口舌 “娘娘,您向来是个菩萨心肠的,但此事实在是有损您的颜面呀,一个刚入宫的小常在,居然敢来打自己主位娘娘的心思,若是传出去,只怕其他宫里的人,都以为您治下不严,管不住自己公里的嫔妃呢” 婉秋皱了皱眉,鄂贵人西林觉罗氏,是巡抚鄂乐舜之女,已故军机大臣鄂尔泰的侄孙女,她在乾隆四年时入宫,因为鄂尔泰的缘故,初封便是贵人,但入宫不到两年,因为仲永檀弹劾案一事,鄂党被削去了大翼,鄂尔泰本人也在三年后惶惶病故。 虽然鄂尔泰死后殊荣不减,仍是配享太庙,入京师贤良祠,但鄂党早已经大不如从前,鄂贵人也因此受到了乾隆的冷落,这一冷落,就是五年。 鄂贵人自诩出身高贵,从一进宫开始就行事张扬,后来鄂尔泰病故,她不敢再欺负那些老人,便将矛头都指向了新进宫的嫔妃身上。 上一世同居一宫的婉秋,出身低,长相又好,偏偏又不得宠爱,没少受鄂贵人的欺负。 愉妃听了这话,不由动容,婉秋并不打算这一世还要受鄂贵人的欺负,她起身直接行了个跪礼,对愉妃道“请娘娘明察,嫔妾昨晚是去采花时,偶遇了万岁爷,并非是鄂贵人口中的蓄意争宠,娘娘若是不信,大可寻了乐寿堂的人来问,嫔妾所言句句属实。” 愉妃还没说话,鄂贵人又尖着嗓子道“你早不采花晚不采花,偏偏挑在昨天晚上万岁爷来用膳的时候采花,不是蓄意是什么乐寿堂都是你手底下的人,自然是向着你的” 婉秋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问了一句“那依鄂贵人的意思,该如何处置嫔妾呢” 鄂贵人冷笑一声“自然是要掌嘴罚跪的。” 听她说完,婉秋又对愉妃行了一礼“嫔妾只知咸福宫主位是愉妃娘娘,不知什么时候却要鄂贵人来越俎代庖了,愉妃娘娘已经下了旨意罚嫔妾回去抄十遍宫规,鄂贵人仍旧不依不饶,又是掌嘴又是罚跪的,似乎娘娘不依着她的意思就不善罢甘休一般,宫中尽知嫔妾与白常在,揆常在侍寝也就这几日的功夫了,嫔妾实在无须去多此一举争娘娘的宠,而鄂贵人此举,竟像是想将此事闹大,跌了咸福宫的脸面,嫔妾真的不知,鄂贵人到底是为了娘娘好,还是盼着娘娘快些落人口舌,损害娘娘贤德的名声” 婉秋上一世性情怯懦,是个包子,任人欺凌,但这一世她虽然打定主意仍然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并不代表她还会想上一世一样被人随意欺负。 这一番话说的愉妃是心神一震,是了,林氏侍寝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了,何必要得罪了她去争宠呢,退一万步说,即便她真的有心去争宠,自己也不可因此生了妒忌,损了自己的脸面。 她本就不如娴皇贵妃一样有权,也没有令妃那样邀宠的本事,这些年来她茹素念佛,唯一祈求的只有她的永琪能平安有出息,却恰好得了一个温良贤德的名声。 如果这次她真的像鄂贵人所说的那样罚了林氏,到头来也只会白白损了自个的名声 鄂贵人在她眼皮子底下也待了这么多年,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在清楚不过,最初进宫的时候,那才是真真不将她放在眼里的。 想到这里,愉妃的神情也慢慢淡了下去,摆了摆手,叫二人离了。 出咸福殿门后,鄂贵人扬手就给了婉秋一个巴掌。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愉妃娘娘面前嚼舌根我呸瞧见了吗,往后再让我看见你敢搬弄我的是非,可不就是一巴掌了。” 鄂贵人这一巴掌,打的猝不及防,丹桂瞪着一双眼将自家主子护在身后,鄂贵人用绢子擦了擦手,啐了一口就趾高气扬的走了。 “小主怎么样了,伤着没有,快给奴婢瞧瞧。” 婉秋捂着被掌掴的右脸颊,摇了摇头,回到了乐寿堂。 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后宫嫔妃都是靠脸吃饭的,西林觉罗氏直接照着她的脸打,那就等于是砸了自己的饭碗,这口气婉秋绝不会咽下去。 蓝花白底的瓷碗中放着两颗剥好的鸡蛋,竹影用冰水给婉秋敷了脸,现下正拿纱子裹住鸡蛋,在右脸颊红肿的地方来回滚着。 丹桂瞧着自家主子原本白嫩嫩的脸蛋现在肿起来了一大块,又恨又气“那个鄂贵人,真是太嚣张了” 婉秋睁开眼,指尖稍稍触及右脸颊,就觉得肿痛难忍,想必西林觉罗氏的这一巴掌是下了十足十的力气。 连一向最老实话少的松枝,也是觉得实在看不下去“小主,不如奴婢禀了太医院,去取些药膏来擦吧,若是脸上留下什么,那可是大事。” 婉秋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又重新闭上了眼睛“不用,就让膳房多煮几个鸡蛋来,你们三轮流替我滚着,那鄂贵人,本主也绝不会让她好过的。” 竹影还想在说什么,却被松枝轻轻扯了衣角,丹桂也知道婉秋是自己心里有了主意的,便照着她的吩咐,取了十几个熟鸡蛋,和竹影松枝替婉秋滚了一下午。 如此十几个熟鸡蛋滚下来,婉秋的右脸颊虽说还红着肿着,但到底消下去不少,不像刚开始那样吓人了。 到了酉时,婉秋才用过饭,这边敬事房的黄公公就来了。 “恭喜小主,贺喜小主,万岁爷今儿个翻了您的绿头牌。” 黄公公领着一个年岁大些的女官,又道“这位是教引嬷嬷,小主您是头一回侍寝,难免有些规矩不大明白,嬷嬷会告诉您的,您自个儿先预备着,等到了戊时,凤鸾春恩车就会来接您了。” 婉秋塞了两块碎银子给到他,笑道“有劳黄公公了。” 乾隆今天会翻自己的牌子,婉秋一点也不惊讶,甚至于说若是乾隆今天不翻她的牌子那才奇怪呢,两个贵人都轮过去了,再怎么轮也该轮到她们三个常在了,而乾隆昨个晚上才见了她,对她的第一印象看上去也还不错,十有八九今日就是她侍寝了。 丹桂忧心的看着婉秋还红肿着的脸颊“小主今儿你还方便侍寝吗” “方便,当然方便。”婉秋笑了,她等得就是这一刻。 教引姑姑将大致的侍寝规矩都和婉秋说了一通,丹桂在一旁伺候着都听着羞红了脸,尤其是听到要全身由太监用锦被裹着,抬到龙床上去的时候,那小妮子羞得直接躲开了。 婉秋倒觉得还好,毕竟她上一世也是承宠过数次的,但说完全面不改色那也不是,她最后一次侍寝还是她二十八岁时,已经整整过去四十多个年头了。 才刚过戊时,凤鸾春恩车就准时出现在了咸福宫的门口,那一方小小的车辇外罩着黑黄相交的销金纱幔,将里头俱遮的严严实实。 它的车头车尾都挂有一串长长的青铜铃铛,一旦行走在落了夜幕的宫道上,铃铛声便响彻所经之处。 婉秋起初是很不明白,为何凤鸾春恩车上要挂着铃铛,这样招摇惹眼,惹得六宫都不安定。 后来在宫里时间待得久了,她才明白过来,这铃铛声就是后宫女人们心中的期盼,它象征着荣宠,权势,乃至整个家族的兴与亡,每每登上春恩车,那就如同登上了至高荣耀的宝座上。 小太监从春恩车上拿下一个织缎蜀绣的高垫子,婉秋在他的搀扶下,顺着绣垫进了凤鸾春恩车内。 她到养心殿时,乾隆还在里头议事,她便先去了东暖阁里等着。 乾隆在晚饭后突然收到军报,说大小金川之战中,川陕总督张广泗与大学士讷亲互不协力,讷亲又上呈了奏折,提出要仿照金川筑碉建卡的方式,进行以碉攻碉。 乾隆连忙将他的心腹富察傅恒召进宫来,把这两份密报拿给他看,商议要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到眼芳菲都惹恨 婉秋等到亥时一刻,青玉龙纹更漏滴了几次,小太监们才拿着锦被进来。 她解下身上的披风,裹紧了锦被中,被抬到了寝殿。 乾隆懒散靠在床榻上,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翻着,明黄床帏金钩系,落了帐,四下宫人屏退,乾隆挑开了锦被。 婉秋一张小脸半埋着,只露出一侧左脸,乾隆以为她是害羞,用手指在她脸上摩挲了两下,触感丝滑柔顺,不由低笑一声“怎么了朕昨夜初见你时,你倒是脸不红心不跳的,现在倒是跟朕羞起来了” 说着乾隆捏住了婉秋的下巴,将脸掰正却发觉美人眼含盈泪,右脸赫然红肿着,他吃了一惊“这脸是怎么了” 婉秋挣脱不得他的手,便将脸埋在乾隆的掌中,几滴湿热的眼泪落在掌心里。 “是鄂贵人,她对万岁爷昨儿去了乐寿堂心存不满,今早嫔妾给愉妃娘娘请安出来以后,她便掌掴了嫔妾。” 嫔妃的容颜尤其重要,这关乎着皇恩荣宠,所以宫中嫔妃若不是犯了什么大错,一般也不会对着脸去下手,鄂贵人只比婉秋高了一个品阶,便敢随意掌掴低位嫔妃,实是放肆 乾隆收了手,脸色沉了下去,他从前顾念着鄂尔泰,对鄂贵人也多有纵容,现在鄂党已经被他铲除的七七八八了,鄂贵人竟然行事还如此不知分寸。 今日讷亲和张广泗的事情本就搅得他心情不快,此刻乾隆对于前朝之事是极其敏感的时候,鄂贵人一事又让他想起了鄂党,乾隆从来不喜欢前朝和后宫有什么瓜葛,听婉秋这么一说,深觉鄂贵人和鄂党这是在向自己示威。 他又看了一眼婉秋还红肿着的右脸颊,掌心的湿润还犹在,哼他们还当是自己是从前那个受人钳制的帝王吗,任由他们拿捏不成 乾隆掀起帐子,把李玉叫了进来“传朕的旨意,鄂贵人西林觉罗氏,形迹张狂,目无宫规,有失德行,着降为常在。” 这一道旨意发的李玉是不明不白,万岁爷已经好几年都没想到鄂贵人这个人了,怎么今儿竟一下子降了她的位分 李玉躬身领旨,退下掩门时,窥见重重明黄帐帷下的那一抹身影。 看来这个林常在,不是个简单的。 烛影在笼纱的灯罩外摇晃了几下,婉秋藏于被中的手终于松开,乾隆替她擦了挂在脸上的泪痕,面色柔和不少“安置吧。” 鄂贵人被降为常在的消息是第二天宫门下锁时才传了出去的,延洪殿内的鄂常在听太监宣完皇帝的口谕,整个人直接瘫软的坐在了地上,面无血色。 怎么会这样万岁爷为什么降了自己的位分 还是她身边的红杏将人搀起来的时候,提了一句“万岁爷昨儿是翻了林常在的牌子,您昨天早上又打了林常在一个巴掌,怕是叫万岁爷瞧见了。” 鄂常在随即目光一滞,死死攥住袖角,原来是她,真真是好样的,自己才扇了她一个巴掌,她便跑去和万岁爷告状去了。 婉秋睡到了日上三竿,昨夜闹了半宿,外头的太监敲了几次门,传了四次水,直到丑时乾隆才作罢,沉沉睡了过去。 丹桂、竹影和松枝也都明白头回侍寝定是不大舒坦的,便任由着婉秋睡足了,连带着早膳时分也不曾叫人起来。 还是她的肚子咕咕几声将人叫醒,婉秋撑着身子起来,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跟散了架一样,又酸又痛,下榻时还是丹桂在旁边扶了一把。 三扇开的彩绘明窗上蒙了一层细绢纱,本是为了防夏日里的虫蝉蚊蝇,一把明晃晃的天光照进来,将窗子上的菱格模样都映全了。 婉秋擦了一把脸,才稍觉舒坦些,见了光亮问道“这是什么时候了” 竹影挽了面巾,搭在铜盆上,笑道“巳时都快过了,小主您再歇一会儿,正巧是能赶上用午膳呢” 婉秋一惊,原先还不信,将窗子推开见了日头才信了“我竟睡了这么久。” 简单洗漱后,松枝拿了件八成新的胭脂色月牙缂丝的薄绸袍给婉秋套上,又松松梳了个髻,散了大半头发下来,只拿一根香玉嵌珠子的簪别住,这一身又舒服又清爽。 丹桂捧了碟奶白枣糕来,这枣糕酸酸甜甜的又掺着奶香,入口软糯,正好给婉秋垫了垫肚子。 敬通拿了份漆金的册子进来,婉秋疑惑,擦了擦沾着糕点碎屑的手,接过去翻着。 “小主,这是今儿一大早,万岁爷那边的李玉公公亲自送过来的,都是万岁爷今早一下了朝安排赏下来的。” 那册子上除了裙钗金玉,玉器古玩,难得的是赏了上等的御用本色宣纸二百张,罗纹纸二百张。 敬通又添话道“万岁爷还说了,花房内的花种,小主若有用得上的,尽管去取,花房总管查公公也差人来递过话了。” 婉秋一笑,敢情这是打定主意想让自己将十色笺做出来呢。 午膳后,婉秋将那制好的葵笺那绣了莲荷的绢子包起来,分为两份,放在黄杨木盒中,带着先去了承乾宫的袭芳室。 袭芳室外桂树开了浓密,此时已经冒了花苞子,白常在身边的玉成正拿了支竹竿子粘蝉,见婉秋来了,忙停下手里的活计。 “林常在,常在可是来寻我家小主的” 婉秋扬了扬手里的盒子,道“给你家主子送好东西来了。” 玉成笑着将人引进去,边搭话道“可算巧了,揆常在也在里头呢。” 银丝帘半勾着,白婵儿神色倦怠的歪在罗汉床上,纱衣松鬓,一脸素净,也不曾涂脂抹粉,那模样瞧着是快睡着了。 而揆常在则是端正的坐在绣墩子上,腿上隔了个绣绷子,手里捏了根针线忙活着。 “林常在来啦” 玉成嗓门不小,昏昏沉沉的白婵儿和正在聚精会神绣花的揆常在都抬起头,将目光看了过去。 婉秋微微侧身见了个平礼,半带三分打趣道“算来是我今儿个走运,正好少往永寿宫走一趟了。” 揆常在被分在了永寿宫,整个永寿宫内除了住着主位嘉贵妃,就只有她了。 说着她将手里的两个盒子分给了白婵儿和揆常在。 白婵儿见婉秋带了物什,起了好奇心,接过去就打开盒子,从莲荷绢子里抽出一张葵筏来,那葵筏做的精巧,上头还绘着花蝶,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心思的。 白婵儿摸着葵筏赞叹道“这样好看的花笺子,想必是娘娘们才能用的吧。” 成璧挪了个绣墩子给婉秋,婉秋坐下笑道“这不是内务府供应的,是我闲来无事制了几张,分来给你们顽,你们写字画画,都是使得的。” 婉秋是真心存了相交的意思,上一世她性子怯弱,遇事总是要三思后行,没有几个知心的朋友,大多都是点头之交淡如水,虽说宫里无真情意,但她也不想再像上一世那样孤零零一个人,就算能交两个性子合得来的,平日里说说话也是好的。 不然深宫岁月漫漫,她岂不是要憋死 白婵儿得了葵筏一个劲儿的啧啧称奇,脸上难掩喜悦之色,她本就年纪小,是最好玩耍的时候了。 倒是揆常在,只是淡淡笑着,并不曾打开盒子。 婉秋问道“揆姐姐,怎么不看看这个花笺” 揆常在眉间微动,含笑道“白妹妹开了盒,我也算是见过了,这一份便等着回去放起来,多谢林常在了。” 婉秋敏锐捕捉到揆常在言语之间白妹妹和林常在的区别,又观人对自己神色带了几分疏离,虽然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也只能侧首回之一笑。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察觉出来对方与自己的疏远,就应该知趣收敛起自己来,而不是追问对方为什么。 出了袭芳室的门,揆常在回宫里走的时候,以南明显感觉到自家主子心情相较于来时不大好了,便问可是哪里不舒坦。 揆常在颦着眉,满腔愁绪“你说,林常在的咸福宫与永寿宫同在西六宫,为何林常在舍近求远,先到东六宫的承乾宫来给白妹妹送东西呢” 以南被她这话给噎住了,她知道自家小主是个一事一物都能拆成几瓣儿来数算的,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劝解,只好道“许是林常在还有别的打算也未可知。” 这话揆常在明显没有听进去,她叹了口气,垂下了头“到底说,我只是个九品芝麻官的小小汉女,比不得白妹妹家富贵,林常在她是清贵满人世家出身,自是体面,她有意与白妹妹多亲近一些,也是有的,也罢,往后我便离她远些就是了。” 其实婉秋真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只不过是她出门先往花房去了一趟,正好从琼苑东门过来,便先去了承乾宫,盘算着回去的时候再从隆福门过永寿宫,正好顺着夹道回宫。 没想到揆常在正好就在承乾宫,更没想到因此这件事,揆常在心里竟生出了别的心思。 揆常在生性敏感,咬了咬唇又道“若不是嘉贵妃如今将近临盆之期,永寿宫我不敢多待,这承乾宫我也是该少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空将酒晕一衫青 晚风压着宫檐簌簌吹过,本是闷热的夏夜,起的风却不见丝毫清凉,扑在人身上只觉得刺骨的冷。 宫道上的一盏盏明灯随风晃着,圆月被一团乌云遮住,像是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色,月光比平时都淡,竟生出几分阴森森的,长而宽阔的青石板路踩下去,发出了细微的咯吱声,一眼望不到头,黑漆漆的一片。 今夜是中元节,俗称的鬼节,宫里头的人都有意避讳着,宫门还没下锁,道上都难见宫女太监们的身影。 太医院今日当值的是梁太医,他正照着方子给各宫的娘娘小主们配消暑的汤,外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几个小太监乍一下推开了门,拉着正在配药的梁太医就要往外跑“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嘉贵妃娘娘不好了快跟我去永寿宫” 梁太医原先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到一句嘉贵妃娘娘不好了,心里一惊,抱着药箱就赶紧和人去了永寿宫。 嘉贵妃娘娘这一胎向来是孙太医看顾着,但今儿是他当值,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永和宫内上下都乱成了一锅粥,稳婆是早两个月就预备好的,但谁知嘉贵妃这一胎来的突然,早先没有丝毫预兆,梁太医到的时候,一盆又一盆的水送进去端进来 这几日三个常在都翻过牌子后,乾隆又宿在了令妃处,得了消息衣裳也顾不得穿戴整齐,就和令妃匆匆赶来。 内殿里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九曲珐琅彩漆人物座屏将寝间内的遮住,隔着竹枝玉簪花的纱帘,里头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揪着乾隆心都跟着疼。 令妃拿帕子压了压鼻,衣头微松,耳垂上一对金嵌珠翠宝石花卉耳环映着她皓雪般的脖颈,愈加清白明亮。 她扶着乾隆去明间坐“万岁爷,您先坐在这里候着,臣妾替您进里头问问嘉贵妃姐姐情况如何了。” 乾隆走得急,身上披着件腾云金龙纹样披风,一路都提心吊胆着,此刻疲态显露出来,点了点头。 还不等令妃进去,梁太医恰好从内间出来,手上都是鲜红,见着乾隆就俯身跪在地上,身形有些颤抖“回回万岁爷,嘉贵妃娘娘是高龄产子,本就要慎重再慎重,可现在血流不止,孩子根本出不来微臣医术浅薄,怕是怕是” 乾隆听他说的结结巴巴,拧着眉“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其他太医呢照看嘉贵妃的孙太医去哪里了这个时候他怎么不在” 梁太医听了一连串的问责,更加颤抖不止了“今日是中元节,太医院里的太医们大多都回家祭拜去了。” 乾隆闻言,气极反笑,抬脚就踹翻了殿中的四足青铜兽纹炉鼎,香灰洒落,和着还没燃尽的沉水香,整个殿内的气味更浓郁了。 “好好好朕养的一群好太医嘉贵妃临产在即,他们居然一个二个都跑回家了来人,去给朕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连夜叫进宫来,若是嘉贵妃这胎出了什么岔子,整个太医院都难逃罪责” 侍卫领了旨意,出宫去捉人了。 如此闹了半宿,永寿殿内跪了一排的太医,直到天将亮的时候,一声微弱的婴啼声才从内间传来。 这事还是早上婉秋起来,竹影替她梳头时说的。 “奴婢听说呀,那小阿哥生出来时就瘦弱不堪,哭声也小的很,怕是活不长” 婉秋原本也是闭目养神听着竹影说话,忽闻这一句,睁了眼,神色一凛“这话以后不许再说了,皇嗣乃是大事,不是我们这等人可以随意置喙的,要是被有心人听去,那可就是杀头的死罪” 竹影自进了乐寿堂以来,婉秋待下宽厚,常和她们一处玩笑说闹,是个最随和不过的主子了,她何时见过婉秋如此郑重过当下连连点头。 婉秋心里哀叹一声,她其实也知道,这个小阿哥是活不长的了。 上一世小阿哥生出来不过几个月,隔年正月头上就殁了,嘉贵妃哭的肝肠寸断,直到隔了两年又生下了十一阿哥才缓过来了。 但现在好在小阿哥也平平安安的生了下来,虽然瞧着身子骨羸弱,未必能立得出,但紫禁城自孝贤纯皇后过身以后,总归是有了件喜事。 皇太后的赏赐如流水般进了永寿宫,来往拜访探望嘉贵妃的人是络绎不绝,同宫的揆常在在嘉贵妃跟前侍奉的殷勤,大有投靠之意。 不过婉秋倒没去凑这个热闹,这一世她又不想出风头争宠爱,只需要安安分分的活下去就成了,指不定还能比上一世活的岁数更长一些呢。 再说乾隆指明了要薛涛十色笺,她有这么一件大事揣在怀里,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 直到八月十三日的万寿节前为止,乾隆也只召幸过她一次,其余多是在令妃、舒嫔处,或是慎贵人处。 不过这样婉秋就已经很满足了。 到了万寿节这一天,她穿了身蜜合色缠枝花样单袍,一串玲珑剔透的粉穗子珠挂,二把头上两支通草蝴蝶头花簪,一朵素绢纱堆成的宫花,既不十分出挑,又一眼瞧去清甜宜人。 因着孝贤纯皇后今年过身的,此次万寿宴也一切从简,只在漱芳斋的大戏楼升平叶庆楼里简单摆了几桌宴,除却后宫嫔妃,也只请了几个重臣王公。 婉秋来时白婵儿早早的就替她和揆常在择了座儿,只待坐下说话,候着乾隆和皇太后到即可。 等了一会儿,乾隆亲扶着皇太后临至,众座皆起身行礼问安。 开宴后,宫人们捧着一碟碟精美的菜肴,进膳的太监高声唱道“进御菜五品沙舟踏翠,琵琶大虾,龙凤柔情,天香鲍鱼,川汁鸭掌。” 这宴虽说摆的简宴,但时不时的跟着众人起身举杯,凑着说吉祥话,一套繁琐的礼节下来,也不是简宴了,任凭桌子上的菜肴看上去多让人胃口大开,也被折腾的没了食欲。 席间娴皇贵妃送了一副字,纯贵妃送了一对紫金双耳锁环瓶,令妃送了一只情意绵绵的鎏金镂空鸳鸯香笼,愉妃送了一幅绣画,舒嫔献了舞,婉嫔、愉贵人、慎贵人等,就连还在坐月子中的嘉贵妃都备下了或多或少的礼。 轮到婉秋时,她将一只乌木长匣呈了上去,乾隆打开,里头赫然是先前和婉秋约定下的十色彩笺,乾隆取出一张来,果真短狭,才容八行,又见笺上傅色有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青、深绿、浅绿、铜绿、浅云共十色,揉捻胶合,粲泽砑光,繁彩复溢,并刻有描金银龙戏珠纹斗,又不失皇家体面,是真将薛涛笺之精髓都结合起来了。 “好” 乾隆合了木匣,大喜过望“不错,朕只不过同你提过一嘴,没想到这笺子真叫你给做出来了,李玉,看赏” 能得万岁爷这样夸赞,众嫔妃都把目光看向了下头的婉秋,这个小常在,怎么从前没听过她的什么风声 婉秋垂首规矩的接了赏,又谢了恩才回到座上的。 鄂常在银牙咬碎,恨恨的看着婉秋,白婵儿倒是真为她高兴,替她斟满了一杯酒,婉秋一回了座,便哄着她喝。 花笺一事她下了不少心血在里头,生怕做不出来乾隆会动怒,是日夜赶工,又翻看了古籍,这才将十色笺还原。 没想到乾隆今日话里的意思,竟不过是随口一提。 不过只要她能本本分分将笺子做出来就行,不求乾隆高兴,但求他不找自己算账。 宴散后,舒嫔一舞动人心,乾隆召了她跟着回了乾清宫。 回到乐寿堂,婉秋浑身都汗津津的,催促着竹影将她的二把头和妆面卸了,在温水里泡了一会儿才觉得又活了过来。 她素来畏热,升平叶庆楼里地方不大,一堆人凑在一块,又要守着礼数怕落人口舌,一番下来,她早觉得透不过气儿了。 想到这里,婉秋不禁一笑,守了五十多年的规矩,原来自己一直是这么的不耐,跟个半大小孩一样计较这些,真真的越活越回去了 可不是这个理儿吗,自己七十三岁高龄,身子骨都埋进土里的人,居然重活一回这双八好年华。 婉秋又换了身葱绿色绫缎小紧身,月白色绣梅百裥裙,青纱弹墨袜,都是家常的衣裳,穿着浑身都舒坦了。 此时已经接近戌时三刻,但燥热的天让她没有丝毫安寝的打算,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索性叫丹桂将明间的几扇大窗都打开,靠着窗前挪了张大摇椅来乘凉。 撒了冰珠子的酸梅汤此时用来正好,抬头瞧着月色星光,徐徐夜风拂面,撩拨起一丝丝凉意,婉秋觉得人生在世,是如此美好缱绻。 “啪哒啪哒” 两声清脆的打鞭声在不远处响起,婉秋在摇椅上浑身一震,酸梅汤险些没拿稳。 万岁爷不是召了舒嫔回宫了吗,怎么又突然来了咸福宫他是来寻愉妃娘娘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惜花人共残春薄 直至那明黄的身影出现在临窗外的院落内,且越来越近,白珠才回过神来,略显慌张。 竟然是来找自己的 她顾不得多加思虑,乾隆就已经踏槛而入,婉秋连忙起身行礼。 “你倒是惯会偷闲躲懒的。” 乾隆嘴角噙着笑,显得平静温和,眼中却藏着婉秋看不清的诸多烦忧,他端起搁在红漆小几上饮了一半的酸梅汤喝了一口,旋即落在了婉秋方才躺靠的摇椅上。 婉秋的眼皮子直跳,他贵为九五之尊,竟喝了她喝过的,躺着她躺过的。 习习凉风和缓而轻柔的吹在脸上,夹杂着晚桷兰的香,乾隆闭上了眼。 他太乏了。 金川失利一事,久任枢要,位高望重的讷亲不仅不和川峡总督张广泗共谋大计,反而一个请求增兵万,劳师糜饷,一个玩兵养寇,延误军机。 不过再怎么说这也只是前朝之事,可乾隆带着舒嫔回乾清宫后,舒嫔却借此次办宴牵扯到讷亲,言语之间隐隐是试探之意。 他知道讷亲是太后为钮祜禄氏同族,也知道太后从前在闺中合了舒嫔祖母淑慎郡主的眼缘,一应礼数都是由其亲自教养的。 钮祜禄氏与叶赫那拉氏同为满清八大姓,关系匪浅,太后和舒嫔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分明就是太后借着舒嫔的口,来探自己将会对讷亲作何处置。 当下乾隆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丢了舒嫔一人,转头就出了乾清宫的宫门。 他原是想往令妃处去,但转念一想,舒嫔平日惯爱跟在令妃后头,二人想必是情分颇深的。 皇贵妃,纯贵妃,哪一处去了不是问册封礼,就是为了三阿哥说话。 嘉贵妃还没出月子,怡嫔、婉嫔、陆贵人皆是不怎么讨她欢心,想来想去,乾隆便来到了咸福宫。 他原先是想找愉妃的,但这样好的月色洒下来,乾隆莫名想起了那夜蹲在花枝前采花的佳人,和今日宴上作工精巧的薛涛十色花笺。 往正殿去的步子,就这样折了回来,朝着咸福宫后面去了。 乾隆打心里觉得,这乐寿堂着实是让他舒心,许是这陈设布置合了他的眼缘,亦或是这乐寿堂的主人使他得了几分安宁。 他睁开了眼,只见美人正倚着对春景宫纱罩金丝灯前,微黄的灯晕将那小脸映出暖色,鸦色长睫密密半阖,掩住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葱绿绫领里藏着雪作的肌肤,一枚通透细腻的玉挂在脖颈上,煞是好看。 正所谓楼上看山,城头看雪,舟中看霞,月下看影,灯下则是看美人。 乾隆一时心痒难耐,伸手去探婉秋温在颈子里的玉。 “这是什么玉,怎生的这样好看,朕竟瞧着稀奇。” 这乾隆毫无征兆的跑到她的乐寿堂来,占着她的躺椅,喝着她的酸梅汤,什么话也不说,往那一趟就闭上了眼睛,弄的婉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倚着灯本来已经昏昏沉沉,将睡将醒的,谁知乾隆又把手伸进自己的衣领之中,婉秋被惊了一惊。 乾隆将那玉捉在手心把玩,只觉得指尖若有若无触碰到的肌肤生香,莹洁柔嫩,更胜玉几分。 婉秋臊红了脸,那一下又一下的撩拨惹得她娇躯轻颤,轻咬下唇道“不过是随意配的一块玉,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万岁爷您什么珍宝没见过何必拿这个打趣嫔妾呢。” 末了那一句话轻如蚊蝇,夹杂着娇嗔,乾隆听的心神一荡,来时的烦忧也减了大半。 “那想必就是卿卿如宝玉,才叫朕这样稀奇。” 乾隆十四岁经人事,可谓是万花丛中过的老手,婉秋哪里经得住他这样情意绵绵的进攻,没几下就软了身子窝在乾隆怀中。 这一夜自然是歇在了乐寿堂。 直到第二日的正午头上,婉秋才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昨夜,是被乾隆给轻薄了 自此婉秋也算是小有宠爱,乾隆每隔几日都会来乐寿堂坐一坐,或是召了婉秋前去侍墨侍膳,虽然并非是每一回都会留寝,但这样的宠爱,新秀里除了慎贵人,也就只有她了。 白婵儿正用葱指剥着一只黄澄澄的贡桔,婉秋则在她旁边筛花。 白婵儿在一边瞧了一会儿,只觉得眼睛花,递给她一只剥好的桔子“这桂花香倒是香,也好养活,宫里头也不算少见,怎么姐姐偏偏看中了我这儿的了” 九月金秋,袭芳室前的桂花全开了,婉秋眼尖,趁着花期最好的几日摘了一大箩子。 婉秋将筛子往花箩里一盖,拿绢子擦了擦手接过来“是花随人长,这儿的主人美,花自然是开的又香又密,怎么,看妹妹这模样,是不是心疼了” 贡桔酸甜可口,婉秋掰了一瓣入口。 白婵儿白了她一眼“姐姐摘了我的花,便要拿些好听的话来哄我,从前倒没看出来姐姐是个惯会贫嘴的” 这段时间婉秋和白婵儿也相熟了起来,知道她是个喜怒都挂在脸上的性子,单纯烂漫,二人言语之间也没了诸多顾忌。 玉成打帘进来,端了两盏乳酪子,婉秋和白婵儿都爱吃。 婉秋吃了一口乳酪子,忽地道“我记得揆常在是不大闻的惯这奶腥味儿的,早先我们吃酪子,她便只喝茶。” 白婵儿端着盏子,头也不抬“姐姐提她做什么,我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整整一月的功夫,是没有一次往我这里来的,只顾着凑在嘉贵妃跟前点头哈腰,哪里还记得我们” 嘉贵妃出了月子以后,因为生产时落下的毛病,身子虚弱,便听说揆常在不离身的候在她跟前侍奉,比嘉贵妃身边的宫女还殷勤。 此事传到乾隆耳中,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自是一番赏赐下来,这几日又是常有召寝。 这在白婵儿看来,无疑是靠拢嘉贵妃,不欲同她来往的意思了。 白婵儿虽是个性子纯善的,但却不傻,哪里瞧不出来一心相待的姐妹居然这样待她,她的心也算是被凉透了。 “宫中贵人多是有城府的,我家婵儿最是淳善,万不可和心术不正的人搅和在一块,若真有那真心交情的,婵儿能交一交,总归往后还有个说话逛园子的伴儿。” 她原先是不以为然的,但经了揆常在这事,思及未入宫前自己额娘那一番殷殷叮嘱,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看着一旁垂眸剥桔的婉秋,白婵儿觉得这才是真正有心的人。 九月九重阳日,宫里异常热闹,但并非是因为重阳,而是因这一日乃是令妃娘娘的生辰。 这是早先两月,万岁爷亲自嘱咐过内务府要大肆操办的。 连万岁爷自个的万寿宴上都是一切从简,却偏偏吩咐对令妃娘娘生辰大办,这是何等的宠爱 令妃今日一身宝蓝色纱绣品月万字地水墨荷花纹的夹衣,外头披着银红洒金穿雀引香披帛,珊瑚钿子上是沉甸甸的镶宝蝶赶菊鎏金银簪,皓腕上一对赤金虾须镯,明艳夺目,宛如三月春桃,四月粉杏, 她的脸上漾着十足的笑意,眉飞色舞。 这宴摆在了畅音阁内的正楼,内有上中下三层戏台,上层称“福台”,檐下悬有“畅音阁”金匾,中层称“禄台”,檐下悬有“导和怡泰”金匾,下层称“寿台”,檐下悬有“壶天宣豫”金匾。 婉秋看着空大宽阔的戏台,一时间晃了神,她记得某一年除夕宴上,这畅音阁大大小小三层都坐满了人,上到她这样已经年逾花甲的老妇,下到才不过及笄年华的新秀,各位阿哥、公主,王公大臣,满满当当的,座无虚席。 就在这一年,她被晋为了嫔位,赐号恭字,独掌一宫,终于不用在别人的手下过活。 但讽刺的是,第二年乾隆便宣布了退位,她们这些太上皇的老古董们,便被挪到了寿康宫后殿。 婉秋的主位,才当了不到一月的时间。 现下才是乾隆十三年,后宫也算不上充盈,笼统十余位嫔妃,坐在了下层寿台上。 令妃居于主座,就连娴皇贵妃也只能往次座上坐,她头顶上的“壶天宣豫”金匾明晃晃刺眼。 婉秋心下一紧,她依稀记得自己刚入宫第一年的令妃生辰宴上,发生了两件大事。 这头一件事就是令妃有了身孕,但自己并不知晓。 第二件事就是令妃当时所座主位上的金匾不知怎的轰然倒塌,座下的令妃虽然险躲其灾,但到底还是伤到了肩臂,经太医诊治后才发现自己身怀有孕,可惜躺了十余天,腹中的孩子还是没有保住。 而后种种迹象都指向了纯贵妃,可却没有据实的证据。 令妃丧子后,对于纯贵妃是恨极了的,自此多有刁难,但凡能反着她的,从不会让她顺遂,二人势如水火。 上一世婉秋也只是个小透明,对于这种高位之间的争斗也是捕风捉影,一知半解的。 这一世她看着令妃座上的金匾,犹豫要不要出手相救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更兼高阁玉兰风 来往奉宴的宫女鱼贯而入,手里端着圆长漆盘,一道道食馐溢着香气,倒引得舒嫔轻轻柔柔一笑。 “惯道宫里人常说承乾食,御前精,是半点也不差的,就单拿这道点心糖酪浇樱桃来说,刨果离核子,却丝毫不伤其果肉,盛于描金刻花蓝琉璃的盘碗中,浇上乳酪蔗浆,肥浓滋润相配初熟的鲜甜多汁,这样独特的吃法,就连专门伺候万岁爷御前的掌厨也是闻所未闻的。” 令妃莞尔,用手中小匙轻轻舀食那道糖酪浇樱桃,难掩眉目中的得意“不过都是些汉人的粗鄙吃法罢了,哪儿能比得上万岁爷。” 舒嫔献着殷勤“这吃法若还叫粗鄙,那嫔妾宫里的膳食可就是粗鄙之中的粗鄙了。” 白婵儿看着艳羡,轻轻扯弄两下婉秋的袖口,压着声音道“令妃娘娘果然是后宫得宠第一人呢” 婉秋将手指竖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她略带疑惑的看向舒嫔,六宫皆知这舒嫔是跟令妃一条心的,场面上也多有奉承,可这一番话乍一看是捧着令妃,实际上却是告诉别人,令妃饮食用度,比之万岁爷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果不其然,一旁的娴皇贵妃淡淡开口道“这前朝战事吃紧,又尚在国丧之中,令妃妹妹的花销用度也要注意分寸,孝贤纯先皇后在时,提倡恭俭,平时居冠只以通草绒花,从不饰珠玉,万岁爷对此十分敬服钟爱,令妃妹妹也该收敛收敛了。” 岂料令妃只是一笑道“皇贵妃姐姐教训的是,只是这承乾宫的小厨房都是万岁爷亲自安排的,嫔妾也只需享用,旁的倒不曾想过,倒是皇贵妃姐姐有心了,遵循承继着先皇后的恭俭之德,想来万岁爷得知以后定是欣慰,姐姐的册封礼也能提早几日办全了。” 乾隆与孝贤纯皇后是少年夫妻,嫡后原配,伉俪情深,爱妻早亡,乾隆伤心,不肯另立继后,可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即便是他再不愿意,也拗不过皇太后的懿旨。 但辉发那拉氏虽被晋为了皇贵妃,暂掌后宫诸事,这册封礼乾隆却借口一拖再拖。 先是说一同举办,顾念着嘉贵妃将近临产,后嘉贵妃诞子,又以她身子骨虚弱,经不住册封大礼这一趟折腾为由,又往后拖了拖。 现下宫里人都私下里觉得辉发那拉氏这皇贵妃当得不清不白,不得乾隆喜爱呢 此事也是娴皇贵妃心头上的一根刺,这个时候却被令妃这样翻出来说论,又拿先皇后做论头,意在她假意学着先皇后,到头来连个册封礼也没周全。 娴皇贵妃脸色一沉,别过脸去,满席珍馐,她却只独独端起一盏香茗,不做多言。 后宫嫔妃想是见惯了二人的争锋相对,都是些稀疏平常的神色,倒是那颖贵人举杯敬席,说着吉祥话“令妃娘娘千秋芳诞,嫔妾敬娘娘一杯,娘娘绝代风采,青春永驻。” 令妃染丹蔻的十指纤纤,无名指和小指上玳瑁嵌珠宝翠玉葵花护套一挑,妩媚多姿,端杯也回敬着颖贵人“呈贵人吉言了。” 台上戏子折腰咿咿呀呀的唱着,台下暗地里风波诡谲,笑里藏刀,又有着几分算计。 拉弦敲鼓声渐大,座上众人的目光也渐渐被吸引过去,白婵儿不错眼的盯着台上道“这出贵妃醉酒马上要到最好看的一回了呢” 婉秋移目,见台上女蟒宫装戏服的戏子凤冠霞帔,斟酒欲饮,确实是要唱到醉酒之时了。 但她完全没心思去评听戏,只盯着令妃头上的那块“壶天宣豫”金匾,一刻也不肯放松,她实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这匾会掉下来的。 三敬酒后,戏子双涮大袖,插腰磋步,蹲身衔杯,似卧非卧,引得座下一众兴致勃勃,令妃先开口赐了赏“赏下去罢。” 宫婢领命,取了些金银之物正要打赏,婉秋发现一直盯着的那块金匾隐隐已经有了松动。 不过瞬息时间,那匾一角骤然掉落,婉秋惊呼道“令妃娘娘快躲开” 倏地一声,令妃感觉有彩漆剥落的声音,听到婉秋的叫喊,由不得她多想,身子本能的就朝着一边躲过去,在她刚刚偏离了座,头顶一块鎏金蓝底的匾额就这样直直与她擦肩而过,砸在了她的座上。 众妃嫔无不尖叫惊呼,令妃吓的花容失色,惊魂未定,死死的盯住那块匾额,面色发白。 若是若是刚刚她大意了,被这匾砸中,那就 她不敢多想,紧咬住下唇,只觉得浑身都在往外冒冷汗。 娴皇贵妃也着实被吓得不轻,宫女扶住她的手,手里那盏香茗也早就摔了个粉碎,茶水污渍溅落一身。 在令妃的生辰宴上,畅音阁内,居然出了这等事情,她这个暂掌六宫的皇贵妃,首当其冲就免不了一个失察的罪名。 娴皇贵妃勉强平稳住心神,叫人把受惊的令妃安置在畅音阁的偏阁里,传太医前来看顾。 至于畅音阁内其余的妃嫔,她是一个也没放,莫名出了这种事情,是天灾还是人祸尚未可知,且等内务府修缮的人来查看再说。 乾隆听说了这桩事,急急也赶到了畅音阁。 令妃一张俏脸埋在了锦被之中,一旁的太医隔着玉色夹纱帐幔,在她伸出的一截皓腕上搭了块细棉布诊脉,娴皇贵妃守在跟前。 见了乾隆来了,令妃激动要挣扎起身,又被乾隆按了回去“宝仪,你先别动,让太医诊脉。” 宝仪是令妃的闺名,令妃得了宽慰,也只得含泪躺下,虚虚道“万岁爷,您可算来了,您都不知道,方才那匾额只差半分就要砸在臣妾身上了,若不是有人出声提醒了臣妾躲了过去,您现在怕是只能看到臣妾的一具尸身了。” 说着她又呜呜哭了起来,乾隆握住她的手,轻斥了一声“浑说什么宝仪现在不是好好的。” 后他又转头问正在诊脉的太医“令妃可有大碍” 那太医收了棉布,掀袍俯身道了一句大喜“恭喜万岁爷,令妃娘娘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 令妃闻言一掀帐幔,也顾不得其它,脸上欣喜难掩“你说什么” 乾隆起先是一阵愕然,而后才反应过来,起身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跪在地上的太医道“子嗣乃是大事,微臣怎敢妄言,只是令妃娘娘此番受了惊吓,还需好好调理身子,巩固好胎气,这头三月是最要紧的。” 乾隆大喜过望,一扫来时面上的阴翳“好好好赏,都赏整个承乾宫的都要赏” 娴皇贵妃也福身道“恭喜万岁爷,恭喜令妃妹妹了。” 令妃像只娇软的猫儿一样依偎在乾隆怀中,一双水杏眼里渗出蜜来,嗔道“好在臣妾没伤到哪里,不然这孩子怕也是保不住的,万岁爷可要彻查此事呀,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情,畅音阁的牌匾早不掉晚不掉,偏偏这一日臣妾生辰的时候掉下来了,还正对着臣妾座上,这分明就是有人居心叵测,想要置臣妾和腹中孩儿于死地呀” 说完令妃手护住尚且平坦的小腹,眼里又是蓄满了泪水。 乾隆点了点头,对娴皇贵妃道“此事务必要彻查清楚,是人是鬼,都要给朕揪出来。” 娴皇贵妃看了一眼在乾隆怀中的令妃,心中不知作何滋味“臣妾领旨。” 乾隆似是又想到什么,问道“方才令妃说是有人提醒了她,令妃方才躲过一劫,不知是何人” 娴皇贵妃道“是那咸福宫的林常在。” 乾隆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原来是她。” 畅音阁众人渐渐缓过神来,白婵儿脸都吓白了,紧拽住婉秋的衣袖不肯放松“刚才差点连魂都吓没了,这么大这么重的一块匾砸下来,不死也得” 她年岁尚小,何时见过这样吓人的场景,婉秋轻轻拍了拍她手道“都过去了。” 白婵儿余惊未散“也不知令妃娘娘伤着没有。” 正说着话,乾隆从偏阁走了出来,脸上不见怒容,反添喜色,身后跟着难察喜怒的娴皇贵妃。 只见他径自走到了婉秋跟前,道“今日令妃与她腹中孩儿能平安无恙,都是你的功劳。” 腹中孩儿 这话不亚于晴天霹雳,有那原先等着看好戏,平素和令妃多有不睦的,此时都微微张大了嘴,不敢相信。 令妃承宠三年,凭借着她那一张好面皮,在短短三年时间内从一个贵人爬上了妃位,凤头无二,就连孝贤纯皇后在时,都要隐隐让她三分。 她一月里总有八九日是占着万岁爷的,这样三年的恩宠下来,肚子却丝毫不见动静,有刻薄的妃嫔私底下常说就是个母鸡,这样的恩宠也该下蛋了,又更何况令妃正当妙龄 结果这三年反而是已经年有三十以上的孝贤纯皇后与嘉贵妃相继有孕,尤其是嘉贵妃,三年时间内生了两个阿哥。 却不曾想此次落匾一事,她反而化险为夷,因祸得福,有了身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格外娇慵只自怜 在场众人,有人暗自咬碎银牙,有人重做盘算,也有人浑不在意。 婉秋屈膝垂头道“恭喜万岁爷。” 她实在是看不得一个尚在腹中的小生命,还未存活几日,就又这样悄无声息的没了。 令妃若是得子又失子,那又该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婉秋上一世也是有过孩子的,她能够感同身受。 娴皇贵妃微笑道“林常在,你这一声喊出来,不仅救了令妃,还救了那才满一月的孩子,可想要什么赏赐晋位也好,挪居也罢,万岁爷与本宫都会应你的。” 乾隆也跟着道“你只管说。” 在外人看来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婉秋却不欲太过扎眼,轻轻摇头道“嫔妾只是一打眼瞧见那匾额似有松动,便出声提醒了令妃娘娘,想必这事换成阖宫哪位姐姐,都会和嫔妾一样的,嫔妾不敢要赏,只祈求令妃娘娘和腹中龙胎安然无恙即可。” 这话甫一出口,乾隆特地打量了婉秋两眼,深深道“你是个有心的。” 他出身帝王家,在权术阴谋中浸淫了数十载,自也深知这深宫妇人之间的尔虞我诈。 可说到底,他也会隐隐坚信,人性本善,不过都是造化弄人,情势所迫。 不论婉秋这句换成阖宫哪位姐姐,都会和嫔妾一样的是虚以委蛇,还是真心表露,都触动了他心中的那一片柔软。 娴皇贵妃对乾隆轻轻笑道“后宫从来都是赏罚分明的,既然林常在不肯自己来求,那臣妾就擅自做主,依着位分赏下去了。” 乾隆沉吟道“也好。” 流水般的赏赐被一箱一箱抬进了乐寿堂,婉秋歪在罗汉床上,翻弄着娴皇贵妃那里送来的礼单。 丹桂脸上都是笑意,乐滋滋的朝婉秋报着数儿“银鎏金掐丝镶玉嵌宝贴翠发簪一对,红宝蕾丝花型金耳环一对,金和天青石梅兰竹菊四君子苏绣玉柄罗扇四把,珐琅双耳美人颈花瓶六只” “好了好了,先别报了,听的我脑仁疼。” 婉秋揉着额角,脸上尽是倦怠之色。 丹桂稀奇“小主从来是爱财如命的,隔三四日都要清点一番库中宝贝,那装银钱的雕花银锁扣小箱笼是每日都要枕着入睡的,怎么今日说脑仁疼” 婉秋被她这话说的一噎,指着手里的单册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批财物来的让人着实不安。” 丹桂不解“这不是娴皇贵妃叫赏下来的吗说是小主护驾有功,保住了令妃娘娘腹中的皇嗣。” 婉秋长吁一口气“皇贵妃说是照着位分赏的,但你掰开来算,这上头的东西,哪一个是我这个小小常在能受用的就是嫔位也不该这样赏赐的。” 丹桂闻言看了看单册,更是不解道“可是小主您这次功劳很大啊,多赏一些也是正常的。” 婉秋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丹桂,你脑子开开窍,无事献殷勤,下一句是什么” 丹桂唔了一声“非奸即盗小主的意思,是皇贵妃有意要拉拢” 婉秋点头,松了神色“还不算太笨。” 丹桂想了一圈,手里捏着厚厚一沓的单册“可是皇贵妃手握大权,又是未来的皇后娘娘,一国之母,现在既然对小主有心拉拢,小主投靠她,也不算太差呀” 婉秋挪了挪背后垫着的青缎软枕“你个小蹄子懂什么,从来就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哪儿有那么简单的,娴皇贵妃娘娘虽然位高权重,但实则是如履薄冰,还有盛宠的令妃和多子的嘉贵妃在一旁虎视眈眈,这趟浑水咱们不能去掺和,一个不当心,那就成了出头鸟,替罪羊” 翊坤宫内 长长的天光投进来,给书室递进了几分安谧,娴皇贵妃坐在雕花紫檀木的大案前,拨弄着算盘,核对六宫各司每月开支的账目。 春娘在一旁侍弄笔墨,忍不住提醒道“娘娘,您已经看了整整一个时辰没挪眼了,好歹先歇一歇,别熬坏了眼” 娴皇贵妃搁下手里的狼毫,停了拨动的算盘,叹了口气道“这个月又是令妃处花销最大,整整八千两银子,还不算万岁爷那头赏下去的。” 春娘替换掉已经冷透的茶盏,重新沏了杯热茶端给她“令妃如今有着身孕,自然娇贵些,就连寿康宫也是每日三餐,不落时的派人前去询问。” 娴皇贵妃将盏子端在手里,连连摇头“宫里又不止她一人有过身孕,先前嘉贵妃、纯贵妃,就连孝贤纯皇后有孕时,也没她这样开销的,一个包衣管领出身的小宫女,竟将后宫一众都比了下去,真真是” 春娘默然片刻,后劝道“娘娘也说了她不过是个包衣出身,又有什么眼界她那内管领的阿玛得知自己女儿有了身孕,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都是一群不入流的奴才罢了,娘娘只管好吃好喝供着,在万岁爷那不落下话柄就好。” 令妃是包衣出身,在得封前也不过是一个洒扫万春亭的不入流宫女,就连六宫也不曾踏足过,一朝偶遇了来此赏景的乾隆,被其容色惊为天人,竟破例初封为贵人,要知道满清规矩,宫女出身晋封的,都需从官女子做起。 而后三年从贵人,到令嫔,再到如今的令妃,现在又有了身孕 娴皇贵妃喝了一口茶,那暖融融的热茶入喉,却解不了她打心里透出来的苦涩和凉意。 春娘自小服侍在她身边,哪里不明白自家主子是存了忌惮之心“娘娘您只管放宽了心,恩宠皇嗣现下都和你没关系,您现在最最要紧的,就是把这后宫打理的妥妥帖帖,早日登上后位,那令妃再得宠再张狂,也不过是个汉人包衣奴才出身,难道还能和您抢皇后的宝座不成这我大清自开朝以来,就没有汉人为后的,更何况还是个包衣出身的汉人。” “也是,到底是本宫想多了。”娴皇贵妃看向案上的账册,不由苦笑一声“本宫现在倒是真心佩服孝贤纯皇后,能做到恩宠权势两不落,如今只单单这一个掌管六宫,就够叫本宫头疼的了。” 春娘继续研墨,闻言笑了“娘娘这是在说什么傻话呢,这掌管六宫之权是多少嫔妃一辈子也求不来的。” 娴皇贵妃也只是但笑不语,重新拿起蘸足了墨汁的狼毫,才写了几笔,又停住了,问道“对了,林常在得了赏,可曾来谢恩” 春娘一怔“还不曾。” 这头婉秋还没想好怎么去翊坤宫和皇贵妃打太极,那厢承乾宫的人就来了。 一个银盘脸,丹凤眼的宫女来到乐寿堂,她一身天水色秋罗绸袍,二把头上除了宫女样式的绒花,还一左一右插了两支双鸾衔玉果的银簪,这通身的气派,不像宫女,倒像个常在答应。 婉秋认得这是令妃身边的一等宫女云雀。 云雀福身,语气中带着两分倨傲“林小主,令妃娘娘请你过去一趟,快些吧别耽搁了。” 丹桂从来没见过这样不客气的宫女,面上难免有几分不喜,但又忌惮她是令妃身边的人,只得与婉秋道“小主,您才小憩起来,换身衣裳梳个头再去吧。” 婉秋看了看鬓散衣松的自己,点头道“也是,这样去未免在令妃娘娘面前太过失礼。” 那云雀本是想着快些将这桩差事办完,好去跟她的侍卫哥哥私会,被婉秋这么一耽搁,怕是会误了时辰。 只是婉秋说的也着实叫人挑不出错处,她只得冷了脸色,暗地里记恨上了婉秋。 这一番换衣梳髻,也耽搁了小半个时辰,眼见着日薄西山,云雀心里不免着急,对着内间的屏风喊了一声“林常在快些,别叫令妃娘娘等着急了。” “云雀姑娘,这就好了。” 丹桂扶着婉秋从内间曲屏中绕出来,已是换了身浅樱红缠枝落雏菊绡袍,簪了支金累丝坠宫灯样式宝簪,并一排串珠的花子。 她的脸上是和煦又清浅的笑,对着云雀道“有劳姑娘领路了。” 云雀有一刹那的晃神,只觉眼前这个女子不像是才入宫的新秀,反倒比怡嫔、婉嫔一流更加难以捉摸,只不过看了一眼天色,她又很快的打消了这个念头。 哼若不是她,今日她又怎么会错过和秦郎的私会呢 承乾宫对婉秋来说也算是熟门熟路,她同白婵儿一向交好,也是常来的,只是这承乾正殿她倒是头一次进。 令妃喜好金玉奢靡,正殿布置也是与她风格一致三排琉璃纹彩云母折屏,刻卷草纹鎏金开扇大座,小叶紫檀刻如意纹月牙凳,一整块玛瑙打造的玉瓜果奉于正堂。 一应茶点银盘都是备好的,连座前都置了一盏汝窑白瓷的茶盏。 而令妃本人则是一身蓝底黄彩蝶装花夹纱袍,一套点翠钿子头,手搭在小腹处,半含笑的坐在主座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莫为繁花又断肠 婉秋见过令妃数面,再加上上一世隐隐约约的印象,她对令妃也不算是陌生了。 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温柔款款的令妃,好似春风拂面,暖意融融,又好似桃粉深处可觅春。 更如她来时那天边绵白柔长的云朵,堆起了令妃嘴角的那一点笑。 云雀将她带进来后,虚虚掩住了帘子,珠影浮动,殿内独足印花鸟兽喙嘴上吐出袅袅香雾,让人心神宁静。 婉秋福身施礼“给令妃娘娘请安。” 令妃见她来了,手移开了小腹,那抹笑也在唇边淡了下去,恢复了一贯的气度。 “坐吧。” 她微微挑眉,道“本宫叫你来,是想跟你道一声谢的。” 婉秋才得话坐下,又起身道“嫔妾惶恐,不敢得娘娘一声谢。” 令妃似笑非笑,那指上的玳瑁嵌珠宝翠玉葵花护套也不知何时取了下来,露出一点粉白圆润的指甲,轻轻叩响了桌几“倒是个谦逊软和的,怪不得皇贵妃对你有了拉拢之心。” 她话里的软和却不是什么好词,只是刺婉秋性子好拿捏,婉秋含笑应着话“皇贵妃娘娘不过是感念嫔妾对娘娘腹中皇嗣有功,一时高兴多赏了几样东西罢了,说起这个,嫔妾还要多谢娘娘呢。” 令妃哼笑一声“她她怕是恨不得本宫当时没了这孩子才高兴。” 见令妃毫不避讳直言讥讽,婉秋只得讪讪赔着笑。 令妃话锋一转,又道“你可知畅音阁的牌匾为何会正对着本宫落下来,叫本宫险些失子” 婉秋垂头,叠手坐的端正“许是畅音阁的奴才们打扫修缮不上心,一时疏忽了牌匾也是有的。” 令妃朱唇轻启,又是一声嗤笑“果然是个刚进宫的新秀,哪里知道这其中险恶这事是有人怀着不轨之心,冲着本宫来的,要是真让她得手,本宫不死也残了,其人居心险恶,可见一斑。” 婉秋虽也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但她人微言轻,又是下过决心不掺和这种事情,须知后宫之中,你接触的事情越少,越是能平安顺遂一生,此乃生存准则第一条。 见婉秋不说话,令妃又絮絮叨叨起来“皇贵妃查了半天,居然跟本宫说是牌匾经年老化失修了真当本宫是个傻的不成拿这种话来搪塞本宫,指不定这事就是她干的呢” 婉秋眼皮一跳,忍不住出言提醒道“娘娘慎言” 令妃也自知失言,不去再提,又与婉秋扯了些旁的,婉秋都中规中矩的答了,令妃自觉无趣,便放了婉秋回去。 夹道上婉秋碰到了坐在辇子里的纯贵妃,退于墙面,福身行了一礼。 纯贵妃只是掀开遮纱,略略扫了行礼之人,又重新叫走了。 她这几月为了三阿哥的事情没少奔波,纯贵妃出身江南水乡,娘家不显,其父苏召南只是一介平民。 纯贵妃长相清婉可人,小巧玲珑,被地方官员进献给了朝廷,先帝又大手一挥,将她拨给了当时的皇四子做个侍妾。 汉女与汉军旗女子不同,汉军旗出身的嫔妃因有旗籍,本质上来说属于旗人的,但从民间出来的汉女,不在旗籍,身份实在低微。 早年纯贵妃先后诞下了皇三子、皇六子、皇三女,很是得乾隆的宠爱,乾隆便将其苏氏一家拨入内务府正白旗佐领,从此苏氏一家正式成为旗人,纯贵妃也成为了大清历朝历代以来,第一个由汉女入旗的后妃,且稳坐高位。 但不论她从前再得宠爱,如今色衰而爱驰,娘家没有助力,即便位居贵妃,也只得为了皇三子之事四处求人。 不过匆匆一瞥,婉秋却能窥见那辇纱之下,纯贵妃的倦容枯槁。 辇行越走越远,金夕洒下,在长长的夹道上拉出一段虚影斑驳,婉秋盯着脚底下的花盆底,突然停住了脚步。 上一世她记得清清楚楚,令妃因落匾伤了臂膀,腹中皇嗣也没保住,而经皇贵妃之手查出来,种种迹象都指向了纯贵妃,但可惜一无人证,二无物证,令妃不仅伤了臂膀,还痛失一子,又这样生生吞下了一个哑巴亏,此后和纯贵妃多有不睦。 可是方才在承乾宫,令妃言语之间提及此事,却是皇贵妃查出来那金匾经年老化失修,此为天祸,而非人为。 那么上一世的纯贵妃是受人陷害还是这一世她做的实在太好,皇贵妃却查不出来了 婉秋转身,八人抬的辇子已经渐渐瞧不清晰,只余下一个大致轮廓,转过夹道,出了琼苑西门,彻底哨声匿迹了。 自六月起,皇三子遭乾隆斥责,并立言无继承大统之望,这就算是绝了一个皇子的后路了。 纯贵妃劳于操心此事,她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设计去陷害令妃呢 即便先前她与令妃也有过几次口舌之争,但令妃得宠以来,行事张狂,后宫众人哪个又与令妃好过 婉秋又看了一眼那辇子来时的方向,是从西六宫来的,西六宫里,永寿宫是嘉贵妃、揆常在,翊坤宫是娴皇贵妃,储秀宫是颖贵人,启祥宫是怡嫔、慎贵人,咸福宫是愉妃、鄂常在与她。 纯贵妃这一趟,是去找谁的 婉秋只觉有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引得头隐隐作痛,便不愿再去想,加快了步伐,回宫去了。 才行至咸福宫宫门口,竹影翘首在那等待着,一见了婉秋,连忙招了招手,神情急切。 “小主,奴婢听说慎贵人和颖贵人打起来了那颖贵人将慎贵人的脸都差点给挠花了” 身后的丹桂一惊,问道“怎么回事” 竹影才要开口,婉秋将她拦住了,张望着这四处的朱墙黛瓦,偶有一二宫女太监走过,道“回去再说,这儿人多眼杂的。” 回了乐寿堂,竹影竹筒倒豆子般将方才的事细细与婉秋分说了“小主与丹桂姐姐才被令妃娘娘那儿叫了过去,奴婢就去御膳房领晚膳,到启祥宫门口时,见到颖贵人在和慎贵人争执着什么,慎贵人不欲同她再说话,转头就要回宫,不曾想那颖贵人心气上来,直接同慎贵人推搡拉扯起来,小主您也知道颖贵人乃是蒙古亲女,草原上长大的,慎贵人哪里能比过她等宫女姑姑们将她二人拉开,慎贵人的脸上已经是多了一条血痕。” 丹桂咋舌“两位贵人就在启祥宫门口闹成这样,怡嫔也没出来说个话” 竹影摇头,道“怡嫔娘娘是个再软和不过的性子,她又是宫女出身,虽是嫔位,但都仰仗着嘉贵妃娘娘过活,颖、慎贵人一个是蒙古贵女,一个是极得万岁爷宠爱的,她哪里敢出来即便她出来,颖贵人和慎贵人也不见得会听她的。” 婉秋想起刚才在承乾宫,令妃对她也是用了软和二字,不由一笑,原来宫里软和的主子,在竹影这种宫女看来,都是胆小怯弱的,更何况嫔妃之间,又该是怎么相看的呢 丹桂和竹影见婉秋笑了一声,疑惑问道“小主,你笑什么” “没什么。” 菱格窗外碧澄澄的天黯淡下去,渐换上一层浓黑,银灿灿的圆月悄然爬了上来,像是一张洇晕开的墨笺上独留了一轮皎洁,廊前道上的灯笼光色桔暖,又是一天的夜晚要到来了。 婉秋忽的想起归时那辇纱下的一双疲怠枯竭的眸子,问竹影道“你今日在启祥宫门口,可瞧见纯贵妃的辇子了” 竹影正说的欢,冷不丁遭主子询问,愣了一下方道“隐约是瞧见了个辇子,但不知道是不是纯贵妃娘娘的。” 婉秋追问“从哪儿出来的” 竹影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追着纯贵妃的辇子一直在问,答道“启祥宫紧邻着永寿宫,后头就是翊坤宫,奴婢只瞧见那辇子打后头的夹道出来,至于是从永寿宫的后殿出来还是从翊坤宫前殿出来的,奴婢就不得而知了。” 窗外的芙蓉窜出花苞,一朵朵洁白如素华般颤巍巍的积雪压枝,映着冰明玉润天然色,由风悄然飘带过去,将婉秋的心绪也一并传的更远了。 令妃有孕后便不能再侍寝,颖贵人和慎贵人这么一闹,惹得皇贵妃恼怒,罚了两个月的俸禄,连带在启祥宫的主位怡嫔也跟着训斥治宫不严,罚俸半年。 慎贵人脸上受了伤,虽不至破相,但太医嘱咐了要好生细养,这么一来,侍寝的机会就落在了舒嫔和婉秋身上。 舒嫔虽在前头万寿节那日惹得乾隆不快,但她十四岁入宫,在乾隆身边伺候了七八年之久,深察帝心,不过几日的功夫,又哄的乾隆喜笑颜开,听说那钟粹宫夜夜有笙歌,伴着舒嫔翩翩起舞。 婉秋这两日去给皇贵妃请安时,那若有若无的目光朝她扫过来,直叫人心发颤,她不愿掺和进这后宫争斗的漩涡之中,但又该怎么拒了皇贵妃的拉拢之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东风吹绿见冥冥 乾清宫西暖阁 乌木长案雕填戗金,刻绘有凌云腾飞的金龙,金须长爪,栩栩如生,一套黄花梨木笔架、笔筒,上悬各类狼毫大笔,白玉臂搁玲珑剔透,乾隆倚着它坐在案前描字。 婉秋一身银朱色窄袖琵琶襟夹袍,头上是京粉翠制成的珊瑚钗子,暗红色流苏拂着云鬓细细密密垂下,轻触未触的在她的肩头。 她手里是一只碧色于盂,蟾注滴刻,湿润了承搁墨锭的墨床,精细的研起墨来。 正中一只红木座错金银螭纹身铜熏香炉朝外吐着龙涎香,虚虚的香雾随即散开,似乎舍不得扰乱了这一室的静谧美好。 也不知写了多久,乾隆只觉手腕已有了酸痛,这才搁下笔墨,打眼瞧见婉秋已经又研好了一滩新墨,不禁指着笑道“怪道朕觉得怎么写也写不够,原是卿卿墨研的快,倒叫朕一刻也停歇不得。” 李玉奉了热茶来,婉秋端给乾隆,抿嘴一笑“是嫔妾的不是,不该这么勤快,让万岁爷受累了。” 乾隆被她这话说的哑然失笑,吃了一口茶又端详起自己抄录的这卷饮水词来,不由一阵感叹“容若之才,天资超逸,悠然尘外,只可惜英年早逝,留下诗词仅有三百余首,实在是不够品鉴。” 婉秋诗词不通,但对于纳兰容若还是知晓一二的,她笑道“听说舒嫔娘娘同这位纳兰大人有亲的。” 乾隆点头“舒嫔是纳兰永寿之女,明珠的曾孙女,若是容若还在世,她该唤他一声伯公的。” 婉秋手里仍旧是不停歇的研墨,生怕凝住了新墨,垂头道“舒嫔娘娘出身显赫,想必也是才情卓越的。” 乾隆赞同“她是很擅诗词,同朕谈论起饮水词来头头是道。” 说着,他看向正在研墨的婉秋,替她勾起垂在肩头的流苏,露出半面俏丽的侧脸来,乾隆心念一动,问道“卿卿可识字” “略识得几个字,只是不擅诗词,不能同万岁爷谈论饮水词的。” 这话一出口,婉秋就后悔了,这么酸溜溜的语气,不是在告诉乾隆,自己在争风吃醋吗 她的脸颊平添三分绯色,更加不敢抬头了。 乾隆闻言果然哈哈大笑,揽住美人,凑在她耳边轻轻道“那朕来教你可好” 乾隆是个言出必行的明君,好为人师,婉秋前脚才回了宫,后头就赏了满满一摞子古籍诗词来,送书的是乾隆身边的李玉,他满是笑意躬身道“林小主,万岁爷说了,这些书您有空就多看看,他是要亲自考教的。” 说实话婉秋两辈子加起来看过的书都没有眼前这一摞多,但是雷霆雨露均是君恩,更何况现在是乾隆亲口说教她诗词,这是比雨露还要雨露的大喜事,哪里容得了婉秋说什么 婉秋只得露出一个笑道“多谢公公了,丹桂,替本主送一送李公公。” 送走李玉,婉秋瞬间苦下来脸,对着这一堆书发愁,她不是个读书的料子,这是她祖父亲口说的,打小婉秋看到书更是犯困,乾隆这一出赏赐,她宁愿挨顿骂呢 乾隆亲自教咸福宫林常在诗书的事情传了出去,六宫众人一下子将注意力都转移到这个冉冉升起的新秀身上。 隔日去给娴皇贵妃请安时,出了月子的嘉贵妃一身粉紫色杭绸绣喜鹊登梅纹绵夹袍,搭了条流烟浮金的软纱罗坎肩儿,年逾三十五的她保养甚好,一眼瞧着也不过以为才二十多岁,与明媚鲜妍的令妃坐在一起,倒不觉得如何逊色。 只是那精细描绘的妆容下,难掩消瘦苍白,想来这一胎生的极为艰难,身子骨也伤着了,将近三个月才出了月子。 她见到婉秋后一挑眉,尖尖的下巴也稍稍抬起,笑对上座的娴皇贵妃道“这就是那个近来颇得圣宠的林常在嫔妾还以为是如何的天姿国色呢。” 娴皇贵妃半含着笑应道“林常在不如妹妹和令妃妹妹一般艳冠四方,但也有十分的娇俏秀气,万岁爷瞧着舒心便是好的。” 婉秋只是垂头默默不语,任由嘉贵妃那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下肆虐打量。 令妃听娴皇贵妃提及自己,将瓷盏一放,松绿石串成的新手钏与盏边相撞,伶仃一声,手抚在小腹处“嫔妾这两日总觉得身子不大松快,不能好好养胎,太医说了这头三月是最最要紧的,承乾宫和翊坤宫一个东一个西,隔得实在是远,皇贵妃娘娘也该免去嫔妾来请安这一道了。” 嘉贵妃被她这话吸引过去,眼过令妃的小腹,却又是即刻就收了回来“本宫怀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时,也都是七八个月才免去了晨昏定省,妹妹不过两个月的身孕,就喊着身子不松快了” 令妃的小脸粉润娇艳,盈盈欲滴,听了这话也不恼,手一下又一下隔着软绸抚摸着小腹,绽开笑道“嘉贵妃姐姐这是什么话,每个人体质不同,受的苦楚自然也不相同了,妹妹身子难受,怕有伤腹中皇嗣,请求免去晨昏定省有什么错吗要像姐姐这样强撑着,结果到最后差点连皇子都没保住,妹妹可做不到。” “你” 嘉贵妃被气的一口气没提上来,想到尚在襁褓羸弱不堪的儿子,脸都白了。 “好了,嘉贵妃才出月子,令妃妹妹也少说几句。” 娴皇贵妃难得的大度,也没趁机发作令妃,不知是否是因为令妃有孕的缘故,笑意温和对令妃道“皇嗣为重,这些礼数就先搁在一边,你是头胎,好好养着身子,别出什么岔子知道吗” 令妃稀奇的看了她一眼,这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倒是婉秋听到娴皇贵妃最后一句别出什么岔子,莫名觉得有一丝寒意透出来。 上一世令妃这孩子没留住,这一世她能留住吗 不过几句家常的话,娴皇贵妃一一嘱咐过后就叫人散了,临走前她特地将婉秋留了下来。 娴皇贵妃屏退四下,殿内焚的苏合蜜香沁出一圈圈薄烟来,底下铺着四时春景的猩红织金羽缎绒毯,静谧的叫人心惊。 娴皇贵妃掀起盏盖,轻轻划过沿边,吹动着浮上来的茶叶“本宫给你赏下去的东西,怎么没见你来翊坤宫谢个赏” 婉秋连忙起身,脸上惶恐不安道“是,是嫔妾的过失,忘了来谢赏,还请娘娘宽宥。” 娴皇贵妃啜了一口茶,细细端详着她的神情,而后笑了“是忘了来,还是不愿来” 那如利剑般的目光直射到婉秋脸上,她指尖轻抵掌心,轻轻一点痛楚,茫然道“嫔妾怎么会不愿来,三日一趟的晨昏定省,嫔妾一次也没落下呀。” 娴皇贵妃一时间也看不出下面这张脸上有什么隐瞒之色,难免有些烦躁“本宫身为皇贵妃,执掌六宫事,位同副后,有意笼络于你,你是瞧不出来吗” 婉秋眼皮一跳,脸上仍是装傻卖痴,大喜的跪下谢恩“嫔妾多谢娘娘赏识,只是”她顿了顿问道“恕嫔妾愚昧,娘娘为何要笼络嫔妾,六宫情同姊妹,是旁的姐姐妹妹都会被娘娘笼络吗那白常在,揆常在呢还有慎贵人和颖贵人” 娴皇贵妃一贯的温和此时也难掩不悦,她不知这林常在是才进宫真痴的单纯,还是在这儿跟她装疯卖傻,但被她这么一问,她也不好直说党派之分,这么一搅和,觉得好没意思。 “罢了,你先回去吧,过段时间你会来找本宫的。” 不管她是真痴还是假傻,在别处碰了壁吃了亏,自然会乖乖来找她的。 天边流云飞旋,光色疏朗,晴空碧莹,是个难得的好天。 婉秋与白婵儿各自对座在廊下,身前架了个大绣绷子,一团团丝线缠绕在藤箩中,白婵儿理线,再递给婉秋穿针,绣绷上是一副才绣了小半的福禄寿三星报喜绣图。 白婵儿理的烦闷,找话头与婉秋闲聊了起来“听说万岁爷已经整整十多天没踏足后宫了,连令妃差人去请,也被打了回来。” 婉秋手中针线不停,眉头微簇“前朝事忙,万岁爷顾不过来也是有的。” “才不是呢。”白婵儿挪了挪月牙凳,凑近几分“底下人都在说万岁爷因着金川战役一时,以玩兵养寇,贻误军机的罪名将川峡总督张广泗大人给革了职,押送回京交给了刑部,对讷亲大人也是大加斥责,罢免了他的官职,另派了傅恒大人前往金川平定战事,为着讷亲大人被罢官的事情,太后娘娘同万岁爷闹得可凶了。” “嘘”婉秋示意她小声一点“后宫不得干政,你怎么浑不在意” 白婵儿撇了撇嘴“这不是在姐姐这儿嘛。” 她倒是没多大顾忌,复又指了指她们眼前这幅绣了一半的福禄寿三星报喜绣图,道“今年太后千秋岁诞,怕是还有的热闹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潇潇已是不堪听 皇太后每一年的千秋圣寿都要先在寿安宫后堂大戏楼中进行贺寿,这一日帝后会亲率后妃、皇子皇孙等人至此跪问起居,进茶侍膳,又有老萨满于戏楼里跳“喜起舞”贺寿。 这一年也不例外,只是乾隆的身边少了一个熟悉亲昵的身影,他有些怅然的接过内侍奉上来的茶盏,跪端给了上座的皇太后。 崇庆皇太后钮祜禄氏今年五十有六,满头青丝俱已成白发,一身明黄色线绸绣牡丹平金团寿字纹单袍,绣边盘饰如意云头,带红帽纬薰貂朝冠,冠上三层金凤各贯东珠,冠后有金翟,翟尾垂三百二十颗五行珍珠,每一行另缀青金石、东珠,末端以珊瑚为尾。 太后神色不济,却仍旧直脊端坐,沉重的朝冠丝毫没有压坏她的身形。 她接过乾隆手中的茶盏,不过轻挨嘴边就搁下了,乾隆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但还是恭恭敬敬的俯身大拜“儿臣恭贺皇额娘大寿” 他身后的一干后妃皇子皇孙公主们也跟着一起拜唱“恭祝太后娘娘大寿之喜” 太后叫了起,由着身边的安佩扶着起身,径直绕过乾隆,朝办宴的重华宫去了。 身后的娴皇贵妃想上前劝慰几句,却被乾隆那生冷的脸色把手给吓的缩了回去,只得勉强笑道“万岁爷,亲王大臣们还在重华宫等着呢。” 乾隆也不说话,出了寿安宫的宫门,上辇去了重华宫。 崇敬殿内一列亲王大臣、王妃命妇们延坐东西两侧,后妃们则坐在靠前的座上。 此次圣寿宴办的极大,不同于乾隆今年的万寿节一切从简,而是早先就嘱咐了要隆重举办。 乾隆重视孝道,对于皇太后那时每日晨昏定省,逢个什么大小节日即便不能亲临,也会差人送去不少东西,还是后来皇太后以礼佛清净为由,才把乾隆的晨昏定省也免去的。 可即便如此,乾隆只要得空总会去寿康宫坐一坐,陪着太后说说话用顿膳,朝中上下无不感念乾隆的孝心。 但反而是皇太后,对于乾隆这个孝子一直是不冷不热相待,婉秋早些年不明白,等到后来才渐渐有了头绪。 太后出身满洲镶黄旗的钮祜禄氏大族,其父官职不高,但耐不住钮祜禄氏人才辈出,从开国元勋的额亦都,到康熙四大辅臣之一的遏必隆,再到首席军机大臣,兼管吏、户二部的讷亲,都是权倾朝野的重臣。 太后和讷亲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二人一个在前朝,一个在后宫。 乾隆最是不喜后宫干政,所以一上来就对宫中人道“凡国家政事,关系重大,不许闻风妄行传说,恐皇太后闻之心烦。皇太后仁慈,抚爱朕躬,圣心切至,凡有所知,母子之间,岂有不告之理但朕与诸王大臣所办政务,外人何由而知其应奏闻母后者,早已奏闻矣。” 这一段话,就完全是将皇太后隔离在了朝政之外,处处提防,把她供在寿康宫当一尊活菩萨,太后自然不会高兴到哪里去。 讷亲是她母族钮祜禄氏中的第一人,皇帝现在要对讷亲开刀了,这就等于斩断了钮祜禄氏一半的荣耀,太后闻讯跑去跟乾隆商议,结果乾隆直接派人把她送了回去,还重重处罚了传递消息的太监。 太后这个生辰,自然过得是一肚子的火。 浅红色的酒液在琉璃盏中熠熠生辉,果酒虽不十分醉人,但婉秋一时贪杯,饮得多了几盏,脸上已经是朝霞破初云,红粉凝胭脂。 一群二八乐姬犹抱琵琶半遮面,轻纱难掩美人姿,伶伶仃仃拨弦奏乐,弹奏一曲浔阳夜月,婉秋自知有些醉了,告知娴皇贵妃,出去醒醒酒,丹桂扶着她悄然从后殿出去。 出了后殿就是漱芳斋的百子门,如今人都在前头扎堆,这儿倒是空空荡荡的,二人绕过游廊四道,寻了处假山怪石坐下。 葱茏叠翠,花枝弄影,几株老大的美人蕉争相蹿出头来,花大色艳,唇瓣披针,长阔的绿叶将其掩住七七八八,远远瞧去只能见一点点红。 丹桂笑着要去折,却依稀听到了那美人蕉后传出男女说话调笑声,婉秋将她拉住,屏声凝气起来。 “冤家哪儿寻来的淫词艳曲轻薄与我,你愿意做那风流鬼,我却没有牡丹裙呢” “好妹妹,若你肯成全了我这段风流,来日必备下百件牡丹裙做聘的。” 这声音有些耳熟,婉秋和丹桂相视一眼,将身影掩在假山之后,又听了起来。 “我瞧着你倒像是叫这风流鬼迷了心窍,羞也羞死人了。” 女子嗔怪道,不知那男子又同她说了什么,惹得一阵轻笑,后闻有衣衫窸窣微响,女子的笑声又很快转成了点点娇呼喘息,又有男子的闷哼声一并传来。 婉秋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她已通人事,自然知道这美人蕉后的二人在做些什么。 约莫过了有一刻的时候,那头的声音才渐渐弱了下来,随着又是一阵窸窣微响,一男一女从后头出来。 那女子一身宫女品阶的服饰,头上却簪了两支嵌宝银簪,脸颊微红,鬓边轻散,正是那日来给婉秋传话的云雀。 而那男子一身侍卫服,还带着翎帽,走前环住云雀的腰身,二人唇齿交缠了片刻,才依依不舍的各自别离了。 等到一片寂静后,满脸通红的丹桂拽住婉秋的衣袖,结结巴巴道“小主那那不是令妃身边的云雀吗” 婉秋也臊红了脸,一阵带着寒意的晚风吹过,让她稍作清醒,郑重道“你我二人只当今日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 丹桂不解“可是她私通侍卫,违反宫规,不禀报给皇贵妃娘娘吗” 婉秋望天叹道“若是上报,那就是彻底得罪了令妃啊。” 回到宴上,婉秋不经意间扫过令妃身侧的云雀,却见她已经整理好衣鬓,侍奉在令妃旁边。 令妃笑盈盈的举杯起身道“臣妾祝太后娘娘凤体康健,万事如意。” 她如今已有孕三月,小腹微微隆起,两颊也丰腴许多。 太后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虽然这个令妃平时不够娴雅端庄,但这肚子总算是有了动静。 太后不忘殷殷嘱咐道“你现在身子娇贵,身边伺候的要再三当心,但凡吃的用的都要过了太医的手,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多来寿康宫坐坐,哀家也好替你宽解宽解。” 令妃喜笑颜开道“臣妾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太后点头,又对着一旁的嘉贵妃道“小阿哥近来可好些了哀家最近有事忧心,往你那儿问的也少了。” 嘉贵妃忙不迭道“比前两月能吃许多了,瞧着也壮实了一些。” “能吃就好,能吃就好,吃进去了自然就会长得好,那乳母的一日三餐也要万般看顾着,若是不够吃,再挑几个稳妥的乳母也是使得的。” 嘉贵妃一一都应了,只是眉间仍有一层薄雾轻笼,小阿哥是能吃了,只是哭声还是那么虚弱 太后虽与乾隆不如何亲近,但对于皇子皇孙们是看的格外重,有那积年的老命妇举杯凑着说吉祥话,太后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咣当” 令妃突然打翻了手边的盏子,两弯远山黛眉狠狠的簇在了一起眉心,捂着肚子惊叫起来,众人都被她吓到了。 乾隆三步并两步的赶紧来到令妃身边,焦急问道“宝仪,宝仪你怎么了” 有腥红从令妃的华服之下流出,像是一道蜿蜒绵连的小溪,浸湿了裙面,令妃抱着肚子,脸色发白,死死咬住嘴唇道“万岁爷好痛好痛” “太医太医” 崇敬殿内乱成一团,王公大臣等男眷俱在,还是娴皇贵妃做主将人挪到了偏殿,又急忙传唤了太医。 令妃方才坐过的座上还留有一滩殷红的血迹,太后和乾隆看的都是一阵惊痛。 这宴也是摆不下去了,但令妃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众人只能宽慰着。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娴皇贵妃白着脸从偏殿回来道“令妃妹妹的孩子,没能留住” 一个年老花白的太医进来道“回太后娘娘,万岁爷,令妃娘娘是中了毒,这才导致了小产。” 太后手一抖,一只上好的哥窑双彩福字盏一下子摔了个粉碎,乾隆沉着脸,神情阴鸷。 “查给哀家查清楚,哀家的圣寿宴上,都有人敢动手脚,谋害皇嗣” 而婉秋一心都想着方才的事情,所以眼神余光一直挂在云雀身上,一见令妃不好,也是慌了神,现下听娴皇贵妃回来道孩子没保住,她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果然,还是没能留住这个孩子 太医领命将令妃席面上的菜肴碗碟一一都检验过,甚至是令妃坐着的黄檀木圈椅,靠着的明缎软枕都过了一遍,摇了摇头道“这些东西都是无毒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相思相望不相亲 崇敬殿偏殿 豆绿色穿银丝云纹大帐钩挽起一半,浅浅的光影落在帐前,虚白晃了几下。绣被下的令妃脸色苍白,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脸庞滚落进白腻的脖颈里,长长的鸦睫遮住那往日明丽的眸子,她轻起颦眉,似是梦魇到了,突然一下猛地惊醒。 “万岁爷” 她的声音虚虚的,但其中隐含着惊慌失措,莫名尖利了几分。 守在一旁的乾隆紧紧握住令妃的手“宝仪,宝仪,朕在” 令妃侧首,见乾隆就守在榻旁,手心传来的温热也暖不了她的冰凉,阵阵抽痛蔓延在身上每一处,小腹空落落的,这些痛楚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在她身体里待了三个月的小生命,没了。 但她不死心,颤着声,水杏眸睁的极大,不错眼的望着乾隆,想从中寻得一丝肯定“是不是是不是孩子,臣妾的孩子是不是还好好的” 乾隆没有说话,不敢去看那满含希翼的目光,左侧的娴皇贵妃脸带痛色道“令妃妹妹节哀,妹妹还这么年轻,只要好好调理身子,孩子还是会再有的。” 令妃这才注意到虚白光影下还站着另外一个人,她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抄起一个绣面软缎山檀枕就对着说话的那身影扔了过去,但她虚弱至此,哪里还能扔的动,那山檀枕在她腕间打了个转,无力的垂落在榻被前。 她的双眼通红,歇斯底里道“你胡说那孩子在我肚子里待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它一直乖乖好好的,怎么可能会没了定是你这个毒妇妒忌我,胡说八道” 说着令妃挣扎要起身,乾隆将她紧紧环入怀中“宝仪,宝仪你冷静些,皇贵妃说的是真的,孩子咱们以后还会有的,还会有的” 一句还会有的乾隆重复了七八遍,怀中的令妃才渐渐停止了挣扎,滑落下来,手腕上的松绿石钏子硌的皮肉生疼,她也浑然不觉,死死抓住乾隆的手道“孩子为什么会没了前几日太医才来请过平安脉,说臣妾腹中的孩儿康健无虞,胎像已稳,怎么会一下子没了呢” 乾隆眼中漫过愤恨“是膳房那该死的奴才,将红豆汤中混入了相思子,所幸宝仪食用的不多,毒性尚浅,还未危及性命,朕已经下令将膳房总管罢职,经手这道红豆汤的奴才们都赐死了。” 娴皇贵妃适时插话道“太医将妹妹这几日的膳食都查了个遍,只在承乾宫膳房内的红豆筐内找到了几粒混入其中的相思子,这相思子与赤小豆形状相似,难以分辨,承乾宫膳房的奴才一时失察,混了几粒进去,相思子含有剧毒,幸好祖宗保佑,妹妹吃得少,还不至于伤了性命。” 令妃想到今日晨起去寿安宫给太后请安前,云雁恐她空腹伤身,特地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去膳房预备下了几碟点心和一碗红豆汤,只是她近来胃口不佳,那红豆汤也不过是胡乱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开宴时也是隐隐作呕,她只以为是有孕在身,难免闻不得油腥味儿,直到腹中绞痛,她才慌了神。 自打她得宠以来,一日三餐都是承乾宫膳房备下的,有孕也不例外,她对膳食这块谨慎,除了皇帝和太后处派人送来的吃食,其余除了自己宫里膳房出来的,她都不曾入口,娴皇贵妃现在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承乾宫里出来的,与他人无关。 令妃紧咬下唇,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万岁爷,这定然是有人陷害,臣妾但凡经口的吃食,都是有太医验过的,怎么当时没查出来有毒再说相思子这种剧毒的东西,怎么会混进膳房吃食中” 乾隆怜她失子,轻轻拍了拍人肩背“相思子种壳坚硬,整粒不致中毒,故太医未曾验出来,但咀嚼后便会中毒,承乾宫膳房的奴才已经招认了是之前从太医院取回的治葵水不调药里含有相思子,煎药用过后余下残药剩了几粒,他一时不查就将它与赤小豆混在一处了。” 天衣无缝天衣无缝 这一切看起来都是这么偶然,连乾隆也觉得只是一场意外,只有令妃拼命摇头,不愿相信,她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告诉她,背后定有主谋 娴皇贵妃温声款款道“万岁爷,令妃妹妹骤然失子,心中难过,您多加抚慰着,臣妾先去承乾宫安置好看有什么缺的少的,这马上要立冬了,天也寒着,妹妹小产身子虚弱,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才是。” 娴皇贵妃素来心细,自接手六宫事务以来尽心竭力,打理的井井有条,制度分明,乾隆对她虽无多少情意,却深觉她是个管事的好手,点了点头,话里是一贯没有的轻和“你去吧。” 令妃小产,还是在太后的圣寿宴上,此事一下子闹得沸沸扬扬,待真相大白后,又是一下子哄闹散去,大多吃过令妃苦头的嫔妃都在暗自里偷着乐。 这日散了请安后,白婵儿和婉秋齐齐跨出了翊坤宫的门槛,天阴沉沉的,一团乌云压住日头,像是时刻就会泼下来大雨一般。 白婵儿是个爱闹爱笑的,与婉秋在宫道上慢慢走着,一会儿说昨个用了份白糖油糕,味道极好,一会儿说新制的冬衣上多绣了几朵红梅,从大到小,从粗到细,她都一一拣着有趣的说。 “揆常在。” 玉成和丹桂齐齐朝她们身后福了一礼,白婵儿和婉秋这才转身。 揆常在一身新裁的水红色暗花缎平金八宝夹袍,肩上搭了条繁绣细白绒子的翎氅,妆容精致,由着奴才扶着走来。 她不过见了个平礼道“许久不曾和林常在、白常在说话了。” 从前的揆常在说话轻声细语的,生怕惊扰了枝头喜鹊般,未免带着几分小家子气,可现在的她声音朗然,仪态从容,哪儿还寻得到之前半分踪影 白婵儿盯着她的脸瞧了一会儿,只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但细看五官又并无变化,哼哼笑了两声“揆常在如今是嘉贵妃娘娘身边的第一得力人,哪里还有空来寻我们这两个小小常在说话” 揆常在只是笑盈盈不接她的话,转头对婉秋道“林姐姐打眼瞧上去娇艳动人,倒是像极了绛雪轩前的新棠。” 婉秋微微一笑“揆常在几日不见,姿容焕发,肌肤白嫩如出水芙蓉,粉面含春,才是真正的娇艳动人。” 经婉秋这么一说,白婵儿才发现原来是揆常在如今面白微粉,雪作肌肤般细腻光洁,这才显得与从前不同。 揆常在抚了抚面颊,骄傲笑道“是嘉贵妃娘娘赏下来敷面的脂粉好,这是娘娘自制的驻颜秘方,轻易不传外人,每日取来匀面,便可常保青春。” 婉秋想起头一次见嘉贵妃时她的厉害,真的难以想象嘉贵妃这样的人,会愿意将驻颜秘方赏给底下人,或许真是揆常在侍奉得力吧。 她笑着摇摇头,揆常在自觉如今身份与她们不同,又闲扯两句就走了。 白婵儿看着揆常在离去的身影,气的脸色青白交加,愤愤不平道“婉秋姐姐,你瞧瞧她这是什么意思,张狂到没边儿了,以为攀覆上嘉贵妃,就飞上枝头做凤凰,真没想到,从前咱们与她那样要好” 婉秋知道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只道“她过得好与不好,有没有做那凤凰,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婵儿一听这话,深觉有理,左右揆常在现在同她们也不亲近了,过得如何跟她们有什么干系 二人散散满满的晃悠到袭芳室,如今的承乾宫像是笼上了一层黑雾,压抑的叫人喘不过气,白婵儿缩了缩脖子,同婉秋从侧门进去的。 成璧备下了早膳,却是一碗龙须面,一碟玉面葫芦,一份芙蓉香蕉卷。 婉秋含笑打趣道“真是稀奇,今儿怎么吃得这样素净怕不是知道我要来,提前藏了好吃食不拿出来吧。” “我的好姐姐” 白婵儿叫人多添了一份碗筷来,对着正殿方向努了努嘴“令妃娘娘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是由承乾宫膳房引起的,我哪里还敢使银钱去买吃食。” “这倒也是。” 白婵儿拨了半碗龙须面推给婉秋,凑近她压着声音道“听说令妃娘娘是吃了混进相思子的红豆汤,这才中毒小产,这么大的事情,我是再也不敢吃承乾宫膳房里的东西了,指不定下一个中毒的人就是我” 相思子有一个凄美的故事,相传在汉代闽越国,有一名男子被强行征兵戍边,其妻终日立于村前道口树下朝盼暮望,后来同去者归,惟其夫未返,那妻子哭断柔肠,泣血而死,村前树下忽结荚果,其籽半红半黑,晶莹鲜红,像极了妻泣血之泪,后人便将其称之为相思子。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样的相思之物,谁能想到它含有剧毒大抵是因为,天下相思苦,皆是情毒深种,入骨三分,碰不得,碰不得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春水春云带轻霞 丝丝龙须白面被撒上碧绿的葱花,上头漂浮着几星油花,不由引得婉秋食欲大开,执箸多用了几口。 而白婵儿则对着它神色恹恹“我想吃奶香枣宝,想吃菊花佛手酥,想吃蟹肉双笋丝,想吃松子海,想吃红豆核桃酪” 婉秋用玉箸一敲她面前的碗盏,故意唬她一唬“打住,旁的也就罢了,你怎么还念着吃红豆核桃酪不怕中毒了” 白婵儿自知失言,忙捂住嘴“不吃红豆,不吃红豆,才躲过了一劫,可不能再吃红豆了。” 婉秋听她说话奇怪,替她夹了一块芙蓉香蕉卷“什么躲过一劫” 白婵儿拨弄着碗里的芙蓉香蕉卷,根本没有要吃的意思“令妃娘娘出事前两天,我才向承乾宫膳房要了一份红豆汤吃,幸好那一份没有混进相思子,不然现在躺在榻上的人就是我了。” 说着她还呼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 婉秋眉头越皱越紧,总觉得哪里透露着古怪。 转眼近了年下,各宫各苑都洋溢着喜气,忙着剪窗花,写对联,贴年画等,令妃小产的阴影渐渐散去,乾隆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几天前他亲临瀛台鞫审了张广泗,五天后张广泗以失误军机罪处斩。 兔死狐悲,张广泗一死,同为大小金川战役中的另外一个重要成员讷亲自然也是岌岌可危,太后拉下脸面亲自去求情,乾隆却道“自去年起,朕对金川用兵四万有余,耗费近千万两白银,却无一战绩,朕对讷亲是失望之极。” 乐寿堂内喜气洋洋的,雕花大案前婉秋带着松枝、竹影裁剪窗花,她上一世裁了几十年的窗花,对于刀工这一块那是手到拈来,栩栩如生,惹得两个婢女敬佩不已。 外间毡帘掀起,卷毡竹筒闷响一声,引香碧珠帘子跟着一阵浮动,敬通带着两个小太监将一只新漆红木箱子抬了进来。 敬通奉上一张单册,喜盈盈的道“年礼下来了,奴才紧赶慢赶找了人去内务府抬回来,小主请过目。” 婉秋放下银剪子,接过去一看,共有妆花缎、织金缎、暗花缎、鸳鸯缎、罗纹缎共三匹,云狐皮大氅三件,雀金呢袖套四只,银鎏金枝镶绿宝钗簪一套,金嵌珠翠芝兰点翠钗簪一套,碧色暖玉镯子一双,东珠耳环两对等等。 婉秋越看越奇怪,干脆合上单册,对敬通道“你莫不是拿错了依着常在位分,不该有这么多东西的,就那雀金呢袖套就是贵人才能用的了。” 敬通笑意更深,躬身道“内务府的公公们说了,这都是应该孝敬小主的,只盼着小主念着他们的好,在万岁爷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宫里向来拜高踩低的厉害,无宠的贵人常在有时候过的还不如得宠嫔妃跟前的宫女体面,月例年礼这些按份例发放的东西,无宠的自然是百般苛刻,有宠的那就是多多孝敬。 婉秋上一世吃尽了无宠的苦头,也是秉承着能忍则忍,忍不了再忍的原则,好在她的主位愉妃是个宽厚的,她的日子也勉强能过。 其实婉秋这一世宠眷也实在算不上浓重,只是自从令妃有孕后,她侍奉的时间多了些,令妃小产后,乾隆也有大半个月没有踏足后宫,自腊月后才召幸过她两回。 比之舒嫔、慎贵人,她的恩宠也不过占了她们的一半。 不过在内务府看来,宫里有十几个妃嫔,能一月里占上个三四天那就很不得了了,总比婉嫔、怡嫔她们强,年岁渐长,美貌不复,半年都见不到万岁爷一面。 婉秋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也就笑笑收了进来,只是这些逾越了规矩的东西,她用或不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是夜,婉秋带着丹桂又一次清点她的私产,突然发现她的雕花银锁扣小箱笼里已经满满当当,难寻出一个空地儿来,原本的九十四两七钱,三十四枚珍珠子也变成了五百三十二两八钱,数十枚金叶子和珍珠子。 这些大多都是之前娴皇贵妃和乾隆零零散散赏下来的,尤其是乾隆,他不爱赏簪钗环配之物,每当考教婉秋功课满意后,都爱赐些笔墨纸砚,字画珍藏。 有回婉秋终于忍不住了,道“万岁爷,您已经赏了七八套笔墨纸砚,十几张字画,乐寿堂搁也搁不下,挂也挂不了,存在库房又怕发霉虫蛀,只等着再摆个桌子,每日清香将它们供起来。” 乾隆哈哈大笑,这才换了些金叶子和银子赏下去。 婉秋对着小箱笼托腮问道“万岁爷是真的很宠爱我吗” 这厢丹桂正收拾着杆秤,听婉秋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头也不抬道“小主貌美温柔,万岁爷自然是宠爱的。” 箱笼里的金银粲然,映着昏黄豆灯一点,黄白之物黯然失色,婉秋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是了,她如今年华正好,正是美貌动人的时候,乾隆自然也会多宠爱几分,上一世刚进宫,她不也是颇得宠爱吗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个道理她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弄懂,怎么现在自己又开始犯迷糊了呢 婉秋合上箱笼,扣上银锁,照例枕着它入睡了。 除夕夜,娴皇贵妃在漱芳斋办了内廷女眷的宴,乾隆则在外朝的太和殿上宴请朝臣王公。 乾隆人没来,倒是派了御前内侍赐了诸道小食果子细果、时果、蜜煎、糖煎、澄沙团、韵果、蜜姜豉、皂儿糕、蜜酥、小鲍螺酥、市糕、五色萁豆、炒槌栗、银杏等品。 乾隆的口味杂乱,喜好市食粗食,宫中妃嫔虽然大多出身八旗高门,但为了讨乾隆欢心,皆都喜笑颜开的接了。 令妃出了小月,一身枣红彩绣祥云纹镶滚金边夹袍,身上的银狐大氅还未解开,白绒袖套里抱着鎏金镶宝珠手炉,小脸簇在凤毛领里,一言不发。 皇九子自进了小雪,身子就一直断断续续的不好,才吃了奶又转瞬间吐了出来,哭声愈发虚弱,嘉贵妃日夜照看在旁,这除夕宴是早先就告了假。 皇太后因为讷亲的事情和乾隆怄气,只推脱说身子不爽,这除夕宴她也不参加了。 娴皇贵妃统摄六宫事已有半年,威信也逐渐高了起来,之前有那起子乱嚼舌根的宫女私下议论皇贵妃无儿无女,膝下一无所出,万岁爷也对她无甚宠爱,皇后之位纯属肖想,娴皇贵妃听闻后,以雷霆手段整治了这些造谣生事的,自此以后,再也无人敢在私底下说皇贵妃的不是。 “令妃妹妹近来身子可好利索了”娴皇贵妃满含笑意问道。 令妃明显是不愿同她搭话,懒懒的抬了一下眼皮子“皇贵妃这样时时刻刻关注着嫔妾的举动,难道太医没和皇贵妃禀报嫔妾的情况” 自她小产以来,娴皇贵妃借着整顿承乾宫的理由,将她宫里一半的人都换掉了,偏偏小产一事真要细细追究起来,令妃身为承乾宫主位,还要被扣上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娴皇贵妃端着未曾减掉一分的笑“太医的话是对病情的,到底身子舒不舒坦,还是只有令妃妹妹自己最清楚。” 令妃抱着手炉,冷笑一声“嫔妾不仅身子不舒坦,心里更是不舒坦皇贵妃可满意了” 娴皇贵妃侧首,对身边的春娘道“待会宴散了,去库房内取几支百年老参给令妃送去,这账记在本宫的私账上即可。” 令妃咄咄逼人,皇贵妃却以德报怨,从私库里拿出老参送给令妃,当下婉嫔和陆贵人便起身道“娘娘宽宏大量,嫔妾心生敬佩。” 娴皇贵妃只是含笑,令妃听了这话,脸色更白了几分。 按照规矩,除夕之夜皇帝应该和皇后在一起,但嫡后孝贤纯皇后已故,娴皇贵妃虽然位同副后,但到底不是正妻,这一夜乾隆应该是独宿乾清宫的。 但乾隆今夜吃多了酒,兴致盎然,晕晕乎乎的,随手就翻了一张绿头牌,正是婉秋。 除夕宴后,婉秋才回宫,却发现咸福宫外停着凤鸾春恩车,李玉则在乐寿堂门口候着了。 婉秋不耐守岁,宴上也是多饮了几盏酒,正打算趁这个机会摆脱嚷嚷要守岁的丹桂困觉去,冷不丁被李玉那张堆着笑的脸给惊了一惊。 再想到那凤鸾春恩车,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婉秋的酒也醒了一半,赶紧让丹桂给自己沐浴更衣,临走前又将前时备好的压岁钱给到她,叮嘱分发下去,上头都是写了各自姓名的,又嘱咐明早备了热腾腾的四喜饺子,如此一番安排才放心。 而后她一身掐腰双花大袖夹袍,罩了件水田青缎绒面鹤氅,袖间的盈盈轻香尽数笼住,一顶雪白毡帽将她的鸦髻珠花罩住,穿上羊皮小靴,抱着手炉就钻进了凤鸾春恩车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红闺此夜团圞月 浓夜乌月下,一排排重重叠叠的琉璃瓦上余有连日的积雪,凤鸾春恩车前的响铃伶仃,惹得还未上锁的宫苑门口有宫女太监翘首而望。 这除夕夜的,万岁爷是召了谁侍寝呢 雪时天儿也不冷,等放晴后开始融雪才是最最冷的时候,幸而到了这一日,雪已经融的七七八八,婉秋坐在春恩车里,细细密密的毡帘遮住,拥紧鹤氅倒也觉得不冷。 春恩车停在了乾清宫门口,婉秋顺着小太监的搀扶下车,门虚虚未遮掩全,朱漆铜环的大门上刻着腾云而起的金龙,和着夜色只是看到描金纹路。 几人身影一转,在露台南沿和御路阶陛衔接处的涵洞中穿行。 到了西暖阁,李玉微微躬身笑道“万岁爷特地吩咐过了,雪天冻地的,小主就直接进去不要裹被了,免得受了寒。” 婉秋闻言心中一暖,笑着点头道“万岁爷厚爱。” 西暖阁内地龙烧的旺盛,一进去温暖如春,婉秋来时身上的寒气也瞬间消散了大半。 李玉替人掀起次间的绒帘,婉秋解下身上鹤氅,摘下雪白毡帽进去了。 乾隆一身明黄色绸衣亵裤,半依着罗汉床靠着,手里拿了碧玺串子把玩,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婉秋今日虽也吃了酒,但都是果酒花酒,清甜甘醇,何曾问过这么猛烈的酒气,当下微微有些不适,福身行礼“请万岁爷安。” 乾隆抬头,俊秀刚毅的脸上略显潮红,见着婉秋笑招手道“来,卿卿来坐。” 婉秋应话挨着罗汉床一角坐着,酒气环绕下她不敢离着乾隆太近。 乾隆眯了眯眼,抓住她的白嫩手腕就往他身上拉,婉秋不敌他力气大,一下子栽倒在他怀中。 “离那么远做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 乾隆贴着她的耳畔轻轻说话,呵出的温热气息打在婉秋耳边,语气暧昧又朦胧,惹得丝丝酥痒。 婉秋浸在这浑身酒气中,被熏得难受,又挣脱不得,只能勉强打起笑来“嫔妾瞧着万岁爷像是吃多了酒,有些醉了,不如叫李玉公公端一碗醒酒汤来。” 乾隆箍住她的手臂,欺身而上,嘴角挂着笑,眼中却渐渐染上了桃色情欲的味道。 “醉了才好办事。” 他贴住唇瓣,用力撬开了贝齿,丝毫不带怜惜的三下两下剥开婉秋的衣服。 婉秋何时见过这样粗鲁的乾隆往常她侍寝时,乾隆一直很照顾她的感受,她唔晤哼了两声,但更多的话都被堵在了口中。 那碧玺串子自腕间滑落,在这满室旖旎中隐隐散发出皎灿的光芒。 第二天,婉秋顶着两个黑眼圈回去,倒在床榻上动也动弹不得。 丹桂打了水替她净身,见着自家主子眼底乌青一片,惊道“小主,你是被谁给打了” 婉秋扯不出来笑,转过头不愿说话。 偏生丹桂不是个机灵懂事的,几次三番的一直询问,婉秋被她问的不耐烦了,只好道“昨夜万岁爷叫我陪他守岁,一夜未眠。” 丹桂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道“原是如此,昨夜奴婢也守岁来着,只可惜撑到下半夜就撑不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早上还是松枝把奴婢叫醒的呢。” 婉秋气结,不欲与她再多说话,胡乱擦过身就钻进被窝里补觉了,连下午白婵儿登门拜年都没见。 白婵儿一身簇新的衣裳,头上还插了四五支钗子宝簪,手里抱着食盒,诧异道“姐姐怎么还在睡今儿可是正月初一,我还带了许多吃食想给姐姐呢” 丹桂没心没肺道“小主说昨夜陪着万岁爷守岁来着,困得厉害,要多睡一会儿。” 白婵儿了然道“原来万岁爷也守岁的,那你替我把这食盒给她吧,让姐姐醒来热热再吃。” 丹桂接过食盒,哎了一声。 等到黄昏时分,飞霞流光,天际红云渐黯,婉秋才揉了揉眼起身。 窗外松枝和竹影折花顽的正欢,说笑声不止,室内静悄悄的一片,唯明间有些动静。 丹桂摆着饭,见婉秋出来,笑道“刚想进去叫小主起身呢,小主将晚膳用了吧,一天未进食了。” 婉秋摸了摸瘪进去的肚子“确实是饿了。” 松枝竹影听到自家主子的声音,一个捧花进来插瓶,一个备了热水青盐洗漱。 松枝寻了只珐琅彩绘楼阁美人长颈瓶出来,将一捧红梅插进去,道“小主你瞧这花配这瓶好看吗” 婉秋洗漱过,披了件云狐氅,坐下用膳,听了这话转头看她手中瓶花,笑道“好看,瞧着喜庆。” 松枝得了夸赞,喜滋滋的把这瓶红梅摆在了明间正堂。 丹桂替她布菜,夹了一箸子三丝瓜卷,婉秋打眼一扫桌上,五福填漆葵花盒中是桃仁山鸡丁,春寿宝盖钟盖里是慧仁米粥,红潮水碗里是梨片拌蒸果子狸,银碟中是鞭蓉糕、桂花翅子、炒竹笋。 即便年节御膳房有添菜,这也着实太过丰盛了一些。 婉秋问道“今儿怎么那么多菜” 丹桂指着菜道“是下午白常在来过了,这桃仁山鸡丁、梨片拌蒸果子狸、桂花翅子都是白常在带给小主的。” 婉秋轻轻搅动春寿宝盖钟盖里的慧仁米粥,哦了一声,她低头吃了还没两口,突然想到什么。 “白妹妹来了,你为何没进来禀报我一声” 丹桂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小主倒头就睡,昏昏沉沉的,哪里叫得醒更何况小主同万岁爷守岁一夜,困得厉害,奴婢不忍心叫醒你。” 听到那句同万岁爷守岁一夜,婉秋就深觉不好,涨红了一张脸皮问道“你同白妹妹说了我守岁的事情” 丹桂更加奇怪了“说了啊。” 咣当一声,婉秋脸色大变,赌气似的将瓷匙扔进钟盖里,头也不回的进了内室。 这个丹桂,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白婵儿那张嘴,就是个漏风的葫芦,什么话都能往外蹦,偏偏她又和丹桂一样,脑子里缺一根筋转不过弯来,这事叫旁人听去,定然以为她是故意炫耀宠爱呢 果不其然,白婵儿下午回宫时遇上人,三三两两就将婉秋同万岁爷守岁一夜,年初一窝在屋内补觉的事情说了,还不忘添一句“原来万岁爷也会守岁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落到旁人耳中,哪里还猜不出个所以然 一时间那新宠林常在,在除夕夜被召幸一夜的消息就这么传了出来。 这事传回婉秋耳中的时候,她气的搅碎了好几张帕子,整整好几天都不愿意再和丹桂说话了。 不过很快,宫里就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将关于婉秋的传言都掩盖下去。 皇九子殁了。 永寿宫上下是哭的一片肝肠寸断,嘉贵妃直接一天内哭晕了三次,拼死抱着皇九子的尸体不准旁人来碰,直接将一只石砚台砸到诊治的太医身上,怒骂庸医。 正月里出了丧事那是很不吉利的,但皇子幼殇是大事,更何况殇子的还是嘉贵妃,宫里人只能把才进了正月裁的新衣,制的簪钗宫花都收起来,往素净里打扮。 这事过了还没几天,前朝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乾隆下令以“退缩偷安,劳师糜饷”的罪名,将讷亲绑缚军营,斩首于军前。 太后和乾隆的关系急剧恶化,闭门谢客,将乾隆每隔两三日的请安问好拒于门前。 而私底下都在说,万岁爷突然毫无征兆的斩首讷亲,是因为讷亲与在前线作战的傅恒大人发生争执,傅恒大人直接一纸奏折,细数讷亲的种种罪行龟缩城中不出,不愿住持军事导致失了许多战机,甚至还将军饷私用,在金川置办了外宅,养了好几房小妾,其中有两个小妾已经怀有身孕。 乾隆刚刚丧子,而被他派去金川的领班首席军机大臣、果毅公讷亲作为经略指挥,却用着三军的军饷,养着小妾,还有了身孕,这叫乾隆如何能不动怒 他趁着一怒之下,直接火速批回了傅恒的奏折,让他直接将讷亲斩杀于军前,以慰三军军心。 整个正月里,紫禁城中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息,宫人嫔妃们不敢装扮,更怕说错什么话为自己招惹了杀身之祸。 二月二,龙抬头,天子耕地臣赶牛,正宫娘娘老送饭,当朝大臣把种丢,春耕夏耘率天下,五谷丰登太平秋。 晴空万里,春风暖阳,沉寂了一冬的树梢开始褪寒,争相抽出小小的嫩枝,喜鹊登枝头,叽叽喳喳的叫唤着,这是极为重要的一天。 自先帝开始,每年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皇帝都会去圆明园的一亩园中扶犁耕地,乾隆也不例外,一大早下了朝就带着慎贵人往圆明园去了。 为什么带的是慎贵人,而不是位同副后的皇贵妃,或是盛宠的令妃、舒嫔呢 许是去年还有孝贤纯皇后陪伴送饭,今年乾隆看着慎贵人那张脸,心中能得些许慰藉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落红片片浑如雾 宫里有小太监和宫女在井边撒草木灰引龙出水,御膳房今日送来的膳食里也多了几样菜水煮猪头肉、清蒸猪蹄、薄烙春饼、四喜饺子、什锦馄饨、手擀细面、炸金糕。 红漆描花攒金小苏盘里分格置有熏大肚丝儿、松仁小肚丝儿、炉肉丝儿、清酱肉丝儿、熏肘子丝儿、酱肘子丝儿、酱口条丝儿、熏鸡丝儿、酱鸭丝儿,取些适量爱吃的丝儿,再洒上细葱丝和淋上香油的黄酱,卷在春饼中配着一起吃。 婉秋吃了几口,叹气道“往年在家时,春饼都是放在蒸锅里,卷着丝儿随吃随拿的,吃的就是这个热乎劲儿,现下从御膳房送过来,春饼都不热乎了。” 松枝替她配着丝儿道“这嗑龙鳞,吃龙耳,咬龙牙,嚼龙须,吞龙胆,都是旧俗,小主就算图个吉利,今儿先别挑嘴,快些吃吧。” 待到婉秋的肚子被塞了个满满当当,松枝这才停住了布菜的手。 丹桂打帘进来,她已经换上了春衣,只是领头簇的雪白绒团还未取下。 她神情小心翼翼的对着婉秋道“小主,娴皇贵妃那边差人传了话,说这月初十邀小主去翊坤宫吃皇贵妃的生辰宴。” 自丹桂笨嘴拙舌的将婉秋守岁的事情往外传后,婉秋待她一直是冷冷清清的,丹桂自知失言,便收敛起一贯的嬉皮笑脸,小心翼翼起来。 婉秋睨了她一眼“怎么只是传了个口信,连张纸头也没有你如今差事当的是愈发好了。” 丹桂被问住了,一时讪讪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还是一旁的竹影答道“小主进宫还未满一年,不明白其中缘故,皇贵妃的生辰在二月初十,而先后孝贤纯皇后的生辰则在二月十二,只差了两天,往年每到三月,阖宫只记得先皇后的生辰,皇贵妃自然就受到冷落,而咱们万岁爷今年定是会去长春宫祭拜先皇后的,皇贵妃自然只能在翊坤宫办个简宴,不好声张。” 婉秋哪里是真的不知道,不过是故意欺负一下丹桂罢了,眼见丹桂小脸憋得通红,婉秋舒坦的往后一靠,脸上都是笑。 丹桂自小就服侍在婉秋身边,如今哪里还看不出来这是着了自家小主的道,别扭道“小主,您故意寻奴婢开心呢” 婉秋假装啊了一声,打了个哈哈“没有的事,我腹中积食,松枝,竹影,扶我出去逛逛吧。” 松枝竹影偷偷捂着嘴笑,得话将婉秋扶了出去,独留丹桂一人在原地凌乱。 玉翠亭位于御花园西北角,亭为四柱方形攒尖顶,柱间设有石凳朱栏,檐面绘五彩百花,琉璃亭瓦有黄、蓝、绿三色相间,如棋盘格,亭周围有修竹作衬,园墙作邻,苍翠有声,角落植种数棵杏树。 婉秋行至此处,见亭中有一个窈窕身形,端看那一身半旧不新的黛绿色素绫滚雪细纱夹袍,应是哪个主子娘娘,但二把头上只簪了几朵堆纱宫花,又着实不配身份,唯有宫花蕊头缀以明珠,看上去倒不显得太过寒酸。 待到进了亭内,身影转身,婉秋这才看出是启祥宫的怡嫔娘娘。 她福身行礼道“嫔妾见过怡嫔娘娘。” 怡嫔长的柳叶眉,瓜子脸,樱桃嘴,皆是美人相,只可惜她生了一双细长的小眼,小脸小眼小嘴凑在一块,再配上她常年畏畏缩缩的模样,总让人觉得小家子气。 她约莫已过了三十岁,眼角早有了细细的纹路,见着婉秋显着有些局促不安,连忙起身道“林常在。” 婉秋上一世活到了七十多岁,又只是个小低位,对于乾隆早期的妃嫔印象已经很浅了,只记得怡嫔似乎是四十岁上下的时候薨逝,为何薨逝,具体何时薨逝,她已经记不清了。 按照她现在的年龄,左不过只还有七八年的时间。 婉秋收了手,见怡嫔起身,她也不曾落座,温言道“今儿虽是立春,但春寒尚料峭,怡嫔娘娘独坐亭中,也要当心身子,别受了寒。” 怡嫔年纪虽长,但她素来沉默寡言,一说起话来也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多谢常在关怀,本嫔不过是觉得玉翠亭这里的景色甚好,一时贪看景色,驻留时间有些长了。” 刚一立春,玉翠亭旁不过是修竹青翠了几分,角落数株杏树只冒了些花芽,着实算不上什么好景。 且天还寒着,即便是御花园来赏景的人,也多是扎堆在万春亭、千秋亭那边,要不是今日吃得积食了,婉秋才不愿出来走动呢,更不会往玉翠亭这里来。 婉秋不过和她是照面点头的交情,她既然说是在赏景,婉秋也不会非说这里景色不好。 “怡嫔娘娘好雅兴。” 二人一个性子腼腆,一个无深交之心,静默了片刻,怡嫔就寻了个由头走了。 竹影垫了张帕子在石凳上,扶着婉秋坐下。 松枝看着远去的怡嫔背影,啧啧道“这怡嫔娘娘也是够可怜的,堂堂一宫之主,身居嫔位,穿着打扮却连常在答应都不如,你瞧瞧她头上,一点金银之色都没有。” 竹影叹了口气道“怡嫔娘娘年前因为慎贵人和颖贵人的事情,被皇贵妃娘娘罚了半年的俸禄,这年过的,听说炭火还是问愉妃娘娘借的。” 婉秋想起她那一身有些磕碜的装扮,不由想到上一世的自己,也跟着摇了摇头“在这宫里,没有恩宠,即便你是个妃、贵妃,也不过是个虚摆设罢了。” 松枝趁机巧嘴道“可不是这个理儿吗小主您现在虽然只是位居常在,但咱们乐寿堂的奴才过得比怡嫔娘娘身边伺候的体面多了,这都是仰仗着小主的恩宠” 婉秋知她素来是个哄人开心的,笑骂一句“你个小蹄子,竟敢编排起你主子来了” 竹影看着她二人说笑,轻轻皱眉道“可是奴婢一直有个疑惑,这怡嫔娘娘是跟着嘉贵妃娘娘的,嘉贵妃娘娘怎么不帮着她一点呢反而是找咱们的愉妃娘娘借炭火” 松枝比竹影早入宫,知道的也更多,她凑过来道“好妹妹,你这就不知道的了吧,怡嫔娘娘最先是嘉贵妃娘娘身边的一等宫女,嘉贵妃娘娘怀皇四子的时候,为了笼络住万岁爷的宠爱,将怡嫔娘娘献给了万岁爷,怡嫔娘娘起先得过万岁爷不少宠爱,还有了身孕,只可惜六个月的时候小产了,听说那孩子已经成了形,还是个小阿哥,怡嫔娘娘受到了惊吓,自此性子就唯唯诺诺起来,她年岁渐长,万岁爷慢慢也不常到她这里来了,嘉贵妃娘娘见她不得宠,自然也就不将她放在眼中,提携是没有的,倒是怡嫔,一直跟在嘉贵妃娘娘身边,只怕心中一直是主仆相分的。” 这桩密辛婉秋倒是头一次知道,诧异道“六个月的身孕,已经是胎像稳固,怎么会说小产就小产了呢” 松枝道“奴婢那时年纪尚小,只听同屋的姐姐说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失足从轿辇上跌了下来,这才小产了。” 婉秋摇头“六个月了,真是作孽啊” 自龙抬头那一日婉秋吃撑了肚子,接下来几天胃里一直就不大舒服,丹桂道应是积食伤了肠胃,去太医院要了几副消食养胃的药,煎着喂给婉秋吃。 如此吃了几日,也还是不见好,反而眼瞧着御膳房送来的吃食也没什么胃口。 丹桂急了,想去请太医来瞧瞧,婉秋道“再过几日,太医就来请平安脉了,那时一并叫太医瞧瞧就是了,左右只是这几日少吃些,不碍事。” 二月中旬,金川土司莎罗奔、土舍郎卡等久战乏力,畏死乞降,长达近两年的金川战役就此结束。 孝贤纯先皇后的亲弟弟,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署理川陕总督,保和殿大学士富察傅恒,和陕甘总督,四川提督岳钟琪一同班师回京,授封富察傅恒为忠勇公,岳钟琪为三等公,加兵部尚书衔。 乾隆自正月以来丧子、杀讷亲、与太后关系僵硬以来,终于一扫阴霾,紫禁城也终于有了喜气。 白婵儿采了一篮子的花来,婉秋正对着一桌吃食发愁。 丹桂、松枝、竹影连番劝着“小主,您多少吃一些,别饿坏了身子。” 白婵儿见到这幅景象十分稀奇,咦了一声,从银碟子里拿了块翠玉豆糕往嘴里塞“姐姐怎么对着这么多好吃的不吃” 婉秋见她手挎着老藤箩篮,里头都是花,连二把头上也簪了一朵白山茶花,问道“你带这么多花来做什么” 白婵儿放下藤箩花篮,兀自倒了杯水喝了起来“姐姐是满人,这几日是汉人的花朝节,自然是要多多摘花,插瓶摆放也好,熏室熏衣也罢,都是使得的。” 说完她还不忘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姐姐怎么不吃” 丹桂急道“白常在你快劝劝我家主子吧,她好几日没好好吃东西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暗忆欢期真似梦 甜酱萝葡色泽浓郁,紫红相交,明珠豆腐小小一块,切成了薄薄数片,不洒葱花芝麻,真如明珠一般,香麻鹿肉饼煎着金黄酥嫩,经酱汁浸过的鹿肉香气扑鼻,翠玉豆糕更是拇指大小,样式精巧,味道极好。 白婵儿更不明白了,又拈起一块豆糕吃着“姐姐这里的膳食愈发精致了,姐姐怎么反而不贪嘴了呢” 婉秋见她胃口好,又将那银碟中的香麻鹿肉饼推过去给她“前几天吃的积食,伤着胃了,腹中不适,如今见着这些鱼呀肉呀的,更是犯晕难受的厉害。” 白婵儿夹了块鹿肉饼,吃的更是津津有味,只是她用的急了,冷不丁呛到不住地咳嗽起来,婉秋连忙倒了杯水递过去,边拍着人背。 “你吃细些,慢慢着,又没人跟你抢。” 白婵儿一张小脸涨红,喝了几口水这才缓过来“自令妃娘娘小产以来,我是不敢再使银钱给小厨房了,免不了天天吃些少油少荤的,一时贪嘴。” 她用银箸夹了鹿肉饼,凑到婉秋嘴边,笑眯眯道“姐姐,这鹿肉饼好吃得很,你就赏个脸尝尝” 一旁的丹桂和竹影都用期盼的眼光看着婉秋,忙点头道“小主,你就用一些罢” 那酥脆的饼子就在她嘴边,婉秋一张嘴才要说什么,白婵儿见机就把鹿肉饼塞到了她嘴里。 “唔” 贝齿破了饼外,鲜美多汁的鹿肉则溢在唇齿之间,可婉秋却分明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腥膻味儿,从胃到嗓子眼都是恶心,她甫一俯身,哗啦哗啦的吐了起来。 丹桂等人皆是愣住了,还是松枝最先反应过来,立即忙着去寻盂盆来接,竹影急着出去赶忙寻太医,丹桂和白婵儿则手忙脚乱的又是拍背又是端水。 这一吐就彻底止不住了,像是要将这些天吃的东西都悉数吐干净为止,等到最后秽物吐完了,吐得都是酸水。 婉秋脑袋昏昏沉沉,险些站不住脚,还是白婵儿在旁扶住身子,和丹桂一起将人挪去了罗汉床上坐着。 松枝手里捧着的景泰蓝缠花枝如意纹双耳盂盆不敢随意拿下去,生怕自家主子又突然吐了起来,白婵儿拿绢子细细给婉秋擦着嘴角,眼中已经是泪“都是我的不是,明知姐姐不好,还硬要姐姐吃那劳什子鹿肉饼,惹得姐姐这般模样” 婉秋气若游丝,嘴里还哼哼着,吃力挣开眼睛,扯出笑道“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也是好心,是我自己身子不好。” 二人说话的功夫,竹影已经扯着一个太医过来了,她一向寡言稳妥,但此时仪态礼数都顾不得,只扯着太医袖子急道“快些快些,我家小主不好了” 那太医一身青色官服,头顶青翎花帽,不过弱冠之年,眉眼有几分秀气,瞧着是个从七品的医员,连七品医师都算不上,按常在的位分,小病该是六品医官或七品医师来诊断,想来应是竹影去的急,随便拉了个人过来。 “慢点慢点,袖子要被扯坏了” 他被扯着急了,但也无法,只得由着竹影将他拖过来。 进了门,那年轻医员跪下一礼道“微臣贡绍祺,见过林常在。” 婉秋无甚力气,便点了点头,一旁的丹桂道“贡太医,我家小主从二月二龙抬头那一日吃坏了,胃便一直不好,今儿不过是用了块鹿肉饼,便一直在吐,您快瞧瞧。” “微臣不过是个医员,担不得姑娘一声太医。” 贡绍祺起身,从随身的乌漆铜锁医箱中取出小软垫垫在婉秋手下,又取了白棉布搭在手腕之上,掐脉悬气起来。 他的眉头由深到浅,又由浅到深,直到最后一下松开眉头,舒笑道“小主大喜” 丹桂瞧着自家小主嘴唇发白,整个人都是虚的,这太医还说她大喜,不免啐道“小主都这样了,哪儿来的大喜,你这小小医员,胡口乱诌” 贡绍祺起来躬身道“小主有孕已有月余,闻不得油腥荤膻,乃是害喜之状。” “有孕害喜”白婵儿睁大了眼睛。 婉秋也是愣愣的,惊愕道“我有孕了” 贡绍祺见众人都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不免有些不悦“微臣虽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医员,但微臣自幼学医,女子是否有孕还是能诊出来的。” 婉秋回过神,脸上多了几分喜色“本主没有不信的意思,丹桂,给这位贡医员打赏,竹影,你去送送贡医员。” 丹桂兴高采烈的从荷包里取出一枚银锭子给到贡绍祺,约莫有两三两的分量,婉秋看着一阵肉疼,心里直呼败家,只得偏头不去看。 贡绍祺得了赏谢礼,竹影得话送他出去了。 “方才是我心急了,还望贡医员勿怪。” 咸福宫外,竹影红了脸,偷偷窥一眼贡绍祺那皱巴巴的袖口,满是歉疚。 贡绍祺咳了两声,他头一次被一个女子拉着袖子拽了一路,面皮薄,耳根子微红,摆手道“无事,无事。” 白婵儿好奇的将手搭在婉秋小腹上,轻轻摸了摸,道“从前在家,嫂子怀侄儿时,肚子翘着可高了” 婉秋笑道“大约六七个月的时候,肚子都会变得很大,里头可是装着一个小娃娃呢” 松枝丹桂将屋内收拾一下,撤下圆桌上的膳食,奉上两杯热茶“小主可要差人去万岁爷那边说一声” 婉秋道“自是要去的,子嗣是大事,这事瞒不住,即便我们不说,太医院那头回去也就会禀报给万岁爷的。” 过了正午时分,打鞭声就在宫门外传来,乾隆停了御辇,也不要人扶,直接跳下来往后殿的乐寿堂去。 婉秋又吐了一回,此时整个人都歪在罗汉床上,浑身虚软,松枝将早上白婵儿送来藤箩里的花枝插拣在几个瓶中,四周脚架上都摆满了,又取了簇红木棉在婉秋鬓头,图个吉利红火的意图。 乾隆来时,婉秋撑着身子要下床行礼,又被乾隆抱回了罗汉床上,略显急促的气息在她耳边,婉秋不由捏住了衣角。 “待着别动,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什么礼不礼的,给朕养好身子,顾好腹中的小阿哥才是正事。” 婉秋偏头一笑“万岁爷怎么知道就是个小阿哥,万一是个小公主呢” “一定是个小阿哥,朕能感觉到。” 乾隆将她抱着极紧,却离着她的小腹三寸,生怕伤着了,他抬头见美人鬓边如火如霞,映着容颜更加明艳几分。 “姚黄魏紫向谁赊,郁李樱桃也没些,却是南中春色别,满城都是木棉花。这花簪的好,朕赐卿卿一小字,名唤琼枝如何” 琼枝是木棉的别称,而琼枝二字除却木棉,一有嘉树美卉之意,譬如“金闕晴光照,琼枝瑞色封。”,“琼枝玉蘂静年芳,知是何人与点粧。”等;另有一意为美人,如“皓雪琼枝殊异色,北方絶代徒倾国。”,“琼枝玉树频相见,只是离人远。”,不论是何种意思,于女子而言都是好的。 婉秋虽文采平平,但也知道这是个好字,当下欣喜道“嫔妾谢万岁爷赐字” 乾隆满是笑意,轻嗅室内飘来的几丝若有若无的淡香,又见四周脚架的瓶内都是繁密有疏的花枝,不禁问道“琼枝这儿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花以花饰室,倒是雅兴。” 婉秋心念一动,取了鬓角木棉,执花笑看“这些花都是婵儿妹妹今早送来的,这几日逢上花朝节,来凑个趣儿,婵儿妹妹性子单纯可爱,嫔妾与她素来交好。” 乾隆明显不明白,问道“婵儿妹妹” 婉秋忙道“就是白常在,闺名婵儿,嫔妾一向叫惯了她婵儿妹妹,一时改不了口。” 说到白常在,乾隆才明白过来,笑道“朕记得她,长的圆滚滚,甚是玉雪可爱,不过年纪小了些,还不满及笄。” 圆滚滚 婉秋脑海中浮现出白婵儿那有些婴儿肥的脸庞,又想到乾隆后宫多是清瘦美人,俯身笑个不停。 若是婵儿知道她在乾隆眼中,是圆滚滚的,不知是不是会气得哭鼻子。 待到下午,咸福宫乐寿堂的林常在有孕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后宫,除了乾隆,皇贵妃,嘉贵妃,令妃,愉妃等处都陆陆续续送来不少礼,有的礼重,有的礼轻,各宫送礼的太监脸上都是笑呵呵的,可背地里到底是个什么面孔,旁人也就不得而知了。 等到了傍晚,太后身边的安佩姑姑亲自前来,带了不少礼,多是补品一类,又将太后的嘱咐反复说了两遍,叮嘱婉秋这是头胎,她年纪尚小,难免有许多地方不清楚的,但凡吃的用的都要万加小心,又将太后身边的二等姑姑井惠留了下来,专门照看饮食,以防重蹈覆辙令妃之事。 这日天才刚黑下来,婉秋就早早洗漱过了,听丹桂道今儿万岁爷翻了白婵儿的绿头牌这才安下心来。 她立在灯前,剪下一段烛芯,虚影一晃,婉秋的手覆在小腹上,眉间是难解的愁绪。 这一世,她该怎么护住这个孩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秾华如梦水东流 斑驳的光影倒映在危危红墙上,天边的纸鸢已经断了线,任风吹远,周遭莺莺燕燕的欢笑声渐渐弱去,婉秋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子,不让自己睡去。 她知道,这样一睡,就什么都没了。 泛碧的琉璃瓦整整齐齐的砌在宫墙上,亭阁檐角上,一旋又一旋碧色华光绚烂刺眼,照着人昏沉又清醒。 身边丹桂的惊叫声,哭声不绝于耳,各个头戴珠冠金玉,身着绫罗绸缎的女子将她围成一个圈,有幸灾乐祸,有悲悯同情,也有假意焦急,却独独寻不到一丝关心。 她强撑着,只等到那一晃明黄渐行渐近,再有随行的太医搭脉道“孩子没保住。” 孩子没保住没保住 婉秋手一探身下,鲜红灼目,正如那枝头木棉,千树万树朱华开,烂漫艳红的没了个边际。 她的孩子,没保住 婉秋悚然惊醒,已是夜半时分,她慌忙探了探身下,确定方才的一切是真的一场梦。 锦被掀开,绛紫深红的提花绡金帐晃了两下,婉秋起身,径自去桌前倒了杯冷水,胡乱灌下一大口,妆台前的那簇木棉花枯了大半,残红褪尽,却没有那么刺眼了。 她推开四格菱窗,月华升中,夜风拂面,算不上惬意。 上一世,在她入宫后的第三年,她曾经也有过一次身孕,那时的她颇得恩宠,自恃年轻美貌,凡事都是争抢出头,得知自己有了身孕以后,乾隆晋了她贵人位分,婉秋更是自得。 人一自得,就会迷失方向,陷入吹捧恭维之中,蒙蔽了双眼,更是难分是非。 在她有孕四月后,某一日受到身边人的怂恿,竟仗着胎像稳固,和一堆嫔妃凑着去御花园放纸鸢,结果在鹅卵石铺成的石子路上摔了一跤,孩子便再没保住。 起先乾隆对她多有怜惜,后来得知是自己挺着肚子去放纸鸢,恼怒非常,直言婉秋不顾及腹中皇嗣,乃是自作孽不可活。 再有舒嫔在乾隆耳边提及曾经在皇贵妃面前的姓氏一事,婉秋也算是彻底失了宠爱。 她命中子女缘浅薄,年少小产又伤了身子骨,即便后来乾隆也断断续续来过她这里不少次,她也再没有过身孕了。 思及往事,尽是苦涩,婉秋又猛地灌了一大口冷水。 在次间守夜的竹影听到动静,披衣下床,见自家主子端着一壶冷水在灌,惊的夺下来,眼皮子直跳“小主大半夜的你怎么对着窗子吹冷风,还喝冷水您现在是双身子,万一得了风寒,伤及了腹中孩子可如何是好” 婉秋深吐一口气,像是想散去心中郁结“睡不着,想起来寻口水喝。” 竹影将汝窑梅影繁香茶壶和玉雀白瓷盏都收了起来,她知道自家小主是个惯爱贪凉的,道“小主若是想喝水,尽管吩咐一声,奴婢定会去重新烧壶热水的,现下吃了冷水,又吹了冷风,回头可要闹肚子了。” 见她想去烧水,婉秋忙拦住了“已经是不渴了,你快些去睡吧,都二更天了。” 竹影不信又问了一遍“真的不渴了” 婉秋点头“不渴了。” 竹影这才放下茶壶盏子,将人重新扶上床,又生怕她再起来贪凉,将窗子从外面合的严严实实,倒了冷水。 如此一番,婉秋已有了朦朦胧胧的睡意,又过了一会儿,帐帘一动,她感觉脚下有了暖意,一探却是个装好热水的汤婆子。 竹影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小主快睡吧。” 第二日,婉秋才穿戴整齐打算出门去翊坤宫请安,皇贵妃身边的春娘便亲自来了,一见就是笑着“给小主请安,皇贵妃有令,小主怀着身孕,这三日一次的晨昏定省便不必去了,只需得好好养胎就是。” 婉秋随着丹桂的搀扶,轻轻侧身一礼“嫔妾多谢皇贵妃娘娘恩典。” “小主客气” 春娘环顾周遭,道“这乐寿堂瞧着物什少了些,回头奴婢禀明了皇贵妃娘娘,给小主再添置几样好的。” 婉秋含笑道“不必麻烦姑姑了,现下乐寿堂里用的使的都还顺手,添了反而不习惯。” “如此。”春娘点头“那奴婢就先回禀皇贵妃娘娘了。” 等春娘走后,丹桂不解问道“小主,方才你为什么不要添东西” 婉秋重新坐回妆台前“这宫里人心叵测,我如今有孕,风头正盛,不得不防,你们也记着别胡乱添东西进来,从前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 还有一句话婉秋并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她总觉得皇贵妃深不可测,现下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表现她有什么不妥,但能做到皇贵妃这个位置上的,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能防着点便防着一点。 “小主做得很好。” 二人一偏头,见太后身边的井惠姑姑立在门口,显然是有些时候了。 井惠一身深蓝色素绸绣竹叶单袍,说是姑姑,其实她看上去也才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但她自小从太后处服侍,养的通身气派让人不怒自威。 婉秋尊她,称人一声“井惠姑姑。” 井惠走进来,替婉秋卸下二把头上的簪钗绢花“小主做得很好,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这宫里的主子娘娘们一个个瞧着表面光鲜亮丽,但背地里的龌龊心思实在不少,小主现下成了众矢之的,凡事自然是要小心为上。” 井惠言语犀利,单刀直入,毫不遮掩,婉秋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不愧是太后娘娘身边出来的人 有了井惠在身边,再加上婉秋上上下下提点过一番,但凡吃的用的穿的戴的,那都是有太医验过以后才到婉秋身边的,整个乐寿堂像个铜墙铁壁一样,连个苍蝇都飞不过来。 近了三月,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松枝想折几支花来都被井惠给拦住了,只道有些花花草草含有剧毒,你是贴身服侍小主的,万不可掉以轻心,有些存了坏心思的人在小主身上找不到漏洞,就会在贴身人身上动手脚。 如此耳提面令,乐寿堂上下更是从外头洒扫的,到屋内近身的,都是郑重再郑重,生怕自己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过给小主。 婉秋有孕后,侍寝多是舒嫔和慎贵人,白婵儿得了婉秋的推举,宠爱也跟着上来了,连着来乐寿堂的时间也少了许多。 而令妃自失子后一直恹恹不乐,加之中毒身子还未调理好,整日在承乾宫内不出去,惹得从前与她有旧的妃嫔都奇了往日嚣张的令妃居然转了性了 同宫的鄂常在同婉秋有怨,起初言语上多有不敬,婉秋也懒得搭理她,直接将此事告到主位愉妃那儿去了。 愉妃作为咸福宫的主位,眼下同宫的妃嫔有孕,她受了乾隆的命令要万加看顾,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听说鄂常在言语冲撞了婉秋,立即就把人叫到自个跟前,好生教导训斥了一番,如此鄂常在才安分了一些。 而后愉妃又差人送来老参灵芝燕窝一类,给婉秋补身子,饮食上也是多加看顾,只是出了令妃那样的事,她也不敢轻易将咸福宫的小厨房拿出来用,所以婉秋的一日三餐还是由御膳房那边送来,有专门人指定看顾的。 期间乾隆也常在乐寿堂陪着婉秋用膳,或是指导功课,婉秋如今有孕,闲暇时间多了,每日只顾着吃好睡好,将自己养的白白胖胖。 三月春分后,年年迎社雨,淡淡洗林花,婉秋窝在摇椅上捧着卷书看,李玉领旨过来了。 “给小主请安。” 这些时候乾隆常常过来,她同李玉也不算陌生,笑着抬头“李玉公公,是万岁爷那边有什么话要递来吗” 李玉从紫檀雕花卷纹宝匣中取出一张明黄锦卷,抖开笑道“小主,您领旨吧。” 婉秋一愣,连忙搁下书卷,竹影扶着她盈盈跪下。 李玉清了清嗓,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阿林勒库鲁达氏,简于宫闱,动循礼法,重夫柔嘉。备令仪之淑慎、彰厥有常。兹册封尔为贵人,赐号为恭。此” 恭贵人 她上一世也是因有孕晋了贵人位分,但是恭字的封号却是直到乾隆五十九年,晋为恭嫔后才有的。 李玉满脸都是笑,将那卷明黄锦卷交到了婉秋手上道“奴才这就恭喜恭贵人了” 婉秋回过神,叫丹桂拿银子打赏送走了李玉,心里还在品着恭贵人三字。 贵人了,年例银子可以从五十两升为一百两了,这才进宫不到一年 不多时,敬通又递话进来道“小主,李玉公公又去了舒嫔处,晋了舒嫔娘娘为舒妃,万岁爷又下令将舒妃娘娘的册封礼和皇贵妃娘娘、嘉贵妃娘娘、婉嫔娘娘们一起,定在下月初五举行册封礼” 婉秋依稀记得从前舒嫔也是她进宫不到一年的时间晋为了舒妃,乾隆此举,多半也是为了安抚太后那头,毕竟舒嫔和太后的关系一向颇深。 至于一直被宫里人议论的皇贵妃册封礼一事,也是情理之中,如今皇贵妃办事愈加得力,乾隆对她的意见也慢慢消了,想让马儿跑,总该是要给马儿吃草的,能拖得了几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色香空尽转生香 咸福宫延洪殿 “恭贵人” 鄂常在瞪着一双眼,看着跪在地上回话的婢女,抄起一只德清窑斗彩青花绘双鱼的盏子就往她身上砸。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有了身孕,晋了贵人,还得了封号,而我家世样貌哪一点比她差了凭什么我却被降位” 那婢女惊叫一声,往旁边一躲,但滚烫的茶水还是溅到她的手上,顿时红肿一片,她不敢说话,只得跪在地上,身子都在颤抖。 红杏不忍,对那小婢女道“你先下去吧。” 而后又上来劝着自家主子“小主宽心,万岁爷不过是看她有了身孕,给她给予一些体面罢了,今儿是小主的生辰,长寿面和糕点都备下了,小主且移步外间用些吧。” 鄂常在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那如葱般的长指早被嵌进掌心肉中,鲜红顺着她手掌纹路往下一滴一滴的流。 “红杏,你知道万岁爷已经多久没踏进这延洪殿了吗,四年,整整四年了我才二十五岁,就连前殿那个人老珠黄的愉妃都能隔上一两个月见着万岁爷一次,可万岁爷已经整整四年没有再召幸过我了” 红杏听的心酸,正想说些什么劝慰一番,鄂常在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我出身满洲镶蓝旗西林觉罗氏,阿玛鄂乐舜是正二品巡抚,我是大学士、军机大臣鄂尔泰的侄孙女,自我一进宫以来,初封便是贵人,又有鄂家在前朝卖力,何等荣耀风光当时就连孝贤纯皇后都得让我三分,什么愉妃,那时不过同我一样只是个贵人,可是也是因为弹劾案开始,鄂家被万岁爷打压,后来万岁爷就再也不肯正眼瞧我了,旁人都讥笑我不过是靠着家族才得了宠爱,可我不信呐从前的万岁爷是那么温柔,对我那么好,我不信他只是为了鄂家,他于我,总该是有情分的,可是呢,四年了,整整四年了。” 说着鄂常在尖利的笑了起来“四年,我被困在这个咸福宫四年,隔壁那个拜唐阿之女,却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内,有了身孕,还晋了位分,凭什么为什么” 四月初五,皇贵妃、嘉贵妃、舒妃、婉嫔在建福宫前殿的抚辰殿行摄册封礼。 描金珐琅粉彩梅花瓶里插的不是奇花珍卉,不过是一把轻罗小扇,上头绣着春时百花景,繁色缤纷,点点红晕像是被人裁下,贴在扇面上一般。 婉秋指尖轻轻抚过扇面,可谓是精巧绝伦,她仰头一笑,对着来送礼的宫女道“你家小主有心了。” 这送礼的是慎贵人身边的一等宫女香巧,她微微侧身道“我家小主说了,贵人拘于咸福宫内,恐不得见外头的春景,特地在扇面上绣了这幅春色图,小主用来取风纳凉,便可见春景。” 婉秋笑道“烦请你替我谢过慎贵人,待方便的时候,我自会登门拜访。” 香巧应是,便挑帘退下,竹影皱眉道“小主,可要寻太医来检查一下” 婉秋左右翻看了一下这扇子,连着瓶身一起递给了竹影“不必了,直接放到库房去了,好生收起来。” 竹影诧异“小主不查万一这慎贵人存了什么坏心思,在上面弄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 婉秋道“再不干净,不用就是了,不必理会她。” 慎贵人在这宫里就是个特殊的存在,她圣宠优渥,却从来不出风头,平日大场合中也是少见她说话,更是与后宫众人素来没什么往来交情。 但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乾隆心中十有八九还是会向着她的,毕竟她那张脸摆在这里,因而婉秋如果不是必要场合,她都不愿意同慎贵人打交道,太吃亏了。 松枝拎着食盒从御膳房回来,一边摆着饭一边道“小主,今儿有万岁爷亲赏的榆钱饽饽呢” 乾隆不似寻常帝王,每日食珍馐美味,他喜好粗粮杂粮,一些市井小食都颇得他的青睐,像每年四月开始,榆钱长成,他就会派御膳房的人去摘得榆钱,做榆钱饽饽,榆钱糕,榆钱饼一类,再分发给底下的后妃、皇子皇女们。 婉秋上一世吃了五十多年的榆钱饽饽,自然是不陌生,而竹影打小就在宫里也是见怪不怪,倒是丹桂是头一回听说皇宫内还有榆钱饽饽,且还是万岁爷亲赐的,不由疑惑。 “奴婢老家是永平府的,就长了许多的榆钱树,收成不好的时候,细户长工家就会摘了榆钱,掺些玉米面做了饽饽充饥,怎么紫禁城内锦衣玉食的,还要吃榆钱饽饽呢” 松枝笑着将一碟白绿相间的榆钱饽饽从食盒中端出来道“听说是因为榆钱是余钱,又被称为摇钱树,万岁爷心系天下百姓,希望天下人都能有余钱,便自每年四月起吃榆钱饽饽,还会赐给主子阿哥公主们” 丹桂这才恍然大悟,几人伺候着婉秋用饭,婉秋如今也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小腹微隆,胃口也渐渐好起来,每餐都要用足一碗米饭。 待用完饭,婉秋这才夹了块榆钱饽饽,分了一小块入口,她边嚼边皱眉,最后直接吐了出来“这御膳房的人加了什么进去,怎么会有些苦” 这榆钱饽饽婉秋吃了不知道多少次,味道再熟悉不过,上一世最困苦潦倒的时候,唯有万岁爷赏下的榆钱饽饽没有人克扣,每年自四月到五月这两个月,婉秋一半的膳食都是来自于吃这榆钱饽饽充饥。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她有孕后胃口变得刁钻了,这榆钱饽饽居然吃出了几丝苦味。 竹影不敢大意,连忙道“小主,可要请井惠姑姑来瞧瞧” 婉秋自有孕以来,是万分小心谨慎,此时自然是不敢轻易马虎,着人请了井惠姑姑。 井惠出身医药世家,其祖父是太医院的前院判,家人也有在太医院当值的,她是作为医女入宫,后来得了太后的青眼,便跟在太后身边服侍,她不过掰开一块轻轻一尝,就立即发现不对。 “小主,这榆钱饽饽中被掺杂了牡丹皮的粉末,所以才会味苦。” 婉秋手一抖,几近不敢相信“牡丹皮” 井惠的眉间成川字,紧紧锁着“是,牡丹皮有活血化瘀之功效,味苦、辛,这榆钱饽饽中掺杂的不多,苦味也轻些,所幸小主发觉不对,若是连续食用十日以上,小主此胎难保” 一旁的丹桂就算再不机灵也知道活血化瘀对于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她慌忙道“那那这可如何是好,奴婢这就去禀明给万岁爷” 婉秋拦住她,摇了摇头“此事先压下来,我自有良计。” 这下毒之人实在是心思深沉,料定她是八旗女子,从前定是没吃过榆钱饽饽这等东西,而这是她进宫第一次吃到,就算味道怪了些,想着是万岁爷亲赏的,也不会不吃,榆钱饽饽连赏两月,她就算是每日只吃一小点,不出半个月,自然会出事。 而榆钱饽饽是由万岁爷亲赏的,可即便是万岁爷赏的东西,也是会过太医的手,下毒之人又是如何瞒过太医的眼 婉秋决定先不打草惊蛇,暗地里亲自让人去查,明面上她将榆钱饽饽留了下来,食盒送回了御膳房。 井惠见她遇事不惊,心有成算,添了几分敬佩,目光灼灼道“小主可有用得上奴婢的地方” 婉秋温言道“我只盼着姑姑能将此事晚几日禀报给太后娘娘,权当不知道。” 井惠点头“奴婢明白了,另奴婢的侄儿在太医院当差,姓贡名唤绍祺,虽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医员,但为人忠厚老实,是个可用的,小主若有不方便的事情,尽管差他去做” 贡绍祺 婉秋一愣,想起那青翎花帽下的年轻面孔,绽开一个笑“原来是他。” 井惠道“小主认识奴婢这个侄儿” 婉秋笑道“姑姑有所不知,我这身孕就是由他查出来的,那时我害喜吐的厉害,偏偏还不自知,只以为是肠胃不适,竹影急了,跑到太医院一查,竟是有了身孕。” 说起这个侄子,井惠一贯肃穆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原来小主同绍祺还有这个缘分在里头,绍祺是奴婢哥哥的嫡长子,自幼天资聪颖,那书是一翻就通,医术精湛,奴婢祖父过世前曾任职太医院的右院判,绍祺为了顶住御医世家这块金字招牌,年纪轻轻便又进了太医院,只是行医这一行是越老越吃香,不论医术如何,年纪便放在那里摆着,注定了只能慢慢熬上去,他又有铮铮傲骨,不愿接受祖父同僚的施恩,便从一个小小的医员开始熬,如今进宫已有三年了。” 婉秋思及那日,他一句“微臣虽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医员,但微臣自幼学医,女子是否有孕还是能诊出来的。” 此医术不容置疑,此心志远大,坚韧性情,可见一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佳时倍惜风光别 “万缕横陈银,一尘不入水晶宫。” 两个御前内监拉开一幅银琉璃制成的珠帘,明亮如银,澄澈如水晶,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 乾隆替人夹了一箸子五香鳜鱼片,眼里满含笑意“琼枝瞧着这帘子如何” 婉秋怔怔看着眼前的水晶帘,如铺开的银雪,荧光不定的映出细碎朦胧的帘影。 她何时见过这样奢靡的东西,饶是自问见过了不少大风大浪,但却勾起了女子骨子里的喜好饰物奢华。 “好看,好看极了。” 乾隆用玉箸敲了敲碗边,道“别盯着它看了,朕要把这帘子挂在乐寿堂的正间,银光洒下,定是美景如画。” 两声清脆的敲碗声将婉秋的目光拉了回来,但她仍是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上几眼,听人说要挂在正间,婉秋想也没想,直接道“不可” 乾隆似是被她这么激烈的反应吓到了,又夹了一箸子江米酿鸭子,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妥,当然不妥,所有人都会以为我在炫耀宠爱呢 但这话婉秋到底还是不敢说出来,话在嗓子眼里打了个转,变成了“自然是不妥,这么精贵的东西,挂在正间可不好,不是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对金屋藏娇,越是精贵的东西,越是该放在里头,来往人多,碰坏了这御赐之物,嫔妾可是拿脑袋都不够赎罪的呢” 乾隆一听,倒是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他更是被那句金屋藏娇给吸引过去了,揶揄笑道“琼枝近来功课学得不错,还知道金屋藏娇了,朕是不是也该建个金屋,好藏住琼枝” 婉秋被他说得脸红,心里腹诽一句老不正经的,手里却飞快的扒拉着饭进嘴,不愿再同他搭话。 有许多次婉秋都有一种,万岁爷是以调戏她为乐的念头。 乾隆爱极了她这副小女儿家的娇羞情态,想起那日同李玉闲谈时,李玉道“万岁爷待林常在真是打心底里疼爱。” 彼时他道“林氏不如令妃、舒嫔那样惯会邀宠,也没有皇贵妃、嘉贵妃那般自恃身份,更不像愉妃、婉嫔、怡嫔一般见着朕就像个木头人样,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后宫美人如花,她是很特别的那一支。” 乾隆的温柔直达眼底,将一只榆钱饽饽一分为二,分了一半给到婉秋碗中,婉秋正在细细嚼着江米酿鸭子,暂且不动,倒是乾隆,才咬了一口就轻轻皱眉。 “这个榆钱饽饽怎么有点苦” 婉秋不疑有他,兀自咬着鸭子道“啊榆钱饽饽不是一直是有些苦的吗” 同皇帝进膳时,即便是在嫔妃处,满桌菜肴多是由御前的人端过来的,再添上陪膳嫔妃的份例膳食,只是这道榆钱饽饽不是什么专门的御菜,万岁爷却是每顿都要吃,榆钱饽饽嫔妃处也有,索性御前的人也不准备这道了。 这碟榆钱饽饽是婉秋份例之中的。 乾隆吃了这么多年的榆钱饽饽,何时吃过苦的当下深觉不对,问道“琼枝的意思是,每顿这榆钱饽饽,都是有些苦的” 婉秋睁着一双无辜水灵的大眼道“是的呀,嫔妾从前没吃过这个,也是从这个月才开始吃的,起先嫔妾还吃不大惯呢,差了丹桂去问,那御膳房的孙御厨和小德子都说榆钱饽饽是有些苦的,吃惯了也就好了。” 说着婉秋还撒起娇来“万岁爷,琼枝可不可以少吃些呀,苦饽饽不好吃。” 乾隆的脸彻底黑成一片,叫了李玉进来,把这碟榆钱饽饽拿出来“去太医院把张太医给朕叫过来,再把御膳房的孙御厨和小德子都给朕抓到这里来,尽快” 婉秋像是被吓到了,扑闪了几下眼,怯怯道“万岁爷,这是怎么了,这榆钱饽饽,有什么不对吗” 乾隆的脑海中又闪过那次太后千秋宴上,令妃流下的那一滩鲜红,眼过婉秋微微隆起的小腹,着实是心惊肉跳。 竟敢,竟敢有人在他的御赐之物上动手脚 乾隆深吸一口气,压住额头暴起的青筋,极轻柔道“琼枝,没事的,这里交给朕。” 李玉很快的将张太医,孙御厨,小德子都一并带了过来,乾隆将那碟榆钱饽饽扔给张太医,道“给朕看看,这榆钱饽饽为何含有苦味朕让你照料恭贵人的饮食,千万谨慎,你就是这么当差的” 张太医一把白胡,已是个经年的老太医了,正因如此乾隆才放心将此事差遣给他。 张太医撕下一块饽饽,入嘴轻尝两下,大惊道“陛下,这里头被掺杂了牡丹皮的粉末呀牡丹皮乃是活血之物,小主若是多食,腹中胎儿难保” 婉秋闻言往后倒退几步,眼中含泪,轻咬下唇道“你什么” 乾隆心疼的揽住她,眼神如刀子般凌厉的划过他,语气中难压愤怒“那你之前是怎么查的,这活血之物是如何混进贵人膳食之中的” 张太医被吓得两股战战,当即跪下道“回陛下,恭贵人每日膳食都是经了微臣的手查过,不曾有这牡丹皮呀” 李玉也被惊到了,万岁爷一直将恭贵人这一胎看的极重,若是出了什么纰漏 他连忙道“万岁爷,快让张太医诊脉瞧瞧贵人是否已经中毒,对腹中龙嗣可有损害” 乾隆点头,婉秋被扶着进去,三步一回头,盈盈含泪看着乾隆,多少委屈和愤懑都包含其中。 乾隆看的心一软,转头对着其余下跪二人,更是觉得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那孙御厨和小德子见了榆钱饽饽,就知道东窗事发,二人跪在地上身子止不住的发抖。 乾隆坐回主座上,冷然道“恭贵人品出榆钱饽饽味道不对,差人去询问,你二人却对她道,有些苦味是正常的事情,你们也不是头一天在宫里当差了,宫里头的规矩想来也明白,说吧,是谁指使的” 孙御厨和小德子原先还不明白为何自己都露了馅,如今听了乾隆的话更糊涂了,他们是收钱做了事不假,但从来没和恭贵人说过苦味是正常的呀 二人直呼冤枉“奴才们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还请万岁爷明察” 乾隆哪里会信他们的话,料定了是他二人不肯供出幕后真凶,起身就是一人一脚,冲着心窝处踹过去。 “说不说再不说就拉去慎刑司” 乾隆自幼习武,这一脚又是下了十足十的力气,孙御厨和小德子挨了踹,猛地一口鲜血喷出来,浑身都在发颤。 他们这才知道自己既然被逮住,那万岁爷就觉得不会放过自己,慎刑司那地方总会有一百种让自己开口的办法。 二人打了个寒颤,立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全都倒了出来“是是鄂常在她花了重金让奴才们在张太医检查恭贵人膳食后,将两份榆钱饽饽再调换一下,榆钱饽饽这东西各宫人人都有,不是什么单独特殊的,每日往各宫和阿哥公主所里就要送上百份,单看也瞧不出来,她说这事没有风险,就算出事了也绝查不到奴才们的身上,自有太医在前头顶着,到时再将两份榆钱饽饽调换回来便是,奴才奴才是一时被钱财迷了心窍,还请万岁爷开恩呐” 乾隆沉着脸,俯视底下两个不住磕头的狗奴才,恨不得千刀万剐才解恨,他一偏头,见婉秋已经从内间出来,显然是听到了方才的话。 鄂常在 婉秋心中直摇头,那么一个做事张扬,头脑简单的女子,是绝不可能想的这么周密,要么就是她背后还有人指使,要么就是她是含冤的。 乾隆上前拉住她的手,焦急道“琼枝,如何了可伤着孩子” 从后头出来的张太医俯身道“小主体内毒性尚浅,想来食的不多,微臣只需开两副药,将小主体内的余毒逼出来即可。” 听见腹中孩儿无事,乾隆终于安下心来,舒了一口气,将婉秋纳入怀中;“幸好,幸好无事。” 婉秋轻轻偎在他身上,一缕若有若无的龙涎香萦绕在身边“嫔妾畏苦,那榆钱饽饽每日便只吃一小口,这指使之人定是料到嫔妾头一回吃这个,又是万岁爷亲赏下的,不能不吃,才设计加害于嫔妾,幸而今日是万岁爷在陪嫔妾用膳,察觉出不对,要不然就这每日一小口,两个月下去,这孩子嫔妾料也是保不住了。” 婉秋小声抽泣,像只无助的猫儿,畏缩在主人的怀中。 乾隆目光一凛,朝后殿的延洪殿看去,鄂常在 等到将婉秋抱回床上,好生安置后,乾隆带着人直接朝延洪殿去了。 人一走,只余松枝竹影在打扫着室内,婉秋望着幔帐上的团花锦绣,陷入了沉思。 她与鄂常在有怨不假,鄂常在对她一直眼红也是真,可这一切,似乎还不足以成为她甘冒风险,设局害她的重要原因。 这一切,在冥冥之中都像是有一只手在往前推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一阕悲歌泪暗零 红杏捧着雕花紫螺大妆奁,端看自家主子在里头挑挑拣拣,似乎心情很是不错。 鄂常在比划着一支金质累丝点翠嵌红宝石的面簪,似乎略有不满,又从里头拣了支鎏金云雀纹银双春燕累珠钗子,在鬓头比划,弯起唇角道“红杏,你瞧这支钗子好看吗” 红杏眼尖,识得这是鄂常在刚入宫时万岁爷赏下来的,还亲自替主子簪过,那时主子风光,常带着这支钗子在阖宫里夸耀,惹得多少人都妒红了眼。 她笑道“小主貌美,自然簪什么都好看的。” 鄂常在似乎对她这话不甚满意,兀自对镜比簪,黯然神伤“女子青春不过这么几年,我却耗了大半。” 红杏知鄂常在喜好奢华,从妆奁里取了支金珠缀成的排钗,插进她那满满当当的二把头上,道“小主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闻言,鄂常在不知想到了什么,心情转好“是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打鞭声在近处响起,鄂常在插簪的手一顿,抬头望着红杏“这是” 红杏自窗前探头一看,喜色满面道“小主万岁爷来了,往咱们延洪殿来了” 那支鎏金云雀纹银双春燕累珠钗子从她手里生生摔落,清脆一声,钗上累珠掉落几颗,鄂常在花容失色“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她还来不及多加思量,乾隆一行人就快步过来,一脚踹开了虚掩着的大门,只听乾隆一声怒吼“贱妇给朕滚出来” 鄂常在跌跌撞撞从妆台前出去,红杏惊慌失措,不知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乾隆一见鄂常在,怒容不减反增,抬手就是一个巴掌,那一双深不见底的黝黑眸子紧紧盯住她,一字一句的问道“你为什么要害恭贵人” 鄂常在生生受了一巴掌,脸颊上清晰可见的五个手指印,她颓然跌倒在地,知道这一切都完了。 乾隆见她不说话,给李玉使了个眼色,两个体强力壮的内监将孙御厨和小德子像拎小鸡一样扔在了鄂常在面前。 二人还往外不住的吐着鲜血,想来乾隆那一脚,损伤了他们的心脉。 他俩一见鄂常在,睁大眼立刻指着她道“万岁爷万岁爷就是鄂常在,她指使奴才们掺杂牡丹皮粉末在榆钱饽饽里,又在张太医检查完恭贵人膳食后调换榆钱饽饽,都是她,都是她指使的奴才只是奉命行事啊” 乾隆心气稍稍平静下来,寻了个座坐下,冷然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鄂常在木然片刻,看着乾隆咄咄逼人的气势,突然笑道“给嫌犯定罪也讲究一个人证物证俱在,这两个下等奴才胡乱攀附上嫔妾,焉知是不是背后有人指使仅靠奴才的一面之词,就想定嫔妾的罪,万岁爷又该怎么堵住这后宫众人的悠悠之口” 乾隆眼神冰冷,毫无温度可言“自恭贵人入宫以来,你对她就有多嫉狠,甚至还动手掌掴于她,你嫉妒她有孕,素日里与她不睦,便用此毒计想陷害她腹中皇嗣,西林觉罗氏,你形迹张狂,无视宫规,以下犯上,这种种罪行朕都看在鄂家的颜面上,对你多有忍让,可你不仅不知收敛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直至今日,竟还做出了陷害皇嗣之事,事到临头,还想拒之不认吗” 这每一句话,就像是针扎进肉里,密密麻麻刺的人生疼,鄂常在捧着心口,只觉如千刀万剐一般的绞痛,她满脸的不可置信,盯着上座那张俊逸的脸庞,睚呲欲裂“形迹张狂无视宫规以下犯上万岁爷这一切都是您教给嫔妾的呀才入宫的时候,您对嫔妾说,嫔妾是您掌心上的珍宝,任何人都欺辱不得,您说,有您给嫔妾撑腰,嫔妾会永远是您最爱的那个心中宝,您说嫔妾是您的贵人,往后嫔妾还会是您的珍嫔、珍妃、珍贵妃,您还说,会同嫔妾生许多许多阿哥公主,儿孙膝下,天伦之乐,嫔妾心里都记着,记得清清的,可您现在告诉嫔妾,这一切都看在鄂家的颜面上多有忍让,那么万岁爷,您可曾对嫔妾有过一丝真心” 乾隆脸上看不上出喜怒,睥睨的看着她,如同看一个死人“你身为鄂家的女儿,鄂尔泰的侄孙女,却做出如此行事,真是给鄂家抹黑。” 鄂家的女儿,鄂家的女儿 鄂常在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窟寒洞中,彻骨的寒冷,良久,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咧开嘴笑“是啊,嫔妾是鄂家的女儿,所以万岁爷您再憎恨嫔妾,也要忌惮前朝几分,不是吗” 乾隆眯了眯眼,正打算让李玉将人带去慎刑司,外头传来一声尖利的太监声“皇贵妃娘娘到” 众人忙起身拜礼,皇贵妃一身杏黄色绸绣藤萝蝴蝶纹单袍,带着人焦急的进来。 “万岁爷安,臣妾听说咸福宫这头动静闹得大,似乎是恭贵人不好了,特地过来看看是怎么了。” 乾隆摆了摆手,李玉安置了个圈椅给她坐下,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通,末了添话道“那孙御厨和小德子就在这里跪着呢。” 皇贵妃双眉颦起,为难道“万岁爷,非是臣妾有心偏帮着鄂常在,这是陷害皇嗣是大罪,按律是要杀头的,单凭这两个奴才的口证定罪,尚还不能服众,鄂常在毕竟是鄂尔泰大人的侄孙女,她的阿玛鄂乐舜还是二品官员,此事若是不能全须全尾的论罪,恐前朝失和。” 说话间,李玉从外间出去一趟又回来了,附耳在乾隆跟前低语几声,乾隆眸光一凛,蓦地从上座起身,几个箭步走到鄂常在身前,大掌捏住她的下颚,问道“鄂常在,你服侍朕多年,朕素来知道你不是个会通药理,也没这个脑子将事事顾得周全,此事可有同党” 鄂常在眼中的火焰已经渐渐熄灭,忽闻这一声询问,眼神透过乾隆不知飘散到哪里,连下颚处传来的阵阵生疼也浑然不觉,她露出一个古怪的笑道“有啊,当然有同党。” 乾隆钳住她的下颚更紧了几分,问道“是谁” 鄂常在失心疯般张扬大笑道“是恭贵人啊,是她一手策划的好戏,万岁爷您信吗” 乾隆脸色一青,知道被戏耍了,便厌弃的丢开她,擦了擦手,鄂常在笑着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 皇贵妃出声道“万岁爷,瞧她这个模样,怕是再难问出些什么,您也累了一天了,此事就交给臣妾来处理吧。” 鄂常在刺耳的笑声扰着乾隆不适,他点了点头,大步离开了延洪殿。 乾隆本想回乐寿堂看看婉秋,但思及她此番受惊,还是要多加休养的好,圣驾便转了个弯,回了养心殿处理政事,并拨了两个稳妥的老太医严加看管婉秋的膳食。 此事很快的传了出去,头一个来询问的就是太后身边的安佩姑姑,得了婉秋无碍的消息才放下心来,顺带着斥责了两句婉秋身边的井惠,言及她办事不利,竟让贵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婉秋好言好语替井惠说话,道她做事周全,多有庇护,此番中毒一事实乃奸人所害,借着万岁爷的手来害人,同井惠无关。 等送走了安佩,婉秋面带愧色的亲自给井惠斟了杯茶水赔罪“此事是我的不是,擅自做主瞒下,害的姑姑挨骂。” 井惠哪里敢接她的茶水,扶着人坐下,脸上毫无愤懑,笑道“小主这是哪里的话,这招引蛇出洞用的极好,既罪魁祸首彻底揪了出来,又博了陛下的怜惜,小主年纪不大,心中自有丘壑,这是好事,奴婢阅人不少,却是打心里佩服小主有勇有谋呢” 婉秋得了人一顿夸,颇为不好意思,近来养成的丰盈脸颊也沾惹上几分绯红,道“不过是雕虫小技,起初我原想着凶手狡诈,直接告到万岁爷那儿去再查怕是什么也查不出来,最后落了个像令妃娘娘一样,是奴才失察的缘由,便先遂了凶手的意,将每日的榆钱饽饽扣下,让凶手以为此计已成,放松警惕,后又再差了人暗地里去顺藤摸瓜,查到了御膳房的孙御厨和小德子有异,又让万岁爷自个尝出来不对,再将那孙御厨和小德子都牵扯上,打他个措手不及。” 这么些时日相处下来,婉秋也知道这位井惠姑姑是个心善老成的,她常年在太后身边伺候,什么大风大浪,阴谋诡计没见过与其在她面前遮遮掩掩,倒不如事无巨细的全盘拖出,更能赢得她的好感。 井惠果然听的连连点头,只是听她话中提及令妃失子一事,便问道“小主对令妃娘娘小产的事情,有自己的看法” 婉秋垂头苦笑一声,手抚上小腹,道“只是觉得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情,听说皇宫里的孩子总是难长成,除却天意,更有人为,如今我也将初为人母,难免多了几分警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