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为上策》 第1章 不相欠 暮色昏黄,云天寂寂,簌簌的雪花从天上一片片降落下来,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不过须臾,地上便铺了薄薄的一层。 那些丫鬟婆子在院子外头候着,看着越来越暗沉的天色,不免时时抬首瞧向了院子里头,担忧着那个病弱的娇主子有没有关好窗户。 关窗是她们分内的事情,可是她们听了大人的吩咐,今个儿下午,可不许靠近里屋半步。 有几个心思活络的小丫鬟不时抬眼往里屋方向看看,想着此时此刻,屋里会是怎样的缱绻春意活色生香,脸颊便不由得生出红晕。 好羡慕屋里头那个娇主子,能让侍郎大人这般呵宠 窗户可不是没关吗 雪花从十字画海棠的窗棂里钻进屋来,薛令怡抱着自己的身子,蜷坐在黄梨木镂玫瑰双圈椅上,背部紧贴椅背,大红衣衫不整,目光空洞。 冷。 身冷心冷。 她杀人了。 明明她才是杀人行凶的那个恶徒,可是她却在害怕。 怕极了。 她不知所措地垂头,看见了自己细直如葱的右手手指上带着的血污,眼里啪嗒掉下来一滴泪,左手带了狠劲去搓。 可是她手在抖,筛糠一样地抖,找不对位置,那已经干结的血污搓也搓不掉。 这是祁伯言的血。 现在祁伯言不知是已经死透了,还是尚在苟延残喘,总之他的身子正卧在那床大红缂丝鸳鸯被子上,一动不动。 这宅子是建在京郊的一处别庄,其间有丫鬟婆子百十人,护院二十余人,假山亭榭,雕栏画栋,奢华至极,吃食摆设更是穷奢极欲。 但是她不喜欢这里,她厌恶极了这儿这是祁伯言专门用来囚禁她的庄子。 薛令怡想逃出去,但是她逃不走。昨日逃不走,今日逃不走,明日她杀了人,恐怕是已无明日了。 可是薛令怡还想活着,除了祁伯言,她还有别的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仇人 外面忽然传来了几声响动,有掌嘴的声音和斥骂声,薛令怡的心一跳,谁来了 除了祁伯言,谁还能进来这个庄子 从圈椅上伸出脚去踩在了地上,她迅速整理好了自己凌乱的衣衫,视线又转回到了那个架子床上。 云锦的床幔密不透风,挡住里面的一切,站在床外的人,什么都看不到。 厚重的古檀色门帘被人掀开,走进来了个冷着脸的美人。 她一进来先是环顾了四周,见这屋子里头的摆设极其奢华,熏香暗燃,便愤恨地咬牙,目光一转,看到了站在墙边一袭红衣的薛令怡,勾唇冷笑。 “我就知道他不会放开你这个贱蹄子,什么嫁到杭州的皇商家去原来、原来这只是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意图苟合的障眼法” 薛令怡却愣住了。 这是老天听到她的心声了怎么把徐如妆送到她眼前了 见着了这个心狠手辣害她幼弟惨死的女人,薛令怡的心里只有恨。 徐如妆也紧盯着面前的女人。 两年不见了这张脸,她永远忘不掉。 纵然她再不想,却还是要承认,薛令怡是真的美貌到令人惊为天人。 眼下她不施粉黛,头上仅仅簪了个款式简单却又别致的圆珠簪,鬓发还有些不整齐,可是那一双眸儿却如同林间清泉水一样清澈,眼角还挂着盈盈的泪意一般,恁的勾人。 怪不得祁伯言会对她一直念念不忘。 不过这般容色倾城的佳人,过了今日,就是个死人了,很快就会化作丑陋的白骨骷髅 徐如妆嫣红的唇勾起,既然让她找到了祁伯言金屋藏娇的地方,那她作为祁伯言的正室,断然不会留薛令怡的命 等着薛令怡死了,她还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这薛令怡放着好好的皇商正妻不做,非要做她夫君的外室就让全京城的人们好好瞧一瞧,这貌比天仙的薛令怡是怎样一个觊觎别人男人的下贱货 薛令怡紧紧盯着徐如妆,不发一言,她怕这只是自己的一个幻境,怕徐如妆消失不见。 是徐如妆害了她弟弟,是徐家人害了一整个薛家 她恨到心尖剧痛,十指大颤,试探徐如妆道“表姐来救我出去了吗” 徐如妆完全没料到薛令怡会来这么一句话,两步冲上前去,死捏着薛令怡的胳膊“你这是什么意思” 真的是徐如妆,薛令怡的心里生出了狂喜 “我已经被困在这里,好久好久了。”薛令怡不动声色,举眸看了眼窗外,雪花在院子里铺了薄薄的一层,看着便让人觉得冷,“我每天都在想着要如何才能逃出去,可是被人看着,连这个院子都走不出去半步。” “表姐”她的视线悠悠落回到徐如妆身上,美眸盛泪,挽起半截衣袖,皓腕上红痕可见“我不喜欢阿言,都是阿言他逼迫我。” 徐如妆眸光一黯,眼睛因嫉妒和愤怒而充红,她咬牙切切,手指哆嗦,向薛令怡吼道“你胡说” 什么被困在这个院子,什么被逼迫照她看来,分明是薛令怡自己倒贴上来的 薛令怡肯定巴不得能攀上祁伯言,薛令怡本来要嫁的皇商只是个沾满铜臭气的下三滥,而她的夫君祁伯言是谁,光风霁月玉树临风的堂堂吏部侍郎 徐如妆之前便觉得祁伯言常常久不归府、在外应酬有些奇怪。到了今日她派去悄悄跟着祁伯言的人回来禀报,竟告诉她祁伯言养了个外室 她更没想到这外室竟是薛令怡。 祁伯言不是告诉她,薛令怡远嫁到杭州皇商那儿去了吗整个京城都是这么传言的谁曾想薛令怡竟然被祁伯言养做了个外室 更没料到,这金屋藏娇的宅子竟比他们自个儿的府邸瞧上去还要舒适祁伯言居然这么宝贝这薛令怡 自小这祁伯言对薛令怡就格外体贴,而她使了百般手段才如愿嫁给了祁伯言,却没想到嫁过去之后,祁伯言甚至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今日她才找到了原因所在 定然是这薛令怡迷惑了她的夫君,才勾得祁伯言茶饭不思,在婚后冷淡对她。 可薛令怡除了生了张狐媚子般的脸以外,身子又娇弱,性子也不讨人喜欢,有什么能比得上她的,有什么能值得祁伯言为她这般付出的 “骗人我何曾骗过表姐”薛令怡唇瓣勾起的弧度意味不明,“骗过人的不是表姐吗当初我弟弟” 徐如妆的身子猛地僵住。 她慌张指着薛令怡“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都知道。” 徐如妆的唇泛白了许多“你” 既然薛令怡知道了当初的事情,那今日她必须得死 薛令怡知道徐如妆最在乎的是什么,她偏要揪住了她的痛处不撒手“知道是谁告诉我的吗表姐” 薛令怡的笑里带着泪“是祁伯言是你的夫君祁伯言可怜我蛮哥儿,可怜我蛮哥儿,可怜我弟弟” 当头一桶冷水泼来,徐如妆猛地倒退了几步,怎么连祁伯言也知道她最想瞒住的便是祁伯言,可是他竟然知道 他一直冷落她的原因难道不是薛令怡 不可能徐如妆的神色忽然凶狠了起来“你骗人,你分明是想骗我还说什么你知道当年的事情,你既然被困在这里,能知道什么不我什么都没做过,你知道的又是些什么” 话到最后,慌不择言。 “表姐当真要听” 她这是什么意思徐如妆愈发恼怒“你把话说清楚” 薛令怡忽然笑了。 徐如妆从前只觉得薛令怡的容貌出挑,笑起来更是耀眼得让她妒忌,今日却第一次觉得她的笑容,让她胆颤。 薛令怡那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里,漆黑如夜色,洞悉了一切一样,直直盯着她,直让她头皮发紧。 徐如妆在来这里的路上,在闯进院子之前,都在想自己与薛令怡相见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她猜,那个病秧子被她捉奸之后,定然会羞愤、会恼怒、会慌张、会无比狼狈,却从没想过她会是现在这样,坦然不惊、从容不迫,反而衬托得她像是在无理取闹的泼妇。 明明她才该是理直气壮的那个 薛令怡这时离开了徐如妆,走到了架子床边,唇角微微勾起“表姐,过来。” 她把玩着帷幔上垂下来的流苏,长指纤纤,勾动着帷幔轻轻晃着,帷幔上绣的鸳鸯像是在大红色的云锦上游起来了一般,让徐如妆气得头疼。 鸳鸯鸳鸯祁伯言冷落她,连那个有着鸳鸯枕头鸳鸯被的婚房都没进去过 徐如妆的眼睛蓦然睁大了许多。 随着帷幔的晃动,她似乎能瞧见床上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影。 她情不自禁地走向前。 徐如妆看着床上的人影,便觉得刺眼,这床上的人是谁,稍稍一想便知。 自己的夫君躺在这女人的床上,徐如妆气恼到将手高高扬起,要给薛令怡点教训。 薛令怡不迎不躲,挑眉而笑“表姐,侍郎大人就在床上呢,你不如来唤醒了他,亲自问问” 床上的人果然是祁伯言 徐如妆再也忍耐不住,扑上前去,将帷幔彻底拉开。 她的瞳仁忽然紧缩。 血,整个床榻上全是血,而祁伯言正倒在一滩血迹当中,衣衫大敞,露出胸膛,原先的玉面而今泛着青紫色,唇色苍白。 尖叫声冲出喉咙,徐如妆转身就想跑,脖颈上却忽然传来凉意,她被人掐住了脖子,那人的指尖冰凉,纤长的手指像毒蛇一样缠得她喘不过气来。 徐如妆立刻挣扎了起来,身子却被人一压,倒在了床榻之中。 薛令怡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沾血的匕首。 这匕首,是之前藏在她枕下的那把,在她刺杀了意乱情迷意图强要她的祁伯言之后,便跌落在了床榻上。 方才她会勾着徐如妆往床榻上走,就是要让她离着丫鬟婆子远些,也让她方便拿到匕首。 徐如妆乍然被薛令怡压到了祁伯言的尸体上,扑鼻而来的血腥味让她怔愣了一瞬,等到了她想要反抗的时候,为时已晚 薛令怡连刺了三刀,刀刀快准狠地刺入徐如妆的脖颈,她既然能让祁伯言死,那徐如妆定然也活不成了。 真好。 蛮哥儿,姐姐给你报仇了。 等到了徐如妆不再反抗,薛令怡笑了,眼角跟着流下了两行血泪。 她嫌弃这把沾了徐如妆与祁伯言的血的匕首脏,拔下了自己头上带着的圆珠簪子,将尖利的簪尾对准胸口,用仅存的全部力气,狠狠刺了进去。 临死之时,她只在想蛮哥儿,下辈子,不要再找她做姐姐了。 她啊太没用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闹春日 春日里头明灿灿的阳光,瞧上去便让人觉得身子发暖。 薛令怡在这片暖茸茸的日光里头站着,两只小脚踩在三弯腿儿的荷花鲤鱼高凳上,踮着脚尖,一双小手扒着窗沿往外看。 就算离着她回来那一刻,已经过去两日半了,她仍有些难以置信。 死了,又重回幼时,这事儿,当真是令她心骇又心喜,还有些不适应。 别说旁的,她连自己小时候的身子都适应不了。六岁的身子,个儿矮到离着窗台还差老大一截,得踩在高凳上踮着脚,才能勉强望见窗外。窗户外头的景色,也格外陌生 墙角几束迎春吐蕊,鹅黄的花芽点缀在绿得滴翠的叶里,一副娇妍欲放的势头。 这一派韶光正好的景致,她已有许久未曾见过了。 一时败色一时新,薛府这个钟鸣鼎食的将门世家,现在正像是这迎春花一样,是在最好的时候。 嘉景八年,三月初七,她的爹爹,武安伯薛礼,正领兵在北方边境打仗。 战役虽未结束,边境那边却是捷报频频。 爹爹他七战七捷,大溃敌军,胜局八成已定,引得帝心大悦。 于是薛家也极受帝眷隆恩,算是眼下京城里头声势最高的世家大族。 可是薛令怡知道,他日这满园春意都将凋谢成泥,今时繁华迟早会成为一场空。 她定定地看着窗外一会儿,眼眶忽然有些湿热。 她怎么就回到了六岁这时候呢 若是再早一年多好 那时蛮哥儿还没有走失,她就可以形影不离地守在自己弟弟身边,看住他,不让任何人带走他,而母亲也就不会因为过分自责,抱病而终。 偏偏她是回到了入春这时候 蛮哥儿刚走丢了三个月,她母亲也因此事忧心忡忡染了病,父亲出征未归,府中没有她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去倚仗,这实在不是好时候。 她是真的贪心啊,明明六岁年纪,母亲尚在,薛家未颓,老天待她已经不薄了,可是她想要的却更多。 既然、既然老天给不了她,那她就自己挣。 就算她仅能和前世一样,寿命仅有十八年,她也要早早找回弟弟,她也要好好守着薛家。 泼天的荣华富贵她虽然也想要,想得要命,但是她可以不要。这一世,她只要蛮哥儿百事无忧,要父母一生安定。 她喜欢被这些人宠着爱着,她要他们好好的,然后让自己永远是那个受尽宠爱的薛家嫡女。 薛令怡默默攥紧了拳头,暗暗发誓,表情格外郑重。 正拧眉肃面的小人儿腰上忽然一紧,紧接着两只脚丫子就腾了空,整个人被人捞了起来,身子被人夹在了胳肢窝底下往外走。 薛令怡正是眼中蒙蒙热泪、庄重立誓的时候,乍然被人给夹了起来,沉重的心事被打断,表情一滞。 她穿着粉头绣鞋的小脚丫子惶然往空气里蹬了两下,却什么也没踢到。 闻着这人身上的汗气,薛令怡有些嫌弃地缩了缩秀挺的鼻子“堂兄,大堂兄,你放我下来。” 这人闻着这么臭,一闻就知道是她那天天舞刀弄枪的大堂兄,她嫡系二叔家的长子薛令松。 前一瞬还气势汹汹地起誓说要逆天改命,转眼就被人夹在胳肢窝里带着到处走,且毫无还手之力,薛令怡气恼六岁大的自己的弱小,说起话来凶巴巴的。 可是六岁大点的娃娃,凶起来,也奶声奶气的。 薛令松听一向不太爱理人的小堂妹甜糯糯地喊他大表哥,心里那叫一个高兴。 他往屋里头走的脚步一顿,忽然把薛令怡抱住,大掌托着她的身子往上一送,直接把人送到他颈子上骑着了。 “阿胭不还病着怎么跑窗户边上吹风去了”小少年的声线朗朗,眸子却是黑漆漆的,往屋子里环顾了一圈,目光里带着怒意,“放任一个病着的孩子在窗边吹冷风,这屋子里头的下人都是摆设吗” 一众奴婢瞬间噤若寒蝉。 薛令松见这一众婢子畏畏缩缩的样子,重重地哼了一声。 有他在,看谁敢亏待他妹妹 也不知他祖母是怎样想的,给他妹妹屋里头安排进来的尽是些不伶俐的,真是恼人。 “阿胭。”他亲昵地叫着小堂妹的小字,“给哥说说,为何哭了谁欺负你了” 薛令怡默声没应。 这屋子里头没人敢欺负她,是她欺负了好几个丫鬟,才能从那床厚实到要压死她的被子里头,被人抱出来透透气。 薛令松见她没回应,容色一凝“合计这全屋的丫鬟都是不中用的,全都发卖出去得了。” 有丫鬟被薛令松的话吓得身子一滞,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少爷,没人欺负咱家姑娘,是姑娘吵着要到窗边看看,婢子、婢子们不敢违背姑娘的意思,才抱她过去的。” 薛令松听着丫鬟的话,一边捏着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小绣鞋玩儿。 这绣鞋鞋尖上一团粉白相间的绒球,整只鞋没他半只手大,玲珑小巧,倒是挺好看的。 听完丫鬟的话,薛令松抬头往上看自己的妹妹“真的” 他脖子上的小丫头眉目出奇的精致,看上去粉团子一只,异常可爱,却端着个不嗔不喜的表情,小大人一样淡淡“嗯”了一句。 薛令怡对这些丫鬟是不是会被发卖,并不怎么在乎。 这些丫鬟在薛家失势的时候,虽说没有落井下石,却在短短几日又找了新的归宿,很快就从薛家消失,凉薄得很。 曾经她埋怨过这些丫鬟势利,后来想想,为己谋私人之常情,这些丫鬟的做法亦无可厚非。 只是这无可厚非是一回事,这些丫鬟的去留与她也无关。 就算哥哥是真的要把这些丫鬟发卖了,她不会管。 要是没卖,那也和她毫无干系。 说什么主仆情谊,大难临头,人人都是分飞燕。 她好不容易重活一回,只想好吃好喝好睡,再护几个她真正在乎的人,更多的事,她才不要管。 薛令松闻言,眉目稍缓“那这次便饶了这些下人。” 他笑道“阿胭倒是淘气,病着都能爬窗台,再厉害点,就要上房揭瓦了。”像是薛家的孩子,不安分 他这刚踏进鹿鸣居,就看见了自家堂妹从窗户底下探出来的半张小脸儿。 先前他以为大伯母便是世间顶顶漂亮的人,谁知道大伯母生出来的妹妹长得更讨人喜欢,眼睛鼻子嘴儿都和画里头的小人儿一样。 这般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是他堂妹,薛令松这心里嘚瑟得不得了。 试问整个京城,哪家公子的妹妹,能比得上他的 只是他再仔细一瞧,阿胭那双圆亮亮的大眼睛里憋着一泡汪汪的泪,盯着院角的迎春花看,一副想哭又不敢哭,想要又不敢说的模样,可怜得紧。 小少年平时挂心的东西不多,也就三样兵器第三,兵书第二,至于这第一要紧的,便是这个小堂妹。 他最见不得阿胭伤心难过。薛家嫡亲房里头,就阿胭这么一根女苗苗,余下清一色全是带把儿的。 就这样,要是阿胭被人欺负了去,不得让人笑话他薛家儿郎懦弱不中用 现在问清楚了阿胭不是被人欺负了,薛令松放下心来,立刻抬脚往外走。 “堂哥。”薛令怡骑在他脖子上,他大步一迈,她的身子险些掉了下去,禁不住紧紧抱住了少年的脑袋,微微喘气道,“堂哥我要掉下去了” “别怕。”薛令松一笑,“哥哥带你去摘花。” 他的大手正压着薛令怡的小腿儿,郎声笑道“可怜你两条小短腿儿,不及我小手臂长,个子比桌子还矮,站着凳子也只冒了两只眼,湿漉漉地含着泪,委实可怜得紧。” “这回哥哥驮着你,你在上头,瞧见的风光好不好看” “好好用膳,快长高啊妹妹。” 薛令松忽然叹了一口气。 阿胭自小就体弱,也不知道能不能顺顺当当地长大。 薛令怡软软的嘴唇嘟着瘪了瘪。 堂哥这是在戳她痛处。 她也不想被困在这六岁的身子里。这身子,不仅个儿矮、腿儿短、走两步得歇五步,还是个打从胎里出来就带着病的,得天天喝药才行。 要是换做真正六岁的她,肯定想着法子要把药给倒了,一点苦吃不得。可是现在,她却是硬着头皮把药都给喝了。 这一世,药依旧是苦的,一点没变,她不喜欢,但是她已经不一样了。 她经家破、历人亡,又被人金屋藏娇,养做了个没名没分的玩物妾室,比药更苦的滋味统统尝了个遍。 她不想再偷偷把药倒了,一两次小便宜是偷着了,少喝了几次药,却吃了大亏,病一直好不了,长大了也还是个药罐子,不知道多喝了多少碗药,却依旧病弱到想护的人都护不住 药还是苦的,多吃颗蜜饯梅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薛令松步子大,却也走得稳稳当当的,他驮着薛令怡走到外面,往开遍迎春花的墙角走。 还没走到迎春花丛旁边,一道身影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大少爷” 来人是周嬷嬷。 周嬷嬷最开始是跟在薛令怡的母亲宋氏身边伺候的,后来到了薛令怡的鹿鸣居来管事,很有威望。 周嬷嬷走上前,伸手把薛令怡给抱了下来,说道“大少爷,老奴得去给姑娘收拾收拾,给她穿戴齐整了,待会儿有人来看她。” 周嬷嬷一边说着,一边把怀里的小姑娘颠了颠,轻盈的分量让周嬷嬷皱眉,寻了个能让薛令怡舒服的姿势好生抱着她,又仔细拢了拢她的领角。 外面虽说没风,比起屋里头来总是冷了点的。 瞧姑娘这白皙的小脸儿,都被冻得通红了。 周嬷嬷伺候人一向细致,对这些小地方格外留意。 薛令怡这时仰起小脸儿,湿漉漉的眼睛迎上了周嬷嬷关切的目光,小脑袋立刻一缩。 她心虚 刚才周嬷嬷出去的时候,嘱咐她好好躺着养病,她老老实实应了。 然后等周嬷嬷一走,她立刻就从被窝里出来了。 薛令怡从小就怕周嬷嬷,直至后来薛家出了事,周嬷嬷为了安顿她跑前跑后,薛令怡又知道了周嬷嬷对她是真心诚意的好,于是眼下做贼心虚的心情里,还多了几分愧疚。 周嬷嬷看了薛令怡一眼,又看了眼薛令松。 这薛府的大少爷,她一个做下人的不能数落,可是他这样驮着姑娘出来吹风,她实在是没法赞同。 要知道前两日夜里,姑娘突然发了梦魇,哭着醒了,她一直把她哄到了天明,都没能再让她入睡。 后来姑娘一整天都蔫蔫的,没怎么有精神,一个劲儿往小少爷的院儿里头跑,看见院子是空的,吧嗒吧嗒的直掉眼泪。 姑娘这是想念她自个儿的弟弟啊,思念得病都又重了些。 姑娘和小少爷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姑娘难受,她看在眼里,心里也不舒服。 薛令松心思粗浅,看不懂周嬷嬷眼里对他的怪罪,他这肩上一空,心里还有些空落,伸手摘了束已开的迎春,笑吟吟地塞进令怡手里,又问周嬷嬷“来看阿胭的,都有谁” “表姑娘和表少爷来了。”周嬷嬷一顿,皱了皱眉又道,“穆安侯府的老太太和世子、还有侯府三少爷也都来了。” 这几家与薛府都有些渊源,薛令松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薛令怡闻言,刚圈住花的纤细手指一松,迎春花束顺着微凉的春风滚了下去。 表少爷和表姑娘祁伯言和徐如妆。 她这刚回来两日,他们三个人,就又要聚在一块儿了 薛令怡想着,忽然就捏紧了小小的拳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金丝雀 薛令松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捞,把那束掉下去的迎春花给接住了。 他笑着掰开了薛令怡攥成拳的细细手指,小姑娘虽然消瘦,到底是个小孩子,手指上倒是还有点肉,又白又短,碰上去和团棉花一样软。 薛令松把那束迎春花给塞了进去,半是无奈、半是疼宠地说道“好好拿着花,哥哥好不容易给你摘的,莫要弄丢了。” 小小的鹅黄色迎春花被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捏在了手里,她湿漉漉的一双大眼睛里倒映着花,又好像什么东西没有,目光显得茫然无措。 薛令松心喜于妹妹接受了他的讨好,得寸进尺地捏了下她秀气挺翘的鼻尖“阿胭在想什么” 薛令松年纪虽然算不上很大,但是出身将门,没出生就给配了武师父,打会走路就开始抱剑扛枪,日日刀枪不离手,习武多年,这掌心比那些习文的公子哥不知要糙砾了多少。 薛令怡本来就生得皮肤娇嫩,那时薛家失势,她本来要远嫁江南丝纺世家,去嫁给皇商家里头的嫡次子做妻,却在远嫁的半途中,被祁伯言瞒天遮日给劫了亲。 这祁伯言算是个有本事的,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给偷梁换柱,把花轿里头的她给换成了旁人,而她被他带回了京城,被当做了只金丝雀,圈养在他京郊无人知的别庄里。 从此他常来这庄子里看她,初时还好,只与她漫谈他听到的一些有趣事闻,逗她发笑,与她下棋抚琴,为她解闷。 渐渐的,这人越过了分寸,对弈的时候会捏着她的胳膊手腕把玩,她那腕儿上,常被留下红色的印子。 祁伯言仙姿玉颜,在看到她手腕儿上的红痕的时候,目光里总透露着藏不住的炽热与兴奋。 薛令松太喜欢自己的小堂妹,没控制好力道,他捏薛令怡鼻梁这一下,让薛令怡觉着痛了。 她没想到自己这会儿的身子没出息到这种地步,这痛意一传来,眼睛居然立刻就湿了,嘴巴也瘪了瘪。 周嬷嬷看着自家姑娘一双眼儿里起了雾,抿了抿唇,不好冲着薛令松直接发作的几分不悦藏在了她紧紧皱起来的眉心里。 薛令松本没觉察到什么不妥,他看薛令怡突然眼里涌上来泪,才突然慌了神,忙缩回了手,无措的动作里带着几分慌乱“阿胭这是怎了是想伯母,还是想伯父了” 周嬷嬷再也忍不住了,狠狠剜了薛令松一眼。 大少爷这是真不会说话啊薛家大爷还在战场上,不知道再过一两个月就能回来,还是得等个半载一年,而夫人如今还病着呢,姑娘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她娘了。 周嬷嬷心疼地把薛令怡往自己怀里抱的更紧了些“有老奴在这里伺候着姑娘,少爷尽管放心便是,外头风冷,老奴先带姑娘回屋里去了。” 薛令松看得出来刚刚妹妹不开心了,却猜不出来为什么,心里正焦灼着,笑容没了,面带忧色地应了个“好。” 周嬷嬷抱着薛令怡,转身往屋里走。 薛令松站在原处,皱着眉看着周嬷嬷的背影。 薛令怡的小脑袋忽然从周嬷嬷的肩上探了出来。 薛令松一看妹妹在瞧他,身板立刻一直。 薛令怡这时眼角的泪已经没了,她这身子娇弱,可里头的芯儿都十八了,哭个什么劲儿 大堂哥是真正疼她的人。 迎春花被抱在她的怀里,现在正压在薛令怡脸颊边上,像是夹在她的耳后一样,显得她的脸色同雪色一般白得有些冷,唇边的笑意却让她的容颜明媚了起来。 她道“堂哥,谢谢你。” 薛令松耳聪目明,将她的笑意看得清清楚楚,那句谢谢也入了耳里,让他始料未及。 薛家他这一辈儿一溜儿兄弟,都抢着自掏心窝子,对阿胭妹妹好,对妹妹的事都心热得像火一样,可是阿胭妹妹小小年纪,脾气却清傲得要命,一点都不爱理人。 他这次是终于找对门路了 薛令怡已经被周嬷嬷抱进了屋,薛令松站在院子里头,抿唇笑了一下,然后笑意忽然一沉,杀气丛生地打量了一遍这院子里头所有的迎春花。 看了一圈,又看了一圈,薛令松终于收回目光,大步迈出了这院子。 周嬷嬷抱着薛令怡进了屋,到了架子床边的时候先伸手弹了下被子,展了展被子上的褶皱,给展平了,才把薛令怡放下去。 她这对着薛令松的时候,态度冷冰冰的,朝向薛令怡的时候,却是慈眉善目地端着笑意“姑娘喜欢大少爷送的花” 方才薛令怡道谢那声,她听见了。 周嬷嬷对这事儿,心里有些惊讶,府里头的那一众少爷有事没事便往鹿鸣居这边儿凑,来找妹妹玩儿。其中属这薛令松仗着年岁最大,压了其他兄弟一头,表现最是殷勤惹眼。 要说薛令怡被自己的哥哥们疼着,周嬷嬷心里也是高兴的,但是好像姑娘自个儿不太喜欢,每逢哥哥们来寻她,小丫头总是愁眉苦脸的,有次她问她,姑娘和她说是嫌自己的哥哥臭。 薛府的少爷们一个个都是上蹿下跳的年纪,还日日得习武,又糙砾得要命,身上当然汗臭,姑娘自小喜欢干净,不喜欢这群哥哥也是应该的。 但是到底是兄妹,周嬷嬷觉得等姑娘更大几岁也就好了,倒没想到,离着她问话还没两天姑娘就长大了 再看一眼姑娘稚嫩的小脸儿,这长大是断然不能长大的,见她紧紧捏着那束花,周嬷嬷轻摇着脑袋。 她怎么就没看出姑娘这么稀罕这迎春,早知道这事儿,她在迎春花刚开的时候就去剪几枝插进斛瓶里去,好让姑娘在屋里也能看着了。 “阿胭喜欢花。”薛令怡在锦被上,想盘着腿坐着,却没想到她腿短到盘起来都艰难,只能一下子趴下了,“也喜欢哥哥。” 她曾经站在这鹿鸣居里头,举目所及尽是荒凉,如今重见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如何能不贪恋心喜 这迎春,这春光,今生她都要一并抓紧了。 不过她倒是没想到,自己日后的两条纤细修长的腿儿,现在竟然和一截胖藕一样,又短又胖。 这不太好。 这下倒是换了周嬷嬷一愣,很快回神“喜欢便好,阿胭越来越懂事了。”不用她费心教导了。 薛令怡听着周嬷嬷久违的声音,心里就觉得舒坦,翻了个身在被子上滚了两下“嬷嬷,阿胭也喜欢嬷嬷,好喜欢嬷嬷。” 这些人现在都还在,真好,真好。 薛令怡说完,还喟叹了一声,眉目舒展。 六七岁的小孩儿,渐渐长开的年纪,容貌愈显精致。 姑娘这说话的腔调周嬷嬷又是愣了一瞬,姑娘刚才那语气郑重得不像是个孩子在说话,偏偏嗓音确实糯糯的,要甜到人心窝里头去了。 小孩儿说大人话,还真让人没法不信。 她这一个老人,居然被姑娘一句话给哄得心花怒放了。 周嬷嬷曾经是看着薛令怡的母亲徐氏长大的,又打薛令怡刚出生就开始伺候她,她心里也曾痴心妄想过,觉得自己伺候的小主子便是自己亲生的外孙女,当真是用尽心力来伺候。 她这一生都用在了伺候这对儿母女身上,从前薛令怡的母亲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心里也知主仆有别,从没这种希冀。 可是现在 周嬷嬷浑身如有暖流经过,她激动皱眉,又展开,开始说话的时候声音绷着,有些不自然,到后来才流畅些“老奴,去给姑娘找好看的衣服换上,待会儿祁家小少爷和徐三姑娘来看您了。” 薛令怡在床榻上翻滚着的动作一顿,整个人连身子带脸,一道全埋进了厚实的锦被里头,做了只缩头小乌龟,闷声“嗯”了一声。 周嬷嬷怜爱地笑着看了她一眼。 要是她现在没有被薛令怡突如其来的一句告白搞的有些晕头转向,她定然能发现薛令怡的不对劲。 她家姑娘最喜欢的玩伴儿便是祁伯言和徐如妆,每次听到他们来找她,总是眼儿都亮了。 周嬷嬷没多想,碎步走向织百花图的屏风后去取薛令怡的衣裳,姑娘爱美,得把她打扮漂亮些才是。 周嬷嬷怕让薛令怡不满意,仔细挑选了很久,找出了一件桃色小衫与明红色藕花挑线裙,又拿了件粉底海棠的披风。 这些衣物颜色明艳,别人穿了难免艳俗,放在她家姑娘身上却正合适。 她家姑娘的脸蛋儿日渐长开了,眉目间隐隐约约能窥见几分日后惊天动地的盛色丽颜,姑娘她啊,生得比夫人还美。 周嬷嬷满意了,笑着捧着衣服,回到架子床边。 可是等着她往床上一看,那打着滚儿的小人儿却不见了。 周嬷嬷笑意一凝,目光往屋里头逡巡了个遍。 姑娘她,确实是不见了。 她忙走向了外间,问在外间洒扫的丫鬟“姑娘呢” 丫鬟动作一顿,神色微变,却是有些茫然地抬头说道“嬷嬷,婢子没瞧见姑娘。” 薛令怡跑了。 她趁着周嬷嬷到屏风后头,立刻爬下架子床,现在这身子在她看来哪哪儿都不好,但是却有个优点,个子小步子轻,偷溜格外方便,不会引人注意。 曾经的她,是喜欢和祁伯言和徐如妆在一块儿玩,他们都比她大,会谦让她,她从孩提时起,一直到舞勺之年,都被他们陪着。 但是就是这样陪着她长大的人,在背后狠狠地插了她一刀,让她能恨到痛到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取了他们二人的命。 如今的她,如何能再心平气和地强撑欢颜地去见他们 也不必见。 这是薛府,是在她家,薛家宠女更胜男,她是薛家嫡女,是薛家小主人,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薛令怡飞快跑出自己的院子,她这鹿鸣居被建的有山有水,花草盛繁,从她屋前到出院子的月洞门那儿,好像得有千步之遥。 她刚一走出院子,就气喘吁吁,脸颊生汗,却不想停住步子。 停在这块儿,正好和祁伯言和徐如妆碰上了怎么办 薛令怡不怕遇见他们,但是她见他们也没用。她现在这么弱,刚刚还被堂哥夹在胳肢窝里就给带走了,想行凶,那还得再等些时日。 再说了她也不想这么早就杀了祁伯言和徐如妆,这样他们死得太痛快了,她要好好想想,想个更折磨人的法子。 薛令怡站在月洞门下思忖了一会儿,拿定了主意,迈着盘都盘不起来的一双胖短腿儿,果断朝着她祖母的院子飞快走了过去。 她本来想去母亲那儿,可是母亲的院子太远,她偷溜出来,没有小轿,走过去太累,不如去离这里近些的祖母那里。 可是这还没拐过弯去,薛令怡就听到了一道声音。 是道软甜的女孩的声音,这声音,正在一遍遍重复着“言哥哥”。 言哥哥 祁伯言。 薛令怡曾经以为祁伯言是真心喜欢她,可是他的那种喜欢,好像是养了个玩物一样。 她怎么会愿意呢 命中应做主,又怎堪为奴,自小到大都只有她养着旁的一些玩意儿,以供她逗弄的份儿,若非曾年少相伴了这么久,她甚至连信他祁伯言都不肯信,又怎会甘心被他养作玩物 薛令怡转了身就往回跑。 她也没跑回自己的院子,而是朝着相反方向跑,微风把她的裙角吹了起来,薛令怡觉得累赘,伸手去拽。 只是这才一会儿没看路,她竟然直接就撞上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她又被撞疼了,眼睛里瞬间泪汪汪的,不受控制地又想哭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点朱砂 薛令怡迈开腿倒退了一小步,伸手按着自己额上的细碎刘海儿,揉着自己有些痛的额头。 疼,是真疼,疼到她眼睛里濛上了一层泪,连前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薛令怡很想把自己这总掉眼泪的娇弱身子给揍一顿。 这也太没出息了真尝着苦头了,掉眼泪能有什么用。 罢了。 揍疼了自己,又要落泪了。再说了,让别人看见她自个儿胖揍自个儿,还不得觉得她年纪小小就傻了。 薛令怡怏怏恼恼地揉了下自个儿的额头,又抬起手,用指腹点了自己的眼角两下,把眼角的那点泪花儿给擦掉了。 她这才抬眼去寻那罪魁祸首。 她撞到的东西这么硬,大概那罪魁祸首是一堵墙吧。 要真是撞墙了,那她这就求祖母把它给拆了。 哪管他是人是物,欺负她到了掉眼泪的地步那就不行,她就得报复回来,这样心里才舒坦。 哭哭才没用。 可是等着抬起眼来了,薛令怡却发现那罪魁祸首,根本不是墙。 是人。 这人容貌昳丽,眸亮如星,看他面容,端的是个无比清俊的十二三岁的少年郎。 他正微曲着手臂,一只手持着一个小盒,这盒子由玉制成,四四方方,玉质透亮,少年正把盒子拿在身前。 而他的身子像是棵青松一般,挺拔地立于薛令怡一步开外的位置,另一只手负在身后,正在看她。 少年的眉眼出奇的清俊,肤色白皙,两道浓眉状若刀裁。 他那眉心中央,还被人别出心裁地用朱砂点了个红点儿,深红的颜色压着他如玉一般的肌肤,衬得他那双眼睛愈发干净明亮。 薛令怡看了眼少年的脸,又看着那个玉质的小方盒。 她方才,是冒冒失失撞到那盒子上去了。 若是是墙,薛令怡说不定还真给拆了,可现在她撞到的是个盒子。 盒子倒是无所谓,重要的是拿着盒子的是个少年郎还是个长相格外好看、容姿若仙的美少年。 薛令怡复又看着少年的脸,多看了两眼之后,忽然就不想告状了。 被美色耽搁的这会儿功夫,她这额头上的痛意已经消减了下去了。 可是这人是谁啊 薛令怡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能与她家交际的,定然出身不俗,深交的也就那么几家,可是她的记忆里,哪有这么好看的少年 这人比之后常被人称道、说有仙人之姿的祁伯言的小时候还要好看,要是前世与她相熟,她不该记不得的。 薛令怡不敢贸然直接问他。 她怕言多必失,被人窥见了什么端倪,不敢说话,只敢咬着嘴唇,继续盯着面前容貌昳丽的少年郎的面容,细细打量。 那少年也在看她,一直在看她。 他与她的目光相汇交缠许久,而后忽然打开了手里的小盒,食指往下按了一下,弯了弯腰,长指伸出,拨开了薛令怡额上盖着的细碎刘海儿。 他轻轻地用食指点了一下薛令怡的额头,正好是方才薛令怡撞痛的位置。 他的指尖微凉,让薛令怡忽然一怔。 只是很快,这人的手指就犹如蜻蜓点水一般挪开了。 手拿开了,他却依旧保持着微微弯下腰的姿势,仔细端详了薛令怡的脸一会儿,薄唇边淡淡浮起一笑,直起了身子。 这人这是在做什么 薛令怡这心里兜起了疑惑,她抬起胳膊想摸一摸额头,却被那人轻轻握住了手腕“别动。” 薛令怡依言不动了。 她鲜少这么听话过,可是也许是这小少年实在好看得紧她想多看看他。 那人淡然一笑,松开圈住薛令怡手腕的两根手指,做了个轻弹手指的动作,又拂了拂自己的衣袖,转身就欲离去。 薛令怡皱了皱眉,这般好看的少年郎,便是她不知道名姓,多看两眼也是好的,他这么着急走,这是作甚 反正这少年走向的是她祖母院子的方向,薛令怡迈着小腿儿就想跟上去。 她才刚抬脚,身后传来了一道满是喜悦的声音叫住了她“阿胭妹妹,原来你在这儿” 薛令怡的脚步立刻一顿。 她转身,看着唤她小字的那人。 那是个穿着红底金线绣万福小褂的小少年,满脸笑意。 这小少年的五官单看上去并无出彩之处,偏偏凑到了一张脸上,排布巧妙得紧,整张脸整体看上去,该属上等之姿。 薛令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身子立刻僵住了。 看见了祁伯言,前世种种都飞快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 真是,不堪。 在迎上了薛令怡的目光之后,那小少年脸上笑意更浓“阿胭妹妹,我来看你了。” 一边说着,小少年的步子还越来越快,几乎就要跑起来了。 薛令怡立时转过头去,小跑到了刚才她撞到的那人面前去,挡住了他的路。 那人步子停了,薛令怡才抬起脑袋,微微喘着气看着他。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心,开口时软糯的嗓音委屈着“好疼。” 她不要和祁伯言待上块儿,她要让这个更好看的少年郎带她走。 都过去这么久了这才知道喊疼被薛令怡拦住的少年郎挑了挑眉“疼” 他这声线清朗无比,堪比二月春风,格外动听。 薛令怡点头,重重点头,软声说着“疼。” 薛令怡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一眨,隐约的泪意就又潋滟开了,眸子像是被水洗过了一样,比春日湖水还要澄澈干净,含着泪的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这时候祁伯言已经追上来了,他的身后还紧跟着一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小姑娘,小姑娘是徐如妆。 祁伯言本来笑着看着薛令怡,再等看见了薛令怡凑到别人身边去的动作,抬眼看了一眼那人的面容,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沉了下去。 “小侯爷。”他不冷不淡地开口说道。 小侯爷 薛令怡听着祁伯言对她眼前这最是好看的少年的称呼,再想想先前堂哥问周嬷嬷有哪些人来看她的时候所提到的穆安侯世子,立刻把这十二三岁少年郎的身份给想了个明白。 他是赵孟彧,穆安侯府的世子赵孟彧。 原来这便是赵孟彧,日后人皆仿效的京城标杆、君子楷模。 她被养在京郊庄子上的那些时日,常常听到名为伺候实为监视她的小丫鬟偷偷凑在一块儿,一脸歆羡爱慕地说赵孟彧的好话。 她们说他不仅生得玉树临风,温润如玉,为人还高风亮节,气质卓然,看世间富贵不妒不羡,经世间污浊也能不沾一分一毫总之这世间能有的溢美之辞,都能被安放在赵孟彧身上。 曾经的她,一点儿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赵孟彧会这么好。 赵孟彧出身格外显贵,他母亲虽然早逝,但却是最受嘉景皇帝敬重的长姐,赵孟彧很得嘉景皇帝喜欢。 而他父亲是穆安侯爷,他是穆安侯爷唯一的子嗣,侯府未来唯一的继承人。 这样的出身,皇舅舅罩着,侯爷爹兜着,在京城横着走、肆意妄为,那多痛快,做什么君子 薛令怡自然是没做过君子的,做君子要遵着仁义礼智信,要守礼要博学要好德,这些她哪一条都做不到,想想就累。 曾经想不明白的事儿,到了现在,她还是想不明白。 但是知道了这人是赵孟彧,薛令怡的胆子居然大了点,往他身边凑得更近了些。 旁人都夸赵孟彧是个不会生气的性子,脾气温和,能做春风化雨,更别说她现在还是个小孩子,这样靠近他,他定是不会生气的。 这边是日后京城里被众人认证过的正人君子,另一边她一见就愤恨难平的仇人这该亲近哪边,薛令怡心里和个明镜一样。 薛令怡就差没直接抱住赵孟彧的大腿了。 她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赵孟彧现在也就才十一岁年纪,怎么个子就长得这么高了,她六岁,才刚过他的腰半头。 不然方才她怎么撞到他手里拿着的盒子,都快他长太高了,他要矮些,她就撞到别的地方了,也就不会那么疼了。 薛令怡记仇,对自己吃过的那点小小苦头还在念念不忘。 祁伯言的眼里多了分与年龄不相称的阴鸷,却是又扬起笑走向薛令怡,抬起胳膊要牵住薛令怡的手。 “阿胭妹妹,来,我给你带了新的话本和杂耍玩意儿过来,我带你去玩儿。” 祁伯言看着薛令怡眉心被点着的红点,眸色更沉了几分。 小红点端端正正被点在水灵灵的小姑娘的眉心,衬着她的肌肤有如欺霜赛雪,更显娇艳,可是即便如此,祁伯言也觉得碍眼极了 毕竟那赵孟彧额心上,也点着一点红。 而他没有。 他知道阿胭妹妹平时的衣服总是挑颜色明丽的,今日还特意穿了自己不喜欢的红色小褂出来,可是现在,他没有阿胭妹妹点在额心的红点。 “不去。”薛令怡都没看向祁伯言,自然也就冷落了祁伯言伸过来的手,她朝着赵孟彧张开了两只胳膊“彧哥哥,阿胭现在的额头疼,走不动路了。” 赵孟彧正眯着眼看着祁伯言,祁家这个小他四岁的二公子看他的目光实在不善,让他有些捉摸不透,忽然又听见一声软软糯糯的“彧哥哥”,目光微微起了点波动。 他看着那个粉雕玉琢的薛家小姑娘,她这眉心点红砂的模样实在娇憨可爱。 小姑娘朝着他张开了细细短短的胳膊,与他从来都养不活的那些小雀儿渴时饿时,扑棱着翅膀求水求食的情态,别无二致。 她这是想让他抱她 赵孟彧皱了皱眉。 方才他应承了薛家老太太来给她孙女儿点避邪的红砂,是因实在推脱不掉,才勉强答应。 小孩子这种东西,太烦人了。 她模样再可爱,他也不想帮,赵孟彧想离开,只是他步子还没挪,小腿上忽然一痛。 赵孟彧的动作立刻一顿,他又眯了眯眼,抬眼往边上一看,那祁家二公子不知何时走到了边上去了,目光里带着些微凶狠地看着他。 赵孟彧收回目光,他垂眸一看,靴下踩着的这块青石板上,一块石子尚在滚动。 赵孟彧忽然勾唇一笑。 他似乎弄清楚这祁家二公子看他的目光,为何如此不善了。 这么小的孩子,竟然就开始对人有这么重的占有欲。 小孩子这种东西果然烦人。 只是祁伯言这次是想招惹他赵孟彧忽然蹲下了身去。 这下他比薛令怡还要矮几寸,他仰着面看着薛令怡,手指轻轻地触碰小姑娘刘海儿底下白皙细嫩的肌肤。 他的面容清俊,语气温柔“是这里疼吗,嗯” 阿胭妹妹,方才祁伯言应该是这么叫的没错,赵孟彧语气忽然欢快了些,声调微扬,好让祁伯言也听得清清楚楚“走不动路了,那要哥哥抱你去想去的地方吗阿胭妹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萍水逢 十一岁少年声音当真是无比动听,声线清润干净。他蹲在薛令怡的身边,昳丽的面容上满是温柔的关切。 他仰着面,目光向上,长长的睫毛也往上卷翘,薛令怡只需微微垂眼,便将他精致的五官看得清清楚楚。 她在想日后那些丫鬟吹捧赵孟彧的话,那时她不信世上当真有这般容貌性子都完美无缺的人,现在瞧瞧,似乎还真有几分道理。 他十一岁的时候就这般好看,加上那些丫鬟的话,薛令怡一想便知,这人日后定然也是没长残的。 不知赵孟彧长大之后,是什么模样 薛令怡仔细想了想,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想来会是很好看吧。 不知是不是比那人更加好看。 薛令怡始终记得自己刚被祁伯言关起来的第二年春末,终于找到了机会从祁伯言关她的庄子上逃了出去,可她还未逃到京城城中,就听见后面有人追了上来。 她好不容易才出了那个关着她的龙潭虎穴,死也不想再回去,左右四顾,隔着细密雨帘,看见了远处茶楼下立着个举着伞的布衣青年。 她直接跑向了这人的伞下,伸手抓住了这人的伞。 站在伞下与那人相顾一视的场景,她至今都未忘却。 雨水把她披散着的长发打湿,发丝拧在一起,沾在她的脸颊上,雨水顺着发梢进了她的颈子里,让她冷得直哆嗦。 “帮帮我。”她颤着手指去捉伞柄,刚想和伞下的这位公子解释,却听到那人冲她徐徐说道“你来了” 他的嗓音听上去喑哑无比“我一直在找你。” 初时薛令怡听着这话,还以为这人认识她,抬头看见了这人的脸,才知道不是。 她眼前是张陌生的英俊面孔。 与她并不相识。 那是她前世今生所见过的最俊逸的人,剑眉星目,玉树临风,那双好看的眼睛在她突然闯进他伞下的时刻,波澜乍起,却很快岑寂了下去,只是眸色悄悄变深,瞳仁最深处有着炽热的光。 她呆呆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朝着她这边倾了倾伞的动作。 伞面因他的动作压得更加往下,罩住了她的大半身子,也为她挡住了风雨。 他这样说,是愿意帮她 这容貌如玉的公子,竟是个聪明到连心也像是上好的玉一样澄澈透亮的。 她已经惶然无助了很久,一个陌生的人竟愿意帮她 还没等她说出任何道谢的话,狂风大作,那把伞的伞面一折,风夹着雨丝,尽数打到了她的身上。 但是她只冷了一会儿,很快她就感觉不到风和雨了。 那位公子,用身子罩住了她,为她挡住了风和雨。 祁伯言为她垒砌了个银屑和泥玉镶金的宅子,把好看的好玩的好用的统统都送到了她的面前,口口声声说是要保护她,却让她感受不到丝毫的安稳,只让她觉得日渐偏执狂热的他面目可憎可怖。 祁伯言的苦心孤诣,都抵不过这陌生公子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为她遮风挡雨的温暖一抱。 那人怀里有多暖,她至今都还记得。 让她那荒寂了许久的心,终于,暖和了一点。 可惜,最后她还是未能逃走。 祁伯言的人最终还是认出她来,她不愿拖累那位萍水相逢的公子,在他将她护在身后,转身想要御敌之际,自个儿走了出去。 她骗那公子说自己是从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姑娘,现在是要被家人带回去了。 后来她被祁伯言的人带回了庄子,祁伯言在夜色最浓的时候过来了。 他拿酒灌她,待她将醉未醉之时,一遍又一遍告诉她,白日里她偷跑出去、又遇见了个极其好看的公子的事儿,都是一场梦。 她遇见了个这么好的人、遇见了个这么好的人,倒是真像是黄粱一梦啊若不是她身上多了一块那公子一开始递给她、让她擦掉脸上雨水的巾帕,她还真要信了祁伯言的鬼话 有些时候她偷偷拿出那巾帕来瞧,心里便会悔恨自己未曾问过那位公子的名姓。 她还没来得及找出那位公子是谁就死了。 怕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人是谁了。 这样想来,薛令怡的目光猛然振荡了一下。 赵孟彧见方才还张着胳膊讨要抱抱的小姑娘那双圆亮的眼睛里目光一寸寸黯淡一下,眉心微聚,揉着小姑娘额头的手指一偏,掐了把薛令怡的脸颊。 竟是软的赵孟彧指尖微缩,脸上却是一派沉静,仍是方才那副关切样子“阿胭妹妹” 薛令怡这才缓缓回神。 她看着赵孟彧的眼睛,忽然觉着赵孟彧的这双眼,和她偶然相遇的那位公子的很像。 剑眉星目,面容俊朗。 要说不同,不同之处只在于现在的赵孟彧眉心安着红砂点,眉目间张扬着少年风发的意气,而那位公子,更清俊沉稳一些。 可是那公子是穿着一身布衣的,赵孟彧的出身这般好,怎么会穿布衣呢 便是薛令怡心里觉得不是赵孟彧,可是心里对这赵孟彧也更加亲近了起来,她举了举胳膊“要抱。” 赵孟彧温和一笑,伸出两手搭在了薛令怡的腰上。 但是还没等到他把薛令怡抱起来,带着笑意的温和目光忽然一凝,紧接着身子便是一侧。 而一颗石子将将从他的身侧擦了过去,不偏不倚,刚好打到了薛令怡上衣小衫绣着的那簇锦花上。 看这石子打过来的速度便知那扔石头的人用了不小的力道,薛令怡只觉得自己现在小腹那儿痛得厉害。 这可比被她堂兄捏了鼻子撞上盒子都要痛,瞬间变得泪涟涟的。 赵孟彧盯着那滚到了地上的石子,眸色一沉。 若不是他躲得快,这石子就要打到他背上来了。 看这力道绵软,就算打到他身上估计也不痛,只是 这世上竟有人敢招惹于他 可笑。 赵孟彧两手一紧,便把薛令怡抱了起来,声线也冷了下来,高斥一声“谁敢动她” 薛令怡正抹着泪,脚下陡然一空,两手在空中晃荡着,终于捞到了什么东西,连忙紧紧地抱住了。 等到她透过泪眼抬眼一看,便发现自己是被赵孟彧抱了起来,而她那两只胖嘟嘟的小手,正勾在赵孟彧的脖颈上。 少年的脖颈修长,颈子上还挂着一根红线,红线蜿蜒到了他穿着的圆领蓝底倭缎褂下,衬得红线下的肌肤如玉一般皎洁。 薛令怡挪开了目光,她垂着眼,眼皮底下还有泪“疼。” 这种时候,她也拿不太准一个真正的六岁孩子该说什么话,反正卖惨就对了。 赵孟彧头一次抱孩子,他随意寻了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安置了双手,然后看了怀里的小姑娘一眼。 小姑娘生了双很美的眼,眼睫毛很长,眼皮薄薄的,肤色又白,稍微有点泪意,眼角和眼皮就都泛起了微红。 这幅样子,还真是委委屈屈可怜得紧。 他看着薛令怡的时候,格外温柔“阿胭妹妹,别怕,有我护着你。” 说完他语气忽然变重,目光直直朝向了正冷着脸瞪视着他的祁伯言“方才,是谁用石子打到了阿胭妹妹的身上” 目下赵孟彧脸上看上去十足平静,只是他那清朗的声线里压着些微怒意,听上去自有几分威严在里头,倒是让人有些胆骇。 薛令怡顺着赵孟彧的目光往祁伯言身上看,看着祁伯言的眼神,她那两道细细的眉毛就蹙了起来。 她只记得祁伯言从小就待她特别好,却没想过,原来这祁伯言七岁便开始有了暴戾的模样。 薛令怡晃动了两下自己的绣鞋儿“彧哥哥,我要下来。” 脚落了地,薛令怡便蹲下了身子,很快又站起身,张开两条短胳膊“还要抱。” 薛家这姑娘,抱起来手感倒是还不错,软又轻盈,也比寻常的小孩子模样更可人些,赵孟彧只顿了一下,便顺从地微微弯腰,把薛令怡给捞了起来。 薛令怡被抱起来之后就又用一只手环住了赵孟彧的脖子,然后凑近了赵孟彧的耳朵“彧哥哥,是祁二公子,欺负阿胭。” 她一手放在自己的小衫下摆,拍了两下“阿胭疼。” 小姑娘说完便瘪着嘴,泪眼泛起涟漪。 薛令怡看着赵孟彧,虽然她是软包子一个,没法拿祁伯言怎么样,但是赵孟彧可以。 赵孟彧十一,祁伯言才七岁,薛令怡不觉得年纪大的欺负年纪小的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她在最落魄的时候有谁可怜过她,个个不都来欺负 她这手段卑鄙些就卑鄙吧,反正她看不顺眼的人被欺负了就行。 薛令怡忽然伸手去拽赵孟彧的胳膊,然后待他动了动胳膊的时候,握住了他的手。 赵孟彧只觉得小小的一团温热把他的手给覆住了,紧接着手心里又落入了几块糙砾的冰凉的东西。 他垂眸一看,自己的手心里落入了几块小石子 再对上薛令怡带着乞求的可怜目光,赵孟彧忽然轻轻挑了挑眉。 薛家这小丫头的意思,是让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倒是,极有意思。 薛令怡眨巴着眼看着赵孟彧。 她知道,赵孟彧不会不帮她的。 他是君子,她是一个被人欺负了的六岁孩子,她还没求他,他都一副要护她的架势,说要给她撑腰呢。 只是她怕赵孟彧给她撑腰的方式太君子,不免不痛不痒了些,她得稍稍指引着些才是。 毕竟整人这种事,君子一般是不擅长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心事怀 赵孟彧低头把玩起了手里头的石子。 小丫头运气倒是不错,她方才在地上随意捡起来的,都是些棱角分明的石子粒儿,他便是不用多少力气,这石子打在一个七岁孩子的身上估计得疼得要命,见血也说不准。 只是,这小豆芽个头的小小丫头,空有报复的心思,心机却浅了点。 赵孟彧的修长手指一展,手里的石头便尽数掉落了下去。 薛令怡圆睁着一双眼儿,看着簌簌掉下去的小石子,心疼不已。 那可都是她方才好不容易蹲在地上挑捡出来的。 赵孟彧那只手忽又飞快翻了个个儿,手心朝下,稳稳将掉下去的那些石子里头的一粒,拦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拖起了自己的手,石子落在手背上,手背朝上,他将这石子递到了薛令怡的眼前“阿胭妹妹,给。” 薛令怡不晓得赵孟彧这是什么意思,却还是伸手把那石子捏在了自己的手里。 这颗石头是她找的石头里最不好的一颗,线条圆润毫无棱角,一点都不锋利。 薛令怡的眼里一闪而过了一分嫌弃。 赵孟彧这时看着往这边走过来的祁伯言,看祁伯言尚有些稚嫩的脸颊上神情阴郁,他很快便不再看他,收回了目光,转而看着怀里的小姑娘“阿胭妹妹” 薛令怡闻声抬起了她那双湿漉漉的大眼。 赵孟彧伸出手去蹭了蹭她的鼻梁,又挪开了点,指腹压在了薛令怡粉嘟嘟的脸颊上。 奶白色的肌肤在他的指腹按压下,陷进去了一块,像是刚蒸熟的小馒头被人往下按下了一条印去。 赵孟彧的睫毛猛然抖动了一下。 他抿唇,眼皮盖住小半眼睛,却朝着薛令怡笑得格外宠溺“给你的石头,是方才那堆里头的最好看的一颗,弧度也圆润,划伤不了你的手,你可喜欢” 不喜欢,这石头最好的归宿不是待在她手里,薛令怡垂眸道“阿胭觉着彧哥哥好,阿胭喜欢彧哥哥。” 小姑娘的嗓音软软糯糯,甚至有些奶声奶气的,说话口齿却格外清楚,字字清晰。 不喜欢,她是不会说的。说了怕是会惹了赵孟彧的不高兴。只是她也不想说违心的话。 她手里头这石子,就是她最不喜欢的那颗,放在她手心里,只觉着冰冰凉凉,线条圆滑到让她都感觉不到痛。 至于赵孟彧她倒是想讨好他。 很想。 日后赵孟彧声势那般大,同他关系好了,总是没错的。 前世她虽然知道自己的祖母孟氏与赵孟彧的祖母穆安侯府的齐老太太是在闺阁里头便交好的好友,却从来不见赵孟彧来他们薛家,以至于她都不知道他长大之后是何种模样。 她选了祁伯言和徐如妆陪着前世的她长大,却沦落到后来的家破人亡被人囚禁的境地,这一世,她不要他们了,他们二人便去做各自的青梅竹马,她要寻个更好的来。 薛令怡勾着赵孟彧脖颈的手不由得拢紧了些。 赵孟彧显然未料到薛令怡会说这样的话,笑容最初淡下几分“哦”小孩子原来这般容易被讨好的吗 耳听着祁伯言越走越近,赵孟彧复又勾唇浅笑,笑着的弧度渐渐变深,眉目舒展,五官更显开阔疏俊。 他趁此机会,顺着小姑娘把头蹭到他颈窝的动作,俯下脑袋。 赵孟彧离着薛令怡的脸只剩了不到一寸的距离,他贴近薛令怡白皙柔软的耳垂“我现在便带你去找你祖母。” 他这嗓音压得低,只让薛令怡听到,而从祁伯言的角度看上来,就好像赵孟彧亲了一口薛令怡的脸颊一样。 祁伯言见状,脚步立刻停住了,一双小拳捏得死紧。 他竟敢赵孟彧怎么可以 而他的脚步声都被听在了赵孟彧的耳里,赵孟彧听他停下,唇角微勾,抬起了头,此刻才扬声道“阿胭妹妹这般喜欢哥哥,哥哥心里自是极其欢喜。” 他当着祁伯言的面儿,用手指又接连蹭了薛令怡的鼻梁两下,眼里含笑的模样,瞧上去当真是喜悦极了。 祁伯言的脸色也便欲加难看。 做完这些,赵孟彧轻轻往祁伯言那儿轻轻瞥了一眼。 他这目光倒是无风无波得紧,平稳到让人瞧不见任何情绪。 只有祁伯言,心里只惦记着小表妹的祁伯言,从赵孟彧这道再寻常不过的目光里,看出了几分挑衅与得意。 祁伯言立刻举步向前,眼角张扬着狠戾的戾气。 但是他的衣袖却忽然被人扯住。 徐如妆这会儿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祁伯言的一举一动,她现在手指正搭在祁伯言的绣角上,捏住的布料不多,却十分用力“表哥,莫要过去” 徐如妆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百雀添花窄裉袄、孔雀金线洋绉裙,一头柔发梳成两个花苞髻,髻上缀着小珠,脸蛋儿干净,杏眼里闪着祈求。 徐如妆一直知道,祁伯言最看不惯薛令怡和旁的孩子在一块儿玩,先前但凡是来接近薛令怡的男孩儿女孩儿,都被祁伯言想办法支走了,或是直接揍走了。 可是那些都是比他们小些的孩子,家世也比不得他们,要赶走也容易,就算直接动了手,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今日、今日这可是穆安侯府的小侯爷赵孟彧啊还是当今天子爷最疼爱的小外甥。无论如何,这赵孟彧都是得罪不得的人。 祁伯言转身,看了徐如妆一眼。 徐如妆被祁伯言黑漆漆的眸子凝视着,忽然有些害怕,手指微颤,想缩回来 但是她没有。 她小心抿着唇,笑着讨好祁伯言“伯言哥哥,我们一块儿去玩带过来的竹蜻蜓吧阿胭妹妹瞧上去是想去她祖母那儿,等她看完祖母了,便会回来找我们了” 没有薛令怡正好,若不是祁伯言天天过来,她才不想找这病秧子在一块儿玩。 话音一落,被她拽住的那块衣袖布料立刻从她手里脱离出去,速度极快,布料摩擦得她的指腹微疼。 祁伯言拽回袖子,声线冷冷清清“我的事情,你莫要管,我现在就要去找阿胭。” 这会儿功夫,赵孟彧已经将薛令怡抱走了。 祁伯言举目望向前的时候,再瞧不见任何薛令怡或者赵孟彧的身影。 祁伯言的眼皮往下压了压,面容显得更加阴鸷了起来。 赵孟彧抱着薛令怡走出去了几步之后,便开始和紧紧缠着自己脖子的小姑娘打着商量“现在可还疼着” 薛令怡心里晓得赵孟彧是在关怀她,却怕说了不疼,赵孟彧就把她给放下去了。 被赵孟彧抱着,他的怀里暖和,她还不用走路,舒服得很,薛令怡一点儿都不想下去。 她悄悄抬眼看他,见他神色如常,光洁的额上丁点汗珠都没有,便知他不累。 薛令怡咬着自己水润的下唇,待在赵孟彧怀里不想出去“疼。” “额头疼还是肚子疼”赵孟彧皱着眉,垂眸看她。 “都疼。” “是吗”赵孟彧的声线始终没有任何变化,清朗又平常,“待会儿见了孟老夫人,孟老夫人性子安静,不喜被这些琐事所累,阿胭要记得,同自己祖母说起这事的时候,要往小处里说,莫要让你祖母担心。” 他的胳膊环着小姑娘的两只细短的腿儿,小绣鞋随着他的走动一荡一荡的,像是要掉下脚来一样,赵孟彧只淡淡看过去一眼,并未多管。 他继续问道“哥哥告诉你的这些,你可是明白了” 六岁的小丫头,吃了苦受了疼了,以为以牙还牙,用石头还击过去便是最好的办法,这算什么法子 小孩的记性短,说不准转眼什么都忘了,连去找长辈哭诉都不记得。 而他,要帮着她记起,然后牢牢记住。 薛令怡垂了垂脑袋,闷声道“彧哥哥的话,阿胭记得了。” 她是有想过找人哭诉,但是却并不想找自己的祖母孟氏。 祖母好像一直就不怎么喜欢她。 她要找人帮她撑腰,也得找那些格外疼她的人,还得是现在在府中的。 堂兄们或是祖父便很好。 他们护她护到但凡是惹她不开心的都是错了的这种程度,祁伯言用石子打疼了她,要是让堂兄和她祖父知道了,定然是饶他不了的。 便是祁伯言母亲同她母亲的关系再好,约莫着这祁伯言近些时间都别想来找她玩耍了。 薛令怡想着想着便觉得心底开心,拿定了主意,又冲着赵孟彧点了两下头“阿胭都听彧哥哥的。” 她才不听赵孟彧说的要把事情往小里说,她就要夸张地大肆渲染开了,最好让祁伯言再也不能进薛家。 前世她躲不过祁伯言,今生她还是怕 赵孟彧看她点着头的动作,眉梢微动。 薛家这小姑娘粉雕玉琢,就是瞧上去身子有些弱,六岁年纪,身量还轻得像是一团棉花。 可是怎么现在瞧着,薛家小姑娘不仅身娇柔弱,这脑子似乎也不怎灵光 不然为何方才他嘱咐她的,她先是立刻应了一遍,后来走出去几十步了,她又重新应了一遍 搞得他都有些糊涂,她这是反应敏捷,还是迟钝。 话说回来,生在这样的人家,又有这种样貌,心思没那么活泛机灵,对这小姑娘保不准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到了。”赵孟彧把薛令怡带到了薛令怡祖母孟氏的明如堂来了。 薛令怡抬眼一瞧,“明如堂”三个字近在咫尺,她还没瞧清院儿里头有什么,就先听见了一阵阵的诵经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巧求佛 令怡的祖母孟氏笃信佛法,可是在薛令怡的眼里,自己的祖母才没有因为常年诵经修来个多慈悲的心肠,性子一点儿都不慈悯,没有丝毫的慈悲为怀。 祖母念经拜佛的时候,确实是端的一副无比虔诚的模样,但是在打点起后宅处治下人的时候,手段作风强硬狠厉,面对她这个唯一的嫡亲孙女儿,更是一直板着个脸,看上去要多不喜欢她,有多不喜欢她。 面对这样一位成天板着脸的长辈,前世薛令怡其实是不怎愿意同她亲近的。 只是她今日必须得过来一趟。 她母亲因为弟弟走丢的事病了,而今薛府后宅里头的大小事务都掌控在祖母手里,她要是想做些什么,得先得了祖母的准肯才是。 若是换做前世,即便祖母再凶,她身后有的是人给她撑腰,想做什么,薛令怡定然是毫无顾虑地直接就去做了。 可是现在,薛令怡不会再这样了。 她想听自己祖母的教诲。 嘉景三年,祖母五十八岁,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坎坷与风浪,人生阅历远非她一个只活了十八年的人能比的。 祖母不喜欢她,可到底在心里也把她当做了责任,那时候薛家出了事,她那最后的归宿便是祖母安排的嫁给江南布商,看起来像是委屈了她这个薛府嫡女,可是她一个罪臣之女,能苟活下来都不容易,更何况谈论婚嫁,去做人堂堂正正的嫡妻 祖母为了她这婚事,恐怕是花了不小的力气。 曾经这明如堂里的诵经声,薛令怡听不懂半句经词,只觉得索然无趣,现在听见了,却觉得格外亲切。 在薛家出事之后,薛府好多人都慌了,乱成一团,祖母她没有,她如同往日一般,每日念经做事,把该安排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但是祖母唯独没有安排好她自己。 在最后将她的婚事敲定,确定了府里头的所有后辈虽无大富大贵,却至少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之后,祖母她就走了 走在了一个不被人知晓的深夜里,无疾而终。 祖母为了薛家操劳一生,向来都是亲力亲为,从不假他人之手,连离开人世时,都没有惊动任何人。 薛令怡的目光忽然陷入了一片茫然。 祖母去世的那天下了雪,阖府都是哭声,她又一次来到明如堂里站着,站了很久。 这人一走,聒噪的诵经声也就一并跟着消失了,天地寂静到让她的心里怅然若失。 心里开始不好受了,薛令怡把脸搭到了赵孟彧的颈窝上,一动不动。 赵孟彧正想着这便算是把人送到了,刚要把怀里头的小姑娘放到地上,她却抱他抱得更紧了。 小姑娘的身子倒是软甜香馥,抱起来也轻盈,费不了多少力气,但是这总赖着不走 赵孟彧微微沉眉,很快眉目又舒展开。 罢了,随她去了,她也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罢了。 “方才我嘱咐你的那些,可有都记在心里了”隔了一会儿,赵孟彧才问薛令怡。 薛令怡缓缓回神,轻声说道“记得。” “极好。”赵孟彧轻声一笑,抬手拍了拍薛令怡的背部,蹲下身把薛令怡放到了地上,“走吧,去见你祖母。” “彧哥哥不过去吗” 赵孟彧眼里的笑意黯下去几分“我便不过去了。” 他连院门都未踏入,遥遥看着薛令怡跑远的背影,待到薛令怡进了屋,脸上噙着的温和笑意才尽数消匿了下去,转身离去。 薛令怡几乎是小跑着进了明如堂的主屋的。 明如堂的主屋正中央摆着一张书案,一摞经文整整齐齐地堆在案角,纸页页角微卷,页边泛黄。 一位穿着银如意缂丝对襟长褃子,戴着遍地金万字花纹抹额的老夫人,正捻着一串檀木佛珠,坐在几案之后。 这眉目端庄肃穆的老夫人便是薛令怡的祖母,时年五十八岁的孟氏。 另一位与孟氏差不多年纪的慈眉善目的老夫人坐在孟氏身边,正翻着一本经书。 而在孟氏身侧右手边位置,坐着个一身灰衣的僧尼,在薛令怡进来的那一刻,这僧尼立刻抬起眼来,再未垂下去过,一直盯着薛令怡看。 孟氏朝着突然进屋的薛令怡这边斜睨过来一眼,看见了薛令怡额心点着的朱砂小点,眉目缓缓舒展开了,仍然未笑,也未说话。 一直等到薛令怡急匆匆到她跟前来了,又喊了一声“祖母”,她才开口和薛令怡说话“自己跑出来了” 听这声线,倒是十分冷淡,还带着几分审问的意思。 薛令怡的脚步一停,跑了一路,她也累了,却不敢在祖母面前失态,压了压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先福了福身子,抬起眼来的时候目光熠熠“孙女儿给祖母问安。” 薛令怡又看向坐在自己祖母身边的老夫人,这是穆安侯府的乔老太太,也是赵孟彧的祖母。 乔老太太与她祖母交好,两家常有走动,她见了乔老太太的面也觉得眼熟。 “阿胭给乔老夫人问好。”薛令怡也朝着乔老太太福了福身子。 乔老太太唇边抿着笑地看着这小姑娘,笑着对身边的孟老太太说道“竟让我赶上了这好时候,这次来居然能看见小阿胭。” 薛家这小姑娘长相精致可爱,每每看见都让她艳羡孟老太太的福气 可惜她那儿子,在亡妻之后不得续娶,莫说她还想多要个孙女儿,再多个孙儿都没有 “她不该在这儿。”孟老太太却显得并不若乔老太太一般高兴。 她仔细看着小姑娘的脸,看着她额上隐约有一层细汗,冷冷开口说道“因你病着,祖母才免去了你这个月的早晚问安,却没想到,你竟是自己跑出来了,若是再有下次,必会严惩。” 薛令怡曾经最常听自己祖母说的便是这“若有下次”,可是很多时候她一犯再犯,也没见祖母拿她怎么样。 有了前世的经验,薛令怡心里自然不怕,踏实得很。 见小姑娘仍是她那番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纵模样,孟老太太捻着佛珠的动作忽然停住,扬声道“不必下次,这回要是你因吹了冷风,病又重了,祖母定将你惩治一番。” 不能惯着她这无法无天任性妄为的脾气。 薛令怡这时耷拉下来了眼皮,一副遭了训斥的蔫蔫的模样“阿胭,阿胭想见祖母。” 孟老太太明显一滞,将佛珠放在了案上,叹了口气“过来。” 薛令怡依言走了过去。 孟老太太将她揽到了自己怀里,仔细瞧了个遍,又把薛令怡往她身子右边推了下,好让那灰衣尼姑看清薛令怡的脸。 “妙秋师父,这是我薛家最小的孙女儿,行十一,名令怡,这些日子也不知怎的,病了一遭,一直不见好。您前些日子为我写的方子,真是好用,烦劳您看看,给我这孙女儿也写一个方子” 薛令怡这时抬头看着这位叫做妙秋师父的僧尼。 这僧尼穿了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袍,倒是遮掩不住她模样的秀致,眉目间能看出几分美人的韵味来,可惜只可惜在一头秀发全无,面上又不点脂粉,看上去有些素淡憔悴。 薛令怡跟着祖母的话,向这妙秋师父行礼“阿胭见过妙秋师父。” 妙秋这时候,缓缓向薛令怡伸出了手。 薛令怡头一次见到会有女子有这么一双糙砾的手。 薛家可称得上是大富大贵的人家,钟鸣鼎食,别说她这种嫡出姑娘会被好好伺候着,便是那些二等三等丫鬟,也没一个会有一双这么干枯苍老的手。 在看到妙秋的手之后,薛令怡又狐疑抬头瞧了眼妙秋的面容,看她这张脸,确确实实还尚在妙龄才是。 她以为这妙秋是要为她号脉,却不想妙秋两手放在了她的身侧,掐着她的身子,勒的薛令怡腰上有些紧。 薛令怡不解其意地皱眉。 很快妙秋便松开了手,对孟老太太说道“姑娘这病,想要治好并非难事。” 孟老太太满意颔首“不难便好,辛苦妙秋师父给写个方子了。” 妙秋点点头。 孟老太太召来了几个小丫鬟研磨,并把妙秋请到书案前。 薛令怡这时趴到桌沿儿边上,看着妙秋写字。 妙秋的字很是秀致好看。 薛令怡对别人写出来的这漂漂亮亮的字,有些眼馋。 她性子惫懒,练字用不了苦功夫,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 薛令怡很快被书案上另外一摞宣纸吸引过去了目光,宣纸被压在一方黑色的砚石下,纸上是密密麻麻的一些经文。 她瞧着上面那字比妙秋写的字还要好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经文里头经常跳出来她不认识的一些生僻梵文,可是就算不认识,看那字体横平竖直、笔画舒展,当真是漂亮极了。 这时候乔老太太走近了薛令怡,看着薛令怡白皙可爱的侧脸,心里还是对这小孙女儿眼馋得不得了。 她笑着和薛令怡说道“阿胭现在可是认字了你瞧那些都是你祖母抄写的经文,你祖母是在求佛祖,让你的病早早好起来。” 孟老太太本来立在一旁看着妙秋写字,这会儿瞥了眼薛令怡那儿,她对乔老太太说道“什么求她病好,是求我薛家子女康顺安定。” 乔老太太浑然没听见孟老太太的话一般,双手合十“若是佛祖怜惜老身,愿给老身如阿胭一般冰雪聪明的小孙女,那老身愿日日抄写经文为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菩萨心 乔老太太猛地睁开了眼,欢欣地张开手想抱抱薛令怡“不然不求老身能得个亲生孙女儿,便是小阿胭跟着奶奶,回侯府上陪伴老身些时日,那也不错。” 孟老太太被乔老太太的这番举动气得发笑“你这是在说甚胡话” “小阿胭觉得如何”乔老太太她满眼希冀地看着薛令怡,“到了乔奶奶那儿,奶奶定要让厨子日日做些你喜欢吃的,屋里头也净堆些你喜欢的杂耍,奶奶什么事都依着你的心思来,怎样” 乔老太太是当真喜欢这个粉雕玉琢玉一般的小人儿。 孟老太太眉心微聚,去把薛令怡拉到了自己的怀里,她抬起手指,轻轻捏了捏薛令怡肉肉的脸颊,有些不放心地问道“阿胭觉得你乔奶奶所提的,如何” 薛令怡张开胳膊抱住了自己祖母的身子,孟老太太身上一股干净清冽的檀香味,让薛令怡的眼窝有些湿热。 她把祖母紧紧环抱住了“祖母要是也到侯府去,阿胭便过去,不然就不去了,阿胭是该同祖母待上块儿的。” 妙秋听这小姑娘甜糯的嗓子,执笔的手一顿,往薛令怡那边儿淡淡瞥过去了一眼。 孟老太太眉梢攀上了两分喜色,淡而不显。 乔老太太听着薛令怡的话,便知道她这想带薛令怡回自己府上住上几日的念头是无望了。 让孟老太太跟着孟老太太可一天都走不开,顶多偶尔到她那儿走动个把时辰,不会再多了。 她颇为艳羡地看着孟老太太怀抱着小孙女儿,笑着说道“阿胭倒是个嘴巴比蜜还甜的,真是喜人。” 孟老太太听出了乔老太太语气间的落寞,把怀里温热的小身子往外推了推,同乔老太太说道“要说喜人,还得是您那孙儿让人羡慕,他才多大,便能到白麓书院读书,争气得很,若是我薛家后生里头,能有一个如您孙儿那般的,我这心里,不知得多高兴。” 白麓书院,是京城最好的书院,能在哪儿读书的公子不止富贵,也得有些真才实学才行。 薛令怡站在一旁听着,悄悄嘟了嘟嘴。 若是换做之前,听着祖母话里没一句称赞她的,还句句都在捧高别人家的孩子,心里定然一百个不愿意。 可是现在她却心服口服。 前世那赵孟彧,可是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 只是这乔老太太显然没有被孟老太太的话安慰到,面色反而更显阴沉。 那一直垂首写着字的妙秋在这时将朱笔放回到了白玉玳瑁的笔隔上,抬手托起面前的那方宣纸,站起身来,把宣纸奉上给孟老太太看“贫尼这方子,还请老夫人过目。” 孟老太太的面上跃起了满意的笑容“甚好甚好,多谢妙秋师父。” 薛令怡忙踮着脚,凑过去看了一眼那方子。 方子上密密麻麻写着十几味药,她没多少认识的,就一个“黄连”,最是惹眼。 薛令怡原本乖巧带着笑的小脸儿上,神色瞬间变得像是深秋秋叶一般凄苦萧瑟。 看着这方子,她的舌尖似乎就能感觉到苦。 真苦,薛令怡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妙秋说道“阿胭谢过妙秋师父。” 乔老太太看着小姑娘玲珑乖巧的模样,心软得一塌糊涂。 而孟老太太惊喜之余,却是悄悄皱起了眉。 她这骄纵到能反了天的孙女儿,目下怎么这般懂事知礼了 若是日后孙女儿能日日如此,那她心上也便少了一件大事。 只是就怕孙女儿只是一时无聊,突发奇想才变得守规守距。 妙秋看着打扮得富贵明艳、态度却格外温顺的小姑娘,顿了一下,紧接着垂下眼去,声音格外肃重“小施主多礼了。” 薛令怡瞧着妙秋这一张冷面凝着,再看看自己祖母端庄肃穆的面容,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轻颤。 她便是对佛祖崇敬,也定然不会日日研读经书。 不然她这脸蛋儿,日后变成常常诵经听道的妙秋和祖母那样,冷冰冰的,倍显刻板,可该如何是好 那样不美,她可不要。 孟老太太又多问了妙秋几句用药的事宜,妙秋一一答了。 薛令怡这时不满于站在地上听,让丫鬟去抱个绣墩来踩着。 她现在个头刚好到人腰线那儿,站在地上放眼望去,只能看见祖母与苏老太太长褃子上的花饰,还有妙秋灰色僧袍挡不住的细腰的曼妙曲线,瞧了会儿便觉得无趣,仰着脑袋看人久了,又觉得累,不如在小绣墩上踩着来得轻松。 小丫鬟把红木月牙绣墩拿了过来,将薛令怡抱了上去。 薛令怡踩在绣墩上,再往周围看时,视野便舒服了很多。 她听着妙秋嘱咐她祖母,说这方子上写的药一日要用两次,欢喜之余,带着一丝丝犯愁。 薛令怡心里清楚好好用药,病就能好的道理,可是她也是真的犯愁。 药是真苦,真的难喝。 薛令怡这才刚踩在绣墩上听着屋里头的人的谈话没多久,孟老太太忽然叫了一个在一旁伺候的一等丫鬟过来,吩咐那丫鬟把薛令怡送回到鹿鸣居去。 薛令怡本来还想着等着送走了妙秋,要和祖母商量商量关于她母亲和弟弟的事儿,可是谁能料到,这还没等到妙秋离开,她倒是要先被送走了。 她才不愿意。 薛令怡的上半个身子立刻趴到了几案上去了,小手扒着桌沿儿,不愿意离开。 她正俯首站着,脸颊都快贴上雕着菩提叶的桌面了,言辞厉厉地对那要过来抱她走的大丫鬟说道“阿胭是要一直和祖母待上块儿的,不得抱走阿胭。” 孟老太太听着小丫头虽然嗓音甜甜糯糯,但是话语间却带着隐隐的霸道,觉着这才该是她那无法无天的孙女儿才是,冷着脸,果断挥了挥手,示意丫鬟直接将薛令怡抱下来。 看孙女儿踩在绣墩上,两手抱着桌沿儿,她这心里就不踏实,就怕孙女儿一没留意看好脚下,一跟头栽到地上,磕着碰着了,那该如何是好 孟老太太看着,忽然瞧见薛令怡在绣墩上挪了挪脚以调整站姿,顿是一阵心惊肉跳。 她重重抿了一下唇,冷声言语“阿胭怎站在绣墩上还敢不老实若是滚下来摔着脑袋了,祖母平白多了个脑子不灵光的孙女儿,这是想着要愁煞祖母吗” 薛令怡闻言,小身子便不再不动弹了。 她缓缓偏头,鹿儿一样湿漉漉的大眼睛里,有水光在微微闪着“祖母,阿胭只是想与祖母待在一处。” 孟老太太抿着唇偏了偏头,不去看她可怜巴巴的目光,反而对那大丫鬟说道“将姑娘带回鹿鸣居去吧。” 孟老太太忽又想到什么,复又对大丫鬟说道“回来的时候,你记得把鹿鸣居管事的周嬷嬷叫来。” 鹿鸣居离着她的明如堂得有千百步,薛令怡一个两步赶不上大人一步的小童,能从鹿鸣居偷跑到明如堂来,得多费劲儿合计着鹿鸣居的下人里头,就没一个有眼力见地拦住她的 薛令怡这心里约莫也能合计出自己祖母叫周嬷嬷来是想做什么,她眼里水汪汪的“祖母若是叫周嬷嬷过来,阿胭便偷偷趴在周嬷嬷背上,再回明如堂来,好见着祖母。” 乔老太太喜欢薛令怡喜欢到都有些偏心了,听着薛令怡这一番话,只觉得这小姑娘心窍玲珑,冰雪聪明“天可怜见,怎有这般小人儿。” 孟老太太听着薛令怡口口声声说想见她,再听听她这话,也不知是该训她还是不该 该训的,孟老太太没犹豫多久就板起了脸“这是在说甚胡话教你的规矩呢” 乔老太太拽拽孟老太太的袖子,语气依旧艳羡“还不是阿胭想见你小阿胭同你还真亲近。” “知道她想见我。”孟老太太一笑,很快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笑容冷了下去,“可她是薛家唯一的嫡女,该从现在便懂规矩,无论如何也不能失了规矩。” 孟老太太又叹了一声,对大丫鬟吩咐道“今日便不要叫那周嬷嬷了。”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妙秋这时候忽然动了动身子。 她走到薛令怡的身边,伸出手去。 长长的袖子挡住了她的手,妙秋用另一只手把袖子挽上去了一点,露出五指张开的手来,手心朝上。 她那遍布旧伤划痕的手心里,摊开了一方缎蓝色绣粉色桃花的小帕,小帕里卧着几颗方方正正的糖块儿。 这些糖瞧上去倒是很干净,空气中隐约散开了一股草药的清苦香气。 “这药糖,是贫尼闲来无事做的。虽用草药制成,但却并无草药的苦涩,含在嘴里,对小孩子的身子有益处。姑娘若想要糖吃,目下得乖乖听自己祖母的话才是。” 糖薛令怡皱皱眉。 她又不是一个真正六岁的小孩儿,用糖哄她,才哄不好。 可是这糖竟是药糖,还能治病 薛令怡把那糖接了过来,像是捞到了什么宝贝一样,眸子里熠熠生辉“多谢妙秋师父。” 妙秋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的变化,端得是一个出家人丝毫不为世事纷扰、宠辱不惊的清净模样。 孟老太太目含感动地跟了句“妙秋师父当真是菩萨心肠。” 这时她一边给站在薛令怡身旁的大丫鬟使了个眼色,那大丫鬟恍然大悟,趁着薛令怡因为道谢直起身子,拦腰把小人儿抱在怀里,给抱出明如堂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懒回顾 看着那个大丫鬟步伐扎实稳当地抱着她孙女儿走了,孟老太太心里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招招手,唤来另一个丫鬟,吩咐道“再过一个时辰,去府库要二两银子,去花鸟市上,挑只八哥回来,仔细挑个颜色好看的,送到鹿鸣居去。” 临到这丫鬟出门,孟老太太又将她叫住“到鹿鸣居去的时候,记得告诉姑娘,这是她祖父知晓了她今日待妙秋师父礼数周全,奖赏她的。” 小丫鬟应喏离去。 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了,孟老太太避开了乔老太太似笑非笑调侃一般看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妙秋。 孟老太太问道“妙秋师父,老身今日,还有一事相求。” “老夫人但说无妨。” 孟老太太徐徐开了口“我长子近些日子在外征战” 妙秋的目光微凝,眯了眯眼,打断了孟老太太的话“老夫人可是在担忧前线战事” “倒也担心,只是眼下老身想说的,并非此事。”孟老太太捻着佛珠的手渐渐加快了些,目光微微晃动,“老身是想问询妙秋师父算了。” 孟老太太话到嘴边,却说不下去了。 有件事,她想让妙秋帮忙拿个主意,可这话还没说出来,她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妥。 她在想,给在外征战的儿子纳个妾 但是儿子的性子刚硬,又钟情于宋氏,她若在这事上擅做决断,怕是会让母子离心。 “老身再考虑考虑。”孟老太太捻着檀木佛珠串的手停住了,手指停在一个佛珠上反复捻着,面上带着浓浓的忧虑。 她那小孙儿在临近年关的灯会上被人抱走,找了三个月,没有任何动静,眼看着毫无希望。 而她那大儿媳宋氏是个弱柳扶风的身子,因着许久找不到她那小孙子,病了多日了。 她大儿子薛礼贵为伯爷,可就宋氏一个正妻而已,她曾经觉得不太妥当,可是看着儿子他与宋氏琴瑟和鸣,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倒也没多管什么。 可是现在,宋氏所出的那个小孙儿走丢了,这宋氏又病了,等她儿子回来了,不知这宋氏是否还能给她儿子延续香火。 若是不能替她儿子绵延香火,这宋氏再美,又有什么用 孟老太太想起自己走丢的小孙儿便是一阵心痛。 她所有的孙儿里,就属小孙儿薛令竹最是聪慧足智,性子也不似他阿姐那般不听话,贴心懂事得很。 她那小小的、乖乖的孙儿蛮哥儿怎么,怎么就走丢了 切肤之痛,只让她夜夜不能寐。直到用了妙秋的药,这些时日以来心口窝常常疼痛的毛病消减了些,也能安稳入睡了,她才觉得妙秋的医术当真高明。 薛家的男人在外挣功名,她需得、她只能好好管着薛家的后宅事,不能沉溺于一些无法挽救的事上。 孟老太太心底的悲痛越发深重,面上却丝毫的悲怆都不显,目光淡然如沉沉秋水。 她缓缓开口,继续说道“先说件旁的事,妙秋师父医术既然如此高明,老身想麻烦师父在薛府上留宿几日,帮忙看看我大儿媳的身子。” 若这宋氏能调养好身子,为她长子再诞下至少一子,那她便不再想纳妾一事,不然无论如何,她都是要为儿子以后的香火考虑,想些别的法子的。 薛令怡被这大丫鬟抱出了明如居,起先挣扎了两下,后来发现无甚用处,那丫鬟依旧抱她抱得死紧,也就消停了下来。 挣扎也跑不了,那她就在这丫鬟怀里歇着好了。 薛令怡在大丫鬟的怀里挪了挪身子,寻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身子放松了下来,惬意地窝在丫鬟的怀里了。 从明如居里头走出来的这个大丫鬟这会儿,却是满头大汗。 薛令怡身量小又轻,丫鬟额上这汗自然不是累的,更多的来源于怕。 怕自家姑娘是铁了心地不愿意离开老夫人的院子,怕姑娘在她怀里不安分起来,开始吵闹,怕姑娘小心眼地记了她的仇。 要知道薛府里头,做鹿鸣居的丫鬟最难。姑娘任性,但凡她有一点不顺心的,不止自个儿不开心起来会哭会闹,更要命的是府里头的几位爷和几位少爷,要让他们知道了有谁敢惹姑娘不开心,只会偏心护着姑娘 招惹了谁也不能招惹了自家姑娘,老夫人嘱咐她来把姑娘抱回鹿鸣居,还真是扔给了她一块烫手山药。 只是这大丫鬟身子微微绷紧地走了一会儿,才忽然意识到,怀里头的这块小小的烫手山药,现在安分得很,没一点动静。 这是睡着了 丫鬟停住了步子,垂头看了一眼。 姑娘没睡,在她怀里老老实实的。 瞧见她在看她,姑娘还眨巴着她那双漂亮极了的眼睛,朝着她轻轻一笑。 丫鬟愣了一下。 姑娘笑起来的时候,弯成小月牙的眼睛里像是藏着星辰一样,晶亮亮的。 虽说姑娘的脸上带着隐隐的孱弱之色,可姑娘这底子好的要命,肌肤像雪一样,五官是一等一的精致,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挂着软绵绵的笑容,俏皮可爱。 这般乖巧讨喜的面容,又是这府里头唯一的嫡出闺女,怪不得这薛家一大家子男人都把姑娘当宝贝疙瘩来疼。 便是她这个胆小的丫鬟,前一瞬还提心吊胆的,怕极了这小人儿发火胡闹,现下瞧见她一笑,心就软了,哪还有什么害怕,巴不得多抱她一会儿。 “茗乐。”薛令怡忽然开口道出了这大丫鬟的名字。 丫鬟一顿,眼里满是疑惑与震惊地看着薛令怡“姑娘何事” 她虽说是个家生子,自小就在明如堂里伺候着,早早就成了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在府内早就混了个脸熟,可是这明如堂里丫鬟可不止她一个,单一等丫鬟就有好几个,姑娘这怎么就记住了她的名字了 薛令怡闻言,抿唇笑了笑。 这丫鬟果然叫做茗乐。 虽说占了多活一世的便宜,可她前世性子惫懒,懒得管太多事,能记住的实在不多,也不会刻意去记祖母院里一个丫鬟的名字。 一开始她确实什么都没想起来,只是后来被这丫鬟抱着觉得舒服,身子发懒,心思却活泛了起来,脑海里突然就蹦出来“茗乐”这么个名字。 看这丫鬟的反应,她确确实实是茗乐没错了。 薛令怡本来还不确定抱她的这个丫鬟叫“茗乐”,现在听这丫鬟答话了,心中方才确定了下来。 “茗乐,你带我去清辞院那儿。”薛令怡吩咐道。 清辞院是令怡母亲宋氏的院子。 茗乐微微皱眉“老夫人是让婢子把姑娘给送回鹿鸣居去” “茗乐稍稍走远些,打我娘亲的院前经过,阿胭好过去看眼娘亲,而后再从清辞院,回到鹿鸣居去,如何” 茗乐的步子小了些,皱起眉来思忖。 薛令怡笑眼盈盈地同她继续商量,嗓音格外软甜“这样说起来,只是绕了个弯儿罢了,也就不会违了祖母的意思。你说好不好” 茗乐低头,看着薛令怡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水光微闪,满眼祈求,有些犹豫。 她仔细琢磨了琢磨,觉着事情有些不对,于是拒绝“婢子觉得不太妥当。” 薛令怡嘴角撇了一下,忽然看见了什么,眸中的盈盈水光一闪,下一刻竟是带着哭腔地说道“我只是想和祖母说说话。我被人欺负了,我想一个人同祖母说话,祖母不准,你也不准阿胭委屈” 薛令怡眼里憋着泪的时候,先红了小小的鼻头,后湿了眼角,梨花带雨,可怜兮兮。 茗乐一下子慌了神“婢子婢子不是不准,只是听从老夫人吩咐才把姑娘抱出来了,姑娘,姑娘您别哭啊” 茗乐胆小,见哄不好薛令怡,越发着急。 那些丫鬟惹着薛令怡不开心了都会遭到府内少爷的责骂,她这直接把姑娘弄哭了 夭寿了。 茗乐也想哭了。 “把人给我。”茗乐正束手无策,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格外清朗的少年的声音。 薛令怡的哭声也立刻止住了。 她这身子气力不足,哭起来还真挺累的。 她朝着缓步走过来的赵孟彧张开了手。 茗乐不识这走过来的清俊少年是何人,不敢松手。 薛令怡却往上伸着胳膊,小半身子都探了出去“我要彧哥哥抱着。” 她的声线里还残留着一分弱弱的哭腔。 赵孟彧不理会茗乐的防备,展臂把薛令怡给抱了出来。 他垂头,小姑娘正微微张着樱桃红的唇瓣,细细喘着气,白皙的脸颊上、秀气的鼻尖和眼角边上,都残留着几点微红。 “哭了”他问。 “嗯。”薛令怡很是信赖地往他脖颈边倚了倚,然后缓缓调整着她自己的呼吸。 刚才还不是嚎啕大哭,都快累死她了,她这身子真的太弱了。 赶紧歇会儿。 “方才你说这丫鬟不让你见祖母也未能同你祖母说上话,是何故”赵孟彧等薛令怡的呼吸缓和了下来之后才问道。 “和茗乐无关。”薛令怡垂下眼皮去,她的睫毛太长,微微往上翘着,睫尾上还沾着泪,轻轻颤着“是祖母她要赶阿胭走。” 方才她会突然哭闹,不过是因为一抬首,恰好看见了往另一个方向走的赵孟彧。 少年步伐稳健,身子挺拔,她想吸引他过来,才吵闹了起来。 至于茗乐茗乐确实是未曾做错什么的。 薛令怡想着,忽然甜甜道了句“而且,阿胭喜欢让彧哥哥抱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迷魂汤 赵孟彧的薄唇边只淡淡浮起一笑“那你说你祖母不让,是为何故” “祖母屋里请了弥陀寺的妙秋师父来讲经,祖母许是有些话要和妙秋师父里私下里说,觉得我是小孩儿,便非要让我离开。” 薛令怡的眼皮耷拉着,显得容色怏怏,兼有几分愧疚一般“彧哥哥的话,阿胭一直记在心里的。可阿胭都没来得及和祖母说上几句话,就被赶走了。” 赵孟彧这时面色才起了变化,眉峰微挑,眼角斜睨起了一点兴味“所以老太太是并不知晓你被欺负的事情了” 薛令怡点点头。 赵孟彧的目光流转开一瞬,继而轻声笑道“不让你祖母知道也好,多给了老夫人几分清净,只是恐怕你白白受了委屈,心里不愿。” 薛令怡确实是喜欢记仇的,白白受委屈这件事她才不要做,于是点头,认真点头。 “去找你兄长,或是祖父。”赵孟彧轻轻点了一下薛令怡的鼻头,指点了她两句。 薛令怡目光熠熠地抬眼看着赵孟彧。 她最开始的心中想法便是要找祖父和兄长哭诉,怎着这会儿赵孟彧的想法竟是与她不谋而合 原来她这思想觉悟,已经比得上一个君子了 薛令怡乐了,抿着唇偷偷笑着。 赵孟彧看着怀里头笑起来的憨憨娇颜,再点了一下她的鼻头,徐徐说道“薛老将军一生戎马,征战无数,行军打仗之时所遇不平之事不在少数,却从来都是一身正气,不以私欲断事,清清明明。你那些哥哥虽说年龄尚小,正气朗朗的风骨早就根植于内,你若有什么事,去找他们,定然没错。” 在一旁听着的丫鬟茗乐有些站不住了。 小侯爷所说的这些,对也不对。 老将军与府内那群少爷,确是一身凛然正气、处事公正,可那指的也得是和她家姑娘不相干的事。 若是遇上了和姑娘有关的事,什么仁义礼智信,什么天理王法,都抵不过姑娘的感受,让姑娘笑的便是好的,让姑娘哭的便是罪大恶极。 这帮男人在姑娘的事上,明明偏心都要偏到九霄云外去了。 薛令怡听了赵孟彧的这番话,圆圆眼睛里盈着的笑意更深了。 赵孟彧说的这番话所道明的理由虽与她想同祖父和表兄告状的理由有些出入,她的觉悟果然比不上他的高风亮节,但是不管怎么说,赵孟彧都是在夸赞她薛家儿郎。 薛令怡笑着点头,对赵孟彧的话表示赞同。 赵孟彧只当她这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淡声问道“让这丫鬟送你去你祖父那边还是把你送回你自个儿的院子里” 薛令怡可不愿意回鹿鸣居去,也不愿白白让帮她出主意的赵孟彧离开,抱着他脖颈的手用力了些,两只手在他的脖颈后交缠握住,小心防着他突然放她下来。 薛令怡晓得以赵孟彧的性情,定然不会不打一声招呼就把她给放到地上的,只是她还是紧紧抱着更加妥当。 “彧哥哥一直来抱着阿胭,行吗”她可怜巴巴地开口祈求。 茗乐瞧着薛令怡这般黏着小侯爷的样子,心里还觉得有些吃惊。 要知道姑娘向来是不喜欢被府中的那些少爷亲近,更不喜欢被他们抱着的。 小侯爷瞧着同府内的几位少爷年岁也相差无几,怎么就这么讨姑娘喜欢了 茗乐偷偷地多看了两眼赵孟彧的脸,倒是有些明白了。 怪不得姑娘喜欢缠着他,这小侯爷还真是好看。 少爷们也好看,可是比起小侯爷来,还是差了几分的。 这小侯爷的娘亲恩宁长公主当初是皇城里一等一的美人,有着遇牡丹花、牡丹花羞而闭的倾城之色,看这小侯爷生得剑眉星目、五官隽秀、才十二岁便身如修竹、气质出尘,想来是有那早逝的长公主的几分功劳在的。 赵孟彧看了薛令怡一眼,她眼睫毛上的几点泪眼仍未干涸,虽说脸上带着几分孱弱之姿,到底是占尽了五官精致又明艳动人的便宜,委屈起来也好看,惹人怜爱。 这薛家嫡女,被一整个薛家都用心宠着的小姑娘,果然是被娇养起来的一颗明珠,便是他这种冷心冷清的,这时候看见她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可怜模样,竟是也生出了几分心软。 “那我便带你去你祖父那儿。”赵孟彧说道。 见赵孟彧抱着她家姑娘离开了,茗乐赶紧跟上。 这时候赵孟彧却是顿住步子,回过身去冷冷看了茗乐一眼“这丫鬟便不必跟着了。” 步伐声凌乱琐碎,听在耳里,甚是恼人。 茗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 没按着老夫人的吩咐把姑娘送回到鹿鸣居去,她无论如何都不敢回到明如堂去的,真回了明如堂,老夫人问起来,她又该如何作答 茗乐不走,却被赵孟彧冷冰冰的神情盯得有些心里泛虚。 明明小侯爷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罢了,长得也好看,她还经常听到自己伺候的老夫人称赞这个后生懂事知礼、乐学善学、性子也温和谦逊,怎么他不笑的时候,目光冷清到有些骇人呢 茗乐一时没了主意,神态畏畏缩缩,往前进一步跟着也不是,往后退一步离开也不行,踌躇不已。 薛令怡这会儿突然从赵孟彧的怀里探出脑袋来“茗乐,你到鹿鸣居外头候着,我与彧哥哥去祖父那儿一会儿,便让他送我回鹿鸣居去,等你看见我回去了,也便可以放心去告诉我祖母了。“ 赵孟彧轻笑了一声,在薛令怡说完话之后才道“我说过要送你回你院子了吗” “彧哥哥一定会送的。”薛令怡咬定了赵孟彧的君子性情,欢喜地抱着他的脖子。 赵孟彧但笑不语。 因着赵孟彧鲜少到薛家来,不识薛府构造,便让薛令怡为他指路,他抱着她走。 薛府修建得大而气派,左绕右绕走出去好远,赵孟彧才终于到了薛令怡所说的地方。 抬头一看,月洞门上的牌匾上书“清辞院”几个字,字体粗犷洒脱。 清辞院 赵孟彧可不觉得这像是薛老将军的院子名字。 薛令怡则是到了自己想要到的地方,心满意足地呢喃“到了到了,谢谢彧哥哥。” 她扭着身子想从赵孟彧的怀里下来。 赵孟彧却是把她拢得更紧了些“别急。” 他的目光同嗓音一般清冽“这是你祖父的院子” “这是我祖父的院子。”薛令怡的目光躲闪着,避开赵孟彧清澈干净的眼光,她伸出有些肉乎乎的小手,指着牌匾上的字,“你瞧这上面,写的不就是康景居三个字康、景、居。”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康景居,这番指着清辞院说是康景居的说辞,也只是在指鹿为马,欺负赵孟彧这个老实君子罢了 可是她是真的想来母亲的院子里看看,她病了,母亲也病了,两个人是不同的病,但是她病的时候,祖母允许母亲去照顾她,等到母亲病了,祖母却怕母亲把病气过到她的身上来,不准她与母亲相见。 而母亲自己也不愿意见她了。 她既思念母亲,心里又清楚,寻找蛮哥儿的事情,必须得找母亲一道好好商量商量。 毕竟蛮哥儿是在与母亲一道上街看灯的时候走丢的。 “这三个字,依次是清,辞,院。”赵孟彧面上神色微动,笑容也淡了些,将“清辞院”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来,告诉我,你祖父的康景居该如何去我带你过去。” “清辞院”薛令怡的眼睛瞬间亮了,“彧哥哥快把我放下来,这是我母亲的院落,阿胭要去看看母亲。” 赵孟彧气极反笑“方才让你带我找康景居,你却让我走出去几里路,走到了你母亲这儿” 他的嗓音柔和干净,加上笑得和煦,薛令怡一点也不怕。 薛令怡那白皙的小脸儿因为皱眉的动作,瞧上去格外愧疚委屈“阿胭阿胭不认识路,就只知道来这里怎么走。” 赵孟彧抿了下唇。 是他错了,他随便捉个下人来打听打听薛老将军的康景居在哪儿,都比问这个还得他抱着的小丫头要强。 手里忽然多了块儿东西,赵孟彧微微垂下头去,就看见薛令怡正把几块糖往他的手心放。 “这是什么” “这是妙秋师父送给阿胭的药糖,是甜的,还能调理身体,是难得的宝贝。阿胭很是喜欢,送给彧哥哥。”薛令怡说着,一边咬了下嘴唇,动作珍重又缓慢,像是真的很喜欢那糖,又有些舍不得,一副忍痛割爱的模样。 薛令怡是真的很喜欢妙秋师父给她的药糖,要是天下的药都和糖一样,是甜的,说不准前一世她的身子老早就调理好了。 薛令怡送出去了糖,手心里便空落落的,小拳头捏了捏,拢了一团空气在里头“彧哥哥收了糖,莫要不喜欢阿胭,阿胭只进清辞院去看两眼母亲,不敢让哥哥耽误太久。” 赵孟彧眨着眼看着手心里的糖很久,长长的睫毛颤动,忽然弯下腰去,把薛令怡稳当当放在了地上。 “去吧。”他道。 薛令怡见他眉目温和,知他心里不气,弯唇笑了“彧哥哥若是着急,早些离开便是,阿胭先在这里,谢过彧哥哥了。” 说完薛令怡还福身行了个礼,娇妍的小脸上神情格外恭敬温顺。 她这任性了一遭,仗着小孩子的身份欺负了一番赵孟彧,确实有些对他不住。但是去康景居比去清辞院还远,让他送她到这儿,也能少走几步路。 赵孟彧挥了挥手让她进去,看着小姑娘裙角微扬的娇小背影,他这嘴角渐渐抿起了淡淡的弧度,手指往中间拢了拢,把那药糖紧紧捏在了手心里。 这小丫头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两块糖就收买了他,让他像是薛家她那些哥哥一样,不由自主就愿意纵容着她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赏花时 薛令怡终于见着了自己的母亲宋氏。 宋氏虽说看起来病得并不重,容颜依旧娇艳动人,可是脸上愁容不灭,身子也清减了许多,瞧上去没有什么生气。 在薛令怡待在清辞院短短一会儿功夫,不知听到自己母亲叹了多少声气。 再这样下去,薛令怡担心自己母亲怕是更要郁结于心,又要走上前世早早病殒的老路了。 她不要这样。 薛令怡的心里拿定了主意要常常来陪陪母亲,好占去母亲的心神,让她莫要再因弟弟的事情挂怀悲伤了。 像母亲这样,日日伤悲,也不出去走走,是不行的,一来对她身子不好,二来也找不到她弟弟。 若是什么都不做,是要同前世一样,等着她弟弟被徐家人送回来吗 前世薛令怡的弟弟薛令竹三岁在灯会上被人带走,等到十岁的时候才被找回来。 他走丢的时候,还是个金线勾衣通体富贵的白胖娃娃,安静又乖巧。 可再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个面色黑硬,半边脸上布满丑陋疤痕的乡野少年,看上去须发不整,很是邋遢。 薛令竹是被徐如妆带回来的。 徐如妆说她在逛街的时候,碰巧看见了这个少年身上带着的长命锁,与长命锁上“武安薛家”四个字。 那会儿府里头所有人都来看过的,都喜气洋洋的说小公子回来了,只有薛令怡不信。 薛令竹讨好地叫她阿姐,她也没有应过。 薛令竹走丢的那些年不知经历了什么,不止脸上伤痕遮住了原本的清俊面貌,说话做事也带着一股子拿不上台面的粗鄙,每当她想问他走丢的这些年是被拐到哪儿去了又做了些什么他都一声不吭,对于过往的那些事,半句都不提。 时至今日,薛令怡仍是想不通自己的弟弟到底是被拐去了怎样的人家、遭了怎样的苛待,才会让一块美玉白白蒙了这么厚的尘埃 可是,若换作今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去怀疑自己弟弟的身份了。 代价太重了。 薛令竹不愿意提起往事,遮遮掩掩支支吾吾,她的心里便起了疑,再加上那时候京城里常有笑话她弟弟的言论,许多人说薛令竹虽然生在了薛家,空有富贵命,却无富贵身,看上去就是个乡巴佬土包子,没一点薛家人的样子。 这些话她也听到了,虽说出手堵住了这些流言,可是心中疑惑更重了,于是去问自己的父亲,薛令竹到底是不是她的弟弟 却不想她的问话全被薛令竹听了去。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在次年边境战事起的时候,跟着她父亲一道上了战场。 那时,他才十一岁啊 在薛令竹之前,薛家最早上战场的还是她的父亲,可她父亲也是在十四岁才开始跟着她祖父出征打仗,十一岁真的太小了。 薛令竹出征之际,她与薛家其他女眷一起到城外,送别他与其他出征的薛家人。 薛令竹骑在高头大马上,嶙峋瘦弱的身子挺得笔直,露出了没有伤痕的那半边脸侧眸看她,目光坚毅“阿姐,等我回来,想听你喊我一声弟弟。” 她那时说了句“好”。 但是等到父亲捷战回京的时候,薛令竹没有跟着回来。 他战死了。 这个想着上了疆场立了军功,就能证明自己骨子里确确实实是流着薛家人的血的小小少年,终究是没能如愿。 薛家历代从军,大齐国境之内万里青山之下,埋着不少她薛家先烈的忠骨英魂,薛令怡也很早便生死看淡,可是独独薛令竹的战死,让她失魂落魄,掉了魂一样。 她还没来得及承认、去好好对待的弟弟,才刚被找回来,就又被她逼走了 这一走,还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永远永远也没有机会亲口喊他一声弟弟了。 薛家的式微,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那次战事结束之后三个月,她父亲的左右手徐柯,也就是徐如妆的父亲,与徐如妆一道告发她弟弟意图叛国通敌。 她弟弟因为那场战事,连命都没了居然还要背上这种污名 偏偏徐如妆手里还有证据。 她说薛令竹爱慕于她,在军中的时候,也常常寄信给她诉说情意,她虽然对他无意,从未回信,却把薛令竹给她寄的信都交给了父亲。 那些书信里头,有许多话明显偏向敌军,那便是徐家人指控薛令竹有叛国罪的证据。 这说辞漏洞百出,可偏偏,圣上信了。 又或者薛家家族日益壮大,让皇帝在皇位上坐着也不安稳了,许是嘉靖皇帝本来就在找一个打压薛家的机会,这事儿一出来,立刻就捉住了机会。 薛家,大厦倾了。 是以薛令怡发誓,今生她就算拼了命,也要早在徐如妆之前找到她弟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弟弟对徐如妆因感激而生了爱慕。 等到薛令怡在自己母亲的院子里赖了一会儿,才在宋氏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离开了清辞院。 宋氏看见了自己的女儿过来,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可是到底怕自己身上的病气对薛令怡的身子不利,于是早早便赶着薛令怡走。 等着薛令怡离开了,她还站在自己院里,默默看了很久。 宋氏身上的丫鬟绣杏拿了件来给宋氏披上。 宋氏忽然问她“方才你也瞧见姑娘了,可是觉得她瘦了” 绣杏应道“好像是瘦了点。” “明明是瘦了许多,她先前哪有这么轻。”宋氏一脸心疼。 “好生吩咐着后厨给鹿鸣居做些有趣的点心。”宋氏拢了拢自己的披风,宽大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却仍然挡不住她的纤腰细细,弱柳扶风,“阿胭她这阵儿,许是一直都不开心。” 虽说女儿方才在她屋子里模样出奇的乖巧懂事,不时说些逗她发笑的话,看上去心情不错。可她比谁都了解女儿,女儿在她身边,能有什么瞒过她的 女儿的笑容依旧好看,可眼睛有些无神空茫,像是藏着什么心事。 这么大点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心事宋氏想着前两日周嬷嬷同她说的那些话,忽然就想明白了。 不止她思念幼子思念欲狂,连女儿也想她弟弟。 宋氏心里有些着急了。 她这突然染上的病不知到底何时能好起来 别人都说她是因为痛失爱子、心里自责才病了,只有她最清楚自己的性子,儿子是走丢了,可她若真把错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该受刑就受刑该偿命就偿命,她觉得自己无错,只会拼尽全力去找儿子,才没时间去唉声叹气,更没时间生病。 可她偏偏就真在这节骨眼儿上病了。 “绣杏,再去给我煎一副药来。”宋氏微微垂着眼,纤纤细手拢着自己的披风,再度吩咐道。 孟老太太有心留妙秋在薛府多住些时日,妙秋便留下了,一住便是许久。韶光易逝,府里桃花像是前几日刚发了花芽,这两天便开遍了,满府粉色霞蒸。 薛令怡原本不知道妙秋留下这事,等着她有个下午从自己的院子里跑出来,想找薛府里的教书先生要些丹青来画她弟弟的画像,好让丫鬟拿着去京郊几个农庄问问,碰巧见着了妙秋坐在她家湖心中央的八角方亭里,正在凭栏远望。 薛令怡问了问身边的丫鬟,才知道了妙秋为了给她母亲治病而留下了。 湖心亭太远,薛令怡并不想走过去同妙秋打声招呼,见妙秋没注意到她,就想装作没看见赶紧离开。 可她这刚抬脚想走,妙秋就朝她这边扫了一眼,看见了她,竟是直接起身往她这边走了过来。 既然看都看见了,再没了不打招呼的道理,薛令怡在妙秋要到她跟前的时候,先行福身,恭敬说道“妙秋师父。” 妙秋没有答话,只先捞起了薛令怡的胳膊,探了一下她的脉象,皱眉问道“贫尼给小施主的药糖,小施主可是吃了” “尚未。”薛令怡那糖送给了赵孟彧两块儿,自己还留了几块,虽说她宝贝那些糖,但许是正是太宝贝了,倒是不舍得吃了。 这耽搁了一会儿不舍得吃,再过一会儿,竟是直接给忘记了。 妙秋的面色轻轻一凝,继续说道“那药糖还是早些服用的好,太晚的话,恐是会失了药效。” 薛令怡立刻点了点头。 妙秋这才满意,直起了身子。 她看了一眼府内芳菲的春景,忽然感喟道“如今春日风光正好,薛府上倒是一派好景致。” 薛令怡素来喜欢这些夸她薛府的话,夸人夸景都算数,都像是直接夸她一样让她开心,忙不迭笑着点头。 妙秋垂首一笑“只是凤霄山上漫山遍野桃花开,与这薛府相比,又是另外一番景色。” 薛令怡听出这妙秋话里有话,眸子微微眯了眯,顺着妙秋的话继续往下说道“当真好看” “自然好看。”妙秋徐徐说道,“如今花事正好,正是赏花的好时候,小施主若是心里好奇,这两日让你母亲带你去凤霄山赏花便是。这可是一年除去年关以外,凤霄山上游客最多也最热闹的时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闹脾气 去看花薛令怡倒是喜欢看这些花花草草。 她虽然是个性子懒的,不喜欢自己去摆弄花草,但是却格外喜欢看那些漂亮的花。 亏得她生在富贵人家,有丫鬟帮她收拾着院子里头的花草,她什么都不用做,便能一饱眼福。 只是这妙秋师父提到说,要让她母亲带她上山看花薛令怡倒不觉得自己的母亲适合出门。 宋氏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府里经验丰富的老大夫说母亲的病宜静卧修养,于是母亲便日日只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薛令怡不懂医术,大夫说的话她只能当成对的,于是回妙秋师父道“妙秋师父,我母亲需要养病。” 说起来祖母留下妙秋,是为了让妙秋给她母亲看病,可这些时日以来,母亲的病不止不见好,似乎又重了些。 一时间薛令怡心里也没了最开始的那份肯定,认为自己多陪陪母亲,母亲的病就能好,事情没她想得那么容易。 目下薛令怡这娇娇俏俏的脸上,满是愁容。 妙秋居高临下地睨了薛令怡一眼,很快目光又平静了下去“你母亲是因你弟弟走失,郁结于心才病了,若是上山走走,心态放松一些,对身体也有利。” 薛令怡听妙秋的这番说辞,倒是觉得新奇。 她早就派小丫鬟去问清楚了府内的大夫,老大夫说她母亲虽然病重,病因却难明。 众人都猜母亲是心病难医,只有老大夫不敢有个定断,还说她母亲不能见风,卧床静养才是正理。 可现在,妙秋却信誓旦旦道出了她母亲生病的原因,还说母亲上山去逛逛对病体有利 医者若有百家言,那还真让人糊涂。 薛令怡慢慢思量了一会儿,府内的老大夫做薛家府上的大夫已经有了几十年,曾经是跟在行伍之间的神医,而今年岁大了,身子撑不住旅途疲惫,这次打仗才没跟去。 至于这妙秋祖母虽说要将这妙秋的医术捧到天上去了,可是薛令怡心里还是更偏向于府里的老大夫一点。 她毕竟还没对这妙秋知根知底。 薛令怡这辈子,已经不愿意多信人了。 她摇了摇头“阿胭要问过母亲,母亲若是不愿出门,那就算了。” 妙秋皱着眉,嗓音沉沉“这凤霄山上的桃花一年一度,若是错过这次,就要等明年了。” 明年若是她找不出法子治好母亲的病,母亲就没有多少个明年了。 薛令怡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小巧的脸上却是一副娇憨的憧憬模样“凤霄山上的桃花若是好看,阿胭便让祖母带去看看,多谢妙秋师父提点。” 她微仰着头看着妙秋现在的脸色,觉得妙秋的脸色有些僵,心里忽然觉得古怪。 这僧尼,好像十分想让她母亲上山去看花。 这是太过医者仁心、挂心着她母亲的病 湖心亭边偶遇了妙秋,耽误了一点时间,薛令怡找到府内的教书先生要到她作画想用的丹青之后,已近晌午。 这段时间,虽说孟老太太提过不让薛令怡去清辞院看望宋氏,但是拦不住小姑娘伶俐,偷了空就往清辞院跑,一待就是半天。 既是到了晌午时候,该用午膳了,薛令怡就让丫鬟带她到清辞院去。 薛令怡为了让祖母允她常去探望母亲,每次在母亲那儿用膳,都要比在老太太那儿多用小半碗白饭,一副离了自个儿亲娘就吃不下的样子。 果然没两日孟老太太就松了口,不再拘着她不让她到清辞院来了。 孟老太太最担心的是宋氏把病带到了她孙女儿的身上,却没想到这些时日以来薛令怡不仅没染上病气,反而用膳用药都比以往好了许多,脸颊上瞧上去有了点红晕,看上去健康漂亮了不少,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也就由着薛令怡去了。 果然这小孩儿,还是待在她自个儿的娘亲身边更为合适。 至于宋氏,瞧见了自个儿女儿在她这儿赖了这么久,也没被她拖累,心下安慰,也就不再推拒,开始日日盼着女儿到她院里来的时候。 她丈夫在外行军打仗,小儿子不知所踪,能陪在她身边的,就只有女儿了。 薛令怡还没走到清辞院,只走到了后院的垂花门边上,便看见了垂花门下停着一盏软木小轿。 她看着小轿轿腿儿上刻着的“祁”字,目光忽然有些泛冷。 薛令怡跟着丫鬟,缓步走到了清辞院来了,丫鬟掀开门帘,小心牵引着薛令怡进去。 薛令怡进了屋,抬眼一看,果然看见了她猜测中的人。 宋氏一早就备好了薛令怡喜欢的吃食,等着薛令怡过来。 现在屋里头的梨花海棠螺钿细桌子上,放着十几个圆盘,左边圆盘里堆满了酱炒三果和腌蛋蚕豆一类,右边圆盘里摆着米粉杏酪,还有些捏成十二生肖形状的芋粉糕点,瞧上去又好看又诱人。 薛家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吃食用度自然是寻常人家比不上的。 正与她母亲在螺钿细桌前对坐的,是个穿着淡青色云肩、靛蓝色上衣和清兰色裙子的妇人。 这妇人模样秀丽,坐在母亲身边,虽比不得她母亲的五官明艳动人,却也算是个清秀佳人,看见了薛令怡走进来,立刻笑弯了眼睛“阿胭过来,快让姨母瞧瞧。” 薛令怡认识这人。这是内阁阁员兼户部左侍郎祁丙瑞的夫人陶氏,也是祁伯言的母亲,因与她母亲关系较好,素来都是直接让她唤她姨母。 薛令怡小心看了眼陶氏的周围,没瞧见祁伯言的身影,心下稍安,这才走过去,福身行礼“阿胭给姨母问安。” 上次那事,被她装作无意地在祖父那儿提起了一遭,祖父立刻便生了气,吩咐下去说在她想见祁伯言之前,这祁伯言不得再来薛家找她。 陶氏抿着嘴,笑着看了薛令怡一会儿,而后抬眼关切询问宋氏“阿胭这些日子,倒是又更好看了。这脸颊红润的像是小苹果一样,可是病好些了” “尚未大好。”宋氏看着自己女儿健健康康,心里也舒心,“不过大夫说也快了,顶多再调养个半年,阿胭的身子骨就能与她同龄孩子一般了。” “这样便好。”陶氏轻轻舒了一口气,又看了眼薛令怡,招了招手,想把薛令怡往自己的怀里揽。 薛令怡这会儿并未在看陶氏,只径自走到了自己母亲宋氏身边坐下,小手紧紧拉住了宋氏的一方衣袖。 陶氏瞅着薛令怡亲近宋氏,避开了她,伸出去的手无奈收了回来,倒是也不恼,轻声笑笑。 她侧眸看着坐在对侧的宋氏与薛令怡“阿胭怎瞧起来有点闷闷不乐的是少了玩伴,觉得无趣” 薛令怡眉梢微动,抬头看了眼陶氏。 她这哪里闷闷不乐了 不过陶氏这话,倒是在她意料之中。 她不愿意让祁伯言来陪她玩,可在她记忆里,祁伯言最喜欢的便是来薛府找她。 许是祁伯言在他自己的娘亲面前说了些什么,想让陶氏来为他说道说道,好让他能再来陪着她 何必呢。 薛令怡正摇着头,就听见自己的母亲说道“阿胭这些时日,懂事了许多,知道我在这院里没人陪,天天往我这清辞院跑,为我解闷。” 陶氏见自己要说的话题被岔开,嘴角轻轻扯动地笑了笑,落了句“倒真是个孝顺孩子,可真让我眼馋。” 她忽又叹了一口气“可我家那个,这些时日可真让我头疼。他总缠着我,吵着说想要到薛府来,找他阿胭妹妹玩,可” 陶氏没继续往下说,但是宋氏当然明白。 她公公说了,祁家那小子用下作手段伤人,不是个好的玩伴。 宋氏对祁伯言自然也熟悉,这孩子天天往她女儿那儿跑,往前她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出去,祁伯言也常跟着,时日久了,有些人甚至会觉得这祁伯言是她家的孩子。 一开始听薛老将军说祁伯言的不是的时候,宋氏还有些吃惊,不晓得那向来对她女儿格外体贴的祁伯言为何突然用小石子打她女儿 小孩子之间用小石子打人,说是下作手段还不至于,但是这事儿,她也是站在女儿这边的。 祁伯言大了她女儿一岁,又是个健康的孩子,若他真是个会动手的,有了矛盾就想打人,那她女儿岂不是处于弱势 若她女儿是个揍人厉害的,那她还能应允着祁伯言继续来找自己女儿玩,可偏偏女儿打出生便体弱,宋氏含着笑,将薛令怡护在了自己的怀里,看着陶氏,温声软语道“小孩子总是会闹一阵子脾气的,等着过去了,就好了。” 她说的是让陶氏等等祁伯言找到了新的玩伴,不再日日只找她女儿玩,也就好了,陶氏却把宋氏这话当成了她在说等薛令怡不再生气了,就让自己儿子再来找她玩儿。 要知道最近她那混世魔王日日求她,非要到薛府来,她也想过别的法子,找些别的玩伴陪着儿子,像是徐家的小姑娘就很好,虽不及薛家这个身份显贵模样精致,但性子乖顺懂事。 可儿子却一百个不愿意,他只要他的阿胭妹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海棠花 说起来她那儿子,生来性子就有些难以捉摸,便是她这个做娘亲的,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不顺着他的心意来又会惹了他不高兴,想想便觉得她这儿子难养。 可再难养,不还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要什么,她还是得小心帮忙求着。 陶氏的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带着白玉镯的纤纤素手伸了出去,往那八角方盘里捏了一块米粉杏酪起来,递给了薛令怡“阿胭现在,可是还在生着你表哥的气” 薛令怡接过来杏酪,宋氏将她的袖角仔细往上挽了一道,端起了雨过天青色的荷叶茶盏给薛令怡润了润口“先喝点儿水,再吃点心,慢些吃,别噎着。” 做完这些,宋氏才抬眼看着陶氏,她的语调一向温柔“小孩子之间,哪有那么多气不气的” “说的极是。”有了宋氏这么句话,陶氏就觉得心里像是得了什么保证,喜笑颜开,“言哥儿回去之后,把在薛府里发生的事情都同我说了,他拿着石子,不是要打人,只是在和穆安侯府的小侯爷开玩笑,误伤了我们阿胭。今日他特意托我,来把这件事说清楚了。” 陶氏说着,忽然用帕子掩了掩面,清脆笑了一声。 她道“我家老爷因着这事,还惩治了这混不吝的小子一番,听他非吵着要到薛府来玩,让他先抄一遍论语才成。谁成想,这一向一副大爷做派、学业怠惰的主儿,竟是老老实实把论语给连夜抄完了,说是想早些来见他阿胭妹妹。这可是他头一次这么老实” 宋氏抿了抿唇,正想说话,陶氏却还是眉飞色舞地往下说着,不给人插进去话的机会“要我说,阿胭多冷落会儿他也合适。你也知道,祁家就我儿子这一根独苗苗,我婆婆把他宠得无法无天,都要成一个混世魔君了,要是他能因为阿胭,多听话一会儿,倒是极好的事情。” 陶氏站起身,往宋氏身边走,拉住了薛令怡的手“不过阿胭答应姨母,等着你不气了,就到我们祁府上,来看看你表哥可好你表哥这阵儿天天想着你想着薛府,想到茶饭不思,都不好好用膳,也不好好睡觉了。姨母瞧着你表哥眼底下都乌青了,甚是心疼。” 薛令怡悄悄抬眸,看了眼陶氏。 陶氏笑起来的时候有一股娇媚之姿,她与祁伯言的面容三分相像,连内里阴私的性子,也是像的。 看着陶氏现在拉着她的手笑着的亲昵模样,还真教人觉得,陶氏这是喜欢极了她。 可是在薛家出了事、祁伯言主动求娶于她的时候,也是陶氏出面阻挠,说是她身子不宜生养,至多只能做个侧室。 她的身子是体弱多病,可薛家没出事之前,陶氏也从来没在这事上说过什么,也未曾拘着自己的儿子,不让他同她交际。 看起来面善的人,心肠却最冷,最会算计,她就不想想,就算薛家一朝失势,她做了十六年堂堂正正的薛家嫡出小姐,以她的心气,如何能去做人妾室 薛令怡想着,眼睑微垂,长长的睫毛将她清亮目光里藏着的过往都覆住,她的声音软甜“阿胭都听姨母的。” 心里不服是一回事,但是总不能说出口来。旁人的口是心非,她也学得来。 陶氏闻言勾唇一笑,顺手就将自己手腕上的白玉镯子脱了下来“阿胭这么乖巧,姨母将这镯子送给阿胭可好” 薛令怡猛然抬起眼来,心里一跳。 在薛家失势之前,陶氏一向是喜欢与薛府套近乎的,甚至总喜欢送她一些首饰,曾经她不懂人事,不知陶氏的举动有何意义,也把那些首饰都收了,可现在的她心里却像是装着一盏明镜一样清明。 陶氏一度是拿着她当未来儿媳看的,在薛家没有出事之前,即便她觉得她身子骨不好,家世背景还是能配得上她的儿子的。 薛令怡对陶氏现在的心态拿捏得十拿九稳,只觉得自己目下心里有些不适,看着那递过来的玉质清透的镯子,也有如洪水猛兽一般,避之不及。 陶氏见薛令怡迟迟不接,又往前递了递“这镯子可是姨母嫁妆里的东西,姨母很是喜欢,现在送给阿胭,阿胭拿着” 薛令怡更不敢接了。 宋氏不露声色地把薛令怡的手捏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她笑意吟吟地看着陶氏。 “这镯子倒是精致,只是你要当真想让这块玉跟在阿胭身边久些,可别现在就给了她。” 宋氏怜爱地看了薛令怡一眼“她啊,现在正是淘气时候,病又好了许多,有了力气,天天从鹿鸣居跑我这儿来也不觉得累,眼看着再过两天,上房揭瓦都能行。这家里头她那些堂兄又都喜欢纵着她。现在把这镯子给了她,指不定转眼就让她给摔了,那可就可惜了。不若等些时候再给。” 陶氏眉梢微动,手指按在镯子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只得把镯子收了回去“那姨母先替阿胭收着,等着我们阿胭长成大姑娘了,再亲自送给阿胭。” 薛令怡心里松了一口气,美目盈盈地笑了“谢谢姨母。” 她一边悄悄握紧了自己母亲的手,而宋氏也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因着陶氏在她母亲的屋内,薛令怡只留了一会儿,便到了清辞院的院子里看花。 陶氏对她过分热情,可是薛令怡现在瞧着陶氏的殷勤举动,便能回想起前世薛家没落之后陶氏的不近人情,没办法再对她亲近起来了。 清辞院里的花虽说没有鹿鸣居的多,但是看上去景致倒也不错,南墙下爬满了粉色的西府海棠。 现在这时候西府海棠已经有早开的几朵了,薛令怡瞧着海棠花好看,忍不住走过去仔细瞧着。 她还想摘一朵看看,可惜花朵长在高高的枝头上,她就算踮起脚来也够不着,只能在海棠花架下站着,仰着头瞧着刚开的海棠花。 薛令怡忽然听见了花丛中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吓得退后了一步,紧接着便看见从花丛里钻出了个人来。 这人穿着一身红线倭缎褂,正低着头往外爬,倭缎褂后边沾满了海棠叶子和海棠花瓣。 等到这人站起身来,拂了拂身上站着的灰尘与叶子,又抬起眼来看着薛令怡的时候,薛令怡转头就往自己母亲的屋里头走。 那人却把她的胳膊拽住,待她转头,朝着她笑得温和,一双眼睛明亮到像是流光溢彩一样“阿胭妹妹,你莫要再生我的气了。” 他的笑容温和,攥着她胳膊的手的力气却有些大,薛令怡挣脱不得,只能垂下头去。 她连一声表哥都不想叫。 本来在看到了祁家的小轿子之后,她就猜是祁伯言来了,进了屋没在陶氏的身边看到祁伯言,心里才放心了下来,现在想想,是她大意了。 她的面前忽然摊开来一只手,手心里沾满了泥与落叶,还卧着一朵粉色的刚开的海棠花,海棠花的花瓣被压出了一两道皱褶,倒是无损美观,看上去仍然娇艳无比。 “阿胭妹妹你看看,表哥帮你摘了海棠花来了,你莫要再生我的气了。” 祁伯言的目光紧紧锁在薛令怡的身上,他白皙的脸颊上还沾着点落叶与泥土,稍稍显得有些狼狈,他却顾不得去整理,只是着急解释。 “那日我想用石子打的人不是你不,我没想用石头打人,我看着穆安侯府的那个小侯爷把你抱起来了,担心他是坏人,才用石子提醒他一下。” “我知道,你不喜欢舞刀弄枪的人,我以后不敢了,行吗”小小少年的声线清澈,满是祈求。 薛令怡拧起了眉“表哥,你先放开我。” 祁伯言的眸子更亮了许多“你又喊我表哥了你是不是原谅我了阿胭妹妹,你原谅我了,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我最近又找到了好多新奇玩意儿,你不在,我都觉不出好玩来,这些东西,还是得和你一块玩,才有意思。” “你先把我放开。”薛令怡皱眉更深了,“你把我弄疼了。” 祁伯言忙松开了自己的手,焦急地看着她的胳膊“哪儿疼了是我疏忽了。” 见薛令怡只拧着眉,一副不怎么愿意说话的样子,祁伯言忽然抿唇,思忖了一会儿,直接把自己的胳膊伸了过去“不然阿胭妹妹打回来,这样我陪着你一块儿疼。” 薛令怡才不会和他计较,祁伯言松开她的胳膊了,她只想回屋去找自己的娘亲抱着,才不要见他。 见薛令怡又一次往屋里走,祁伯言的额头上都攀上了汗珠“阿胭妹妹,你莫要进去。” 他把薛令怡叫住,强硬地把海棠花塞在薛令怡的手里“我是偷偷藏在我母亲的轿子里跟过来的,你能进去,我却不能,就不能和你待上块儿了,我们便在外面玩可好” 薛令怡手里突然被塞进来冰凉的花朵,手下意识紧握了一下,又猛然松开,那朵海棠花跌了下去,滚到了地上,花瓣被风吹散。 祁伯言看着自己方才从墙头摔下来一次才摘到的海棠花就这么碎了,嘴唇微微泛起白意,却是笑着说道“原来阿胭妹妹不喜欢海棠花不喜欢的扔了便是,改日我再送你你喜欢的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怯娇儿 “可我不喜欢你送的花。” 薛令怡知道自己这话多多少少有点伤人,可她宁愿早早伤了祁伯言的心,好和祁伯言断了交际,没有了儿时日夜朝夕相处出来的情分,他日后对她也就不至于执着到如斯地步。 他最后那样让她现在想起来还是害怕。 祁伯言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他抬起手来,想要来牵住薛令怡的袖子,却没想到薛令怡直接头也不回地跑回屋里头去了。 薛令怡没有主动劝宋氏出去走走,宋氏却在这天薛令怡来找她的时候,笑着同薛令怡说道“我听说凤霄山上桃花正好,阿胭素来喜欢这些漂亮东西,娘亲带你去看看可好” 薛令怡眼里一片茫然,皱紧了眉头“娘亲的身子不是不能见风吗” “娘亲哪有那么不中用”宋氏眼里轻含着笑,看着薛令怡,她面色苍白,笑起来的时候唇色稍微有些寡淡,面上多了病弱之色,“大夫说我偶尔出去一两次,并不会有大碍。” 宋氏撑出笑意看着薛令怡。 她每每见了风,身子是会不好受,一见了风,咳嗽起来就停不下了,可是方才老太太找那妙秋师父来传话,说是女儿她一心盼着能与她一道出门去,只是心疼她的身子,一直没同她提起过。 儿子刚走丢的时候,她满心都在找到自己的儿子上,一时间冷落了曾经捧在手心里头疼的女儿,女儿倒是一直没哭没闹,只静静陪着她,就像是突然长大了一样,懂事得厉害。 可正是这样,她这一想起来,心里才越发不是滋味。 是她冷落了自己的女儿 宋氏现在一心想补偿自己女儿,便笑着轻轻拥着女儿香馥绵软的身子“娘亲日日在清辞院这方寸之地待着,也倦了,想出去走走,阿胭若是担心娘亲,娘亲就披件厚实些的披风,再戴上高帽,也就不怕见风了。” 薛令怡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妥,被宋氏抱着,也不敢真把身上的重量压上去,她知道母亲前世寿命有多短,只觉得母亲的身子脆弱到像是个琉璃瓶子,一碰就碎了。 她还是再去问过府里的老大夫为好。 薛令怡心里这样想着,小脑袋却是用力往下点着“阿胭都听娘亲的。” 宋氏这才温软一笑。 薛令怡离开了清辞院的时候刚用完午膳,饭饱之后,正是困倦时候,想着回鹿鸣居小憩半晌,然后就去问问府里的老大夫,问清楚了母亲出门是否会有损于身子。 但凡是老大夫说一句是,她就不准母亲出去。 只是这刚被丫鬟牵着手带到鹿鸣居廊下,就听见了里头有小丫鬟冒冒失失的尖叫声传了出来。 牵着薛令怡的那个丫鬟香玉吓了一跳,反而是个子小小的薛令怡,乍然听到屋里头的尖叫,神色丝毫未动,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她一直等着自己身边的香玉面色恢复如常,才淡淡说道“进去瞧瞧。” 香玉还是个十三四岁年纪的小丫鬟,见识不多,她回过神来,看着薛令怡平静的脸,忽然就有些羞愧。 她刚才被这突然撞入耳里的尖叫声吓出了一身冷汗,还不如自家姑娘冷静,倒是虚长这么几年的年纪了。 香玉应了喏,牵着薛令怡的手踏进了屋子里头。 她在掀开了桃粉色绣彩蝶的门帘的时候,担心屋里头有什么骇人的东西吓着薛令怡,自己先踏进了进去,等着看见屋内除了个跌坐在南墙根下失了态的丫鬟,没些旁的什么,才又转身,小心引着薛令怡进来。 将薛令怡牵进屋里来了,香玉才松开了自家姑娘软软的小手。 她皱着眉走到脸色惨白的丫鬟面前“青悦,这是出了何事你怎这番模样” 香玉的声音不是很大,却自有一分责怪的意思在里头。 青悦哆嗦着身子,一副余悸犹在的样子“香玉姐姐,橱子橱子里头有” 她这话音未竟,身边掠过了一道人影。 薛令怡自己走过去打开了她屋里头这个黄梨木云纹碧纱橱。 瞧见了橱柜里的东西,薛令怡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僵。 香玉这会儿也往里瞧了一眼。 这橱柜最中间那层,放着一方樱粉色的方帕,方帕中间破了一个洞,露出了里头的方糖来,这方糖像是化了,凹陷了一点下去。 香玉皱着眉头,仔细看了一眼,看见了黑黢黢的橱柜最里头卧着一只死掉的小老鼠,忽然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门帘忽然被人掀开,周嬷嬷脚劲如风一样走到了碧纱橱前,一把把薛令怡抱了起来,厉声责问站在薛令怡身边的两个丫鬟“刚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我在前院都能听着不都是受过训的大喊大叫,吓着了姑娘该如何是好” 两个丫鬟垂下头去,周嬷嬷这时也往碧纱橱里看了一眼,她的呼吸也是一紧,而后立刻伸手捂住了薛令怡的眼睛。 周嬷嬷轻轻摇着薛令怡安慰“不怕不怕,我们阿胭什么都没看见,嬷嬷带阿胭去廊下看鹦鹉去。” 她怀里却忽然传来了几声啜泣声。 周嬷嬷忙松开手垂头往自己怀里一看,便看见薛令怡那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现在红了许多,目光楚楚可怜,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她一向软甜的嗓音里现在含着浓浓的哭腔“嬷嬷,我怕。” 周嬷嬷轻轻拍着薛令怡的背部,她往橱子里看了一眼,现在刚开了春,这些地鼠就开始活泛了起来,竟然都跑到碧纱橱里来了。 周嬷嬷沉着面色“香玉,青悦,去把这事和老夫人说一下,另外也去同府库里的管事提前讲一下,让他再购置个严实些的橱子,现在这个,连个小东西都防不住,不能搁在姑娘屋里用。” 薛令怡伏在周嬷嬷的肩上细细啜泣,听见周嬷嬷只是想换了她的碧纱橱,没说别的,立刻把脑袋支了起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周嬷嬷“嬷嬷,阿胭怕那只小灰鼠,你叫人把这它弄走,我害怕。” 周嬷嬷抿了抿唇,她扫了那两个丫鬟一眼,青悦的胆子小,刚才那声尖叫声就和要冲破了云霄一样,现在她的身子还在抖,倒是香玉看起来镇静一些,周嬷嬷于是对香玉道“香玉,去寻个东西来,去把这橱子里头来的这位贵客给请出去。” 周嬷嬷这用词讲究,连“死耗子”这几个字都不说,就怕污浊了自家姑娘的院子。 香玉听了周嬷嬷的吩咐,身子绷紧得更厉害了。 她现在是强撑着不去想那橱子里头恶心人的东西,手指还在抖着,要她去 周嬷嬷的话她还必须得听,香玉脸上的神情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嬷嬷,香玉知道了。” 薛令怡这会儿忽然抬眼,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嬷嬷,那小鼠吓到了阿胭,阿胭要自己把它赶出去。” 周嬷嬷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里的薛令怡,她看着这张比不得她一只手大的盈盈小脸儿,再掂量着她这轻盈的分量,不愿意放她下去“太脏了,会污了姑娘的手。” “我要给自己报仇。”薛令怡又道了一遍。 她不知道为什么,周嬷嬷连带着那两个丫鬟都把这死在碧纱橱里的老鼠看做了寻常事,可是那橱子里头不是还放着妙秋送给她的药糖 那老鼠,有可能是偷吃了这药糖,然后又死在了碧纱橱里。 薛令怡现在心头涌上来了一个猜测,这个猜测让她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可这在场的好像就她一个在胡乱猜测,她们都没注意到什么,她好不容易才哭得这么惨,她们竟然都没有因为她,好好看看那只无辜死掉的小老鼠。 周嬷嬷看着薛令怡,小姑娘的目光明亮又坚定,周嬷嬷透过了薛令怡的这张脸,忽然想到了同样是被她看大的宋氏,宋氏生得个娇娇怯怯的美人模样,手段却默默藏在心里,做事情格外有自己的主意。 姑娘生得比她娘亲当年还美,内里的性子竟然也要比宋氏固执一些。 周嬷嬷把薛令怡放了下来,薛令怡往前走了一步,她想自己好好看看那药糖是不是被老鼠偷吃了。 待她看清之后,薛令怡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方帕里的方糖上确确实实带着被老鼠咬过的痕迹。 薛令怡忽然再度转身,投入了周嬷嬷的怀抱里“嬷嬷,阿胭害怕,阿胭还是害怕。” 说什么自己去赶走那只老鼠老鼠那么脏,她才不要自己去动。她只是要下来看一眼,这老鼠是不是吃了放在橱子里的药糖才丢了一条鼠命。 现在看来确实是了。 但是这药糖妙秋本来是打算给她的。 薛令怡想到这里,背后忽然有些泛凉,轻轻打了个寒颤。 她这假装出来的娇弱与害怕,因为这一颤,显得愈发真实了起来。 周嬷嬷看着薛令怡这幅模样,方才心里还想着姑娘比她母亲性子还要固执一些,现在再瞧瞧,那有什么固执不过是个小孩子在逞强罢了,临到了最后了,立刻就憋着泪退缩了,娇气包一个。 还真是让人止不住的心疼。 周嬷嬷轻轻蹲下来,把薛令怡拢在了怀里“阿胭莫怕,这小鼠只是想来看看,又觉得此处太好,就直接在这里睡下了,一时忘了离开,嬷嬷这就把它请出去,让它换个地方睡觉可好” 薛令怡对周嬷嬷哄她的声音有些眷恋,她皱了皱鼻子,像是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点点头道“好。” 周嬷嬷见她情绪稳定下来了,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一边给香玉使着了个眼色,让她赶紧把这死耗子给拿出去。 这时,薛令怡忽然轻轻说道“嬷嬷,说不定它不是睡着了,是受伤了,让叶大夫过来给它看看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药引子 嬷嬷拿她当小孩儿来哄,那她也便学着小孩儿说话。 说起来这样不讲道理地胡言胡语,倒是也蛮有意思。 薛令怡抬起眼来,一脸希冀地看着周嬷嬷。 周嬷嬷哽了一下,她小时在乡间过活,看见了这种死耗子,扔到田埂里便是,如今是怕姑娘害怕,才编撰出这一番小鼠在此睡着的谎话,本来她还觉得自己这套说辞颇为高明,可听了姑娘的答话,直恨不得将方才说话的自己的舌头咬断。 姑娘胡闹还行,让她一个老奴因为一只死耗子去请来府里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实在是 周嬷嬷抿了抿唇,牵着薛令怡的手“听姑娘的,去把林大夫叫来。” 香玉也因为自家姑娘痴憨的一番说辞哭笑不得,只是只要别让她去动那只死老鼠了,做什么她都是愿意的,忙跑出去,把林老大夫请来了。 只是林大夫有事走不开,便让他收养的义子,同样习医的林云意去了鹿鸣居。 林云意年方二十一,是个清瘦若竹的公子,他以为是府里那位千金的身子又出什么毛病了,走过来的时候步伐飞快,等到了屋里头,第一件做的事便是拉起小姑娘的手腕号脉。 等到给薛令怡号了一会儿脉,他皱起的眉头才松开。 小姑娘的身子是有些虚弱,却并无大碍,他心里放心了些,只是眼里悄悄浮起疑惑,她既然没事,叫他过来作甚 这时候周嬷嬷看出了林云意眼中的疑惑,将他叫了出去,解释了两句。 周嬷嬷说话间还有些愧疚,她编出来的安抚理由竟被姑娘当成了真的,还惊动了小神医林云意过来 林云意听明白了事情经过,倒是一笑,很快又踏进里间来,像模像样地打开了橱子,动作轻缓,看上去格外小心翼翼。 他一边拉着橱门,一边还看了站在一旁的薛令怡一眼,笑着朝她做了个手势“我们小些声音,便吵不到它。” 薛令怡看着林云意的动作,揣着明白装糊涂,见这被人叫做小神医的林云意也配合着周嬷嬷来哄她,心里想笑,脸上却是无比郑重,紧紧抿着唇,重重点头。 林云意不再看她,温和笑着,将橱门拉开了。 待到他往里看了一眼,笑意瞬间就消失了。 林云意冷着脸色看了半晌,并未管在橱子最里头的死鼠,他将那樱粉色方帕包裹着的药糖拿了出来,将方帕放在手心展开,而后看着那几块药糖,陷入沉思。 薛令怡见懂医术的林云意终于瞧出不妥来了,才有些放下心来。 林云意继续看了两眼,目光变得更加冷冰冰的,他突然伸出手去,把那死鼠拎着尾巴拿了起来,大步如飞地走了出去。 周嬷嬷在院子里候着,看着林云意急急走出来,刚想打声招呼,林云意却根本没有看她,像是小跑一样出了院子。 而很快薛令怡也从屋里追了出来,她身子体弱,跑起来也不快,刚跑到门边,又被周嬷嬷拦住“姑娘去哪儿” 薛令怡喘着气,气息有些不稳“我去找小神医。” 她还等着林云意告诉她那药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林云意怎么给她跑了 周嬷嬷想想林云意飞快跑出去的样子,心里也有些奇怪,他这着急到像是身后有人在追赶着一样。 听着薛令怡的请求,她看了一眼日头,现在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往日这时候,姑娘都是要小睡一会儿的,林小大夫既然已经把那耗子带走了,别管走出去的步伐有多急,耗子被弄走了就是好事。 周嬷嬷没让薛令怡出去,而是把她带回到了屋内,哄着她睡下了。 薛令怡自然是不想睡的,她现在心里担忧得要命,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争不过周嬷嬷,周嬷嬷哄她入睡,她不想真睡过去,就闭着眼睛,呼吸轻匀起来,假意睡了一觉。 待到能起身了,薛令怡立刻让丫鬟带着她去找林云意。 可林云意却不见了,听其他人说,小神医连午膳都没用,就到管事那里说了一声,匆匆出门了。 薛令怡很是郁闷。 她怏怏不乐地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林云意回来。 在丫鬟那里知道了林云意回来的消息后,薛令怡立刻又跑到林云意那里一趟。 她心里想的那些,没法直接来问,只能做出一番刁蛮不讲理的模样“大夫你抢走了阿胭的药糖。” 林云意正在拿着秤称量着草药,看着站在小凳子上气势汹汹向他讨要药糖的小姑娘,倒是觉得有趣。 他只是笑笑“什么药糖” “和小鼠待在一块儿的药糖。”薛令怡见林云意开始不认账了,眉毛都拧起来了。 林云意目光闪烁了一下,他在打开橱子闻到了里头的气味之后就觉得有些不对,里头好像有几味很不对劲的药引子,佐以一些寻常吃的食物,便成,等他看见了那药糖,心里更是起疑,又觉得不能确定,这两日拿着那药糖去找一些同行看了,才敢确定这药糖,确实是有问题。 可这事儿说给给这豆子点大的小丫头听,岂不是得把她给吓坏了 他已经去同老夫人说过了,老夫人也说,这事儿得瞒着姑娘。 林云意温和一笑,却把兜着草药的小秤往薛令怡眼前递了递“我义父不是曾经嘱咐过姑娘,若想早日病好,就不得常常忧思皱眉,怎着忘了可是要让我再往您用的药方子里添几味药” 见小姑娘被他吓得绷紧了身子,眼睛却睁大了眉毛也刻意舒展开,林云意笑意加深,又道“姑娘想要药糖那我今日便可为您熬制一两块。黑的还是白的苦的还是更苦的” 见林云意是铁了心不认了,薛令怡的心里却是对自己的猜测更加肯定了,林云意平常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若不是药糖有问题,他没有瞒着她的道理。 薛令怡忙往跳下了小凳子“你给的药糖,我才不要。” 从林云意这边问不出什么来了,薛令怡却又想到了一个人。 给她药糖的妙秋师父。 若是这药糖是有问题的,那最终的问题出在给她药糖的人身上。 翌日,林云意正分着草药,在院里晒着,就看见院子里走进来了个小姑娘,脚步轻快又得意,小绣鞋鞋尖上缝着的白头绣球不住晃着。 他笑意吟吟地看着府上这明珠一样被娇养着的姑娘“怎着又过来了” 这薛姑娘明明是最怕他和他义父的,往前见了他与义父就往别人的身后躲,活像他和义父两人是要索她命的黑白双煞,怎着这又长大了点儿,倒是开始不怕他了,还敢主动到他晾晒草药的这个院子里来找他了 薛令怡朝着他得意洋洋地晃了一下自己手里的小方包“你不给我药糖,我又去找妙秋师父要了。” “”林云意笑意敛住,立刻往薛令怡身边走过去,捏了捏薛令怡的脸颊,看着薛令怡口里并未含着什么东西,心下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心又被提了起来,“你已经吃了一块儿了” 薛令怡看着林云意这番反应,对这药糖是有问题的猜测愈发笃定,她唇边抿着笑,还是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吃了。” 林云意整个人都慌了,一把捞起了薛令怡的手腕给她号脉,许久之后才松开。 他有些恼怒地看了薛令怡一眼“诓骗人的小丫头。” 薛令怡听他骂她,当下就不乐意了,瘪起了嘴唇,委屈巴巴“是你先骗我。” 林云意无奈看了她一眼,他的一番好心竟让她委屈成这样,他长叹了一声“行行行,是我不对。” 薛令怡面上这才舒缓了许多,她摊开了手“那你该把我之前的药糖还我了吧” 话音一落她手里捏着的小方包就被人抽走了,林云意站了起来,凭着身高优势,不让薛令怡再拿到那方包。 他见小丫头一跃一跃地还想把东西抢回去,举步往后面的药橱走,把方包直接放在了药橱上面“这药糖,都不能给你。” 见丫头清亮如泉的眼里忽然多了泪意,更加水汪汪了,林云意赶紧走回去,蹲下身来哄她“这药,你是吃不得的,对你的身子不好。” 薛令怡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她等的就是林云意的这句话,她正是想搞清楚这药糖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她的脸上仍然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小哭包一个“可妙秋师父说这糖是药做的,是好的。” 林云意拧眉更深了。 这山上来的尼姑,他本来听了府里传言的,还以为她有多大本事,现在看看,只是个包藏祸心的。 他又垂眸,看了薛令怡一眼。 小姑娘生得好看,委屈起来让人瞧着便有些心疼,干净美好到叫人不愿意让她知道那些人间丑恶。 再说了他都答应老夫人,要把这事瞒着她了。 林云意思忖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这药不是不好,是药效太好,用在你的身上才不合适,你受用不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绾发人 薛令怡只在心里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重生回来,她占尽了做一个小孩儿的便宜,稍稍不讲理了被当做娇憨,说着胡话被当做稚子的童言童语,而他们把她当孩子,有什么事都瞒着。 林云意这边是问不出来什么了,薛令怡也就不再问了。 待到宋氏同薛令怡讲好的要带她出去的那天,薛令怡在临出门之前往自己袖子里藏了把东西,才唤来香玉,跟在她身边出了门。 进了马车,薛令怡张开了胳膊就往自己母亲的怀里蹭了过去,宋氏瞧着薛令怡步子虽小却急,忙也张开双臂去迎她,心里却又是心喜又是酸涩。 明明喜欢出去,却不与她讲 “慢些。”宋氏说道。 薛令怡才不管,一头扎进宋氏的怀里,一副娇憨模样,她抬头看着宋氏头上戴着的赤金簪子,眸光微闪,转瞬就笑了“娘亲您真好看,簪子也好看,能把簪子给阿胭瞧瞧吗” 宋氏抬手往自己头上试了一下,女儿的称赞让她忍不住唇角上扬,只是待她试探到自己凤尾金簪的凤头,手微微一顿,摇了摇头“若是旁的娘亲便都允了你,这簪子不行,簪尾太锋利了,你还太小,待你长大及笄,娘亲为你梳发挽髻,亲自簪上这种簪子可好” 及笄娘亲若能陪她及笄,她这也不枉费重来一回,薛令怡想着近日她查出来的那些,环抱着宋氏纤腰的手紧了紧“阿胭记得了。等着阿胭及笄之后,只让娘亲为我绾发。” “说甚胡话”宋氏轻摇着薛令怡的身边,把她脸蛋旁边散着的一缕碎发给掖到了耳后去,她女儿生得眉目精致,脸型也好看,小小鹅蛋一般,瓷白干净,宋氏看着她现在这模样,便忍不住期待着女儿日后的样子,“待我阿胭及笄了,便要开始寻亲了,娘亲到时为阿胭寻一个世间最好的如意郎君,等着阿胭嫁出去了,日后便让你那夫君为你绾发。” 嫁人薛令怡的目光忽然变得空洞了起来。 嫁人有什么好,她虽未曾正正当当地嫁过人,可是被祁伯言样做了外室,两人虽未曾行过洞房之礼,他待她的那般情态便如同对待妻子那般,甚至待她要比对待徐如妆好了许多,可就是这样,她这心里不但未曾有半分欣喜,只觉得他圈养着她禁锢着她,像是把她当做了只养在笼子里的鹦鹉,等他不喜欢她了,她还能剩下什么 薛令怡嘴角一弯,心里苦笑,脸埋到了宋氏怀里“阿胭只想一辈子陪着娘亲。” 宋氏只笑着“娘亲当初也同你外祖母说过这种话,后来不还是遇见你爹了” 宋氏的笑容忽然一淡,她这夫君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没错,可久在疆场,不知归期她一个人独守空闺,有些时候,还真想着念着盼着他早些回来。 宋氏忽然咬了咬牙,笑着笑着眼里就有了盈盈的泪珠“不过要是阿胭择亲,可不能嫁入将门。” 一直等着、等着,心里还得惦记着远在沙场的丈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没有受伤,这种滋味,太过煎熬了。 薛令怡知道自己母亲的不容易,只抱着宋氏“阿胭会一直陪着娘亲的,等着娘亲不要阿胭了,阿胭就躲在别的地方悄悄守着娘亲,阿胭世上最喜欢的便是娘亲。” 至于嫁人,还是算了吧,她在薛府被这么多人宠着,为什么还要嫁到别人家去受苦受难她就想赖在自己爹娘身边做一辈子的老姑娘。 凤霄山在城外,弥陀寺建在凤霄山的半山腰,是达官贵人家常来捐香火的寺庙,如今这段时间草长莺飞,天气好了人也爱在外走动,来弥陀寺的香客不少,寺庙的香火尤为鼎盛。 这马车行出薛府要有几刻了,薛令怡听着前面车轱辘滚动的声响不小,把后车帘掀开往后看了一眼,见后头有三辆马车跟着,皱着眉多看了一眼。 只是打她家的马车边迅速开过去一辆马车,马车轱辘压起了翻滚的尘土,这尘土直往薛令怡的眼睛里钻,她眯起了眼。 那辆从薛家马车旁错过的马车车帘忽然被人掀开,薛令怡看见其中坐着个面容冰冷若霜、五官如若出尘谪仙的中年人,他往外看了一眼,车帘又迅速放了下去。 薛令怡皱了皱眉,这人让她觉得有些面善,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是谁,正想再探头仔细看看,就被宋氏抱了回去,宋氏仔细看着薛令怡白净的小脸儿,见她眼里没有进沙砾,这才放心,半是怜惜半是责怪“马车走着的时候,别往外头探头探脑,很快你也到了要守礼的时候了,姑娘家是断然不能掀帘往外张望的,会失了体面。” “阿胭知道了。”薛令怡乖乖应了一句。 她又问“后面怎跟着三辆马车除了随行护卫,还有些谁” “你祖母说是也想到凤霄山上走动走动,再到庙里供奉些香火,便也来了。穆安侯府的乔老太太听说了,跟着想凑了个热闹,也一块来了。” 薛令怡点了点头。 她忽然一笑,语气很是笃定“那妙秋,可是没来” “该称妙秋师父。”宋氏道,“妙秋师父去了别的太太家讲经,便没跟着。阿胭怎么突然提起她了” 薛令怡眼珠子微微动了一下“忽然就想起来了。” 薛令怡在心里冷笑,这趟上山是妙秋撺掇的,她却不来。 有些事情,她心里已经清楚了一半。 她前世会病那么久,不是因为她的身子体弱到难以调理,而是因为为她调理身子的妙秋根本就没想过要让她好。 但是她心里不清楚的那一半,便是这妙秋为什么会要害她。 而且她还不清楚,母亲到底是因为郁结于心病死,还是因为这个尼姑。 毕竟母亲最后,也是被她调理的身子。 去一趟凤霄山,她大抵能探查出不少事情来。 但是这去凤霄山的路薛令怡忽然皱了皱眉,在宋氏怀里不安分地动了起来“娘亲娘亲,我想吃李记的糖揉梨酥。” 宋氏皱了皱眉,李记在京城另一边,要是想过去,得绕一个圈儿,与她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并不顺道,宋氏只好软声哄着薛令怡“要荔食坊的梨酥如何” 荔食坊就在这条路的尽头,顺路,里头的吃食也不错,她记得女儿之前也是喜欢的。 薛令怡的神色一变,忽然瘪了瘪嘴,又道“荔食坊的梨酥,硌牙。” 她张了张口,露出了洁白如米粒的一口细牙“我牙疼。” 宋氏轻轻一皱眉。 她看着薛令怡口中上面那颗大牙摇摇欲坠,忽然心里升起了一分惊喜“阿胭要换牙了” “你怎没把这事儿告诉娘亲”宋氏着急地把薛令怡往自己怀里揽,女儿打出生身子就有些弱,比别的小孩子发育晚些,都六岁多了,都不见要换牙,着实让她着急坏了,现在可等到了,“阿胭说荔食坊的硌牙那娘亲便不带你去了,但是去了李记,给你买了糖揉梨酥,你也不能多用,要换牙了,是大孩子了,可要听话。” 薛令怡听见宋氏答应她换车道了,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脸上洋溢笑意,重重点头“去李记便好。” 只要换了车道,一切都好说,走原先那条车道,妙秋也知道,薛令怡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过分紧张,可是她却不能不这般小心谨慎。 因着去李记耽误了一会儿,薛家的马车迟了半个时辰才到弥陀寺,等到了孟老太太与乔老太太两位老太太相互挽着胳膊走过来,看见了拿着个比脸还大的糖人咬着的薛令怡,孟老太太眉间一沉,乔老太太却是立刻笑了。 乔老太太笑着过去逗弄薛令怡“给奶奶吃口可好” 薛令怡立刻把糖人递了过去。 乔老太太摆着手退后了一步,心里却对这大大方方的小姑娘愈发喜欢“奶奶可不要,奶奶的牙都没了,可吃不了糖了,阿胭多吃点。” 孟老太太冷着脸,责怪宋氏“阿胭上牙刚开始松动,让她吃这硬糖,岂不是要把牙给硌掉了” 薛令怡轻轻挑了一下细细的眉梢,她还以为自己把要掉牙的事情藏得很好,却没想到祖母竟然知道。 看来她院子里头的丫鬟还有祖母的人。 有便有吧,这事儿倒不是什么大事。 宋氏只宠溺看着薛令怡“她胃口小,吃不完的,只咬个一两口,这糖人精致,拿在手里也好看。便让她高兴高兴吧。” 宋氏心里知晓薛令怡最喜欢的是些什么,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她现在只觉得对薛令怡有些亏欠,只想好好补偿了。 薛令怡不乐意听自己母亲在祖母身边软下去的语气,缠着宋氏的脖子嘟着嘴“那糖揉梨酥更好看,娘亲怎不给阿胭买阿胭撒娇都没用。” 孟老太太听明白了原来是小丫头主动缠着宋氏要梨酥,宋氏不愿意才换了糖丝细若雨丝的糖人,倒是不怨宋氏了,她对薛令怡说道“那个不行,那个太硬了,要是你咬到了,牙可就真的掉了,这糖人你别咬,用舌头舔着,便不会硌到牙了,你可知道了” 这是把她当做连糖都不会吃的小孩儿了薛令怡正敷衍着点头又点头,忽然瞧见了从马车那边走过来的人,眼睛都亮了“彧哥哥” 他怎么也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桃花笑 乔老太太脸色一变,原本朝向薛令怡的时候脸上带着的温和笑意落了回去,她没有转身,听着身后的那道脚步声逼近,冷声道“方才在马车内同你说的那些,你可都记得了” 赵孟彧缓步走来,抬眸看了一眼被抱在宋氏怀里的薛令怡。 他温和一笑,对宋氏与孟老太太行礼“见过老夫人与将军夫人。” 他又朝着自己的祖母行礼“孙儿见过祖母。” 乔老太太挥了挥手;“既是将我的话听到心里了,那便赶紧去做,若是抄不完,今日便不带你回侯府了。” 赵孟彧也不顶撞,只轻缓一笑,笑着点头。 薛令怡看着乔老太太对待赵孟彧的态度,心里犯疑。 小侯爷多好的一个人怎着乔老太太,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喜欢他 除了最开始在府里遇见了赵孟彧一回,后来乔老太太再来找她祖母玩儿,好像再也未曾将赵孟彧带来过,她有心同赵孟彧搞好关系,都无从入手。 薛令怡从宋氏的怀里下来了,她快步去追赵孟彧,却被乔老太太拦住“他犯了错,奶奶要罚他,咱们阿胭是乖孩子,就莫要跟着了。” 薛令怡惶然睁着眼,犯错 乔老太太莫不是说反了她和赵孟彧两个人,一看她才是擅长惹是生非的那一个。 她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彧哥哥犯了什么错” “他偷拿了书房里的书。”乔老太太重重哼了一声,“真把侯府当他可以撒野的地方了,小时候有这偷拿东西的毛病,日后不知得成什么样子” 薛令怡心里更觉古怪了。 小侯爷是穆安侯爷唯一的儿子,穆安侯爷当初做的是恩宁长公主的驸马,长公主薨了之后,驸马不得再娶,那穆安侯爷膝下就只能有赵孟彧唯一一个儿子,日后侯府便是赵孟彧的地方,怎还不准他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了 孟老太太瞧着气氛有些僵硬,上前对乔老太太说道“也是你过分严苛,若是我家孙儿孙女有谁去书房偷书看,我定要到这寺庙来捐百两黄金做香火钱来叩谢佛祖。我巴不得我薛家有哪个孩子是个喜欢书的。” 乔老太太垂了垂眼睑,笑容说不出是欣慰还是苦涩。 弥陀寺后有桃花,孟老太太的安排是这一行人到寺庙里供奉好了香火、好好拜拜佛,便到寺庙后的山上看花。 只是这刚进弥陀寺不久,才拜了一半佛像,忽听见外头的僧尼都乱作一团,都在往外走。 孟老太太久经风霜,一眼看出外面是出了大事,拦住了要往外走的乔老太太“在这等等。” 在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最好莫要掺进去,不然指不定会惹上什么样的灾祸。 只是孟老太太再一回身,却忽然发现,佛像下的圆垫上,只跪着虔诚闭着眼睛的宋氏,而她那孙女儿,却不见了。 孟老太太不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是薛令怡想。 她这些日子以来怀疑妙秋很久了,可这妙秋就是个清清白白的正派模样,她除了知道妙秋确有害人的动作,其余的像是妙秋为什么要加害于她与她母亲,又是从何时开始的,一并不知不晓。 薛令怡混在那群身着灰色僧袍的僧尼中间往外跑,她穿着粉衣兰裙与红头小绣鞋,鲜亮的颜色让她在这些个子比她高了许多的人中间有些显眼,很快就有僧人发现了薛令怡,将她拦住,不让她继续往前。 薛令怡好不容易才趁着自己祖母与别人交谈,而母亲闭目跪着祈福的工夫从佛堂里跑出来,可不愿意白跑一趟什么都没看到就回去,诓那僧人“哎呦我肚子疼。” 僧人见薛令怡这一身富贵的打扮,再看看小姑娘粉雕玉琢的容颜,便知道她定然是京城大户家中的女儿,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得罪的,拦不敢过分拦着,却也不放行,听薛令怡喊肚子疼,立刻说道“那贫僧带小施主去寻家人可好” “自然不好。” 薛令怡脸色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听见外面吵闹,心中烦躁,才会肚子疼,你们若是都别往外跑了,不吵了,我也就好了。” “这”这僧人也不想弥陀寺是这般混乱无秩序的场面,奈何差点出事的那位可是这整个王朝命脉上的人物。 他皱着眉看着薛令怡“那小施主便忍忍” “你没法让他们不跑,那你告诉我,为何你们要往外跑” “不可说。”僧人容色一正,立刻拒绝。 他抬眼向周围一看,现在他所在的位置往南,正好有一间禅房,僧人心里拿定主意,换了温和语气,对薛令怡说道“小施主若是想知道,便随我到那禅房去问问法师,我人微言轻,有些事说不得,但是法师德高望重,可将今日所生之事告诉施主。” 薛令怡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等着她跟着这僧人到了禅房,刚走进去,还什么都没看见,就听见了身后“吧嗒”一声门栓落下的声音,身子一凛,立刻奔往门边,努力够到了门把儿,却什么都拉不开了。 那将她关进来的恶僧在门外说道“小施主莫要着急,待三刻之后,我便寻人来给你开门,若有唐突,还请小施主恕罪。” 说完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 薛令怡愤然捶了一下门。 她以为自己足够小心了,却不想被一个和尚给骗了。 这世道,出家人竟然也能打诳语。 三刻,三刻之后她再出去,怕是祖母让来寻她的人就要找到她了,她还能探查出些什么来 薛令怡正恼怒着,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极为温润的轻笑声。 “你怎也被关进来了” 薛令怡回过头去,这禅房里竟然还真有人 禅房里光线昏暗,她往窗边看,能看见窗下有一张简陋的并无任何花饰的几案,而一个身穿褂子的蓝布竹阑衫的公子,正跪坐在几前。 他右手执着一支朱笔,左手挽袖,身姿端庄挺拔,做一副写字姿势,修眉凤目,面容清俊。 薛令怡看清了这人的面容,立刻就跑向了他“彧哥哥” 因着心中过分欢喜,薛令怡跑得有些快,待到了赵孟彧身边,被赵孟彧伸出手来扶住。 薛令怡跑累了,气喘吁吁,她也在赵孟彧身边,和赵孟彧一般姿势地跪坐了下来,还往赵孟彧身边移了移,才抬眼看他“彧哥哥怎么也被关在这儿可是也被那和尚诓骗了” “你竟是被这庙里的僧人诓骗了”赵孟彧微微笑了声,“原来这尽是高僧的弥陀寺竟是如此连个六岁小儿都诓骗” 薛令怡可劲儿点头,她看了眼几案上摊开的宣纸,指着问道“彧哥哥被关在这里无聊了,才来习字的吗” 她看着宣纸上飘逸的字体,真心实意地称赞道“字真好看。” “我是被罚了。”赵孟彧淡然说道,继续写字,“听那僧人说三刻之后放你出去,若是你觉得无聊,便在这里看我写字便是。” “被罚”薛令怡忽然想起了在庙前乔老太太的那些话,“可是被你祖母罚了” 赵孟彧唇角轻轻扯动了一下,只点了点头。 薛令怡累了,趴在了案上,偏着小脸儿看着赵孟彧“我祖母也经常罚我,也喜欢罚我写字,怪不得她二人关系好,原来罚人的手段都一样。” 赵孟彧垂眼看了眼趴在案上的小姑娘,他朱笔上写下的字墨黑如夜,这小姑娘的脸色却白皙得像是枝头刚绽放的梨花,倒是好看。 只是看她眼睑微垂,倒像是真的在为她祖母罚她的事情困惑,赵孟彧淡声提点她道“你祖母是为你好。” 薛令怡跟着道“彧哥哥被罚了也莫要难过,乔老夫人也是为了你好。” 赵孟彧并未多说什么,只行云流水地继续写字。 他那祖母,根本不将他视作孙儿。 刚提笔写完一行,身边的那道软软的白团子忽然不见了,赵孟彧一抬眼,薛令怡原来是跑到了几案另一头,拿起了砚石在研墨。 她的手小到拿着砚石都显得有些吃力,见他瞧她,立刻朝着他笑了,笑起来的样子倒是真像是枝头初绽的梨花,干净又甜美。 “彧哥哥,你想不想逃出去啊” “不想。”赵孟彧很快垂下眼去。 在此处写字,倒是清净,虽说突然进来了个不速之客,这不速之客不吵不闹,还会研墨,继续待在这里也无妨。 若是他想逃,此处才拘不住他。 薛令怡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 她该知道自己不该这么直白问一个君子要不要做逃走这样的事情的,逃跑这事一向是她才会做的。 薛令怡等了一会儿,约莫着又过了一刻,心里也便有些着急了,再度开口问道“彧哥哥能帮帮阿胭吗” 赵孟彧动作一顿,抬眼看她“何事” 薛令怡琢磨着该怎么说,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道“阿胭听说山后桃花甚好,想让彧哥哥此刻便将阿胭带去看桃花。” 她将“此刻”二字,咬得很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妙人儿 “桃花” 薛令怡重重点头“听府上的师父说,这凤霄山后桃花花开成海,漂亮极了。阿胭想看桃花。” “那我便知晓了。”赵孟彧再度垂下眼去,抬袖运笔写字。 薛令怡看着他的动作,以为自己是被拒绝了,心底泛起了一丝苦意,刚失落别开眼,就听见身边少年含着笑的声音“可是这朵桃花” 薛令怡往纸上看,宣纸之上,黑墨洇开一朵桃花。 薛令怡不知自己是不是被气着了,竟然笑了“阿胭要瞧的是真花,长在树上的桃花。” 却不想她忽然被人抱了起来,直接抱到了窗边。 赵孟彧举目看着窗外“四月看桃花,六月看荷花,九月看桂花,你说,可对” 他这是发什么文人雅兴的疯,薛令怡点着脑袋算是回应了他的话,心里却着急,想从禅房出去,指着窗外“四月看桃花,那我们便出去看看可好” 赵孟彧只笑着不说话。 他最讨厌的,便是看花。 桃花桂花,看长在树上的花作甚,花总是会凋的。 他那母亲听说是牡丹一样的妙人儿,可也像是牡丹花,盛时一过,很快就败了。 “你说山后的桃花好,这庙里头的和尚怎么都往寺前跑”赵孟彧的目光悠悠,望着窗外,衣袂轻往下垂,“你可知道,他们都去看什么去了” 薛令怡满心都在想着要怎样逃出这间屋子去,惶然摇头。 赵孟彧轻声一笑,微微俯身,贴近了薛令怡的结白如玉的耳垂。 他道“是看圣上。” 皇权才比花更迷人。 薛令怡还是没能实在伙同赵孟彧一道“越狱”的想法,在她被关进来的第四刻,禅房门被人打开。 但是薛令怡不想走了。 赵孟彧在同她说完外面那些和尚是跑着去看皇上之后,便再未说过一句话。 可是薛令怡的心里却像是被小钩子挠到一样,想从赵孟彧这里知道更多的事。 那些和尚往寺庙前跑是因为圣上来了可圣上离开皇城不都得是前呼后拥,早早就惊动了整个京城的大事吗怎么可能像是今天这样,白日里什么动静都没有 薛令怡心里疑惑,可也不敢在赵孟彧跟前任性妄为,他复又坐下写字,她便只静静伏在案上,看他写字,想着等他赋闲下来,便抽个空好好盘问盘问。 然而赵孟彧一写开字就像是浸在那个世界里了一样,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一般,专注到让她觉得,她在这儿,就像是个摆设。 薛令怡虽然不想走,但是如她一开始所料想的那般,她祖母派出来找她的人,已经找到这边了。 薛令怡被小丫鬟给抱走了。 等着被小丫鬟抱回到了佛堂那边,薛令怡便看见自己一向冷静自持的祖母一个劲儿地拍着心口窝,神色却依旧冰冷“方才阿胭跑到何处去了” 茗乐立刻答话“婢子是在一间禅房里看见的姑娘。” 想到什么,茗乐又添了句“小侯爷也在。” 提到了小侯爷的名号,孟老太太心里放心了,另一边乔老太太却是变了脸色。 她像是咬牙一般,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来“他竟敢挟持阿胭到那儿” 乔老太太的语气未免太重,薛令怡未有防备,吓得身子一滞。 回过神来,薛令怡立刻说道“不是的,是阿胭跑进去看彧哥哥写字了,不是彧哥哥逼迫阿胭做了什么。” 乔老太太却是冷着个脸,起身往外走“阿胭不同我说,他是个怎样的孩子,我心里还算是清楚的。如今他做错的事里,又添一条,说什么我也要去惩戒一番。” 薛令怡听着乔老太太的语气不像说笑,还真往外走,她也急了,连忙追了出去。 她一直追着乔老太太到了禅房。 因着薛令怡步子小,追到禅房这里来的时候,乔老太太过来已经有一阵儿了。 薛令怡撑着门板急促呼吸,她抬头往乔老太太和赵孟彧那边看了一眼,乔老太太身材矮小,比赵孟彧还要矮些,可气势咄咄逼人。 而赵孟彧长身玉立,面对着自己发怒的祖母,面上不惊不怒,没有任何的波动。 在薛令怡站到了门边的时候,他轻缓抬眼往薛令怡那边看了一眼。 薛令怡的呼吸瞬间一滞。 赵孟彧修眉凤目,目光端的是平稳无波,可薛令怡心里知道他这番被骂都是她惹来的祸事 薛令怡冲了上去,跑得太快,一下子撞到了赵孟彧的身上。 赵孟彧伸手,堪堪将她扶住。 薛令怡的眼里升起了泪意,却咬着唇忍着痛,小手拉着赵孟彧来扶她的手,刚站稳身子,就扭头看着因她突然闯进来而停止骂声的乔老太太。 “乔奶奶。”薛令怡的声音听上去哭腔正浓,委屈极了。 她张开胳膊,把赵孟彧的腿搁着长衫抱住了“乔奶奶不要怪罪彧哥哥,都是阿胭的错,是阿胭来打搅了彧哥哥写字念书,你不能怪他,阿胭不准。都是阿胭的错” 乔老太太本来就对薛令怡这张粉糯的小脸儿没什么招架力,现在看她眼圈边上红红的,鼻头也挂着红,心下一时心疼到有些胆颤,忙张开胳膊要抱薛令怡“来,快到奶奶这里来。” “我不去。”薛令怡摇着头,“乔奶奶不问清楚彧哥哥有没有做错就罚他,阿胭阿胭觉得不对,不想被乔奶奶抱着。” 乔老太太脸色微变,看着被薛令怡抱住的赵孟彧,目光有些不善,却是紧紧抿了下唇,才对薛令怡说道“那奶奶先不罚你彧哥哥了” 薛令怡声音里的哭腔这才弱了下去“等着阿胭走了,您也不罚彧哥哥了么” “不罚了。”乔老太太软声应道,显然心里有些不情愿,“阿胭既是不喜欢奶奶罚他,那今日便饶过他了。” 薛令怡听着,心里却泛起了更大的古怪。 不对啊赵孟彧才是乔老太太的亲孙儿,可乔老太太待她,怎感觉比对自己亲孙,好了这么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相袒护 乔老太太说完便要去拉薛令怡的手,却被薛令怡躲了过去。 薛令怡抱着赵孟彧的腿不撒手“阿胭要同彧哥哥多待一会儿。” 赵孟彧垂头看去,只能看见小姑娘脑袋上扎着的头髻,髻若圆花,扎成两个,点在她线条圆润的脑袋上。 他的目光轻轻晃动了一下,薄唇微抿,却仍是一句话都未说。 他站在那儿,不惊不惧,仿佛方才祖母的责骂,与现在薛令怡对他的袒护,都如同些于他不相干的事情一般,惊不起他任何的情绪波动。 乔老太太坳不过薛令怡,她看着薛令怡抱着赵孟彧不撒手的样子,看了许久,又劝了两句,小姑娘却是铁了心的不跟她走。 乔老太太没了法子,留了个丫鬟在这儿照看着,自己离开了这间禅房。 赵孟彧的身上有一股子清冽好闻的墨香,薛令怡觉得喜欢,抱得久了点,也就没撒手。 赵孟彧只得俯下身去,一根一根拿开了她的手指,蹲下身看着她“为何护我” 薛令怡撇撇嘴,她细眉紧皱“方才乔老夫人来责难你,明明不是你做的错事你为何不争辩” 赵孟彧盯着薛令怡这张奶白细软的包子脸,看了一会儿,忽然一笑“你当真是觉得,她是为了你的事来责罚我” 薛令怡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赵孟彧的话她能听懂一半,他的意思,似乎是乔老太太故意生事,可这又是为何 只是这内里的原因,怕是触及旁人的家事,纵然心中好奇,薛令怡也是不会问的。 她只微垂着眼,声音不解地问道“彧哥哥可喜欢自己祖母” “我若不敬,便是不孝。” 只说敬字,而不说喜欢,这便是不喜欢了。 他不大喜欢自己的祖母,似乎,乔老太太也不太喜欢他。 这对儿祖孙,怎是这般状况 若说是她和她祖母,她打小犯浑惹事,无法无天,才让祖母总板着脸责骂她,可赵孟彧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过错,清白正直得很,乔老太太又有哪里不满意的 不知怎的,薛令怡忽然心疼起亲娘早逝祖母不疼的赵孟彧来了,她又往前一步,再度抱了抱赵孟彧“彧哥哥莫要难过,您是很好的人,才不会犯错,若是乔老夫人再怪罪您了,您便来找阿胭护着。” 赵孟彧听她这痴憨的言语,忽然轻笑了一声。 他何时需要一个孩子来护着了 察觉到腰际传来的触觉,赵孟彧目光微顿,刚想伸手将赖在他身上的小姑娘拨开,禅房的门忽然再度又被人打开。 顿时,昏暗的屋内天光大亮。 赵孟彧眯了眯眼,看着站在门边的那人,方抬起的手又轻轻放了下去,静静垂在身侧。 那过来的人是个捏着嗓子说话一般的细声细气的太监,往禅房里看了一眼,碎着步子走到了赵孟彧面前,神态十足尊敬,微微弯腰,殷勤说道“圣上在寺后养心殿内等着了,说是要请小侯爷过去一趟,小侯爷,咱现在过去” 因着嘉景皇帝对自己这亲外甥格外看重,宫里头的人见风使舵,也都对赵孟彧高看一眼,在赵孟彧跟前毕恭毕敬。 薛令怡这会儿松开了抱住了赵孟彧的手,她刚想看一眼那来传话的太监,却被赵孟彧轻轻揽到了他的身后。 赵孟彧对那太监说道“我即刻便过去。” 他回头拍了下薛令怡的脑袋“莫要此处候我,回去找你祖母便好。” 这太监早就看见了站在赵孟彧身边的薛令怡了,他还从未见过小侯爷对哪家的孩子这般上心,言辞温切,太监在一旁说道“圣上说了,陪在您身边的薛家姑娘,也得一并跟着。” 薛令怡的身子一顿。 嘉景皇帝那边,竟是知道她在这儿。 弥陀寺后的养心殿内。 一个身材颀长、着一身海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左臂缠着白色的药带,正在窗边站着。 虽说他的脸上能看出点年纪来,却生得清俊,修眉妙目,黑发丹唇,略有仙人出尘之姿,眉宇间又有一股粗布衣裳遮掩不住的贵气。 他身边随侍着一位提着药箱的太医,和两名太监。 中年男人转过身来,问道“方才可是看清了,穆安侯府的乔夫人可是在为难阿彧” “确是。”听着圣上冷冰冰的语气,小太监的额上添了一层汗。 旁人都道如今的嘉景皇帝是百年难得的明君,治国有方,只有他们这些随侍伺候的奴才才清楚,当今圣上是怎样一个阴晴不定的性子。 若是有人招惹了他的逆鳞,后果不敢想象。 当初圣上尚为皇储之时,逆鳞便是他的长姐,若有人顶撞了长公主,轻则伤重则亡,如今恩宁长公主薨逝,圣上的逆鳞便只剩了恩宁留下来的独子而已。 乔老太太这回责罚赵孟彧被微服出宫的圣上知道了,怕是 小太监心中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敢到了胆颤,不敢去看圣上的眼睛,目光往窗外飘。 他忽然眼前一亮,叫道“皇上,小侯爷来了” 中年男人神色微变,却是立刻坐到了窗下的黄梨木雕玫瑰双椅上。 他将自己受伤的左臂,晾到了桌上,洇着红色的那面朝上,而他眉心中皱出了一条折痕,目光聚在自己的伤口上。 赵孟彧与薛令怡一道进来了。 中年男人眼角余光往门边偷瞄,瞄到了赵孟彧小心护着薛令怡往里走的样子,目光一震,忍不住抬头往门边看了一眼,又在赵孟彧往他这边看的时候,无比迅速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赵孟彧与薛令怡一道到了中年男人跟前,两人向他行跪礼“臣女见过皇上。” “外甥见过皇舅。” 嘉景皇帝忙道“阿彧快起来。” 赵孟彧将薛令怡拉了起来。 薛令怡前世见过嘉景皇帝许多次,可是这次她见到这未穿皇袍的嘉景皇帝,忽然觉得,和自己见过的很不一样。 前世她见过的嘉景皇帝,体态威严,高高在上,如若神明在世一般,常人不得触及。 可眼前这位,嘴角噙着笑,目光正落在她身边这位身上,看上去,与那些寻常人家的长辈,并无两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将信疑 薛令怡看着嘉景皇帝,也不敢直勾勾地盯着瞧,天子容颜,不该是她这个官家女能随意打量的。 是以薛令怡才初初起身抬头看了一眼之后,便将目光收了回来,安静垂首,看着自己衣襟前绣着的小花。 嘉景皇帝只轻飘飘从薛令怡身上略过了一眼,便笑着看着赵孟彧“阿彧此番怎有兴致,到山上来玩了” “家父远行,府里只剩外甥与祖母,祖母来山上上香,便将外甥一起带来了。” 比起嘉景皇帝含着笑的音线,赵孟彧的声音与寻常日子里一样,虽说听上去温润,但也透着几分不浓不淡的礼貌疏离。 嘉景皇帝在听到“家父”二字之时,脸色便沉了下来。 他的目光别开,看向了自己面前方桌上摆着的一方砚石,轻“哼”了一声。 “原以为乔老夫人愿意带你出来,是怕你在府里被闷坏了,想带你出来散散心,谁料到她把你带到这儿来了,竟是直接关在了禅房里,若不是朕” 嘉景皇帝话到嘴边,却是脸色一变,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有些人同朕说,乔老夫人待你不错,将你教导得很好,可是还有些人同朕说,乔老夫人并不在意你这个孙儿,今日朕这一瞧,岂止是不在意” 他转过头,凝望着赵孟彧的脸,放在桌上的左拳攥起“恩宁只给朕留下了一个你,若是旁人谁敢伤你罚你,朕便对不起恩宁” 嘉景皇帝仿佛是说到令他格外痛苦之处,攥拳的动作十分用力,手背上青筋浮起。 而他左臂上绑着的白色药带上,泅印出来的血红色更深了几分。 穆安侯府里有他安插进去的眼线,从恩宁嫁过去的第一天便有,这些眼线里竟是没一个人告诉他,乔老夫人是这样对待恩宁留下来的孩子的 若不是他此次微服出宫,许是会一直被瞒在鼓里。 欺负她的孩子,便是欺负了她,也便触及了他最容不得旁人冒犯的地方 原本他微服出宫,只是想远远看一眼,并不想惊动任何人,却不想在上山的那条官道上遇见了些歹人。 那些歹人也是些不怕死的,竟是未掀开帘子就喊“美人”,埋伏在这官道上,不知是在早有预谋地等着掠劫哪家的夫人小姐。 在他的国土上为非作歹,别说是直接拦了他,就算是这些歹人伤的是他大齐的百姓,他也定会严惩,更何况如今他们竟然直接撞到了他的头上。 他们想死,他便送他们一程。 正好他已经许久没有亲自动过刀枪了,就当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只可惜到底他还是太过大意,手臂上挨了一斧。 痛倒是不痛,皮肉之痛于他来讲向来算不得什么,但是那时候就地正法了那帮歹人之后,他立刻快马加鞭地来弥陀寺来了。 他担心赵孟彧出事。 不过,现在嘉景皇帝看见了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的赵孟彧,心中的那点焦虑就放下来了。 小太监们也同他说了赵孟彧没事,他心里却只敢半信半疑,只有亲自见了,才算是真正相信。 这些奴才,最是谄媚也最会诳人,当初被诓骗了一次,失去了恩宁,他便不会再信他们了。 “阿彧,与朕讲讲,乔老夫人都是如何罚你的” 赵孟彧微微抬头,淡声说道“外甥有错,才遭了责罚。” “你会有什么错”嘉景皇帝猛地拍了下桌子,“在朕这里,不得有所隐瞒袒护。” “外甥未曾隐瞒,也未曾袒护,确实外甥有错在身,才惹了祖母不开心。”赵孟彧唇边忽然浮起一笑,嘲讽一般,“祖母不喜外甥,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至于外甥犯了什么错,皇舅心里,该比外甥自己还要清楚。” 薛令怡听着身边人的答话,不由得替他捏了一把汗,赵孟彧的话她虽说听不太懂,但是听这语气,竟像是在顶撞圣上一般。 虽说嘉景皇帝是他舅,但是皇上是九五之尊,是这世上唯一的君,他这样 胆儿好肥啊。 薛令怡抬眼一看,嘉景皇帝脸上的笑意果然浅淡下去了许多。 嘉景皇帝眉眼沉了下来。 只是,他看着赵孟彧的这张脸,心头忽然一颤。 他忽然想起,赵孟彧今年,十二岁了。 恩宁,离开他九年了。 十二岁的少年脸刚长开,看上去更加清俊干净,眉目间那股与恩宁相似的那股韵道,也就更明显了。 恩宁虽说狠心走了,终究还是给他留下了点能让他像是看见她一般的念想。 一点。 嘉景皇帝眉间升起的怒色消散了些,笼上了淡淡的哀愁,他朝着赵孟彧招了招手“到朕对侧坐下。” 赵孟彧却忽然拉住了薛令怡的手,带着她一起往窗下走。 薛令怡不敢过去。 嘉景皇帝喊的只是赵孟彧,她一个不相干的,去那儿作甚 原本心里还惦记着嘉景皇帝为何喊她过来,等着来到这儿了,见嘉景帝只殷切关怀着自己的外甥,眼里没一丁点她的存在,薛令怡大抵也明白了,她会被叫来,大概只是嘉景皇帝随口一喊而已。 她就老老实实待着,等到嘉景皇帝能让她走了,离开便是,动作太多话太多,太过惹眼,说不准会给薛家带来什么祸患。 赵孟彧看了眼不肯跟他走的薛令怡,又抬眸看向嘉景皇帝,启唇欲言。 嘉景皇帝却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一样,在赵孟彧说话之前,先行言道“将薛家姑娘一并带过来也无妨,在朕这儿,你想做何事,不必先同朕商量。” 薛令怡这才像是在薄冰上踩着一般,轻轻挪动步子。 到了嘉景皇帝对侧,薛令怡也不敢先坐,等着赵孟彧坐在,她才坐姿安分地坐到了他的身旁。 而后薛令怡便垂下眼去,不乱看,也不多言,只规规矩矩地坐着。 嘉景皇帝这会儿倒是对赵孟彧拉着过来的薛令怡生出了几分兴趣,他微微倾身,仔细瞧着薛令怡的脸,忽然笑道“怪不得满朝人都说,薛将军家有娇妻俏女,朕见了这小丫头,竟是也生出了几分喜欢来。” 嘉景皇帝眯了眯眼,复又看着赵孟彧,问他道“小丫头,唤何名姓” “阿胭。” “臣女名薛令怡。” 赵孟彧清朗如风的声音同薛令怡软糯的声音一道响起。 “哦”嘉景皇帝轻声一笑,与赵孟彧攀谈道,“哪个胭字” 薛令怡在听到嘉景皇帝问她姓名的时候,便抬起眼来答话,可这嘉景皇帝像是连听都没听到她说话一般,看都不看她。 明明是在问她名字,他却只一个劲儿地看着赵孟彧。 薛令怡心里叹了一口气,她算是晓得自己现在人小,说话也不被人重视,而自己的名字,都会被拿来做谈资。 “胭脂的胭字。”赵孟彧未看着嘉景皇帝,他侧眸看着正怏怏不乐的薛令怡,轻声问道,“我说的可对” 薛令怡立刻点了点头。 “人如其名。”嘉景皇帝笑着说道,忽然抬起手来,指着薛令怡,“朕喜欢薛将军家这女儿,恰好韶茵与她瞧上去差不多年纪,朕突然觉着,让她去做韶茵的伴读,很是不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小债主 韶茵 薛令怡忍不住抬眼轻轻瞧了嘉景皇帝一眼。 嘉景皇帝目下所提的韶茵,是他唯一的女儿,大齐唯一的公主。 瞧现在嘉景皇帝提起韶茵时眉眼带笑的模样,若不是薛令怡心里清楚日后会发生的事情,还真得以为嘉景皇帝是一个多疼宠女儿的慈父。 不是的。 韶茵公主在十三岁的时候,便被嘉景皇帝以议和为由,送至边境严寒之地和亲。 能让女儿在尚未及笄的年纪便远赴边疆和亲的父亲,绝对不是一个真心疼爱女儿的人。 嘉景皇帝这张笑意吟吟的面庞底下,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 旁人的心思薛令怡向来懒得去猜,可嘉景皇帝的心思却有关薛家兴亡,薛令怡没办法不小心留意着。 赵孟彧闻言,却是眉心微沉,伸手将薛令怡的脑袋拢住,将她往自己的怀里护“皇舅想让她做伴读是想让外甥多进宫走动吧” 嘉景皇帝微微颔首。 他看着赵孟彧对薛令怡维护的动作,眼里笑意更深。 他存的心思便是让这看上去就讨人喜欢的小丫头入宫做韶茵的伴读,赵孟彧看上去很是喜欢她,许是就能多往宫里走动走动了。 赵孟彧皱眉了一下“要是外甥不愿意呢” 薛令怡其实也并不想入宫当韶茵的伴读。 入了宫,规矩繁多,举止会受拘束,她这种性子,一入宫门,怕是就出不来了。 可若是她进了宫做韶茵的伴读,所见所识都将与前世轨迹大为不同,日后薛家会不会也因为这点有了改变 薛令怡心里迟疑,抬眼却看见了嘉景皇帝脸色阴沉了许多。 “不愿她入宫做韶茵的伴读,还是你不愿入宫来看看朕” 嘉景皇帝这幅阴郁样子,才与薛令怡心中那个铁面威仪的帝王重合在一起。 他话音落后,只直着身子坐在那儿,什么都不说,也能让人感觉气氛绷紧了,直叫人有些心惊胆战,脚如同踩上了寸缕薄冰。 而薛令怡扭头看了一眼胳膊还搭在她肩上的赵孟彧。 赵孟彧在这种时候仍是寻常的云淡风轻,眉目轻展,不见惧色。 这对儿舅甥,眉目间隐隐有三分相似,性子倒是完全不同。 一个阴晴不定地叫人捉摸不透,另一个却无论何时都宠怒不惊,像是块儿玉一样温润。 赵孟彧道“都不愿。” 薛令怡眼皮猛地一跳,在赵孟彧轻轻落了这句之后,忙跟了句“臣女乐意。” 赵孟彧拢着她的手猛然间松了松。 嘉景皇帝自然也听到了赵孟彧的答话,只是因着薛令怡突然插话进来,他没有搭理惹他生气的赵孟彧,看向了薛令怡“当真愿意” 薛令怡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她要是现在不答应,迟疑来迟疑去,想来以后,是要后悔的。 再加上,在这时候答应,刚好化解了赵孟彧和嘉景皇帝的冲突,说起来赵孟彧就欠了她一个人情了。 那她可就成了他的小债主。 多好。 只是薛令怡忽然感觉到那只抱着她脑袋的手忽然移了移位置,像是放到她脑后,手指轻动,冰凉的指腹按住了她某寸肌肤,让她忽然间有些痒。 薛令怡猛然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了。 赵孟彧这会儿眉上攀上笑意,语气倒是听上去遗憾极了“皇舅许是误解外甥的意思了,不想入宫,只是因为秋考在即,外甥想用功读书,不愿被别的事情分去心神。至于不想让阿胭做韶茵的伴读” 赵孟彧的手无比温柔地轻轻拍着薛令怡的背“阿胭这些年一直生着病,许是不适合入宫做伴读。” 薛令怡不知道自己今日这是怎么了,她这身子骨是不太好,可这些时日在林神医与他义子的调理下,已经好了许多了,今天怎么突然又咳嗽个不停了 她尽量压制住了咳嗽,抬起眼来的时候,眼眶里像是含上了泪一样,眼尾微微红着,显得兔儿一般可怜。 嘉景皇帝看着薛令怡这番模样,倒是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又道“规矩都是死的,朕瞧着她这病,并无大碍。” 只是嘉景皇帝想起了自己身边那群天天拿着规矩说事的文臣,忽然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敲了敲脑壳“罢了,不让她做韶茵的伴读了,就最近这些日子,让她每月入宫七日,陪陪韶茵。” 嘉景皇帝心里存着别的心思,将军府上虽听说有一神医,到底是个军医,粗糙得很,而他这皇城里的太医哪个不是医术精湛的正好给这小丫头瞧上一瞧,将病治好。 他是头一次见赵孟彧这般维护一个豆儿点大的小姑娘,他倒是要瞧瞧,让这小姑娘入了宫,赵孟彧是来还是不来。 嘉景皇帝做了决定,又与赵孟彧闲闲攀谈了几句,等到半个时辰之后,才让赵孟彧离开。 他看着赵孟彧拉着薛令怡走出去的背影,再看看自己晾在桌上始终未被任何人提及的伤臂,忽然一叹。 赵孟彧同他母亲再像,也终究不是她。 若是恩宁进来,定然上来就拍他脑袋,训斥他为何将自己弄伤了。 可就凭着赵孟彧与恩宁容貌上的几分相似,他便能自欺欺人地觉得她还在这世上,特意为他留下了什么。 赵孟彧拉着薛令怡走出养心殿,到了外面,他瞥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太监,让太监离开,而后便垂头问薛令怡“方才在我皇舅面前,你为何答应了要去做韶茵的伴读皇宫那地方,我一向最是不愿意过去的。” “阿胭说过要护着彧哥哥。”小姑娘抬起眼的时候目光格外真诚认真。 薛令怡张了张手,让赵孟彧抱着她,而后才贴近了他的耳朵,小声说道“方才圣上与彧哥哥讲着话,脸色十分难看,阿胭觉得要是不答应,圣上便会讨厌起彧哥哥来了。” 不过待在养心殿里半个时辰,薛令怡渐渐也瞧明白了一件事情。 嘉景皇帝对赵孟彧,不止纵容而已,他待赵孟彧那般,就如同她家中兄长对她一样,料是赵孟彧做错了什么,他也会轻而易举就原谅了。 赵孟彧往前走着的步子一顿,半晌之后,轻轻落了句“哦” 薛令怡点点头,一边说道“彧哥哥放我下来。” 薛令怡悄悄与赵孟彧说完了这句话就想从他的怀里下来,却不想赵孟彧抱着她的手用力更紧了一些,没有半分放手的意思。 正是此时,远远跑过来了个神色焦灼的丫鬟,到了赵孟彧身边,竟是一下子就跪了下去“少爷,少爷,您快去,救救老夫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青瓷碎 那丫鬟跪下去也身形不稳、身子微颤,面上神色焦灼,真像是火烧了眉毛一样着急。 与这丫鬟的焦灼不同,赵孟彧却仍是一番自在模样。 他淡淡扫了那跪到他脚边的丫鬟一眼,往后撤了一步,声音极轻极淡“先将发生了何事讲个清楚。” 丫鬟眼里急出了泪,连声哀求道“少爷,来不及了,您先过去劝劝老夫人。” 薛令怡听着这丫鬟哀求的语气,总觉得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眼皮微跳,被赵孟彧抱着,小手紧紧拽住了他的前襟。 赵孟彧眸光微微晃动“若不能将事情讲清楚了,那便算了。” 说完他抬脚就要离开。 “婢子这就告诉少爷。”丫鬟见赵孟彧难请,也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来了,“方才有位宫人来给老夫人带了道圣旨来,说是老夫人对待少爷太过苛责,养孙不利,让老夫人留在这庙里,静思两个月。” “少爷,这两个月吃斋茹素,守在庙里,不得管顾侯府事宜,这是要了老夫人的命啊婢子劝老夫人喊您回来,好去劝圣上网开一面,她还不听。少爷,您过去一趟,劝劝她吧” 丫鬟越往后说,眼中翻涌的泪水也就更多,可赵孟彧只是静静听着,待她说完之后,轻启唇瓣说道“带我过去。” 薛令怡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了乔老夫人责罚赵孟彧的举动惹了圣上不开心了,听到了乔老太太目下的这番遭遇,心里倒也不是太过吃惊。 只是她见赵孟彧跟着那丫鬟去找他祖母,竟然还一直抱着她,立刻就不安分起来了。 他这番是去解决自己的家事,她跟着能有什么用 旁人的家事,薛令怡一向是没心思去打探的。 只是她挣扎着想下来,赵孟彧却根本不放手。 他看上去虽像是没有真正用力,但是她若想挣脱,却也是半点都挣脱不得。 “彧哥哥,你放我下来。”挣脱不得,薛令怡只好喊他把她放下来。 赵孟彧步伐仍旧稳健,垂眸看了薛令怡一眼,看着她这是真心实意地不想被他抱着,却忽然轻笑了一声。 他的手臂默默圈紧“你不是想护着我怎还想跑” 薛令怡立刻瘪了瘪嘴。 她说想护着他,那也是她顺便才好。 可是现在根本不是顺便,她倒是像是被他挟持过去的。 赵孟彧看着自己怀里这张奶白的包子脸,她这一苦下脸来,眼里的目光委屈,嘴唇抿起的弧度也委屈,哪哪都委屈,面容瞧上去虽说是一等一的精致,可确实是可怜极了。 “怎着不愿意” 赵孟彧一边问着,步子却始终未曾停过。 其实带不带着薛令怡一道,对他来讲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怀里这小姑娘身量轻盈,抱起来不算费力,说话也颇为喜人,让他一时间竟是有些舍不得放手。 舍不得放手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放手的习惯。 薛令怡没理会他的问话。 她这心里郁闷,脑袋趴到了赵孟彧的肩头,胳膊缠住了他的脖子,缠得很紧。 这个动作,倒像是无声的肯定。 只是薛令怡虽然驯服地跟着赵孟彧走,心里却像是长叹了一声。 她好像是上了贼船,还下不来了。 乔老太太正发着火。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引起今日骚乱的会是当今圣上,更想不到自己只是一次在外罚了赵孟彧,竟然就让嘉景皇帝知道了。 嘉景皇帝给她的罪名,竟是“养孙不利” 赵孟彧算是她哪门子的孙子 恩宁长公主嫁进她穆安侯府四年,四年未曾与她儿子同塌而眠过,却能给她儿子生个孙儿笑话。 这事已经在她心里藏了很多年了,家中丑事,她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 她儿子不让她提起,嘉景皇帝还经常用皇恩来压着她必须得对赵孟彧好,她根本没有机会让世人知道,这赵孟彧根本不是她穆安侯府的孩子,只是而个来历不明的贱种 她那儿子不知是被恩宁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心甘情愿地替恩宁养着孩子,还不准她到处宣扬。 可笑,当真是可笑极了。 赵孟彧不是她赵家子孙的事,她心里清楚,她儿子也清楚,而嘉景皇帝不可能不知道。 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恩宁长公主,除了嘉景皇帝外便找不出第二个人。 嘉景皇帝有多袒护自己的长姐,整个大齐王朝无人不晓,初时在知道了自己的儿子能够做恩宁长公主的驸马之时,她竟像是瞎了眼一样以为这是一件好事 这恩宁给她生了个“便宜孙儿”,嘉景皇帝居然还要用圣旨压着她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好 若不是因着忌惮嘉景皇帝,她在知道了赵孟彧不是自己的亲孙的第一天就叫人去把这贱种给杀了,怎还会让他长到十二岁,还长成了京城人人口中的翩翩少年郎。 旁人都在称赞赵孟彧,称赞她有个难得的好孙儿,可这些赞誉的话听在她的心里,都像是拿了把刀子在剜她心间肉一样。 难堪又痛苦。 乔老太太的脸色气得发紫,她处于极其怨怼的状态下,眼珠子旁边的一圈红血丝格外明显。 她气得浑身乱抖,可心尖除了气愤,竟然还有些怕。 皇权威严,她没办法不怕,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一次痛快解决了这个来历不干净的“孙儿”,也不过因为他那舅舅是当今圣上罢了。 可她终究不会心甘情愿地替别人养孩子,她偷偷做了些别的事。 今日她在寺院里偷罚了赵孟彧一遭,都被嘉景皇帝知道了,那她做过的更过分的事情 乔老太太越想,心里便越不踏实。 她沉浸在自己的怒气与害怕里,在门被推开的时候,身子被吓得猛地一滞。 丫鬟推开了门,赵孟彧站在那儿,还未踏足进来,看着乔老太太脸上不遮不藏的恨意,赵孟彧竟是轻轻笑了,声音朗润地唤道“祖母。” 他祖母的这番模样,他早已习惯了。 薛令怡却被乔老太太现在这样子吓了一跳,刚想仔细看个清楚,好生猜猜是怎么回事,自己眼前忽然被人用手捂住了。 她的脚却在这时着了地,很快捂在她眼睛上的手松开。 薛令怡听见赵孟彧用他那极为温润的嗓音同她说道“走吧,去找你祖母。” 原本薛令怡确实是不想待的,可是真到了能走了,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来了最开始赵孟彧在禅房里乖乖挨训的模样。 这孩子老实得要命,一句给自己辩解的话都不会说,而现在乔老夫人一看就在气头上 薛令怡的面容凝重了起来,她伸手,握住了赵孟彧的手“阿胭不走。” 说好了要做他的债主,那债压债一笔笔加在一起,多来几笔才最好,要是现在走了,那她亏了。 薛令怡心里头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赵孟彧看了薛令怡一眼。 看长相倒也是个机灵的,只是总喜欢往浑水里淌,到底是个未曾涉世的孩子,干净得有点憨萌。 他从薛令怡的手里,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反手拉住了她“在我身后站着。” 她这口口声声说着要护他,可以她的个子本事,还是老老实实在他身后待着为好。 让薛令怡跟在他的身后被他牵着走,察觉到薛令怡的脑袋总是一探一探的,赵孟彧松开手把她脑袋按了回去,又重新拉起了她的手“待好了。” 可对于薛令怡来说,真老老实实跟在赵孟彧身后走,她眼前就只是他长衫腰际绣着的锦花,瞧一眼觉得飘逸,再多瞧几眼便觉得倦了厌了。 薛令怡没法乱动,感到无聊,只好仰头看着赵孟彧的背影。 好看的人,连背影都是好看的,挺拔得像是青松一样,脖颈修长,束起的头发干净整齐,尤显飘逸。 薛令怡心里忽然很遗憾自己未曾记得,长大之后的赵孟彧是什么样子。 若是只听谣言中所说,日后的他定然生得很是俊美,有如仙人在世那种。 赵孟彧的步子忽然停住了。 薛令怡一心一意地盯着他好看的背影看,他停的这么突然,让她有些始料未及,没能刹住步子,直接撞到了他的背上。 而后薛令怡还没来得及揉一把自己撞痛的鼻梁,就听见瓷器破碎在耳边的声音。 而离着她与赵孟彧还有几步之遥的乔老太太这时候不顾礼仪地发出了一声怒吼“滚你们都滚” 薛令怡吓得身子一滞,顺着瓷器破碎的声音垂眼去看,见赵孟彧的脚下裂开了一盏青釉印花卉茶盏。 从杯中淌出的茶水热气升腾而上。 而赵孟彧的左边袖子湿了一段。 只是他人却还是笔直站在那儿,若不是突然停下,再加上这些声响,薛令怡许是都不知道乔老太太拿着茶盏扔到他身上来了。 薛令怡的面容严肃了起来,她想从赵孟彧的身后走出去,看看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赵孟彧拉着她的那只手却突然用力了许多,攥得她的拳头有些疼。 疼得她都动不了了。 “孙儿都听祖母的。” 赵孟彧淡淡落下这句,再度牵着薛令怡的手走了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秋千索 薛令怡自打从弥陀寺里回到薛府之后,心中就久难安宁。 来弥陀寺时未走官道,回去的时候却走了这条道,路上行人纷纷,说的都是圣上遇刺的事情。 薛令怡跟在赵孟彧身后一道去见嘉景皇帝的时候,就看见了嘉景皇帝胳膊上的伤口,只是嘉景皇帝自己不提,她也就不能问,只在一旁胡思乱想。 再加上回程的时候薛令怡听了几句路上的风言风语,心里就忍不住泛起了寒颤,若是先上那条官道的并非嘉景皇帝,而是她薛家的马车,先遇上盗匪的,想来是她薛家人。 嘉景皇帝那边已经开始派人彻查这件事了,事情的结果究竟如何,薛令怡只能悄悄等着。 这些日子,妙秋倒是从她府上消失了,薛令怡敏感地觉得两件事情里头似乎有些联系,但是又只是猜测。 她还是照常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好好用膳吃药,得了闲空便去陪陪母亲与祖母,私下里偷偷派小丫鬟去打探些街上的趣闻,想着能有自己弟弟的消息。 日子转眼便是半月之后,薛令怡被召进宫去了。 宋氏这些日子身子转好,能出自己的清辞院走动,亲自来了鹿鸣居给薛令怡打扮。 宋氏手巧,也爱美,尤其喜欢给自己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她自知道了嘉景皇帝有意选女儿做韶茵公主的伴读,本来心里吓了一跳,后来峰回路转,知道女儿只是每月被召进宫里去一段时日,更糟糕的情景对比之下,竟是觉得这样安排好了许多。 她给薛令怡穿了身糯粉色的彩蝶衣,这粉衣只衣角上绣着小蝶,看上去干净又漂亮,往薛令怡的花苞髻上插上了圆珠簪子,便再没有多给薛令怡戴些旁的首饰。 这点年纪的小姑娘,打扮不必太繁复,便能比窗外的桃花还要好看。 宋氏最后小心翼翼将自己脖子间戴着的玉佩拿了下来,给薛令怡戴了上去,一边小心嘱咐“阿胭进了宫,便跟着周嬷嬷走,周嬷嬷见识过这些场面,她知道该怎么做。不过阿胭也要记得,留个心眼儿,谨慎行事,你走出薛家的门,旁人看见了你,便是看见了一整个薛家,有些小性子在娘亲这里能被纵容着,出了门若是再不懂事,可要给薛家丢脸了。” “阿胭都记得了。”薛令怡乖巧应着。 等入了宫,薛令怡便被带到了韶茵公主的如牵宫来。 她一个人进了如牵宫的月门,那些宫人没让周嬷嬷进来,只让周嬷嬷在外面等。 薛令怡老老实实按着宫人的吩咐,坐在如牵宫内的秋千上等。 薛令怡等了很久,都没等到韶茵公主过来。 她无聊地拽住了秋千绳索,荡起秋千来了。 刚荡到高处,不知从何处忽然跳出了一从黑影出来。 便是薛令怡平日里处事再冷静,正玩着秋千突然看见一团黑影窜出来,也被吓了一跳,拽紧了秋千绳索,秋千被她拧得几乎要翻个面儿,而薛令怡险些就从秋千上跌下来了。 薛令怡紧紧握住了秋千绳索,手心被秋千绳索划得生疼,却不敢松手,一直等到秋千的速度稳下来,才心有余悸地跳到地上。 那团黑影她现在瞧清了,是一只黑色的猫,毛发乌亮,身形修长,站到了秋千架下,绕着支起秋千架的木桩子玩。 这是打哪儿来的黑猫 皇宫之内戒备森严,连飞进一只鸟儿来都不容易,何况是进来只野猫面前这只猫,一定是有主子的。 只是正巧在她荡秋千的时候跳出来,那就有点意思了。 薛令怡的手还拍着自己的胸口,一副余悸犹在的样子,只是她的眼珠子里目光一片清明,静静看着那只猫。 那猫却一点没把薛令怡放在眼里,它就绕着那根木桩子,把那根木桩子当成了老鼠一样继续玩着。 薛令怡颇具耐心地蹲下身去,也不碰那只猫,就蹲下身来问道“你家主子是谁” 猫连句“喵”都没有,薛令怡笑了笑“瞧你瘦骨嶙峋,想来是受了些苛待,不若跟着我走” “谁要跟着你走了。” 薛令怡听着身后的声音,没回头,只高兴地“呦”了一句“猫会说话了。” 一个穿着一身靛蓝色小褂,浓眉大眼的男孩从她身边跑了过去,一把抱起了那只黑猫“我的猫,才不跟着你走。” 虽说作男孩打扮,倒是确确实实的女孩声音,薛令怡站起身来,朝着男孩行了行礼“令怡见过韶茵公主。” 韶茵公主脸上添了一道惊奇,指着自己的脸“今日我扮得不像明明我刚才在父皇身边绕了几圈,父皇都没认出我来。” 没认出来,要么是韶茵公主未曾讲话,被嘉景皇帝当成了她胞生的大皇子,要么,便是嘉景皇帝眼里无她。 只是面对着一个真正六岁的小孩儿,薛令怡也只是笑笑,不去多说什么。 韶茵公主斜睨了一眼薛令怡“父皇叫你来陪我,我却不愿意让你这个病秧子陪着,我这如牵宫里这么大,你自己寻个去处坐着吧,莫要叨扰了我。” “令怡知晓了。” 韶茵公主听她这么痛快就应了,倒是稍稍有些愣了。 那些官家姑娘见了她大多都是上前巴结,怎这薛家幺女一点都不在意她一般 而且她刚才故意放了自己养的猫出来,想着吓她一跳,这看起来就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也确实被她吓到了,只是她怎么一点都不追究 韶茵公主抿了抿唇,很快就走开了。 薛令怡却是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暗自握了握拳。 方才韶茵公主唤她病秧子。 倒是不知道,是谁同韶茵说过了这话 韶茵公主让薛令怡自己寻个去处去玩,薛令怡却不想乱动,方才被吓到一次,她仍是敢继续踩到秋千架上,玩她的秋千。 只是这次,她的目光总有意无意往周围看着。 很快就有人折了回来。 韶茵公主看着踩在秋千上的薛令怡,头一次觉得自己宫里的秋千这么好玩,她指了指薛令怡“秋千好玩吗” 薛令怡立刻停住秋千,点头道“好玩,你要玩吗” 韶茵公主顿了顿,却摇了摇头。 薛令怡也跟着摇了摇头,一副遗憾样子“那好吧。” 韶茵公主很快再次消失,又很快再度出现在了这里。 这次她微微仰着脸,看着荡着秋千显得格外自在悠闲的薛令怡“你下来一会儿。” 等着薛令怡下来了,她又对自己身边的宫女说道“带薛家姑娘到别处去看看。” 等着薛令怡一走,韶茵公主自己就爬上了秋千架。 她不像薛令怡一样是坐在秋千上,韶茵胆子大,她直接拽着秋千绳子,抬脚踩在了秋千上。 韶茵慢慢悠悠地荡起秋千来了。 只是她没想到,刚玩了没过多久,突然从草丛里窜出来了一团黑影。 韶茵公主吓得一僵,差点跌了下去。 只是她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张笑意吟吟的漂亮脸蛋儿,在她要往下跌的时候,抱住了她的身子。 韶茵与薛令怡一道滚到了柔软的草地上了。 这韶茵公主身量结实,压得薛令怡骨头都疼,薛令怡从韶茵身子底下滚了出来,抱起了那只最开始吓她的黑猫“韶茵公主可还好” 韶茵没料到她会被自己养的一只玩物给吓到了,若不是薛令怡指不定她还会伤着,一时间心里气恼,一句话也不想说,胳膊抱成圈,坐在地上也不起来。 薛令怡一下一下顺着猫毛,脸上仍是遍布笑意。 这猫儿好灵性,竟是无意间帮了她一个忙,让她出了一口气。 韶茵气恼,还气恼在自己偷玩秋千架的模样被薛令怡发现了,偏着头,不想迎上薛令怡打趣的目光。 可她没看薛令怡都能感觉到薛令怡在瞧她,心里恼怒,咬牙切齿“你看够了没有” “公主现在的打扮好生英俊,阿胭想多瞧瞧。”薛令怡软着嗓子说道。 方才她滚到了草丛中间,鬓发里夹进去了细细草叶,倒像是别致的首饰,衬得她的小脸儿很是白皙娇美,生机勃勃。 韶茵忽然有些愣。 瞧薛令怡这样,瘦是瘦了点,个头也玲珑,可若是按照徐如妆所说,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好像也不对。 明明薛令怡的容貌看上去娇妍精致,眼睛里含着笑意的时候,唇角边的小酒窝就旋起来了,连她这个见多了宫中妃嫔争奇斗艳的,都觉得薛令怡长得有些好看。 这时候却有宫女匆匆忙忙跑了过来,扶起了坐在地上的韶茵公主“公主您怎又这样了” 一个“又”字让韶茵脸上有些挂不住,偷偷拿眼觑着薛令怡的反应。 见薛令怡没有笑话她的意思,韶茵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忽然又听到自己身边的宫女说道“上次行刺圣上的贼人,吏部那边查出来了。” 韶茵立刻大喜过望,连忙问道“想要害我父皇的,究竟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深宫辞 韶茵公主眼里眸光灼灼,她自知道了自己父皇遇刺之时,便恨不得去将那胆敢刺杀她父皇的仇人千刀万剐算了,如今可算是找到幕后黑手了。 宫女却看了一眼薛令怡,外人在,她不敢多说“公主可要晚间去看看圣上” 韶茵公主急着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对那宫女说道“你先把事情全部告诉我。” 宫女是如牵宫里的大宫女,自然熟悉自家公主的性子,知道拗不过她,只得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薛令怡心里好奇,也知道这种时候不得多问,只乖乖巧巧地抱着猫儿站在一边。 只是这宫女说完了话,韶茵公主的脸色却立刻阴沉了下来“一个尼姑,竟然还敢害我父皇” 薛令怡抚摸着猫儿的动作立刻一顿。 远处楼阁上,赵孟彧正同一位一身锦衣的人一道站着。 那身着锦衣的人是赵孟彧身边的侍卫,长公主病逝之后,给自己的儿子留下了两个侍卫,一个名做鹤九,另一个名做鹿六,现在站在赵孟彧身边这个,便是鹿六。 鹿六往下看着如牵宫里聚集起来的几个人,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眼自家小主子,见自家小主子唇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猜到了小主子心情好,忍不住也笑着说道“想不到薛家姑娘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得受了公主的欺负,谁料到是个机灵的,竟是用这么巧妙的法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是有趣。” 赵孟彧的笑意缓缓收敛了起来,他看着薛令怡怀里抱着的那只猫,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自己抱着小姑娘的模样,他抱着她,就好像怀里抱了只乖顺的猫儿一样。 他道“她并非刻意,只是那猫儿碰巧逃出来,帮她报了一仇。” “主子说的是。”鹿六应承道。 鹿六的目光在赵孟彧的脸上停驻了一会儿,小主子虽然不笑了,可眸子里晃荡着的却还满是笑意。 他跟着的小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鹿六心里也捉摸不透,若说小主子日后能成为一个高风亮节的君子,看小主子在外谨守礼仪,倒是也对,可更多的时候,小主子却好像是在守礼的边缘游走,未曾失礼,可也从来不会让他自己吃了亏。 “主子还要在此处待着吗”鹿六往周围看了一眼。 这处楼阁是皇城中最高的建筑,毗邻韶茵公主的如牵宫,赵孟彧方才为了躲开嘉景皇帝宣他觐见的圣旨,才到了此处。 “便留在这儿。”赵孟彧淡声说道,举目远眺。 他本不想到宫里来,但是这段时间祖母在弥陀寺未归,府里只剩了他与父亲,今日嘉景皇帝宣他父亲入宫来,父亲也让他一道来了。 本想推拒,可他忽又想到今日便是薛令怡入宫陪伴韶茵的日子,那来看看,倒也无妨。 他大抵明白了薛家人为何这般疼宠着这嫡出的幺女,他似乎也成了与薛家人一样的人。 鹿六在一旁撇撇嘴,看着赵孟彧这样子,心里待薛令怡似乎比对待他自己的亲表妹韶茵都要好些,得亏韶茵公主不在这儿,不然还得争宠嫉妒。 只是赵孟彧与鹿六一道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很快身后就来了人。 鹿六在有人上来的时候就在赵孟彧的耳边耳语了两句,而后迅速寻了个角落藏起了身形。 恩宁长公主给赵孟彧留下的这两个护卫,皆为暗卫,是不会让旁人知道的。 赵孟彧听了鹿六的话,身子却丝毫微动,仍是负手往下看着。 直到他身边站过来一个人,那人同他说话,他才缓缓侧眸看去。 站过来的人是个穿着靛蓝色官服的年轻人,三四十岁模样,生得俊眉朗目,身形修长。 是穆安侯爷。 赵孟彧抱拳行礼“父亲。” 穆安侯爷只是一笑,他顺着赵孟彧的目光往下看,看见了那才如牵宫一道玩耍的两个小丫头,目光忽然变得苦涩了一点。 他往下指了指“当初我入宫时,常来找你母亲玩。” 赵孟彧静静听着。 穆安侯爷继续说道“可惜那时候,我的处境就如同那站在一旁的宫女一般,圣上幼时性子霸道,只喜欢占着你母亲,你母亲也便纵容着他,因而冷落了我。” 穆安侯爷的声线有些沙哑,只是原本苦涩的笑意在这时添上了一分得意“只是等到百年之后,会陪着你母亲的,是我。” 赵孟彧眯了眯眼“父亲为何突然说这些” 听上去实在古怪。 “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何入宫来了”穆安侯爷忽然望向了赵孟彧的眼睛。 他这儿子,生得虽与他不像,至少像极了他的母亲,不然他也不可能心平气和地养着他。 “孩儿不知。” “今日是你母亲的生辰日。”穆安侯爷长叹一样说道,“你母亲在宫里过得不开心,我觉得她讨厌在宫中的日子,便娶了她,让她出了宫门。可她还是不开心。后来她走了,我仔细想了想,她大概更喜欢的是宫里的生活吧。” 赵孟彧没有答话。 在他有记忆之时,便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的母亲,只是听到一些丫鬟下人说,长公主的病更重了。 他每日都被即将失去母亲的惊惶压着,也最终真的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你母亲当年的行宫。” 恩宁长公主的行宫,在她出嫁之后就没有人来动过,仍然如同她住在里面那时的布置。 赵孟彧问道“我皇舅可是允了” “自然是应允了。”穆安侯爷笑笑,先往下走了起来。 赵孟彧再度往如牵宫看了一眼,见如牵宫中的两个小丫头身影都消失了,目光一顿,转身跟上了穆安侯爷。 赵孟彧跟着穆安侯爷来到了恩宁长公主的牡丹宫。 恩宁长公主生前极度爱美,嗜爱奢华,所住的行宫比皇宫里其余的那些宫殿瞧上去更要气派,巨大的殿宇檐顶破开天空,把单调的蓝色天空和殿宇下玉墙金瓦分界分了个清楚。 赵孟彧并非第一次来牡丹宫了,之前穆安侯爷或是嘉景皇帝,每年都要把他带往这边次。 是以他对其间的摆设构造,早已熟悉。 穆安侯爷边走边讲,他似乎将恩宁在这里生活过的一幕幕都记得清楚,只是这些话赵孟彧很早就听过,早就记在了心里,再度听到,注意力便有些溃散,无心细听。 穆安侯爷很快察觉出了自己说话没人应,倒是轻轻一笑。 等到走进一间书房模样的屋前时,穆安侯爷突然停住了脚步,对赵孟彧说道“莫要再跟了。” 赵孟彧依言停住了脚步。 这间屋子,无论什么时候,不管是他父亲还是皇舅,都是不让他进的。 不让进便是其中藏着要瞒住他的秘密,赵孟彧并不喜欢被人欺瞒,只是这屋子里头的东西,他暂且不够好奇,留着日后再知道倒也无妨。 许是和他的身世有关系。 他自很小的时候便能察觉到自己祖母对自己的不喜,后来有次偷听了祖母在佛前的讲话,说他并非赵家血脉。 至于父亲,父亲对他的态度虽不至于厌恶,但是平时不管不问,只到了一些特别的日子,才会突然同他亲近。 只是父亲每每接近于他,同他说的那些话,都是关于他的母亲。 父亲只是在透过他缅怀母亲。 穆安侯爷走进了那间屋子有两个时辰,等到出来的时候,眼角还挂着一点润湿的痕迹,眼圈微红,而眼中眼白上更是遍布红丝。 他出来之后,又缓了片刻,才去找赵孟彧,却忽然得知,赵孟彧已经离开牡丹宫了。 赵孟彧在牡丹宫站了一会儿,等着穆安侯爷出来。 只是他竟是看见了一只熟悉的黑猫。 被薛令怡抱在怀里的那只。 心里起疑,赵孟彧便四处走了走看看,先找到了藏在灌木底下的韶茵,问了两句,才知道两个小姑娘是跑到这里捉迷藏了。 敢到牡丹宫里来捉迷藏,只是活腻了 先不论他父亲如何,嘉景皇帝将这牡丹宫修整得像有人在这里居住一般,足见他对这牡丹宫的重视韶茵平日里确是顽皮,可他竟没想到她竟会顽皮到带着薛令怡一道来送死的地步。 赵孟彧很快丢下韶茵,却在牡丹宫的门外找到了薛令怡。 薛令怡未踏进宫门来,只是手里抱着个瓷炉在宫门外站着。 看见薛令怡只乖巧在月门外站着,不曾往里走进来半步,赵孟彧身上的怒意倒是轻轻停了一点。 他过去问她,她的说辞与韶茵一致,说是两人在捉迷藏。 至于薛令怡手里的瓷炉,便是最后赢的那个人能得到的奖赏。 这瓷炉赵孟彧看着也觉得眼熟,像是牡丹宫里的摆件,问了问薛令怡也不知道,只是这时候韶茵跑出来,说这瓷炉是她的。 只是小小年纪,撒谎也撒不利索,赵孟彧又问了几句,竟是逼问出来这韶茵不止一次来过牡丹宫,而这瓷炉是她从牡丹宫里偷偷抱走的。 具体的来处,正是他皇舅与父亲都不准他入内的书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急见客 韶茵的性子稍显乖张一些,即便被赵孟彧冷眸看着,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天下富贵她都看不进眼里去,只有这个父皇常来停驻的院子,让她有些好奇。 她是父皇唯一的女儿,大齐唯一的公主,这万里江山有何处她不能去的凭什么表哥这样冷眼看着她 韶茵不肯认错,赵孟彧内里冷心冷情,也不愿多费几番口舌提点,牵了薛令怡的手就离开。 离开之后他很快又折了回来,将薛令怡怀里抱着的那个瓷炉递回到了韶茵手里。 从哪里来的烫手山药,便会哪里去。 薛令怡懵懵懂懂,可是陪着韶茵玩了些许时辰,多少也看出来韶茵做事的没分寸。 她对赵孟彧倒是信任,他带她走,她也就老实跟着离开了。 牡丹宫,她确实不敢踏足进去。 那里头并无太多宫人,看上去空旷又寂静。 而且这是极尽奢华的院子,瞧上去,可真像当初祁伯言为她打造的。 她好不容易才逃出那牢笼,面对着牡丹宫,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踏进去半步。 噩梦既醒,就莫要再梦下去了。 才走了不到百十步薛令怡就累了,韶茵公主性子活泼,扯着她东跑西跑,本就消耗了大量的体力,这会儿更是走了两步,腿脚就酸软了。 她停了下来。 赵孟彧垂头看着她,以为她是不愿跟他走,拽了拽她的手“我带你去旁的地方。” “累了。” 薛令怡的脸蛋儿上浮起了两团殷红。 赵孟彧从未觉得自己性情阴晴不定过,他的情绪从不浮于表面,只在暗处藏着,可方才看见薛令怡抱着个瓷炉,小脸儿上带着惶然地站在牡丹宫外,他确实是恼怒起了韶茵的举止无度,却又因着现在看见了这小姑娘娇气的模样,心里微微有些动容。 他不知被人爱护该是何种情景,只瞧着薛令怡这被一家人娇宠着长大的性子,偶尔有些娇气,倒是也不惹人厌。 这种时候,他倒是有些羡慕起薛令怡的那些哥哥来了。 “累了便歇会儿。”赵孟彧的声音听起来比他寻常时候更是温柔动听,“这是在宫里,不能抱着你,须得你自己走路。” 他松开了牵住薛令怡的手,薛令怡便缓缓把自己的手放了下去,放在膝盖上,弯下身子调顺了自己的气息。 而赵孟彧站在她身侧,身形比起薛令怡来高大了许多,为薛令怡笼下了一片阴影。 韶茵公主到牡丹宫的事,最后并未让嘉景皇帝发现。 赵孟彧与薛令怡皆非多嘴之人,韶茵公主闯进牡丹宫的事情,旁人不问,他们便也不说。 薛令怡对赵孟彧的做法很是理解,君子不都专注于自己内心的修养,是不常去管旁人的事的。 至于她为何不说 薛令怡眼下有了更重要的要琢磨的事。 她在如牵宫里听了一句,说是嘉景皇帝上次微服出宫遇刺,幕后主使是个尼姑。 再等过几日,令怡便知道了那宫女口中的尼姑到底是谁的。 当真是妙秋。 竟是妙秋。 可是薛令怡除了从自己的下人那里打听出来了皇上那边已经知道了妙秋才是整件事的幕后主使,旁的什么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院里的丫鬟被她祖母管束得严,说闲言碎语的少,她能问出妙秋这事都已属不易,想要知道更多的,必然得想别的法子了。 这别的法子,薛令怡还没有想多久,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吏部尚书兼内阁阁老的孙女儿沈织云跟着自己的父亲到了薛家来,沈织云的父亲来找薛令怡的三叔,而沈织云作为比薛令怡只小一岁的小孩子,便在老夫人的安排下,到了薛令怡的院里,来找薛令怡来了。 薛令怡看见了这来找她的带着笑的小姑娘,倒是有些陌生。 前世的时候,她是要同徐如妆与祁伯言更要好一些的,性子又惫懒,不喜交际,有徐如妆同祁伯言能陪伴她,便不愿意再多找更多的人玩儿,也没什么朋友。 她对长大后的沈织云都不熟悉,更何况是小时候这个。 只不过同小孩儿交朋友,薛令怡觉得自己该是拿手的。 她在沈织云被周嬷嬷带进来的时候就一下子跳下了榻来了,绣鞋还没踏好便冲到了沈织云的身边来了“你可是祖母所说的沈妹妹” 虽说不清楚长大之后的沈织云是何种模样,但是薛令怡对沈织云的脾性却还是了解一二的。 这份了解,倒还是她听来的。 她性子懒惰,不善琴棋书画,是京城贵女里头的反面例子。而这沈织云,却与徐如妆是一类,是经常被人夸赞的。 在不晓得沈织云的真正脾性之前,薛令怡觉得自己待沈织云亲昵些,没有任何问题。 况且上一世弟弟回家的时候,是被徐如妆与沈织云一道带回来的。 薛令怡尚且能记得弟弟回家时的场景,沈织云没有出面,但是来往她院子里通报的丫鬟,确实是说了沈织云的名字,后来她父亲还曾特意去沈家感谢过。 若是现在她就同沈织云待上块儿,是不是就能早些找到自己的弟弟了 弟弟的事几乎成了薛令怡心里的一块心病,药石罔医,但凡有一点能让她找到弟弟的希望出现,薛令怡都想试试。 薛令怡亲昵地拉着沈织云的手,一副欢喜极了的样子。 只是她还没拉着沈织云的手多久,自个儿就被周嬷嬷掐了下脸颊“姑娘怎没穿好鞋就跑出来了,这般着急” 薛令怡在自己熟悉的人身边一向很自在,她轻轻吐了下舌尖“阿胭急着来看看沈妹妹。” 沈织云生着张乖巧安静的圆脸儿,眉目端庄,站在那儿做派看起来比她同龄的孩子要成熟稳重许多,在薛令怡拉着她的手说着话的时候,她只默默睁着眼睛,看着拉住自己的这个长相精致的女孩。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明知自己不该想,可是还是忍不住去想,要是他那时没有毁了半边容貌,会不会与他的这位姐姐容颜很像 一定是的。 要知道他那没受伤的半边脸,看上去就已经足够英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藏娇色 沈织云忽然垂下头去,极为温顺地对薛令怡说道“姐姐。” 她不该这样喊薛令怡的,她要喊也该喊“令怡姐姐”,可是她却带着私心地抹去了两个字。 这样就好像她和他有了更多的联系。 控制不住的贪心啊 她明明跳了婚车,纵身越进了冰冷的江水里,可是溺毙之后未去阴间,却一睁眼回到了小时候。 可即便是多有了这一世,她仍是不敢去祈求不属于自己的姻缘。 只敢在有意接近他姐姐的时候,悄悄叫一声“姐姐”。 她唤她姐姐啊 薛令怡摇着沈织云手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朝着沈织云笑着。 她瞧着沈织云垂着头的样子,忍不住往沈织云的脸上多瞧了两眼。 小孩子的连本来瞧上去就稚嫩,沈织云又生了张小圆脸儿,看上去格外可爱。 再加上她生了双会说话的眼睛,内双的杏仁眼,瞧上去不那么让人惊艳,只是越看越让人觉得顺眼。 单看容貌,薛令怡倒是愿意亲近这沈家的小姑娘,她看着沈织云垂着头略显局促的样子,伸出手去拉着沈织云的手“走,我带你去吃些好吃的。” 薛令怡将沈织云带到了自己屋里头的八宝梅花桌前,桌上摆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八角食盒,里头整齐地码着被捏成动物形状的点心。 薛令怡觉得沈织云年纪小,该是喜欢这些雕琢可爱的点心,见沈织云不拿,只以为沈织云有些拘谨,忙唤了屋里头伺候的丫鬟过来,让丫鬟去后厨煮些温热的鸽子汤送过来。 薛令怡身子弱,吃食上也就偏温补一些。 等着鸽子汤被放在黏土的小炖锅里呈上来了,又稍微放在桌子上晾了一会儿,薛令怡才端起了放在她面前的小碗儿,小口啜饮了两口。 看着沈织云还是不动,薛令怡笑着催她“我府里的厨子都是些好本事的,这汤煮的刚好,并不腻口,沈妹妹你也尝尝。” 薛令怡说起话来声音浅,听上去不带殷勤,只是平平地叙述着事实,反而正是因为这样,却让人觉得无比真诚。 沈织云缓缓端起来了放在她面前的鸽子汤,喝了一口,仰头的时候,目光却在薛令怡的身上微微一停。 她已经记不清楚自己上一世最后那次见到薛令怡,是什么时候了。 她只知道在薛家翻案之后,余下的薛家人去江南寻找薛令怡,却找不到她了。 薛令怡没有嫁到皇商家去。 京城也没有她的踪影。 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有些曾经在祁家伺候的丫鬟下人说,自家老爷过去在京郊有个庄子,庄子上养着个同薛令怡模样很像的人。 但是在她听到那些传言的时候,祁家唯一的掌家人祁伯言与他的发妻,早就暴毙在了那些下人说的京郊的庄子里。 那庄子上,哪有薛令怡 后来一直到她死,她都没能知道薛令怡到底是到哪儿去了。 可是现在她又见着了。 薛令怡就活生生地坐在她对面,一张白皙的小脸儿瞧上去水润细嫩、格外娇妍动人。 沈织云虽然不喜欢出门,但是迫于身份,也经常随自己的母亲出去交际,京城贵女圈子里头的人她都认识,却独独记不住薛令怡的样子。 沈织云倒是也对这其中的原因清楚一二,薛令怡身子骨不好,鲜少走动,也就几乎不会出现在交际场合。 故而她这天成绝色,藏在薛府之中不被人知。 沈织云只饮了一小口鸽子汤,便放了下去,眼里盈着笑意看着薛令怡“岁宁听说姐姐病了,近来身子可是有好些” “岁宁可是你小字”薛令怡避开关于自己身子骨的话题不谈,转而问些旁的。 沈织云点点头。 薛令怡笑了笑“好听。” 她不似沈织云,喝了半口就把鸽子汤放下了,一直将碗里头的汤都喝尽了,才将碗放到桌上,一边往站在桌边伺候的丫鬟那边看了一眼。 丫鬟心领神会,忙端起炖锅的耳鼻,给薛令怡续了一碗汤。 薛令怡仗着自己现在年岁尚稚,喝起这些温补的药膳来也不怕长胖,近两个月她把自己养的很好,身子白胖了许多,眼瞅着小胳膊上都有了肉,白胖胖和根藕一样,若是换作之前十七八岁的薛令怡,定然要因着自己身上多了两斤肉犯愁不已,可是到了这时候,哪有什么愁的她巴不得自己长得白胖一些,健健康康的才好。 只是等着连喝了三小碗鸽子汤,见沈织云睁圆了眼睛看着她,薛令怡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子,可能有些将客人吓到了。 她缓缓把不比她的小手大多少的碗放了下去,在丫鬟想上前再续一碗的时候示意丫鬟退下去,笑着对沈织云说道“岁宁,你想玩些什么” 小孩子待上块儿,总是要玩些什么,感情才能快些好起来的。 沈织云垂眸下去,眉心轻轻皱了一下,很快松开“都听姐姐的。” 都听她的薛令怡软软一笑,笑起来时两唇嫣嫣,笑颜动人。 沈织云抬眸看着薛令怡,若不是瞧着她这脸色过分白皙,身形也纤瘦,只看她殷红如樱桃一般的唇色,她倒是真瞧不出来薛令竹这姐姐是自小身子病弱。 “你若是说要听我的,那便陪我说说话吧。”薛令怡笑着说道,“我这府里头,有六位堂兄,他们虽然都疼我,可一个个都是玩刀玩枪的,他们玩的我也玩不来,谈论的东西我也插不进话去,没人陪我说话。” 薛令怡说得情真意切,沈织云却想到了在薛家翻案之后,薛府的那几位公子满天下寻找薛令怡的焦灼样子。 她那些哥哥,当真对待薛令怡很好。 “那我们便说说话。”沈织云应道。 沈织云来薛府这一趟,本来就是为了早早和薛令怡搞好关系,所以薛令怡说什么,她便顺着来。 两个小孩儿围着一桌点心说着话,时间倒是也容易消磨,薛令怡有心从沈织云嘴里套出有关妙秋的话,便想着法儿地把话往这件事上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笼疑云 薛令怡说到了自己的父亲“我爹爹外出征战,已经好久没有回来了。” 征战沈织云想起了前世薛令竹真正的死因,忽然手一抖,猛然抬眼看着薛令怡。 薛家被翻案之后,人们才知道那被陷害说是叛国通敌的薛令竹根本没有一点错处,徐家人作为证据的那些信件也只是他们找擅长模仿人字迹的能人写出来的。 薛令竹是被徐如妆的父亲和兄弟害死的。 他不是战死。 沈织云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一寸长一寸短,她努力做出端庄的样子来,可是心里的惊涛骇浪却还是在面上显露出了一二,眼睛里头的红血丝陡然多了一些。 薛令怡虽然在说着话,可也还在一直盯着沈织云看,是以看见了沈织云这幅模样,立刻皱了皱眉“你这是怎了” 沈织云僵着嘴唇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听姐姐提起了薛将军,觉得战争可怕,我有些怕。” 薛令怡目光微动,生在将军家,她比谁都盼着战事早些结束,也好让在外征战的父亲早些回来,陪着她也陪着母亲。 她轻轻笑了“既然害怕,那我们就不说这个了我们说些别的,岁宁,你家里是不是有特别多的书我常听别人说你祖父博学多识。” 沈织云轻轻点头。 “我却不会读书。”薛令怡忽然倾身向前,声音变小了许多,“你祖父最近可是忙碌着圣上遇刺的事情我那时在宫里陪着韶茵,早早知道了一些事,现在想想,心里还觉得害怕。” “祖父确实忙碌。”沈织云点点头,却抬起不解的眸子来,“只是姐姐为何会觉得害怕” 薛令怡垂下眼去,长长的睫毛将目光覆住“想要害皇上的人曾经被请到我的府上来,为我和我娘亲看病,那时候薛家待她很好,我怕圣上以为她是薛家的人。” 沈织云的心里咯噔一下。 她没想到薛令怡小小孩子,想事情却能想到这般层次去。 只是听她这语气,再看她闪动着泪意的眼睛,倒只是个怕极了的小孩子,眼圈儿一周还有些红,肌肤像是雪一样,好像下一秒就要哭起来了,又咬着唇憋着泪,格外惹人心疼,沈织云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安抚一下薛令怡,倒是忘了她自己现在也不大,胳膊短,伸出去也够不着薛令怡,就这么僵硬地把胳膊直在了半空。 薛令怡差点没忍住笑。 她的肩头轻轻耸动了一下。 她这样,倒是更让沈织云以为她真哭了,更着急了,直接跳到地上,站在薛令怡身边,拉着薛令怡的手“姐姐你不要着急,薛将军还在给大齐卖命,皇上是不会怀疑薛家的。” 迟早会怀疑的。 薛令怡看着沈织云清亮的眸子,不忍心伤害她的单纯,点了点头,睁着一双鹿儿一样露着胆怯的眸子,既好奇又试探地问道“岁宁,这件事你是不是知道得多一些,可能再多告诉我些” 沈织云对薛令怡没有防心,渐渐把事情的原委都对薛令怡说清楚了。 负责审理嘉景皇帝遇刺一案的正好是沈织云的祖父,沈织云这一世又对薛家的事情格外上心,到底是了解一二,便将自己知道的,都同薛令怡说了。 她离开薛府的时候,还与薛令怡约定好了再过几日,让薛令怡到沈府去找她玩。 沈织云一走,薛令怡就立刻去了自己母亲的清辞院。 见到了宋氏,薛令怡就扑到了宋氏的怀里“娘,阿胭害怕。” 薛令怡的身子真的在颤抖着。 沈织云同她说那些想要刺杀嘉景皇帝的歹徒里留了一个活口,里头有的人在严刑拷问下招供了,说是前几日有小乞丐告诉他们,说是不久之后京城里会有一家女眷出门上山上香,没有男丁跟着,女眷还都不是老就是幼,剩下的便是国色天香又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若是劫持了她们,能讨一大笔赎金,讨不到赎金,逃命之前也能风流一把,怎么着都是划算的账。 薛令怡越想心尖就越泛凉,若不是那时候她隐约觉得妙秋有些不对劲,在出城的时候让母亲改了道,先于嘉景皇帝一步遇上强盗的,应该就是她与她的母亲。 妙秋想行刺的不是皇上。 是她们一家。 薛令怡进来的突然,宋氏有些吃惊,轻轻扶住了薛令怡“阿胭怎么了是梦魇了” “有人要害娘亲。”薛令怡睁着眼睛看着宋氏的脸,不舍得眨眼,泪水紧接着就滑出来了,她想着之前妙秋给她的药糖是怎么一回事,再看着宋氏,心里忽然升起了个大胆的猜测。 可这猜测,让薛令怡的心里有些绞痛。 娘亲前世没能撑过去多少年,竟然不是因为她自己的病吗 宋氏的心猛然一跳“谁在你耳边说了这胡话快告诉娘亲。” 这是谁在她女儿耳边乱嚼耳根子,说着乱七八糟的,竟然吓到她女儿了。 她嫁了个举世难得的好丈夫,后院里除了她一个嫡妻,其他的侧室通房统统没有,后院清净,也少了许多腌臜事,怎会有人平白无故就想害她 宋氏力气小些,站着抱不起薛令怡来,便到了玫瑰圈椅上坐下,将薛令怡抱在了怀里“阿胭告诉娘亲,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薛令怡的眼睛濛着一层泪,只默默流泪,没有哭声,声线依旧清晰“方才岁宁妹妹来找阿胭玩,说是想要行刺皇上的妙秋,最开始是安排着坏人在路上等着,来挟持娘亲的。” 宋氏的手指僵了一瞬。 她问道“你说的岁宁,可是阁老家的孙女儿” “是她。”薛令怡道,“岁宁妹妹没有明说妙秋安排的人是要来挟持娘亲的,可是阿胭猜到了就是这样。” 宋氏面容一肃“这事儿,我先去同你祖母说说,若是属实,便让你二叔进宫去与皇上说上两句。” 宋氏也在担心皇上会因为妙秋的事情怀疑上薛家,现在知道了妙秋本来的目的在她,倒是能在皇上那边讲清楚了。 “娘亲不怕吗”薛令怡见宋氏要离开,紧紧拽住了她的衣襟。 “怕。”有人藏在暗处要害她,她怎么会不怕宋氏笑笑,摸了摸薛令怡的头,“所以娘亲现在要去把事情处理好了,阿胭不要怕,娘亲会好好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