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就青山》 第1章 叛国 承昭二十八年冬,大雪压京城。 长安街上行人寥寥,就算是愿意出门的,此刻也三三两两窝在茶肆里喝着热茶取暖。 角落里坐着几个衣着普通的男子,三言两语讨论着大魏前线传来的战况。 “这年头真不太平,当兵有什么好的,我那前些日子闹着要从军的侄子听说上了战场不久就中箭死了呢。” “说来也怪,这太子不是说用兵如神么,这些日子可是节节败退啊。” “欸这你就不知道了,”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左右瞧了瞧四周,发现并无人注意自己才继续道:“我有个当官爷的说,太子与敌军通了信,这一招是要……” 话还未说完,有人连连出声:“别别别……这可不能乱传,被人听了去是要招来杀身之祸的。” “我说真的……” 店外有身着兵甲的将士打马而过,马蹄声打断了几人的对话。 探身去瞧,只见那枣红色的马儿横冲直撞,往城北云府的方向而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街道尽头。 “诶你说这云府的小姐缠着沈相可不是一日两日了,最近怎么没动静了?我还等着听她的笑话呢!” 众人哄笑,一扫先前的神秘紧张。 —— 云府。 小一还没来得及细看,朱红色的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来人很匆忙,没等通报就闯进了云青山的闺房。 “殿下。” 云青山正在梳洗,闻声先是一愣,随即认出此人是陈祁的旧部薛禾。 “怎么回来也不事先报个信?”云青山放下梳子,这才好好打量起他来。 他脸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清理,眉目间掩不去连夜赶路的疲惫,一张平日温和带笑的脸,此刻严肃得让人发怵。 感受到周围骤然冷下来的空气,云青山想到什么,心下一沉,“哥哥他……” “……没了。”薛禾眉目低垂,看不清他眼中神色。 怎么会…… 这几日她隐隐有些预感,总觉得有什么变数,却不曾想是她兄长遭了劫。 云青山红了眼尾,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往后靠了靠,一只手扶在了桌子上,这才堪堪站稳。 “朝堂上那些个老臣想除掉他很久了,这次本是诱敌之计,生生被他们歪曲成拖延战事意图谋反。”薛禾的声音又干又涩,一腔怒意无处可发,只是手上的剑被他攥得紧,几乎要揉进骨子里去,“又不知是哪个该死的畜生造了他与敌国互通的信件,叛国的帽子也就这么扣下来了。” 云青山眉头越蹙越紧,她死死地盯着某一处,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颤抖得发不出声来。 “他身体本就不好,涿安风沙重,去了没多久旧疾便复发了。战事吃紧的时候他连片刻也顾不上休息,到后来那群老不死的更是以肃清之名暗中扣了赶来的太医……” “冬至那日,他终于没能熬过去……” 云青山木木地转头看向薛禾,艰难地出声,“那他尸首……” 薛禾咬了咬牙,“葬在涿安……不得回京。” 云青山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白嫩的掌心,沾染了细细的血丝。 她只觉得胸腔内是尽是剥皮剃骨的痛楚,慢慢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待我归来,便为你这顽童寻一位好郎君。” 待你归来…… “恭喜姑娘,从此便不受这东宫约束了。” 他轻轻地笑,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柔软。 那时陈祁罚她抄《女诫》,她刚写了两行便喊累,直往陈祁怀里拱去。 “寻郎君?寻郎君可比住东宫好?” “自然是好。”陈祁放下手中的书,把她抱到腿上,“你的郎君会带你去看天下至美,陪你共一场花好月圆,你遭人欺负他便护着你,你难过伤心他便哄你高兴,定要叫你做这大魏最让人羡慕的女子去。” —— 薛禾至死都记得那一天,他从叛军的剑下死里逃生,连夜回京还跑死了数匹马,见到好友捧在掌心里的小姑娘,只为将消息告诉她。 她知道后二话没说抢了他的佩剑,只身一人便冲进宫里,娇娇弱弱的身影立在群臣之间,却生出些孤勇的意味来。 云青山满腔愤怒,都化作彼时提剑上朝与群臣对骂的勇气。 “诸位皆说陈祁叛国,既然如此,我倒有些疑惑望诸位给我解上一解。” 她眼里是冰封千尺,几乎让人以为殿外的大雪都落在了她眉间,那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空阔地大殿里,砸得一个个心虚的臣子抬不起头来。 “蓄意谋反,拥兵自立,暗通敌国,若真是如此,陈祁此人,定然奸诈非常。” “我自幼伴我兄长陈祁左右,他六岁跟随大将军学习兵法,数次亲上前线,于刀光剑影中生存。” “十岁隐姓埋名赴南阳学府拜圣贤为师,识百经,习廉耻。” “十三岁一朝归来,于中秋宴上舌战群儒,未曾输过半分。” “十九岁任太子位以来,解岭南饥荒之天灾,平漠北多年之人祸,举荐忠臣良将千千万万,布施钱粮不计其数。” “今朝请战涿安,立下生死状,三年未归,凡两军对阵必身先士卒,更是不曾退缩。” “诸位既然说陈祁谋反叛国,那我倒要问上一问。” “既要蓄意谋反,为何家中积蓄未及六品小官?” “既要拥兵自立,为何归还陛下虎符?” “既要暗通敌国,为何拒绝大月联姻?” “诸位自诩是非善断,才高八斗,为何三年前敌军来犯无人敢言,独独奸佞陈祁挺身而出?” “我云青山一生糊涂,实在想不明白,故要来问上一问,可有人能解?” 大殿上一时安静下来,沉默里有红了脸的大臣指着云青山骂道,“一介女流怎可妄议朝政!陈峤出身低贱,其母更是大魏一大耻辱,遑论立于大殿对这已有定论之事作辩!” 云青山举起剑直直地逼上那人的喉间,目光灼灼,“我是低贱,可在你们这些喝人血吃人肉的达官贵人眼里,普天之下有几人不低贱?大魏的百姓在你们心里又何曾高贵?那按照此理,是否天下百姓皆不可反抗,天下冤情皆不可倾诉?” “你今日在这里要我陈峤住嘴,是否他日也要在朗朗青天之下叫大魏百姓住嘴?” “你……你满口胡言!朝廷上下谁人不知你与那叛国之徒狼狈为奸你今日所作所为不过也是为他开脱!” 云青山手上施力,锋利的剑尖便浅浅刺入那人皮肤。 对面的人脸色由红转黑,周围一片骚动,很快便有护卫入殿,紧紧围住了她。 “大人说话可千万小心,我这把剑专杀你这种是非不分的畜生。” “够了!”熟悉的声音喝得云青山一震。 她突然瞥见她为之倾倒了足足八年芳华的少年,卓卓朗朗如松如翠地站在新立太子身边,冷眼瞧着她。 后来想想,大魏四公主云青山大抵是真心喜欢过两朝贤相沈遇之的。 即使多年死缠烂打叫人耻笑,堪称大魏史上最不要脸的女儿家,也依旧认真又愚蠢地爱着,恨不得把豆蔻年华里最真挚热烈的情感悉数奉献给这么一个春闺梦里的少年郎。 而那时他说,“废太子陈祁恶名昭著,玩弄权术,诛忠臣,谋帝位,罄竹难书。通敌书信白纸黑字在此,陈祁何辞?大魏何辜?” 云青山一时觉得自己过往的真情实意都喂了狗。 沈霁同她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他说陈祁何辞?大魏何辜? 诛忠臣?谋帝位?云青山冷笑,“沈相莫不是还以为你那所谓的恩师徐舟两袖清风,而我兄长一心诬陷?” “沈霁你好大的脸!大魏群臣好大的脸!大魏清正的国风牌匾好大的脸!” 她只觉得一股怒气直直上涌,本就艳丽的五官舒展,嘴唇上扬,笑得冷冽肆意,眼底是要让这笼罩了大魏大半个冬天的阴云破开的明亮,清澈得直指人心,“大魏何辜?大魏弃了它最赤诚的儿郎就是它最大的过错!” 沈霁皱眉瞧着她,薄唇紧抿,云青山从他眼里瞧出了十成十的厌恶。 她已经不在乎了,反正在她过去的十九年里,沈霁也从未喜欢过她。 魏史这样记载那一天:云氏青山,大魏四公主也。生母与奸夫殉情,凭免死令牌苟活于世十九载。承昭二十八年冬,为废太子陈祁之罪作辩于朝堂,失尽心性,行刺众臣。终伏于魏法,入刑部大牢,次日赐鸩酒而亡,时年十九。 —— 牢内。 云青山本有洁癖,平日里最厌恶肮脏污秽之地。此刻她在漆黑的牢中,此起彼伏的尖叫伴着粘腻带血的空气侵袭她的感官,她内心却毫无波澜了。 她对着来人笑,“君上屈尊来送我最后一程,是青山的荣幸。” “而我陈峤今日在此祈求上苍,若是有眼,定要此生害我兄长之人,不得好死,此生负我兄长之大魏,人心向背,亡国而终。” 此言一出,有人白了脸。 “四公主好歹生于皇家,怎可出此狂言!”有狱卒斥她。 “我陈峤何曾做过一日公主?我陈峤这名字是兄长给的,活了堪堪十九年是偷的,今日用我一条命,换大魏上下一个不得善终的结局,倒是死而无憾了。” 她接过毒酒,稍稍抬头一饮而尽。那鸩毒伴随血液流遍全身,似要将她五脏六腑尽数撕裂,她大脑逐渐失去意识,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明明是深闺里的娇娇女,未曾受过如此痛苦,可她一声不吭,反倒笑了,笑得好生明媚,几乎要把那年冬天的雪中红梅给比下去。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一双平日里灵动娇俏的眼睛望着沈霁,“君上真是清正贤良,青山今日见识了。” “青山这一世与君上结了恶缘,来世便不要相见了吧。” “君上……要岁岁平安呀。” 她曾问陈祁大魏何人算得上好郎君? 陈祁笑,“青山以为,沈霁沈遇之如何?” 云青山红了脸,满心欢喜快要藏不住。 待你归来…… 你终究是未能归来…… 长安街上凌乱的马蹄印已经被纷纷扬扬的大雪盖了去,没过几天雪也停了化了,好像那打马而过的身影从未出现过。 —— 颐安十九年,似乎真应了那恶公主的话,大魏出了开朝以来最大一桩贪污案。 最初的幕后主使竟是以清正廉洁的美名流芳于世的徐舟徐大人。 数日后又牵出废太子陈祁一案是为贪污者所陷。 自那以后,沈相多日未曾上朝,后来干脆闭门不出,不久就辞官了。 沈霁死在颐安二十三年。 死前有人问他可有未了之事,他望着窗外,好像又看见很多年前那个姑娘趴在桌上打瞌睡,手边的经书还停留在一炷香前的一页,她眉目柔软生动,连梦里也在唤着他姓名。 “阿峤。”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似有似无。 “对不起……当初没能站在你身边……” 若真有来世,那我便我用我一生气运,换她得第一等封地,嫁第一等王侯,做第一等鸿鹄女子,得千人敬仰,万人爱戴。 今生我欠她的,来世我千百倍去还。 这一世她活得太苦,那就许她来世做个名副其实的公主,无需颠沛流离,辗转失所,自有人给她一场花好月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重生 云青山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是她过去蹉跎的一生。 她的母亲云贵妃,本来是大魏第一名门闺秀。 含着金汤匙出生,做了开朝将军的女儿,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钟鸣鼎食之家。云贵妃生来貌美,性子又温婉体贴,破瓜之年被选作了皇帝的妃子,大魏上下都说云将军的女儿是多好的气运。 然承昭九年,名门闺秀云贵妃在生下四公主之后便与她旧相好殉情了。 大魏举朝震动,皇家何曾忍受这般奇耻大辱?皇帝震怒,一气之下要诛云氏九族,云老将军拿着免死令牌出现在大殿之上,只为护下他刚刚出世的小孙女。 老将军死前给他心爱的孙女取了名字。 “青山,归隐之处也。就叫青山吧,不要你争宠承欢,不要你怀恨一生,只望你岁岁平安才好。” 云青山就这样活了下来。 云家上下三百七十余口人,独独云青山一人活了下来。 命是保住了,却不得入族谱,不得冠陈姓。 在遇见她兄长陈祁以前,她只知道自己是大魏最大的笑话。 她住在宫里南边的一处小破殿,每天会有嬷嬷送来三餐,常常是下等人吃的糙米馒头和清得可以数清米粒的粥。 小破殿很冷,晚上风从破掉的窗户纸里漏进来,吹得云青山瑟缩在脏兮兮的被子里不敢探头。 小破殿还很黑,有次她起夜还撞倒了门口的花盆,碎瓷块扎进她的手心,她疼得眼泪直流。 住在偏殿的管事嬷嬷被吵醒,劈头盖脸将她骂了一顿还扣了她第二天的餐食。 她咬着牙回到床上,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了。 她瞧见外面的月光好亮啊,可是怎么照不到她心上呢? 承昭十五年,云青山七岁,磕磕绊绊算是偷了半条命。 那日风雨大作,她染了风寒,窝在被子里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觉得自己浑身都烫,快要把她烧了去。雷声轰隆隆的,雨是越下越大,连带着风也嚎啕。风呼啸着钻进她的破烂衣服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要带她走啊。 她强撑着从榻上起来,摸着黑迈出门去,大雨打在她身上,她却浑然不觉。 娘亲,是你吗? 带我走吧,娘亲。 青山好难受啊。 —— 陈祁后来也没想明白自己那天怎么会往南苑去。 他撑着伞,看到南苑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有个小小的身影向他走来。他想起好像是有个皇家不愿提及的公主住在这,可没想到她浑身上下竟然都是下人打扮。 云青山一股脑扑进他怀里,脏兮兮的小脸埋在他锦袍之下。 他下意识要将她推开,可她声音软软的,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瞧着他。 “你是神仙吗?” 陈祁笑了。 次日他向父皇讨赏,把云青山领了回去。 神仙陈祁从此身边多了一个小丫头。 他为她治伤,教她识字,给她买好看的衣服,上等的胭脂,硬生生把一个野丫头养成了娇滴滴的小姑娘。 陈祁告诉那小姑娘,如果不是那桩丑闻,她本该叫陈峤。 峤,高山也。 皇家唯一的公主,要做高山一样眼界辽阔胸怀丘壑的女子。 承昭二十年,云青山扮作男子赴南阳求学,在那里遇见她苦苦纠缠了半生的少年。 沈霁字遇之,祖籍青州沈氏,生于书香世家,他自然也是学堂里先生最看好的弟子。 她缠着与他住在一处,做什么事都要跟着他,有弟子开玩笑,若要寻沈遇之,寻着她便好了。 及春闱,沈遇之不负众望摘得会元,遥相祝贺的师兄弟里,独独没了云青山的身影。 她灰溜溜地回到了兄长身边。 越明年,沈霁进士登第。琼林宴上云青山再一次遇见了她的情郎,依旧是心动不已,比话本子还要俗套,就是一场公主倒贴大魏贤相的笑话。 画面一闪而过,后来就是陈祁正式封了太子,她的小窝从宁王府搬到了东宫。她与那里的小宫女处得很好,还给她们取了名字。 再后来她及笄之年仍未出嫁,众人笑她赖着兄长不放,还缠着沈相,真是一等一的不要脸。 于是她第一次离开了那个装着她十五年悲欢的牢笼。 她的宅子就置在沈府旁边,她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叨扰他。 她想着沈遇之哪天能可怜可怜她,给她卑微的喜欢一点点回应呢? 她愿意等的。 一等等到承昭二十八年,她的心上人一席话将她一棒子打醒。 兄长死了,陪她玩闹的小宫女也老了,她的一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活得像个笑话,恐怕这大魏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 云青山醒来时是傍晚,天边晚霞烧得热烈,几道金光穿破云层,幽幽地洒落在院子里的几株楠竹上,衬得整个庭院愈发清净幽深。 大脑闪过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云青山觉得自己好似溺水的人刚刚从水中脱离,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几乎同时,她听见门口有木盆摔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少年随脚步远去的公鸭嗓——“夫子夫子,乔臣他……他醒了!” 乔臣?怎么这么耳熟?是哪个膏粱子弟的名字来着? 云青山回过神来,环视四周。 这是一间相当朴素的厢房,两张床,一张束腰八仙桌,三两凳子,供桌上方一幅孔夫子和一副陶朱公并挂着……等等,孔夫子就算了,陶朱公? 这主人的审美怎么和她那南阳的周夫子该死的像呢?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物,已然不是她死时的那身薄纱裙了,反而是一身深蓝色的书生装扮。她的手不自觉地往上探,好像还有束……束胸?! 她懵了一下,乔臣?可不就是她去南阳混日子的时候胡诌的名字吗? 云·膏粱子弟·青山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有一先生模样的老头,拿着扇子走进来气冲冲地要往她头上敲,云青山本能抬手去挡,老头见缝插针地抽她。 “还挡!看你哪里躲!让你偷鸡!让你偷鸡!偷鸡就算了还掉进人家鱼塘里去,完了还想栽赃你师兄,你这么能干这么有主意怎么不上天呢你,为师老脸都要被你丢尽咯!” 那人骂完还咳嗽两声。 云青山趁着这间隙,好好打量了来人,浑身一抖,这……这人怎么也和她的周夫子该死的像呢? 老头身后闪出一人,穿着和她一样的衣服,粗粝的声音表明此人正是刚刚的少年。“夫子,这事儿弟子也有责任,弟子愿意同乔臣一起受罚。” 少年浓眉大眼,目光坚定,揪在一起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老头瞥他一眼,哼了一声,“你们本来就是共犯,把你那英勇就义的样子收收。《礼记》从头到尾给我抄一遍,再打扫一个月的书院,一个也别想逃!” 说完便甩袖而去。 那少年瞬间泄了气,坐到云青山身旁,唉声叹气,“师弟啊,我就说你玩不过沈霁那小子的。” 沈霁?偷鸡?那眼前这位……该不会是当初求学时助她为虐,后来转身在朝堂之外与沈遇之狼狈为奸的季家公子吧…… 云青山悟了,如果周夫子确实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周夫子,沈霁确实是她想陷害的那个沈霁,鸡也确实是她想要偷的那只鸡,那么,她也自然就是年方十一被兄长亲手送上山,从此南阳一入深似海的云青山了。 按照她之前阅话本子无数的经验,这事态走向……她该不会是……重生了? 她差点没下床给供桌上那两位多拜几下,老天有眼,祸害果然还得遗千年。 季堪自然不知云青山此刻丰富多彩的内心活动,叹了一口气继续吐槽,“沈霁此人看似温良敦厚,实则城府极深,你和他两隔壁睡了这么久心里还没有点数吗?” 云青山瞄了一眼脸上愤然的少年,内心呵呵两下,我确实没您有数。 ——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是被兄长半哄半骗给送到南阳来的,还特意交待自己恩师多多照拂。 陈祁十岁时在南阳拜的所谓圣贤便是周盛周夫子。此人不是一般的传奇,教出的学生十之八九都成了大魏从四品以上的高官,甚至陈祁的父皇景帝当年打江山时也受过此人指点,故前来拜师求学的人不计其数,从南阳学堂门口可以一直排到山下。 与其传奇生涯相匹配的,此人脾气也是相当古怪,收徒弟全凭一个眼缘。不合眼缘的,管他是达官贵人威逼利诱,还是寒门子弟哭穷卖惨,一概不理。若是合了他眼缘,什么人他都敢要,比如……眼前的季堪。 季堪来南阳的起因和云青山半斤八两。 他本来是京城有名的贵公子,天天就是提笼遛鸟逛花楼,结果调戏礼部尚书家的小姑娘时被他爹的对家撞上参了一本。 他做御史大夫的爹被打了脸,于是季公子就被一顿收拾扔到了学堂门口。 好巧不巧,被逛庙会回来的周盛看上了,捡回来压着他读四书五经写策论。 季堪一颗向往自由和姑娘的少年心哪里受得住天天“之乎者也”的念叨,偶然喝醉了酒向云青山吐露心声,一来二去发现两人遭遇如此相似,便生出了惺惺相惜的心思,天天给她讲自己在京城的风流往事。 云青山当时一门心思喜欢沈霁,天天想着怎么拉近两人的距离,脑子一热,便也委婉而隐晦地与季堪分享了自己对沈霁高山景行的崇敬之意。 很多年后云青山才反应过来,这狗日的季堪原来和沈霁从襁褓之时就混到一起了,也就自己猪油蒙心还把他当自己人。 十一岁的云青山当然敌不过这两位束发之年的少年郎,季堪和沈霁明里暗里一唱一和把她弄得团团转,完了还记着人沈霁的好替人家数钱。 实在是羞愧难当。 陈峤啊陈峤,你怎么一见着沈霁就像没见过世面似的上赶着去舔呢? —— 说回现下偷鸡还栽赃这回事,云青山还是有那么点印象的。 当初不知道为什么,她与师兄弟交流游玩心得回来后沈霁突然好几天没理她。 本来和她说话的次数就少之又少,这会儿干脆一言不发,一天到晚除了书本目不斜视。 云青山好不容易以接受熏陶之名央求夫子把他俩的居室安排到一处,没想到这回连睡觉也只能对着人家的背影。 云青山想总得做点事让沈霁重视重视她才行,便和季堪谋划着做点无伤大雅的坏事。 季堪是恨不得在周夫子那拉低好感度,好让他一气之下把自己赶出师门,重回自由身。 两人一拍即合,恰好季堪盯上山脚下那群走地鸡很久了,于是很快就确定好了目标。 云青山抖机灵:“不对,我觉得还不够。” 季堪目不转睛盯着山脚下还活蹦乱跳的鸡仔:“那里不够?两只鸡够了够了,再多就吃不完了怪浪费的。” 云青山:“我是说不够坏!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季堪一抖:“咋的……你还想叫沈霁背锅?” 云青山眼睛一亮:“好主意!” 于是云青山唆使季堪去把沈霁的贴身玉佩给弄出来,打算到时候两人往鸡舍旁一扔,等夫子算账时自己再挺身而出为沈霁扛下责罚。 “是不是挺英雄救美的?” 云青山一脸“我怎么这么聪明”的得意,却不知身边的季堪早已憋好一肚子坏水,并在当天晚上向沈霁倒了出来。 沈霁似笑非笑,从腰间取下玉佩递给季堪,末了还嘱咐一句,“好好演。” 这头云青山小算盘还打得啪啪响,结果那天沈霁一直跟着夫子整理经书,压根没离开过学堂。 偷鸡的云青山不仅没能栽赃给沈霁,还被努力憋笑抖得厉害的季堪失手推下了旁边的鱼塘。 一番经历下来简直令人窒息。 而罪魁祸首现在正在她面前继续装蒜。 “师弟,既然没事了,抄书去?”季堪挑眉。 云青山当然清楚周盛那老头的规矩,他罚抄的书不抄完别想吃饭。 她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下床,披上外套便同季堪一道往藏书阁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故人 夏日的夜晚来得快,刚抄完两页,户牖之外已是一片蝉鸣。 云青山起身点了油灯,回头打量了一下正奋笔疾书的季堪,提笔蘸墨快得有残影。 云青山走近,瞥了一眼他身旁随意堆着写好的纸张,定睛一看才发现纸上是犹如鬼画符的……字? 季堪似乎察觉有人正看着他,头也没抬,“师兄的字够潇洒吧,一般人我都不在他面前展示的,怕人自卑。” 云青山:“这狂草……敢问师兄师承何处?” 季堪:“呵,京城季氏疯体,在下自成一派。” 云青山:“……” 季堪抄完一张,伸手去够云青山桌上的纸,“乔臣啊,师兄来给你指点指点,包你三天之内也能写出这么高深的字来。” 他看了两眼,突然皱眉,“呦你小子这字,怎么和沈霁那家伙这么像呢?” 云青山心下一惊,劈手夺过,“我……我仰慕沈兄,习他笔法有何不可?” 云青山上辈子在南阳根本就没有好好学过功课,天天和季堪比谁是最差的门生。字更是不用说了,别说沈霁,可能周盛房里的书童都比她写得好。 她属于是上山的时候胸中有多少墨水,下山的时候只减不增的那一类。 这字是后来沈霁成了沈太傅,她为了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去他府上,求着他教的。 不过沈霁字如其人,瘦劲有力,字字严谨,一丝不苟。提顿起伏间更是有云青山学不来的沉静和果敢,也难怪人家做了丞相,云青山最后也只是个废物公主。 “学得我都差点信了。嗯……不过你的要更柔和些,还有点不务正业的懒散。”季堪老神在在地点评。 论不务正业……您老人家才是鼻祖好吧? 云青山不再搭理他,埋头继续抄。 “师弟你也别抄这么实在,周老头不会看的,都是沈霁在检查。” 云青山心上一凉,马上把刚刚故意漏掉的两行又补了上去。 周老头算什么,那个六尺以外男女不分的半瞎子。 而沈霁心细如发本发,一丝不苟本苟,才是最难过的那关。沈霁当初教她背《诗经》,她背错一个字都被罚站了一个时辰好吗? —— 一直抄到亥时,窗外蝉鸣已经敌不过屋内二人肚子的叫嚷声。 “咕——” “咕咕——” 一个比一个响亮。 季堪扔了笔,趴在桌上扭头看她,可怜兮兮的模样,“乔臣,我想家了。” 云青山笔尖顿了一顿,墨迹迅速在纸上晕染开来。 想家? 上一世那个云青山早就没有家了。她提剑单枪匹马闯入大殿的时候就想过了,云家早没了,陈家也不要她,她的心上人厌恶她,就连唯一一个把她捧在手心上的陈祁也离开她了,她那时也不过是孑然一身,左右一个死字。 是个连血也没沾过的姑娘啊,哪来的勇气呢?那样毫不留恋地去赴死了。 如今她活了过来,陈祁还在,她还十一岁,那场战事还没有打响,一切的无奈,诀别,痛苦,决裂都还离她很远。 她看着十五岁的季堪,少年的面庞稚气未脱,却已然是满楼红袖招的风流模样。几年后,他会和功成名就的沈霁并肩于朝堂,做最最惊才绝艳的大魏儿郎。 云青山本来也可以成为这样好的模样,是她自己瞎了眼,满脑子的儿女情长,不思进取愚蠢至极。 看看人家沈遇之,多清心寡欲,满京城的女儿都争着往他怀里扑,他却从未看过一眼,这才是做大事的人嘛。 云青山在心底嗤笑一声,沈遇之,这一次,换我学你铁石心肠,学你不为所动,前世我兄长陈祁失去的,今生我便一样一样替他夺回来。 兄长说,“峤,高山也。” “陈峤得要成为高山一样眼界辽阔胸怀丘壑的女子啊。” —— 季堪见对面的小孩发着愣,没有半点要搭理他的意思,便伸手去戳了戳。 “乔臣啊,师兄说师兄想家了,你不安慰一下的吗?” 云青山回过神来,笔下不停继续抄,声音懒懒的,“师兄哪里是想家?分明是想莺燕楼的姑娘,想倚翠阁的酒食,想鹤庄的奇珍异宝了吧。” 季堪被她一语说中心事,眼神闪躲:“哼,才不同你这黄毛小儿多说!” 云青山打了个哈欠,眉间已有睡意。晚上没吃饭,早就饥肠辘辘,云青山叹气,到底是还小的身体,一点也不禁熬。加上她落了水,四肢还有些发软,左右就是两个字,想睡。 等写落最后一个字,眼皮总算撑不住,她的头一沾着桌便睡过去了。 季堪停了笔,碰了碰她,见她没反应,心想这祖宗可算是睡了。 他起身推开左边的窗户,往窗棱上敲了两下,一个白色的身影迅速翻了进来。 “你可算来了……”季堪开口抱怨,却被那俊秀的少年瞪了一眼,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你兄弟我快饿死了。” 云青山其实睡得很浅,或者说死过一回让她难以安心在不熟悉的地方入睡,更何况季堪这个大尾巴狼还在旁边。 听见有动静,她便偷偷眯着眼去瞧,哪知这一瞧,便瞧着个故人。 来人身形高挑秀雅,一身书生装扮衬得他爽朗清举,明明生了一双桃花眼,却常年蒙着薄薄的雾气,添了份清冷疏远,教人总看不到他心里去。 正是沈霁。 —— 初见也是这样一个夜晚,蝉鸣聒噪,连风也透着夏日的闷。 她那时才刚刚来到南阳,满腹都是对兄长的抱怨。 她不就是偷偷跑去庙会了吗,罚她抄《女诫》她也抄了,结果还是把她送来这个破学堂。 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岭南运来的荔枝,没有窖藏的冰和绿豆汤,也没有好看的宫女姐姐给她炒槐花蒸榆钱,光是想想……都觉得遭罪。 她从房里跑出来散心,路过周夫子的院子,听见里面闹哄哄的似乎在讨论着什么。云青山本不爱听他们讨论当今政事,她从小到大看兄长处理起来也没觉得有多复杂,要细细去想,实在枯燥无聊。 “沈兄以为,当今三皇子为政如何?” 哟,讨论的是她兄长陈祁?那她倒要好好听听。 被问的那一位缓缓开口,语气里藏着漫不经心,——“不过如此。” 云青山差点没冲上去给他一拳,一介书生倒是好大的口气!她兄长陈祁虽然对旁人漠不关心了一点,对她心狠手辣了一点,但他愿意把云青山带回来养着——当然也不排除只是养着玩,他就是云青山心里的神仙。 她探头去看那语出惊人的少年,只见他懒洋洋地倚在石桌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抵着额头,云青山这个角度看过去还能瞥见他腕上的佛珠。 他被众人围着,显得愈发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纵然说出的话有些傲慢无礼,可他轻飘飘一眼望向云青山时,云青山还是不可免俗地……脸红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学识渊博,却没有呆子气…… 不卑不亢,倒又天生傲骨…… 拒人千尺,还偏偏惹人心动…… 云青山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好快啊。 少女情怀来势汹汹,八年春闺梦里只此一人。 —— “你去那里吃。”沈霁将食盒递给季堪,目光指了指旁边的茶室。 “不用了不用了,我就在这吃,还方便我抄,我这还有三十多页没抄完呢。”季堪刚要打开食盒便被一双修长匀称的手摁住了,沈霁目光淡淡的,看得他莫名发虚。 “辣子鸡,味重。” 季堪一听给他带了他的心头爱,便只顾着高兴,马上收拾收拾就走进茶室去了。 沈霁看了一眼趴在一边睡觉的某人,拿起那张写满了和他有七八分相像的字迹的竹纸,在那小师弟身旁坐下了。 云青山感受到了他的靠近,清冽如松的气息笼罩而来,她静静地趴着,后脑勺对着他,一开始还有些紧张,后来也不知是真的困得不行还是什么缘故,她居然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沈霁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看到乔臣这小子和其他师兄走得近心里就莫名不自在。乔臣顽劣可与季堪一比,也不过是冷落了他几天,倒是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了。 周盛那老头也是半点不留情,一罚就是一个月,难怪他回房时没见到熟悉的身影。 他叹了一口气,似是有些无奈,再看了两眼那字,便拿了一张新纸,接着前一张埋头抄起来。 乔臣的字太过柔弱,他刻意放轻了笔尖才能写得以假乱真。 竟还偷学了他的字么?沈霁想着,眼底染了笑意,嘴角也跟着往上提了一些,云青山此刻若是醒着,怕是又要被他勾得找不着北了。 “阿霁,你给我带桂花糕做什么,我不爱吃这些甜的啊。”季堪吃完擦了嘴,拎着盖好的食盒出来,看了眼正在写着什么的沈霁,“哟,你还帮我抄上了,真不愧是自家兄弟啊。” 沈霁神色自若地停了笔,搁在笔架上,又把纸摆回原样,这才慢悠悠地开口:“本来也不是给你带的。” “书还是自己抄的好,你多受些熏陶也能把你身上那铜臭味去一去,百利而无一害。” 季堪撇了撇嘴:“阿霁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怎么不说叫乔臣把他那股子傻气去一去呢?” 沈霁:“他与我住在一处,故算不得外人。” 季堪:“……” 沈霁:“等他醒来,你把那糕点给他垫垫肚子。” 季堪颇不情愿:“那他问我哪来的我要怎么说啊……” 沈霁起身,又从来时的窗户翻了出去,落下轻飘飘的一句:“那便是你偷的吧。” —— 云青山醒来的时候看见她季师兄一脸幽怨地盯着她,倒是一头雾水。 “吃吧。”季堪把食盒往她面前一推,顿了一顿,又咽了咽口水,算是迈过了心底那道坎,“为兄去厨房偷的,你吃快些,不要叫人瞧见了。” 偷的?云青山失笑,还是沈霁教得好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有惑 云青山看了一眼那食盒,里面是她爱吃的桂花糕。 旁边堆叠的是已经替她抄完了大半《礼记》的纸张。 这么一来,她到又有些看不透沈霁了。 前世她也这样被罚过,只不过那时心思单纯,也不知道中间还有这么一茬。 所以,这个她曾经念念不忘,后来又自以为透彻,如今却发现认知有误的人,究竟是怎样一个沈霁? 这个让大魏名门闺秀为之倾倒,却不曾与任何女子亲近的状元郎; 这个为官以来便以明察善断,清正廉洁闻名大魏的两代贤臣; 这个重情重义又透着些愚忠地护着他师父徐舟的好徒弟; 这个从始至终未曾动摇最后亲手送她赴死的心上人; 这个……也曾默默替她抄书,为她送吃食的少年,该是怎样一个沈遇之? 云青山有惑。 她与沈霁相识八年,南阳同窗三年,京城纠缠不休五年。 可还是解不了。 那就走着看吧。 她重活一世是要为她兄长陈祁求一个圆满。 她想的也不过是从泥潭里抽身,去做兄长庭阶的芝兰玉树,去长成能与沈霁比肩的女子。 她想挺直少女修长的背脊,告诉沈遇之,像很多年前与他初遇那般—— “你也不过如此。” 见天外已然破晓,云青山随手抄完剩下的书,拈了一块桂花糕,推门走了。 全然不理会奋笔疾书并且一脸憋屈的季堪死死盯着她的目光。 —— 晨露凝在荷叶上随风滚动,荷下锦鲤似是空游无依,猝然跃起溅起的水花声显得整个园子愈发幽静。池上小桥跑过两只衔蝉,一只棕黄一只纯白,不用猜也知道是周盛老头房里供着的宝贝。她逃了课业时常常就是来逗弄这两只,什么话都说与它们听,欢喜的难过的憋屈的,能说与人听的不能说与人听的,都说给了这两只畜生。 她一双眼全盯着跑远的一黄一白若有所思,也没注意不远处提剑的少年正负手笑着瞧她。 云青山回到房内的时候,沈霁也刚练完剑回来。 沈霁自幼晨起练剑,沐浴更衣后研读经书,后来虽是做了文官,却也有一身从小练就的好武艺。 只不过平日里指挥的多了,不少人都忘了,这不只是个好丞相,他要是乐意,他还可以做个好将军。 好将军待任者沈霁此刻盯着她,盯得她心里发虚。 房间里一片沉默,云青山正想装作没看见开溜,沈霁倒是开了口, “没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吧。 若是换了重生之前的云青山,定会被沈霁一副无辜样给愧疚死,人家那么正直纯良,自己是什么狼心狗肺才合计着去陷害人家? 而死过一回的云某人,满脑子都是怎么搬出这个厢房。 学堂的师兄师弟们都是两两住一间,沈霁算个例外,周盛给他安排了专门的住处,对大魏栋梁的偏爱不言自明。 偏偏云青山凭借足够的不要脸,用几件孤品换得和沈霁共处一室。 当时还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谁知道沈霁这个月亮,到最后也还好好地挂在天上,从头到尾也不属于任何人。 沈霁虽没有害人之心,可是他的沉默,默许了那□□佞的算计,默许了兄长的死亡,默许了大魏四公主的罪名。 云青山有恨,却又狠不起来。 她做不到那样的决绝,做不到对念念不忘了八年的人残忍,世人都道四公主没心没肺,却不知她才是最心软的一个。 她所有的冷漠,所有的盔甲,都在沈霁向她走来时一点点有了裂痕。 还是会心动啊。 那样喜欢过的人,是连一眼也不敢多看的。 生怕自己藏好的狼狈,又哗啦一下抖出来了。 她想着最好换一个不那么聪明,能被她忽悠,还脾气好的同门。 那样她就不必为少女情怀辗转反侧,还活得轻松些。 她心底轻轻说, 沈霁,这一次是我不要你啦。 “嗯?”沈霁看着低着头不似平常闹腾的乔臣,一双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神色晦暗不明。 他靠近了几步,大概是练剑时出了汗的缘故,气息灼热,整个人却依旧如松如雪,目光落在云青山头顶,迫人的气势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云青山撇开脸避了他的视线,声音里藏了波澜,“这次算计师兄,乔臣有错。” “没了?” 还有?她没有做那么多缺德事吧? “你与傅昭……” 走那么近做什么? 沈霁后半句话没能说出来,因为云青山抢在他前头开了口。 “师兄很好,乔臣不该偷师兄玉佩。” “乔臣明日便寻夫子搬出去,不再烦扰师兄了。” 云青山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不去看他双眼。 沈霁愣了愣,随即挑眉,冷笑一声,“那倒是要谢谢你了。” 看他转身离去,云青山心底呼出一口气,沈霁此人,果然不是她能降得住的。 —— 云青山搬到了西边,是离沈霁最远的一处。 周盛从不装清高,爱钱爱得溢于言表,拿钱办事,只要不是杀人放火走后门,他来者不拒。 云青山还有些陈祁府上顺来的细软,被贿赂的夫子果真给她安排了一个不太聪明且又脾气好的同门。 ……细说起来,也算不得同门。 泰良是周盛新收的书童,小她三岁,一双圆圆的眼睛常常发愣,稚气未脱的脸还有些婴儿肥。 他话不多,平日遭了学堂里的师兄逗弄他也不恼,只是咧嘴笑,尖尖的虎牙露出来,惹人疼爱得紧。 泰良很早便起来为夫子整理书房,完了还绕回来叫醒梦游周公的云青山,早饭也常常给她端一份。 云青山又奇迹般地过回了在陈祁的宁王府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她深深感叹自己的决定之明智。 沈霁虽纵横官场,清正廉洁,可也是个矜贵的主,最不喜欢别人麻烦他,或者给他惹麻烦,沈府上上下下更是从小把他当祖宗伺候。 云青山烦他那么久,他没撵过她也足见此人坚忍非常。 自她搬走,沈霁便很少出现在她面前。 或者说本就该这样,沈霁沈遇之本就是高岭之花,若不是云青山强求,他们也不会有交集。 上一世她与沈霁有缘,她偷来的孽缘。 这次她躲开了,那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 在学堂平平淡淡地过了几天,除去与季堪被罚洒扫庭院的聒噪和疲惫,写写夫子布置的词赋,看看泰良下山给她带回来的风月话本,日子倒是闲适得她快飘了。 不知不觉熬到月底,某日季堪和她打扫院子时一脸高兴,还哼了小曲儿。 云青山:“师兄这是熬到季大人来接你回府了?” 季堪哼了一声:“那糟老头子才没那么好心。” 季堪眨眨眼,神神秘秘地附在她耳边,“不过也差不多,我再有一篇下等的策论便要被周盛逐下山啦。” 不就是策论…… 策论?! 每月底要抽测的策论?! 飘了的云青山有点慌。 她是有一腔抱负,可她还没来得及喝点墨水啊!之前她要么是不在乎被评为下等,要么是腆着狗脸去求沈霁给她出主意。 现如今是不能吃这把回头草了,可又不能因这策论毁了她求学的大计。 陷入两难的云青山看着笑容快咧到耳根的季公子,叹了口气。 这种傻子,是怎么成为沈霁的左膀右臂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策论 南阳多树,以槐树为最。 故南阳的七月是笼罩在大片浓浓的绿荫里的,大魏四处炙热难耐,而南阳还能让人有几分寒意。 云青山躺在凉席上辗转,泰安叫她她也没反应,满脑子尽是涿安二字。 涿安郡地处大魏西疆,雨水不至,是出了名的旱地,缺水自然缺粮,也正因此三天两头要闹出点事来。 早几年,涿安的福县出了个探花,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给当地引来了南边魏河的水。 水渠落成,百姓有了养人的水土,就安定了好几年。可今年福县有个乡绅牵了头,挑拨几句,福县百姓便一同围了渠口,断了周围几个县的水。 要水可以,给钱。 本是个福泽一方的渠,倒成了这些个地头蛇的钱袋子。 朝廷头疼了许久,不为别的,那乡绅背后撑腰的,是云青山她老子的胞弟。这势力一年一年累积下来,背后的利益链条盘根错节,连皇帝要拔起这毒瘤也得先自损八百。 周盛出的题,便是要各位弟子来解一解这祸乱。 好巧不巧,云青山拜了孔夫子和陶朱公也没用,周夫子也不知有意无意,抽了她和季堪来答,要他们三天后交上一篇策论来。 季堪马上给出了答案,放下笔墨就去斗蛐蛐了。云青山看他纸上写的东西,叹了口气。 熟悉的季式疯体,写着:围之,杀之。 云青山:…… 云青山想,若是沈霁,他会怎样来解? 上一世她没好好听,现如今也不懂其中利害关系,着实令人头疼。 “乔师兄,傅师兄说让你去他房里呢。”泰良推了推正出神的云青山,这师兄今日好生奇怪,连桂花糕也不吃了,总盯着案桌上的孔夫子看。 泰良心想,这策论难不成多看两眼孔圣人就能写出来? 云青山回神,傅师兄?哪个傅师兄? 泰良看她迷惑的眼神,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傅昭傅师兄,你前些日子与他约了下棋,他现在唤你去呢。” 傅昭! 云青山一拍大腿坐了起来,她怎么没想到呢?她还有傅昭这条大腿可以抱啊。 傅昭他老爹是户部尚书傅常青,傅昭从小耳濡目染,也练就了与那群老狐狸周旋的好本领。 现年十五,还有些少年的冲动,等再沉淀几年,也是位能与沈霁平分秋色的青年才俊。 沈霁虽有绝艳之才,在人情世故上可真真是块难啃的石头。 懒得逢迎,又一身傲骨,从不参与党派之争,好在有足够的资本来纵容自己冷淡的性子,不然定会是英年早逝的一位。 傅昭与沈霁不同。 他为人谦和,拒绝也能拒绝得让人心满意足,各方关系处理得头头是道。 现今在学堂里,除了沈霁,风头最盛的,便要数傅昭了。 云青山马上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抬脚往傅昭的住处去。 —— 云青山刚要抬手敲门,门便从里面开了。 傅昭见是她,便笑了,“为兄还以为师弟又上哪处逍遥了。” 云青山勉强地笑了两声,她好像……确实没少放过傅昭鸽子。 傅昭与沈霁常被周盛带在身边研习,云青山自然以为傅昭比一般人要了解沈霁,故常常缠着他与自己多说些。 一得了消息她便又去缠沈霁了,与傅昭的邀约也时常抛在脑后。 “是为沈兄?”傅昭挑眉。 云青山摇摇头,也不知为何,向傅昭提起要求来就是没有对沈霁撒娇的那份理直气壮。 傅昭轻轻地笑,眼尾上挑,“那便是为策论而来了。” 云青山心说自己已经荒废学业到了如此人尽皆知的地步了么? “你进来说话。”傅昭微微侧身,让出了一条路让云青山进去。 云青山走进房间,桌上已经摆好一份残局。 傅昭给她倒了一杯普洱,在她对面坐下。 “夫子此题,可大可小。”傅昭一手支着脑袋,笑着看她。 “父亲说,今年国库吃紧,各地的税赋也要往上提一提。” “那涿安……”云青山心里有了猜测。 “皇上这位胞弟胃口很大,涿安虽缺水,却不乏金银铁矿,这也是大月常常意图侵犯之根源。”傅昭手里捻着一枚黑子,双眼看着棋盘的一处。 “此次涿安民怨……”傅昭手中的棋子落下,随即对整片白子形成包围之势,“皇上,各位大人,夫子,他们心中都已经有了答案。” “却又不单单想要这道题的答案。” 云青山日落时才回去,她有些忐忑,却还是将傅昭与她讲的写了下来。 —— 周盛次日刚起就在书桌上瞧见了季堪和云青山的答卷。 他先是淡定地在季堪的卷子上用朱红的笔批了字,而在看见云青山那一份时却胡子气得发了抖。 “涿安论。”上面三字颇为隽秀。 “大月以东,魏水以北,边疆之要塞,多金之后土,魏之涿安也。” “涿安之祸,起于私怨,源于朝臣。” “小小乡绅一呼,福县百姓皆顺其而为,愚乎?无畏乎?如若不违农时,不扣民脂,得衣食无忧,不饥不寒者,不过手无寸铁之徒,何致以项上人头行至于此?” “退而言之,涿安为亲王所辖,百姓为乱,亲王不言,无非挟苍生之大事图税赋之免也。然其地方苛捐杂税之多,及国库之半,其割据国土之心显而易见。” “解涿安之乱,余以为,当需寄铃之人。” “造福县某钱财为虚,欲通敌为实而断魏水之言,助长边民击大月之心。待大月反扑,边民必无以为抗。亲王之兵甲亦不过数万,朝廷不援,其必退守。” “亲王以权谋私,以致大魏要郡陷入敌手,数万金银付诸东流,再扣个叛国的罪名。待其势力尽失,再出兵对抗,攻打大月,以震我朝威。” “如此一来,于地方可平民怨,于朝廷可收金银,于皇权可除割据,于大魏可除边患,是为一箭四雕之策。” 沈霁在旁边看着兵书,见周盛把一张纸愤愤地拍在桌上,嘴里念着“岂有此理”,倒是有些好奇,连季堪那不着调的样子也没把他气成这样,是哪路神仙惹了他? 沈霁拿过来看,先是挑眉,而后眉头越皱越紧。 —— 云青山和季堪当晚就收到了批复回来的课业。 季堪那份大剌剌地写着“狗屁不通”,他早就猜到了。 只是他看着乔臣盯着自己那份看了许久,忍不住探过头去要瞧,还没看清就被乔臣收了起来。 “没……没什么,你别看了。”云青山咬唇。 哪里没什么。 “以民生之事,谋两国之争,试问与亲王有何两样?” “公子若为官,必奸邪。” 周盛的朱批直直地刺进她眼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特别 突然有一片阴影盖过她头顶。 云青山抬头,是沈霁那张皱着眉的脸。 云青山记忆里的沈遇之鲜少皱眉。 本就是内敛的性子,做丞相时又见多了牛鬼蛇神,练就了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领,故纵有十万分的情感也不再流露一分。 此时他皱眉瞧她,眼里的失望藏在清清冷冷的声音化作冰棱,在这六月天的南阳砸得她猝不及防。 “乔臣之心狠,出乎吾所料。” 云青山突然觉得可笑。 狠吗? 傅昭把利弊告诉她,把各个关键告诉她,可这法子,实打实是她想出来的。 这就狠了? 上辈子他们用这样的法子来将陈祁逼上死路的时候,怎么不见有人怀着这般仁慈的心思来斥责为非作歹之人呢? 她为陈祁朝堂之上作辩,孤立无援陷入绝望的时候,沈霁他,也没站在她这边呀。 怎么说她狠呢? 她所写的,都是满朝文武手把手交给她的啊。 她挑眉笑了,眉眼生动,“那沈兄为官之日,可千万要有今日斥我这番正气呀。” 沈霁觉得心下漏了一拍。 他似乎看到了那双杏眼里的难过,带着无可挽回的决绝,直直地撞在他心上,撞得他十五年来不曾为谁有过波澜的内心闪过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慌乱。 “何人教你?”他听见自己声音涩涩地问了。 这下轮到云青山愣了一下,她正要开口,身后传来傅昭沉稳的声音。 “是我。” 季堪在旁边一时搞不清楚状况,这两位对家今日怎么撞到一起了?而且……为什么他好像有点……多余? “你可曾见过血流成河的战场?”沈霁并未抬头看向来人,反而盯着云青山发问。 云青山感受到了头顶那道凌厉的视线,埋头不答。 “乔臣,你可曾见过流离失所的百姓?可曾见过八十而归的将士?” “你今日所学,皆是使往后千千万万人不必见此种种。” “党派相争本当避开无辜之人。纸上此法,用苍生性命来换一手遮天,不失为野心家的上上策,可却是为官者的下下策。” 傅昭在旁边开了口,“权力角逐本就是成王败寇的博弈。” “若能舍小为大,自然是决策者的上上之选。沈霁,有舍有得,这是一个国家,不是施善之处。” “比起一朝安危,这数百口人的性命,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云青山瞄到沈霁的眉头越发得紧,语气凉凉,“乔臣也是这般想的么?” 他袖间白净修长的双手攥成了拳,“乔臣也认为……不重要么?” 这要她怎么答?云青山实在疑惑。 如果重要,那为何当初堂堂大魏太子就草草地葬在了异乡的土地上,不得入宗祠,不得归故里? 如果不重要……那她要如何告诉这位年方十五,尚未踏入官场因而分外清正的沈遇之,那些鲜活的生命最终都会成为掌权者的祭品? “重不重要又如何呢?沈霁,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啊。”云青山别过头,然后听见门被狠狠摔上的声音。 季堪扯过云青山手里的纸去看,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也转身走了。 沈霁生气了,她知道。 沈霁这样一朵高岭之花,是万万不愿与心术不正之人亲近的。 云青山突然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曾经那样喜欢沈霁。 没有一个人是生来深沉难测的。 沈霁十五岁,就是十五岁的少年该有的样子。 卓卓朗朗,知理少言。 家国仇恨还没有压在他肩上,官场的尔虞我诈也还没有污染他,挑的是清风明月,似海深春,怀的是鸿鹄之志,浩然之气,还执拗地觉得能借着一身坦荡行走官场。 他生在书香世家,然后顺理成章地长成了沈家庭阶之下的芝兰玉树。 后来他十八登第,成了朝廷里的臣子。 在那座精巧的宫殿里,她的少年看到了被迫弯腰的正直,看到了无法诉说的冤屈,看到了不可挽回的失去,看到了如履薄冰的卑贱。 他的话越来越多,笑却越来越少。 更多的时候是与老狐狸们周旋,在诡计阴谋中存活。 他笑着道恭喜的时候不是他,他摇扇闲聊的时候不是他,他饮酒弹琴的时候不是他,他身着官服站在朝堂之上的时候,云青山愈发觉得他不是她的沈遇之。 她甚至一度很心疼他。 朝臣结党,独独他一个沈遇之油盐不进,又没有手握大权的本家可以依靠,她的沈遇之,是真真正正一个人在强大。 她觉得他应当是很孤独的,想做个清官,哪能不孤独呢? 她想陪着他的。 可惜人家不要呀。 云青山自嘲地笑笑。 傅昭看着她沉默的样子,用扇子敲了她脑门。 “侯门似海,不是他沈霁该待的地方。” —— 云青山开始做个名副其实的小书生。 认真听夫子讲国策,论仁道,下了课还缠着周盛给她讲解兵法,周盛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评语刺激了这小子,刺激得一朝浪子回头。诗赋策论她也老老实实地交了,只是不再有那篇《涿安论》的语出惊人,规规矩矩的,真真是一幅正经得不能更正经的样子。 云青山有时候会想起自己以前腆着脸去讨好沈霁的样子。 从前书院的人都知道,有个师兄叫沈霁,每日卯时晨起练剑,一个时辰后沐浴更衣就开始研读经书,日日雷打不动。 从前书院的人也知道,有个师弟叫乔臣,每日卯时起不来也要起,偷看沈师兄练剑,在沈师兄门外等他沐浴更衣,再装作路过的样子从他读书的窗外经过,日日雷也懒得去打动。 有次书院里的弟子聚众喝酒,乔臣和沈霁都在席上。 一般书院的弟子是不能饮酒的,为的是一个所谓的洁身自好。 南阳书院却是大魏一股清流,周盛好财嗜酒,窖里最不缺的就是好酒,以季堪为首的几个常常趁夫子喝醉不省人事偷了他的酒来解馋。 弟子们只知道小师弟乔臣来自京城世家,权当他也是季堪一类风流公子,席上少不了劝个酒便红了脖子的场景。 哪知云青山自幼跟在陈祁左右,陈祁从不饮酒,她更是连酒味也没闻过,三两杯便醉红了脸。 沈霁坐她旁边,也不同他们闹腾,连饮酒吃肉也是矜贵的样子。 云青山伸手去拉他衣袖。 那日书院里休息,沈霁便没穿平日那身单调的书生服,换了一身绣着竹叶暗纹滚边的墨色衣袍,发间插着羊脂玉的簪子,与季堪那般什么值钱就把什么往身上带的地主样完全不同,倒给人一种孤瘦霜雪之感。 云青山咽了咽口水。 也不知是那年冬日实在严寒,还是夫子的好酒壮了云青山这怂人的胆,她拉着沈霁的衣袖便往他怀里拱去。 一众师兄在一边行着酒令,没人注意她这边,她愈发大胆,抬手去勾沈霁的脖子。 沈霁有一瞬是僵硬的,下意识要把她推开。 他知道乔臣惯不在意礼节之事,但也没想到小师弟喝醉了酒这样没有分寸。 可在他碰到乔臣的腰时,又恍然笑了一下。 柔软得过分。 哪里像个男人? 然后他就看见平日里风风火火的乔臣弯着眼睛叫他名字,声音轻轻软软地,“沈霁,你特别好看。” 云青山打了个酒嗝,见沈霁挑着眉像是让她继续说的样子,她便凑上前去,下巴抵在少年温暖的颈窝。 “我真的特别喜欢你哦。” 语调温软,哄作东风一阵,吹皱了少年心中的那池春水。 连沈霁自己也没来得及察觉到, 就已经过了好多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客来 云青山笑笑,当初怎么就那么敢说呢? 好在她重生得早,那个天真至极的她还没来得及把喜欢说出口,这样一个看尽百态的她就回来了。 她与沈霁愈发疏远,她觉得这样很好。 这样她就会慢慢放下,把那段糟糕的感情丢弃。曾经她把沈霁当成天上的月亮,现在却觉得沈霁是她的累赘,是阻挡她一往无前的累赘。 偶尔与沈霁碰面,她也装作没有瞧见,直直地走过去。 傅昭常来找她,两人无非是聊聊是是非非,吃吃泰良带回来的点心,傅昭兴致来了还与泰良开玩笑,全然没有隔阂的样子。 云青山磕着瓜子,对着泰良的糗样大笑。 泰良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用稚嫩的声音对她说,“乔兄并非真正开怀。” 她愣了一下,又笑:“泰良非我,怎知我不开怀?” 泰良转动眼睛去想,他也只是感觉,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憋急了便说:“他不在,乔兄自然不能开怀。” 云青山知道这一个“他”是谁。 她好不容易才让沈霁讨厌她,不再与她往来,她怎么不开怀? 她怎么还不开怀? —— 南阳的冬天很冷,雪压老梅,庭院里愈发萧肃。大寒小寒一过,云青山就干脆赖在被窝里不起来了。 大概是小破殿住久了,又被陈祁挪到府上惯着,愈发对那份冷意敏感起来。 被子稍稍有些缝隙,她便马上缩成一团埋在被子里,不肯露出一寸,泰良闹她也没用。 近年关的时候,云青山开始盘算要如何下山。 此时是承昭二十一年,她是承昭二十二年回的京,再过一年,陈祁就该入主东宫了。 上一世她是灰溜溜地跑回去的,这次她也不能太光明正大,她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陈祁的前途给耽误了。 她在等。 冬至那日雪大,山上野禽都不出来溜达,南阳却来了位客人。 南阳在大魏的地位之所以无人能及,正在于其集中了大魏的各路鬼才,换句话来说,就是再过三五年大魏最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 云青山的祖父,也就是大魏的开朝皇帝,有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妃子,妃子不喜欢金银玉石,就喜欢听南阳的先生们讲经。 先生们讲得好,妃子就笑,皇帝为红颜这一笑,每年便有大把大把的经费流入南阳的账房。 于是每年年末,南阳书院便会邀请宫里的几位嫔妃和一众三品大人家的女眷来走走看看,顺便还能替皇帝检验检验南阳一年下来教出的所谓人才。 那位妃子或许还真有几分一心为学的意思,虽然南阳上山下山极不方便,妃子还是年年都来。 三五年后妃子死了,皇帝悲痛之余,无意间发现去了书院回来的妃子们都知书达礼了不少,连最爱惹事的贵妃也能平易近人地跟侍卫们聊上几句了。 皇帝一看,觉得这规矩有必要延续下去。 故而女眷们依旧每年年末会来走走看看,可惜走着走着看着看着就变了味。 从书香味变成了媒婆味。 夫人们看着书院的鬼才们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是自家女婿,后一年来的时候便就把女儿给捎上了。 这一众女儿家中,最出名的应该是薛凝。 这么说来,其实她也算不得客人,应该说是云青山的老熟人。 薛凝是羽林中郎将薛衡的掌上明珠,她哥哥薛禾此时已经做了个小将军。 京城贵胄诸多,但总的来说,还是御史大夫季严季家,户部尚书傅常青傅家,和薛凝她爹薛衡的薛家三家鼎立,每日理事之余便是给彼此下下绊子。 只要不是一党独大,云青山她老子也看得乐意,下朝关门议事看三位爱卿同台飙戏,实在要比请进宫来的角儿唱得好听。 再说薛凝这小丫头片子,出名就出在喜欢沈霁喜欢得大张旗鼓。 薛沈两家自祖上便已相好,席上戏言一来二去就结了个娃娃亲。 薛凝还没见着沈霁时她其实还挺不屑的。 她生来不爱拘束,听奶娘说做了□□相公便会有人管着自己,就更抵触了。 后来沈家来拜年,沈霁站在沈老爷身边,少年还没长开,身上那股淡然的气质却已经把薛凝迷得离不开眼了。 然后就一战成名,把觊觎沈霁的小姑娘们都给警告了一遍。 其实薛凝心思也不算太坏,谁还没有豆蔻梢头吃疯醋的年纪?就连后来居上的云青山本人,也曾经对那些与沈霁亲近的女儿家有过酸溜溜的情绪。 薛凝喜着明亮之色,天天一团鹅黄像只小鸡仔在宫里和薛家之间跑来跑去。 小鸡仔薛凝被一个尚武的爹爹和能干的兄长护在羽翼之下,自然而然地长成了不太聪明的样子。 害人的心思是不会有的,这辈子都不会有的,一旦有了就会被她哥薛禾给收拾掉。 只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别人对她和颜悦色毕恭毕敬她就以为是她自己天生貌美讨人喜欢。 故而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不少有心之人发现了就容易把她当枪使。 于是在教唆之下便干了不少没脑子的蠢事,也惹了不少笑话。 薛衡早年丧妻,就这么一双儿女,能宠的便都宠着了。 云青山其实挺羡慕她的。 她的父亲将她当成明珠,而云青山自己却是父皇的耻辱。 即便是两句戏言,她也借着婚约可以光明正大地靠近沈霁,而云青山却连瞧上一眼都是偷偷摸摸的。 她过去想,大概是生在蜜罐里的女孩,才能长成这样肆无忌惮的样子。 可后来边境起了战事,为了和亲,薛凝被封作郡主,连她的父亲也留不住她。 从来没有受过半分委屈的娇娇女就这样做了棋子,远赴他乡,可能都还不知道夫妻意味着什么,对“相公”二字的理解也还停在幼时奶娘无意间的一句话,就草草地做了□□。 父亲牵挂,兄长不舍,她倒是懵懵懂懂,像是从父亲的一夜白头里明白了什么,笑着拭去那年过半百却从未流泪的七尺男儿眼角的湿润。 “阿爹,阿凝明年开春朝贡时就会回来的。” “阿凝会照顾好自己的,阿爹和哥哥也要好好的呀。” 关于后来薛凝的事,云青山很多都是听说的。 听说那人待她不好,三妻四妾虽不是什么稀奇事,可京城富贵人家的小姑娘哪里见过那肮脏缠/绵的场面? 听说她想念中原的风筝,想念京城的堤柳,想念曾经困住她的四四方方的白墙,想念她曾喜欢过的那些少年,想念总是纵容她护着她的父兄。 甚至无处寄托时,还给云青山捎了一封信。 信里无非笑她倒追沈霁多年未遂。 夹杂着大漠的风沙和寒雨,多番辗转早已破旧的纸张上端端正正地写着, “陈峤,你可别活得比我还糟啊。” “那样我回来定要好好笑话你的。” 云青山当时嗤笑,薛凝这比她小的黄毛丫头还敢笑话她?等开春看自己不好好收拾收拾她,到时候只怕她要哭着鼻子向薛禾告状呢! 结果第二年春天,薛老将军在城墙望了很久,也没望见他的心头肉。 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几度春秋恍然飘过,云青山再没见过薛凝。 听说薛凝思念成疾,不通胡语又无人倾诉,久而久之,便就去了。 云青山当时还有些难过,怎么就死了呢?那大魏不就只剩她一个笑话了? 真是怪没劲的。 —— 薛凝来的时候,泰良在门口贴楹联,楹联上是夫子的鬼画符,从这个角度看,季堪还是有那么一点师承的。 云青山靠在门边给泰良递楹联,一只手缩在袖子里,只露出圆润的指尖拈着一角红纸,另一只哆哆嗦嗦地在臂上来回搓。她哈着热气,察觉有鼻涕流出来,拿帕子低头擦了两下,再一抬头,就看见她了。 薛凝从轿子上下来,她穿着黄色袄子,外罩一件暗色斗篷,两手藏在手笼里,还带了一件耳罩,雪白的兔毛衬得她两颊绯红。 薛凝衣服穿得厚实却也笨重,向她奔来时显得有些滑稽,像是个圆滚滚的球。 薛凝一双丹凤眼眨了两下,在大雪纷飞的书院门口干净得像大漠进贡的葡萄。她嗓门大,远远便问她,“南阳书院沈霁可在?” 后面一众嬷嬷拖着几个装着衣物的重重的大木箱,哎呦哎呦叫得响,张奶妈空出手去扶着薛凝,“小姐您慢些,可千万别摔了呀。” 泰良立刻明白了来者何人,想起沈师兄今早交代的话,刚想说他不在,便被云青山抢了话头。 “在的在的。”云青山倒是恨不得这两人赶紧相见,沈霁有这么个主缠着,也就没空注意她要干什么了,“他在院子里同师弟们吃酒呢,我领你去呀。” 薛凝狐疑地多看了这小书生一眼,这书生怕是新来,不懂沈霁的规矩吧。 沈霁不多待见她,她是清楚的。 沈家的小孙子在书院读着书,不近女色,也无心男女之情,故而像她这般的屡次叨扰,是早就厌烦了的。 她往年也来,无一不是被晾在正厅。奶妈教她,说是男人都喜欢会小打小闹的女人家。她便不再压着自己的性子,像家里那般对书童呼来喝去。事实证明,闹也没用,沈霁定力好着呢,只能待到午饭才见上他一见。 现下这小书生这般主动迎她,她倒也没空仔细想这反常,只觉得也好,省得她大冷天在这雪地里候着,拎着裙子迈了进去。 泰良从地上捡了雪往摇头晃脑的云青山身上扔想让她清醒清醒:乔师兄!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 见她要把人往里送,还给她挤眉弄眼:怎么办?沈师兄不让见的啊。 云青山装作没看见,看着薛凝娇俏的背影笑得收不住。 她等的人,可算是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温柔 院子里季堪正被周盛追着打。 老梅树上卧着雪,树下挖了一个坑,旁边是一壶刚刚封好的酒,碎了一个口子,正是被周盛误伤的,此时酒水正带着清冽的香气哗哗往外流。 “季师弟真是有勇有谋啊!”坐上不知哪位弟子喊一声,周围一阵哄笑。 “林师兄是从犯啊啊啊老头你怎么不教训他!”季堪上蹿下跳躲着周盛的竹鞭,指着台上一人满脸委屈。 “老夫今日收拾的就是你这个纨绔子弟!”周盛满脸通红,一看就是先前被弟子灌了酒。 他刚才放下酒杯起身要去再拿些自己的宝贝酒出来,没成想到酒窖里一看,季堪一众倒是在里面喝得飘飘欲仙。 周盛喝了一声,其他人即刻作鸟兽散,溜到院子里搭的看台上,一下子倒认不出谁是谁了。 唯独季堪这小子,拎着一壶酒喝得上了头,一手过来揽老头的肩膀,“师兄啊……师兄你喝!你怎么不喝啦师兄……” “我跟你说……”季堪俯身凑在周盛耳边,像是有什么秘密要说,“周盛那糟老头子坏得很!平时说是课业写得好就赏酒……我呸!给的什么马尿!当小爷我没见过世面好打发!周盛啊……买来的好酒都在窖里呢!” 周盛气得胡子发抖,一巴掌呼在季堪脸上,“什么马尿!为师亲自酿的怎么就是马尿?” 季堪被这一打酒意也去了大半,第一反应就是抬腿溜,结果就被周盛追到了师兄们面前,结结实实当了回做戏的猴子。 远在京城的季大人要是知道他老季家的脸已经被丢到这份上,必定要亲手阉了自己的儿子,让他后半生面对花楼一众红颜知己都有心无力。 季堪这会儿正躲着,猝不及防撞到了来人身上,来人还没喊疼,他倒先哎呦哎呦地喊上了。 被碰瓷的云青山:…… 谁来了结一下这个牲口? “霁哥哥!”薛凝左顾右盼瞧见沈霁正在亭子里与人下棋,还没等云青山开口介绍她,便兀自像只小蝴蝶般往沈霁那处扑去了。 在座的书院上下弟子都瞬间安静。 林师兄小声嘀咕:“堪啊……这姑娘是谁啊,怎么比京城那位薛小姐还生猛?” 书院弟子鲜少下山,对于京城那些奇闻轶事多半是从季堪这张嘴里听来的。早就听说京城有位小姐对沈师弟穷追猛打多年,今日看来,可能不止一位啊…… 季堪嘴角抽了抽:“师兄所见……正是薛小姐本尊。” 众人恍然,连连点头。 沈霁看到薛凝出现在这,先是皱了皱眉,待看清带她进来那人,眉头更是死紧。 薛芸这只蝴蝶没飞进沈霁怀里,反而被他挡在了一臂之外。 “回去。”沈霁盯着棋盘,开口便下了逐客令。 众人倒吸一口气,听闻薛小姐来头不一般,沈师弟这可真真是不畏权贵啊不畏权贵。 “我不走。”薛凝没有半点羞色,反倒在他一旁坐下,一双丹凤眼瞧着他,“你我婚期不定,我便不走。” 沈霁沉了脸,将棋子随手一扔,回头是瞥到站在廊下那人正一脸关切瞧着这边,心思一转,复又笑了。 众人看着素来冷淡的沈师弟脸色一黑一白的,谁也摸不准这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少公子在打什么算盘。 云青山在远处看得焦急,心说沈霁您可千万别赶她走,她走了我接下来这戏就……它就很空洞啊! 她上一世便是因薛凝这一句婚期给打道回府的。 她灰溜溜地跑走,还躲在兄长怀里大哭,陈祁瞧着小姑娘情窦初开便被掐了芯的样子,颇有些无奈。 其他事还好说,关她几日,再哄一哄送回去便好。 可被他宠着护着的娇娇女在情字上摔了跟头,他也不好苛责,哄了好几日也哄不好,这才应了她不再回去留在京城的。 她算着徐舟那老家伙差不多该开始作妖,她还得回去帮兄长一把呢哪能在这耗下去? 她盼这一天盼得比薛凝自己都勤,沈霁可别把小姑娘吓回去呀! “那便先将行李置在桂楼里吧。” 沈霁话音一落,众人齐齐咽了咽口水,桂楼不就是沈霁的房间吗?沈师弟这是要……开戒啦? 其实沈霁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怎么就为了气乔臣说出这种自找麻烦的话? 偏偏面上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云青山神色一滞,沈霁他……让薛凝去他房里啊…… 她怎么记得上一世似乎不是这样呢?沈霁最多也就……招待了她一下,也没有让她……留宿吧……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云青山,你又不喜欢他你想这些做什么? 可是怎么就……还是有点酸酸的呢? 她从前死皮赖脸才蹭到的东西,怎么薛凝就随随便便住进去了呢?她仔细想想,沈霁似乎对谁都好,再不济也是清清淡淡的样子,怎么就偏偏对她绝情到底了呢? —— 云青山又一次喝醉了酒。 这次没人灌她,是她自己一杯接着一杯倒的。 此次离开南阳,她便万不能再任性了。所有忽明忽暗的小脾气,都该彻彻底底藏起来了。兄长的天下,她得替他守住啊。 若没有这般牵挂的爱恨,重活一世的人,谁不想好好过这一生? 她也想好好结了南阳的学业,然后在宫外置一处宅子,她那些好看的侍女每日都给她做好吃的,陪她踢毽子遛鸟。 等到了梅雨时节,她便叫泰良来府上吃酒看花枕席听雨,傅昭下了朝会过来同他们下棋,泰良定怎的也下不赢他。 七夕就去逛夜市,季堪带着脸红的泰良逛花楼,沈霁骑着匹赤色的马,满京城的姑娘都争先恐后来看他。云青山便把他拉回府上,街上正放着烟花,她要告诉他,沈霁你比烟花还好看,放给我一个人好不好? 大年三十他们几个得空聚在屋里,她抱着手炉看傅昭和沈霁耍嘴皮子,火炉上焙着小酒,梅花酥放了一碟子在手边,她小口小口地吃。泰良在做夫子布置的课业,季堪在一旁瞎指挥还恐吓他,“做得太好小心周盛赏你马尿吃!” 陈祁看着她作妖,时不时罚她抄抄书念念经,还把她抱在怀里讲讲道理。等她长大,就亲手将她嫁给大魏一等一的好儿郎。 真是梦里都要笑出声的好日子。 什么时候才轮到她来过一过呢? 薛凝领着一众嬷嬷欢欢喜喜跑去了桂楼,而云青山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沈霁旁边,支着脑袋,醉醺醺的。 “沈霁,”她一手拍在沈霁的肩上,慢慢凑过去,远处看着好似是她攀在他身上似的,“你有点良心好不好?” 沈霁皱着眉下意识要推开她,却被她不安分的手勾住了脖子,那人还往他怀里拱。 乔臣属猪的吗? 他叹了口气,帮她把乱了的头发拨到一边。 “我以前那么喜欢你……” “这次换你对我好一点行不行?换你来讨好我行不行?” 坐在旁边整理衣衫的季堪听见这一句,内心嘲笑小师弟乔臣不知天高地厚,沈霁他讨好过谁?谁敢给他甩脸子使绊子不被他暗地里搞死都算他那天心情好。 可谁知那传说中清清冷冷对谁都没有半分例外的沈霁,俯身在那小师弟的额头亲了一下,声音淡淡地,“好。” 季堪几乎怀疑自己见了鬼。 因为他在向来清心寡欲的沈霁眼里瞧见了万年冰山猝然消融那刻,一闪而过的温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