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花的贵妇日常》 第1章 楔子 庆朝长安城兴庆宫 明明灭灭的烛火跳跃着,又夹着层层叠叠的帐幔堆砌着。昏暗的室内,铜鎏金飞鹤形香炉里,一缕缕轻烟若有似无的氤氲着。香灰重重的压着婆律国上供的龙脑香,那一点点火星几欲熄灭。殿内垂手静默候着的宫婢却不敢上前拨弄照料,大殿里安静的过分。 大学士楚成龄跪坐于榻上,一三岁稚儿穿着繁复的紫色团花长袍端正的跪坐于他侧边,双手捧茶盏欲行拜师之礼。他连忙扶住其幼嫩的胳膊,对着上首歪在床榻上,不时咳嗽几声的永平帝道,“臣忝居大学士之职,陛下亦曾行礼,尊臣为师。今再让太子殿下拜倒在臣门下,这伦常次序就乱了。” 永平帝年不过三十,面上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压抑着嗓子里的不适,道,“是朕思虑不周了。只可惜朕这身子撑不了多久了。太子年幼,边关强敌环伺,朝臣世家又多有争论。朕怕太子弹压不住呀。朕更怕这庆朝大好江山就断送在” “圣上春秋正盛”楚成龄连忙打断了圣人的不详之语,嘴里说着没用的套话。内心却在腹诽,还少算了一样,主少母壮,外戚干权。 好不容易脱了身,楚成龄走出兴庆宫,身上的长袍被大风吹得凌乱,连腰间的玉带都压不住。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蔽空,大风卷积着落叶,戍卫宫禁的羽林郎们的黑色披风被吹得飒飒作响。一副大雨将至的模样,背后巍峨的宫殿显得有些晦暗不清了,一如这飘摇动荡的时局。 时也,命也,非人力所能及也。罢了,他楚家数百年的风骨,决不能与这兴盛不过两代的短命王朝一起陪葬。这庆朝趁前朝大乱,李氏窃据皇位。如今不过两代,已现颓势,倒真是天道好轮回。 一出了宫城,管事迎了上来禀告,出嫁到光武将军家的小娘子,发作了。闻言,楚成龄立刻调转马头,往城南而去。说来也奇怪,与城北的晦暗不同,城南倒是一片风和日丽,尤其是光武将军府,流云与霞光在上空涌动不散,一派妍丽异常。当他一踏进府门,一声婴孩响亮的啼哭应门传来,漫天的霞光霎时消散开来。他的心理咯噔一下,这动静可有些大了,容易被有心人说嘴。 怕什么来什么,他走进院子,自家夫人抱着个裹得严实的赤色织金襁褓出来,凑到他跟前,笑着道,“来得正好蓉娘生了个好生齐整的小娘子跟菩萨坐下的仙女似的玉雪可爱。” 见他双眉紧锁一副神色不豫的样子,楚何氏奇了,柳眉一竖,神色不善的问道,“怎么,你不高兴” 楚成龄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冯楚两家这一辈就这一个女娃,哪里会不高兴。只是现在这时局有些不好。” 楚成龄接过孩子仔细端详,这孩子真是好相貌,天庭饱满,肌肤胜雪。他忍不住拿指尖逗弄着她小巧的脸蛋,却在这时,这孩子眼睛睁开了。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四处找寻着看人似的,在对上外祖的视线以后,黑黝黝的眸子定住了,红润的小嘴绽放出天真的笑颜,真真是让人心都融化了。罢了,他百年楚家还能护不住一个女娃不成。 第二日,楚成龄有些不放心,上了护国寺去找至交好友,京城护国寺的圆空大师,为新生的外孙女批命。一番铺陈掐算以后,大师幽幽叹了口气,“娘子这命数贵不可言,宜当早日婚配。” 楚成龄心里咯噔了那么一下,这可不是什么好话。汇集了冯楚两家血脉的外孙女,命数自然是贵重的,在这之上能当得起大师一句贵不可言,那就只能是宫闱了。 他身为大学士,对眼前朝廷格局看得明白,圣人缠绵病榻,太子年方三岁却顽劣骄纵,眼神躲避晦暗,实则软弱无能之辈,全无明君气度。 朝堂之上,百官与外戚之间争斗日益加剧,是为朋党之争;与地方,世家与皇权的裂痕无从修补;主少母壮,又有边疆蛮夷虎视眈眈。这天下迟早得乱了。若不是受先帝托孤,他早挂冠而去了。 楚成龄三儿一女,到了孙辈又只得了这一个宝贝外孙女,金尊玉贵的,可不能陷入这摊烂泥被祸害了。 想到这儿,他即刻打马回了京城,当下命身为光武将军的女婿,述职以后,待女儿身体好转,即刻包袱款款回西北边关雍城,去边疆老实待着。这乱世将起,女婿把西北的军务牢牢抓在手里,于自家也算是个退路。 楚成龄还不忘强势的给外孙女赐名,结冯楚两家之好,冯楚微。并嘱咐道不到成婚的年纪不许返京。 冯楚微小娘子的日子不好过呀,阿爹是光武将军,从武的;阿娘是名门楚氏之女,学文的。还有远在京城名满天下的外祖父念叨着。她这日子比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好不了多少。幸亏她是胎穿,也幸亏前世她是孤儿院出身,凭借自己的坚韧与手段走上了人生巅峰。 前世她一介孤女出身,能够勾到集团老板的儿子,并且能在豪门里站稳脚跟。博得丈夫的宠爱,公婆的尊重,靠得可不光是那张漂亮的脸蛋。可以说前世的冯楚微就是一个白莲花心机婊,心机手段样样不缺。 疼爱、宠爱这些词汇是指上位者对待下位的一种态度。没有家世的依仗,她在豪门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处处小心、事事谨慎,她的日子过得不可谓不憋屈。 现如今冯楚微翻了身。今生有爹娘的宠爱,且又是个贵族阶级出身。只要她正常发挥,在这个对女性并没有那么多限制的陌生朝代,再不济也能颐养天年。 冯楚微对于自己的穿越生活适应良好。只可惜命运永远不会让你轻易预见到它的诡谲多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京中来客 雍城,冯楚微一身郎君打扮,从城外的军营打马进城,赤色沐莲花冠拢着如墨的长发,靛青色胡袍和乌皮靴穿在身上,显得干净利索,衬得人俊逸不凡。这一路行来,边地色彩浓重,巍峨险峻的祁山和乌山把雍城环抱,山顶是白雪皑皑,山腰上的树木叶子都黄了,山脚下的雍城却是热闹繁忙。正值深秋,位于西北门户的雍城,客商往来如织。 进了城,更是一派热闹非凡。冯记老号的吊炉烤全羊,焦香浓郁;库车族烤饼大叔吆喝着新出炉的胡饼;穿着艳丽裹胸舞裙的女郎见着骑高头大马的俊俏郎君,扯下遮面的纱巾,团成一朵花样,往人胸口上掷。冯楚微熟练接住了小娘子抛过来的异香浸染的纱巾与媚眼,又收下老阿婆递过来的一串自家种的阿蜜葡萄。 在这边地的风沙中成长到十七岁的冯楚微,觉着这远离京城繁华的边塞生活没什么不好,吃的是天山上雪水融化灌溉的而成的甘甜瓜果蔬菜,喝的是西域醇厚的葡萄美酒。像现在这样,高兴了就纵马大漠,看黄沙日落,纵饮葡萄美酒的日子多惬意呀。只可惜不长久咯,明年开春她就得返回长安成亲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现在的她有家世有美貌再有累世的手段,再也不必像前世那般,一介孤女勾搭浪荡子成功嫁入豪门,战小三、踩女明星、求生儿子,平白费了多少心力,也压抑委屈自己的本心。这一世穿越,委实不错。 雍州刺史府的宅邸占了整整一条街,她打马到了朱红大门前,从赤焰宝马上下来,把缰绳抛给迎上前来的小厮,嘱咐道,“赤焰今日跟我在沙场上多跑了几圈,给它喂些精料。” “是,小郎君。”穿着灰色胡服的仆从恭敬的低头称是。在冯家,当小主人作男装的时候,众人都会呼之为小郎君。同理,女主即为小娘子。 冯楚微步入府中,有贴身仆妇早已掐点等候在一旁,她一边解着头上的冠帽,随意的问道,“我不在的这几日,府中可安好阿娘呢” “府中一切都好,娘子此刻在正堂接待京城来的贵客。嘱咐小娘子回府以后即刻去见客。” “来人是谁呀”她随意问着,脚步一转就要往正堂去了,被贴身婢女止住了。 婢女侍依委婉的打量了小娘子这一身,为了方便在军中行走而穿的胡服男装,道,“小娘子外祖家来了一位管事嬷嬷,娘子恐怕不喜小娘子这身打扮出去见外客。” 冯楚微拍了拍头,是了,还没换女装呢。她胎穿而来的这个地方,是个历史上不曾听说的国度,庆朝。阿爹是镇守边关的三品大员,阿娘又是世家独女的出身,外祖更是名满天下的大学士。家里爷娘恩爱和睦,没有妾室通房。唯一遗憾的是爷娘这样恩爱只得了她一个,在这朝代没有兄弟帮扶,她的日子不会轻松。 冯楚微就成了现在这模样,每月有一旬时间跟着阿爹着男装在军营中历练长大,家里面的部属从曲需得有少主人领兵。其余时间跟着阿娘学习世家小娘子该学的东西。阿娘常常手扶着她的头感叹,没能为她生下一个兄弟,需得她一个小娘子出入军营。 照她的看法,这日子她过得如鱼得水呢。庆朝类似于正史中的唐朝,女子地位较高,打马游街什么的不是什么稀罕事。她可没打算嫁人以后就老实的窝在后宅一辈子。 更何况她现在身处边关蛮夷之地,对于礼教什么的就更是不看重了。于是她就成了这么一个白皮腹黑,皮薄馅大的汤圆样,外皮是氏家小娘子的高雅矜贵,内芯却又有着郎君的豪情,灵魂却又盛着前世白莲花心机女的余韵。 与古人成亲这一点她没多大抗拒,前世她人前风光,午夜梦回的时候,总难免一身疲惫。 这一世,她本身就是豪门,况且有疼爱她的亲人们,多方考量为她选定的夫婿,必然是在她的阶层中各方面最为出色的,她没有理由再去费劲挑选。夫妻情爱本就不是她所热衷的,平安喜乐才是她的终极追求。况且,这时代,过得不好,有娘家支持,还可以合离嘛。 回到自己的闺房,侍依和侍墨忙着为小娘子梳洗打扮。不得不说冯楚微这一身皮相得上天眷顾。完全承袭了娘亲楚氏的美貌,又兼有阿爹的英气。着男装时的她英武不凡,翩翩佳公子样,是雍城内外小娘子们公认的最佳夫婿人选。此刻解去头冠,长发如墨般披散下来,莹白的肌肤在烛火摇曳的浴室里显得熠熠生辉,热腾腾的水汽又熏得她脸色绯红。 此刻她闭目,浸在香气馥郁的热汤中,喟叹由俭入奢易呀。世家贵族累世积累的奢华又与她前世所嫁的商人、暴发户粗浅的富贵不同。人说累三世方知穿衣打扮,这话真是不假。就拿她现在沐浴的香汤来说吧,娘亲担心她日常在户外行走一身皮肉粗糙了,拿了祖上秘传的方子,玉屑银末的加了进去,又添上她钟爱的塞外雪山所产的沐莲花蕊,润泽肌肤而又香气四溢。常年沐浴其间,她的体态自带上了暗香盈盈。尤其是在疲累的时候,骑马打球,操练部曲,汗一出,那香气愈加袭人。 她的灵魂受过后世自由平等思想的熏陶,却又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大,没有半分适应不良。就这一副香汤,足够一户平民百姓一年的嚼用。谁让她有爱女如命的爹娘呢。想到这儿,不愿让阿娘久等,催促着,“侍依侍墨,动作快些,我都好几天天没见着娘亲了。” “是。”婢女们又唤进来粗使的丫鬟仆妇,数十人围着小娘子换装打扮,纷纷攘攘的热闹成一团。 绕是紧赶慢赶,等冯楚微来到正院已是三刻钟以后,想起有外人在,她的脚步又放缓,仪态规矩按着娘亲从小的教诲,一派的大家风范, “阿娘,女儿前来请安。” 大厅里的人都停下交谈,视线投向外间逐渐被拉开的透骨竹帘。一张芙蓉面出现,只见这进来的小娘子,面如秋月,肤如凝脂,那五官无一处不精美动人,最是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细长、微挑,神光内敛的时候威仪毕现。今儿见的是外祖家的客人,她的穿着隆重了些,一身时兴的长安丽人打扮,垂双髻攒以小巧的金珠花,绿色丝绸襦裙半臂,一抹黄色披帛罩在丰润的臂膀上,行走间饰有明珠的如意履若隐若现,腰间环佩却丝毫不动,好一副大家贵女风范。 京城远道而来的大学士府仆妇锦娘立刻起身,对着自小看着长大的娘子道,“娘子真是好福气,观小娘子的形容举止,比京城里的公主贵女也是不差什么的。最让人称颂的是那一身的傲气威仪真真是令人折服。” 坐在上首,着全幅盛装的楚氏骄矜的一笑,她的女儿,身负大家楚氏与青州冯家的高贵血统,哪里是粗鄙武夫上位的李氏皇族之女可比拟的,嘴里倒是留了几分口德,“她小小年纪,别夸她,免得移了性情,骄横起来。” 又对着女儿招手,“我儿快来,这是大学士府的锦娘,快来见过。” 冯楚微一进房,军营行走的习惯,打探四方。一眼扫过,来人是外祖母家的一资深仆妇,据说是打小服侍过自家娘亲的,倒也受得起她半礼,当下右手压左手,行了个半幅常礼。 锦娘世家仆妇出身,又深刻知道眼前这小娘子是冯楚两家金尊玉贵的存在,其人又是要强拔尖的,连忙侧身避让又跟着还礼,以后,才敢露了亲切的长辈似的笑容,“一别经年,小娘子个子又长高了些。” 锦娘说的是庆历十八年春,十五岁的冯楚微悄悄进京贺外祖六十寿辰,同时又在外祖家正堂竹帘后相了未婚夫婿安怀远一事。当日在楚家就是这位锦娘照顾服侍她的,周到齐全。现在这么一看,这位锦娘果然是一个规矩严苛的。冯楚微落坐席间,姿态端庄,笑着道,“锦娘快请坐,还要多谢你当初的服侍照顾呢。” 锦娘这才敢落座,却又不敢坐实了,只虚虚的支应着,笑着道,“哪里当得小娘子的谢。” 有婢女送上来浆果奶碗子,娘子们用了以后,气氛又亲切和睦了起来。冯楚微听着娘亲与锦娘叙旧,谈论着京里的旧时光,仿佛长安城的桃红翠柳都在眼前似的。心下却在盘算着军务,阿爹此去巡营也太长久了些,往日里不过日,长则十日,怎么这一次都快半月了还没有音讯主将不在中军,少不得她多去军营里巡视一番。 冯家祖籍西北,她阿爹冯延武凭军功被擢升至光武将军,并雍洲刺史。明面上军队是朝廷的军队,可部署从曲是冯家家生家养的,又有多人升迁军队要职。驻扎在雍城近十年,治下百姓算得上是在这乱世难得的安居乐业了。说句僭越的话,在西北,她冯家的话比圣旨还管用一些。就是她,无官无职一介女儿身,穿上男装,军营之中行走,上下都得尊称一声小郎君。 “微儿,微儿” 娘亲的呼喊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头看向上首,娘亲跟锦娘已经翻看起外祖父舅舅们送来的礼物。她跟着上前饶有兴致的打量,不由得感叹,穿越了这么久,这古代的华美艺术品还是让她赞叹不已。这青萝缎是外祖母送来的,与她裁制春衫正好,软薄清透;八宝琉璃簪雍容华贵,娘亲芳华正茂带着必是光彩夺目。外祖父送来的是一打字帖,这是她的日常功课,临摹了还得按月送回京城;舅舅们送来的多是各样玉器书本;舅母们送的则是长安城时兴的穿着吃食;几位哥哥送来的东西倒是精巧别致,是京里闺阁小娘子们喜欢的小玩意,玉连环呀、檀木宝盒之类的。 看完了礼物,楚氏对着锦娘道,“你先下去歇息吧,我与微儿说道就好。” 待锦娘行礼躬身退下以后,冯楚微扶着娘亲回到了内室,才聊起了体己话。 坐到胡床软塌上,比跪坐的姿势舒坦多了,楚氏抚了抚女儿柔顺的长发,笑着道,“锦娘以后就跟着你了。” 冯楚微一挑眉,有些奇怪,“她是外祖家的奴才,怎的要投到咱家来” “还不是为了你的婚事你的夫婿安家可不比咱们冯家门楣低,你又不在京中长大,这其间的关系格局得有人给你指点。你外祖母想得周全,自打你上次进京以后,她就预备着让锦娘来服侍你呢。” 婚事一晃眼她的自由日子就要结束了,冯楚微有点惆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亲事 冯楚氏系大家出身,日常没少为女儿梳理世家谱系。但冯家久不在京里,远离权力中心,世家与皇权交替更迭,把握不住消亡与新生的关系。尤其是这些年来,新君继位,太后临朝,京城局面混乱,她担忧女儿嫁入京城以后两眼一抹黑,必然是要吃亏的。 安靖候府是楚老爷子精心为外孙女挑选的人家。武将出身,自然对女眷的束缚不那么严苛;安靖候性格刚正,家里太平和睦;最叫人满意的是安怀远本人,少年出众。十三岁入军营,十七岁带一千骑兵,孤军深入东北境,烧军粮斩敌首,灭乌丸部落,得封奋勇将军。其人又长得是俊逸不凡,打马游街的时候,长安城内外的小娘子们是掷果盈车。 更难得的是安怀远小小年纪却是个长情的。自打定亲之后,于其他小娘子目不斜视;四时八节,有空就去楚府拜见长辈,从未懈怠。远在边陲的冯家每年也都能收到精心准备的节礼书信。就冲他对她亲人有心这一点,冯楚微便打算成婚以后与他好生相处,笼络住夫君,把自己这一世过得平安喜乐。 冯楚微见过安怀远一次,就是那一次相看。十八岁的少年郎玉质天成,一身松花色长袍饰以玉石革带,落落大方之中又有军营中熏陶出来的悍勇之气。远比后世同龄的少年看着成熟稳重,当下她便没有老牛吃嫩草的心理负担,点头允了。 安怀远也见过冯楚微。她十五岁初入京城,舅家兄长带领着,在京郊大营附近的猎场纵马游猎。红色的翻领胡服,脚下着乌皮靴,骑着高头骏马,虽然带着帷帽看不清面容,但其潇洒俊逸的姿态足以令人倾慕。她离他最近的一次,隔着一条河,她放马饮水的时候,去了帷帽与兄长交谈,举手回眸,兼具郎君的英气与娘子的惊艳妩媚,那一张芙蓉面成为了他的魂牵梦萦。 他与楚家几位郎君相熟,对楚家的情况知道一些,楚大学士寿辰的时候,精心打扮去了。一踏进书房,楚家长辈与自家阿爹在当场,考究他学问,心念回转间他便明了,这是在相看。 楚家并没有适龄的小娘子,除了那位远在西北的,在京城名头不显的外孙女,别无他人。再一联想那日楚家郎君们亲近的态度,与那位小娘子的胡服衣着举止,那便是了。安怀远晕陶陶的,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福分。 帘幕后方隐隐绰绰有环佩叮咚,又有暗香浮动,莫非。意识到什么以后,他的心跳骤然加快,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比当朝奏对还多用了几分心思。幸得上天垂怜,终究让他心想事成了。 待她悄然回雍城那日,他得到消息晚了些,打马行来的时候,渭水灞桥边只余一抹尘烟。他的愁绪落在楚家几位郎君眼里都有些得意,哼,想娶自家妹子,没那么容易。 只有楚家大郎通人事,知道一味的打压反倒不美,笑着道,“怀远兄,我见你腰间玉佩别致,我有一香囊欲与你交换,可否割爱” 安怀远一愣,这玉佩香囊交换的意思可不一般。再仔细一看,楚大郎手里拿着的那只香囊,上绣有苍鹰,与楚大郎的侍御史的文官身份并不相衬。且那香囊配色是蓝底带褐色,与时下京中流行的大红艳彩并不同,带着边地风格。安怀远机警聪明,当下便明了,高兴的接过那香囊,左右把玩相看,只觉得无一处不精巧。对上楚大郎打趣的神色,也不脸红,解下自己腰间自小不离身的流云百福玉佩递了过去,“烦请舅兄转赠” 楚大郎也不回答,收了玉佩打马就走。 这一只香囊藏于他袖间,就是在征战最危险的时候,也把它贴身放着。让那幽幽的一抹暗香给他力量,伴他入眠。 现如今,安怀远在京郊大营里,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摩挲着手里的香囊。这香囊有些时日了,又因着主人时常把玩,尽管他百般珍惜,边角处隐隐有些破旧的痕迹了。不过,再过几个月,就能迎娶心上人了,就不用再睹物思人了。 远在雍城的冯楚微从娘亲房里出来,径直去到外院,父亲的书房。父亲不在,外事均交由她决断。进到房里,幕僚们都在等着。见她着女装,有眼色的行礼问安,口称,“小娘子安好。” “不必多礼,先把这二日积攒下来的各处情报拿来与我。”冯楚微自然而然的坐在上首。长于阿爹膝间的她,参政议事之类的是打小的功课。 幕僚冯前负责收集整理情报,递上一叠纸张,最上面的即时最要紧的。探子传来的边境消息,回突汗国的尼鹿河发洪水致使两岸百姓多有伤亡。看到这讯息冯楚微心中一紧,庆国与回突的关系那就相当于汉朝与匈奴,还是前期汉朝弱势的时候。庆朝偏安南边,皇帝孱弱,外戚党阀之争严重,幸亏拥有东边广袤丰饶的土地,百姓能勉强度日。而回突则是兵强马壮,于西征战经营多年,于东边则是虎视眈眈。 尼鹿河是回突汗国境内的主要河流,流经的是水草丰美的产粮区,而现在发洪水导致的必定是粮食减产,骁勇善战的回突人能打主意的地方就是邻国了庆朝之于回突就相当于病弱的老马对上饥肠辘辘的饿狼。 得上天眷顾的是,数月前传来消息,回突大汗年老病重,手下三个儿子各有拥趸,这汗位更替即将有一场恶斗了。原本庆朝只需要在一边看热闹就成,现如今有了这天灾,难保回突不会一致对外,于边关烧杀劫掠一番了。 想到此冯楚微心中一紧,“此消息可准确” “是由沐平刺史府传来的消息。”冯前立刻回禀。 “沐平更接近回突地界,他那里消息灵通也是自然。但沐平刺史治军不严,手下的人乱。他那里来的消息不可尽信,令咱们的人再探。”冯楚微在地图上找寻着,沐平位于西南境地与西北雍州互成掎角之势,拱卫着庆朝西面防线。沐平以波涛汹涌的尼鹿河为屏障,雍州以山势作为天堑,与回突对峙数年。 “不管真假,诸位各尽职责,传令前沿,尤其是羌、运二城加强戒备即刻命令兵士出城帮助百姓加紧完成秋粮抢收。雍城内外,不,边境十城全部实行宵禁,进出城门都严查路引。今年这日子不会太平了。”冯楚微皱着眉,着一身女装的她杀伐果决的处理军务看起来毫无违和。事态紧急,她又恢复了职场中的干练,那一双凌厉的眉眼和强大的气场,叫人不敢小觑。 “是”干脆利落又老练周全的处理军务手段,令幕僚们权责分明的各自领命。不得不再次感叹,若此子为男儿身,青州冯家兴盛有望了。 打仗打得就是钱粮,她又想起后勤保障工作。“军饷粮草怎样” “雍州地界的军粮已经征收完毕,但朝廷拨给的五成还未到。”掌管钱粮的令丞上前回禀。 “是否给兵部发文催促”雍城偏远,粮草补给线漫长。往年到没什么,她冯家家底深厚,差个一星半点儿,自家暂时垫上也没什么问题。可今年不成,眼见得有战乱将起,粮草一事必得抓紧。 “有,但还未得到回复” 冯楚微奇了,近日并未听说朝廷内外有何异常呀。她当即修书一封,与户部的大舅舅打探情况。这边正忙碌着,外面传来将军回府的消息,她放下手中的笔墨,带着人出门迎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父女议事 冯延武一身戎装来不及脱便径直去了书房。远远的看着自家闺女立在回廊下,身后簇拥着数十位勇猛的将士幕僚,气势不见丝毫怯懦,反倒如虎傅翼一般。他老怀大慰。 左右属下一见礼,冯楚微把大小事宜一一呈报后便退到一旁,他爹身后的位置坐着了,只带一副耳朵听着。有她爹撑腰的时候,她又恢复了那一副世家贵女的娴静姿态。 军务政务冯楚微之前都处理完了,偶有瑕疵不影响大局,冯延武也不驳女儿的颜面,当下勉励属下一番,就让人散了。幕僚们都有眼色的准备告退,只其中一人,名唤冯前的,是家中三代部曲出身,算是幕僚之中最得力的,他的动作有些迟疑。 父女俩都注意到了,冯延武笑着道,“冯前留下吧。” 冯前留下,但目光在上首两位主人身上逡巡着,迟迟不肯言说。冯楚微知道这是有话但不便当她面说,便起身准备找个借口回后宅,阿爹却止住了她。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后期战事将起,我在前方坐镇,军中一切事务都将由阿微主持。” “属下要说的并非军务,是家事。” “后院内宅都是阿微在处理。”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冯前心一横,顶着被两位主子厌弃的风险,干脆直接挑明,“属下说的是,主人无小郎君,小娘子出嫁之后,冯家百年之计。” 这是说她冯家后继无人呀,这问题她倒是没有考虑过。在后世独生女家庭比比皆是,而在古代却又涉及到家族传承的事宜,往往并不是她冯家的家事,而是冯家治下所有部属的跟从对象。这也是冯前这番冒险的缘由。冯前所代表的部曲从属基本上几辈子人的身家性命都拴在主家,而下一辈的小主人迟迟没有出现,这叫属下们难以安心。 “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先退下吧。”冯延武挥手让人下去,他虽然看重冯前,但此番这般干涉他的家事还是惹来他的不快,得找个机会敲打一番了。 关起门来,房间里只有父女俩人,又涉及到家庭重大决断,冯楚微也不绕圈子,直接挑明,“阿爹当算怎么做” “依你的意见呢”冯延武最喜欢女儿的一点就是处变不惊,明明内心已有猜测却又耐得住性子。 “最简单的方法是寻一家世清白,好生养的女子为妾。”楚氏身子柔弱,生下冯楚微已是豁出性命不要。前后不知道吃了多少丸药,才保养至今。夫妻二人恩爱和睦几十年,她爹英明神武又长得俊逸不凡。要是有二心,后宅早塞满了人了。她说这话不过是以退为进。 “你知道我没有此打算。”冯延武喜欢看女儿耍手段的样子。 “这也是女儿与阿爹不离心的缘由。”冯楚微狡黠一笑,如果这个家还有外人,那么她的立场自然是向自己娘亲倾斜。 “说说看你的猜测呢”冯延武靠在椅子上,满意的看着面前日益锋芒毕露的女儿,不由得心生快慰。他的女儿胜别家儿郎无数。 “阿爹不愿意阿娘伤心,故不曾动过纳妾的心思。退而求其次应该是从族中过继,但理应早些接了人来,于膝下教导。亦或是与娘亲、与我培养情分。但阿爹并未这样做,只剩下最后一途可走了。阿爹是想我日后的孩儿承继冯氏家业”她眼眸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她何其有幸,在这一世能遇到这样开明的爹娘。 “是我戎马半生打下的家业为什么要便宜外人。你娘亲自孕育以来,九死一生,我便下定决心只要你一个孩儿。打小我把你当郎君教养,就目前来看你当得起这重担。” “可阿爹又怎么知道我未来夫君会应允此事呢” “我向你娘求亲的时候,答应过终此一生,只你娘一人。你降生时,我再说过此话。你外祖明晰此事,与你找的夫婿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冯延武回忆起与娘子的年少时光,不由得有些情生意动,当下有些耐不住想回到后宅。 “阿爹又如何能确定我能笼络住安怀远” “你用到笼络这个词的时候,我便不必担心了。说到这,为父很好奇,对于你的未来夫婿你用的是笼络”冯延武不答反问,对于女儿各方面他都满意,但唯独一点担忧,她对于男女之事太过理智。 “不是每个人都像娘亲和您一样,能够幸运的拥有心意相通之人。”对上阿爹不赞同的眼神,她识相的转变话题,“当然,我也不会断绝希望。” 结束了谈话,冯延武邀女儿一同回上房用晚膳。爹娘相聚,冯楚微识相的不去打扰,明日早膳时分她再去上房问安。 回到自己的院里,锦娘恪守本分已经候在院落里了,见到主子回来,立刻恭敬的行礼问安,没有半分长辈所赐嬷嬷的骄矜。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这是个知情识趣的。冯楚微嘴角噙着笑容,亲热的上前扶起了锦娘,一一为院里的众人介绍了身份。 自此,冯楚微的陪嫁班底算是定下来了。锦娘是积年的老嬷嬷,懂京城事故,负责总揽全局,也教导院里的丫鬟婆子们;侍依性格沉稳,负责房里的内务钱财;侍墨机灵,则是负责书信、内外院行走。 锦娘常年在内院生存,是个不露自威的人物,很快将院里的人事调理得顺顺当当。连侍依侍墨两个大丫鬟也敬重她懂得多,没有什么不忿。一时间,院落里倒是人人权责分明,个个努力做事。 冯楚微躺在软塌上,任由锦娘用楚家带来的秘方按摩保养一身雪白的肌肤,双眼微闭,想着,就算为了日后这样的安逸享受,她也会让笼络住她的夫婿。 上房,冯楚氏亲自服侍着夫君沐浴更衣,脱去外袍的他浸在热水里,强健的身躯尽昂藏动人。她手里捏着巾帕,有些迟疑又有些情难自禁的碰触了上去。然后是一声惊呼,她被拉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之中。热气腾腾的浴室里一时之间春意融融。 事毕,楚氏偎在夫君的怀里,娇嫩的葇荑下是他伟岸健壮的胸膛。想她这半生何其的有幸,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又对她倾心相待,连自家娘亲都时常说自己命好。越是这样,她越是愧疚,忍不住幽幽的出声,“夫君,你会不会后悔只要我一人,都怪我不中用,只有微儿一个,这偌大的家业要她一个人支撑。要不要不” 冯延武一双厉眼紧盯着她,见她始终没有说出来那句话,才露了笑容,温柔的拍了拍她,劝慰道,“有微儿一个,胜天下儿郎无数。你不必忧心,我和微儿会处理好一切。” 冯楚氏一脸动容的看着他,又乖顺的窝进他怀里。暗自下定决心,她不知事,但绝不在大事上拖累夫君和女儿。 尽管已经有了多事之秋的预计,但冯楚微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样突然。几乎一夜之间,羌、运、容三城都遭回突骑兵突袭,幸亏之前有加强布放,秋粮也已经入库,且对方无心恋战,没有大的损失。 气氛陡然加剧,冯延武立刻率兵开赴前线坐镇,后方事宜一应交由冯楚微定夺。她命人以阿爹口吻上书朝廷汇报战事,一边严厉整军,令探子再报,得到的消息是回突大乱。 中军大帐内,冯楚微召集幕僚们商议情报。 “探子回报从服饰与旌旗上看,袭扰羌、运、容三城的分属宁南部、乌丸部、土茄部。并且所侵袭的城池也与各部落地盘对得上。”冯前上前回禀消息。 “这分别是回突的三位王子所属部落”冯楚微一挑眉。 “是” “回突国内发生何等大事回突大汗死了”她立刻联想到此事,除非回突内讧,国内发生重大变故,否则怎么也不该一气的在要入冬的时候发动战争呀。 雍城无论是地形还是军事实力都是难吭的骨头,就算回突要抢粮食也改是挑软骨头,沐平治下吧。 冯前再报,“俱咱们的消息,回突大汗自六月抱恙以来,已经三月不曾临朝了。” “这个时候他们怎么会有心思挑起战事呢”正经的,老子要死了,不该儿子们打得猪头狗脑顺便发丧吗 “据说,此次袭城的那三个部落的兵马人员并不整齐,更像是散兵游勇。并且他们也无心恋战,抢了粮食就跑。” 冯楚微手里捏着一串佛珠把玩着,这是她这些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脑子飞速转着的时候,需要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来保持脑子清明,“这次侵袭应该是临时起意,再结合前次尼鹿河发洪水的事,我估计回突国内乱了,以后纵兵劫掠的事情少不了。加强防守,有阿爹前线坐镇,咱们这里没什么可怕的。 沐平,沐平刺史张勋这人好大喜功又穷奢极欲,恐怕要出事,不得不防。一旦沐平失守,雍城前左右三面都将全是敌军,后方又是高山。一旦被围城,咱们就是困守,消息都传递不了。 冯前,你找人,去找那些老猎户、采药人之类的,再探探雍城周围的地势看有什么不知名的小路没有。 还有军饷,再上书朝廷,再催” 相关人领命要下去,冯楚微又想起一事,把人留下。“尼鹿河发洪水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沐平在尼鹿河下游,上月确实有水量增涨的情况。”这是负责情报的回复。 “但愿回突就此乱下去吧,也给咱们喘息的时间。把此间情况都传书给将军,同时雍城也全面戒备吧。” 雍城是西北的门户,越过雍城天险,穿过狭隘的乌山走廊,敌军就能直接侵入庆朝腹地。雍城雄踞在高山之上,前方就是一马平川,虽然有一些小城挡在前面,但羌、运、容这些城池人口稀少,且无险可守,军队物资皆薄弱,战事很容易席卷到雍城。 冯楚微把任务布置下去,打马回府的时候,拢了拢白狐毛领披风,这秋意越来越凉了。望了望天色,碧空如洗,远处山林间层层叠叠。那是桦树、杨树,正当最好的秋季,流金似火。 目前庆朝根本没有对外用兵的钱粮,只能被动防御。熬过这个月就好了,等到大雪降临,雍城雄踞于山峦之上,有着天然优势,加强防守就能安然过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风云涌动 回突,诺图阿拉城,大汗金帐内,阿史勒赤端坐于大汗宝座上,听政议事。 “回禀大汗,左右路军已经布置妥当。” “据咱们在庆朝的探子来禀,刘统果然任职监军。目前在沐平军中,随后会去到雍城。” 高坐于王座上的阿史勒赤眼眸中精光大盛,“传令下去,为先大汗发丧。同令宁南部、乌丸部、土茄部集结待命” “是”新任右贤王、左右将军、左右大将、左右都尉等等回突王庭最高指挥官们集结于王庭,磨刀霍霍,指向东方。 营帐外,不远处,回突大王子、二王子的血迹还没干透。回突的这场汗位之争,在三王子阿史勒赤的构陷下,在外人不曾察觉下已经落幕了。 长安城三十里外,灵台山上,香火断绝的破旧寺庙内,佛龛前已经有蜘蛛结网。整日诵经的只有一瞎眼老和尚,穿过破败大堂来到后院,一颗巨大的银杏树顶天立地的立于四方天井之中,这气势与这荒村野庙格格不入。再过了这两进院子,进到第三进则是别有洞天。院子不大,一丛青竹与房间里溢散出来的幽幽檀香,让这冷清的天地显得多了分人气。 天上一只金雕盘旋嘶鸣着,破坏了这静谧氛围,直到房间的主人推开了雕花窗棂,带着青玉扳指的修长手指在木头上轻叩两下。那雕眼神犀利,识得主人,飞降了下来。房间里一十五岁左右的清冷少年着狐裘皮袍斜倚在榻上,一只手漫不经心的抚着窝在身侧乖顺白狐,一只手挑开了金雕细爪上系着的信筒,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笺。那少年郎一目十行的扫视过后,唇角溢出一抹笑容,把信纸喂给狐狸吃了。 “主上”房内跪着的灰衣人诧异的询问。 “到时辰了,该给雪奴喂沐莲花了。” 那少年起身,把怀里的狐狸放了下来,并未有解释自己的行为的打算。 “是。”灰衣人眼角抽搐,沐莲花源自塞外雪山,价值不菲,京中闺阁娘子能用一点子花瓣来做香膏、脂粉之类的,珍惜得不得了。主人倒好,两年前让人弄来这么只畜生,日日以沐莲花为食。这只雪狐说是价值万金都不为过。这沐莲花还真是奇花,那白毛畜生日日以它为食,身上还隐隐透出股异香来。只有时候主人抱着畜生,会喃喃自语,“这味道,不似她” “让潜伏各地的暗部都动起来,人已经顺利进宫了。整装,我该去楚家书院拜师了。”这清冷少年名唤李承晏,是当今天子的弟弟。 李氏皇族本就子嗣不丰,到了永平帝形势就更是严峻,阖宫上下就中宫所出太子一根独苗,到了庆历四年,宠妃丽妃突然有孕,永平帝喜出望外。只可惜丽妃命薄,生下皇子还没出月子就不明不白的,在深宫之中香消玉殒了。 这丽妃不过是南边附庸小国百夜国的一位公主,死便死了,孤魂野鬼的除了阎王殿也没处伸冤,只留下襁褓中的稚儿任人宰割。彼时永平帝偶感风寒,皇后命钦天监打卦,算出小皇子刑克六亲。前有丽妃身亡,后有皇帝染恙,朝廷内外纷纷上奏,请皇帝以自身为念,擅自珍重。 永平帝对丽妃有些情意,皇后刘氏大家出身,为人跋扈,在潜邸时把持着后院,却又无所出。等到永平帝顺利继位之后,百官以中宫无所出为由,奏请当今广纳后宫,这才有了丽妃的进宫。丽妃为人,温顺妍丽,很得上宠。此刻宠妃不明不白的死了,永平帝自然知道这其中有异,哪里肯相信那些刑克妨碍的鬼话。只是,永平帝咳嗽着,他这破败的身子又能撑多久呢 大学士楚成龄见着小皇子可怜,这么个小生命在吃人的后宫中不知道何时便被吞没了,提议送这小皇子到京郊的护国寺里,由圆空大师照料,为父祈福,为母祝祷。这本是好意,远离宫闱,倘或能平顺长大。 庆历十八年春,护国寺燃起了一场滔天大火,整个寺庙被焚烧殆尽。小沙弥老和尚不知死了多少,这皇子据说是也烧死在其中。永平帝受此打击就更是沉疴不起,终于没能熬过,薨逝了。 李承晏要入读的楚家书院是庆朝第一书院,缘由很简单,它是百年世家楚家建立。一开始只作为楚家族学,培养家中子弟。后来抹不开亲友面子,兼收了一小部分外来学子。楚家人无心仕途,教出来的外姓子侄却是个个人才,在前朝的时候已是名满天下了。到了庆朝,新君亲自上门,为当年的太子也就是先帝永平帝拜师,延请当年才三十岁的楚成龄为太子太傅。并且令太子恭敬的行拜师大礼,一时间传为天下学子的佳话。 楚成龄成了太子太傅最后官至大学士。踏入官场后更是抹不开情面,拜入楚家就与天子有同门之谊,于是天下学子人人向往,趋之若鹜。最后楚成龄烦了,只每年对外招收一次,名额百人。不论贵贱,按照楚家所出试卷考试,到最后再按成绩排名录取。当时时兴推举任贤能,而楚家书院所出的学子为官都颇有贤名。 楚成龄前些日子祈求致仕了,专心回到书院颐养天年。他的告老还乡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振动。彼时新君在太后的授意下大封母舅,进封侯爵不算,户部侍郎空缺,更有意加封其为户部侍郎。 国舅刘成栋虽然早已经私下参与朝政,但毕竟之前的爵位不过是个虚名,并没有实权。现如今,虽说是个侍郎不显眼的官职,但也是从虚职迈入实权的行列,这是首开开先河。一旦让他成事了,再图谋其他就没了阻挡。 楚成龄拼死力谏,当然是没有死成。不但没死成,太后、新帝和群臣还得死命劝阻、安抚。太后刘氏暗骂一声老贼,对着楚成龄这三朝元老兼托孤大臣,又担心落下妖后昏君的骂名。群臣阻拦是因为,现如今百官与外戚争斗已经势同水火,少了楚大学士这杆大旗,谁能中流砥柱。 所幸楚某人识趣,第二天上书致仕,太后撺掇着还有些瑟缩的皇帝立时准了。等群臣知晓,朱笔御批已经下了,断不能更改。 群臣哗然,数位朝中元老重臣罢朝数日,上楚府苦劝。楚成龄一脸病容起不了身,待再要深劝,前任楚大学士就一副进气多出气少的模样。老臣们暗骂一句老狐狸,一抬眸就看到楚家大郎一脸恭敬的端汤药进来,当下心生一计。 楚大郎送客归来进到内室,见着阿爹起身,连忙上前搀扶。楚成龄一改刚才的虚弱,从榻上起身,穿戴好衣冠之后才去到书房,楚家几位儿郎都候在此处。 楚成龄一一打量着三个儿郎,最后长叹一声,“此间事毕,你们都各自下去准备吧。三日后出发回书院吧,大郎留下。” 楚家此次准备迁回京城三十里外的楚家书院。只所以迁到此地而不是回到溧城老家,是因为楚家大郎还留于长安城中,在朝臣的一力劝阻下,在楚成龄的绸缪下,这个“烫手山芋”一般的户部侍郎由楚家大郎出任了。 “大郎,你不会怨我吧”楚成龄坐在上首,呷了一口茶,打量着日益成熟的大郎。 “阿爹多虑了。”楚大郎恭敬的行礼。“我是长子,自然该多担待一些。” 楚家此次退出朝堂也是无奈之举,树大招风。楚成龄三朝元老的身份摆在那里,各方势力矛盾日益尖锐,他成了争夺的焦点。眼见得,新帝继位这两年,荒唐之举频出,太后与国舅们干涉朝政;皇帝则搂着新进的一位美人,时常懒怠上朝,就算上朝也是“哼哈二将”,政事全听凭妇人之言;各地屡屡有天灾人祸的上报;边境又有战事传来。民间隐隐有天子不明的传闻。 眼见得庆朝成了一滩烂泥,楚家自然不能干等着庆朝这艘破船沉了一起湮灭。他楚家可是历经百年战火而不绝的名门楚家,楚家兴盛的时候,庆朝开国先帝还是个田舍翁呢。 至于留下楚大郎是为远在西北的女儿一家计,户部官职看着不怎么显眼,却是隶属于三省六部中尚书省之下,主管钱粮,又消息灵通。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关照几分。 楚成龄继续嘱咐道,“朝廷上的事,你只需要带眼睛和耳朵,不要带嘴。你是晚辈,那些老臣为难不到你头上来。” “是”楚大郎频频点头。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任务,不就是自保嘛。此次阿爹致仕对于太后新帝来说,算是楚家退让一步,自然不会吃相太难看的为难他;对于朝臣,他楚家的名头在那里,更不会轻易得罪。正可谓是,风吹不着,雨打不湿。 只不知这风雨飘摇的朝廷,路又在何方。 楚成龄老先生,死谏,“跳船”之举,完成得十分的高尚。经此一役,楚先生的正直傲然风骨,在天下都传遍了。路上遇到楚家出城的车马,所有人都自动退让一旁,恭请先生先行。 秋日的雍城,碧空如洗,白云悠远。锦娘带来了许多京城闺阁娘子时兴的花样子,在园子里教侍依侍墨做绣活。冯楚微难得今日没去军营,松散的靠在织金绣沐莲的软枕上,赏满园盛开的云昙花,看美人垂颈低眉的样子。小丫头跪坐在一旁淘澄胭脂花。乳白色的小钵里盛着娇艳的大红花瓣,细细的研磨成泥,再用细纱布滤了,添上茉莉花籽磨成的粉,就成了匀净的胭脂。只可惜小娘子喜欢看人淘弄,却不常用上脸。冯楚微其实是懒怠,全套的梳妆打扮太耗时间了。现在正是她最好的年华,不需多加点缀,一抬眸就足以的明艳逼人。 小丫头们用剩下的胭脂花染指甲,她看着有趣,也让人替自己试试。于是丫头们都围了上来,成群的围着她一双纤纤玉手打转。先是用热水香膏按摩手指,又用细娟帕子吸干水渍,敷上一层牛乳杏仁熬制的手霜。胭脂花刚在指尖敷上,就有婆子前来回禀,冯前候在二门外,求见小娘子。 冯楚微把指尖的花泥一甩开,起身往外走去。冯前知道她的脾性,午后是她固定的歇息时间没有要紧事情不会前来打扰。她步履匆匆碾碎了一地残红,没有半分犹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各方人马齐聚雍城 冯楚微一出内院,冯前立刻迎上前去,递上新来的邸报。她一目十行的扫过,心中一凛,带着人往书房走去,路上随口询问冯前的意见,“你怎么看待朝廷派来的这位督军” “这事蹊跷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听说过此等官职呀。” “督军,意思倒是简单,督促。正当这多事之秋,又为什么会往咱们这来的呢”自古以来天降的督军都没什么好事。譬如被督军带来的皇帝十二道“金字牌”催促、裹挟,被迫班师还朝的岳飞。但一想到岳将军的下场,冯楚微甩开掉头脑中不吉利的类比。 外书房里众人传阅了邸报以后,面面相觑。 冯前解释着,“督军一职没听说过,但刘统这人我倒是有所耳闻。” “说说看。”冯楚微示意人继续。 “刘统之前是沐平刺史张勋手下一个从七品的翊麾校尉,为人奸猾,善曲意逢迎。跟国舅爷刘成栋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数月前才调回长安,没想到这厮升迁倒是挺快”冯前一脸的不忿。 “刘成栋的人”冯楚微想起大舅传来的消息,唇角挂起一抹冷笑,“看来来者不善。” 她简单把外祖楚成龄致仕的前后因果讲了一下。众人讨论着,都有些替楚大学士不平。冯楚微倒不觉得有什么,这朝廷要乱了,明哲保身才是正理。 不过,眼下,皇帝还没被打倒,这督军还是要好好应付。冯楚微命令道,“把小动作都收一收。兵器锻造、部曲从属操练也停下来,多余的人等都化整为零,暂时的解甲归田。 这段时间我不便在军营行走,巡营的事情由你们几个轮流值守。每日申时我会在外书房等待诸位回禀情况。 刘统的接待由曹参军负责。务必招呼好这位督军。” 说着,冯楚微目光灼灼的看着曹参军,道,“主将不在,外人不许擅入中军大营。” 她才不给机会让外人来插手军务,安插细作的机会。 “小娘子放心”曹参军为人勇猛有余,机敏不足。用这么个大傻个去对付圆滑刁钻的刘统正合适,所谓鸡同鸭讲是也。又有其他幕僚,机警如冯前等人暗自关照着,软硬兼施。 冯楚微把任务交待下去以后,独独留了冯前。她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干涸的喉咙,抬眸打量眼前人。冯前是她的本家,青州冯氏旁支出身,自幼跟在冯延武身边,年不到三十,却是其中佼佼者。对于他的忠心冯楚微不怀疑,但他知道得委实太多了些。 冯前这人倒也沉得住气,一身竹青色圆领长袍,腰间束着银饰犀带,眉目清朗,自有一番风骨,在主人的视力压迫下,也不卑不亢。 冯楚微莞尔一笑,冯前这人她信得过,在这个年代,家族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人能例外。当下她也懒得绕圈子了,“我不愿多加猜测伤了情分,你直接说吧,为何对朝廷官员来历动向这么清楚” “明年开春属下会随小娘子进京。”冯前低垂下头,恭谨的道。 冯楚微了悟这是知道了阿爹的安排,见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饶有兴致的打探,“你做了什么准备” “奴才接管了暗部,着重探查京中勋贵的关系往来。” “没有打探安家”她有些好奇。 “属下无能,未能打听到详尽信息。” 冯楚微点点头,“安靖候军功起家,治家严谨,徐徐图之吧,打草惊蛇反倒不美。” “是。”冯前领命。 “关于安怀远此人,京中有什么传闻吗” “传闻,他”冯前有些踌躇,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与小娘子说。 “说吧。” “安郎君洁身自好,从不出入勾栏酒肆,因此坊间有些传闻。”不怪世人孤拐,实在是这时代郎君狎妓成风,风流才子于勾栏之地的有些薄幸名传出,反倒是年少风流博取关注的手段。 “龙阳之好还是身有隐疾”冯楚微促狭的问。 冯前诧异的看向小娘子,这话委实不该从小娘子口中说出呀。冯楚微也不难为他,挥挥手让人告退。她见过安怀远,七尺昂藏男儿,怎么看也不像是被人压的货色。至于隐疾,能带兵打仗之人,他的身板体格自是没话说。 她勾唇一笑,没想到她倒是遇到一个痴情种。当年竹帘后的暗香浮动,她故意环佩叮咚要的就是勾起人的一抹情丝。她可不打算与未来夫君相敬如宾,也才有了后来的略有些出格的香囊换玉佩之事。现在看来,这步棋下得倒是正确,未来的夫君对她怀有情思,总是好的。今年的节礼也许可以让兄长们转送他什么。青州盛产青玉,做一个扳指也不错,张弓射箭也能用得着。 又过了三日,督军刘统带着全幅的依仗到来了。意外之喜是他身后竟然缀着长长的押运粮草的队伍,不知道这两方人马是如何汇集到一起的。冯楚微翻看了一下粮草督运交上来的押运日志,其中记录在案,粮草辎重在陵水边上遇大雨,河水暴涨,阻隔十日才得已继续前行。 又让人打开验收过,都是今年新收的上好秋粮。她便不好再苛责什么,命人招待好押运官兵,眼下最要紧的是督军刘统。 刘统的到来是理所应当的嚣张跋扈了。曹参军等人城外迎接,把一行人安置到西市附件的驿馆。他先是质疑雍州刺史为何没有亲自接待他,曹参军气笑了。他一个从五品的官,连自己都比他高半级,还想要朝廷正三品大员亲迎曹参军微露一下绯色官袍下的按品级佩戴的束腰金带,没有多说什么。 刘统想要先声夺人的功夫白费了,又想要亲赴军营犒劳敦促。曹参军闲闲一句,“主将不在,闲杂人等不得擅入。”为由拒绝。 刘统眉毛一立,“你这是藐视圣意我可是奉皇命前来督军” 曹参军虽然粗莽,但好歹读过几日兵书,别的记不住,就再这一句记得顺溜。“将受命于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刘统指着曹参军气得说不出话来。其他几个幕僚对视一眼,一个扮白脸,一个扮红脸,纷纷上前劝慰,又拉着刘统去吃酒,西域舞娘的热情才浇灭他的怒火。 刘统的头脑也不似他的外貌一般酒囊饭袋。没两天又吵嚷着要面见冯延武,又在西山大营外大闹,甚至在雍城内外散布着雍州刺史冯延武目无尊上的流言。冯楚微气了,阿爹迟迟未归,又有小人作祟,命曹参军让人送他去羌城前线,刘统才作罢。 冯前呈报说最近雍城多了很多生面孔,前方战事不明,城中又有各色流言传出。有刘统在,冯楚微不便出入军营,又不愿困坐于府中。雍城内外百姓对于冯楚微的身份无人不知晓,她带着侍墨在城内行走,也算是安安民心,震慑一下各色人等。 为了震慑四方,她的装束自然是繁复旖旎的来。一身石榴红间织金花纹的高腰裙,湘妃色薄纱绣襦,臂弯上松松的垂着海棠红色的披帛。如云的发髻上明晃晃的金步摇最为华贵异常,金丝缠绕成桂枝花形,又缀以赤色宝石,行动间亦步亦趋。 冯楚微去的是城西,最靠近外城的地方,也是最龙蛇混杂。驿馆、西市、胡姬美酒都聚集于此。冯楚微并没有被刘统这人粗鄙的外表所迷惑,他的行为举止看似荒诞不羁,但每一出闹剧都让雍城局势越来越扑朔迷离,她可不相信这些都是误打误撞。 她信步由缰的走进驿馆斜对过二层的酒肆,那里可以俯瞰整个驿馆。这家酒肆她来过,老板是库车族老翁,在雍城经营数载,酒肆以库车族胡姬美酒最为出名。位于西城门进出的大道上,曹参军等人喜欢来此饮酒,一楼大堂里坐了八成满,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 柜台后立着的是个中年汉子,冯楚微看了一眼,往楼上走去。那掌柜的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显然见她穿着华丽,不敢阻拦。 冯楚微一踏上二楼就觉出不对劲了,与下面的热闹不同,上面只坐了四五桌人,靠窗的那桌坐着五个壮年汉子,老掌柜正在那里殷勤的服侍着。其中一人穿着与常人无异,但高鼻深目,鹰视狼顾。再一看那人虽然没有坐上首,众人隐隐将此人围绕其中,呈保护姿态,从各个方向都不能近那人身。 冯楚微有些奇怪,雍城何时来了这样的人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回突人? 听到有上楼的脚步声,那群人侧目看了过来。一照面冯楚微心里就咯噔一下,她重点关注的那人,一转头回眸,眼底的威仪遮挡不住。就是她阿爹,光武大将军并雍州刺史都稍逊几分,威势有了,差几分霸气。 几乎在一瞬间,冯楚微就想起了在现代的时候学过的关于曹操的一篇课文,床头捉刀人。讲的是曹公乔装打扮,却周身气势非常,被人看破,曰,“床头捉刀人,乃真英雄也。” 这样敏感的时刻,这样明显异常的非我族类,冯楚微面上不显,心口却狂跳不止。该死的,她今日出门竟忘了多带些随从兵勇。 那酒肆老掌柜见着这一幕,脸上浮起谦卑的笑容,连忙迎了上来。冯楚微此刻见着谁都是浑身戒备,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了对策。她回转身来,一耳光扇到侍墨脸上,厉声喝骂道,“贱婢不是说曹郎在此寻欢作乐吗怎的不见人影” 侍墨惊讶的张大了嘴,不知道自己如何惹怒了小娘子,正要跪下分辨的时候,就见着小娘子紧盯着自己,充满暗示意味。侍墨福至心灵,扑通一声,干脆利落的趴俯到地上,小心翼翼的扯住主子的裙角,一副怯懦的样子,叩头请罪,口里顺着往下说,“前日奴听二门外的小厮说的。说是,郎君最喜欢这店里的胡姬,婢子不敢欺瞒小娘子。” 冯楚微又一脚窝心脚踹了出去,口里斥责道,“滚去城门口守着,曹郎从西山打猎回来,速来禀报” “是”侍墨弯腰埋着头恭谨的退了出去。 冯楚微回身,看向已经走到她身后两步远的老掌柜,指着靠窗的位置道,“掌柜的,我要坐那位子,把你店里最漂亮歌姬都给我叫了来,我倒要见识见识,这等娼妓是何等容貌。” “这”那掌柜回头看了看临窗的客人,有些为难的解释道,“这位小娘子,那桌客人先来,老汉不能呀。” 冯楚微柳眉一竖,一脸骄纵,“知道我的身份吗,在雍城的地界,我还需要让这些异族人” 说着她正儿八经的打量着,又道,“他们是哪里人不会是回突的细作吧” 老掌柜慌忙解释着,“小娘子你误会了,这些人都是库车过来的生意人。” “不过是低贱的商人,比奴仆好不到哪里去,哪里配与我坐在一处,我没有撵人就是客气的了。趁我心情好,麻利的把座位给我腾出来。”她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尖锐,十足的大家骄横小娘子。 她这样尖酸刻薄是有缘由的,若真是库车商人,自是八面玲珑,不敢得罪她这个地头蛇。若不是,这问题就大了。 果然,那桌的人被指着骂低贱,都有些按耐不住的要暴起,但为首的那一人微不可察的摇头,又收敛了下来。这一切都被冯楚微看在眼里,看来,她估计的不错,那气势不凡的人才是此间真正的主事之人。 被冯楚微一眼看出不凡的人正是回突大汗,阿史勒赤。他示意属下出面答应条件,腾出位置来。 阿史勒赤此次以身犯险亲来雍城,是为了查探军情。前次,回突大军化整为零,装作游兵散勇佯攻突袭,想要刺探雍州前沿几所小城的实力。却不想遇到庆朝名震边关的光武将军冯延武坐镇,一时之间竟没讨到什么便宜。 这让血脉之中涌动着悍勇之气的阿史勒赤颇为不服。他是回突三王子出身,生母是汗王侧妃颇受宠爱。他年龄比两位兄长小十岁以上,本没有胜算竞争汗位。于是另辟蹊径,在十二岁时主动请缨回到封地,内有母妃替他笼络住父汗,他独自在外暗中蛰伏,积蓄力量,还不惹兄长怀疑。 他所在的宁南部位于回突东侧,最为水草丰美,又靠近庆朝,彻底封锁住了庆朝的渗透之后。再回身收拾国内乱象,趁着大汗病故,与母妃联手,秘而不发,一举歼灭了正斗得两败俱伤的兄长二人。 很快收拾好国内乱象之后,阿史勒赤的目光投向东边,庆朝。那里气候温润,物产丰富,远胜回突苦寒不毛之地。况且,庆朝人软弱贪图安逸,哪里比得上他们回突人勇猛果敢。他们不配拥有这样好的地界。 雍州乃是庆朝的门户,现如今他连雍城的大门都摸不到,又何谈逐鹿中原之志。于兵法谋略甚为精通的他干脆亲自前来查探一番。 这一来就觉出雍城守卫之严备远胜沐平。他动用了隐匿于雍城数十年探子,才得以,以库车商人的身份潜入。这几日又在这藏匿在这酒肆之中,察看不远处城门守备的一举一动。他冷眼旁观数日,这城门守备严密,轮替又有严苛的规程,每日时辰都不一致。更别提城外十里处的军营,如铁桶一般拱卫着雍城。 强攻,没有胜算,阿史勒赤又想起嵌入庆朝的那颗钉子,刘统。刚坐定,还没联系上刘统就有人聒噪。 一绝色小娘子缓缓走了上来。身段婀娜多姿,肌肤细腻动人,较之回突的佳人更多了一分精致。阿史勒赤面容冷峻,有些厌恶的收回了视线,这般蛮横,只可惜了绝色姿容。 一阵忙乱之后,冯楚微坐到了二楼窗边最好的位置,那一桌黑衣人换到了远离窗边的对过。这也是她的目的,她也早已更换了目的。 城里的流言不过是内部事物,眼前这几个不明身份的异族人才是更危险的存在。 冯楚微之所以坚持坐到窗边,一是隔绝阻止他们了解外面的动静。还有几刻钟,曹参军冯前等人该从军营回返,必经过这酒肆。 二是,刚刚发觉了不对劲,她身份贵重,贸然退出去恐惹来怀疑,她身手不过比一般小娘子略强一些,很容易被挟持住了。冯楚微现在正坐于窗边,易于被路人看到。见事不对,跳窗而出,也能挣得一丝生机。 她一抬眸远远就能看见城门方向,连城楼上兵士交接都一目了然。这伙人坐在这里的目的就更可疑了。冯楚微忧心忡忡,只不知道侍墨是否懂她的意思,能否尽快找来曹参军、冯前等人 侍墨不明白现在的状况,但也模糊感觉出了事。出了酒肆,转过街角,从刚刚凝重的气氛之中跑了出来,侍墨开始仔细思索小娘子话里的意思。 小娘子说了几个关键词。曹郎,曹是小姓,左近认识的人里,只有曹参军一人。城门守着,守什么西山打猎的曹郎。 西山这是要她去城门外找正在西郊军营的曹参军呀 明白了过来,侍墨往城门处狂奔而去。 好酒好菜上来了,因为刚刚的一顿闹腾,楼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冯楚微觉得这样不是办法,想起了刚刚匆匆寻找的借口,高声喝道,“掌柜的,我要的舞姬何在” 那库车族老汉忙不迭的命舞姬前来。着绯红色纱裙的舞姬们,在鼓点声中飘然而至。宽大的裙摆、束紧的腰肢、还有满头环佩的珠玉叮咚,在旋转中舞姬们显得艳丽多姿。 冯楚微擎着琉璃碗,姿态傲然的斜倚着,目似明星,在舞姬身上流连打转,竟比风流郎君们看着更狂放肆意。 阿史勒赤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这小娘子真是个不羁的人物呢。不过,现在这二楼失了清净,若刘统依约前来,不免让人侧目,恐惊动了他人。想到这儿,他示意属下准备离开。还没等他起身,一个琉璃碗盏劈空而来,砸到他脚下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抬手制止住属下的异动,他抬眸看向这碗的来处,有些讶然,是那刁蛮小娘子砸过来的。此刻不知道那小娘子被什么惹恼了,还是酒喝多了,晶莹的双眸中盛着熊熊怒火。她站起来,欺身而上,跌跌撞撞的朝倒在一旁地板上的舞娘而来。头发有些散乱,却因为她气势正盛,反倒有种蓬勃的野性美感。 冯楚微一副好色少年郎的模样,肆意的打量着柔媚的舞姬,眼神却重点关注着那一桌人。那群异族人虽着赭石锦缎长袍、金锦小蛮靴的标准商人装束。但她眼尖,看到其中一个汉子靴筒中露出了半个刀柄。那颜色、那质地与阿爹书房里的一柄乌刀,系出一脉。而那柄乌刀是探子从回突一贵族处盗得。 冯楚微料定眼前这伙人必是回突来的,而且说不定还是条大鱼。正当她为这结论惊诧不已的时候,那伙回突人有要离开的架势。她焦急的看了眼向窗外,城门处还没什么动静。 不能就这样让他们离开,尤其是现在这时候,不知道他们探听到什么不利消息。擒贼先擒王,冯楚微心下一横,执起手上的琉璃碗,砸向离那个陌生男子最近的一个舞姬身旁的空地上,制止住了所有人的动作。 冯楚微一副喝高了的架势,跌跌撞撞的走着,一只手抚上发髻处,带落了金步摇,头发也半边散乱着。她眼神惑人的紧盯着那个被吓懵了的舞姬,嘴里骂骂咧咧,“就是你这等娼妇,敢勾引我的曹郎,看我不划花你那张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交锋 西市,靠近城门的库车族酒肆里,二楼,众人都被眼前的情形给惊住了。一个明艳动人的女郎,脸色绯红,满身酒气,步履凌乱的逼向坐倒在地上一脸惊恐柔媚的舞姬。 冯楚微抬起脚要踩向那无辜舞姬身上的时候,突然一个变向,旋身,猛的欺向被左右护卫裹挟着,不便动弹的阿史勒赤,执着金步摇的芊芊素手,不带半分犹豫的刺到他颈间,鲜血崩出,入肉三分。 她一改刚在的妩媚,面色肃穆凝重,对着才从异变总醒悟过来的其余四人,爆喝道,“别动,否则我当场结果了他” 阿史勒赤在那个女郎靠近的时候是有一丝分神的。她一步步走来,步履颠倒,腰肢松软。她醉酒的姿态很是动人,金钿红裙,肌肤胜雪,长眉入鬓、眼带红晕,英气与妩媚兼有。就是这一次分神让曾经历过无数次刺杀,又身手矫健的阿史勒赤失了先机。 脖颈处的疼痛让他神智清明起来,以眼神制止住属下的蠢动。他的声音轻快,还带着一丝笑意,像是此刻被挟持的不是本人一般,“小娘子可是认错人了我可不是你那暴殄天物的负心汉,放着明珠不要,转而找些庸脂俗粉。” 冯楚微冷笑一声,用流利的回突语道,“别动,回突人。足下不请自来,不与主人打一声招呼就走,恐怕不是做客之道吧。” 阿史勒赤眸光一闪,顺着话道,“小娘子此番作为恐怕也非待客之道吧” 冯楚微嗤笑一声,又冷又媚,“庆朝有句俗话,贵客盈门有好酒,豺狼当道则是刀剑相向。” 她说着话,拖延着时间,眼神看向窗户却又有些够不着。她不得不抵着手里的人质往窗边挪去,当那人徐徐的站起身来,冯楚微才发现手里攥着的这男人身高八尺有余,她控制不住。当下一脚踢到他膝弯处,那人却纹丝不动,冯楚微眼露凶光,刺进他颈间的动作更深了。 四个大汉哗的站了起来,冯楚微机敏的跟着周转,手心里的利器没有片刻松懈。 阿史勒赤浑身紧绷着,眼眸漆黑一片,嗓音低哑,一字一顿的道,“你是第一个让我受伤的小娘子。” “我的荣幸。”她不甘示弱的回击。 气氛一时凝固,双方僵持不下。冯楚微此刻心里也是没底,她一个女郎,手上功夫有限,面对这五个壮汉更是使出了十二分的精力才占了上风,赌得就是冯前他们应该回城了。可,现在,她身体僵硬,疲累已达极限,控制人的双手早已乏累无比。 阿史勒赤身形昂藏的坐在上,她一只手捏住他肩头上,制住他。与她靠得太近,只闻到她身上特殊的香气,似兰,又绝非兰的柔顺多姿,自有一股经风历雪的凛冽之威仪。他能感觉到她凭借意志力在强撑,手上的动作却无半分松懈。 他看了一眼有些慌乱的属下,示意人四散开来。他耳力好,已经听到大队人马奔腾而来的声音,一场硬仗即将到来。 当冯前和部属从窗户跃进来的时候,冯楚微有一瞬间的松懈,她养尊处优,并不擅长这种意志力的搏斗。就是这一瞬间,阿史勒赤暴起,猛的捏住她握利器的手腕,结实有力的臂膀一拉。冯楚微手腕吃痛,不由自主的松开握着金步摇的手,跌入他的怀抱里,形势顷刻间调转。四个回突侍卫立刻回防,围在阿史勒赤四周,隐在桌下的三尺长的乌刀也抽了出来。 冯前等人是在城外看到侍墨骑马狂奔的身影,一听清楚缘由,立刻就地招来守城的兵勇,把个库车酒肆围个水泄不通。 等他带着特意挑选的身手矫健的兵士窜入屋内,还没摸清状况,就见着小娘子被制住。那制住小娘子的人虽是赤手空拳,但容貌甚伟,周身的气势逼人,抬眸扫向众人,威势扑面而来。 面对此种情况,冯前也不敢轻举妄动。明晃晃的刀剑相向,双方对峙着。 冯楚微跌入回突人怀里,短暂的惊慌之后,很快镇定下来,阿爹从小教导越是置身险地越要冷静自持。 阿史勒赤看着被迫躺在自己怀里,却没半分羞怯之情的小娘子,暗叹真是个人物。不由得朗然大笑道,“这算不算礼尚往来” 冯楚微唇角微勾,神态眼神又是一变,声音轻慢柔韧,“足下这番作为,可非大丈夫所为。” 阿史勒赤一脸惊异的看着这个反复无常的千面玉人,意有所指的道,“你也不像小娘子。” 时而娇蛮迫人,时而冷艳逼人,时而,又婉转动人 阿史勒赤拉回飘远的思绪,笑着道,“今日是我唐突,改日登门致歉,现在需得劳烦小娘子送我等一程。” 说着,扶住她起身,一行人大圈套小圈的围着,慢慢的往楼下走。出了酒肆,外面乌压压一片,早已围满了兵士,刀斧林立,寒光阵阵。 侍墨立在队伍之中,紧张的瞪大了眼睛想要呼喊出声,冯楚微厉眼狠瞪了过去,她咽了呼喊。这情形下,若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不知道又会是怎样的波折。 阿史勒赤单手拥着佳人,姿态闲雅,好似闲庭信步般来到酒肆后院,那里早已藏匿了五匹回突宝马。他扶着冯楚微上马以后,对着亦步亦趋跟来的众人道,“劳烦这位小娘子陪我走一遭,城外十里处必然放人。” 事关小娘子的安危,冯前等人不敢狠追,只能不远不近的远远缀着。 雍城三面环山,城池也是修建在高台之上,易守难攻。城外十里一直是山路难行,过了十里就是平原,百里之境一马平川回突人又骑好马,过了那里必然是无法追击了。 冯楚微被陌生男子拥在怀里也没惊慌失措,一个劲的算计推演着身后人的身份。被千军万马围困还能处变不惊;过城门的时候,守城兵士拥挤着让出只容一人通行的道路,刀剑几乎擦着人身上而过,他也没有半分惧怕。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呢回突的将军王侯 出了城门,行了七八里地,后面的追兵隔着远远的距离,阿史勒赤紧绷的神经才得以放松。降低了马速,他察觉怀里人一直没有出声,不由得问道,“你又在算计什么” 冯楚微抬眸看向他,一双眸子如白玉似水晶般剔透动人,灼灼的看向他,“我在想,像足下这样的人,定不是无名之辈,可否为我解惑” 阿史勒赤从未见过如此惑人的小娘子,一颦一笑,反复无常,偏又一样的让人移不开眼。 “你在算计我。”阿史勒赤这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美人计被人看破,冯楚微笑着,不再说话,仔细端详打量着这人。第一印象是,此人气势极盛,环伺四周,锐不可挡,寻常人不敢直视。更让人难以忽略的是,此人长相也是英武异常。 这般出众倒不怕她日后临摹不出来,也不怕这人是无名之辈了。等她画好图像,找来潜伏过回突的细作辨认,定能认出此人来。 雍城外十里,阿史勒赤依言放她下马,看着身后不远处尘烟滚滚,知道时间不多了。他立在马上,居高临下,深深的看着她,像是要把她刻划在心底似的。然后,兀的掉转马头,向外疾驰而去。 冯楚微站在高台之上,目视着眼前这狂肆的回突人慢慢的在视线中越行渐远。突然,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一直紧追不放似的,那人停住了马,回头紧锁住她。 她一身艳丽的红裙立在高台之上,在烈烈秋风中上下翻飞,背后是逐渐赶上来的兵士,旌旗蔽空。看不清她的面容,定然是又冷又美,叫人不能忘怀。 他朗声道,“我是阿史勒赤,记住我的名字” 阿史勒赤冯楚微在心底默念,突然顿住。猛然回头,对着赶上来的将士号令道,“诛杀此贼,赏金万两” 回突三王子的项上人头,可不得值这么多钱么。阿爹驻守雍州多年,对于回突的防备打探一直没有停歇。阿史勒赤是回突大汗最小的儿子,此前名声不显,没想到此次一照面,竟是一个枭雄一般的人物。趁此机会灭了他,趁早消灭隐患。 冯前等人从不曾见过小娘子这般严厉的表情,顾不上追问,随着她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只可惜,距离太远,超出射程。 阿史勒赤听到她的冷漠的呼喊,愣了一下,然后催马狂奔而去。只在心底苦笑,难得遇到一个看上眼的小娘子,竟然是这般的狠辣无情,真真不愧是冯延武的女儿。同冯楚微知道回突的动向一样,回突细作在雍城潜伏数年,对于雍城的上层人物知道的一清二楚。能一声令下号令冯家军的人,除了冯家的人,不作他想。 侍墨等人也从后面赶了上来,扶住冯楚微,上下查看,焦急的询问着,“小娘子,你没事吧” 冯楚微一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聒噪。她垂下眼帘,暗自可惜,错失除掉一个潜伏对手的好机会。再想有这好事却难了。 受到敌人细作潜入眼皮底下的打击,冯楚微也不顾会否在督军刘统面前暴露身份了,带着冯前等人在军营、城池内外行走,彻查细作。 这一查不要紧,库车酒肆和周边的一家勾栏都有问题。一想到这几家店连自家幕僚下属都曾经光顾过,她就一阵膈应,不知道被查探多少隐秘消息。下令,整个雍城实行宵禁、连夜更换了布防。 等她忙碌完,回刺史府已是夜深。她早先让人封锁了消息,阿娘并不知晓她今天的遇险,早早的睡下了。锦娘等人从她的神色中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小心翼翼的替她收拾衣衫,卸下钗环。侍依一眼就看出小娘子头上戴的那支金步摇不见了,出声询问,“小娘子,步摇不见了” 冯楚微这才想起,许是打斗的时候落在酒肆了。她连忙对侍墨道,“你带几个人去查封的那家酒肆看看,是否有遗落在那里。” 等她沐浴的时候,侍墨回来了,回禀说都找遍了,没见着东西。 她挥退左右,侵入热水之中,身体的放松也缓解了大脑的紧绷,她开始梳理今日的事情。 本来她是占上风的,只可惜体力不支,在看到援军出现的时候,一时松懈。阿史勒赤也是个人物,就抓住她一秒的松懈,反败为胜了。 从她的手腕被捏住,到她整个人被拉入他怀里,眨眼间天翻地覆,还是自己的武力值不行呀。不过那男人还算是个君子,靠他这么近,也没察觉到他有什么不规矩的动作。就是力气贼大了点,右手皓腕上的乌青不知要几时才能消退。 她想起了,她被拉入他怀里的时候,手里捏着的金步摇也是跌落到他身上的,应该是被他拿走了。 经过一夜的奔袭,跨过前方的小河就到回突境地了,天蒙蒙亮,远远的甚至能看到旌旗飘飘,能听到战马的嘶鸣。阿史勒赤纵马饮水,回身看向来的方向,庆朝,又多了一个他要征服的理由。 阿史勒赤把玩着那支沾染了他鲜血的金步摇,混合着她的气息,一边思索问题,既然从雍城正面突破不了,就只有从沐平下手了。沐平刺史这人好色贪财又好大喜功,正好可以利用一番。 想到此,他干脆利落的把东西装进袖筒里,对着属下道,“走吧,咱们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求和 清晨,羌城外大营,中军帐里,冯延武和幕僚将军们正分析着刚刚收到的情报。前方探子回报,袭扰羌城的回突散兵一夕之间全部后撤至少三十里,退回回突边界了。 “诸位怎么看”冯延武在地图上比划着。 从庆朝地图形势上看,西边最为显眼的两个城池就是雍城和沐平,一个位于西北,一个位于西南。其中位于西北的雍城更突出朝向回突一些,两个城池如同牛角一般,互为倚仗,拱卫着庆朝的西边。尤其是在回突日益强大的时候,西边的军务情势就更日益复杂紧要。 “末将怀疑这其中有诈,回突人阴险,之前也有过这种佯装败退的先例。”一个虬髯胡子的将军显然是吃过亏,神情有些义愤填膺。 “张将军别动怒,我今晨亲自带的探子,深入了回突军营,回突人撤得匆忙,军营里粮草、辎重很多物事都没有拿走。像是突然接到的命令,必须在今晨撤走似的。”另一个年轻些的将军是负责探查的,有些不高兴被人质疑了。 “就是,而且回突人这次袭击就是纵兵劫掠,是散兵游勇。没在咱们手里占到便宜,在这干等着有什么用。你可便忘了,他们只有一万人,咱们有十万大军,陈兵在此。” 这也是冯延武矛盾的地方,十万大军开赴战场,一日下来人马消耗都不是小数目,对羌城也是大负担。正在他踌躇的时候,容城那边探子也回报了同样的信息,容城外的回突兵也撤了。 回突人秋季在边关劫掠已经成了固定的节目,怎么今年这么痛快就走了回突国内必然有大事发生了。不管怎样,大军开拔在外,消耗不起,其余的慢慢探查。冯延武命令道, “咱们大军先撤回雍城。传令,边境十城持续戒严,有任何异变狼烟为号。加派探子深入刺探回突情报。同时,派人去沐平那边查探,看他们那边有什么最新的消息没有。” 阿爹一回到雍城,冯楚微就主动坦白了她自作主张,把自己置身险境的事情。彼时,只有父女俩对坐在书房里。 冯延武一脸不赞同的样子,责备道,“阿微,你大意了。” 他把回突三王子的事情一点一滴的揉碎掰开了讲给女儿听,“这个三王子年龄最幼却城府极深。他的两位兄长多比他大了十多岁,他知道避开锋芒,十二岁就回到自己的封地。把他所属的宁南部落治理得井井有条。据说他武艺高强,果断坚毅,为父倒是要感谢他手下留情了。否则你这条小命,怕是早就没了。” “阿爹,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冯楚微知道阿史勒赤厉害,她吃了亏,便不想再听夸赞他的话。 “阿微呀,为父很担心。自从这阿史勒赤统率宁南部以后,咱们得到回突的情报越来越少。回突日益强大,朝廷却乱成这样,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你外祖为朝政鞠躬尽瘁,却落得辞官归隐。为父担心呀,总有那么一天”一谈到这个话题,冯延武忧心忡忡。 冯楚微穿越而来,对庆朝没有任何感情,直接到,“正因为如此,咱们才要积聚力量,明哲保身。依我看,外祖致仕才好呢,免得被裹挟其中。” 一想到这儿,冯楚微就不得不佩服外祖手段老辣了。纵横朝政几十年,还能全身而退,明哲保身又不留骂名。 再往上数一数,阿爹与阿娘的婚事,在这个时代文臣武官是不怎么通婚的。文臣素来厌弃武官粗鄙,尽管阿爹是青州冯氏,但西北苦寒,比不上百年大家楚氏。阿爹当年固然是苦苦追求阿娘,以诚动人,可若是外祖不答应,以他的手段,搅和一门他不愿意的婚事轻而易举。可外祖应了,且欢欢喜喜,四时三节的与这个贤婿走动良好,固然是因为娘亲,但未尝没有笼络住冯家,图谋后路的意思。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冯延武长叹一声。 冯楚微瘪瘪嘴,没有说话。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分合合的,连老天爷都做不了主。她能奈何随波逐流吧。不过,她牢记着的一句话,枪杆子里出政权 沐平那边很快传来消息,回突大汗死了,三个王子为了汗位打起来了。主要是大王子跟二王子折腾,两个人在王庭经营多年,势均力敌,各有胜负。再加上秋天回突的尼鹿河发大水,产粮区被水淹,回突人今年冬天的日子不好过了,这倒是给庆朝一个缓冲时机。冯延武略松了一口气,自去应付那个朝廷派来的督军不提。 有阿爹回城料理军务,阿娘就不准她擅自出去了。冯楚微的日子也不难熬,开春她就该进京了。这年头,女儿一出嫁再想见爹娘就不那么容易了,更何况长安城与雍城隔着千山万水。她乐得在娘亲怀里多亲近些时日呢。 楚氏把女儿拘在身边,她这些日子在外操劳,塞外风沙凌冽皮肤已经晒得有些黑、粗糙了。她唬了一跳,连忙让锦娘等人一起帮着替她打水净面护理肌肤。 女儿家哪有不爱俏的,冯楚微乖乖的躺在那里,周边婢女嬷嬷环绕着为她一人服侍着。楚氏见着女儿头发解散开来,乌压压的扑了满满一床榻,拿来了篦子一下下的替她疏通头发,慈爱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着。絮絮叨叨的开始说些私房话,左不过是些孝顺舅姑、夫妻和睦的话。 冯楚微睁开眼角,就看着阿娘那张温柔如水的眼眸。阿娘是一个美人,快四十岁了,眼角眉梢却没有一丝皱纹,皮肤又柔美光洁。她的性子恬静与伟岸的父亲站在一起很是般配,温柔与强势的互补。 只不知道自己的良人又会是怎样的想起了那个匆匆一别的少年郎,有一个词可以配得上,朗润。如松般挺拔,有竹的风骨,有月的清雅平和。这样的风流雅致的人物,再加上她的经营绸缪,也许多一些时间,她也能像爹娘一般,平和一生吧。 只可惜,安稳平和永远不属于边关岁月。 沐平刺史府,最近沐平刺史张勋的日子好过了不少。一直骁勇善战的回突兵突然撤了,听探子说还自己个乱了,回突境内杀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乌云蔽日。该,让他们自相残杀吧,他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张勋搂着第八房小妾在后花园里喝酒取乐,这绝色佳人是他两月前自一商人处得的,一身的冰肌玉骨,端得是柔媚动人,据说还是胡人与汉人的混种呢。 两人正在花园的床榻上厮混呢,忽然有三个人影跳入院中,张勋吓得要大喊。偏偏刚刚为了取乐,让侍卫们都离得远远的。他仔细一打量,这三人虽然穿着庆朝的衣衫,但骨架高大,显然是异族人。这些异族人虽然拿着刀剑,但跳进院子里以后,并没有攻击的举动,相反为首的那个中年人一脸的笑意迎人。 毕竟是武将出身,张勋坐起了身,拢了拢有些敞开的衣襟,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闯进我督军府意欲何为” 那为首的中年人也不说话,一脸的笑意,丢下兵器,从肩膀上卸下一个红褐色包袱,近前两步,把包袱搁在张勋面前的小几上,打开了来,里面金光闪闪,玉石、玛瑙、珊瑚等等奇珍异宝,不一而足。 张勋被眼前这一幕晃花了眼,好容易才拔出了眼,看向恭敬立在一旁的中年人,声音有些干涩,“足下这是何意” “我乃回突大王子手下副将,我家大王子久闻将军威武,特命小人送来礼物若干,觐见将军,聊表心意。”那中年人谦卑的施礼问安,表明身份。 回突大王子张勋眸光一闪。若是被有心人看到自己跟回突人过从甚密,难免落人口实。但眼前回突人谦卑异常,看着像是有所求呢,眼前这些礼物又价值千金呢。心有算计,但面上不显,他继续问,“我与你家大王子素未谋面,如何当得此等大礼速速拿回去,免得我说不清了。” 中年人笑着道,“我家大王子此次命小人前来,是有书信一封,请求将军转呈贵国皇帝。” 说着掏出一个并未封口的信封递了上去。 张勋狐疑的接过信封,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眼睛越睁越大。原来,回突国内因为老汗王去世,大王子跟二王子争斗,互有胜负又互不相让。大王子另辟蹊径,想请庆朝出兵协助平定二王子的叛乱,代价是割让边境十城,并且在他登上汗位以后,愿意与庆朝签订盟约,世代友好。 “这这,这是真的”张勋有些说不出话来,庆朝与回突,一直是被压着打的状态,现在有这样的好事张勋有些狐疑。 那中年人道,“今年秋天,回突遭遇了大洪水,尼鹿河沿岸颗粒无收,洪水又造成了瘟疫。前些日子袭扰边境的散兵游勇是那些饿着肚子的兵士们不受控制。谁知道,前些日子大汗又薨逝了。二王子势大,欺压得我家主子无法才竭力反抗。现在只要张将军能一力促成贵国君主同意出兵相助,我家主子除了承诺给贵国君主的好处,还对将军另有重谢。” 说着,那中年人推了推眼前的金银珠宝,笑着道,“这些不过是些添头,上不得台面。” 张勋摩挲着其中一只碧玉碗,有些意动又有些拿不定主意。那中年人对着一旁的女人使了个眼色。那女人拿起一串碧绿的珠串,戴在了雪白的脖颈上。那碧绿的珠子悬吊在雪白的高峰之上,白生生的晃花了人眼。偏偏那女人还不自知,偎到张勋的身边,一个劲的娇声道,“大人,你看我戴这串珠子美不美嘛” 柔软无骨的身躯,如白面馒头似的撞得张勋魂飞九天去了,忙不迭的道,“美美” 完事过后,张勋也不是蠢蛋,找来探子问询,回突境内大乱,探子也不能深入太多,只探查到原来边境处,尼鹿河水边的一些村长十室九空,村子里确实有洪水侵袭的痕迹。 至此,张勋正式上书朝廷,通报此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各有心思 张勋的奏折是由国舅爷刘成栋转呈上去的。彼时刘太后正在御花园的亭子里赏花,不远处的游船上年轻的永庆帝正跟着宠妃厮混呢,咿咿呀呀的萧管声听得人烦闷。 太后刘氏撕碎了一朵芙蓉花,花汁子沾染了一手,暗骂一声,“狐媚子” 若不是永庆帝李承欢是她独子,她还真不想扶这么一个纨绔上位。想她在后宫争斗一生,斗倒了宠妃,熬死了先皇,一身的血雨腥风才笑到最后。好不容易换来现在的尊崇地位,这皇帝又是个不成器的。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少操些心 “太后,国舅爷求见。”有宫人回禀。 太后拿丝帕挟干净手里的花汁子,漫不经心的道,“请。” 现在朝廷内外,大臣们桀骜不驯,又有匪患滋生,边关又有蛮夷蠢蠢欲动,皇帝和她所能依仗的只有亲近的国舅等人。只可惜前面有楚成龄等人压制着,国舅的势力并不能肆意壮大,幸好,那老匹夫致仕了。现在,正是用得着国舅的时候。 国舅刘成栋此人,野心勃勃。这些年来一直致力于把家族发扬壮大,像百年楚家一般。只可惜,刘家儿郎并没有出众的人才。他只能另辟蹊径,看着坐在花丛中,年逾四十依然容颜娇美的太后,刘成栋有些得意。他刘家女儿个个好颜色,虽然他晋升之路为世人所不齿,不过他统统都以为他们是嫉妒。等着吧,他刘家必然会成为下一个楚家,流芳百世 太后看着这呈上来的奏折,意思倒是明白了,回突人自己内乱,打起来了,这是好事呀,庆朝站干岸看着多好呀,何必要掺一脚 刘成栋虽然不耐烦妹妹愚笨,但太后的地位在那里摆着,不得不把这事揉碎了掰开了讲给她听。 太液池里,御船上,有宫女子名唤曼娘的,勾得皇帝与她痴缠享乐。婢女拉了拉曼娘半垂在地上的海棠红色披帛,顺着那女婢的视线,她一眼就看到太后与国舅两人凑得近了些,正密谋着什么似的。 她眼波流转,端的是妩媚动人,仿佛是娇羞无力似的,偎到永平帝怀里,莹白素手柔若无骨似的撑在李承欢并不宽大的胸膛上,点点划划的抱怨着,“欢郎,奴家有些晕船呢。” 李承欢哪里经过这样的阵仗呀,实际上这曼娘是他经历过的第一人。他跟曼娘的缘分始于春日,那日天气清朗,桃红柳绿间雀鸟在枝头欢闹,比书案前昏昏欲睡的老学究有趣多了。 贴身宦官何庆最是体察上意,悄然对新君道,“奴听说,宫墙外,曲江边上春日宴正是热闹的时候呢。” 曲江边一游,就遇到了这么个天香国色的美人来。这曼娘是一落魄官宦家的女儿,品貌非常又知情识趣,一来二去勾得皇帝丢不开手。太后听说此事,气得半死,这皇帝刚出大孝,还没迎进皇后呢。在左右嬷嬷的劝慰下,这事不宜张扬,才容忍皇帝把此女接进宫来,令其服侍皇帝,却不准赐予封号。 谁知道倒接进来一个祸水来了,皇帝年轻不知事,日日夜夜的流连忘返。太后厌烦,但皇帝正在兴头上,也不便处置了。 一听说宠姬妾身子不适,皇帝立刻半扶半抱的搂着佳人下了船。许是一接着地气,这曼娘身子不适就好了,眼尖的看到太后与国舅正在商议事情,嘤嘤婉转的道,“欢郎,太后和国舅爷在那边,奴是不是应该去请安问好呀。上次太后还斥责奴家不懂礼数呢。” 皇帝也没多想,就带着人去了。他一出现,国舅只得跟着见礼,把手里面的事情再从头说一遍。 这皇帝跟太后是娘俩,脑回路是一样的,听明白了也问了同样的话,“这回突与咱们是世仇,他打就打呗,不来找咱们麻烦不就是了。” 刘成栋努力克制着情绪,耐心的再讲了一遍,“皇上有所不知,这回突兵强马壮,一旦让他们缓过劲来,对咱们就是大威胁。不若趁现在与之修好,签订友好盟约。” 皇帝虽年轻,但李氏祖上造反出身,血脉中残存一丝悍勇之气,难得有气场的问道,“何不趁此机会彻底打下回突” 刘成栋努力克制着沸腾的情绪,委婉的道,“皇上不知,这打仗要得是钱粮。这一年,河东水患频繁、江北又闹蝗灾,国库空虚;况且回突苦寒,咱们庆朝的人无法适应那里的生活。现在回突愿意割城求和,咱们凭白的多了多少赋税。” 其实国舅爷还没有把一事摊开来说,现在庆朝民怨沸腾,说不定哪天就有人造反,就这情势,皇帝先把皇位坐稳了再说,别想图谋其他。 再说,刘成栋眸光一闪,雍州的冯延武,这些年来驻扎西北,战功卓绝,俨然成了西北王侯一样的存在。若眼下没了战事,把人调换个地方,也能避免其拥兵自重不是。督军刘统回报说,在雍州,只知冯延武而不知有天子呢。 刘成栋暗自想着,现如今跟太后和皇帝都通了气,明天在朝会上尽快把此事定夺下来。由谁提出来呢是新进归顺的中书舍人还是定远将军 午时,曼娘与皇帝在殿内用膳,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骄纵的对皇帝撒娇道,“欢郎,我听说何庆是尚食局出身做的一手好蒸饼,我想吃金乳酥花卷。” “大家和娘子想吃的话,老奴这就下去做”何庆乖觉,虽然这曼娘没有封赏,但谁叫皇帝离不开她了,坐卧行止都离不了她。 曼娘妖妖娆娆的看着皇帝,半边披帛从肩头滑落,在红艳艳的烛火映衬下,莹白的皮肤晃花人眼。初通人事的皇帝哪里受得了这等诱惑,声音暗哑的道,“还不速速不去做来” 何庆退出殿外,关上房门的时候,就见着皇帝俯在曼娘身上,房里隐隐有嬉笑声传来。许是察觉到门外的视线,曼娘的眼神看过来,犀利又诡异。何庆微微一笑,示意自己知晓,便退了下去。 一出了宫殿,何庆往尚食局去的路上,拐进了一处偏僻的宫殿,把一页薄薄的信笺拴在一株两丈高的枝干虬结的老梅树下,再去尚食局取事先准备好的蒸饼。 含光山上,楚家书院,李承晏与楚家几位小郎君打猎归来,言笑晏晏。时下世人都讲求君子六艺,自小被得道圣僧圆空大师教养长大的李承晏是个中翘楚。故而一入师门,他自然如皎皎明月一般,并世无双。 楚家几位小郎君就是冯楚微舅舅家的三兄弟。排行为子字辈,除了尚在长安城中,随父楚家大舅为官的楚大郎外,其余三人俱在书院之中,跟随叔伯们读书学艺。 这楚家书院除了教授经史子集外也看重弟子的武艺修行,所谓的文化修养与风度并存。 薄暮冥冥,金乌西缀,一群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君自山间出来,并辔而行,身后有仆从抬着战利品是一头被猎获的健壮的公鹿。暮光弥散中,李承晏笑着对众师兄们道,“寒舍有上好的剑南烧,不知兄长们可有兴致前往品评一番” “举杯相邀,莫不敢辞。”楚家四兄弟,成熟稳重的老大不在,性格豪爽又交友广阔的楚二郎自是欣然从命。 楚成龄在远观这个名唤李潜的弟子形貌昳丽之后,道,非池中物。祖父给予这样高的评价自然让楚家几兄弟升起打探之心。一个有心打探,一个刻意交好,一来二去,这李潜与楚家兄弟引为知己,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一踏进李承晏在半山腰处的别院,楚家几兄弟就觉眼前一亮,茂林修竹处,小桥流水又曲径通幽,正是秋风起时,开满地,比祖父亲自收拾的拾掇园也不差什么。 待进了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竹屋,虽是竹屋却别有一番野趣,屋内有一干净齐整的老妪正在收拾书架,婢女侍从皆无。见着有客人至,那老妪不卑不亢的行礼问安。待客人们坐下以后,又奉上茶盏。 请客人自便后,李潜自去更衣不提。 楚二郎看着四弟打量四周沉默不语的样子有些奇怪,问道,“子湛,你在看什么” “二哥,你没觉得这屋子虽然古朴,但却处处透着雅致,内蕴深厚。” “哪里” 楚四郎外家是內造处的,耳濡目染有些见地,指着眼前的物事道,“这茶,蒙顶春芽;这香,百合新香。”他摩挲了一下手中的茶盏,接着道,“就是这茶碗,胎轻而质白绝非凡品。还有那老妪的气度,比之寻常人家的当家主母也不差什么。” 楚家另两个郎君正眼一打量才觉出这间竹屋的不凡来,尤其在换了一身的碧色圆领长袍的李潜踏入房内的时候,顿觉得房中开阔,眼前一亮了。他立在门楣处,身后是隐隐绰绰的青竹,冁然而笑,“劳驾久候了。” 大大咧咧如楚二郎只觉得这李潜犹如他腰间那枚玉璧一般,精光内蕴。连声道,“无妨。” 那老妪很快整治一桌酒食,天色尚早就摆放在庭院中一株枝干虬结的老梅树下。有山间竹林飒飒作响,一旁有炭火炙烤着的难得一见的珍馐美味,当世最文采风流的贵公子们一个有心俯就,一个曲意逢迎,一时间宾主尽欢。 正当这时,一只金雕在上空徘徊嘶鸣。众人仰望上空,俱是欣喜不已,这等珍品难得一见。李承晏脸色一变,真是百密一疏呢。 那只扁毛畜生眼尖,一下子见到主人,盘旋着降落在李承晏身旁,一副认主的姿态,但那双利眸又警惕的瞪视着他人。 李承晏收起了笑容,自一旁割了一块肉条扔给那畜生,那畜生嘶鸣一声,囫囵着吞了。 楚家三兄弟打量他的目光俱是不同了。又过了一会儿,借口天色已晚,楚家二郎提出告辞。李承晏心中有事,也不再挽留,一场秋日盛宴有些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楚家三兄弟议论纷纷,楚二郎虽是舒朗豁达的性子却并不愚笨,略一思索,有了猜测,这猜测还接近事实真相。 “这小子姓李,国姓;名潜,藏匿也。说不得是哪家的皇亲贵胄。” 楚三郎问道,“那咱们日后怎么相处是敬而远之还是” 楚二郎看了看远处天色,日暮西山,却依然给山林镀上一层光辉,沉吟半晌道,“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必,以诚相待即可。” 李承晏解开金雕腿上的信笺,一目十行的看完,唇角不禁溢出冷笑,这刘氏母子作死呢,竟然敢与虎谋皮。也罢,他且坐山观虎斗,说不得还推波助澜一把。毕竟,这天下乱了,他才,有事可为。 当下修书一封,原样绑缚在金雕腿上,任其消失在夜色之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争论 回突大王子的这封求和书信在庆朝朝廷上下引起轩然大波。主战的、主和的,文臣、武将均是议论纷纷。 “回突人阴险狡诈,咱们何必要与虎谋皮呢,依我见置之不理才是正途。” “林大人说得轻巧,现今咱们看热闹,等回突人分出了胜负回过头来就该收拾咱们了。况且这大王子是长,由他继位乃是合乎常理。还不如卖那个大王子人情,扶他上位之后,签订世代友好盟约。再寻一个宗室公主和亲”说话的是一个着绿色袍子的官员,看他满口的仁义道德,是文官序列。 “哎呦,谁谁打我”还没等那文官把话秃噜清楚了,额头上就挨了一下。 “你个老匹夫,你的气节何在。现在还没有分出胜负就想着和亲,怎么不拿你家小娘子和亲”拿玉板打人的是一个精光内敛的年长武将。 那挨打的一看打人者着绯色官服,自知品级不如人,只在嘴里嘟囔着,“我倒是想呢,可没这资格不是。” 武将那边大多是准备打的,毕竟武将要想升官,靠得就是战争。只不过这打的策略又有争论。有的人主张将计就计,一举拿下回突王庭。有的人于现实计,主张出兵不出力,占领那割让的城池便罢了。 国舅刘成栋,现在应该称呼中书侍郎,见着一边站着的户部侍郎楚守义岿然不动,眉眼一动,不怀好意的问道,“楚大人怎么看待此事”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又问的是楚家人,不少人都纷纷竖起耳朵来听。楚家的女婿冯延武可是边关赫赫有名的杀神,这战事正好与之息息相关。 楚守义道,“我乃户部侍郎,不通晓兵部事宜,自然听从圣意。” 刘成栋暗骂一声老狐狸,对着一旁冲锋陷阵的中书舍人使了个眼色。后者出列,开始了长篇大论,“圣人云” 当今之朝堂,旗帜一般的楚成龄不在,再没有几个骨头强硬的存在。就算有,也被各种名目,明升暗降的剥夺了权利。 现如今,国舅一系明摆着要出兵。皇帝,群臣看了眼坐上首难掩疲态的皇帝。据内廷传闻,皇帝近日与后宫厮混,精神不济。稍有心气的大臣也泄劲了,这出兵一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户部楚侍郎追问了一句,带兵打仗军饷何处筹措 刘成栋冷冷一笑,这还是担忧呢。不过,他早已有了对策,“上月雍州才到了半年的军饷,此次出兵只为佯攻,所费时日和精力都不多。待拿下回突十城以后,拿那里的赋税抵就是了。” 站在武将后排的安怀远听着朝堂之上,这一来二往的刀光剑影,有些意动,刚想站出来,被他爹安靖侯爷不着痕迹的阻挡了。安怀远看了看站在前列老僧入定的楚侍郎,默默的退回了队伍之中。 下了早朝,从太极宫鱼贯而出的朝臣们泾渭分明又派系林立。 户部侍郎楚清和无视左右的打探的目光,独自一人行走在官道上,不疾不徐。他随意的瞥了一眼垂手候在一边的安怀远,径直的往前走着。 楚清和这安之若素的风度,让关心则乱的安怀远也从容镇定了不少。想了想,安怀远不疾不徐的跟了上去。 出了宫门,果然在不远处,楚清和正坐在马背上等他,安怀远连忙打马跟了上去。路过的官员也没什么诧异的,毕竟安怀远与楚家外孙女定亲的事是长安城内人尽皆知的事。就算有人不知,这经年累月的,四时八节安怀远俱是执子侄礼上楚家行礼问安。风度翩翩又情深义重的郎君,让长安城内外的小娘子们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冯家小娘子又羡又妒。 差着一个辈分的俩人骑着高头大马,行进在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上,绯色官袍配腰间的金带,再加上同样清贵的长相,叫人移不开眼。 安怀远到底年轻了些,又事涉心上人,沉不住气也是理所当然。他看了眼四周,热闹的大街上,店铺鳞次栉比,行人往来穿梭如织,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前后都是随从隔开了,不用担心有人偷听了去。“楚叔父,现在这情形如何是好” 楚清和看了眼这年轻的后辈,不由得暗赞一声阿爹好眼力。这安怀远不仅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难得的是对阿微痴心一片。看这担忧的眼神,不知情的还以为即将上战场的是他呢。 “大郎对现在朝廷局势怎么看” 安怀远一愣,自己的疑问没解答,楚叔父反倒又问了一个宽泛又不好回答的问题。但长辈考教,又是阿微的长辈,他仔细的想了想,认真的道,“自楚公致仕以后,刘氏独大。” “大郎以为这是为何” “群臣百官各有所思所想,没有一位有威望的人物领头。”安怀远略一思索,给出答案。 “魏尚书、张侍中等人威望不足,但资历颇深。先帝时也曾当廷争论,为何现在都不出声了” “这” “京城的世家贵族们,是这世上嗅觉最灵敏的一群人。你可知有多少世家子弟不显山不露水的缓慢远离京城了 南边两个州闹水灾、河东道闹蝗灾、岭南道匪患频出,最要紧的是淮南道,那里连年水患,民不聊生,已经有了各种传言。”楚清和看了看四周,一排的热闹繁华,不禁有些烦忧。这百姓是天下最迟钝又无辜的一群人。 安怀远也不是蠢笨的,这么一点拨就明白了其中利害,这天下迟早要乱。越是这样越是担忧,“那冯叔父那里又如何是好” 关于西北的这点事,楚清和一点也不担心。在他看来,冯延武有勇有谋,不是冒进之人,宽慰道,“你冯叔父在雍州经营多年,于带兵打仗上多有心得。进退、周旋自有考量,很不必为他担心。 况且,你和阿微的婚事在即,不宜多生枝节。” 对于两大武将家族的联姻并不是没有议论,只是冯家远在边关,安靖候又低调行事,一时间倒也没什么错处可寻。 只可惜这一次楚清和少算了一个变数,那就是去往雍城一月有余的督军。督军刘统在雍城的日子非常安静,尤其是在冯延武回雍城之后。只在一开始与冯延武会面,转达了朝廷的恩赐嘉奖,就安静的待在雍城,不说走,也不说留下何事。 冯延武也曾疑心其中有异,让人密切的盯着。一段时日之后,送来刘统的详细行程记录。这人这些日子确是安分,白日间在驿站睡到日上三竿,然后起身去西市吃吊炉烧饼,下晌的时候就去勾栏酒肆饮酒作乐直到宵禁之前,才被人醉醺醺的扶回驿馆安歇。 再一看与他一起喝酒吃饭的人,从本地乡绅到小官甚至商人都有,看不出什么规律。刘统表现得恰如其分的穷奢极欲。冯延武不置可否,让人持续盯着。 直到,朝廷的邸报传来,并且是由督军刘统宣达。冯延武带着一众将领们跪听圣旨完毕以后,缓慢的起身接过圣旨,才正视眼前这个督军。 “冯将军,军情紧急,还请尽快整军开拔吧。”刘统一脸的笑意。督军,果然是来督促军务的。 待闲杂人等都下去以后,冯楚微也被召到军营之中。飞快的看完邸报以及大舅传来的书信,她抬头看向阿爹。此时她爹也正看着她,冯延武看着她眼波流转的样子,温和一笑,“阿微有什么想法” “这事不对劲。” “嗯”冯延武鼓励的看向她。 “自从上次回突三王子自由出入雍城之后,我一直在思索,这些年来,我们与回突的斗争,处于越来越被动的局面。 探子越发难以及时探查到有利的讯息,譬如这次回突大汗死了,这等紧要的消息,我们并没有探查到,而是从沐平那边传来的讯息。以沐平张勋的能耐我不相信他会做的比咱们更好。” 冯楚微这些日子虽说是在安心与娘亲折腾嫁妆,闲暇之余也在思索着军务。尤其是在阿史勒赤这样一个大胆狂徒从她手里溜走的情况下,不服输的性子更是促使她一遍遍梳理着与回突的相关。 在座的都是冯家精锐,一听这话俱是一震。有那急切的已经忍不住叫了起来,“小娘子,你是说这其中有诈” 冯楚微点点头,继续道,“冯前和曹参军等人都是见过回突三王子的,他是个人物。在这场回突大乱中并没有他生死或者落败的消息传来。” 冯前等人想起那个敢闯雍城,被千军万马包围还镇定自如的回突人俱是点头称是。这样有勇有谋的人物,不可能默默无闻的就消失了。 “但,现在这情势,咱们如何行事刘统这个督军在雍城杵着。一不小心容易落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 冯楚微狡黠一笑,“有那么多大军不宜开拔的理由,譬如,卜筮不吉。” 被冯楚微忌惮着的人此刻正在沐平前沿,看着尼鹿河对岸戒备松懈的沐平军营,嘴角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这庆朝江山,他要染指;这佳人,他也要图谋。 远在京城的安怀远的顾虑,并没有随着与楚清和的交谈而减轻,反倒因为朝廷里越来越胶着的局势而忧心。督军刘统传来消息,光武将军冯延武以各种理由延误出兵。冯氏在雍州地界经营多年,无数人眼馋,一时间众口铄金。 安怀远按捺多时,终于忍不住请旨,愿前往沐平前线探查敌情。国舅刘成栋正愁没机会削弱几大武将势力,当下怂恿着皇帝允了。安靖候的独子若是有什么好歹,那么安靖候身后的势力也不足为据了;安家与冯家也算是结了仇了。对于一心想上位的刘氏一族来,是凭空多出多少空间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阴谋现 安靖候府,安靖候夫人看着整装准备出发的儿子,对尚未嫁进来就已经博得了儿子全部心神关注的冯家小娘子有些不满,忍不住抱怨道,“这冯家也太大胆妄为了些,竟然抗旨不尊。冯延武这大将军倒是越做越贪生怕死了。” “你懂什么,妇人之见”听到这样的言论安靖候也顾不得儿子正在眼前,出言训斥道。“这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咱们远在京城,又如何得知。冯将军骁勇善战,不肯出战自有其考量。” 安靖候转过身不再搭理王氏,又对安怀远道,“阿远此去一定谨记,张勋这人不好相与,你在张勋的地盘,切勿喧宾夺主。” “是”安怀远痛快的应了,他根本就没打算管张勋的事。说是去探查敌情只是因为此间战事与冯家相关而已。 “儿呀,此去千万保重自身,勿要贪功冒进”安靖候夫人看着昂藏挺拔的儿子殷勤叮嘱道。 “是”安怀远告别了父母,带了数百名亲兵跟随,出了长安城。 看着儿子走远,安靖候才回头看向面有不豫之色的夫人,问道,“你对冯家小娘子是有何不满” 安靖候夫人王氏瞥瞥嘴道,“哪里敢有什么不满,这冯家小娘子出身显赫,能有什么不满的。” 安靖候何等精明,观她这眉眼俱是不爽利的样子就明白了,冷笑一声,“定是你那嫁到商贾家的姐姐又在你耳边撺掇了吧。” 王氏一听夫君这般语气说自己娘家人有些不满了,“哪里是撺掇姐姐说的没错呀,这冯家小娘子出身好,又自幼在边关之地长大,必然在规矩上差些什么。到时候不孝舅姑怎么办” “别听你那姐姐胡诌,她要是有那眼力劲也不会自己个家里面乱成一锅粥。这冯家小娘子乃是名门之后,楚家又百年风骨,如何会教出不通事理的小娘子”安靖候耐心的把其间厉害都说与夫人听。 “眼下朝廷局势动乱,正是需要世家名门同气连枝的时候。你少出门,懒怠听这些风言风语。只安静的预备着阿远的婚礼就是了。” “知道了。”王氏这人虽然耳根子软,但有一点,知道自家夫君和儿子比自己个聪明,听劝。 正嘉三年秋,沐平刺史张勋联合督军刘统一起,连上三份奏折弹劾雍州刺史冯延武贻误军机,朝廷连下八道圣旨勒令冯延武出兵。 被连下圣旨斥责,雍城内外流言四起,冯延武不得不带兵出征。楚氏亲自替夫君穿戴好盔甲,看着他英武不凡,鬓角却有了一丝霜色,强颜欢笑着道,“愿夫君此去旗开得胜,早日回还” 冯延武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毅然决然的出了内院。以冯楚微为首的幕僚门候在二门外,见到他昂首阔步的走了出来,齐声高呼,“恭祝大将军此行百战百胜” 冯延武挥了挥手,示意众人礼毕。他的视线一一在众人身上扫过,着男装打扮的阿微、恭敬垂手而立的冯前、一脸克制着跃跃欲试的曹参军等人,叹了口气道,“大军开拔之后,雍城事宜就劳烦诸位辅佐阿微了。” “请将军放心,末将等人一定尽心尽力辅佐小郎君”冯前等人异口同声的道。 冯楚微走上前,对着冯延武道,“阿爹此去一定当心,雍城事务我会酌情处理。只是有一事,刘统也要跟随大军开拔” 她对刘统这些时日的步步紧逼厌烦不已,但听说他要跟随阿爹出征,有些担忧。 “嗯。”冯延武点点头,刘统身负督军之职,竭力要求与中军一起出征,他也不便推托,便应了。“他去便去吧,我不会让他插手军务的。你放心,按照我们商议的,此去回突,以沐平张勋为主,为父不过从旁掠阵。” 在众人或明或暗担忧的目光中,正嘉三年十月初七,光武将军并雍州刺史冯延武率十五万大军出征,雍城留守五万大军。 随着战事的旷日持久,陆陆续续有军情战报传来。 沐平刺史张勋率十万大军渡过尼鹿河,与回突二王子所在部遭遇,双方于尼鹿河谷地带展开旷日持久的激烈争夺。 冯延武大军深驻扎于回突野鲁城附近,与不明派系的回突军队进入相持。 战事起,全面戒严,从远处羌、容几城迁徙过来的流民越来越多,冯楚微令军队布防至雍城周遭各个军事要塞关口,大部分的队伍则盘踞至雍城内外,战火阴影笼罩着雍城上空。 在这个时刻她深知士气的重要性,每日着银光闪闪的盔甲,代行主将之职,巡视军营。着男装的她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姿挺拔,面容坚毅,眉目疏朗,凝视四周的时候又如寒冰利刃。 非常时期,她所下的每条指令都干净利落又调理分明。磨砺兵器、征调、部属从曲操练等等,一系列站前准备都指派到人,避免推诿。一时间雍城内外,不论是平民还是将士都安心不少。 古往今来的战争,后勤保障是重中之重,冯楚微带着亲近的几个幕僚到粮库查探粮食储备事宜。雍城的粮库位于城东,有冯家近军把守,领头的官职是掌固,姓李,为人忠厚。 李掌固带众人四处巡视。按例,雍城仓库应该存有可供二十万大军消耗六个月以上的粮草。雍城的这间仓库分为里外两间库房,里大外小。 李掌固边走边介绍道,“这外间的五成是咱们就地征收的,此次大军开拔调走了四成。朝廷拨发的五成存在里间。” 冯楚微一看,外间这间仓库的粮食已经空了多半,信步往里间走去,又想起当时朝廷拨发粮食的时候拖延的事,随口问起当初的验收情况。 “验收的时候一切如常。粮食里没有过多的杂物,颗粒大小都符合要求。”李掌固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里间仓库的门,“这批粮食入库以来,还没有动过。” 一推开门,一股陈腐的浊气袭来,冯楚微被熏得倒退几步。她看着里面烟尘弥漫,有股不好的预感,连忙让人打开周围的门窗。等到浊气散尽,不那么熏人眼的时候,一群人都没了往日的风度仪表,跑了进去。 粮食有装在麻袋里的,有被芦苇草席围成垛子的。麻袋处的粮食放在最外面,一眼扫过,那麻袋上竟然长出了霉点,偶尔有几个袋口松一些的,还有绿芽窜了出来。冯楚微心中一紧,抽出身边兵士的配刀,猛的砍开一个袋子。黑黄绿相间的颗粒从豁开的口子处哗哗的往下淌,黑的是发霉变质了,黄的是空壳子,绿的是长出来的嫩芽。 她身后跟着的其他幕僚不敢相信亲眼所见,纷纷走上前去挨个查看,一开始还是精细的解开绳子,连解几袋都是这状况后,众人都急切的开始拿刀砍开,拿脚踢翻。性急的曹参军跑到最里面的几处大的垛子处掀开苇席,然后就开始骂娘,“我要宰了这些运粮的狗贼才能泄愤。” “冯前,把门关上”一直没有出声的冯楚微终于消化掉眼前这个噩耗,恢复了神智清明。“曹参军闭上你的嘴” 众人都回头看向神情一片冰冷坚毅的小娘子,她的镇定感染了众人。冯前明白她的意思,粮库的状况绝对不能传出去,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哗变,立刻带人扑到门外守着。 冯楚微狠狠的踏在腐烂变质的粮食堆上,对着已经被眼前这一幕吓得瘫软成泥的李掌固道,“把当初你验收的一举一动都给说清楚。” “是验收的时候,那押运粮草的官员极为和气,一个劲的道歉,说是路上耽搁的晚了一些。我打开了数袋抽查,里面的粮食颗粒饱满,石子这些杂物都没有。” “为什么本地征召的粮食会存放到外侧粮库不应该是先存入最里间吗”冯楚微梳理这件事的关节,发现一处不合常理。 李掌固一时语塞,仔细的思索着,终于眼露惊恐,“第一批军粮入库的时候,我患病,休沐在家。是,是我座下协丞负责此事。我患腹痛的前一天曾与他一同吃酒” 冯楚微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呢,这是早就被人盯上、算计了。当务之急就是要防止军粮损毁的信息传出去。 “冯前,带人把押运粮草的官兵、协丞一家全部秘密关押审问。不得走漏风声,把你的手段都拿出来。这等事情关系着雍城内外百姓的性命,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曹参军,立刻调来你手下的人,把整个粮库包围起来,所有人等,许进不不许出。违令者,斩” “有谣言祸乱军心者,斩” 说完了这些,她看向众人,“至于其他人,去,东山上猎几只猛兽回来,咱们要笑着穿城而过现在外面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咱们,只要我们有一点异动,潜伏在暗处的细作就会让谣言漫天飞。” 冯楚微又恢复了那个鲜衣怒马、风度翩翩的少年将军的俊俏模样,倚马仗剑穿城而过。身后的将军们盔甲铮铮,抬着从山上打来的猎物,嬉笑怒骂的行走在大街上,一派的轻松惬意。 谁人知道,雍州刺史府里,外书房的烛火彻夜燃烧。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 经过清点,所有粮草加起来只够雍城留守军队消耗一个月。 督运粮草的监军已经于三日前启程回去复命,冯前追出去上百里,只抓到几只散兵。连夜的审问,那群散兵只是底层人物,只说了一个异常。押粮食的队伍在陵水边是遇到大雨,但并不用等十日这么久,顶多三日,天一放晴,路面晒干就可以通行。路上押运的监军一直拖拉,直到过了沐平地界,遇到督军刘统之后,才加快速度。 至于那协丞早已人去楼空,一追查,守门的兵士说,两日前曾经见这人出城,他手里拿着路引,说是要到城外军营传令。 曹参军低咒一声,“那狗贼是个九品小官,弄到个路引倒是简单。” 冯楚微久久的沉默思索着。大战将至,粮草先损。要构陷这样一个局势,所耗费的人力精力绝非单独哪一个势力所为。国舅刘成栋就算为了削弱冯家势力,也没必要下手这样黑。毕竟如果冯家败落了,西北屏障就失去了;庆朝危矣,那刘成栋又讨得了什么好处 还有这一切异状都与督军刘统的到来,息息相关。那协丞也曾经与他一同饮酒,他在这些事件里又扮演了什么样的作用 再一联想到此前阿史勒赤的行径,此次粮草事件的最终得利者是回突一方,那么阿爹又是被刘统催促着贸然开拔至回突,又会不会是一个一环套一环的巨大阴谋 想到此,冯楚微脸色一时清一时白,一条条指令传达下去。 “曹参军负责监察,所有将领不得擅离职守,雍城封锁,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出。 即刻起,刺史府上下,除大娘子外,自我开始,所有从属幕僚仆从日均份例均减半。 冯前,你找人负责贴安民告示。 另外,大将军处有何消息传来” “连续两日没有接到传令兵的消息,三日前大军驻扎在野鲁城外二十里地。” 冯楚微飞速的把雍城粮食被毁、自己的猜测等等写了下来,这事太大,是需要从青州冯家调运弥补亏空之类的,需得阿爹亲自定夺了。对冯前道,“不惜一切代价,把这封信送到大将军手中。” 冯前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自去安排不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败亡 庆朝上下陷入一种诡异的平衡之中,以往的争权夺利党权争斗都停滞了下来。所有人都等着西边传来好消息,然而等来的却是八百里加急邸报,由自动请缨前往沐平探查敌情的安怀远呈上来。沐平刺史张勋所率领的十万大军被回突歼灭了,沐平失守了 张勋率领的大军找了熟悉地形的当地百姓带路,从尼鹿河上游狭窄处渡河。队伍行进至河道中央的时候,上游的河水倾泻而至,一下子就把十万大军冲散、冲垮,死伤无数。 好容易张勋在亲卫的护持下爬上对岸,又立刻被以逸待劳候在岸上的回突士兵生擒了。 张勋一脸狼狈的被带至回突大帐时,还一脸懵。见着坐在上首的雄姿英发,气势不凡的男人,他到现在还以为,此次出兵是为了协助大王子平叛。连忙求饶道,“二王子” 立在两边的左右将军呵斥道,“住口此乃英明神武的大汗” 张勋目瞪口呆,大汗这么年轻的大汗自己这是着了道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大帐外进来,字正腔圆的吐出回突语,可这人明明是自己身边的幕僚,也是他怂恿着从上游渡河一事。张勋颓然,自己这输得不冤。 阿史勒赤瞥了眼瘫软在地的人,挥手让带了下去,琢磨着顺手利用这人做点手脚。现在,占领了沐平,雍城就是被割断的孤岛,四面八方的回突大军该扑向那里了。 一想到因着自己的失察所造成的惨烈后果,为了不祸及家族,张勋知道该如何取舍了,趁着看管松懈,自尽以谢天下。 沐平和雍城互为犄角,一方失守必然导致双倍的兵力倾斜至另一方。而一旦这两座城池失守,庆朝西边的防线就荡然无存了。朝堂之上,听到这消息,文臣武将一下子悚然了。 国舅刘成栋差点被怒火高涨的文臣武将当堂殴打,还是牵涉其中的楚侍郎和安靖候劝阻才作罢。此刻不是计较的时候,怎样保住雍城,夺回沐平,以及调查清楚安怀远现在又在何处,才是正理。 群臣同气连枝,一番商议之后,安靖候亲自领兵星夜兼程赶往沐平。用兵突然,楚清和也不再藏拙,亲自点齐人手,负责调运粮草来往事宜。 冯延武的大军驻扎在野鲁城外,这地方既没有深入回突,又离了庆朝境地,处于沐平与雍城、回突王城的一个三角区域。这是他选的一个观察局势,顺便掠阵的好地方。 变数出现在一个刮西北风的日子,位于营房后侧的粮仓在深夜突然失火,风助火势,粮草尽毁。整夜的兵荒马乱、人仰马翻,多方盘查之后,证据指向督军刘统,他和他的人曾经出现在粮仓附近。一时之间,冯延武有些拿不定主意,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擅动这位皇帝亲派的督军。 不需要他多做抉择,第二日冯延武就收到雍城快马传来,冯楚微亲笔密报,刘统有问题。事态严峻,他直接让人抓了刘统及其随从。事已至此,管他什么督军、圣意,先严刑逼问了再说。若有了罪证,正好;若没有,战场之上,保不齐回突的箭簇正好射中了督军,上报一个督军刘统以身殉国便罢了。 刘统身娇肉贵,在下了狠心要结果了他的冯家军面前,没两下便招了。他是回突收买的内应,回突人花了大价钱扶植他上位。 雍城粮草的事是他在其中弄鬼,手法简单却有效。在交接粮草的前夕,将装军粮的麻袋侵入水中。待这一路行来,风吹日晒,袋子外面晒干了,内里底部的粮食却是湿润的,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任何异常痕迹。 火烧粮草,则是跟随刘统而来的百十个回突人假扮的随从干的。 两处粮草被烧,又得知一切都是回突人搞鬼,冯延武即刻命令队伍后撤。只可惜棋差一步,攻克了沐平的回突大军已经切断了驻扎在野鲁城外的冯家军后撤的道路。往前是王城,身后是追兵,冯家军四面被围。 雍城,连续数日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不管是沐平方向还是开拔在外的大军,冯楚微的心一沉再沉。在连续派出数批探子都没有人回返之后,离雍城不远的关口狼烟升起。 她亲临城墙之上,远远的看到包围雍城的回突兵,举起的是汗王旗帜 。蓝底白色图腾的旗帜在城墙下,遮天蔽日。目之所及,全是异族人,回突的长弯刀在血色残阳的映衬下反射出幽幽的冷光。不知道什么原因,回突人并没有选择即刻攻城,而是缓慢的围拢上来,把个雍城围得铁桶一般。雍城,孤立无援的雍城只能据守不出。 与守城的将领布置好防守之后,众将劝说冯楚微回府休息,连日的操劳,她显得羸弱不堪。冯楚微慢步行走在街道上,往日流水马龙的街道此刻冷清的异常,曾经肆意烂漫的酒肆勾栏都关了门。战事刚起的时候,能走的,都带着家眷们逃离边关,现如今还留在城里的俱是些无根的浮萍。 雍城封锁数日,偶尔几个在路上的百姓也是行色匆匆,道路两旁林立的士兵都面黄肌瘦,露出颓势。天已经有些冷了,她披了绛紫色大氅还略感寒意。几个穿单衣的孩童在墙角玩耍,手脚冻得通红,脸上却洋溢着天真的笑容。 冯楚微定定的站在那里,有些出神。现在这情况,雍城被围,很有可能是因为沐平城失守,阿爹的大军又在何处是被敌军拖住了不能回撤救援,还是,还是已经战败 沐平失守,雍城粮草被毁,若没有驰援,雍城城破是早晚的事。她想上书求援,又叹了口气,根本传不出去书信;想起现在庆朝积贫积弱的状况,就算她求援,又有何处援兵能救呢 感觉到裙角一动,冯楚微低下头一看,是一张怯生生的小脸,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女娃小心翼翼的在拉扯她的裙角。见引起了她的注意力,那孩子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小心翼翼的问,“小娘子,听说回突人凶猛,我们会死吗” 冯楚微怔楞着,不知如何回答这个残酷的问题。一旦雍城城破,必然是血流成河。稚子无辜,却无从避免。 那孩子见迟迟没有回答,又在其他玩伴的呼唤下,撒腿跑开了,短暂的快乐可以冲淡未知的恐惧。 回到府邸,清净了不少。自从粮仓事发之后,冯楚微做主节衣缩食,放走了大批的仆从。花园里往日扶疏的花木因为懒怠搭理,像荒草般蔓延开来,如同整个雍城一般,颓势不可挽回。 楚氏立在内院处等她,衣衫还是惯常她喜欢的明媚的秋香色,那微笑还是一样的中正平和。只不知怎么的,冯楚微鼻间一酸,阿娘手腕都细了一圈了,带着的脂白玉镯有些松松垮垮的挂在皓腕上。不仅是因为食物匮乏,更多的是对阿爹、对雍城的担忧,才让阿娘夜不能寐。 她快走两步,迎上前去,挽住阿娘的胳膊一起走进内院。上房里摆着的饭食是这些时日里最顶尖的。一盅野鸡崽子清汤并一碟青菜以及一碟子风干的腊鱼,主食是麦仁粥。 “来,阿微多喝点这汤。这野鸡还是冯前拿来的,说是在山上打的。我听他说,山上的野菜野果很多了。我打算明天带锦娘她们一起去山上转转。”楚氏一边殷勤的照顾着女儿,一边絮絮叨叨,掩饰着心底的惶恐不安。 “阿娘”冯楚微看了看阿娘保养得宜的手,不赞同的皱了皱眉,“现在四下都不安全。” “阿微,我只是想要做些什么事情,在这个时候,显得不那么没用。”楚氏眼眶红红的。 冯楚微没再多说什么,没有提那个让母女一想起就如锥心刺骨的人。 刚动没两口,冯前和曹参军两人背着一个人快步走了进来。此刻的雍城刺史府,早已没了内外院的间隔。 冯楚微立刻迎了过去,一打量,那人穿着是出征队伍的朱色军服是阿爹的兵她连忙帮着把人从曹参军背上卸了下来。“他这是怎么了是从前线回来的吗外面全是回突人,他怎么突破封锁的” 锦娘等人看着这士兵嘴唇干裂,面黄肌瘦,一看就是饿晕了。连忙舀了碗清鸡汤给那人灌了下去。那人也是饿狠了,碗一沾到唇,就大口大口的吞咽。 冯前见那人还能咽下鸡汤,料定没事,才讲述这人的来历。 原来他见着小娘子这些日子人瘦弱许多,便去东门附近的山上准备猎几只野物给主子补补。东城门后方即是高耸入云的乌山。在山脚下刚猎获一只野鸡,远远的就见着一匹老马驮着一个歪歪斜斜的人影打山上下来。 冯前唬了一跳,还以为是回突兵下来了呢。定睛一看,穿着的是自家的军服,连忙把人带了回来。让军医看了没什么大碍,才送到小娘子这来。 “他从乌山上下来”冯楚微眼前一亮,难道还有一线生机 “之前你不是吩咐过让属下去找老猎户探听出路吗探听下来是有的,只不过那路艰险异常,一边是万丈悬崖,又要翻雪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那条路。这人原是属下手里的探子,跟着将军出征,没想到现在还能想起来用那条路回来。” 众人的视线都看向那躺着的人身上,衣衫褴褛,手脚上都生了冻疮。冯楚微吩咐侍依侍墨去拿被褥出来给人盖上。 好一会儿,那人终于醒了过来,见着冯楚微的面,就开始嚎啕大哭,“小娘子咱们败了” 楚氏一个站立不稳,几欲摔到,还是锦娘等人扶着她。冯楚微脸色煞白如纸,嘴唇翕张着,“我爹呢” “大将军他,生死不知” 原来,在野鲁城的冯家军军粮被烧,又突然之间被回突王城、沐平、雍城方向的回突兵给包围了。冯家军勇猛异常,喊“杀”声振聋发聩,可猛虎架不住群狼,被数倍于己的敌人所包围着,还是肚里没食的饿虎。 连续三天三夜,一轮轮激战下来,着朱袍的冯家军,在如雨幕般的箭簇的冲刷下,血流成河;寒光阵阵的刀身上已经缀满了缺口;红色的袍子裹在身上已经分不出是敌我谁人的鲜血染就;鼓声、牛角号声从壮烈变得呜咽凄厉起来。 “我阿爹到底怎么样了”冯楚微拿手背擦去眼角的泪痕,厉声喝道。 “白日间,大将军第三次拒绝了回突人招降,我等是深夜冲出重围。没走出三里地,军营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我听到回突人在大肆呼喊,活捉了大将军。” 楚氏两眼一翻,软倒在地。 冯前等人双眼怒睁,拳头攥紧,咚的一声跪倒在冯楚微脚下,“末将请命,让我等带上军队去营救大将军。” “末将请命”院外听到这一番动静的兵士们都跪了下来,一时间喊声震天。 冯楚微凄楚的一笑,“跟随将军多年,你们还不了解将军的性格吗他,以身殉国了。” 她的声音轻忽缥缈,却又如雷声一般敲打在众人的心间。 那传令兵继续道,“大将军命我等十个兄弟冲出重围回雍城,给小娘子报信。请小娘子即刻带人从乌山突围,回青州。不要想着为他报仇,保重好自身就是对他最好的宽慰。” 冯楚微挥挥手,命人把那传令兵待下去休息,一个人无助的落坐在厅堂之上,黑夜里,微弱的烛光把这身影映照得愈加柔弱。飒飒的秋风刮过,院墙上一丛秋草在疾风中顽强的矗立着,几欲折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父死母丧 冯楚微在厅堂里坐了一夜,只觉得胸膛里寒意袭人。阿爹,那个前世今生最疼她的人去了 阿爹对她的意义,并不只是让她第一次享受到父母的爱重,弥补前世缺失的父母亲情。阿爹包容她,培育她,使她在这多有束缚的封建社会活得肆意自在。她对阿爹除了孺慕之情,还有对当世英武大将军的崇拜敬仰。 可现在,她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让他引以为傲,她还没有回报父母的恩情,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了,泪水无声的划过脸庞。 天明了,日月星辰更替,并不以个人的意志而转移。里间,阿娘的房里有动静传来,她才想起,现在的她只能坚强也必须坚强。阿爹不在了,她的身上肩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还有雍城百姓,还有阿娘。她不能让天下人一提起青州冯家,就剩下摇头叹息,叹息这位盖世英雄的中途陨落,叹息冯家风光不再,叹息冯家后继无人 她拍了拍脸,让苍白的脸多了一丝红晕,推开了房门。 阿娘已经醒来,倚靠在床榻上,神情木木的,不哭也不笑。冯楚微走上前去,接过仆妇递来的热布巾,替阿娘净面,声音轻缓的劝慰道,“阿娘,你别担心,我会带人救出阿爹的” 女儿的声音终于让楚氏有了一点反应,眼泪顺着脸庞滑下,一滴滴连缀不断,她语气肯定的道,“阿微,你爹去了。” “怎么会呢,他只是被俘。他是名满天下的大将军,回突人不会杀他。我们可以跟回突人商议谈判,会救回阿爹的”冯楚微此刻只能一遍遍哄着她,爹娘鹣鲽情深,最怕的就是阿娘哀伤过度。 “你爹的性格,是宁死不屈的,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知道的。”楚氏声音软软的,像是回忆起两人初见时的美好画面。 “成亲的时候,他说过,他这一生是注定要戎马倥偬。大丈夫不求安逸死,但求马革裹尸还葬。如今,他做到了” 冯楚微自己心底破了一个洞,不知道怎么去安慰阿娘,只能拦着她,像哄孩子般的拍着她。 侍墨进来,冯前等人俱候在院门外。 楚氏站立起来,坐到梳妆台前,慢慢的卸下头上的金银钗环。从铜镜中看着女儿一脸的担忧,表情轻忽的道,“阿微,你自去忙吧。阿娘想一个人歇歇。” 军情紧急,不管作何打算都必须即刻行动起来,冯楚微看着母亲虽然面容憔悴,但精神尚好,一咬牙,先出去料理军务。 “阿微” 临出门时,楚氏叫住了她,她回头,不解的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 楚氏面上浮起一抹笑容,走到她的面前,替她把头上的赤金花冠摘了下来,换上一根白玉簪子。 “阿微,你是一个好孩子,以后冯家就靠你了。你要好好的。不必去找回突人报仇,你活得好好的就是爹娘最大的安慰。” 院门外,冯前等人候着了,冯楚微随口应付了两句,就脚步匆匆的出了门。 楚氏立在门楣处,看着女儿的背影,虽然纤细却身形挺拔。她是冯家人,天生的孤傲坚毅。 “娘子,天冷风硬,你再去躺一躺吧”仆妇们知道她心里难过,只得劝她去歇一歇。 楚氏不置可否,挥退了众人,坐回到梳妆台前,重新梳好发髻钗环,暗自嘀咕着,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当初的盟誓,奈何桥上等三年 冯楚微一身素服坐在上首,下手坐着幕僚亲信们。她一夜没睡,此刻全靠意志力在强撑着。其他人乍然听到大军惨败的噩耗,也好不到哪去,胡子拉碴,眼眶充血又群情激奋。 冯前整夜守着传令兵,了解到很多讯息,一条条的传递出来。 突老汗王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归天了,回突王子之间也确实发生争斗,只是三王子阿史勒赤经营多年,封锁消息,在庆朝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已经收拾好局面,顺利继位。 尼鹿河闹水灾是有的,那是回突人因势利导。趁着上游下雨,堵塞了一处淤积的狭窄河流处,让下游的回突人连夜迁徙,从而造成回突受灾的假象。 “唉早知如此,当初,就是追出百八十里地也应该把那回突人的性命留下”曹参军一拳砸在桌子上,惋惜不已。 众人都同仇敌忾,议论纷纷。 冯前看看众人,他身为冯家人,此刻只能出面劝说,兀的跪倒在地,“大将军已经以身殉国了,请小娘子遵将军遗训保重自身,带领无辜百姓撤退吧。吾等愿意坚守雍城,为大将军报仇为十万弟兄们报仇” 众将齐齐跪倒在她脚下,“请小娘子保重自身吾等愿意坚守雍城。” 冯楚微凄楚一笑,“乌山那条道路,十人去,九人还,一路上带着老弱妇孺,如何走得” 冯前略一思索,“那就请小娘子带着娘子等内院先走,由暗部护着。这雍城委实是守不住了。沐平方向、回突方向几路兵马全部碾压过来,回突人筹谋这场战事已久” 冯楚微抬手,众将都安静下来,等着她示下。“阿爹战死沙场,我若弃百姓而逃,冯家的名声将毁于一旦。我不能让阿爹被世人嘲笑后继无人” “可” 冯前还想再劝,冯楚微站起身,果断的下了命令,“把百姓们都召集起来吧。告知他们用场守不住了,也告知他们乌山的退路,让他们自行抉择,冯家军会坚守雍城,直到最后一人。” 冯楚微已经有了舍身成人的觉悟,重活一世,能报父母恩情,已经够本了。 处理完政务,她回到内院里,准备看看阿娘,却发现屋门紧闭着,仆从们都候在廊下。“这都晌午了,阿娘还在歇息” 伺候楚氏的仆妇在廊下等得有些焦急,见着小娘子前来,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连忙前来回话,“启禀小娘子,娘子早上的时候说要歇下,不让我们近前伺候,一上午都没什么动静。婢子们也不敢打扰” 不等人把话说完,冯楚微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猛的推房门却推不动,房门从里面锁住了。她厉声对院外站着的护卫们吼道,“快来把门撞开” 大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冯楚微冲进房间里,楚氏一身不合时宜的略显年轻的丁香色锦缎长袍,高挂在房梁上,已经去了。那件衣衫是阿娘曾经描述过与阿爹初相识时所穿着的。 现在阿娘也离她而去了,徒留她一人在世间,冯楚微再也承受不住,一时怒一时恨,晕倒在地。 据此不远,回突大帐内,阿史勒赤刚从沐平赶到雍城前沿就收到野鲁城战报,全歼冯家军。他心下一凛,斥责道,“孤不是再三强调要招降吗为何战事如此惨烈” “禀大汗,冯家军悍不畏死,宁死不降” 阿史勒赤自个也明白,冯家军的骨气注定了,两军对上,不死不休。他叹了口气,“罢了,冯延武的尸身何在” “未得大汗旨意,臣等不敢自专。一众冯家军将领的尸身都被收敛在一处。” 阿史勒赤负手而立,看着雍城城郭的方向,道,“他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威武之将,好生收敛着,带回王城安葬吧。” “是” 左右主将上前询问上意,“大汗,臣等观天象,大雪将至,大军开拔在外多有不便,是否下令进攻,一举拿下雍城” 也有那机敏的,争论道,“冯延武已死,雍城内群龙无首,何不劝服,不费一兵一卒” 经过上次的短暂较量,以及刘统传来的一些消息,阿史勒赤知道冯楚微对冯家军有足够的控制权。只是,他并不想与她兵戎相见 冯楚微幽幽醒转来,眼眸干涩刺痛,是睡梦中眼泪也止不住的流淌。她兀自起身,走出房门,刺史府内外已经布置成一片素白。本没有多少奴仆,这下子全部都忙着丧仪,整个内院空空。一夕之间,冯家寂寥惨淡。 大堂处,冯前等人正在操持着主公主母的丧仪。楚氏的尸身停灵在堂上,身边并排躺着的只有冯延武的一副盔甲。 冯楚微跪倒在堂前,默默的烧纸,眼泪是流不出来了,至少在人前,不能再流泪,她是冯家家主。 一有传令兵前来禀报,说是回突大汗派使臣在城门外求见。 “等着,我去宰了那厮给将军报仇”曹将军暴起,提剑就要出门。 “住口把人请进来。”冯楚微的声音传来,平静却又威严十足。 回突使臣在兵士们的怒目相向中走进城门附近那间被查封的酒肆。冯楚微没在刺史府召见人,怕抑制不住想杀人的冲动。 那使臣一抬头,就见着一绝色佳人坐在主位上,着月白色袍服,唇角紧抿着。底下兵士们因着回突人的出现,低声喧哗着,她一抬眼,凌厉的眉眼扫视一圈,众将都闭嘴不言。可见这冯氏小娘子对冯家军的掌控是一流的。 那使臣也是能言善辩的,一开口就是,回突大汗仁慈宽厚,不忍见雍城血流成河,云云。 冯楚微姿态狂傲,不赖烦的打断了他,“要谈可以,我要与你的大汗当面谈明日午时,护城河处的留亭处,恭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刺杀 留亭,位于雍城护城河外,有杨柳依依。只可惜秋冬日下,荒野地里一派的的萧索黯淡。乌山顶上白雪皑皑衬着山脚下雍城黑色的城郭,就更显凄清,仿佛天地之间俱缟素。 午时差三刻,冯楚微一脸冷傲的立在城墙之上,满目俱是回突大军。黑袍银甲,寒光阵阵,士气如虹又军纪严明,输给这样的对手,不冤。不过,她不认命 忽然,如潮水般林立的军阵中,分开一条大道,一着褐色长袍的高大身影,从军阵中徐徐出列。隔着千万人的距离,那人抬眸,锐利的目光锁定着城墙上那抹纤细的身影。 冯楚微冷哼一声,不愧是异族人,鹰视狼顾的,不通礼数。她转身,脚步轻捷的往下走去,身后冯前等人紧跟着。自从昨日小娘子主动约见回突大汗至今,她就行为反常,挥退了众人的劝谏,今日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孝期着红衣。 “小娘子,你单枪匹马面对回突人太危险了,让属下代你去。或者让属下跟你去” 冯楚微抬手阻止了他的聒噪,“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决。” 她并没有告知众人她到底有何打算,因为,一旦说出来,所有人都会阻拦。她所求的不过是玉石俱焚,以她的性命换回突大汗的性命,不亏。待回突人群龙无首,自然是一场大乱,到那时,雍城之围或可解脱。 所以,她要不顾重孝在身,着石榴红裙,带赤金花冠;她要笑,她要百媚动人,她要刺杀阿史勒赤。 冯前等人想要劝阻,又碍于小娘子素日威仪,只得立在城门处,警戒着,一有情况不对,便策马狂奔准备救主。 阿史勒赤座下是一匹黑色的宝马神驹,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此刻他只策马徐行,慢慢的往留亭而去。城门开启,着石榴红裙的丽人从黑洞洞的城门口缓缓出降。他不由得怔楞出神,想起当日的惊鸿一幕,那样的娇艳动人。 冯延武前日死在野鲁城,现在的她应该处于孝期,她却还不知道,为了这一城百姓的性命,手段频出。想到此,他不由得心下沉重了几分。 对于雍城,他的态度踌躇。他本可以一举荡平雍城,然后挥军直扑庆朝。只是想到那一抹令他念念不忘的身影,不到最后一步他不愿与她兵戎相见,所以才有了今日之约。 只可惜,现如今,两个人的身份隔着国仇家恨。造化弄人,若她不是庆朝人,他不是回突人 冯楚微已经打马徐行到近前,笑容妩媚动人,声音婉转清丽,“前次大汗微服下降雍城,我失了礼数,在此赔不是。” 阿史勒赤被她反复无常的态度弄得有些迟疑。冯延武死于回突人之手,但战场之上,各尽其责,他没什么可后悔的。他欣赏冯延武的宁折不屈,甚至有些惺惺相惜,所以命人好生收敛他的尸骨。虽然他坦荡荡,但面对着她总有些纵容与底气不足。 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不自在的,冯楚微翻身从马上下来,自顾自信步走到留亭之中,那里她早已命人备好了香炉茶点。她一个手势邀请,阿史勒赤欣然从命。 “庆朝多风流雅士,于这焚香煮茶之道上很有些精通。我敬重大汗是当世真豪杰,特意以茶局相邀。” 香炉中有轻烟袅袅升起,红泥小火炉上小锅釜里,山泉水缓慢的咕咚着。她芊芊素手,温杯、分茶、洗茶、泡茶,赏心悦目的呈现每一个步骤。直到浅浅两杯碧绿茶汤呈现在他面前,示意他先选,随后执起他剩下的那一杯,观其色、嗅其香、待温度适口以后,再品尝。阿史勒赤虽不懂庆朝的茶道,但其身居高位,自有疏朗大气,一步步跟随着她的动作。 冯楚微见他举止从容有度,不禁莞尔一笑,目似水波潋滟,“大汗好胆识,竟然不怕我在茶水里下毒吗” “两军对垒之中,与小娘子焚香煮茶,再共赴黄泉,不啻为一桩美谈。” 冯楚微终于正眼观这当世枭雄,长身玉立,姿态潇洒,兼具帝王的威仪,不由得摇头叹息道,“虽然你我双方为敌对,但我还是不得不赞叹一句,大汗真乃当世的大英雄。若我庆朝君主有你十分之一的明君之相,雍城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任人宰割的地步。” 阿史勒赤的眼前一亮,听她的语气对当朝君主多有不满,这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朗声道,“我仰慕庆朝文化久矣,多少英豪豪杰辈出,只可惜我不得见。回突苦寒,百姓困苦,我有逐鹿中原之志,也不过是为治下百姓的长治久安。如若,雍城归属回突,我必当一视同仁。” 冯楚微眉眼低垂,神情有些颓然,“我冯家世代驻守雍州,爱民如子。此番是昏君当道,不是我等背信弃义。我愿意开城相迎,也愿意背负这千古骂名,只求大汗遵守诺言,不要苛责百姓。” 阿史勒赤眼中精光大盛,“小娘子果真愿意弃暗投明” “现如今还能怎么样呢雍城被围数日,粮草断绝,援军又迟迟未见。我总不能看着一城的百姓活活饿死吧”冯楚微神情无限的落寞,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向他,眉眼灼灼,“只希望大汗不要辜负我等的信任,百姓无辜。” 阿史勒赤脸上的神情掩饰不住的狂喜,本以为就只能刀剑相向了,竟不料峰回路转。等他接管了雍城,他会好好的向她解释,她阿爹的死是事不可为。他甚至可以承诺,以后位许之。她这样的敏慧,定然能明白他的苦衷。 “那我就以茶代酒,祝大汗早日得偿所愿。”她捧起茶盏,眼波流转,端的是霞姿月韵,风雅无双。 对上他有些讶然失态的举止,冯楚微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这势在必得的眼神,她很熟悉。前世她为了上位,使过不少白莲花手段。没想到,这一世,她还有运用到这技能的时候,真是深入骨髓的本能呢。 阿史勒赤端起茶盏,垂眸饮茶的一瞬间,冯楚微迅如闪电的出手了。还是同样的手段,只不过这次她是雷霆万钧,挟全身的力道于右手间,从袖管里滑出的匕首狠狠的刺向他心脏的位置。 阿史勒赤的神情是不敢置信,继而又仰天大笑,那笑声凄楚瘆人,“真想不到,我竟然两次失算于你,当真是情关难过” 冯楚微冷笑一声,“你我之间隔着国仇家恨,何来情意” 她欲松开握着匕首的手,却被他大手兀的覆盖住,他牵引着她的手,不许她轻易松开。敏锐如他,当然听明白她语中未尽之意,她知道冯延武的死讯了。“这一剑算是我欠你。如若,如若我们不是隔着国仇家恨,你是否会心悦于我” 他的力气很大,甚至有隐隐把匕首更往深处插去之意,冯楚微不禁有些恼怒,“你疯了” “我可不是疯了,你两次欲置我于死地,我却不忍伤你。”阿史勒赤眼尾泛红,仍是执着的锁定着她,“我要一个答案” 冯楚微被他这癫狂肆意的模样镇住了,语气悻悻的,“你是当世枭雄,世间自然有无数的女子垂青于你。” “我不在乎别人,我只在乎你的看法。”他眼神定定的看向她,固执的要着一个答案。 他的手劲这样大,虽说刺中心脏不会即刻死去,他这身体素质也未免太强悍了些。终于,冯楚微察觉出不对劲了,“你,你没事” “我天生与常人不同,心的位置偏右。” 冯楚微长叹一声,“呵连老天爷都在帮你,我认命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回突人和冯前等人终于察觉气氛有异,策马奔驰而来。 她甩开了手,闭上眼睛,静等死亡的降临。 阿史勒赤猛的拔出刺入心脏的匕首,对着她颈侧一挥,一缕头发从她耳畔掉落,掉落到他掌心。他阻止了属下的哗然,对着她道,“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否则我必不饶你” 说完他转身离开,挥退了属下的搀扶,维持着王者风度。 冯前等人也赶了过来,刀剑相对,警戒着。冯楚微没想到事情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突然,她想起了阿爹的遗骸,连忙高声喝道,“把我阿爹的身体还给我” 阿史勒赤没料想到她竟然这样得寸进尺,头也没回的道,“拿你来换” 冯前等人听得此等不庄重的言论,就要暴起,冯楚微拦住了。阿史勒赤已经有心放人一码,再过纠缠就是无畏的伤亡了。阿爹,阿爹的遗骸只得从长计议了。至少她知道,阿爹没有曝尸荒野。 双方人马迅速的抽离,各自退回防区,气氛紧绷,只差一点火星,就能造成燎原之势。城墙之上,冯楚微看着如汪洋大海看不到尽头一般的回突兵,皱着眉头。接下来就该迎接回突人的疯狂的攻城略地了。只可惜,她殊死一搏,上天不站在雍城这一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安怀远 雍城内外一片死寂,等待着回突人的疯狂反扑。回突军营处,却没有任何动静。 冯前等人暗自嘀咕着,莫不是回突大汗死了众人又很快否定了,若人真是死了,现在回突军营应该是混乱一片,看回突军营情势又分明没有。 一日、两日、三日,气氛诡异的僵持着。 放手一搏之后,冯楚微仿佛卸了所有的心气似的,生无可恋。这杳杳天地间,她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这世道也了无生趣。处置好阿娘的后世之后,冯楚微在库房里翻得了阿爹的几坛佳酿,挥退了众人的服侍,独自醉生梦死。 冯前等人知道小娘子郁结于心,不去打扰,自去料理各自的军务。说起来,这回突人仿佛有退兵的痕迹,只不知道是阴谋还是什么。 回突王帐内,阿史勒赤光裸着上半身,左边胸口上缠绕着的白色绷带上一团团血迹如同印染开的水墨画似的。他面容冷峻的听着属下的军报。沐平处庆朝军队疯狂反扑,已于前日被攻破了,回突大军退回了尼鹿河以西。最让人忧心的是王庭方向,庆朝有一小股骁勇善战的骑兵竟然绕过黑水滩,奇袭王庭,烧毁、劫掠无数。 听到此处,阿史勒赤终于忍耐不住,承认这一次是自己为情所困,贻误了先机了。罢了,事已至此,再继续下去也是强弩之末。野鲁城一战,虽然回突胜了,但也惨胜。况且寒冬将至,也不利于行军打仗,只得来日方长。 阿史勒赤大体上是果决的,下定决心以后就索性一日间撤了个干净利索。临走之际,他坐在马背上,胸口的伤还隐隐作痛。雍城,回望雍城,还是那样的让他如鲠在喉。 冯楚微在院中喝酒,四周散乱了一地的酒坛,浑浑噩噩间只听得外间吵吵嚷嚷,她懒得再去搭理,是死是活且看命数吧。 影影绰绰间,一个着明光盔甲的身影踏入院门之中,她彻底的睡倒了下去。 等冯楚微再次醒来的时候,敏锐的察觉到空气中有一丝寒意。她脑子清明了许多,自己躺在熟悉的床榻上,身下是高床软枕。明明昨天在睡去之前,她记得有个着盔甲的人踏入院中。盔甲明光盔甲那是庆朝军队高阶将领才有的样式,她阿爹也有一副的,出征的时候他穿着在身。 “侍依侍墨可在外间”她高声招呼着。 听到里间小娘子的呼唤,房门被打开,大片大片的雪花夹在一股寒气之中扑面而来。门口那块品红色的地毯上落了一层白霜。先进来的是侍依,她待侍墨进来以后立刻回身把门掩住了,避免寒气冲了小娘子;侍墨手里抱着一个精巧的金镶彩宝的雕花暖炉,几步走到小娘子跟前,把暖炉塞到小娘子的被褥之中,一双弯弯的眉眼,喜气洋洋,未语先笑。 冯楚微见着这雪,立刻忘了其他,脑子飞速的转动着,第一场雪终于降下来了看着这阵势还不小,回突大军于旷野之中必然坚守不了多久,只要再撑一撑,兴许雍城能熬过一劫 想到此她不由得面上浮现粲然的笑容,老天还是给雍城百姓留了条生路 “小娘子不需担忧回突人已然撤兵了”侍依雀跃的回禀着,往日里因为饥饿而苍白的脸色有了一丝红晕,最重要的是那精神头,再不复昨日的死气沉沉。 原来冯楚微自言自语把所思所想念叨出来了。 “什么”冯楚微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昨日,回突兵一夕之间全部撤走了。援军也进城了” “援军哪里来的援军” 侍墨此刻完全抑制不住兴奋劲,回禀道,“是安怀远,安将军,是小娘子的未来夫婿他骑高头骏马,手持长戟,于乱军之中,杀将而出” 冯楚微知道侍墨性子跳脱,也不打断她的喋喋不休,示意侍依服侍自己更衣。有外客来,还是救援雍城的庆朝大军,她这个冯家的主事者不能失了礼数,尤其是在现在,冯家只余她一人的时候。 重孝在身,她的衣服尽是些素白、鸦青色,又为了见客,头上只虚虚的插了根白玉簪子。侍依见外面雪花紧乌云遮,赶忙给小娘子披上一件黛黑色斗篷。 主仆三人脚步匆匆的往外院走去。 “安怀远被安置在何处” “昨日小娘子身体不适,锦娘作主,把安将军安置在客院,又请了冯爷作陪。” 冯前是冯家人,又年长几岁,倒也相配。临踏进客院的时候,冯楚微停住了脚步,略一思索,回头对侍墨道,“你去安排安怀远的随从们,我要知道他这一路的详细经过。” “是。”侍墨领命去了。 得到小娘子的示意,侍依上前叫门,“不知安郎君是否起身,我家小娘子特来探望。” 客房内,军医正在为安怀远胳膊处上药,听到外间人传话,他不由得一动,军医被这一打搅,一不小心戳到伤口处。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雀跃的心情冷静了几分。命人去迎小娘子到正厅入座,他即刻出来。 冯楚微坐在正厅里,客院里各处齐整,不由得暗赞一声,锦娘好手段。前些日子府里的仆从们都遣散了,府里衰败的不成形,匆忙之中倒是显出锦娘的好身手来。院内各处井井有条。 落座不过一刻钟,房间外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她抬眸望向门口。 一道不容忽视的身影映入眼帘,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刚从前线下来的人身上还带着股杀伐凌厉之感,果然是那位打马游街过长安的奋勇将军。 她在打量人的时候,安怀远也在看她。与昨日醉酒后,姿态狂放,惊鸿一瞥中乱人心智的肆意放纵不同,今日的她目光清明,神情柔润。只脸色还余一丝苍白,一联想到她的遭遇,父死母丧,仅凭自身柔弱的身躯撑起雍城的一方天地,他不由得有些心疼,有些悔意,应当再快些的。 “谢过安将军拯救雍城于水火之中。”冯楚微起身盈盈下拜,不仅是为了自身、为了冯家,还是为了雍城百姓,他都值得她这一拜,。 安怀远手足无措,想扶起她又怕唐突,只得侧身避过了。 “阿,阿微,我痴长你几岁,可否这样唤你” 冯楚微一愣,这称呼,只有爹娘才这样亲近的唤她。不过,他的身份不同,她也不便说些什么,点头应了。 “你不必言谢,我敬佩冯将军为人,只可恨我武艺不精,没能夺回他的遗骨” 各自落座以后,这两人身份有些尴尬,说陌生吧,毕竟两人已经定亲;可熟悉呢,现下两人才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好在,锦娘带着仆妇们进来了。她见着厅堂里这珠联璧合的一对,不由得老怀甚慰,笑着道,“早膳已经得了,奴听说小娘子在客院,特地把您的那一份也归总在安小郎君这一处,也便利你们说话。” 冯楚微点头允了,吃饭就不用说话了,也缓解气氛的尴尬。 雍城被困多日,没什么好东西,这桌上摆的不过是些麦仁粥并一碟子酱菜和一碟子野菜炒蛋,馒头也有些发黑,显见得是陈粮了。不过,这已算是雍城现下最高规格了。 冯楚微毕竟是主人,有些不好意思,“膳食简朴,怠慢安将军了。” 安怀远看着她笑意盈盈,“我唤你阿微,你叫我安将军太见外了,我在族中排行第三,你叫我三哥可好” 冯楚微点点头,却没有叫出声,从这一番短暂的相处来看,安怀远对她有倾慕之情。可她现在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思。他是她爹娘都满意的夫婿人选,她也曾期待像父母一样,举案齐眉,平顺一生。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她孑然一人,对这朝廷满腹怨恨,只想着把这世界砸个稀碎。 安怀远只当她遭逢剧变,神思不属。随意的捡着桌上的吃食入口,还不忘夸赞道,“行军打仗之时还吃不到这样精细的东西呢。” 他说的是实情,虽然这一桌子食材粗鄙,但难为了灶上之人,做得精细,只这摆盘便用足了十分功夫,所谓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用过了早膳,冯楚微不便在客院久待,又听闻安怀远受伤了,便请他歇下,得空再来与他说话。 回突一退兵,冯前等人忙碌不已,各样的公务都等着她示下。一忙碌起来,冯楚微郁结的心思开解不少。要安排救助流民,要采买粮食,要上书朝廷汇报战事损失,里外都需要人操持。 最重要的是,冯延武这个雍州刺史战死沙场,朝廷固然会安抚嘉奖,但某些人,应当会暗自庆幸吧,有空位腾出来了。比如一力促战的国舅刘成栋等人,必然会借此机会安插人手。雍州刺史之位是各方垂涎的肥差。 而她的应对之策关系着家族的前程,她绝不允许冯家在阿爹陨落之后缀了名头 等着吧,她会让他们知道雍州永远是冯家的探囊之物。整个雍州都是她冯家支撑着的,就算来的是刘成栋本人亲自来她也得让人趴在那里,看她冯家眼色行事 雍州本是东来西往客商云集的商贸重地,此前凭着青州冯家在后的支撑,繁荣一时。往来穿梭的商贸十之是与冯家有瓜联的。现如今,雍州不再是冯家的天下了,她一声令下,冯家兵士族人也该撤出此地了。 战祸蔓延,没有冯家军这杆大旗支撑,雍城注定日后会沦为兵匪横行之地。百姓也没必要死守这破败之地了。离了稳定和人口基数,她看新来的雍州刺史如何发展。 “冯前,在奏疏中追加一条,战事起,雍州百姓,十室九空。” 只有在处理政事的时候冯楚微才冲淡了那股无所适从之感,流露出杀伐果决之势。又因着胸中怒火更炽,越发明艳逼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谋划 侍墨老练,很快打听清楚安怀远飞速驰援雍城的经过。 原来,安怀远到沐平探查情报时正值回突攻破沐平,又挥军合围雍城。他没有愤然冒进,而是辗转曲折收复沐平残兵败将,趁战乱起,局势封锁不严谨,探查回突情报。 安靖候大军抵达之后,他又不听阻拦,亲率五千亲兵,在熟识地形的老猎户的带领下,冒险渡过黑水滩连绵数百里的沼泽之地,直插回突王庭。三进三出,穿插包围,四处纵火抢掠,逼迫回突大军回撤。 冯楚微沉思着,言语之中已然听得惊心动魄,实际情形必然更是惨烈百倍。那沼泽地、虎狼窝哪里是这么好闯的这份情她领了。 想着安怀远胳膊上的伤,她亲自找军医询问。听说只是寻常的箭簇伤害,又不带毒,他又身强体壮,过不了几日便会痊愈,她才放下心来。晚膳时分,她让锦娘炖了仅存的半只风干鸡送至安怀远院中,让他补补身子。她在孝期,合该茹素,就对付着喝些清粥就是了。 不曾想,安怀远派人来请她去用晚膳,她有种本末倒置的荒谬感。 正房里摆着一桌丰盛的伙食,锦娘正指挥着仆从摆放筷箸。冯楚微有些意外,锦娘笑着解释起来,“小娘子,这些东西都是安小郎君昨日间就着人快马加鞭从沐平等地调运来的。今天下午刚送到呢,正好为你和他补补身子” 正说着,安怀远和冯前等人携手从外间走来。安怀远见她立在厅堂之上,眼前一亮,连忙迎了上来。“我听说你今天劳累了一天,特意让她们准备了些滋补的。” 冯楚微自然是居主位,安怀远坐她右手侧,她左下侧是冯前,曹参军等人再依次往下落座。在座诸人,长久以来的夜不能寐,殚精竭虑下来,一个个都面色晦暗。她笑着道,“托安郎君的福,大家伙今日可随意享用。这些日子,诸位辛苦了,酒肉荤腥这些都不必忌讳。” 有她这话以后,下座诸人姿态放松了些。这些日子的同甘共苦,情意自是非比寻常。更难得的是,这有酒有肉的好伙食,都是些勇猛悍将,这些日子早憋得淡出鸟来了。 酒肉一下肚,气氛就更活络。武将们对这位大义驰援雍城,且又与小娘子定亲的少将军颇有好感。喝酒、吃肉再畅谈一下峥嵘岁月,尤其是安怀远三进三出,突袭回突王庭的英勇之举,更令众人钦佩不已。安怀远也不拘泥,与众人笑谈,安然自在。 他的余光一直关注着冯楚微,见她只动眼前的一碟子干菜,喝两口清粥,便舀了一碗鲜鱼笋干汤递到她面前。 冯楚微诧异的看着他,他极为认真的解释着,“我知道你处于孝期,本该茹素。可非常时期,这些日子你操劳过度,身子很虚弱,冯氏一族的前程均系在你的身上。对爹娘的孝顺不必拘于这些俗礼,大将军和大娘子若是泉下有知,见你这样苛待自己,定然是会心疼的。 这鱼汤是我吩咐人专门为你做的,没有放其他调料,也少油寡盐,你好歹进一些,保重自身才是要紧。” 众人听到这番言语,也纷纷点头称是,劝慰她进些滋补的汤水。 冯楚微想想也是,阿爹光风霁月本不在乎这些陈规陋俗。冯前等人是下属,自然希望她能善加珍重。只是没想到,安怀远生长于安靖候府,也有这样超脱的思想,不拘于俗礼,当真难得。 她垂眸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碗里的鱼汤,脑子却不慢的转着接下来的打算。 青州是冯家的根基不能丢,尤其是在现在这样的局势下,皇帝昏庸,天下动荡。那里需得放一个人可靠的人镇守,才能放心。曹参军勇猛有余,不知变通,需得再搭上一个谋士。一文一武搭配着,足以镇压某些蠢蠢欲动的族人。 族中之事阿爹早就交给她在料理处置,只隔着远,她并没有亲身出现,是通过冯家内院的几个管事在办。这些日子以来,雍城战事紧急,她对族中疏于掌控,只不知又有哪些人会作妖了。 等这次扶灵回青州一并料理清爽,她才好上路去长安。 她不打算留在青州,一是与安怀远的婚事,还没想好如何解决。二是,她不能远离权力中心,那些作恶的人还没有料理清楚呢。爹娘死了,她不能让他们枉死。 回突人固然可恨,可异族之人,争夺生存空间是各自的本能。她更恨的是那些因着一己私利,搅风搅水内斗之人。既然要斗,那就好好的斗一场吧。 她对庆朝本没有什么好感,既然皇帝昏庸,那就打他个稀碎,让这天下重新换个主人。也算是为百姓做了一件好事,造福苍生了。 想到这里,她目光森冷,她没什么大志向,只是这世界再没有她牵挂的人了,安稳生活未免太过无趣。她何不争一场,为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亲信们争一个锦绣前程 做了决定之后,冯楚微行动力是迅速的。雍城只留下数千守城士兵,便带着余下兵士与百姓撤走。曾经繁盛一时的雍城成为了一个军事堡垒的存在。至于以前的边境数城,羌、容、运等地,早在回突的铁蹄下沦为荒城。 护送大将军的灵位回青州,全军犒素,举全幅的仪仗逶迤缓行。大军将出雍城、过沐平、最后进入青州界,冯楚微没有半分低调。这是阿爹应得的荣耀,是冯家军应得的荣耀。她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是冯家军经年累月的驻守边关,浴血奋战,才换来乱世之中这方百姓的多年太平日子。 她可没有什么自我牺牲的觉悟,既然有人处心积虑毁了安稳日子,那就受着吧。她把冯家的兵力回撤,防御收缩至青州一线,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即可。她就看着离了冯家军,庆朝的西北会有多动荡。 过沐平的时候,前方探子回报,沐平百姓感念大将军功绩,在城外搭建祭台,意欲拜祭将军。 “谁人组织”为了便于行走,一身男装重孝打扮的冯楚微骑在马背上,漫不经心的问。 “是新任沐平刺史带领百姓在恭迎大将军灵柩。” “朝廷动作挺快,这沐平才平乱多久呀,新任刺史就有模有样的上任了。”冯楚微冷笑一声,对左右道,“把堪舆图给我。” 她目光在沐平地界上快速扫视一圈,指着一处道,“咱们不从沐平过,从兴城走。” “从兴城走,到青州要多走三十余里。”冯前等人有些疑惑。 “数万冯家军因为前任沐平督军的昏聩无能而战死沙场。从沐平过,我怕阿爹泉下不安”她才不给那些人装腔作势的机会呢,冯家军不需要沐平人磕头,不受沐平香火。 “如何回禀” “不需回禀,我一个弱女子扶灵归葬故里,从哪里走,还得需向谁回禀不成就说大将军与沐平相冲。”冯楚微睁眼说着瞎话,身后簇拥着数万军纪严明、铁蹄铮铮的冯家军。 冯前等人身为幕僚顾虑周全一些,使个眼色,其中一人领命自去应付。 沐平城门外,数万百姓聚在那里都等着给大将军磕头送别,可眼见得队伍在城外五里处变换了方向,过沐城而不入。 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打马过来,与沐平刺史交谈几句,“多谢拜祭,但将军与沐平相冲,就不便过来了。” 他这句相冲并没有低声,左右都听到了,百姓不禁汗颜,冯将军确是因为沐平刺史张勋昏聩无能而惨死。 冯家军抬灵招摇过市,引得各方议论纷纷,传入京城有心人的耳朵。有说冯家军硬气的,有说冯氏女骄纵的。百姓倒是对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陨落而痛惜不已。 含光山上,楚家书院,拾掇园内,楚怀远看完了楚大郎传来的书信,让夫人楚何氏收拾一直为外孙女预备着的院落。 楚何氏近日连连遭逢打击,整个人苍老了不少,听到这话才打起精神来。又有些疑惑,“你怎知阿微快来了” “若阿微想要安心在青州为父母守孝三年,她就不会让冯家军传出这些风声来了。”楚怀远也因着独女早逝而唏嘘不已。 这些年虽然与外孙女阿微隔着千山万水,但往来书信不断,知道她的脾性柔中带刚。眼下父母惨死,她一时半会奈何不得兵强马壮的回突,但绝对不会放过那些祸乱的根源。她也不能放任着青州冯家因为家主的陨落而逐渐衰败下去。就看她如何在京城中搅扰一番风云了。 下学之后,李承晏信步走在书院之中,有路过的学子见着他,热情的寒暄着。他虽还未到弱冠之年,却是夫子座下第一得意门生。为人也丝毫没有骄矜架子,与师兄弟们一一颔首还礼,姿态潇洒俊逸,举止从容大方。 一身竹青色长衫,只在腰间系一枚环形白玉璧,整个人衬得雅致非凡。楚家书院的学子多是世家名门出身,他在这之上更多了一分贵气,胸襟气度与众人不同。 李承晏走出书院大门的时候,门口停了几辆马车,有仆从婆子里外忙碌着,在搬运着东西。他看了两眼,其中有几匹是素色布料,藕色、丁香色云云。是适合年轻小娘子的装扮,但又未免太素净了些。 他略一思索,结合这两日收到的情报,是冯家的那位小娘子,楚学士的外孙女,要来书院不,应该看做是青州冯氏的人要来京城了。来吧,各方势力都汇聚长安,挤压、摩擦,才能产生改天换地的力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挑衅 冯楚微料到冯家族中定然会因着阿爹的死而有所蠢动,但没想到在她扶灵踏入族中的第一天就有蠢货敢撞上来找晦气,真是不知死活 青州城外,从三十里外的官道上开始,每隔一里地都有一处祭棚,一直延绵直到冯家宗祠内。有本家各房搭建的,也有青州各处官商乡绅搭台的,一应的皓白祭帐、漫天的纸钱飘零、又有各处百姓自发的跪在道路两旁迎接大将军英灵,哀哀的痛哭失声。 于此情此景中,对死后哀荣那一套并不怎么相信的冯楚微也忍不住泪洒衣襟。她为人子女大不孝,竟然连阿爹的遗骨都不能找回来,只得用一副盔甲下葬。 众人又劝解宽慰一番,她才强打起精神来,爹娘的丧仪一应事宜都需得她来应承。只是到底心理不自在些,有三分火气隐隐掩着。 冯楚微吩咐冯前带着人每处祭拜道谢。灵柩不能停下,她自跟着一起继续前行。 冯家的本家几位族老带着合族上下数百口男丁都在三十里外迎接着,除了不能动弹的,都来了。冯延武几十年来的用心经营,使青州冯氏从本地豪强隐隐像世家贵族转变。 族中各位本来是预备好一见着这位小娘子就痛哭出声,也好显示一番慈爱之心。谁知这位小娘子坐在马车里并没有抛头露面。众人一时不知如何进退,正踌躇着,就见着冯前带着人走了过来。这是个六亲不认的硬茬子,众人互相一使眼色,就哀哀的哭将起来。 冯前目不斜视,越过族中人,先去到旁边第一台祭棚,也是最大最华丽的祭棚,那里候着的是青州的官绅们。 冯前作为主家丧仪的执事人,他到祭棚纳头便拜,一时锣鼓齐鸣,又献祭烧纸钱,众人哭诉哀泣一回。拜祭完毕,冯前站起身,对打头的徐太守道,“请徐公勿怪,我家小娘子哀泣过甚。现下四周人多,小娘子闺阁之身,不便前来拜谢。待丧仪完毕,再来拜见诸位。” 徐太守等人连道不敢。冯家这位小娘子虽然很少亲身出现在人前,但青州事宜暗地里都有她的身影。平日里也曾有往来书信,徐太守见过,一笔好书法,铁画银钩。笔力运转停顿间,刚劲瘦硬,其人可见一斑。 徐太守又请冯前转达对小娘子的劝慰,瞥了一眼周边人数众多又乱糟糟的冯氏族人,意有所指的道,“如有任何差事,愿受小娘子驱使。” 冯前再次致谢,双方各自谦让,才气氛融洽的道别。他暗自松了口气,果然如小娘子料定的一样,这徐太守一系还是老实的,接下来本家的那一群就好对付了。 冯前转到本家祭棚处,对候在此处的本家族老道,“小娘子随着灵柩去往宗祠了,辛苦各位在此久候,请稍后在宗祠中相见。” 语毕,冯前又要挨个祭棚一一去拜祭,这是丧家的礼仪。 一穿青衫的老头喊住了他,“冯前,你都出五服了,你代替本家去拜祭不太合适吧”说着他又转向打头站着的一中年男子,道,“你说是吧” 那中年男子转过头来,面相竟然与冯延武有几分相似,这人是冯楚微二叔,名唤冯延庆。 冯延庆转身一脸温和的看着冯前,“五郎,你一个人料理这些事也实属不易,不若带上九郎等一干兄弟们一起,也好有个帮衬。你当哥哥的带着弟弟见见世面,二叔在此多谢了。” 冯前是冯家旁支中的旁支出身,因入了家主冯延武的眼,又重新在族中平辈之中论了长幼,排行第五。 至于冯延庆说的九郎,则是冯家二房的长子。长房无男丁,便有些活跃过头了。 冯前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冯延庆,意味深长的道,“九郎身子骨单薄,人多杂乱,这些武夫们粗鲁,冲撞了反倒不美。” 他身后跟着的数十个兵士们,面无表情的林立在那里,明明刀剑是好好的插在刀鞘之中,却因为沙场之上历练过的,自有一股悍勇之气扑面而来。 冯延庆脸色僵住了,九郎身子骨单薄是拜谁所赐 冯家九郎仗着是冯氏长孙,自小骄横,长大之后更是鱼肉乡里,欺男霸女,横行一方。冯楚微派人惩戒过,他收敛了一些,过段时间又故态复萌。 冯九郎浪荡惯了,引诱了一秀才之女,得手以后又把人抛弃。谁知那小娘子珠胎暗结,被爹娘发现,训斥责打以后,羞愧上吊自尽了。那秀才四十岁上下才得了这么一独女,不成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势要为独女讨回公道,上告到州府。 因那秀才有功名在身,事又牵涉到冯氏子弟,州府不敢自专,禀报到冯楚微处。她拿来状词一看,恼了,又是这个不成器的货。 直接发还让州府秉公处理,还不算完,征询了那老秀才的意见后,命人押着冯九郎在那小娘子灵前执夫礼,守夜服丧一并办了个周全。 冯延庆赶去雍州求情,他大哥根本没见他,直接传了话来,教子无方,败坏家风,如果不愿意娶那秀才之女,就逐出家门。两害相加取其轻,他捏着鼻子认了这门亲事。 冯九郎连打带吓,身子骨自然大不如前。最重要的是,当世注重姻亲门第,这冯九郎背靠冯氏也还能说上一些二等人家的小娘子。可冯楚微直接让他跟那秀才之女办了婚事,那后嫁进来的就算是续弦,要执妾礼。这下子冯九郎的婚事就更是往下等里找了。这也是冯家父女俩因势利导,刻意为之。 冯九郎本来是披着孝布在一旁候着的,见着冯前的神色,立刻怂了,两股战战,摇头嚷嚷道,“我不去了我头疼” 冯前斜乜了他一眼,这等怂货还妄图跟小娘子争长短。懒得跟这些人纠缠,招呼人继续往下一家拜祭去了。 冯延庆恨恨的看着一干人等从眼前走过。倒不是冯延庆、冯九郎等人对冯延武大将军有多孺慕、恭顺,是利益驱使。 长房嫡子兼家主冯延武死了,没有子嗣。冯楚微是小娘子,早晚是别家的人。这长房的家产,更不要提这家主之位,足以令冯家族人抢破头了。 现如今,能够像主家人一般在各家祭棚磕头就算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只可惜冯楚微压根没打算给这些人染指的机会。早定了让身份还算合理,但却忠心知进退的冯前作为执事人。 待冯前等人走远些,那穿青衫的老头才嘀咕着拍马屁,“一个小娘子,派头还挺足,你身为长辈亲迎灵柩,竟然不下来拜谢,真是不知理数” 冯延庆捋了捋胡须,一派大度的道,“她小娘子家家的,一时想不周全也是有的,请大家伙勿怪。等丧仪完毕,我再设席还宴,酬谢大家。” 一时间没有厉害的人在眼前,冯延庆又摆起了主家派头,竟忘了自己个是庶出,前几十年都被兄长冯延武压制得死死的。 众人跟着附和称是,但动作却不慢,转身就要往宗祠方向跟去。只是,有冯家军在前面列队走着,这群人速度越来越慢。 冯楚微是打算把爹娘的灵柩停在宗祠之中,然后再请阴阳司来择吉日,安排停灵,发丧等诸事宜。 宗祠禁止妇人进去,祠堂外有一占地数亩的广场,冯家的一众女眷们都候在那里。各房的女眷们、并各自的近亲家属等人,又夹杂婢子、婆子、仆从,还有车马轿辇等呼啦啦排开了一地。 人多嘴杂,吵吵嚷嚷的不成个样子,都在议论着即将到来的长房小娘子。在青州这偏远之地,冯楚微的名头是最响亮的,母家是大家楚氏,阿爹是光武将军,是属于横着走的货色。 偏不知怎的,这长房很少回青州本家,连带着这位小娘子也神秘起来。她出生在京城,冯延武早在她八岁的时候就与族老、宗亲们争斗过了,把其名字写在族谱之中,长房之下。并且不是标注冯氏,而是堂而皇之的写清楚名讳冯楚微。这是冯氏第一个列入族谱的小娘子。 人群之中,有说冯楚微丑的,有传言其骄纵的,也有说她身子单薄的,总没有一句好话。 前排站的一穿丁香色襦裙的小娘子听得这些谣言,唇角牵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正当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中间又夹杂有甲胄在行走间摩擦的“咔嚓”声。紧接着就看到整齐的队伍,俱是犒素,天地之间,一片白。 数万人的队伍,不闻一点杂音。兵士、马匹均穿着甲胄、马铠,又有寒光凌冽的刀斧长矛、等装备齐全。 场面一时肃静起来,连最长嘴多舌的,此刻都闭口不敢多言了。 到了宗祠之地,冯楚微早已穿戴好一应的孝帕素服。在众人的搀扶下,下了车马,脸上脂粉全无,一双眼儿通红,又加之前些日子体虚,身子骨显得怯懦,尤其是那腰身更是不堪一握。在凛冽的寒风中,风一吹就倒似的。 让一直跟随护送而来的安怀远看得心疼不已,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便做些什么。只得不顾身份,随侍在一旁。 冯楚微这一副弱小姿态倒让当头众人心中一喜,好一个柔弱孤女,容易对付,面上却不显。其中一着黛蓝色襦裙的中年妇人未语,眼泪先唰的流下来,领先一步,迎上前去,握住冯楚微的胳膊,就开始嚎,“我的儿呀,你怎么这么命苦,大伯大嫂怎的就抛下你去了呀” 身后众人也都迎了上来,有身份能跟着嚎丧的都是各家主母辈的,其余人等只能候在一边,那手帕揉着眼角嘤嘤的哭着。 把她胳膊拽得生疼的冯楚微认识,她应唤作二婶娘,是阿爹的庶弟媳,身后又依次跟着三婶娘、四婶娘并各自所出的小娘子、儿子媳妇等等。 同辈或下一辈的她并不认识。 阿爹是嫡出,当年因着祖父嫡庶不分的旧事,很闹过些不愉快。又因阿娘身份高贵下嫁,阿爹不愿意她操心这些琐事,便很少回冯家祖宅。 在冯楚微八岁时回过一次青州本家,是祖父去世。她爹匆匆的分了家,定了规矩,还没来得及丁忧守制就因着边关战事吃紧,就被皇帝夺情,复职去往雍州了。 族中诸事只派心腹之人监管者,后她又接手此事,也只是远程指挥着人动。虽严密把控着冯氏族内的动向,却并未亲自出面。 故,冯家族人并不知道这位小娘子的厉害。也因此她虽拿这群人对不上号,但从各人表现气韵中,能猜出个大概。比如二婶娘身后一脸不忿,穿丁香色襦裙的小娘子是她的二堂妹,名唤环娘的。 二堂妹这明面上桀骜不驯的还不算什么要紧的。冯楚微眼光一扫,旁边台阶处,地位超然的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一位满头珠翠的老夫人,着七品官家眷的绿袍;另一个穿家常藕荷色衣衫更年轻些,但也是妇人模样打扮。 见着绿袍这位的样貌与二伯有几分相似,冯楚微大概明白了,不相干的人士,无需搭理。她转过视线,划向锦娘。锦娘会意,上前来,准备扶开众人。 那穿藕荷色衫子的“不相干人士”开始发话了,“都说楚氏是大家子出身,可我也没见着什么不一样的嘛,这养出的小娘子也是个没教养的,见着长辈也不知道行礼问安” 这话说得,冯楚微脚步顿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碾压 有不相干的人聒噪,冯楚微神情一冷,整个人气势一变,强势的拂开二婶的胳膊,也不搭理那两人,道,“婶娘们稍候,等先把爹娘的灵柩送入祠堂停驻妥当以后,再来与诸位长辈们叙旧。” 围着她的人很明显感觉到她周身散发的冷意,愣了一下,以为是她爹娘去世,性子冷淡。再一想,确实不该堵着路了,纷纷的让开了道。 只是有的人学不会适可而止,就在冯楚微欲往台阶上去的时候,那中年模样的妇人又开口了,“长辈与你说话呢,你听不到吗” 冯楚微冷笑一声,看向二婶,道,“二叔停妻再娶了吗怎的这等喜事没有通知我,我也好备一份贺礼。”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这话里是什么意思。二婶王氏正准备酝酿一番慈母情怀呢。她与夫君冯延庆早已经商议好了,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势要占了大房家业,听到这话也是愣住了。 冯楚微一脸无辜的扫过绿衣老妇人,道,“只有七品诰命夫人才能穿着绿色的袍服吧冯家族里只有二叔,十年前因着我爹的功绩给二叔捐了个七品的官身。这着绿袍的自然是二婶娘才有的资格” 冯延庆之所以能混个官身,一是因为当时冯楚微祖父病入膏肓,以死要挟着嫡子为宠爱的庶子捐了个官身;二是,冯延武当时为后事考虑,以把冯楚微的名字加入族谱作为交换条件。 二婶王氏脸色有些不自然,冯延庆得了七品官身,自然是能封妻荫子,可这位是个大孝子,请封的是他那妾室出身的母亲。 论常理,庶子得官身,请封母亲,肯定是请封嫡母。妾室,立女也,只比奴仆好一些,哪里有资格封赏。但庆朝刚经历二世,跟着高祖皇帝一起造反的文臣武将有些是庶出。造反头子一朝转正,自然是要维持纲常伦理正统,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妥协的方式。 在嫡系无异议的情况下可以请封庶母,但嫡系一旦论起理来,就得把这请封撸下去。 况且,在这时代,讲究家族门楣。正妻明媒正娶,有丰厚的嫁妆与优质的姻亲资本向着自个亲儿倾斜;庶出的,连妾室娘亲都是光身买入的,自然是没什么底蕴。在这光景下,也没几个庶出能有出息到与嫡系对着干。 这事冯延武当时没有去理论,因为他母亲去世的时候得封正三品的诰命夫人头衔下葬,可比这么个七品虚职好看得多。 现在冯楚微提出这一点来,自然是可以以此来做文章。 “你”那中年妇人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旁边站着的穿绿袍的那位就是她祖父的爱妾,何氏。这何氏一辈子在老爷的偏宠下,与正房斗得旗鼓相当,还早早的熬死了正房。除了在儿子前程上输了一筹,但正房嫡子很少在本家。儿子又为她请封,故而左右都敬她一声老夫人,便有些不知所谓了。 她眉毛一立,拐杖往地上一杵,呵斥道,“我好歹是你的长辈” “你算哪门子长辈不过是我祖母屋里伺候的一个洗脚婢女,也敢在我面前充长辈”冯楚微不等她说完就出言训斥,直接往人肺管子里戳,这何氏确实是婢女出身,爬床上位。 冯楚微没工夫跟人纠缠,对左右婢子道,“把她拉下去,看管起来。等我料理完了丧事,再来好好的问问二叔这不敬嫡母之罪。” 侍依侍墨军营里行走惯了的,手上也有些功夫,得了小娘子的吩咐,气势汹汹的就要走过去。 妾何氏并其儿媳王氏,一干人等都有些慌了神,下马威没做成,反倒被人给拿住了错处。 还是王氏的女儿,冯楚微的堂妹,二姑娘脑子转得快。她自王氏身后走上前来,立到冯楚微面前,一脸端庄周到的模样,打着圆场,“大姐姐气性也太大了些,须知长辈房里的阿猫阿狗也是珍贵的,咱们做小辈的怎能随意责罚。传出去了,岂不是说大姐姐不懂孝悌之道吗” 说着,冯二姑娘还扫了眼立在冯楚微身后,气宇不凡的安怀远。她一眼就看出这郎君跟冯楚微关系不一般,他眼神一直落在冯楚微身上。基于凡是他人的东西必是好的的原理,她本能的想要抢夺。只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白费功夫。 若不是身后抬着爹娘的灵柩,冯楚微差点气笑了,她语气重重的落在几个关键词上,“侍依侍墨,注意着点,别把我祖母房里养着的猫儿、狗儿之类的畜生碰破皮了。” 她又想起了什么,嘱咐道,“把她拉到一边,你们别动手。找个人去庄子上把原先在祖母房里伺候的林嬷嬷请来,她是祖母的陪嫁大丫鬟。 这祖母房里的猫儿、狗儿正该她料理。让她把这身绿衣裳给我扒了,送到祖母牌位前供着。有的东西,就算主子不要,也不是奴仆可以肖想的。” 林嬷嬷是祖母的陪嫁婢女,最是忠心。祖母过世以后,阿爹就让她去庄子上养老了。听说她老人家闲得无聊,喜欢亲自侍弄地里的活计,去年还托人送来她自己种的瓜菜蔬果呢。她老人家体力好,又精气神十足。把这老东西丢给她侍弄,正好替祖母出口气。 “你你你”那老何氏气得说不出话来,但偏偏冯楚微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理。 侍依侍墨也不是傻的,直接扑上去,一左一右把个养尊处优的老货捂住嘴,反剪到一旁候着。 冯楚微的视线一一逼视过众人,众人都垂下头不敢直视。很好,她这番能动手懒得吵吵的凌厉手段过后,内院的妇人们再无人敢掠其锋芒。 她一马当先,一步步往台阶上走去。还有个声音,有些弱弱的执着出声,“你一个小娘子不能进祠堂。” 冯楚微厉眼一瞪,是那个穿藕荷色衣服的妇人,冷笑一声,“族谱上有我的名字,我当然可以进去。你一个庶出的庶出有何资格站在这里聒噪。” 其他人都没察觉她这话的异样,只人群中一个低眉顺眼,并不出挑的妇人听明白了。这妇人是同样庶出的,冯楚微的四婶娘。她暗自疑惑,这小娘子看着外表柔弱,内里是个横的,脑子又是清明。 紧巴着二房撒泼挑事的穿藕荷色衣衫的女子是冯楚微祖父那一辈的一个庶妹,远嫁多年。这两年守寡,带着一双儿女回来靠着二房过日子。 论理冯楚微该叫一声姑祖母,也算是一个长辈,只不是那么正儿八经的。冯楚微半点没提这茬,却又能轻易点出她庶出的庶出身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见,这小娘子对于冯家族人的身份来历是清楚的,也掌控力惊人。 想到这里,这四婶娘心下悚然,按捺住心思。本来这大房二房相争,谁胜谁负都没她四房好大干系,她只需要顺风转舵罢了。现如今一看,二房一伙子都是些外强中干的货色,在这小娘子手里走不了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冯楚微跨过祠堂大门的时候眼角余光扫到四婶娘一脸恭敬的立在台阶下,灵柩从旁经过的时候,她伸出手做着一副虚扶的动作。 冯楚微头畅快了些,这跟情报里回禀的是一样的,四房上下都是些聪明人。 等着灵柩都抬进祠堂安放妥当之后,族中男丁们才赶了过来,只有各按辈分停灵守制的份了。 冯延庆看着一屋子的男丁之中,只冯楚微一个小娘子跪在正堂之上,哀哀的哭着。这是多么独一份的荣耀呀。 他第一次察觉到,十年前哄着骗着阿爹逼迫冯延武给他弄一个官身是一件失策的事情。 当时只以为冯延武提出来的交换条件是因为自个生不出来儿子,把个小娘子的名字上到族谱中是个荒唐事,是为了自欺欺人。现在看来,他兄长真是老谋深算,这一步步的是要让个小娘子来继承家业,更甚至把她拱上家主之位 可悲可叹的是,他看穿这一点,却又无可奈何。刚刚里里外外发生的这一些事,已经有人悄声禀报给他了。这小娘子比在座的郎君都精明强干得多。 再看看祠堂外面隐隐绰绰林立的兵士,论理,争不过;论武,不敢动手。可让他就这么把偌大的家业拱手相让,冯延庆是不甘心的。 他一辈子都在不甘心,从小与兄长争阿爹宠爱,他没输过;阿爹临死前还最后一搏,逼迫兄长给他弄官身,看着兄长一脸不甘愿的样子,他快意不已;兄长早死的消息传来,他更是高兴的喝了二两小酒。 现在就算是大势所趋,他也要让长房不好过 丧仪各有规程,其间迎客送往、各样采买,从简单的香蜡纸钱到各处桌椅陈设,再到棺木这些都需要人协理。冯前虽是执事,但一人也经管不过来。 况且,冯楚微眼神一一扫过冯家的男丁们,她也没打算真的就不管他们了。在这个年代,家族是立足的根本。她才不会蠢到做出自毁根基的事情。她会提拔合适的冯氏族人,但需得让他们长记性。学会,听话,听她的话,才有肉吃。 时辰到了,侍依侍墨服侍着守灵的冯楚微起身,下去更衣歇息。 路过冯四叔跟前的时候,她停顿了脚步,一脸恳切的道,“四叔,我爹娘的丧仪繁杂,我一个小辈怕不能周全,闹了笑话。可否烦请四叔并几个哥哥们帮着掌掌眼” “哎,哎”冯四叔连忙点头应了。他既非嫡出,生母在世时又不受宠,在冯家一直是隐形一样的存在。 今儿这一出出的戏看得他眼晕,只牢记着安安分分。没成想,既然有意外之喜。谁不知道,这丧仪采买油水最足了。况且,这事能是油水的事嘛得了掌事人的青眼,对他四房才是长远的好处。 想起了大房的奸猾,他又补充一句,“你哥哥们蠢笨,一把子力气还是有的。搬抬什么的,交给他们准没错。” “那就多谢了。”冯楚微郑重的道。 冯氏其他族人们看着这一幕幕各有心思,那就不是她要花费心思猜测的事了。族中人才济济,要想脱颖而出,需得主动前来她面前卖弄本事,或是纳投名状。 出了祠堂,久跪之后,又卸下了防备的心气,冯楚微脚下发软,差点跌倒,有人一把扶住了她。 她诧异的回头,嘴里下意识的唤道,“安,三哥” 安怀远终于听到她这一声略亲近一些的称呼,刹那间绽放的笑容,如雨过天晴云破处一般,明媚的晃花人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安怀远的心思 黄昏时分,寒风凛冽,她娇小的身躯笼罩在狐皮大氅中,风一吹就要倒下似的的娇小柔弱。虽然白日里已经见识过她舌战群儒的场面,但,安怀远还是关心则乱,思索着什么时候去弄一张好的皮子做件斗篷,与她。至少要是火狐,不,她在孝期。那得是白狐或黑狐皮子,毛至少得有巴掌深那么长。 “安三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安怀远是外人,不能入祠堂。他又身份特殊,锦娘等人自会把他安排妥帖。他待在祠堂门口干什么冯楚微生性多疑,脸色上不免带出几分。 见她神色诧异,他连忙出声解释道,“我特意在这等你,是想起了有一事要嘱咐你。” “什么事情”冯楚微停住了脚步,认真的看向他。 安怀远左右环顾,傍晚时分,祠堂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的,并不安静。 也察觉到他的顾虑,冯楚微道,“跟我去主家吧。” 她率先往一街之隔的冯家主家走去,安怀远跟在她身后一步远,既不太过接近又不疏远。这日后的家庭地位,应该是打从这些细枝末节处就奠定了。 冯家主家,占地辽阔,又在冯延武的修缮下,布置了很大的马厩和校场。前院宽敞但光秃秃的,除了一排戟架陈列之外,别无他无,更趋于严谨规整,武将风格。 进了主宅,在自己地盘上了,冯楚微站定,对他道,“安三哥,你说吧。” “你还没用晚膳吧,我的客院里命人炖了粥,咱们边吃边聊吧。”安怀远提议道。 冯楚微吃软不吃硬,对这种如父如母一般,温柔妥帖的关怀最不能拒绝,也正是她现在所需要的。她点点头,答应了。 绕过正院,就来到安怀远所住的客院,布局更紧凑,墙角一株老梅,院落里平添了一丝温馨雅致。这给安怀远安排的院落,就在正院书房出来不远处,她回头似笑非笑的看了眼侍依侍墨两人。 那两人连忙频频摇头,“是锦娘做主安排的” 冯楚微也不跟她们理论,锦娘是阿娘为她安排的陪嫁嬷嬷,自然一应事宜都按照着阿娘的行事 风格来做。而阿娘,阿娘认为安怀远是适合做她的夫君的人选。 晚膳安排在正堂旁的小花厅,避免了正堂的严肃氛围,多了些随意轻松。 因着她正在孝期,桌上并没有太丰盛的菜肴,甚至显得有些简朴。一钵小米粥,一碟子清油烩笋丝,几个松软的卷子,还有一盅浸在清汤之中的豆花。这一桌子清爽怡人的菜式,冯楚微本没有什么胃口,也被调动起来。 “来,快吃吧。”安怀远舀了一碗粥递给她。“尝尝看合不合口味我是命人按京城的做法来的。” “多谢安三哥。”冯楚微舀了一勺,一送入嘴里,就觉出不同来。 这粥咸鲜异常,她拿勺子一搅和,里面多了些内容,定睛一看,有瑶柱、海参等物,炖的软烂。 “这”她抬头看向安怀远。青州处于内陆,这些海货并不易得。 “我是想着你现在不能吃大的荤腥,又日夜操劳,谋划掌控大局,怕你身子虚弱撑不住。才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用这些清淡些的海物来做些滋补的汤水。相信大将军是不会怪罪的。”安怀远认真的解释着,半点不停这些东西是他命人快马加鞭运来的。 “他们是肯定不会怪罪,多谢你,安三哥,难为你费心了。”冯楚微垂下眼眸,不紧不慢的用膳,脑子却在一遍遍盘算着。 这些菜肴看着朴素却是内含心思。笋是拿鸡汁煨的,鲜美又养生;花卷子是拿牛乳做的,蓬松宣软;就是那一盅豆花也不是素豆花,而是拿鸡茸做的。 安怀远对她体贴周到的过分,为什么素未谋面的人,他这副倾心相待只是因为一个定亲的名分前世今生并未有真心爱一个人的冯楚微不明白了。 见她用膳完毕以后,安怀远才提出他的想法。他今日冷眼旁观,见着冯家族人们并不好想与。“虽然你今日压制住他们了,但大将军的丧仪还有些很重要的流程,恐怕他们会刁难。” 冯楚微眸光一闪,看向他,“你是说摔丧盆” 安怀远点点头,看来两个人想到一处去了。丧礼之上,一般由嫡长子摔盆,才能起灵发丧。无子则由亲近子侄代替。老话说,死后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今日这一出,冯家族人们想要谋夺长房家业,那么必然会在这些地方来逼迫冯楚微做出妥协让步。 冯楚微当然想到这一点了,只是她还没有下定决心,是选哪一种方式来应对。找一个听话老实的堂兄弟们,比如四叔那一家子,想必他们会很乐意。可是她并不甘心,凭什么爹娘的葬礼,要让别人来代行礼仪。她为什么不能自己亲自上阵,摔盆、扛幡。只是由女子来做这一点并不符合礼教。 安怀远看着她沉思的脸庞,终于下定决心,提出自己思索已久的解决方案。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来行这个摔盆之礼。” 冯楚微吃惊的看向他,“安三哥,你,你知不知道这其中的含义” 安怀远与她虽然已经定亲,但并未成婚,就算成婚了他也不能做这摔盆之礼,除非他入赘。而赘婿是为世人所瞧不起的角色。一般贫寒人家的儿郎过不下去了,才去做这件事。他一个已有官身甚至前途大好的少将军,更甚至他是家中独子,如何能做这种事。 她的神情太过吃惊,安怀远连忙解释道,“我敬重大将军的为人,不愿意他的身后事还有人拿来做文章。” “这不成,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我不能做这种事情,让你陷入这种处境。”冯楚微摇头拒绝。 “阿微,我们定亲了,不是吗”安怀远目光灼灼的看着她。这些日子的相处,他能敏锐的察觉到她对他有隔阂。“我想为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况且,我们两家的长辈之前就有约定,若有两个孩儿就让其中一个姓冯,若只有一个,就让他兼祧两房。现在我做摔盆之礼,也不算太出格的事情。” 这些日子相处以来,安怀远一直是温润妥帖如山泉浸润似的,很难得见他有这直接锐利的一面。既然,他把两个人的关系挑明了,冯楚微也干脆直接问出心中疑问, “安三哥,你对我很好。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是因为我们定亲了换言之,就算不是我,换做其他与你定亲的小娘子你都会这样做吗” “因为是你,所以我才希冀与你定亲。”安怀远神情温和的看着她,白日里精明强干不输于男儿的她,在这时候终于像一个迷糊的小娘子了。 “我曾经在围场见过你,你与楚家的世兄们一起骑马游猎,有不输于男儿的潇洒俊逸。” “我与子廉相熟,猜测出你的身份。” “我见过你与子廉的书信往来,议论时局学问,字字珠玑” “这些时日以来,我见过你太多的样子,落寞、坚强、睿智、机敏,每一面都让人移不开眼” 冯楚微这算是听明白了,也就是所谓的始于颜值,限于才华。楚子廉是她大舅家的大表哥,真是个善于琢磨人心的。两人并没有商议,他就知道,如何不着痕迹的展露她的才情,帮妹妹勾住远隔千里的未来夫婿的心。子廉哥承袭了大舅的稳重端方,她可不相信没有他的刻意纵容,安怀远能看到自己的书信墨宝。 这么看来,她的聪明才智应该是来自母家,冯家族人尽是些只看得见眼前蝇头小利的货色,又有何惧 想到此,她下定了决心,一脸的胸有成竹,“安三哥,这件事情我已经有了解决的方法,不用麻烦你了。” 安怀远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会挡在她前面。 短暂的休息过后,冯楚微回祠堂继续守灵。一踏进祠堂就见着好些个堂兄弟们自发的守在灵堂前。本家的、远房的都有。她志得意满,管他是否心悦诚服,乖乖的在这里守着就说明态度。 “大妹妹你来了,天寒地冻的,依我说,你在里屋歇息就好,外间有我们哥几个守着呢。” “大姐姐,我娘说天冷,给你做的一个厚垫子,你跪在上面舒服一些。” 冯楚微一脸感激涕零的接过来,虽然那缎子绝没有锦娘等人准备的舒适。“十三弟,替我谢谢三婶,多亏她想得周到。” 第二天早晨,她正在主宅用早膳,一起的有安怀远、冯前等人。她时间紧凑,众人边吃边聊,商议着这两天的行事计划。 仆从进来禀报,冯延庆等人带着族中长老们一起来了。她和安怀远对视一眼,这就来了。她慢条斯理的拿手帕压了压唇角并不存在的污渍,吩咐道,“请他们去朝晖堂稍坐,就说我换件衣服就来。” 朝晖堂是旧日里,家主处理族中事务的专属场地,地儿宽敞。 她的视线又看向众人,“冯前你去跟徐太守等人叙叙旧,带上李蒙和于雄两人。等咱们去长安以后,青州的事由他们统管。” 冯前起身应了,但面上还有些踌躇,族里人来势汹汹,放小娘子一个人去应对 看出他的担忧,冯楚微冷笑道,“这些人奈何不了我,我已经有了决断。 你去拜访徐太守之时不必久留,把族老们今日来祖宅的事情透露给他,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安怀远也跟着起身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冯楚微一扬眉。 “我们已经定亲了,女婿意为半子,我应该在旁的。”安怀远说这话的时候,眉目疏朗,一派坦然。 冯楚微想了想,应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达成共识 朝晖堂里,乌泱泱坐了二十多号人,都是各家各房顶门立户的,有话语权的。换言之都是冯楚微的长辈们。 “唉,你们说说,这小娘子是不是也太出格了。她一个小娘子进祠堂也就算了,咱们一群长辈们在这等她,她倒摆起架子来了,把咱们晾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呀。”一个中年男人在那卖力的煽风点火。 冯延厚也就是冯家老四瞥了他一眼,“冯六,你要是耐不住,你就走呗,你都隔了多少房了。在这候着,除了蹭点茶水点心还有什么用。” 那叫冯六的一口咽下嘴里的如意荷花酥饼,“有你啥事呀别以为捞着个采买的好差事,就等着捞油水,依我看阿微小娘子可精明着呢。” 说着话,冯六还不忘再捞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这本家还真是阔绰,随随便便拿来宴客的茶点比外间酒楼饭馆里卖的好吃数倍。 厅堂上首有四把椅子,其中三把坐的是冯家三位族老,最右手边一把空着,那是冯延武的位置。族老们都是年逾六旬,要老成精的人物了,对下首这些眉眼官司看在眼里没放在心上。他们所谋的可不是这一时一地的长短,谋的是整个家族的前程。 冯延庆有些沉不住气,自以为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外面。昨日那一出出让他知道,他这个大侄女是个硬茬子。他哄着族老们一起来这,就是为了人多势众的施压,达成想法。 可被晾在这儿好一会儿,早先那一鼓作气的劲头泄了不少。下首的其他人有窃窃私语的,有事不关己的,有竖起耳朵的。在利益面前,没什么兄友弟恭、齐心协力那一套。 终于,院外传来了动静,紧接着半掩的竹帘被仆从们一一撩开,冯楚微步态从容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气宇轩昂的郎君。 冯楚微走到厅堂中间站定,先对着上首的族老们行礼问安,又见过各位叔伯长辈们。安怀远跟着一并行礼。 “阿微,这是谁呀”冯延庆等不及的抢话了。本来就这一个已经不好对付了,现在又来一个气质不凡的,且看着跟她是一伙的人。 冯楚微看了眼上首还没发话的族老们,满意的见着他们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转身对着冯延庆恭敬的回答道,“回禀二叔,这是安靖候家的小侯爷,奋勇将军,安怀远。” 冯延庆一听这名头就更不舒服了。“这里是冯家族人议事,一个外姓人进来作甚。” 又想着对方的身份高贵,缓了个口气,“请小侯爷下去喝茶” 冯楚微脸庞微红,神言又止。 安怀远垂手礼貌的对族老们道,“各位叔伯们好,我与阿微奉父母之命,已经定亲。” 三位族老们交换一个眼神,中间那个代替发声,“既如此,你也算是大郎的半子,在座旁听也是应当的。” “谢过族老。”安怀远一施礼,转身施施然的落座在最下首。虽是下首,其挺拔的姿态与出众的气场叫人不能忽视。 族老又发话,“阿微,你也坐下吧。今天来,是要商议你爹出殡的事情。” “是。”冯楚微乖顺的点点头。然后,在众人瞪大眼睛的目视中,昂首阔步、当仁不让的坐上她爹留下来的主位上。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她目光扫过全场,眼神锐利的看向冯延庆,“想坐这位置的人很多,敢坐上来的需得掂量他是否坐得稳,不会跌下去,陷入万劫不复。” 冯延庆闭了嘴,不就是一个座位吗,他大度些,今儿来是有正事的。却没发现,一步退步步让的道理。 最挑事的那个弱了气势,下面的人自然不会出头。冯楚微一副舍我其谁的气势潜移默化的影响了朝晖堂里的气氛。 族老们也不自觉的软了些态度,换了副口气,“阿微呀,你爹娘的丧仪预备的怎么样了” “阴阳先生已经定好吉时,各色物事皆已齐备。”转向族老,她又散发恭敬的气场,认真的应答着。 “我们商议的是摔盆的人选。虽然兄长没留下子嗣,但好在咱们冯家枝繁叶茂,你的兄长们都是些好的,愿意代行这礼仪。”冯延庆迫不及待的抢着抛出这个话题。摔盆之人,有继承家业之意,这才是他抢夺的重点。 族老们狠狠瞪了他一眼,同一个爹所生的,怎的这个毫无城府一大把年纪了,喜形于色连个晚辈也比不上。 “阿微呀,你属意哪个人选”另一个族老打圆场,语气谦和。 厅堂里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冯楚微。 “我属意我自己。”冯楚微逼视全场,一字一顿的吐出这句话,一瞬间,锋芒毕露。 朝晖堂里,霎时安静了下来,很快又重新喧嚣了,在座诸人都开始议论纷纷。连安怀远都诧异的看向她。 冯延庆控制不住风度了,站了起身,冲到冯楚微面前,“你说什么胡话,你个丫头片子如何能摔盆” “摔盆是为我爹娘发丧,自然是要他二人满意,我想不出这冯家还有谁比我更得他们的欢心。” “阿微呀,这起灵发丧的事,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你不要意气用事。”族老们还算有风度,好生劝慰着。 “天下人的眼光,干我何事天下人又不是我爹娘。再说了即是要选一个,我不觉得冯家在我这一辈有比我更出色的人物。 冯九郎吗纨绔子弟一个,不提也罢。 冯大郎沉稳有余,机敏不足,适合守成。 冯二郎,勇猛但却冲动,需得有人上缰绳牵制他。 冯三郎,身体不好,不予置评。 冯四郎,四书五经读傻了,不知变通”冯楚微语气轻慢,一口气把平辈的儿郎都点评一番。 在座的都是父辈以上,听着她点评子侄辈,话语老辣却又中肯,叫人无可辩驳。更重要的是,她话语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却叫人暗暗心惊。明明,她人不在青州,却对青州事务、冯氏族人的各样性情了如指掌。 她又看向一脸不甘心的冯延庆,道,“二叔是不服气觉得我对冯九郎的评价失了偏颇我记得我处理过好几起他的脏污事,比如被告上公堂、娶妻之事。” “你”冯延庆气到无法,原来九郎被迫跟个死人成亲这事是这死丫头干出来的。 “好了,你先下去。厅堂之上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族老敏锐的听出了冯楚微话里的重点,一直是她在代理族中之事。 “阿微呀,你年轻不知事,这不怪你。这男丁摔盆是祖宗定下来的礼法,这礼法就是要让人遵守的。不尊礼法的人必然为家族所不容。”族老们软硬兼施的劝着。 冯楚微可不吃这一套,咄咄逼人起来,“家族礼法是谁制定的老祖宗往上数五代,有名有姓的老祖先不过是军营里管百十个人的对正;直到祖爷爷辈才勉强识得些许文字;到我爹那一辈,凭着他的浴血奋战、戎马一生才从青州本地豪绅变得有些许名头,离世家贵族还差些火候呢。 这些字都识不得多少的祖宗们制定的礼法又有多少意义” “你你藐视祖先像你这等不忠不孝的小娘子不配在族谱上记名,应该逐出家族”冯延庆立刻往她头上扣帽子。 她站起身,目光坚毅,“家族青州本地豪绅的家族我不稀罕。我母亲的家族是大家楚氏,我父亲是光武将军,我要承继的家族再怎么的也该往世家的名头上奔吧。 可看看在座的各位,谁有那个胸襟气度或是能耐敢说他能带领冯家往这条道路上走” 她的话掷地有声的放在这儿,有振聋发聩的效果,众人不禁都沉思了起来。 “难道你想另立门户分宗”冯延庆的声音有些惊疑不定。 众人一片哗然。 族老们终于忍无可忍,其中一个操起茶碗劈头盖脸的砸到他身上,厉声喝道,“滚出去”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冯楚微这态度是不惧怕另立门户的。可离了她这一支,冯氏还是那个在西北独树一帜的冯氏吗这话哪里敢说出口来,也只有冯延庆这蠢货才敢大喇喇的说出来。难怪一辈子都被他兄长压制得死死的。 冯楚微似笑非笑,族老们比她想象的还识时务呢。冯延庆被赶到门口,走也不愿意走,只能在门口旁听者。 朝晖堂里的气氛有些凝滞,一时之间都不敢开口答应或是拒绝。 直到,院外又传来脚步声,这声音有些凌乱,显见得是人数众多。 冯楚微作为主人,高声问道,“外面何人喧哗” “禀主子,徐太守等人听说主子今天有空,特意带着青州大大小小的官员前来拜见。”是冯前的声音。 “请徐太守到正堂稍坐,我这边料理完族中事宜,马上过去。” 安怀远站起身来,“不若我去正堂见见徐太守吧。我记得这徐太守有个兄长在兵部,我阿爹手下做个主事。” 众人这才想起,冯楚微刚刚数的依仗还少了一样,她未来的夫君的门楣同样显赫。 没了冯延庆的跳跃,冯氏族人很轻易的做了决心。不就是摔盆嘛,反正冯楚微的名字在族谱之上,这与儿郎又有什么区别。 至于冯延武所留下的家业,祖宅外面兵士林立,谁人又胆敢提出染指,只能把宵想的心思埋得更深。 若不是记着现在正是办丧事期间,一个个管保对冯楚微笑脸盈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兄长到来 冯家族人很庆幸能及时的明白识时务为俊杰这个道理。大家楚氏一系的名门子弟,一个个峨冠博带的踏入青州,其光风霁月的仪态,直教人不敢直视。青州城内自诩美貌的小娘子们无人敢与之并立。着华服怕怕被衬得俗气,穿清丽又失了刻意。只一个个躲在房门后、阁楼上,脸红耳热的窃窃私语。 彼时,冯楚微正在灵堂前守候,四叔家八郎跌跌撞撞的冲进祠堂,口里面结结巴巴,“大,大姐姐,快出来看看吧。外面来了好些人,说是你外祖家的” 冯楚微一愣,外祖是了,阿爹阿娘的丧仪,外祖家是该来人的,只不知道来的是谁。她一边想着,动作却不慢,很快的起身。 一踏出祠堂,就见着四个长身鹤立的郎君们候在祠堂门口,其翩翩风韵衬得庄严的祠堂都清雅了几分。 冯楚微鼻子一酸,终于有至亲之人来到她身边了,即便不能分担重任也是一股无形的支撑。她几步小跑,扑入当先站着的一个少年郎君怀里,嘴里喃喃念叨着,“大哥哥” 大郎楚子廉怜惜的拍了拍妹妹的肩,安抚道,“乖,是哥哥们的不是,我们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 楚二郎环顾四周,踏入青州城以来,遇到的人都还算谦和,尤其是在表明身份以后,遇到的冯家人莫不恭敬异常。尤其是这祠堂门口站着的几个中年人,是这群人听说他们的身份以后主动在前方引路。从年纪上看明显辈分比表妹高,却规规矩矩的候在那里。可见表妹已经把事情料理干净了。 楚二郎与她年岁差不多,最知道她的秉性手段,心下放心了不少。被人或明或暗的打量着,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他也有些不适,不禁出声道,“阿微,别在那撒娇了,先带我们灵前拜祭这些才是正理。” “是”冯楚微难得撒娇被二哥哥打断,嘟了嘟嘴角。 冯楚微带着楚家兄长们往祠堂走去。冯氏人别说阻拦,都恨不得倒履相迎。这可是楚家呀,庆朝唯一能称得上大家二字的楚家。据说,楚家的家主出行,满长安城的人都得争相礼让,候在一边请他老人家先行。 楚家这次来参加丧仪的是冯楚微平辈的所有兄弟们,楚子廉、子瑜、子淇和子湛。一是为了显示楚家对嫁入冯家的楚氏的重视,二是接冯楚微入京。 是夜,冯楚微、楚家四兄弟并安怀远等人一起,在主宅的花厅里吃一桌素宴、素酒,聊表接风洗尘之意。都是些年轻人,座次也随意些。尤其是到了夜深的时候,有推开窗棱散散热气的;有淘气去摘墙角腊梅的。 冯楚微服丧,没有饮酒,倒是一派的大家闺秀模样,端庄的坐在上首。 楚二郎凑到妹妹跟前,示意她看向正和楚大郎凭窗远眺,赏玩外面白雪腊梅相映成趣的安怀远。 “安怀远千里奔袭的英勇之举传遍了举朝上下呢,那不管事的皇上听说了这事,当廷赞誉说当重赏呢。等他回京的时候,满长安城的小娘子们怕是要把城门楼子都挤踏咯,你不担心” 冯楚微眼波流转,瞪了一眼挑事的二哥哥,视线又向窗户那边望去。恰在这时,安怀远的察觉到有人打量,回头看了过来。两人一对上眼,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室内暖意融融,他的脸上漫过一丝红痕,视线有些躲闪。 冯楚微收回视线,看向二哥,执起茶壶,自斟自饮一杯清茶。她没说话,那神情却又比辩驳更多了一份矜贵。 安怀远调整好情绪再看向她这里的时候,佳人已经调转了眼眸,旁边楚子廉又谈起一个话题,只得有些狼狈的把注意力转了过去。 楚二郎把一切收入眼底,低声道,“佩服” 冯楚微骄矜一笑,“承让。” 楚二郎见着表妹因着这插科打诨,暂时冲淡了些丧亲之痛,心底也放心了不少。表妹虽然机敏,但身负重担,毕竟是女孩家心思纤弱,长久的郁结于心对身体不好。 不过,看她刚刚对安怀远的态度,随心所欲,无半分小娘子的娇羞。他不禁有些好奇,“阿微,你对与安怀远的亲事有什么看法” 冯楚微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她浑不在意,反问道,“看法我爹娘喜欢、外祖也喜欢,他们都是为我好的,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况且,安怀远少年英武。除了你们,我的兄长们,还有谁能比得过” “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除了我们兄弟几人,也就是一个安怀远了。你说说你多有福气呀,在你身边聚集的都是当世不二之才”楚二郎喜欢听妹妹这句话,为了她这句话,又灌了一杯素酒。 酒一下肚,又停顿了一下,笑着道,“还有一人你祖父和几个舅舅说他人才武功都在我们兄弟之上只可惜年纪尚小,比你还小上一岁。假以时日,他一定是当世的风流名士改日,等我们回书院你就能见上了” “是”冯楚微随意的应着,混没有在意,舅舅们严苛,对自家子侄都是挑剔的。她的兄长们,霞姿月韵,这世上何人能比。 冯延武夫妇俩的丧仪在一片隆重而哀伤的氛围中完成了。冯楚微自然是悲痛欲绝;冯氏族人内里心思复杂,面上也是悲痛难忍;青州的百姓则是从小耳濡目染听闻大将军的威名,真心实意的痛哭送别。 出发去长安的事情提上日程了,哪些人去,哪些人留守,冯楚微还有些踌躇。此去长安到底是如何侵入众人的视线中还没有想好。她可不打算,作为光武大将军的可怜孤女的身份登上这乱世的舞台之上,被人嚼舌根子议论又假惺惺可怜一番。 正当她筹划之时,一件措手不及的事情发生了。当朝刘太后降下一道懿旨,宣光武大将军遗孤冯氏小娘子入京觐见。 冯楚微听到这懿旨措辞的时候,内心是愤恨的,面上却平静无波。左右搀扶起身之后,她上前,从笑容满面的传旨宫人手中接过圣旨,看了眼冯前。冯前会意的上前递上一个的锦囊,嘴里感谢的话不断。 那宫人老练的拿手一捏,是银票,厚厚的一叠。心里暗自欢喜,这趟远差众人推诿,才轮到他,还以为是个没油水的,谁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这青州冯氏不愧是军功起家。 他脸上更是笑开了花,嘱咐道,“小娘子无需担心,太后最是慈爱,感念光武将军英勇,想见见你。这也是天恩浩荡。” “多谢宦者,请下去歇息。冯前,务必要好生招待。” “是。”冯前会意,领着人出去。这主宅有好些不能示人的东西,自然要好生招待。 那宫人退下去以后,其余人等围了上来,议论纷纷。 “太后这老娘们,怎么想起来让主子进京不会是鸿门宴吧”曹参军嗓门大,瞅着人走远了就小声嘀咕着。 “老曹,你最近学问有所长进,都知道用成语了”旁边人取笑他。 “去说正经呢。小娘子,此去京城祸福难料,一定要带上我老曹” “也带上我我跟老曹武艺差不多,脑子还比他好使” 冯楚微由着手下争论,脑子里却在想着,太后这时候招她进是何用意雍城她已经退让的彻底了,谁爱去谁去。她的视线扫过厅堂里立着的十多个谋士武将,琢磨着难道是看上她冯家的兵力不能吧,冯家军都是私养的部曲从属呀。不过冯家军骁勇善战,天下闻名,也有这个可能。 想通这点以后,她屈起食指,敲了三下桌面,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恭敬的听她说话。“我估摸着是为了冯家军的名气而来。因此,此次跟我进京的人要少而精。既不能缀了咱们冯家军的名头,也要让人不敢轻易染指。” 冯楚微亲自点了几员大将,并三百亲兵,吩咐人下去收拾准备,预备明日就启程。 她这边事情刚忙完,那边听到消息的楚大郎就过来了,他嘴角噙着笑,漫不经心的道,“阿微,你不必担忧,这说不定是个好消息呢。” “大哥哥,你把话说明白,我这正忙着呢,没空跟你打哑谜。”冯楚微一边签发着各处的文书,一边盘算着哪些东西是得用的。 楚子廉随意挑了她张椅子坐下,一脸的高深莫测,“我出长安的时候,听说太后和国舅爷因为立后的事情有些争执。” 冯楚微停下笔,看向他,想起了大舅舅是楚家唯一一个还坚守在朝中为官的人,为的也就是这些消息灵通吧。不过 “皇帝都登基三年了,怎么会还没有立后呢” “皇帝今年二十一,比你大三岁。初登位的时候不过十八岁,为先帝守灵耽搁了一些。后来嘛,”楚子廉轻蔑的一笑,“朝臣们是不能再接受一个刘氏的皇后,国舅爷则想要巩固刘氏的荣光,双方就僵持住了。太后是中立,要一个听话的儿媳就够了。 本来太后是支持刘家所出小娘子的。可最近国舅爷势大,有些刚愎自用。再加上皇帝一日不成婚,便不够稳重。后宫也没有皇子出生,她便有些急了。” 冯楚微敏锐的抓住他话语中的关键词,“比我大三岁,这年岁倒是合适。可听话这一点,我可满足不了她老人家。” “你还真对后位有想法”楚子廉诧异的看着她。 “我怎会对后位有想法你难道忘了外祖父他老人家早年间对这位皇帝的评价顽劣骄纵、软弱无能”冯楚微嘲讽的笑着,三岁稚子就能当得起这评价,现在这些年过去了,不知道出落得怎样不堪呢。 “不过,”她有些诧异的问,“太后怎么会想起我一介孤女而且,我跟安怀远订亲了呀。” “皇权为重,定亲又算得了什么。至于你的身份,不要妄自菲薄。你母家是大家楚氏,咱们这一辈可只有你一个小娘子,有世家气度;你爹是光武将军,有武将作为后盾;而太后可能更看重你孤女的身份,以为你好摆布呢。”楚子廉一针见血的指出某些事实,暗自腹诽,太后把人当傻子呢。承庆帝虽未立后,后宫却有一个妖妃样的存在。还敢肖想阿微,真是不知所谓。 冯楚微是真对后位没有想法,上辈子灰姑娘入豪门,战战兢兢憋屈一世。这辈子她只想自由随性,再不想攀高枝,更何况这种有性命之忧的宫廷。 不过,有了这一层消息以后,她也好方便对症下药,同时也想好了一个绝妙的登场机会。有什么比踩着当朝天子登场气势更盛呢。 不过这样一来,恐怕得借助外祖的一些手段了。能轻易探听到太后和国舅不睦的讯息,想来外祖在宫中也是有人脉存在的。想到这儿,冯楚微笑意盈盈的看向大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