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县太爷》 第1章 是诅咒 嘿,众位客官,远道而来辛苦了。 先吃碗馄饨,听小生给各位讲个故事。 咱们这灵泉县啊,是个好地方,山明水秀,鸟语花香。景色美,人美,哪里都好。 就是容易死人,还闹鬼。 嘿,您别不信 您怕是还不知道吧就最近这两年时间,我们灵泉县连着死了三位县太爷了 第一任王知县,第二任刘知县,第三任周知县,那可都是正儿八经考中乡试的举人,爱我们灵泉县百姓如子。 竟全都死于非命。 事情可耸人听闻了那王知县是在郊外的林子里吊死的。尸体被找到的时候,被一条红布高高挂在树枝上,脚底下什么踮脚的石头啊、凳子啊都没有。 您说这能是他自己想不开吊死的吗 还是用红布见过哪家寻死上吊用红布的 那场景,据见过的人说,怎一个诡异了得。 第二任刘知县是在任时间最短的,还不到三个月呢。猜猜他是怎么死的死的比王知县可要惨。 两根生锈粗长的铁钉子,钉进鼻孔里,就那么给钉死的 至于刚死的上一位周知县,他那死法,唉 小生若说出来了,各位客官可别吃不下饭啊。 周知县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会儿,人就倚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浑身上下被扒了皮啊,只剩一个血肉人。 身上流下的血,把整个公堂的地面都给染红了。 当天去递状纸喊冤的一个姑娘,见了这场景,直接两眼一翻吓晕了。状纸掉进血泊,没一会儿就红黑交加。 更离奇的是,周知县的皮,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啊这位客官您问是谁害了三位县太爷 这事啊玄乎着 咱灵泉县百姓都说,这不是人做的,是鬼是鬼做的 是鬼的诅咒 大家一传十十传百,说灵泉县这是摊上诅咒了 后面您猜这么着 这诅咒之说传到了咱湄洲知府范遂良范大人的耳朵里,他老人家最讨厌的就是鬼神之事,一听这些话就怒了。雷厉风行的就把灵泉县代行知县职责的县丞方大成抓了起来,以“放任谣言散播”和“监管不力”的罪名,判了方大成斩首示众,这才把灵泉县的鬼神谣言压下去一些。 可谁也想不到,那方大成被斩首后居然阴魂不散,化成了无头鬼,连夜连夜的在县里游荡。 灵泉县好多人都撞见他的鬼魂了 没有头,脖子滴血,还在从肚子里问话,声音幽幽的问“我的头在哪儿” 听说啊,那方大成的鬼魂是要找了自己的头,缝回脖子上去,把自己弄成个完整的人了,再去向范大人讨要个说法。 他说他死的不甘呐 哦,对了,昨夜里方大成又出来了一回,小生的一位朋友出门,撞见他了,就见他一个人蹲在一片篱笆前,猜猜是在干嘛 他在拿着针和线,把找到的脑袋往脖子上缝呐 “哈哈哈哈” 有人忽然笑了起来。 笑声,很突兀,响彻在这个小小的馄饨摊子上。 发笑的人似乎真的是乐不可支,笑着笑着,还一掌拍在桌上,连着拍了几下,越拍越快。 他面前满满的一碗馄饨,因拍击带来的震动,从碗沿溢出了鲜香的汤,顺着不平整的廉价老木头桌子,滴在了他的衣摆上。 他却毫无所觉似的,依旧在笑。 “哈哈哈,摊主,你讲的这个故事太好笑了,哈哈” 于是整个馄饨摊子里的客人都盯着他看,包括方才大讲恐怖故事的摊主。 大家的目光从开始的惊异转变为此刻的鄙视,仿佛在看白痴一样,看着这人独自发笑。 明明是个恐怖变态故事,大家听得一身鸡皮疙瘩,而这货他笑个什么劲 “哈哈哈,笑死我了。” 崔明泽笑得快要说不出平整的字句,似乎刚注意到他的馄饨汤泼了,忙稳住桌子,冲着摊主道“你说那方大成的鬼魂在缝自己的脑袋哈哈哈,眼睛长在脑袋上,他没有脑袋,那不就是个瞎鬼吗一个瞎鬼还能找到自己的脑袋还能一针一线的把脑袋缝回脖子上去那他的眼睛到底该往哪儿看啊人的眼睛是看不见脖子的。哈哈哈摊主你这个故事编的太假了,就算是恐怖故事,也该有点基本的常识吧” 摊子里的食客们,集体嘴角一抽,看向崔明泽的眼神更像在看一个无药可救的傻蛋,偏偏这傻蛋说的好像还有些道理。 这人什么鬼,外乡的纨绔来砸场子的吧。 “咳。”身侧一声轻咳。 坐在崔明泽身边的友人,见崔明泽笑得太过招眼,忍不住轻咳,提醒他注意礼貌形象。 崔明泽扭头,对着友人咧着白牙道“真的很好笑啊,哈哈哈,林淮你不要拦着我,这故事编得太离谱了” 被唤作“林淮”的年轻男子,面色有少许的无奈。只是,他还没有开口,那个摊主就抢先说了话。 “我说这位客官,您该不会觉得这故事是小生编的吧”摊主道,“这可真是冤枉小生了小生说的全是实话” “噗,又胡说。”崔明泽笑脸更甚,用手指了指煮馄饨的铁锅和灶台。 那灶台的一角,摆着一本书,又黄又皱,一看就是被翻阅了许多遍的。 老皱破损的书皮上,世说新语四个大字,方方正正杵在上头。 “成天看这等志怪小说,还说没编故事” 世人可都知道,这世说新语编纂于南朝,如今仍旧流行的很,里头可不好多光怪陆离的鬼故事么 摊主被崔明泽这般说,不由有些尴尬,面色微红,哽着脖子辩解“小生方才讲的,可不是从世说新语里学来的。灵泉县先前的三任县太爷,的的确确就是那么死的,此事连今上都知道了,也不知道谁敢来做灵泉县的下一位县太爷。至于方大成的鬼魂,客官要是不信,可以夜里子时逛逛咱们灵泉县,说不准就能碰到他呢” 见崔明泽全然没有相信的意思,他又说“方大成的妹子还活着的,客官去问问她,她能证明小生没说假话她叫方绣绣,就住在” “喂,姓高的,小点声。”有食客忽然出言,打断了摊主的话。 姓高的摊主朝食客望去,见那食客撇了撇眼神,道“方家妹子过来了,正朝你这儿走呢。” 摊主也没成想说曹操曹操到,向着走来的方绣绣,愣了愣神,接着便热络的招呼起来“是方家妹子来了啊,想吃点什么” “照旧吧。” 少女有着很清甜的声音,一把嗓子正像是这灵泉水乡养出来的,每个字里都润着泉水的清润和七月的莲香,恰似一挂清新莹然的露珠。 只是,语气里的疲惫和颓丧,很浓,就这么随着她的声音流散出来。 刚刚听过的恐怖故事还回旋在众人耳边,就瞧见了故事里当事人的妹妹,她因此自然而然的获得了所有人的注视。 摊子里的食客们全都安静下来,有人甚至放下了筷子。 所有人都盯着方绣绣,包括林淮和崔明泽。 这方绣绣长得很精致,白白的脸,尖尖的下巴,鼻头纤细却直挺,乍看之下有几分倔强的味道。 林淮和崔明泽素日在京城见多识广,和权贵世家互相往来,见多了美人。 那些王侯公卿的贵女,如精雕细琢的玉器,或温润、或艳烈、或典雅,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是多年的熏陶教养所形成的。连她们裙上的每一片绣片,头上的每一支钗环,都是精心挑选的。 她们俱像是被完美打磨后的工艺品。 而眼前这个方绣绣,完全是另一种风格气质,由江南的水土养出,由江南的烟雨修饰,精致却没有半点匠气,似天真烂漫的璞玉。 不是惊艳的美人,却有纯然沁人的风姿。 如果,忽视她一身脏兮兮的、雪白的丧服的话。 她在戴孝,为她被斩首的哥哥和触棺殉情的嫂子。轻轻绾就的回心髻上,亦别着一朵绒绢的白花。 从走过来到入座,她始终垂着头的,双眼发红,似是哭过很久。面色不大好,显得憔悴疲惫。 她坐在了摊子最角落的一张小桌前,将手里提着的一个小小的筒放在了地上。那筒里是花花绿绿的水,具体也瞧不清是个什么颜色,几支粗细不一的毛笔被插在小水筒里。水筒提手上,还绑着酷似颜料盘的东西。红红绿绿的颜料,半干不干的粘在颜料盘里。 林淮的视线在这些器物上晃了一遍,便落在了方绣绣的身上。 她的丧服很旧,因是麻布的,边边角角都翻卷起细细的褶子。两手的袖口沾了不少红绿蓝色的颜料,尤其是右手袖子上更多,衣领口也沾了不少。 方绣绣卷起袖口,露出两截细条条的雪白小臂。 摊主端了吃食过来,一碗荠菜馄饨,一小碟腌萝卜,半个咸鸭蛋。她熟络的谢过摊主,小手持着一双竹筷,勾起了一根腌萝卜条。 那腌萝卜是紫红色的,咸鸭蛋的蛋黄是珊瑚红色,两种鲜艳的颜色映着她的小臂,简直是应了那句“皓腕如雪”。 林淮平静的挪开视线,保持着极高的礼仪,绝不盯着姑娘家一直看。 崔明泽却扯了扯林淮的袖口,声音小小的“她提的那个筒是涮笔筒” “嗯。”林淮的声音也小的只有两人能听见,“她应该是去塑泥像了。” “塑泥像”崔明泽挤挤眼睛。 林淮耐心的解释“就是用泥塑造出各式神像、佛像,再予以彩绘。” 他的唇角勾着好看的弧度,不经意的就让人觉得亲切“看起来,方姑娘是塑泥像的匠人,刚刚做完了活,回家前先来这摊子吃上些饭菜。你看那摊主,那样熟悉的便准备好了方姑娘爱吃的菜食,可见方姑娘是常客,经常重复这样的轨迹。” 哦,所以呢你看人家提着个涮笔筒,就把人家从事的行当和生活轨迹路线都摸了个一清二楚 崔明泽哼哼一笑,嘴角挑起一抹不着调。 以他对林淮的了解,基本不用怀疑林淮的推断。 林淮说什么都对。 崔明泽再度咧开一口白牙,语调钦佩里夹着调侃“妹夫,我真是越来越崇拜你了。” 林淮不温不火的笑脸上,漫开一抹无奈“别乱称呼,会让人误会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软柿子 两人低语间,摊子上已经走了好几桌的客人了。 还有几个客人加快了吃饭的速度,看着是想要赶紧吃完了走人。 毕竟方绣绣穿着丧服坐在这里,她亲人又都死于非命,客人们也嫌晦气,不愿与她多待。 还有两个薄凉些的客人,匆匆离去的时候,口中还念叨着“失职县丞的妹子,怕也不是什么心肠好的。” 这话声音不小,整个摊子里的人都能听见,方绣绣也自然能听见。 可她连看也没看说话的人,依旧低着头,细细嚼那腌萝卜条,就仿佛是完全沉浸在饭菜里。 摊主想是听不过去了,追了那两个薄凉食客几步,道“客官别这么说话,方大成的老婆也自尽了,全家就留下方家妹子一个姑娘,她多不容易。” “行了吧姓高的”两个薄凉食客狠狠的剜了眼摊主,语调不善的说,“你也不是什么好鸟,别忘了那年乡试”话说到这里就停了,却意味深长。 林淮和崔明泽清楚的看到摊主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崔明泽低头冲林淮挤眼睛,“才刚来灵泉县,瞧瞧,街边一个小小的馄饨摊子,就这么几个人,居然矛盾这么多。” 林淮回给他一个亲和的笑。 到最后,整个馄饨摊子里,只剩下林淮、崔明泽、方绣绣和摊主四人了。 林淮和崔明泽用完了饭,留下钱便离去。 两人从方绣绣身边走过,林淮视线一斜,落在了方绣绣下垂的左臂上。 她的左臂,只在饭前卷袖口的时候抬起过一下,剩下的时间全都无神的垂着。稍微牵动一下左臂,她就会眉头暗皱。 适才林淮坐在方绣绣右边的方向,看不到她的左臂,眼下,却是能瞧见,方绣绣左上臂薄薄的布料下,有厚厚的一圈凸起。 那圈凸起,应该是左上臂绑了层层绷带所致。 看来这姑娘的左上臂有伤,且是伤筋动骨的重伤,才会包扎的那么厚。 好好一姑娘家,也不知怎就受了这等重伤。 倒是个可怜人。 林淮收回视线,和崔明泽离去。 摊主去收拾了他们的碗筷,迅速擦干净桌子,接着便走到方绣绣那儿,同她坐在了一张桌子边。 “绣绣。”他一改称呼,不再喊“方家妹子”,而是熟稔的喊出“绣绣”两个字。 态度亲切的像是家人,和之前招呼方绣绣来吃饭的态度,截然不同。 “绣绣,你还好吗节哀顺变。”他沉吟了下,“节哀顺变这话,我这些天说了不知多少遍了,生怕你想不开,捱不过去。” 方绣绣笑了笑,语调里也尽是熟稔“高三哥,我没事的。哥哥和嫂子什么也没错,就那么死了,我咽不下这口气,说什么也得好好活着,才能图来日不是吗” 摊主怜悯的看着她,“你能振作就好。” 方绣绣再笑了笑,然后扭头,望向林淮和崔明泽渐行渐远的背影。 摊主顺着方绣绣的视线看过去,两个人同时沉默。 片刻后,摊主说“新来的县太爷,就是那两人中的一个,是吗”他一瞬不瞬盯着已经模糊的背影。 方绣绣清甜的嗓音,语调肯定“应该是他们,和我之前搜集的消息能对上。显国公次子林淮,字怀礼,品貌俱佳,就在这两天抵达灵泉县。高三哥你看,他们虽然穿着布衣,但通身的贵气就是和我们不一样,我想林淮就在那两人之中。” “可是那两个人,一个举止浮夸,一个看着跟软柿子似的。”摊主想着两人方才的模样,不由叹气,“感觉哪个都指望不上,可别没过几天就又死了。” 见方绣绣不答,摊主也知道这个死不死的问题只能看林淮自己的造化,他又问方绣绣“你的伤怎么样” 方绣绣笑意明媚了一些,摇头道“没事的” “伤得那么重,怎么可能没事”摊主越发怜悯的看着她。 这妮子就是个倔的,被人拿棍子把左上臂打得血肉模糊,她还出门给人塑泥像,还笑嘻嘻的和他说话。这要换作旁的姑娘,早哭着躺在被窝里了。 “高三哥,这伤不算什么。”方绣绣笑着说,“再疼,起码是能愈合的,这和哥哥嫂嫂含冤而死的痛比起来,算得了什么我忍得住。” 灶台里还烧着火,铁锅里的馄饨汤还在噗嗤噗嗤的冒着白泡。厚实的水汽从锅里浮出,把一整个馄饨摊都蒙了层雾色。 方绣绣就坐在雾色里,笑着夹起一小团珊瑚红的咸鸭蛋黄,挤了挤眼角,把一滴泪珠挤掉,顺着腮帮流下去。 蛋黄松软流油,与不慎流进口中的泪珠一起,入口即化 林淮离开了馄饨摊子后,在灵泉县四处游荡。 崔明泽跟着他旁边,一边欣赏本地的风土人情,一边说道“我还以为你会迫不及待的直奔县衙。” 林淮道“你别着急,我想趁着眼下先四处看看。刚才在馄饨摊子上你也听到了,闹鬼的事,我不信,但这也从侧面印证了这座小小的县城水很深。” 崔明泽点点头,一下就有了兴致似的“还是妹夫你沉着,那咱们就四处看看吧。” 林淮小有无奈“都说了别乱称呼。” 这是林淮第一次下江南,所见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不同于京城的雄浑规整,这里完全是另一种风貌。 杨柳低垂,小桥流水。 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纵横交错的水道,苗条瘦削的乌篷船。 房子星罗棋布的,凌乱却又紧凑,小巧也略有拥挤。 走不了几步就会遇到拱桥,要跨越水道。清澈的水道里,划着船的姑娘,窈窕的就和岸边的垂柳条似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温软湿润的,像是含了口烟水,像是披了层潮湿的软纱。 若林淮是来此地游玩的,想必他会喜欢这个地方。 但此次来灵泉县,林淮完全没有半分游玩的心情。 他清楚自己来灵泉县是为了什么。 两年间横死三任知县,本朝立国百余年,这样的事还是头一遭。 这事都已经传到京城了,灵泉县成了众人口中的“晦气之地”,传出一大堆怪力乱神的言语。 其实,一个小小的灵泉县,对于日理万机的承徽帝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承徽帝却迟迟没有决定第四任知县的人选,反而连夜将林淮独召进宫。 那晚,林淮进宫,和承徽帝密谈了整整一个晚上。待第二天出宫的时候,手里便多了一张封他为灵泉知县的圣旨。赴任的相关手续也在极短的时间内,一样样的被送到林淮手中。 没有人知道,那晚上林淮和承徽帝都谈了什么。 谈话的内容只有他们两个当事人知道,就连崔明泽,林淮也瞒着他。 只因承徽帝与林淮说的事,十分重大,不容有半分走漏。 “林淮,这灵泉县的事,本不是大事。但两年前,恰恰是朕派人去湄洲一代寻找废太子遗腹子的时间。” “不瞒你说,两年前,朕偶然得知,昔日废太子被屠尽东宫时,他府上有名怀有身孕的良媛,侥幸逃走,疑似在湄洲一代生下一个男孩。” “朕年幼时,废太子对朕照顾有加。他身故,朕实在不忍他的血脉流落在外,这才立刻派了人,去湄洲探寻那男孩的下落。” “而灵泉,正是湄洲的下辖县。” 林淮听到这皇室秘闻,心中也是震惊的。 那废太子,是承徽帝的长兄,年纪比承徽帝大了将近二十岁。 先帝在位时,诸位成年皇子争斗得厉害。废太子因“意图谋反”,被暴怒的先帝血洗了东宫。 那时,承徽帝还是个五岁孩童。 没几年后,有人爆出废太子乃是被陷害的。 先帝着人调查此事,调查的结果显示,废太子真的是被陷害的。 先帝因此悔恨悲痛,身子骨一下就不行了。 先帝一不行,诸位皇子们便更是肆无忌惮的争斗起来。那时候林淮尚小,还在陪承徽帝一同读书写字,却也从爹娘的只言片语里窥知,时局有多混乱,朝堂又有多么乌烟瘴气。 往后十来年,皇子们斗得败的败,死的死,先帝膝下几乎没剩下成年的儿子。 最终倒让承徽帝捡了个便宜,坐上皇位。 承徽帝感念儿时废太子对自己的照拂,在听说了废太子可能有血脉存在于世间,自然想要将人寻回来。 这份心情,林淮理解。 “林淮,灵泉县是湄洲下辖的县城,朕甫派人去寻那男孩,灵泉县就出了三任知县横死的事。” “且,朕派出去的人,全都石沉大海,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年轻的帝王言及此事,眉眼间都似罩了浓云雾霭,化也化不去。 “这让朕不得不怀疑,两件事之间是否有联系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入主县衙 林淮镇定的听着,室内黯淡的烛火,在他眼中晕染开流霞般的色泽。 他上前两步,不温不火的对承徽帝说“承蒙陛下信任,将这样的秘事告诉林淮。陛下想要林淮做什么,林淮都在所不辞。” 承徽帝听言,眉头舒展,很是欣慰的看着林淮,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淮,你是朕的伴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朕相信你绝不会背叛朕。更重要的是,朕知道你是个有能力的人。” 承徽帝一字字的说 “朕要你去灵泉县,担任县令,凭你的能力,即便遇到杀身之祸,也定能化险为夷。你一定要查出灵泉县事件背后的真相,还有,为朕找到那个孩子。” 林淮温和的脸上没有一丝迟疑,他跪下去,跪在承徽帝面前,就像是在和承徽帝讨论很日常的事那样,语调自然而平和“林淮定不辱使命。” “好”承徽帝眼含藏不住的欣赏,俯身,把林淮扶起来,以赞赏的口吻对他道 “朕会赐你一枚御用令牌,见此令牌者如见朕。你去了灵泉县,遇事可便宜行事。湄洲全境,上至知府范遂良,下至各县镇官宦,若有必要,你可凭此令牌全权处置” 于是,林淮站在了灵泉县的土地上。 为君分忧,义不容辞,既然承徽帝信任他,他便会努力达成承徽帝的指望,绝不退缩。 他爹也挺支持他的。 至于崔明泽 林淮淡笑着看了眼身旁正左顾右盼的崔明泽。 崔明泽完全是因为在京城待着无聊,才跟着来灵泉县的。林淮有劝过他不要来这是非之地,崔明泽却毫不在意。 不论怎样,如今崔明泽人也来了,林淮便不能让他有丝毫闪失。 两个人继续走着,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 林淮将县里的一切都收在眼底。 他发现,这灵泉县,其实很穷。 两人所行之处,三不五时就会有乞丐来要饭。那些迎面走来的路人,没几个气色好的,大多都是面黄肌瘦,衣服上打着一个又一个补丁。 商铺门面更是凋零的很,很多店面都关门了。零零散散的剩下些尚在营业的店面,看起来也生意极差,无人问津。 当林淮和崔明泽走过时,这些店面的掌柜们几乎是眼睛发亮的冲出来,求着这两位貌美又有气质的外乡人能进店照顾生意。 在他们的眼神攻击下,林淮心中不忍,遂回以礼貌的笑容,出钱买上些小物件。 而这些掌柜们就跟好久没见过钱一样,拿到钱的一刻,恨不得要给林淮跪下了。 “这灵泉县怎么会穷成这样”这一路上,崔明泽因为震惊,问了林淮好几遍这个问题。 沿途不断有五六岁、七八岁、十二三岁的小乞丐凑过来,喊着“公子给点吃的吧”,跪在两人面前。 这些孩子无不是灰头土脸,面黄肌瘦,眼睛里噙着泪水和想要活下去的挣扎。 想都不用想,这些孩子的父母想必都已经死了。或许是饿死的,或许是病死的,成群结队的孩子,这数量太惹人心惊 崔明泽因着震惊,在面对一群孩子乞丐的时候,愣在了那里。而林淮已经转身去了离得最近的一个小摊前,对摊主道“来九张饼。” 林淮将买来的饼给了孩子们,微笑面对他们的道谢,顺便问了一些问题。 他还不嫌脏的拍了拍打头孩子的头,对他说“你是这里面最大的,要照顾好这些弟弟妹妹。如果有人欺负你们了,可以去衙门找县太爷。” 孩子们感激的谢过林淮,倒是有个孩子扯了扯林淮的袖口,奶声奶气的说“县太爷真的可以帮我们吗” “当然了,新的县太爷很快就上任了。”林淮眨了眨清亮的眼眸,“他会想法子安顿你们的,不会让你们失望。” “是吗” “太好了” “公子哥哥你真是好人” 孩童们心智单纯,听了这话,打心眼的就想相信。他们捧着林淮买给他们的饼,开开心心的离去了。 林淮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一点点的淡去,最终平静的像是秋日微凉的湖水。 他的目光渺远,似能透过江南的烟雨,看到隐藏在温润景色下的凋零县城。 在来灵泉县赴任前,林淮曾搜集到不少关于灵泉县的资料,因而得知,打从灵泉县开始死县令,这里的经济就每况愈下,怎么都发展不起来。百姓们的积蓄也在不断流失。 灵泉县这两年,只有出账,没有进账。偏偏县城的账本据说也随着方大成的死,不翼而飞,煞是诡异。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些都是林淮这个知县必须要解决的。 他若不能采取有效措施,拉动灵泉县经济贸易,这里的百姓迟早会活不下去。 林淮转眸望向崔明泽,恳切的喃喃“我这个县太爷,要做的事多着呢。走吧,县衙就在前面了。” 天色开始接近黄昏。 前方,地处县城中心的县衙静静的立在那里,飞檐翘角上落着夕阳的红光,红色洒满黑色的瓦片,像是一层血色的轻纱。 随着两人走近,县衙的轮廓越发的清晰。 两尊长了苔藓的石狮子,守在县衙门口,石狮子身上有不少凹凸不平的磨损。 县衙的门大开,连个守门的都没有。朱门掉漆严重,已成了半红半白的颜色,门上铆钉也缺这个少那个的。 视线穿过大门往里看去,看到的同样是凋敝的气氛。黄昏笼罩下的前院,一片冷清,见不着一个差役的身影。 林淮举步正要踏上台基,忽然瞧见什么,便看了去。 只见县衙对面,有个正在卖祈天灯的小贩,把摊子推到了这里。而这摊子前有好几个顾客,每个人都会从他这里买走几盏祈天灯。 如此,对比起其他商家门可罗雀的情形,这个祈天灯摊子倒显得另类起来。 林淮望着摊子,仔细回忆了一下,发觉他今天在灵泉县走这一路,见过类似的贩卖祈天灯的摊子不下五个,且每个摊子前都有人光顾。 似乎祈天灯这种货品很受欢迎。 林淮下意识的走去摊前,摊贩见林淮气质样貌出众,忙停下手头的活儿,打量着林淮,“客官想买祈天灯” 林淮笑了笑,温声道“买一盏吧。” “好嘞,一盏八文钱。” 林淮递了钱去,再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为何灵泉县的百姓们都在买祈天灯” 摊贩递了祈天灯给林淮,笑嘻嘻说“一看您就是外乡人,不晓得咱灵泉的风俗。后天是六月十五,每逢这一天,全县的百姓都要点祈天灯许愿。哪怕是家里再没钱的,也一定要凑出钱来,买一盏祈天灯放了。您来得正是时候,赶上六月十五。漫天风灯,场景可壮观了,您千万不要错过” “多谢店家相告。”林淮向摊贩致以感谢的微笑,提着新买的祈天灯退开。 这灵泉县民生凋敝至斯,百姓们入不敷出,却还愿意花钱点灯许愿。林淮想,这既是为了延续传统,只怕,更是想要将自己的愿望上达天听,请老天爷能赐予灵泉县财富吧。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从县衙里传出来。 林淮转头,看向县衙大门,看到一道人影正向外跑出。 夕阳的余晖落在那人身上,崔明泽也瞧见了那人,吁了口气道“可算来人了,还以为这县衙是个空的呢” 因着上任县太爷惨死,县丞方大成被处决,县衙里原本供职的差役们也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个管监狱的狱卒,并一个马夫。 奴婢仆妇什么的都是没有的,现在县衙里管事的,是一个未入流的典史,姓吕,人称吕典史。 便是此刻跑出来迎接林淮的人。 由于没有看门的通报,吕典史是自己瞧见林淮的,自然也来晚了。衣服顾不上整理,赶紧匆匆忙忙的跑过来,先给两人作揖赔罪。 这吕典史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长着张圆圆的脸,身材微胖,个子不高,看起来憨厚老实。 确认了林淮的确就是新任县太爷后,吕典史又问候了崔明泽,迎两人进县衙,态度热情的嘘寒问暖,诸如“大人路上辛苦了吧”这样的话。 吕典史告诉两人“前些天知道大人要来,卑职已经请了人把县衙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房间都收拾好了,两位大人尽管放心下榻。大人您初来乍到,百姓们都不认得,还得抽个时间去街上走走,让百姓们都晓得,您是咱们的父母官。” 林淮点头,“我也有此意。” “还有,这衙门缺人,就等着大人来了,好招募差役。” “这件事就麻烦吕典史费心了。”林淮说着,给崔明泽使了个眼色。 崔明泽立刻掏出一枚银锭子,给了吕典史。 吕典史一见这银锭子的金额分明超出接下来的用度许多,连忙摆手道“大人给得多了,使不得,使不得。” 林淮笑道“我没来的这段时间,你打理县衙,维持狱卒的开支,还请人打扫,用的都是你自己的钱吧。” 吕典史有些惊讶“大人怎么知道” 林淮但笑不语。他自然是提前搜集了灵泉县的资料,知晓了吕典史的做派、性格和口碑,以此推断出的。 林淮只道“你也费心了,这些钱是你该拿的。接下来县衙的开支,就从我的俸禄和县衙的进账里扣了。” 吕典史连忙谢恩答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如此包容 灵泉县县衙不大,格局和其他县的县衙差不多,都是前院升堂理事,后院供县太爷和家眷居住。 左边的偏院是监狱和差役、狱卒的住所以及演武场等,右边的偏院则有花园、厨房、以及供奉着城隍、土地、狐仙娘娘的小庙。 除此之外,县衙靠近大街的地方,还建了一座“望风亭”。 这座亭子从县衙院墙里头的楼梯登上去,架设在外面的街道之上,就像是一座旱桥。 站在望风亭里,可以看到街道上来往的百姓。 这亭子正是给历任县令观望市井风貌所用的,所以叫“望风亭”。 林淮正远远看着那望风亭,这时吕典史提醒他,小心脚下门槛,林淮报以感激的一笑。 转眸,却忽的瞧见,后院的一角有一扇月洞门,月洞门彼端有个小院。院子里三三两两的房舍看起来像是住了人的,还亮着灯,而显然这个住所的规格并不是吕典史一个小吏能住的。 亮灯的屋子里,隐约传来叮铃咣当的声音。 林淮下意识的问“吕典史,那方院子里,是住了人” 吕典史脸上有那么一丝迟疑,有点尴尬。他停下脚步,解释道“那里原先是方县丞一家的住所。灵泉县小,县丞没有另设办公场地,方县丞和他的夫人还有妹妹,原先也都是住在这县衙里头的” 也就是说,现在,那间屋子里的人是方绣绣,而叮铃咣当的声音,也是她弄出来的。 吕典史小心观察林淮的表情,像是在揣测,这位新来的县太爷会不会把方绣绣赶出去。 按说,方县丞已经死了,不管县衙会不会迎来新的县丞,原县丞的家眷都不适合再住在县衙里。更别说面前这位新的县太爷都到任了,原县丞的家眷还赖着没走 吕典史正想说什么,这时,房门开了,只见方绣绣拖着一个大大的布口袋,在朝月洞门这边移动。那布口袋鼓鼓囊囊,显而易见,里头裹了许多东西。而方绣绣左上臂受伤,没法用左手,只能用一只右手死死拖着布口袋,艰难的拖向月洞门。 林淮和崔明泽快速对视一眼,崔明泽忙放下怀里一堆东西,冲过去帮方绣绣。 “来来,我帮你” 崔明泽从方绣绣手里“抢”过了布口袋。 方绣绣一愣,看看崔明泽,开口说“不用”,就见林淮踏入她的院子里。 林淮身后还跟着吕典史。 吕典史催促方绣绣“这位是县太爷林大人。” 方绣绣赶紧恭敬的福身,“民女方绣绣,给林大人请安。” 林淮虚扶了她一下,“方姑娘不必拘谨。” 方绣绣此刻的表现,的确挺拘谨的,低着头,不直视林淮,因右手刚刚用力拖拽布口袋,这会儿右手还在控制不住的微微发抖。 不过林淮能感觉到这姑娘并不怕他,她正偷偷打量他,眼神里没有半点畏惧。 先前在馄饨摊子的时候,方绣绣就注意到林淮了。 当时她不露声色的观察林淮和崔明泽,但因为隔着几桌客人,没能看清楚林淮的长相。 现在,人就站在她眼前。 她没猜错,新任的知县果然是这两个男人中的一个。 夜色渐渐浮上来了,黄昏还没褪尽,天色是半红半紫的。 方绣绣偷偷打量面前的男人,而瑰丽的天光就落在男人的身上、脸上,一下子就把这个人修饰得很立体,脸部的轮廓甚至勾勒了天光的线条。 这位新来的县太爷,是个很清秀的人,这一点和方绣绣之前所设想的不一样。 她以为北方来的男人,会长得很雄壮高大威猛,没想到这林淮高是高,但身材颀长,气质温和亲切,长相清秀俊美,怎么都和“雄壮威猛”不沾边。 他穿着寻常书生喜穿的青色儒衫,宽衣博带,谦谦君子。衣料是粗布的,但打理得很细致,领口袖口平平整整,不像她,卷着毛边的袖口,袖口还有密密麻麻的不规则褶皱。 他给人的感觉,非常干净而亲和,那是种让人赏心悦目、在不经意间就会放松一切疲惫压力的干净和亲和。 他注视着方绣绣,眼神友善。他的眼神不但没有半点攻击性,还给人一种他特别好说话、甚至好欺负的感觉。 方绣绣被这双眼睛吸引了,有些惑神。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明亮澄澈的眼,似是眼中有漫天的星斗,有璀璨又温暖的星芒。 他像是话本子里常出现的“好好先生”,或是脾气好的无法理解的书斋老师,只会笑着念叨你的不是。 这样的男人,真的就和高三哥说的那样,一看就是个软柿子,手无缚鸡之力还容易被欺负。 这个人,能有命活下去吗 方绣绣脑海中忽然飘过一句丧气的老话 百无一用是书生。 她对眼前这一表人才却看起来很不可靠的人感到失望,不由得就走神了。 约是林淮察觉到方绣绣的失神,客气的轻声言语“方姑娘适才是在做什么” 言谈间崔明泽已经将那大大的布口袋堆放在了月洞门外,方绣绣看了眼自己的布口袋,对林淮说“本来哥哥和嫂子死后,民女就该搬出县衙的。但哥哥和嫂子的后事还未料理完,民女一时没腾出空去找房子。吕典史心善,才留民女暂时栖身在这里。” 她抬起眼皮,状似小心的觑一眼林淮,“是民女动作慢了,如今还赖在这里,碍了林大人的眼。求林大人给民女一点时间,民女一定一定找好房子搬出去。” 林淮沉吟,想说什么。 吕典史觑着林淮略微蹙起的眉梢,连忙抢先说道“大人,绣绣这丫头实诚,她胳膊受了伤,收拾东西不利落,要不然早就得空搬出去了。大人就酌情给她点时间吧,她不会诓骗大人的。” 林淮轻轻叹了口气,怜悯过后笑得温和明朗,像夏日的雨过天晴。 他温言“方姑娘别害怕,林某不会怪罪你的。你既受了伤,就不宜再折腾了,先回去休息吧,搬家的事等你伤好了再说。” 方绣绣不由错愕,不能置信的盯着林淮。 “方姑娘,你要是信得过我们,就让少延帮着你一起收拾家当。” 少延,是崔明泽的字。 崔明泽趁机指着自己说“就是我就是我” 林淮看了看已然昏暗的远空,又道“天色已晚,我等男子不方便踏入你的屋子。待明天白天,若是方姑娘有需要,就让少延帮你。要是方姑娘觉得男女同处一室不方便,也可以让少延去雇佣几个阿婆来帮你。你看行吗” 方绣绣控制不住脸上的那抹错愕,更加感到不可置信了。 这个林淮也太没架子了吧。 哪里像是朝廷命官 他和知府范遂良,和之前横死的三位县太爷,甚至和她哥哥方大成,差别都太巨大。 他身上明明有着天之骄子的贵气,却没有半点为官者的倨傲和肃然。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这林淮竟对她如此包容,设身处地的为她考虑,考虑得面面俱到,最后还要征求她的意见,问一句“你看行吗”。 真是温柔的过分。 方绣绣怔怔的福了福身,“民女谢过林大人,谢过崔公子。” 倒是崔明泽抽了抽唇角,语气不爽“妹夫,你使唤我使唤得很溜啊。” 林淮道“你本也是闲不住的性子,我为你找了事做,你就当锻炼好了。” “那你干啥”崔明泽问。 “我自然是要着手做知县该做的事了,想必县衙堆积了不少事务。” 崔明泽努了努嘴,阴阳怪调的说“还是妹夫你敬业。” 妹夫方绣绣从刚才就觉得诧异了。她不记得打听到的关于林淮的资料里有林淮已婚这一条。 不由得脱口而出“林夫人是没来灵泉县吗” 林淮的脸上浮起了无奈之色,对崔明泽道“可不要再乱称呼了,我都被人误会了。” 他好脾气的向方绣绣解释起来 “家母与少延的母亲是手帕交,当年前后怀得身孕,便指腹为婚定下了儿女的亲事。林某先出生的,若少延是个姑娘家,便是林某的未婚妻了,然则少延是个男孩,婚事也就不做数了。只是少延长大知事后,便拿这件事调侃林某。” 难怪崔明泽管林淮叫妹夫,这意思是崔明泽一厢情愿的想让他娘生个妹妹配给林淮 “那崔公子的妹妹” “我没有妹妹。”崔明泽说道。 看他的脸色,似乎对没有妹妹这件事十分不平。 偏嘴上数落起林淮“怪这小子没福气,娶不到我崔家小姐我娘在我之后都生了四个了,硬是没个女的。当然就算有我也不便宜他所以说这小子活该光棍” 林淮不愠不恼,竟还安慰道“少延说的是,怪我没福气,你也不必因为这个就耿耿于怀。” 方绣绣听得想笑又不好发笑,只得憋着笑,给两人欠了欠身,“要是没别的事的话,民女就先回房了,谢谢林大人,谢谢崔公子。” “方姑娘,请等一下。”林淮叫住了方绣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相公的皮 方绣绣看向林淮。 只见林淮解开行囊,在行囊里摸索了半晌,找出一个翠绿色的小瓷瓶。 他把小瓷瓶递给方绣绣,“这个是林某从京城带来的跌打伤药,效果比普通的伤药要好,方姑娘用些吧。” “”方绣绣再次被林淮的“好好先生”做派刷了一把下限。 她推拒“这么昂贵的药,这怎么好民女的伤没事的。” “方姑娘不要客气,这药,我也用不上,你快拿着吧。”林淮顿一顿,笑道,“别让我这个父母官心里不安啊。” 对方都这样说了,方绣绣哪还能拒绝只好收下了跌打伤药,对着林淮千恩万谢,这才转身回去房中。 崔明泽唇角一勾,抬起一手勾住林淮的肩,往他身边一挤,痞笑道“怀礼,怎么在京城的时候不见你这般怜香惜玉” 林淮诚实道“她到底是个可怜人。” 看向吕典史,林淮又道“麻烦吕典史稍微准备下,明日,本官要身着官服,游街示众。” 吕典史内心里还挺期待这位没架子的县太爷穿官服游街的样子的,连忙应下“大人放心,交给卑职了。” 次日。 县太爷游街。 吕典史安排了县衙里两个空闲的狱卒,外加雇佣了一个婚庆班子,一路敲锣打鼓撒花,给县太爷壮声势。 自然的,这场景吸引了几乎全县城的百姓。 陆陆续续有百姓们从房子里、岔路口、乌篷船里跑出来,聚集到县太爷游街轨迹的沿线,站在道路两边,迎接并瞻仰新任的县太爷。 崔明泽这次来灵泉县是担任师爷一职的,也随着林淮一起游街。 被这么多人观看,崔明泽表示他很兴奋。 尤其令他兴奋且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是道路两侧不断传来姑娘家花痴的尖叫,还有胆大的姑娘把各种鲜花、果子,甚至荷包香囊和帕子往林淮和崔明泽身上甩。 这种掷果盈车的感觉,真他娘的爽 “林知县长得好俊啊” “瞧瞧那细皮嫩肉的,比咱们江南姑娘家还清秀貌美哩” “崔师爷痞帅痞帅的,也是好看的紧。”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呢,我家相公怎么就不长成这样” 对吧,爷们就是出众,兼具美丽的皮相与千锤百炼的内在金玉其外又金玉其中 崔明泽的虚荣心满足不已,如果他背后长了双翅膀,这会儿一定飞得忘乎所以。 身边,林淮被一个绣着鸳鸯戏水的荷包正正砸在胸口。他小有无奈的一笑,把荷包递给吕典史。 吕典史提着个大袋子收纳那些砸过来的东西,没一会儿袋子就装满了。吕典史把袋子移交给旁人,自己又展开一个新的袋子。 他可是足足带了十个袋子的因为今天这种情形,他已经明智的预料到了 实在是林淮和崔明泽长得太好看,尤其是林淮,吕典史作为一个男人都不得不承认。 七品官的青色绫罗团领官袍显得他挺立如风下的青松。温文尔雅,秀美中又添一丝中规中矩的端正风骨。 头顶乌纱帽拢住了头发,教整个人都很是精神。金饰玉的腰带勾勒出腰部无一丝赘肉的线条,衣冠上点缀的玛瑙、水晶、香木,令他贵气斐然。 一路行来,明亮的眼眸不输身后漫天流云曦光,唇角始终勾着好看的弧度。 也怨不得灵泉县的姑娘大妈们这般花痴。 只是 嘈杂的人声中渐渐充斥起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也不知道这林知县能活多久。” “可别没两个月又换人了,难得来个这么俊的。” “可惜了一个大美男啊。” 林淮对这些言论无动于衷,看向每个人的目光都是一视同仁的。 崔明泽却没有这般好的定力,狠狠的瞪了说话的那些人。 而这些和谐的声音并没有因崔明泽的瞪视而消减。 “你们说这林知县会是什么死法先前的周知县被剥了皮,林知县该不会也要被剥皮吧。” “真要剥皮的话,我要他的皮那可是罕见的美男皮” “不管林知县将来怎么个死法,只要一张脸是完好的就行。” 这都是什么鬼话 崔明泽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妈的” “哎呀,就算林知县死了,这不还有崔师爷吗咱们依然有机会。” “对对,吕典史都没死,崔师爷肯定也死不了。看来嫁给崔师爷是最保险的。” “不知道崔师爷能不能看得上我这蒲柳之姿。” 对不起,看不上。 崔明泽内心呵呵我该谢谢你们夸我吗 在灵泉县主干道走了一圈后,林淮和崔明泽回到了县衙。 一群百姓,尤其是姑娘和大妈们,尾随着两人的队伍,也一路跟到了县衙门口。 林淮正要劝众人回家去,忽然人群里一阵骚动,一道人影极其蛮横的冲出来,横冲向林淮,口中嘶叫般的吼道“我相公的皮呢我相公的皮呢” 女人横冲直撞,几乎要撞到林淮身上,惹来一片尖叫。 亏得林淮反应快,错开两步,伸出一手扶住这女人,问道“这位夫人怎么了” 女人穿的是一身丧服,白的刺眼,而她的脸蜡黄的像是坟地里烧给亡人的黄纸,没有血色,枯黄皴裂。头发乱糟糟的,整个人形容憔悴,唯那一双眼球血丝遍布,暴突在脸上,令她狰狞的像是厉鬼。 她反手揪住林淮的手腕吼道“我相公的皮到现在还没找到,他都死了两个多月了,依旧没能落个全尸你是新任的县太爷是不是你接了我相公的位置,就该找到我相公的皮你找你去找你找啊” 女人嘶喊着,喘气的声音粗重干哑,犹如一个呼呼的风箱。 对比她凶狠的气势,林淮显得简直太弱。 “周夫人,您先冷静一下好吗” 林淮从这女人的话语里猜知了她的身份前任周知县的夫人。 “周夫人,您先冷静下来。” 恰巧这时,方绣绣从县衙门口走出来。 今天林淮游街,方绣绣没有去看。她知道自己若是出现,免不了会成为大部分百姓议论的对象,他们还会议论她已死的哥哥和嫂子。 她厌恶那些人那怜悯又刻意疏远的眼神,就仿佛自己一家在他们眼里,是什么可怜又可恨的东西。 她自然不去讨这没趣。 这会儿出门,是想着去买些东西回来做些茶点,以答谢林淮和崔明泽、吕典史。不想林淮这么快就回来了,她也因此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所有人视线的新焦点。 方绣绣不想被围观,但此刻的围观对她来说,远比不上周夫人的出现更令她发憷。 她和周夫人四目相对,只一瞬间,周夫人就暴跳如雷,发了狂似的夺过一旁狱卒手里的铜锣,冲向方绣绣,对着她就砸。 “妖女贱人我打死你打死你个贱人” 那铜锣直朝着方绣绣身上落,方绣绣连忙躲开,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形色狼狈。 “周夫人你作何打我我不知道周大人的皮在哪里,我真不知道” “妖女你们和我相公同住县衙,我相公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被人残忍杀害,你们都难辞其咎我相公死了这么久了,你还说不知道他的皮在哪儿你这个满口谎言的贱人” 周夫人两手抓着铜锣,仗着自己正站在高处,直接把铜锣往方绣绣天灵盖上砸。 “把我相公的皮交出来我砸死你我砸死你” 现场一时安静,死寂的就像是时间停止了似的,唯有周夫人在疯狂发飙。 还是林淮反应快,在方绣绣因为躲闪而即将踩空时,冲到了方绣绣旁边,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令周夫人这一击落空。 林淮立刻再上前一步,把方绣绣挡在身后。 看周夫人这架势,定不是第一次找方绣绣的麻烦。 他算是知道方绣绣左上臂的伤是哪来的了。 她竟然曾被周夫人打成这样。 周夫人见林淮维护方绣绣,拎着铜锣恶狠狠注视林淮,嘶吼道“我相公尸骨未寒,你这个新知县就忙着维护渎职县丞的妹妹,你算什么朝廷命官” 方绣绣从林淮的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喊道“我哥哥已经尽力了,他根本罪不至死的” “你闭嘴”周夫人举着铜锣不管不顾的又要砸人。 林淮赶紧握住周夫人手腕,将铜锣拦截在了头顶。 “周夫人,您的心情本官理解,本官向你保证,一定会找到周大人的皮。” 林淮手上稍一用力,就按下了周夫人的手。崔明泽趁机上前,把铜锣从周夫人手里抢了过去。 周夫人也无心理会崔明泽的行为了,她满脑子都是林淮说的话,她咬牙切齿的问“县太爷没骗妾身” “本官承诺之事,必会做到。”林淮道,“还请夫人冷静下来,先回去。本官定会竭尽全力,寻回周大人的皮,交到夫人的手上。” 周夫人用力的喘过几口气,忽然就跟没力气的似的,将要软倒。 刚好这会儿周夫人的侍女也找了过来,赶紧接住摇摇欲坠的周夫人,好言好语的哄劝着。 周夫人用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林淮,如要嗜血一般。 她狠狠道“既然如此,妾身就先回去了。妾身住在湄洲的悦来客栈,还请县太爷早点找到我相公的皮,通知我来取。” 她颤抖的指着林淮,“你不许失言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方绣绣那个贱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诡异天灯 晚间时刻。 方绣绣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崔明泽在方绣绣的院子里,帮她收拾院子中的东西。 林淮则和吕典史在交谈。 林淮刚接手灵泉县,许多事情还需要向吕典史了解。 吕典史曾经在周知县的手底下干过一阵子,对周知县和周夫人也有一定的了解。 他告诉林淮“周夫人是个忠贞的女子,就是性情刚烈暴躁。其实这两个月间,她来县衙闹过好几次了。卑职应付她也是应付得心力憔悴。前些天她直接冲进门,拿着棍子对着绣绣就打,差点没把绣绣的胳膊打断。” 吕典史回忆起当时那混乱血腥的一幕,就忍不住面部团起,似是想起方绣绣半个胳膊血肉模糊的惨状。 他想说什么,纠结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说出口“其实卑职觉得,方大成被判处斩首,的确有些冤枉了。” 方大成的罪行,是湄洲知府范遂良亲自判的。 范遂良作为湄洲地区最高长官,权威性摆在那里。他处置下辖县不称职的官员,自然也不算做错。 是以,吕典史敢说出这种质疑上官的话,可见是打心眼的为方大成鸣不平。 且这话敢当着县太爷的面说,亦说明这吕典史是个有勇气的。 林淮道“看上去你很了解方县丞的为人。” 吕典史见林淮愿意听他说下去,也就放轻松了些“禀大人,卑职和方大成有好几年的交情,他这个人实诚,当县丞的时候兢兢业业的,从没做过什么欺上瞒下的事。那会儿周大人被剥了皮后,整个灵泉县人心惶惶,好些人都跟疯了似的传播鬼神之说。方大成的确监管不力,可他一个人也管不住那么多人的嘴巴啊。” 林淮淡淡的道“范大人审理方县丞的时候,你可有帮方县丞求情” 吕典史难过的说“卑职求情了的。可是,范大人认为灵泉县之事影响太恶劣,必须将方大成斩首以儆效尤。卑职也没有办法。” 林淮沉默,神情肃然了些许,只轻轻默念“范遂良” 这个范遂良他是知道的。 此人曾经在科举的乡试上考中举人,被任命为灵泉县的知县。 他在灵泉县的口碑还不错,断了不少案件。传至朝廷的政绩,也令承徽帝满意。 于是范遂良三年任期满之后,升官为湄洲的通判。一年半后原湄洲知府的爹娘死于非命,辞官回家去丁忧,范遂良就成了现在的湄洲知府。 林淮觉得事情有些耐人寻味。 范遂良任职灵泉知县的时候,灵泉县风平浪静。 范遂良一升官走人,后头接任的县太爷就连着死了三个。 而范遂良本人官运亨通,已成了湄洲最高地方长官。 看来,他有必要去见见这个范遂良,与之好好聊聊。 先把灵泉县的各项事务都打理好了,待一切回归了正轨,就去湄洲拜见这位上官吧。 在林淮开始处理灵泉县的各项事务、并扩充了差役数量,并派人去打听周大人的皮时,崔明泽帮着方绣绣收拾了好几个包裹。 方绣绣为答谢几个人对自己的照顾,亲自去买了做点心的食材,下厨,为三个人做了臭豆腐干。 吕典史是吃惯了臭豆腐干的,拿到方绣绣的作品时,很不客气的就开动了。 林淮和崔明泽在京城没吃过这东西,有些新鲜。 这东西闻着臭臭的,真的好吃吗 崔明泽先尝鲜。 油煎的臭豆腐干,拌上甜葱酱、葱末等佐料,外表颜色呈沉赭色,皮相不是那么好。 内里的颜色却是玉白细嫩,看着很有胃口。 崔明泽一口咬了下去。 嘿,想不到这东西闻着臭,吃起来却香香的,久久回味。 崔明泽忙叫林淮也吃,林淮不紧不慢的吃下一小口,嘴角弯起来,像几天前的月相。 “方姑娘的手艺值得称赞。” 方绣绣扬起笑脸,笑容有几分娇俏“林大人喜欢就好” 林淮的确是喜欢这臭豆腐干,他又取来一个小罐,用勺子舀出些盐洒在自己那份臭豆腐干,接着夹起臭豆腐干,再咬一小口,唇角勾起的月相弧度更大了些。 这个举动被方绣绣看到,记在了心里。 这位县太爷似乎比旁人嗜咸。 这会儿被动的欣赏了几个人的吃相,吕典史的吃相她已经见得多了,可以视若不见。而林淮和崔明泽的吃相反差很大,使得方绣绣多了两分观赏的乐趣。 这俩人,一个狼吞虎咽,一个细嚼慢咽。 一个急的跟饿了几天的乞丐似的,另一个,真是慢条斯理好涵养。 更别说当崔明泽沾了满嘴的甜葱酱时,林淮却唯有唇上泛着油光。 方绣绣坐在旁边,看着两个人的模样,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哥哥和嫂子。 哥哥他在当县丞以前,是个靠制作祈天灯为生的手艺人。哥哥的吃相一贯和优雅不搭边,比较像崔明泽,总是狼吞虎咽的。 而嫂子,她是王知县的堂妹,也算是官宦女子,接受过礼仪方面的训练。 再加之性子温软如水,连说话声都是细细小小的,吃饭的时候就更斯文了。 斯文的像极了林淮。 从前哥哥和嫂子还在的时候,三个人在一起吃饭,方绣绣总要嘲笑哥哥吃东西的模样。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连嘲笑的资格都没有了。 哥哥和嫂子,再也不会坐在她面前吃东西了。 “方姑娘,你怎么了” 林淮好听的声音,带着关怀的成分,响起在耳边。 方绣绣被这道声音带回了现实。 面前,林淮清澈的明眸倒映着明灭的烛火,好看而熨帖。 方绣绣不由得心一颤,忙调整好表情,笑着说道“没什么,谢林大人的关心民女在想,今晚上就是六月十五了。每逢这天,灵泉县百姓都要放祈天灯许愿。林大人和崔师爷要不要也与民同乐” 林淮笑道“甚好,来灵泉县的当天,我就顺路买了一盏祈天灯。” 方绣绣欢快道“大人真有先见之明” 所谓入乡随俗,林淮对放祈天灯这个事情还是蛮有兴趣的。 当晚夜色降临后,他就领着崔明泽和方绣绣一起到县衙偏院的演武场。 这演武场宽阔,正适合放灯。 放眼天穹,已经有许多百姓放出祈天灯了,犹如漫天星辉飞洒。 这场景和那个售卖祈天灯的摊贩说的一样,十分壮观。 崔明泽把林淮买的那盏灯抢了去,非要自己独占。 方绣绣便提议让林淮和她同放一盏灯。 本朝民风开放,男女一起游玩属于常事,林淮也就欣然应允。 用火折子点燃了底盘上的松脂,林淮和方绣绣面对面站着,一人拎着祈天灯的两个角。 随着松脂的燃烧,灯罩被热气填充,慢慢的鼓起来。 林淮和方绣绣瞅着火候差不多了,对视一眼,同时松开手。 祈天灯慢悠悠的升上去。 被火光映照成橘红色的灯罩,看上去既温暖又梦幻。 方绣绣在第一时间就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默默的许愿。 林淮瞧着她,她许愿的样子很认真,火光打在她身上,令她像是画中的娇俏人儿。 若非林淮知道她的身份,可能会觉得,面前的人就像是被神灵选中的祭者,正在沟通神灵。 那么的纯洁,那么的虔诚。 有那么一瞬,林淮忽然想知道,方绣绣许了什么愿。 转而他又收起了心思。 还能是什么呢多半是和她哥哥嫂子有关吧。 林淮沉吟片刻,也默默的在心里许了愿望。 愿早日拨开灵泉县重重迷雾。 愿早日找到废太子遗留在世间的骨血。 方不负圣上所托,亦对得起天地良心。 “不对啊,那什么玩意儿” 崔明泽忽然响起的喃喃自语,让林淮和方绣绣都看向他。 “少延,怎么了”林淮问。 只见崔明泽正直勾勾盯着天上,天上有无数盏祈天灯,而崔明泽的视线却只牢牢锁住其中一个。 “你们看那个灯。”崔明泽朝着那个方向指过去,“那什么玩意儿,怎么形状怪怪的” 林淮和方绣绣顺着崔明泽的指向看过去,天上灯太多,密密麻麻,如灿烂星河,一时半会儿还真看不到崔明泽说的是哪个灯。 “那个就是那个” 在崔明泽不断的指点下,两人终于看见了那个“形状怪怪”的祈天灯。那灯还真是形状很奇怪啊 林淮就不用说了,就连方绣绣这个本地人,都没见过那种形状的祈天灯。 那盏祈天灯很大,大概是今晚所有灯里最大的一个。 通红通红的大灯罩,明亮度极高的火光这两者都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寻常的祈天灯都是灯罩下连着底盘,底盘下就没别的东西了。而那盏灯,底盘下面似还用竹蔑做了一个框架,框架上撑开一层半透不透的薄布,或者说更像是层薄膜。 而那个框架的形状,是个“大字”形。 三个人心里齐齐一沉。 大字形,加上外面撑开的薄膜,远远看去,不就像个人形吗 崔明泽忍不住道“谁这么恶趣味,怪里怪气的。哎那灯怎么在下落是架子太重了吗” 不对。 那盏灯不对。 林淮说不出是什么不对,只是心里潜意识的浮上一种恶寒的感觉。 冰冷而发腻的恶寒,如毒蛇般的缠住他的心,一点点勒紧。 身边方绣绣也变了脸色,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联想。 此刻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和自己联想到的是同一件东西。 直到一声凄厉的尖叫从远方传来,“啊”的一声,震痛了两个人的耳膜。 林淮猛地回神,近乎风驰电掣的冲出县衙,朝着尖叫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漫天风灯,辉煌璀璨。 方绣绣咬牙跟在林淮的身后奔跑,快要虚脱了才能跟上林淮的速度。 两人前方,那盏诡异的祈天灯正在快速下落。灯下不少人在仰头看着,尖叫、发抖,想要逃走却又死死的钉在原处。 离得越来越近,林淮和方绣绣看清了那盏灯的支架。 那撑在支架上的薄膜,被火光映照出细腻光滑的纹理,乍看之下似一张极好的工艺品。 那分明是一张人皮 人群中再度响起百姓们的尖叫“是周大人周大人的皮那一定是周大人的皮啊” “闹鬼了闹鬼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莫管闲事 天灯悠悠而下。 那被撑开的人皮在火光的修饰下,像是一块成色极好的人形琥珀,甚至能透过半透明的人皮瞧见天空中无数美丽的祈天灯。 场面无比的毛骨悚然。 周遭百姓们被吓得六神无主,一张张脸惨白惨白。尖叫声此起彼伏,盖过了远处尚不知情的百姓们的欢声笑语,尖利的直冲耳膜,震得林淮的耳朵隐隐作痛。 方绣绣也惊恐万分,看着那张人皮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得就想起周大人笑呵呵的和她讲话时的神态。 若那真是周大人的皮 她想着那天在“明镜高悬”匾额下踩着的那一地血泊,还有那个套着件染血官袍的肉人,和现在这薄薄的一层 她忍不住狠狠的打了个寒噤。 接着,脑海中闪过几个片段,她忽然就忆起了她万般不想回忆的场景。 沉闷的黑夜,无星无月 聒噪的教人厌烦的虫鸣声 墙头上伫立的诡异佛像,一动不动的凝视她。她一开门,就对上佛陀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就像是在向她下达修罗地狱的审判 就在此时,人皮天灯底盘里的松脂燃烧殆尽。火光灭去,灯罩迅速萎蔫,祈天灯快速的落下来。 林淮忙大步冲过去,接住这盏祈天灯。 此刻他的注意力全在祈天灯上,没有瞧见身后方绣绣颤抖的躯体,和她脸上那异常恐惧的惨白。 两个人周遭围了一圈惊恐的百姓,全都远远站着,瑟瑟发抖的凝视他们,没有一人敢靠近。 夜色里,林淮的面容带着一股冷肃之气,眉宇间犹如凝起一层薄冰。 这个温雅恬淡的人脸上终于露出了另外一种表情,就像是晴朗的天空突然间迎来一场急雨冰雹。 他是背对着方绣绣的,但方绣绣却突然间感觉到林淮的气场变化。她在恐惧中茫然望着林淮的背影,这一瞬间,她感到林淮身上有种无形的气势,足以镇定住所有人。 许是被林淮的气场所影响,方绣绣猛地一震,脑海中恐惧的记忆潮水终于开始退去。 她死死的克制住这跗骨之蛆般的恐惧,走近林淮身边,唤道“林大人。” 林淮扭头看方绣绣,惊觉她的面色不好。 “方姑娘,你没事吧”他善意的询问,“若是不舒服,还是先回去吧。” “林大人,我没事。”方绣绣尝试着勾起唇角,终于如愿以偿的勾出一个看起来很胆大的笑容。 “林大人,我们先想办法把这张人皮从支架上取下来吧。” 林淮一沉思,温声道“不要勉强。” 说罢,见方绣绣仍没有退缩之态,也就不劝她了。 林淮把手探向人皮的边角,沿着肌理纹路迅速抚摸过去,很快就找到一条豁口。 他小心捏住豁口两侧的皮肤,手上一个巧劲,将人皮从支架上卸了下来。 失去支撑的人皮彻底没了形状,软趴趴的落了林淮满手。 这情景看得周围人群又是一片瑟瑟战栗。 这时崔明泽赶到,一看这情形,吓得一个急刹,差点栽倒。 他不能置信的盯着那张人皮,接着又看向地上那盏祈天灯。 祈天灯已然翻倒在地,底盘的底面恰好对着崔明泽的方向。 眼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人皮上,倒是只有崔明泽瞧见,那底盘下面还有东西。 他指着底盘底面呼道“怀礼,那底盘下面绑了个卷轴” 听见崔明泽喊话,方绣绣见林淮腾不开双手,便主动蹲下身子,将那底盘端起来。 果不其然,底座底面上绑了一张小小的卷轴。 线绳打得是死结,方绣绣取不下卷轴,拽扯了线绳半晌,最后破釜沉舟般的用牙齿暴力咬开,终于取下卷轴。 卷轴因沾染了底盘的温度,十分烫手,火辣辣的温度犹如刀子般扎在方绣绣掌心。 她看向林淮,得到他的眼神默许后,她将卷轴展开。 哗啦一声,雪白卷轴飞速的迤逦至地,也将四个血淋淋的大字呈现在众人眼中。 莫管闲事 方绣绣控制不住手一抖,卷轴落在了地上,滚出了长长一道。 白色的纸,像是死人苍白的脸;红色的字,一笔一划无比狰狞。甚至可以看出写字的人故意蘸了饱饱的鲜血狠狠的写下字迹,以至于许多比划的结尾处都因血液过于饱满而往下流淌,似一道道血痕,显得字迹犹如被染血的指甲壳子抓出来似的。 那些凡是看清了字迹内容的百姓,都吓得惊呼出声。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张人皮会跟着祈天灯从天而降,为什么祈天灯下绑着的卷轴里写下了威胁的言语。 莫管闲事。 就是这么四个字,却勾勒出极端残暴的死亡威胁,字字是通往地狱的恐吓。 是谁写下了这句话 是人,还是鬼 这句话又是写给谁 百姓们瑟瑟发抖的望向林淮,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异样的恐惧。 好半晌的死寂,方绣绣回过神来,俯身把卷轴捡起,迅速卷回一团。 她手上的动作很快很利落,但惨白的脸色和眼底的恐惧却是藏不住的。 她使劲克制着恐惧喃喃“林大人” 林淮沉吟片刻,却是笑了,宛如风雨骤散,天空重回为温和晴朗。 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露出淡定的笑容,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方绣绣心中惊讶,这林淮竟然一点也没被吓到吗 林淮慢条斯理的开口“我想,这应该就是周大人的皮了。有人把这张皮架在祈天灯下,以周大人作为前车之鉴,警告我这个接任他的人不要多管闲事。” 这灵泉县的水,果然深。 那个用祈天灯和人皮恐吓他的幕后神秘人,也定然与三任县太爷的死有关联。 “为了恐吓我,都恐吓到这儿来了,也算是有心。” 崔明泽却“哧”了一声,语调难掩厌恶“难道这样的恐吓你会怕” 林淮不语。 崔明泽又道“这种程度的恐吓,若是换作别人,早吓得不行了。看来那个想恐吓你的人压根不了解你,这种装神弄鬼的伎俩,你会怕才怪。” 他语气里有着对那个神秘人的不齿和恼怒“什么恶趣味的家伙,要是被我见着了,小爷定打得他鼻青脸肿,让他再吓唬人只恨不知道这家伙藏在哪儿” 林淮听言,唇角弯起,微微一笑“谁说不知道他藏在哪儿” “你能找到他”崔明泽一讶,连忙问。 “我想可以试试看。”林淮指了指地上的祈天灯,“他留给我们一个不小的破绽。” 崔明泽刚想问是什么破绽,就见林淮把人皮放进了他怀里。 “少延,麻烦拿着。” 崔明泽因毛骨悚然而双手一抖,差点把人皮给抖掉了。实话实说,这种像是捧着个没重量的人在怀里的感觉,真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他和方绣绣一起看着林淮,林淮在祈天灯前蹲下身,从衣摆上撕下一片布料,手隔着布料捏住底盘,把底盘取下来。 接着他便温声说“方姑娘,可否将你的簪子借林某一用。” “好。”方绣绣没有询问林淮原因,直接很配合的取下发髻里的铜簪子,递到林淮手里。 “谢谢。” 林淮手持簪子,将簪子锋利的尖头对准底盘的内壁,在上面狠狠的划了一道痕迹,看上去就像是标记吃水线。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林淮这一道痕迹,正是划在底盘装满松脂时那些松脂所堆砌的最高位置处。 虽然现在松脂烧完了,但是在内壁上留下的松脂残留物仍然显示出起始时底盘里堆放的松脂高度在哪个位置。 方绣绣在心中默默的猜测林淮的用意。 正好这会儿,吕典史带着几个新招来的差役寻了过来。 林淮手持底盘,站起身,没给吕典史等人惊异恐惧的时间,就先吩咐下去“你们来得正好,辛苦了。将这盏祈天灯带回县衙,切记轻拿轻放。吕典史,还请你派人将灵泉县制作祈天灯的匠人全部请到县衙来,让他们带上各自店里贩卖的祈天灯的款式。留几个人在这里安抚百姓,疏散秩序。再有就是” 他看向崔明泽捧着的人皮,“着人去湄洲悦来客栈通知周夫人,就说找到了一张人皮,请她来辨认是否是周大人的。” 吕典史被林淮这一席话弄得怔了片刻,才答道“是。” 返回县衙的路上,林淮抱着人皮,崔明泽恼恨的抓着头发。 而方绣绣显得心事重重。 她望着前方林淮一阙背影,望了一会儿,加快步子走到林淮身边,问道“林大人,您别怪民女冒昧。民女还是想问问大人,决定管到底了吗” 那张写了“莫管闲事”的卷轴所传达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若是林淮想活命,便老老实实当他的地方官,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林淮呢立刻毫不犹豫也毫不害怕的,选择先找出那个放灯的人。 林淮如此做法,无异于公开叫板敌人。 方绣绣不难预料到,从今晚开始,林淮的处境会十分危险,而死亡随时都会降临在他头上。 “我会管到底的。”林淮回道,“不但如此,我还要将他们全都揪出来。” “可是,敌暗我明,他们用的手段又那般残忍恐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赠簪 林淮想回答他不怕,却又想到方才她刚看见周大人的皮随着灯落下时,脸上那过于惨白骇人的神色。 于是改口道“方姑娘不要担心,不论林某下场如何,都会保证不连累到你的。” 方绣绣没料到林淮会这样安慰她,她娇俏的一笑“大人真是爱民如子,民女感激不尽” 她默了默,又问“刚才民女看大人在祈天灯的底盘里标注出松脂的起始高度,想请教大人,这么做的用意。” 崔明泽听了也过来插嘴“我也想知道” 林淮笑道“少延不妨猜猜,说给方姑娘听。” 崔明泽努努嘴“我可猜不着” “那方姑娘有没有什么猜测” “民女愚笨,怕是也猜不到吧。”方绣绣一脸谦逊的样子。 “没关系,说来听听。” 方绣绣迟疑了下,觑着林淮道“那民女就瞎说了,要是说错了,林大人和崔师爷可要给民女留两分颜面。” 她一边想一边说 “民女猜想,林大人是打算根据松脂的起始高度和底盘之间的高度差,计算出这盏祈天灯从放飞到熄灭的松脂用量。以松脂用量计算出燃烧时间,从而推断出这盏灯在天上飞了多久。” “而祈天灯的飞行速度取决于风速和阻力,若计算得当,便能根据祈天灯飞行的时间和今晚的风速,估算出祈天灯被放飞时所处的片区。” “那个片区,也就是放灯之人所出现的地方,会留有他的蛛丝马迹。” “虽然风速和阻力不可测,只能做粗略估算,以此推测出的放灯片区也不一定准确,但好歹不是坐以待毙。” 方绣绣得出结论“不知道民女猜的对不对,要是猜对了,那民女是真佩服林大人;要是猜错了,林大人可别笑话民女。” 她说完,见崔明泽用一种看珍奇异兽般的眼神看她,不由讪讪的干笑。 “嚯,我怎么觉得方姑娘说的还挺是那么回事的”崔明泽拍了下大腿。 “是啊,方姑娘心窍玲珑。”林淮唇角弯起,弧度煞是好看,“说的八九不离十。” “真的吗”方绣绣仿佛不敢相信,旋即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道,“还好还好,林大人没笑话民女” 她在心中暗道这林淮看起来温温吞吞,实际上鬼点子还挺多。 回到县衙后,林淮将人皮和祈天灯都安置在公堂内。 来来往往的差役,一盏一盏被点亮的灯,充斥耳边的喧哗和纷响,都注定了今夜是个不眠夜。 方绣绣走到公堂外,看着整个县衙灯火通明的样子,给人一种白昼来临的错觉。 已经许久不曾见到县衙亮起这么多灯了,上一次见到这样的景状,还是周大人被发现死亡的那天晚上。 如此雪白刺眼的明亮,昭示的却是沉重无边的黑暗阴霾。 “林大人。”方绣绣走进公堂下,主动询问林淮,“有什么是民女能帮上大人的吗” 林淮正站在一张桌案前,铺上白布,把人皮仔细小心的平摊上去。每个动作都耐心细致,流露出对死者的尊重。 那张“明镜高悬”的匾额不悲不喜的高挂在那里,投下的阴影在他身后形成更为颀长的一道影子。 他转脸望向方绣绣,客气的说“方姑娘的好意,林某心领了。眼下也不早,回去休息吧。” 方绣绣摇头道“民女不困,从前给人塑泥像,画到三更半夜都是常有的事。” 林淮道“那林某就更不能让你总是熬夜了,对身体不好。” 方绣绣腹诽,这林淮的脾气真是好的没底线,她只得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大人的体谅,那民女就不打扰大人办公了。” “方姑娘请稍等一下。”林淮似还有话没说完,叫住了方绣绣。 方绣绣正要走的,闻言看向林淮。她想起,上次林淮这么叫住她之后,就给了她一瓶从京城带过来的跌打伤药,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又要给她塞东西。 事实证明方绣绣猜对了,只见林淮去了侧厅,接着从侧厅中传出翻找东西的声音。 不一会儿,林淮就捧着个檀木盒子出来了。他将盒子递到方绣绣面前,打开盒盖,露出里面一支典雅精美的簪子。 “适才借用方姑娘的簪子刻下痕迹,磨损了簪头,该算在林某头上。”林淮道,“这支簪子是我娘几年前得的赏赐,我这次来灵泉县,顺手带来了,便当做赔偿送给方姑娘吧。” “”方绣绣发觉林淮的“好好先生”做派一次比一次超乎她的想象。不但如此,他还如此细致。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簪子头磨损,林淮却给记在了心里。 方绣绣推辞“大人,这不好吧,这是御赐之物。” “没什么不好的,我娘簪花多,她用不上,都压箱底了。”林淮笑道,“若非我将它送出,还不知它要在这盒子里躺上多少年,那样就太可惜了。” 方绣绣“那好吧。” 她接过盒子,看着里面做工精良、明显价格不菲的簪子,只觉得林淮这个赔偿可真是亏大发了。 她状似欢喜的要跪下去,“民女叩谢县太爷赏赐大恩” 林淮见方绣绣要跪,连忙虚扶了她一下,“方姑娘不必行此大礼,你借簪子给林某,是帮了林某的忙,实在不该叩谢于我。” 方绣绣从善如流的不再下跪,她盯着林淮澄澈清亮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神色忽而变得认真“大人见外了,虽然民女的哥哥因失职而毁誉参半,但哥哥到底当过县丞,民女也知道自己是县丞的妹妹。县丞本就该全力辅佐知县,从前民女也帮王大人、刘大人、周大人他们做过事的。现在帮林大人做事当然也是正常不过的虽然”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虽然民女过几天就会搬出去了” 林淮听得笑意浓了两分,温声道“方姑娘说的有理,是林某太见外了,往后我会注意的。方姑娘也快回去休息吧。” “好,那民女就告辞了。”方绣绣福了福身,带着爽朗的笑,离开了公堂。 林淮凝视她的背影,眸底凝聚了些暗光。他想起在馄饨摊子上初见她时,她那疲惫寡言的模样;再到县衙遇到她后,她却明显活泼娇俏了许多。 这一前一后的差别,崔明泽或许没注意,林淮却注意到了。 他想,这个方绣绣,也不似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单纯呢。 目前为止,他所知道的关于前面三任县太爷以及方大成的事,多是从吕典史和差役们那里了解来的。 而方绣绣作为方大成的妹妹,却对自己哥哥的过往只字不提。 她会藏着什么秘密呢 穿过月洞门,回到房中的方绣绣,在关门的一瞬间,脸上所有的笑容都凝固了。 就宛如灿烂的春光尽数冻结,化成了阴霾霾的冷秋。此刻的方绣绣,眼底深沉如墨,背靠在门板上一动不动,唯有微微颤抖的身子和手,泄露了她压抑良久的情绪。 眼下一个人在屋里,终于不用再压抑情绪。 方绣绣放任身体越发剧烈的颤抖,她紧紧握住林淮给的檀木盒子。 盒子的棱角深深扎着她的手心,一片锐痛。 她惶惶不安的视线在屋中梭巡,仿佛是在寻找救命之物那般,急迫的将视线落在屋子一角的佛龛上。 佛龛里小小的自在观音像,是她亲自塑成的。 观自在菩萨慈爱的凝视方绣绣,如在安慰她,给她力量来抗衡内心中翻腾的恐惧。 今夜在看到周大人的皮从天而降时,她便恐惧的差点失措。这样变态的恐吓,这样装神弄鬼的手段,她太熟悉了。 她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恐吓 她永远不会忘记哥哥死前的那几个月。 那时候,周知县还活着,他和哥哥经常去灵泉县的郊外,一去就是好几天,还经常屏退众人,彻夜彻夜的商量事务。 方绣绣觉得略有奇怪,但也没有多想。 可是后来,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家里开始收到匿名的恐吓信。 信是用血写的,散发着一股腥甜发霉的味道。 淋漓饱满的血字凝固成往下流血的模样,似一道道血痕,更如染血的指甲壳狠狠抓挠出来的。 他们一家明明住在县衙里,县衙又有那么多差役护卫,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在院子的某个角落找到新送来的恐吓信。 恐吓信的内容一律都是四个血淋淋的大字 莫管闲事。 方绣绣不敢回忆每次收到恐吓信时,内心有多不安,多抓狂。 内心的惊动,令她猛地就联想到方大成和周知县近来的异常。 她激动的抓着方大成的手,求他辞了县丞之职,带她和嫂子离开灵泉县。 可方大成却愧疚的望着她,对她说“我以一介白身进入官场,全赖广元侯知遇之恩。他让我好好做灵泉县的县丞,士为知己者死,我不能辜负他。” 方绣绣激动的质问“那嫂子呢嫂子怀有身孕,禁不得吓,你要为了所谓的气节,让嫂子也跟着如履薄冰吗” “你嫂子就拜托你多照顾了,绣绣。”方大成抚摸起方绣绣的头,“别让她知道恐吓信的事,会没事的” 方绣绣心里是有一点埋怨的,但终究尊重了哥哥的选择,默默的照顾好嫂子,将胆小温婉的嫂子蒙在鼓里。 就在周知县死前的几天,气候忽然变暖,燥热的让人不适。 方绣绣清楚的记得那是个沉闷的夜晚,无星无月,四周都是惹人烦躁的虫鸣声。 她睡不着觉,便想出去走走。 迷迷糊糊的推开房门,却无端觉得院子里阴风簌簌,有种冰冷而生锈的感觉在沉闷的夜里横行,莫名的爬上她的心头,带起一片战栗的不祥感。 然后,她看见了她此生都无法忘记的恐怖画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红眸 佛像 墙头上多出一尊陌生的佛像,正死死的盯着推开门的她。 佛陀那血红色的眼睛里,像是十八层地狱里的饿鬼血池。 她顿时吓得什么都忘了,身体飞速的冷却,血液逆流,汗毛竖起,明明想要尖叫,却发现声音卡在喉咙里根本叫不出来。 佛陀一动不动的向着她,嘴角勾了起来。 当她终于发出凄厉的尖叫时,那佛像忽然腾空而起,从院墙上飞走。 方大成被惊醒,追了出来,看见吓得瘫软在地的方绣绣。 她两只眼睛里都是恐惧的血丝,颤抖的手无意识的抠进身下的泥地,口中如魔怔般的念着“它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睛,红色的眼睛,不可能,不可能” 红色的眼睛,不可能。 佛怎么会有红色的眼睛 她和嫂子塑遍了灵泉县的泥像,画遍了全县的神佛妖鬼,从来没有见过哪一尊泥像是红色的眼睛 那晚之后,她就生病了。 足足病了好些天。 郎中说,她是受惊过度所致,让她好好调养。 而就在她养病途中觉得烦闷而去前院走动时,和当天一位来递状纸伸冤的姑娘撞上,共同走去公堂,见到了“明镜高悬”的匾额下那去了皮的周知县。 连番的惊吓让方绣绣再次倒下。 待到她病愈之时,灵泉县里已然盛行起鬼神之说,好多人疯了般的传着灵泉县是遭了诅咒,才使得三位县太爷横死。 这样的言论愈演愈烈,方大成有心控制,却完全无能为力。 鬼神之说越是猖狂,百姓们就越是疯狂的涌入县里的各色庙宇,乞求着高高在上的神佛能够庇护住自己。 方绣绣也被嫂子拉着,去了灵泉县最大的寺庙。 这座寺庙,方绣绣去过很多次了。寺庙的大雄宝殿里那尊漂亮的佛陀像,还曾经出自方绣绣之手。 她被嫂子拉着,跨入大雄宝殿,望向那宝相庄严的佛陀。 这瞬间,熟悉的恐惧感再次倾巢而来,攫夺了方绣绣的呼吸,令她血液冻结,四肢百骸都忍不住的发抖起来。 脸上的血色在刹那褪尽,只剩一双暴突的眼眸嵌在苍白面皮上,犹如两个黑色的灯笼,骇然到极致。 就是这尊佛像 那晚上出现在院墙上的,就是这尊佛像。 那样恐怖的体验,她怎么可能认错 她死死盯着佛陀的眼睛,不能置信的抖动。 这双曾经由她亲手绘制为黑色的双眼,现下,红的似要滴血,正蕴着普度众生的慈悲笑容,注视着她 手心忽然传来一阵痛楚。 方绣绣被疼痛拽出了回忆,茫然又恐惧的等待神思回笼。 她看向疼痛的手心。 自己竟在回忆中不知几时打开了林淮给的檀木盒子,握住那根簪子,接着就不慎被簪头刺中了掌心。 若不是掌心刺痛,她怕是醒不来。 方绣绣皱着眉头,如死水潭般的眼波稍微动了动,嘴角牵起一缕苦涩的笑容。 哥哥死去好些天了,她已经在林淮来的那天就停止了戴孝。 她想念哥哥,却也埋怨哥哥。 若不是哥哥心心念念着广元侯的知遇之恩,又怎么会最终走上死路,落了个斩首的下场 还连累了嫂子和她腹中的胎儿 要是哥哥能像恐吓信里说的那样“莫管闲事”,也不会家破人亡吧。 她闭了闭眼,又想到方大成在赴刑场的前一个晚上,拉着她的手,对她说的话。 他近乎疯癫的对她说“灵泉县的背后潜伏着一个庞大的恶势力,他们威胁的不仅仅是灵泉县和湄洲如今三任知县已死,今上已然会重视起来,下一个来担任知县之人,必定不是池中之物希望他能够让真相大白,粉碎那个神秘势力。咳咳、咳咳” 他放柔了语气,惭愧的抚摸方绣绣的头发,一下一下的。 “绣绣,哥哥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妙云和她腹中的孩子。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嫂子,若是她改嫁,你也要帮她”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许多方面都比我做的更好。如果可以的话,下一任知县,你要保护他,助他一臂之力” 方绣绣忍不住哭泣,悲凉的望着方大成憔悴却刚硬的面容。 哥哥即将赴死,却还忠于职守,念着他没能完成的事。 那广元侯不过是曾经被哥哥碰巧救了一命,作为回报才为哥哥求了个县丞的官职。为何哥哥要为他做到这个程度 “这不仅是为了报答广元侯知遇之恩” 方大成眼中绽放出瑰丽的神采,那般从容而满足。 “更是为了头上青天,为了这身官袍,为了灵泉县的百姓” 士为知己者死,忠于职守,这样的信条,方绣绣到现在依旧觉得悲凉而怨怼。 哥哥啊,你为了道义和职责拼得粉身碎骨,却可有留得清白在人间 你死后,不明真相的百姓都是怎么编排你的 而我也辜负了你临死前的嘱托,没能照顾好嫂子和她腹中的孩子。 世人皆说嫂子是触棺殉情而死,却怎不想想,她怀有身孕,如何会带着腹中胎儿殉情 是我没能护嫂子免于范遂良那狗官的迫害 我亦无颜见你们夫妻 不知不觉,泪水肆意,洒了满脸,迷糊了视野。 方绣绣哭着举起手中的簪子,茫茫盯着看。 掌心那一点血红色因视野的模糊而摇摇晃晃,她竟好似觉不到痛楚。 哥哥临死前的话,方绣绣每个字都记得。 他让她观察第四任知县,如果可以的话,保护他,助他拨开灵泉县重重迷雾。 那么,林怀礼,你,能完成三任知县和哥哥都没能完成的事吗 我会看着你,看你能走多远,有多大的本事走下去。 看你 是不是值得我们所有人倾力相助 半个时辰后,灵泉县里贩卖祈天灯的摊贩陆陆续续的到了。 全县以这个手艺养家糊口的,总共十七个人。 其中一人正是那天和林淮搭话的。当日县太爷游街,他忙着做祈天灯,没去围观,眼下见与自己搭话的年轻后生居然是县太爷,不由大惊,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 “草、草民那日不知是县太爷草民有眼不识泰山” 林淮忙把摊贩扶起来,对所有人道“不必拘束,本官唤你们前来,是有些事情需要向你们了解。” 他让差役们给摊贩都赐了座,然后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问出来。 “各位看下本官面前这盏祈天灯,你们近日可有制作过这个大小的灯” “这种灯,近日可有被什么生面孔的人买走” “本官提前嘱咐你们将制作的祈天灯款式都一并带来,若是不确定大小的话,可以与这盏灯对照。” 摊贩们赶紧在差役们的帮助下,将自家的灯与林淮手里的灯进行了比对。 结果发现,其中六家摊贩都卖过这个型号的大灯。 至于近日有没有什么生面孔的人买走这种大灯 “回县太爷的话,灵泉县六月十五放灯的事,在湄洲一代是出了名的,所以每到六月,有很多别的县镇的人过来买灯。” “因此有不少都是生面孔。” “草民们每天卖出的灯也很多,有点记不住那些顾客。” 这个答案早在林淮预料之内,此番问出来也不过是确认自己的猜测罢了。 他让吕典史用秤将这盏祈天灯的灯体、底盘以及下方的竹篾框架和人皮分别称重,又在纸张上画了尺寸数据,然后吩咐这些做祈天灯的摊贩们,迅速赶制出同样重量和大小的祈天灯二十盏。 摊贩们赶制期间的所有花销,以及因此耽误的生意补偿,全部由县衙支付。 此外,林淮还另外赏了摊贩们一笔钱。 摊贩们拿到钱,自然心满意足的按照林淮的命令执行。 林淮给他们三天时间。 待摊贩们离去后,天已经亮了。 林淮来不及休息,便要迎接从湄洲匆匆而来的周夫人。 周夫人双眼尽是血丝,又急又怕的不敢走近那张人皮。 她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捧起那张人皮,观察良久,蓦地就大哭起来“这是我相公,是他相公他右眼下面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痣,腋下也有一颗相公,妾身终于能给你一个全尸了,你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吧” 周夫人哭得太惨,整个人软在桌案上起不来,林淮只得好言好语的劝她。 就这么又闹了半个时辰,周夫人总算平静下来,叩谢了林淮。 “先前是妾身无礼,向县太爷赔罪。” 周夫人抽泣,蓦地仰起脸来,“妾身还有一事相求” “夫人放心,本官定会找出杀害周大人的真凶,为周大人讨回公道。”林淮知道周夫人所求。 周夫人激动道“妾身代全家谢过县太爷” 后来,周夫人走后,林淮补了睡眠,便继续工作。 昨天祈天灯的事在县里闹出不小的波澜,林淮撒出许多差役去安抚民心,眼下听着他们的回报,知道安抚得到了效果,也就稍作放心。 三天后,祈天灯摊贩们如期上交了二十盏大型祈天灯。 林淮站在这些祈天灯之间,在其中一盏的底盘里放入松脂,松脂的起始高度与那晚上人皮天灯的松脂的起始高度一致。 林淮点燃了松脂。 当松脂尽数烧完后,崔明泽将记录的用时呈给林淮。 林淮提起笔,估算了一下那晚的风速和阻力,接着飞快的算出祈天灯飞行的总距离。 他道“少延,拿灵泉县的地图过来。” 崔明泽忙去翻出地图摊开,“吕典史给我们的那张地图,我给还回去了。这张地图是我从周大人的遗物里找到的,我看里头做了不少标记,说不定更有用。” “谢谢。” 正好这时候方绣绣来了,手里提了两份吃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雁留坡 此刻的方绣绣早已不是那夜里一个人在房间中颤抖啜泣的那个人,她珠白的脸上挂着薄薄的汗迹,尤其是纤细鼻头上,汗迹让鼻梁显得更加立体,鼻头晶莹,精致可爱又有两分倔气。 想是热了,小嘴微张,轻点口脂的唇是淡淡的桃花粉色,清新好看。 方绣绣脸上绽开亮堂的笑,提起手中的两份吃食。 “林大人和崔师爷都没吃饭吧,民女买了馄饨来” 两人都没料到会有人送吃的来,崔明泽正饿,赶紧过来接方绣绣买的吃食。 “崔师爷,这碗是你的,这碗是林大人的,可别拿错。”方绣绣把馄饨递过去。 “谢谢方姑娘啊,方姑娘真是人长得好看又善良,谢过,谢过。方姑娘坐”崔明泽一边感谢方绣绣,一边招呼林淮,“来来,怀礼,这份你的,先吃完了再看地图。” 林淮略有歉意的给方绣绣作揖“劳方姑娘破费了。” 方绣绣笑道“不过是摊子上的馄饨而已,林大人和崔师爷也吃过的,很便宜。” 这会儿崔明泽已经狼吞虎咽的吃上了,边吃边说“好吃这家馄饨做的确实不错” 林淮也却之不恭,在位置上坐下,打开包装严实的馄饨,熟悉的鲜香气息扑面而来。 少延说的不错,那个大讲恐怖故事的馄饨摊主,做馄饨的手艺倒是不输京城有些名厨。 林淮持勺子拨弄馄饨汤,“方姑娘,你和那位摊主相熟吧。” 方绣绣笑意盈盈“是的,民女很喜欢吃他家的馄饨,也喜欢听他讲故事。” 林淮道“这两天我抽空翻阅了县里商户的名册,那位摊主,是叫高靖似还参加过四年前的科考,但是因为舞弊,被处以杖刑,终身不得再入考场。” 方绣绣唇角笑容一窒,很快又舒展如初“大人说的是。” 这会儿她坐在一边的高凳子上,两条腿吊在那里,轻轻晃动着,一手托腮,眼睛看向“明镜高悬”的牌匾,发起呆来。 接着她看到被摊开的地图,便问道“大人是找到祈天灯被放飞的区域了” “只是估算,毕竟风速和阻力测量不了,只能多试几次。” 林淮说罢,斯文的吃下一枚馄饨,鲜香的馄饨让整个味觉都跳跃起来。 他敏锐的察觉到,这碗馄饨比上次在摊子上吃的要咸,似乎是多加了盐的。 他下意识望向方绣绣,只看见一双闪着慧黠的眼睛,清黑如鹅卵石,有着动人的灵气。 “林大人,怎么”她歪着脑袋问他。 林淮踌躇了片刻,还是坦然问道“方姑娘是在林某这碗馄饨里多加了盐” “是啊,上次给大人做臭豆腐干的时候,见大人加盐的,我就记下来了。”方绣绣笑吟吟道。 林淮笑意一深,略低了眼眸,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好意思。 “谢谢。” 两人很快吃完了馄饨,喊了人来收拾。 方绣绣从凳子上下来,与两人一起,凑到了地图旁。 林淮并不避讳方绣绣,指着地图上某处说 “这个位置,是那晚上祈天灯最终落下的位置,大约是这条街的中段。” “这几天都是东南风向,所以,祈天灯是从灵泉县的东南面过来的。” 林淮边说,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向东南方。 方绣绣发现,这位县太爷的手长得挺好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是文人们都想拥有的一双手。 指尖划过羊皮地图,带起轻微的摩擦声。 “此处”指尖在一处标记了红点的地方停下来,这个红点,显然是周知县曾经特意标注的。 林淮看着此地的名字雁留坡。 下意识问道“方姑娘,你知道这雁留坡是什么地方吗” 方绣绣略一沉吟,道“是个土匪窝。” 崔明泽一惊“土匪窝” 方绣绣冲着崔明泽点点头,又道“不过他们没做过什么烧杀抢掠的事,与前面三位知县也都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土匪窝里的人偶尔也会来灵泉县打工赚钱,这些年都是相安无事的。” 崔明泽努努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土匪。” 的确鲜少有这般遵纪守法的土匪,林淮想了想,道“大概匪首与众不同,才会做到如此吧。” “这林大人可真是说对了。”方绣绣弯了弯唇角,说道,“雁留坡有三位当家,您口中的那位匪首是大当家,名叫徐湛。虽然人看着不好相与,但风评不差,百姓们对他不褒不贬。” “徐湛”林淮念着这个名字,指尖轻轻抚着地图上“雁留坡”三个字,淡淡的道,“按照估算,祈天灯有可能是从这个片区放飞的。” 灵眸划过一抹深意,方绣绣惊讶道“不会吧,雁留坡的人行事作风很直接的,民女觉得他们不会做这种装神弄鬼的事。” 林淮朝着方绣绣笑了笑,只道“明天就去会会这个徐湛,带上我们征集的祈天灯。” “我也去”崔明泽连忙请缨,“不过带着祈天灯干嘛” 林淮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方绣绣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目光沉了沉,黑亮的眸子如覆盖了一层深沉的雾色,像是眸底蛰伏了神秘的阴影。 但很快,她就敛去神色,面色无常的坐在那里。从窗子透进来的天光,包裹她娇小的身子,将她的尖尖下巴修饰得润滑如玉,双颊透着健康的润红。一切仿若如常。 林淮素来是个行动派,在京城的时候就是。说今天要做的事,绝不拖到明天。 第二天林淮和崔明泽早早的就出发了。 他们在县衙门口见到了方绣绣,她一看就是专程来堵他们的。 “林大人、崔师爷,带上民女一起吧。” 方绣绣穿着件麻布的交领襦裙,依旧梳着简洁玲珑的回心髻。她右手里提着塑泥像所用的涮笔筒、毛笔和颜料等工具,态度十分恳切。 “民女认路,可以为两位大人带路。”方绣绣眨着双美丽的眼睛,眼中充满了期待。 林淮对上方绣绣的眼,礼貌的笑了一下,又扫了眼方绣绣的左上臂,能看出她衣料下缠着的绷带已经不那么厚了,俨然是她的伤势有所好转。 他善意的说“方姑娘,你毕竟还有伤在身,不宜出远门。再者雁留坡是土匪窝,姑娘家还是远离的好。” 方绣绣连忙解释道“没事的,民女经常去雁留坡的。雁留坡的关公像时常要补色修复,这些都是民女在做。” 崔明泽刚想说你们这一行还真是黑白通吃,连土匪的生意都接。就见林淮摇了摇头,看上去没什么脾气,说出的话却不留余地。 “多谢方姑娘的好意,到底是土匪聚集之处,你去实在不妥。”他停了停,缓缓道,“另外,方姑娘所说的为雁留坡神像补色之事,恕林某不能完全相信。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林某还是希望你留在灵泉县。” “我”方绣绣还想争取一下,但林淮已然客客气气的向她行了礼,带着崔明泽走了。 方绣绣望着两人的背影,咬了下唇瓣,眸色渐深。 这林淮的确是个善心之人,宁可不信她的说辞,也要保证她的安全。 所以,虽被他拒绝,她却生不起气来,反而对这个人多了两分认可。 不过,雁留坡她仍旧是要去的。林淮不让她去,她就偷偷跟去。 反正林淮也不知道,她出入雁留坡就如出入自家一般随意。 方绣绣唇角轻勾,提着塑泥像的工具,步伐轻盈的跟上去。 她远远的跟着林淮和崔明泽。 那两个人出了灵泉县后,便按照地图的指示,踏上了一条条乡野山路。 方绣绣小心跟随,见两人没有走错路,她便动作轻盈的尽量不发出声音。 就这么跟到了一片树林里。 方绣绣躲在一棵树后,探出一个脑袋,看着凑在地图前的林淮和崔明泽。 两人穿着粗布的衣衫,就和他们来灵泉县第一天所穿的一样。依旧是难掩通身的贵气,像是藏在这山野林子里的隐士。尤其是林淮,举手投足间自带清贵。 方绣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们两个,突然,看见林淮扭过头来。 她连忙缩回脑袋,背靠在树干上,心跳一阵加速。 不会被发现了吧 林淮的声音随之不疾不徐的响起“不知阁下是哪位,跟着我们这么久,真是辛苦了,出来吧。” 方绣绣懊恼,真是,都快到雁留坡了,竟在这会儿被发现。 自知是瞒不过了,方绣绣干脆大大方方的走出来,“林大人,崔师爷,是我。” 见来人是方绣绣,崔明泽惊讶的瞪着她,脱口而出“方姑娘,是你啊” 林淮却并不意外,小有无奈道“方姑娘,你还是跟过来了。” “林大人、崔师爷,”方绣绣走近两人,用真诚的眼神对视他们,诚恳说道“我没有骗两位大人,我确实接过几次雁留坡的生意。徐大当家认得我,他的小弟们都不会找我麻烦的。反倒是两位大人” 她笑吟吟注视两人,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想表达的意思很明显 比起民女我,反倒是您两位更容易吃亏。 林淮莫可奈何的轻笑了下,见方绣绣额角都是汗珠,温声道“我们先坐下来歇会儿吧。” “好。”方绣绣熟门熟路的找了块石头坐下,把塑泥像的工具放在脚边。 一扭头,见崔明泽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一边想说一边又频频朝她望来,一副憋着笑又心虚的样子。 方绣绣便一手托腮,大方的对他说“崔师爷是有话要说” 崔明泽终于憋不住了,一手勾过林淮的肩膀,凑到他身边,故意用方绣绣也能听见的声音调侃“妹夫瞧瞧,方姑娘可真关心你,硬是一路跟过来。妹夫,你看看人家姑娘多善良,多暖心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刁难 “少延”林淮无奈瞥他一眼。 崔明泽这人素来想什么说什么,又总油腔滑调的,在京城的时候就是个有名的八卦男,从不觉得自己的哪句话有问题。 林淮早习惯他了。 但方绣绣可不习惯。 她被崔明泽这般暧昧的打趣,终是没有足够厚的脸皮,以至于脸上飞快的划过一抹害羞,别过头去。 她猛然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大、太无中生有,便又别回脸说道“反正我这些天也要来雁留坡给神像补色的,刚好顺路就是了。” “嘿嘿,知道知道。方姑娘不用说,我都知道。” 崔明泽嘿嘿直笑,样子太无懈可击,教方绣绣无法控制的耳朵烫起来。 终是林淮无奈的拿掉崔明泽的胳膊,略有责备的语调“你打趣我也就罢了,方姑娘一个清白的姑娘家,怎能由得你胡乱编排。” “哎呀,我这不是开玩” “少延,你失礼了。” “笑嘛。”崔明泽最后两个字是在傻眼状态下愣愣吐出的。 很少听林淮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说话,崔明泽一下子就被镇住了。 好脾气的人一旦严肃起来,特别有种要收拾你的架势,何况这个人还是从小到大在各方面无不碾压崔明泽的林淮。 崔明泽反射性的就想认错,又突然想,自己干嘛给林淮认错。从小就被娘拿着林淮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教育他,他都受此摧残二十多年了 于是崔明泽打算凭着厚脸皮混过去,谁想,听见方绣绣幽幽的说“崔师爷,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什什么” “崔师爷头顶上那棵树”方绣绣指着崔明泽头顶的枝丫,咧开阴森的笑容。 “就是王知县被红布吊死的地方。” 崔明泽闪电般的退开好几步,脸色大变。 好啊,这个方绣绣 “不带这么吓人的” 方绣绣眨眨漂亮的眸子,歪着脸盯着崔明泽,说“原来崔师爷这么不禁吓,这就崩了。” “你”崔明泽表示肝有点疼,想他自诩脸皮比城门厚,吃啥啥够,没想到居然会被灵泉县里一个小姑娘给堵得没话说。 林淮见崔明泽吃瘪,有些好笑,恢复了温言“休息一下吧。” 崔明泽哼了声,也去找了个石头坐着,特意离那棵树远远的。 方绣绣环顾四周,见没别的石头可坐人了,便朝一侧挪了挪,空出块位置,对林淮说“林大人坐这儿来吧。” “谢谢方姑娘。”林淮没有辜负方绣绣的好意,坐在了她旁边,却与她相隔半尺的距离。 这人处处都不忘守礼,方绣绣在心里默默的评价了一句,又打量了林淮一番。果然,比起林淮处处整洁清爽的样子,自己那满袖口的褶子委实有些不修边幅。且自己一个姑娘家都很少用香氛,林淮这个男人身上却有好闻的青竹气息,澄净而舒服。 这真是差别。 老实说,虽然林淮给她的印象已不如初识时那种“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无力感,但方绣绣依旧觉得,就武力值来说,身边的人决计是个身娇体弱的白斩鸡。 现在,白斩鸡要去雁留坡那个狼窝虽然狼窝里是一群相对规矩的狼但还是给方绣绣一种白斩鸡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的预感。 所以她一定要跟来,免得这身娇体弱的县太爷被土匪群殴。 “方姑娘。” 耳畔林淮的声音清朗好听,很温和的响起。 方绣绣立刻扬起笑容“林大人请说” 林淮浅笑“方姑娘可不可以和我说说,王知县死亡时候的情形。” 方绣绣下意识看向那棵树,想了想,“那天,民女和嫂子出门塑泥像了,回县衙的时候,听哥哥说王大人出去一天都没有回来。哥哥出动了差役们四处寻找,一直找到第二天早晨,才在这里找到了王大人。” 她继续道“听说王大人找到了,哥哥立刻赶去,我也跟着去了。然后就看见王大人被一根红布吊死这棵树上。差役们瑟瑟发抖的围了一圈,直到哥哥下令,他们才把王大人放下来。” 林淮问“那王知县是被勒死后挂上去的,还是直接吊死的” “直接吊死的。”方绣绣表情凝重了两分,“仵作查验出这个结果,对大家来说更觉得心悸。王大人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被人给直接吊到那么高的枝头,且对方竟没留下什么痕迹。这无疑更惹人往鬼神的方向猜想。” 方绣绣说罢,忽而扯动嘴唇,凝出一个略带狡黠的笑容“林大人觉得会是鬼做的吗” “方姑娘,林某不相信鬼神之说的。”林淮只平静浅笑,“我想,这种情况只能说明,杀害王知县的人是个暗杀高手,或许不止一个。” 崔明泽听着林淮淡定的和方绣绣讨论王知县,又看这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不由啧啧了两声,心想这俩人倒真有一路人的潜质。 休息了良久,三人继续朝雁留坡走去。 方绣绣先前追着林淮和崔明泽两个男人,的确走得劳累脚疼,幸亏林淮提议休息,她这会儿好多了。 穿过这片树林,是一片丘陵地形,雁留坡就在这片丘陵之上。 走上丘陵,远远的就能看见雁留坡寨子里的瞭望塔。那瞭望塔是用梯子和泥巴简易搭建起来的哨塔,俨然是雁留坡用来观测敌情用的,亦是雁留坡最高之处。 林淮眼底渐深,盯着那瞭望塔看。与此同时,瞭望塔上放哨的土匪也看见了林淮,立刻向寨子里喊话。 隔得远,听不清放哨的土匪喊的是什么,不过猜也猜的出来。 林淮步子不停,边走边喃喃“来了。” 随着林淮话音落下,前方传来阵阵脚步声,伴着烟尘扬起。一大群土匪举着斧头大刀冲了过来,各个凶神恶煞,来势汹汹。 只片刻的功夫,三人就被土匪们用半月的阵型包围。林淮和崔明泽都下意识的把方绣绣护在身后,前方是年轻力壮满脸杀气的土匪们,他们的大刀全冲着三人,明摆着就是极其不欢迎的态度。 接着一个冷冽的声音从人群的后方传来 “这不是县太爷吗怎的,县太爷也有闲情来我们雁留坡视察” 处在阵型中段的土匪们整齐的向两边让开,让出一个可供一人通过的豁口。方才说话那人从后向前走出,立在了众土匪的最前方,径直与林淮对视。 这是个面目冷冽、轮廓硬挺鲜明如冰山的男人,浑身上下散发的气息,除了匪气之外,更有上位者的气势和一种生人勿近的冷酷。 此刻他站在相对高的地形,林淮不得不稍稍抬头仰视他。 这种仰视的角度,显得他更为高大严酷,似一尊统领万众信徒的冷面大佛。杀气不外露,威严却不输那些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 林淮微笑着,默默观察这个男人。 一介土匪之身,却有驰骋沙场的气势,不是个简单人物。 林淮笑着作揖“在下确是灵泉知县林淮,阁下想必就是雁留坡的徐大当家了吧。” “正是。” “怪不得灵泉县百姓都说,雁留坡的行事作风坦荡磊落,亦不滋事扰民。既然大当家是阁下这般的人物,自然也不足为奇了。” 听得林淮赞美,徐湛一挑眉,不屑的冷笑“县太爷好歹是朝廷命官,这姿态摆得太低了吧。” 林淮温和的答道“这林某并不觉得。”他顿了顿,又问“徐大当家认得林某” 徐湛哼了声,唇角不屑的弧度拉大“县太爷这话问的您当日身着官服游街示众,吹拉弹唱多大的排场把我雁留坡兄弟们都惹得去看热闹了,谁还能不识得您的尊容” 无视徐湛言语里满满的讽刺,林淮依旧是不温不火的样子“原来是这样,难怪远远的就听瞭望塔上的兄台喊话,原来是认出了林某,这样后面的话就好说了。” “县太爷别得意的太早,我雁留坡与官府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没什么好说的。”徐湛冷笑着扫了林淮一番,“看县太爷这文弱的样子,以后没事还是少来,要是累着病着,我雁留坡可没有郎中能顾得上您。” 这言语里讽刺的意味已经很尖锐了,就差直接一个巴掌打在林淮脸上。随着徐湛话音一落,众土匪们也跟着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对林淮的鄙视和嘲弄,甚至还有人指着林淮笑话。 这要是换作别人,十个人里有八个怕都要恼羞成怒,偏林淮像是完全听不出他们的意思,反作揖道“多谢徐大当家和雁留坡对林某的关心。” 众土匪们顿时像是被噎住,笑声停了。徐湛眉头一皱,只觉这林淮的脾气好的过头,令他连番的讽刺都像是把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根本没对林淮造成任何影响。 徐湛沉声道“县太爷难道听不出我是在挖苦你吗” “我听得出的。”林淮微微一笑,双眼里澄澈温朗,“只是,林某一贯是这样,觉得礼不可废。” 徐湛眉头又一皱,眼底深了深,最后冷冷的嘲笑“迂腐书生” 崔明泽这会儿已是忍无可忍,一个土匪头子哪来的自信这般猖狂崔明泽当即想开骂,刚上前一步,就被林淮看破意图,拦住了。 “少延,他们没有恶意。” 林淮小声对崔明泽说罢,再对徐湛作揖,“徐大当家,实不相瞒,本官这次来雁留坡,的确是要事。” 徐湛哼道“县太爷有话直说。” 林淮道“是这样,一则,本官初接手灵泉县,雁留坡作为灵泉县的土地,若徐大当家认为本官是来视察雁留坡,也无不可。徐大当家您也看到了,本官只带了师爷来,不会对雁留坡造成什么危害的。” 徐湛冷笑“继续。” “二则,周知县的人皮在六月十五那晚,被一盏祈天灯送到灵泉县内。祈天灯放飞的方向就在雁留坡这边” “你胡说”林淮话还没说完,就有冲动的小土匪怒吼出来。 “县太爷这是怀疑上我们弟兄咯胡说八道我们和周知县无冤无仇,害他做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判若两人 徐湛一个冷厉的眼色使过去,那小土匪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冲动,赶忙闭嘴,低头站好。 再看林淮,始终不恼。这要是换作旁的朝廷命官,哪怕涵养再好,也会忍不住摆出官威给自己找回面子的,偏偏林淮一副任人搓圆捏扁的姿态,像是压根不懂生气为何物。 林淮继续慢条斯理的说“本官并不是怀疑雁留坡什么,而是按照初步的计算推断,认为那盏祈天灯可能是从这片区域被放飞的,这才来雁留坡,想问问徐大当家近来有没有遇到什么可疑的人或者事。” 徐湛沉吟片刻,冷冷的反问“若我说没有呢” “那就烦劳徐大当家能允许本官进雁留坡参观一番,再有就是” 林淮指了指雁留坡中那高高的瞭望塔,“那座瞭望塔,请借本官一用。” 众土匪们一片嘘声,眼神十分不善的剜在林淮身上,俨然不想让他踏进雁留坡。 这帮当官的,嘴上说着什么查案、参观视察,说不定心里正盘算着怎么攻下他们雁留坡,好拿到个“剿匪成功”的功劳,以平步青云。 让他们进寨子里去找弱点,这可不行 有土匪开口“大当家,强龙不压地头蛇,咱没必要怕了他” “就是,从前的几位县太爷可不会平白无故要参观咱们的寨子。” “怕是其中有诈。” 土匪们随即就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大意就是认为林淮很可疑也很嚣张,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就敢来地头蛇这里撒野,大当家可千万别搭理他,赶紧把他赶走吧。 崔明泽实在听不下去,从小到大他过得顺风顺水,哪遇到过这种不知好歹的人,他气得就要撸起袖子干架。却没留意到方绣绣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快步就走到他前头,直面雁留坡的众多土匪。当崔明泽意识到的时候,想要拉回方绣绣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方绣绣放开嗓门,大声就说“诸位,雁留坡又没做亏心事,被当地官府看一下又能怎样雁留坡这么大的地盘,这么多人,不至于就搭配这么小的气度吧。” 场面一下子就安静了。 这瞬间,仿佛空气都停止流通,凝固在那里。 崔明泽转脸瞪着方绣绣,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惊恐。 这姑娘开口就数落土匪,不要命了啊 崔明泽着实为方绣绣捏了把汗。 林淮也皱了皱眉,有些担心“方姑娘你” 方绣绣朝着林淮俏皮的一笑,又面向雁留坡的土匪们。她将手里的涮笔筒提了提,唤起徐湛“徐大当家,我是来给寨子里的关公像补色的,正好和县太爷他们顺路,就一并过来了。” 土匪们依旧是一片诡异的安静。 方绣绣继续说“这段时间因为哥哥的事,我已经两个月没来了,关公像想必损耗不轻。” 只见徐湛一双鹰目犀利的直视方绣绣,如同审视她,片刻后,对身边的土匪道“带方姑娘进寨。” 方绣绣忙说“我这就来。” 徐湛鹰目一转,又将犀利的视线落在林淮脸上,审视良久,才道“方姑娘说的也有两分道理,我雁留坡这么大的地盘,这么多人,不至于搭配这么小的气量。这样吧,县太爷想进我的地盘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能让我雁留坡派出十几个兄弟去你那县衙入职,赚点钱花花。” “抱歉,这个条件,恕林某不能同意。”林淮毫不犹豫的说。 徐湛眼神一厉,“怎的县太爷是瞧不上我等土匪” “这自然不是的。” 徐湛冷哼一声,对林淮的理由心知肚明。 雁留坡的人到底不是灵泉县里的百姓,不知根不知底,贸然收入县衙,怕是风险不小,林淮不会去冒这个险。 再者,雁留坡的土匪们集体入驻县衙,是要帮着土匪团伙来监视官府吗 徐湛似笑非笑的挖苦“县太爷还真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得了官府那等乌烟瘴气之地,哪比得上雁留坡快活不去也罢。” “徐大当家是爽快之人。”林淮笑了笑,问道“那林某现在可以进寨中了吗” 徐湛朝着众土匪一挥手,利落的转身,“王二,你带县太爷参观寨子吧。” “大当家,这”名为王二的土匪有些摸不到头脑,略有迟疑,终是道“是。” “县太爷、崔师爷,请吧。”王二冲两人打了个抱拳。 于是,林淮和崔明泽就在雁留坡土匪们不甚友好的目光中,进了寨子。 而方绣绣则被带去了安置关公像的房间里。 按照她所说的,她为神像补色的耗时大约是三刻钟到半个时辰。林淮和崔明泽自然是要等着方绣绣补好了神像,才能一并离去。 视线随着方绣绣的背影,直到她走进了那间屋子,林淮和崔明泽才收回视线,交换了一下目光。 崔明泽的目光里满是不爽和憋屈,相比之下,林淮的目光就意味深长的多了。 他今天来雁留坡的目的,一是为了探探虚实,二是为了祈天灯的事。 这是他和雁留坡第一次交涉,他本以为,他要花费许多的口舌才能进去雁留坡,甚至也许这一次根本进不去,要多来几次。 却不想,方绣绣那两句话,就令徐湛动摇了。 林淮可不认为是方绣绣说在了徐湛的心坎上,他总觉得,方绣绣和徐湛应该是有私交的。 且刚才方绣绣出面时,雁留坡的土匪们全体噤声,那种奇怪且略有尴尬的沉默,更说明了方绣绣绝不是仅仅被雁留坡雇佣来维持神像这么简单。 她和雁留坡、或者和徐湛,或许有更深层次的关系。 这个方绣绣,还真是不简单。 不过,思及方绣绣刚才不惜暴露自己也要助他进寨子,林淮心中对她是感激的。 他倾向于相信方绣绣是站在正义的这边。 那王二领着两人在寨子里转悠。 林淮和崔明泽也在观察这寨子里的土匪。 崔明泽没进过土匪窝,这会儿看着土匪们有的在练习飞刀,有的在练武切磋,十分的有秩序,怎么看怎么觉得新鲜。 一时兴奋,差点就把刚刚对土匪们的恼怒之情给抛诸脑后。 林淮也仔细的看着。 他看着土匪们丢飞刀。 土匪们拿一个稻草人立在背板前,一手飞刀丢过去,能正好围绕着稻草人的轮廓插上一圈,外加两把飞刀插进稻草人的腋下,不会沾到稻草人一根稻草。 林淮起先以为,这只是雁留坡无聊弄出的余兴项目。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似乎是寨子中人的必备技能。不论是青壮年还是孩童、甚至妇女,但凡去丢飞刀的,准头都极好。 接着林淮又看向另一侧,那是一群在练武的土匪。 他们的武功一看就是野路子,没什么招式可言,但却有个值得一提的必杀技“擒拿手”。 这些土匪们都在认真的练着这招擒拿手。 林淮看着,眼底深了深。 这招擒拿手,不同于他平素见到的那样,只为制服敌人。这招擒拿手,竟是配合匕首刀具使用的,讲究的是在危及性命的时刻用此一招翻盘,一击必杀。 这样的招式很眼熟啊。 就如方绣绣说的,这雁留坡看起来的确是个安分守己的土匪窝因为寨子里有专门的田地和牲畜,有专门的人手在负责种地和喂养家禽家畜。田地和牲畜的规模都很大,俨然不是打家劫舍的配置。 寨子里也有不少妇女,年纪轻的不过豆蔻之年,年纪大的已是垂垂老矣,从事一些洗衣做饭的工作。 林淮从她们身边走过,她们有些刚洗衣服回来,抱着一盆盆衣服,用诧异的眼神看向林淮和崔明泽。 有些妇女接着就露出花痴的目光 林淮有些不好意思的把脸转开。 崔明泽越看越觉得超出预料,忍不住说道“这雁留坡看着哪像土匪窝啊那帮人出来拦着我们的时候,还一个个杀气腾腾的。可进了这寨子一看,怎么都像是自给自足的小村落啊” 的确如此,林淮也是这个感觉。 负责领路的土匪王二听言,立刻回头望着崔明泽,说道“崔师爷,我们雁留坡虽然是群土匪,但我们是好土匪。那打家劫舍的事,我们是不做的” 林淮便问“既然如此,你们为何又要与官府划清界限。且本官看你们的态度,似对官府有不小的敌意。” 那王二脸上涌出一种嫌恶的表情,低低的说“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崔明泽不高兴了,摆出要与对方理论的姿态。 “少延,算了。”林淮拦了崔明泽一下,微笑着冲他摇了摇头。 接着林淮便对王二说“本官想去瞭望塔那里,还请兄台带本官过去吧。” 此时,方绣绣正在那供奉关二爷的房子里,面对着半人高的关二爷神像。 这尊神像曾是她亲手塑的,已经有好些年了,神像是越发的容易破裂和掉色。 眼下,关二爷座下的赤兔马已经掉色成了红红白白的花马,关二爷手里的青龙偃月刀,也青白交加,不成样子。 方绣绣默默的摆好自己带来的工具,持着毛笔,熟练的在调色盘上调好了颜料色彩,笔头蘸上颜料,开始了补色。 这时候有人推开半掩的房门,走了进来。 方绣绣习惯性的扫了眼神像旁边墙上的一面镜子,透过镜子,看见进来之人的手臂。 这人的手臂是健康的麦色,稍微偏黝黑,臂膀健壮,肌肉硬紧,一看就是常年风吹日晒、习武劳作之人的手臂。 手臂未被衣服包裹,而是坦露在外,薄薄的汗水使得手臂微泛油光。 一只青黑色的大雁纹身,静静烙在手臂上,透过镜面反射入方绣绣的眼中。 方绣绣头也不回的道“徐大哥。” 来人正是雁留坡的大当家徐湛,他进屋之后便将门关上。 “绣绣。” 他的语调明显柔和下来,与刚才林淮在的时候相比,判若两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心里话 “绣绣,你这是什么意思”徐湛走近方绣绣,停在了她身后几步开外,静静看着她。 方绣绣微微转过头,就能通过镜子,和徐湛四目相对。 她知道徐湛是在问她,为什么要帮林淮说话,助林淮进寨子里来。 她向着镜子里的徐湛眨眨眼,“我觉得这个县太爷鬼点子不少,想看看他能在灵泉县活多久。他要来雁留坡,我就跟着过来,助他进寨子里,免得浪费时间。” “你觉得那个人靠得住”徐湛想着林淮那好欺负的面孔和姿态,冷笑道,“恕我直言,他看起来就像个绵软白嫩的汤圆儿” 方绣绣也笑着叹道“可不是么高三哥说他像软柿子,你说他像汤圆儿,连我也觉得他像一只白斩鸡。但那天他手捧着周大人的皮,面对那张恐吓的卷轴,竟一点也没被吓到,还能冷静的抽丝剥茧他定非池中之物。” 徐湛冷漠的说道“再非池中之物,来了灵泉县,也得玩命。” 方绣绣道“我会观察他,如果他真的有足够的本事,那我就全力帮他。” 徐湛听言,面色有细微的变化,眼底不可察觉的多了一抹担忧。 他在担忧方绣绣的安全。 “绣绣,你若执意帮他,难免步上方大成的后尘。” “我知道。”方绣绣没有再笑,她的左手依旧无神的垂在身侧,右手执着毛笔,蘸着颜料,十分娴熟的把赤兔马一点点的补色成威风凛凛的枣红马。 她边画边说“但这是我哥哥临死前嘱咐我的,我会继承他的遗志。” “绣绣,其实方大成他不是”徐湛想说什么,但话说到这里,又咽了下去。 徐湛紧紧盯牢镜子里的方绣绣,语气认真而严肃,犹如有力的钉子,要往方绣绣的心里钉。 “你选择继承方大成的遗志,我无权阻止你。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有另外的盘算,你想依靠林淮,对付范遂良。” “若是区区一个知县,当然扭不过知府。但林淮却是今上钦点的人,出身背景远胜范遂良。” “绣绣,你是想在帮助林淮的同时,想办法引林淮去对付范遂良。” “你最想对付的根本不是那些装神弄鬼的人,而是湄洲知府范遂良,是不是” 方绣绣手上的笔蓦然一停,一滴赤色水珠从笔头流下,点在地上,如一枚血滴。 镜子里的她,瓷白的小脸上,朱红的唇瓣蓦地一扬,扬起一个万般凄厉的弧度。 她道“是,徐大哥说的没错。但那又怎么样” 她猛然回头逼视徐湛,冷笑“范遂良那狗官,不该得到报应吗” 方绣绣凄厉又怨恨的笑起来 “徐大哥,你知道我嫂子是怎么死的。范遂良膝下那好色成性的独子盯上我嫂子,威逼利诱,纠缠不休。前脚周大人刚死,后脚范遂良就问罪哥哥,处死了他。” “什么放任谣言散播,什么监管不力,范遂良安在哥哥身上的罪名,分明是莫须有。” “哥哥一死,范遂良那儿子就上门抢夺嫂子。嫂子不堪受辱,带着腹中孩儿直接撞了棺材,全了忠贞。” “依我看,怕是他范遂良问罪我哥哥是假,想趁机杀我哥哥才是真。哥哥死了,他儿子便好霸占我嫂子” “两口人,三条命,死的这么有口难言。你教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还有” “还有高三哥” 方绣绣说着,小脸上凄厉的笑容像是咧开一道深深的伤口,痛的鲜血淋漓,痛连着心扉。 执笔的右手在抖,不断有赤色的水珠落在她脚边,犹如血滴似的越来越多,滴滴无声。 察觉到自己没能控制好情绪,方绣绣闭了闭眼,镇定心神,再睁开眼时,比方才平静了不少。 她说道“还有高三哥,四年前的乡试,他明明没有舞弊,却因那陷害者贿赂范遂良,范遂良便让高三哥平白背了个科场作弊的罪名。” “徐大哥你知道,凭高三哥的才学,不说一举夺魁,起码是能考上举人的。可如今呢连给人抄书都要被人怀疑品行,最后只能靠卖馄饨为生。” “而那个陷害他的人,倒是平步青云,成了范遂良的通判。” “他们把高三哥的一生都毁了” 徐湛心中同样是怒气翻涌,一双铁拳在身侧紧握。如果换作七年前,他多半会控制不住的冲到范遂良的面前,狠狠一拳挥在范遂良脸上,将那狗官活活打死。 然而七年来他统领雁留坡,作为整个寨子的大当家,早已不能是冲动行事之人,他已修炼得稳如泰山了。 他只严肃的说道“你和高靖所恨的,同样是我所憎恶的。但范遂良已是湄洲知府,上头又有江南布政使罩着他。哪怕你能引林淮对付范遂良,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方绣绣沉默的盯着徐湛,片刻后,近乎决绝的笑起来。 “我还不信,这天底下没有公道良心” 她忽的收起所有的凄绝,瞬间就像是换了一张脸,明媚娇俏的不可思议。 方绣绣歪着脑袋笑问“徐大哥一定会帮我的是不是” 徐湛皱眉,沉吟片刻,斩钉截铁道“如果你之后的行为危害到整个雁留坡,我会以雁留坡为重。但我本人,只要你用得上,我必定不遗余力。” “谢谢徐大哥。”方绣绣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眼底却涌出晶莹的水雾,那是感动的笑容。 “谢谢” 徐湛看着方绣绣的泪水,心头不由软下去。 他走近到方绣绣身边,拍了拍她的头顶,看向她的眼里都不自觉的浮现出柔软的怜惜,就像是一个心疼妹妹的大哥哥。 方绣绣继续拿稳了毛笔,保持住镇静,让自己有条不紊的在调色盘上调好颜色,尔后继续修补神像。 她画得很认真,就像是在描绘心中最珍爱之物那样,仿佛专注的不可思议。 徐湛将房间一侧的窗户打开,这扇窗户恰好对着瞭望塔的方向。视线穿过窗子,就能看到已然登上瞭望塔的林淮和崔明泽。 两个宽衣博带、玉冠广袖的男人,立在高处,衣袂飘飘,与整个土匪寨子的气场格格不入,便显得遗世而独立。 倒是一幅适宜观瞻的画面。 而林淮这会儿正好回头,往屋子这边看了一眼,便和窗口的徐湛对上。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接,一个温和,一个冷峻,双方的目光里都藏着什么深意。 林淮扭过头,没再看徐湛。他和崔明泽一同眺望远处的树林,清澈的明眸里缓缓的笼罩上一层雾气,像是沉浸在了深深的思绪里,仿佛整个人都忽然与世隔绝了一般,不知在想什么。 “哎怀礼啊”崔明泽正想和林淮说什么,见林淮这副沉思模样,赶紧刹住话语。 崔明泽了解林淮,知道林淮这副模样正是陷入深入思考的状态,这个时候自己要是大声说话,很容易影响到林淮的思路。 崔明泽用很小的气声,尽量轻飘飘的说“怀礼,你想到什么啦” 听到崔明泽的话,林淮回眸,将整个雁留坡尽收眼底,道“这个雁留坡,有问题。” “哪里有问题”崔明泽疑问。 林淮眼睛弯了弯,“等回去了再说吧。” “唉你这人怎么卖关子”崔明泽嘴上抱怨,却也没逼林淮说。他自己也清楚,这里是别人的地盘,保不准就藏着什么武林高手,能够远远的听见两人的对话。 林淮又陷入沉思,双眸清黑中又明亮无比,就像六月十五那晚上漫天风灯的璀璨。 他就这么静默,连自己都不知道静默了多久,直到崔明泽的声音再度响起。 “方姑娘出来了。”崔明泽忽然指着下面说道。 林淮同崔明泽一起看过去,见方绣绣跟在徐湛的身后,出了那间屋子。 徐湛向方绣绣打了个抱拳,应该是在感谢她来为关二爷的神像补色。 而林淮不知道的是,就在不久前,屋内,方绣绣在神像上落下最后一笔。她执笔退后几步,检查了神像一番,对徐湛说“都完成了。” “辛苦。”徐湛颔首。 “没什么的。”方绣绣笑着摇摇头,收起塑泥像的工具,在水盆里净手,尔后右手伸进衣兜里掏了掏,掏出一枚银锭子来。 她将银锭子递给了徐湛。 成色极好的银锭子,大而厚重,置于方绣绣瓷白的手心,显得她的手那样小巧玲珑。 她道“徐大哥,这是我前次去隔壁县城给卢员外塑泥像挣的钱,二十两,给雁留坡的老弱妇孺们多添些被褥衣物吧。” 徐湛平静的接过银锭子,只眼中涌上一抹心疼,“辛苦你了。” “小事一桩。”方绣绣不以为意,倒是又想起什么,嗤了嗤,“就是那卢员外嫌弃我死了兄嫂不吉利,从前都是给我五十两银子的,这次就只给二十两,否则就要把我打出去。” 徐湛顿时狠狠捏了银锭子,怒气涌动起来“跟红顶白的东西,我看该派几个弟兄去他家里吓唬他了。” 方绣绣笑意更深,摇摇头,“这点小事,何必呢好歹他还肯雇佣我,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她说完就看向那盏打开的窗户,望向窗外瞭望塔上的林淮和崔明泽,道“徐大哥,我先走了。” 徐湛缓缓敛回怒气,一颔首,嘱咐道“好,你自己小心着点,如果有应付不了的事,就去找高靖,或者来找我。” “徐大哥放心。”方绣绣笑起来。 她带好自己的东西,随着徐湛出了这间屋子。 徐湛冲着她打了个抱拳,这既是做给林淮和崔明泽看的,也饱含着徐湛对方绣绣的叮咛和关怀。 一切尽在不言中。 方绣绣福了福身,算作回礼,然后就朝着瞭望塔的方向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遍地龙蛇 方绣绣站在瞭望塔下,听着林淮对她说“方姑娘要休息一下吗” “不用的,民女不累。”方绣绣仰头回道。 林淮一点头,便和崔明泽把他们带来的祈天灯一盏一盏的拿出来。 他们总共拿出了四盏。 两个人立在瞭望塔上,把四盏祈天灯相继放飞。 接着他们快速的下了瞭望塔,林淮微笑着对方绣绣说道“方姑娘,我们回去吧。” 方绣绣什么也没问,只说“好。” 她差不多猜到林淮的用意了。 今天的风向和六月十五那天是一样的,都是东南风。 本来江南这边到了夏季就喜刮东南风,很少有例外。 那被两人放飞的四盏祈天灯,被风一吹,就和六月十五那晚上一样,朝着灵泉县的方向飘过去。 三人离开了雁留坡,往回走,一路跟着祈天灯。 这四盏祈天灯之间虽有先后,但因为规格和风向的一致,大体上都保持着差不多的距离,慢慢的离灵泉县越来越近。 半个时辰后,三人踏入了灵泉县中。 而头顶那四盏祈天灯,还高高的飘着,一路跨越灵泉县,往西北方向继续飘去。 这些灯并没有像那盏人皮天灯那样,落在县里的街道上。 “不用再追了。” 林淮望着朝天边而去的白色天灯,对身边的两人轻语。 白天里的祈天灯就像是几个干巴巴的布袋子,内里的火光早就被阳光所遮掩。它们的底盘下方均拖着一个挂了薄布的大字型支架,这正是林淮让摊贩们仿照那盏人皮天灯所做的替代品,可以说和那盏人皮天灯几乎是一样的。 那晚上人皮天灯落在了县城里,而今天这四盏天灯还在远去。 而今天的风速,并没有那晚上的风速那么强。 这说明,人皮天灯绝不是从雁留坡附近放飞的,而是从更加东南方的位置所放飞。 是以,林淮一回到县衙,便摊开了周知县留下的地图。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的点在了地图上“雁留坡”的位置,然后一路朝着东南方慢慢移动。 指尖在羊皮地图上划过时,带起沙沙响动。 林淮的指尖停在了距离雁留坡数十里的一座山脉。 很可能就是这个地方了,有必要去实验一下。 方绣绣静静看着林淮所指的山脉,山脉上标注着三个黑色的小字,便是这山的名字。 “埋礼山”旁边崔明泽已经把山名念了出来,皱了皱眉头,说,“这什么怪里怪气的名字,真是头一遭遇见这种地名的。就冲着这个名字,我看这地方就有问题。” “哎我说怀礼啊”崔明泽正想喊林淮,话刚出口就停了。他不由得心里一怵。 林淮的字是怀礼,这怪里怪气的山刚好叫埋礼山,这也太不吉利了吧 崔明泽忍不住心里发毛。 林淮倒跟没事人似的,不温不火的回道“嗯,准备一下,三天后去这里看看。路途有些远,骑马去好了。” 崔明泽见林淮没有受到这山名的影响,心里也没那么发毛了,他问“要带几个差役一起去吗” “不必,你我去即可。” 方绣绣直觉觉得,埋礼山之行一定能发现什么,她忙道“那就让民女照旧给两位大人带路吧。” 见两人都看着她,她用右手拍拍胸脯,“林大人还信不过我吗我熟悉路,能照顾好自己,我哥哥也教过我骑马。” 林淮这次倒没拒绝,还给方绣绣作了个揖,“那就仰仗方姑娘了。” “好说好说,能帮上大人的忙,民女义不容辞。” 方绣绣目的达到了,也就很有眼色的退下了,自称要出去找房子。她说一直没有忘记找房子这事,一定要尽快搬出去。 她前脚刚出去,后脚崔明泽就凑到林淮跟前,急切的问道“雁留坡到底哪儿有问题,该告诉我了吗” 林淮点头,却先去将公堂的大门和窗户一一都关上了,才和崔明泽解释起来。 “你有没有觉得,雁留坡的气氛很熟悉” “气氛什么意思”崔明泽蹙着眉头问。 林淮道“少延,你不觉得,雁留坡那种井然的秩序和土匪们训练的方式,很像是军中吗” 听林淮这么一说,崔明泽一怔,反应过来了“好像真的是诶就是凌阳侯的那支军队” “是啊” 林淮和崔明泽都去过凌阳侯的军中。 那还是几年前的事,凌阳侯和广元侯在西边和北边双双打了胜仗,同时班师回朝。那会儿,今上派了显国公,也就是林淮的父亲,负责迎接两位侯爷归朝。 显国公在办差的同时,也拿着这份差事锻炼他的两个儿子。 于是林淮和他的世子哥哥,一个负责迎接凌阳侯,一个负责迎接广元侯。 鉴于这两位侯爷是出了名的不和,那凌阳侯明明是与广元侯同一天抵京的,却非要驻扎在城外,等广元侯已入京回府了,凌阳侯才动身入城。 这导致了负责对接凌阳侯的林淮,不得不在凌阳侯的军营里住了一晚上。 那天崔明泽没事干,专门跑来找林淮凑热闹,两个人因此把凌阳侯的军营逛了个遍。 凌阳侯的军队秩序井然,士卒们即使在休息时间也不忘练武,尤其喜欢练习一招“擒拿手”。 他们练习的擒拿手,和普通捕快镖师以及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所用的擒拿手不同。后者的擒拿手只为制服敌人,不会伤及敌人性命,而凌阳侯军队所练的擒拿手,却是与匕首暗器配合,在敌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以出其不意的反击,杀死对方。 那种一击必杀的狠戾招式,和雁留坡土匪们所训练的擒拿手,如出一辙。 甚至,连土匪们做着擒拿手时的一个个动作,都像是在林淮脑中放慢了速度,和当初在凌阳侯军中所见的擒拿手场景慢慢重合。 每个动作,似都能严丝合缝的重叠上。 几乎一模一样。 就像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少延你看,雁留坡这种不像是匪寇之流所有的秩序,还有他们在练习的擒拿手,是不是像是当初我们在凌阳侯军中所见到的” 林淮的声音很轻,轻的像是被风一吹就散了,却被封闭的公堂形成浑厚的回音。 崔明泽听出了林淮话语里藏着的深深疑惑。 一个远在灵泉县郊外的土匪寨子,组织纪律和训练手法却像极了凌阳侯那样的沙场猛将。 而凌阳侯的治军风格,承袭了如今已然七十高龄的黄老将军。 那黄老将军是昔日的战神,亦是多名良将的师傅凌阳侯、广元侯,还有曾经威震八方却被先帝灭了满门的护国公,皆是黄老将军的爱徒。 林淮喃喃着“徐湛” 这个徐湛,这个雁留坡,也不简单,竟有着良将之军的影子。 这个小小的灵泉县,竟是个遍地龙蛇的地方。 这里所隐藏的秘密,或许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多。 “对了,说到广元侯”这时候崔明泽想起一件事。 “我听吕典史讲,方大成的那个县丞之位,还是广元侯给他求来的。好像是先前广元侯上湄洲一代见老朋友,被仇家袭击,恰好被方大成给救了。广元侯这才求来个官位报答方大成,而方大成一直将这事视作广元侯的知遇之恩。” “是吗”林淮喃喃着,淡若无奇的说,“那倒是挺巧的。” 广元侯,当朝三公五侯之一的厉害人物,赫赫有名的骠骑将军,年纪轻轻,风姿卓然。却和林淮的父亲,三公之一的显国公,非常的不对盘。 连带着林淮和他的世子哥哥,遇到这位广元侯,也是皮笑肉不笑。 没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广元侯,会和方大成有交集,甚至影响了方大成的信念和人生。 世界真小。 “对了,怀礼。”崔明泽又想到一事,“我们去那什么埋礼山,你为什么不带差役那么大一座山,我们两个得翻到什么时候” 林淮眼神微沉道“这些差役虽都是灵泉县中人,但你怎知,他们中没有敌人安插进来的眼线” 崔明泽心中一凛。 林淮道“就连吕典史也不能轻信。这些天我都在想,当初范遂良为何只处死方县丞,而半点没有问罪吕典史。方县丞是吕典史的上官,两人一同处理县城事务。上官失职负主要责任,下属同样逃不开连带责任。是因为什么,吕典史竟捞不着半点错处” 崔明泽被绕晕了,却隐隐觉得即将抓住什么。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我能想到的可能性其一,吕典史的资料我都看了,本地工匠门户出身,并无后台,他本人言谈行事也无多圆滑。那他是依靠什么来做到把自己和方县丞撇干净,半点责任不担当然,他可以依靠运气。有极小的可能性是范遂良确实忽略了他。” “其二”林淮说到这里,停了停。 崔明泽赶紧追问“其二是什么” “其二,”林淮道“范遂良只是想杀方县丞,便借了个失职的由头。” “那么,范遂良为何要杀方县丞”林淮眯起了眼睛,像是两道弯月,月光透彻的照向世间万物。 “是两人有私怨,公报私仇,还是灭口” 他笑着说“这些,我想方姑娘是知道的,但是她很明显隐瞒了许多,或许是不信任我,亦或许有别的原因。” 崔明泽怔怔的道“那方姑娘也不可信了” 林淮低眉笑得温文“别忘了这里是灵泉县,我们的处境犹如身在虎穴。对每个人都要留一分戒备,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可信的。一旦放松戒备,你我就是下一个周知县和方县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同游 听了林淮的话,崔明泽不觉打了个寒噤,又隐隐有些庆幸。 他庆幸自己是林淮的兄弟,而不是这家伙的敌人。 林淮的文弱外表,太具有欺骗性,总会让人先入为主的觉得这是个没有威胁性的人。再加之他脾气太好,好到谁跟他吵架都会偃旗息鼓,吵不起来,于是几乎十个人里有九个,都把他当成可有可无的弱鸡,剩下那一个直接欺负他。 崔明泽印象里,因为以貌取人而在林淮手里吃了大亏的人,比比皆是。 是以崔明泽时常调侃林淮,外表是一只白兔,内里是一条白狼。 而林淮则笑吟吟的领受了“白狼就白狼吧,不是白眼狼就成。” 崔明泽内心嘿,这家伙还反以为荣,有这么理直气壮 眼下,听了林淮这番话,崔明泽平定了一下心绪,问道“那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雁留坡那边要追查吗” “雁留坡先搁置吧。”林淮道,“我们先去那座埋礼山看看,如果顺利的话,我想应该能寻到一些有利的线索。另外,你找些人去湄洲市井,采集一下湄洲百姓对范遂良的看法,越详细越好。” “行,晓得了。” 夏日迟迟,一轮烈日正挂在天顶,晒得整个县衙青灰色的瓦片上都像要烧起火来。 不知是不是方绣绣的错觉,觉得今年的夏季特别长,长的几乎要过不完。 蝉鸣声一声接着一声,聒噪无比,仿佛在和阳光较劲,看要比谁更长更令人心烦。 方绣绣始终记得找房子的事,她的家当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事实上,这些天她一有空,就去找房子。 灵泉县的空房子很多,因为经济不景气,许多百姓为了能挣到钱,都想方设法的腾出屋子来出租。 但是没有人愿意租给方绣绣。 他们宁可把房子空在那里,也不想租给一个兄长获罪被杀、死了还闹鬼的姑娘。 她屡屡碰壁,挨家挨户的被拒绝,不断的承受房东们那嫌弃的、怜悯的目光,偶尔还要听上几句难听的话。 房东们对方绣绣说不是我不想租给你,知道你一个姑娘没了家人,怪可怜的,可是我也怕晦气啊。 一个晦气的姑娘,要是态度再差一些,就得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了。 所以方绣绣面对这些房东,还得懂事有礼貌的福身,笑着说“没关系的,我理解您。给您添麻烦了,我再去别处找找。” 就这样被拒绝了无数次,三天下来,无处可容身。 她没有和房东们理论,也不曾咒骂他们什么。 因为没有任何意义。 打从哥哥被斩首、嫂子触棺自尽,她就被烙上了“晦气”的标签,洗不掉,摘不掉。 她所能做的只有扯开礼貌懂事的笑容,打落牙齿和血吞。 可是,悲痛、苦楚、怨恨、委屈,种种情绪被死死的压抑在她的心口,一日一日的,与日俱增。这些堆积的情绪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爆发了,方绣绣再也抑不住泪水,哭得什么都忘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正坐在县衙的门口。 一天没吃东西的肚子正在咕咕叫,嗓子也因饥饿而冒烟。可她却抱着门前的石狮子,只知道哭,泪眼婆娑,天昏地暗。 闷热的夏风射眸,仿佛连风都是酸苦味道,吹进眼里,一路酸苦到心。 眼泪打湿了衣襟,沾湿了破败的石狮子,方绣绣把脸埋在石狮子脚下,嚎啕着,宛如在发泄,渐渐的没了力气,化为哽咽的啜泣。 哥哥、嫂子 绣绣好苦 曾经幸福的和家人一起过日子,被哥哥和嫂子娇宠,而今却沦落得孑然一身,只能在人前笑,在人后哭。 绣绣真的好苦啊,连个能倾诉的人都没有 这就是肝肠寸断的感觉,是吗 哥哥、哥哥 “方姑娘” 男人近在咫尺的声音就响在方绣绣耳边,就像是一双忽然而来的手,将她从噩梦里捞起来,捞到了另外一个梦里。 这一瞬方绣绣还有些回不过神,她从石狮子脚下抬起脸,隔着满眼模糊的泪水,隐约看见身边有个模糊的人。 “方姑娘” 他的声音温和舒暖,是林淮的声音。 方绣绣啜泣着喃喃“林大人” 很快一方柔软贴上了她的手,她听见林淮在说“这是林某的帕子,方姑娘要是不嫌弃,拿它擦擦眼泪吧。” 她不由自主的捏紧了帕子,是略有凹凸的麻布,纹理精细而密实,在这炎炎夏日还保留着凉爽的温度,软软的摩擦过她的手指掌心。 “谢谢谢林大人。”方绣绣拿起帕子,很快擦掉蒙眼睛的泪水。 视野终于渐渐清晰,面前那张模糊的脸,也逐渐变成了林淮清秀的面孔。 他低身在她身边,正看着她,清澈的眸子明亮的不输夏天的日光。 那眸子里有着怜悯,原本方绣绣厌恶在别人眼中看见怜悯的神色,可是林淮眼中的怜悯却令她一点也不讨厌,只因她一眼就能感受到林淮发自内心的真诚。 他唇角依旧微微勾着,笑容里满含安抚的意味。 被这样注视着,手里拿着他给的帕子,方绣绣心中不由得一暖,含泪笑起来“对不起啊林大人,民女失态了。” 想着自己在人家的县衙门口不顾形象的哭,还抱着人家镇宅的石狮子,这要是换作有些为官者,没抓她进去打板子就算不错了。而林淮却如此照顾她的情绪。 方绣绣低眉,小心把帕子折叠起来,递还给林淮,“弄脏了大人的帕子,民女罪过。” 林淮收回帕子,不当回事的放回衣服里,他柔声问“方姑娘,你还好吗” “多谢大人的关心,民女没事的。” 林淮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是遇到什么事了,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呢” “也没什么。”方绣绣笑了笑,心中的难过情绪还没有散尽,被林淮这么一问,眼中又涌出了泪水。 她连忙用手擦泪,不停的笑着,像是要告诉林淮自己真的没事,可是手上抹了半天,却就是擦不干净泪水,满手都沾湿了。 她只能一个劲儿的重复这个动作和脸上的笑“民女没事,真的没事” 林淮眉头锁起,眼中的悲悯如潮水般的涌上。他再度拿出帕子,递给方绣绣,“方姑娘,你别着急。” “对不起。”方绣绣又接过帕子擦眼泪。 本来就湿漉漉的帕子,现在湿的像是从盆子里捞出来的一样。 林淮看着眼前姑娘沾满泪水的脸,红的像是兔子似的眼睛,被沾湿而贴在面颊上的凌乱发丝,明明伤心到极点,还要强作欢笑。 这脆弱而倔强的模样,真的太惹人心疼,也不知她这几天经历了什么事,会惹得她情绪失控至此。 林淮斟酌着,徐徐说道“方姑娘,你若是信得过林某,可以把烦心事告诉我的。林某毕竟是灵泉县的父母官,为民排忧解难,也是我的职责之一不是吗” 方绣绣看林淮这认真又带着些许小心的模样,不知怎的,心里忽然舒缓了许多,她竟没那么难过了。 脆弱的一面被人看了去,对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和无谓,反倒这般关心她。不知不觉,心里就对林淮多了分亲近。 方绣绣终于露出一道深切的笑容“林大人爱民如子,灵泉县能迎来林大人,是我等之幸。” 不同于她平素里那带着面具般的笑容,这个笑容可谓是真诚的。冽冽如山泉的眼眸,黑白分明,不带一丝朦胧。 林淮略沉默了会儿,笑着提议“方姑娘要是无事,林某陪你走走吧。” 方绣绣稍有意外,但还是笑道“好啊” 她扒着石狮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素手一摊,“林大人,请。” “方姑娘请。” 这还是方大成死后,方绣绣头一次和别人一起逛街乱走。 这灵泉县的百姓对她避之不及,县里唯二与她亲近的两个人,一个是卖馄饨的,一个是卖豆腐的,都整天忙着做生意,没那么多时间陪她。 算起来,她已经有几个月独来独往了。 形单影只不可怕,可怕的是,曾经友好温暖的世界宛如一个骗局般,骤然破碎,碎成了满地残渣,折射出藏在友好温暖背后的不堪。 那些曾经同她笑语盈盈的人,那些曾经对她恭敬有加的人,那些友善的、讨好的、赞赏的笑脸,全都在一夕之间像是约好了似的变了样,变得那么陌生。 灵泉县还是那个灵泉县,她方绣绣却被灵泉县抛弃了。 她走在林淮身边,时不时看着这个始终对她言辞和悦的人,莫名的有些恍惚。 原来,还是会有人不顾众口悠悠,愿意站在她身边同行啊。 哪怕只是一刻,她也会开心,也会感动。 方绣绣不由得脱口而出“林大人不会觉得民女晦气吗” “方姑娘,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林淮稍有诧异的眨了眨眼,尔后了然的笑了,“你知道的,我不相信鬼神之说。在我眼中,方姑娘就是方姑娘,虽遭遇了一些悲惨的事,让人怜悯,却又难能可贵的保持坚强的品质。” “原来在大人眼中,我是这样的啊”方绣绣喃喃,声音渐次低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还击 周围不知从几时起,亮起了灯火。黄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隐去,夜晚降临,万家灯火星罗棋布。 晚风阵阵吹拂,送来江南独有的潮湿的水汽。蝉鸣声里夹杂着水道中摇橹划船的声音,又是一个新的夜晚,宁静而喧嚣,平淡且惬意。 林淮的声音又响起在耳侧“方姑娘为什么选择塑泥像的工作啊,我只是单纯觉得塑泥像有些辛苦,还有些脏,没别的意思。” “嗯我知道大人不会对塑泥像这门行当有什么偏颇看法的。”方绣绣歪着脑袋,望着林淮,“其实是因为我嫂子是塑泥像的匠人,我觉得有趣,就跟她做起同行来了。” 她回忆着从前,解释道“我嫂子叫王妙云,是王知县的堂妹。王知县就是被红布吊死在林中的那位大人。我嫂子家在灵泉县一直是做塑泥像的,嫂子是独女,女承父业,她很喜欢这一行。这灵泉县里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还有各家各户供着的神佛菩萨,绝大多数都出自我嫂子之手,剩下那些是我塑的。讲实话,虽然民女的技术比起嫂子差了些,但也不赖。林大人要是有需要,民女也给您塑一尊菩萨,必定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林淮唇角勾着的弧度渐渐拉大,眉眼弯弯,和善极了“县衙里就供奉着城隍土地、狐仙娘娘的塑像,林某代表县衙聘用方姑娘维持那些神像,可好” 那些塑像从前都是方绣绣和嫂子义务维持的,眼下林淮想给钱,到手的生意不接白不接,方绣绣立刻笑靥如花“多谢县太爷信任” “对了,方姑娘。”林淮问起,“你吃过晚饭吗” “还没有。”一天都在找房子,都顾不上吃饭。 “那一起去吃些东西吧。”林淮问她,“方姑娘想吃什么” “想吃豆腐。”方绣绣笑问,“林大人呢,要不要也去尝尝灵泉县的豆腐” 林淮是吃过方绣绣亲手做的臭豆腐干的,不知道方绣绣此刻要去吃的豆腐,是不是那种类似的臭豆腐干。 林淮还是很有兴趣去尝鲜的,“也好,还请方姑娘带路了。”他又添上一句“今天我请客。” “真的吗”方绣绣笑靥持续放大,原本还红肿的眼睛,因着笑容的扩散,那股悲苦劲儿渐渐的散了,仿佛重新找回了明媚和活力。 “那我带林大人去我们灵泉县的豆腐西施那儿,她是我的好朋友,开豆腐店的,会做好多种豆腐小吃,味道是一等一的好。林大人可定要尝尝。” 林淮微笑颔首“好。” 约定好了,方绣绣立刻给林淮带路,走在了林淮的前头,步子快快的。 不过她身量娇小,即使走得很快,对林淮来说也算不得快。 林淮很耐心的跟在她身侧,错后一步。周围来来往往的百姓们经过他们时,都不由得望向两人。 他们都能认出林淮,新来的一县之主,长得又是那样好看,哪个百姓能不对他印象深刻。眼下看见县太爷一袭青衫,广袖萧萧若举,走在人群中气质斐然,大家都忍不住盯着林淮看。 然则当他们看清楚林淮正跟着方绣绣时,每个人的表情都刹那间变得精彩。 有人惊讶,有人百思不得其解,有人像是见了鬼似的瞪眼,有人嫌恶。 尤其是姑娘和妇女们,刚才还对着林淮露出花痴的颜色,眼下看见方绣绣这个在灵泉县里数一数二的小美人正与林淮在一起,她们甚至有人露出气恼的表情。 气恼这个晦气的姑娘偏偏生得花容月貌,恼这姑娘胆敢染指县太爷。 更恼的是,县太爷居然真的和她相约一起出来了。县太爷怎么就买她的账了呢 “哎,那不是方绣绣吗” 有人议论出声。 随着第一个人出声,接着许多人议论起方绣绣来。 “县太爷才来灵泉县,她就上赶着讨好呢,不愧是县丞的妹妹,知道怎么迎合官老爷。” “呵呵,谁叫人家长得楚楚可怜呢不是我说,我看见她那张脸,也忍不住想怜爱她。” “那晚上周大人的皮被套在祈天灯上落下的时候,方绣绣就跟在县太爷身边。她也是胆子大,为了接近县太爷,连人皮都忍了。” 周遭的议论声断断续续的,多是女人的议论,也有些不怀好意的男人掺杂其中。 他们碎碎叨叨的话语,像是一片片薄薄的刀片,一片连着一片,直往方绣绣的心窝上刮,一下又一下,刮得她心间血肉模糊。 争吵是没有用的,她不是没有试过和人争论。 可是,每当她说出嫂子是被范遂良父子逼死这样的话时,没有人相信她,哪怕是心中信了她,表面上也要摆出完全不信的模样。 说穿了,她只是个民女,空口白牙的攀咬一方知府,谁会理她 她甚至不能向林淮喊冤,因为她不确定林淮是否愿意为她主持公道。 嫂子的死太突然,突然到没能留下任何证据。没有证据,她真的不确定林淮会不会认真接手这个案子。 她只能徐徐图之,一步一步的,观察林淮,以后的事情靠随机应变。 而这个过程注定充满了恶意的言语中伤和无法为众人道的委屈,方绣绣只作听不见旁边人的议论,继续给林淮带路。 她没瞧见,身后的林淮忽然用冰冷的视线横扫百姓们。这瞬间的林淮,像极了六月十五那晚上的样子,极其的具有威压和震慑力。 被他的目光所接触到的人,好些都打了寒噤,不敢再议论下去,低着头四散开来。 而方绣绣正忍着心绪,没有注意到林淮在做什么。 她头也没回,口中对林淮说道“大人,等过了那座拱桥,再走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方绣绣跨上拱桥,拱桥下是灵泉县最宽阔的一条水道。 许多乌篷船、小木船、小竹筏在水道里来来往往。船头点着灯火,如漂了满河的星子,那样美好生动。 这时,有两个妇人正迎面走来,见了方绣绣,一人突然对另一人道“刚刚还在说她想租你家房子的事呢,这就碰上了。”接着面向方绣绣,“方家妹子,你找好房子了吗” 被人搭话,方绣绣只得停下脚步,挂起笑容回道“是杨婶子啊,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 被唤作“杨婶子”的人皱了皱眉,说道“你也不要怪大家,虽然都是乡亲们,但大家也有苦衷。听说你这些天找遍了灵泉县也没找到房子,这样吧,我家有个房间空着的,正想招租。你要是手头还宽裕,就按照市价付我两倍的租金,我就租给你。” 呵,至于敲诈勒索都勒索到大庭广众之下了么 方绣绣含笑注视杨婶子,笑容里已充满辛辣的讽刺。周遭不少人驻足围观,就听见她俏生生的说道“杨婶子,要是绣绣没记错的话,您的婆婆半年前就吊死在那间屋子里。这灵泉县最租不出去的,就是您那间屋子吧。” 听了方绣绣的话,杨婶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这杨婶子是灵泉县出了名的悍妇,仗着家里有点小钱,嫁给个又穷又性子懦弱的相公,整天在家里闹事耍泼,把她的相公欺压得死死的,特别是,还苛待她婆婆。 她婆婆独自把儿子拉扯大,家里穷,自己也身体不好。好不容易儿子娶了个媳妇,却跟娶回来个仇家似的,对她非打即骂,克扣衣食。偏偏儿子还不争气,一点不为老娘争取些该得的。 最终老人家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就在今年年初那会儿,正月还没过,便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 灵泉县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此事自然闹出了轩然大波。 但是老人家是自尽的,杨婶子那软弱相公又想靠着媳妇吃饭,不肯去县衙为老娘伸冤。 杨婶子自然没被官府处罚,当然她也不好受,左邻右舍的唾沫星子差点把她淹死。 还好她够悍,把那些批判她的人都骂得狗血淋头。那些人被骂的受不了了,才没再公然数落她。 这件事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淡出百姓们的视线。 唯有杨婶子她婆婆吊死的那间房子,毕竟是吊死人,晦气,想出租却是不能了。 本来,杨婶子见方绣绣找不到房子,想趁火打劫,却不料方绣绣直戳她的痛处。 杨婶子一下子就恼羞成怒“你” 她指着方绣绣的面颊,恼怒的咆哮起来“你个遭瘟的小蹄子,老娘我见你找不到个容身之地,才大发慈悲租房子给你。你还敢提劳什子的旧事,甩老娘的脸子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德行呸贱蹄子,说老娘的婆婆吊死,敢情你哥哥跟嫂子就不是个死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你这样的贱蹄子,你哥哥跟嫂子怕也是自己贱死的老娘可告诉你啊” 啪。 方绣绣狠狠一个巴掌劈在杨婶子脸上,声音响亮,看得周围人群一片哗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千钧一发 手心火辣辣的痛,方绣绣瞪着一双通红的眼,死死的盯住杨婶子,娇小的身体不断的颤抖着。 滔天怒火令她的声音低沉无比,像极了即将发狂的小兽,几欲要将眼前人啃咬得尸骨无存。 “你骂我,我忍了,却是谁给你的脸面侮辱我已逝的兄嫂”方绣绣疼痛的右手颤抖着,指在杨婶子鼻尖。 “泼妇积点口德当心死了下地狱,被小鬼拔掉舌头” 杨婶子被打得懵在原地,似有顷刻的惊骇,接着猛地暴起,发了疯般的要揪方绣绣的衣领,口中喊着“好你个贱蹄子,老娘揍死你揍死你” 她像个疯子般的扑过来,旁边随行的女伴想拉都拉不住。 方绣绣下意识的后退,可是身后就是拱桥的台阶,当她意识到的时候,脚下已经踩空了。 心中一寒,心脏猛地缩起,还以为会摔个后脑勺着地,不想身侧横来一条手臂,抓住她的右胳膊,轻轻一用力,稳稳的就把她拉到了身边站好。 方绣绣怔了一下,看着出手帮她的林淮,道“林大人,谢谢谢。” 林淮回给她一个清浅而安抚的微笑,转眸,皱着眉头直视杨婶子。 林淮的这一举动,再度让周围的人们哗然,窃窃私语起来。 而杨婶子在认出林淮后,动作一僵,顿时整个人就如同燃烧的炭火被浇了一盆子冷水,立刻就熄火了。 杨婶子不能置信的瞪着林淮,又看向方绣绣,视线在两个人身上移过来移过去,跟见了鬼似的呢喃“你、你” 林淮面带笑容,眼底却殊无笑色。 “刁妇,当街逞口舌之能,出言不堪入耳,欺凌孤女,言行粗鄙无德,侮辱逝者,不义不敬,见本官在此还不知收敛。该当何罪” 杨婶子不觉一个瑟缩,眼前的县太爷那微微勾起的唇角,如同冬夜荒野上最寒冷的月相,不怒自威。 明明是个嫩面书生样的人,操起官腔来,竟有难以形容的肃然和威慑力。 这两种矛盾的气质,此刻却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出现,反倒不教人觉得矛盾,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 这会儿不少百姓的心里都涌出一个念头 这人他们莫不是从一开始就看走眼了吧。 就连方绣绣也微微诧异的望着林淮,她还以为,他摆不出为官者的架势呢。没想到,比先前的几位县太爷要威风的多。 噗通一声,只见杨婶子跪了下去,面色已是半白,却还强装理直气壮。 “大人饶命民妇、民妇不过是同方家妹子发生点口角,拌几句嘴罢了邻里间的小摩擦,不值大人费心啊” “哦,是吗”林淮道,“本官却是听见,你明目张胆敲诈勒索,勒索不成便辱骂对方,言辞之难听,本官不忍替你重复。更甚者,先不论方县丞如何,方夫人触棺殉情却是忠烈之举,可到了你的嘴里,满口贬损诋毁之词。本官说你不义不敬,不知王风教化为何物,可有说错” “这民妇、民妇大人,民妇冤枉” 林淮淡淡的道“你冤不冤枉,众目睽睽,皆看得清楚。本官自京城而来,也最是见不得你这样毫无廉耻、血口喷人之辈。明天自去县衙,领十个掌掴。日后莫再让本官见到你耍泼欺人。” 他说到这里,又道“你婆婆的事,本官也有所耳闻。你记着,多行不义必自毙,余生好自为之。” 说罢,看了眼方绣绣,神色又变得软暖起来。方绣绣一怔,立刻反应过来,林大人这是解决完泼妇,要她继续带路去吃豆腐了。 她也巴不得赶紧离开,不过该做的还是要做。 方绣绣利落的往地上一跪,叩首道“民女谢大人主持公道” “不必如此,快起来。”林淮低身去扶方绣绣,正好这会儿围观百姓们都跪着了,林淮一边把方绣绣扶起来,一边招呼大家起身。 “都不必多礼。”林淮微笑,又对方绣绣低声道,“方姑娘,走吧。” “好。”方绣绣甜甜一笑,跑到林淮前头继续带路。 那杨婶子还跪着的,县太爷不走,她哪敢起来。她听着周遭人们的议论声,低着头掩饰咬牙切齿的脸孔,心里那个气啊,肺都要炸了。 方绣绣那贱蹄子若是看不上她的房子,不租就不租,却非要揭她短她不过是骂回去而已,县太爷却反要罚她掌嘴。 她的脸面算是给丢尽了,以后全县城的人见着她都要笑话她,县太爷凭什么这么不公 杨婶子偷偷瞟了眼正要离去的林淮,恶毒的视线猛地一转,钉在了方绣绣脸上。 都是因为方绣绣都是因为这个贱蹄子 也怪自己没留意这贱蹄子和县太爷一起出游,敢情这贱蹄子是已经勾搭上县太爷了 难怪县太爷要这么惩罚自己。 杨婶子越想越气,再也忍不住了,趁着方绣绣从自己身边经过时,猛地起身,一把将方绣绣推向桥下。 杨婶子身材彪悍,力气极大,方绣绣躲闪不及,只觉一股大力将她推到了拱桥扶手之上。硬邦邦的石头扶手狠狠铬在她腰后,疼的她眼泪都落了出来。可扶手并没能阻止她的身体继续向后栽,众人只见方绣绣就这么被杨婶子给推下了河道 “哎呀” “方家妹子” 一大串呼喊声,可方绣绣听不清,这些声音都被耳边飞快的风声给盖住了。 这一幕发生的太快,她在跌下拱桥时,只瞧见杨婶子狰狞的脸孔和两只愤怒溜圆的眼睛,恨不得吃了她似的。还有还有还有忽然从拱桥上探出身子的林淮,向她伸出手 下坠骤然停止,方绣绣有瞬间的懵然,接着被一阵剧痛唤回了神智。 左臂此刻传来撕裂的剧痛,和后腰的疼痛一起,疼得她使劲的急喘。 她的左手腕被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紧紧握住,顺着那手向上看去,对上林淮的脸。 林淮正趴在拱桥扶手上,紧抓着她。 “林大人”方绣绣艰难的出声,林淮在千钧一发之际拉住她,没令她落水。可是她此刻全身的重量都吊在左臂,左上臂的伤处被猛烈的撕扯开,痛不欲生。 方绣绣甚至感觉到伤口处有血涌出,她连唤上一声林淮,都会扯痛伤口,阵痛难挨。 “方姑娘,坚持一下,来,右手给我。”她听见林淮在说。 方绣绣努力抬起右手,这个动作再度扯痛她的伤口,痛觉放大数倍,她几乎承受不住 就在疼的近乎绝望之际,也不知林淮用了什么法子,忽然就将她向上一提,抓住了她的右手腕。 旁边的百姓们也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帮忙。方绣绣也连忙咬牙忍住痛,腿上用力,终于被林淮和百姓们拉上去。 她一回到桥上,便如要软倒,又一轮痛楚排山倒海般袭来,左臂简直快没了知觉。 “大人” 她控制不住的朝林淮栽去,栽进林淮怀中。 林淮稳稳抱住她,避开她的伤处,鼓励道“方姑娘别怕,我带你去医馆,还劳烦你指路。” “好。”方绣绣感激的笑了,虚弱喘气,月光照出她额头上的一层虚汗。她想要站稳,却偏偏使不上力气,只能靠林淮扶着。 “多谢大人相救” “好了,走吧。”林淮一手扶着方绣绣的右臂,一手环住她的腰,为她支撑身子。 周围百姓们齐齐让开条路,任林淮通过。 林淮揽着方绣绣才走了两步,就停下,他回头,冰冷严厉的视线扫过杨婶子的脸,看着杨婶子此刻瑟瑟发抖的模样,道“明日辰时,去县衙找吕典史,他会发落你。若是不来,三年牢饭,本官赏你吃。” 杨婶子抖得仪态尽失,“大人” 林淮不理她,又对在场百姓道“各位闲来无事,明日辰时,便去县衙观刑,为吕典史捧场。” 杨婶子一听这话,整个人都跌倒在了地上。 完了,全完了 明日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行刑,她这辈子都别想做人了 杨婶子歇斯底里的喊起来“大人大人饶命民妇是一时糊涂民妇知错了知错了啊” 她连滚带爬的朝林淮爬去,林淮却看也不看她,已然带着方绣绣离去。 远远的,似听见拱桥上有百姓低语 “县太爷是不是罚得太重了” “若只是这次的事,或许是罚得重了,但算上杨婶子婆婆被逼自尽的事,那可就一点都不重。” “县太爷心里也是门儿清着呢。” “唉,也是杨婶子太过分。方家妹子再怎么说也是个可怜人,刻薄她两句得了,适可而止。这杨婶子到底是活该。” 蝉鸣声充斥在小小县城里,聒噪的盖过了身后渐远的议论声。 风吹在身上十分燥热,方绣绣的伤口还在不断流血,血把整个袖管都打湿了。 痛楚如割股钢刀一般,生生剜在身上。方绣绣一面给林淮指路,一句话里好几声“咝”的抽气声。 似听见林淮一声轻叹,然后是他温和的鼓励“方姑娘,再坚持一下。” “我没事的,林大人。”方绣绣咬牙笑了笑,一转眼,看到了医馆的锦旗出现在街角,心中一喜,顿时也不觉得那么疼了。 林淮也瞧见了医馆招牌,道“看来就是那里了,方姑娘,我们过去吧。” “好。”方绣绣缓过劲儿了些,林淮便松开了她。 她不着痕迹的扫了眼林淮,一袭青衫,一脸关怀的浅笑。颀长身躯犹若扶柳,看起来是个瘦弱的身板。却没想到 刚才林淮半扶半揽着她时,她贴着林淮的身子,才感觉到这人的身板一点也不瘦弱。隔着薄薄烟纱衣,发觉他衣衫下肌肉硬实,带着他身体的温度,透过衣料传到她身上,莫名的就给她一种很安全的感觉。 再思及他为她主持公道,将她救上拱桥,严惩了杨婶子,又送她来医馆 心中不觉萌生了阵阵暖意,方绣绣心思,这大概是哥哥死后,她最为温暖、甚至温暖到暂时忘却伤痛的一天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吃他豆腐 两个人抵达医馆之时,医馆正预备打烊。医馆的掌柜正在柜台前最后一遍核算今天的进账,而医馆的伙计正持着根竹子做的晾衣叉,把挂在门楣上的营业牌子摘下来,换成歇业的牌子。 林淮和方绣绣忙赶在伙计换牌子前,冲进了医馆。 医馆掌柜本来是不想接生意的,但看着方绣绣的袖管红红一片,还是不忍心将她拒绝,于是铺开了包扎伤口的工具,给方绣绣重新包扎。 医馆掌柜娴熟的卷起方绣绣的袖口,白瓷般的胳膊上沾着的血迹,越往上越多,直到她的伤口全都露出来,竟是结痂的地方崩裂出一道粗口子,鲜红的新血叠着已经暗红凝固的旧血,血肉模糊,看得医馆掌柜都发出啧啧的声音。 “怎么伤这样重啊,也不小心些,还把伤口给弄裂了。”医馆掌柜蹙着眉头,半是埋怨半是心疼的嘀咕。 他用棉球蘸了些酒,“老夫得先给你的伤口消消毒,免得化脓感染。方家姑娘,你忍着点。” “嗯。”方绣绣应了一声,赶紧咬住牙关,她知道待棉球落在伤口上,必定疼得不行。 然而尽管方绣绣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当酒水从棉球中浸入伤口时,她还是疼的叫了出来。 那酒水好似一群蚂蚁,在齐齐啃咬她的伤处,刺骨的痛不留余地的席卷她的全身。 这么一吃痛,人也坐不稳,向一边歪倒。还好林淮始终站在旁边,见方绣绣身子失衡,忙轻轻将她抱住,让她能够靠在自己身上。 方绣绣咬牙受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望向林淮“谢谢大人。” 这一声“大人”让正在打理纱布的医馆掌柜一怔,忙抬头看林淮,心想着这人刚来的时候自己就觉得有点眼熟,只是没多想这是谁。眼下却是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原来是县太爷啊”医馆掌柜持着纱布,给林淮抱拳,“还请县太爷容老夫先给方家姑娘处理完伤口,再来向您施礼赔罪。” 林淮和气的笑道“您太客气了,不必如此的。” 医馆掌柜又笑了笑,接着便专心的给方绣绣的伤口换药,动作缓慢细致。 方绣绣估摸着一时半会儿走不出这家医馆,只得向林淮歉意的笑道“本来说带您去尝尝豆腐西施的手艺,这下只怕她也要打烊了。对不起啊,林大人,是民女连累您没能吃上豆腐。” “不打紧,我本来也不算饿。”林淮浅笑,“只是方姑娘原是兴致勃勃的,眼下吃不到豆腐,定是比我要失落的多。” “我还好啦”药香味扑鼻,闻之舒心,眼前林淮的笑容又是这般秀色可餐,还安慰体贴她,方绣绣一下子没忍住,信口开河“豆腐西施的豆腐哪天都能吃到,林大人的豆腐可就只在刚才吃到了” 话刚出口她就想咬断舌头,可是舌头太快,硬是把话说完了。望着林淮一瞬间的怔愣,方绣绣真想把自己拍晕。 胡说八道个什么县太爷是能随便开玩笑的对象吗 失心疯了吧你 方绣绣想干笑,却没有崔明泽那样的厚脸皮,只能把脸一转,盯着别处,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这一转脸,林淮就正好面对她的右耳朵。 丰盈白玉似的小耳垂,成了红色;还有耳郭,红的;渐渐的脖颈也开始发红 林淮顿时也觉得被烫到了双耳,只得也偏过头去,然后快速转身往门外走。 方绣绣听着林淮的脚步声,想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余光里瞥见医馆掌柜如坐金钟,不由低声道“对不住,绣绣让您看笑话了。” 医馆掌柜操起智者的口吻道“嗯方家姑娘不错,连县太爷都敢调戏,是个有前途的。” “我”真的一头撞死好了一失口成千古恨,越描越黑啊 她忍不住看向“落荒而逃”的林淮,林淮已经出了医馆,立在医馆门口,不知在想什么。 方绣绣思忖,算了,就让县太爷静一静吧。 手臂上,药已经都涂好了,清凉的舒适感渐渐淡化了酒水带来的刺骨剧痛,方绣绣总算没那么疼了。 医馆掌柜开始给她包扎纱布,而林淮也开始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很快林淮就找到了目标街道上的一个小乞丐。 林淮招招手,喊那小乞丐过来,接着掏出一些银钱,放到了小乞丐的手里,对他说 “小兄弟,烦劳帮我跑一趟豆腐西施的店,就说方家妹子来买晚膳,让她准备两份方家妹子平素最爱吃的。豆腐西施找零多出来的钱,都归你了。你把豆腐送回到这里来,我再给你加一钱银子。你看行吗” 小乞丐见林淮出手大方,哪里还说不行,赶忙同意下来。正撒腿开始跑,听得方绣绣在后头喊道“记得其中一份多加盐” 林淮听了,回头朝方绣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长长睫毛下的双眼里笑意盈盈。 他竟然忘了嘱咐小乞丐晚膳要多加盐了,倒不想方绣绣记得这茬。 方绣绣的笑容里则写满了歉意,像是在说民女刚才是鬼迷心窍了,真的不是故意调戏大人的,以后一定不会再犯 林淮不知怎的,就觉得方绣绣是在表达这个意思。他站在医馆的烛火和街道上的灯影之间,无数暖黄色的光和暗色的影子流淌在他身上,温雅恬淡。 他像是搪瓷塑成的精美塑像,被光影勾勒得好看极了。只是,一双耳朵更加的红,滚烫的像是沸水煮鸡蛋。 又过了一刻钟,方绣绣的伤口处理好了。 她自己把袖管放下来,试着活动了下手臂,随后朝医馆掌柜福了福身,“谢谢掌柜。” 她掏出银两,付给对方。 医馆掌柜收了银两,还不忘嘱咐“方家妹子小心些,别再把伤口弄裂了,最近也少去给人塑泥像。老夫是见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好了伤疤忘了痛” “是,是。”方绣绣笑答,一边心想好了伤疤忘了痛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 这厢医馆掌柜送走了两人,总算可以打烊了。而方绣绣和林淮折腾这么一趟,耗费了不少时间,现已到了戌时末尾,豆腐西施的店肯定已经打烊了,就看那小乞丐能不能买回两人的晚膳。 好在小乞丐不负所托,片刻后,提着两份晚膳和豆花回来了。 林淮笑着从他手里接过晚膳和豆花,如约拿出一钱银子,给了小乞丐。 他朝方绣绣弯了弯眼睛,“方姑娘,我们回县衙吃饭吧。” “好啊,听林大人的。”方绣绣从善如流的应下。 夜色恰如其分的遮掩住双方发红的耳朵,也恰如其分的遮掩住双方眼中时不时飘出的一丝尴尬。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把先前这篇揭过去,双双当作都没发生,就这么往县衙去。一路上还能聊上几句,态度都是一样的坦荡。 于是,待回到县衙时,方绣绣都快忘了自己说瞎话调戏了县太爷这事。门口的红灯笼照亮她全身,她的耳朵也已经被夜风吹得恢复了颜色。 方绣绣和林淮提着他们的晚饭,一路回到后院,正要各回各家。 却在这时,方绣绣听到林淮轻声唤她“方姑娘留步。” 正要踏入月洞门的方绣绣,缩回了脚,回眸问道“大人请说,可是还有什么事” 林淮道“今晚你旧伤复发,明日的埋礼山之行就不必” “不不,民女没事,民女要去”方绣绣知道林淮是让她明天别去埋礼山了,她忙道,“我说好了要给林大人和崔师爷带路的,不能食言我骑术不差,单手也可以控制缰绳和马匹,林大人不用担心我。” “是吗”林淮喃喃,眼中有什么浅如水色的东西一闪而逝。 方绣绣隐约感到,有一刹那在林淮眼中瞥见了一抹深意,却又像是层层密林,看不穿林中到底掩蔽着什么。 直到林淮忽然朝她走了两步,直直凝视她,眸暗暗如幽月。 “方姑娘,有些话,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告诉你。” 方绣绣被林淮这突如其来的郑重怔住,笑容凝在唇角“大人请讲。” 林淮道“方姑娘,我知道,你有许多事情不肯告知我,尤其是与方县丞有关的事情。” 方绣绣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个,顿时心下一凛“我” “你先别着急,方姑娘,听我说完。”林淮看出方绣绣想要开口,温声制止了她,“这些时日我前思后想,总觉得方县丞的死另有隐情,且多半与范遂良有关。不瞒你说,我对范遂良有所怀疑。我想,方姑娘一定比我知道的要多,要更清楚这些事,只是不愿说给我听。”他顿一顿,再道“方姑娘,若是你信得过林某,尽可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倘事情属实,林某定然不会无动于衷。” 一股酸楚猝不及防的射进方绣绣心底,狠狠腐蚀她的心。这一刻,她脸上所有的面具碎了个干净,露出一张悲哀的、凄绝的脸。一双眸子锃亮,却满是怨恨,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 “是,县太爷说的不错,我是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可是我没有证据,就算告诉县太爷,也只能凭我这一张嘴。”她笑问林淮,“空口白牙说出来的东西,您说有用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做下决定 林淮静静望着方绣绣,对她忽然变化的神态气场并不多吃惊。 他只是在想,这般的方绣绣也许才是真实的她吧;或者说,原本她就和外表看上去的那般娇俏纯真,却因为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才将她硬生生变得表里不一。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对望,风从院墙外旋来几朵花瓣,落在两人之间。 到底是林淮先开口了“没有证据也没关系,只要是引起我怀疑的事,即使没有证据,我也会去找出证据。所以,方姑娘不用担心我不相信你的话。你肯说,我就会去探寻和验证。” “那若是,我信不过您呢”方绣绣轻嘲的笑道。 “若是信不过我”林淮喃喃着,唇角很快就勾起,“也没什么的。那就请方姑娘看以后就是了,林某会竭尽所能证明自己。”他真诚的行了个礼,“此番是林某操之过急,唐突了方姑娘,方姑娘勿要怪罪。在你决定坦诚之前,我都不会再提这件事。眼下天色已晚,你还没用膳,快回去吧,明天我们还要起个大早呢。” “啊,还有一事,险些忘了说。”澄静的眼眸,倒映着漫天星辉,那样清澈,吸引人不由自主的就想看尽他的眸底。 “方姑娘不用再去找房子了,便安心住在县衙,依旧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你看行吗” 方绣绣心中五味陈杂,因林淮这一连串的话,她的思路全乱了,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我已经收拾好家当了” 林淮微笑“那就等我们从埋礼山回来后,再让少延帮你把家当一一归位,他会乐意的。” “林大人”方绣绣思路乱成一锅粥,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混沌之间,倒是突然想到,眼下崔明泽若是在这里,多半会说妹夫,你使唤我使唤得很溜啊。 说曹操曹操到,崔明泽居然真的出现,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出现就道“我说妹夫,你又要使唤我什么呢” 林淮淡定的接上话“方姑娘找房子不易,我打算让她依旧住在这里,你抽空帮她把家当都归置回原位,如何” 崔明泽冲林淮撇了撇嘴,表情不善,却冲方绣绣开心的笑“方姑娘你放心,都包在我身上” 林淮“方姑娘你看,我就说少延会乐意的。” 崔明泽趁着方绣绣没看见,对林淮翻了个白眼。 林淮当没看见,对方绣绣道“好了,快回去吃饭吧,早些休息。明早卯时,我们一起从县衙出发。” “好。” 目送林淮去他的住处,方绣绣垂手,讷讷而立。 视野里那道青色身影渐远,一路分花拂柳,直至推开他的房门走进去,视线再也追随不到了,方绣绣才缓缓低下头,目光惘然,盯了盯自己的脚尖。 然后她又抬起头来,恰被一阵风吹过鬓边,吹乱的发髻扬起,贴在了眼皮上。不适之感令她眨眨眼,眼中的惘然也在眨眼中慢慢退却。 方绣绣回身,提着晚膳踏过月洞门,小脑瓜略略垂着。 她走到门口,心不在焉的找出钥匙,开了门,走进去,把晚膳放在了桌子上。 空空的胃袋在向她发出抱怨,一路往口腔里反酸水,饥饿的难受。可方绣绣却像是个感觉不到饿的人,她眯着眼,走向房内那小小佛龛,宛如被牵引了神智似的,神情专注。 这小小佛龛里伫立的自在观音像,是她亲手所塑。当初她向嫂子王妙云学习塑泥像,学有所成之时,憋着股心气要和嫂子比赛,就塑了这自在观音。 比赛的结果,自然是落败,但王妙云很喜欢这尊自在观音,便把她供在了家中,为一家人求个平安喜乐、自在逍遥。 只是,菩萨终是没能庇护住家人。 方绣绣低头专注的看着自在观音,小手抚过泥像平滑的外表和流畅的曲线,颜料干涸的触感轻擦指腹。 在香炉中敬香三柱,然后,跪了下去,膝盖陷进蒲团,双手合十,置于胸前。 “菩萨,绣绣的哥哥和嫂子都死了,不知绣绣还能不能再相信您。” 方绣绣看进菩萨的眼。 “但林大人是个好人,真的,您阅尽人间一切,定也是瞧得见的。” 注视着自在观音,喃喃而语,一双眸子里闪烁的亮光或许不是虔诚的,却是迫切而渴望的。 “菩萨,绣绣求您庇护林大人,能够了结这灵泉县的阴谋和悲剧。”方绣绣说着,笑了,“我也决定了,要是林大人能够平安从埋礼山回来,我就把哥哥留下的手记交给他。再之后,我便和哥哥扶助周大人一样,我继承哥哥的遗志,扶助林大人。” 方绣绣磕下头,额头叩在冰凉地砖上,发出轻轻的一响,“菩萨普度众生,惩恶扬善。已逝之人,或许是您没能顾全,然未逝之人,依旧坚信,举头三尺有神明” “绣绣愿折寿二十年,换灵泉县迷雾溃散,背后一切水落石出”方绣绣顿一顿,额头紧贴地砖,决绝喊道,“求苍天有眼还枉死之人公道,护林大人长安” 一语落下,如石入水中,在空荡的屋子里激起水滴迸溅般的回音。 风像一只手,穿过窗帘帷帐,拂过帘影姗姗,撩起方绣绣曳在地砖上的一阕衣角。 她久久的保持跪拜的姿势,额头被地砖浸染到同样的冰凉,仍不分开。 佛说,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祈心之所愿,随轻烟而上,抵无妄悲天。 一夜梦境繁杂,纷至沓来。 似乎梦见过往的事,那些儿时的种种,还有其他,光怪陆离的拼凑在一起。晨起之时,却又恍惚记不清了。 方绣绣睡得不好,强打起精神,从被窝里爬起,起床穿衣。 打水洗漱之后,去到镜子前,镜子里映出一张脸暗沉沉的,眼睛里条条血丝纵横,一看就没精神。 方绣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皱眉,想也未想,拿过梳妆盒打开,取出装水粉的小钵,用水粉和着凉水调匀了,一点点敷在脸上。 待整张脸敷了水粉,气色才好些。方绣绣又取出眉笔,打开装胭脂的钵,描眉、画腮、点唇如此精心修饰了一番,才终于遮盖住倦容,变得精神多了。 方绣绣依约,准备出门。 刚走出房门,方绣绣又想起什么,回到屋中去,把手伸进自己的枕头下面,取出一支匕首来,带在了身上。 尔后她去前院会合林淮和崔明泽。 吕典史知道今天大人们要出远门,便让县衙的马夫把三匹马牵到了门口。 方绣绣到的时候,林淮已经在了。 林淮正在和吕典史交待杨婶子的事,昨天林淮让杨婶子今天自己来县衙领罚,此番,林淮告诉吕典史,若是杨婶子到日落时分还未来,便出动差役去她家里,把她抓到牢房,关三年;若是杨婶子肯来,二十大板,当众行刑,一板子不能少。 方绣绣听了这话,心中流淌过淡淡暖意。她主动和林淮问好“林大人早安。” “方姑娘来了。”林淮笑吟吟的,拢袖施礼,“早安。” “崔师爷呢”方绣绣看了一圈也没看到崔明泽。 “怕是还要等等。”林淮道,“我早上敲了少延的门了,他该是不会赖床的,估摸着也快了。” 正说崔明泽,崔明泽就跑来了,一边挥着手,“来了来了小爷来了” 林淮看着崔明泽跑到近前,温声道“少延,衣带开了;发冠稍微偏左了些,你整理一下。” “呃哦。”崔明泽飞速的整理好自己,转而给方绣绣赔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教方姑娘见笑了。” 方绣绣唇角弯弯“崔师爷见外了,无妨无妨。” 人到齐了,便各自上马,往埋礼山的方向出发。 因路途较远,为节省时间,吕典史给三人准备了便携的早饭几张饼。 三匹快马从县城的主干道徜徉而过,一路吸引了不少人匆匆一瞥。 三人很快出了县城,绝尘而去。 这一路上,林淮和崔明泽时不时就去看方绣绣,担心她骑马骑不好。但接着两人发觉,方绣绣自称骑术尚可倒是没说谎,她骑得确实可以,还能一边驾驭马匹,一边给两人指路。 路上他们下马休息了一次,吃饼充饥,然后接着奔走。 辰时刚过,三人便抵达了埋礼山。 “埋礼山”这三个字始终让崔明泽心里发憷,眼下,崔明泽见这埋礼山占地广阔,好几个山头相连,不禁更是不爽了。 崔明泽边下马边问林淮“我早就说了嘛,这么大一座山,凭我们几个,要翻多久才能翻完” 林淮下了马,浅浅笑道“翻它做什么”他观察这几座山,半晌,指着其中一座山的山脚道“我们就去那儿。” “为啥去那儿”崔明泽诧异的问,“有什么说头” 见方绣绣也看向自己,林淮便向两人解释“如果祈天灯是从埋礼山放飞的,为了让灯能迅速飞离这片山地,必是要在面向灵泉县的方向放灯,也就是此山的阴面,且与灵泉县之间,不能再有别的山头遮挡。我所指的这座山,是这几座山头里唯一符合特征的。” 崔明泽再问“那你为什么指着山脚,而不是山顶放灯的人是在山脚下放得灯” “我想,是的。”林淮说着,手上轻轻的比划起来,“那盏人皮天灯的大小,是这么大。如果要带上山去,为了便于行动,便要将其折叠。但我们拿到那张人皮的时候,人皮光滑而没有折痕。这是其一。” “其二,哪怕是折叠好祈天灯,带上山去,一路上难保不会被树枝乱石勾带,很难维持人皮的完好无损。”林淮停了停,温和含笑的眼眸睇向方绣绣,“南方的山,树木茂盛,枝丫繁多,与北方山地多土石而少树木的地貌不同。少延你想不到这里也是正常。方姑娘是本地人,该是能评判,林某说的是否在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杀阵现 “林大人,民女没去过北方,不知道北方的山是什么样的。”方绣绣笑着道,“但民女觉得,林大人说的有些道理。” 林淮道“我们去那儿吧,沿途路上仔细看看周围,看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知道了。”方绣绣和崔明泽异口同声,听到有人和自己说了一样的话,便忍不住交换了眼色,方绣绣给了崔明泽一记俏皮的笑。 她没有告诉林淮和崔明泽,在他们决定来埋礼山的时候,她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感觉此行一定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这三天,方绣绣的这种预感愈演愈烈,此刻已到了强烈逼人的地步。 但与此同时,心底却有另一种奇怪的直觉同在翻腾,无法忽视。这是种不大好的直觉,冰冷、粘腻,既鼓噪又似有隐秘的恐慌,就像是要把手伸进一个黑漆漆的洞里,不知道摸到的会是金银财宝,还是一条毒蛇。 这两种直觉,如在方绣绣心里较劲儿似的,想要比比谁更加强烈,最终激得她心跳加速,越发不安。 而她所能做的只有努力控制好情绪和表情,与林淮和崔明泽共同走向那座山的山脚,沿途仔细的观察四周。 “哎这是什么” 一段时间后,崔明泽的声音忽然响起。 方绣绣和林淮都看向崔明泽,只见崔明泽是踩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崔明泽俯身,去把那东西捡起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研究。 阳光正盛,那东西棱角分明,将阳光反射到方绣绣的眼里,尖锐的光束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抬手遮了遮眼。 林淮见状,便从崔明泽手里把那东西拿过来,避过阳光向方绣绣折射。方绣绣这才放下了手,走到林淮身边,和他一起看这东西。 这东西是褐黄色的,方寸大小,有棱有角,被阳光一照,晶莹剔透。 这东西林淮太熟悉了,他这些日子,都在和这东西打交道。 正是松脂,祈天灯中用来点火的物什。 林淮瞳孔一缩,松脂 既然此处出现松脂,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那个放人皮天灯的人,便是在这里放飞的天灯 “少延、方姑娘,我们再找找还有没有别的松脂。”林淮说道。 三人又继续往山脚下而去,在接近山脚的这段路上,方绣绣找到了几颗零散的松脂,崔明泽和林淮也找到了。 这些松脂的出现,让三人心里都不约而同的生出一个猜测。 那个放人皮天灯的人,正是带着人皮天灯,从这条路走来,在山脚下将灯放飞。因人皮天灯个头大,又没有折叠人皮,即便是两个人一起带着人皮天灯,路上也会因颠簸而弄掉底盘里的松脂。 故而,掉出来的松脂零零散散的蜿蜒向山脚下,被他们捡到。 这么看来的话,林淮的推断没错。方绣绣想着,捏了捏手中的松脂,看向林淮。 他依旧是一袭青衫,立在崇山峻岭之中,身影清矍,袖袂随风轻起,青衣泠泠。若不是正在专注的研究手里的松脂,第一眼看到他的人,定以为这是个出来闲逛的读书人。 方绣绣为林淮的判断准确而高兴,但不知怎的,心中那股怪异隐秘的直觉,翻腾的更猛烈了,几乎在撕扯方绣绣的心房,想要冲出。 她总觉得不安。 她总觉得他们似乎太顺利了些。从林淮拿到那只人皮天灯开始,推断出人皮天灯是从灵泉县东南方过来的,之后便根据计算,找到了雁留坡,再找到了此处。 而他们一到此处,就捡到了松脂。松脂的出现,可以说是明晃晃的指向放灯之人。他们也因此,离真相靠近了一大步,似乎再向前一步,就能水落石出。 实在太顺利了。 这份顺利,让方绣绣心里不踏实。林淮初来乍到,或许不知灵泉县的水有多深,暗处又埋伏着多少噬人的蜘蛛毒虫。可是方绣绣知道,她亲眼目睹过三任县太爷的死相,收到过一封封恐吓信,更是在自家墙头上见到了双眼赤红的诡异佛像 正是因为方绣绣知道,所以,她为这种顺利感到不安。 心中有种不祥的感觉在不断发酵壮大,她竟有些怕,怕这种顺利并不是真实的,而是一个美丽的幻影。幻影背后,却掩藏着一条黑暗至极的猛兽,正闪烁着贪婪的光,恶意的等着他们跌入自己的口中,被啃噬得尸骨无存 方绣绣咬了咬唇,再度看向自己手心里的松脂。这会儿有风吹来,风里夹杂着一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气味,引起了方绣绣的注意。 方绣绣发觉这气味正是松脂散发出的,她把松脂靠近鼻尖,闻了闻,果然闻到一股异香。 香味很淡,几乎就要闻不出来。 同样察觉到松脂散发异香的还有林淮,林淮见方绣绣蹙着眉,便问她“方姑娘发现了什么” “这松脂上有别的香气,像是”方绣绣犹疑着不敢确定,又闻了闻,方才说道“像是女子擦涂在手上的香膏气味。” “哦”林淮秀眉轻挑。 方绣绣道“民女也不能确定,只是觉得像。毕竟此类香膏是掺杂花香制成的,和林大人您用来熏衣的香氛,有共同之处,所以这松脂上沾着的也未必是香膏的气味。” 林淮思忖了一下,温声道“至少这是一个可能性,那个放祈天灯的人,可能是女子。” “嗯”方绣绣心绪不宁,随口应了声。 三人又四下探寻了一番,没再找到其他显著的异状。 此时已过了中午,日头正盛,林淮让方绣绣和崔明泽找个树荫休息,喝点水,吃点东西歇歇,他自己则想在周遭看看。 方绣绣确也累的不行了,便在树荫下坐好,把吕典史准备的饼拿出来,一口一口的吃起来。 崔明泽在她耳边噼里啪啦说个不停,都是些没什么用的废话,方绣绣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良久之后,日光没那么强烈了,林淮也回来了。 他看上去似乎爬山了,额头上沾着一层汗珠,背后的衣服也被汗水黏在了身上。 方绣绣忙把水袋递给林淮。 “谢谢。”林淮眉眼弯弯的冲方绣绣笑了笑,喝下些水,对两人道,“我们回去吧。” 方绣绣问道“大人不吃点东西吗” “也好。”林淮又从方绣绣的手中接过一张饼,在她旁边坐下,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待三人上马返程之时,已是未时末,太阳开始慢慢偏向西边。 他们将捡到的松脂都装好了,由林淮带着,一路快马加鞭的赶回灵泉县。 在回程的途中,谁也没料到,天气忽然变了。 这湄洲的夏天就跟变脸似的,刚刚还烈日当头,一派大好晴空,没一会儿的功夫就乌云密布,云层后响起了闷雷声。 “不好,这是要下大暴雨啊”崔明泽仰头看天,层云像是有重量似的往下压。 雷声阵阵,头顶上有银亮的闪电划过,而现下几个人正骑马穿过树林。这片树林正是穿过雁留坡后要通过的树林,亦是王知县吊死的地方。 这树林是回灵泉县的必经之路。 眼下暴雨在即,树林广阔,不知道多久才能穿过去。 打雷天气在树林里策马实在危险,却已是没办法的事。 三人都只能在心中祈祷,能快点穿过这片树林,千万要平安。 方绣绣策马跑在最前头,为林淮和崔明泽指引最近的路。眼看着铅云越发低垂,电闪雷鸣不止,空气中已经出现了淡淡的水汽味道,方绣绣心里急得不行。 “驾”她狠狠夹了马腹,驱动马儿快些、再快些。 不多时,他们穿越了三分之二的林地,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前方灵泉县的剪影。 方绣绣心中不由生出一种胜利在望的迫切感,一手牢牢把住缰绳,回头冲着两人喊道“林大人、崔师爷,我们快要冲出林地了” 可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方绣绣只觉得有什么红色的东西晃过眼帘,快的像是一道影子,视野几乎捕捉不到。接着脖子上就传来柔滑冰湿的触感,好像有什么软软的东西缠上了她的脖子,像是软软的绸布。 就这瞬间,她还保持着与林淮崔明泽对视的姿势,这刹那,她在两人脸上看见了宛如崩塌的震惊神情 “唔”当方绣绣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挣扎的闷哼声。 她怎么也没想到,头顶的树枝上会悬下一根布条,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将她从马背上吊起 瞬间而来的窒息和身体被吊的痛苦,让方绣绣眼前顿时黑作一片,周遭的树影顿时变得像是杂乱无章的鬼怪触手,在她眼前狰狞的晃来晃去。 好痛苦 方绣绣本能的掰住脖子上的布条,闷哼着撕扯。触手的布条冰冷如毒蛇,尽管她看不见布条的颜色,却几乎可以猜到,是红色的布,艳丽的红色就和王知县被吊死的那条红布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女人 轰的一声,雷霆万丈,头顶豆大的雨滴一股脑的砸下来,瞬间就淋了方绣绣满脸。 水滴渗进衣服里带来的冰冷感觉,似虫子的触足在不断的勾划她的皮肤,带来刺痛的触感。 方绣绣蓦然想到死去的王知县、刘知县、周知县,还有哥哥心底控制不住的涌起滔天恐惧。 她也要被杀了是吗就像是那三位大人一样 可是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啊。 耳边似有人喊了她一声,可方绣绣因窒息而双耳嗡鸣,没听清。 猛然间,一道寒光飞过,方绣绣只觉得脖子上的紧勒感倏地消失。她霎时从半空中坠下,一口气猝不及防的吸进肺中,止不住的咳嗽。 “方姑娘” 耳边又听见这个声音,这次方绣绣听清楚了,是林淮在喊她。 下坠的身体眼看着就要砸在地上,却在这之前,坠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方绣绣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头顶上暴雨倾盆,雨水蜿蜒在脸上,和泪水融合成一滴又一滴,顺着面颊流下。 雨水衬得她面色发紫,嘴唇苍白,眼底有血丝缕缕。刚才经历的一幕幕只在短短时间内就过去了,可方绣绣却觉得像是度过了一年那么长。死里逃生后她还不相信自己安全了,只觉还被困在鬼门关前苦苦挣扎。 “方姑娘,你还好吗” “方姑娘” 林淮在她耳边喊了好几次,清润的嗓音里满是急切和担心。 方绣绣咳嗽着,大口大口的喘气,看向抱着自己的林淮,嘴唇动了动“林大人” 她看见林淮抱着她跪在地上,一手在她身后牢牢的环住她的腰背,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枚银色的燕子铛。 燕子铛,是暗器的一种难道刚才,她在下坠前看到的那抹寒光,是林淮投掷出燕子铛,割掉了缠着她的布带吗 方绣绣急着想要说话,但是身体却不受她的控制,十分没出息的提不上气来。 而在她终于能说上话前,只见周围重重树顶一个接一个的落下长长的红绫,每条红绫的尽头都打了个套脖子的圈儿,将三人围在中心。 红绫高高低低的,堵住三人来去的路,他们被包围其中。 方绣绣惊得脸色更是白。 这一个个红绫脖套,充斥的是无边恶意,每一个空心的圈儿都似一张血盆大口,随时要扑杀到他们身上,把他们的脖子勒住,让他们吊死在这一片喜庆的颜色中 无比恶毒而骇人 这时,方绣绣感觉到林淮的怒气。 他身上是好闻的青竹香氛,虽衣服被雨水打湿,可那味道反倒更是弥久清新。 而这瞬间的林淮,那双素来澄澈温静的眼眸,掠起冷冽的寒光,似宝剑尖头磨砺的锋刃,比打在身上的透心雨水还要冰冷。 这个人生气了。 方绣绣听见他开口,即便他怒火燃烧,说出的语调竟还是不温不火,只隐隐的带着看不见的寒意。 “你们就是这样杀死王知县的,对吗” 雨水中林淮的声音飘散,他一边抱紧了方绣绣,双眼盯着树林的某处,视线穿透层层雨幕。 “装神弄鬼之辈,有什么冲着本官来。本官既然敢接下灵泉知县之职,就不会怕了你们。”林淮说到此处,语调一沉,“不必再藏了,都出来吧。” 随着林淮话音落下,三条身影从树林中杀出,方绣绣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们一身全黑的劲装,还有手中寒光锃锃的剑。 其中两条身影迅速杀向林淮和方绣绣,还有一人直攻崔明泽,来势汹汹 崔明泽此刻就在方绣绣身侧不远,见敌人杀来,顿时如猎豹似的,从地上窜起,以迅雷眼耳之势,拔出藏在衣下的佩剑。 “妈的敢吓唬小爷,小爷杀了你们”崔明泽恶狠狠骂了一句,同时挥剑迎了上去,和那黑衣人立刻就斗在了一起。 方绣绣见崔明泽出手利落,不由惊讶。 她以为崔明泽这样的官家公子,见了惊悚场面能不怕就不错了,没想到,崔明泽倒有一身胆量和武艺。 再看林淮,更是颠覆了方绣绣的认知。 只见林淮手中迅速飞出两枚燕子铛,将那两个黑衣人的队形打散,迫都他二人不得不躲闪退后。 而林淮就利用这电光火石的间隙,抱起方绣绣,飞身而起,一下子就退到了十尺之外,将方绣绣放下,让她躲在一座大石头后面。 他还不疾不徐的嘱咐“自己小心,别担心我们。”说罢就飞身到崔明泽身边,迎上那两名黑衣人,斗在了一起。 方绣绣趴在石头后,只露出个脑袋观战。林淮和崔明泽在三个黑衣人的围攻下,见招拆招。 方绣绣不会武,却看得出那三个黑衣人武功高强,很是厉害。可林淮和崔明泽却一点不落下风,林淮手里不知何时也出现一把剑,青衣泠泠,剑风飒沓,宽袍广袖随着他的动作起落翻飞,竟是相当飘逸。 这让方绣绣不由在心里嘲笑自己,究竟是什么让她一直以为,林淮是个身娇体弱的白斩鸡 这人压根就是文雅的斗鸡 不对,是披着羊皮的狼 也不对 总之她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误了 雨还在下,雨势猛烈,宛如把天空都翻倒过来。 滂沱的大雨很快就在林中形成了茫茫雾气,阻碍了方绣绣的视线。 视野里,缠斗的几人变得越发模糊不清,方绣绣渐渐的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身影在交锋往来。饶是如此,林淮的身影依旧不减飘逸。 没多久,就有一个黑衣人倒地了。 方绣绣看到这一幕,紧绷的心弦稍稍懈怠,不由握紧了拳头,在心中给林淮和崔明泽加油。 再接着,四人的身影更加模糊,几乎要被林中的雾气吞没,他们交锋的声音也快要被雨水的声响覆盖 方绣绣猛然意识到什么,忙把手伸到衣下,默默的握住今天早上从枕头下拿出来的匕首,利刃半出鞘,严阵以待。 眼下视野不清,她害怕会有黑衣人忽然来袭击她,这样的话,林淮和崔明泽一定会被影响。 她不能拖累他们 又是一声倒地的闷声,又有人死了。因着视线阻隔,方绣绣在这瞬间害怕倒地的会是林淮或者崔明泽,她的心脏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她听见了垂死之人发出的呻吟。 万幸不是林淮和崔明泽的声音 只是,这声音怎么竟是女人 围攻他们的人是女人 方绣绣有片刻的诧异。 而就是这片刻晃神,一股极致冻人的寒意爬上方绣绣的脊背,仿佛是死亡的预感,一下子就攫住方绣绣的心。 她感受到了夺命的杀意,就在朝自己迸射 身体几乎依着本能一低,贴在地上,往一侧滚过去。 下一刹,方绣绣方才滚过的土地,被插了三支飞镖。 方绣绣抬头看去,只见最后剩下的那个黑衣人果然从林淮和崔明泽的围攻下闪了出来,向她发起袭击 而现在,黑衣人离她只有几步之遥。 他们的距离太近,近到她几乎能看到黑衣人脸上有多少颗水珠,近到她能清楚的读出对方眼中的恶毒杀意。 莫大的恐惧涌上心房,冰冷发腻,近乎麻木。 在黑衣人背后,是飞身而来的林淮,手中剑直指黑衣人,想要抢在黑衣人杀方绣绣之前,先制住黑衣人。 这电光火石的间隙里,方绣绣发现,自己竟然清楚的分辨出林淮眼眸中的情绪,有愤怒,有惊惶,有担忧,有愧疚,密密麻麻的交织在一起。 林淮心中从没有这般急过,他真怕自己会慢,哪怕只慢半拍,造成的后果也是他无法接受的 时间仿若停滞。 可说时迟那时快,方绣绣用受伤的左手在地面猛地一撑,身子再度在地上一滚,躲过黑衣人的又一击。同时右手拔出匕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迅雷似的把匕首掷向黑衣人。 这一击太过出其不意,且犀利非常,完全不在黑衣人的设想之内。 黑衣人惊讶的看着腹部被插进的匕首,鲜血涌出,在湿漉漉的衣服里形成大片深红色,温热的鲜血和冰冷的雨水交加。一道电光闪过,映出她那双惊讶至极的眼睛。 黑衣人没想到,这个根本没有内力的柔弱女子,竟然会以一种一击必杀的狠毒手段投出匕首,精准的插入她的腹中 再接着,黑衣人后背上也传来剧痛。是林淮的剑穿透了她的肩膀,鲜血喷涌而出。前后两处大伤口的失血和剧痛,令黑衣人顿时眼前一片眩晕,差点就昏死过去。 可是黑衣人却硬生生的扛住了。 她硬是徒手拍在受伤的肩膀上,用内力,把林淮的剑震出去;同时,另一手毫不犹豫的拔出腹部的匕首扔出去。 飞出去的剑和匕首又带起一片鲜血,雨水在她的脚下,汇聚成一滩血泊,浓重的血腥味在林地中蔓延。 黑衣人撑着身子,突然瞪向林淮。 林淮还来不及去检查方绣绣的情况,就被黑衣人的这双眸子,惊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共骑 一个杀手的眼睛该是什么样的 林淮不是没见过杀手。 记忆里他们的眼神多是冷漠的,像是在看死人一样。甚至因为杀人杀得多了,麻木了,目光里连一点多余的嘲弄都没有,就仿佛在执行一件很平常的公务。 但是面前这个黑衣人的眼神却过于丰富激动。 她眼中闪烁着极度的不屈和怨恨,就像是悬崖石缝里的草,拼了命的想要钻出石缝,触碰到阳光。 这不是一般的杀手该有的眼睛。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少延,抓住她”林淮当即道。 崔明泽提着剑扑过来,和林淮前后夹击。那黑衣人受了重伤,体力不支,勉强招架了几下就不行了,想要逃走,却被林淮和崔明泽封死了退路。 她艰难的腾挪在林间,手中一双峨眉刺都快要拿不住。 眼看着林淮就要捉住她,她忽然甩出一个烟幕弹,借着烟幕遁逃而去。 白茫茫的烟幕里透着熏人的火药味,方绣绣离得远,却都因吸入烟幕而眼睛流泪,不断咳嗽。 她爬起身,刚才左臂用力,致使左上臂的伤口又开裂了,疼的很。 袖管上鲜血淋漓,方绣绣也顾不得了,一手捂着口鼻,一边喊道“林大人崔师爷” “在呢在呢”崔明泽的声音。 接着又听崔明泽骂骂咧咧“妈的居然让她逃了打不过就搞烟熏,什么人啊这是怀礼,追是不追” “别追了。”林淮答了他,随即走向方绣绣。 方绣绣看着林淮的身影从白烟中慢慢诞出,他已收了剑,走到她身前,轻轻扶住歪歪扭扭的她,温声问“方姑娘,你还好吗”见方绣绣的袖管被血染红,他眉毛微有一蹙,“伤口又裂开了” “我没事的,林大人,我自己可以先包扎好。”方绣绣望了望被雨水浇得开始散去的白烟,“那个人逃走了” “嗯,既然没能活捉,便让她回去,给她背后的人送信,这样也好。” 方绣绣咬了咬唇,问“她们是什么人我没有见过她们,但是看起来也许就是她们杀了先前的三位大人。” 林淮沉默了会儿,望了望天,道“雨势太大,好在雷电已经停了。这样吧,方姑娘你先在树下休息一下,处理伤口,我和少延去检查那两个黑衣杀手的尸体。你看行吗” “好。”方绣绣应下,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大人小心。” “无妨,她们不会诈尸。” 见林淮微笑,方绣绣反倒有点懵,怎么这县太爷还开起玩笑来了 她自是不知,林淮这样说话是为了缓解她的心绪,毕竟她刚经历了两度生死,又旧伤复发,林淮说点轻松的话,也好转移方绣绣的注意力。 这厢方绣绣去到一棵茂密的树下,解开上衣,看着自己左臂上的纱布都已经在连番的剧烈动作里被崩开。 方绣绣蹙眉,低头,用牙齿咬住纱布的结,解开纱布,再用右手和牙齿一起,重新将伤口包扎好。 血是止住了,但疼痛还在继续。甚至方绣绣在处理伤口时,被自己那屡屡崩裂的伤口模样都吓到了。 伤口血肉模糊,破碎的痂和暗沉的血混在一起,挂在外翻的皮肉上,直让人作呕。 伤成这样,她一定会留疤吧 无所谓了,不就是丑陋而已。 丑又怎样,她从来也没指望靠外形做成什么事。 方绣绣无心想留疤这事,她喘过几口气,将心有余悸的恐慌压制住,接着走向那座大石头附近,把她刺伤黑衣人的匕首捡了回来。 刚才她面临生死之际,唯恐林淮来不及救她,情急之下自己出手,就这么在林淮眼皮子底下使出她压箱底的本事。 任何一个普通姑娘,都不可能在投匕首上有那等犀利的手段和准头。 林淮这会儿肯定在怀疑她,想都不用想。 虽然已经决定,如果这次埋礼山之行平安回去,她就会向林淮坦诚她所知道的事。 但有些事事关她自己的秘密她不打算轻易坦诚。 所以,哪怕林淮现在怀疑她,方绣绣也默不作声。 方绣绣想着,便要将匕首放回刀鞘中,却在举起匕首的时候,闻到了一味淡淡的熟悉香气。 方绣绣一怔,这香味她在不久前好像才闻到。她忙四下环顾,想找到香味的源头,接着猛地反应过来,香味的源头正是她的匕首。 方绣绣嗅了嗅,果然,香味是从匕首刀柄上散发出的,和先前埋礼山捡到的那些松脂上头的香味一样。 她曾猜测,那味道是女子用的一种护手的香膏。 而自己这把匕首,原先是没有气味的,因为自己并不喜欢抹那些东西。反而是刚才,这匕首扎入那黑衣人腹中时,黑衣人亲手把匕首拔出。 这说明,匕首刀柄上的香气,正是从黑衣人手上沾染的。 那这么推断的话,在埋礼山放飞人皮天灯的人,极可能就是刚刚逃跑的那个黑衣女子了 方绣绣连忙朝林淮和崔明泽过去,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们。 这会儿雨势小些了,几人却都已经被浇透了。 方绣绣看着林淮这个素来一尘不染的人,这会儿也不能免俗的沾了泥泞,从鞋子到衣摆、再到腰际,青衫被泥水覆盖成了灰褐色。 林淮正在检查一具尸体,尸体蒙面的布巾已经被揭下,是个年轻女人,且是个颇有姿色的年轻女人。 林淮又揭开另一具尸体的布巾,同样的,是个美人。 崔明泽看着两个美人,啧啧道“姑娘家家狠起来真是厉害,可惜年纪轻轻就死了,也不知道是谁在幕后指使她们。”他想了想,道“找找她们身上有没有带什么东西吧。”话落下就准备找的,忽然又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去扒两个美女的衣服,总有点不太好。 崔明泽不由面皮抖了抖,有点为难的朝着林淮讪笑一下。 林淮也无奈的轻轻摇头,虽然两人都知道,对待要杀他们的人,何必还那么君子,但是依旧还是感到别扭。 方绣绣算是看出他们的想法了,得,自己上吧,谁叫这里就自己一个女人呢 她笑道“我来吧。”说着就蹲下身,把手伸进黑衣人的衣服下,开始一点点的翻找。 崔明泽抽了抽嘴角,问“方姑娘,你不害怕吗” “还好吧,不是没见过死人。”前三任县太爷,哪个死的不比这两个惨。 方绣绣将两具尸体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是搜出些飞镖暗器烟幕弹之类。 方绣绣为此有些不甘,又多搜索了一会儿,还是一无所获,只能作罢。 “方姑娘别难过。”林淮看穿了方绣绣的心思,笑着安慰她两句,“搜不出来才是正常的,若真是搜出什么能证明她们身份的东西,那她们也未免太过大意,反而更加可疑。” 方绣绣眨眨眼,睫毛间的水珠晶莹剔透,“那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林淮道“接下来,回灵泉县,先去医馆,给你重新包扎一下伤口。” 方绣绣怔了怔,喃喃“不用吧,民女没事。” 林淮语重心长道“你是帮过我的朋友,又是受我牵连,才遭此无妄之灾。林某心中已很是愧疚了,又怎能连送你去医馆这样的小事都不做”他顿一顿,道“别让我这个父母官心里不安啊。” “”面对林淮又搬出父母官的说辞,方绣绣还能说什么呢 方绣绣只好福了福身,说“我没事的,不过谢谢林大人。” 这会儿雨势小多了,头顶茂密的树林挡去不少雨水,已经没有多少水落在几人身上了。 这湄洲的天气就是如此古怪,雨来的时候恨不得摧枯拉朽,走的时候却也干脆。 林淮又在现场检查了一番,将那个逃跑的黑衣女子所留下的暗器也捡起来,准备全部带回县衙。 而这个时候,方绣绣才惊觉一件不得了的事,那就是,她的马跑没了。 原来在她被红布吊起来的时候,座下的马就不知跑去了哪里,到现在也没回来。去找马定然是不现实的,这么的话,方绣绣就要蹭林淮或者崔明泽的马了。 她不由望向林淮,欲言又止。 崔明泽已经跨上马,发觉形势,连忙道“要不妹夫你就上我这边来,把另一匹马让给方姑娘吧。” 其实林淮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让方绣绣和他们其中一人共乘一骑,怕是她会心中不悦,那不如他和崔明泽委屈一下。 但是,方绣绣眼下旧伤崩裂,若是骑马,她的伤口怕是会裂得更厉害。她的伤是棍伤,原本就伤筋动骨,若是一再崩裂出血,后果不堪设想。 在心中权衡了一番,林淮迅速做下决定,说道“方姑娘有伤,还是别骑马了,如不嫌弃,就和林某共乘一骑吧。方姑娘,你看行吗” 方绣绣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民女听大人的。” 在林淮的帮助下,方绣绣坐在了马背上,然后林淮也上了马,坐在她身后。 一双手从方绣绣两侧绕到她身前,握住缰绳,看起来就像是把她圈在怀里似的。 随着马开始跑动,连续的不规律颠簸,让方绣绣不能避免的屡次撞在林淮胸口。这种时候林淮都会靠着控制缰绳,让马能跑得再稳些,又尽量不触碰到方绣绣的身子和双手,显然是很体贴的照顾方绣绣。 望着前方渐渐消退的林地、渐渐开朗的草地,和渐渐清晰的灵泉县剪影,方绣绣忽然就觉得不自在起来。 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慢慢明显,不知从几时起,鼻腔吸入的已不是平常空气,而是被林淮身上清新的青竹气息填满肺腑。 周遭仿若全是这好闻的气息,清新中带着些无法描述的躁动,像是温柔的手在拨动琴弦那样,一下一下的拨起方绣绣的心弦。 她竟是无法忽视林淮的气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全都错了 方绣绣一路都是呼吸不畅,湿漉漉的衣衫让她能清晰的感受到背后林淮胸膛的热度,他看起来瘦削,可真当她置身在他怀里时,才发觉身后的胸膛不输那些勇武之人的宽阔,亦有含而不露的力量感。 方绣绣不由就想到,她被林淮从红布下救下来时,他也是用这个怀抱接下她,将她护在怀里,给她身体和心理上的支撑。 同样是这坚定的、炽热的,令人感到安全的怀抱 想着想着,耳朵发烧的感觉也上来了。方绣绣看不见自己的耳朵红成什么样,不过猜也能猜到,何况林淮就在她身后坐着呢,稍一低头定能发现她面红耳赤的模样。 方绣绣很想把这些杂念从脑海中摒除。刚刚差点死了,怎么还有闲心想这些 可是,摒除无效。 不管怎么暗示自己,林淮的气息,背后的温度和心跳,都无孔不入。 方绣绣在心里叹了口气。 唉,算了。 换成哪个黄花闺女,这么被男人护着同乘一马,都会不好意思吧。 眼看着离灵泉县越来越近,忽然,方绣绣瞧见一个熟人。 那人正从县外回来,做书生打扮,背着个高高的书匣,朝着东南的便门走去。 林淮崔明泽和方绣绣也要从东南便门进县城,哒哒的马蹄声引起了那个人的注意,那人回头望来,见是方绣绣等人,略微怔了一下。 林淮在他跟前勒马,唇角勾起礼貌的笑容,很是和善“摊主,又见面了。”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那个大讲恐怖故事的馄饨摊主。 林淮翻看过此人的户籍资料,知道此人叫高靖,曾在四年前的科考中,因为舞弊,被判了终生不得进入考场,无奈之下才做起了卖馄饨的生意。 上次在馄饨摊子见高靖,此人穿着市侩,看着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小摊贩。眼下,此人一袭书生打扮,头戴方巾,束在发顶,再配上身后背着的书匣,倒真有读书人的气质了。 而高靖见到林淮的表现,也不愧为曾经专注于诗书礼仪的人。 “小生高靖,见过县太爷,见过崔师爷。”高靖抱拳作揖,动作流畅到位。 林淮道“免礼,不必客气。” 崔明泽也勒马在一旁,说道“哎摊主你换行头啦这一身还挺提气的哎呀说起来我有点饿,想吃你家馄饨了怎么办” 高靖愣了一愣,连忙笑道“大人们衣服湿着,可先回县衙去。稍后小生会把做好的馄饨亲自送去县衙。林大人也来一份吧” 林淮颔首“好,真是辛苦你了。正好本官也要先去一趟医馆,稍后再回县衙。你若到的早,可将馄饨交给差役。” “是,小生明白。”高靖答。 高靖从方才就看见方绣绣袖管上的血迹了,知道方绣绣是旧伤复发,心里一阵担心。 再看方绣绣就这么和林淮共骑一马,高靖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本想提醒方绣绣一下,又想着这妮子素来有主见的很,她自己都愿意这般,他又何必说嘴 最后高靖只是深深看了方绣绣一眼,没说什么话。 方绣绣却笑嘻嘻喊他“高三哥,替我也做一碗馄饨,小菜都和往常一样的就好。” 高靖道“成。” 林淮这便带着方绣绣进城,准备去医馆。 然而,进城后,几人却发现,整个县城的气氛都变得非常不对。 早晨走的时候,县里还是萧条平静的模样,而现在,来来往往的百姓却像是经历了什么恐惧的事那样,脸色发慌、神经兮兮的拉着碰面的熟人说话。 当看见林淮的时候,他们便盯着林淮看,用一种依赖、却又猜忌的古怪眼神。 越往县里走,这种诡异的气氛越浓。 空气里充斥着某种不安的气息,宛如点燃火药后散发的那股硫磺气味,预示着一场爆炸近在咫尺。 这让林淮和方绣绣眼神下沉,让崔明泽感到莫名其妙。 崔明泽干脆朝着路边百姓问“发生了什么事” 有百姓欲言又止,脚步刚上前,又犹豫着退回去,眼中划过尖锐的猜忌。 林淮直觉县里出了大事 就在此时,吕典史找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队差役。 看吕典史的样子,俨然是已经在县里跑了许久,林淮再不回来,他都要精神崩溃了。 眼下见着林淮,吕典史好似终于找到了主心骨,慌不择路的冲向林淮,差点就被脚下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绊倒。 好在林淮已经下马,在吕典史摔倒前,扶住了他,“没事吧怎么了” “大人、大人”吕典史一扬脸,一张六神无主的惨白面庞映入眼帘。 “死人了大人,死人了啊” 几个人同时心下一凛。 “死人了,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呀”吕典史几乎是扒着林淮的衣衫道“制作祈天灯的工匠们,那十七个工匠,一日之内全死了一个都没剩啊” 几人当场震惊。 方绣绣呆立在原地。 这不是真的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么一道消息 难怪,灵泉县的气氛会变成这样,百姓们会这般自危的望着林淮 “吕典史,这不是真的”方绣绣呼道。 吕典史强撑着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骇然道“绣绣,我也希望不是真的。可是、可是” 他蓦然就身子一抖,惊恐的喃喃“这是诅咒吧果然是诅咒,要不然怎么会灵泉县是真的被诅咒了真的是这样啊王大人、刘大人、周大人、方大成,还有、还有” “不是的,这不是什么诅咒”方绣绣冲上去,打断了吕典史的话,一手不由自主扯住吕典史的袖子,“吕典史你清醒一些他们都是被人害死的,不是什么鬼神之说,不是的,不是的” 方绣绣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一张惨白如纸钱的脸,双颊的位置必定因为她的激动而洇出两团潮红,像破碎的珊瑚。 她一定暴突着两只眼睛,眼睛里一定都是血丝,就这么瞪着吕典史,自己都在不断颤抖,还要高喊着不许吕典史说些怪力乱神的话。 她其实比吕典史还要惊惧恐慌。 心中那股奇怪的直觉,终于应验了 “林大人”方绣绣情不自禁的喊起林淮。 这个时候,她也把林淮当作主心骨的。 可是,林淮却没有回答她。 方绣绣看向林淮,为林淮的反应而吃惊。 只见林淮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想到什么,竟然笑了。可这笑容充满了悔恨和自责,看似在笑,却比哭还要撕心裂肺。 方绣绣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无边的懊恼和挫败。 而周遭聚集而来的百姓们,却都像是躲避着林淮似的,窃窃私语的望着他。 只听他低声苦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全都错了他根本不是不了解我,而是,太了解我了” 方绣绣声音颤抖着“林大人,什么意思” 林淮却没有回答了。 方绣绣看着他,这个人,竟然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双拳在身侧紧握颤抖。 这个素来温雅恬淡的人,居然,难过的,说不出话了。 高靖来送馄饨的时候,发现县衙异常的空。 除了方绣绣,似乎整个县衙的人都出去了。 高靖诧异的放下手中篮子,掀开篮子里的厚棉布。棉布下裹着的三碗馄饨,还冒着热腾腾的白烟。 方绣绣走到他跟前说“县里做祈天灯的工匠们全死了,林大人和差役们去了现场,高三哥也听说了吧” 高靖表情凝重“听说了,大家都在议论这事。” “太突然了。”方绣绣喃喃。 因为事出突然,林淮没法再送她去医馆,她只有自己去,也自己回到县衙。 高靖有些为难的望着方绣绣,欲言又止,到底还是说道“绣绣,你可知我一路过来,听见大家伙怎么说县太爷么” 方绣绣一挑眉,道“大约,和我从医馆回来的路上听到的那些话,差不离吧。” 高靖叹了口气,道“大家伙说,都是县太爷不顾人皮天灯降下的警告,执意要悖逆,才给那十七个工匠惹来杀身之祸。还有人说,县太爷不是来帮灵泉县脱贫致富的,是把大家往死路上推。” 方绣绣生硬的扯了扯唇角,扯出一抹不像笑容的微笑,眼底却有苍凉呼之欲出。 这样的情形是多么熟悉啊像不像哥哥死的时候,明明还心心念念着要破除灵泉县的阴谋,却被百姓们各种编排,负了一身不该他来负的责任 方绣绣可以想到,眼下林淮在外,见着那些惨死工匠的尸体,一边要承受被负罪感重压的痛苦,一边还要听着百姓们的猜忌和责怪。 就和哥哥那时候是一样的。 为了头上青天,为了昭昭日月,以一人之力,踽踽独行。 周遭皆是懵懂不知的百姓,皆是熙来攘往,皆是擅自揣测、传播言论之辈。 一个人怀着视死如归的心,粉身碎骨浑不怕,可却得不到应有的清白,只能更加残酷的正视世态炎凉。 多可悲啊,是不是 眼中的苍凉裹挟哀戚,是酸涩的,是死寂的,凉的如冬季山间的覆雪,阳光怎样灿烂照耀,也是照不化的。 这样的方绣绣看起来更加的单薄,让人不敢去碰,怕会破碎;却也更显得倔强,似零落成泥的花瓣,即便被碾作尘埃,仍挣扎着要留下芬芳。 可怜,又坚韧,太让人怜惜。 高靖喊了方绣绣两声,她如若未闻,惹得高靖频频叹气。 “绣绣。”高靖又喊了声,这次,方绣绣终于回过神,看向他。 “高三哥。” “绣绣,先不说这个了。这三碗馄饨” 方绣绣道“给我吧,我拿去给留在县衙的人分了。林大人和崔师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好吧。” “喏,钱给你。”方绣绣接过篮子,掏钱给高靖。 高靖摆摆手,“你我之间,还给什么钱啊。” “让你拿着就拿着。”方绣绣剜了高靖一眼。 高靖叹了口气,没辙。 方绣绣把高靖送到县衙门口,“高三哥,慢走。” 高靖回头,心疼的望着方绣绣,道“别太难过了,注意自己的身体。还有你的伤,之前在城门我就想说了,你别不把伤口当回事。总拖着一条不方便的胳膊,你还怎么帮县太爷做事” “高三哥,我还以为你会和徐大哥一样,担心我和林大人一起行动会危险,不愿我继承哥哥的遗志。”方绣绣略有诧异的扬起眉毛,笑了笑,“果然嘛,还是高三哥更理解我” “你这话说的,敢情徐湛就不理解你吗不过是怕你有危险罢了。”高靖垂了垂眼,“我也是怕的。” “放心,我没事的。”方绣绣拍了拍胸脯,换上一脸阳光,“反正我有压箱底的本事,关键时刻能保命。”她说到这里,绕到高靖背后,推了推他,“好了,快回去吧早点回去还能多卖几碗馄饨呢” 高靖听话的走了,一边还说“今天不营业,县里出这么大的事,谁还来吃馄饨我直接回家读书去” “好好,你的摊子你说了算,去吧去吧。”方绣绣立在镇宅狮子旁边挥着手,“高三哥,下次见” “下次见。” 目送高靖走远,方绣绣不知不觉长叹了口气,叹完才发觉自己被高靖给传染了,怎么也唉声叹气的。 她望着远处,不知道林淮和崔明泽现在在灵泉县哪个角落。心里,定然如被刀子割着,很难受吧 方绣绣闭了闭眼,又睁开双眼。眼下心里最记挂的,是林淮说出的话。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全都错了。 他根本不是不了解我,而是,太了解我了。 她不能忘记林淮说出这句话时,是多么挫败而自责。 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淮到底发现了什么 无论如何,待林淮回县衙了,她一定要问问他。 这一定是灵泉县事件的一个重要线索,或转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