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 第1章 楔子 庶人 宋简睁开眼睛,眼前大片大片地落下深灰色的雪影。 肩上三十五斤重的枷锁已经将他的脖子和手腕折磨地血肉模糊。起初他还能勉强能站立,后来内脏受不了这重枷的负荷,他就只能跪下去。 入狱大概有两个月。他这个平昭十五年的探花郎,临川公主府的驸马爷已经没有丝毫的尊严可谈。前半个月前,为了撬开他的嘴,逼他招供他与父亲合谋,撺掇太子发动宫变的罪名,他与父亲一道,被推到宏明殿上,当众廷杖了八十。伤口至今未愈,斯文扫地,颜面尽失。 四十杖过后,年迈的父亲就惨死在血锈交错的刑床,临死前,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求皇帝留下宋简的性命。宋简亲眼看着父亲伏在刑床闭眼,嘴却被堵着,连哭声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满族皆入狱,上殿替父亲收尸的人是她的妻子,临川公主,纪姜。 公主头戴九翟冠,冠上有银丝编制的翟鸟九只,嘴衔珠滴。珠身辉映着殿上辉煌的灯火,在宋简的眼中摇曳。 宋简终于在那一刻明白过来,他与纪姜的婚姻,彻彻底底,是大齐皇室对权臣的杀戮。 纪姜是大齐举世无双的女人,也是彰德皇帝唯一的女儿。 大齐整个帝京的官家子弟,都对她退避三舍。其中固然有不愿忍受她公主之威的缘故,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大齐皇室婚姻的制度。为了防止皇权的旁落,但凡迎娶大齐公主的人,本人及其亲属皆不得在朝为官。 对于宋家而言,这是比杯酒释兵权更圆融阴谋。 父亲原是帝王师,从皇帝幼年起就辅佐在左右了,耳提面命早就忘记了尊卑之别,皇帝成年后,依旧是个空有荣华的空壳子。皇帝在过去的高压之下被驯服的没了脾气,可是她的妻子许皇后却不甘心。 许皇后是纪姜的母亲,一生不得子,只有纪姜一个女儿,后来把一个宫女的儿子养到自己的手中,却因幼子顽劣,扯了宋太师的胡须,就被皇帝打了个体无完肤。这种完全扭曲的君臣关系,让许皇后感觉到了深深的不安。 比起皇帝的麻木与顺从。她要冷静清醒的多。 于是,有了纪姜和宋简的婚姻。 宋简在与纪姜大婚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传说中的公主。但关于她的故事到听了不少,比如她出身之时,东都的牡丹花逆期而放,再比如,她的宫室里养了一只与她同日而生的金羽孔雀 皇家喜欢给自己身上杜撰一些瑰丽奇绝故事以此来证明他们受天命,行正道。这让宋简对这个女人并没有什么好感。然而,真实站在他面前的纪姜却真的堪比一颗光彩照人的明珠。 她是极整个大齐之力供养出来的女子,举止有度,难得的是,不同于其他宫中女子的沉闷,她有鲜活的生命力,就连在房事上也能让他酣畅淋漓。她的到来毁了他身上功名的前途,结束了父亲在大齐的时代,给他花团锦簇的富贵人生。三年来,他说不上有多爱纪姜,却也不曾怨恨过她。 但他不曾想过。把他送入刑狱,送上宏明殿廷杖之下的人会是她。 “宋简,今日你要上路了。” 眼前落下一道阴影,一下子挡住那道明亮的光,也挡住外面簌簌而落雪影。 “上路,去什么地方啊,不给断头前的饭和酒吗”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东厂的厂臣梁有善,他与宋简的父亲算是老相识,也算是看着这个原本前途似锦的后辈长大,又看着如日中天的宋家陨落。如今他如此狼狈,梁有善怜幼之心动起来就收拾不住。 “宋简啊不要再说断头的话,你死不了了。” 宋简艰难的昂起头,脖子上被枷锁摩擦出的伤口触目惊心,“为什么死不了了,不是谋逆的罪名吗怎么,纪姜的本事通天了,这个时候,还能救我啊。” 他痛苦的揶揄着自己的妻子。 梁有善忙蹲下身子,“你积点口德吧,为了你的命,公主在宏明殿前已经跪了三天了,好不容易,求着皇上改了对你的旨意。” 宋简喉咙里发辛,“她知不知道我想死吗。” “我知道啊。” 梁有善来不及出声,说话的人已经走到了他身后。 她穿着一身素孝,鬓角只插着一只素银簪子。虽然憔悴,却依旧不掩风华。 她堂而皇之的站在那里,接上他说出的那句话,头颅微微扬起,看不起来到也不矜骄,只是与身俱来的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宋简唇齿发寒。 “你你” 他一下子红了眼睛,挣扎站起来,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生怕要出事,拿起房子牢门上的刑棍,照他的膝弯处就是一棍。 他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打得跪了下去。一声痛呼出口,还未养好的杖伤也跟着裂开。他这一生最狼狈的模样,都曝露在这个满身素孝却依旧高贵的女人面前了。 “纪姜,你把你身上这身衣服脱下来” “罪人,好大胆,还敢对公主不敬。” 梁有善生怕锦衣卫还要动手,忙上前去拦着,“大人留点情吧,再打下去,他今日就上不了路了。” “你们都出去。” “公主这” 纪姜淡声,“放心,他伤不了我。” 梁有善上忙顺着她的话,前扯住锦衣卫使,“咱们在外面候着公主,时辰到了,再进来。” 锦衣卫使被梁有善拽走了,那道漆黑的门被关上。 宋简的眼睛终于能在灯火与黑暗之间看清楚纪姜的脸了。然而他却连跪都跪不住了,索性靠着冰冷的墙壁,伸开腿来。 “纪姜你把你身上这身衣服脱下来。” 纪姜走到他身边蹲下来,“脱下来为什么我是你宋家的人呀,还是说,你想休我” 宋简艰难地仰起头,吞咽之间,喉结上下一动。他拼命咽下了口中的血沫子,“我休得了你吗公主殿下。宋简求求你吧,你放过我,不要再折磨我了” 纪姜伸出一只手,将他额前辈血和汗润湿的头发拂开。皮肉相时,宋简浑身剧烈的一颤。 三年肌肤相亲,唇齿相依的人,临于深狱。他满身血液都澎湃地向她扑去,既有热情,也又毒辣的恨。 然而,她依旧平宁。 “我早就放过你了,但你可以不放过我。山海之大,你且独行一时,临川的性命,就放在帝京,你何时伤痛尽愈,何时来取。” “哈哈” 宋简笑出声,“我若现在就要呢” 纪姜望着他,“那你拿吧,但是,我死了,你也走不出帝京了,你就和我这个毒妇,生则同室,死则同穴吧” “你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也没得选” 没得选是什么意思。在宋简看来,无非是她的家国天下。但那毕竟是她的家国天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凭什么要去成全她呢。 “你以为,我会谢你,施舍给我的这条命吗” “你不用谢我,你恨我就好。恨我,我们就还能再见。” 宋简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笑容,他眯起眼睛,好像在看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 “大齐公主,你果真是个狠角色啊。” 说着,他撑着墙壁,挣扎着站起来。 “你要送我去什么地方。” “嘉峪。” “嘉峪,为什么是那里。” “这是刑部议的。不过,你的妹妹宋意然被充入了嘉峪守军的军营。你若今日启程,也许还能追上她。” 宋简的肩膀陡然一怂。一把扯住她袖口。 “纪姜我们宋家究竟做错什么了让你们连女人都不放过” 纪姜没有再说什么。一点点将袖从他手中退出来,转身往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我说了,我没得选你一样可以不放过我这个女人” 平昭十八年,驸马宋简被贬庶人,因为重枷在身立行不得,是以跪行出帝京,发配嘉峪。 临川公主纪姜徒步相送。 官道临别,宋简叩首拜别公主,其时问 “三年恩情今日断么” 公主答“不断,然纪姜先为大齐公主,而后方为宋简之妻。” “那若有一日,你为庶人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见雪 嘉定二年的隆冬,文化殿川堂的“日讲”已毕。大雪若鹅毛一般封闭暖阁门前的视野,司礼监秉笔黄洞庭在通廊上冻得双腿发颤,后面捧着奏章的小太监嘴唇青紫,哆哆嗦嗦地朝他靠近几步,“公公,可叫李姑姑去瞧看小半个时辰了,西厢房的阁臣们使人来问三回了。” 李娥是黄洞庭的菜户,也是尚寝局女官,随侍万岁很多年,原是读书人家出身的清白女儿,黄洞庭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摘到这枝冷艳梅花。听到小太监这样说,回头就啐了他一口,“敢叫你李姑姑去受那份气儿。听不见么,里头啸翁老爷在摆百鸟阵,定是临川长公主进来陪万岁消遣,谁敢去问。候着” 那小太监被黄洞庭一吼,赶紧缩头缩脑地退下去。冷不防后脖子里钻进檐上掉的一梭子雪沫儿,惊得他打了好几个摆子。 嘉定二年的这场雪下得极不逢时。秋夏相接时,太湖平原南部,钱塘江流域发过一场蝗灾,杭州府呈报,江南的早稻几乎都被蝗虫啃了个精光。当地百姓北上逃荒入南京,南京城惧内乱,紧闭城门不肯让百姓入城,加上入冬后,大雪封道,一路尽是上冻死,饿死的人,一时之间尸横遍野,灾民没有活路,甚至割私人腐肉而食。 然而,朝廷根本顾不上长江以南的惨像。二年初,就藩青州府的晋王纪呈直指皇帝受昏庸无道,以至天灾人祸。并以“太白经天”的天象为名起兵攻打帝京。晋王年纪很轻,小的时候从马上跌下来,摔成了个痴儿,七八岁的时候就被逼着就藩了,青州一代的军政权仰仗他的老师陆佳,后来陆佳回乡丁忧前,又荐一人与他,听说这个人姓宋,腿有旧疾,晋王起兵后,他时常以轮椅代步临于阵前。善兵法,又知天象,借地势物候之力,指挥晋王军队一路势如破竹,眼见着就要攻破白水河的最后一道防线了。两京腹背遭难,风雨飘摇。 不过这一切,似乎都与皇帝无关。 皇帝将满十岁,每日只知道昏头昏脑地应付着文华殿的经筵和日讲,票拟上的朱批都是个形式,黄洞庭跪着念给皇帝听,皇帝浑浑噩噩地听过去,随便点个头,就算准了,剩下的就是黄洞庭这些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事。 面对这样一个小皇帝,内阁却没有人牵头申斥,一来,前朝首府大臣宋子鸣灭族之难在前,百官都有忌讳,谁不愿再领衔做这个动不动就家破人亡的帝王师。二来,他们甚至觉得维持现状挺好,阁臣的意见皇帝从不驳斥,因此得以群策群力处理政事,总好过朝廷握在一个小糊涂蛋的手中。 架空幼帝,却不代表他们真的敢把形式都省了。 日讲已经散了很久了,照理说,万岁在暖阁歇后,早就该让司礼监呈奏章进去了。如今过去个把时辰,还不见暖阁来人来传阁臣进暖阁咨问。大齐重制度,内阁虽然有票拟之权,但还是要借司礼监之手传递票拟,以求朱批,且皇帝阅奏章之时,若无传召咨问,阁臣也是不能私入暖阁的。只能垂着手在西厢房中候着。 这会儿茶冷已过两巡,终于有大臣坐不住了。 “顾大人,您可得说话,要不,使人去把黄公公请来问问,今日的事,拖不得的啊” 说话的人是辅臣王正来,而此人口中的“顾大人”是顾仲濂。他是内阁首辅,和许太后之间也有几分外人心知肚明,却绝不敢妄言的关联。但凡皇帝身边有外臣不能过问之事,内阁都会仰仗他的门路。 此时顾仲濂正看宫婢添茶,并没有理睬王正来。面上看似没有表情,手指却不断地在茶案的边沿摩挲。 正僵着,黄洞庭派来的小太监冒雪过来了。 “各位辅臣大人,万岁今日的午讲要停,还请两位讲官大人不必候着了。” 王正来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午讲行不行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万岁爷看过奏章了吗” 小太监道“王大人,长公主进宫了,这会儿正陪着万岁听吴啸翁的口技,司膳局的人在架铜鼎锅子,午膳要用羊肉,万岁乐呵得很,黄公公他们都在通廊上站着的,恐怕这会儿还没有进去呢。” 小太监嘴碎,稀里哗啦讲下来一大堆,王正来到是只听到了“长公主”三个字。 他转身走到顾仲濂跟前,“这得了啊长公主是听到什么消息了吧,今日进宫来暖阁堵万岁,怎么好,这奏章还不能往里递了” 顾仲濂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不能递的,这事,万岁要点头,长公主也必须认。” 他一面说一面端起手边滚烫的新茶,忍着烫狠心喝下一口。 王正来点点头,“也对,白水河那个一攻即破的局面,谁还有什么办法,不过说来真怪啊,朝廷前后遣了多少人去谈,都是有去无回,这次青州主动上奏谈退兵的条件,要的却不过是褫夺临川公主尊位,贬为庶人” 顾仲濂放下茶盏,“太白经天嘛,女主用事,阳国不利,指的就是长公主,不过,这也就是个借口,长公主与万岁的确亲厚,但你我都知道,她到还不至于插手国政。” 王正来摩挲着自己留了半迟来长的胡须,“所以呢您是不是也觉得,晋王身后的那位宋先生,是宋子鸣的后人。” “你说后人两个字,实则做作,宋子鸣后人,如今还活着的,只有宋简。” “真是命硬啊,听说他当年是一路跪行至嘉峪的,最后几乎是爬到的,换个人恐怕早咬舌死在路上” 顾仲濂一面抬手召那小太监近前来,一面道“灭门的恨,哪那么容易舍得死,宋子鸣的几个儿子里面,宋子鸣最看重的就是他。当年判罪之前,我是劝过先帝爷的,宋简这样的人,放在朝廷是贤臣,放出朝廷就是祸害,奈何奈何先帝和太后都觉得对不住长公主,到头来,还是留了宋简的性命。斩草不除根,就得一报还一报,公平啊公平得很。” 说完,他附在小太监耳边说了几句话。 小太监领话去了,不多时,慈宁宫就来人传话,叫请顾首辅。西厢房中的阁臣彼此心照不宣,目送顾仲濂出去后,纷纷命宫人添茶,落座等消息。 文华殿暖阁内,纪姜盘膝坐在龙座上,皇帝则将头靠在她的膝盖上睡了过去。 吴啸翁坐在屏风后面,百鸟阵已经摆到了末尾,翠鸟细鸣,余韵悠长,伏在纪姜膝上的小皇帝鼻息渐浓,却眉头紧锁,似乎在拼尽权力地去够梦乡深处的沉醉。 “长公主,铜鼎锅子好了,要不要搬进来。” 纪姜低头看了看膝上的小儿“让他再睡会儿。” 李娥直起身,叹了口气儿,“也就您进宫来,万岁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上那么一会儿子。” 纪姜轻声道“万岁又没睡好吗” 李娥摇了摇头,“昨夜里被魇住了,折腾到二更天才勉强睡踏实了,今日四更天起来在文华殿拜四像的时候,身子都摇得厉害。虽听说历代皇帝都是这么过来的,毕竟奴婢们没有跟在眼前,心疼不了。可咱们这位万岁爷,身子弱,又不是老娘娘的亲生子,内阁那些阁臣都像生怕他心歪了似的,整日整日的灌书文,这样下去,可怎么吃得消啊” 纪姜静静地听李娥说话,待她一句一句都说完了,这才抬头道“你对上的这份心,难得的真切。不过黄公公肯让你这样说这样的话吗” 提起黄洞庭,李娥的脸一阵羞红,“奴婢和黄洞庭,不是一路的人。” “我明白,但凡有些气节的宫女,都是看不上他们的。” “对,但也不完全像公主说的那样,不是一路的人,也可以伴在一处生活,人的心气终有一天是泯灭的,奴婢活了三十多年,这一点,想得很通透。” 纪姜垂下眼来,皇帝伸出一只来捏住了她的衣袖。接着噌地一声从她的膝上弹起。 纪姜扶住他的背道“怎么了” “朕梦见母后来了。” 话音刚落,暖阁的门从外面被推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把这个摆什么百鸟阵的拖出去,绞舌” 门前齐刷刷地传来一声“是”吴啸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堵住口舌拖了出,甚至连一句求饶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皇帝吓连忙从龙座上站起来,整衣理帽规规矩矩地站到屏风前。纪姜也跟着起身。 李娥躬身打起殿内的暖帘,许太后从屏风后面绕进来,她涂着厚重的脂粉,眉眼之间与纪姜十分相似。与她一道进来的还有一人,身着麒麟袍,头戴乌纱,正是顾仲濂。 许太后一言不发地走到龙座上坐下,皇帝知道他仗着纪姜在,懈怠不阅奏章,不听午讲,免不了又要被罚跪宗祠,行过礼之后不由自主地往纪姜身后躲。 此时顾仲濂亦撩袍跪地,欲行叩拜大礼,许太后没有直接申斥皇帝,而是对顾仲濂道“顾大人,您是皇帝的老师,今无外臣在,无须此大礼。” 太后发过话,皇帝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忙附和道“顾大人请” 谁知,皇帝的话还没有说完,纪姜却寒声道“母后,顾大人与万岁是师徒,与本宫,还是君臣。” 徐太后脸色一白,“临川,不可对顾大人无礼” 顾仲濂倒是笑了笑,“老娘娘,公主的话,实则有理,君臣之礼不可废。” 说完,顾仲濂俯身叩拜下去,“臣顾仲濂,叩见万岁,叩见公主千岁。” 他声音浑厚,吓得皇帝想往后退,却被纪姜顶住。他无措地抬头看了自己的皇姐一眼,又看向龙座上的太后,低头断断续续地道“免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寒书 说来,这就像是一个魔咒。 当初许太后利用自己的亲生女儿纪姜卸掉宋子鸣滔天的权势,原本是为断掉大齐帝师架空皇权的传统。奈何她痛痛快快地逼着自己的夫君地掌过几年杀伐决断之后,夫君却活生生地被文华殿堆积如山的奏章给累死了。自己膝下这个养子,才满十岁而已。其生母地位卑微,名不正言不顺,藩地上成年的皇子无不蠢蠢欲动。 女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自己走到文华殿上去的。 于是,这个时候向许太后伸出手的人是顾仲濂。 那可真是一双握着柔情刀的手。向上的手心是他对这个深宫女人真切的怜惜,向下的手背后藏着他的政治抱负和野心。嘉定元年,顾仲濂出任内阁首辅。但他明显比他的前任宋子鸣要圆融得多,从不对小皇帝耳提面命,也不私入文华殿暖阁。与内阁其他辅臣一团和气,与宋子鸣的独霸专权形成鲜明对比,当朝史官恨不得写一万个“贤”字给他。 事实上,朝廷的局面和宋子鸣在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皇帝仍然惧怕首辅,比自己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尽管他年幼,但他还是地查觉到,那个跪在他面前首辅大人,由于母亲的默许,已经隐约摆出了为父的姿态。 “临川,年节未至,这个时候你还不该进来。” “临川再不进宫,母后是不是就要与顾大人携手同坐了” 许太后的背一下子顶得如同火棍。“住口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纪姜将手搭在皇帝的肩上,闭口不言,一双美目冷冷地看向顾仲濂。 宋家满门被灭后,许太后与自己的女儿很难再好好说话。在婚姻这件事上,她到也爽快承认自己对纪姜有很大的亏欠,两年来想尽方法来弥补。但纪姜都不肯领情。 先帝驾崩前,许太后做主,替她择了西平侯府的世子邓瞬宜为驸马,她却从不肯让邓瞬宜踏入临川公主府半步。就连大婚那夜,邓瞬宜冒着风雪在公主府门前站了整整一夜,她也没有露面,直到天发白的时候,邓瞬宜才端住一盏纪姜命人从府中送出来的合卺酒。 “公主把酒倒了,至于驸马喝与不喝,公主都不强求。” 纪姜一直是这样的姿态,邓瞬宜到是真对她好。听说她进宫,就跟着进宫陪她坐半日,然后骑马一路送她的车撵回公主府,再吃个闭门羹乐呵呵地回去。很多人替他不值得,他还是那副温和老好的模样,总是回答说“她可是公主呀。她以前过得不好,我可不能像宋简那样辜负她。” 纪姜听说他的说辞后,又好气又好笑。 说到辜负。在城外官道临别的时候,宋简的额头磕到雪地里的那一刻,她才痛彻心扉地明白“辜负”这个词的意义。 “母后,我为大齐之业谋害亲夫,若放在民间,是要菜市口吃一剐的罪。三年来,临川戴罪而活,却见朝廷如此局面,辅臣此等姿态,临川问母后一句,宋家何必灭尽,我夫何必流亡” 许太后一掌拍在茶案上,小皇帝肩膀一颤,转身就往李娥身后躲去。 许太后厉声道“李娥,把皇帝带出去” 李娥不敢耽搁,忙牵起皇帝的手往外走。 在通廊上撞见已经冷得浑身麻木的黄洞庭,他像根木头一般僵硬地跪下来行礼,一面悄悄抬头,动唇问一句“怎么了” 李娥根本不敢停留,冲着他摇了摇头,低声催促皇帝赶紧走。 暖阁中许太后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茶案的漆面儿都被她的指甲抓出两道白痕。 “你的夫君,是平西后世子” “不,宋简一日不寄休书,临川一日为宋家妇” 她还是那样气焰滔天,许太后胸口上下起伏,她颤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我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你可知道,当初你在你父皇面前跪三天三夜,替他捡回一条命,他根本不会谢你,如今,他要来要你的命了” 说完,她眼中泛酸,喉咙里也涌出一口滚烫的辛辣之气,引得她扶着茶案,嗽弯了腰。顾仲濂起身走过去,轻轻地替她顺着胸口的气。许太后抬手推开他,本来,她是说不出来后面的话的,临川的态度,却好像给了她一个残忍的契机。 “黄洞庭,进来。” 黄洞庭还跪在外头发愣,听到许太后这句话,险些一头跌下去。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扶正帽子,腿脚冻僵硬,走也走不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了进去。 “把把那封奏章给她看。” “奏章哦,是是” 黄洞庭将奏章呈到纪姜眼前,又小心地替她翻开,她一眼就认出了宋简的笔迹。宋简的字师从书法名家董思白,颇有颜骨赵姿。宋简曾用心教过她写自己的字体,后来,她几乎能模仿得不辨真假,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得以亲手伪造他谋反的证据。 如今,宋简像是知道这本奏章一定会送她眼前一般,金钩铁拐,力透纸背,尽情挥洒着他独有的书情。 顾仲濂替过黄洞庭的手,亲手为纪姜托住奏章。继而平宁地开口道“白水河战事吃紧,一旦晋王的军队越过白水河,帝京就不保了。现在,南京城外饥民遍地。万岁,已退无可退。晋王上奏,若万岁褫夺临川公主封号,贬为庶人,晋王军就退回青州,并将再度上书,向朝廷请罪。” 他的话声落下,纪姜也将好看完了最后一个字。其上所言,大致如下 太白经星,女主为用,阳过势衰,临川长公主,携狭天子,以令超纲,牝鸡司晨,渐势女祸,臣叩首以请,陛下褫封号,除尊位,贬庶人,逐帝京” “请公主殿下,大局为重。” 纪姜抬起头,“母后,你已经应允了吗” “我”许太后无言以对。 “母后不用说了,对,临川公主深明大义,出首亲夫,救朝廷于危亡。”说完她大步向许太后走近,声音陡然提高“临川公主深明大义,必将舍身取义,救万民于水火” 她偏头,眼中含笑,“母后,你与顾大人,是想说这些吧。” 没等许太后应话,她又道“不用劝了,母后,临川肯。”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临川” 许太后颤抖地唤了她一声,“你若不肯,母后不会逼你” 临川站住脚步,回头笑了笑,“母后,临川早就想去找他了。” 顾仲濂道“公主嗯,公主深明大义。既然公主应允,那我等即刻票拟,请万岁御批。还有一件事,臣要提醒公主青州与您以立春为期,请公主亲携褫号圣旨北上青州,若立春日过,公主不能亲呈圣旨,则此约废,还望公主尽快启程。” 顾仲濂心平气和地说完这段话,许太后已不忍垂泪,她对纪姜这个女儿,又是疼惜,又是愤恨,恨她当年念情不肯杀宋简,才落得如此下场,怜的则是,珠玉一般的大齐长公主,她的亲生女儿,就这样被朝廷弃掉了。 许太后悄悄望向纪姜。 她正低头凝着眼前的奏章,眉心微微蹙在一起,眼眶泛红,却没有眼泪。 “好,你们拟旨。我明日便启程。” 说完,她俯首向太后行了一礼叩拜,金丝牡丹绣的凤尾裙铺承于地,她像盛极而放的花。叩首毕,她直起身。 “母后,我早该知道,当年的一切都有报应,为了父皇的权力,你可以毁了我的一生,为了弟弟的权力,你也可以彻底把我撕了。不过母后,你别流泪,纪姜没有怪过你,我既然是你的女儿,大齐,就是我的天,我不敢后悔当初将宋家送上断头台,但我后悔,做了你的女儿。” 说着,她引长脖颈,仰起头,“如今好了,我不是大齐的公主,也不再是你的女儿,我终于,敢去找他了。再有,邓瞬宜也个很好的男人,我既不曾与她合卺,也请太后替我转告他不必枯等。” 嘉定二年,腊月初八。 纪姜北出帝京。朝廷的旨意传达天下,临川公主纪姜,携狭幼帝,干预朝政,废其公主尊位,贬为庶人,放逐出宫。 顾仲濂坐在城门边的酒楼里,撩开遮雪的帘子,望向雪中那抹清瘦的身影。 身旁的顾夫人喝了口滚烫的茶,“我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要来送她。” 顾仲濂没有回头,“我是在想,她当年,送宋简离京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顾夫人侧头往外面看了一眼。 “您也知道的吧,当年宋简走之间,问了临川公主一句话三年恩情今日断否” “嗯,她答,不断,然纪姜先为大齐公主,而后方为宋简之妻。” 顾夫人点点头,“对,不过,这后面,宋简还问了一句话。” “什么” “若有一日,你为庶人呢” 顾仲濂一怔,而后笑了笑,“你这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这些话。” 顾夫人道,“不管我从什么地听来的,这一双年轻人啊,可真是执着。” “不光这一双人执着吧,你看,西平侯家的小侯爷来了。” 顾夫人忙眯起眼睛,扶着雪帘看下去。果见城内奔来一匹骏马,马上的人身着蓝底袍扇衫,臂上搭着灰鼠毛的大斗篷。他在纪姜面前压住马头,翻身下来。 “公主怎么不跟瞬宜说一声,就要走呢” 雪中人影迷离,纪姜半天才看出来面前的人是邓瞬宜。 “我已不是公主,再有,我也不曾和小侯爷成亲。何必要告诉小侯爷。” 邓瞬宜将手中的斗篷罩到纪姜的身上,“这么大雪,你一个人要去什么地方,跟我回府吧,你既然已经不是公主,那瞬宜就有资格照顾你了。” 纪姜往后退了一步,“你应该明白,我心比天高,就算沦为庶人,也绝不肯屈膝弯腰,在你的身边苟活。” 邓瞬宜被她这句话吓住了,“我我不是个意思。” “我明白,你是好人,是纪姜无福。” “那你要去什么地方。” “我要去青州,你若真愿意帮我,就把你的马送给我。” “好好,还有些马上的这些银两,瞬宜都给你,瞬宜明白,劝不住公主,但公主若过得不好,就给瞬宜写信,瞬宜一定想办法,接公主回帝京。哦,对了” 说着,他一阵忙乱地在怀里掏找。终于找出一枚芙蓉玉质的扳指。 “这是太后让我带来交给公主的。” “太后” “太后让公主一定要带在手上,千万不要拿下来。” 酒楼上,顾夫人眯着眼睛看了好久,疑惑道“诶,邓瞬宜那小子,把什么东西给她了” 顾仲濂淡道“芙蓉玉扳指。” 顾夫人吓了一跳,“芙蓉玉扳指老爷,您怎么能把这个东西交给她。那是我们悔儿的命啊。” 顾仲濂放下雪帘,脸上投下一抹淡淡地阴影。 “大齐为安定舍了公主,那我们悔儿的命,就是纪姜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有悔 纪姜并不明白这枚芙蓉玉扳指背后隐藏的意义。 不过大齐户籍制度深严,宋子鸣在时,为修养大齐生息,满国库仓廪仓廪,曾多次劝先帝下旨谕天下“民宜守业,不可游食。”离乡外出务工或经商,有必要随身携带官府出具的路引不然,重则杀身,轻则黥窜化外。 赵县曾有一秀才因给母亲买药,而未携官府出具的路引,被临县知县打了二十个板子,在牢里关了一个月,归乡后发现母亲早已饿死。然此事传入朝廷,朝廷并未处置赵县知县,可见朝廷对户籍的管理和人口流动的管理之无情。 纪姜被褫夺公主封号,贬为庶人,按照宫中从前的惯例,大多会找一个院子关她一辈子。本来嘛,她们毕竟是皇家的人,就算犯了过错,被褫夺皇家身份,也是不能将她们编入贱籍,或者充入教坊为官妓,更不能和外面那些流民一样,四下游食求活。 宋简显然知道这一点,这才要逼着她亲呈圣旨入青州。 不过纪姜仍然觉得庆幸,至少宋简还愿意见她。她还算有那么一个去处。 然而,此去青州路途遥远,其间又要过无数个州县,宋简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并不能像其他百姓一样去府衙等什么路引。手上的这枚芙蓉玉扳指到成了她的通行证。皇帝下旨,从帝京至青州的州府,以芙蓉玉扳指为凭,见则放行,都不得阻挡纪姜。因此纪姜一路纵马北上,行得十分顺畅。 过了紫荆关,就进入蒙阴,从蒙阴入长山,最多再行一两日的山路,就能到青州府了。但长山道并不好行,其中又有落草为寇的流民。专门截杀过路的商旅。纪姜看了看马头下邓瞬宜好心备给她的那些银钱,突然觉得是个累赘。转念一想,又同情起大齐这些买卖人,朝廷不支持不说,拼命挣下几个钱,走商路上还可能随时嗝屁。 嗝屁这个词真的出现在了她的脑中。这让纪姜自己都不禁捂嘴一怔。 自从出了帝京,天下所有的人也许都以为,她会不堪其辱,自尽在半路上,然而,她的心甚至比在帝京时畅快愉悦。苍茫天地,到处都是瑰丽奇绝的景色,以前宋简在公主府中,时长与她谈起帝京外面的大好河山,情至深处,还约定一定要携手同游,这些,纪姜都还一一记得。 大齐在她这一代,只有她这一位公主,明艳若桃李,又有担当,胸襟,爱恨也十分痛快。立场不同的时候,她是宋简命中的大劫,那失去从前的立场呢 纪姜想起宋简那张脸,有些恍惚。突然身下的马身一歪,纪姜一下子失去平衡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眼见着就要往崖下面滚了,她一狠心拔下头上的发钗,狠力扎入马的腹部,马原本是被地上的兽夹陷阱所伤而倒,这会儿被她这么猛地一扎,发了疯似乎的挣扎着起来,硬是把纪姜从崖边拖了回来。 纪姜松开手,惊魂未定,还没有站起来,却听前面的马传来一声长嘶。几个黑衣人从旁边的矮木里钻了出来。为首的是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他一把摁住马头,将上面的银钱解了下来。 “哟,哪家的夫人啊,这手笔呵,要送我们大富贵啊。” 一个小喽喽拔下她插在马腹上的簪子,“爷,您看,这簪子的手工,像是大内造办出的。值钱得很啊。” 纪姜心里凉了半截子,这是真的遇到歹人了。 听那人说自己的簪子,她忙将带着芙蓉玉扳指的那只手指捏入拳中。 “各位大爷,妾是入青州寻夫的,夫家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您若能放我入青州,我家夫君定有重重谢。” 生死之间,把宋简拿出来胡编乱造,到当真是顺口。 然而这几个人明显是看上她这个人了。 “放你老爷我在这道上快十年了,见得都是些贩夫走卒,挑些破铜烂铁,还没见过你这么富贵好看的女人,今儿不拿你给兄弟开荤,让大家儿下面的东西快活快活,他们这些没婆娘的,哪个还能跟着老爷我混啊。” 他一面说着荤话,一面解了腰上的汗巾子,旁边的小喽喽们都跟着起哄。 纪姜看着那个不断逼近的浑大的身体,又了一眼身后的悬崖,她到并不是想死,然而,邓瞬宜那样的人,她都觉得是对自己的亵渎,更别说眼前这个男人了,与其被侮辱,不如赌一把。 然而她刚起身往后退,却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混蛋,不准死” 骂她混蛋 纪姜差点没反应过来,然而等看清楚那个声音的主人时,已经被人拽了起来,一把甩到旁边的一颗大树后面,力道之大,她的背几乎整个撞了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那声音继续道“躲好别出来” 纪姜连忙闪到树后,这才发现,那个说话的人是一个身材高挑的青袍少年,手中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 那歹人见此,立马收了脸上的笑容。大喝道“杀了他一定不能让那个女人跑掉。” 那少年轻笑道“杀我江湖上说要杀我的人,都被我杀光了,你们什么来历,报上名来,我好在我的人头册上画几笔。” 纪姜听着他放狠话,拼命地在脑子里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个人。 她是在宫里长大的女子,而这个人的打扮看起来就不像是宗室,官府的人,说得虽然是官话,却带着点奇怪的口音。 他还没有想明白,少年的剑已经挑起了血珠子。 那可真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啊,剑招行云流水,没有一个废招,但凡挨皮挨肉,定要划拉出个拇指粗的伤口来才肯罢休。那几个人显然不是他的对手,不一会儿,就七七八八地倒在地上了。 少年收剑,抹了抹鼻尖。 “我就说让你们报名字嘛,这下好了,我的人头册,怎么写” 话音未落,他突然觉得背后一凉,接着就听到“哐当”,左肩一阵尖锐痛,他转头,眼见一只箭贴着他的肩膀飞了过去。 好险 他气恼得很,回头一脚踩在那没死透,偷偷放冷箭的人头上。 偏身对站在树后,捏这一块石头的纪姜道“临川公主,想不到,你竟然会用石头砸,你可真是个习武的天才。” 说完,他一箭抹了那人的脖子,动脉溅出的血撒了纪姜一脸。纪姜连忙放下石头去抹,却越抹眼睛越刺痛。 那少年走过来,捉住她的手。“别抹了,血是抹不掉的,那边有条河,带你去洗洗吧。” 说完,也不管纪姜愿不愿意,一手握着剑,一手拖着纪江就往河边走。 纪姜站在河边,回头看了一眼他。 少年耸了耸肩,随手从自己的青袍上扯下一条,一面蒙眼,一面往旁边的一棵大树旁走去。“公主梳洗吧,非礼勿看,非礼勿听,我啊,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纵身一跃就跳上了树,整个人窝在树杈上,晃荡着一双腿,吹起一首不知名的歌谣来。 纪姜这才蹲下身子。山中的河流十分清澈,映出她满是血的一张脸。血顺着脖子一路渗到腹间,黏腻地十分不舒服,她听着少年口中轻佻的歌谣,实在不确定他是不是会偷看。想了想,还是捧水洗了一把脸。 “诶。”纪姜洗过脸,走到树下,叫了他一声。 “我不叫诶” 纪姜一怔,“好吧,少侠,你为什么要救我,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是临川。” 那少年在树上坐直身子,掐了一片叶子咬在口中,低手指了指她拇指上的那枚芙蓉玉扳指。 “我师父说了,谁拥有这芙蓉玉扳指,谁就是我的诶我的主人” 他极不情愿地吐出后面这四个字。 抱臂靠下来,“反正,我师父说过,若是这枚芙蓉玉扳指的主人死了,就要我照着这儿”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处,“照着给自己一剑来谢罪。所以,你的命,就是我的命” 纪姜靠着树干坐下来,“那你师父是谁” 那少年摇了摇头,“说了你也不认识。” “那你会听他的话吗我的命就是你的命” “哈哈哈,怎么可能,那个老顽固,只知道写剑谱,罚我跪” 纪姜看他那副模样,不由笑了,“诶。” “都说了,我不叫诶” “好,好,那你叫什么。” 那少年似乎一下子来了精神,直起身,低头看向她道“我的名字,可有气势了,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哦。” 少年吐掉口中的树叶,“你们宫里人,可真没有意思。你肯定不知道,咱们大齐的江湖,有多热闹。不过,我师父说,不能随意把我的名字告诉给其他人” 纪姜抬起头,“那我还是叫你诶吧。” “不不不,你也算是我的”他说不出两个字,索性晃了晃脑袋。 “告诉你,应该也没关系,我的名字啊,叫有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漏冬 第四章 有悔,顾有悔嘛。 纪姜到是当真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他是顾仲濂唯一的儿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纪姜大婚的那一年,顾仲濂就把他送到一座不知名的山上去了。对外称的是,其子命弱,买了几个替身在寺庙里都活不下来,最后,不得已要把他送到山中去,让神佛来给他的独身子镇命。 这么一传,顾有悔到真的被传得有些神神秘秘的。 纪姜很在意他这个名字。有悔。 这的确是一个江湖气十足的名字。顾仲濂是先帝爷年间的状元,文豪大儒,连官邸小园中的细景,都要引经据典地来命名,自陈献章开启“涵养心性,静养端倪”的心学之后,顾仲濂是其后承袭这一学说集大陈者,人在高位,精神层次也在时代顶峰,他儿子的名讳,不说其中意义该有多少这位名臣的沟壑在,至少不该是这样两个直白的字。 有悔,究竟有什么悔 “喂。” 纪姜正在沉思,树上的人唤了她一声,接着,那衫袍上的一缕就飘飘悠悠地落到了她的脸上。 “擦擦你脸上的水吧。” 说着,顾有悔从树上一跃而下,斜枝划拉到了他肩膀上的伤口,他忙抬手摁住,口中抽了一口凉气。 纪姜抬头看着他,“你肩上的伤口不处理行吗” 顾有悔毫不在乎,“这点小伤都要在意,还怎么行走江湖。” 他有些咬舌地咬着“行走江湖”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在官话里并不是很好发音,顾有悔说一遍,似乎觉得说得并不是那么潇洒,咳了一声,有重新咬了一遍,这一回却险些真的咬到舌头。 纪姜在坐在树下笑出了声,顾有悔十分懊恼。 “你别笑啊。” 纪姜这二十多年,见多了绷着皮囊的太监女史,却是第一次见到顾有悔这样嚣张又鲜活的人,实在是绷不住,他不让她笑,她偏笑得停不下来。 那尽情绽放的笑颜如四月沐春的花,在顾有悔眼前盛开一种庞大又耀眼的美。 顾有悔卸下脸上的懊恼,随手掐着树枝上的枯叶,有些不敢去看她。 纪姜笑够了,方直起身子问他,“你真的行走过江湖吗” 顾有悔拍掉手上被碾碎的叶子,将剑抵在双腿前。脸上挂起一丝落寞。“当然走过,不过,其实现在这世道上,哪里有什么江湖。” 说着,他举起剑,随手打头顶的一颗漏冬的果子,正要递给纪姜,想了想,又在衣襟上仔细地擦了擦,这才递给纪姜。“吃点吧。压压惊。” 纪姜接过他递过来的果子,张嘴咬了一口,漏冬的果子,竭尽全力地长满甜蜜的汁水,一口下去,直往唇齿之间窜。她一面品着其中的滋味,一面闲问道“为什么说如今的世道没有江湖。” 顾有悔在身边靠着树干立住,“乱世才有江湖,如今,到真的是个乱世,不过,锦衣卫和东厂的那些人,到可以如匪徒一样流窜四方,搜刮民财,几刀下去屠个满门,不在话下,杀人就当是给人留碗口大的疤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相反,真正的江湖豪杰,稍有不慎重就被当成流民抓了,我一路跟着你过来,看了几场县衙门口架棍子的刑,说起来,有些人还和我打过照面。哎什么叫英雄报国无门,侠客还不如个唱戏的,一身侠肝义胆,被剥掉衣服仍在百姓面前打,你说,还几个人肯劫富济贫,惩贪官杀污吏,早寒心了”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也不在乎眼前这个宫中的女人能听懂多少。 “对了,你是要去青州府吧。” “嗯。” 纪姜咽下最后一口果子肉。意犹未尽 “你是要去找宋简是吧,听说他在青州府玩大发了。” 纪姜险些呛着,“你说话可真有意思。听你的口气,你认识他。” 顾有悔仰起头,“以前,我还在家中的时候,到是认识他,后来两年前又见过一次,她妹妹宋意然带他来找我师父,治腿疾。” 纪姜忙接着问道“他的腿怎么样了。” 顾有悔有些愤恨“你还能不知道当时不知道是谁逼他跪行出帝京,他一路爬到嘉峪,他妹妹说,见到他的时候,他那一双膝盖磨得连肉都没有了,光看见里头两块白深深的膝盖骨头,在师父那里养了半年,才勉强能站得起来,这一两年,大多时候,应该都得靠着轮椅来行动。” 说到这里,顾有悔到收起了将才那份轻佻作风。正色道“要说到政治军事,大齐没一个男人比得上他,这么个人物娶了公主蹉跎一辈子也就罢了,你们朝廷还把他一家逼得家破人亡,要我,我也恨死朝廷了。” 他把剑抱到怀中,义愤填膺地说着,好像他自己和朝廷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现在去找他,恐怕真的是去找死。” “我知道。” “知道你还去” 纪姜抬起一双星月般的眼眸。“不找他,我去什么地方,我们是夫妻,如今我被除宗籍,他就是我的户主。” “呵” 顾有悔噌地跳起来,“什么户主,你还不知道吧,他在青州府早就娶亲了,美妾娇娘都纳了好几房了。他的妻子是陆佳的女儿陆以芳,你现在走到他面前,他还不把你往泥巴地里作践啊还有,他的妹妹宋意然,见了你估计就要剥你的皮。你是不晓得,她在嘉峪为了救他哥哥的性命,爬了多少人的床榻啊落了一身的病,这会儿” 他说得有些激动了,见纪姜那双眼中的星月悄悄暗淡下去,这才悻悻地闭了口。 “我是怕他会杀了你,我不想你死,毕竟你死了,师父也不能让我活着。” 说着,他有些颓然地靠着她坐下。 “喂。你要不别去青州府了。” 纪姜抬起头,山中雪凝成了霜,晶莹剔透地挂在一叶不留的枝干上,干冷的风打着旋儿地冲入她的眼中,又把她眼底的那个人掏了出来。宋简也是个喜着青色袍衫的人,成亲卸官之后,平日里闲暇在家,就爱教她写字。每次他轻轻握着他的手,告诉她腕力如何运,笔锋如何勾。写完只有,他亲手盖上砚台,架平湖笔,然后烫软自己的双手,来捂她的手。 后来纪姜为他建了流觞亭,重阳中秋,两人铺席而坐,把书楼那些无用而瑰丽的书卷都搬出来,纪姜起一句,宋简就流畅的讲典故和出处,青衫磊落,像个坐享人间富贵美人,而又丝毫不染油腻腥膻的书中仙。 在那个年岁里,宋简虽不深情,但算得上是个温柔的男人。 “有悔,你刚刚问我,为什么要去找他。” “嗯。” 顾有悔坐直起来看着她,霜雪的沫子落了一两星在他的鬓角,慢慢地融城晶莹的水珠,如同坠在她发上晶石。 “一来,是为了大齐,我要替我弟弟解白水河之困。二来” 她闭着眼睛笑了笑“这两年来,每每当我要给自己寻觅一个归宿时,我就会想起他,想起他吧,我就谁都看不入眼了。三来” 她吸了一口气,“三来,一路上,我仍然有些想他。我知道他恨我,不过,我一日为庶人,他一日为臣,这样挺好的,我们都没走出去太远,谁也没多要什么,很公平。” 这下轮到顾有悔听不懂了。 什么叫“我们都没有走出去太远,谁也没有多要什么。”他想不明白,难道宋简要得还不够多吗但在他的立场上,他也不好再纠缠着纪姜的痛处来问。 索性吹了个口哨,破了这多少有些伤感的气氛。 “哎,你要去就去吧,本来我想暗中护送你去青州府的,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看来我也不用暗地里跟着你了。跟你同行吧,这一路上,恐怕还要出别的乱子” “别的乱子什么意思” 顾有悔向刚才遇袭的那个方向望去,“你以为那几个人真的是山匪啊。要不要我划开他们下面的裤子给你看看,他们是些什么人。” 纪姜脸色一红。“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东厂的人那他们怎么还还” 她是何等高贵的人,有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顾有悔把话接过来,“明目张胆地杀你,那不是逼着我爹对东厂下刀子吗可不得伪装成山匪劫财劫色来掩人耳目,你是想说他们为什么要解汗巾子,太监就不想那方面的事了,你是宫里出来的女人,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不过,我想不明白,东厂的人,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纪姜凝眉想了想,“有人不想让宋简退兵吧。” “谁啊,东厂厂臣,梁有善吗” 顾有悔吐出这个名字,又觉得忌讳,啐了一口道“呸,狗阉党,名讳和小爷这么像。” 纪姜被他逗笑了,“顾大人一代大儒,为什么会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 顾有悔站起身,“不是我爹给我取的,我的名字,是我娘取给我的。” 说着,他屈指为哨,潇洒畅快的吹了一哨子,接着山谷里就响起了有力的马蹄声。 “你的马被你扎死了,骑不了,我的马让给你骑。” “那你呢” “我,你放心,我可不敢与公主你同骑。”他一面说,一面指着自己的腿。 “我甩着这一双腿,照样追得上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隐疾 从蒙阴过长山,之后就是青州府的地境了。 青州府处于东海与长白山脉之间,一直都是大陈的东部重镇。之所以让晋王纪呈就藩青州府,朝廷的考虑大概有两个处。一是因为纪呈坠马成了痴儿,每日只知道与女人们鬼混,军政大事一律不管。再有是晋王的老师陆佳是出了名的忠诚贤良,一门心思搞民生经济。如此,青州府就很难拥兵自重,威胁朝廷。 至于为什么最后,原本流放在西北嘉峪的宋简会走到青州府的至高处,包括顾仲濂在内的朝廷重臣,至今都还没有想明白。于是他们也只能从婚姻嫁娶这样的事上去做多少有些浅薄的推测。 陆佳有一个三十岁都没有出嫁的女儿,名叫陆以芳,这到不是说陆以芳有什么缺陷,相反,她是个饱读诗书,端庄秀美的女人。曾是宫中女官,任尚仪局司籍,掌经籍,图书,笔札。和其父一样,在宫中颇有贤名,纪姜小的时候,也曾在她身旁受教,宫中人都尊她一声“女君子”。 纪姜出嫁时,先帝曾欲择陆以芳为临川公主府家令,然而,许太后忌讳其父与晋王之间关联过密,就借口感念她多年为皇家付出,不忍她蹉跎流年,恩放她出宫自行婚配。陆以芳便随父亲与晋王一道入了青州。 嘉定元年春,宋简与宋意然也到了青州。陆佳与宋简一见如故,结忘年之交。后来,宋简向陆佳求娶陆以芳。起初陆佳还是有些忌讳宋简的腿疾与身世,奈何自己的女儿听闻这桩亲事之后,到是心甘情愿,加之陆以芳年岁过长,又侍奉过宫廷,按规矩,做不得妾室。因此实在难以婚配。见宋简孑然一身,想着在青州,自己没什么不能贴补的,女儿断然不会受苦,也就半推半就地应了。 次年春,陆佳家中老母去世,陆佳向晋王请辞,回乡守孝。宋简接替了陆佳在晋王身边的位置,一跃成了青州第一人。不过一年的光景,青州地境政通人和,农商兴旺,兵强马肥。紫荆关第一战,就把懈怠多年的紫荆关守军冲成了一盘沙。 对于天下人而言,宋简究竟是一方人物,还是一方祸乱,到真说不好。自从宋子鸣死后,宋简就已经从非黑即白的是非观念里退了出来。继而发觉,政治真是一个又冰冷,又美的东西。冰冷的是政治本身,美的人是政治中的女人,包括陆以芳,宋意然在内,她们都有被温水泡软的轮廓,和如幼兔在虎口般的惊颤之态。 除了纪姜。 不过纪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宋简已经不想在去理解了。 他如今只想和这个女人之间,有一种简单极致的关系。什么三年夫妻情分,什么赌书泼茶香的时光,通通都抛了。 他不过想见到她,见到那个除去九瞿冠,被所谓“家国天下”抛弃,飘零如叶的纪姜。至于之后,是杀了她,还是丢掉她,这都是后话。 “今年的正月如何消过了初十,妾去还是去接意然过来吧。” 这一年的雪特别大,陆以芳喜欢雪,就在西桐堂的门上挂了一张竹篾编制的遮雪帘子,平日里无风,都将里头的暖帐子悬起来,任凭外面的雪光一道一道地落进来。此时她正在遮雪帘后坐着,膝盖上放着一篮白芍。她头埋地很低,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地翻寻着白芍中的砂砾子。 听宋简没有回应,她抬头朝博古架子后面瞧了一眼。宋简正拿着新入的鸡血石方印在看,她便没有再提刚才的话。 “爷之前不是说上一批的昌华血石好吗这是新送来的那堆毛石雕的,今儿怎么看得起了。” 她习惯顺着宋简的喜好说话,即便她不甚懂这些金石之物,有什么高下之分。 宋简将手中的方印移了一个方向,外头透进来的那片雪光将好通透印石全身。 “你今儿这个光好,石纹血丝服冷光。好看。” 陆以芳笑了笑,手上的活路并没有停,“是吗那可真好。” 一阵风起来,将竹篾的遮雪帘子吹得哗哗作响。陆以芳忙放下膝上的药篮,站起身来。她知道宋简的腿疾,极惧寒风。于是伸手将暖帘放了下来。然后饶过博古架,走到他身边,“今儿吃狗肉锅子,辛奴办铜鼎去了,妾捡了些白芍起来,晚些一并闷上,滚滚地吃下去才好。” 她在宫里做女官很久,知道什么话应该说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人听进去,又不至于反感。白芍这味药对宋简的腿疾有益,从她嫁给宋简起,她就日日都在挑拣,但是她从不会在宋简面前提这味药的功效。 宋简将手中的印石放回笔架旁。又侧头看了一眼陆以芳放在门前的药篮。 “都快忘了,明日立春了。” “是啊” 她也听出了这句话背后隐藏的那个女人,但她仍然什么都没有问。慢慢蹲下身,亲手去添他脚边的炭火炉子,新炭入火,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她声音淡淡地,玲珑心有千千结,每一节都在关照宋简的情绪。 “爷不爱办年事,年下,咱们这里也闲。不过,陈氏她们毕竟年轻,又是新人,正月里不操办也就罢了,到得寻些耍事与她们,要不过了初十,妾去把意然妹妹接过来,我们凑几局叶子牌。爷就出银子管输赢,我们自个乐。” 她又提了将才的话。 “杨庆怀府上,有这个规矩吗” 他说的杨庆怀是青州知府,虽然也是地方上的大吏,但犹豫藩王府势大,根本不可能让地方上的官员去施展拳脚,陆佳这个人,虽然耿直忠良,为人却很强势,两任青州知府再任时都与他不对付,常常闹得鸡飞狗跳,直到朝廷遣来杨庆怀这个草包。 杨庆怀是嘉峪守将杨博的弟弟,身上到也有举人的功名,借着家族的荫蔽辗转四川西北江南做了好几任官,在西北的时候,认识了在哥哥军中为妓的宋意然,露水情缘,后来尽如干柴烈火一般烧起来了。但他是名门之后,家中妻妾无论如何也不能有贱籍出身的女人,于是杨庆怀一直都把宋意然放在外头养着。 后来,他升任青州知府,宋意然与宋简也跟着他一道过来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宋简的贵人。 “去年也是这么行事的,不肖管他们知府府上有什么规矩,意然是爷的家人,为了不委屈她,我们来定规矩也是一样的,再说,在年节里头,杨知府也是出不来的。” 陆以芳添完最后一块炭,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手。 “她身子不好,在她那处请医用药,难免又有些不中听的话传出去,不如到咱们这边来,好生请个大夫来瞧瞧,吃几幅药。” 宋意然是他的同胞妹妹,当初为了能保住他的双腿,在如狼似虎的男人堆里糟蹋尽了身子。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他的这双腿,是宋意然用一生的名节,一生的幸福换给他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逼杨庆怀给她名分。这就是政治,以及政治中的女人。 他想着,就有些不快。随口应道“好,你安排吧。” 二人正说话,小厮进来说“外头有人找爷。” 陆以芳道“今儿,玲珑斋的范掌柜是说过要来给爷送毛石。”说着,她问了一句“外头,雪还大吗” 那小厮道“大得很,下得跟鹅毛似的。” 陆以芳犹豫了一下,“爷还去看吗” 宋简没有说话,小厮却有些迟疑,“爷,夫人,来的好像不是范掌柜。是个年轻人,我们问他来寻爷做什么,他也不说,只说他姓顾,从什么什么山过来的。” 宋简短促笑了一声,“顾有悔啊。” 陆以芳也听过这个人名字,“他不是顾仲濂的独子吗听说去了山中就再也没有回来,怎么突然来青州了。” 宋简扬了扬下巴,“带他进来。” 那小厮得出去传话,很快又满脸愁容地回来了。 “爷,那位小爷嚣张得很,我说爷请他进去,他却不进来,非要爷出去见他,张管事看不过,说我们爷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能听他的摆布,谁知道他在外头发起狠来,差点没把张管事的耳朵削掉了。” 陆以芳将要起身,却被宋简按住了。他顺势借里站起身来。 “你坐着,我去见他。” 陆以芳还要说什么,他却已经从书案后面走了出来,一面走一面道“无事,就几步路,走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杖刑 外面顾有悔正拎着张管事的后领子口,将人往门口的石头狮子上顶,张管事人很矮,被顾有悔这样拎着脚就挨不到地了,手在空中无助地乱抓。模样十分狼狈。 其他小厮都见了他之前的气焰,谁都不敢上去拉,只好将二人围在中间。正在僵持,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众人回头,雪大得迷人眼,映着朱红色的门,如玉屑一般。宋简立在门前,青白色的直缀鼓于穿门而过的雪风中。 顾有悔有两年没再见过宋简。从前他们都是士大夫阶层出生,父亲又一样是文豪大儒,大齐士子们的一代精神领袖。少年相识,有过那么几回深夜对饮的畅谈。彼此都曾在对方眼中看到过出仕报国的志向,只是没想到,后来一个进了山,做了个吊儿郎当的修行者,一个被灭了满门,拿起刀斧,砍向了曾经的主子。倒是谁不堪开口谈人生二字。 “宋简,宋大人,好大的架子。” 顾有悔松开手,张管事贴着石头狮子,一屁股滑坐在地上,又连忙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跑到宋简身边。 “爷啊,要不要知会官府” “不用,你们都回去。” 张管事不放心,“这使不得,咱们得跟着爷,来者不善啊。” 宋简声音不大,淡淡地重复了两个字“回去。” 众人都知道他的性子与脾气,见他隐隐变了脸色,不敢再说,愤愤不平退到了门后面。 宋简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石阶下面。 “你来青州找我,为何事,该不会是来和我叙旧吧。” 他话还没有说完。顾有悔将手中的剑往肩膀一架,“宋简,要叙旧等明日,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要那什么公主的命。” 宋简有些差异地笑了一声。他这急红眼的模样,竟是为了纪姜。 “怎么,你看见她了” 顾有悔跨上前一步,“青州府衙门,她要被当众行杖刑了” 纪姜是在青州城门前被衙役锁走的。当时顾有悔手中的剑已出鞘,又被她强摁了回去。她虽然不甚明白江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搞不太清楚,芙蓉玉扳指的来历,以及顾有悔所谓“你的命,就是我的命”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但她清楚,单打独斗的侠客一定架不住城门守卫的几十把刀。 不过,逃还是可以的。 于是她把手中藏着圣旨的包袱塞到顾有悔手中,及时推了他一把, “赶紧走。” 在纪姜眼中,这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不是劫,而是宋简亲手还给她的报应。因此,本来也完全没有必要把顾有悔这个愣头青给拽进来。 大齐的户籍管理制度之严苛由来已久,在宋子鸣出任首富期间更是达到了顶风,造黄册,持户帖,出入州县,必须有官府出具的路引,否则都将被视为流民而受拘禁和杖刑。 而在青州与帝京剑拔弩张的当下,像她这样既拿不出户贴,也拿不出路引的女人,自然更容易挑起官府敏感的神经。 但是,东厂的人既然在长山动过手,那青州府也绝不安全。因此,她并不敢直接说出自己的身份,至少在见到宋简之前不能说。 所以,这真是残忍又滴水不漏,他要把当年在文华殿上的那场廷杖还给她,还要给她一个实实在在无可辩驳的罪名。让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咬着牙,捱过去。 青州知府杨庆怀是个懒得问事的人。这边又接近除夕的大日子。守城士兵把流民们拿了来,他也懒怠得升堂,胡乱问了几句,发现各有各的来处,有些是南边一路逃荒过来的,有些又是奔商业生计的,还有些行脚卖艺讨生活的,繁杂得很,惹得他脑仁正疼,宋意然那边又使用人来请他去吃汤锅子,杨庆怀懒得一个一个去考虑,索性一刀全切“都架到府门外头,剥了衣当众打四十大板。责令其返乡,逃荒的给个恩典,哪家老爷看得上,就给他们带回去附籍。” 衙役知道老爷要去美人乡,本不好多说什么,但因为其中有一个纪姜,毕竟是个女人,牵扯到风化问题,想了想,还是多嘴了一句“老爷,其中有一个女人,四十大板,拿捏不好,恐怕会出人命。” 杨庆怀喜欢女人,也十分懂女人,像这种流落在异乡的女人,身上没个什么艺技,几乎是活不下来的。一听衙役说有女人,心里头便猜是打花鼓唱小曲儿的卖艺女,一下子来了兴致。 “长得好看吗” 这让衙役怎么说呢杨庆怀若真是在这里被个女人绊住,宋意然那里一定会把他抓去剥皮。 “好看,是好看但比起老爷您的宋夫人,还是诶,差了那么一丁点。老爷,夫人有使人来催了。” 杨庆怀的兴致来得快,散得也快。宋意然是她从烽火地带回来的女人,那份耀人眼目的风情啊,被黄沙和鲜血淘得妙不可言,肢体软得像蛇,心又狠得像刀,让杨庆怀欲罢不能,也对,这世上哪里还能有比宋意然更妙的女人呢。 于是他站起身,摆摆手,“罢了罢了,去跟她说老爷我现在就过去,至于那个女人,你们不知道松点手劲儿啊,死了不打紧,但老爷这里麻烦。” 他从衙门后面,骑马扬鞭地出去了。 衙门前头却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人都有猎奇的心,尤其是在这个多少有些动荡的年代,但凡衣得绫罗,食得肉糜的百姓,除了自己家里一亩三分田的事之外,就爱看这些官府杀人头,衙门前打板子的事。 市井当中的人们,羞耻是曝露于外,甚至可以拿来谈论,这和宫廷有本质的不同,贵族的脸面绝不能失在奴仆的面前,纪姜记得,就算当年宋子鸣盛气凌人,斥责皇帝之前,也得跪在先帝面前先端端正正地磕三个头,把罪请了,先帝恕过之后,才能开口。 这纵然是个形式,却代表着皇家的尊严与皇权的至高无上。 宋简要从她身上拿走的,也正是这样东西。纪姜明白这一点,心里反而坦然起来。 “诶,明日就立春了。” 跪在她身旁候刑的一个卖艺跑江湖的男子幽幽地说了一句,包括纪姜在内的所有人都浑身颤了颤。 “是啊,挨过这一顿,去哪里将养着好呢。” 另一个人愁眉苦脸地仰起头。 雪大得很,他们跪着的前面是一片白茫茫的空地,后面却已经被前来看热闹得人踩得泥泞不堪了。纪姜害怕脏,自幼容不得一丝灰尘,此时却也只能挪了跪得麻木的膝盖,尽可能地把身子往前头靠。 她是在场中唯一的女人,又气质卓绝,单薄的衣衫勾勒出窈窕的身段,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她身上,议论纷纷不说,甚至有人企图动手动脚地去撩拨她。一道候刑的男人们同情他,纷纷挪开,在中间留出个位置“姑娘,你往这边来。” 她还没来得及动,后头人喧闹起来。 纪姜抬起头,见朱红色的衙门大门已经打开,里面的人提着毛竹板子和春凳子出来,在门前的空地上一子摆开。 那毛竹板子大约三寸来宽,一寸来厚,上端涂着红漆。 懂行的人知道,这种尺寸的刑具重在威慑罪人,震慑乡里,疼是疼,但倒不至于是要人命的东西。 衙役们摆好了场子,就来挨个架人。 候刑的人知道迟早都要吃这一顿的,大都没有脾气,被衙役们架起来摁到刑凳上伏好,手脚都上了绑绳,不出半盏茶的时间,十几个人就都动弹不得了。下身褪得只剩亵裤。纪姜的身子,从来没有被除了宋简以外的男人碰过。此时她有口不能言,只能拼命地咬住嘴唇,把心里的羞和怒往喉咙里吞。 为首的衙役挥了挥手。衙役们上前搁棍。 冰冷的毛竹板虽然不曾直接接触到皮肤,但那种压迫感还是令在场所有的人都两股战战。看热闹的人群开始起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纪姜修长的腿上。纪姜将头深埋于臂中,抿紧唇口。思绪却回到了三年前的文华殿上。 宋简也是这样被捆缚在文华殿的刑凳上。纪姜背身站在文华殿外,殿中浓厚的血腥味陪着宫廷里焚烧的瑞脑香一道散出来,不断地往她的鼻中灌。她知道宋子鸣必死,知道许太后要扯尽宋家文华精贵的世家外衣,知道那百十来杖要破的不是宋简的皮,而是他身为权臣之后,身为文化世家之后的尊严。 那也是第一次,纪姜听到宋简惨烈的痛哭之声,从最初的隐忍,到四十杖时目睹宋子鸣惨死之后的崩溃哭喊,在最后那几杖喉咙干哑,只能从肺管中发出的那几个怨毒无比的声音 背叛,抛弃,。 每一个都比身体发肤之痛更摧残人心。纪姜亲手毁了他。上殿替宋子鸣收尸的时候,她甚至不敢看宋简。年轻的男子遍体鳞伤地伏在刑凳上,周身如同氤氲着一圈淡淡地血雾,而她的每一步,都踩在他曾经的尊严之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艳罪 臀上一阵钝痛一下子把她从回忆里拽到了青州衙门前的雪地上。毫无准备。 她眼前闪过一道金晃晃的光,喉咙里失了节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这声音瞬间点燃了周围看热闹的人,有人甚至鼓掌叫起来好来。 人心的混沌在干净利落的雪地上被凸显出来,没有人同情她,也根本没有人在乎她是否有罪,香艳的热闹掩住了人们的眼耳口鼻,这和当年文华殿上肃穆沉寂的气氛迥然不同,却有相同的可悲之处。 唱数的衙役高盛呼出了“一”,她顶得僵直的脊背还没来得及放松,第二杖又紧接着招呼了过来。纪姜抓紧了绑住手腕的余绳,却还是没能将痛呼全然吞进喉咙里,那从咽管中漏出的一声细弱又尖锐的声音灌入人耳,让恶俗不堪的人兴奋躁动起来。 “诶诶停停停” 一个衙役提着两桶水从府门里走出来。 监刑的衙役回头看他,“怎么还这么麻烦。” 那衙役放下水,解下腰间的葫瓢子,“什么麻烦,大人发的慈悲心你不捧给他们看咯隔衣服打的,又是大冬天的,不过二十杖,他们的裤子就得碎了,瞧瞧那些粗麻烂棉的,沾到伤口上发成疮,不被打死,也被疼死了。赶紧的” 行刑的人极不情愿地放下刑杖,走过去舀水。 冬日里,受刑的地方泼水到真不是为了折磨这些人,杨庆怀最怕麻烦,最好痛痛快快地打完,打发他们出青州地境最好,他可不想这些人伤处感染走不得。到时不光要留在牢里治伤,还不要银钱的供他们吃喝。赔本的买卖,他不想做。 纪姜借着这个空档,勉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伏在她旁边的男子侧过头来对她道“姑娘啊,你叫也是要挨的,不叫也是要挨的。外头围着的那些人啊,脑子里都脏,根本不会理解你命苦,就想借着你这副好身子,逗自己的乐子,你可千万忍住啊。” 这算是同情她的肺腑之言。纪姜认认真真地听进了脑子里。 和她生活的地方完全不一样,世俗是竭力张扬着艳俗光芒的地方,人们大多不经圣人的教化,菜米油盐充肠胃,吐出来也是扎扎实实的五谷糜腐之气,在优雅的香气都会湮灭于其中,她抗衡不了,但她绝不甘沉沦。 一葫瓢冷水冷不丁地浇下来。 天气实在太冷了,纪姜不禁打了一个机灵。 行刑继续,行刑的人轮圆了毛竹板,毫不怜惜地打了下来,监刑衙役口中高声报出了“三”,纪姜的身子忍不住向上仰起,牙关紧咬,终于将痛咬了回去。只在鼻腔之中闷闷地哼了一声。 然而,这才只是第三杖。她显然嘀咕了这刑具的威力。 二十杖过后,皮肉就已经破了,鲜红的血从亵裤渗了出来,每一板叠加上去,都如同刀子的剜肉一般,纪姜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快咬碎了,然而实在是太疼了,不要说她这样的金枝玉叶,就算是那些男人们,也一个二个地放弃了颜面,惨叫出声来。 一时之间,青州的府衙前如同人间炼狱一般。 所以,文华殿上那场八十记廷杖究竟有多痛呢,纪姜想象不出来。见到宋简以后,如果他不对自己下杀手,纪姜,到真的很想问问她。 人的自我救赎的逻辑其实很简单,一报还一报之后,就会觉得彼此之间有了互戳痛处的资格。 四十杖终于打完了,行刑的人也松了口气。撤了杖子,走到一旁喘息去了。 伏在刑凳上的人没有一个人能站得起来,血和泼在身上的冷水逐渐都结成了冰霜,受刑的人喉咙里呼出的气却带着灼烧一般的滚烫之感。纪姜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耳旁的人声也有些模糊。 “打完了,大人后面是什么意思” 监刑的衙役摸了摸鼻子,环视了一圈四下的惨状,“还能怎么样,拖到牢里去养着,但凡能走动了,就轰出青州去。这会儿是什么情形,白水河还打仗呢,大人哪能这些下面过来的人在青州城里晃荡。诶” 他抬手指了指伏在刑凳上的纪姜,“尤其是这个女人,赶紧撵走。她一口官话一听就是帝京过来的人,指不定是什么奸细。” “是。” 衙役们正要去拖人,却见杨庆怀身边的小厮跑过来。 “诶,官爷们等等,大人有别的处置。” 监刑的衙役忙道“什么处置。” 那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宋府来要人了其余的人官爷您打发,这个姑娘,要给宋府送去。” 监刑的愣了愣,“宋府,哪个宋府” 那小厮有些憋气,“官爷啊,能和我们大人有交情的宋府,还能是哪个宋府,不就王爷的先生家吗” 监刑的衙役倒抽口凉气,心想只把她当成个跑江湖的卖艺女,体面情面都没有给她留实打实地打了四十板子,却不知道,她竟然和宋简有关系,想着,不禁心虚地走下去,走到纪姜身边细看了看她的伤处,生怕是打坏了。 “这怎么不早说,要早说也不得” 小厮道“官爷,您放心,我们大人听到这个消息也是这样说的,不过,那厢来要人的说,大人是秉公办理无可厚非。” 监刑的这才松了一口气,“那还不赶紧地叫外面这些人都散了,好生把她给宋先生送去。” 看热闹的人又怎么会散了呢。一听是宋府来要人,每一个人的脑袋都和说书人一样灵活,编排出了好几出戏,继而都跟着架着纪姜的衙役一道往街口去。 纪姜腿上根本使不上力,几乎是被人一路拖着往前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伤口太疼,大雪之中,她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冷,青州城是仿帝京的格局所建,四方周正,两条城中主道交贯南北东西,王府在北面,而宋简的宅子在王府的西边。一路所行,正是南北向的主道,道旁商铺林立。又因临近年关,除开跟着来看热闹的人之外,办货的人,各府出来采买的奴仆也拥在街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宫廷是隐秘于市井之外的不可知之地,纪姜是养在其中的金羽孔雀,但他却要她曝露。 然而,不管是宋简还是纪姜,都不曾察觉,他们也是两两相互摔碎了对方,之后漫长的人生,除非死别,否则必须痛意满满的融合。 宋府的人在街口等着她,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叫辛奴的侍女。她穿着缠枝花纹的交领短衣,下面是青罗质地的马面裙,外头照着一件镶毛儿边的褙子,沉默地立在一顶儿软轿旁。她长得不算好看,眼睛甚至还有些垮塌,举手投足之间,却与陆以芳的身段气质有些相像。 她沉默地走上前去,替过衙役的手,撑住纪姜摇摇欲坠的身子,向身后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厮立马捧上了一盘碎银子。 “这是我们爷,请几位官爷喝酒的,官爷辛苦了,” 衙役们忙拱手道谢,知道宋府向来要体面,便挥着手把四下看热闹的人都哄散了。 纪姜的意识很沉,只隐隐约约听见扶着她的那个女人在吩咐跟着的人去请大夫云云她眼睛实在沉得很,里内不断涌出腥甜的气。恍惚中却绣到了一阵无比熟悉的沉香气。那是之前,她送给宋简的奇楠沉香珠串的味道。整个那一年,大内就供了那么一块油脂丰厚的老料,她觉得配宋简,硬是央着先帝赐给了她,打磨了那么一百零八颗沉香珠子。 “哟,宋先生,您亲自来了啊,不是说好了,我把毛石料给您送到府上去吗” 纪姜喉咙一紧。艰难地抬起头来。 面前的男子正从车撵上下来。青白色的直缀之,照灰狐的大毛氅衣。 他全然没有看纪姜。 三年多了,宋简还是当年的模样。甚至在牢狱之中眉眼间的戾气都跟着时光一起消隐了。他是个很好看的的男人,早年间游历四方,有了功名以后,又在地方上实实在在地做过官,身上没有士族子弟惯有的文弱气质。 “听说,这一批的毛石料和最初你送来的昌华鸡血石是一层货。” 玲珑斋的掌柜的知道他又腿疾,久站不得,忙要将人往铺面里让。 “是是入冬前送您府上的那一批,不是入不了您的眼吗小人后来又去了一趟昌化,好不容易,把之前余的那批子给您买回来了。这第一回送您的那批子大,有一两块,小人已经相看好了,雕个血纹摆件,合适得很。” 宋简却并没有进去的意思。他与纪姜之间,离得不近不远,辛奴等人大多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关联,却不大明白宋简此时过来的用意。 是来看纪姜的惨状吗如果是,不是应该大加言辞的羞辱吗但他始终没有看向这边,温和从容地与玲珑斋的掌柜的攀谈。 纪姜望着他,却也是什么都没有说。 唯有大雪,唯美清寂地隔在他们之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起心 宋简与掌柜站在雪里,的从毛石料的产地说到当地的地理水文,甚至说起当地一户人家的老爷赌翡翠胚子,一刀富贵,一刀潦倒,变卖地产,最后落得举家卖身为奴的逸事。最后又说这一批子昌化鸡血石的血纹好坏。 宋简亲手撑着伞,迁就掌柜佝偻,半弯着腰,立得有些久了,他似乎也不觉得累。眉目于雪中温明地舒展开来,家常服饰,衬得他棱角柔和,手上的沉香珠子串不时与伞柄轻轻地磕触。 纪姜才刚刚受过杖刑,经过刚才的一番拉扯,伤口牵扯开来,又与裤料摩擦,每一刻都是折磨。她有些站不住,眼前一阵发白一阵发灰,却又不肯放任自己松下劲儿来露出狼狈的模样。 跟在辛奴身边的小厮看着眼前的情形,上前附在辛奴耳边道“要不,去请一请爷天都要暗了。” 辛奴端端地立在软轿边“爷有兴致,你们配去催” 说完,她将撑着纪姜的那只手向上抬了抬,低头平声对纪姜道“站好了,我们爷的规矩,我们府上的女人出入皆需有仪态,听说你是宫里出来的,不要让我看低了你。” 府上的女人 纪姜的思绪虽然被身上的疼痛搅如乱麻,却还是隐约听出了辛奴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宋简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辛奴仰起头,“我们爷发的慈悲心,让你附籍在府中,不过,附的是奴籍。近来,府上打发出去两三个粗使,刚好补你进去。” 说着,她稍微顿了顿,提声道“我叫辛奴,府上的奴婢归我管制,我听说,你以前是大齐的公主,到了我这里,就与府上其他的奴婢没什么不一样,下面的话,我只教你一次,第二次,我会请府上的规矩来教你。听好,我们爷的名讳尊贵,为奴者,不得直呼。” 为奴啊 纪姜静静地听辛奴把话说完,再一次望向雪中不远处的宋简。 他仍然弯腰与人共撑一把伞。似乎正说至十分有意思的地方,一身气质并寒凛,收放自如,丝毫不见当年官道临别时的阴霾。不过,不管他再怎么收敛,恨都是藏不住的。 纪姜想得开。她是来把自己交给他的,既然是交付,那么就会有从属的关联。但这是最切割她的,从前,她是公主,就算出嫁,她与宋简之间,也先是君臣,后是夫妻。大齐是她背后气焰嚣张的倚靠,世人都是先知道临川公主,然后才会谈起宋简。 宋简在纪姜耀眼的光芒里隐匿多年,她知道他有经世之才,但她太看重自己的需求,从来没有想过,身为她人生陪衬的宋简,也该有一个成峦叠嶂,风光霁月的人生。 诸多辜负不堪言。 此时天渐暗,风雪不止。玲珑斋前,宋简终于与掌柜的告了辞。他转过身,膝盖上的寒疼尖锐如针扎骨缝。辛奴令两个侍女架住纪姜。低手整了整衣衫,独自走上前去,屈膝行了个礼,方抬手接过宋简手中的伞。 “爷,夫人请了大夫,在府上候着了。” 宋简顿了顿,闭眼呼出一口气,膝上的疼痛丝毫没有缓解,但他不肯表露。 辛奴看出来了,但不敢问,更不敢去搀扶,她毕竟是陆以芳亲自调、教出来的女人,知道宋简所有的忌讳。 “她自作主张,我说过要给她治伤” 辛苦垂下头,“夫人的意思是,爷您让她千里万里的来,总不是想在衙门门口,收一具尸体。她这样的人,不配我们宋府的一张席子裹。” 她拣了折辱她的难听话来说,原本是想替陆以芳多此一举的做法做些遮掩,但宋简听完,却并不觉得有多受用。 他侧面,朝纪姜看了一眼。 她刚受过刑,头发散乱,唇面也在忍痛之时咬破了,渗出鲜艳的血。脱掉九瞿冠,褪去牡丹撒金绣的华服,受尽折磨后的纪姜,像一瓣被人粗暴揉搓后的莲花。一时之间,他竟有些认不出来。 “爷。” 宋简一怔,这一声“爷”是纪姜的口中唤出来的。 “纪姜有话,想跟您说。” 宋简侧过身,向车撵走去,忙有小厮过来替他安置脚凳。宋简扶住车辕,回身对她道“临川,你如今是我府上的人,以后时间长得很,你有什么要说的,不急这一时。” 他还是叫她临川。也对,纪姜是她的名讳,就算是驸马,也不能直呼。于是,从前在府中,人前人后,宋简都习惯唤她临川。久而久之,这个称谓竟也有了几分夫妻之间的亲昵之意。 “宋简,我只有一句话” 辛奴皱了皱眉,她仰起头,对她身旁的一个侍女道“掌她的嘴” 纪姜来不及出声,左边的脸颊就狠狠地挨了一巴掌。 她的身子往旁边一歪,手臂被人架着才不至于摔倒。 辛奴走到她面前,“我跟你说过,我只说一次。你既然记不住,那就受府上的规矩教训。” 纪姜红了眼睛,脸上肿了一青红色的印记。她竭力忍住眼中的泪水。慢慢站直身子凝向宋简。 “爷,明日立春。” “我知道。” 纪姜吞下喉咙里的一阵腥甜,“我赶上了,白水河退兵的约定,还望爷,不要忘记。” 宋简笑了一声,“不如我和你之间,再定一个约定。” 说着,他仰起头,头顶灰暗的苍穹还在簌簌地落雪。 “你一日为我府中奴,我一日为你大齐臣。” 他声音不大,云淡风轻,不露半分情绪。 但着一席话,他却在脑中演练千次万次了。每一个字中淡漠的语气,都是刻意为之。 “好。我答应你。” 宋简低头望向她,她浑身都在雪中颤抖,乌青色的嘴唇上还印着触目惊心的牙印。但她的目光里没有一丝要退缩的意思,这样的目光,宋简太熟悉了。 “呵,临川,你可真蠢。” 他不过是想让她看看,当年她不惜灭自己满门,也要保全的大齐皇室,是如何弃她如草芥的。不想,她竟然这样爽快地一口应下,就如同早已经猜到了他的心一般。 这不是政治上的博弈。宋简输得很不光彩。 “蠢就蠢吧,我对你问心有愧,我不在乎你如何辱没我,折磨我,你要与我为主仆,那我就做你的奴婢,只要你当真愿意遵守你说的约定。” 说着,她抬手指向自己,“我一日为奴。你一日为臣。” 他原本尚算平宁的心,一下子被她的话激起千层浪。扶着车辕的手,也陡然握紧。 “大齐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 她也抬起头来,优雅的脖颈露在寒冷的风雪里。如同一根一折即的断的藕。三千世界,所有娑婆混沌的起心动念,都在这具熟悉又遥远的女人身体上翻涌起来。然而,她乌青色的唇瓣张和,吐出来的话,像鬼魅一样抓扯着宋简的情绪。 “这对爷来说,很重要吗” 宋简膝上传来一阵几乎直扎入脑的疼痛,他身子一偏,险些没有站稳。 辛奴忙道“爷,回吧。夫人担心您,已经遣人过来问了好几回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动念 快起更的时候,雪渐渐停下来了。 陆以芳在灯下绣鞋面子,陈锦莲掌灯,打着哈欠,陪在她身旁。 陈锦莲嫁给宋简,才三四个月,人年轻,也生得美。是陆以芳千挑万选,替宋简纳的妾室。宋简对女人的事情并不上心,陆以芳到是乐此不疲地为他寻觅美妾良人。对于陆以芳而言,她已年过三十,什么情情爱爱都是俗人脑中浅薄的东西,她想掌的是人事来往千头万绪,庞大又复杂的一个家。只有如此,方不至于辜负她在大齐宫廷里修就的那颗玲珑剔透的心。 鞋面子上绣的是晚梅。是宋意然很喜欢的图样。陆以芳绣得很细,前前后后,绣了大半个月,如今才得一半。 陈锦莲眼皮子发沉,头也跟着在灯前如鸡啄米般的一点一抬。惹乱了陆以芳眼前的灯火。 陆以芳停下手中的针线,侧头看向她。 陈锦莲连忙站直身子,陆以芳的挑剔和严肃她早就见识过了。平日里,她不召唤,她们底下几个做小的,都是不肯到这主屋里来的。今日,也不知道陆以芳怎么想起了她,让要进来伺候针线,她已经算是打气十二万分精神了,但这种细腻的活路,看久了,真的是令人眼睛发沉。 “夫人,妾”对上陆以芳的目光,她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忙弯腰将灯放下,蹲身行了个礼“妾去雪地里立会儿,醒个神,再进来伺候。” 陆以芳笼了笼身上的狐狸皮袍子。 问身旁的侍女道“爷回府了吗” 侍女回道“将回来,张管事他们牵马去了,听那边在叫水房备水。” 宋简有这样的习惯,就寝之前,一定要沐浴。 陆以芳“嗯”了一声,“又道,叫人伺候了吗” “没听张管事说。” 陆以芳拍了拍陈锦莲的手,“你过去伺候爷沐浴。” “啊” 陈锦莲没想到,陪陆以芳耗了大半日,她竟然是在这里等着她的。但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事情,她现在却分辨不出来了。 “夫人,爷今儿兴致” 她用了兴致两个字,悄悄撩开了床笫之事的一点毛边,酥酥麻麻的,带着点欲拒还迎的诱惑,又有些试探的胆怯。 陆以芳看了她一眼,陈锦莲的两颊飞出两道诱人的红晕,年轻的女人可真是好,一点言语撩拨就能动情,风情万种。 “爷今日的心情大底是不爽,让你去,是要你解意。” 陈锦莲见识短,心里也没有陆以芳那么多沟沟壑壑,全然是凭着一双圆润光滑如白玉的,和一掌可握的细腰入的宋简的眼睛,上了宋简的床榻。她之前到是听说宋简今日本来是不打算出门的,后来外面来了一个姓顾的人,在府门前把张管事的打了一顿。宋简这才出的门。 结果一出去就耽搁到了这会儿才回来。 她是个只想吃甜果子,不吃钉子的主儿,想到这一层,心里就怯了,忸怩作态起来,陆以芳没了耐性,恰时辛奴从宋简那边回来,脸色也不大好看。 陆以芳打发人把陈锦莲带了出去。 辛奴见已经有人去捧水了,便走到茶案边褪下手上的镯子,准备替她梳洗。她的观念是,主子不问,她绝不随意开口,做好吩咐的事,其余的往眼里看,往心里记便成了。 陆以芳知道她的性子,也不绕弯。 “人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 捧水的人迟迟未回,想来大概是水房那边紧着宋简的去了,辛奴走到茶案旁,斟了一盏茶递到陆以芳手边,“夫人,茶。” 陆以芳抬手接过来,端在膝上握着。 窗外月色清透,被雪洗了一天的夜空竟然稀稀疏疏地点着几颗寒冷的星。陆以芳将手肘撑到窗沿儿上,抬头望着树隙间透下来的泠泠月光。 “现在人怎么样了,爷怎么安置她。” 辛奴直起身,回手将她绣棚儿旁的灯移开,一面道“夫人今日怕是多此一举了,奴婢看爷的样子,到当真是情愿她死了。现在剩了小半条的命,爷不让请大夫,就黑灯瞎火地丢在西厢房里搁着。怕是明儿见着的,就是一句尸体了。” 陆以芳道“你还是让人带大夫去。不用知会张管事的。” 辛奴看了她一眼,犹豫一阵,还是开了口“这样,总没意思,爷和夫人您,好不容易过上安生的日子,何苦又让她把爷的疤拉扯开了,要奴婢说,不如死了,大家干净。” 陆以芳摇了摇头,“白水河之战,他就差一步。之所以不渡河,为的不过是她。你啊,还是心眼太实在了。宋家和大齐只有有恩怨,爷和临川公主之间,不止恩怨。” 辛奴总是佩服她的眼力和手段,一字一句地听她说完,口中应了个是。 而后又道“临川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以芳收回目光,端起茶案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凭你的眼力呢。” 辛奴摇了摇头,“不好说,她的姿态,明明是放得很低,但每说一句话,都像是顶着爷的脑门儿去的。奴婢”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厮在外面请话道“辛奴姐姐,夫人歇了吗门房上有话来回。” 陆以芳点了点头,辛奴这便走到窗前,支起窗格子。 “有什么话,就站那儿回吧。” 那小厮忙道“夫人,那什么顾小爷又来了,我们拦不住,这会儿人走到前厅去了。爷那边在沐浴,我们不敢回。” 陆以芳按了按眉心,这也是个要人命的主。 “走,去前厅。” 前院正乱成一团,六七个小厮趴在雪地上,或是抱着头,或是摁着肚子哼哼。顾有悔按着剑柄立在一棵云松盆栽的旁边,云松的叶子也被扫得七零八落了。 陆以芳系着狐狸皮的袍子从后面走出来,“顾小爷,您也是世家子弟出身,怎可行事如此鲁莽。” 顾有悔回头,大步向她近。 “我就问宋简一句话,他带回来那个人,如今是死是活。” 陆以芳没有退。“她已经附了宋府的籍,就是我们宋府的奴婢,这是我内院的事,容不得你放肆过问。” 顾有悔冷笑了一声,“过问不得” 说着,他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剑,直抵陆以芳的咽喉,嘴边擎着一丝笑,“宋夫人,我自出了顾家府邸,就是个江湖上的油头混子,没有宋简的气质姿态,你说我过问不得,那我就用我手上的剑来过问。” 辛奴道“你们还站着做什么拿下他啊” 陆以芳抬手道“不用,辛奴,请顾小爷,你去端茶。临川公主的事,我慢慢与顾小爷说。” 顾有悔是个涉世未深的人,着实对付不了陆以芳这种修炼的人。她的话一软,顾有悔的剑也就莫名其妙的软了。他心里原本是怕宋简一狠心,真的把那位倒霉公主给杀了,自己真的就要给自己脖子上来一刀了。如今看这位陆夫人是这样态度,想来纪姜性命尚且无忧。 尴尬地收回剑。 地上几个小厮也终于爬了起来,连滚带爬地退到后面去了。 陆以芳亲手端上一盏上等的太平猴魁,夜极冷,滚茶的热气缥缈而上,一下子冲进了他的鼻中。这种热糖烫的麻痹之感,令人浑身上下像被绑上了软绳子,陆以芳端端正正地端平了茶盏,指尖被烫红了,她也丝毫不动。 顾有悔固执着没有接,“别给小爷整这些没用的,小爷我要见她。” 陆以芳又将手抬得高些,“顾小爷,喝口茶吧,喝口茶再见也不迟。” 这是女人的温柔刀子,顾有悔的剑实在挡不住。他到不是怜香惜玉,而是当真觉得别扭。 “行行行,我喝。” 说了,他接过来就大口往喉咙里灌,吞咽下去之后,被烫得龇牙咧嘴。 陆以芳掩唇笑了笑,她走到一旁的圈椅中坐下。 “我有一句问顾小爷,您是在乎她这个人,还是只在乎她的性命。” 顾有悔被这么一问,脸莫名地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绿的,五光十色,煞是好看。 “我我当然只是在乎她的性命了” 他耿起脖子来,两腮也跟着一鼓一瘪。 陆以芳凝着的他的模样,淡淡地哦了一声。 继而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顾有悔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你别走那么近。” “顾小爷您怕什么呢” “我” “顾小爷,你既然只在乎她的性命,那就请您回吧,我陆以芳以自己的性命来为她担保,我们爷,不会让她这么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血肉 对,他就是只在乎她的性命而言,所以,不死就好。不死就好。 想着,顾有悔又灌了一口茶,这才将莫名其妙涨红的脸色给压了下来,江湖人的气势都是靠着血喂剑气撑出来的,顾有悔从前一直觉得,女人身上的气儿太香了,一旦沾染上,就成化骨绵一般的毒,管你什么寒冰精铁,都要腐成烂泥巴。 他不是不谈女人,不过每回谈起女人都是夜雨声噼啪作响的寒铺酒桌上,男人们都在江湖漂泊,孑然一身,谁也没红香软玉暖被窝子。 于是,女人的荤号,名讳,字字风流滚烫,暖人手中浑浊的酒,也暖着一颗颗躁动的少年心。而后在反过来化成冷雨,挥洒的刀剑的傲骨之上。年少轻狂,前途未卜,女人就像一个符号。 所以,女人究竟是什么,顾有悔搞不明白。他也不想搞不明白,只是这直冲脑门的血气又是从哪里生出来的。他反手拿剑柄挠了挠头,口中犹疑道“小爷就信你这妇人一次。” 说着,他转身要往外面走,守在外面的小厮神色恐惧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他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完全没走出之前汹汹杀进来的气势,甚至还在门前那盆云松前被满地的乱枝绊了一跤。 一时之间,连辛奴都没绷住,险些笑出了声。 顾有悔站稳身子,又折返回来,快步逼到陆以芳面前,“你若敢骗我,让她丢了命,小爷管保让宋简一辈子站不起来。” 说完这些,又觉得这些话的气势还不足以挽回面子,顿了顿又道“小爷告诉你,小爷我是她的人” 这话一说完,又觉得好像哪里没有对。 再看四下,将才还对他严加戒备的小厮,面面相觑之后,都没绷住脸上的笑,顾有悔闭眼要紧牙,抽了一口凉气,很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陆以芳含笑看着她,稍稍蹲了蹲身。 “顾小爷放心。” 狠话放尽,连不该说的都说了,再不走,恐怕就把面子都丢尽了。也不晓得见到宋简,会被那人怎么揶揄。顾有悔一面想,一面拍着自己的脑袋往外走。 陆以芳送了他几步,直到把人送出前院,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走。” 辛奴蹲身替她拂着狐狸袍上的雪,“夫人,这顾小爷” 陆以芳将手笼进袖中,笑了笑,“怕是个冤孽。” 说着,她低头看着膝边的人道“你起来,今儿就不用伺候我了,去守着西面厢房,无论如何,要把人的性命拽回来。” 西面的厢房里,三四个侍女点了好几盏灯过来,烘得人眼干脸红。纪姜伏在榻上,已经烧得没有意识了。于大夫站在榻边,举着一双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榻上的是个女人,伤处又都在那些地方。加上又在雪地里站得久,伤口结了霜和裤子粘在一起,到了暖和地方又化开,一来二去,不看也知道,必是血肉模糊的一番惨样儿。 他知道,宋府的女人,就是奴婢也是比寻常人家的姑娘精贵的,这姑娘又是宋简亲自青州府衙门前带回来的,不明就里之前,哪里敢去碰啊。 “大夫,请您来是让您用药的,您不能站着啊。” 于大夫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知道知道,但是哎呀,你们怕是得去找个医婆子过来,这姑娘伤的地方不好看,我” 其中一个举灯的侍女绣迎道“您先说,性命有没有忧。我们好回夫人去。” 于大夫道 “哎哟,这不好说呀,今日雪大,有伤就有寒,伤口不处置好,明日炎症发起来,也是能要命的。” 绣迎腾出一只手去摸了摸纪姜的额头。热得烫手不说,还沾了一把黏腻地冷汗。 “这样不行,我得去回夫人。” “都这时辰了,夫人那边定是安置了。况且,爷的意思是就这么搁着她,绣迎,你可别多事。” 绣迎收回手,将手中的灯递到旁人手上。 “那怎么的也得去央一央辛奴姐。这是衙门打的板子,和我们府上的规矩定然是不同,那不是教人听话,那是惩罪的扎实木头,拖下去的,是真会要命的。” 话刚说完,门外守着的小厮挑开了暖帘的缝子,“辛奴姐姐来了。” 人应声进来,一面走一面接上绣迎的话,“不用去问夫人的意思,该用药,该请医婆子,都紧着去办。” 说完,她移过一盏灯,照向榻上的人。 纪姜的脸烧得通红,嘴唇干的起了灰黑色的壳子,胸口起伏,鼻中呼出的鼻息也烫得下人。 “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于大夫道“热发起来了。伤口又动不得。这姑娘究竟是你们爷什么人姑娘也告诉我,我好拿捏我的轻重。” 辛奴看了他一眼,“我说于大夫,你管什么夫人让你救命,我们府上的人,你是不能碰,脉也号不了了吗” 正说着,迎绣打帘子进来,“药婆子请来了。” 众人忙让开榻边的一处,药婆子撩起被褥看了一眼,转身对于大夫道“爷们儿还是出去吧。姑娘们去打些热水来,这得把下面的衣服剥开来,才上得了药。大夫您先去备药,我们这里先把伤口料理了。” 辛奴道“看着要紧吗” 那药婆子不明就里,一面拿剪子,又招呼人点蜡烛,一面道“听说你们府上规矩大,但也是好人家,责个奴婢,到把人责成这副模样了。” 辛奴不好解释,只在一旁衬着她的手。“我们夫人心好人善,哪做这些孽,她是犯了大错,偏生我们爷又不肯让她死。您经经心,以后我们夫人自然谢您。” 那药婆用火烤了剪子,又沾上热水,小心地剪开她伤处的衣料子。 “那这不是活受罪吗” 她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多嘴问到了大宅大院不愿让人窥探的地方。于是不再多话。 伤处的衣料终于被剥开,触目惊心的一片血肉。 “好在,是个奴婢出身的姑娘,这要换成是好人家的人,这样就算是好了,恐怕也不肯活了。” 辛奴掌的灯的手一僵。这话说得实在,却也惊心动魄。 她不能开口,眼前这个女人,是大齐前一朝,唯一的公主啊。 后来几乎是折腾了整整一夜,先是剪了衣料清理,而后又是调药,上药,纪姜身上的高热始终没能退得下来。 次日五更天,陈锦莲从床榻上醒来,外间已经上灯了。 昨夜里宋简全然没有碰她,这还是第一次,她在床笫之事上面吃瘪。 宋简的人影映在碧纱屏风上面,天还没有大亮,也还没有传人进来伺候起身。陈锦莲试探着唤了一声,“爷” 人影稍动,“嗯” 陈锦莲之前实在琢磨不出他到底怎么了,此时听到他还愿意应个声,忙披衣下榻,赤足踩在地龙上,绕过屏风走到外间。 宋简坐在窗边的一把圈椅上,腿上罩着一条大毛的毯子,膝上半摊着一本书。屋子里的炭火焚得还很旺,像是刚刚才添过的。陈锦莲走到廊上,对上夜的人道“去把白芍煮的水给爷端来。” 话音还未落,里面却传来宋简的声音,“不用忙了,看了这几页,还得时辰睡。” 陈锦莲挥手打发人去了,转身走回房中。“爷几时起来的” 宋简翻动膝上的书,看了一眼窗外,“化雪的声音大了,没睡实。” 陈锦莲靠在他腿边屈膝坐下,她只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亵衣,外头罩着的是宋简的那件大毛的氅衣,修长的腿在其间若隐若现。她是最会拿捏的姿态的,半黑不黑的天色,烧面的炭火气,再加上这一双将将醒来,还带着迷离之情的含情目。陈锦莲想着,昨夜在榻上失掉的局面,总能在这会儿扳回来。 宋简低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妾到没怎么,就是想着爷歇得不好,心里疼。” 宋简用手握住她的脖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坐得太久了,他的手异常地冰冷,惹得陈锦莲打了个寒颤。她仰起脖子,望向宋简。大着胆子问了一句,“爷,昨日可是有什么不受用的。” 话音一落,宋简握在她脖子上的手却慢慢地使力收紧了。 这不是肉体的撩拨,陈锦莲太清楚了。 她忙跪起来,“爷,妾多嘴了。” 宋简将她的头抬起来,逼视她的眼睛,“你不问事情,是个好看的女人。” 陈锦莲连声答是。 她怕陆以芳,但她更怕宋简。她不明白,这个男人有天下难觅才情,也有一双如辉星映月的眼睛,原是美人的良配,红袖添香伴他夜读书。但这样的日子,却总是过不起来。 “出去。” 他松开手,陈锦莲的身子便瘫软下来。一刻不敢耽搁地过裹紧袍往门外走。 谁知道还没走出去,就见辛奴面色慌张地撞了进来。险些和陈锦莲撞个满怀,她见陈锦莲衣衫不整的出来,也不能多问。外间的侍女挑起暖帘,她便快步跨了进去。 “爷,西面厢房那边大不好的,也就一两个时辰的事了,夫人叫我来问爷一声,是她做主烧埋,还是怎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临川 烧埋这是要死了的意思吗 宋简站起身,原本盖在腿上的毯子应声落于地上。外面在化雪,窗缝里渗进来的每一丝气儿都渗骨,他不由弯腰摁住膝盖处。世上有人赏赐恩情,比如宋意然,比如陆以芳,甚至那个娇憨无脑的陈锦莲。也有人带来疼和痛,摧残身与心,却好像又不能随着“死”一道化解。 宋简喉咙里像灌了一壶烈酒,“张乾” “在呢爷,您吩咐。” “去晋王府,把杜和茹给我找过来。” 杜和茹是晋王从帝京带到青州来的太医,平日若非要紧的事,府上是很少请他的。张管事拿捏不好,又问了一句“爷,帖子怎么下我听说,咱们家小姐前两日身子不好,杨知府请杜老爷去那边写药膳单子去了。今日是除夕,咱们这边又请,杜老爷恐怕要多问几句。” 宋简心里烦躁焦急,“平日是我给晋王的面子,你们就跟着称起来老爷来了啊只管把人给我拎过来,治不好她,就绑了丢到紫荆关去” 说着,他伸手去摸搭在木施上的狐狸皮袍子,却没有摸到,这才想起,陈锦莲裹着那身儿出去了,宋简里内躁乱,厉声道“陈锦莲呢拖到外面跪着。” 众人都不敢出声了,各自退出去办各自的事去,辛奴见此,便进去亲自替他打理衣饰,心中不由惊叹陆以芳的眼力和手段。 除夕这日,天到是终于放了个大晴。但犹豫是化雪的天,风若割骨的刀,逮着一寸曝露的皮肤就往里切。西面厢房里点了四五个炭火盆子,迎绣又取了些闲置的碎皮子来遮窗缝,里间温暖,纪姜浑身滚烫,却时不时地惊搐。 药婆子和于大夫都已经束手无措了。 “老天爷收命,夫人,府上若忌讳,就赶紧趁着天好挪出去。” 陆以芳坐在榻前。 她上一回见纪姜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是尚仪局的司籍,奉旨做临川公主的女师,她是在纪姜身上,得到了自己“女君子”的称谓的。皇室的荣耀和宫廷的奢靡富贵,在先帝唯一的公主身上淋漓尽致地彰显出来,她的存在,象征着大齐皇朝极致的优雅,无用的文化,以及花深云漫的岁月。 如今她一息尚存地伏在陆以芳的面前,到叫她有了一种,碾碎梅花做马肥的凄凉之感。 “回爷了吗” 迎绣道“辛奴姐姐去了。还没有回来了。” 正说话间,外头有人喊“来了来了”陆以芳回过头,张管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进来,头顶冒着白色的热气儿。 “什么来了。” 张管事地站在门口喘息了两口,才指着外面道“爷叫把杜老爷哦不,杜太医找来了,这会儿已经下马车了,夫人,姑娘们,早回避吧。” 陆以芳站起身,“没什么好回避,请进来,病人也是女人家,我们在,杜老爷才好行事。” 说着,杜和茹已经从外面进来了,他几乎是被张管事从家中宴上拽过来的,急得甚至连病人是谁都不曾跟他说。他在路上原本以为是哪个要紧的小妾染了病,谁知道入府以后,却是带着他七拐八绕地绕到西面厢房来了。 他心里不痛快。 放在京城,他可是太医,平日里就算给女人瞧病,那也不是王妃就是诰命,这个宋简,今日是故意要羞辱他么,把他从家宴上抓出来,就是为了给个奴婢瞧病。 他心里这样想,嘴巴上却又不敢这么说,尤其是看到陆以芳也坐在里面,还是恭恭敬敬地给人见了个礼,这才走到榻前。 榻上的人,头发已经被冷汗全部濡湿了,散乱地贴在脸上。 杜和茹道“哟,这得撩开来我看看眼睛。” 陆以芳站起身,迎绣忙半跪上去撩开她脸上的乱发。杜和茹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心里突然咯噔一声,好生面熟啊 他也是宫里当过差的,见过临川公主很多次。在青州,他也听说了公主被贬黜的事情,可是,她怎么会到了宋简这里。 他抬头看了陆以芳一眼,“这” 陆以芳摆了摆手,“杜老爷,你既然看出来,就该知道我们爷对她是个什么态度,好生诊治,今儿她要死了,您就回不了晋王府了。” 陆以芳声音不大,却说杜和茹胆战心惊,“是是是敢问夫人,这是伤在了什么地方。” 一旁的药婆道“受的是杖刑,伤口到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胫骨,昨日我与于大夫已经替她清理上过药了。” 于大夫接道“那么重的伤,发热到不打紧,要紧是她的气息,一时比一时若,小人已经黔驴技穷,您法子多,赶紧给瞧瞧。” 杜和若蹲下身,对迎绣道“请出小姐的手来。” 说着,从药箱中取出一张白绢来,覆在纪姜的手腕上,细细掐摸了一回。起身对陆以芳道“小姐长途跋涉,本就损耗了身子,又在大寒天里受了那样的刑罚,寒气如体,又夹杂炎症,是不容易好的。” 陆以芳道“您就说怎么治,府上有的府上取,府上没有的,您说,我好就叫人外头采去。” 杜和茹道“好,我这就出去写方子,今日凶险,夫人定要遣人小心照料,若夜里能先将热退了,这一关,小姐就算过了。” 陆以芳让张管事带他出去。 辛奴接帘进来,走到她身边蹲身道“夫人,爷过来了。” 纪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宋府的庭院很深,但那毕竟是除夕,家家户户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宋简府中不过年节,因此灯暗声悄,两两一对比,他那种刻意抽离于人间俗情的孤独之感,就如潮退石出一般的浮了出来。 纪姜动了动腿,好在腿上还有知觉,她轻轻咳了一声,试图抬头。 却听一个人声道“迎绣,给她倒水。” 纪姜怔了怔。她仰起下巴,却见宋简坐在榻边,屋里炭火少得暖,他已将外衫去了,单穿了身青色的常服。唯有腿上盖着一方大毛的毯子。 “咳宋简你没让我死啊。” 宋简低头看向他。灯火映入他的眼眸之中,三年前的日月星辉尽数吸纳,记忆全部跌跌撞撞地蹒跚起来。 “你叫我什么” 纪姜吐出一口气,“哦,对,爷您没让我死啊。” 她竟然还是这样的姿态,眼神中不是惧怕,也不是恐惧。宋简不明白,为什么夺去了她公主的身份,甚至让她当众杖刑之辱,却还是剥不去她那层无形,却光耀的皮。 “临川,公主从不受辱而活。你这副模样,可真是你们大齐的耻辱。” 纪姜苍白地笑了笑,“我已经不是公主了,我也不想死,我若死了,谁来和爷兑现约定。” “为臣是吗为臣也一样翻大齐的天和地。” “那您也得带着我一道让我这双眼睛亲眼看着,方才快意不是” 她又一句顶了回来,时光好像一下子倒退回去很多年,从前在公主府中,言辞交锋,她就是这般,从来不肯认输。他让了她三年,整整三年,换来一眼血污与狼藉。 宋简仰起头,强迫自己平下一口气。 “临川,等你好了,我一定会再赏你一顿板子。到时候,我连这一层衣服的体面,都不会给你留” 尾音落下,迎绣手中的茶水都跟着晃荡了一下。她不明白这二人之间的关联,自然也不能开口相劝。屋子里一下子沉默下来。纪姜张口剧烈地嗽了几口。迎绣悄悄看了宋简一眼,见他没说什么,方放下茶盏将纪姜扶起来,待她顺下气儿,就着自己的手喂了她两三口水。 “爷” 她喘息着,又那么叫了他一声。 “说。” “奴婢” 她又呛了一声,说到这个自称的时候,她的眼睛有些发红,她忙别过脸去,望向窗户。 “奴婢给您认个错成么。” 宋简一怔,“你说什么。” “我不想再挨打了。我不想一直都这么躺着。” 宋简看不懂她,他不知道,她是真的在服软,还是在他面前故作姿态。 此时他想起了顾仲濂,那个立在许太后背后的男人,那个自诩是父亲知交挚友,却在父亲死后一举如阁成朝廷第一人的人。 他劝服了许太后,放纪姜出宫来到青州,又让顾有悔这个愣头小子一路跟过来,所以,在纪姜身上,会不会有顾仲濂的后手。朝廷有多复杂,他已经见识过了,政治把人生摔了个稀巴烂,他可以错一次,决不能错第二次。 想着,他的心又冷下来。 “去把辛奴唤进来。” 迎绣应声出去了,不多时,辛奴从外头进来,在宋简面前行了个礼。 “爷,您寻奴婢” “我把她交给你,等她好了,再带她见夫人和其他几房。” 说着,他低头看向她“她既然是个奴婢,你就按你的规矩来办,爷不想见她过得好,明白” 辛奴点了点头,“是,奴婢知道。再有,夫人让奴婢问爷一句,府上奴婢都续迎子辈儿,对她,爷有没有别的意思。” 宋简站起身,“她的就不用改了,临川这两个字,爷叫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旧华 辛奴应了是,转而回去回陆以芳。 陆以芳正立在立在桐西堂的外面。内院的雪地上,陈锦莲只穿了一件单衣,瑟瑟发抖地跪着,双手举过头顶,手上捧的正是宋简的那件狐狸毛袍子。金黄色的灯光落在她凹凸有致的身子上,像长了一层黄岑岑的蛇鳞皮。 陆以芳背着们立着,一直没有出声,见辛奴过来,她才回过头。 “回来了。怎么说的。” 辛奴道“爷把她交给奴婢调,教了,别的到没说什么,只说以后,唤她临川。” 陆以芳点了点,鼻中“嗯”了一声。 辛奴还有些不放心,“夫人,以后奴婢该怎么处。” 陆以芳声音放得很淡,“你的本分,尽了就好。走吧,回了。” 说完,转身往回走,辛奴跟上前去,一面回头看一面道“夫人,陈氏” 陆以芳并没有回头,仰头吸了一口气。四下混合着焰火的气息与晚梅的香气,她舒展腰身,轻声道“不用管她,爷见了她,好消那处的气。” 辛奴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头,一团浓墨盘横在头顶。 又要落雪了。 嘉定二年于雪中盖棺定论,对朝廷而言,这是很不光彩的一年,巍峨雄伟的禁城后,有什么光芒万丈的东西突然倒下。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都听到了它触地碎裂的声音, 白水河岸边,晋王军如约退兵了。紫荆关毁坏的城墙从新砌累,横亘在青州府与大齐之间的那条线再次勾画完整,人们松了一口气,耕夫走卒挺直腰板,毕竟安宁才有生计。十方天下,庸人为多。她闭口不痛喊,就没有知道,倒塌在宫城背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进入正月。青州府霎时热闹起来,战乱暂安,百姓开始修养生息,一亩三分地上无大事,鸡鸭鱼肉堆叠起来,搓一顿烫锅子,女人们聚在一起摸些针线,再斗几局骨牌,东家长里家短的拉扯起来,人世间朴实的热闹,混沌在天地间,湮没热血,打压情怀。 宋简却没有因此闲下来。 白水河的军队即将过紫荆关,军报一日一来,与此同时,东厂的厂臣梁有善的信也寄到了青州。这一年,梁有善掌了司礼监,成了黄洞庭这些的人顶头上司,一手捏着东厂,一手握着小皇帝的玉玺,与顾仲濂一内一外,一左一右,抬住了小皇帝的龙椅。 梁有善早在宋子鸣的时代,就已经是内廷德高望重的人,只不过,那时候司礼监还在阎正夕的手中,他就退到了外面,和锦衣卫那一堆贵族儿郎缠在了一起。去年底,阎正夕告老出宫了,梁有善顺势而上,成了梁掌印。一上任就去顾仲濂的府上磕了头。大齐的朝廷一直是这么个传统,内阁与司礼监要同心同德,否则政令就行不顺畅,梁有善这个态度,很得阁臣们的心。 他在信上说,朝廷为表对晋王的有待,特赏了一副唐朝画家庞作永所绘的棣棠图给晋王,另他额外的礼赠与宋简,借东厂负责押送这一批东西到紫荆关的便,一并给宋简带来。 他这一碗水端得太平了,既包住了顾仲濂的大腿,又私底下向宋简表了忠心。对于宋简而言,这个人是一座桥,也是一道坑。他掐着拇指上的扳子,正在想怎么复这封信,张管事搓着手从外面进来。 “爷,知府老爷下了帖子,请您去意园喝酒。” 宋简放下手中的书信。 “怎么是你在门房” 张管事搓着手,“这不他们都出去了嘛,爷,要我说,您也出去消遣消遣,今儿外头,热闹着呢。” 他这一说,宋简才想起,那日是初八,虽然他不愿意过年节,但陆以芳还是体恤府上这些下人的,放了年纪轻的丫头小厮们出去耍,府中就只剩下张乾,辛奴这些掌事的人在伺候。 宋简接过张管事呈上来的帖子扫了一眼,便看出了下帖子的是宋意然。 她年底生了好大一场病,一直在养着,杨庆怀几乎是把杜和茹在意园里关了半个多月。 “送帖子的人呢” “在外头候着呢,要传进来问话吗” 宋简摇了摇头,“不用。让他去回,我晚些过去。” 张管事点了点头,拔腿正要出去,却又听他问道“西厢房的人,怎么样了。” 自从陈锦莲在西桐堂前的雪地里跪了那么一遭之后,纪姜这个人几乎就成了宋府下人们的禁忌,谁都不敢轻易地去提,张管事冷不丁被宋简这么一问,背脊都跟着僵了僵。 “迎绣照看着的,夫人也一日三次的文,您又请了杜太医用药,这两日大渐好了。” 说完,他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等着宋简应声,谁知道宋简什么都有说。只叫他传人进来更衣。又命外间备轮椅。张管事知道,他这两日腿疾犯得厉害,几乎走不得路,不敢怠慢,忙吩咐去取水,自己亲自备椅去了。 外面在落玉屑一般的雪,雪云之间却有阳光穿透出来,到也不见得有多冷。 宋简惧寒,穿得格外厚实,张管事亲自送他出府,行到西厢房的门前,宋简突然抬手,唤他停下。 晨光透过窗户,落在纪姜松束在肩的发上,脸颊轮廓的边沿飘散起宛若游丝一般碎发。她靠在榻上,在教迎春攒堆纱的花。那是宫廷里的样式,手法复杂,堆出来的纱花柔软可爱,迎春不得要领,正抓耳挠腮。纪姜手边,却已经放了好几朵了。 当年,他从漫长的官道上,一路爬到嘉峪。眼前的女人,也从血污和泥泞里活了过来,只不过,他几乎是变了一个人,而纪姜眉目之间的神情,却和当年大红喜怕撩起时一模一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爷,要我去传个话么” “不用,出府吧。” 她刚要走,窗前的迎绣却已将看见了他,忙迎到外面来行礼。 她也要挣扎着起来,迎绣回头见她行动仍然艰难,又不敢退回去扶她。 纪姜的伤口刚刚开始愈合,稍一拉扯还是钻辛地疼,她还是扶着桌椅一步一步地挪到门前,撑着门框学迎绣的样子行了个礼。 “爷,要出去么。” 她问的十分自然,就像那个让她在雪地里受了四十杖的人不是宋简一样。 宋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么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认真地看她,她穿着月白色中衣,裹着一件半新的粉红色绫袄,养伤中不失粉黛,经过将将一番折腾,脸色有些发白。可她仍然是个好看的女人。这种好看,和陈锦莲是不同的。 “你下得床了。” “嗯,托爷的福。” 这种话她在宫中的时候听了太多,如今学起来也是一个磕巴不打。她撑着门框站直身子。 “在养几日,就能替爷端茶了。” 宋简笑了笑,“你想进西桐堂” 她也明眸笑开,“爷不让我进,那我就在外间伺候着,听说西桐堂外面那条道上不能有雪,我就替您守着那条道。” 他不知道如何应答她,身段,言语,姿态,没有一样挑得过错来。她像是拼命地雪过记过宋府中的一切,就连西桐堂外面要走轮椅,所以不能有雪这件事她都知道。 “爷,您要去什么地方。” 见他不说话,她又出声问了一句。 “杨知府请吃年酒,对了,你上回挨了他的板子,还没谢过恩。” 他找了一句话去揶揄她,多少有些幼稚,但他还是说出口了。 如他所愿,纪姜的脸上泛出一丝红,她垂下头去,不再接他的话。 宋简心满意足,转而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张口问道“临川,我问你,顾有悔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问起顾有悔,纪姜到是愣了愣,下意识地捏住拇指上的那枚芙蓉玉扳指。 她如今都还不大明白这枚扳指的来历,也不明白顾有悔的来历,这话怎么说呢照实说,定然是不行的,瞎编吧,宋简也会去查证。 她索性说了一半“奴婢在长山遇到他的,当时在山上遭遇山匪抢劫,是顾小爷救了奴婢一命。” 宋简凝着她的眼睛,“你知道他的身份” 纪姜点了点头,“知道一些,他是顾阁臣的独子。”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敢跟他来往。”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明显提了声音。 为何要跟他来往,纪姜想起顾有悔那副吊儿郎当的浪子模样,以及那一句说得跟个玩笑一般的“你的命,就是我的命。”到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宋简了。 索性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爷不准奴婢与他来往,奴婢以后就不与他来往便是。” 这句可真是妙,一时间就把宋简疑责的话扯出了丝酸味。 宋简语窒,迎绣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张管事到稍稍瞧出了其中的门道,知道宋简有些挂不住,忙道“爷,走吧,一会儿小姐该使人催了。” 宋简看向纪姜,她仍然清灵灵地立在门前。 “走了,这件事情,我日后慢慢问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意然 宋简出府,乘撵往意园去。 正要起行,张管事打起车帐,在外回道“爷,楼将军领军从紫荆关回来了,刚刚入王府拜了晋王,这会儿求见爷您。” 宋简曲肘抵额。 楼鼎显顺利退出紫荆关,这就证明顾仲濂沉住了气。摊开双手往后退了一大步,摆好求和的姿态,打定主意要用纪姜来换一时安定。可是,纪姜的生死不过在宋简的一念之间,顾仲濂压这块宝未免太过冒险,这并不是顾仲濂的作风。 宋简短促地皱了皱眉,若真如他所想的那样,顾有悔的存在,就是个潜在的危险。大齐与宋简,至此绝不可能同存于一世,退就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出去,“和”不过是彼此都需要在嘉定二年的这场大雪里喘息而已。 但在这个博弈诛心的过程中,他不能太孤独,他要一手掐着纪姜的脖子,一手往大齐的命脉处探,这才不辜负余下一生。 “让楼鼎显先修整,今儿我不得闲。明日再见他。” 张管事点头应好,正要走,宋简又道“你去告诉他,让他暗中查一查顾有悔这个人。” “是。” 张管事应完话,又想其一件事,“对了爷,还有一件事,将才忘了回您,今日晋王府抬了外面的班子去唱堂会戏,晋王妃给我们府里下了帖子,夫人说,咱们小姐那边儿若散得早,就请爷去王府应个脸。到时好一道回的。” 这种事情,向来是陆以芳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应付。 张管事这么一提,宋简也没说什么,只叫跟着去的人,适时醒他有这么件事。 张管事放下车帐子,宋简起行,仍往意园去。 意园是杨庆怀买给宋意然的宅子,自从举家随他迁任到青州府,宋意然就一直住在这里。 这处宅子以前不叫意园,是从前青州府一个梨园名角的的宅子,宋意然当年一眼相中了这里,杨庆怀就寻了个罪名,把人下了狱。后来那人死在了狱中,这处宅子,才归了宋意然。 意园这个名字,也是杨庆怀起的。当时宅院不大,加上园中的雁来池,也不过五十米见方,宋意然住得不舒心,杨庆怀又想方设法把后面一大块果园子也占了下来,为此打杀人不说,自己还掏弄出了好些银钱来替她修整归置。恐怕他自己也没想到,女人堆里玩了一辈子,自己也还能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心。 “我兄长今儿来,你请他喝什么酒” 宋意然裹着厚实的大毛氅衣,屈膝坐在炭火炉子旁,翻这炉子里烤得噼啪作响的栗子。 杨庆回站在她身后,“老爷把府中藏了二十年的黄酒都搬出来了,你还要怎么样。寻常掏弄出去半个钱在外头你都要闹,今儿让老爷吃这么大的亏,你还笑得出来” 宋意然捡了一颗栗子出来,她的小指留着两寸来长地大红指甲,因前段时日发病,消磨地不成样子,掐栗子皮的时候难免碰触,疼得她皱眉。 杨庆怀见了心疼。 “哎哟,老爷逗你,你又折腾指甲做什么” 说着就要上来夺她手上的东西,宋意然却往边上移了半尺,避开了杨庆怀的手。 “呵,老爷惯会作践我,如今,又要逼着我和兄长分亲疏了不是,什么里头外头,老爷的意思是,兄长是个外人,要占你的便宜不成。” 她伶牙俐齿,又顾盼神飞,撩得杨庆怀连连道“好好好,老爷说错了,如今你兄长也是家大业大,老爷得了这么个亲戚,是祖宗庇佑,可行了。” 宋意然这才放过,从大毛里伸出纤细白弱的手,将包好的栗子递给他。 “这回不一样,兄长逼得朝廷都低头来向青州求和,这不也是长了老爷的脸面么” 杨庆怀苦笑,“你这说的什么话,老爷我可是朝廷的知府,这次青州叛乱” 说着说着,说得宋意然又要变脸,杨庆怀忙顺着她的背道“好好,这次青州的事,我避在外头,没让朝廷押回去砍头,你们都该跟着我烧高香。” 宋意然往他怀中靠去,“朝廷,朝廷什么时候对你好过,大老爷在嘉峪,替朝廷挡了多少风雨,见了梁有善那些个阉狗,还不都得点头哈腰的,至于你,你稀罕这个青州知府么,谁都知道,陆佳不好对付,朝廷把你搁过来,还不是为了拿捏着老爷,去压你们杨家的大老爷。要不是我兄长,你这会儿,恐怕早就被陆佳给剥了。” 她口齿伶俐,虽不全对,却把朝廷的想法和自个的处境说了个七七八八。 刀子嘴好痛快,他一面被扎心,一面很不得疼死她。 说着血气就上来,将手往她的大毛氅子里探。 他才从外面进来没多久,手还冷着,宋意然里头的衣服又穿得薄,烈火冰雪一接触,引得男人仰起脖子,女人抠紧脚趾。 宋意然颤着手推了他一把“青天白日,闹什么,你不知道” 正在纠缠,外头侍女道“夫人,宋府的老爷过来了。” 宋意然一把推开杨庆怀,一面起身,一面抬手拢了拢自个散乱的头发,“我去更衣。” 说着,转过云母的大屏风,走到里面去了。 宋简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宋意然。只有杨庆怀站在门前迎他。炉上热着黄酒,地龙烧得极暖,侍女上前来替她脱掉外头的大毛皮子。 他拱手向杨庆怀行了个礼“宋简,请知府大人安。” 杨庆怀忙扶住他,“不敢当不敢当,都是一家人,叫意然看见,本官又不得好了。快请。” 宋简不推迟,二人一道入座。 杨庆怀命人斟酒,“听说,白水河的大功臣回来了。” 他说是楼鼎显。听着虽是随口一个寒暄,在这个当口却有些敏感。 宋简点了点头,接酒道“大人觉得白水河的局面,可惜了吗” “我不不不,我不想青州与朝廷打仗。太麻烦。” 他喝了一口酒。不愧是而是年的老黄酒啊,那滋味厚的,酒气直冲他的眉心。 “不瞒先生,顾仲濂之前给我写了好几封信,叫我替朝廷办事,探听青州府的事,我啊就复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字。” 宋简举盏应道“多谢大人关照。” 杨庆怀道“哪能这么说,先生能把妹妹交给我,我自然要为先生谋划不是。” 说着,他想起之前的一件事,又问道“之前那件事,还要给先生赔个不是,上回衙门前的杖刑,我不知道里头那个姑娘是先生看中的人,不然,也不能” “无妨,她是犯了大错。大人替宋简责她,过几日,我让她给大人磕头。” 杨庆怀忙摆手“这就不必了。” 正说着,云母屏风后面传来宋意然的声音“你们说什么,谁犯了大错要磕头的。” 宋简侧过头,宋意然换了一身鹅黄绫子袄扇出来,手中捧着一只黄铜暖炉。 她在宋简面前立住,蹲身行了个礼,含笑唤了一声“哥。” 说完,又将自己手中的手炉递到他手中。“你暖着。” 宋简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宋意然了,这会儿见起色好了不少,心里也舒畅。 “身子大好了,你嫂子说,过了初十,接你回府上住几日。” 宋意然坐到杨庆怀身边,亲手替他二人添酒。 “嫂子待我好,哥也不能辜负人家,对了,你们将才说什么呢,我没大听清。” 杨庆怀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只当是寻常男人的风流债,张口借着这个话头就揶揄起宋简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老爷之前在衙门杖了一个京城来的流民女子,没想到,是你哥哥看入眼的人。” “哥哥看入眼的人” 宋意然知道宋简对女人没什么兴致,虽然府上妾室不少,但那都是陆以芳的安排进来的。 想着,她疑惑得看向宋简。“谁啊” 宋简端起酒盏喝了一口,开口平声道“临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珍宝 临川是谁 宋意然并不像宋简那样熟悉这两个字,她顿了一下才想起与这个称谓相对应的女人纪姜。与此同时,她像一只被火燎烧到尾巴的母猫一般,噌地站起身来,鬓角的步摇乱颤。 “她来青州了吗” 杨庆怀不解地抬头看向宋意然,“怎么了。谁来青州了” 话一问出口,突然自个也呆住了。 临川。临川长公主啊。天啊,他青州府衙前的这场杖刑可真是精彩杨庆怀抹了一把脸,看向宋简。 宋简举箸,夹了一片桂鱼,声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意然,坐下。” 宋意然压根就没听见他这句话,声音如同锦缎被撕开了边儿,有尖锐,又隐隐的发哑。 “她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把她拖到父母的牌位前,杀了她” 宋简没有说话,他慢慢将那片桂鱼放入口中,一点一点往喉咙里咽。 杨庆怀见这兄妹二人渐渐有了剑拔弩张之态,便出声调停道“来,你先坐下,你兄长有你兄长的打算,你一个女人家,又是做妹妹的,怎么能这样说话。” 宋意然回头尖声道“老爷知道什么,当年若不是那个女人,我父兄也不会下狱,我也不会沦落军中为妓” 说着,她捏住宋简的手臂,“哥,你是不是忘了,她是怎么模仿你的笔迹,伪造你与父亲某逆的证据的,这种女人,你要么杀了她,要么就该把她扒光了丢到军营里去让她尝尝万人践踏的滋味” 话说到这个地方,连杨庆怀都变了脸色。 宋简将手中的筷子“啪”一声拍在食案上“宋意然,在知府大人面前,你是在辱她还是辱你自己” 宋意然怔了怔,一下子红了眼睛。她脚上一软,跌坐下来。 杨庆怀忙环住她瑟瑟发抖的身子。“宋先生,你们的事本官爷知道个七七八八,她这几年,就这点执念,你们是兄妹,何必为个女人伤了情分。” 宋简呼出一口气,稍微抑平声音“她如今在我府上为奴,你要如何处置她,如何消你心头之恨,哥都随你,只有一点,她的性命我留着,还有用处。” 宋意然靠在杨庆怀怀中颤抖着笑了一声。 “不许伤她性命是吗” 她抬头望向宋简,“你们男人,见面三分情,当年在嘉峪,你说过,若你我能挣扎出性命,一定要将她千刀万剐,如今可好,你把她接进府中” 她的声音有些扭曲,似笑又似哽咽“呵呵,做个两三年的奴婢,是不是要给她抬个位置,做成姨娘,再过个几年,把嫂子也撵了,府上还是你两过活。哥啊,父母的仇,你是不不要报了啊” 杨庆怀知道她那张嘴有多毒,怕过一会儿,两个人都下不来台,忙捏住她的手道“好了你说那么多干什么,老爷花了那么多白的金的,好不容易把你的身子养起来,这一气,又白费了。” 宋简站起身,“意然,这是在杨大人的地方,你又是杨府的妇人,当着大人的面,我不计较你的失言和失态,你若以后,再敢在我面前提,忘记父母之仇这样的话,别怪哥不给你留情面。” 宋意然仰起头,纤白修长的脖子上突起一根青色的经脉。 “是是我不该胡言乱语,可是哥,你信不信,纪姜,能毁你一次,就能毁你第二次,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也是宋家最后的血脉。可是,那个女人她的心永远向着大齐的哥哥,妹妹求求你,不要再被她骗了” 宋意然的话,其实没有错。 她会千山万水地来青州找他,无非是为了白水河退兵之约,与其说她是来到他身边,求得自己的原谅,不如说,只是为了替朝廷解一时之困。不愧是大齐的长公主,纪姜的这个这颗心,真是广博啊。 他这样想着,眼眶竟然有些发热发痒。 “来人,夫人不胜酒,快把夫人扶下去歇着。” 杨庆怀命人把勉强把宋意然带了下去。暖室中才稍稍消停下来。 二十年的黄酒才喝过一巡,红泥炉上的水早就滚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腾起的暖烟直扑人面。 杨庆怀从新坐下,看了一眼宋简,“宋先生,要本官说,何必让她知道这些事呢,你喜欢那个女人,留在府里悄悄宠着就行了,她如今也不是什么公主了,充其量,就是个玩样儿,意然不痛快了,你就丢给她出出气儿,她也是个女人,嘴上毒,哪里能真就下得了狠手。” 说完,他从新斟了一杯烫酒,“先生是要做大事的人,本官知道,谁都绊不住先生。” “玩样儿” 宋简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我妹妹,也是大人你的玩样儿吗” “诶这” 杨庆怀被他问得一窒,反应过来后忙摆手道“那不能这样说,意然,可是我的珍宝。” 好熟悉的话。 记得当年大婚宴上,先帝也曾言“宋家儿郎,朕将大齐的珍宝,朕唯一的公主,交给你了。” 他当她是珍宝吗好像也没有。 但她本来就是明珠,光滑流转地辉耀在他被迫平寂下来的那三年。 “宋先生,来,咱们再喝一杯。” 宋简失了兴致,推掉了他的手,“不饮了,晋王府今日堂会,宋简,要去走个过场。” 杨庆怀也不尴尬,连声道“知道,知道,我送先生出去。” 宋简朝里间看了一眼,里面暖帐层层叠叠,却仍隐约传出宋意然的哭声。 宋简仰头叹出一口气,“杨大人,意然是宋简唯一的亲人,大人善待他,就是善待宋简,宋简在青州一日,一定保全大人一日。” “自然,本官,多谢先生。” 宋简从意园出来,时辰尚早。跟着一路过来的小厮问道“爷,咱们这是回呢,还是去晋王府” 宋简道“那边堂会唱到什么时候。” “哟,这可还早,王妃包了碎玉班一日的戏。” 宋简知道,凭陆以芳的性子,在这种场合之下,再无趣的戏文她也一定会陪晋王妃撑到最后。那是女人们搭起来的戏台子,主角却是男人,莺莺燕燕在台上铺排起来,男人们才好在台下谈些旁人听不得的事。 宋简今日却不想入这个场子。 “走,回府。传话给张乾,让他去接夫人。” 张乾将陆以芳接回府时,已经快起更了。 她将身上的氅衣脱下来递给张乾,独自走进西桐堂。宋简坐在炭火旁看公文,案牍累地高,将他整个人遮去了一半。 “爷今儿怎么没来。” 她走到宋简身边,褪下手上的腕镯,替他添了盏热茶。 宋简抬起头。“这里的事繁,不得空去喝闲酒。” 说完,又随口问了一句“堂会唱得什么。” 陆以芳放下手中的水壶,“唱了好几出,有一出意然喜欢的青囊记,那唱旦角的孩子,有些功力,妾已经让下面人去传了,初十几里面,咱们也寻个时候,热闹热闹。” 宋简将手中的一本公文累到案旁,险些滑落下来,陆以芳一面伸手去替他扶正,一面道“爷去瞧了意然,她可好些了。今儿妾让杜大夫回去了,怕耽搁她的药膳单子。” 宋简的笔尖顿了顿。 “西厢房不肖用他了” 陆以芳短促地沉默,开口道“那也要临川配啊。说起来,容她那样养着,又用那些药,已经是坏了府上规矩。是爷给她脸面。” 说着,她抬手为宋简松着肩膀。声音柔和,“对了,妾也想询您的意思,等她好了,爷想把她放在什么地方伺候。” 宋简放下手中的笔,仰面靠下来,“你怎么想的。” 陆以芳低头看着他,“妾想的是,放到西桐堂外面,您的起居,还是让张乾他们服侍着,她呢,可以学着做些洒扫整理的事。规矩上的事情,还是叫辛奴和迎绣提点着她。” 陆以芳的手很软,宋简本就疲乏,渐渐有了丝困意。 “这都是小事,你以后,不用询我的意思。” 陆以芳笑了笑,“好,那妾就去办了。妾想着,若是这样,就连陈氏她们都不用见了,毕竟她不是爷跟前的人,也不配陈氏她们给她面子。等爷以后,有了别的打算,再见也不迟啊。” 她当真周道,不仅周道了宋简,还关照到了陈锦莲这些人的心。甚至还留下了一块不曾言明的余地给宋简。然而宋简想起宋意然的话,心里却有一星无法在陆以芳面前说明的恼恨。 于是,他抬手手拍了拍她的手腕,“你今日也累了,回吧。” 陆以芳点点头,“好,妾去让水房给爷备热水。” 说完,她又小声地添了一句“您要不,理一理陈氏吧,她上回被您吓住了,连着在我这儿哭了几宿了。” 宋简睁开眼睛,“不了,叫张乾把临川带过来。” 陆以芳愣了愣,“这会儿吗她的伤还没有好全。” 宋简声一冷,“你说的,她不配养着,跟张乾说,把她带到里面来候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屈膝 第十三章 纪姜走进西桐堂时,宋简正在沐浴。 大理石头的屏风后面升腾起白色的水雾,堂中弥漫着一股淡淡地沉香味。 纪姜抬起头,看见红木施上挂着宋简的衣物,并那一串沉香手串。屏风后面没有人声,只偶尔零星的一两声水声。 纪姜打量着真个西桐堂。堂东边放置着一座佛龛,供奉的是佛陀。西边用雕花隔断隔开,朦胧可见宋简的书案与书架。其余的陈设十分简单,只在西面角落里摆着一块根雕架,其上摆着数十块奇石。 宋简仰慕宋朝名士赵明诚,平时也好金石之物。 在公主府中时,宋简与纪姜一同修缮过前朝的窥金记,纪姜在这方面的眼力与造诣,曾是令宋简吃惊的。 “你在看什么,进来。” 纪姜的伤还没有痊愈,每一走一步都如同在受刑。 她明白宋简有意折磨她,自个忍着反而要遭罪,索性没有去刻意拧巴自己的姿态,扶着大理石屏风,慢慢地挪进里面。 水气弥漫,他已经起了身,身上传了一件白绫段子的中衣,正抬手系腰间的带子。头发随意的束在肩膀后。 他看了一眼纪姜,“你是想让辛奴和迎绣跟你一道受责吗” 纪姜怔了怔,忙在屏风前蹲了蹲身。伤口牵扯,说不出有多疼,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爷。” 她很狼狈,真真实实地狼狈,一丝一毫的掩饰都没有。 这让宋简觉得很畅快。他随手取下木施上的沉香珠串,一面往外走,一面一圈一圈地往手腕上绕去。 “去把那件大毛的氅衣取过来。” 他说着,人已经走到了里面的暖阁。 纪姜四下看去,并没有看见他说的那件大毛氅子,张乾忙走到外间的橱子前,姜那件狐狸毛的氅衣取了出来递到纪姜的上手,“快给爷送进去。” 说完,转身出去,将门细细地掩上了。 屋子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纪姜一手托着氅衣,一手撑着腰,跟着宋简走进了暖阁。宋简坐在榻上,在翻之前送进来的公文。纪姜走上前去,试着屈一膝半跪上榻,为他披好氅衣。 她实在是疼,忍不住牙齿缝里吸了一口冷气。 宋简扣下公文,推开她的手“别弄了。” 纪姜应了一声“好”,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两人拉开距离,彼此终于看得真切。纪姜身上穿着奴婢的青白色袄裙,因在养伤期间,并没有梳髻,乌瀑般的长发只用一根青色的发带挽在一旁。脸色苍白,双腿因疼痛微微有些发颤。 “奴婢跪着吧。” 她突然这样说了一句。宋简还不及回应,她又续道“奴婢站不住。爷说话,奴婢跪着听。” 宋简能说什么呢他往旁边看了看,随手将榻上的一个软垫扔到她面前的地上。 “跪吧。”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个软垫,屈膝跪下去,却没有跪在那张软垫上。 “奴婢,不配爷的好。” 宋简一怔。 她温顺地跪在他的面前,双手撑着地,勉强维持着身子的平衡。他知道她很疼,这种疼他也曾经历过,伤后七八天,痂刚刚结好,淤血未散。行动的狼狈勾牵内心的屈辱,有多要命,他都明白。 “你后悔吗” 纪姜没有抬头,“爷指什么后悔当年伪造证据,害了您一家。还是后悔,来到青州自取其辱。” “两个都说” “前者” 她闭上眼睛,“临川公主纪姜不属于宋家儿郎,公主,只属于大齐的江山和百姓。至于后者” 她抬抬起头,睁开眼睛,“至于后者爷,我将竭我所有,但求能偿还宋家一分一毫。” 宋简凝着她的那一双眼睛。 她有这个天下最坦然的一双眼眸,她是公主,大齐唯一的公主,想什么,要什么,都不必藏于心中。从前在公主府中,她就一直是这样的眼神,但有欲求,皆坦坦荡荡的流露于眼中。除了宋简,她没有必要骗任何一个人。 “你不觉得晚了吗啊临川。” 临川地双手轻轻握住,“我知道晚了。可除了来面对你,接受你的处置,我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说着,她顿了顿,“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宋简吐出一口气,顶直了腰脊。 “哪一句” “你恨我就好,你恨我,我们就会再见。” 宋简笑出声来,他赤脚踩在地龙上,走到她面前,弯腰一把掐起她的下巴。 “临川,你可真聪明,你是算准了,宋简下不了手杀你,是吗” 纪姜被迫仰起头,宋简的鼻息直扑她面,温暖的房室中,他的话声虽伶俐,可那张脸的轮廓却是柔和的。 “我知道,你不是下不了手,你是不想这样便宜了我。” 呵,贴心至此啊,她竟然还会帮自己找台阶来下。 宋简的手一点一点捏紧,指甲几乎抠进她的下颚的肉中,她因疼痛浑身乱战,屋中的暖光透过她单薄的衣衫,隐隐约约地透出玲珑的身段。那曾是多么令他销魂痛快的一身皮肉。如今她像献祭一样地捧来他面前,似乎仍能点起旧年的情热。 宋简懊恼,他一把将甩开她,纪姜身子失去平衡,重重地往一旁跌去。 伤口牵拉,她一个没有忍住,疼出声来,却赶忙抑住。 宋简走回榻旁坐下,“对,临川,我是不想就这样便宜了你。为此,我甚至可以与你定约,你一日为奴,我一日为臣。我要让你的大齐看看,他们的公主,是如何低贱,如何下场惨烈。” 纪姜垂下眼眸,这一时,她没有说话。 她的内心尚算强大,但宋简口中诛心得话还是会伤到她。没有人不可求温存,不在混乱的世道,飘零的身世里寻找一只温柔的手,哪怕知道他不会给,还是会有荒唐的欲求。 “你能放过,我的母后和弟弟吗” 宋简冷冷地望着他,“我也对你说过同样的话,你能放过我的父亲,还有我们宋家一族吗你当时回答我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公主殿下。” 他直起腰,声音压地很低“你说,你没得选,你说,你先为大齐公主,后为宋简之妻。” 她不在说话了,仰起头,拼命将眼中的泪水忍回去。 宋简,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流泪的样子。 “你让我放过他们,他们又何曾会放过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当年,你在你父皇面前为我求得性命的时候,你就应该想过,因果轮回,会有这么一天摆在你面前我可以为臣,但我绝不会再被你们欺骗,就算是为臣,我也要把你们纪家,全部捏在手中。” 他好像是怕自己生出怜惜一般,一席话说得又快又狠。 她已经忍回眼泪,沉默半晌。 “所以,你并不信我,对吗” 宋简避开她的目光,“在你把顾有悔的来历,和你与他之间的关系告诉我之前,我都不可能信你。顾有悔背后,不光有顾仲濂,还有琅山的高人,你不要告诉我,他是因为喜欢你,喜欢你这个嫁过一次的公主,才拼了命地要保住你的性命。” 他的话说到这里,纪姜也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右手的拇指。 她好像在父亲口中听说过琅山,但是年岁久远,父亲又只提过那么一次,她实在想不起来,父亲当年究竟说的是什么,但是,如果顾有悔和琅山有关联,那许太后给她的这个芙蓉玉扳指,应该也和琅山有关。顾仲濂看似忠心耿耿,不抢小皇帝的那一只朱笔,但实则和宋子鸣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大齐的皇帝,天生弱骨,没有气魄担当,无不是靠着后宫的女人,前朝的名臣在撑着摇摇欲坠的江山。 她不是不明白,可她和徐太后一样,虽然见证着宫廷里内的千疮百孔,却还是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放任它破碎,那毕竟是家国啊,纪家的国啊。 于是,顾仲濂有什么其他的心,她并不太在意,只有弟弟还坐在皇位上,只要天下令还要他那一只朱批来定,只要,他还立在朝廷上,打压反臣,平定叛乱,那就算把她舍出去,她也心甘情愿。 可是,既然舍都舍了,为什么又要给她这枚芙蓉玉扳指,为什么又要让自己的唯一的儿子认她为主人,一路从帝京跟她到青州。 难道,她是顾仲濂的棋子吗顾仲濂要让她做什么呢 “想清楚了吗想清楚了就承认。” 宋简不再看她。伸手拿过刚才没有看完的公文,又翻了一本。 “我不知道,我没有骗你,我是在长山偶然遇见的顾有悔,至于,他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保我的性命,我也很想知道。也许,爷应该去问问顾有悔。” 宋简好像失去了耐性,他甚至觉得,宋意然的话也许是对的。纪姜的心,永远是向着大齐的。 他不想和她去猜心。 “想不清楚,就跪着。” 说完,他从公文中抬眼,“临川,你这一生,比男子都要光耀,跪父皇,跪天地,好像还是第一次,跪我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雪临 纪姜与宋简这么一跪一座地僵持了一夜。伤后失于调养,次日纪姜又发了一回热。除了辛奴,府中的下人大多觉得疑惑,起初他们是觉得,自家的爷动了凡尘心,喜欢上雪地里的苦命女了。可后来又逐渐发觉不是那么一回事。不止没有收房的意思,还不肯放在跟前伺候。 别扭相处之下,当真看不出来宋简对纪姜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迎绣照顾了纪姜多日,与纪姜的关系,到比同其他人近一些,这日终于张口问了出来。 “临川,你与爷之前认识吗” 那日是初十二,纪姜的身子好了许多。 天降雪,立了春了的日子却不见得有多冷。迎绣问她的时候,她与迎绣坐在一起理一筐金线,那是辛奴吩咐迎绣理的,说是开了春,要替宋意然绣一件缠枝花纹的大袖。金线一圈一圈往手指上绕,不多时便成了线球。 纪姜微低着头,手上的动作十分用心。 “不认识。” 她声音很淡,凝眉弯腰,小心地却解一个线结子。 迎绣仰起脸。“这就怪了,你知道吗,连张管事的都说,你与我们爷关系匪浅。你当时伤得那么凶险,连于大夫都说没有救了,夫人说要叫人搬出去烧埋的,谁知道,爷硬是把杜老爷从家宴上给抓来给你瞧病,才把你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纪姜随口道“杜老爷是谁” “杜老爷啊” 迎绣放下手中的伙计,凑到他面前道“杜老爷叫杜和茹是帝京来的太医,平时只给王府里的贵人们瞧病的,夫人生病爷都很少传他来。” 纪姜的手指顿了顿,杜和茹嘛,她对这个名字倒是有印象。从前在太医院供职,纪呈坠马后,就一直留在纪呈府地府中照顾。宋简会让他来给自己治伤,多半也不想掩饰她的身份。也对,他何必在乎自己的脸面呢。 “诶,临川,你跟我都不肯说实话吗” 纪姜将手上金线圈取下来,扎捆成团,放入筐中。 “不是不肯,是怕你知道反而不好,你看,咱们现在这般,多自在。” 迎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自在是自在,但”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听见一个小厮在窗外唤她,“迎绣,你还躲这里偷懒,咱们小姐回来了,前面人手不够,辛奴姐姐你去前面帮忙。” 迎绣忙放下手中的活路,“小姐回来了么,哟,那我们今儿去前面伺候的,可不是都有赏了么” 那小厮道“谁都知道,咱们小姐大方,赶紧跟我过去,晚了辛奴姐姐该恼了。” 迎绣站起身,“这就去了,可又急什么,往常不也是传一班子小戏,几房的姨娘们聚一起打叶子牌嘛,哪里要得了我们这些近前伺候的。” 小厮瞥了瞥嘴巴,“你知道什么,今儿青州府衙并盐粮道上大人的夫人们也来了。厨房那边请的是操席的孙大娘子,办三百两一席的宴,我刚过来的时候,瞧着后院里活鸡活鸭地圈了满满一地,你不想去见识见识” 迎绣喜笑颜开地往门前去,“孙大娘子的席听过没见过啊,我这就过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道“我们小姐大方,每回回府都是阖府皆赏的,你等着,晚上我定有好东西给你瞧。” 纪姜点了点头,笑容却慢慢地僵了下来。 宋意然回来了。 宋府的花厅上,陆以芳坐在上首,陈锦莲在她的旁边,其余几房妻妾或坐或立相陪。其余几位官家夫人张氏分坐于花厅两。红香软玉,莺莺燕燕地围了一堆。陆以芳叫挂了雪帘子,那那一日有小雪,人多,室内也不见得冷。 只是宋简不在。 同知夫人见陆以芳上了两巡茶水,似在等人,开口问了一句“宋先生今儿不在家吗” 陆以芳点了点头。 她知道东厂负责押运皇帝赏赐给晋王年礼的人来了,之前象征性地拜过晋王之后,便来请见宋简。宋简不太愿意把梁有善的人明目张胆地带到自己的府中,所以在升平楼摆了酒。辰时就出去了。 “嗯,今日另有公务,不在府中”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了人声,门房的小厮在外面道“夫人,小姐回来了。” 听小厮口中的称谓是小姐,众人大都猜到了,宋简的妹妹宋意然来了。有些人的脸登时就垮了下来。 到不是她们有多不待见宋意然,而是不论夫君官职大小,她们都是明媒正娶的正室,退一步说,但凡有些是得脸的妾室,也都是入了宗谱的,哪里愿意和宋意然这个出身军营,没名没分的女人同席。 更要命的是,她们发觉陆以芳今日下帖将她们请来,竟然是为了给宋意然做陪的。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陆以芳看了一眼陈锦莲,陈锦莲忙站起身,“我去迎一迎杨夫人。” 她刻意拿捏了“夫人”这个称谓,也是替陆以芳摆明了态度。毕竟是在宋家府第,从来没有扫主人面子的道理,夫人们查人眼色,都纷纷堆起笑脸。往花厅门前看去。 宋意然撑着一把伞进来。 她穿着簇新的水红色短袄,下面是月白色的缠枝花绣月华裙,外头罩了一件灰鼠的大毛氅子。她人很瘦,生过一场病后更加清减得厉害,如同一把孱弱的骨头裹在皮毛之中,却另有一段病态的风流。 众人都不懂,就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怎么就把杨庆怀那个风流浪子迷得神魂颠倒,为了她,差点里内院的女人都不要了。 宋意然显然并不在意在场人的想法,敷衍地与众人见过礼,便坐到了陆以芳身边。 “兄长呢,今日不在府中吗” 陆以芳让辛奴递了一盏热茶与她,“在王府公干。怕要喝了酒再回来。” 话音刚落,跟来的小厮在外问道“夫人,您从意园带来的东西怎么搁。” 宋意然站起身,走到门口道“我的行礼听府里的人安排,另外那一车上的东西,找人替我搬到花厅前头的院子里来,我有我的安排。” 跟来的人应声去了,陈锦莲道“杨夫人,打算同我们乐几天啊。” 宋意然一面往后走,一面褪下身上的大毛氅衣,虽然衣着厚实,却仍能看见衣料下那嶙峋却纤弱风流的骨头。 她没有回到陆以芳身边,而上靠着陈锦莲坐下,“还是同你们热闹过正月吧,兄长不过年节,你们这里也不铺张,我若再不来,你们几时能得乐子。” 张氏笑道“想来,杨夫人富贵,就消磨这么几天,行礼都是几大车子。” 宋意然捧着手中的茶稍稍抿了一口,“我的东西到不多,有好些,是带给兄长府中这些个做奴婢的。张夫人,您也知道,我在意园就那么大一处地方,兄长也好,杨大人也好,看不上的东西,都往我那里堆,我还为难着呢,这不,借花献佛,我也能落个好不是。” 她一面说,一面向外面瞧去。 花厅前面是一片十米见方的院子,四面围着月季花圃,此时花叶皆凋零,景致肃杀。园中间有两处石台,上面放置着青花瓷缸,缸中养莲,这会儿也是枯萎之像。院子的场面被这些东西切割开来,显得并不宽敞,也不好安置东西。 陈锦莲道“要不,先把这些东西收到后面去吧,夫人说今儿雪好看,要赏雪来着呢。” 宋意然啐了她一口,“我竟要听你来做主” 陈锦莲被她这么一吼,登时不敢出声了,一众夫人都看着,她脸面本来就薄,此时甚至连坐都坐不住了,借着替陆以芳添茶的事站起身,立到了陆以芳的身后。 陆以芳也向外头看去,石头台子上的青花瓷缸子被搬了下来,台子上箱子盒子累了好几层。不禁回头对宋意然笑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恩典,是要折奴婢们的寿吗” 宋意然收回目光,“我虽没在府上住过,但到底是从府上嫁出去的人,她们受我些恩典,也是该的。” 辛奴似乎觉察到了些什么,轻轻捏了捏陆以芳的袖口。 陆以芳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让厨房传饭吧。用了膳,咱们攒几个桌局,去年输了好些钱与张夫人,今儿我可要赢回来。” 说完,有对宋意然道“等用过了凡饭,我再让奴婢们挨个来领你的恩。说起来,我也觉得事未处好,你是我们宋府的大小姐,虽然出阁,却也是他们的正经主子,就借你今儿这个茬儿,让她们好生与你磕个头。” 花厅撤了茶案,摆好饭食,众人一道用过膳。 席是青州有名的办宴好手孙大娘子操办的,菜色新奇,颇受人赞,加上宋简并其他的爷们儿都不在,女人之间说起话来,胭脂水粉,儿女子嗣,家长里短,时间一下子就消磨了过去。 宴散后,陆以芳又命在花厅上重新摆了三张红木雕花的方桌,女人们三三两两地凑出牌局,上得了台面的就打,上不了台面的妾室们就立在一旁瞧着。陆以芳掐着一张牌面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宋意然。 宋意然根本无心在牌上。 陆以芳冲辛奴招了招手,平声道“去叫底下的人过来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软刀 辛奴去了,陆以芳点了点宋意然前面的牌堆子,“到你起了。” 他们打是博古叶子,共四十八张。这会儿已经打到尾声了,宋意然意兴阑珊,看了一眼手上的牌,“嫂子又要赢了。” 陆以芳笑了笑,“还不到说这话的时候,陶朱公还没有起出来,你今儿这个手笔,该是有这个运气的。” 宋意然就着婢女的手喝了一口茶,这才伸手去翻面前的牌堆。 一面道“天太冷了,炭火不暖,手指就不灵便” 说着,她掐起牌面看了一眼,不由笑了,“嫂子出了千么,千方百计叫我赢。” 张夫人摇头道“这牌打不得了。” 陆以芳淡笑道“可不能这样说,她今儿有这个运。” 辛奴回到厅上,亲手过来替他们洗牌,搁牌时候冲陆以芳点了点头。 陆以芳仰颈向门外看去,遮雪帘外头已经端端正正地立了两排人,她偏头一个一个看过去,纪姜并不在其中。 她看了辛奴一眼,这倒是她和辛奴的默契。 掌一家之事,尤其是管制一个男人后面,这么些个女人,最重要的是看起维护着每一个人,又不着痕迹地把每一个人拖到面前去撕咬,在宫中的时候,她见多了这样的手段。既残忍,又带着两三分逼人成长的善意,怎么说呢,她很享受做这样一个组局人。 好比现在,宋意然是她请来的,她明知的纪姜逃不过这一劫,却还是在她面前挡了一层纱。不管宋简是记她的好,还是记她的过,她都有一副“慈心肠”摆在所有人的面前。 这会儿,她抬手示意牌局停下来,对宋意然道“意然,怎么说。” 宋意然起身走到门前,接过婢女递上的氅衣拢上,揭开遮雪帘的一角,“你们府上的奴婢不多,有有脸的,也有没脸的,叫她们自个成个序,上前面挑去。挑好了进来,我再一个一个受她们的礼。” 陆以芳示辛奴出去传话。又道“再打一局” 宋意然靠着门框立下,“不打了,没意思,回回不是嫂子和夫人们让我。嫂子乐意,她们未必肯。我知道我来嫂子这场合,夫人不顺意,觉得我不配和诸位同坐,我这会儿不打了,坐着喝些热茶,你们乐。” 张夫人忙道“哪里有这个意思,杨夫人脸面天大,我这可是脸上贴了金,才敢来同杨夫人乐的。” 宋意然笑了一声,没有接她的话,侧身在门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她不打,陆以芳也放了牌,其余两桌的人也都纷纷不好再打。索性都撤了牌桌子,走到两旁坐下。有些人听说过,杨庆怀很不得把自己家里掏弄空了来养她的富贵,虽看不上宋意然这个人,但也都想瞧瞧,她究竟是什么手笔。 而且,今日她这么大张旗鼓地过来,要赏自家兄长府上的人,除了要在府上立自己的名之外,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说不明白的意思。众人好奇,纷纷拢着手上的暖炉子,往遮雪帘外面看去。 帘外雪花有影,下午这会儿,同时有晴好的日光与明亮的雪花,同落于下人们的头肩之上,宋简这个人好安静,起居上的要求也不甚多,因此,宋府上下同共也就三十来个下人,此时以辛奴和张乾为首,都立在花厅外的抬阶下。 所谓赏赐,是些金银物。并一些外头爷们儿输赢得来的玉佩,檀香珠串类的东西。 她说赏也就赏了。 张夫人咂舌,这些东西虽说也常见,但未曾见过丢来赏奴婢们玩的。 他夫君在几任的青州知府衙门里办差,听说前几任的青州知府都是清官,军事民生上与陆佳不和,才被一个一个撂走的,如今这个杨知府,平日里什么事都不管,只管抱着宋简的大腿,卯足了劲儿地搜刮。朝廷是管不了了,晋王这边又全看宋简意思,由着他热热闹闹地把宋意然捧上了天。 但这只是妇人之见。大齐朝廷在节制外藩上一直十分着力,从宋子鸣的时代起,就将藩上的治民之权全部收到了朝廷的手中,地方官员有朝廷任命,且几年一轮,目的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和藩王之见产生过于密切的联系,以至于藩地成为国中之国。 前两任青州知府就是因为明白其中的敏感性,才一直不愿意认同陆佳,哪怕他们知道,陆佳为人耿直,是真正地为民着想。但政治就是政治,再清白的人,落在地上的影子也是黑的。 所以到最后,两败俱伤地收场,掣肘的人太多了,陆佳在青州的官场上也混得不自在,索性借着回乡丁忧暂时把摊子撂给了自己的女婿,宋简的手法比陆佳狠,也比陆佳隐秘。他将杨庆怀推到了最前面,由着他为非作歹,挂着朝廷的名义,使老百姓的怨气全部挤到了衙门门口。暗地了,却将杨庆怀手上的民政之权全部捏到了自己的手中。 名声,实权皆收。 军政,民生大计,两相统合,宋简做到了陆佳没有做到的。 从公主府到青州,他也才终于了解,父亲为什么要抱着权势不肯松手,比起府中清风在窗,明月在榻的日子,这种闻不见血腥味,却看得见生死与沉浮的日子,才是男人们梦寐以求的。 宋意然很仰慕这样的兄长,在家族的离散,身世的飘零之中,宋简找到了一条出路。 这甚至可能,不止一条出路。 所以,宋意然绝不允许,他因为一个女人的阻挡而退回来哪怕一步。 “嫂子,你们府上的人,都在这里吗” 三十来个人,一一过眼,也就是大半盏茶的功夫,宋意然掐捏着消磨掉一半的小指指甲,侧头向陆以芳问道。 陆以芳没有回答,到是前面的辛奴道“小姐,府中人不多,除了外出采买的,如今都在这里了。” 宋意然冷冷地笑了一声,“嫂子不敢答,却叫你来答。不对吧,我听说府上新来一个奴婢,是兄长亲自从青州府衙门前接回来的,不叫来见见。” 辛奴望向陆以芳。 陆以芳正吹茶面上的浮絮,青白色的茶烟笼着她的脸。 “哦,你说临川。她身子不好,才下得床,人还在将养,你” “嫂子容她这么轻狂的”陆以芳的话还没有说完,宋意然已经一句顶了上去。 陆以芳搁下茶盏,“意然,今日诸位夫人都在,你兄长” “你让她来,我专门备了一样东西赏她。” 她仍然没有容她说完,话赶话地逼了上去。 陆以芳扫了一眼周围其他几位夫人,有人虽然低头吃茶,但脸上无不挂着看戏的神色。陆以芳垂眼笑了笑,盏中的茶絮在眼前散出一个破碎的图案,缝隙处露出她的五官来,那柔善的眉眼让她十分满意。 “罢了,迎绣,去唤她来。” *** 人生的本质是灰烬,终究要为某一样东西,某一个人疯狂地燃烧殆尽。 从本质上来说,纪姜觉得,宋意然和自己是一样的人。 当婚姻这一盏灯被某些东西熄灭,又或者平宁的岁月被夺去,“家族”就会一把锋利的刀,一下子砍入女人的骨头之中。在嘉峪拼死也要保全宋简的宋意然,和如今为了解朝廷之围,只身来到青州的自己,有多大的区别的呢。 但人与人之间,从来没有交换义务交换立场,来彼此理解。 所以,当纪姜走到花厅前的院落之中,抬头迎面对上宋意然那双隐隐发灰的眼睛时,当宋意然看见雪中施然而立,仍然宛如明珠的女人时,二者心头皆有澎湃,却又各不相同。 “呵,真好看。真是让人心疼。” 宋意然捧着手中的黄铜暖炉走到门前,迎绣打起遮雪帘,纪姜的那张脸终于明明白白地落入了宋意然的眼中。 她低垂着眼,背脊却挺地笔直,在一众习惯了卑躬屈膝的下人当中。她理所当然地凸显出来。理所当然地,被宋简“看入眼中。” 迎绣牵了牵纪姜的衣袖。她才慢慢地伏下身去对宋意然行礼。 这个礼行得并不容易,无论她下了多大的决心,走出大齐的宫廷,去融入宋简身边那个复杂又混沌的世道,她骨子里还是优雅的宫廷贵族。 向宋简屈膝容易,毕竟那是曾经相濡以沫,皮肉相挨的人。面对宋已然,却没有那么容易。 “请小姐安。” 她吐出这句话的时,宋意然的背脊上像爬上了一只恼人的虫子,在骨髓里乱窜。 她说不上来心里头是爽快还是别扭,总之像是一把刀子抽出来握在手中,手却被另外的人捏住,她突然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握住那把刀子。 张氏道“杨夫人,你不是说有东西赏她么。” 宋意然的心绪被这一句扯回来,她收回目光,转身往厅中走了几步。 “对,听说她年岁不小了,是从外地逃荒来青州的人,平常女人到了这岁数,都有个归宿不是我意园的管事,去年刚丧了妻,这姑娘模样,我看着心疼,配给我园中管事的,这不刚好” 说完,她抬头望向陆以芳,“嫂嫂,你赏她出去,我也赏她进来,可不两边都欢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撕咬 升仙楼的酒宴才起了个头。 年节里头,各处置席都忙乱得很,升仙楼今日闭门谢客,甚至连厨房都让了出来。听说帝京来了御膳厨子,要做什么大菜,厨子都围在厨房门口想看,里面却遮得严严实实的,讳莫如深。 东厂督主梁有善这回遣来押送赏赐的人叫李旭林,是东厂的帖刑官,也是锦衣卫千户,他和锦衣卫那些贵族出身,吊儿郎当的男子不大一样,算是被梁有善一手养大的,祖上虽也是累世的贵族,其父却早死,到他这一代就彻底没落了,梁有善把他带倒自己身边亲自教养,这二人身上,到有一种如父如子的关联在。 他与宋简也是旧识,这会儿席上已经喝过三巡酒了,他还气定神闲,宋简倒是有些上脸。 “你是怎么了,今日醉得这样快,心里头有事” 宋简盘着腕上沉香木珠子,一百零八颗,将好掐完一轮,手在红玛瑙的佛头母珠上停住。抬眼未抬头。 “吃了宫廷御厨做的蟠龙膳,心里怯。” 李旭林笑出了声,“蟠龙升天,成飞龙,一方诸侯入主中京,多好的兆头。我来时,都主嘱咐,这层意思要带到。” 宋简垂下眼,平道“我怎么入局,你们东厂和锦衣卫都干涉不了,你回去告诉梁有善,叫他把他那双爪子,给我从青州收回去。别以为他在长山搞出的事情,我不知道。” 李旭林收住笑道“是,宋大先生。” 继而又朗容,“你们两个人,一个在青州,一个在帝京,把我当个传声筒两边奔就算了,可别叫我里外不是人啊。” 宋简哼笑了一声,抬手举盏,并不应他的话,只道“喝酒。” 李旭林也端起酒盏,刚要喝,却一眼撇到了他手腕上的沉香珠串,又道“诶,长山那件事情,你是怎么查出来的,难道是那位公主跟你告了状,听说你在青州衙门前把她打了一顿,这会儿呢,人在你府上” 宋简看了他一眼,“你差办完了就滚回帝京去。” 李旭林对他的态度到是毫不在意,倚回椅中喝了一口酒,而后看着酒盏上的美人图,若有所思道“宋简,其实,你真该让她就死在长山上。那是督主对你的好意,都打到白水河了,就差一步,顾仲濂那些个人就该玩完。为了那个背叛你的女人,何必。” 宋简看向窗外,雪花如粉。 “你们这些在帝京里溜马逗鸟的人懂什么。白水河,没那么好打。” “怎么说。” 宋简冲着窗外扬了扬下巴,“今年雪大,造成南京那边的灾荒,虽然堵死了朝廷南撤的路,但是,大雪封路,青州的粮草也很难及时运送白水河。白水河是个河谷地带,顾仲濂一旦寻机和围,楼鼎显就很可能有去无回。” 李旭林拍了拍大腿。“哦所以说,临川公主不过是你退兵的借口” 宋简摇了摇头,“不是,她是我给大齐朝廷的一阶血肉台阶,让他们去踩。” 李旭林眼中闪出一丝光,直身凑近他道“你可真毒,你打出'太白经星,主女祸'这个旗号的时候,是不是就料到了现在这个局面” 宋简没有应他,但李旭林显然来了兴致,他夹了一片冷透的鹿肉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道“不过,你真不应该再把那个女人放在身边了。她毕竟是大齐皇室的人,就算你要折磨她为你父亲报仇,寻些法子,泄了愤就杀了了事。或是你觉得太残忍,把丢到穷乡僻壤里配个人,栓死她的一生。都比放在身边好。谁知道她从帝京过来时,顾仲濂跟她说过什么,现在,顾仲濂和许太后搅得混乱火热,这三个人,一个家,一条心,指不定给你下什么套。” 李旭林的话,宋简也想过。 但他一想起纪姜那双坦然的眼睛,他又觉得,杀掉她,就和认输没有什么区别。 她有勇气独自来到青州,她敢面对近在咫尺的折磨或者死亡,他却不能面对她了只能用死来了结自己与她此生的纠缠这不是泄愤,这是躲。他不信,他此生挥不去对一个女人的旧年情。 再者,她现在不过是个女人,是个奴婢,如今一无所有地呆在他圈给她的一方地上,能翻个什么天。他怕什么呢。 李旭林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英雄气短。 “你还带着这串沉香木珠串。知道的说你是不忘灭门之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不忘旧情。对了,你要是想不到什么法子折磨她,我到是可以给你出出主意,你知道我们诏狱里什么都没有,就是折磨人的法子多,我跟你说” “李旭林。” 他寒声打断他。 “啊” “梁有善是不是觉得,他现在可以指点我的事了。” 李旭林听出了他不想谈论关于纪姜,并重新将话题拉回了敏感的地带,这是在他的位置上,十分不好介入的,于是缩回身,闭了口。 两人又叫了一巡酒,上酒的小二放下酒,走到宋简身边道小心道“宋先生,您府上的张管事来了。说府上出了些事,请您回去一趟。” 李林旭本身也觉得自己将话题聊尴尬了。 借着这个茬儿站起身道“既然你府上有事,我就告辞了。宋简,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喝多了酒就爱胡说话,若是说错了什么,你大人大量,别和我计较。我明日就回帝京了,等哪一日,你入帝京来,我再与你喝酒。” 说完,起身弯腰拱了个手,告辞走了。 宋简等他走了,才从升仙楼出来。张乾正等在车撵旁。 还没待张乾开口,宋简便问道“小姐入府了” 张乾正愁不知道怎么说呢,他这一问,到是解了他的困,忙道“是啊。这会儿,正和临川姑娘闹得不可开交。” 宋简撑着张乾的肩上撵,这一两日,天回暖,他的膝疼好了不少,却仍旧使不得大力气。 “夫人怎么说的。” 张乾小心扶着他坐好,“夫人不好说什么,爷您是知道的,小姐那个脾气,那个做派,府中哪个人不得让着她。” 宋简嗯了一声,“临川呢” “临川” 张乾欲言又止,“爷您还是亲自回去看吧。” 宋府门前此时围满了人,纪姜被人从府中拖扯了出来,一路拖到大街上,连鬓发被拽扯得松散开来,宋意然仍旧捧着手上的黄铜炉子,跨过了宋府的门槛。身后跟着陆以芳与陈锦莲并其他几位夫人。 见他们出来,门上候着的意于园管事忙上前来作揖。 宋意然看了纪姜一眼,对那人道“我可是疼你的,人你已经看过了,你想想,她与你做续弦夫人,好不好。” 那管事的一辈子没出过青州城,哪里见过纪姜这样的女子。 虽是穿着一身下人的服饰,身上被抓扯地凌乱不堪,通体的气质却还是让人移不开眼睛,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夫人心疼我们,哪有我们说不好的道理,这姑娘真是真是” “真是你的催命符” 众人一愣,纷纷移目看去,这话却是出自纪姜的口中。 宋意然抚在暖炉上的手一下子抠紧,仰头冷笑了一声,“呵,于管事,你的女人,你自个动手来管教。” 于管事怔了怔。 围观的人群面面相觑,而后议论出声来。 这是市井当中最琐碎平凡的口角,却带着最辛辣也最恶俗的戏剧之乐,无论在什么地方,上演了多少次,人们还是喜欢看。 纪姜的眼睛莫名地有些发潮,从宫廷到眼前这个污浊的男人面前,她发现,从前她身边的宫女和太监,就像为她遮蔽尘埃的一层华美的纱,如今都被扯烂,从她身上退去,被风吹得很远。 如今她也要肉对血肉地在市井的目光中,张口撕咬。 宋意然的话已经到这个份上了,于管事的哪怕心里一半发怯,一半舍不得,还是得迎着头皮上去。他走到纪姜面前,犹豫了一下,终于扬起手。 谁知纪姜却也抬起了手,伸出一只食指,指甲抵在他的虎口处。 她的身子往后仰着,似乎连他的鼻息都不愿意受一丝。 “你不是糊涂人,听我把话说完,你再想要不要打这一巴掌。” 于管事本就在发怯,听她这一样一说,到真被唬住了,有些发愣地站在原地,手放也不是,不放也是。 纪姜转向宋意然。 “杨夫人,齐律行天下,您认不认,您受齐律所制” 宋意然一窒。这两个字,从纪姜的口中说出来,似乎比从旁人的口中说出来,莫名要多重的分量。 “你废什么话,我夫君乃一州知府,当然” “那您可知,无主人释奴的文书,奴婢与人私定终生,是个什么罪” “你说什么” 宋意然显然没有想过,她不避讳自己奴婢的身份,还将这一层身份剖出来做保护伞。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纪姜转过头,看向于管事。 “奴视为逃奴,婚配者同罪。于管事,你的主子逼你同我一道死,你现在想,我还是不是你的女人,你这一巴掌要不要打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土匪 于管事发憷,慌忙放下了高抬的手,无措地看向立在门前的宋意然,“夫人,你可千万疼我这个女人,我不敢要” 陈锦莲凑在陆以芳耳旁道“她怕是故意把事闹到这府门前的。要让宋意然下不了台吧。” 说实话,陆以芳是有些惊诧的。 自从纪姜来到宋府,她并没有单独地见过她。她对纪姜所有的记忆,都还停留在十年前,那时她还未长成,但宫中所有人皆侧目她,她被要求,每一个步子都要行得优雅得体。宫人恨不得她不食人间烟火,只吞诗词歌赋,饮阳春白雪。 陆以芳以为,宋简可以轻易地揉碎这如同雪花般的女人,却不曾想过,她不但没有被揉碎,反而退去那层如同浮光锦一般的皮,无畏地撞进了三千世界。 所有人都看着,宋意然的面子挂不住了。心里愤恨不已。 她不喜欢自矜身分。自从在嘉峪,她被第一个男人玷污以后,她就觉得,什么文化世家,什么闺阁贞洁,都是些狗屁。若还在意那些东西,她就不用活了。 人是被打碎以后再重新活另外出天地来的,她莫名地在那个被抓扯的披头散发的纪姜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片影子。这无疑是一种共情,一种另她感到厌恶的共情。 她看了于管事的一眼,“没用的蠢货” 说完,将手中的黄铜暖炉递给陈锦莲,走到车撵旁,“把马鞭子给我。” 马夫忙将鞭子递给她,宋意然接过鞭子,轻轻拉扯。 “临川,我兄长也许在意府上少个奴婢伺候,但定不会在意我责罚一个有罪的奴婢。” 说完,她将鞭子抛开于管事。 “你不要她就算了,反正她也不是个干净女人,替我好好教训她,我日后再给你寻好的。” 陆以芳知道她的性子,对于她而言,纪姜被伤成什么样子她到是不在乎,但这是宋府门前,这种事传出去是极不好听的。于是,她侧头对陈锦莲道“去劝劝。” 陈锦莲之前被宋意然抢白过,这会儿接着她的暖炉,跟捧着个烫手山芋似的,她哭丧着脸对陆以芳道“夫人,这怎么劝啊。” 话音还未落,人们都听到了鞭子带起风的声音。 围观的人都伸长了脖子,陆以芳与陈锦莲却同时闭上眼睛,不忍去看。 然而,他们并没有听到那牛皮质地的马鞭子与皮肉相接的那种脆响,反是一声闷响。 纪姜感觉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她抬起头来,那人着青衫袍,腰间佩剑。 顾有悔啊。 纪姜愣了愣,顾有悔回过头来,“你知道不知道这一鞭子下来又多疼,告诉你不来青州,不要来青州,你非要来。” 纪姜朝他手上看去,他徒手接下了于管事的那一鞭。 虽说是习武之人,但也都是血肉之躯,这一鞭入手,虎口处已经破了皮。他拼命忍着才不至于在纪姜面前痛得龇牙咧嘴。 “你不是该回帝京了吗” “回个屁” 他一把拽过于管事手中的鞭子,于管事被拽了一个趔趄,啪地一声摔在纪姜面前。 顾有悔弯腰一把搬起她的脸,“你知道她是谁,你敢伤她。你这脑袋长在脖子上,真是多余。” 于管事当真是欲哭无泪啊,“我我也是听主子的话,小爷您饶命啊。” 陆以芳走下台阶,一面走一面道“顾小爷,这毕竟是我们府上的家事,还请顾小爷高抬贵手,不要干涉。” 顾有悔松开手,于管事的脸啪地摔到地上。 顾有悔摊开自己接鞭子的手,伸到陆以芳面前,他早不自诩是官家子弟了,也不顾什么礼节,几乎要把手贴到陆以芳的脸上,逼得陆以芳退了好几步。 “我当时就不该信你这个妇人,听说,宋简差点害她活不过来。你应该还记得我的话吧,她的性命就是我的性命,她的身子,就是我的身子,刚才这一鞭子,如果打在她了她身上,这个狗奴才的命,我就要了。反正我也是天下的人,官府有本事就抓,没本事,半分都管不着我,今日我若起个兴,也能让你当着这些人的面,跟他一起趴着。” 他这话虽然粗,却说得很有压迫感。 这又不是在府中,而是在人气腾腾的街道上,陆以芳觉得喉咙里发梗,一时竟不知道以何话去应对。 纪姜轻轻地拽了拽顾有悔的衣袖。 “别说了,你给她们没脸,我日后怎么处。” 顾有悔回过头来,“你脑子有病啊,跟这种人处个屁。” 他又骂她,纪姜又好气又好笑。 “好了,你赶紧走吧,我自己能应付,指不定有人已经报了官了。衙门的人来了,你就不好走了。” 顾有悔毫不在意,“你怕什么,还有我顾有悔杀不出去的路。你干脆跟我走吧,要么回京,我带你去找邓瞬宜,要么跟我去琅山,我带你见师父,哪一条路,不比在宋简那个混蛋的府上好。” “你骂谁是混蛋。” 宋意然地声音有些尖锐,顾有悔压根没带让她的,“骂你哥是个混蛋” “你” “我怎么了,宋意然,你别忘了你当年是怎么上山求我师父给你哥治腿伤的,你也别忘了,要不是我劝我师父出手,宋简现在就是个残废,你在青州跟别人耍你威风可以,别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宋意然被他抵得一句话也说出来,她也大病余生的人,心里头有气,气血就直往脑门上顶,脸跟着就涨得通红。但她也明白,顾有悔的话并没有错,宋简的腿疾,一直需要琅山的药来养,若是当真与顾有悔撕破脸,对她,对宋简都是无益的。 顾有悔见她不说话了,这才将手上的鞭子团成团,照着她的脑门就扔了过去。 “接着吧,宋大小姐。我说,不管你们之间有多大仇,好歹她也救了宋简的性命,要不是她,宋简早就更他爹一样死在文华殿的廷杖下了。还能有如今的威风。宋简把她逼过来,她也来了,你们差不多得了吧,真要把人折磨死才甘心啊,我告诉你们,她要真死了,我也活不了,到时候,你们全部跟着我一起给她陪葬。” 宋意然仰面笑出声来,她按住脸上被鞭柄撞红的地方,尖声道“你也活不了怎么你就要和她同生共死起来了,你知道的啊,她以前是我哥的女人,后来听说还嫁邓瞬宜那个窝囊废,这么一个女人,也是你看得上的” 顾有悔将纪见挡在自己的身后,“对,看上她了又怎么样,看上她总比看上你强吧。” 纪姜道“你在瞎说什么” 顾有悔撇了她一眼,小声道“你别闹,我帮你呢。” 说完,他吹了一声哨子,一匹马便冲开人群跑了过来,顾有悔一把将纪姜带上马。 低头对陆以芳道“你告诉宋简,让他来小镜湖找我。我请楼鼎显楼将军在湖边做客,你们府上这个奴婢,我借去替将军泡个茶啊。” 说完,一扬马鞭,带着纪姜去了。 纪姜是被他打横放在马背上的,颠得胃里难受。 “顾有悔,你可真像个土匪。” 顾有悔低头看了她一眼,“我都跟你说了,这个世道没有江湖,所有大侠,都是市井土匪罢了。” 纪姜拔下头上的一根银簪子,顾有悔慌了神。 “你干什么,我的马可是汗血宝马,你可别动他。” “你什么时候放我下来” “你别激动,到了镜湖我就放你下来,我知道你这样不舒服,我不是也考虑你受过伤嘛” 他说完这个话,突然有觉得似乎有些伤她,忙闭了嘴。 “小镜湖是什么地方,还有,楼鼎显是谁。” 顾有悔拉了拉缰绳,令马放慢了步子,尽量走得平稳一些,“小镜湖是我师兄的地方,至于楼鼎显,你应该知道的,他以前是青州府的一守城将,宋简一手培植,做到了晋王军中的大将,此人也算是个行军打仗的天才,白水河前线将军,就是他。” 纪姜想了想,到是记起了这个人。 “那他为什么会在小镜湖。” 顾有悔道“宋简让他来查我吧,我对他没什么兴趣,只是我们江湖中人,讨厌宋简的做派。什么都要拿捏在手上,但凡有个拿捏不住的人,就要千方百计的挖出他的过去和来历公主,我知道你对宋简这个人内心有愧,但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再留在他身边。无论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 他咳了一声,“现在,他和我爹,倒是很像。” 说着,小镜湖已经到了。 顾有悔先下马,而后又小心地将纪姜抱了下来。 “得罪你了。一来是想逼一逼宋简,二来,也是我师兄要见见你。” 纪姜站直身子,“你还有师兄吗” 顾有悔笑了,“我师父可是这世上少有的高人,怎么可能只有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徒弟。我师兄叫林舒由,医术颇得我师傅真传,他若肯替你写一副药,保管比那什么杜和茹的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琅山 话音刚落,纪姜背后便传来一个温和的男音。“有悔,你是不记得师父的话了吧。” 纪姜回过头,声音的主人身着灰衣,除了挂于腰间的一枚玉佩之外,周身再无其他配饰之物。他沿着水边慢慢地向纪姜走来。 男子,但凡在水侧,与这世上至灵至性的东西关联,就自然度一层雅气。此人约莫三四十的年纪,温和沉静,与顾有悔两相一比,到真不似出自一个师门。 刚才还嬉皮笑脸地说得眉飞色舞,被他这么一说,立刻老实了,恭恭敬敬地向纪姜作了个揖“有悔性子鲁莽,多次冒犯公主。还望长公主恕罪。” 纪姜笑了,顾有悔这个人她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习惯他那有话直说的爽快性子,到习惯不了他此时这幅假正经地模样。 “你先站好。” 顾有悔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那灰衣男子,又赶忙把头埋了下去。 纪姜摇了摇头,会头对那人道“先生,他救过我的命,况且我也是什么公主了,恕不了谁的罪。” 那人淡淡地笑了笑,行至纪姜面前,整衣定容,屈膝跪了下去,而后双手交叠,伏身向她行叩拜的大礼。一旁的顾有悔见此,也忙跟着一道下拜。 纪姜怔地退了一步。 “先生何意。” 那人直起身。“公主殿下,小人是林舒由,琅山主人座下二弟子,有悔是我的小师弟,听说这一路,他对公主多次出言不逊,小人已代师父责罚过他,望公主不要同他计较。” 纪姜在脑子尽力地回想了一回。她记得父皇在世时确实在什么地方提前过琅山,但是,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她是真的不知道。 “先生起来,临川对顾有悔有恩要谢,无过可恕。” 说完,她走上前去,弯腰伸手虚扶。 林舒由这才去站起身,侧面对纪姜身后的顾有悔道“你跪好,一会儿我再来同你说。” 顾有悔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是,又对纪姜吐了吐舌头。 林舒由侧过身,“长公主,请到寒舍一叙。” 纪姜心中也正有疑问,他既相邀,也不妨当面一问。便与他一道走进湖边一间茅屋中。 虽是茅屋,陈设却是十分的讲究,门内两旁,分别放置着两尊芙蓉玉的玉雕,一个是麒麟,一个是穷奇,纪姜看了看那两尊玉雕,又看向他的腰间,发现他腰上的那只玉佩也是芙蓉玉质地的。 “你们琅山的人,这么爱芙蓉玉吗” 林舒由正取水烹茶,青白色的茶烟遮其面庞,连唇角的笑容都是模糊柔软的。 “长公主,请先坐。” 纪姜却走到窗前靠着,这个地方将好能看见跪在外面磨皮擦痒,抓耳挠腮的顾有悔。 “我坐不得,先生有话直说吧。” 林舒由看了她一眼,她一臂弯曲,叠放在窗台上,腰脊优雅地挺直,淡然地开口,虽在说一件不大光彩的事,但她坦然,毫不闪躲,目光中也没有一丝难为情。 “是小人疏忽。” 说完,亲手将茶奉上,“这是今年的碧螺春。” 纪姜低头小饮了一口。 她是什么样的人,饮惯宫中烹煮的茶,就连哪一步出了丁点差错,她也能从茶味中辨别出来。这入口的茶,一尝便知是出自事事讲究的文华世家之手。 “先生不是出身江湖吧。” 林舒由笑了笑,“小人出身,不足挂齿。” 所以琅山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顾有悔这个人虽然行事浪荡,但却也是当朝首辅顾仲濂唯一的儿子,眼前这个人虽然衣着朴素,但举手投足之间的气质也绝非什么江湖草莽。 “你” “公主是想问琅山之事吧。” 他倒是自觉。 纪姜点了点头,抬起自己的右手,“我想知道,这枚芙蓉玉扳指的来历,还有,这枚扳指和你们琅山的关系。” 林舒由点了点头。他在纪姜对面的茶席上席地坐下。 “在此之前,小人可以问殿下一个问题吗” 纪姜应声“先生请讲。” “公主为什么要应白水河之约。” 纪姜一怔。 为什么要应白水河之约,她可以不应吗。 她记得她很小的时候,陆以芳曾对她讲过,她是大齐唯一的公主,而公主是天下人的公主,她注定要活成一个如同春光浮锦的人,她是宫廷优雅文化的象征。她要成为一层富贵的纱,遮在波云诡谲,藏污纳垢的宫墙之上。 可后来,她不止是一层纱,她也是一条体面赐死的白绫,绞杀了宋子鸣的一生。 选择是极其痛苦的,在权力与权力的博弈之中,身为公主,她能看到的东西有很大的局限,局限于母后的不甘心,与父亲摇摇欲坠的皇权。 至于“是非”。 身在局中,她不配想。 “我不愿大齐颠覆。” 她沉默良久,吐出这么一句话。 林舒由覆灭炉中火。 “那公主怪过大齐朝廷吗” 他望向她,“为求皇权毁公主一生幸福,为求一时止战,舍公主千里之外,受尽折磨。” 纪姜看向窗外。“先生这样问,是想听我答是,还是不是呢。” “愿闻公主心中所想。” 窗外顾有悔伏在地上,以指为笔,在湖边沙地上写画。比起林舒由的试探与谨慎,纪姜倒是更愿意听那个没心没肺的人聒噪。 “怪又怎么样,舍都舍了,我只觉得幸运,宋简还愿意为我这个人遵守约定。好歹换了个天下暂时平定。至于之后,宋简还要做什么” 她回过头来,看向林舒由,“你若是替顾大人问我这些话,你就告诉他,我虽不再有公主的身份,却还是大齐的子民,宋简的刀,但凡我挡得住的,我都不会躲。” 这话说完,林舒由却心怔。她一语道破了琅山与顾仲濂的关联,虽不是全部,可她眼光之毒,心之敏锐,真令他惊诧。 “先生,可以告诉我,这枚扳指的来历了吗” 林舒由垂下眼。 “好。” 说着,他顿了顿,他轻轻出一口气,而后续道“有很多的事,其实小人暂时还不能完全向公主言明,但公主既然猜到了,我们琅山与顾大人有所关联,小人就说一部分与殿下听。” 说完,他指向纪姜的拇指处。 “殿下手上的这枚芙蓉玉是属于顾有悔的。我们琅山的每一个弟子,入山之后都会得到一这样一块芙蓉玉,直到师父将他交给某一个人。殿下既然此时拥有这块芙蓉玉,便是顾有悔的主人,我们琅山的规矩是,琅山弟子的性命与芙蓉玉主人息息相关,若玉主人有所不测,则琅山弟子亦不能活。” 纪姜一面听,一面望向手上的扳指。 这是临出帝京时,许太后托邓瞬宜送到她手中的,如此联系想来,到像是母后赠她的一个护身符。 可是,有这个必要吗。母后单纯是因为觉得亏欠她,还是顾仲濂对她还有别的想法。 想到这里,她突然心头一凉。 “顾仲濂和琅山究竟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上琅山。” 林舒由伏身道“恕小人还不能向公主言明,等时机成熟,公主自然会知道。” 纪姜凝着他,“好,那我换一个问题,林先生,你的父亲是谁。” 林舒由喉咙一哽。 纪姜走近他,“先生将才烹茶之法,绝非出自民间,而是出自洛阳名士胡嘉容,此人曾在帝京客居,辗转几个名门望族府第为家塾。先生,你也是名门之后。” 林舒由抬起头,笑叹一口气,“长公主,小人原不敢欺瞒,实是为公主安危着想,还望公主不要再问,时机到时,自然有人为公主解惑。” 纪姜将手上的扳指摘下。又看了一眼跪在外面的顾有悔,“对我而言,我的命可以是大齐的,但我不想有谁的命是我的,你师弟是个很好的人,他没有必要跟着我一起卷到青州和朝廷之间。还有,我亏欠宋简一家的,已经累生累世都还不清,你回去告诉顾仲濂,只要宋简不反,我再也不会为朝廷做当年一样的事。” 说着,他伸出手,“这枚扳指,替我还给你师父。” 林舒由没有接,他偏头看了一眼外面的顾有悔。声音一寒“殿下,你若执意还回这枚扳指,就是因他有过,而弃他。琅山不会容他,他今天就该自刎于你面前。” 纪姜提声道“你们琅山究竟是什么地方,怎么比东厂还要阴脏” “殿下,这不是阴脏。公主有公主的命,为了天下苍生,公主已舍弃良多,我们也有我们的命,顾有悔命该如此,公主不要他,他就活不成。” 纪姜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冷言寒声说生死的人。 “他自己知道吗,他知道若我死,他也会死吗” 林舒由看向窗外,“他是个混沌的人,要说知道,也知道,不过,很多话,我们也没有对他说得太明白。这背后有很长很复杂的一段故事,时间之久远,就连我也不能完全了解清楚。” 他收回目光“总之,殿下,您要知道,不论公主身在何处,身处何地,琅山上下,每一个,都将以公主之礼待殿下。至死不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归来 宋简回至府中的时候,府门前的热闹已经散了。 下撵之后,寒津津的风往他的裤腿中灌,他抬头看,日渐偏西,阴云压来,本若尘粉一般的雪,也开始渐渐大起来。一群乌青色的寒鸦从府中一颗老乌桕树上腾起,鸟羽的阴影落在他半仰起的面上,明暗切割,有些诡异。 陆以芳刚送走最后一位官家夫人,马蹄渐远,车撵遥行。 陆以芳立在府门前,脸上堆着的笑容已经僵了,半晌都舒柔不下来。她揉了揉眼睛,正要回去,转身时见宋简回来,忙吐一口气,提裙下阶,亲自去扶他。 宋简脸色阴沉,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手。 “临川在什么地方。” 陆以芳知道他会问,但想不到,他先问的不是宋意然。 她的手僵在他的手臂旁。他今日穿的是一身墨绿色的直缀袍,腕上的沉香珠串一半松下来,被他捏藏在袖下。陆以芳偷偷地看了一眼他弯曲的指骨关节处,一时泛白,一时回红,捏握之间,似显焦虑。 “爷,您可不能再容那个奴婢了,他被那什么哦对,那什么顾给带走了。” 回答他的人是陈锦莲。她从陆以芳身后走出,小心翼翼地去牵宋简的衣袖,这女人生得像只柔软的猫,声音身段都像。陆以芳看着她的模样,到暗暗松一口气。 宋简情绪不好,此时纪姜的事,由她娇憨开口,比自己起头来说要好得多。 宋简低头看了一眼陈锦莲捏在自己袖口的手,“你出什么声。” 陈锦莲也看出了他神情的有异,慌忙缩回了手,蹲身行了个礼,赶紧往陆以芳身后缩去。 陆以芳续上她的话道“意然今日来,寻到了她的过错,正要在门前处置,谁知道顾小爷突然来了,把人带走了。” 宋简低头凝向面前的陆以芳,“在我府门前处置夫人,你到是有眼不肯睁。” 这话清清明明,但也给了她一星半点的余地,陆以芳伏低垂眸道“是妾糊涂。” 宋简并不想去纠缠内院女人的心思。 “张乾,去一趟知府衙门,告诉杨庆怀,宋意然是女流之辈,在衙门的事上,他若敢被宋意然牵着鼻子走,就该提着官印给我滚回帝京。” 说完,抬脚往里走。 陆以芳追了几步跟到他身边,“爷,您先别急,妾劝过意然妹妹了,事关宋府的颜面,她不会缠着知府大人把事情闹大的。” 宋简一言不发,过了前院,有穿过花厅,一路往西桐阁去。 陆以芳一直跟在他身旁,待要走到西桐阁,才又问了一句“爷不让人去把她带回来吗” 宋简猛然顿住脚步。 西桐阁前日冷花寒,扑入鼻腔的尽是晚梅冷冽的香。 “带她回来” 说完,他朝后唤了一声,“辛奴。” 辛奴本就小心翼翼地跟在二人后面,这会儿听见宋简唤她,忙上前应道“奴婢在。” “人若回来,直接绑了,不用关着,就丢在这院子里。” 陆以芳一怔,她到底比陈锦莲清明,隐隐约约好像听出了些眉目来。宋简料定了她不会走,纪姜也料定了他不肯放。其中纠缠,到不是“旧情”二字可以完全说明白。这样的纠缠,也是她和陈锦莲,都不曾拥有的。 想着,她沉默地望向宋简。 日已渐隐西山,天沉暗下来。 他没有打伞,人没入簌簌飞雪之中。墨绿色的袍衫被触身而化的雪润湿。他半昂着头,即将湮灭的那一点点天光在他背后渐沉渐散。 陆以芳记得,这一年春,他将满二十六,但她却觉得,与这样一个年轻的男人相处,却全然没有盎然的生气,不论她给于温情还是理解,他都只是受,重不回应,哪怕是在房事上,他也只管一时极乐,不顾后半柔情。 内院抛给她这么些年,她的决断地无比畅快,但是,这不是在宫廷中,她可以靠着一张体面的皮撑着,这是在她冷暖自知的家中,男人不承认赞许,就好像永远少了那么一丝滋味一样。 “以芳。” 他突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语气较之刚才松下不少。 她忙回过神来。“嗯” 他从她身边行过,“雪大了,进去吧。” 陆以芳喉咙里隐隐地笑了一声,不对,他也不是全然回避,某些时候,他也偶尔给于一丝温暖的假象,给自己,也给陈锦莲这些人,但是,或许就连陈锦莲那样的糊涂人,也能看出来,每一声温言之后,都隐着宋简疲倦的,捂不热的心。 宋简有很多的公务要处理。 年下各处都在闲散消遣,之前因为前线之战,百姓也不得休养生息,如今平宁下来,军政上暂懈,民政上的事却很烦杂。陆以芳立在他身边,为他研磨,他埋首案前,连晚膳都不曾让人传。临川的事,到当真没有再问一句。 待他做完手上的事,外面刚刚起更。他的府院并不深,街坊中五谷肉糜的香气渐渐渗入他的书阁。 陆以芳已经走了,书房里只有张乾靠着火炉在打盹儿。宋简仰面靠在椅背上的白熊皮上,将面前的公文推开,抬手拧了拧眉心。 窗外雪若银霜,悬在无叶的树冠上。风一吹,晶莹撒落。 青州两年,这座偌大的府邸,温暖的女人身子,知冷知热的奴婢们,滚烫的酒,热闹的青州政坛,这一切,和这些晶莹干净的白雪一样,随风而起,撒向他的人生。 他站起身,亲手推开西桐阁的门,往雪地中走。 与苍茫茫的雪地,一道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弯丽的人影。 纪姜跪在雪中,一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西桐阁的灯火倾泻在她的身上,又被宋简的身子阻去一半,阴阳之间,她仰起头来,含笑望向他。 她会回来,这一点,他并不意外,但他意外的是,她堂而皇之地跪在那里,把心中的恼怒,莫名地全部压了下去。 宋简一步一步从阶上走下来,一直走到她的面前。 他低下头去,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 “你做什么。” “请罪,望爷能消气。” 宋简笑了笑,慢慢蹲下身子。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十分难受的动作,膝盖上的寒疼令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身子稍稍有些不稳,却不想,面前的女人侧过身,用肩膀恰到好处地撑抵住他。 时隔多年,这是第一次,他与她有肢体之亲。她的鼻息就在耳畔,温暖如春日的细风。他不由地握了握手指。上一次肌肤之亲是什么时候呢,他已经要记不得了。在他的回忆里,床笫之间,她有温软的肚腩,丰盈的乳房,每一回,彼此都酣畅淋漓。 在这件事上,宋简在她身上找到过最平等的位置。 宋简松开手,强行将自己从荒唐的回忆里拽出来。 “你回来做什么不是都跟着他走了吗” 纪姜跪直身子,“我走了,小姐也不会放过我,我不想做逃奴。” 雪中,她眼眸明亮,看不见一丝污浊。 “楼将军,跟着我一道回来了,爷要见他吗” 宋简背往后仰,与她拉开些距离。 “临川,你真的很蠢,顾有悔肯放你与楼鼎显一道回来,你与顾仲濂的关系,在我这里,就再也说不清了。” “本来也说不清楚,不过,您已不是当年公主府的宋简,面对这样的我,您根本不需要怕。” 宋简站起身,低头看着她“对,对你,我可以割耳挖眼。你不要以为,我还对你有一丝的怜惜,我让你留在我身边,是要你赎罪,赎我宋家满门,十余条命的罪。除此之外,顾仲濂当你是插入青州的剑,我也能把你,磨成抵在朝廷咽喉的刀。” 说完,他站起身。 “起来,跟我进来。” 堂内烧着滚烫的炭火。 张乾见他们二人进来,忙识趣地和门退了出去。灯焰安宁,她轻盈的发丝,在热气带出的细风里轻扬。 宋简抬手,脱掉外袍,只余下一件中衣。回身坐在榻上。 “过来。” 纪姜的双手被绑着,在雪地里跪得有些久,血液不大流通,猛地进到这温暖的屋内,血脉冲涌,绳子便压得肉疼。 她向宋简走近几步。宋简随手将外袍抛挂在一旁的椅上。 “转过去。” 她也听话,慢慢地转过身去。 宋简低下头,在她的手腕上寻到绳头。一圈一圈把绳子从她的手腕上解下来。他的动作很慢,一圈一圈解得十分仔细。手指偶尔触碰她冰冷的皮肤。他的手很温暖,每一次触碰,都引纪姜肩膀一阵瑟瑟的颤抖。 “你抖什么。” 他的手停在她背后,“张乾。” 门外的人应道“在呢,爷,您说。” 他的声音里似乎有笑声,“下次绑她,不要跟捆得这么扎实。我这里不是刑部的大牢。” 张乾自然听不懂他的意思,愣了愣,只能连声应是。 说话间,她手臂上的绳子也被解了下来,失去束缚,血脉一下子贯流,她立马感到一阵酸痛。 宋简将余下的绳子丢到一边。 “去传水。” “啊” “赎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情分 纪姜明白过来,刚要推门出去,背后却被什么东西覆住,而后又一路滑掉至她的脚边。 她低头一看,是宋简的那件狐狸皮袍子。纪姜回头,宋简的手刚刚垂下,他曲腿斜靠在榻上,低头单手解着腰间的系带。 “裹着去。” 但凡人口不肯承认的东西,都是既美好,又伤人的。 浮世为夫妻的情意,善意,被累世的仇怨掐住咽喉。哪怕他挣扎着顶其所有的硬骨头,但他始终摁不灭,心中那盏温柔的灯。 纪姜望着他修长干净的手指,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手停滞在带结上。他也没有抬头,灯焰烧在他的眼中。 “去啊。” 小厮抬了水进来。迎绣拉开绸纱屏风。水烟氤氲开来,张乾走到纪姜声旁,轻声说了一句“爷不喜欢过热的水,仔细伺候。” 纪姜垂目点了点头。他们一起相处过三年,既有公主之尊,她从来没有放下过一次身段来服侍过宋简,她知道宋简擅诗文,好金石,过目成诵,能默棋册琴谱。金玉在外,他是她的体面,也是整个皇族婚姻的体面。 但关于生活最细枝末节的地方,她当真全然不知。 男人喜欢吃什么,沐浴的水温几何,春秋交际之间,他似乎偶尔犯咳疾,记忆里,他常常亲手泡一种带着桔梗味的茶,但那究竟是什么茶,她不曾问起过。 那三年,除了她,他再不曾有一个亲近的女人,所以宋简在她的府中,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呢。 水顺着纪姜拇指上的扳指流入浴桶中。她一面想,一面试着桶中的水温。 带水烟清瘦下来时,绸帐屏风响了响。 宋简赤脚踩了进来,正站在木施前,解他手腕上的沉香珠串。一百零八颗,褐色的穿线已经有些老旧了,他在手腕上缠了三圈。他解地并不顺当,偶尔穿线缠绕在一起,他到不着急,将手举到灯下,翻出交缠处,稍显笨拙地去挑开。 纪姜放下手中的水瓢,走到他身旁,伸手替下了他的手。 男人们,似乎都不大会做这样细致的活路,然而女人,纵然在尊贵,也有一双灵巧的手。 她找到了症结,两三下便抖开了,回身将它往木施上挂去。 “爷,线都旧了,明儿,让人拿出去,重新串一回吧。” “你学着串。” 她清浅的应了一声。“那也好,奴婢学着串。” 说完,她从木施后出来,挽起自己的袖子。去为宋简解衣。 宋简从前也是地方上为官的人,那个年纪的父母官,都还没有练出朝廷权贵的势利心,下田野,走陇上,没有少和乡野,车船打交到。在纪姜的记忆里,宋简的身材并不似如今这般清瘦。 宋简很配合她的动作。 一只手臂抽出袖子,纪姜便看到了他肩背上伤痕。那些伤已经很老了,有些剩下些淡淡的红痕,有些突出皮肤,触目惊心。 她忍不住眼眶一红。 “你放心。” 他摁了摁将才带中沉香珠的手腕。平静地开口。 “你是个女人,这些皮肉上的伤,我不一定都要还给你。” 说着,他低头望向她的脖颈,柔软的一掐则断。 “青州衙门口的那顿打,已经够了,你既说,你不想挨打。以后,我也不想让杜和茹看伤筋动骨的事。” 纪姜低下头,帮他褪掉另一只袖子。 “爷是喜欢,看我如今这副模样。” 好透彻的人。 她将她的衣服叠挂于手中,“爷不让奴婢死,奴婢就好好跟着您活着。以后,串什么珠子,绣什么鞋面样子,临川公主不曾做过的,奴婢日后,都肯学起来。” 说着,她半蹲下身,去解他腰间的汗巾子。 坦诚相见。 所有挑拨地地方,纪姜都不敢去看,在他们如今地地位,身份之上,她害怕会显露出不该有地欲求在宋简的眼前。诚然,她可以在宋简面前屈膝,她甚至可以在陆以芳,宋意然,陈锦莲的面前伏低,但她仍敏感地保有气节,她懂得越谦卑,越高贵地道理,是以即便身在卑位,她也从不沉沦。 但此时是不同。 哪怕一丝被牵出的眼中红丝,都会勒住她骨子里的骄傲。 任何事都可以仰起头坦然面对,可是这会儿,她却无论如何也坦然不起来。 头越埋越低,几乎触碰到他地膝盖。 可那里,却是他最难看的地方。 纪姜还来得及看一眼,就被宋间捏着她的下巴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声音莫名有些喘息。“别看那里。” 纪姜被迫仰着头,灯火映着水光十分刺眼,将她眼中的晶莹烧得滚烫。 “对不起。我没有想过,会把你的腿害成这样。” 宋简的手触到了暖热的水。他忙松开手。 “那你赎啊。” 青州两年来,男女阴阳之美好,终于在一次回到他滚烫的肉体之中。青灰色的床帐把灯火都摁在外面,失去视线之后,纪姜的柔软的身子成了烛火伤温柔的焰芯。在大雪纷飞的深冬之中,她既不烫人,却折磨地人心头,又软又酸地发疼。 宋简原本是温柔内敛的人,从前在房中事上,他甚至是被纪姜牵引着走的,她享受富贵极乐,不矜持,也不忸怩,他也得以酣畅淋漓。那种诡异的平等,成了调和他们婚姻的一剂良药。他喜欢和她欢好。喜欢她迷离的眼睛,和发红的皮肤。喜欢她在混沌中喊他的名字。 叫他宋简。 那个时候,他才真的是宋简,不是大齐的驸马,不是宋子鸣的嫡子。 那个时候,他会冲破某些桎梏而承认,与她之间的婚姻,不仅仅是政治的手段,她是大齐的明珠,也是他爱着的女人。 干柴遇烈火。 这个比喻虽然不太恰当,他却真的是在精疲力竭后才放过了纪姜。那一桶沐浴的水早就已经凉透了。 木施上氤氲的水汽已经凝结成了水珠子,滴答滴答地落下来,落在地缝里,蜿蜒如蛇般地往屏风后面躺去。 纪将有些微微地咳嗽,她面色潮红。 退去后,手脚逐渐开始发冷,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寻找些蔽身的东西,却抓住了将才搭在床头的那件狐狸皮的袍子。 她尽力地蜷缩起身子,缩进去。皮毛质地的东西,在烧着炭火的屋子里,一下子护住了人的温度。宋间低头看着缩在他身边的女人。她背对着他,浑身,光滑的脊背还露在外面,下身留着他给与她的杖伤。 此时她不再羞赧,不再躲避,她只是冷。只是疼。 只是这天地间漂泊如浮萍的柔弱人。 他隐隐地心疼。 她不是公主多好,她依他而生,汲他而活,该多好。 “宋简。” 她把头埋入狐狸皮的袍子中,瓮声瓮气地唤了宋简一声。 说完,她就捏紧了手指,甚至闭上眼睛,她不指望他会有回应。 寒津津的风透过门框的缝隙渗进来,知觉清晰灵透。 宋间翻了个身。然后,纪姜听到了从前她所熟悉的那种声音。 “在啊。” 次日,晋王府有事,宋简走得很早。 然而,整个宋府的下人们面上看着平静,私底下却炸开了锅。迎绣原本在西桐阁前剪腊梅枝。 两个等着收拾里间冷水的小厮凑到她面前道“绣姐姐,你是过来伺候新姨娘起身的吗” 迎绣看了一眼里间。宋简走的时候,是让张乾拿着衣服去偏屋里盥洗的,是以这会儿纪姜还没有起身。 迎绣是个实心的人,照顾了重伤的纪姜十几天,当她和自己一样是个苦命人,因为同情她遭遇,一直掏心掏肺,这会儿也不肯听人在底下嚼她的舌根子。 于是放下手中的花剪子,“好生候着吧,仔细我去给辛奴姐姐说,你们的舌头长了,缩不到嘴巴里。” 那小厮道“姐姐替她遮掩,人家,未必想要遮掩,昨天,好大的动静,我们守在外面上夜的人,有几个没听见的,今儿说是王府有事,我们爷走得急,说不定回来就得领着她去拜夫人和另几房。” “一大早的,用嘴干活呢。” 三人闻声一怔,忙回过头去。辛奴立在花坛旁,手中捧着一套衣物。 迎绣看了一眼,认出那是纪姜的。 “你们两个人,去找张管事领手板子,迎绣,你过来。” 迎绣忙走上前去。辛奴将手上的衣物递到她手中。 “你把这些衣服给送进去,伺候她梳洗好了,再出来。再有,就你一个人陪着,取水用水,都由你来做。别再叫其他人进去。” 迎绣点点头。“辛奴姐姐,底下人说的话” 辛奴拍了拍她的手,“我们爷什么话都没留,你就还当她是和你一样的人,至于底下要不要对她恭敬一些,夫人要不要给她体面,这是后话,过会儿子,你们总会知道。” 说完,她转身往后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对了,夫人要去一趟意园。个把时程后吧,你做好了这边的事,就去夫人那边。今儿张乾也跟着爷去了,府里没人,我得留着,你好生伺候夫人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累心 晋王府正门前,楼鼎显立在马下等宋简。 快到正月十五了,晋王府出入采买的人多,各个官邸内眷来往走动的人也不少。正门上忙,宋简不喜欢应付虚礼,便没在正门停留。楼鼎显见他车撵往后门绕去了,忙跟抬脚跟过去,张乾替他牵过马,楼鼎显亦步亦趋地跟在宋简的车旁,犹豫了半晌,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要请罪就算了,我也偶尔莽撞,原不该让你这指挥军马的人去探江湖的底。” 宋简的声音从车帘中透出来,惯有的平稳无波。 楼鼎显算是松了一口气。“先生,这种隐在民间和朝廷之间的事,东厂和锦衣卫那些狗腿在行,李旭林好像还在青州,先生可以借一借他们的手。” 宋简盘着腕上的沉香珠,“李旭林还没有启程回京” 楼鼎显道“原本是要走的,听说半道上又被青州衙门的几个堂官请在家中喝酒去了。” 宋简笑了笑“哦,地方上平时抱不住梁有善的佛腿。” 说着,已行至王府侧门,张乾撑着宋简下来。楼鼎显到车撵后去绕了一圈,刻意回避了他下撵的这一幕。将军和文人之间,铮铮铁骨和羽扇纶巾之间,哪怕再亲近,也总有那么零星半点的龃龉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如今东厂在梁有善手上,搅得实在太脏污。放眼整个天下,恐怕就青州地境,因为有先生在,他们还伸不了爪子。” 宋简往里走,王府里早有人出来为他二人引路。 “人心筑城,到处都是孔隙。” 他说得很轻松,楼鼎显不甚明白。 虽不明白,却又觉得这句话咀嚼起来很妙。 “你的家眷安顿好了吗” 他行在前面,细而浅的风随着他的步幅,轻牵他的袍衫。本就是在正月里,他的这句话,虽然转得有些突兀,却很应景。 “末将在城西边找了间宅子,今年正月可算喝上了口热羹汤,不像往年只能在营里瞎凑合。” 说到这里,楼鼎显到是想起了一件正事,对了,昨日听内人说起一件帝京的事,西平侯府像是倒了。” 这件事情其实是离青州政坛很远。但放在天下政局来看,却是一个很耀眼的信号。 帝京的线报是早就送到他的案头了,与线报一起送到他面前的,还有平西侯世子邓瞬宜出逃的消息。 “先生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宋简没有停步,前面已经隐隐约约能听见丝竹管弦的声音了。 “嗯。牵头弹劾梁有善嘛。初三下的狱,如今放在诏狱,邓春宜想求刑部出手,但如今在正月里头,顾仲濂不给态度,刑部不会动。” “那先生是怎么看的。” 怎么看的。 宋简将手臂向后撇拉,松开肩膀。对于他来说,对抗一旦挑起,就绝不会再有平宁的可能。这是之前陆佳没有看明白的关键之处。他将一方军政之美想象成了个人的抱负和意义,殊不知藩镇崛起,必遭削头之祸。 如今因为纪姜的介入,他与顾仲濂看似各退了一步,实则,谁也没有松掉拉紧地弓弦。而在他们之间,横亘着一个十分敏感的人梁有善。宋简想过,这个人,可能是一座桥,是他入局帝京的桥,但也有可能是一个坑。 “入局”这个时代最光耀刺眼,又最举步维艰的事。 他没有骗纪姜,即便他一世为臣,也要做完完全全捏朝廷喉管的臣,他绝不重蹈父亲悲剧,也不要信奉陆佳的准则。 以宋意然的贞洁为,以他的婚姻为路,以晋王纪呈为傀儡,以青州府千万生灵为注,在世人眼中,他算入魔了。可是因为曾经满身血污,他这晦暗狠辣的一路走地堂而皇之,心安理得。 所以他怎么看的呢 他觉得平西侯很蠢,而梁有善利落干脆,是个可用不可信的人。 “让他们杀,杀到梁有善撑不下去了,再说。” 耳边灌入悦耳精妙的丝竹之声,楼鼎显觉得自己的步子有些虚,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见宋简的背影已经走进了回廊的阴影下。 “先生” 他唤了宋简一声。 宋简停下脚步,“你说。” 楼鼎显升吸了一口气,几步跟到他身边,“我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 宋简转过身,“不杀平西侯,梁有善的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就要丢,但梁有善杀了平西侯,顾仲濂那群阁臣,并江南浙党一派的朝臣,就会有唇亡齿寒之感了。内阁和司礼监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都放不开手来厮杀。局面不清楚,你和我就算过了白水河,也是混眼的狼。” 说完,他抬起手,在楼鼎显手腕上敲了两下。 “但你要做一件事,带一队人马,把邓瞬宜接到青州来。别让他随随便便地被李林旭那些人干掉。” “是,不过先生,他逃离帝京,会去什么地方。” 宋简沉默须臾,平声道“南京。平西侯是浙党一派在朝廷的支撑,他的儿子,他们还是要护的。只是现在杭州饥荒还在闹,南京那道坎儿,邓瞬宜几乎是过不去的,你在那儿截他。” 楼鼎显并不能完全明白他的安排,但他也不是什么都理清明的人。想不清楚,就干脆听令。 这也是铮铮铁骨和羽扇纶巾偶有龃龉的地方,他喜欢简单明了的东西,比如让他杀过白水河,然后加官进爵,给自家媳妇添妆奁,囤燕窝。比如,让他带一队人马,刺激地潜入大齐地境,抓那个倒霉的官二代。然后加官进爵,给自己的儿子买梨堂,养马驹。 总之,有事做,就有价值。 有的时候,他也觉得宋简活得很累,对,心累。是这种心上的累,消磨掉了他大半的筋肉,才让他虽有一双腿,却不良于行。 后来,二人陪着晋王纪呈饮酒,其间杨庆怀也来了。 三人当着晋王的面,将民政,军政,以及开春后的农政之事,在酒桌上理了一遍,晋王从小坠马成了个痴儿,这两年神志稍微清楚一些,却也不大听得懂台面上的事,被晋王妃摁着听他们说了个把时辰,早就赖不住困,最后趴在女人的腿上睡着了。 杨庆怀陪着宋简一道走出来。 “意然那呕血的毛病有犯了。” 宋简顿了顿步子,“杜和茹呢。” 杨庆怀走近他耳侧,“我说你啊,她是我夫人,可她也是你妹妹啊,杜和茹那是治身上病的,治得了心病你把你府上那个奴婢交给她处置一顿吧,我保证不把人给你打死了。这个结不解,你们兄妹日后,还怎么来往。” 宋简上撵,“我把她交给你了,就是你的人。我府上的事,她插不了手。” 杨庆怀还要说什么,宋简已经命人放下了车帘,隔着帘子,他的声音也稍稍松下来,“待她身子好点,我去看她。” 说完,命撵行去了。 杨庆怀和楼鼎显并排站在一起,叹了一口气。楼鼎显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杨大人。” 杨庆怀摇了摇头,把手往怀中揣去。“没怎么,我就是觉得吧官场如虚妄,还是女人情真,可这句话,放在我身上对,放在他身上吧,既对,又不对。” 宋简回府,天已经擦黑了。 那日是陈锦莲的生辰,几房妾室就聚在她房中斗叶子牌。 宋简人是从侧门进去的,刚过了门廊,就听见陈锦莲院里很是热闹。 张乾帮他照着前面的路,小心问了一句,“爷去看看吗今儿是陈姨娘的正日子。” 宋简有些乏,对陈锦莲,他向来随性,喜欢了就逗逗,没心思就丢一边,这会让心里想着别的事,随口甩了一句给张乾,“她喜欢什么,你拿钱去与她办。” 正说着,走在前面的小厮已经替他推开了西桐堂的院门。 里面灯点得透亮,几乎有些晃眼。接着听到噼啪一声,接着又是一声。 纪姜跪在廊上,双手举过头顶。辛奴站在她面前,手上握着一根裹着红绸子的金竹条,正往纪姜手上抽。纪姜咬着嘴唇没有出声。 张乾看了宋简一眼,忙提着灯笼上前道“辛奴,你也是,昏头了吗教训奴婢哪里有在爷房门口的。” 辛奴见宋简,倒也不慌。 她屈膝见了个礼。“爷。夫人回来了,在里面候着爷呢。” 宋简看了一眼房内。窗上映出陆以芳的身影。 他什么也没问,抬脚从纪姜面前行过。 张乾道“还打什么,赶紧收起来” 前面的宋简却道“不用收,夫人让打多少,就打多少。” 说完,伸手推开了西桐阁的房门。 陆以芳抬起头来。 夜色渐深,宋简走进来,随手解下了身上的外袍。往后扬了扬下巴。 “她怎么了” 陆以芳接下他手上的袍子,淡道“没什么,她不是家生的奴婢,做不好事也是平常,您喜欢的那盆晚水梅,今儿梅了,锄枯草的时候,叫她伤了根,明年怕是开不了花了。” 宋简看了一眼外头,理着袖口走到一把圈椅上坐下。 那里将后能透过窗看到她的脸。她低着头,紧紧地咬着唇。至始至终,没朝他看一眼。 “哦。” 张乾过来奉茶,他低头饮了一口,刻意起了个话题。 “你去看过意然了。” 陆以芳点点头,“是啊,有个好消息,要回爷。” “什么” “意然有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相错 这到真是一件足以令宋简欣喜的事。 关于子息,对于宋家而言,难以启齿,又隐隐有光。安巢倾覆之后,他与宋意然都像天地间的一抔浮絮,撒入尘世,又一点一点被拢聚成团。但血脉好像都断了。 公主府三年,除了纪姜,他再也没碰过另外一个女人。 青州两年,陆以芳也没有为他生育过子嗣,虽然身边还有陈锦莲这些美妾在畔,偶尔也有那么一两过怀过孕,后来也都莫名其妙的没了。宋简不想去深想这种事情,毕竟有仇要复,有恩要报,很多东西不能清算。 至于宋意然。 杜和茹曾经说过,她这一辈子,可能是不会有子息了。 “怎么说的” 他着实高兴,将茶搁在案上,烫水溅出来也毫不在意,抬手示意陆以芳近到面前。 陆以芳从袖中掏出绢子,蹲下身子一面替他擦拭袖面,一面道“妾陪着他瞧的大夫,说是喜脉,意然还不放心,又把杜老爷请来了,把过脉后,连杜老爷都说奇得很。” 说着,她握着他的手背,抬起头来,“可是,也怕不好留得住,她那身子,太弱了,前几天,又在咱们这里生了气。爷啊妾本来不好说什么的。可是,爷就这么一个骨肉至亲” 她朝外头看了一眼。 “辛奴,停吧。” 外面的声响停下来,纪姜齿缝中吸了一口冷气。 她松开紧簇的眉,慢慢回握通红的手掌。 这一幕,宋简看入眼中。 “你是要让我做什么。” 他曲臂靠向茶案上,收回目光,低头看着陆以芳。 “我都听你的意思。” 陆以芳垂下手来,灯将屋中的物影往她肩上铺,她穿着水红色的褙子,上面的银线挑花绣针脚细密,如同她这个人一般,一处不错。 “我只是怕这一家子的人不好受,那样,妾对爷就是有罪的。” 她没有把话说明白,但宋简还是听懂了。他以前没有家,公主府是纪姜的公主府,现在呢他觉得他还是配谈“家”这个字。偌大的宋府,热汤热茶,恭敬温顺的奴仆,日子一天一天,有条不紊地在过。哪怕他手上过着千军万马,千金万银的事,也不妨他热榻罗钦,一梦天明。 所以,哪怕他是个破碎之后被重新拼凑起来的人。但他也必须要有平常男人表面的那一层皮,那一层不受搓揉,从容于世俗人间的那一层皮。 “宋简懂夫人的意思。” 说着,他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叫升仙楼办一桌席去陈锦莲那儿。走,今晚陪她们乐,输赢彩头作我的。” 二人从西桐堂走出来,月色还淡着,门推开的那一刹那,纪姜眼中如同破开了一个光洞。 她还没有起身,随着辛奴一道弯了弯腰,算是行过礼。 宋简立在门前,往她那双手上看去,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他在看,抿着唇轻轻地将手握成了拳头。 “临川。” “在。” 她有些冷,答应的声音稍有颤抖。 宋简低头,“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她摇了摇头。 “没有,有过当责,奴婢服夫人管束。” 说完,她弯腰伏地,慢慢叩了一首。 宋简喉咙里莫名地一哽。继而竟然抑不住地咳了一声。 “好,明白就好。” 他抬手摁了摁自己的喉咙,“先起来。今日是陈氏的生辰,我心情好,饶过你。” 纪姜站起身,抬头凝着他,一双手悄悄往后藏。 “是,奴婢谢爷,谢陈姨娘。” 转而又向陆以芳,“也谢夫人。” 陆以芳极不喜欢看她的那双眼睛,那双星河匿其中的眸子,无所畏惧。明明是这样卑微的一个身份,口口声声服她管束,可就算板子往她手上打了,自己真的压得过她吗 陆以芳太习惯宫中尊卑分明的制度,她原本以为,放之天下皆准的规则,也可以套住这个庶人。然而,此时,她竟隐隐觉得,在宋简的府,在属于她的内院天地,她自己头一次有些发怯。 她不想再看那双眼睛,但她也不想看宋简。 她尽力昂起头,先宋简一步,从纪姜的身边走了过去。 一旦开春,冬季就如同滑过荷叶的水珠。 青州的春季很短,却与南方有很大的不一样,从大雪中苏醒过来的新绿,从料峭寒风里抽出来的花芽,认认真真地奔赴娑婆热闹的人间。 正月快要过去了。大齐的朝廷爆出了一件令人惊诧的事。 西平侯邓靖平被判斩首之刑,罪名却和弹劾梁有善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与此同时,积了一个冬天的雪终于融化,江南的灾荒缓解,顾仲濂亲下杭州府,其间南京开城门,撤关卡,城内设粥棚,接济灾民。 宋简在青州收到线报的时候,正在意园与杨庆怀,宋意然看戏。 宋意然有身孕后,杨庆怀很不得直接不回自家府邸了。前两日,她的正房夫人哭着去晋王妃面前闹了一回。晋王妃无法,女人们虽然只看见自己男人跟前的那一亩三分地,可她们也不可能为了那一亩三分地把男人的天都翻了。 晋王妃劝了她两回,她也就消停了下来。 杨庆还照样我行我素,这会儿正和于管事的盘算着百草堂阿胶的事。看到宋简沉默地看着手中的线报。开口道“怎么了帝京杀人了” 宋简将手中的线报递给他。 “迟早的事。” 杨庆怀看过那则线报,侧头对宋意然道“诶,你不是说煮了什么桔梗去看看。我与你兄长有几句话说。” 宋意然才听得起了兴致,撇过身甩了一句。“不去。有什么我听不得的” 宋简看了她一眼。 “意然。” 宋意然听到他的声音,立马打住他的话,“好,我走。不碍你们说正事。” 说完,起身绕到戏台后面去了。 杨庆怀一直看到她安安稳稳地走下台阶,消失在拱门后面,这才转过身对宋简道“我听说,你拿住邓瞬宜了” 宋简拍了拍覆在腿上的毯子,平声道“楼鼎显还在回青州的路上。” 杨庆怀亲手给他添了半盏茶,“你怎么拿住他的,我听说,江南浙党一派的官员,拼了命要保他,他爹虽然没了,他到也是个没骨头的人,可是,也不至于肯跟你的人走吧。” 宋简看了一眼手中的茶,刚添的滚水,将茶絮冲开了,如今正一层一层地往底下沉淀。滚水带来的殊途,顷刻之后,同归于底。 “楼鼎显传信告诉我,是因为临川公主,你想得通吗” 杨庆怀正饮茶,差点没呛着。 “什么,因为你府上那个庶人公主” 他转过念头来,直身又道“哦,对,他是临川公主的第二任驸马,不过我听说,公主连与他同席都不肯。” 宋简并不想与他说这种他不曾亲见的事。 杨庆怀也觉得自己多嘴,抓了一把花生吹皮,“接下来呢,你这么做。捏住这个小侯爷,要送给顾仲濂,还是送给梁有善啊。” “要见见他,再看他手上,捏的是老侯爷留给他的什么东西。” 杨庆怀将吹好皮的花生用绢帕包好,放在一旁。宋简伸手挑开绢子,刚拣了一粒,却被杨庆还夺了回来,仔细吹了吹又放回绢帕中。 “给意然的。” 宋简不由得笑了,拍掉手上的皮灰。 “好生待她。” 杨庆怀笑而不答,又抓了一把在手上,碾开面上的皮儿,那淡红色的花生衣子随风而走,顺着戏台的边沿,一下子散出好远。 宋意然回到席上的时候,宋简已经走了。杨庆怀轻轻将她搂过来,宋意然却撇开了他的手。 “我兄长呢。” “走了。” “你怎么就让他走了,我还有话跟他说呢。” 杨庆起身,将抱着花生米的绢帕送到她手中。“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还不是那些老话,不是我说你,就你兄长那样的人物,一个庶人公主,碍得了他什么事。你啊好好吃,好好睡,等着我们的大胖小子出生” 说着,他弯腰伸手去抚了抚宋意然的肚子。 “我们叫他舅舅,带我们帝京射鹿子去。” 宋意然拍掉他的手,“你也是,半分没长进。” 杨庆怀直起身,一手搭在宋意然肩上,“我要什么长进啊,陪着你,跟着你兄长,就是最大的长进。对了,你可要制几身宽松的衣裳,叫人东市给你办去。” 这边东市上,迎绣正与纪姜在绸缎庄上看货。 来青州一个多月,这倒是纪姜第一次出宋府。迎绣人好,知道她在府中过得难,一面翻着面前的衣料子一面道“采买的东西不多,一会儿,我们匀出些时间,去城楼下吃阳春面去。” 见她没接话,又道“诶,你的手好些了吗我知道,有个药堂的膏子好。要不一并买些回去备着” 说完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 忙又改口道“瞧我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纪姜笑着摇头,“我到很少看见,你受什么过。” 迎绣道“其实,夫人待我们也好的,我们都知道,她是宫里出来的女官,伺候过皇后公主的人,规矩大,不过,她很少动那些伤皮肉的法子,她说过的,女儿家,最要紧的就是这身皮肉,皮上伤了,心上就伤了。你啊” 她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才续道“日后别往我们爷身上动心思了,你该知道的,我们做奴婢的,哪配得上爷那样的人。你要是本分些,夫人也会仁慈待你的。” 纪姜想着她的那句话。 “皮上伤了,心上就伤了。” 继而又想起宋简,对于他们彼此来说,这可真是一句彻骨痛的话。 正想着,身后突然有人用剑柄拍了拍她的肩膀。 “糊涂公主。” 纪姜一怔,忙回过头去,却见顾有悔抱着一匹大红色的织锦绣站在她身后。 “给你的,我付过银子了。” 说完一把抛到她手中,纪姜笑得呛了一声,“这是做喜服的料子。” 顾有悔将剑抱入怀中,毫不在意道“谁说平常穿不得,每回见你,你都这一身又青又白的。” 迎绣在府上见过顾有悔,想起宋府门前的那一幕,拉着纪姜就要走。 顾有悔拦在前面,“小爷就和她说几句话,你怕什么。你先回去,过会儿,小爷亲自把她送回府上。” 迎绣梗着脖子道“这要是让夫人知道了,可” 话还没说话,却看见顾有悔的拇指已经顶开了剑柄。“走不走” 迎绣忙往纪姜身后躲,“临川” 临川拍了拍她的肩,“先走,没事的。” 迎绣胆子小,到着实被他给吓住了,抱起挑好的衣料子,一步一退地挪了出去。 纪姜将那匹织锦缎扔回他怀中。 “你怕是觉得,衙门前那顿打没把我打死,心里不甘吧,” 那料子扑到顾有悔脸上,散乱开来,他手忙脚乱地去理,一面道“你胡说什么,我师兄还没把话给你说明白吗” 手上越来越乱,他有些发急,纪姜转身就要往外走,顾有悔忙追上去道“你别走啊,我是不知道师父和我爹的意思啦,不过,我既入了琅山的山门,师父的话我就一定要听。” 纪姜顿住脚步,“你找我做什么。” “找你吃暖锅。” 纪姜几乎要翻白眼,“你是想让我再挨一顿打啊。” “他敢打你” 话没说完,织锦缎却缠在了他的胳膊上。“诶你别走,快过来,帮我理开。我真有话要跟你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羊肉 纪姜在前面走,顾有悔手足无措地跟在后面。 “你去哪里啊。” 他好不容易把缠在身上的织锦缎松扯下来,追上去与她并行。 “回府。” 她声音清冷,说白了就是故意在避。 顾有悔抓住她的衣袖,纪姜被他扯得一个踉跄,“顾有悔,这是待公主之礼啊。” 顾有悔刚要说话,却看见她青肿未消的手掌。忙一把掰起来看。 “你手怎么了” 纪姜将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拽出来,“没怎么,做事时伤的。” 顾有悔陡然提高了声音,“我说殿下,你替他遮什么” 这一声殿下,引得东市的人频频侧目,纪姜忙往他身后躲,口中低道“你能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我殿下吗” 顾有悔转头看着她在自己背后涨红的脸,“那不行,我林师兄说了,对你,琅山上下都要以公主之礼待之。你若要回府,我就追着你叫一路的殿下。” 当真是扑面而来的江湖痞气,偏偏又坦坦荡荡。 东市初春的细风里,他抱剑在怀,低头凝着身后的纪姜,束发的青带轻轻浮过她眉心。他用剑柄抵了抵她的肩膀。 “诶,走吧,跟我去吃暖锅子,二月一来,就没那种滋味了。” 时节之美好,会给年轻的人的内心情绪,很多微妙的注脚。 青州的初春,霜雪从寒冷青瓦顶上退去,退过乌黑色的,潮湿的石头阶梯,最后退成了最后一盘羊肉上的雪白筋络。 “小二,再给小爷切一盘萝卜。” 东市旁的一家撑着油布的暖锅摊子上,廉价的饮食,每一盘肉,每一盘蔬菜却都很实在,人们被滚烫的汤烟熏红了鼻尖头,天虽然很冷,大多数人还是脱下了外袍,随意丢在竹篾框子里。一隅天地里高谈阔论,乾坤如沸腾的水,日月如沉浮的肉。 顾有悔手中握着一双很长的竹筷。在釜中搅动乾坤。一片薄羊肉如滚汤中三下两上,鲜红如云霞的颜色就翻了白,他将一碗椒酱往她面前一推。肉裹椒酱蹭出温暖的油光。他收回手,撑着下颚看她。 “你吃。” 纪姜夹起肉片,沿着边沿咬了一口。椒酱的鲜辣窜入口中。 宫廷里也吃暖锅,但香料讲究,器皿精致,她被要求举止得体,哪怕是食腥膻之物,也不能舍优雅风度。 见她细嚼慢咽,顾有悔看得着急,举起筷子又涮了一片。 “宫里的吃法,真磨叽,这样,嚼得出肉汁鲜味吗” 说着,他一口将滚烫的肉片塞入口中,烫得自个差点跳起来。 纪姜抿嘴忍着笑,放筷倒了一杯茶与他。顾有悔忙接过来灌下,这方好些。 “特意带我吃这个做什么。” 纪姜夹起肉片来,又咬了一口。 顾有悔放下茶杯,“先说啊,是我师兄说的,你们宫里,每年年节都要赐暖锅宴,你头一年不在帝京” 他顿了顿,自觉说到了她的伤心处。 便起筷在烫锅子里翻萝卜。 纪姜将那块肉慢慢地咬完,笑着问道“怎么不说了” 顾有悔低头着头,“说什么啊,反正宋简是个混蛋,绝不可能体谅你的艰难了,你又是个糊涂,我是没办法把你从宋府里拧出来了。不过,我这次回青州,也就不走了,师兄把小镜湖的宅子留给了我,我就留在青州,你有什么事,我都看得见。” 纪姜放下筷子。看着他被烫烟熏红的鼻子尖“其实你不用在意,我已经不怎么去想过去在帝京的事情了。” 顾有悔抬头道“我觉得不值得,哪怕我认为” 他拿捏了一下语气,“哪怕当年你是有过错吧。但你这代价,也算是付得够大了。” 纪姜笑了笑,“你究竟是同情他,还是同情我。” “同情你啊” 他终于翻出了一片萝卜,夹在嘴边吹着。 “男人没什么好同情的,行走江湖,谁不是血海深仇,身上几个血窟窿的。折磨女人,算好汉” 纪姜喜欢听他说话,但是,她不大愿意和顾有悔论起宋简的事。宋简究竟是不是个无情的人。关于这点,她在宫里多年,心之敏锐,人性修炼,她比陆以芳有过之而无不及。陆以芳能看出的,她身在其中,又怎会全然不觉。 “对了,你刚才说回青州你之前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吗” 顾有悔“噢”了一声。 “对,我都忘了这事。师兄让我下了一趟江南,去寻邓瞬宜。” “邓瞬宜” 纪姜一怔,“他怎么去江南了” 顾有悔叹了口气,旋着手中的筷子,低声道“他们平西侯府出了大事,公文已经下到地方上了,老侯爷联合江南浙党一派的官员,弹劾梁有善,结果弹劾不成,被下了诏狱,年初判的斩刑,邓瞬宜运气好,从帝京逃出来了。” 邓瞬宜这个名字,已经在纪姜的脑子里开始消隐了,但是往回忆里一捞,还是捞得出来他的形象。邓瞬宜待她,是没得话说,就算她倒了合卺酒,锁他在公主府门外,让她在帝京的贵族面前丢尽脸面,他也没在旁人面前说过她的半分不是。而且,邓家一门,是累世的公卿啊,说杀头就杀头。着实令纪姜心惊。 “你们找他做什么” 顾有悔摇头,“我懒得想这些,左不过是东厂和我爹之间的那层遮羞布要捅破了,你想想呢” 纪姜望着锅中沸腾的汤水,下过肉,汤面起了一层血泡子。看起来有些脏污。 如今内阁和司礼监,一内一外抬着自己弟弟的龙椅,之前因为青州叛军的缘故,还算是同心协力,但自古官不容宦,拉锯出血来是迟早的事情。西平侯弹劾梁有善,一定是拿住了要害,但却被梁有善先下手灭了口,那这个要害,很有可能是在邓瞬宜的身上。 想完这一层,纪姜忙道 “那你找到他了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顾有悔短促地笑了一声,“他来青州了” “我本来在杭州府找到了他,准备带他回琅山,谁知道,宋简的人在半路上截住他了,结果,他听说了你在杭州的事,就死活不肯跟我走了。” 纪姜怔住。 汤已经要烧干了,沉底萝卜几乎被煮成了泥巴。 外面突然跑进来好多人,顾有悔侧头朝外面看了一眼。 “哟,下雨了。” 青州开春后的第一场雨,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来了,不多时,头顶的油布就被淋得噼里啪啦地作响。狭小的摊位上瞬时挤满了人。 顾有悔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她和人群隔开来。 “公主,下回打死我也不带来你这种地方了。” 纪姜仍旧没有应声,顾有悔回过头来,“你怎么了” “顾有悔,就算是拖,你也该在杭州那边把邓瞬宜拖回去” 她突然提起声来,目光也冷了下来。 顾有悔想起邓瞬宜但是那绝决地要和他拼命地模样,脖子一哽,顶道“我到是想拖,那小侯爷,细胳膊细腿的,拿着把刀逼我放他走,我有什么办法” 纪姜抬起头,抿唇盯着他的眼睛。 顾有悔被她看得背脊发冷,“诶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跟殿下说话。我”他手足无措,在顾有悔的眼中,父亲也好,纪姜也好,这些在政治旋涡里如腌菜一样打旋的人,活得精致又疲倦。 “你别这样看着我,你这个眼神,和林师兄知道这个消息时候的眼神好像。” 纪姜吐出一口气,垂下眼来“你师兄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顾有转过身,不可思议道“奇了,公主怎么知道师兄有话对你说。” 话音刚落,摊子主小心的走到顾有悔身边,弯腰低头在他耳边道“这位小爷,宋先生来了,要找这位姑娘。” 听到这话,纪姜忙站起身来。 宋简亲手撑着一把伞,一步一步走近暖锅摊子。雨下得有些大,他的袍衫一角已被濡湿了。眉目间看不出什么情绪。 “爷我” “这是你该说话的地方吗” 宋简放下手中的伞,拖过一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一旁的张乾连忙接过来,倚在椅旁。 躲雨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此时气氛诡异,面面相觑。 张乾道“你们看什么,还不快走。” 说完,将一枚银锭子抛给摊子主“换锅,再给我们爷切一盘羊肉。” 众人连忙拔腿散入雨中。 纪姜正要上前,顾有悔却一把把她拽到了身后。“跟她无关,我拽她来的,你别和他过不去,你若非要罚他,我把我这身皮肉拿给你去打。” 宋简笑了一声,抬腕挽起袖口,又从筷筒里抽了一双筷子。 摊主上来换锅子。又将新切的一盘羊肉也端了上来。宋简夹了一片,投入沸腾的水。而后用筷子点了点对面的桌面儿。 “顾有悔,顾仲濂口吐锦绣,你一点都学不到。先坐。” 他们是两个做派的人物,虽然年轻时也曾在一个酒桌子上聊过女人和国政,但年岁已久,一个在仕途为官,一个在江湖做草莽,到头来,明明相互看重的两个人,现在谁也欣赏不起来谁。 顾有悔见他没发坐,便撇了撇嘴,把剑倚在他的伞边。撩袍坐下来。 宋简新取了一个酒杯,推到顾有悔的面前。起身,亲手拿过了酒壶。纪姜伸手想要替他,谁知他却避开了。 “不用,你跪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菜根 将近二月的天,宋简也把厚重的大毛氅子弃掉了,但他还是怕寒,添满顾有悔与自己面前的酒后,便放下酒壶,撑开手掌,靠近暖锅底下的火炉子。 炉子是新换的,炭正烧得红,宋简半张脸烘在明亮的炭火旁。世俗的温度度给他一层可怕的人情味。但他腕上的沉香珠,却在含着雨气的羊肉腥膻味中,散出沉重又优雅的隐香。 纪姜缩回自己的手。 “能回去跪吗不要在他面前。” 宋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辛辣浑浊的酒入口,不免皱了皱眉。 他侧头看着纪姜。 “你知道我最恨你的地方,一二再,再二三地犯。临川,你要别处一时的暖可以,顾有悔出得起价钱,我就把你卖给他,我身边,不缺奴婢伺候。” 顾有悔捏紧了拳头,他一把撑着桌子站起来,“宋简,你当着我的面羞辱她算什么,她若要跟我走,早在长山就走了,还会被你和宋意然作践到这个地步。” 宋简仰起头,迎上顾有悔愤怒的目光。 “你既然知道,你还找她做什么。看她犯” 他轻咬住舌头,最终没有忍心把最搅她心肉的那个字吐出来。 汤水煮沸腾,咕噜咕噜的声音和着顾有悔与宋简的话声灌入纪姜的耳朵,这是在讨论什么呢这是在翻她的心宋简轻而易举地捏住了她不肯言明的要害之处,她可以受辱,但她不肯被宋简在顾有悔面前如此剖白。 她低头看向宋简,宋简也将好侧过头来看她。隔着水汽的这么两相一望。两个人的心都是透亮的。纪姜闭上眼睛,屈膝在宋简身边跪了下来。宋简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子一道低垂膝盖触地的那一刹那,他的膝上也隐隐一阵寒疼。 焚琴煮鹤,以及碾碎梅花做马肥。 宋简曾经是琴,是鹤,也是梅花,如今,他是焚琴煮鹤的火焰,也是碾碎梅花的那一只手。轮转之后,他在高处,纪姜在低处,他是想她把自己经历的痛全部经历一遍的,可人和人,如何能重叠彼此的人生呢 他并不十分开怀啊。 “好了。” 他收回目光,放下手中的酒杯,“顾有悔,你坐,咱们把这一巡酒干了。” 顾有悔坐不下来。 “顾小爷,你坐吧。” 她换了一个称谓。 顾有悔一下子莫名地松开了捏地发白的拳头。 他颓然地坐回凳子上。宋简已经举起了酒杯。“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师兄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的。” 顾有悔没有端酒,也没有开口。 宋简没有在意,他仰头独自饮尽一杯,“没事,你什么时候说,她就什么时候起来。” 顾有悔呛笑了一声,他抬手指向宋简的额心。 “你利用她来逼我啊,宋简,你可真卑鄙,她做错什么了” “她利用我,灭我满门的时候,比我如今到是要磊落得多。但我宋家到底做错什么” 这话像是在回答顾有悔,却明明是说给纪姜听的。 纪姜心里一阵软疼,她伸手悄悄抬起手,捏住了他膝上的衣料。 “别说了。” 她声音很细,几乎融进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当中。宋简的眼睛莫名一阵发红,他仰起头来,望了一眼头顶的油布棚子,沾在上面的油花子已经发黑了,星星点点,一路蔓延至她背后,她就跪在这脏污的地方,不反抗,也不责怪,一身高贵的骨头像是被汤水煮软了一样,而他这因为煮骨而竭力沸腾的水却疲倦了下来。 “顾有悔,我怎么对她,是我的事情,你插不了手。” “顾小爷,你走吧。”她也在刻意疏离。 顾有悔吐出一口气。他真的搞不懂女人,尤其搞不懂这种嫁过一次人的女人。她若肯走,他死也要带她走。可若她不肯走,这个地方,就真如宋简所说,没有他擦手的余地了。 男人之间有很多事,可以放上台面来解决,用刀剑来解决。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真的太复杂,顾有悔里内翻江倒海,寻不到一个输出口,于是他索性实言。 “公主,我心里有很多话,但这个混蛋在这里,我说不出来。” 说着,他站起身,“若公主又有一日,被他伤透了心,但愿公主记得江湖大得很,还有我顾有悔,是公主的人。” 一面说,一面低手拿过伞旁的剑,翻身上马。即要扬鞭,他又顿住,转头对宋简道“宋简,我知道你身负灭门之痛,但我还是那句话,公主她有勇气真情,而你,就是个混蛋” 说完,马头调转,他奔入了雨中。 暖锅摊子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外面的雨还在下,水冲着油花子从纪姜的膝边淌过。 “起来。” 纪姜抬起头,宋简靠在椅背上,面前的酒还没有凉,冒着细弱的白气儿,也不知道是酒的原因,还是因为疲倦,他的眼睛有些发红。 “你自己起吧。”他伸手握过杯子。 “喝了两巡酒了,临川,我没力气拽你。” 纪姜站起身。 宋简看了一眼她膝上的污印,转而举起酒杯,仰头喝尽残酒。 “我知道,你来青州有你的目的,不管是为了白水退兵之约,还是你想做顾仲濂的眼睛” 他咳了一声,笑道“我都无所谓。” 他似乎有些醉,鼻音渐浓重。 “我愿意和你再斗一次,这一次,我不想再吃被你蒙蔽的亏。” 说着,他仰头看了她一眼,“但在这之前,说句实在的,我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你。” “你对我很好了。” 她将手握着在袖中,低头凝着他深凝的眉心。 宋简笑了“呵,你是真蠢,还是麻木。” 纪姜摇了摇头,“我想,你会把我交给宋意然。但你没有,你一直都把我放在你的眼前。爷,你没想过要放过我,但你也没有想过,要放弃我吧。” 她似乎一语点醒了他。也点到了他的痛处。 但他们彼此只能坦诚到这一步,再深一点,就要触及到黑色的底牌了。 “跟我回去。” 那日以后,宋简生了一场不重不轻的病。 原本就是在春冬相交的时节,时气不好。杜和茹来看过之后,又说是饮酒和遭了雨,寒热相冲,才导致病势凶猛。但这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他的腿疾,又被这场病给催发了,哪怕已经过了二月,仍半刻离不得火炉子。 这一病,连晋王都惊动了。传了话,说择日要亲自来探望。 虽说宋简一手总览青州军政民政,但百姓和官员们,明面儿上拜的,还是晋王。晋王这么些年很少出王府,几乎都是窝在美人窝里享乐。也从没有亲自驾临过宋府,因此,接待晋王,这对陆以芳来说,到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内院的事情很细,也很繁琐,平日里,散给几房妾室,活着辛奴等人去办就是了,但这件事是需要她总领起头的事,饮宴如何,娱兴如何,都有千头万绪。 她不觉得烦,反而享受其中。加上宋简病后,除了每日有更文递进递出,几乎不多什么事,身边只留着张乾答应,又让纪姜衣不解带的照顾,他美其名曰是“责罚”,府中众人看破不说破,各怀个的心思。陆以芳眼清心明,于是,只偶尔去西桐堂回几句话,略坐一坐,也就出来了。 这日,天大晴。宋简在榻上看书。没有使唤,纪姜就伏在他的榻边小睡。 屋子在焚炭,她又太疲倦,鼻息渐重也浑然不知。 宋简在看菜根谭,这是宋家下狱后,宋子鸣在狱中读的一本书。如今宋简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其中修养,人生,处世,出世,字字如有血泪,是专权一生的父亲,想参透却不曾参透的东西。 他翻至第三卷,其中道“阴谋怪习,异行奇能,俱是涉世祸胎。只有一个庸德庸行,便可以完混沌而召和平。”他正闭目细品其中意思。伏在身旁的纪姜却突然嗽了几声。 宋简睁开眼睛。 “临川。” 纪姜肩头一颤,忙撑起身来。 宋简矮了矮书,“起来,去把陈锦莲唤来。” 纪姜揉了揉眼睛,“我吵着爷了吗”她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书,替宋家收拾遗物的时候,她曾在宋子鸣的遗物里看到过。 她像怕他又记起什么似的,忙跟了一句道“爷,奴婢不累。” 她这样说了,他能说什么呢。离了公主府后,他很少享受这种家中闲散的生活,在宋府中,他偶尔让陈锦莲做个陪,也很少和她说话。这几日,他拿着顾有悔的事做借口,名曰责罚,实际上把她圈在了西桐堂里。 纪姜有一句话是对的,他不能对她好,但是,他要把她放在眼前。 然而,当她在眼前的时候,怎么说呢 他回忆起了一些细枝末节。 比如,她无聊时站在他的根雕架前,把他收藏的奇石一一讲谈出处,甚至谈及取石处的地理,水文,细评石上经络纹路时,宋简回忆起了,公主府中,编修窥金记的时光。那些冰冷的石头,那些无用的文华,是他跳脱尘世生活,自我内心修养的途径。陆以芳看不懂,陈锦莲之流更不能明白,因此放眼整个天下,能懂他心头所好,能与他博弈匹敌的,只有眼前这个女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瞬宜 “爷,楼将军来了。还” 外面天气晴好,张乾一挑起遮帘,西桐堂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他见纪姜也在里面,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宋简放下书,“邓瞬宜来了” 张乾见他没有避纪姜的意思,忙续道“对,楼将他们刚回到青州,一入城就到我们府上来了,这会儿在后院子里等着。” “嗯,请他们进来。” 纪姜蹲在他的腿边添炭,听到宋简让他们进来的时候,炭火夹子噼啪一声落在炭盆上,她刚要用手去捡。却被宋简拿书背啪地打开。 “张乾。” 张乾忙让小厮进来,把炭火夹子捡了出去。 纪姜捏着被宋简打红的手背,悄悄地呵了一口气。 宋简看了一眼她的手,丢了书在旁,重新靠下,“你是不是不想在我这里见邓瞬宜,如果不想见,就去屏风后面候着。” 纪姜站起身,“爷为什么不让奴婢出去。” “知道你想听。听吧。”说着,他端起一旁的茶水喝了一口,“手段不如你的脏,不需要避着你。再有,你前夫是冲着你来的,你若可怜他,适时,也可以见一见,” 纪姜偏头,眉眼间含着柔和的笑,“爷,您不曾写过休书给奴婢,奴婢哪里来的前夫。” 宋简一窒,唇边的茶溢出一点,落在他膝上的容大绒毯子上,纪姜掏出自己绢帕子,走过去弯腰替他擦拭,她一夜没有合眼,鬓发有些散乱,一弯碎发散在她修长白皙的脖子后面,贵族的优雅和女子的柔两相交映。 “爷,奴婢也不用避他。” 绢帕温柔地在他腿上来摸抹擦,甚至细致地避开了他的膝盖处。她低垂着眼目,一半的身子在门外透进的和煦阳光里。 “贬废的旨意已经传达天下,奴籍也附在了宋府,他都知道的,奴婢避了,反而怯得很,没有这个必要。” 大绒毯子上的水擦拭干净了,她才直起身。 “奴婢出去煮一壶青柑桔梗茶进来。” 说完,蹲了蹲身子,打起门帘出去了。 青柑桔梗茶,确切的说,只有她才把那东西叫桔梗茶。 宋简以前在福州为官的时候,下田埂子时累下的一个毛病,每到春节,就犯喉痒,但只是痒,不大咳嗽。他就不在意,也没请医好生治过,当地人说桔梗泡水来喝能缓解,他就真把这个东西当成了个方子。 公主府中时,他不大爱使唤人,得了空,都自个拿来冲水喝。后来,宋意然也偶尔替他煮来喝过,但也没给它安个什么名字。纪姜用了一种宫廷里的法子,将桔梗与杭菊填入半熟的青柑子中,放在翁里慢慢烘干,泡得时候,拆一只,柑橘的香气压过了桔梗的苦味,杭菊又调和了柑橘的涩味。揭盖时,黑色的茶汤之下隐隐可见青柑的影子。她偶尔还折一两朵晚开的梅,沉浮其间。 人之精致美好,把心思从光芒万丈的地方收入生活的琐碎之上,也是有光的。 “爷,人来了。” 其声刚落,先跨进来的是楼鼎显。他风尘仆仆,可见是半分都没有耽搁,就来府上了。这几日宋简在养病,到底不大方便出去,楼鼎显以前却是很少来宋简府上见她,他是个胫骨强大,精神薄弱的粗人,就后院里那些个古木精石的造像,就已经让他有些怯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邓瞬宜比他更怂,一走到宋简的府中,就三步一游疑,五步一退的。全然没有当时拿着刀逼顾有悔放他走的那个魄力。 “小侯爷,进来啊。” 楼鼎显把人往里面让,自己就退到了门旁。门前露出了邓瞬宜的半个身子。他穿着一身白底祥云纹的袍子,袖口染着些不知名的脏污,左边肩膀上一道刀剑划伤的伤口,如今已经结痂。楼鼎显是军营出身的人,自然不知道去体谅他一个侯门贵族的体面。 “张乾,去给小侯爷取身干净的衣服来。” 邓瞬宜是帝京出了名的良善人,宋简从前与他的交际却不算多。他的父亲是实干一派,大刀阔斧地在朝廷上施展拳脚,而邓瞬宜的父亲却是袭爵至祖上。文华世家。他们祖上是杭州人,后来虽然是在西北建的功,但家族庞大,大部分的族人都在江南一代,后来族人陆续续做官做上来,累世累代的,自称一党,并且越发壮大,被称为浙党。 一人独大的权臣,和聚集成党官吏,本来就不对付,下一代之间的交流也因此很受局限。宋简原本根本记不起邓瞬宜这么个人,直到他在嘉峪时,听说,许皇后给纪姜定下了西平侯这门亲。邓瞬宜这个名字,才重新回到他的脑中。 “小侯爷,宋简病中,礼数不周,还请小侯爷恕罪。”他在榻上拱了拱手。 邓瞬宜还不肯进来,楼鼎显是看不下去了,一把把他拽了进去。邓瞬宜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在屏风前。 “楼鼎显,不得无礼。” 楼鼎显歪嘴道“不是末将无礼,是他实在太磨叽了” 邓瞬宜站直身,拍了拍被楼鼎显抓起褶皱的肩处。“我要见临川公主。” 宋简让张乾搬了一张圈椅过来。 “临川在这里,不过,她不是公主,是我府上的奴婢。你要见她可以,一会儿,叫她给端茶。” 邓瞬宜肩膀起伏着,像是打起全身的力气在顶直背脊。 “你让她做奴婢你” “你气什么。” 邓瞬宜一把拍在圈椅的扶手上。“她是我的妻子” 楼鼎显只当他是个富贵软蛋,当真听不下去他在宋简面前放这些无意义的话。 屈膝在他腰上使力一顶,邓瞬宜本来就立得不稳,一下子扑到宋简的床榻边。 “我说小侯爷,老侯爷都死了,先生叫你一声小侯爷是抬举你,你在这里扬什么威风啊。” 正说着,门帘被挑起。纪姜端着一壶茶,从外面进来了。青色的裙摆浮过云母屏风的一角,看见邓瞬宜的那一刹那,她的步子也下意识的迟疑了一下,但也只是那一瞬,她又扶稳了手中的茶壶。 邓瞬宜看见她,连忙想从地上爬起来,脚上却发软,一时竟站不起来。 纪姜看向宋简,宋简扬了扬下巴,“去,扶小侯爷一把。” 纪姜应了声“是”,放下手中的茶水,蹲身弯腰扶住邓瞬宜的手臂。她使了很大的力去撑扶他,直到撑着他立直身子,方松开手,退到宋简身旁。 “公主” 纪姜蹲了蹲身,抬头坦然相对,“小侯爷,唤奴婢临川。” 邓瞬宜实在无法说出,听到她口中吐出“奴婢”这两个字后的感受,至于“临川”这两个字,他以前是从来不敢吐出口的。 人在顺畅的人生中活得太久了,真的很难接受破碎于面前的美。 不知道为什么,邓瞬宜不敢看纪姜的眼睛。那个被视为可望而不可得的瑰宝一般的女人,如今卸去钗环,青衣素妆地向他行礼,他心痛难当,但他已经没有资格,像当时帝京临时那样说出“接她走”这样的话了。 “小侯爷,既然逃出来了,就别丧气。” 纪姜将一杯桔梗茶送到宋简手边,又回身倒了一杯端到他的手中。 “您请。 邓瞬宜接那杯茶的手微微发颤。 宋简咳了一声。“小侯爷,人我已经让你见了,你若有话单独与她说,宋简也大可给你们时间。现在,我要问西平侯弹劾梁有善一事。” 邓瞬宜灌了两三口茶,喘平气息。 “你一个乱臣贼子,你以为我会轻易告诉你东厂的人要杀我灭口,顾仲濂的人要利用我去扯东厂的皮,保我的,杀我的,我都还算看得清楚。宋简,你拿我,是为了做什么” 宋简曲臂撑颚,茶在手边,冷峻梅花香气被滚水的热气冲入鼻腔。 “拿你入局。” “什么” 宋简笑了笑,“梁有善是我父亲的旧识,早年,我在地方上做官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他了,他是一个一步都不会漏的人。朝廷如今这个局面,面对你父亲他大可退一步,但他迫不及待地下了这个杀手,你父亲手上,一定捏着足以翻他天的东西。所以,他的刀才这样快。” 说着,他收住笑容,“邓瞬宜,听你刚才说话,你也算头脑清楚,东厂拿住你,会杀你灭口,顾仲濂找到你,会把你推到风口浪尖,宋简两样都不做,宋简只要你父亲手上的东西。” 邓瞬宜肩头颤抖,他情不自禁地往后仰,试图和送件之间拉开距离。 “我不明白,宋简,你在青州已然站稳脚跟,青州政坛为你是从,你为什么非要淌朝廷的浑水呢。” 宋简松开抵在下颚上的手,宽松的寝衣袖铺于他膝上的大绒毯上。 一室梅花,桔梗,青柑的雅香,烘人病体孱弱之态,然他自有历经坎坷而不曲的一身骨。 “我父亲死在文华殿上。” 他侧头望向纪姜,“但宋简还没有亲眼看过文华殿的喜怒哀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柔意 邓瞬宜的手抓在圈椅的椅背上,椅背上雕的是喜鹊,每一根羽毛的都棱角分明,像一把一把的刀,在他的手掌上龃龉。 “你让公主出去,我有话单独跟你说。” 宋简点头。“临川,先下去。” 纪姜看向邓瞬宜,邓瞬宜刻意垂下了头,不肯与她对视。与此同时,腹中传来一阵搅泄的声音。 “哦,小侯爷还没用饭。” 宋简看似随意的问了一句。 邓瞬宜却一下涨红了脸,衣食无忧,金银富贵的体面,真的会因为一顿饭食彻底地被打碎。 宋简笑了笑,偏头对已经走到的门口的纪姜道添道“去备。” 纪姜推开西桐堂的门,料峭的冷风与午时温暖的光一道铺面而来。她仰起头,一口一口地吐纳心中压抑的情绪。 迎绣在廊下的炉子上煮药,见她立在门口沉默,开口唤道“怎么了。里面不让人伺候了吗” 纪姜低下头,向她所在的地方走过去,一面走,一面道“嗯,爷有正事要说,打发我去厨房那边。怎么院里只有你一个人。” 迎绣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药灰。“哦,后日晋王不是要来我们府上吗几房的姨娘们都去夫人房中研究宴食的单子,辛奴姐姐说,爷这里要你伺候,也用不上闲人,就叫他们也到那边听差去了。” 纪姜蹲下身子,替过她鼓炉扇的手。 “定了是后日吗” 迎绣见她接手,自己也起来松松腰肢,便走到廊上坐下,一面用手锤着后背,一面道“嗯,你这几日都困在西桐堂里,大概是不知道,我刚在前院见那里正搭戏台子呢。” 说完,她又想起了什么,拍了拍手,从怀中取出一盒糕饼来。 “对了,你这几日累坏了吧,我昨儿跟张管事出去采买,得了这盒糕饼,给你吧。上回你和那个顾小爷的事,我” 纪姜笑了笑,伸一只手接过来。“没事,我知道,爷要问,你总不能瞎说。这一两个月,我要谢你的地方多。” 迎绣道“我以前,和你一样,也都是从外地逃荒流落过来的,被官卖到宋府。我明白你的苦,只不过,我们都是卑微的奴婢,夫人面前,我不敢说话,爷面前,我就更不敢说话了。” 纪姜打开那盒糕饼,递到她眼前。 “我明白,来。” 迎绣忙往后退,“不吃不吃,说好给你的,算我赔罪。” “你闻了一下午苦药味了,吃一块吧,我一会儿要去厨房,哪能没有吃的。” 迎绣裂嘴笑开“那我不跟你客气了。” 说完,她吹了吹手指上的灰,拈了一块送入嘴中,囫囵道“临川,我们爷也许是真看上你了。不过,夫人那关你很难过的,爷的那几房姨娘,虽说家世不像夫人那样高贵,但也都是好人家出身的姑娘,我们夫人,最看重就是出身了。诶,你以前家中是做什么营生的。” 做什么营生的吗 她笑了笑,将扇子搭在自己的膝上,想了一会儿,开口道“嗯父兄在京城做买卖,后来底下的掌柜把公帐走成了私帐,因此吃了官司,却没想到,搞得家破人亡了。后来,掌柜的儿子报复,要杀我兄长,母亲害怕,就把我卖给了那掌柜的儿子,再后来” 她也拈了一块糕“我逃出来,来了青州。” 她又把宋简拿出来瞎编了一通,一半真一半假。说完之后,竟然令她自己都心惊。 他与宋简多年的纠葛,放到民间,竟然是如此不起眼小事。 迎绣哦了一声,“你也是苦命人。” 纪姜吞咽下那块甜的腻人的糕饼,侧向迎绣,“你为什么不说,掌柜一家也是苦命人。” 迎绣怔了怔,低头搅缠着帕子默想了一会儿,“掌柜的一家也苦,罪不至死吧,搞到家破人亡可是,官府不都是这样的吗,他们只管条例,不管人情。这年头,穷人顾自己命,官家顾自己的前途,哎”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你不是要去厨房吗尽早去吧,今儿厨房怕是不得什么空帮衬你。这药又不能离人,我也走不开。” 纪姜站起身,将手中炉扇递给她。 “好,我这就过去。” 谁知她刚刚要走,西桐堂内突然传来“咚咚”几声。 迎绣虽然不知道其间情形,却也听出来,那时额头磕到地上的声音。她疑惑地看向纪姜。“里面是怎么了” 纪姜僵在那里,背脊如同被一条冰冷的锁链子猛地抽了一下。 她猜到了,可是,要让她怎么说呢。 夜沉下来的时候,西桐堂的门才再一次被推开,邓瞬宜颓然地垮过乌木门槛。楼鼎显走在他身后,冷道“先生让你见临川,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可不要不知事的动什么歪脑子,先生是读书人,见男人哭还有三分心软,我楼鼎显是个粗人,见不得。” 说着,推了他一把。“她在小厨房,你自己去吧。” 邓瞬宜扯了扯肩上松垮的衣服,沿着走廊,慢慢的往院外面走去。 小厨房里已经没有其他的奴仆了。昏黄的灯下,纪姜坐厨房院前的一颗柳树下掐着葱尖上的枯头。她有两日不及梳洗,鬓发散乱,于是她索性把头发散下来,而后用一根银簪子挽在肩上。 袖口挽起,露出一段纤白的手腕。灯光不明,却把她的脸上的轮廓包裹得柔和。邓瞬宜想起她的那句“小侯爷,既然逃出来了,就不要丧气。”不觉鼻息发热。 “公主”他立在院门前唤她。 月色下,她抬起头来。冲邓瞬宜温柔地漾出一个笑容。手中的葱结子放到了膝上。 “小侯爷,委屈你了。” 邓瞬宜的胸口突然涌出一股恼人的浊气,三步两步上去,一把抓起她手上正掐扯的葱结扔在地上,发了疯似的去踩。 “你是公主啊你是公主啊究竟委屈谁了” 他胡乱地重复着这句话,直至地上的葱结被踩成了丑陋的绿泥巴。 纪姜没有沉默地看着他的模样,直到他泄劲儿跌坐在地上。 邓瞬宜仰着头,眼泪即要夺眶,他不想让纪姜看到自己的眼睛。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的软弱。 纪姜却蹲下身子,抬头望向他的脸。 “你是不是求他放我走了。” 邓瞬宜一怔,连忙用袖子去挡自己的额头。纪姜抓着他的手腕,用力将他的手扳了下来。额头上鲜红的血印子触目惊心,邓瞬宜试图躲,却发现空荡荡的院子里,除了眼前的女人,竟没有一个庇护自尊心的地方。 他求宋简了,求宋简放纪姜回帝京。 他们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但是,他想她好的那颗心,是实在的。 “你真的不应该来青州。”她沉默了一阵,轻轻地吐出了这句话。 说完,回身走到厨房里,将帕子沾了水回来,重新在他身旁蹲下,抬手沿着额头淤青的边沿替他擦拭。 邓瞬宜挡开她的手。 “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很难受。” 纪姜看着他几乎埋进衣襟里去的那张脸,将那方替他擦拭伤口的帕拧干,紧紧地握入手中。 “想办法走吧。” 邓瞬宜松下全身力气,瘫坐在阶前,竭力抑住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听的哭腔,“我走不了,宋简不会放过我,再说,就算走了,我一个人能去什么地方。我想见你,你是我的” 牙齿几乎咬住舌头,他说不口,或者他怕他一说出口,她就要走了。 他哽咽了一下,凄怆地抬起头,“父亲死了,他入狱头一天逼我出侯府,我知道东厂的人要杀我,也知道顾仲濂要拿我做炮仗,南方又太远,我怕我还没有见到你,就已经死在路上了。” 纪姜没有看过他像如今这样狼狈。 这让她心中升起一丝带着自责的悲悯,她拼命维护的朝廷,自宋家之后,舍出一条又条的人命。折辱了一个又一个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原本风光霁月的人物。 想着,她撑住邓瞬宜的胳膊。 “来,起来,小侯爷。” 她拽他了,他不敢不起来。 两个人搀扶着在沉寂的厨房小院中站起来,纪姜弯下腰,轻轻地拍着他身上的尘土。 “你以后,不要再为了我去给宋简磕头了,你是西平侯的世子,老侯爷虽然死了,但是朝廷并没有废除你们府上的爵位,宋简身上没有实在的官位,在他面前,你可以暂时的失掉体面,但绝不能失掉气节。” 她的声音很温柔,手上的动作也不重不轻,珍珠耳坠子在耳畔轻轻摇晃。 衣着质朴,不施粉黛,可她还是邓瞬宜记忆的那个纪姜啊。 邓瞬宜鼻子发酸,没有哪一刻,他会像现在这样,想要去倚靠纪姜。他很鄙视自己心中的这个念头,忙道“我可以没有什么侯府的尊严,但我不能看着你受辱,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可是,我既然接了赐婚的旨意,我就一定会用一生来好好的待你。宋简答应我了,只要我把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交给他,他就答应放你回帝京。” 说着,他捏住纪姜的手,“公主,臣求求你了,你回帝京去吧。” 纪姜低头望了一眼他握在她腕上的手,并没有试图去抽开。 “邓瞬宜,我和你不是夫妻。” 邓瞬宜听了这句话,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样,松手猛地退了一步。 “臣无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