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死了》 第1章 第1章 褚谧君接触到的第一本史书,是汉书,那年她六岁,识字不过千余,随手打开了其中一篇列传,磕磕绊绊的勉强读完后,得知了在汉时有个叫霍光的外戚,他曾大权独揽,曾废立天子总之很厉害。 后来,他举族被灭。 啧,好可怕。 褚谧君八岁那年,她的老师开始教她读史,她拿起一本后汉书,随手打开,看到了其中一篇列传,得知在后汉有个叫窦宪的外戚,他曾封侯拜将,曾势凌皇族总之很厉害。 后来,窦氏满门获罪。 褚谧君默默的将手中的竹简放到了书格上,之后再不愿去碰。 褚谧君十岁那年,老师告诉她,学史能够明智,识古方能通今,于是褚谧君只好将那些被她束之高阁的史书又取了回来,粗略一读,得知后汉有个叫梁冀的外戚,他总之他生前很厉害很威风很得意就是了,然后这人的下场毫无悬念的惨惨惨,身死宦官之手,梁氏老幼皆被处死弃市。 看完这篇列传后,褚谧君感到脊背森凉。 她,褚谧君,洛阳人士,不巧也是个外戚,姨母是中宫皇后,外祖乃当朝丞相。 老师曾教过她春秋繁露,书上说“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而“君为阳,臣为阴”。褚谧君看到这句汉时大儒的至理名言时,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不骗鬼么她的姨父便是君,外祖即是臣,可姨父在她外祖面前,哪一次不是小心翼翼的她的外祖又何时恭顺驯服过 后来褚谧君年纪稍大些,才意识到她外祖父的行为简直是无父无君嚣张至极,上天不降罪下来真的是神明瞎眼。 她外祖父褚淮少年入仕,宦海浮沉大半生,而今官拜丞相,兼录尚书事,获封章武候,废帝立帝、欺凌君主、倾轧同僚、专权结党这些事他一个没落,通通都干过。 她的姨母,大宣皇后褚亭,十九岁母仪天下,擅宠而善妒,数十年来无所出,在掖庭大兴刑狱、排斥异己,更是数度干政议政,身体力行的告诉了世人,什么才是祸水。 对了,她还有一个姨母,是外祖父的小女儿,这位姨母被封东安君,现居琅琊,其行事罢了,不说了,总之也很荒唐就是了。 褚谧君没去过尚书台,但听说十几年前,尚书台内弹劾她褚家的奏疏就已堆积如山,至于现在嘛现在没有了,因为已经没人敢明着和她外祖父过不去了。 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福兮祸之所至反正那么多常言,哪一句都昭示了一个道理人世无常。 有这样一群家人,褚谧君很为自己的将来担心。 至于她为何跟着外祖父姓褚,为何与外家的命运紧密相连,那是因为,她父亲是赘婿。 褚相一生无子,只有三个女儿,褚谧君的母亲是他的次女。关于她的父母,至今洛阳城里还流传着一则逸闻,说是褚家接连生下三个女儿后,某个御史便在私下里嘲笑,说章武候位极人臣又如何膝下无子,哪怕爵位都传不下去。褚相当时没说什么,十多年后,褚相听闻那位御史家中幼子貌美多才,于是强逼着皇帝女婿下诏,将那人的小儿子赐给了自己的二女儿做赘婿。 这则传闻是真是假褚谧君也不知道,她出生时母亲就死了,多年来父亲也与她不亲近。晚辈议论长辈是为不孝,褚谧君也不想评判这事的对错,她就想感叹一下,她褚家人还真是敢想敢做。 怕就怕现在多得意,将来就有多落魄。 褚谧君十一二岁的时候,觉得自己读完了诗书春秋、见识了不少人事,不该被当做孩子了,她开始试着规劝自己的外祖父。 但褚相日理万机,要见到这个人都是难事,她只好去找自己的外祖母卫夫人。 当她字字诚恳的说出多年来的担忧时,卫夫人先是一愣,然后,当着褚谧君的面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脑袋上的珠钗步摇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谧君近来是不是太无聊了些可惜外祖母老了,不能陪你玩蹴鞠了,这就让人去买几个年岁相仿的小女孩回来给你当玩伴好不好” “不是,外祖母” 卫夫人直接将她揽到了怀里,用力揉搓她的脸,“谧君怎么总不爱笑,成日板着脸,显老。” 褚谧君的嘴角被卫夫人强行扭出了一个上翘的弧度,但她现在一点也不想笑,反倒无比的暴躁。 这个家没救了。 这年褚谧君开始注重自己的仪态与容貌。她学着像成年女子一样描眉点唇,往头发中增添假发,以便能够绾起复杂精巧的发髻。卫夫人以为她终于意识到了梳妆打扮的乐趣,欢天喜地的为她搜罗来了各式胭脂和钗环。 她只问了外祖母一个问题,“何时可以为我许亲” “谧君已经到了思嫁的年纪了么”卫夫人惊疑开口。 “褚氏人丁单薄”褚谧君看了眼外祖母,斟酌着用词,缓缓说道“若我嫁入贵胄之家,夫族或可为外祖父之助力。” 卫夫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外孙女平板的身材,“还是个孩子呢。”她摩挲着她的头顶答道“等到你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你要嫁王孙也好、公卿也罢,哪怕你为自己选的夫婿是市井氓吏,你外祖也能设法使他显贵。” “可是” 没有可是,卫夫人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自顾自的挑了一堆五光十色的珠宝塞给褚谧君,然后就把她打发走了。 皇帝的公主都要嫁去塞外笼络异族,褚家的女儿居然可以嫁给贩夫走卒不觉得浪费么 这个家没救了。 十三岁时,褚谧君交好的那些贵女要么已经被心急的父母作为世族联姻的棋子推了出去,要么也已经和门第相当的世家子定好了婚约,卫夫人却还没有替外孙女相看人家的意思。 那年春时太常卿往宫里献了一位美人,据说皇帝喜爱有加,然而那个美人没过多久就被褚皇后整治得几乎丧命。也不知道皇帝有没有被气到七孔生烟。 那年褚相在朝堂上兴风作浪的本事越发熟练,接连贬谪了数位与他政见不和的同僚,秋时还顺手平定了中山王叛乱,将这位皇叔直接绞死在了中山,其妻其子皆流放岭南。 东安君据说在琅琊又没错,是又强抢了一个美貌少年做面首,琅琊郡守不敢上书言事,然而这事还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洛阳来。 日子一天天过,恨褚氏恨得牙痒痒的人日复日的多,褚谧君很怀疑自己能不能平安长大。 这个家似乎真的没救了吧。 冬日的某天清晨。 侍女在卯时准点将褚谧君唤醒。她利落的从被褥中爬起来,由人服侍着更衣洗漱,而后端坐在妆奁前。 侍女以一双柔弱无骨的手将盛在漆盒中的脂泽挑出,均匀的抹在褚谧君素白的面颊,另有侍女跪坐于她身后,将兰膏涂在她的发尾。善于治妆的婢女手持眉笔,细心描过褚谧君原本略显寡淡的双眉,一笔笔小心翼翼,最终描出了两弯远山黛。 “远山眉,据传创于汉时卓文君之手,因成帝昭仪赵合德而盛行。所谓远山眉,弧度需自然,不必修饰太过,黛色不应太浓,不可太淡,应以层叠晕染为宜”婢女画眉的同时,一旁还有年老的侍者同褚谧君讲述这些。褚谧君耐性听着,将其一一记在脑子里。 梳妆之后是温书,昨日老师才教过孟子中的公孙丑篇,她就算不能倒背如流,也至少该熟读。 用过早膳后,有人拜访褚府,送上了一份请柬。是宣城公主于三日后设赏花宴招待京中权贵。 褚谧君看了眼窗外的大雪,不知道这个时节还有什么花仍在开着。不过宴席的名号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宴上会到哪些人。 宣城公主广于结交这是洛阳人都知道的事,几乎没有那位官僚的家眷不曾登临过公主府邸。 褚谧君带着宣城公主府的请帖去见了外祖母,“要去么” “你去吧。”卫夫人半倚在榻上。 “外祖母不去” “不去。” 这个答案在褚谧君意料之中,自打褚谧君有记忆起,她就几乎没见过外祖母出过褚家大门。褚相是能够搅得朝野上下不安的人,而他的妻子却低调到几乎被人遗忘。 三日后,风雪小了几分,适宜出行。 褚谧君在侍从簇拥下迈出褚家大门,门外早早的停好了一辆装饰华丽的并车。车上的人是谁,褚谧君不用猜也知道。 “新阳公主。”褚谧君行了一礼。 “你个死丫头。”车帘被挑开,露出一张明媚的少女面容,“见了表姊还这样矫情客套,还不快上车来” 褚谧君挑眉,也不再推辞,由侍婢搀扶着登车,才进入车内,新阳公主便握住了她的手,让她坐在了她身边。 新阳公主是褚谧君的表姊,褚皇后唯一的女儿,亦是皇帝仅有的一个孩子。她比褚谧君年长三岁,待褚谧君一向是很好的。褚谧君没有几个朋友,这个相差三岁的表姊算是少数能与她相互倾诉知心话的人。 “你怎么来接我了”褚谧君问。 “你年纪小,身边又没个长辈跟着,所以我便来了。” 褚谧君母亲早亡,两个姨母都不在府中,身边唯一的女性长辈便是外祖母,可卫夫人体弱多病,几乎不曾离开自己住的院子,所以当别家的女孩在母亲、长嫂陪同下开始频繁出入世家宴饮,学着结交同样身份的亲贵之时,褚谧君往往都是一个人待在府邸哪里也不去。今年她年满十三,独自一人去赴宴也不是不行,可做表姊的,难免还是会为她担心。 “多谢。”褚谧君低声道。 “你我既然是姊妹,就不需要说这个谢字。”新阳轻哼,怕褚谧君因身世而自伤自叹,又换了个话题“听说了么前阵子陛下赏了宣城姑母一株四尺高的珊瑚,她这回设宴,大概就为了邀人一同赏玩那株珊瑚树。” “四尺高的珊瑚树是不常见。陛下对宣城公主一向恩宠有加。” “毕竟宣城姑母与陛下同是惠帝之后。”新阳感慨,“陛下的兄弟姊妹不是早夭就是远嫁,只有宣城姑母还在洛阳。说来也是我常氏不幸,枝叶凋零,人丁不昌,真不知祖宗基业要如何传续。” 新阳说的是常氏皇族的家事,褚谧君不便插嘴。车身一阵颠簸,从一座拱桥上走下来后,已然接近公主府邸。褚谧君挑开帘帐,从缝隙中往外瞥了一眼,一眼便看到了某个站在雪地中的少年。 短暂的失神之后,她转头看向新阳,“表姊,你看那是谁” 路边某株参天巨木之下,站着身形纤弱的少年。他与褚谧君差不多的年纪,个头还不够高,却有着足够惊艳的容貌,所以褚谧君才能在涌动的人潮中,瞬间便注意到了他。 他披着一件宽大的狐裘,冬日的飞雪从树枝缝隙间落在他的发上肩头,而他的肌肤白皙,与冰雪近乎同色。这条街道很热闹,可唯独他站着的那个角落是寂静的。他盯着路旁的行人,像是在等待着谁,又似乎只是在发呆而已。 “那不是清河王家的独子么”新阳凑到褚谧君身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和她一起顺着那道缝隙往外看。 “看样子是的了。”褚谧君道“所以说,表姊,不必太感伤。皇室中人虽少,但洛阳好歹还有清河王这一脉。” 新阳对于褚谧君后半句话不置可否,只是笑道“清河王的这个儿子倒是生得好,我怎么觉得他这张脸比上回见时又出众了几分。” 清河王是惠帝的侄儿,当今天子的堂兄,他只有一个儿子,名唤常昀,小字云奴。据说这孩子从小容色殊丽,以至于早些年还有传言说清河王家的云奴,是个女儿。 褚谧君放下帘子,默然无语。 “你怎么不说话呀。”新阳戳了戳褚谧君没有丝毫表情的脸。 “没什么。”清河王世子也算是新阳的堂弟,可她放在点评堂弟容貌时的口吻,轻佻得让人有些不舒服,“不过是一副皮相而已,也值得你过于瞩目么” “不过皮相而已”新阳嗤笑,掐了把褚谧君的脸,“说的好正气凛然,我就不信日后你择婿,不看他的相貌仪表。” “不看。婚姻之事,我听长辈做主即可。”褚谧君面无表情。 常昀的确生得好,但褚谧君清楚,她绝不可能嫁这样的人。说是天子堂侄,实际上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落魄宗亲罢了。 然而想是这样想,褚谧君却忍不住又一次拉开帘子,露出一条狭窄的缝隙,悄悄往外看。 新阳的话说得没错,清河王世子的容姿,一年比一年出众。他站在人群中,就如同扔进砂砾的明珠,耀眼而夺目,将周遭万物都衬得黯然无光。 她们说话间,并车已经驶出一段距离,褚谧君根本看不清常昀的脸。但就在她看向他的时候,他却好像有所感应一般,蓦然抬头看向了远去的车驾。 刹那间就如同有冰凌刺下,褚谧君冷得一激灵。在这时候惊慌失措的拉上帘帐是愚蠢的,褚谧君没有这样做,而是强迫自己与那双眼睛对视。 其实照理来说常昀根本没可能看得清她的脸,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在看她,这场对峙幼稚而可笑。 终于,那个常昀一直在等的人到了。是个拿着伞的老仆,他将伞撑在常昀头上,遮挡住了飘落下来的飞雪。常昀收回目光,垂下头,与老仆一起沉默的往前走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2章 到达公主府后,在下车之前,褚谧君先从袖子里掏出了镜子,对镜挤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这才和新阳一同下车。 褚谧君不爱笑,不是脾气不好,她只是不喜欢笑而已。可宴饮之上,众人都在欢笑,她不能不笑,久而久之,她也学会了如何调整自己的表情。 宣城公主府内,今日到访的客人并不算少。其实四尺高的珊瑚树再怎么稀罕,也不值得让这么多人情愿在这样的雪天出门汇集于此。大部分人来到这里,为的还是结交人脉。 褚谧君年纪小,之前又不常出门,所以那些列侯、公卿,于她而言都还是很陌生的存在。不过京中权贵及其女眷的画像,褚谧君都看过,她不认得眼前这些人,却能够凭借对画像的记忆和新阳的提点,大致弄清楚此刻公主府内的这些人是谁。 “我看到了国子监的林祭酒、南阳长公主的女儿临乡君、廷尉赵明慎及其夫人、我外祖心腹干将贺子充的妻女”褚谧君轻声说道“我还见到了太常晋伯宁家的人,还有高平侯楼孟霁的族人。” 这些人中既有她褚氏的盟友,也有她外祖父的政敌。看来宣城公主的确是个圆滑人,谁也不得罪。 宴席还没开始,因为宾客尚未到齐,东道主宣城公主不知为何也不在场。年长者聚在偏厅,听赏乐舞,相熟的人凑在一起闲话趣事。而年少者则在庭院四处嬉戏。 而今是大宣朝庆元三年,天下太平,朝野无事。但就在数十年前,九州曾几度陷入混乱纷争,致使礼崩乐坏,许多旧俗至今尚未复原。没有那些繁琐的礼节束缚,眼下的大宣风气算得上开放。在今日之公主府,并没有屏风之类的物件将男女分开,女子也不需要戴上厚厚的纱幔,不许旁人窥见容颜。 少年与少女一同赏花或是嬉戏的情形并不少见。需要避讳顾忌的地方也不多,最多是女子身边需跟着不少随从,以免自家主人发生意外罢了。 庭院内,不谙世事的年轻人笑语如雀鸟鸣啭,吵闹之余又带着勃勃生机。但从这些少年人中,也不难看出朝堂上近来的局势。 父辈分属不同阵营的人,其子女也不会有什么交流。近来失意者,那他的晚辈在庭院中也备受冷落。权贵的孩子身边,一定会有一群人追随。哪怕这些都只是少年人,也早早学会了奉迎与攀附。 眼下最为热闹的地方,是临河的八角亭。一群年龄相仿的少年男女在比试投壶,输了的便罚酒一杯。 “那边正在与人投壶斗酒的,该是你的表兄杨七郎吧。”新阳往远处的亭榭一指,“还有那边正与人一同赏梅的,可是杨家的十三娘这时节梅花还未盛开,只能看半开半含的花苞,有什么意思,真是孩子心性。” “杨家人么嗯,他们的确算是我的表亲。”褚谧君顺着新阳手指的方向望去。 她外祖父褚淮并非世家大族出身,早年贫寒微贱,其母迫于生计曾改嫁建邺城内的某一杨姓小吏。后来褚淮发迹,连带着几个异母弟弟也鸡犬升天,从吴地一个个的迁到了洛阳,封侯受官。 在洛阳,凡是显贵之家,多少都有些亲故。然而褚氏起自寒微,底蕴不深,几乎没有什么靠得住的血亲,唯有杨氏和褚家血脉相连,尚算可信。所以即便杨家与褚家并不同姓,褚相还是将几个弟弟拔擢到了高位,给予了杨家足够的尊荣与富贵。 “不去和他们一块玩投壶么”新阳问她。 “很没意思。”褚谧君这样说并不是因为她在这方面有多高超的技艺,而是那些想要讨好她外祖父的人,会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也处处谦让她。从小到大,褚谧君无论和人比试什么,都不会输,这让她一度自以为是,后来才猛地醒悟自己的常胜不败其实只是沾了外祖父的光。 “你该给旁人一个阿谀你的机会。”新阳道“说来真是奇怪,宣城姑母竟然迟迟没有露面” “我方才命侍女去打听了,似乎是有贵客莅临,宣城公主陪那人品茶去了。”褚谧君说道。 “什么人居然值得姑母单独作陪”新阳皱了皱眉头,“我想去见见,你呢” 褚谧君摇头,“你去吧,我一个人待这也没什么。” 新阳走后,褚谧君也不会觉得无聊,身为丞相唯一的外孙女,自然有的是人赶上来套近乎。 褚谧君记得外祖父曾经教过她,说言语有如利刃,有些人手无寸铁,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足以横扫八方。 善于运用言辞的人,要能够对方的话语中把握他人的性情,能够不动声色的笼络人心、还能够用言语来遮掩住自己真实的想法当然,这些褚谧君都不会。 她才十三岁,连闺房都没有踏出过几次,实在不懂那些人精的说话方式。 托她外祖父的福,现在人们只会顺着她的心意来说话,想着法儿的讨好她,若是有谁想从她口里套出有关她外祖父的近况,她便佯装听不懂。 但这样的谈话,实在是有些无聊。 忽然间,在她耳旁叽叽喳喳的女孩们都沉默了一瞬,片刻后,褚谧君听见有人以一种仿佛做梦般飘忽的语气道“那人、那人是清河王世子么” “好像是的。” “清河王一脉几乎不出现在人前,这怎么” “宣城公主为何会邀清河王之子” 褚谧君抬起头,看见远处的雪地上,有人撑着伞慢慢的走近。正是她在不久前才见过的常昀。 有不少人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宗室。人们禁不住好奇的偷偷打量他,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惊疑之色。 清河王在洛阳城内的地位颇为特殊。几乎没有人会在皇帝面前刻意提起此人,也没有谁敢于结交清河王。 清河王一脉,出自文帝太子常珺,常珺昔年起兵叛乱,兵败身死,被夺去太子之位。废太子的儿子便是后来的清河王,他先是在年幼时因机缘巧合被权臣拥立为帝,后又被废为王。 当今的天子虽未赐死这名曾做过皇帝的堂兄,但也数十年来对这人不闻不问,清河王虽有爵位,却不得前往封国,不得征收租税,只能年复年居住在洛阳,过得连远支的王孙都不如。 常昀身为清河王的儿子,理所当然的不被欢迎。 他身边只跟着一个老仆,公主府的下人为他引路,将他带到了庭院中这群少年人中央。可是没有谁愿意和他说话,场面顿时僵住。 从褚谧君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没有任何表情的侧颜,冷得像是寒冰雕刻出来的。 宣城公主是个聪明人,为何要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请清河王的世子登临自家府邸褚谧君不犹思考起了这件事。 难道是皇帝终于打算改变对兄长的态度了正如新阳所言,常氏子嗣凋零,所以即便是清河王,也终于有了被起用的机会 这会对她的外祖父有什么影响 她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悄悄往常昀所在的方向瞧。原本还担心这样有些失礼,可很快她就发现,不止是她,她身边那几个女郎也都情不自禁的时不时偷看面容清丽的常昀一两眼。他低垂着眼睫,一身半旧狐裘,乌发上还有随风飘落的雪花,与锦衣华服的同龄人格格不入。 真可怜啊。褚谧君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但此刻,她脑子里想的却是,这人看起来真是孤独。 最后还是杨七郎挥手,让人将他带到了自己面前,递给了他四支去掉了箭镞的羽箭,邀他一同投壶。 只是这样的邀请,多少有些施舍的意味。 褚谧君转头不再看他,继续和身边的女郎漫不经心的闲聊。片刻后,她听见一阵略微嘈杂的议论声。 杨七郎与常昀比试投壶,每人各执四支箭,投入面前铜壶,投中多者即胜。 杨七郎已经投出了两支箭,中了一支,而常昀投出了两支,两支皆中。 眼下是常昀暂占上风。且他的状态一直很稳定,掷箭的手法、运用腕力的精准度都堪称老练,完全不像个才接触这类游戏的孩子。 与褚谧君不同,杨七郎在投壶方面的技艺的确不错,若是输给常昀,那实在是折损他的颜面。 轮到他该投第三箭了。可因为他之前的轻敌,他第二支箭已经走空。要是常昀接下来依旧保持着每箭必中的准头,那么他还是个输。 杨七郎思索片刻,忽然双手握住两支羽箭,同时往前一投,两支箭并没有投入壶内,而是一左一右贯穿了铜壶两旁的壶耳。 这便是所谓的“贯耳”,远比简单的投壶更为精彩。杨七郎这一手顿时得到了满堂喝彩。如此一来,就算常昀接下来两箭投中铜壶,也终究不及他大出风头。而要做到“贯耳”何其之难,就算常昀能够像杨七郎一样将羽箭掷入狭小的壶耳,却也失了新意。 常昀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是有意与众人作对,人们想看他窘迫愤怒赧然,可他偏偏就绷着一张脸。 他也拿起两支箭,却没有直接丢出去,而是转身走出八角亭,从亭外服侍丫鬟那里借来了一方巾帕,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也不回到亭内,就站在亭外借巾帕的地方,将羽箭脱身扔出。 褚谧君和其余人一样,目光不自觉的追随着羽箭的轨迹,一霎屏息。 那两支箭以同样的精准穿过了壶耳,又是“贯耳”,且比杨七郎的贯耳更为出色。 人群中并没有谁为他欢呼,所有人都选择了缄默。杨七郎面色青白。 常昀却像是没有感受到气氛的变化,他摘下巾帕,走到了亭内,给杨七郎斟了一杯酒。 按规矩,输了的人当罚酒一杯。 褚谧君起初以为是这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想要羞辱杨七郎,然而她注视着常昀的眼睛,却又觉得自己想错了。 常昀看向杨七郎的目光平静而认真,他真的以为自己参与的是一场单纯的比试,要做的就是全力以赴的取胜。输了的人就该受罚。 杨七郎勉强维持着风度,伸手去接酒杯,然而手却不犹一抖,酒杯摔落在地裂成了几瓣。 常昀挑了挑眉,而杨七郎呼吸顿时急促了几分。 “七兄”杨七郎的弟弟连忙拉住兄长的胳膊。 杨家八郎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身为符离侯的嫡幼孙,他自然是瞧不起常昀的,更无法容忍这样一个人对他兄长的侮辱。 “七兄,不必与乱臣贼子之后置气,他本就没有资格与咱们为伍。”杨八郎忙着安危自己的兄长,随口便说出了一句极其冒犯的话。 褚谧君下意识的扭头看向了常昀。 少年澄澈如泉的目光中出现了些许变化。 “阿煊。”杨七郎轻轻拽了下弟弟的衣袖,他也意识到了方才八郎那句话有多么无礼。 但即便如此,兄弟二人都没有向常昀道歉的意思。 “怎么了,七兄。”杨八郎不服气的小声嘟哝,“你我的祖父乃是丞相的同胞弟弟,难道咱们还需怕一个出身不干净的宗室么他喜欢玩这个,让他拿着箭自己玩好了,咱们走。”说着,他瞥了常昀一眼,毫不掩饰眸中的鄙薄,“对了,似乎他的祖父常珺就是在造反之时死于箭下,他也不嫌晦气。” 杨八郎说这些话时压低了声音,但常昀绝对能够听得清他的每一个字。 就算他对常昀出言不逊那又如何这世上,捧高踩低、恃强凌弱,是最常见、最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清河王一家能够活着就已经是万幸,难道还敢去天子面前告上一状么 而在场这么多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帮常昀一把。他呆呆的站在原地,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感觉越来越强。 褚谧君斟酌了一会,上前半步,打算劝杨家兄弟几句,顺便圆个场。不是她可怜常昀,这仅仅只是因为杨氏与褚氏有血亲,杨氏兄弟的无礼言行,或许会被有心人拿来当做攻讦褚相的把柄。褚谧君不是很会说话,但杨家这对二人再怎么刻薄,也不至于不给她面子。 然而就在她即将开口的时候,她听见了一声脆响,常昀拿起一支羽箭,将其折为了两断。 接着他骤然扑向杨八郎,瞬间掐住对方的脖子将其摁倒在长案上,将半截羽箭箭竿作为武器,刺向杨八郎的眼睛。 用以投壶的羽箭都是没有箭镞的,可才被折断的箭竿却有一端尖锐无比。杨八郎根本躲闪不及,只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嚎。 但箭竿却在距他眼珠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下,常昀只是用箭竿维持着指着杨八郎的姿势。 杨八郎劫后余生,大口大口的喘气,七郎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此人辱我先祖,难道不该谢罪”常昀开口。 与他柔和的面容不同,因为正处在十三四岁男孩变嗓的时候,他的嗓音嘶哑粗粝,如同两把生锈的刀相互刮过。 “常昀常昀你放开我”杨八郎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和常昀是差不多的年纪,于是拼命挣扎,可怎么也挣不开对方的钳制。 “对了,你方才还提到了我已故祖父的名讳。”箭竿轻轻点在了杨八郎的眼皮,吓得他死死闭上了眼,“你既然直呼他的名讳,就该被割了舌头才是。” 片刻前还对这位落魄宗室心存轻蔑的人们无不惊骇万分,胆小的吓得赶紧后退,生怕片刻后会有鲜血溅到他们跟前。 “你敢你敢我可是符离侯的孙子”杨八郎拼命扭动,“你要是敢碰我,我就” “就怎么”常昀挑眉,“我祖父乃文帝嫡子,我父是名正言顺的清河王,是天子的堂兄,流着常氏的血脉。你在开口谈论我的先祖的时候,为何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配不配。” 在他说出这一番话的同时,杨八郎身边的那些随从找准机会出手,试图将八郎给夺回来。这些人都是练家子,共有四名,按理来说对付一个才十多岁的少年绰绰有余。谁知常昀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在这些人扑上来的那一瞬灵敏的侧身一躲,将杨八郎拽到身前迫使这些人暂时收手的同时,接着猛地肘击站在他身后的一名随从,利落的夺走了对方手中的短刀。 若论身手,常昀断然赢不了四个体魄强健的成年人,可他手中挟持着杨八郎,使这些人处处受制。当看着他反剪住杨八郎的手,并将短刀抵在八郎颈边时,没有一个人再敢动弹。 这事眼看着越闹越大,褚谧君赶紧站了出来,“请世子住手。” “你是谁”常昀抬眸看了她一眼,语气中多少有些不耐。 “八郎是我表弟,方才他有得罪世子之处,请容我代他向世子致歉。”褚谧君说着朝常昀行了一礼。 “你是这人的表姊” “章武候乃是在下外祖父,也是此人的伯祖父。”褚谧君接着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章武候是褚相的爵位,常昀应该知道,但他并没有多少态度上的转变,“我要这人给我道歉。旁人代为谢罪,不算。” 这是褚谧君第一次和常昀的对话,站在如此近的距离,她能清楚的感受到少年眼波凛冽的锋芒。 “那世子打算如何”褚谧君反问“八郎之前所言,的确失礼。众所周知,文帝太子的确曾经被废,然而后来却又被重新追封,赠谥号为烈,其所谓的叛乱,后来也被查明,乃是文帝继后林氏挑拨离间所致。因而,八郎说那句乱臣贼子,实在是错了。” 因这一番话,常昀的神色暂时好看了些。 “但世子若是对八郎做的过分,便是另一种不孝了。”褚谧君道“世子可以不顾己身,为烈太子讨求公道,难道就要陷清河王于不义么” 常昀只要在这伤到了杨八郎哪怕一根头发,符离侯势必会纠缠不休,褚相也一定会插手,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常昀的父亲清河王。 常昀听完这话后没有说什么,他与褚谧君无声的对视了片刻,眼眸清亮而寒凉。 最终他还是听进去了褚谧君的话,慢慢松开了手。 然而杨八郎蒙受奇耻大辱,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之前褚谧君在和常昀说话之际,他就已从恐惧之中逐步恢复了情绪,常昀松开手的一瞬间,他猛地跃起,朝常昀一挥拳。 两个人转眼间打成一团。随从上前拉都在拉不开。 褚谧君向后退了半步,免得被波及。在厅堂内品茶听曲的成年人们已经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派来了仆役前来查看情况,而在这之前,褚谧君就已经命人去联络过宣城公主,算算时间,公主也该差人过来阻止这场闹剧了 “住手”一个沉稳的声音骤然响起。 褚谧君扭头,看到的却不是宣城公主的亲信,而是一个身着绣袍的中年妇人。 褚谧君认得此人,这是她姨母褚皇后身边的女官赵莞。 赵莞与褚皇后素来寸步不离,难道 “皇后想见一见清河王世子。”赵莞笑容温文,用的是很平易近人的口吻。 常昀从地上爬起来,擦去了嘴角被磕破后淌下的血,一声不吭的跟在了赵莞身后。 在路过褚谧君跟前时,赵莞朝她点头微笑了一下。果然,皇后也在这里。那个让宣城公主单独作陪的贵客,大概就是皇后。 皇后为何突然造访公主府,为何不愿惊动旁人,这却是褚谧君所不了解的。 “褚娘子”就在这时,有一名老者忽然跪倒在了褚谧君面前,“求褚娘子救救我家世子” 褚谧君认得这人,这是常昀身边唯一的侍从,一名看起来似乎年过七旬的老仆。 褚皇后是杨八郎的姑母,若是要褚皇后来裁决杨八郎和常昀之间的这场争执,难保皇后不偏袒杨家人。 只是她和常昀非亲非故,老人凭什么觉得她会帮他 然而褚谧君一看老人的眼眸,就什么都明白了。老人不是选择求她,而是只能求她。在场这么多人,唯有她能够在褚皇后面前说上一句话。 “好。”忖度须臾后,褚谧君点头应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3章 褚谧君答应为常昀向皇后求情,是因为这样做对她有好处。 假如姨母真的要偏袒八郎,有她出面为常昀说几句话,至少人们就不会一味指责褚家纵容包庇。 从公主府仆役那,她打听到皇后现今与宣城公主同在西北角一座高楼上,一名侍女为她引路,将她带到了那里。 在楼阁之外,她果然看到了皇后的仪仗及侍从,还看到了站在雪地中百无聊赖的新阳公主。 “表姊,你在这做什么” “母亲在这里。”新阳朝楼阁所在的方向扬了扬下颏。 “我知道。” “我原本来这是想找宣城姑母的,谁知却碰上了母亲。”新阳用一种疑惑的口吻说道“母亲近来身体不适,今日早晨我离宫时,她还在寝殿休息。”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姨母会来公主府。” “不知道。”新阳摇头,“在这见到母亲时,我还吓了一跳。和母亲还没说几句话,她便将我打发出来了。那时赵女官刚好领着清河王世子走进来。真是的,好像母亲这回出宫,像是专程来见那孩子似的。” 像是专程来见那孩子似的褚谧君心中微微一动。 “我看到世子嘴角好像有伤。”新阳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谁欺负他了” “不,是他几乎杀了杨八郎。” 褚谧君将八角亭那边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他还真是胆大妄为”新阳咋舌道“母亲平日里还挺喜欢八郎的,她会不会重罚常昀”想了想,又摇头,“不,母亲应当会两边都罚,或者两边都不罚。” 褚谧君也赞同新阳的话。不偏不倚的和稀泥,是目前最好的处理办法。 然而不久后赵莞从高楼上走下,带来了皇后申斥杨八郎的旨意。 只申斥杨八郎一人而已。 褚谧君那日是带着疑惑离开宣城公主府的。 她的姨母褚皇后,做出了一系列让她无法理解举动。 先是让女官叱责杨八郎,之后又带着常昀一同出现在了众人面前,接下来游园赏花品茶,常昀都一直随侍在侧,这是新阳公主都没有的待遇。有人旁敲侧击的在褚皇后面前提起常昀之前做下的事,反倒让褚皇后连声夸赞他有孝义、有血性。 恐怕不止褚谧君,那日不少人都是满腹的好奇,在背地里细细琢磨褚皇后这样做的深意。 是出自皇帝的授意还是褚相的意思又或者,其实是常昀为人机敏,三言两语便赢得了皇后的喜爱 褚谧君不喜欢胡思乱想,在从姨母那里没有问道确切答案后,她直接回家去找自己的外祖父。 假如朝堂上的风向真的有变,假如真的是出于某种复杂的原因需要改变对待清河王的态度,那么从褚相口中她一定可以事先得到些风声。 然而褚相并不在家。 对此褚谧君并不意外,想必又是因为政务繁忙。 褚谧君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长期见不到亲人的生活。身为赘婿的父亲对自己的女儿有心结,总不愿见褚谧君,这可以理解;外祖母身体不好,常常紧闭自己住的院门养病,这可以理解;外祖父那更不用说,日理万机,比皇帝还操劳,忙得狠了直接在尚书台睡下都是很正常的。 比起热闹的公主府,褚府简直冷清的跟冰窟窿似的。 该庆幸褚谧君本身就是个喜欢安静的孩子,所以从小到大,也没觉得自己家里有什么不好。 从侍女口中得知外祖父不在后,褚谧君转身去找卫夫人。她今早出门前拜见卫夫人时,看见外祖母往脑袋上戴了几斤重的首饰都还能健步如飞,看样子精神还算好。 在听褚谧君说完今日在公主府的见闻后,原本还很精神的卫夫人露出了萎靡的神情,重新躺回榻上,“为这么点小事,你就急着找你外祖父” “外孙女只是心中感到奇怪罢了。”褚谧君示意侍女先退下,自己坐到了外祖母身边为她捏腿,“陛下被外祖父钳制多年,一直想要借助宗室和世族旧贵制衡外祖父。之前中山王叛乱一事,恐怕就有陛下在背后支持。符离侯则是外祖父同母之弟,任卫尉之职多年,掌握着禁军,是外祖父的左膀右臂。褚家不该得罪符离侯。若是在平常,就算符离侯的儿子闹出再怎么失礼的事来,姨母就算不处置常昀,也一定会设法安抚八郎。” “小小年纪,了解的东西倒挺多。”卫夫人懒懒的半抬眼皮“那你说,你姨母为何偏袒常昀” “向清河王示好,应该不是陛下的意思。清河王手中无兵无权,帮不了陛下什么,姨母也没有理由为陛下出马拉拢清河王。难道是外祖父想要缓和与宗室的关系,所以想要借清河王之事来做文章” 卫夫人默默的看着褚谧君,没说话。 “外孙女猜错了么” 卫夫人撇了撇嘴,“我在想,也许你姨母只是觉得清河王家那孩子生得好看,不忍心苛责呢” “这” “清河王家的那个云奴模样俊俏,我听人说过的,这传言不是假的吧。” “的确、的确不假,只是外孙女认为”姨母不该是如此肤浅的人褚谧君很想把这后句话说出口,但还是忍了。 “小丫头懂什么,你姨母没有儿子,所以会爱怜别人的儿子。” 褚谧君还想反驳,但卫夫人这句似乎很没道理的话,却让她猛地一惊。 褚皇后没有皇子,不止褚皇后,整个皇宫里都没有一个皇子。 难道 褚谧君讶然的看着卫夫人,后者摆了摆手,意思是褚谧君可以走了。她方才喝了药,现在需要休息。 褚谧君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惊骇,朝卫夫人行了一礼,弓着身子小步退下。 “对了,明日你去东城门跑一趟。”在褚谧君即将离开时,卫夫人忽然又开口,“阿念明日就该到了,为我接一下她。” “是。” 阿念是褚谧君除新阳之外另一个表亲,是她那位远在琅琊的小姨母所生下来的女儿。 褚谧君没见过那位小姨母,在很多年前,这位小姨母便和褚家发生了一些矛盾,之后再没有回到洛阳。 据说褚相早年曾被政敌暗算,失意过一段时间,为了东山再起,便将三女儿嫁入了琅琊有名的高门上官氏。 后来褚相与上官氏之间政见不和,终于有一天上官氏被褚相抓到了把柄,满门族灭。死去的人中,就包括的褚家三娘的夫婿。 哪怕后来褚相为自己的三女儿弄到了东安君的封号,褚三娘也始终不肯回到洛阳再见一见自己的父母。守完夫丧之后,她开始纵情声色,蓄养面首。 阿念是褚三娘的女儿,但不姓上官,和褚谧君一样,姓褚。这孩子生在上官灭门之后的第四年,显然不是上官家的血脉,而是褚三娘与哪位情郎的孩子。 至于是哪一位,褚三娘自己也不清楚。 这几年东安君与家人的关系有所缓和,卫夫人挂念着东安君生下的女儿,于是东安君便也偶尔会命人将阿念送到洛阳陪来。 褚谧君对这位不常见面的表妹既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不过卫夫人让她去接阿念,那她就去好了。 次日她醒来后没有温书,而是早早的带着一群随从赶去了东城门。没有等多久,天尽头便出现了一行人数不少的车队。 阿念无父,但东安君对于这个女儿还是很疼爱的。每一回将阿念送到洛阳,都调动了数百随从,车马衣食,用得都极其精致,以确保这个孩子不会有舟车劳顿之苦。 等到坐着阿念的马车靠近了后,褚谧君从袖子里掏出镜子挤了个笑容出来。 她没有多少做阿姊的经验,可别板着张脸吓坏人家了。 一路上负责照顾阿念起居的傅母和侍女们首先赶到褚谧君面前朝她行礼。 “我奉外祖母之命来接阿念。”褚谧君说,想了想,口吻柔和了些,“让阿念与我共乘一车吧,我车内铺着新裁狐皮毯子,添了几个云锦隐囊,还烧了暖炉,小孩子坐着应该比较舒服。” 然而傅母却面露难色,“小娘子她不愿下车。” “哦。”褚谧君也不生气,“那我的车马走在前头,你们跟着我就好。” “不。”傅母却再一次摇头,“小娘子说,她不愿进城。” “不愿进城” “对,不愿进城。”傅母也是一脸为难。 “带我见见她。” 上一回和阿念见面好像还是两年前的事了,褚谧君已经差不多忘了阿念是什么模样。当厚厚的帘帐被掀起时,她看到的是一个瘦小而白净的小女孩,穿着锦衣貂裘,好似一只战战兢兢的小兽,瑟缩在车厢角落,四目相对时,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怎么回事”褚谧君问道。 侍女们都没有说话,褚谧君也不相信这些人敢怠慢幼主。 “表姊”阿念开口,声音细细的,像是拳头大的雀鸟,她膝行着褚谧君爬了过来,轻轻拽了拽褚谧君的衣袖。 褚谧君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可奈何的除去鞋履,也爬上车,和她一起坐在车厢角落。 “为什么不愿进城”褚谧君问。 这车的帘帐拉的严严实实,阳光从缝隙射进来,在阿念小小的脸上照出一道明晃晃的白线。 “表姊。”阿念抓住褚谧君衣袖的手没松,她小心翼翼的凑近褚谧君,说“洛阳很可怕。” 褚谧君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 阿念从小就是个神神道道的女孩,听婢女说,阿念的生父可能是个四海云游的方士。阿念从小声称自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人们都说阿念或许和她的父亲一样,都能够通鬼神。 但褚谧君也怀疑她只是想要吸引东安君的注意。小孩子都这样,喜欢弄出些动静来,好让长辈关心自己。 “在这里,会发生不好的事。”阿念小声的说道“我听见许多人在哭。” 哭 明明只有风的声音。 可褚谧君忽然想起,洛阳的确不是个太平的地方,作为帝都,多次政变都发生在这里,新的掌权者登上高处时,总要踩着旧人的尸首。若死去的人有怨魂不散,那么洛阳或许真的有成千上万的亡灵在日夜不休的哀嚎。 “阿念不怕。”褚谧君抱住小小的孩子,动作生硬的摸了摸对方的头颅,“想不想见外祖母外祖母就在城里等着你。” “可是,他们在哭。” 褚谧君捂住了阿念的耳朵,“这样还听得见么若是还听得见,你就先睡一觉吧。等到睡醒了,你就回到外祖父家了,外祖父会护着你。” 阿念乖巧的点了点头,将脑袋埋在褚谧君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褚谧君将手伸出帘帐,比了个手势,片刻后马车重新行驶。 也不知车厢内熏着的是什么香,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困。但她知道,阿念并没有睡着。 就在马车即将驶入城门的那一刻,她听见阿念说了一句,“你看哪,这座城,像不像一只噬人的巨兽” 不知何时阿念睁开了眼睛,褚谧君垂眸,正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瞳孔。 阿念的眼珠子,颜色比旁人要浅一些,在这昏暗的车厢内,像是透着股摄人的光华。 巨兽 褚谧君从帘帐缝隙往外看,马车驶入城门内,巨大的阴影投下的那一瞬间,的确让人不禁发慌。 褚谧君忽然觉得很困很困,车内熏香的气息浓郁到让人喘不过气来,她忍不住闭上了眼。 褚谧君醒来时,发现自己仍在车内。 怎么,她睡过去的时间原来并不长么 车身颠簸的有些厉害,看起来不像是行走在洛阳城内平整的道路上。她试着起身,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不,不是动不了,而是这具身体她完全无法操控。就好像是鬼魂附身,这具身体由另一个人掌控。 那人坐了起来,理了理发髻,然后开口问道“蘅娘,洛阳到了么” 声音清脆温柔,但并不属于她。褚谧君悚然的意识到了这点。 不是她被鬼魂上身,而是她如同鬼魂一般,附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就连眼珠子都不能自主的转动,褚谧君只能从余光中判断这是个双十年华的女性,且此人应当出身不凡,所用的衣料都是上好的齐纨。 帘帐被挑开,一个中年的妇人朝她笑了笑,“娘子勿急,很快就到洛阳了。” 这是阿念的傅母 褚谧君才和阿念的傅母见过面,不会认错。可这个女人的装束却又和她之前见到的不同,面容也不知为何苍老了些许,两鬓间甚至有丝丝白发。 “娘子不需要再睡一会么” “不了。”女子开口,“将镜子拿来,我要整理仪容。等会要见姨母,不可失礼。” 蘅娘找出铜镜,双手举到女子面前,从镜中,褚谧君看到了一张让她熟悉的脸。 这是阿念,却又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阿念。 她认识的阿念是个才九岁的孩子,而镜中的女子已经成年。 暖风从帘帐的缝隙吹入,眼下所处的时节显然不是冬天。褚谧君终于确信,自己不但附体到了别人身上,还来到了很多年后的某一天。 阿念盯着镜子瞧了许久,看着镜中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褚谧君总有种自己在和阿念对视的感觉。 “娘子,怎么了” “没什么。”阿念收回了目光,“等会进城后,是直接就去皇宫么” “太后很想见你。” 太后在褚谧君的认知中,大宣是没有太后的,天子的母亲早已死去多年。 看来是换了皇帝,这太后,是她的姨母么 褚谧君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她一直担心褚家会盛极而衰,可现在姨母既然是太后,没有被废没有被赐死没有被暴病而亡,表妹看起来也依然过得不错,没有流放没有下狱没有低嫁这说明褚家还没有倒。 真不容易。 “可我在进宫前,想去看看谧君表姊。”阿念说。 居然还记挂着她褚谧君有些感动。 “谧君表姊埋在哪”阿念问。 对啊,她现在住在哪呢还在洛阳么等等,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4章 褚谧君才接受了自己来到了十年后这一荒诞的事实,就不得不迎来一个巨大的噩耗。 十年后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她了。 她死了。 坟墓埋在城南。 阿念说起了她生前的往事,悲从中来,不犹垂泪。蘅娘给阿念递来帕子,亦是不住叹息。褚谧君待在阿念的身体里,看着这两个女人悼念她本人,心情复杂。 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死了。她身体一直很好,也甚少与人结仇,褚家既然还没有倒,那么有谁还能威胁到她 据蘅娘与阿念的谈话来判断,她大概是死在四年前,十九岁的时候。 是为何而死,褚谧君不知道,因为这两个人没有提起。 不过最终阿念也还是没去褚谧君的坟前拜祭,因为宫里的太后急着要见她。于是褚谧君也就没能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埋骨之地。 不看也好,若是真的看到了,褚谧君觉得她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这一定是在做梦吧,梦里她居然来到了十年后,还听说了自己的死讯。她才十三岁,如果她真的要死的话,岂不意味着她只有六年的寿命了 马车从洛阳东城门驶入,看着笼罩在头顶的阴影,褚谧君忽然间又想起了九岁阿念说的那句话 洛阳城就像一只噬人的巨兽。 “娘子。”在即将进宫之前,蘅娘忽然紧紧握住阿念的胳膊,“东安君对您的期望,莫要忘了。” “可是”哪怕是十年后的阿念,声音依旧听起来柔柔的,“我不敢。”褚谧君感受到阿念咬了咬下唇,“陛下是个暴君。” “娘子这是在说什么胡话”蘅娘轻声喝道。 她们在说什么 新皇帝是谁 阿念十九岁了,梳得却还是未嫁之女的发髻。褚谧君忽然意识到了这点。 “陛下并非良人。”阿念摇头。 东安君,是希望阿念做皇后么 这不奇怪,如果这时候掌权的依旧是褚相的话,为了确保地位稳固,一定就会再立一个褚姓的皇后。 她已经死了,褚家只剩阿念了。 不少人也猜到了这点,当阿念踏入长信宫时,褚谧君便听到有两个宫女凑在一块窃窃私语。 “那个便是未来的皇后” “既然是太后的外甥女,那定是皇后无疑了。” 看样子,阿念这回来到洛阳,为的就是后位吧。 “只可惜,比起那位还是差了些。” “那位已经死了,快别说了。” 紧接着,褚谧君又听到了这两句话。 “那位,当年可是与陛下有过婚约的。在陛下登基前暴毙,还真是没福气” “嘘,谁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要我说,这位也要小心才是。” 宫女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蘅娘这种年纪的人大概是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然而褚谧君却能够模模糊糊的听出大半,想必阿念也是。 褚谧君感受到阿念的心跳霎时快了许多。 宫女口中的“那位”,指的是已经死去的她么 褚谧君之前还在猜自己是不是死于意外,现在看来这个可能性或许可以排除掉。 以前褚谧君每回进宫见姨母,都几乎不需要等待。姨母素来疼她,往往在听说她的马车驶入宫门后,就会直接下派人来接她去中宫。 但阿念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了太后的接见。 她昨日才见过姨母,可没想到自己居然一眨眼就到了十年后。十年后的姨母和十年前的,差别会很大么想到这里褚谧君有些感伤。 她应该是还有机会回去的,阿念不是说了么,她一直活到十九岁才死。 当褚太后出现在褚谧君的视野之中时,褚谧君明显感觉到姨母有些不同了。 不,不是姨母老了。姨母这年大概有五十余岁了,可看起来还是和从前一样美艳而雍容。 她穿着一身大袖垂髾服,腰肢束得纤细,长发高绾,带着一整套的五兵佩,黄金步摇点缀在鬓上。脸上的妆容也依旧明艳,翠黛描眉,朱红点唇,两颊与眼尾晕染着胭脂,额黄明丽的色泽为她更添一份威严。 让褚谧君感到不适应的,是姨母此刻的态度。这个姨母,让她觉得冷漠疏离。 在褚谧君的记忆里,姨母不是这种会明明白白将喜恶写在脸上的人。就算阿念从小养在琅琊,与她不亲近,她也不该是这样。 这两人几乎没有什么交流,阿念是不善言辞,褚太后则是不想说话。喝过半盏茶后,方道“你母亲让你来的” “是。” “她终于意识到你早就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所以将你送来了洛阳”褚太后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也罢,这些天你就留在我这儿好了。皇宫空得很,皇帝登基四年,一个妃嫔都没有,新阳又嫁了出去,我身边没个可以说话的年轻人。” 让阿念在皇宫住下,是在为她的后位做准备 “我会从洛阳清贵子弟中,为你挑选一个适合的夫婿。”褚太后的下一句话,让褚谧君吃了一惊。 “你是我的外甥女,满城的才俊可任你随意取舍,要是拿不定主意,我效仿古人典故,为你办一场雀屏选婿也是可以的。只有一点你得记着不许靠近皇帝。” 此言一出,不仅是褚谧君,就连殿内服侍的婢女都愣了愣。 “我那位妹妹的心思,我一向清楚得很。掖庭诚然至今空虚,后印也始终无主但我并没有让你做皇后的意思。” 褚太后吐字清晰而有力,她的音色很好,即便是到了五十岁,可嗓音还是那样悦耳,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刺心。 “你或许听了心里会不好受。”她歉然一笑,“但姨母是为你好。我知道你不像你母亲那样拎不清,所以就将一切直接挑明了说,希望你不要怨恨姨母。” “不敢。”阿念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不知外祖父近来是否安好” “他老人家一切都好,你既然都到了洛阳,记得常去看看他。”褚太后眼中总算有了几分笑意,“只是他眼下政务繁忙,你若是想见他,得挑个好些的时候。好了,我要休息了,你下去吧。” 说着,她安排了两个宫女将阿念带了下去。 其实褚谧君还很想再和褚太后聊聊的,她想要知道更多的有关褚家的事情。 好像知道褚谧君心里想法似的,一向寡言的阿念竟然主动开口与侍女们说话,从她们的交谈中,褚谧君得知原来十年过去,褚家竟然还是屹立不倒。新皇帝是由褚相一手拥立,那些个敢和褚家唱反调的世家、宗亲们,到了十年后已经死了个干干净净。 什么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水盛多了,换个新水缸就好了。 唯一的遗憾居然是她死了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想到这里,褚谧君便不犹的心情沉重。 一定得弄明白是谁杀了她才行。 阿念脚步一顿。 接着阿念若无其事的朝身旁的宫女道“可惜我表姊福薄,否则她才该是皇后的。我远在琅琊,她去时我竟不能见她最后一面。能问一问她死时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形么” 两名宫女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说道“平阴君故去的时候,我们知道的不多。” 平阴君看来是她的封爵。她不满二十就已经有了爵位,这应是外祖父偏宠她的缘故。 “平阴君死在出嫁前几日,是暴病而亡的。”另一名宫女壮着胆子答道。 “为何平阴君,葬在城南”这句话,是褚谧君不知不觉中控制着阿念的躯壳问出来的。 阿念久居琅琊,可能不知道褚家家墓在城东,但褚谧君却清楚。她死后竟没能和家人葬在一块,是因为未嫁女早夭不祥,还是有别的缘故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当时洛阳很乱,活人尚且顾不上,何况死人。” 褚谧君还想追问,但那两名宫女却不愿再说下去了。 阿念进宫的次数不多,宫女便按照褚太后的意思,带着她四处闲逛,熟悉长信宫一带的景色。如褚太后所言,皇宫的确很空,因为没有妃嫔没有皇后的缘故,就连宫女宦官都少了许多。一路走来都看不到几个人,直到穿过一片杏林,才在湖畔见到了不少人聚在那里。 “是陛下。”宫女说道。 “陛下”阿念显然有些不信,但又不得不信。 湖畔坐着一个青年,怡然自得的举竿垂钓,一大群的宦官卫兵侍奉在侧。 “娘子还是不要见陛下为好。改日太后自会安排人带娘子去太和殿正式拜见陛下。”宫女说着,就想要将阿念往另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带。 但皇帝那边已经有人看到阿念了,一名宦官从石桥上急急赶来,拦在了阿念面前,“这位便是东安君之女”他笑了笑,“陛下想见见。” 既是皇命,阿念也不敢推辞,只好依言跟在了宦官身后。附在阿念身上的褚谧君则极力想要看清楚湖畔青年的容颜。 距离不断拉近,那人的侧颜便也逐渐清晰。他的打扮委实不像是个皇帝,穿着一身绛色宽袍,不戴冠,不束发,看起像是哪个隐居山野的闲人。褚谧君那只来得及看见他笔直的鼻梁和弧线精巧的下颏,阿念便将头低了下去,朝他稽首跪拜。 “用得着这样怕我么”褚谧君听见青年轻笑着开口。 他的嗓音低哑而柔和,倒是好听。 “起来吧。” 阿念由宦官扶着站起,皇帝也转过头来看向她。褚谧君总算看清了他的脸。 居然真的是他。 曾经的清河王世子,常昀。 皇帝无子,褚谧君猜测过姨母是不是要将常昀收为嗣子,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 少年和青年的长相,差别还是很大的,至少现在的常昀看起来不再像个女孩了。他生得最好的地方果然还是眉眼,轻笑之时,风华流转摄人心魂。 和褚太后一样,这时的常昀也给褚谧君一种陌生感。褚谧君记得自己遇上的那个常昀,是个不爱笑也不爱说话的孩子,站在冰天雪地里,冷得和冰雪一样。 在褚谧君借着阿念的眼睛观察常昀的同时,常昀也在打量着阿念,最后他说“你生得真的一点都不像你表姊哪。” 这句话若是让旁人来说,只怕有些唐突无礼,可常昀的神情和口吻都是那样平易近人,就好像他只是阿念一个久未相见的友人,与阿念的谈话,不过是故人之间的叙旧。 “陛下,与表姊的感情应该很好吧”这句话是阿念问出口的,语气还是战战兢兢的,但阿念却强迫自己抬起头来直视着常昀的眼睛。 常昀垂眸,避开了阿念的视线,“上回你我见面,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之后洛阳动荡,你也回到了琅琊郡,我们便再没见过了。” “是啊。” “难得重逢,我已命人在太和殿设宴,可愿同往” 既然已经命人备下了宴席,看来是专程在此等候。 褚谧君很好奇他到底想要和阿念说些什么,但长信宫的那两个侍女早已得了褚太后的吩咐,不许阿念和常昀有过多接触。因此她们两人一起上前,对常昀道“太后吩咐过,过一会的晚膳,太后会和娘子一块用。” 常昀的目光陡然间冷了下来,“朕的话,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反驳了” “这、这是太后的意思。” “行,太后的意思。那么”常昀点了点头,“就让太后她亲自来救你们好了。” 话音才落,跟在常昀身后的卫兵便上前一步,豁然拔出了腰间佩刀对着两名宫女斩了下去 “且慢”和宫女们的惊叫一同响起的是阿念的声音,这丫头在关键时候胆子倒是不小。 然而卫兵根本没有听她的,电光火石之间,两名宫女因惊慌而摔倒在地,凭着本能就地一滚,这才堪堪躲过利刃。 “先等等。”常昀开口道。 卫兵这才收刀入鞘,后退了一步,重新站回到常昀身后。 “阿念好像有什么话要和朕说,说吧。” 褚谧君注意到他用了“朕”这个自称。之前那种平易近人的错觉顿时消散,他从温柔亲和的兄长,一下子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 “阿念愿意跟随陛下前去太和殿,还请殿下放过这两位宫人。” 常昀却笑了起来,“你错了。朕不是在和你做交易,杀这两个人,和带你去太和殿是两码事。她们忤逆圣意,本就该死。” “请陛下宽恕他们这一次。”阿念恳求道。 “凭什么” “她们不过一时犯错,不该因此丢了性命。阿念请求陛下饶恕她们。” 阿念心慈,但在褚谧君看来,常昀却不是个善类。光恳求他有什么用,应该告诉常昀,这里靠近长信宫,两名宫女又是太后的人,他杀了她们,弄不好会和太后彻底撕破脸。 然而出乎褚谧君意料的是,常昀非常好说话,“既然阿念都这么说了,朕当然可以答应。好容易故人重逢,若是沾了血,倒是真的不吉利。”常昀的态度变得十分快,好像方才他根本没有露出杀意凛凛的一面,“那么,阿念愿意去太和殿么” 愿意么 不愿意也得愿意。 阿念毫不犹豫的点头。两个宫女试图阻止她,差点丧命,她要是再不乖觉点,谁知道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接下来会做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5章 身为外戚,褚谧君不止一次被召入宫中,皇宫的许多地方,她都熟悉的如同是自家一样。 眼前的太和殿和褚谧君记忆里的那个没有多少分别,听说常昀已经当了四年的皇帝,可四年的时间过去,常昀几乎没有碰过这里的摆设。 太和殿内有众多侍从,却几乎听不到人声。宦官宫女们很少交谈,行走时亦是脚步轻如落羽。 在一片寂静中,猫儿的叫声便显得格外刺耳。 褚谧君吓了一跳,阿念转头,接着便看到一扇屏风后,藏着一只浑身乌黑的老猫。 它看见常昀后便朝他蹒跚着跑了过来,褚谧君注意到它的左后腿似乎有些不大灵便,所以它的行动也颇为滑稽可笑。它的年纪也实在是大了,皮毛黯淡无光,眼睛半睁半闭,若是缩在什么地方不动弹,就像是一团废了的黑色丝线。 但常昀却蹲了下来,摸了摸这只猫的头颅,然后将它抱在了怀里。 “它今天好像有些不高兴。”常昀说。 几名负责照看这只黑猫的宫女即刻跪下请罪。 “自己去领罚吧。”常昀淡淡的说道。 没有人对常昀的命令有丝毫的迟疑,立时便有人上前将这几人带了下去。被罚的宫女也并未哀嚎求饶。 整个太和殿,都秩序井然,足以见到常昀在这里绝对的威慑力。 联想到他之前差点在长信宫附近杀了太后宫女的事情,可见常昀虽然是被她外祖父拥立登基,却不是个乖巧安分的傀儡。 常昀费尽心思将阿念请来太和殿,褚谧君还以为他要摆出多大的阵仗,可事实上,所谓的宴席只是普通的家宴规格,在席上他也只是和阿念随口闲聊。 但看阿念的态度,这两人也仿佛不是那么熟悉。很多时候都是常昀问一句,阿念答一句,若不是宴上还有乐师奏曲助兴,只怕气氛会沉闷得有些吓人。 阿念和常昀的一些谈话,褚谧君也听不大懂,因为她来自十年前的缘故,许多后来发生的事都不知道。比起没边际的闲聊,褚谧君更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说来也是奇怪,阿念明明看不到她,她也无法操作阿念这具身子,可阿念却好像能够知道她心意似的。之后阿念便在常昀面前频繁的提起褚谧君。但常昀就仿佛没听见一样不予回应。好像褚谧君不是他的未婚妻子,而是个他全然不认识的陌生人。 看样子未来的她和常昀之间并没有多少感情。褚谧君心想。否则怎么会连一句话都懒得说。 “阿念这次打算在洛阳留多久”常昀忽然问。 “不知。”阿念摇头,“不过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等母亲思念我的时候,我便也该回琅琊了。” “不在洛阳久留一阵子么”常昀说“这正是洛阳牡丹盛放的时节,不要错过了。太后身体不好,阿念能陪太后赏花游园,朕想,太后一定会很欢喜。” 不,太后才不会欢喜。 看得出来褚太后对阿念虽然不讨厌,但绝不算喜欢。 太后不知为何并不希望自己的亲外甥女做皇后,可身为皇帝的常昀却故意接近阿念,他希望阿念能在洛阳久留,为得又是什么他想让阿念做皇后么 阿念含糊应下。而常昀却不在乎她的答案什么,自顾自的低头逗弄怀里的猫。 褚谧君也曾见过京中贵人豢养猫犬或禽鸟,以此消遣,可从没见过有谁养一只又老又丑的黑猫。偏偏这只猫被常昀珍重万分。它用已经不甚锋利的爪子攀着常昀的袖子一路往上爬,先是停在常昀的肩头,然后直接跳到了御案之上,品尝那些专门为皇帝备下的菜肴。 若是这不是一只猫而是个活人,敢这样对帝王无礼,只怕早已罪连三族。 在面对这只又老又丑的黑猫时,常昀显得格外有耐心。他没有丝毫阻止黑猫行动的意思,黑猫弄脏了哪盘菜,他最多让宦官将那盘菜端到桌案另一头让黑猫独享而已。偶尔他伸手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黑猫已经干枯无光的皮毛,这只猫儿也不领情,一爪子对着常昀挠了过去。 “真是个没良心的。”常昀笑了笑,轻声说道。 “陛下还真是爱惜这只猫儿。”阿念感慨道“几年前见到陛下时,陛下就与它很亲近。” “它呀,又老又丑,还废了一条腿,我再不爱惜它,它岂不是没了活路。虽然它的确是到了该老死的年纪了。”常昀仍然微笑,低哑的嗓音中透着些许哀凉的意味,“我听说猫的寿数最多不过十余年,它若是变成人,只怕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叟,可是,也许它就是不甘心死去呢,想要多活几年,再瞧几眼人世风景。”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它也撑不了多久了,前些日子它生了一场大病,险些送命。偶尔我离开它一会,都要担心回来时,它会不会已经断气了。” 阿念没有接话,因为常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的眸中不沾染任何情绪,可烛下的身影却瞧着无比的寂寥。 褚谧君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所谓的九五之尊,其实是个只有一只猫能陪伴在左右的可怜人。 从常昀和阿念之前的谈话来看,常昀的生父清河王应该已经逝世多年。眼下前朝后宫,皆由褚家人把持,常昀自嘲说他是金殿之上的一尊塑像,这话或许有夸张,但绝对不假。太和殿内,人人皆畏惧他,可这些人服从他却未必肯效忠他。 哦,还有,她这个未婚妻也死了,常昀至今都还没有妻子,真可怜。 孤家寡人,说的可不就是他么。这只猫似乎他养了多年,大概是他身边仅剩的陪伴了。 他也没和阿念再说话,桌上的食馔已经差不多快被猫给糟蹋完了,他给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边看着殿中央的歌舞,一边品啜。 突然间,清雅的管弦之乐转而激昂,十余名手持长剑的少年鱼贯而入。 阿念先是一惊,接着反应过来那些都是伶人,他们手中的剑也并未开刃。 “剑舞”阿念喃喃。 少年们和着慷慨飞扬的乐曲飞旋,剑花绽于灯下,寒光灼目。他们共有十二人,皆是相似的身高体型,穿着一模一样的赤红长袍,行动整齐划一,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了周密的安排。剑术与舞结合,既赏心悦目,又让人血脉沸腾。 “表姊当年,最喜欢的便是剑舞。”阿念低声说道,忍不住眼眶稍红。 这个表姊指的是她么褚谧君有些莫名其妙,她什么时候喜欢过剑舞了 她也不觉得自己以后会喜欢。歌舞、管弦、美馔、醇酒,这些在褚谧君眼中,都是可有可无的消遣。她从小严以律己,不会耽于声色。无论是剑舞、鼓舞、楚舞、巴渝舞,在她眼里都一样,不喜欢,也不讨厌罢了。 这时乐声逐渐低沉,之前有如千军万马奔腾,让人想起激烈厮杀的战场,而眼下却像是英雄战败,同袍皆死伤,独留将军提着长剑,对月悲啸,月光下是遍地的尸骸,鲜血干涸呈绛色。 筝、瑟、笙、鼓皆停,唯有箫声呜咽,如泣如诉。 讴女曼声高歌,唱的是一曲旧时乐府中所载的陇头歌辞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陇山的水自高山奔流而下,我独自一人,飘然行于苍茫旷野之中。 不过是四句再简单不过歌谣,然而在此情此景,衬着烛光、剑光及窗外冷冷月光,竟莫名的悲戚,催人泪下。 常昀以箸击节,跟着一块低声轻唱。这首歌唱到最后,他忽然拔剑而起,跃入殿中央,和那些红衣少年一同随乐舞剑。 他对于剑的掌控,远胜于那些伶人。之前褚谧君总觉得少年们的剑舞之中少了些什么,这时猛地惊觉,这场剑舞,缺少的是常昀。如果说少年们是战场上的兵卒,那么他便是无可置疑的主将,只要他出现,众人的目光就会自然而然的集中到他的身上。 即便已然成年,常昀体格仍偏于瘦削修长,阴柔与刚劲之美糅杂于他一人身上。所有人都自他的舞中黯然失色。他步伐略为凌乱,剑势迅疾凌厉,如旅者于荒野怆然狂奔,如亡魂对月自怜。手中长剑那些少年只是在执剑起舞而已,只有他是真正做到了以剑来诉说心中喜乐哀惧。 筝音、笛音复起,一声比一声急促,常昀手中的剑也越来越快,最后褚谧君只能看到凛冽的寒光。那十二名少年畏惧他的锋芒,纷纷退开,渐渐围城了一个圈。他们的阵型早在常昀加入他们时就散了,常昀一人就压制住了他们所有人的气势。 褚谧君猛地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乐声中含着肃杀,执剑的少年眼眸冰冷,死死盯着常昀。 筝音越来越快,好像是在催促着什么,将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褚谧君眼尖的发现某个少年忽然往常昀所在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然而没等他有所动作,常昀一个旋身,手中长剑利落的抹过了对方的脖颈。 接着其余十一名少年齐齐折断了手中长剑,对着常昀扑了过去。 剑的确是没有开刃,可剑身却被动过手脚,轻易便能折断,新断的裂口锋利无比,堪比短刀。 这些人是刺客 反应过来之后,太和殿内的宦官大声惊叫,乱作一团。可刺客与常昀之间的距离那样近,十一个人,眨眼间就能夺去他的性命。 常昀并不躲避,以剑横扫、斜刺再挑劈。电光火石间,双方交手。 刺杀不是比武,关键在于那一瞬间的时机,这些人还没有动手之前就被常昀觉察,已然落了下风。他只有一个人,但用的是长剑,对方扑倒自己身前时,又夺去了两三人的性命。 这已经是极限了,哪怕是剑术再高的剑客,在这么短的距离内,也不可能从多人的围攻之下全身而退。 然而紧接着,卫兵赶到,拔刀出鞘,砍向了剩余的刺客。 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无论是阿念还是褚谧君,都没来得及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还来得及害怕,这些事情就都已经结束了。 乐曲在鲜血飞溅的时候便被打断,但筝弦的余响犹在,常昀在这仿若叹息一般的声音中收剑入鞘,抬手一点一点擦干净了脸上的血。 “留活口,拖下去严审。”常昀说道。 “陛下安否”宦官踩过地上的血泊,赶到常昀跟前,“陛下发现不对就该赶紧下令捉拿他们才是,怎么可以亲自去真是太冒险了” “许久不用剑了,想试试自己是否荒废了技艺。”常昀轻描淡写的说道,一转头看到了脸色苍白的阿念,便对宦官吩咐道“你将褚二娘子带去后殿歇息吧。” 眼下的太和殿的确不适合继续待客,满地都是鲜血,死尸相枕,带刀的护卫围在常昀身旁,遮住了他的身影。阿念只好点头,朝常昀行礼拜别之后跟在宦官身后离去。 在走出太和殿之前,阿念听见常昀和宦官之间的交谈声。 “依你看,这些刺客会是谁派来的” “臣不知。” “罢了,朕心里有数。朕只是好奇,这些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这” “负责统领禁军的卫尉和光禄勋,是不是该更换了”常昀像是笑了下。 阿念忍不住回头看了常昀一眼。 “褚相,眼下还在尚书台么”常昀又问。 “应当还在。” “真是鞠躬尽瘁呢。”常昀又一次拔剑,斩下了一名刺客的头颅,然后拎着那颗狰狞的人头大步走了出去,“朕去会会他,今日之事,他不给朕一个交代怎么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6章 被带入后殿没多久,阿念便躲开了前来服侍的侍女,翻窗逃了出去。 褚谧君被这丫头突如其来的大胆给吓了一跳,但她知道阿念要去做什么。 方才常昀那一番话她听到了,也听懂了。眼下常昀带着刺客的人头去尚书台,无疑是要找褚相的麻烦,借着遇刺一事发落褚相。 阿念也是褚相的外孙女,当然会放心不下。 如果理智的思考一下,褚谧君是不赞成阿念这一举动的。天色已经这么晚了,焉知此时宫里其余阴暗的角落中,会不会藏着刺客的余党。再说了,阿念就一个小女子,皇帝与相国斗法,她贸贸然参与进去,能起什么作用 可褚谧君也想去看看外祖父。 当阿念翻窗而出,在小径上提着裙子狂奔时,褚谧君心中是隐隐期待着的。 阿念的行动很是轻盈敏捷,一点也不像是个世家贵女,倒似那山林间的麋鹿。她灵活的绕开一路上的守卫,抄近路走小道,四周黑漆漆的,白天里熟悉的皇宫在夜间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可阿念这样一个胆小的孩子竟也没有害怕。 终于,她追上了常昀一行人。 他们走得很快,宦官提着灯,卫兵手持刀枪,点点光芒远远看上去如同星子一般。大步走在最前端的,正是绛衣染血的常昀。 这真是个奇怪的人。褚谧君心想。 她至今都还没有接受常昀皇帝的身份,因为常昀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皇帝。 身为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天子理应养尊处优,为天下为臣民爱惜自己才是。 褚谧君看过史记,上头说过这样一则故事,汉时孝景帝携美人游猎,恰巧妃嫔贾姬不幸遇上野兽袭击,景帝情急之下想要亲自前去营救美人,可他的臣子郅都却拦住了他,说“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 天下谁死了都无所谓,可唯独皇帝不能轻易死去。 可常昀却毫无自己身为皇帝的自觉,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若是有个什么意外,会在朝野引起多么大的震荡。 别的皇帝遇上刺客,会高声呼人救驾,会第一时间将自己藏在人墙之后。常昀倒好,竟亲自拔剑下去杀人,还镇定自若的和那些刺客一起舞了半支曲子。他现在又要带着兵甲去找人麻烦,手里提着颗血淋淋的人头,就像是像是故事中快意恩仇,看轻生死的游侠。 阿念暗暗尾随着他们,既不敢太近,也不敢太远。 忽然,这行人停了下来。就在前去尚书台的半路上,他们和褚相的人正好碰上。 外祖父阿念将自己藏在一株树后,睁大了眼拼命眺望。 “陛下。”远远看见一身儒服,头戴进贤冠的老者朝常昀一揖,“听闻太和殿有刺客闯入,老臣放心不下,前来探望陛下。” 阿念和褚谧君都没办法看清楚褚相而今的相貌,只能听见他用一惯平静从容的语调开口对皇帝这样说道。 常昀冷冷的将手里拎着的人头对着褚相扔了过去。褚相闪身避开,垂眸看着地上那颗头颅,不语。 “相国的消息还真是灵通,朕都还没来得及赶去尚书台,您就知道太和殿的事了。”常昀嗤笑,“还请褚相为朕看看,这刺客,究竟是谁的人。” “臣,身为相国,统领百僚、辅佐天子,但不司廷尉之职,审问刺客之事,还请陛下交给廷尉。” “廷尉林忱孝,朕没记错的话,是相国的表侄”常昀挑眉。 “林廷尉为官清正,是信得过的人。” “相国信得过,朕可信不过。朕要安排身边的宦官前去听审。” “陛下这是何意”褚相的声音微微拔高了些,但语速还是不疾不徐,“陛下是怀疑臣与刺客有勾结怀疑廷尉会包庇臣怀疑臣有谋逆之心”他理了理广袖,对常昀一拜,“那陛下大可以将臣一同下狱。” 外祖父是在以退为进。褚谧君猜测到了这点,但也不由自主的紧张。 “相国劳苦功高,朕怎敢对相国无礼。放心,朕不过是派个家奴去廷尉身边待几日,也方便朕及时知道从刺客那里都审出了些什么。毕竟这事关系到朕自身的安危,朕不能不上心。” 在褚相要开口再说些什么时,他打断了褚相的话,继续道“朕不曾怀疑过相国的忠诚。朕只是好奇一点,守卫宫禁的人,为什么会将这一批刺客给放进来。”常昀的语调越发森冷,“卫尉杨子铨渎职,朕要问他的罪,相国没意见吧。还请相国即刻回到尚书台,为朕拟一份罢免杨子铨的诏书。” 杨子铨。这个人褚谧君不认得,但一定是外祖父的左膀右臂。 这时候任谁都明白了,常昀在刺杀后顾不得休息,直接去找褚相,为的就是在这种突然的情况下,趁势夺走褚相手中的禁军兵权。 如果常昀不连夜下令罢免杨子铨,那么褚相就会抓住时间召集幕僚商议对策、联络朋党,等到常昀再想要对付杨子铨时,就会跳出诸多大臣站出来为杨子铨开脱。 常昀眼下发难,给了褚相措手不及的一击。这不是可以侃侃而谈的朝堂,而是春寒料峭的深夜,常昀身后跟着的是数十名手执利刃的卫士,而褚相匆忙自尚书台赶来,身后只有随侍的下人及几名同僚。 在这种情况下,难道只有交出禁军兵权这一条路了褚谧君心中焦虑。 “子铨疏于职守,陛下要治他的罪,臣无话可说。”果然,褚相这样说道“臣这就让人拟旨。” “不过”褚相马上又道“陛下有想好新的卫尉人选了么臣观陛下的神情,心中应当是有答案了。”不等常昀开口,他接着说了下去,“卫尉身为九卿之一,不可轻许,望陛下三思而后行。依臣看,这样的事情,最好还是拿到朝会时上来细细商议,由众臣替陛下甄别忠奸。” 常昀未说完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再也无法出口。 “陛下,以为如何”褚相笑着问“若是任用了不合适的人,臣担心无法服众。” 常昀缄默了片刻,道“那便依相国所言,朝会,再议。”他话语中也带着笑意,有种恶狠狠的感觉。 二人各退一步,褚相暂时失去了禁军兵权,常昀也一时间没能掌控禁军。 这两人今后还有的是明争暗斗的日子。 不过外祖父也老了啊褚谧君看着褚相离去的身影。 虽说不曾凑近去仔细观察,但褚相的身形似乎比褚谧君记忆里的要佝偻了些许,精气神也不如从前。在与年轻的皇帝站在一起时,这点尤为明显。 褚谧君很想跟上去和外祖父一起回家,但她忍住了。 阿念继续悄无声息的跟在常昀一行人身后,想要赶在他们之前先回到她该待的后殿。 然而在快要走到太和殿时,常昀停了下来。 他回来这一路上都走得很慢,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 “陛下”宦官疑惑的出声询问。 常昀没理他,径自坐到了河边,“你们先走吧,朕一个人待会。” 皇帝的命令不可违抗,但他们这些侍从,怎么可以轻易离开他何况不久前才出了刺客。于是这些人只好往后退,既和常昀保持一定距离,又能够看着他。 这样的“独处”机会让人无法满意,常昀抬头想要喝退这些人,但最终还是忍耐了下来。 他像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满手血污,于是将手伸进冰凉的水中。 阿念本该趁此机会赶紧回去,却不知怎的停了下来。褚谧君也只好和阿念一起站在树后,呆呆的看着常昀反反复复的清洗自己那双手。 “你还要在那站到什么时候”常昀忽然喝道。 褚谧君一愣。 “出来” 这是,发现阿念的踪迹了。 “褚二娘”常昀抬头看向了阿念所在的方向。 这时常昀身边的宦官也走到了阿念面前,“二娘怎么不好好在殿里待着,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就不好了。” 阿念还是没动。 褚谧君觉得奇怪,被催的急了,她下意识的往前迈了一步,居然成功了。 也就是说,阿念这具躯壳,现在归她掌控。 褚谧君僵硬的挪动步子,慢慢的走近常昀,又不敢靠的太近,隔着数十步的距离看着他。 褚谧君有些慌张,毕竟她才十三岁,实在不知该怎么模仿一个十九岁的女子。 要是被人知道,这具身体里藏着的是一抹来自十年前的魂灵,褚谧君担心自己会被当成妖物。大宣虽然巫祝之风不盛,可还是有不少人对神鬼之事颇为在意。 犹豫了一会,褚谧君道“陛下还好么可曾伤着” 这问题并没有多少意义,褚谧君之所以这么问,只是因为她还没有想好以她现在褚二娘子的身份,该和常昀说些什么。 在听到这句话后,常昀豁然抬头与她相望。 他的眼神复杂无比,既有惊诧又有隐约的喜悦和悲伤,月光散在他身上,映在他眼底,苍凉明净如霜雪。在默默的看了褚谧君许久后,他又挪开了目光,垂眸看向水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7章 在常昀的目光注视下,褚谧君不犹慌乱,以为是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 但很快,常昀就又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他以一种冷厉的口吻对褚谧君道“要是不想死的话,就不要在宫里乱跑。” “是。” “方才你跟着朕,也见过你的外祖父了,有什么想说的么” 褚谧君揣摩不透常昀的心思,犹豫了一会,问道“臣女能择日出宫前去探望外祖父么” “想去便去,又没人将你拘在宫里。你还打算去什么地方,说说,朕可以安排一些人护卫你。” “还想去表姊坟前祭拜。” 常昀抿了抿唇,又不再说话了。 每一次只要提到褚谧君,他都会这样。 这人,真的是自己的未婚夫么褚谧君心绪起伏。 “表姊过世之前,陛下见过她么”褚谧君问道。她还是很在意自己的死因。 “不要提起她。”常昀态度冷硬,深吸了口气后,他放柔了语气,以一副劝诫的姿态,对褚谧君道“你表姊的死,牵扯到的事太多了你最好什么都别知道。”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模糊的线索,反倒让褚谧君更是揪心。 “身为血亲,也不能知道么”褚谧君忍不住上前半步。现在她可以确定了,自己的死亡绝不是意外。 常昀抬眸瞥了她一眼,眼神冷锐。 褚谧君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假如她的死,背后真的藏着什么阴谋,焉知这阴谋与常昀无关。她这样逼问常昀,实在是不智,激怒了常昀,只怕阿念也要死。 于是她赶紧向常昀谢罪,“臣女逾矩了。” “你下去吧。”常昀淡淡道“知道的越少,活得越自在。” “是。” 回到长信宫时已经很晚了。 褚太后还没睡下,她也听说了太和殿发生的事,将褚谧君召去反复询问。 褚谧君模仿阿念的口吻,在隐瞒了自己跟踪常昀的那部分事情后,将其余的所见所闻一一照实回答。等到褚太后觉得自己终于再也没办法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后,终于挥手让她退下。 沐浴更衣之后,褚谧君心中总算平静了些许。这一天的时间里,她经历了太多他从前没有想到的事情,现在累得只想休息。 殿内焚着安息香,让她暂时忘却了血的腥气。她坐在灯下,盯着自己眼下这具成年人的身躯,想到了许多事。 阿念今年是十九岁吧。 听说她死的时候,也只有十九岁。 “娘子今日受惊了。”蘅娘端着妆奁走来,跪坐在褚谧君身后,亲自为她解开发髻,用篦子一缕缕梳过。 “傅母” “娘子歇着就好。”蘅娘打断她要说的话,一挥手,两个侍女上前,为褚谧君揉捏酸痛的肩膀手臂。 “娘子从琅琊一路风尘仆仆的赶来,着实是辛苦了。才到了洛阳,居然又遇上了刺杀这等事,还真是不过好在有惊无险。” “嗯。”褚谧君不知该说什么,就轻轻应了一声。反正阿念看起来也不像是个话多的人。 篦过头发后,蘅娘又拿来面脂,抹在阿念的脸上。 “娘子的容貌,生得真是十分俊俏,要我说,比已故的平阴君还要更美貌三分。”蘅娘感叹道。 身为蘅娘口中“已故的平阴君”,褚谧君心情复杂。 “娘子这样的才貌,若是不做皇后,天理何在。”蘅娘又道。 “傅母。”褚谧君沉声打断她,“在宫里,切记谨言慎行。” “是是是。”蘅娘赶紧道,过了会,又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太后对娘子的态度,有些古怪。” “她看起来并不想让我做皇后。” “可平阴君死后,太后便只有您一个外甥女了,您不做皇后,还有谁有资格” “我不知道。但想要做皇后的人,一定很多。” 褚谧君想起了今日才到长信宫时,在宫门前遇上的那两个窃窃私语的宫女。 她记得姨母一向御下有方,她的宫人,断然不可能在宫门前私下说那样不敬的话语。褚谧君怀疑那些话是有人故意想要说给阿念听,好使阿念知难而退。 表面上看来,她死后阿念就成了最适合母仪天下的人,可真正能够入主中宫的人是谁,这都还是个未知数。 “皇后之事,你以后尽量少提。这段时间,我们先观察一下洛阳的时局,再做考虑。”褚谧君道。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睡下,不仅仅是因为身体疲惫,更重要的是,她还是在怀疑自己陡然间来到十年后,是一种荒诞的幻梦。她不过是在马车中小睡了一会,天地就变了副模样。若她现在再睡一觉,又会发生什么 她是会回去还是又去到下一个十年后 第二天她醒来,发现昨晚真是想多了。 她依然躺在十年后的长信宫,用着阿念的躯体。睁开眼后,褚谧君试着动了一下,发现自己还是能够掌控这具身体。 但阿念的意识也依旧还在,就如同阿念能够感知到她一样,现在她也能感受到阿念的存在。 阿念主动将身体让给她,是希望能够帮到她吧。 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弄清楚是谁杀了她。 “陛下上朝去了”洗漱之时,褚谧君问身边的宫女。 昨夜常昀才警告过她,她若是想要好好的调查自己的死因,就得避开常昀。 “是的。太后也一块去了。” 褚谧君不大了解十年后的朝局是个什么情况,只从别人口中打听到四年前常昀登基时,洛阳城内颇为动荡,因此即便常昀那时已经十九岁,不是个孩子了,但还是不得不让太后摄政。 四年的时间,太后都始终没有还政的意思。直到今天,她还是会和皇帝一起出现于金殿之上,共同听政。 “我想要出宫一趟。”褚谧君站了起来。 她非要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坟墓不可,然后然后再设法去找她认识的那些熟人。若那些人真的与她关系不错的话,多少能些线索。 “娘子打算去哪” “我与新阳表姊许久未见,她可还在京”褚谧君不知道十年后的新阳究竟嫁去了哪里,但她是太后的女儿,料想不会和亲,也不会前去封邑,多半还是在洛阳。阿念久在琅琊,一时间不知道这位表姊是否在洛阳,也说得通。 “还在。” “带我去找她。” “这恐怕公主眼下没有心思见娘子。” 侍女解释了一通,褚谧君才明白,原来昨夜那个被常昀削官的杨子铨,竟然就是新阳的夫婿。子铨是他的字,他的身份是褚谧君的表兄,杨家七郎。 原来七表兄娶了新阳,而且多年后,还是和常昀成了对头。 又和那几个宫女聊了一会,大致弄清楚了十年后姨母的性情和后宫的一些事情,褚谧君打算先去自己的坟茔看看,然而就当她路过太和殿一带时,她听说新阳入宫了。 “天子下朝归来,新阳公主前去太和殿求见天子,可陛下不肯见她,所以公主便一直站在太和殿前。” “我去见见她。”褚谧君想了想,说道。 在这世上,新阳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哪怕新阳不能给她她想要的线索,她也想看一看她。 在太和殿前,果然站着新阳。 即便褚谧君只看到了一个背影,她也认出了从小陪伴她的表姊。 她的身量比十年前要高挑了许多,但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穿颜色鲜亮的衣裳,走路时习惯性的脊梁挺直,下颏微扬。 褚谧君赶到时,新阳身边的侍女正和太和殿外的宦官交涉,新阳本人则不安的来回踱步。 太和殿的门死死紧闭着,常昀是什么态度,已经很清楚了。 新阳是为了替她的丈夫求情而来。就在昨夜,杨七郎被夺去一切官职投入狱中。 褚谧君认识的那个新阳,骄傲自矜,在褚谧君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看到新阳向人低头的时候。可是她现在却不得不低声下气。 新阳的家奴手捧着一对白玉如意奉上,这应当是新阳找来讨好常昀的礼物。宦官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将东西接了过去,转呈给殿内的常昀。 片刻后,宦官从门后出来,将放着玉如意的匣子还给新阳身边的婢女。新阳往匣内看了一眼,脸色霎时难看无比,婢女甚至低呼了出来,用颤颤巍巍的手,从匣中拿出了一块白玉的碎片。 常昀非但没有接受,反倒将新阳送上去的东西砸了个粉碎。 从前新阳是皇帝与皇后唯一的女儿,整个大宣,没有谁敢让她委屈。眼下常昀却让她受如此羞辱。 她僵硬的在殿外站了良久,豁然转身,登上她来时乘坐的牛车,绝尘而去。 之前新阳站在太和殿前时,褚谧君并没有前去见新阳。她知道新阳自尊心强,肯定不愿表妹见到她如此落魄的模样。可新阳走得太快,褚谧君连追她的机会都没有。 “娘子,现在咱们要去哪” “长信宫。” 新阳毕竟是太后的女儿,在常昀这里求情无果,自然会去找自己的生母。 “去长信宫找新阳公主。”褚谧君又重复了一遍。 比起她自己的坟墓,她认为现在新阳的事更加重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8章 褚谧君在乘车前往长信宫的路上,一直在思考等会见到新阳后,该同这位表姊说些什么。就是不知道用阿念这具身体该怎么和新阳聊下去。在褚谧君的记忆里,这两人关系并不亲近。 正当褚谧君在沉思这些事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褚谧君掀开帘子,看见前方有一株倒伏在地的古木,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她跳下车,观察了下四周。这一带距长信宫还有些距离,也不靠近其他的宫殿,所以就显得格外荒僻。 “前几日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看来这棵老树是在那时被雷电劈倒的。”服侍在褚谧君身边的宫女说“几天过去,都还没个人来处理一下。宫里没有皇后也没有妃嫔,少了主事的人,许多下人便也懈怠了。” 褚谧君点点头,朝倒地的古木走近了几分,“咱们能绕过去么” “当然。”宫女说道“还有另一条路也通往长信宫。” 褚谧君却没有急着上车,她抬头四下打量。周遭尽是参天的巨木,几乎遮蔽日光。这一带真的是少有行人,道路两旁已满是疯长的野草,春时树木落下的叶子满满的堆积在道路上,那枯黄的颜色曼延直至视线尽头。 “不对。”褚谧君非但不上车,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带如此荒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身在宫中,赶车的驭者也好,宫女也罢,肯定是清楚这条路有多难走的,为什么还要选这条路 还有这棵老树 这棵老树的断处是新鲜的,它根本不是几日前被雷劈倒,而是就在不久前被人为的砍到,挡住了前方唯一的道路。 “娘子,怎么了”那几个跟着阿念一起从琅琊来的婢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安的盯着褚谧君看。 而驭者和随行的宫女们,则悄然变了脸色。 “快跑”褚谧君推了身旁的婢女一把,带头逃命。 这时候要是还看不出来自己遭遇了什么,那她才真是蠢的不可救药了。 也不知道那几个人是被谁买通了,但毫无疑问,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刺客。就在褚谧君吼出那句话的同时,他们从袖中或是衣服下摆掏出了兵刃,对着褚谧君砍了过来。 褚谧君听见身后响起了刺耳的尖叫声,是跑得慢的婢女已然被一刀毙命。她管不了身后的人了,只能不停的跑。 这些人为什么要杀她 不,是为什么要杀阿念褚谧君很想不明白这点。 是为了皇后之事,还是还是她不小心卷入了什么阴谋之中 风灌进喉咙,像是一把刀子似的,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身后的刺客还是紧追不放。十九岁的阿念,体力比她料想的要差,无论如何也没法甩开那些人。 死亡迫近,有好几次,她都险些被刺客的刀砍中。这个地方什么人都没有,也没有谁可以来救她。除了自己的喘息声和落叶在脚下破碎的声音外,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眼前铺满落叶的道路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她的脚步却是越来越沉重。一名刺客追上了她,挥刀劈来。褚谧君拼着这具身体中最后的力气,钳住对方的手腕,将那人手中的短刀插进了他自己的喉间。但紧接着,另一名刺客也赶到,一剑刺来 完了。 这是当时褚谧君心中唯一的想法。 时隔四年,褚家另一个女儿也要死了。 “娘子快逃”阿念身边的一名婢女却扑过来死死抱住了刺客。褚谧君反应过来,赶紧往另一个方向狂奔。 眩晕感越来越严重,她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四年前的她,也是这么死去的么褚谧君心中不知怎的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她会不会也是在一片绝望的寂静中,死于刺客的追杀 意识逐渐恍惚,眼前的事物慢慢的模糊,她终于倒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褚谧君发觉自己身在马车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 她揉了揉眼睛,爬了起来。发现自己身旁还坐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子。 褚谧君用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这个女孩是她九岁的表妹阿念。 “表姊”阿念迷惑的拽了拽她的衣袖。 褚谧君条件反射的推开了她。 褚谧君还是觉得脑子有些晕,半天没弄清楚自己身在何方,总觉得自己还在条荒芜的林荫路上逃命,身后是要杀她的人。 不对,她已经死了。 接下来要死的是阿念。 阿念 褚谧君看着这时才九岁的表妹,心绪复杂。 直到马车停下,侍女请她下车,她才明白自己是真的又回到十年前了。 褚谧君伸出自己还很纤细的胳膊,反复打量了好几遍,这才牵住年幼的阿念,带着她一同下车。 真不敢相信,她已经在十年后经历了差不多一天一夜,可一眨眼回到十年前,她不过是小睡了一会而已。 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所谓的一枕黄粱,难道指的就是这个 当她看到熟悉的家门时,褚谧君突然很想哭出来。 如果不久前她的经历是梦的话,那真是一场噩梦。梦里她已经死了,附身在表妹的身上,经历了两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体会到了生死一线的感受她从没做过这样可怕的梦。 因为心里装着这些事,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褚谧君总是心不在焉。阿念从琅琊赶来,是件值得人高兴的事,卫夫人也好,褚家的仆役也好,无不是笑容满面。可唯有褚谧君仿佛游离世外,在众人笑闹的时候,她只在一旁看着他人欢喜,愣愣出神。 很快卫夫人便发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将褚谧君召来身前,问她怎么了。 “我没事。”褚谧君用力摇头,想要将在十年后的那些经历给忘去。 “你分明是有事。”卫夫人点了点褚谧君的额头,“该不会是见外祖母待表妹好,你便忍不住心中不自在了吧。” “怎么会。”褚谧君失笑,“谧君像是这样小心眼的人么” “我想你也不是。说吧,你魂不守舍是为什么可别是在外闯下了什么大祸。” 卫夫人总爱用这样话来打趣人,听着外祖母熟悉的说话语气,褚谧君鼻子一酸,不犹缩在长辈的怀中,悄悄抹了把眼泪。 “到底是怎么了”卫夫人挥手,示意前来服侍的婢女先退远些,小声的问道。 “谧君做了个不好的梦。梦见自己死了。” “这样啊”卫夫人抚摸着她的头发,“那就忘了这场梦吧。梦都是假的。” “假的么” “对,梦都是假的。你现在醒了,就忘了它吧。” 那个梦,真是假的么褚谧君死死盯着自己的手,她记得梦里她杀了一个人,鲜血溅到她脸上时,是灼烫的。 不经意间,她对上了阿念的眼眸。 那个九岁孩子的眼眸幽深而纯粹,像是藏着千言万语。 不,那个梦绝不是假的。褚谧君打了个寒噤。 大宣丞相褚淮,是个平易近人的老者。 此人入仕五十余年,杀过的人尸骨可以堆积成山,废立过天子,征伐过蛮邦,而今手握大权生杀予夺,按理来说,他该是满身戾气而又威严森冷的。 但见过褚淮的人,都知道这是个很没架子的老人,若换下官袍穿上一身麻衣,他和洛阳市井中的卖鱼翁、卖炭叟没什么两样,最多是看起来精神更为矍铄,气度也更为平和从容。 从中宫被派去接这位丞相的小宦官起初还不相信这样的传言,当他见到褚相时,方明白这些都是真的。 褚相不爱享乐,所乘马车看起来尚不及京中商人奢华。在前去中宫的一路上,他都在和小宦官闲聊,聊得还都只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偶尔说起什么趣事,自己先笑得前俯后仰。 小宦官跟随在帝后身侧,也见过不少公卿权贵,那些人无一不是高高在上,衬得他们这种宦者卑微如尘。褚相却和他们截然不同,让人让人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了自己家中的长辈。 想到这里,小宦官不犹出神了片刻。 “皇后是要在哪见我”褚相开口问道。 “哦,是在中宫西北的听雨台。”小宦官回过神来,赶紧道。 “我也有阵子没见着皇后了,她近来可好呀” “皇后一切安好。”小宦官说道。 “你方才同我说,宫内新栽了一批从扬州来的朱梅。扬州梅花,当真比洛阳的要好” “这奴也不知道。只是皇后喜欢,所以陛下便命人这么做了。” “皇后还真是的,要我说不同地域有不同的花,赏什么都是一样的嘛。” “陛下敬爱皇后,所以才” “我那女儿,从前在家时就爱使性子,也多亏了陛下宽厚,不和她计较。” 小宦官只是赔笑。 马车停下,高有七丈的听雨台就在眼前。这是中宫附近最高的建筑,视野开阔,可将四周美景尽纳于眼底。 只是褚相不爱赏景,眼下又是冬日,他站在听雨台下,只想抱怨自己的女儿不体恤老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9章 今早上才下过一场小雪,但台阶被人仔细清扫过,褚相由宦官搀扶着一步步往上登,听见编钟的响声回荡,庄严而又清越,惊起雀鸟无数。 他其实身子骨很是硬朗,走路并不需要人扶。快要登上听雨台时,他挥手,让小宦官先行退下,自己慢慢的爬到了最顶端。 如他预料,偌大的听雨台,空荡荡的一片,只有他的女儿,当今皇后褚亭及其身边的几个心腹。 褚皇后将与自己父亲会面的地点选在听雨台,那么必定是有什么不能让人听见的机密要说与父亲。 听雨台是个好地方,高台之上,四面开阔,能够有效的防止隔墙之耳。再将自己身边的宫女打发走,那么就算她在听雨台与褚相密谋造反都不会担心有别人知道。 在等候褚相的时候,褚皇后一直在百无聊赖的敲着听雨台上放着的编钟,有一下没一下的,权当打发时间。 “这编钟是荆州那边新进贡的。”褚皇后说“据说用得是荆州最好的青铜。我喜欢上头的饕餮纹,便从陛下那里拿了过来。” “编钟好歹是件礼器,在古时象征着天子与诸侯的地位,你可别随意糟蹋了。”褚相淡淡道。 褚皇后轻笑,“我原是想将这东西送给父亲的。” “你自个留着玩吧,这样的东西,我向来不喜欢。” “我猜到父亲会说这样的话,所以后来我改主意了。”褚皇后转身将手中的木槌随手丢给侍女。 “哦” “父亲不妨猜猜。”褚皇后还是笑,她笑起来时和褚相年轻时有些像,都带着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狡猾,“在父亲猜出来之前,我们不妨聊些别的。” “想说什么赶紧说,我手头还有事要忙,”对待女儿时,褚相一点也不亲和,不同于远嫁的三女,早逝的次女,长女褚亭就嫁在皇宫,说是许久不见,实际上多得是机会见,他早就烦了,“以后若无要是,直接让你身边那个赵姓的女官给我递信就行,我总是出入后宫,等于是又给高平侯找了一个弹劾我的借口。” “父亲是为了中山王的事在忙碌吧。” “算是吧。”褚相点头,在炭炉旁的软席上坐下,“今年夏初,中山王叛乱,可怜我这把年纪,还要坐镇洛阳指挥平叛,好容易守住了江山,皇帝却不领情。折腾了大半年,该流放的流放,该株连的株连,顺便将中山王的封地一分为数块,将其党羽田地充作公田租与庶民,还真是耗费心神。皇帝还时不时给我使绊子。他也不想想当初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是谁抱他登基的。” “陛下是想要留下中山王一命的。” “所以我就更不能饶了中山王了。”褚相挑眉,又转而对女儿道“你还怪我心狠,你自己难道不狠么连一个皇子都不给皇帝留下,东宫空悬数十年了,难怪有一堆的藩王蠢蠢欲动。” “我正是为这事来找陛下商量的。” 褚相一愣,马上就明白了过来,“你是打算选嗣子么” “父亲知道的,我不可能有自己的儿子。”褚皇后收敛了面上所有的表情,在父亲对面坐下,“宁可让一个宗室过继到我的名下登基,也好过由掖庭嫔妃生下庶子即位。不仅如此,从宗室那里挑选未来的皇帝,对父亲也有好处。” 褚相思考了一会,点头,“说的倒也没错。” 这些年来皇帝一直在利用常氏宗族与褚氏的势力暗斗。以帝座为饵,能够使本就不算团结的宗亲们四分五裂互相攀咬。 到时候褚家再选择扶持其中一位,就能占到拥立之功。 “那你心中可有适合的人选” “我想过了,打算选个十余岁左右的孩子,年纪太小容易夭折,会给我惹麻烦,年纪大的不好掌控,少年人最好。济南王常凇、夷安侯常邵,都是不错的人选。还有那人我不敢说,怕父亲生气。” “还有谁莫卖关子。” “人就在洛阳,清河王常昪的儿子,常昀。” “常昀我有些印象。”年纪大了,记忆力比起从前差了些,昔年能够做到过目不忘的褚相也不得不在回忆了一会后,方想起这个人来,“前几日,我听到一则有趣的传闻,和他有关,和你也有关。符离侯不敢在我面前哭诉,但也没少明着暗着埋怨你。我知道你这人向来帮亲不帮理,突然间没道理的偏袒的一个常家的孩子,我还好奇了一阵,现在看来,你是早就做好决定了。你”褚相轻叩漆案,“真打算将他也考虑为未来皇帝的人选” “不错。” 褚相深吸口气,“你知不知道文帝年间,外戚林氏与烈太子常珺势如水火,那时我是林党门生” “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惠帝年间,胡人南下,洛阳大乱,常珺之子常昪被拥立为帝,可后来废掉了他的人是我” “知道。” “你打算让一个祖父、父亲都曾与我结仇的孩子做皇帝,是觉得他软弱仁善,还是认为他会以德报怨” “恰恰相反,那孩子睚眦必报,行事果决。” 褚相静默了一瞬,道“那你倒是说说,你相中他的理由。” “我很喜欢他。”褚皇后的回答极其简洁。 “喜欢” “对,喜欢。”褚皇后唇角翘起,唇上丹朱如血,“那孩子如同烈火一般的性子,我实在是喜欢极了让我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过去的人。” 最后一句话,她声音很轻很轻。 但褚相听清楚了,也听明白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褚谧君接连许多天睡的都不好。 近十年来惯有的作息仍然让她卯时准点就起,但起来后往往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振作精神。 她莫名其妙来到十年后,附在阿念身上所看到所听到的那些事,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她。也许是因为她的心性还不够坚韧,竟始终没有办法从恐惧中挣脱出来。 一想想自己十九岁就要死,她便觉得什么事都做不下去了。最重要的是,她只知道自己会死在十九岁,却连凶手是谁都不清楚。 窗外的天穹是青灰色的,流云偶尔匆匆飘过。褚谧君盯着窗外发呆,完全没有心思理会手中捧着的春秋公羊传。 至于老师会不会因她学业懈怠而责备她,以前她在乎,现在她不想管了。作为一个二十岁都活不到的人,学富五车也是一场空。 “再过些天,就是除夕了吧。”她实在看不下手里的书,便撑着下颏,靠在凭几上同侍女闲聊。 她身边的侍女是卫夫人替她仔细挑选过的,既有稳重的长者,也有口齿伶俐头脑机敏的同龄人,能够为她解闷陪她谈天。 “除夕还早,但过两天便是腊日了。”婢女笑着道“倒时必会有盛大的驱鬼祭仪,往年宫中都是选十岁出头的中黄门子弟一百二十人为侲子,行傩祭,场面十分盛大。” “我倒嫌吵。”褚谧君淡淡说道“我记得除夕之后是诸侯朝集,按规矩,天下诸侯,哪怕远在万里之外,都需前来朝拜君王是吧。” “正是。”婢女道“不止诸侯,天下十三州的地方官也需进京来,所以近些日子,洛阳城里越发热闹了,不少远地方的人早早就动身了。”又顺口问道“娘子好像很在意朝集之事” 当然在意。 褚谧君已经知道,自己的姨母打算从诸侯王中挑选嗣子。 身为丞相的外孙女,她比普通的官僚还要消息灵通。非但如此,她还知道,姨母一定会选中清河王家的常昀,而且多年之后,常昀会登基成为新的君王。 褚谧君很不能理解自家姨母这一选择。 常氏宗亲虽然剩下的人不多了,可总不至于选不出一个能做皇帝的人。 再说了,选个傀儡而已,要什么才华 虽然用“傀儡”来形容皇帝,大为不敬,但褚谧君心里清楚得很,她褚家需要的就是一个乖巧安分最好还有些软弱怕事的皇帝。 以上标准,常昀哪一点都没达到。 想到这里,褚谧君便忍不住又开始头疼了。 十年后,褚家看起来一切都好,可常昀那样一个皇帝,留着总是个隐患,他对褚家的敌意毋庸置疑,谁知道哪天他会不会抓到机会奋起一击。 虽然不知道姨母是怎么想的,但褚谧君很想除掉这个人。趁着现在常昀还只是个落魄皇亲,找人杀了他算了褚谧君心中不由自主的就冒出了这一想法。 想完之后她猛地一激灵,被自己给吓了一跳。 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现在的常昀还只不过是个无辜的少年人,他和自己是差不多的年纪,他也有父母亲人,可是她却想要杀了他。 那个念头是自然而然就冒出来的,难道说自私狠毒真的是人之本性 若是老师知道了她这一想法,会很失望吧。她真是把从圣贤书里学到的仁义道德都全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10章 腊日,皇宫。 常昀是讨厌这样的日子的,每逢节庆,像他这种宗室是一定得进宫凑热闹的,哪怕根本没有多少人在意他和他的父亲,他们也得老老实实跑去当摆设。 常昀对规模宏大的傩舞不感兴趣,偷偷跑到湖边透气,过了会他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是自己的父亲也跟了过来。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什么时候能结束,我想回家了。” “家里有什么好的,你瞧瞧皇宫多好玩。”清河王靠在一株树上,忍不住逗自己的儿子“你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生得是个女儿呢。十三四岁了的少年郎,不去和同龄人把酒言欢,不去撩拨貌美的娘子,就知道躲在僻静地方浪费光阴。” 常昀轻哼,半是揶揄半是调侃,“若您能够有朝一日位高权重,儿子就算是躲在这僻静之地,身边也能聚齐一堆赶着上来奉迎的人。” 清河王拧了拧常昀的耳朵,“上回宣城公主设宴,我还以为你终于能够结交几个朋友,谁知道你又惹是生非。今日我遇上的不少公卿官僚,他们每一个看我的目光都奇奇怪怪的,我这数十年来都老实本分,心想我能有什么仇家呀后来才知道,是你打了人家符离侯的孙儿。” 常昀嗤笑,“他们是嫉妒呢。符离侯的孙子怎么样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皇后会忽然对我青眼有加。” “为什么要对符离侯的孙儿动手”清河王不笑了。 父亲这样的态度,常昀也并不害怕,从容答道“他出言不逊,我就让他长点记性而已。” “找人叫你剑术,是为了让你用在这上面的” “不然呢” “你这是徒逞匹夫之勇而已。”清河王摇头。 “我知道我知道,那这事发生在父亲身上,您一定会忍。”常昀转头看着冰封的湖面,“父亲已经忍了差不多大半辈子了,实在是太累了而我之所以不忍,是为了父亲不必那样累。” “陛下也好,皇后也罢,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个年幼的晚辈对吧。”常昀淡淡一笑,“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就算出格了些,又算是什么大事呢父亲是陛下的堂兄,陛下既然数十年来都没有动过杀您的念头,那就说明陛下还顾及手足之情,至少是在外人面前想要维持住一张仁慈亲善的面孔。对杨八郎动手,是为了给那些看轻咱们的人一个警告,警告他们不要猖狂太过。您毕竟还是皇族,不给某些人一记耳光,他们还真以为自己可以骑到您头上来了。” 被亲儿子用一种微妙的嫌弃口吻说教了一番,清河王心情有些复杂,又道“但若是符离侯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要以教子不严的罪名弹劾我,或是以伤人之罪将你缉入宗正狱呢” “我不是说了么陛下不想杀您。”常昀用一种很理直气壮的语气说道“也就是说,只要您不犯谋逆那种重罪,陛下就不会动您这个堂兄。那我们还怕什么。符离侯就算再怎么报复,充其量不过是削您的爵位而已。” “爵位而已你当爵位是路边的野草,不值钱” “其他诸侯的爵位当然值钱,他们可以在自己的封地上征收租税,可以在封地为所欲为,但您不行啊。” 清河王一下子变成了哑巴。 常昀一针见血“父亲虽然是清河王,但实际上从未去过那里对吧。清河的赋税一成了落不到您手里,清河郡的官吏也和您没半点关系。咱们父子也就是每年从少府那里支取那么一点点可怜的钱帛糊口。既然如此,还在乎清河王这个位子做什么丢了就丢了呗。” 清河王一时半会没法接受儿子这一番论调,然而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父子俩一同站在湖面发呆,莫名间就有种天地苍茫的孤寂感。 人家有高官厚禄、有香车美人、有前程似锦,他们父子似乎就只剩贱命两条这么想想的话,常昀揍杨家八郎还真是揍得好,反正孑然一身,没什么好失去的也就不必害怕,大不了把命豁出去就是了。 不过身为正派皇亲,混成这样也真是种不幸。 “好在这回你还是全身而退了。”缄默良久后,清河王以一种故作轻快的语气重新开口说道“爵位虽然没用,但清河王总比庶人要好听。皇后为什么放过你,你知道么” “不清楚。”常昀冷冷道“皇后就和我随意的聊了一会,半句责怪的话都没有,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听说皇后的侄女帮了你” “父亲错了。”常昀用脚尖踢着地上的雪,“她之所以站出来只是迫于形势而已。那可是褚丞相的外孙女,既不会轻易心软,也不是心善的人。” “但她确实是想过要帮你。” “若是不论动机的话,她的确是向我伸出过援手的,只是我不需要而已。但无可否认,她曾试图拉我一把,凭这点我就得感激她。父亲,府里还剩多少钱,你替我置办一份礼物,然后找人送上去做谢礼好了。” “既然是致谢,何不亲自登门” 常昀将地上的雪球一脚踢向了冰面,“我有点讨厌她。”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反正就是对褚谧君那样的人喜欢不起来。 其实在过去的十三年岁月里,他和褚谧君见过好几次面。一个是皇亲一个是国戚,一年里总有几次碰面的机会。 每一回他见到褚谧君,都能看到这个与他同龄的女孩被众人簇拥着,一身沉重繁复的华服,脸上的笑容虚假而僵硬。除了假笑之外,她脸上好像从来没有别的什么表情。哪怕是在身为孩子最吵闹的年纪,当别的小孩因一些幼稚的小事而大笑或者大哭的时候,褚谧君也只会安安静静的端坐在长辈身边,动也不动,像是个被精心装饰过,却又毫无生气的偶人。 少年人的喜爱和厌恶总是来得莫名其妙。清河王也不打算去管,“你还打算在这次冷风么” “父亲若是待的不耐烦,就先走吧。” “我有些话,要与你外祖家说。他们今日也进宫了,你” “父亲去吧,我就算了。”常昀母亲早逝,和外祖家并不亲近。 清河王不勉强儿子,知道常昀不喜交际,于是转身离开,将儿子留在了这里。 常昀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会,他一步步走上湖面的拱桥,站在了桥中央。 脚步声忽然快速逼近,他回头,恰好看见有个内侍打扮的人冲了过来,猛地推了他一把。 在下坠的那一瞬间,常昀抓住了对方的衣襟,带着他一起从桥上摔下。湖面的薄冰承受不了这样的撞击而碎裂,冰冷的湖水霎时将人吞没。 傩祭还未结束时,皇后褚亭便返回了中宫歇下了。 她素来厌烦这种繁琐无谓的仪式,年轻时还她还算老实,后来她发现自己这个皇后无论称职与否,因为褚相的缘故,她也总免不了被人抨击,她索性就随着自己的性子来了。反正她就算不称职,也没有谁能够废了她。 她这年也有四十多岁了,身子不比年轻时那样轻灵了,沉重的假髻和首饰压得她脖子酸疼,一回到椒房殿她便让侍女卸去了那一堆的东西,然后又重新给她绾了个松松的堕马髻。之后便倚在软榻上休息。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她听说有人来找她。 是皇帝无法容忍她的任性妄为,所以派人来找她回去么 不,不是。是她的外甥女来找她了。 褚皇后从榻上坐直,露出温柔的笑意,“让谧君进来吧。” 从十年后的世界回来,褚谧君又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姨母。 眼前的姨母是她所熟悉的模样,端庄娴雅。褚谧君没有母亲,年幼时曾悄悄将姨母当成自己的母亲。现在又见到这样一个温柔可亲的姨母,褚谧君心中百感交集。 没有十年后的尖锐冷漠,褚皇后笑着招呼褚谧君坐下,对她嘘寒问暖,作为姨母该给外甥女的关怀,她半分也没少。 褚谧君不犹出神,但很快就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她不是简简单单来陪姨母聊天的,她今日来这里,是为了设法让姨母打消拥立常昀为帝的念头。 “谧君方才,在陛下身边瞧见了那位新入宫的于美人。”褚谧君状似无意的说道。 “见着了今年春时太常送进宫来的,也就比你年长七八岁,你觉得她如何”褚皇后随口笑道。 “谧君不喜欢她,”褚谧君故意摇头,“那人太骄狂了些。” “年轻的女人,谁不骄狂。”褚皇后还是不在意。 “资历不浅时就是如此性情,若是今后生下皇子,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谧君是在为姨母担心。” 这话一出,褚皇后即刻便明白了外甥女今日来这是想要说什么了,她复又笑了笑,“谧君不是知道了么陛下年事已高,就算将来有了子嗣,也恐主少国疑,所以打算从宗室中择人过继。” “的确是听说了。谧君有些好奇,是谁有这样的幸运。”褚谧君趁势问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11章 “你一个孩子,竟也学会干政了”褚皇后含着笑,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问道。 褚谧君从小就没怕过这个自己一向宠爱有加的姨母,因此大大方方的答道“谧君真的很想知道。” 褚皇后却不答,反是将身子往后靠了靠,“这样的大事,需有要臣商议、陛下裁决,姨母也不知道。不过姨母很想听听谧君的意思。” “谧君的意思” “不错,你随便说说吧。”褚皇后撑着下颏,目中含着鼓励。 褚家的孩子,不能做个深锁闺门不知世事的废物,对于时政,就算不能有独到的见解,至少也能说得出一二来。 褚谧君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斟酌了一下用词后,道“古往今来,唯有勤于修德者,方可为帝王之材,否则就算因时命而君临天下,也终会遗祸苍生。故而,外甥女以为,姨母若要挑选嗣子,那人需得生性仁孝,克己守礼,行事庄重。姨母在选人之前,需查宗室子弟之家风、德行,若往日有不孝不谦不仁不义之行径者,一概不必考虑。” 褚皇后缓缓颔首,褚谧君这番话虽然没什么新意,但也没什么错处。 褚谧君短暂的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咬牙说道“比如说那位清河王世子,他就不适合。不说别的,只看上回宣城公主府内发生的事,便可知道此人凶狠而狭隘,他可以因为一句话便几乎杀了一个同辈人,焉知他手握大权时不会肆意妄为。” 褚皇后在听完外甥女这句话后一愕,正想要说些什么,西侧的屏风后走出一个身形修长,湿发披肩的少年。 正是常昀。 说人坏话的时候,被说坏话的人突然出现没有什么是比这更让人尴尬的了。 褚谧君准备了一大堆的理由打算规劝姨母,本以为自己可以滔滔不绝的讲上半个时辰,直到姨母彻底厌恶常昀为止。常昀从屏风后一走出,她瞬间就成了哑巴。 她从小就知道说话要看场合,可她习惯性的信任姨母。在她看来,姨母这里应当都是信得过的人,她说了一些出格的话也没什么。 没想到,常昀居然在这 褚皇后的笑容中多了几分讪讪,“云奴回来还真是快。” 常昀淡淡的应了一声,朝皇后行礼,而对方才褚谧君那番话没有任何表态。 褚皇后自己也没想到会发生如此尴尬的事。她想要再见一见常昀这孩子,于是便让身边的女官去寻人,谁知道赵莞带回来的,却是个浑身湿淋淋的常昀。听说,是有人和常昀结怨,故意将他推入了湖中。 褚皇后赶紧命人将常昀带下去沐浴,再换一身干衣裳,以免生病。不久后,她的外甥女就到了。 让褚谧君聊一聊对于皇位人选的看法只是她一时兴起,她一则没有想到常昀会这么快回来,二则是没有料到侍女居然没有通报,就让常昀进来了也许是因为她待常昀太好了,比待自己的亲生女儿新阳公主还要好,以至于侍女们都心生误会,将常昀当做了什么重要人物。 三则是她没想到,她这个一向谨言慎行的外甥女,居然会用那般尖锐的言语,去评论常昀。 这不像是褚谧君的性格,在褚皇后的认知中,褚谧君从小沉稳理智,如果说出来的话不够圆滑,宁愿闭嘴。哪怕面对着自己讨厌的人,她也能克制住自己不露出半分情绪。 “好了,云奴,你先坐下吧。”接着褚皇后又指了指褚谧君,“这是我母族的外甥女,你们或许见过的,但并不是很熟悉。我记得你们好像是差不多的年纪,应该有话聊,若对彼此有什么误会,说出来就好了。”褚皇后竭力的自己外甥女找台阶。 褚谧君不是什么脸皮厚的人,遇上这样的尴尬事,脑子里晕了一阵,愣愣的坐在席上,半句话也讲不出口。 常昀那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在听完褚皇后的话之后,他点了点头,然后便也不再开口了。 两人落座的席位刚好相对,就这么沉默的互相瞪着对方。 褚皇后 只有新阳一个女儿,根本没多少带孩子经验的褚皇后,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调解两个闹矛盾的小孩。 “云奴之前掉入水中,究竟是怎么回事”无法化解尴尬的时候,就只能生硬的转移话题了。 常昀摇头,抱着怀里的暖炉慢慢的回忆道“我不知道,那时我好端端的在桥上站着,突然间就有人从我背后推了我一把,我在坠落时抓住了那人的衣襟,带着他一起摔入了湖水中。冬日里的湖水还真是冷,若不是赵女官恰好带人走到那儿,我说不定就要死在那了。” 他一头长发还是湿的,如同纯黑的锦缎,衬得肤色苍白,唇色浅淡。他叙述不久前自己的经历时不带任何情绪,但每一句话都让人心中不犹的心疼。 “阿莞。”褚皇后开口。 赵女官站了出来,“推世子落水的宦官已被擒获,送往暴室审讯了。”身为跟随了褚皇后数十年的女官,不需褚皇后开口,她便知道自己该所什么事。 “云奴,你可以放心了。”褚皇后何煦道“我会为你讨得公道的。” 其实谁想要害常昀,猜也能猜得到。 上回常昀在宣城公主府闹出了那么大的事,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也招了不少人的恨。 首先杨家那些人就一定很想给他点颜色瞧瞧,就算杨家能忍住不动手,也自然会有赶着讨好杨家的人替他们动手。 褚皇后对常昀的格外优待,在不同的人的揣摩之下,也有了不同的答案,其中难免会有几个沉不住气的。 这么推算起来,常昀待在这宫里还真是危险。今日若不是他运气好,说不定真的就要淹死了。 可他,真的只是运气好而已么褚谧君又忍不住怀疑。 他描述的那片湖,褚谧君很熟,地势开阔,远处的人若是走来,一眼就看得到。 他的身手褚谧君也见识过,没那么容易被人无声无息的接近,还被突然推下水,骗鬼呢。 褚谧君想,这人该不会是故意设了局吧。 他知道有人想要对付他,他听见了那人的脚步声,但同时也看到了中宫的女官正从远方走来,于是他索性顺水推舟的摔了下去,被中宫的人救上来后,皇后一定会插手此事,这样的话就能借着皇后的威,审出幕后黑手是谁。 褚谧君承认自己是有些阴暗,但她不觉得常昀是什么善人,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好欺负,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想从他身上占便宜的人,都得没讨到好。 她不由自主的看向常昀,而常昀转过脸,恰好也在看她。 他的眼睛很漂亮,好像比别人更多了几分神采,剔透明熠,可他的目光让褚谧君心中一颤。 以前他看她,是在看一个和自己没什么瓜葛的陌路人,现在他看她眼中藏着冷冷的厌恶。 就在片刻前,她,褚谧君,得罪了这位若干年后将登基为帝的少年。 不过这没什么好怕的。 褚谧君撑起脊梁,毫不闪躲的迎上对方的目光。身为权臣的外孙女、皇后最宠爱的晚辈,这世上就连皇帝都不能让她害怕。 得罪了少年时的皇帝也没关系啊,趁着对方还孱弱无依弄死算了。 元日。 夜漏未尽之时,宗室、公卿、郡属官僚、蛮夷使者,皆已汇集在皇宫中最为雄伟富丽的太宸殿外,最精锐虎贲羽林亦守卫在此。 待到时辰一到,庄严的礼乐悠悠响起,皇帝在侍从的簇拥下登临太宸殿,百官一同跪拜唱赞,声势浩大。 皇帝这年将近五十,鬓边早已有银丝无数,但在帝王的冠冕之下,他面容威严,并没有显露多少老态。 他才出世没多久便被抱上了帝座,宣朝开国以来,没有哪个皇帝比他在位的时间更长。长久的岁月历练出了他端庄沉静的气度,他身在太宸殿的最高处,就如同一尊神圣的塑像,让人不由自主的便想要诚心叩拜。 他的眼睛透过垂下的旒珠注视着他的臣子们,而无人知他眸中究竟是怎样的一副神色。 朝拜过后,是御赐酒食,倡优献艺,众卿同乐。 在一片笑语之中,唯有离皇帝最近的内侍,听见了天子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今年,宗室到的还真是齐全。” 诸侯分封各地,总有一部分,或因年老或因病弱,无力长途跋涉,只能让子孙或臣属代为进京。而今年,所有的宗亲都到了洛阳,无论是藩王还是列侯。 “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有从宗室中挑选嗣子的意思。”内侍说道。 “天下人,都知道”皇帝蓦然攥紧了拳头,语气中透出了难以压抑的愤怒。 “都知道了。”内侍无可奈何的低声说道。 皇帝年事已高,而久无皇子,宫里新生的孩子总会因各种意外夭亡,自从皇帝过了四十岁之后,越来越多的臣子便上书催促皇帝挑选宗室过继。 那些人像是有预谋一样,逼他逼得越来越紧。终于将他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 “听说洛阳城里,就连寻常百姓都在议论陛下将会选中哪位宗亲。” 皇帝用力咬住后槽牙,竭力维持着他身为帝王的庄严面孔,让愤怒不至于扭曲了他的五官。目光偏转,望向了下方距他最近的一个席位。 那里坐着褚淮,大宣丞相,天子之下的第一人。 皇帝出世的时候,褚淮大概是十六岁或者十七岁,将近五十年的时间过去后,他们现在看起了就像同龄人。皇帝老了,可褚淮却始终不死。 觉察到皇帝的目光时,褚淮轻笑,笑容间带着淡淡的轻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12章 近来洛阳城里不太平,这个常昀是知道的。 年末年初,从各地涌来洛阳的人总特别多,今年格外乱,说到底,还是为了太子之位。 “陛下无子,这可是桩大事。陛下要从宗亲中择人过继到自己膝下的事已经传遍了,不少人,也就蠢蠢欲动咯。”清河王府的老仆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同常昀聊起了此事。他常需出府采办,对而今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的事也颇为熟悉。 “怎么个蠢蠢欲动法”常昀放下了手里的书卷,饶有兴致的从窗内探出头去询问。 “那些一心想要当上皇帝的人,忙着四处奔走,希望陛下身边那些近臣或是丞相能够帮着在陛下面前说几句话。”老仆走近常昀跟前说道“听说昨儿就有七八位宗室拜访丞相府,盼着丞相能扶持他们一把。有宗室雇人四处散播消息,让人夸自己贤德,以此造势。还有人请了文士,写诗赋来替自己歌功颂德,或是攻讦别的宗亲。总之呀,乱糟糟的。” “哦。”常昀漠然的应了一声,又将头缩了回去。 因为这事怎么看都和他没关系,清河王一向穷得出名,哪有闲钱去忙这些。 “世子您也是皇亲哪”老仆拍了拍脑袋,好像才意识到这件事。 “宋翁你既然都叫我世子了,该不会以为我有机会给皇帝当太子吧。”嗤笑声从窗后窗来,“父亲就我一个儿子,若将我过继了去,清河王这一脉就断了,他要真这么做就是缺德。” “哎哟,世子您说话可得小心些。”老仆赶紧道“不过这些话我也是从别处听来的。近来皇后待您不错,公主府那一回也就罢了,后来您在宫里落水,她替您惩治了谋害您的人,还特意送了不少补药,怕您在水里冻坏了。这份心思,说是慈母也不为过。” “我也不知道皇后这是在闹什么。”常昀放下书卷,撑着下颏发了会呆,“要不是我母亲明明白白的是会稽朱氏之女,我都要怀疑我是不是褚家人的孩子了。” “世子慎言,世子慎言。王妃在天之灵,您这话说的可冒犯了。” “哦。那我等会去母亲灵前请罪。”常昀老老实实道“对了,我父亲呢” “今早便出门了。”老仆说,调侃了一句“该不会是真为您求人去了吧。” “他才没那闲工夫和闲钱呢。”常昀收好还未看完的西京杂记,“我猜他是又去了赌坊,输光之后被人扣在那了。” 清河王好赌,赌运时好时坏,好时能带着儿子一个月吃香喝辣,差时还得常昀四处借钱去赎他回来。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个被废的皇帝,不能入仕不能经商也没那能力务农,在赌场酒肆潦倒,也好过奋发向上励精图治。 常昀去了趟库房,欣慰的发现自家到了新年年初还有些余财,捡了小半袋子成色不算好的金子,他出门轻车熟路的去了赌场。 今日的赌场比往日还要热闹,才过了新年没多久,便有一群的人赶着往这里送钱。 赌场这地方好像永远不会冷情。有人斗鸡、斗虫,也有人玩樗蒲、双陆、风雅些则是的赌棋。总之每一把博得都是真金白银,所求的,无非是暴富的快意。 常昀对赌场已经熟到不能再熟,不少常客都还笑着对他点头,问他是不是又来找自己的父亲了。 那么 “你们有谁见到我父亲么” 赌客们纷纷摇头,一转身又专注的砸钱去了。常昀费劲的从人流中挤过,细心的辨认每一个赌到神志不清的人的面孔,万一其中真有个是他父亲,他非得将他带回去不可。 常昀在这世上的亲人不多,还是很害怕父亲哪天被人打死在赌场的。 晕头转向时,被一个急匆匆跑来的少年狠狠撞了一下,常昀个子没人家高,体格也偏于瘦削,差点没摔出去。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此刻又身在这样一个肮脏混乱的地方,不免被身边那些人所影响,下意识的就抓住了那人的衣襟,想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这一下,两个人都愣住。 二人竟差不多同龄,只是那个被常昀抓住的少年衣着华丽,满脸的焦急沮丧,一看一看就像个好欺负的傻子。 少年方才之所以跑得那么快,以至于撞到常昀,那是因为他身后有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正在追着他。常昀将少年抓住后,那几个人便赶了上来,不由分说的架住了少年。 “这人赌输不认账,还想跑” “真当这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了” 一抬头发现面前站着的是常昀,这几人都笑了起来,“原来是世子帮我们抓住这厮的,感激不尽哪。” “你们见着我父亲了没”常昀没心情管那个华服少年的事,直接问这几个为赌场做事的人。 “没呢,今日清河王不曾来。” “哦。”常昀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洛阳城内的赌场多了去,这里找不到,他还得去别处。 “救我”那少年却猛地开口叫住常昀。 常昀和少年差不多大,看起来像是和赌场的人很熟悉,少年自然而然的便将希望押到了常昀身上。 “救我救我救我”常昀没理他,他便忙不迭的连声高喊,带着哭腔的嗓音分外刺耳,常昀也不得不回过头来。 “怎么回事”常昀问道。 “能怎么回事,这人进来赌钱,输了,想跑。” “我乃夷安侯你们好大的胆子,快放开我”少年不住挣扎,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这一看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孩子,瞧这一身锦缎,瞧他白嫩圆润的面庞,瞧他满脸的无知蠢样。常昀不住的摇头。 夷安侯是什么侯,常昀没听过,但他听得出少年操着一口齐鲁口音,想必是外地前来洛阳朝见天子的诸侯。 在这洛阳,能开赌场的人,背后必定有有足够强硬的后台。往日里哪家权贵子孙在这里输了钱都得乖乖将金子奉上,若非如此,还有谁愿意开设赌坊。 相比起来,一个外地的夷安侯真的算不了什么。而且不知为何,这少年身边并没有随从陪伴,所以他只能任人宰割。 常昀走上前,拽了拽少年的衣襟,又指了指少年戴着的玉佩、嵌金的佩剑,“这些难道不足以抵债么” 常昀话音才落,那几人便急着伸手去扒少年的衣服,扯他的配饰,“我们几个也是这么想的,可这厮不答应,非要跑,好像我们几个要吃了他似的。” 少年挣扎的动作越发激烈大声吼着士可杀不可辱。 常昀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后知后觉的想起,好像对于那些所谓“出身高贵”的人来说,颜面的确是件比性命还重要的事。 真要当众扒了这人的衣服,他会羞愤自尽吧。 “算了。”常昀一咬牙,将身上带着的半袋金子交给了赌场的人,“衣服就给他留下吧,玉佩和剑拿走就行,不够的话就用这袋金子抵了。” 赌场的人和常昀是旧识,人还算厚道,规规矩矩算账,没把常昀那袋金子全部拿走。不过也掏走了大半部分。 少年被那群人放过之后,长长的舒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庆幸,常昀便一手搭在了他肩上,“夷安侯是吧,带我去你住的行邸。” “做、做什么” “我借了你钱,你不得还么” “可我是偷跑出来的,不能被我长兄知道。”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就不能通情达理些么” “不能。” 正当常昀和这位才见面不久的少年为半袋金子的事争执不休的时候,一种危险的感觉陡然袭上常昀心头。 他停止了说话,抬头四处张望。 “怎么了”少年问道。 这种感觉常昀也说不上来,但他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是被猎鹰盯住的蛇,莫名的害怕。 终于他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的了。 今日的赌坊中,佩戴刀剑的人未免也太多了些。 在大宣,唯有贵胄有资格佩剑,可这规矩设下的时间久了,也就逐渐废弛。在洛阳,只要有足够的钱,哪怕是商贾都能够腰悬一把宝剑招摇过市。 但前提是有足够的银钱。 就在这时,常昀从赌场的喧闹中,听到了羽箭破空的声音。 他敏捷的拽着少年一同趴下躲开,羽箭射倒了在他们身旁的人,一箭穿心,可见箭上劲道。 接着又是数十支箭从四面八方而来。赌场霎时乱作一团。 本来这个地方就人多杂乱,这下子更加让人难以应付。好处是,身为个子不高的少年人,被混乱的人群吞没后,敌人便很难搜寻到他的踪迹。 常昀在逃命的时候没有忘记带着身边的少年,这人又呆又木,在这种时候若是一不小心被人撞倒了,那就只有被活活踩死的命了。 如常昀所料,之前那些携有武器的人根本不是赌客,此时他们纷纷拔出利刃,对着他和少年冲了过来。 常昀仗着更为灵便的身形和对赌场地势的熟悉,竭力逃窜。不知是谁碰倒了烛台,又或是有人蓄意纵火,很快火光和浓烟窜起,阻止了常昀逃向大门的路。 一路上被常昀拽着衣襟逃命的少年终于撑不住大哭了起来,哭得常昀恨不得把他丢下算了,可想想又不忍心,毕竟这人还欠自己的钱,于是他又只好扯着这人往另一条路上逃。 在这种情况下,常昀并不感到害怕,他便是这样的性子,越是到了兵荒马乱的时候,越是冷静。 火势蔓延的飞快,再加上拥挤的人流,逃命似乎成了不可能的事。但常昀知道,还有生路。 他带着少年一起爬上赌场二楼。两个刺客朝他们扑了过来,常昀一把推开少年,吼道“去开窗”同时踢倒身边的摆件,绊倒了一个刺客后,趁势夺刀,在极短的时间内,解决掉了这两人。 “跳窗”眼看又刺客即将杀来,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毫不犹豫的从二楼的窗子那里跳了下去。 落地的那一瞬间,当然是很难受的,他用了好一会才稍稍缓过来,然而转头,并没有看到那个少年的身影。 常昀抬头,发现对方还站在二楼的窗前,呆呆的望着他,“我我害怕” 常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13章 常昀试着站起来,发现自己还是摔伤了脚,不过问题不大,咬咬牙还是可以继续逃命。 从赌场二楼跳下后,是一跳宽阔的大街,街上行人不少,大多因赌场骤然的大火和动乱而惊异,纷纷驻足旁观。 不仅如此,恰好此时有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途经,使长街更为拥堵。 好容易逃了出来,还是要面对被踩死的危险。 但常昀忽然听见了一个孩子的声音“停下,看看那人怎么了” 原来那一行披甲卫兵护卫着的竟是一个孩子,那孩子推开车窗看到了人群之中受伤的常昀,立刻便吩咐人前来帮他。 拥挤的人潮被护卫们拨开,几个婢女赶了过来,扶住常昀。 孩子坐在车内,隔着窗对常昀微笑,纯净而美好。 真是个好心的孩子哪。 常昀扫视了一眼身边那几个侍女,豁然拔出藏在腰间的短刀,架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 褚谧君用手撑着额角,盯着面前的纸张,不由自主的开始发呆。 每当她无意识的放空自己的时候,便会想起许多让她心中不安的事来,比如说她的死亡、十年后的朝政、以及常昀。 “谧君。” 发呆被一人轻柔的声音所打断。褚谧君猛地惊醒,握笔的手一抖,大团的污渍落下弄脏了面前的上等绵纸。 “老师。”褚谧君赧然的垂下头。 “我让你研读春秋公羊传,试着阐明何为书中所言三世,可你却提笔久久出神,究竟为何” 褚谧君的老师,是大宣有名的儒者,也是当世仅有的女儒,因其姓蒲,被世人尊称为蒲大家。她今年已有七十高龄,在教导褚谧君时素来严厉。 褚谧君不敢糊弄老师,但又不能将自己心中所忧虑的那些说出口,只好道“学生只是想起了论语中的一句话,说孔子望着流水,感慨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于是便觉得心中很是难过。” “水往东流,本就是上苍注定的铁律,任谁也无力更改。” “学生知道。河流每一日都在逼近沧海,也许它并不愿意汇入海水之中,可也无能为力。”褚谧君轻声说道,看得出心情不是很好,“前几日读史,看到了卫庄公元年的蒯聩之乱,孔子的学生子路便死在这场动乱之中。子路曾追随孔子周游列国,师徒相伴多年。晚年的孔子,每每回忆往昔时,想起逝去之故人时,不知是何等心情。” 蒲大家叹息,轻柔的拍了拍褚谧君的肩。 褚谧君蓦然回过神来,“学生一时感伤,胡言乱语,还请老师不要放在心上。” “你近来有心事。”蒲大家笃定的说道。 “是。” “你若是不愿说与我也罢,但老师像告诉你”她柔声道“生年不满百,何必常怀千岁之忧你还年轻,应如新锻的刀剑一般锐不可当。长吁短叹感伤光阴的,该是垂垂老矣又无所事事的人。” “学生明白。” “今日不教你别的了,咱们师徒好好聊聊。”蒲大家招呼褚谧君在自己身边坐下,“你外祖母,近来身子可好” “还是老样子。打我有记忆起,她就总病着。” “她一直体弱多病。”蒲大家眸中含着无奈,“你外祖母是丹阳人,出身自江左世族,洛阳城里没几个人认得她。记得她才嫁给你外祖父那会,因为常待在家中养病,不少人都疑心你外祖父根本没有娶妻,直到你母亲和东安君先后出世,他们这才打消了怀疑。” “她年轻时,身体应该比现在还是要好些的吧。” “不,她年轻时也病到几乎无法出门。只不过自从你母亲死后,她的身体便垮了。好在你还在她身边,她多少能有个念想。” “我知道。” “若东安君愿意从琅琊回来,那就更好了。”蒲大家叹了口气。 褚谧君对于长辈那些恩怨知道的不多,只道“三姨母虽然不在洛阳,但送来了阿念,外祖母很开心。” “阿念那孩子我也见过,玉雪可爱。对了,她现在在哪” “小孩子在家里待不住,出去玩了。” “各地诸侯、官僚进京,洛阳近来鱼龙混杂,你怎么让一个孩子轻易的就出门了” “好容易来洛阳一趟,总不能一直将她拘在家中。她出门前我为她安排了足有六七十人的护卫,哪怕是藩王出门都没这么大的阵仗,她不会有事的。” 说这句话时,褚谧君没有半点犹疑。 然而不久后,执金吾登门,告诉褚谧君,阿念出事了。 褚谧君有认真想过要怎么除掉常昀的。 只是她没来得及动手。 一则是因为她现在年纪尚小,还没能打磨出一批属于自己的心腹,不敢随便将这样危险的任务交给信不过的人。 二则是她还打算观望一阵子,也许她还有足够的时间改变姨母的心意,设法让姨母另选别的宗室子弟。 于是要杀常昀的事就这么拖了下去。 直到今天褚谧君又一次看到常昀出现在她面前。 现在的褚谧君非常后悔自己之前的犹豫不决,她很想干脆利落的弄死眼前这个少年算了。 这人,居然,挟持了她的表妹。 负责巡卫洛阳的执金吾拜访相府,就在不久前平定了城西一处赌坊内发生的骚乱,而牵扯到其中的人,包括褚谧君的表妹阿念。 金吾卫因阿念是丞相外孙女的缘故,亲自将她送了回来。跟在他身后的,是常昀以及一个褚谧君根本不认识的少年。 据金吾卫的解释,褚谧君大致明白了当时赌场内忽然窜出了刺客,常昀逃出去后,那个少年还留在里头。赌场内起了大火,常昀一个人根本没办法救出同伴,金吾卫又迟迟不到。刚好阿念路过,他见阿念身边有一大群带刀的护卫,觉得可以利用,于是便挟持了阿念身边的某个婢女,逼着阿念下令让她身边的护卫在包围赌场的同时帮着救火,等到金吾卫赶到时,现场刚好火灭,金吾卫顺手抓住了还没逃走的刺客。 假如常昀没有挟持她的妹妹,那她一定要夸他好计谋善应变,可常昀动的偏偏是她的妹妹。 “大庭广众之下威胁一个年幼女童,世子不觉得辱没皇族身份么” “我认为,若在当时的情况下什么也不做,任由刺客伤人逃窜,那才是辱没我的身份。” “赌场之内有刺客,你却强迫我表妹协助你剿灭刺客,难道就没有想过,若是有刺客强行突围而出,伤着她了,那该如何是好” “阿姊。”阿念轻轻拽了拽褚谧君的衣袖,“这人已经向我道过歉了。” 褚谧君看了眼阿念,发现这丫头目光真挚,这时候的阿念看起来倒没有她成年后那么怕常昀,大概是将这当成了一个有点凶,但也不算坏的兄长。 褚谧君努力平复了下心绪,她之所以这样愤怒,十年后的见闻给了她不少的影响。但实际上她自己也清楚得很,常昀并没有要害阿念的意思。被他用刀架上脖子的人也不是阿念,而只不过是阿念一个婢女而已,若阿念心狠些,大可不管那个婢女。是阿念自己心软,同意将护卫借给常昀对付赌场刺客。 褚谧君不再搭理常昀,就如同常昀不想和她说话一样。她转头看向了那个虽身着锦衣,却满脸狼狈的少年,“这位是夷安侯” 方才她听金吾卫提起过这少年的身份。 “我是。”少年说话时带着口音,他显然知道褚相在大宣朝堂意味着什么,所以在进入相府后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诚惶诚恐。 “敢问君侯贵姓”褚谧君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像是在审犯人,但她也没办法,大宣封侯的人有那么多,她不清楚眼前这人是谁。 “我姓常,名邵,长兄北海王。” 原来是个宗室。 褚谧君听说常昀被刺杀的时候还有些吃惊,毕竟她还没有下定决心要对常昀出手,很惊奇居然有人抢在她前面来对付常昀。 在得知则少年也是个宗亲后,她明白了,刺客其实是冲着这人去的。 常昀这种没钱没权没地位的宗室,买通两三个游侠趁夜潜入府邸就可以得手,何至于闹出如此大的阵仗。 目标是夷安侯常邵那就好理解了。 北海王的弟弟,还是值得慎重对待的。 “君侯身边缘何一个随从都没有”褚谧君问道。 “我身边的几个仆从告诉我洛阳有许多有趣的事物,可我长兄不愿我出门,我只好跟着他们偷偷溜了出来,然后便跟丢了。” 褚谧君明白了,这少年多半被人算计了。那几个鼓动他出门的下人,应当被别有用心的人买通了。 褚谧君看了眼常昀,又看了看夷安侯,同样是宗亲,差距真不是一般的大。 不经意间她与常昀的目光交汇,发现对方的目光中也透着千言万语难以言明的复杂,想来他此刻内心对夷安侯的评价应当与她是一致的。 难得他们两人居然会有共同的观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14章 “夷安侯受惊了,不妨在褚府稍作歇息。”卫夫人今日依旧病卧在榻,褚谧君端出东道主的姿态招待客人已不是第一次,“我这就吩咐人去通知北海王,夷安侯请先用些茶点。” “别”夷安侯赶忙阻止,“我长兄待我严苛,若他知道我今日又不听他管教,还惹出了这样的大事,一定会褚娘子不必管我,我偷偷回去就好。” “君侯才遇上了刺客,就这样孤身回去很是危险。”褚谧君不打算纵容这个呆子的任性,“又或者,褚家可以命人护送君侯回行邸。” “可这样还是会被我长兄知道的。”夷安侯为难的皱起眉,忽然双掌一击,“请褚娘子为我联络济南王。” “济南王” “对,济南王常凇,他是我很好的朋友,知道我有难,不会不管。在长兄面前,他也能帮着遮掩。” 大宣自文帝时,为了防止诸侯作乱,明令禁止诸侯擅离封地,更是不许宗室私下来往。很多宗室最多是在朝拜天子时才能见一见其余的族人。夷安侯和济南王是怎么成为挚交的,这点很是值得玩味。 不过把这事轻而易举就说出口的夷安侯,绝对没有造反的可能。 在夷安侯留在褚家等待好友的时候,执金吾已经告辞。赌场那还有事需要他去收尾,今日将褚家二娘子送回来的功劳,褚谧君毫无疑问是会告诉给褚相的,这就足够了。 但常昀却没有走,而是坐到了夷安侯身边。 怎么,他也等着褚家派人护送他么 常昀抬眸,对上了褚谧君的目光。即便褚谧君表现的似乎很是好客,唇边笑意温柔,但常昀知道,她眼里却是不耐。 既有对夷安侯的不耐烦,也有对他的,不过对他的应该更多些。 “等会来接你的人到了,你得还我金子。”常昀对夷安侯低声说道。 他现在手头没钱了,万一他父亲正在某家赌场被叩着,他也无法将其赎回。索性待在褚家,膈应一下某人也好。 褚谧君将头转到了一边去,没有再管他。 不多时,下人通报,说济南王登门拜访。 正如夷安侯所说的那样,济南王是他听说他有难,不会不管。 片刻后,褚家仆从引着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走了进来。 那少年一身文士打扮,丰神俊朗,气度雍容,比起夷安侯和常昀,这才更像是真正的皇族。明明他看起来比在座的这几人大不了几岁,可若是有人看着他的眼睛,便会不由的被他眸中的澄澈与柔和所吸引,继而不自觉的信服于他。 “在下济南王常凇。”他微微一笑,朝坐在主位上的褚谧君施以客礼。 褚谧君回过神来,亦起身朝他还礼。 “阿凇”夷安侯飞快的朝他扑去,好像是走失的小猫小狗终于见到了主人。 常昀也站了起来,用半是挑剔半是好奇的目光将眼前这个济南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什么话也没说。 这是大宣庆元四年的正月初五,在这一日,这几个少年人第一次会面。四人的命运自此交集。 济南王与夷安侯恰好是同辈,只是血缘疏远,勉强算是夷安侯的堂兄。但他对夷安侯的关切,便如同是他亲兄弟一样。 褚谧君没有追问这两位宗亲是如何结识,又是怎样结交的,她只如实的将她所知道的事告诉了济南王。有些在赌场内的细节,则由常昀代为补充。 “在天子脚下公然行凶,那贼人还真是猖狂。”听完之后,济南王不犹拧眉,朝常昀一拜,“还好有世子相救,否则夷安侯定不能保全己身。我替他谢过世子。” 常昀没受他的谢,而是抱着胳膊,用狐疑的目光扫过同坐一榻的常凇常邵两人,“我也觉得我救人出力不少,夷安侯是该谢我。只不过夷安侯为何自己不谢。” 夷安侯一愣,赶紧对常昀磕磕巴巴的道谢。他不是不识礼的人,只是先前受到了太多的惊吓,又因为常昀总冷张脸看起来挺凶的,所以他不敢同这个好像比自己还小一点的少年讲话。 “免了,你道不道谢我都无所谓。我好奇的是,济南王何至于替夷安侯道谢”常昀话语尖锐,“我们三人都姓常,论起来也不过是堂兄弟而已。但济南王和夷安侯的关系,却好得让我有些羡慕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褚谧君也想知道。所以身为主人,她并没有及时的上前打圆场,而是默然站在一旁等待着济南王开口。 济南王被常昀这么诘问,既不生气,也不慌乱,淡然一笑,答道“早年,先任北海王薨时,其子嗣之间起了一些争端”说着他看了夷安侯一眼,这毕竟是对方的家事,见夷安侯点了点头,他这才继续说道“夷安侯那时因北海国动乱之故,外出避祸,逃到了济南来,因此与我相识。” 这事褚谧君有印象。她虽人在闺中,但喜欢没事就跑到外祖父的书房去翻群臣的上书看。北海国之乱是六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夷安侯和济南王都是孩子。 这也可以理解为何夷安侯如此害怕自己的长兄现任北海王,毕竟他是被兄长害过的人。 “阿凇,你说这一次会不会又是”夷安侯一脸惶恐不安。 “还需等到审讯过刺客后再下结论。”说着,济南王看向了褚谧君。 褚谧君明白他的意思。廷尉、执金吾等人,皆是褚相门生,若褚谧君肯在褚相面前打个招呼,案子查起来会很快。 但褚谧君想了想,却是摇头,道“我想,如夷安侯遭遇的人应当很多。” 济南王迷惑不解。 常昀倒是懂了褚谧君的言下之意,懒洋洋的开口道“济南王没有听说么近来不少宗室都争着要给陛下当儿子呢。” 为了能够入主东宫,那些蠢蠢欲动的宗室不止是贿赂权臣那么简单,有人已经起了杀心。想杀夷安侯的,很有可能不是因为北海王之位和他有龃龉的兄长,而是想要成为太子的那些人。而有幸被刺杀的,绝不止夷安侯。 一向和宗室处于对立面的褚相,会很乐意见到宗室自相残杀的局面。 济南王并不鲁钝,他明白褚谧君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因此那日他最终只是默然带着夷安侯离开了褚府。 “今后不要轻易离开住所。”他这样对夷安侯叮嘱道“也不要相信任何人。”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卷入到纷争之中了。” 夷安侯年虽不大,人也不算机敏,父亲早逝,母族寒微,是皇帝的合适人选。 所以难怪有人会想要杀他。 “颍川王家的次子昨日无故暴毙,两天前御史忽然发难,弹劾一向被人称赞有德行的汝阳王类似的事很多,诸侯之间为皇位而起的争端,已经开始了。” 皇帝一直是个勤政的皇帝。 或者说,他很努力的想要将朝政之事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挑灯彻夜处理群臣上书于皇帝而言是常有事。这夜过了三更,他还是没有丝毫睡意。 这时他发现了一份由九卿中的六卿联名呈上的奏疏。 内容很简单,请求他从宗室之中选立太子而已。 皇帝皱了皱眉,将这份奏疏放到一边。 接着打开的,是丞相的上书。 看完之后,皇帝久久没有言语。 他知道洛阳城内,常氏宗亲们,正为帝位而明争暗斗着,他很想嘲笑自己那些族人。一则是因为皇帝之位并不如那些人所想象的那样好,二则是因为,那些还在竭尽全力为己身命运挣扎的人并不知道,未来天子的人选,早已被定下。 而作为皇帝,他只要在丞相所写的上书那,批复一个“可”字就好了。 愤怒没来由的涌上心头,皇帝豁然抓起那份上书,往地上重重一摔。 宦官们低垂眉眼,对于皇帝偶尔爆发的失态,视而不见,其中一人双手捧着方才被丢到地上的诏书,又呈到了皇帝面前,“请陛下批复。” 皇帝没有动。 “请陛下批复。”宦官不急不躁,只是重复这句话。 无形的压迫让皇帝感到几乎无法喘息,这皇宫、这朝堂,尽是褚家之人。 但沉默是无法拯救他的,最终皇帝也只能抓起笔,潦草的在纸上写出了那个字,然后拂袖而去。 夜已经很深了,但当皇帝的御驾莅临清光殿时,楼贵人已经在殿外等候着他了。 她很早就歇下了,可她听到皇帝将要到来的消息时,她第一时间起来,梳好了长发,披上了裘衣,就这么站在殿外的冰雪之中等待着皇帝。 当皇帝看着清光殿内通明的灯火,看着殿外飘雪落满肩头的女人,心中微微一动,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何一直宠爱了这个女人这么多年。 楼贵人是高平侯的侄女,十余年前被送入宫中,今年已经三十余岁了,她生得也不够美艳,可这么多年来,她稳稳的待在贵人这一位分之上,仅次于皇后。 她温柔而又聪颖,娴雅与体贴兼备,她看到了皇帝眉眼中的疲惫,可她什么也不问,只默默的搀扶着皇帝走入殿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15章 庆元四年,正月十一,天子下诏,择宗室济南王凇、夷安侯邵、清河王之子昀入东宫受教。 并改封清河王世子昀为广川侯。 皇帝并没有直接选定未来的太子,只是让这三人住在东宫偏殿,也就是说,这一场对帝位的争夺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清河王府内,刚刚被剥夺了“世子”头衔,又被安上了“广川侯”之位的常昀,正看着府中忙上忙下的仆役们发呆。 他即将离开这里前往东宫了,清河王虽然穷,但总得给儿子准备些东西。 年过五旬的清河王在庭院里指挥着下人们搬这搬那,好像常昀要去的地方不是东宫,是什么穷乡僻壤,王府里的东西本来就不多,这下更是让清河王搬空了一半。 常昀看得出父亲对他的关心,可越是这样,他的心情便越是糟糕。 他现在已经不是世子了,清河王不可能不知道他这一去,或许就要过继给别人,父子俩从此断绝亲缘。 清河王这样为他张罗,就好像是一忙着为女儿准备嫁妆的母亲,而常昀是那个还没做好离开家门准备却要被许入高门的倒霉女儿。 “不高兴”终于,清河王注意到了儿子阴郁的神色,停在了常昀面前。 “父亲兴致勃勃就够了。”常昀闷闷的答道。 “你放心”清河王俯身,摸了摸儿子柔软的长发,“你资质那么差,陛下不会选你当太子的,别杞人忧天。” 常昀 “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清河王不再逗儿子了,“我问你,假如你有一天当了皇帝,会不管我么” “怎么可能”常昀马上反驳。 “那这就够了。”清河王轻笑,“名分并不重要,就算有朝一日你得叫皇帝一声父亲,就算有朝一日你自己成了皇帝,难道你就不是我儿子了么孩子流着父亲的血,这是谁也无法更改的。” “知道了。” “我虽然已经算不得年轻了,但身体一直都好,府中还剩几位老仆,能够伺候好我。你在宫中小心谨慎些,别惹事,就算是尽孝了。” “知道了。” “还有啊,以后你见到皇帝的机会应该多了,能不能为我问一问陛下,每年拨给我的钱粮可否再涨一涨,虽然不用养你了,我手头宽裕了很多,但是嘛,人永远不会嫌钱少的。” “知知道了” 出门前对着父亲说了一堆“知道了”,离开王府后,常昀就将自己承诺的那些事忘得干干净净。 乘皂盖安车进入东宫后,常昀拧起了眉头。 他现在心里很不舒服,无需掩饰,就是很不舒服。 东宫像个巨大的笼子,而他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被迫出嫁的十三岁少女。 哦,还是那种一嫁过去就不得不和另外两个美娇娘争宠的那种可怜人。 郁卒的常昀四处张望着沿途的景致,快到他住的偏殿时,他无意间抬头,见到了不远处高台之上站着的女子。 那人,是褚相的外孙女吧。 虽然瞧不清脸,但可以凭借身形认出此人。同时,她也在看着他。 常昀不喜欢褚谧君,他也能感受到褚谧君对他的厌恶。 从前常昀不在乎这个,和丞相的外孙女结仇又如何,他和她各走各的路,互不干涉。 可如今褚谧君除了是褚相的外孙女外,还是褚皇后的外甥女。褚皇后,是整个皇宫的主人哪。 常昀可以预料到自己的路有多么艰难。 尽管这个褚家娘子看起来颇有名门风范,行事沉静庄重,但常昀知道她绝不是个什么好人。 为什么这样觉得直觉,没有理由。 褚谧君并不知道常昀心中的想法,若她知道了 她一定要赞叹一句此人的敏锐。 褚谧君打算暂时把老师教给她的仁义礼智给抛在脑后,太子之事,关系到褚家今后的命运,她不会掉以轻心。 如果常昀一直让她感觉都危险,而褚皇后和褚相又始终意识不到他们选错了人,那么褚谧君就只好替长辈们动手,将这个日后会威胁到褚家的人提前除去。 不止常昀,若是东宫其余两个少年看起来也不适合做皇帝却又偏偏被选为了太子的话,褚谧君就杀了他们。 说起来,长辈们的阅历和眼光应该远胜她才是,为何后来会扶持常昀登基这个问题褚谧君百思不得其解。是长辈们看走眼了,以为常昀是个温顺的性子,还是说其中有什么不得已的隐情 那么她要是真的杀了常昀,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褚谧君今日一身雪青襦裙,外罩白狐裘,双眉淡描。登高远眺,长发临风轻舞,看起来端庄而又风雅,却无人知道这位闺秀此时满脑子都是杀杀杀。 “我们先走吧。”褚谧君转身对侍女道。她在这迎鸾台上已经站了够久了,看着济南王、夷安侯和常昀依次进入了寝殿之内。 距皇帝驾崩还有五年多的时间,有些事情褚谧君倒也不是很急。她有的是时间慢慢观望。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她慢慢走下迎鸾台。 然后,就被吓了一跳。 常昀就站在台下,倚靠着楼梯的扶栏,似笑非笑。 褚谧君觉得他这样的神情有些吓人,猛地想起上回在皇后那里说他坏话结果就被撞破的事。虽说他绝没有道理知道她方才心里臧否想了些什么,可褚谧君还是感到一阵心虚。 不过就算心虚,也不能表现出来。褚谧君矜持的朝常昀点了点头,装作自己只是来这看风景。 但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常昀唤住了褚谧君,“我能否与褚娘子说几句话” “褚娘子似乎对我抱有敌意。”常昀直接的问出了这句话。 褚谧君当然不能承认,于是将话题稍稍拨转,“广川侯来到东宫,可有什么地方不适应” “这里有很多地方让我不舒服,”常昀和褚谧君沿着园中铺了青石的道路缓步徐行,“所以我来找褚娘子说会话。” 她和常昀什么时候关系好到可以一块闲聊的地步了褚谧君料定常昀的目的并不简单,但既然常昀有耐心和她兜圈子,她不介意作陪。 “皇宫是规矩森严的地方,君侯日后在宫里行事,可需处处谨慎才行。” “谢过提醒。” “有句话想要奉劝君侯,不知君侯可还听得进去。” “是什么” “这世间许多人与事,都比君侯料想的要复杂。望君侯能参悟明哲保身之道。” “明哲保身之道”常昀微微侧首,“褚娘子的意思是,让我凡事不争不抢。” 若你能不争不抢,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褚谧君微笑。 最好永远别褚皇后面前露脸,让褚皇后彻底忘了他。 “我本来也就没有争抢什么的兴趣。”常昀说道。 骗鬼吧你,不争不抢你最后怎么登基的,难道是有人死乞白赖把皇位硬塞给你的么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河边。 “做皇帝也没什么好的。”常昀又道。 “哦” “褚娘子不信”他们二人登上了一座拱桥,常昀一边走,一边百无聊赖的用指尖扫去拱桥栏杆上的积雪,“都说皇帝坐拥天下,可我看,并不尽然。金殿之上,不止有皇帝,还有你的外祖父褚丞相哪。” 他将被冻得微红手指收回,放到唇边轻轻呵气,眸中还是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森寒冰冷。 褚谧君瞳孔微缩,“君侯这是什么意思。是指责我外祖父擅权么” 她外祖父当然擅权,不但擅权还把常家人往死里欺负,但这话并不是可以拿到明面上来说的。褚相废帝、结党、倾轧同僚,但他就是个忠臣。不服的憋着。 “我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常昀又继续去玩他的雪,“褚娘子今日所说的话我会记下,听说皇宫是个深不可测的地方,但我还想要留一条命去见我的父亲呢。” “清河王近来身体如何”褚谧君问道。常昀是清河王人到中年,才由王妃朱氏诞下的孩子。算算年纪,清河王比皇帝还要年长四五岁,而今已是年过半百了。 “托褚相的福,家父安好。”常昀答道。 这句话并没有多少不对,但褚谧君听着,总觉得常昀话里有话。 清河王是当过皇帝的,将他从帝座上拽下来的人,正是褚相。 得试探一下常昀对此事的态度,褚谧君这样想着,开口道“说来,在下外祖父与清河王之间还有一段渊源”渊源,她用了这样一个微妙的词,“外祖父这些年来,也一直很挂心清河王过得如何。就是不知道清河王,能否放下旧日之心结呢” “我父亲没有什么心结。他每日养花、听曲,偶尔出门赌点钱,过得很惬意。要是少府肯多拨些钱帛给他,他会更开心。” 这样啊 “只不过”常昀将一只手放在了褚谧君的肩头。 他们两人站得很近,这一突然的动作中透着难以言说的暧昧。 褚谧君愕然,扭头看向常昀,后者朝她一笑,刹那间艳光流转于眉目,美得让人目眩神迷。 但紧接着,常昀用力推了她一把。 “只不过我心里不痛快。” 拱桥的围栏并不算高,在常昀用力推了这一下后,褚谧君陡然失重,摔进了桥下结了冰的湖水中。 冰很薄,冰块碎裂的那一瞬,伴随着常昀嘲弄的声音,“我推你下水,我就是故意的,怎么样,你愿不愿意原谅我愿不愿意忘记咱们之间的仇怨” 褚谧君在冰冷的水中奋力挣扎,而常昀就站在桥上,冷冷的注视着她。之前为了防止有人听到他们的话,褚谧君只让那些婢女们远远的跟着他们,在看到她落水后,侍从们都慌了神,飞快的朝这边跑来。 “我知道你想要听我说我们两家的旧怨已经一笔勾销,或者是,我们家这些年一直过得很好,能活命就感恩戴德,不敢有怨愤。”在被捞上来之前,褚谧君听见常昀这样说道“我偏不让你如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16章 把褚相的外孙女、褚后的外甥女给推入冬日冰冷的湖水之中后,常昀既没有后悔,也没有多少害怕。 相反,他心中隐隐期待着是什么。 褚谧君很快被救起,而他也被带到了皇后那儿。 褚皇后看向他的目光很是复杂,有些阴沉。 常昀听说过这位皇后的凶名,也知道皇后有多么重视自己的外甥女,据说褚谧君年幼时,曾有一名庶出的公主对褚谧君无礼,皇后重罚了那名公主,以至于那个小女孩早早夭折,其母不久后也抑郁而亡。 当然,可能褚皇后早就想要铲除掉这对母女,褚谧君不过是个借口,但这也足见皇后的心狠手辣。 常昀觉得自己应该罪不至死。褚谧君落水不过片刻就被人救起,也就是呛了几口水受了点惊吓,而且他也不是宫里庶出的孩子,没有一个妖艳妩媚的母亲来做褚皇后的眼中钉。 只不过,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是了。 常昀强迫自己抬起头,和褚皇后对视。但他始终看不懂褚皇后的眼神。氛围颇有些沉闷,褚皇后的神情变幻莫测,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云奴,即便是玩笑,也太过分了。”终于,褚皇后压低嗓子,缓缓说道。 不,不是玩笑,他就是故意的。 “我不想罚你,但不能不让你长长记性。这样吧”褚皇后深吸一口气,道“罚你三日不许出门,静思己过。” 常昀有点懵。 居然只是这样么 关禁闭,思过,他以为只有他的父亲才会这么罚他,而且还只是在他犯了无关紧要的小错时。 他可是让他们褚家的掌上明珠受了天大委屈的人,褚皇后难道不该削去他的爵位么难道不该将他逐出皇宫以儆效尤么 这么心慈手软是为什么赶紧把他从太子候选名单上踢出去呀。 奈何褚皇后完全没有看懂他的欲哭无泪,还以为自己罚的太重,临走前安慰的摸了摸常昀的脑袋,嘱咐他有空去给褚谧君道个歉,说她外甥女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不会计较。 常昀 没有得到料想中的结果,常昀情绪自然走向了低落。 东宫众人以为他之所以沮丧,是因为才进东宫第一日就挨罚,可实际上,他是因为自己居然还身在东宫而惆怅。 至于常昀为何而挨罚,东宫里没有多少人清楚。有距褚谧君落水之地较近的人说,是因为广川侯将褚家娘子推入了水中之故。 但这一解释没有多少人相信,说什么笑话呢,若广川侯真的有胆子谋害皇后的外甥女,怎么可能只是被禁足这么简单。一定是褚家娘子自己不小心跌下水了,刚好站在她身旁的广川侯被无辜迁怒。 流言在很短的时间内传遍了东宫上下。到了晚间,内侍将饭菜给常昀送来,正处于烦闷期间的常昀一口也没碰,这事传着传着,就成了褚皇后心中怨愤未平,故意不让人给常昀饭吃。 常昀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得到了东宫大部分人的心疼同情和怜悯。 金乌彻底西沉之后,天地一片黑暗。 常昀所住的地方是东宫西南侧的偏殿,这是他到这里的第一天,许多东西都还没有备齐,包括照明用的灯烛。负责贴身照顾他的宫人也还没有安排到位。 常昀走到窗边坐下,今夜月光明亮,窗外还有未融的积雪,倒也勉强能照亮小小的一方天地。他抱着双膝,将自己缩成一团,闭着眼睛想心事,想着想着便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何时响起的敲门声吵醒了他。 他身后靠着的木门外传来一个少年人的声音,他小心翼翼的敲着门板,低声唤道“广川侯、广川侯。” “谁”常昀还没从睡迷糊的状态中醒来。 “是我呀常邵,夷安侯常邵。”门外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熟悉,总算让常昀回忆且那天赌场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你来找我”常昀的声音这个透出一丝狐疑,“我被禁足了,不能出去也不能见人。” “我知道。”夷安侯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了过来,“可我有些担心你,所以就过来看看。” 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又不是在坐牢。常昀很想这么说,但他忍住了。他能察觉出夷安侯话语中的善意,这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少年有着让常昀颇为意外的实心眼。 “你回去吧,我被关上三天就可以出来了。” “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不会害怕么”夷安侯问了一个在常昀看来有些蠢的问题,“我看见屋子里好像连盏灯都没有。” “三岁小孩才会怕黑。”常昀嗤笑了一声。 门外的夷安侯沉默了一会,小声说道“那倒也不一定,我直到八岁,入睡之前,阿母都会吩咐人为我点盏灯。” 灯油不要钱么跟着父亲从小穷到大的常昀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再说了,他也没有一个可以让他撒娇的母亲。清河王妃朱氏因难产而亡,常昀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不知怎的,他蓦然又想起了白天那个被他推下水去的褚娘子。他记得从前不知是听谁说过,褚相的次女也是盛年早逝。那个褚家娘子虽然高高在上,但实际上和他一样可怜。 意识到这点后,常昀心中倒是涌起了一丝复杂的情感,类似于同病相怜。 “广川侯,你怎么不说话”常昀发呆那会,没顾得上回应夷安侯,这让门外的少年急了一阵,还以为常昀是出什么事了。 “行了,你赶紧走吧。”常昀有些不耐烦了,“反正我也不怕黑,不需要你守在外面陪我聊天。” “本来想给你带些吃的,可惜”夷安侯的声音低了下去。 有什么好可惜的。办不到就办不到嘛。他又不欠他的。常昀懒得再和夷安侯说话。 过了会,他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 果然是走了。 然而那个聒噪的家伙走了之后,常昀反倒觉得有些无聊了。他站起来,沿着墙一步一步的慢慢走,数着步数打发时间。 数到第六百七十二步时,他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灯烛的光芒映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接着他看见原本已经走了的夷安侯居然举着灯又回来了,而他身后,跟着的是济南王。 常昀愣住,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先问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该问他们怎么能出现在这。 济南王微微一笑,看出了常昀的疑惑,解释道“夷安侯担心你这里没有灯烛行事不便,也害怕你未曾用膳饿坏身子,所以找来了这些。”他举了举手中拎着的食盒,“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将它们送到你这里,所以我就帮着一起同门外的看守交涉,终于说动他们将我们放了进来。” “他们这么好说话”常昀吃了一惊。 “他们都很同情君侯你。”夷安侯心直口快,“听说你才进宫就被褚娘子所害,得罪了褚皇后,都觉得你很可怜。” 常昀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你们也是同情我”常昀坐下,转而又看向了夷安侯,“还是说,报恩不过虽然我在赌场的确帮过你一回,但你只要把欠我的金子还来就算是两清了。” 夷安侯想起自己忘了还的金子,脸一红。 济南王在常昀对面坐下,将食盒放在案上,“你我三人乃是同族兄弟,互相照应,难倒不该么” 兄弟。这倒真是个陌生的词。常昀没有兄弟,他父母在他之前所生下的孩子,都早夭了。宗室中虽有不少与他同辈的人,但他从不觉得那些人算是自己的手足。 在这个只有两三盏昏暗灯烛的空旷大殿内,一个与他见面不过两次的少年坐在他面前,告诉他,他们是兄弟。这真是让人觉得不真实。 “我们的血缘已经很远了吧。如我没记错,济南王和北海王,都是出自太祖一脉。”常昀打开食盒,端出了里头放着的粟粥、拨饼和炙鱼、葵羹。即便知道眼前这两人可能已经用过膳了,常昀还是将食物分成了三等分,朝这两人所在的方向推了推。 “我知道广川侯心里在想什么。”济南王起箸,将面前所有的食物都尝了一遍,“不妨将话放在明面上说吧。我们三人既然同被选入东宫,那么今后的天子,如无意外就是我们三人中的一个。古时曾有太伯、仲雍主动谦让王位,为此不惜逃避山野,但这已是很久远的事迹了。你、我、夷安侯,我们注定会互相争斗。” 常昀闻言,神色未变,只是无意识的垂眸表露出了他心中的不快。而夷安侯则是神情黯然,目光陡然深沉。 “可我希望,这是一场君子之争。”济南王接着道“我们三人都姓常,斗得你死我活,只会让外人嘲笑。愿在今日,与二位立下盟誓,往后只明争,不暗斗,凡事留有一线。无论最后落败的是哪两个人,胜者,至少留败者一条性命。” 常昀盯着济南王的眼眸,想要分辨这人究竟是坦坦荡荡,还是道貌岸然,“有用么誓言可以被推翻,人说出来的话可能与想法并不相合。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我说这些,是表明我的立场。无论你们信不信,我已经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济南王向常昀伸出手,“我和夷安侯幼年时相识,你或许会以为我与他更为亲近,会在东宫结成一派排挤你。但今日我要说,我们也是兄弟。我们三人,俱是同宗同族的兄弟。” 常昀迟疑了下,终于还是伸手,一旁的夷安侯咧嘴一笑,亦伸手过去,三个人的手握在一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17章 落水之后的第三天,褚谧君听说常昀的禁足解除了。 褚谧君对此没做任何表示,但心中到底还是愤愤不平。姨母对常昀的偏心,简直是偏到了令人愤懑的地步。 褚谧君也曾静下心来思考,想要为姨母过度袒护常昀的失常行为找个合理的借口,然思来想去始终没想到答案。她甚至都开始怀疑常昀是不是给她姨母下了蛊施了咒。 “真不懂云奴那小儿有什么好,值得母亲连自己的亲外甥女都不顾。”新阳前来探望她,都不犹的为她鸣不平。 “罢了,左右我也没出什么大事。”褚谧君故作淡然。 “难道母亲是因为常昀今后可能会是太子,所以想要讨好他么”新阳怏怏不乐,她打小便对是自己女儿身这件事耿耿于怀,若她是男子,皇位怎么可能落得到别人身上。 “表姊身为姨母的女儿,都没弄明白这问题的答案,何况是我。” “不能轻易放过那人。”新阳一把抓住褚谧君的胳膊,“上回是八郎,这次是你,他现在还不知得意成什么样了。” “那表姊告诉我该怎么做”褚谧君不是看不出来新阳是在鼓动她和她一起对付常昀,褚皇后对常昀的态度让身为皇后亲女的新阳都不犹生妒。 不过褚谧君也确实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常昀。 “去找外祖父” “前日外祖父因边疆屯田一事,一直忙碌到亥时方归,听外祖母说完我在东宫遇到的事情后” “他怎么了” “他将这当成了一个乐子,笑得险些被茶水呛着。” 新阳 好吧,也许在日理万机的褚相眼中,这件事的确不痛不痒。褚相需要挂心的是与四夷的纠纷、是大宣的太平,两个少年人的小打小闹,拿到他面前实在是不够看。 “那外祖母呢她素来疼你。” “外祖父笑的时候,外祖母是跟着一起的。” 新阳彻底不知该说什么了。 “要不你试着在长辈面前哭一哭,这样他们就会知道你受了委屈了。” 褚谧君缄默了一会,站了起来“罢了。” “你难道不打算” “怎么可能。”无需婢女帮忙,褚谧君自己动手披上了外袍,“我亲自去东宫走一趟。” 禁足令解了之后,常昀依旧很忧郁。 使人烦心的事很多,总之他很确定东宫不是他想待的地方。东宫的讲学个个皆是当世之大儒,然而他们所授的内容常昀怎么没法耐心听下去。 好容易熬过了太学博士教授礼记的时间,又到了学射箭的时候。 礼、乐、射、御、书、数,所谓六艺,他每一样都得学,接受的都是货真价实的未来皇帝该有的教育,这才第一天就让他觉得累。 校场之上。 济南王和夷安侯在老师的指导下练习拉弓,常昀则躲到了一旁偷懒。对此,并没有多少人会劝诫或管教他。 自从上元过后,天气便一日更比一日晴。冬日的积雪到了这个时候差不多已经消融,只是阳光太过灼目,惹得那两个弯弓搭箭的人怎么也无法瞄准箭靶。 常昀毫不客气的笑了起来,丝毫没有自己正在多懒的羞愧。 但笑着笑着,他表情变了。 他见到了褚谧君。 三天前才被他推下水的那个女子正从远处朝他走来,常昀猜得到她是为什么来。 无非是心中有气咽不下,所以来找他麻烦来了。 光天化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褚谧君不可能对他动武。当街厮打那是泼妇才会做的事,褚家的娘子想必为人端庄又自矜,不会做出那种有损褚氏颜面的事来。 那她来找他,难道是想要与他做口舌之争么 常昀记得那日自己和褚谧君之间似乎还有一场没有结束的争论,有关先辈恩怨的。如果她想要为那些事揪着不放的话,那她就来吧。 常昀轻笑。 褚谧君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紧跟在褚谧君身边的新阳差点没被自己的裙子绊倒。 “自我年幼之时,长辈便反复教导过我,做事需三思而行,不可浮躁妄动。而我眼下之所以来到东宫,是受了你的激。”说到底,她的心性修为果然远不及外祖父。 新阳面露不甘,“怎么,你突然想通了,要打退堂鼓” “我凭一时之意气所驱使,闯来这东宫,可心中却并没有周密的谋划。最初我是想着狐假虎威,借着外祖父的名号,来磋磨常昀一番。可走入东宫,见到这人竟敢在师长尚在的情况下荒废学业,便知在他心中并没有什么能够使他敬畏的人,故而他也不会害怕外祖父。” “是这个理。” “上回他与我说起长辈之间的一些往事,我本想找些话来驳斥他,让他心甘情愿的认错。可仔细想想,我却觉得是我错了。”褚谧君遥遥看着远处倚在矮墙边朝她浅笑着的少年,“当年清河王无罪被废,本就不该。之后数十年,清河王一直活得浑噩且安分,可外祖父的权势能够压制住他的言行,难道还能磨灭他心里的想法么他会恨外祖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你主意变得也太快了些。”新阳有些急了,但又没有办法。 远处的常昀好像也看穿了褚谧君的犹豫,笑容愈加放肆。 这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他有着和褚谧君迥异的性情,且不缺魄力与聪颖。他不是褚谧君从前遇到的那些唯唯诺诺,连下棋投壶都抢着输给她的“同伴”,他是一个需要褚谧君足够重视的人。 对付他,她必需慎重。 看着少女缓缓转身离去的身影,常昀轻蔑的扬了扬眉。 还以为有多大的阵仗等着他,原来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话,这人便自己先怕了。 谁知褚谧君却径直走到了校场边,负责拿着箭囊和弓的宦官那儿。 常昀微愕,忍不住站直了身子。 却见褚谧君豁然转身,引弓如满月,下一瞬,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箭矢带来的劲风凌厉的划过,钉在了常昀身后靠着的墙上,距常昀的左耳只有两寸的距离。 霎时间周遭静默无声。 但这还不是结束。褚谧君以一种不急不缓的步子朝常昀走来,边走边放箭,每一支箭都精准的钉在了常昀身侧。 褚谧君的箭术还不错。 君子六艺,她也学过。身为褚家唯一的孩子,她自小是被当成半个男孩养大的。六岁那年外祖母请人教她骑射及剑术。那时褚谧君还很不高兴。别人家的贵女都是娇养着的,如同庭院中的名花一般被精心照料,凭什么她要吃这份苦。 “你外祖父树敌太多,指不定有心思阴毒的人会找你下手。”卫夫人是这么和她说的。 “外祖母不是为我请了护卫么有那么多人保护着,为什么还要自己学着舞刀弄枪。”年幼的褚谧君并不好哄骗。 “万一他们没能保护好你呢万一他们与你失散了呢,万一” 卫夫人一口气抛出了一堆的万一,然而没有哪一个成功吓到了褚谧君。六岁的小女孩仍是坚定的摇头,死活不肯接住下人递上来的小弓。 看见她这双手了么白皙、细腻、纤细、柔软,这双手只能用来捧书卷、执团扇、以及拈花、调香,若是握住这些凶器,被磨得粗糙且布满老茧了该怎么办褚谧君那时年纪虽小,但已经清楚自己的身份,她该如她的姨母那样做个优雅华贵的女人才是。 只是最终褚谧君还是被逼着学了这些在她看来有损她优雅的技艺。一向病弱的卫夫人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亲自将她拽到了庭院,强迫她拿起了和她本人差不多高的汉剑。 “世事如云烟,最值得你相信的,是你自己。”那日卫夫人收敛了往昔的慈爱,冷冷的告诉她“我可不希望我的外孙女是个连自保之力都没有的废物。” 感谢卫夫人。 果然这个时候还是靠自己比较好。 褚谧君又一次瞄准,射中常昀头顶三寸的地方。 她现在心里畅快的很,若是旁人代劳,哪会有这样的效果。 最后她走到了常昀跟前,直到这时才有人猛地从惊骇中反应过来,想要上前阻止褚谧君。可是上前几步,又不由自主的被褚谧君身上的凛冽与威严所震慑,不敢靠近。 就连常昀亦浑身僵住,只愣愣的看着褚谧君走近。 最终,她在距他三四步的地方停下,两人目光交汇。 褚谧君笑了起来,她很少笑,这是她在常昀面前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 “君侯那日说的话,我记下了。我承认君侯说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 略顿,她又接着道“你要怨恨褚氏,请随意。但令尊被拥立,乃是因为权臣乱政,被废,也理所当然。” 她略微压低了嗓音,凑近常昀说道“若没有实力反抗,就最好什么抱怨都不要说。怨恨又怎样,就算你心里有再多的怨恨,清河王也只能是清河王,没有实力的人注定不能赢得尊荣。就好比现在,我若是想杀了你,你也阻止不了我,因为你两手空空,而我拿着利箭和弓。” 常昀无意识的将头往后仰了仰,仿佛是要躲避褚谧君给他带来的威胁。 褚谧君摩挲着手中最后一根羽箭,却只是笑了笑。她扬起手,一旁被吓坏了的宦官战战兢兢上前接过了弓箭。褚谧君理了理衣袖,扶正头上摇摇欲坠的玉簪,转身从容而去。 她走后,其余人才如梦初醒,赶到常昀身边。 “你没事吧。”济南王等人问道。 常昀面色煞白,好半天才回过神,动了动。 钉在他身侧的箭矢被他碰了一下,落在地上。褚谧君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力量不足,射出的箭根本没有钉牢牢钉入墙内。 可那时她的气势,却是真的很可怕。 常昀捂住胸口,心跳前所未有的激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18章 那天褚谧君总共对着常昀射了十三箭。 但之后并没有人来向她问罪。身居高位的长辈们又一次忽视掉了这场少年人之间的争端,敷衍潦草的将这事揭了过去,就当从没发生过。 这在褚谧君的意料之内,正因如此,她才敢在东宫做出那样出格的举动。 回到家中后她也没和卫夫人主动提起这件事,只是学习骑射时下的功夫比从前更多。无论是十年后她遭遇的那场刺杀,还是不久前和常昀之间的冲突,都印证了卫夫人的那句话,有自保之力真的很重要。 她也不知道自己十九岁那年会死于谁之手,但若是她有了足够实力,或许就能够逃过一劫。 当她在庭院里一次又一次的拉弓瞄准的时候,阿念就坐在廊下安安静静的看着她。 上回常昀挟持她侍女的事,虽说没给她造成多少阴影,但也一定程度上磨灭了她外出的兴致。 “阿念也要试试么”褚谧君某次忍不住将弓递给了阿念。 阿念坚决的摇头,那模样像极了小时候褚谧君。 “若有机会,还是得学些防身的本事。”褚谧君打算找机会向外祖母提议,为阿念也请一位老师教她剑术。 褚谧君可没有忘记十年后的阿念体力有多差,她待在阿念的躯壳中,完全没有办法试着反击。 阿念还是满脸抗拒的神色,像是猜到了褚谧君心里在想什么,她抱住褚谧君的胳膊蹭了蹭,好像是在撒娇一般。 褚谧君在阿念身边坐下,因为她只是阿念表姊的缘故,也不好逼阿念太多,于是便放下弓,说起了别的事。 “阿念从琅琊来到洛阳,这一路可有什么不顺” 阿念摇头。她这样乖巧的孩子,怕是就算有什么不如意,也不会主动说与人听。 “阿念,为何当时迟迟不愿进入洛阳”褚谧君又问起了这件事。 “我听见有人在哭。”阿念给予的还是这样一个瘆人的答案。 褚谧君从前不信鬼神,但经过上回那诡异的一梦后,她有些信了。 “我还看见洛阳城得上方,有黑色云气盘旋。这是不吉的兆头。” 褚谧君听说“望气之术”,有些人生来便有这样的本领,能够看见旁人看不到的“气数”。 “我还知道,表姊那时候,离魂过。”阿念的下一句话,让褚谧君微微一愕。 “离魂”褚谧君下意识的重复这两个字,“你果然知道。”她从十年之后回来,就一直觉得阿念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嗯,离魂。”阿念点头,“我看见表姊的魂魄暂时离开了这具躯壳,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阿念用清澈而童稚的嗓音告诉褚谧君。 她和褚谧君一样是名门贵女,又不是什么巫觋之流,这种神神道道的东西,她懂的也不是太多。 不过以前好像依稀在哪里听过,唯有执念,能牵引魂灵。究竟是谁那样思念她的表姊,苦苦求索只为见她的魂魄一眼阿念噘着嘴,陷入了思考之中。 但褚谧君其实也不是很在乎这个答案,她又不是什么爱刨根问底的人,“别将这事说给别人听。” 褚谧君只担心自己的亲人们在知道离魂的事后会多想,怕他们找她追问,怕他们知道她的早夭后,会伤心。 “放心吧,不会说的。”阿念郑重道。 她紧紧抱住褚谧君,语调中带着些自怨自艾,“反正除了表姊,也没有谁会信我的话。” 那是因为他们都活得好好的,没有经历过什么吓人的事啊。褚谧君摸了摸表妹的柔软的头发,与之无声的依偎在一起。 到了二月初,常昀和东宫其余几人大致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 而这时,皇帝也终于想起了要召见他们几个。 在他们进宫十多天后才正式见面,这日子有些迟了,不难猜出皇帝内心对他们几人的抗拒。于是那日三人一同乘车从东宫出发之前,各自心中都有些忐忑。 “我猜陛下是不会喜欢我们三个的。”常昀撇嘴,小声的说道。 “我想也是。”夷安侯的声音压得更低,“等会我们都小心些,不要触怒了他。” 济南王跟在这两人身后,看着他们叹了口气。 “可陛下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儿子呢”夷安侯皱着眉。他也是孝顺自己父母的孩子,对于过继之事抱有本能的排斥。 “以前宫里也有皇子出生的,不过都死了。”常昀毕竟生于洛阳长于洛阳,许多宫闱间的事,他还是比较清楚的。 “陛下有那么多位妃子,难道就没有谁为他生下新的儿子么”夷安侯进宫这么多天,只听说了皇帝有个封号为新阳的公主。 “陛下并没有很多妃子,除了几位已经年纪大了的才人、采女之外,在宫里排的上名号的,就只有一位楼姓的贵人,和一位于姓的美人。” “比我父亲的姬妾都要少”夷安侯不犹露出了几分同情。 宫里存在过的妃子其实不少,只是死得也很多就是了。常昀在心里这样说道。 那些人的死,据说大半都和皇后脱不开干系。 宫墙内的阴私事,常昀无法确证。但或多或少还是会受到这些传言的影响。所以即便褚皇后几次三番示好于他,常昀也不敢靠那个女人太近。 不过能在褚皇后手中活下来的妃嫔,想必也不简单。总之,这宫里越靠近皇帝越危险。今日要见皇帝,常昀下意识的收敛了往昔的逼人锋芒,无意识的想要让自己变得不起眼。 马车驶出东宫,前往皇帝要接见他们的听雨台。半路上,却忽然停下。 三辆马车是以前后顺序排列前行的,最前方的马车停下,后头的也不得不停。处于最末端的常昀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连忙跳下车跑到最前方去查看。 拦住他们去路的是一个女人。 那女人穿着华美的衣裳,妆容艳丽。常昀靠近时,夷安侯也已经在那里了,常昀听见他小声感慨了一句,“好美。” 这一句夸得当然是那个女子,她的确生得很美,肤如雪,眉如月,唇色鲜妍的正好,常昀朝她望去的第一眼,想到的是春时灼目的桃花,绚丽而又明媚。 “这是陛下的于美人。”宦官对才赶过来的常昀和夷安侯解释道。 原来这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于美人。常昀没见过此人,只听说过她的名号,知道这女子是今年春时被太常送入宫中讨好皇帝的舞女,因为模样生得太美,很快便得到了君王的嬖幸,又很快的招来了皇后的妒忌。 具体情况常昀不清楚,那阵子有传言说,皇后几乎杀了于美人,但陛下却又护着这位爱妃,帝后二人为此大闹了一场。 有文人墨客,捕风捉影,借此写诗作赋暗讽这出宫闱闹剧,他的诗作很快传遍洛阳,当然,这个人也很快被褚相找了个罪名下狱,之后便再也没人见过他。但京中人人都知道了陛下身边有个楚楚可怜的于美人。 常昀和夷安侯都难掩好奇的直接打量着这个女子,不过因为都只是少年人的缘故,他们的目光澄澈透明,并不让人觉得冒犯。 济南王比他们年长几岁,已经懂得了辨识女人的美,他不自然的略微偏头,由身边的宦官代为和于美人交谈。 于美人是想要借车。 道路不远处停着一辆车辕坏损的马车,那是她的车驾。可她急着要去某个地方,根本等不及侍从再去调一辆马车来,切好此时常昀等三人赶到,她便想要从三辆马车中借一辆来。 今日他们三人乘坐的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普通衣车,不是诸侯的皂盖车,借给这个女人也不是不可以。 常昀却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于美人是去哪里” “陛下急诏。”于美人身边的宦官并不直接回答常昀,而是搬出了皇帝。 “美人身边,怎么就你一个侍者。”常昀看向那个宦官,眼神中多少有些不客气。 于美人摆手,让宦官暂且推了下去,她看向常昀,美人之眼波如春夜里潋滟的湖光,“这位一定是广川侯。” 说罢,她又朝着夷安侯微微一点头,报出了他的名号。 最后是,“济南王。” 济南王亦朝她一点头,以作回应。 “三位是要去见陛下,对么” “是啊。”开口说话的还是常昀。 “我也是想要见陛下。”于美人说道“我知道你们在顾虑什么,但我不过是深宫之内的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坏事呢掖庭凄寒,哪个女人不盼着常见君颜,我,只是想要见一见陛下罢了。还请三位体谅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 常昀想了想,仍是打算拒绝。 但济南王开口在他之前,“好。” 济南王将自己那辆马车让给了于美人,便不得不和常昀挤在了一辆车上。 常昀没忍住数落他,济南王只笑着说“她很可怜,能帮则帮吧。” “她才不可怜。宫里多得是比她还要寂寞无依的女人。” “话虽如此,终究是不忍。” “你心肠太软,不是好事。”常昀摇头。 只希望他们几个不要牵扯到后宫那群女人的斗争之中才好,虽然这可能性微乎其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19章 皇帝召见他们的地方算不上多正式,是宫中一惯用于赏景的听雨台。 三人一同去面见皇帝之前,还不放心的让宦官帮着整理了下衣装,以防什么地方有疏漏。不过到了听雨台上,才发觉他们几个人的担心基本都是多余的。 皇帝根本没怎么正眼看他们,他对这三个后辈的态度明显疏离冷淡,只是尽了作为长辈应有的客套而已。 好在皇帝身边坐着的女人十分玲珑,将原本有些僵冷的场面圆了过来,如同一个寻常人家的主母一样对前来做客的亲眷们殷殷关切,无微不至。 但这个女人并不是皇后。 那女人坐在皇帝右手边的位子,他们三人向她行礼时,她受下了,等到他们叩拜完毕抬头之后,才发现这是另一个人。 她的容姿仅是中上而已,只是胜在比皇后略年轻了几分。衣着打扮很是素净,若是不与雍容绝丽的皇后做对比,倒也有几分清秀风雅。 这想必就是楼贵人了。 皇帝召见他们,却不与皇后同席,这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不是他们三个少年可以追究的。听说楼贵人是宫里的仅次于皇后的人,她出身于绵延百年的世族魏郡楼氏,入宫已有十余年,常伴于君王身侧。 皇帝几乎不怎么开口,便由楼贵人询问他们的课业、在东宫住的可还习惯,又考校了他们的学识楼贵人昔年也曾饱读诗书,是个有才学的女人。 有楼贵人温声软语化解僵局,过了一会皇帝也时不时会开口说上几句话,让三个孩子都觉得受宠若惊。 正当这时,宦官匆忙爬上听雨台,在皇帝跟前轻声说道“皇后殿下来了。” 皇帝面色微微一变,“谁让她来的” 话音才落,便有一队中宫侍从开道,走上了听雨台。接着被簇拥而至的,是皇后褚亭。 她今日的衣饰并不算奢华,但眉宇间的凛然艳光却比金玉更为灼目。她登临听雨台后,不曾有半步停驻,径直走来。不断有宫人跪伏在地,因她生来就有的尊贵而微微颤栗。 在她距皇帝还有十步远的时候,楼贵人起身,朝皇后伏拜行礼,并让出了皇帝身边的那个位子。 褚皇后没有让她起来,朝着皇帝一拜之后,大步走向了楼贵人之前坐的那个位子。这时常昀才看到,在在褚皇后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孩。 那是褚谧君。 她在楼贵人向褚皇后跪拜时稍稍往旁边让了一步,然后整了整衣袖,向皇帝和楼贵人行礼。 “是谧君哪。”皇帝开口,打破了片刻前尴尬的僵持。 “姨父。”褚谧君露出了晚辈在长辈面前该有的甜笑,若不是亲眼看到,常昀还真不知这人居然可以有如此天真无邪的表情。 自幼就时常入宫的褚谧君比在场的同辈人来说,与皇帝的关系更为熟络,也只有她能够在帝王面前唤一声“姨父”。 “谧君是今早来的。她说她想念姨父,妾便带着她来到了这里,希望陛下勿怪。”褚皇后轻描淡写的说道。 本该帝后一起出现的场合,皇帝却让楼贵人坐在自己身边,这是他刻意对皇后的一种羞辱。皇后选择不请自来,则是给了他狠狠一记还击。 扯上褚谧君做借口,至少能稍稍缓解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维持住帝后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宦者为褚谧君特意增加了席位,而褚谧君落座地方,就在常昀对面。 两个不久前互相威胁到了对方性命的人,隔着极近的距离,一抬头就能看都对方。 彼此厌恶肯定是有的,只是在这样的场合,谁都不能发作。只好唇边含笑,目光却如剑一般冷锐的刺向对方。 褚谧君抬手,悄悄朝常昀做了个弯弓射箭的动作,常昀还她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不过和只能无声较量的他们比起来,褚皇后和楼贵人的对决,才是真正的锋芒暗藏。 就在褚谧君和常昀用眼神问候对方的时候,褚皇后与楼贵人已经唇枪舌剑了好几个回合。上位者说话永远弯弯绕绕,绵里藏针。褚皇后讥讽楼贵人不识礼数,楼贵人暗嘲褚皇后不得圣心。几个小辈在一旁听着,都不敢轻易插嘴。 而皇帝,皇帝只默默听着,好像这两个女人与自己无关。 女人间的斗争,还真是无趣。 常昀这样想着,看了眼对面的褚谧君,发现他们两人的想法居然不谋而合。褚谧君也看了看不远处的皇后和贵人,然后流露出几分无奈之色。 褚谧君心里清楚的很,只要褚氏不倒,皇后就永远都还是皇后。楼贵人和皇后之间每一次争端,都会落下风。 但楼贵人还是越挫越勇,让人烦不胜烦。 这是因为皇帝想要她们斗。皇帝希望看到宫中有能够制衡褚皇后的力量,所以她被推到了贵人这个位子上来。 至于褚皇后为什么要回应楼贵人,那纯粹是因为褚皇后这人好胜又好斗。比如说今日,她其实不用来听雨台枪楼贵人的风头,因为无论她来不来,这三位宗亲都还是要专程找时机去拜访她的。 可她就是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了这里,带着对皇帝的挑衅。 自家姨母是这样的性子,褚谧君已经习惯了。 楼贵人像是终于认输,不再说话,褚皇后朝她笑了笑,她端起酒樽,亦朝皇后一笑。 但这一笑之中,暗含嘲弄。 褚谧君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她看向常昀,对方和她一样犹疑的蹙起了眉头。他们两人的观察力都相当敏锐,将长辈们的每一个表情都尽收眼底。 “陛下是否觉得有些闷了”楼贵人忽然开口问道,接着她莞尔轻笑,双掌一击,之前早就藏在听雨台某个角落里的乐师款款走出,拨弦吹笛,奏响了一支柔婉的乐府旧曲。 有侍者上前,将七只大鼓错落有致的摆好。接着一名身着飘逸舞衣的女子跃出,和着乐声翩然轻旋于鼓上,其身姿如惊鸿游龙,长袖招展,流风回雪。唯有在起舞时,才能惊觉一个女人的身躯竟然可以柔韧到这种程度,便是新春的柳枝都不及她盈盈一握的纤腰。 盘舞时兴多年,不知有多少舞者为此钻研,然少有人的舞步可以如这个女子一般轻盈流畅。她是山林中灵巧的燕雀,而脚下的盘鼓是老树的枝桠。乐声不急不缓,像是一阵风悠悠回荡天地,她裙袂随风而动,自在从容。 常昀认得这个女人是谁,这人不久前还曾在半路拦住他们,借走了济南王的马车。 只是在到达听雨台后,她便和他们分开了。原来是准备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皇帝面前。 无论是皇后的高贵,还是楼贵人的娴雅,都输给了这女人的婀娜风情。她还年轻,如怒放的春花。 楼贵人看向于美人时,眸中藏着些许得意。褚皇后则是半垂下眼睫,神情颇有些阴郁。 很明显,今日于美人会出现在这,是楼贵人的安排。因为是打算给她一个足够惊艳的开场,所以事先没有告诉皇帝,为了不让皇后知道,于美人上路时也是偷偷摸摸的,身边只待了一个宦官。看现在这情况,这两个女人多半已经结成了同盟。 希望将于美人带来这里的济南王,不要因此受到皇后的迁怒。常昀不安的看向了那个一时好心将马车借给了于美人的少年。 在于美人一舞还未结束时,常昀借着不慎打翻酒樽的机会,离开了听雨台。 他今日来听雨台,不仅是为了见天子,还是为了和另一个人见面。 听雨台下,一名年老的宦官已经藏在黑暗中等待常昀很久了。 “世子。”这名老者还是这样唤着已经被改封广川侯的常昀。 常昀点头,询问老人“父亲还好么” 这个老人是清河王的旧部。 清河王毕竟是曾经做过皇帝的人,即便已经退位很多年了,在宫里也总归还剩下一两个心腹。这名老人是负责出宫采办的宦官,是清河王与常昀联络的纽带。 这老人提出想见一见常昀,常昀拗不过,就约在了这里。 “方翁想要见我,所为何事”常昀没有时间和他多磨,直接了当的问道。 “这是可以为世子所用的人。”方翁颤颤巍巍的从袖中掏出一份帛书,上头密密麻麻的写着不少人名。 常昀呼吸稍稍急促了些,十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散漫而又无用,却没料到清河王在宫中竟还藏着这样一股不算小的势力。 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常昀知道自己父亲登基时不过是个孩子,在位没几年便被废去,十余年过去,他为何还有如此多的心腹 “帛书上的人,世子都要记下。有需要时就去找他们。”方翁细细叮嘱,“帛书得烧了,不能落入旁人之手。” 常昀本能的往后退了几步,想要离这个阴沉沉的老人远些,“我有件事不明白。” “何事” 清河王虽然落魄,但常昀自小便有儒生武者前来清河王府邸教他诗书与刀剑,清河王对此的解释,是那些人都是他的朋友,不忍他的儿子长成一个废物,所以才不要束脩免费来教导常昀。 常昀从前还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父亲让他学什么,他便学,学成什么水平了,他也不计较。直到进入东宫之后,他才发现那几个所谓的和父亲一块喝酒赌钱的朋友,都是当世之名儒、名将。东宫所教的帝王之学,皆是他早年接触过的东西。 “为我问一问父亲”常昀将声音压得很低,如同呓语,“他是不是,始终都没有忘记皇位之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20章 老宦官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常昀看了许久,不答反问“世子觉得做皇帝不好么” 常昀抿紧唇,什么话也没说。 老宦官朝他笑了笑,想要将那份帛书塞进常昀手中。 常昀甩开他的手。 方翁也不强迫他,笑着转身离去。 常昀看着他走远,忽然觉得初春的风冷得彻骨。这时已过了黄昏,陆陆续续有灯火被点燃,而这一带却是阴沉沉的。 听雨台上不知是怎样的情况,于美人那一曲妩媚的舞蹈应该已经结束了。常昀还是不大想回到那里,他不喜欢听雨台上的氛围,一看到皇帝,他便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好似看见了自己无望的未来。 但他不能不回去。 常昀轻轻叹了口气,往来时的方向慢慢挪步。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轻微的异响。 是裙裾拖曳过草木时的细碎声音。他心中有了猜测,仍不动声色,不紧不慢的走着。正当他快要离开这片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时,他猛地朝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一扑。 被他擒住的是个女子,一身侍女打扮,隐约有些面熟。常昀没有松开他,掐着这人的脖子回忆了片刻,心中有了答案。 “你主子叫你来跟着我做什么” 侍女倒是个忠心的,咬着牙硬是不说。 常昀没打算杀她,只是发力掐紧了这人的脖子以此来恐吓她,“不说就得死。” “住手。”褚谧君终于按捺不住,站了出来。 在常昀离开听雨台后不久,她也因为一些事离开了那里,却恰好看见借口去更换衣裳的常昀,独自一人往偏僻的地方走了过去。 她当即起疑,让自己身边的一个侍女悄悄尾随。 虽然不知道侍女究竟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但就冲常昀这反应,都可以猜到他方才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 “就知道是你。”常昀冷笑,“派人偷听这样的行径,做出来不觉得卑劣么” “你如果不鬼鬼祟祟,我何至于行小人之事。” “那你想怎么处置我这个鬼鬼祟祟之人”常昀脸上的表情有些冷,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能不怕了。他对自己的下场倒不是很在意,就怕连累父亲。 他看见褚谧君轻轻笑了起来,她说“广川侯行事可疑,我当然要告知陛下,告知皇后。” “非得这样” 褚谧君眯起眼,细细的打量着常昀。他还维持着表面的冷静,但实际上已经渐渐变得焦灼不安。 说起来,她还是第一次看他露出这样的神情。褚谧君不爱笑,可是她已经对常昀笑过好几次了,每一回他只要狼狈,她心里便说不上来的畅快。 “翡娘,走了。”褚谧君唤道。 那个被掐住脖子的侍女趁着常昀走神的时机,挣脱开来,紧跟在褚谧君身后。 但褚谧君终究还是没有将常昀的事告诉帝后。 至少是暂时没有说出口。 回到听雨台上,她就好像什么都没见到一样。但这并不是出于心慈手软,她只是在想,她若是将她打探到的那件事即刻告知皇帝,究竟能给她带来多大的收益。 那个和常昀会面的人是谁,婢女翡娘并没有看清。也就是说,若当场揭发常昀,在缺少人证的情况下,她说的话只是不足信的一面之词。 其实一面之词也没什么,怕只怕皇后不肯和她站在一边。 皇后对常昀的偏爱实在是太明显了,现在的褚谧君很担心自己要是敢去告常昀的状,自家姨母反倒会帮着常昀说话。 还是先按兵不动吧。等回去后,再将自己看到的事告知外祖父。 听雨台上的宴饮结束,褚谧君乘车回府。在回去的路上,她又一次向翡娘确认。 “你确定你看到了常昀和一个宦官在一起交谈,那人还递给了他一样东西” “婢子看的真真切切。” “等会我带你去见外祖父,你将你看到的全部告诉他。”褚谧君看了眼马车窗外漆黑的天色,“这个时间,外祖父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广川侯是有意谋反么”翡娘胆子虽然不小,但在即将被卷入这种大事之前,还是免不了忐忑。 “鬼鬼祟祟倒也不一定代表着有意谋反。”褚谧君摇头,“不过无论他在那里见那个人,究竟为的是争夺皇位,还是别的什么理由,都无所谓。” 她知道常昀没有造反的意思,而且才来到东宫没多久的他,很可能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该和兄弟们争抢些什么。但褚谧君要的只是一个能够扳倒常昀的把柄,常昀今夜出现在那里的目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事这件时传到褚相和皇帝耳中,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对吧。 褚谧君无意识的双手组攥拳。 真相在很多时候都是没有意义的,如果蒙蔽了真相后的结果是好的,那就够了,对吧。 褚谧君自小见多了颠倒黑白的事,也见惯了不择手段的人。 比如说某年,洛阳城闹出了一起沸沸腾腾的宗庙失火案。 负责此事的太常那时还是她外祖父的人,宗庙之所以失火,那是因为当时出现了刺客,太常为了救出皇帝,情急之下放了把火,借着火势暂时挡住了刺客。 可事后他被御史以大不敬之罪名弹劾。连带着大批褚党中人被牵连。 皇帝不是不知道这人的苦衷,也不是不感激救命之恩,只是皇帝必须得抓住那个难得的,可以打击到褚党的机会。所以他非但没有表彰救了他的太常,反倒以此人为理由大肆贬谪褚相门生。 所以说,一件事情,可以有不同的用法。 就在褚谧君出神的想着这些的时候,马车忽然震荡。 她听到了马匹的嘶鸣,听到了侍女的惊呼。紧接着是天旋地转,整个车厢都翻了过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便重重的撞上了什么,昏了过去。 褚谧君醒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褚家。在她的周围守着一群人,目光关切。 她觉得头很疼,还伴随着一阵眩晕恶心。用了好一会儿才辨清,守在她面前的人是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有阿念。 “怎么回事”她竭力回想自己昏过去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乘坐的马车在半路上突然出了问题,你在车身翻倒时被磕伤了。”卫夫人心疼的抚摸着她的手背。 “为什么”褚谧君紧皱着眉,脑子里仍是混沌一片。 “这不是意外。”褚相的脸色不大好,他听说外孙女出事后便匆忙赶了过来,在等待褚谧君醒来的这段时间里,他命人去查看了褚谧君乘坐的马车,发现了人为破坏的痕迹,“有人想要杀你。” 会是谁想要杀她呢褚谧君捂住被包扎好的额头,在阿念的帮助下坐起。 “会不会是广川侯。”翡娘也受了伤,但还是不放心的守在她身侧,此时见褚谧君一脸茫然,忍不住出声提示。 褚谧君这才猛地想起在出事之前她都遇上了什么事。 是啊,常昀的确有这个可能。 “广川侯怎么回事”褚相肃然问道。 翡娘将她所见到的那些事,悉数告诉了褚相。 常昀很有可能是因被褚谧君撞破了秘密,所以愤而灭口 褚相沉思了片刻,走出房门,对自己身边的心腹道“联络宗正、廷尉,现在就去彻查此事,不可马虎。” 次日,褚谧君听说常昀被带入了宗正狱。 曾有人见过他在褚家的马车边徘徊,他有很大的嫌疑。他私会可疑之人的事也被褚相禀报给了皇帝。 褚谧君听说这事后,没有什么表示。 看起来常昀是完了,外祖父不会放过他的,皇帝那种多疑的人也不会容忍他。这是好事。 不过,常昀真的是想要杀她的人么 有人告诉她,不是。 济南王常凇为了常昀之事专程登门拜访,“虽不知褚娘子与广川侯之间有什么误会,但在下愿意相信,广川侯绝不是会做出那种阴险之事的人。” “济南王若想要为他申冤,当去寻找廷尉。”褚谧君虽说伤得不重,但也不算轻,一连几日都觉得头晕目眩。 “在下也是求告无门,这才”济南王看起来也很是无奈。 “常昀本人是怎么说” “他被押入了宗正狱,我与夷安侯想过要去探望他,却没办法入内。” 哦,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济南王和夷安侯皆是外藩,在洛阳并无根基,无法打通关节进入狱中,这很正常。她褚谧君倒是有这本事,然而她为什么要去看常昀,她想要的就是常昀失势啊。 不是说了么最重要的是结果。 不管常昀是不是那个害她的人,只要他被认定是凶手,只要谋害外戚的罪名扣到了他头上,那他日后就基本上没有了登基为帝的可能。 但是 但是褚谧君现在心里很不舒服,她抗拒这样的摧毁敌人的方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21章 如果常昀真的不是想要杀她的那个人。 如果是有人想要嫁祸常昀,那么她要是顺水推舟,借自己受伤一事将常昀逐出东宫或者杀了他,那岂不是遂了那个不知名的真凶的心愿 褚谧君不喜欢这种被人利用的感觉。虽然她也不想如果常昀继续留在东宫,但她更不想放过那个胆敢对她乘坐的马车动手脚的人。 “我会将你说的话转告外祖父的。”褚谧君对济南王说道。 送走济南王后,是她换药的时候。 褚皇后不放心她,特意从宫里派来了女医官。褚府的侍女从大门那里迎来了医官,将其一路带到了褚谧君房门前。 “娘子的伤口愈合的不是很好。该忌口的东西切记不要碰,要常休息。”医官一边温声叮嘱,一边拆开缠在她头上的布条。 即便训练有素的医官动作已足够轻柔,但褚谧君还是不免拧紧了眉头。 她抬手让医官暂时停下,对屋内的侍女道“出去。” 有件事她不希望太多人知道,那就是她怕疼。 她这人说实话有些娇气,对痛楚的感受格外灵敏。不想让那些婢女们看到她神情扭曲的样子,那就最好将不相干的人打发走,只留下两个心腹待在身边就好。 “娘子颅内还有淤血未散,过会可能还要为娘子施针。”女官一边麻利的往伤口敷药,一边对褚谧君说道。 褚谧君轻轻应了一声,将衣袖一角咬在口中。 “娘子若是觉得疼痛,不必如此忍耐。”医官柔声劝道。 褚谧君闭眼,没有理她。 大哭大叫是很丢人的,这个她从小就知道。 人在诞生最初那几年,几乎没有记忆。褚谧君能追溯到的最遥远的时光,是她三岁那年的某个午后。 她很久没有见到父亲了,那天下午却忽然发现那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了庭院中。她开心的朝着那人奔过去,却不慎摔倒在地,磕破下巴。 她疼得哭了出来,坐在脏兮兮的泥地里朝那人伸出手,等着他走过来抱住他。 她以为他会走过来的。 褚谧君记得那时自己哭得喉咙嘶哑,眼泪模糊了视线,可最终抱起她的,是被她哭声所惊动的乳母。那人早就走远了。 三岁的褚谧君还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遭到如此漠视,她模模糊糊的感受到了“委屈”,哭得前所未有的伤心。凑到她身边来哄她的婢女越多,她越是难过。 几天前,她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家中所有人都守在她身边,可唯独那个该被她称作父亲的人不在。 用过针后,褚谧君已经出了一身大汗。医官被请了出去,侍女入内,为她擦身更衣。 医官并没有马上离去,因为还要留下来进一步观察褚谧君的症状。在褚谧君换衣的这段时间里,医官就站在外头的长廊下同几个婢女闲聊。 聊得无非是褚谧君的伤情,但说着说着,她便谈到了另一件事。 “贵府门前,有人一直站着等候接见,我看那人的衣着倒像是个宗室。” 宗室 褚谧君心中疑惑。 是济南王么他不是已经走了么 整理好衣装后,褚谧君对侍女吩咐道“去将那个站在府前的人请进来。” 若让人看到她褚家将一名宗室拒之门外,还不知道会流出怎样的传言。 可是片刻后,被带到褚谧君面前的,却并不是济南王。 来者是个头发灰白的中年人,气度不俗,谈吐合礼。 “在下,清河王。”他自报家门。 褚谧君一下子站了起来,她原是做好了应付济南王的准备,可见到的却是个长辈,这多少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清河王是为广川侯的事而来的么” 清河王带着疲惫的苦笑,“正是。原是想求卫夫人代为说情,可惜” 褚谧君明白了,想必是她家那群下人会错了意,自作主张的将清河王拦在了门外。 “听说褚娘子受伤,我也很是挂心。但我想,有心伤到褚娘子的那个人,不会是犬子。” “我也不愿轻信广川侯竟是那般心胸险恶之人,一切真相自有廷尉查明。” “还有一件事想要说明。”清河王将一份家书呈上,“那日犬子所见之人,实乃我在宫中的一名旧识。他想要做的,不过是拖那人带一份保平安的书信给我罢了。” 褚谧君没有让婢女将信笺接过来,“清河王离宫多年,却在宫内仍留有旧人。无论这旧人为清河王做的是什么,陛下都不会轻易放过的。” “我知道,所以这才是我来求见卫夫人的目的。” “外祖母近日又病了一场,无法会客。”褚谧君说“斗胆问一句清河王,让常昀私下见您旧部之时,您就应当猜到他可能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却为何仍要如此胆大妄为。” 这条往宫外送信的渠道,应当不止是父子之间报平安那么简单。东宫其余几位暗中有什么动作,褚谧君暂时不知道,但就目前情形来看,似是淡泊无为的清河王,对那至尊之位应当是有所图谋的。 清河王并不直接回答褚谧君的话,而是说“云奴是我的儿子,我自然希望他好。” 这等于是默认了他有意帮助常昀争位的意思。 “他现在还小,再过些年,他就会意识到这世上什么东西比较重要。而去争取那些重要的东西,并没有错。” 褚谧君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的掐紧,“可现在广川侯还没来得及认识皇位该怎样谋得,他就要因信笺之事和杀人之罪而受罚了。” 清河王朝褚谧君一拜,以长辈的身份恳求一个十多岁的少女,“请容我见卫夫人。” “我说了她老人家病重,再者说了,就算她被你说动,肯在我外祖父面前替令郎求情,我褚家也未必救得了令郎。”褚谧君有些烦躁,“清河王纠缠不舍,是在胁迫褚家么” 清河王抬头,褚谧君这才注意到这个中年男子的气色有多差,之前褚谧君还觉得此人容仪上佳,细看方惊觉他满眼疲倦,“我何尝不知自己是在做什么只是骨肉相连,不得不舍下一些东西。” 比如说尊严,比如说底线。 他眼中含着深沉的情感,那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女的坚忍,“我愿意为他求遍这洛阳城里每一个权贵,愿意为此屈膝折腰,若是有谁能救我的儿子,让我拿出自己的命,都是可以的。只要、只要我能见到一丝希望就好。” 那天午后,褚谧君在反复犹豫之后,终于离开褚家去了一个地方。 宗正狱。 济南王他们无法进入狱中探视常昀,但这对于褚谧君来说不是难事。管理宗室外戚的宗正卿是她外祖父一手任命一位常姓皇亲,对她褚氏忠心到近乎谄媚,褚谧君走入用于关押宗室的牢中,没有任何人试图上前阻止她。 甚至还有伶俐些的宗正属吏,为她专门备下了坐榻和茶点。 褚谧君觉得自己不是来探望常昀的,是专门过来摆排场刺激人的。 见到常昀时,她并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毕竟两人交恶也有一阵子了。 相对无言片刻后,终于还是褚谧君先开了口,“我今日,并不是怀揣着恶意来这的。” “看出来了。”常昀轻哼,瞥了眼褚谧君头上的伤,接着目光对上了她的眼睛,“你要是来专门找我吵架的,脸上不该是这种表情。” 入狱已有几日,常昀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不是很好,但至少还不曾受到什么折磨,还有对她冷嘲热讽的力气。 “我受伤之事,当真不是你所为” “我还想问,那个构陷我的人是不是你呢。” “看来不是。”坐在榻上抬头看着常昀的感觉实在不好受,褚谧君索性站了起来,“我今日来这里,是为了向你问清楚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若是还想活着出去,就将你那晚做了什么,去了哪里都告诉我,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洗刷去身上的罪名。” 常昀没说话,望向褚谧君的眼中满满都是警惕。 褚谧君明白这是为什么,颇有些无奈。 她不大会和同龄人交流,尤其是同龄的男孩,正在费心琢磨该怎么劝说常昀相信她的时候,常昀主动开口了,“好,我说。” 他靠着墙,还是那副戒备的姿态,“你想要知道什么,我便说什么,左右我并不曾做下亏心事。” 他歪着头,回忆了一会,道“那日,你在听雨台下撞见我私会我父亲在宫里的旧奴,然后我们之间起了口角。” “嗯。”褚谧君点头。 “我和那人说了什么,我不能告诉你,那人是谁我也不能说。我只能以性命起誓,我没有耍什么阴谋的心思。总之那夜你走后,我怕你会在帝后面前搬弄是非,所以当你带着侍女回到听雨台上时,我还站在原地好生纠结了一番。” “正因为你没有跟着我一块回到听雨台,所以才有人怀疑是你对我的车驾动了手脚。” 常昀神色郁卒,“我没做过那种事。” 褚谧君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她只是在想,自己得找机会回一趟皇宫才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22章 与常昀道别之后,褚谧君去见了宗正。 负责审理这一案的是廷尉,但因为常昀是宗室的缘故,宗正也参与了此案的调查。褚谧君没费多少工夫便假借外祖父的名义将有关案情的调查记录弄到了手。 证明常昀有罪的是两个负责马棚的宦官。 她的马车经查验,是被人为的损坏了车辕。 宦官的话不一定足信,至于车辕受损之事褚谧君很怀疑常昀那样的人,是否真的知道该怎样正确的破坏一驾马车。 清河王府穷得连像样的车驾都没有,常昀去赴宣城公主的宴会都需要徒步走过去,常昀真的会熟悉马车的构造,并且还知道该怎么不动声色的破坏它么 褚谧君转而又往皇宫里跑了一趟,连休息都顾不上。 随意进宫的权利是她七岁皇后赋予她的,因为怜悯她无母亲照拂,所以允她时常进宫和新阳为伴。 这样很不合规矩,但皇后就是一个不愿讲规矩的人。她若是憎恨谁,会让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若是她偏宠谁,她便会将那人捧到最高处。也不管旁人会怎么看。 常昀是褚皇后所喜爱的人,她应该不会容许常昀出事。 果然,当褚谧君赶到时,褚皇后正为常昀的事焦头烂额。她以为外甥女是来催她惩治常昀的,还想要在褚谧君面前为常昀说几句好话。 “姨母的意思我知道。”打断长辈的是极其无礼的,但褚谧君也顾不了许多了,“我来这里,是为了请姨母为广川侯洗刷冤屈。” 褚皇后一愣。 “谧君之前与广川侯之间确有种种误会。但谧君更不想放过那个真正想要在背后暗害谧君的小人。今日我去见过了广川侯,也拜会了宗正卿,觉得这一案还有诸多疑点。” “说说。” 褚谧君将自己的怀疑以及常昀在狱中说的那番话悉数告诉了褚皇后,然后便安静的等待皇后发话。 以皇后的性子,就算不当即命人将常昀从狱中放出,也会下令着人前去详查此事。 但最终褚谧君等到的只是一阵沉默。 褚谧君疑惑的抬起头望着姨母,陡然间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两个宦官,我已经查过了,是楼贵人派去的。” “楼贵人”褚谧君讶然。 常昀才入东宫不过一个月,什么时候与楼贵人结下的仇怨 还是说,尽管皇帝看起来寿命还很长,但储位之争已经开始了 “那么恭喜姨母。”褚谧君思索片刻后,对褚皇后道,她将声音压得很低,神情中带着十三四岁少年不该有的阴沉,“姨母一直想要铲除楼氏在宫中的势力,这不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么” 褚皇后垂眸淡淡的瞥了眼外甥女,“没那么容易。” “姨母既然已经查明,那宦官是楼贵人的人,难道不能从他们口中审问出些什么若是他们招出,是楼贵人指使他们诬陷皇亲,这样的罪名不正好可以被姨母用来” “没那么容易。”褚皇后重复这句话,她并不是永远都那样志得意满,比如说现在,她看起来就颇为无奈,“楼贵人做了我十余年的对手,她如果是那么好对付的人,你早就见不到她了。当年楼氏送进宫中的女孩一共有三人,她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也是在掖庭暗斗之中活下,并爬到了贵人之位的女人。她是个可怕的对手。” 这是褚皇后第一次在晚辈面前露出无能为力的模样,往昔的骄傲被敛去,她此时的话语中带着浅淡的怅然,“谧君,你的长辈们,也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即便是我,有时也不得不做出妥协。” “可”可常昀就要成为妥协的牺牲品么 褚谧君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姨母不会忍心让广川侯获罪的。” “的确不忍。那孩子的性情我很是喜欢。但这世上我喜欢的东西很多,不是每一样都能护住的。”褚皇后用一种很坦诚的态度对外甥女说道“不过你放心,我能保住他不死。” 只是不死而已,可蒙上了罪名,毁掉的是他的声誉。 褚皇后是个心冷的人,她若是打算放弃什么,褚谧君是没有办法阻止的。 褚谧君灰心而去后,褚皇后却又轻轻笑了起来。 贴身服侍她的婢女无可奈何的看了眼她,“那份要送给褚相的信” “当然得送。” “您方才为何要说那样的话” “因为有趣。”褚皇后轻摇团扇,“我这外甥女,自小为人冷漠,凡是只愿利己,做事只尽七分力。我倒是很好奇,她为何忽然转了性子要帮云奴那孩子,也好奇,她为云奴究竟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姨母不能与身后站着皇帝的楼贵人直接对抗,那么外祖父总可以了吧。褚谧君是这样想的。 回到家中,外祖父尚未归来。 她吩咐侍女守在前庭,过了却又坐不住,亲自跑到了前庭等着。 一等就等到了深夜,更深露重的时候。这时还是初春,天气寒冷,然而她竟懵然不知。 最后是卫夫人听说了,叫人将她带去了自己住的院子里。 “你辛辛苦苦等你外祖父,是为什么呀”卫夫人慢条斯理的喝着一碗药,动作优雅得如同是在品茶。 “外祖母的病情如何了” “不过是靠汤药吊着罢了。”久病的老人味觉或多或少都有些不灵了,卫夫人其实尝不出什么苦味,却还是在喝完药后,将一枚蜜饯丢入口中,细细品味,“你不好好养伤,怎么就跑出去了” “我” 褚谧君正想解释,卫夫人直接打断了她还未出口的谎言,“我知道你是为谁奔走去了。真是难得,还以为你这样的性子,是不会对什么人上心的。” 褚谧君身边的侍女全是她安排的人,足不出户的外祖母的想掌握外孙女的动向,简直不要太容易。 “外祖母,那个想要杀我的,或许是楼贵人。”褚谧君说“我去见了姨母,可姨母却说,她拿楼贵人没办法。”褚谧君避开了常昀不谈,只以一种晚辈控诉不公的口吻同卫夫人说道。 “所以你想见你外祖父” “是的。” 卫夫人半睁半阖着一双眼,她年轻时想必是个美人,到了老了,眼波中依然有残存的风华,随顾盼流转。忽然,她微微笑了起来,“你很喜欢那孩子么” “啊” 别人家的长辈,会教导自家的女孩要含蓄,要知羞耻,可褚家的老夫人,一张嘴就能把外孙女吓个半死。 喜欢喜欢是什么鬼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褚谧君瞠目结舌,半天脑子都没转过来,脸倒是不自觉就变得灼烫,偏生卫夫人还觉得这样逗外孙女很有趣,大笑了起来,“你脸皮怎这么薄,这可不像我,也不像阿淮。” 你们夫妇俩脸皮厚是什么可以值得夸耀的事么 “你要是不喜欢常昀,那为你考虑夫家时,我就不把他算在人选之中了。”卫夫人倚在榻上,用一只手撑着脑袋,“既然如此,你外祖父也没道理帮他了。” 褚谧君抿紧双唇。 “你生气也没用。后宫之中,你姨母同楼贵人争锋相对,朝堂之上,高平侯等人亦处处掣肘着你外祖父。需知褚家人单力薄根基浅,虽有你外祖父之才,可要与那些百年世家抗衡,也不是易事。他耗费了半辈子的功夫,也无法做到生杀予夺,大权独揽外人将他传得风光无比,你别胡乱信了。” “所以”卫夫人遗憾的摇头,“他愿意去救常昀的可能性不大。毕竟常昀同他非亲非故,不值得他花费时间同高平侯楼孟霁斗一场。”说来也奇怪,卫夫人长年养病,却对许多事情了如指掌,包括朝政之事,想来是因为褚相同她感情好,什么都愿意说与她听的缘故,“除非他常昀是我褚家的女婿,那就算你外祖父想要置身事外,我也不答应。” 又说起这羞人的事来了。褚谧君差一点跳起来。 “你为什么要管那孩子呢”卫夫人有时好奇心还挺重的,“楼贵人要害你,你委屈,想要让她付出代价,这可以理解。但你从来不是拎不清的人,若眼下长辈们有难处,你就会老老实实把委屈咽下去,等到日后再寻机会。常昀能否脱罪,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重要么当然不重要。 非亲非故这四个字用的还真是好,她和常昀本来就没有什么牵连。 救他做什么让他背负一桩罪名不好么这样他就没有登基为帝的资格了,皇帝和百姓不会容许德行有失的人入主东宫。几年之后的新帝或许会是个脾气好性格软的傀儡啊不,仁君。多好啊。 可是,可是她答应了常昀,会救他。 一句承诺而已,很重要么心底另一个声音这样反驳道。她又不是什么一诺千金的君子,就是出尔反尔,那又怎么了 可是、可是 可是,次日,褚谧君还是踏上了前往宗正狱的道路,怀揣着满心的愧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23章 褚谧君再一次见到常昀时,总归有些不自在。 “我去见了皇后,她”褚谧君迟疑了,竟无法将一句完整的话说出口。以往她开口前,总会将自己要说的话好好斟酌一番,可现在她连自己要说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了。”常昀听起来也没有多少失落,至少听起来没有。他的语调和往常一样平静,为了安慰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的褚谧君,甚至还带上了些许柔和,“不让我死就行,爵位也好、皇位也罢,我并不看重。” “你死是死不了的。”褚谧君有气无力的说“这事受害的人是我,褚家不追究的话,你最多也不过是削减封邑而已。只是早知道不该让翡娘将你和宦官会面的事说出来了。现在该怎么判这件事,还得看陛下的意思。” 常昀不说话了,愣愣的盯着褚谧君瞧了好一会。 “怎么了”褚谧君被他瞧得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我觉得你很古怪。”常昀说“前几日恨我恨得想要杀了我的人是你,今日试图救我的人也是你。你这是怎么了” 褚谧君被问住,第一反应是昨夜外祖母对她的调侃。 救常昀,是因为喜欢 当然不是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深吸口气,希望能平复陡然加快的心跳,“你得谢谢你的父亲。” “他来找过你”常昀声音拔高了些。 “是的。”褚谧君的语调恢复到了昔日和常昀说话时的冰冷,“子女受难,痛心的只会是父母。我不忍看他为你奔波劳累,所以愿意同你一笔勾销从前的是非恩怨。你不必谢我,只需今后谨记孝道就好了。” 她原本还有很多话想说的,她想要告诉常昀,清河王这些天的苍老和提起儿子时眸中的执着坚持。但她害怕自己说得多了,便会不自觉的流露出对常昀的嫉妒来。 多好啊,他能有一个爱自己的父亲。 褚谧君疑心自己若是哪天碰上了和常昀一样的事,她的父亲只会冷冷的看着她去死。清河王失去了唯一的孩子,一定会悲痛欲绝。 “原来是他啊。”常昀像是惊讶了下,但这个答案对他来说也并不难猜,想起自己的父亲,他不犹笑了笑,这一笑,使原本昏暗的牢房都仿佛多了几分生机,“我就知道那人不会不管我的,要是没我这个儿子,以后他再赌输了钱,谁赎他。” 说的是埋汰的话,可语调温柔。 “他常赌钱么” “也不是经常去赌。”常昀说“最多拿这当个乐子。他早年也曾风雅过,靠诗书丹青打发时间,结果发现笔端下的东西,更容易给自己惹麻烦。要是结交了几个互为唱和的文友,那更是倒霉,指不定哪天就被人当做是聚敛朋党。于是他呀,索性就去赌场了。不过他手气不错,偶尔也能赢得盆满钵满,输了也能及时抽手,不至于真的被人打死。” “清河王模样看着儒雅似文士,我真是想象不出他在赌场里玩樗蒲是什么样子。”褚谧君微微一笑,觉得有趣,“方才你说,他输了钱,都是你去赎他” “从我八岁起,这事就是由我来办了。”常昀用一种轻快的口吻说道。 “你那时还是个孩子,就不怕出事么” “王府的下人,都还没我一个孩子办事牢靠。”常昀说“你也知道的,我父亲失势很多年了,府里只有两三名老仆而已。” “不会有许多不便么” “不会。我和父亲又不是什么四体不勤的人。那些老仆年岁也大了,就好像是府中长辈一样。大家相依为命。” 说到这里,他又猛地顿住。 因为眼下的氛围真的很奇怪,他和竟然和褚谧君聊起了自己和家人的过去。 两个少年人对视着彼此,想要从对方的眼中看一看此刻的自己是什么模样,最后两个人都不犹笑了起来。 “我现在还想不出该怎么救你,也不知道应当去做什么。不如我们两人好好聊一聊吧。”褚谧君说道“我喜欢听你说的那些事。” 她很想知道,常昀父子是怎样相处的。谁让她几乎不曾拥有来自父亲的感情。 常昀想必是猜到了她的想法。也许他会觉得她有些可怜吧。但他匆匆挪开与褚谧君对视的目光,什么情绪也没有表露出来,“你想听什么我说。” 以前并不觉得自己和父亲度过的那十多年有什么可说的,到了这时才发现父子二人之间有意思的回忆竟然这样多。 常昀自幼丧母,是由清河王及府中的几个旧仆养大的,清河王为人散漫漠视名教,常昀也被他养的无法无天不懂规矩。 在公主府揍了杨八郎,在东宫推了褚谧君,这对他来说,还真不算什么大事。他的胆子比褚谧君想象的要大得多。 “你当真认得洛阳东市的游侠” “清河王带你去见西域行商,你真的见到了” “这么说清河王为了训练你学会用剑,曾把你丢进山林之中” 常昀不停的说,褚谧君便不停的问。她平素不是个话多的人,却被常昀勾起了全部的好奇心。 常昀的童年和她有相似之处,可他们的经历却完全不同。 清河王将常昀这个儿子教的很好,他不尖酸刻薄,不阴沉狡诈,不怨天尤人,不为非作歹。一个失去了母亲,家世清贫的孩子,心性比许多高门深院中被精心照料的世家子还要好。 他用及其流畅的话语将过往的一些琐事穿起来,一点点说给褚谧君听。话语中既没有过分的炫耀,又能够让褚谧君恰到好处的感受到轻松愉悦的氛围。听到最后,褚谧君都忍不住在唇边绽放了一抹浅浅的笑。 “我没有一个能陪我结交游侠的父亲,也没谁会带我去西市见那些穿着古怪的身毒人、月氏人。还真是有些羡慕你。” “免了。其实我更羡慕你。”常昀笑着摆手,“小时候曾在陛下身边见过你,那时我们这些宗室都得跪拜陛下,就你被抱在陛下怀里,陛下还将亲自喂你吃酥酪,我很是羡慕了一阵。当然,我是说羡慕酥酪。” 褚谧君弯了弯眼,“姨母曾将宫内一名擅制酥酪的厨娘赐给了褚府,我明日便让她做一份送给你。” 褚谧君本来就不讨厌常昀,现在更是觉得这人值得结交。 要是这人以后不做皇帝就好了。 不如这一次,就这样放着常昀别管了,任常昀因罪被逐出东宫岂不正好遂了她的心愿她只要保住常昀不死就足够了。到时候常昀离开东宫,他还是这洛阳城里逍遥恣意的少年,不染纤尘。 “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常昀看了眼窄窗之外的日光,提醒道。 褚谧君这才惊觉,她在这牢房之中竟停留了好几个时辰。 “记得小心些。”常昀又道。 褚谧君一时间没弄懂他为何要忽然说这样一句话。 “你所乘的马车被人故意损坏,致使你受了这样重的伤。”常昀略为担忧的看了眼褚谧君的额头,“也许那人想要杀你是只是为了嫁祸我,可也许,她连你也想一起除掉呢如果真是后者的话,你就要当心了。” 褚谧君心中一悸,常昀的眼眸明亮而纯粹,干净的让她想要逃离。 “知道了。”她匆匆说道。 昨晚因为卫夫人的那些话,褚谧君没能坚持等褚相回来。等到褚相亥时归府,褚谧君已经睡下。 但今天不同了。她命人将一张胡床搬到了前庭,自己抱着暖炉,以坚决的姿态坐在胡床上等着外祖父归来。 今日褚相推开家门的时间,倒是比比往日要早了些。见外孙女在等自己,他也并不意外。 “你有事想要求我”褚相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含笑问道。 “是”褚谧君忐忑的跟在褚相身后,“也不是。外祖父还记得常昀的事么” “我听你外祖母说,你忽然改了性子,想要救他。” “廷尉那边,都查到了些什么” “查出了,广川侯可能不是凶手。” “那他有可能会被放了么”褚谧君带着些许期待。 “你知道那个真正想要你死的人是谁么”褚相忽然问道。自从褚谧君十岁之后,他便不将这个外孙女当孩子看待,与之交流时,用的是成人的口吻。 “据姨母查到的情况来看,是楼贵人。” “那你知道楼贵人身后站着的是谁么” “是陛下。”褚谧君抿了抿唇,“陛下想要我死” 褚相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早些年,你还是个孩子,陛下为了面子,还愿意将你当个晚辈一样宠着。现在你长大了,他也就意识到你和我一个姓了。不过这也怪不得你,怪你姨母。她行事太急,又不知收敛,所以才太早的引起了陛下的杀意。” 褚谧君默然。她已经明白褚相这番半是调侃半是感慨的话,真正的意思是什么了。 褚相有意干预太子的人选,而褚皇后则想让自己的外甥女成为新的皇后。 下一任帝后皆由褚氏所立,这是皇帝所不能容忍的。杀褚谧君,嫁祸被褚皇后所看重的常昀,真是个好计谋。 褚谧君想了一会,抬起头看着褚相,“这件事,外祖父要忍下去么” “陛下既然出手了,那我们也不能不还击。”褚相慢条斯理的说道,好像是在与外孙女商议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只是谧君,你所求的,是什么” 褚谧君迷惑了一会。 “你是想要为自己,为广川侯讨一个公道,还是想要救人,又或者,只是想要给你的敌人一个教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24章 庆元四年二月下旬,丞相褚淮联合众多御史,骤然发难弹劾太常晋伯宁纵容家奴侵占民田。 在朝堂之上,一直以来,有两股由皇帝刻意扶植起来的势力制衡着褚相,一个是高平侯楼孟霁及其族人,另一个是太常晋伯宁和他的门生。 晋伯宁是清贫儒者出身,文帝时举孝廉入仕,而后历经四朝,是个资历深厚的老臣,却又不比楼氏数百年积累根基深厚,因此在朝堂上大部分时候选择依附高平侯。褚相这回骤然出手,如同隐忍已久的毒蛇,骤然扑出,凌厉一击,削去了宿敌的左膀右臂。 这一番弹劾闹出动静颇大,褚相手中掌握着的证据,是他苦心搜集多年得来,足以证明这些年来太常所占民田的数目和恶劣程度,一时间就连皇帝都无法保住多年倚重的太常。 终于,在几次朝会的唇枪舌战之后,在众多御史的联名上书之下,皇帝不得不于二月末,下令将晋伯宁贬至蜀川为郡守。 晋伯宁贬谪,牵连到的他在京中一众门生。这些依仗老师权势而封官的人,无一不被褚相所操控的御史弹劾,最终一个个流放被贬。 与此同时被牵连的,还有后宫中的一个女人。 美人于氏,由晋伯宁献入宫中,当这位前任太常离京之时,褚皇后即刻下令将于美人捕入了暴室之中,罪名是谋害褚家娘子,嫁祸广川侯。 “对褚家马车动手的分明是楼贵人,栽赃广川侯的也是楼贵人,姨母就这样放过她”褚谧君跑了一趟东宫,说起此事时,到底还是意气难平。 褚皇后倚在榻上,慵懒的逗着鸟雀,闻言淡淡的瞥了褚谧君一眼,“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褚谧君不再说话。 褚皇后为什么要将楼贵人的罪名扣到于美人头上,这一点也不难猜。 无非就是,褚皇后现在还动不了楼贵人,但既然想将常昀从狱中救出来,那么谋害褚谧君的罪名,总得有个人担着。 于美人是楼贵人身边的一条狗,她若因此事获罪,则可削弱楼贵人的势力。但以楼贵人的凉薄和谨慎,却未必会因为一条狗而和褚皇后拼命。 这场博弈,褚皇后和楼贵人都各退一步,牺牲品则成了于美人。 所以说,褚谧君还是没能讨到想要的公道。不过既然意图杀死她的人是皇帝,那么这公道大概永远也讨不回来。 再说了,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公道。 她之所以会将这件事拿来同姨母说,不过是因为今日她进宫时,正好见到了被拖拽着押往狱中的于美人。 她记得上一回见到于美人,还是在听雨台上,那个女子舞如惊鸿,美的摄人心魄。然而一转眼,这就成了阶下之囚。可偏偏这个女子什么恶事都没有做。 褚谧君年纪还小,即便自幼便被教导要心狠心冷,却仍止不住的怜悯,以及歉疚。 同时弥漫在她心中的情绪,还有恐惧。若有朝一日,她也成了被人眼中毫无价值的废子,她会不会也被轻易的推出来牺牲掉 无论如何,因她受伤而引发的风波,就此而止。至于常昀同私会清河王旧奴之事,则被褚皇后以“误会”二字轻描淡写的敷衍了过去。皇帝为晋伯宁而焦头烂额,也顾不得再为难这个侄儿,任由褚皇后处置了于美人。 褚谧君缄默沉思的这段时间里,褚皇后专心的逗着她的鸟儿,那色彩艳丽的禽类是她最新的爱宠,她看着它时,眼中笑意温柔。 “谧君先行告退了。”褚谧君朝褚皇后一拜。 “去吧。”褚皇后漫不经心一摆手。 褚谧君走出椒房殿后,脑袋晕眩了一会。 椒房殿内以花椒泥涂墙,常年浓香馥郁,那气息仿佛能缠入人的骨头里。褚谧君之前在椒房殿待了太久,出殿之后被凛冽的春风一吹,才稍稍恢复了嗅觉。 时值二月末,春暖还寒时。 椒房殿外冠绝天下的牡丹还没有到花期,倒是殿外两三株樱花早早吐苞怒放,或素白,或浅绯,堆积在枝头,远望如霞云。 霞云之下,站着一个褚谧君熟悉的人。褚谧君盯着那人瞧了一会,方缓缓走近,“你怎么来了” 常昀拿掉发中一片被风吹落的花瓣,“来找你道谢。” “我说过,你不需要道谢。”褚谧君紧抿着唇。其实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不自觉的想要露出一丝微笑,之前在椒房殿内所感受到的压抑沉闷,在她踏出殿外看到明媚艳阳和繁茂花树下少年后,就不犹的消散了。 但她不喜欢笑,所以硬生生的压住了想要上翘的嘴角。 “你说不需要道谢我就偏要来找你道谢。”常昀慢悠悠的跟在褚谧君身后。于他而言,和褚谧君作对仿佛成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我没有出多少力。”褚谧君淡淡道。 常昀获释,是必然的结果。晋伯宁强占民田不是一时之事,褚相搜罗罪证也必定花费了很长的时间。也就是说,褚相早就做好了对付晋伯宁的准备。 常昀还不清楚楼贵人的事,所以暂时不能理解褚谧君的消沉,但他看出了褚谧君心情不好,于是也不再多话。 “广川侯”褚谧君忽然轻唤了他一声。 “怎么了” “你是怎样,看待权力的”这个问题其实并没有多少意义,褚谧君只是因为心中憋闷,所以才不由自主将这句话说出了口。她身边的侍女虽然多,但没有谁能够陪她聊这个。 权力是什么呢 褚谧君自生下来起,就距大宣手握至高权力的那些人很近很近。权力,似乎是这世上最美好又最恶毒的东西。 在听到褚谧君这一问后,常昀缄默不言,像是在沉思,又仿佛是没有听到她的话。 忽然他轻轻一笑,问褚谧君“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么,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尧治理天下政绩显赫,但他若是登临姑射山上、行至汾水北岸,见到了四位在那得道的神人,他就会茫茫然而忘记自己治理天下的地位。 这句话褚谧君不能深解,只知其大概的意思是说,统御天下,不如参悟大道,为俗世穷尽心神,不如无为忘我。 “这是庄子中的话。”褚谧君一下就想了起来,她记性不算特好,但胜在勤奋,对古时的圣贤之言虽然做不到出口成章,却也能基本熟悉。 “嗯,语出逍遥游。”常昀点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篇。” “原来君侯曾读过庄子。”在她的印象中,常昀不像是会碰道家典籍的人。 可在她印象中常昀究竟是怎样的人,她自己也说不清。 “褚娘子不也读过么”常昀转头看向褚谧君,眼眸中似有澹澹水光,“我不爱儒家的汲汲营营,不爱法家的酷烈严苛。其实黄老中的守柔恬淡也不是我所喜欢的,我只是独爱庄子与天地相合的逍遥。” “我幼时曾粗略读过庄子,但也仅止于内篇而已。”褚谧君不禁有些赧然,“自西汉以来,儒术独行,这世上还是钻营儒家经学的人更多。我的老师只教我读庄子,却不教导我怎么解,所以我并不能参透何为忘我齐物之境。” “何需要人教导”常昀点了点心口的位置,“凭这里就好。” 褚谧君先是一愕,继而一笑,“说的也是。” 两人不自觉的并肩而行,风中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花瓣,常昀伸手,恰好接住。但他并不拢紧五指,于是这片花瓣又转而向褚谧君飘来,擦过她的鼻尖。这时她才惊觉她和常昀之间的距离很近。 此情此景真是像梦一样啊。她现在居然和常昀心平气和的走在了一起。 一直以来压迫她心中的阴霾似乎被稍稍吹散了些,似乎又没有。她看着常昀,还是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十年后那个暴戾阴沉的帝王。 眼前的少年,和后来的君王,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他今日说的这些话,真的就是他心中所想么 这世上,到底什么是真的 “怎么了”常昀注意到了她长久出神的目光。 “没什么,这只是想起了一个梦。”褚谧君轻描淡写的解释道。 她没有详说梦境的意思,常昀也就不问。 过了一会,他听见她轻轻道“庄周梦蝶之事,君侯怎么看” “梦蝶之事,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议论不休了。”他沉吟一会,又用了庄子中的一句话来作为回答“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 褚谧君蹙眉思索了一会,一笑,“懂了。无论身在梦中还是梦醒之时,人皆有悲欢离合,梦中不知是梦,醒时未必是醒。是梦是醒,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常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想着什么心事,长睫低垂如鸦羽,忽然抬头一笑,对褚谧君道“褚家娘子,商量件事。” “什么” “咱们和解吧。不管之前有什么仇什么怨,和解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