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药店》 第1章 楔子 2027年,7月16日,我在这里敲下这些文字。 请注意,如果你是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我想你已经可以离开这个页面了。 宗教人士可能也不大适宜,因为这个故事里没有神,只有鬼。 市民俗博物馆的现馆长,同时也是霁云观的天师,陈知南老先生,因身体缘故,今年是第八次住院了。 老先生今年一百零一岁,对于现在的医疗水平来说,这并不稀奇。但从检测得来的各项生理指标来看,老先生怕是时日无多。 恰逢市里“民情民意周”活动的举行,我于是被报社委派前往医院采访陈老,为做相关专题报道获取材料。 陈老精神倒是很好,待人也很热情,一来就招呼着我坐下。本想只稍稍叨扰一两个小时,听老先生讲讲几十年来生活的变迁或是对未来的展望云云,算是让我好交差,老先生也省下歇息的时间。 却不知陈老竟会给我讲述如此离奇的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和我本该交给社里的采访材料毫无关联,又冗长得很,却足够吸引人。于是一个愿讲一个愿听,便乐得每天在这事上花费两个小时。 现在在陈老的嘱托下,替他把这些事撰写成回忆录。既然是回忆录,我本习惯性地想采用第一人称来写,但陈知南老先生说现在年轻人可能不大习惯,便在老先生的建议下采用小说,话本的写法,来讲述这个故事。 是鬼的故事,不是鬼故事。 这个故事要从1950年开始说起。 这年,陈知南23岁。 “老板,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点不对劲”陈知南咽了一下口水,紧紧跟在李重棺身后。 “我说过了,不要叫我老板。”李重棺突然停了脚步,道,“叫名字就可以。” 陈知南跟着李重棺也停了,李重棺很久都没再动,不知道在等什么。陈知南环视四周,只是一片很大的花圃,黑黝黝的,唯一的光源是入口处铁门上悬着的大灯泡,一亮一灭得仿佛随时都会宣告寿命终结,在他们身后。 然而这里实在是太大了,除了铁门,广袤得似乎没有其他边境。刚刚从花店外面看,里面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空间。 这一片花圃,就仿佛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有些植物很高,看上去并不像普通花卉,颓然地杵在那儿,夜里只能看到一团模糊深邃的黑影,仿佛潜藏在暗处的鬼怪妖魔。 陈知南耳后忽然有些发冷。 轻风拂过来,在花圃中漾起一阵异样的沙沙声。 有乌鸦嘶叫,扑腾着翅膀成群结队地飞走了。 然后就是兹拉兹拉电流的声音,引着电灯忽亮忽暗地闪烁着。下一瞬,“啪嗒”一声轻响过后,那本就脆弱的灯泡“扑”地彻底灭了。 于是烟枪仅存的一点还算明朗的光亮也离人而去,只余下月亮吝啬施舍下零星一点惨淡的白光。 李重棺又慢慢往前挪了两步,道自己小心。” “这里太大了。”陈知南紧张地回头看看铁门,抬脚往前走着,寸步不离地跟着李重棺,生怕这地方窜出什么凶神恶煞的东西来索他的小命。 周围太安静了。 如果说方才还偶尔有那么点昭示人间的奇怪声响,那么现在,所有声音都好像被什么东西吞噬掉似的,寂静过了头,就剩下空落落的可怖。 “嗯,”李重棺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他,道,“灯点起来。” 陈知南“嗯” 李重棺眉头一皱,淡淡道“包里。” 陈知南恍然,把背上背包卸下来搁在地上,开始翻找,果真翻出一个马灯来。倒了油划了火柴点着,才提了包起身,把灯递给李重棺。 陈知南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李重棺忽然轻笑了一下。 笑声和周围的气氛实在太不搭调了,陈知南疑惑地看了眼李重棺,有点担心这人怕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然后他很容易从李重棺的脸上分辨出,方才那笑里是带了嘲的。 “你,”李重棺伸手在背包下面搓了一把,磨了磨手指,道,“忘了提醒你,不要把包搁在地上。” 陈知南木着脸,低头,在暖黄色灯光的映照下,看到已经被红色的液体浸透背包底部。 甚至还在往下滴,甩在了他的裤子上。 “这是我包里东西流出来的,还是外面沾上的。”陈知南艰难开口。 李重棺指了指地上,示意陈知南往远处看去。 “我怎么可能会在包里给你塞这种东西。” 花与花之间狭隘的过道上,覆了一层稠红,还未干透,在灯光下显出颇瘆人的色调。 像一幅妖艳绝美的风景画。 “说实话,”陈知南好不容易缓过来,呼了几口气,道,“我觉得你什么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李重棺把灯稍稍提高了点,原地转了一圈,皱着眉道“果然,这里的花的确也和方才店里的一样。” 死气沉沉,尽是枯枝败叶。 “怪不得方才风吹叶的声音这么奇怪,”李重棺道,“哎,陈 陈知南” “李重棺,”陈知南丝毫没听清方才李重棺讲了什么,浑身僵硬,脸色煞白,连声音都在抖,“我脚底下有东西 在扭。” 李重棺安慰道:“别怕,可能是什么小虫子给你刚好踩到了,别怕,” 陈知南后脚跟一颤,惊恐万状地缩了下肚子,带着哭腔喊道“不是,那不是虫子,那 ” 他能清楚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脚底下一下一下地瑟缩,滑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虫子。 而且力气大的吓人,有那么一瞬间,陈知南都感觉要被那东西给掀翻。 “你别动,”李重棺拍了拍陈知南的背,沉声道,“我来看看,没事儿的。” “你等一下,”陈知南脚底一颤,整个人颓下来,“它走了。” 李重棺拿着灯往陈知南脚边照了照,反复细看。 “别照了,”陈知南虚得不行,这地界似乎到处都是不干不净的东西,阴气重的很,他只想赶紧离开,“它走了。老板,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它刚刚往哪边去了” 李重棺用脚碾了碾土,推了厚厚一层出来,发现这血不知是地下渗出来的还是后来人洒上去的,若是人洒的,那未免太多;若是渗出来的,那就更 “往北。”陈知南转头道。 李重棺顺着陈知南目光望去,北面一直往东,密密麻麻的一片,似乎是向日葵,目测有近两米高。 “怎么回事,方才还没有的,”陈知南低声道,“北方有异,凶象。” “李” “看来今晚是走不了了,”李重棺道,“不担心,卤蛋一个人能看店。” “书背的不错,我们往北面去走。” 陈知南急道“为什么不早点走,那家伙,花店老板他又不付你钱”还往北面去走他哪是担心店,他比较担心自己的小命。 陈知南才提到花店老板,阿布就隔着铁门在那头高声喊到“你们好好玩儿啊里面好看的可多了” 依旧是阴阳怪气的语调,读一个字儿顿三下,还阴森森地拉长了声音笑了几声,把陈知南笑出了一声鸡皮疙瘩。 李重棺扬了扬头,道“看吧,想走也走不了。” “他不付我钱,但我是老板,我说不走,你就好好呆这儿吧。”李重棺道,“喏,我也没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鬼地方不是” 陈知南哭丧着脸,哀嚎道“你还知道这是鬼地方” 李重棺抬头看了看月亮,微微被云遮了些去,更显得周围一片寂寂的黑“是啊,就是不知道鬼在哪。” 陈知南指了指外头,说我觉得那花店老板就已经够鬼气深重了。 “你说阿布啊,”李重棺点了点头,“那不是真的阿布。” 陈知南面如土色,道老板您话要说清楚,这么着要吓死个人。 李重棺嗤笑一声,继续踏着一路血污往前走“陈老贵为霁云观天师,道行不低,怎么有你这样窝囊孙子。” “道行”陈知南张大了嘴,“他老人家有什么道行,先前去山下算命骗钱的封建迷信” “那可不是封建迷信。”李重棺摇了摇头,“你以后就知道了。跟上,走快点,手别碰到边上的花草。” “这都枯了” “枯了也别碰。”李重棺淡淡道。 “两个月前,阿布来找我时,好像忽然间长高了不少。”李重棺道,“很奇妙,他应该也就一米六出头的小个子。” “然后就成了现在这样,”李重棺看到路边的泥里插着个玻璃瓶子,遂停下脚步,“呆滞,木讷,阴气森森。” “但问他什么话也都记得,很奇妙,”李重棺从包里抽出两根小臂长的铁棒,接在一起,轻轻触了下那玻璃瓶,“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陈知南凑近看了看,那瓶里装了一把黑乎乎的什么东西“会不会有人假扮他” “最好不是 ,”李重棺道,“人比鬼可怕多了。” “阿布先前说什么来着”李重棺微微一笑,道,“丢了一罐很重要的花种你觉得是这个不” 玻璃瓶似乎是能听见人语似的,忽然闪了两下红光,随即熄灭,陈知南只听到一声细细的嘶嘶声,然后是女子小声娇笑。 陈知南答“他的确是这么说过你觉得这个像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不觉得这个东西看上去怪怪的 ”看着让人有点晕。 “这样,”李重棺似乎没看出来陈知南不大舒服,点点头,边一棒子挥下去,边道,“那就先砸了看看情况。” “管他什么东西,种下去试试。” “哈喂你等等”陈知南瞪着眼睛,就看见那个小玻璃罐子哐当一下碎了一地渣子。 搞什么啊灵异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这种看似关键的道具随便瞎搞容易死人的好不好 陈知南低头一看,那一罐种子已经没了半罐,兴许是散在土里了。 再一眨眼,剩下那半罐也没了。 似乎只在一瞬间,便融进了脚下淌着血水的泥土里。 隔着一道铁门,远远的传来什么重物倒地的闷响。紧接着,陈知南听到铁门吱呀吱呀一开一关,带起呼呼直响的风。 仿佛一瞬间,“阿布”撕心裂肺的惨叫就从二人身后传来。 “啊啊啊啊啊啊” 感受到身后的温热潮气,陈知南听得脑壳发麻,情不自禁地张了嘴,跟着大吼道“啊啊啊啊啊” 他到底为什么要跟着来这种地方 时间倒退回二十多个小时前。 “爷爷,我”陈知南急急燥燥冲进来,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旭打断。 陈旭拿筷子虚虚敲了面前摆着的搪瓷缸,胡子一颤,笑呵呵道“小南啊,来来,吃完这最后一餐,你就自己上路吧。头发不方便的话,我给你剪了。” 陈知南本就打算来和陈旭说这个事儿的,一听陈旭这么讲,便黑了一张脸。 陈旭,霁云观的天师,他陈知南的亲爷爷,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非要把他送去那个什么中药铺子当班行医。 乖乖哟,人小说画本都不敢这么写。 “我不去。”陈知南破天荒地顶了一句嘴,“我不会去。” 他年纪还小,不想早早上路,阎王爷估计不大愿意收。 “头发也不剪,一根也不能剪。” 陈知南的头发好不容易留过了腰,不知费了多少力气保养,平时宝贝地落点发都大呼小叫得好像死了妈一样。 即使这个发型明显与新中国的潮流不相符合,也还是被他强硬地保持到现在。 陈旭小眼睛一瞪,滴溜溜转一轮,道“叫你去你就去,拿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年轻人啊要学会吃苦” “现在都新中国了,好不容易有了盼头,人人都奔着好日子去的,”陈知南嘀咕道,“您看报没,跟着毛主席,跟着党,能吃饱穿暖去年前整那一出,多壮观。” 陈旭夹了一筷子红烧肉,鲜嫩肥美,淌了一嘴的油,塞进嘴里,顺便睨了陈知南一眼,嘲道“你已经能吃饱穿暖了,还想干啥啊你,那报上还说什么,劳动最光荣,我这不送你去参加劳动,你还不去了你” “我打小只跟着你学了怎么做个道士,元始天尊在上,”陈知南来回踱两步,急躁地敲了敲桌面,对陈旭嚷嚷道“您现在叫我去医馆给人看病我去这不是胡闹呢吗” “医馆怎么了,”陈旭咂咂嘴,左手捋了捋胡子,一脸高深莫测的笑。 “这家医馆,他们招的就是道士。“ “道士”陈知南莫名其妙,问道,“招道士做什么,给绝症患者作个法祈求来世投个好胎” “就你贫,省省吧。”陈旭道,“叫你去是有正事的。” “我与他们家老板是旧识,他这次本请我过去,”陈旭悠悠道,“你爷爷我年纪也大了,不想跟着他们东跑西跑,便叫你过去凑个数。” “他们家有个秘密,你得帮我套出来。” “秘密” ”门。“陈旭道,”我要你想办法查出来,门在哪里以及门后面是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不渡佛一 “门”陈知南哑然,“他们家是门神啊” “哎,那什么老板,叫什么名字啊”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你去了自然会知道,”陈旭挥了挥筷子,斜着瞥他一眼,指指桌子,“吃,快些吃完了收拾东西上路。” 陈知南敲敲桌板“事关您孙子的前途怎么还不让我问两句啊” “前途”陈旭眼睛一瞪,“你有前途么,你前途钱途前凸后翘都没有。” 陈知南哑口无言,赌气地靠着桌边坐下,两只手在桌上握着。 陈旭摆了摆手,道“坐下吃饭吧你。其实我是忘了他叫什么名了 ” 陈知南无语“不是,您让我吃了上路您也没给我整副碗筷啊” “你没手啊自个儿拿去” “”陈知南撇撇嘴,得,自个儿拿就自个儿吧。 陈知南拿了碗筷刚落座,陈旭就三两下把剩下半碗红烧肉扒进了自己的碗里且动作行云流水,脸不红心不跳丝毫不觉害臊。 顺便把白菜炒肉丝往陈知南那边推了推。 当然,肉丝也吃完了。 陈知南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切,尔后陈旭满足地起身,从怀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冲着陈知南嘿嘿一笑“你慢慢吃,我去给你准备点东西。” 陈知南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一个空碗和半碗白菜,心中悲愤之情无以复加,闷着口气,默默地把那半碗白菜拿筷子赶进了自己碗里。 然后发现刚拿的筷子一长一短,不是一双里头的。 他二十三岁新中国好青年一个,还在长 额,可能还在长身体,居然就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 过了一会儿,陈旭回来了,捧着一个大布包,看上去很旧,落了厚厚一层灰,原本颜色都褪去大半。 陈旭笑呵呵走过来,坐在陈知南旁边,毫不顾忌地把那物件往吃饭用的桌上一放。 “噗”的一声,陈知南仿佛看见空气中无数亮亮晶晶的细小灰尘,被风带起,然后欢欢喜喜地裹在了他的米和白菜上。 陈知南“ ” “来,乖孙,”陈旭慈爱地拍了拍陈知南的肩膀,“从前日子清闲,爷爷也没教你什么,如今你上路了,爷爷也有些东西,你能懂进去多少就懂进去多少吧,囫囵吞枣的学一些,总有用处。” 陈知南点点头,心想着陈旭又要长篇大论地讲他的江湖骗子大法,只得坐在那儿准备听。 哪知半天都不见陈旭开口,陈知南心里奇怪,刚欲开口问上一问,却见陈旭笑道“怎么啦乖孙,快将这些秘籍拿去,得空自己好好研究透彻啊。” 陈知南“ 您不说两句吗。” “我没有什么需要说的,”陈旭道,“在外面好好做人,不要给霁云观,给本天师丢了脸。” “哦,”陈知南无奈点点头,回道,“不会。” 陈旭又捋了捋胡子,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又摇摇头,道“那我没什么要说的了,合着你这辈子,命里该走这么一遭。” “对了,那包里最后一册,你到了之后,自个琢磨琢磨时间,寻个机会交给他们老板。” “这个老板嗯,性子有几分倨傲,可能不大好相处,”陈旭为难地皱皱眉,道,“有时过于严苛了些,你便尽量顺着他的意。” “有什么不懂的,我也来不及教你了。其实这番他本是叫我前去。” “我 ”陈旭忖度了下用词,悠悠道,“我不想去。” “你便虚心讨学着点,他到底是会教你的。”陈旭说。 于是咱们的小主人公,陈知南,这便算是上路了。 川西到川东,不算远。 陈知南在观里多年,极少下山,也是头一次踏足山城的土地。 并没有人来接,幸得陈知南方向感不错,不少热情的本地人给指了路,傍晚七点多子,陈知南终于抵达新华书店。 陈旭特地嘱咐了,问路不要问小泉堂,要问新华书店。 小泉堂在书店的左边。 书店人很多,挤到了外边马路上,陈知南费力穿过人群,却并没有看见自己要去的地方。 陈知南背上背了俩包,手里还款着仨,走得极其艰难。也许是他听错了,在右边陈知南想了想,又拖着一大堆东西穿过人群,往右边一看进步担担面。 好进步啊。 陈知南只好又回到左边去,往前走了十几家铺子,都不是小泉堂。 陈知南没法子,只好随便走进一家店,问知不知道有家医馆叫“小泉堂”的。 不料连问了好几家,得到的统一回答都是“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自己也没走错啊名字 应该也没记错。 陈知南累极,只得提着东西,走到书店前头的石阶上坐下,整个人蜷成一团。 半晌,还是站起来,拍拍裤腿,准备瞧着哪几个机灵点的,逐一问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有个人,指了指旁边,答道“你找小泉堂不就在这儿吗”。 陈知南一回头,周遭景色一晃,天一下暗了大半,身侧仿佛掠过几缕流云。 眼前赫然是一间占了两家店面的医馆。 顶上悬了块木匾,刻着“小泉堂”。 就在新华书店的左边。 看得那匾出用笔墨盖了好几层,但依旧有些不清了,应该颇有些年头。 陈知南忽然不知怎的就冒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小泉堂”,是眨眼间凭空出现在这里的。 陈知南呆了好久,才勉强笑了笑,冲指路那人道了谢。 小泉堂的门是掩着的,没全开。在门口踌躇片刻,陈知南背着东西硬着头皮推开门走了进去。 胆有点小,闭着眼进去的。 陈知南听到问问润润一句男声 “晚上八点零七分,第一位客人,欢迎。” 陈知南默默睁眼。 这就是一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药号,比一般诊所稍微大点。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那边坐诊的不是一个老头老太太,而是一个看上去三十不到男子。 年纪不大。 中分头,看上去白白嫩嫩的,低着头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 和堂中各类用具的古旧色泽一比,颇有些违和感。 那人见无人应答,遂抬起头,看见陈知南,转头嗤笑一声,站了起来,走近几步,斜睨了他一眼。 “天师怎么没来你是他什么人”李重棺见陈知南面熟,问道。 “陈知南,”不知道为什么,陈知南腿有些抖这人看上去,不大好相处,“天师是我爷爷。你是” “天师的亲孙,霁云观高徒”李重棺听了这话,刻意地稍稍躬了身,嘲道,“那还真是,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陈知南眼睛一瞪,急道“你” “李重棺。” 那个男人摇摇头坐下,道“木子李,重,棺材的棺。” 棺木的棺 陈知南咽了一下口水,干笑道“取得可真别致” “是么”李重棺冷道,“你人也烦得挺别致。” “你这个人,”陈知南气急,喊到,“怎么说话的。” 李重棺抬头,瞪了陈知南一眼,反问道“和你有关系” “我找你们老板,”陈知南气鼓鼓地说,“叫你们老板来和我说话。” “不好意思。”李重棺坐回椅子上,道,“我就是老板。” “我留你一天,明天就给我滚。”李重棺连个正眼也没给陈知南,低着头不知道在纸上写什么东西,“我这里不收闲人。” 陈知南几乎是要气笑了“你以为我想来的” “你死乞白赖也没用,明天一早就把你赶出去,”李重棺刷刷地写完一张纸,递给陈知南,“然后把这个交给天师,请天师过来。” “喂,你这人讲不讲道理啊好像我多想来似的。” “你不想来,干嘛过来浪费时间。”李重棺皱眉道,“闲的” 陈知南翻了个白眼,是,他可能是闲的吧。 “ 态度放好点,不然你请不到我爷爷,看你怎么办。” “请不到就不请了,不要尝试来威胁我。” 李重棺向后头招了招手,招来了个小姑娘,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陆丹,给他介绍。” 陈知南莫名其妙“怎么” “我改变主意了,”李重棺淡淡道,“留你一段时间,混日子就滚。” “喂喂,我还不想待这儿呢” 陆丹听到李重棺叫他,从后面蹦蹦哒哒地出来了。 “这儿就我们三个当班,我只当晚班。若都有事出去,那关门停业个十天半月,一年半载的,都是正常情况。” “三个”陈知南左右看了一番,都只有眼前一男一女,“关门停业” 陆丹虽是个姑娘家,也活泼的很,很是自来熟,“啪”地往陈知南肩膀上一拍,道“加你不就三个了嘛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傻乎乎的” “我叫陆丹,他平时都叫我卤蛋。” “嗯,”陈知南同陆丹握了握手,“陈知南。” 陆丹只打了个招呼,这边也没其他事情需要她做,便蹦蹦哒哒地跑回自己柜台去了。 陈知南一看,陆丹桌上一左一右,叠了两大摞小人书。 “我们这规矩不多,你平时就这么待着,别乱跑。有事我都在。”李重棺看了眼陆丹,皱着眉摇了摇头,道,“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么” 陈知南眨了眨眼,问题有啊,非常有,特别有。 “您怎么知道我是陈知南” “我在这儿待了很久,小泉堂怎么就突然出现了” “哎老板,我不会给人看病啊,我不懂中医。” “工资怎么算啊” “什么事出去出诊吗” “伙食怎么解决” 陈知南连珠炮似的问了一箩筐,自己都不太好意思,看了看李重棺摆出来的大黑脸,赶忙噤了声,不说话了。 李重棺废了很大力气控制面部表情,用手撩了撩耳边的头发,冷着脸,居然还真的逐一给他解释过去 “不懂没关系,卤蛋也不懂医理。” “工资我没有很大所谓,除去店面开销,就我们三个人平分。吃的东西也随意。” “出诊 你非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不知怎么的,陈知南觉得李重棺在说这句话时,面部表情有点诡异。 “天师曾来信和我说,走在街上头发最长,最傻帽那个,就是他孙子,”李重棺上下打量陈知南一番,道,“诚不欺我。” “我本要回信拒绝,哪知天师就这么让你过来了。” 陈知南的头发留过了腰,直接扎了马尾在脑后。现在的进步女青年头发大都剪到刚过耳,的确没准是街上头发最长那个。 “我一定不是他亲孙子 ”陈知南一脸哀怨地道。 李重棺拍了拍陈知南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我也这么觉得。” 陈知南心道,觉得什么觉得。 李重棺好似听到了一样,别过了头,回了一句 “我和你们老陈家的缘分还未尽,天师是知道的。” 不然我还真不想留你。 但那个家伙难得叫我帮他做什么,我也不好拒绝。 怎么办呢带孩子啊。 第一次呢。 “泉哥来患者了,别聊了啊”陆丹从万卷小人书中抬头,远远喊了一声。 “知道了。”李重棺回了一句,转头木着脸陈知南说,“你去那边坐。”然后便换上了一副极其标准的笑容“老人家,怎么了” 其变脸速度之快与川剧班子台上唱戏的有得一拼,虚伪程度令人发指。 进来的是一个老人家,面容憔悴,头发蓬乱,脸上带着黑灰,衣服穿得破破烂烂的,外套好像在什么地方烧过一样,有许多黑乎乎的孔眼。 老太太落座,指了指小腿,颤颤巍巍说了句,这段时间腿有点疼。 “麻,有时候钻心的疼,有时候又没了知觉。” 老人家似乎想去摸摸自己的腿,却被李重棺挡了,再去碰时,李重棺紧紧拽了老人家的两胳膊放在桌上,一下一下安抚似的轻拍着。 “没事儿啊,老人家,没事儿。”李重棺笑了笑,“还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吗” 陈知南刚准备去另一边坐下,只看了一眼,就石化在原地。 那个老人家根本没有小腿,椅子上只有一双空落落的裤管在那儿悬着。 老人却好似没有察觉似的,双手被李重棺按住,也没法去拍自己发疼的小腿,只一遍一遍的重复说“腿疼,特别疼,一阵一阵的,跟要断了一样 疼 ” “还有哪儿疼么老人家”李重棺微微笑着,柔声问道。 老人家木楞了半晌,嘴微微张着,一会儿才说“疼 眼睛 眼睛也疼 ” 刚说完这句话,老人的左眼珠吧嗒掉了下来,在桌上咕噜咕噜滚着,带出一道长长的血污。 小泉堂很安静。 陆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安静的在看小人书。 李重棺习以为常,内心没有丝毫波动,脸上挂着十分标准的笑容,把眼珠用两根指头拈起来,塞回了老人家眼眶里。 新人陈知南,沉默寡言,目瞪口呆,五雷轰顶,天打那个雷劈,差点吓成傻逼。 苍天呐。 李重棺又拍了拍老人家的手,确定她不会乱动了,才开始开方子,然后抓药。 老人家就呆呆地坐在原地,好像方才她的眼珠并没有突然地掉出去,也没有突兀地被人塞回来一样,只偶尔,因为着实疼得很一样,小声“嗯啊”两句。 “老人家,”李重棺抓好了药,拿纸包好,轻轻放在她面前,嘱咐道,“一天喝一剂,这里有半个月的量,若还不好,下回来我给你改个方子。一般喝七八日便能见效了。” “啊 啊”老人不住地点头,啊呜啊呜一会儿,道,“谢谢,谢谢大夫。” “没关系,应该的,老人家要多注意身子。”李重棺道。 老人家“好,好”两声,又道了一句“辛苦了”,紧接着,大脑当机的陈知南,就看见老人家弯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冥币。 陈知南揉了揉眼睛,晃晃脑袋,再看一眼。 李重棺接了那把冥币,直接拉开抽屉就随意的放下了,没找钱。 然后仿佛眨眼间,那把冥币就变成了一把人民币。 陈知南眼睛都直了。 一把 好多 李重棺起身,扶着老人家慢悠悠走了出去,而陈知南,还在表面平静内心疯魔状态中。 “怎么”李重棺见陈知南那样儿,问了一句。 陈知南想了想变脸技艺传承人李重棺,又想想刚刚那个老太太,面无表情地道“没怎么。” “好。”李重棺点点头,自然而然地又坐到桌子边,道,“你头一次接个简单的活计最好,刚刚那个看上去对心理素质要求比较高,我没答应。” 嗯 李重棺又喊了陆丹,道“你来。” 陆丹又一跳一跳跑过来,解释说“我们这个店呢白天和晚上,有点不大一样。” “先前你说找不到小泉堂,每天早晨五点到七点,下午六点到八点,阴阳昼夜交替之时,我们是不开门的,你自然找不到。” 陈知南浑身一颤,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脚下一软,趔趄着往后退了半步,瞪着李重棺,问道“老板,小泉堂,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 “医馆,”李重棺倒了杯茶,顺口一答,“看病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不渡佛二 “别蒙我了。”陈知南道,“我从未听说过有哪家医馆晨昏交接时居然要闭门谢客的。” 陆丹两只手撑着下巴,眼睛一眯,人畜无害的笑道“为了给人民更加优质的服务,饭点自然是要认真用餐的嘛,有什么问题么” “那刚刚那老阿婆,她,她,她的眼睛”陈知南想到方才那一幕,便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元始天尊,老天爷,她还没有腿你看到了吗” “哦,也许老人家年轻时在意外中不幸失去了双腿,难道你要因此歧视她吗”陆丹满嘴跑火车,笑说,“本店医疗水平和卫生条件尚不足以进行眼科手术,我不帮老人家塞回去,难道捡了放冰箱里冻起来么” “她没有腿”陈知南转头,看着李重棺,崩溃大叫,“老板她是走进来的” 诡异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药堂里忽然传出一阵突兀却悦耳的笑声。 是陆丹。 陈知南咽了咽口水。 “哎,新人太可爱了吧。”陆丹笑个不停,从怀里掏出一块新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替李重棺把桌子抹了一遍,“南哥,你想好多。别喊他老板,泉哥不喜欢这个称呼的。” “南哥”李重棺道,“一把年纪装什么嫩,清醒一点。” 又转过头对着陈知南,点点头说“不要喊我老板。” 陆丹翻了个白眼,嘀嘀咕咕说着到底是谁该清醒一点,你这个年纪喊“泉老”都不过分。 “卤蛋没有逗你,我们就是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才关门的。”李重棺斟酌良久,一本正经一脸诚恳地说道。 没有矫情没有做作,是真一本正经有点高冷脸。 陈知南“ ” 陆丹“哈哈哈哈哈哈” “泉哥,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有趣的啊”陆丹笑得天花乱坠,“真可爱。” 李重棺偏过头,莫名其妙地问道道“我刚刚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这个形容词和我不太搭调。” 陆丹毫不在意地挽住陈知南衣服,歪着脑袋笑呵呵道“南哥,不闹你啦,刚才那位老人家啊,” “她已经死了。” 陈知南本能地想把胳膊抽出来,却发现陆丹手劲颇大,扯得他中山装皱皱巴巴的,却挣脱不开半分,左右为难一番,才不得已任由她挽了。 “哎,我们正经点行不行啊。”陈知南无奈地看着陆丹,道“什么死不死的” “很正经。”李重棺道,“真死了。” 陆丹在一旁道“如你所见,小泉堂是一家很普通很不普通的药铺。” “方才来看病的那个老太太,的确已经死了,”陆丹说,“她也的确没有腿。” “只是一缕游魂,因生前夙愿未了,不愿喝那一碗孟婆汤转世投胎再入轮回,游走在黄泉与人间的孤魂野鬼。” 陆丹看了一眼李重棺,继续笑嘻嘻道“我们这小泉堂呢,也就是普通的医馆。” “收钱看病,医人心,治鬼神。” “白天只有活人才能看到小泉堂。”陆丹说,“如你所见,晚上进来的都是死人。” 陈知南问道“ 只治病” “当然不止,”陆丹的手又收紧几分,道,“我们还替活人解决死人事,替死人了解生前事。” “有些鬼是有意识的,会主动来找我们,活人如果信鬼神,也能通过一些门道来找我们解决事端。”李重棺接话道,“刚才那位,看上去浑浑噩噩,若不是生前便已痴傻,那便是只剩了残魂,” “她意识不到自己没有腿,也感觉不到自己眼珠子掉下来,更可能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是个死人。” 李重棺穿的还是旧式文人的长袍,站起来抖了抖衣服,道“我没让她碰腿,怕有麻烦。” “鬼和人一样,这种年纪大的,最不好招惹。” 稍有不慎便易恶鬼缠身。 “不是,那我们 ”陈知南问道,“怎么解决这些东西” “溯其根本,了其所愿,送入轮回,”李重棺道,“送不了的就打死拉倒,免得为祸世间。不想接的看上去又没什么危害的,就像方才那样,打发走了便是。” “还有啊,”李重棺拍了拍陈知南的肩膀,把陆丹的手扯下来,道,“不是我们,是你。” “南哥,从今天开始要为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和平安宁而不懈奋斗了啊。”陆丹扮了个鬼脸,“不然泉哥不让你加入小泉堂。” 陈知南“ 不要叫我小知南。”他怎么觉得从此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了呢。 “我乐意。”李重棺说道,“挺晚了,去休息。” 陈知南今天坐了一天的车,搁门口站了那么久,这会儿有在这平白遭受许多精神摧残,的确是有些累了,遂问道“这里有房间睡觉么” “大晚上让你一个人睡房间怕是会出事。”陆丹笑笑,道,“我刚刚给你在那边铺了床,就在那柜子后边,柜台上点着的灯注意不要熄,可能有些太亮堂,过两天也就习惯了。” “有什么事直接喊,我和泉哥离你都不远。” 刚刚陈知南有些疑惑。刚刚陆丹不是在那边看小人书么 陈知南过去一看,还真铺好了。 是在柜台桌和药橱中间的狭小过道安了张床铺,被褥都已经整理好,看上去也算是干净简洁。 坐在床上一转头便能看到不远处的李重棺和陆丹,也许也算得上安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陆丹的话的缘故,陈知南躺在床上,觉得脑壳后面冷的很,似乎有一阵风吹过。 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陈知南紧闭着眼睛,由仰卧变成侧卧,脸正对着柜台桌下。 然后闻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涎水臭味。 陈知南猛地一睁眼。 看到桌下贴着个小鬼。 青面獠牙,右眼珠子空空洞洞,左眼珠子冒着红光,牙齿龅出来,上面还粘着血。 那小鬼嘴一咧,似乎是对着陈知南笑了一下,涎水滴答滴答淌到地上,散发出一阵腥臭。 陈知南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坐起,狂呼道“有鬼啊啊啊啊啊” 一眨眼,陆丹就到了陈知南床前,速度快的有些诡异。陆丹四处看了看,安慰道“哎南哥,没事没事,别叫唤啊,他也没对你做什么,” “晚上嘛,一两个小鬼正常的,你看你这不还是好好的啊哈哈。” “他刚才在桌子下”陈知南哀嚎,“你哪只眼看出我还好了,我都要被吓死了” “你一个小姑娘都不害怕的吗” “习惯了就好了嘛南哥,”陆丹无甚所谓的笑了笑,目光中含着些异样的情绪,“有什么好害怕的,你看,他已经走了。” 陈知南看了看桌底,又起身看看四周,的确是再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了。 只有桌上那盏小小的马灯,火苗飘飘忽忽一晃一晃的,可四周却并没有风。 “南哥继续睡吧,没关系的,你看我和泉哥都在的啊,安心安心。”陆丹安慰了几句,因着确实也没什么事,转身便走了。 大约是忽然间经历的事情太多,陈知南并没有发现,陆丹的脸色在晚上,和其他人相比而言,青得可怕。 陈知南再度躺下,一闭眼,脑海中就浮现方才的老太太和桌下的小鬼,心如乱麻,全然没了睡意。 辗转好一会儿,索性起身,想起陈旭递给他的包,灯光还算亮堂,便翻开来看看。 是一摞书。 第一本抓鬼十九式。 第二本封印口诀速成。 第三本学通障眼法。 第四本符纸全解全析。 陈知南“ ” 这都什么玩意,认真的吗 陈知南直接翻到了最后一册,他记得这册似乎是要他交给李重棺的。 推背图。 只有半册陈知南把书翻过来,又将袋子翻了个底朝天,都未寻得。老爷子少给了后半本陈知南心中疑惑,寻思着下次回家再去问问,这书便暂时先放在他这里,下次凑全了再交给李重棺吧。 陈知南着实睡不下去,只得随便抽了一本鬼界纪实来看。 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几个隶体大字人鬼殊途恋。 他的元始天尊这封面和内容不大一样啊 无奈这本人鬼殊途恋文笔着实出众,故事情节曲折动人,从第一个字起就深深地吸引了陈知南的注意,他不由得一页一页看过去。 还看哭了。 陆丹听到柜子后边抽抽搭搭的啜泣声,还以为陈知南被吓哭了,蹦跶着跑过来看,却看到这人抱着一本书哭得稀里哗啦。 陆丹“泉哥快来快来看,奇人共赏奇人共赏。” “我的元始天尊”陈知南道,“太感人了太虐心了啊” “阿娇和四傻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陆丹“ 等等,南哥。” 陈知南抹了抹眼泪,问怎么了。 “你手里拿着的难道是那本,那本人鬼殊途恋”陆丹激动地拍了拍桌子,“阿娇和四傻最后在一起了我有第二卷” “你等等,我去给你拿”陆丹一溜烟地跑走了。 “终于有人和我一起欣赏这卷旷世奇书了南哥,”陆丹感慨道,“泉哥都不陪我看。” 李重棺看了看身边两位旷世奇人,摇了摇头,默默地走回自个儿桌边坐诊了。 次日清晨。 陈知南感受到耳边阴风阵阵,似有女鬼轻唤“南哥南哥哥” 陈知南蓦地睁眼。 陆丹的大脸唰地出现在陈知南眼前。 陈知南“” 呵,昨天差点因惊吓过度而导致失眠的陈知南,今天早上已经不会被这种段位的套路给吓着了。 “卤蛋儿,几点了”陈知南起身问道,“不是,你一个姑娘家,别老挨着我这么近,这影响多不好。” “没关系的南哥,”陆丹眨眨眼睛,退开几步,笑道,“六点了,起来吃饭。” “什么没关系,有关系得很。”陈知南摆摆手,“姑娘家子,知道吗。” 李重棺道“别管她,一直这样,不用当姑娘。” “早上吃面,”李重棺指指陆丹,“去买,钱茶几上有。” 陆丹动作倒是快,不消片刻拿着个托盘端进来三碗担担面,摆在桌上。 李重棺去添了把椅子拖过来,就看见陆丹手舞足蹈地和陈知南说道“南哥快吃进步担担面,吃完了你就是紧跟步伐的进步青年” “你就不能文静点淑女点,”李重棺摇了摇头,“你南哥都比你乖巧。” “我怎么不淑女了”陆丹瞪眼道,“还有,我们重庆的姑娘,这叫热情,懂吗” 李重棺吃东西吃得很文雅,不砸吧嘴,也不吸溜吸溜地吃面喝汤,嘴里的东西嚼完咽干净了,才接话道“你又不是重庆姑娘。” 陆丹“我已经和这座城市融为一体了” 陈知南从昨天到现在惊魂未定,没什么胃口,勉勉强强才算都吃了个干净。早饭时间很快过去,上午七点,小泉堂正式营业。 “泉泉哥,”陈知南叫这名字叫得很不顺畅,不由问道,“为什么要叫你泉哥啊” 陆丹插嘴道“因为我们这儿叫小泉堂嘛。” “她原先瞎编的,”李重棺道,“后来索性就一直这么叫下去了。” “店里关门的时候”陈知南忽然想到昨天,“外边的人都看不见吗” 陆丹一脸神秘地说“不仅仅是看不见,而且不记得哦。” “白天一般没什么大事,你可以出去走走,也能随便去看你的书,”李重棺道,“那个人鬼什么不要看,别跟着卤蛋不学好。天师应该也给了你其他书,没事多看看,能记就记住,以后都用得上。” 李重棺这么一提,陈知南才恍惚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待在这间名义上看病实则每日和妖魔鬼怪打交道的药号里,不由苦从心上来。 悲哉,看来以后是有生命危险了,他得赶紧先去把遗书写好。 陈知南翻来了纸和笔,趴在桌上一脸苦大仇深地写起来。 我叫陈知南,今年二十三岁 人来得很早,没几分钟,就有一个形容瘦削的男人走了进来。 陈知南习惯性地抬头一看,打量一番后变了脸色,悄悄走过去小声问陆丹“卤蛋儿,白天,鬼能进小泉堂么” “白天”陆丹奇怪的看陈知南一眼,“不能啊,除非是穷凶极恶的怨鬼,或者是有物可附体的,不然缺了阳气,通常都不能青天白日里作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不渡佛三 “ 是么。”陈知南面色难看起来,指了指李重棺面前的男人,“若是这样,那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 李重棺好像还认识他。 一个看上去还能算得上是年轻的男人,三十来岁,精瘦,皮肤黝黑,身色有些萎靡,不是很有精神。 “阿布”李重棺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在顾忌什么,最后还是笑着站起来,给了他一个拥抱,“这么早。” 看上去没使劲儿,只虚虚那么一抱一拍背。 “这两天,头有点疼。”阿布强笑着说道。 “嗯,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李重棺驾轻就熟地捏了他的手准备挽起袖子来把脉,却被阿布极其大力地一把甩开,李重棺愣了一下,问道,“怎么” 阿布很紧张地把刚挽了一点的袖子刷拉以下拉回去,用手摁着太阳穴,似乎脑袋的确是疼得厉害,又对李重棺摇了摇头说“不把脉了随便开一点安神的方子就行,稍微补一补也就该好了。” 李重棺紧紧盯着阿布的手腕,一回头,发现陈知南正在看他,和他面前的阿布。 李重棺稍稍摇了摇头。 “自己身体,不要儿戏,”李重棺劝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儿,哪有那么多事好出的。”阿布摇了摇头,“我还好的,没关系,不用担心。” 李重棺又想去碰阿布的手,却立刻被阿布躲开,阿布几乎是狠厉地瞪了李重棺一眼,然后又恢复了原先有点畏缩的神情,说“安神的方子就可以了,没事,没关系的。” 李重棺深深地看了阿布一眼,而后回头道“卤蛋儿,抓药” 陈知南和陆丹同时一愣。 陆丹不懂医理,谁都知道。 陆丹方才没留神,这下把李重棺前头那位看了个仔细,居然真的应了一声,依着李重棺的话,抓药去了。 徒留陈知南一个人在原地,冷漠凄清,孤独又迷茫,彳亍而彷徨。 酸涩涌上心头,这位十几岁的小姑娘都比他有用,还会抓药。 而他,只会抓瞎。 陆丹抓了药,分成好几包,丢到李重棺桌上。 李重棺起身,示意陆丹替他坐着,便拉了阿布到旁处茶几边去。 “阿布,最近发生什么事了么”李重棺只瞟了一眼他的脚踝,问道,“我感觉你整个人的状态同以前相比,不是非常好。” “没什么事啊,”阿布坚持道,“真的没什么事,你看我,不还是好好的么。” 李重棺没吭声,只定定地望着阿布,目光中藏了些什么情绪,很快又隐没下去。 阿布居然就这么在李重棺的目光下慌了神。 “没没事,真唉,”他支支吾吾地交代道,“还能有什么事呢最近的花,突然卖不出去了。” “我想起来了”陆丹哐得一拍桌子,差点震翻了碟上的茶,“南” “嘘”陈知南食指伸到嘴前,瞪了陆丹一眼,压低声音道,“祖宗,我们是在偷听,动静不要这么大。” 嗯,此时,陈知南和陆丹,表面上挤在某本描写人鬼虐恋的奇书前聚精会神地研读,实则眼睛偷瞄李重棺,耳朵偷听李重棺, 一老一小都和个痴汉似的。 李重棺听到声响,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二人没打架也没拆房子,便继续同阿布讲事情。 “南哥”陆丹低声叫了一句。 “我在”陈知南低声回道。 “我想起来了”陆丹道。 “你想起什么来了”陈知南回。 “阿布啊”陆丹道,“都市春天的老板么,每年泉哥的花都到那里去订的,好几年了,怪不得泉哥认识他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看上去怪怪的 ” 何止是怪怪的,陈知南心想。 阿布的手腕,脚踝处都有一整圈针线缝合的痕迹,边缘有些坏死,两侧皮肤一侧微黄一侧清灰,唯有脑壳还像是个正常人,看上去就像什么东西生拼硬凑成一个人一样,举止僵硬得可怕。 想到某种可能性,陈知南浑身一抖,自己把自己吓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卤蛋儿,”陈知南叠了叠书角,声音有些发虚,“这世上真有鬼吗” 陆丹说,有吧,你昨晚不是才见到一个么 “有 吧”陈知南疑道。 “也不一定,”陆丹挠了挠脑袋,说道,“相由心生,若心中无惧,则心外无鬼,身外无神。” “听不懂吧我也觉得太玄乎了 但很早之前,泉哥曾和我讲过。” “嗯,”陈知南点点头,“听不懂。” “真是奇了怪了,从前日子虽然不好过,但总归是能凑合下去的,偶尔还有点进账,”阿布摇摇头,叹道,“就进两个月吧,真是一束花也卖不出去了,先前本也有几个熟客的,结果都只进来看了一眼就走了,然后再没来过。” “真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真的,快要过不下去了,头都快要愁秃了。” 您脑壳后面已经有块秃了,小兄弟,陈知南远远地瞧着这边,想到。 阿布又向李重棺抱怨了几句,便收了药准备离开“我还得回去看店呢,万一今天有人来订花,你说是不是。”阿布苦笑道。 “行,”李重棺顺手从抽屉里抽了几张票子出来,阿布顿时愣了,李重棺塞给他,道,“当我借你的,多久没好好吃饭了,你看看你的脸色。” “青得和个尸体一样。” 阿布的面部表情唰得变了。 李重棺全当没看到,催促道“拿着,跟我客气什么,朋友一场。” “我便不送你了,回去路上小心,别遇着狗了。” 阿布的脸色又青了不少。 “这多不好意思啊,泉哥,”阿布硬邦邦地干笑了几下,却还是收了钱,“不如晚上来我店里挑几束花来,也算是照顾我生意吧,钱么,总不好白拿了。” “得,”陆丹看着陈知南,幸灾乐祸地笑道,“泉哥又白捡了个烂摊子,南哥,晚上有的你受的了。” 陈知南莫名其妙,和我有什么关系不就是去拿束花 陆丹努努嘴,说“你还没经历过这些呢,作为泉哥未来重点培养对象,小泉堂的新成员,还有那什么霁云观高徒,南哥你今儿晚上铁定是跑不了了。” 哈 果不其然,李重棺答应了“行。向日葵还有么你最喜欢的,给我留几株。” 阿布明显愣了一下,喃喃道“向日葵,向日葵啊” “是哦,我喜欢向日葵。”阿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我给你留向日葵。” 李重棺看了看阿布,没再说别的。 阿布一走,李重棺便朝着这二人过来。 陈知南眼里,此时李重棺一身长袍轻轻踱来,无异于索命的恶鬼,那一开口,就是阎王爷的口谕。 “晚上卤蛋儿在这守着,你跟着我去都市春天。” 陆丹高兴地简直要一蹦三尺高“耶可以一个人在店里玩啦” “不好吧,泉,泉哥,”陈知南吓得都要结巴了,“她一个小姑娘,大晚上这么多神神鬼鬼的东西,不,不放心啊。” “我不害怕我高兴”陆丹叫道,“南哥你安心的去吧啊哈哈哈” “她没事,别担心,”李重棺顺手拿起摊在桌上的书,皱眉道,“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书,一边看去,我和你南哥说事儿。” 陆丹欢欢喜喜抱着书蹦走了。 陈知南趴在桌子上,只想装死。 “起来了,”李重棺把陈知南拽起来,“发现什么没” “我发现我即将与世长辞”陈知南哭丧着脸道。 “别开玩笑。”李重棺道,“现在还早,你可以用一个白天的时间好好调整一下心态。” 陆丹远远地插了句嘴“免得晚上吓地尿裤子。” 陈知南崩溃“我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要经历这些呜呜呜呜” 活着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的,陈知南用这最后短暂的几个小时重新修改了遗书,仔仔细细地叠好,郑重地交给了陆丹,嘱咐她如果自己没回来把这封遗书寄到霁云观。 夜里七点五十多。 那木门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片刻后又是撞击,尔后轰的一声,门闩断成两节,散在地上。 彼时小泉堂本还未开门。 李重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陆丹惊惧地站起,随后立马蹲在了柜台后面。 一切都发生地太快。 木门缓缓打开。 门口站着阿布。 “时间到了呀,泉哥,”阿布笑道,“你怎么还不来快点呀。” 李重棺没动。 “快点呀泉哥,”阿布催促道,“快点呀。” 李重棺静静地看着阿布,依旧没动。 “待会就太晚了,泉哥,怎么还不走”阿布脸上似有青筋爆出,“你不愿意来吗你为什么不愿意来” “走吧泉哥,你不能不来呀。” 李重棺原本是坐在桌前的,此时双手放在桌下,右手悄无声息地攥了一柄小刀,脸上却是温柔平和的笑“卤蛋刚煮了茶呢,今年的新茶,阿布,进来吃碗茶在走吧。” “我不进来,泉哥,”阿布的嘴角一直扬着,维持着僵硬的笑,“我不进来,走吧,泉哥。” “你刚把哥的门闩都弄坏了,”李重棺笑了笑,手上更握紧了些,“你哪来的这么大劲,进来看看。” “我不知道,我只轻轻推了一下,”阿布坚持道,“我不进来。” 李重棺舒了一口气,悄悄把小刀收了,佯装无奈地斥道“行吧,你等着,哥去换身衣服。 李重棺转身便往回走,经过陈知南的时候,低声说道“包背上,我们去拿向日葵。” 李重棺准备了两个包,里面塞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甚至还绑了两只防毒面具。 陈知南应了一声,瞟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阿布,战战兢兢地去拿包。 李重棺换个衣服换了将近一个小时,等到出门,已经快要九点。 陈知南临走前抓着陆丹,泪眼朦胧地把霁云观的地址又给他重复了一遍,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上了路。 李重棺换了身行动方便的衣裤,裹得严严实实,好像一点也不嫌热似的。阿布歪歪扭扭地走在前面,呵呵笑道“泉哥真是,还带什么东西啊,浪费时间,都这么晚了 ” 陈知南一路上都在左顾右盼,就是不敢拿正眼去看阿布那张青青黄黄的脸,恨不得半路找个机会撒腿就跑,红尘无人做伴独自潇潇洒洒。 “待会儿带你们去看花圃,我呀除了有些花是从外边进的,大部分能种的都自己种了,新鲜,现在开得正艳呢,”阿布笑道,“泉哥不要客气,看上什么花直接剪走,不用跟我说的。” 李重棺嗯嗯啊啊地点点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事情。 路也不远,约莫十分多钟,就到了都市春天门口。阿布先进去,站在门口冲着他们笑。李重棺拍了拍陈知南的肩,揉了揉他脑袋,在他前面走了进去。 “干什么乱弄弄,”陈知南不满的嘀咕道,“揉乱了都。”他头发长,今天扎的丸子头,怕届时逃命,有什么东西勾了头发不方便。 一进门就能看到一尊关公像,在火烛红灯的映照下,愈发显得凶神恶煞,看得陈知南颇不舒服。 里面没开灯,黑乎乎的一片。 阿布在什么地方摸了摸,唰得一下,天花板上亮起苍白的灯光,有些昏暗。 陈知南瞪着眼睛,看着花店里的一切。 花瓶一层层摆了许多,有干枯的郁金香,玫瑰,香水百合 有的花瓶边只有一抔灰,仿佛是瓶中花朵被烧了个干净似的。 到处都是枯枝败叶,没有一点生气。 而每一个花瓶上面,无一列外都绘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昙花。 然后陈知南就听见李重棺赞叹道“阿布,这花开得真是漂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不渡佛四 阿布点点头,得意地笑道“是啊,明明很好看的。”尔后微垂下头,叹道“可惜没人要了怎么会没人要呢” “哎,阿布,”李重棺忽地停下了脚步,指了指边上,问道,“那几只玫瑰生的挺好看的,你这儿还有彩纸吗过会儿帮我包起来,包好看一点,拿绸缎系好。” 陈知南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几枝萎成红黑色的玫瑰,半晌,那花似乎动了一下,然后硕果仅存的两片叶子慢悠悠地飘到了地上。 “玫瑰么,这几支够不好看,”阿布没回头,领着二人往前走,声音在黑夜里显出几分飘忽不定来,“花圃里还有刚开的昙,泉哥,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这话虽是问句,阿布却丝毫不等他们回答,一只手甚至伸过来钳住了陈知南的胳膊,硬拉着他们往前走。 陈知南当时脸色就变了,几下都挣脱不开,李重棺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低声道“别怕。”,陈知南才安静下来,一步一回头地跟着过去。 “昙花”李重棺着重问道,“阿布,我记得你先前栽了许多向日葵。” “你最喜欢向日葵,灿黄灿黄的,充满朝气与生机。” “向日葵”阿布轻轻重复了几句,脸色忽然就变了,“不我喜欢昙花,昙花我不喜欢什么向日葵” 这时,阿布领着他们,走进了一个小房间。 墙角摆着一张小方桌,上面置了一个很大的彩绘花瓶。 花瓶上画了很多花盆。 每一盆都载着昙花。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株向日葵,”阿布眉飞色舞地讲解起来,“你看这色泽,这姿态多么完美多么高贵” “而且它一直都没有凋谢,”阿布道,“我没有见到它哪怕是露出一丝颓态。” “向日葵”李重棺玩味地笑了一下,重复道。 阿布赞道“对,向昙花” “你们刚好赶上它最美的时候” 他们俩讲的实在太投入太绘声绘色了,以至于陈知南险些都要怀疑眼前空空如也的花瓶里是否真的有那么一枝绝美动人的向日葵,或是昙花。 陈知南忽然怔住了,他缓缓地走过去,靠近,再靠近,然后伸出手,向那株不存在的花探去。 他没有成功。 李重棺及时走过来,往他身上狠狠揍了一下,吼道“别动” 陈知南猛地回神。 “呃,泉哥,我”他刚才是怎么了 阿布的笑带了几分蛊惑意味,悠悠道“他想碰就让他去吧,泉哥” 听了这话,陈知南仿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一般,又往前探去。 “不了,”李重棺揪下一根陈知南的额前的碎头发,道,“动人家东西不好,多大个人了,管都管不住。” “阿布,花圃在哪儿呢。”李重棺问道。 “过了这间屋就到了。”阿布回答。 过了这间屋,是一扇铁门。 很狭小,估计也就比一米六多些许,且窄,仅容得下一人通过,如果稍胖些可能便要侧身收腹才能勉强过去。 门很旧,斑斑锈迹从门框爬到中间,整块整块地凹进去,地上也掉满了红锈。 门口拿几根手腕粗的铁链子封起来,挂了五把锁。阿布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一把一把地解开。 “泉哥,进去看看吧”阿布笑着说。 “阿布,你,真的喜欢昙花么”李重棺忽然问了一句。 “是的。”阿布沉默良久,才回答说,“是的。” 李重棺点点头,昂首挺胸,无比优雅地走了进去。 陈知南很怂,他不想进去,也不敢进去。 阿布在他身后推了一把,陈知南往前趔趄了几步,跌进了门内,余光一瞟,发现那看似弱不禁风的铁门竟有足足两寸厚。 然后哐当一声,铁门合上了。 陈知南隔着这扇铁门,隐约听见外头铁链拖动的声音。 他的元始天尊 “泉哥,”陈知南咽了下口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李重棺食指往嘴前一伸,轻轻“嘘”了一下,示意陈知南住嘴,然后高声叫唤道“哎,南哥,你看那边的花不错,过来过来。”然后对着陈知南使了个眼色。 陈知南会意,忙对着门大声吼了一句“走啊泉哥,我们里面去看看” “好嘞别那么着急,你等等我啊”李重棺接着喊道。 然后过了一小会儿,门外传来几声细微的脚步声。 “走了”李重棺道。 “嗯。”陈知南说,“泉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周围有些昏暗,除了身后门上悬着个旧灯泡外,远处花丛中只零星几点灯光。 “刚刚那扇门,还有那些铁链,”李重棺问道,“你觉得是干什么用的” “是防止外面的人进来偷花,还是防着里面什么东西跑到外面去” 陈知南没回答。 李重棺忽然道“不好意思。” “本来想找个好解决的东西,结果好像又撞上什么深山老林里来的大妖怪了。” 陈知南心道,泉哥啊泉哥,你这语气,还真是一点抱歉的意味也没有啊。 “知道昙花一现的故事么”李重棺问道。 陈知南想了想,回答说,知道。 一株昙花,爱上了那个每日同她朝夕以对,替她浇水除草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后来出了家,成了护法神佛,再记不得她。 她是不甘心的。 千万年来,昙花守着时辰,一次又一次为他盛放。 却再也没见过她的韦陀。 “嗯。” 李重棺点点头,道,“看到花瓶上的昙花了” “看到了。”陈知南答道。 “阿布,”李重棺说,“被当成了韦陀。” 陈知南一愣。 “包里有叠黄纸,拿出来。”李重棺却不再解释,只道。 陈知南只好哦了一声,把纸翻出来递给他。 李重棺把纸撕成一条一条的,然后咬了左手食指,开始鬼画符。 他看上去似乎很是随意地画了几道,抬起头发现陈知南在看他,遂问道“你看什么” 陈知南老实答“想到了和我爷爷下山装老道骗钱的那些闲散时光。” “你爷爷不是老道,”李重棺干巴巴道,“是天师,我这些雕虫小技还是和你爷爷学的,不及你爷爷万分之一。” 随后李重棺抓了一把黄纸符,上下打量了陈知南一番,沉吟半晌,最后选择叠起来塞进了陈知南的衣服领子里。 陈知南见李重棺拉他衣领,顿时慌了,叫嚷道“哎,哎干啥” “别动,就卡你脖子这儿,”李重棺道,“小把戏,碰着不干净的东西会烧起来。” 陈知南听他这么一解释,更慌了“不是,那个,泉哥,你确定这玩意就这么搁我脖子这儿” 李重棺说“和普通的火不一样。温度低,放别的地方怕闹不醒你。” “或者等三更半夜妖魔鬼怪来把你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你选一个吧。”李重棺扬扬下巴,道。 “那还是放这儿吧”陈知南汗颜道,“我们要在这睡下” 李重棺点点头,坦然道“是啊,怎么了” 不是陈知南环视四周,这地方怎么睡人啊 “包里有毯子,”李重棺道,“这么挑剔干什么,有地方就不错了。” 说完用脚直接在靠近铁门的地上磨了磨,把杂草拨开些许,道“挺干爽的。” 这块风水宝地赐予你了,还不快快谢恩。 “泉哥,这里鬼气森森的,怎么睡的下去啊。”陈知南欲哭无泪,“我们不回去了么” 李重棺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包烟,然后从包里摸了两块打火石出来。 陈知南“泉哥,新中国了,我包里有火柴,你要吗。” “我乐意。”李重棺叼着烟,含含糊糊地说。 “来一根,泉哥,来来。”陈知南叫了一句。 李重棺抬眼看了下陈知南,道,睡你的觉。 “靠,泉哥,”陈知南不得不打开包翻起来,“你这就不厚道了啊,又是故事讲一半,又是吃独食的。” “你睡觉。”李重棺道,“今天准备不足,不进去了。其他的明天跟你讲,我不太确定。” 陈知南敏锐的听出了李重棺的弦外之音,崩溃道“泉哥” 李重棺点头,淡定应了“嗯,明日再来。” 李重棺话音刚落,前头不远处的路灯倏地灭了一盏。 那灯原先一直好端端亮在那里,却并没有蛾虫环绕,古怪得很。 陈知南声音立马带了哭腔“泉哥” 李重棺回头,呛人的烟气喷了他一脸,道,睡吧。 “我不睡,给你守着。” 别怕。 “睡这个地方,半夜门一开,咔嚓一下我脑壳就被门挤掉了啊,泉哥。”陈知南嘀嘀咕咕道。 在这种地方,陈知南自然是睡不着的,他闭着眼,听李重棺在周围走了一圈,然后站着不动了。 睁眼一看,李重棺在他旁边围了一圈子纸符。 陈知南到底熬不下去的,不知夜里几点,还是撑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 忽然惊醒,是因为感觉四周突然亮堂了不少,和颈间传来的一团温热。 陈知南睁眼,是纸符。 燃起了橙黄色的夺目火焰。 明明纸符只在颈侧和四周,陈知南不知怎的,感觉头顶和尔后有些暖意。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下来似的。 陈知南伸手一抹,手上红艳艳一大片。 是血。 挺新鲜的。 陈知南心里一惊,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慢慢抬起头,看到铁门上原先悬老灯泡的地方,挂了两颗圆溜溜的眼球。 直勾勾盯着他,一边往下滴答滴答淌着血,一边发着暗红色的微光。 而后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笑了一下,在他脖子后面了一口。 陈知南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然后老旧的铁门上缓缓浮现阿布清白的发灰的脸,没有眼珠。 眼珠在头顶上吊着呢。 阿布嘴一咧,朝陈知南笑了一下。 “我在这里呢” 陈知南“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陈知南一个反身起来,发现自己仍躺在地上铺着毯子。 李重棺站在他一脸莫名地看着他,然后反应过来,对他玩味地笑了笑“做噩梦了” “梦”陈知南第一反应摸了摸衣领,掏出一团完好无损的黄色纸符。 周围也是一圈,好端端地摆在那里。 李重棺仍是站在那儿,甚至没挪窝,地上撒了一地烟蒂。 “梦到什么了,”李重棺道,“说说。” 陈知南翻了个白眼,说梦到个猪头抽了一晚上烟。 李重棺不置可否,指了指天,道“亮了,过会儿阿布得来开门。” 说曹操曹操就到。 陈知南又听到铁链拖动的声音,然后吱呀一声,门开了。 阿布站在门口看着他们,阴森森地笑到“早上好,泉哥。” 李重棺应道“早啊,阿布。” “没有挑到好看的花吗”阿布似乎有些失落,问道,“我的花不够好吗” “不,你的花很好,”李重棺凑到阿布耳边,低声道,“我看中了很多向日葵,很漂亮,但你昨晚没有给我们剪子。” “我们今晚再来剪走它们,怎么样” 阿布眼中顿时冒了光“那我晚上来找你” 李重棺答应道,好啊,你晚上来叫我。 陈知南一面为晚上躲不过的一遭深感崩溃,一边回头看了好几眼。 昨晚真是梦么 那未免也太真实了。 陈知南似乎现在还能闻到昨晚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 “泉哥,我们昨天带来的抹布呢”陈知南问道。 “抹布”李重棺看了陈知南一眼,回答,“没啊,我们没带抹布。” 陈知南点点头,没说话。 陆丹对两位同志的到来表达了热烈欢迎,甚至拿出几个锣哐哐地敲开了。 “大清早别扰民了,卤蛋同志。”李重棺把包一放,夺过那锣,道,“早点呢你怎么还在这” “我今天高兴,”陆丹道,“哎,你们昨晚怎么样了。” 李重棺回答“不怎么样,感觉是个硬茬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不渡佛五 陈知南整个早餐期间一直浑浑噩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什么刺激导致精神出了点毛病。 哦对,好像的确是受了挺大刺激的。 吸溜吸溜嗦完一碗粉,陈知南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看了眼表,转过头非常平静地对陆丹说“卤蛋儿,我来洗碗,你准备下开门。” 陆丹表面愿意,内心十分愿意地把自己的碗筷一搁,刚欲起身时顿了一下,又坐回去,翘着个二郎腿,问道“怎么了看上去不大对劲儿啊” “没咋啊,”陈知南把碗叠在一起,莫名其妙地看了陆丹一眼,“昨天泉哥收的,今天是我,有什么问题吗” 陆丹忙道“没问题没问题。” “明天就该你” “就该泉哥了,我知道,”陆丹微笑着打断,“没什么问题的,你继续吧。” 陈知南“行吧。”泉哥日理万机,怎得还被如此压榨,真是命苦。 陆丹其实没什么好准备的,充其量拿块丝绢把李重棺心爱的红木八仙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细抹一遍,要么就抽屉一拉,看看昨晚挣了多少钱,今天可能挣多少钱。 不过很可惜,昨晚顶梁柱李重棺先生不在,小泉堂一分收入也无。 陈知南听到抽屉拉开的声音,回头叫了一声“哎,泉哥。” 李重棺嗯了一句,也走过来,跟着陆丹一起一张一张地开始数钞票。 “冥币和人民币,是一比一的不”陈知南直勾勾盯着李重棺手里的钱问道。 李重棺点点头,好像是吧。 陈知南“ ” “我去买一打冥币,”陈知南眼冒金光,“泉哥,您能给变个不” 李重棺木着脸没头没脑地接了一句“厨房有菜刀。” 陈知南“ 哈” “是这样,”陆丹数完了钱,满意地点点头,掏出一个小本本记了一笔,道,“只有死人给的冥币才有用,南哥您要不考虑一下” 李重棺回过头,眯着眼意义不明地道“我也可以考虑亲自动手。”亲自动手帮你解决这个烦恼。 陈知南惺惺地不说话了。 陆丹数完了钱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似的,一整天都没出现,陈知南有些奇怪。 时间过得快且煎熬。 晚上八点,阿布准时出现在了小泉堂门口。没砸门,那门闩是中午陈知南刚换上的。 李重棺似乎不是很想走,磨蹭了几分钟,难得露出了几分焦躁,在堂中踱了几步,怔怔地对着中间那盆水不知道在做什么。实在拖不下去了,才轻声“啧”了一下,背着包带着陈知南走了。 “泉哥,卤蛋儿今天怎么不见人了。”陈知南问道。 李重棺答,她今天有事出去了。 “哦,”陈知南应了声,又问,“为什么店中间要放个洗脸盆” “洗脸盆”李重棺斜了他一眼,道,“那不是洗脸盆。” “那是个门。” “门” 李重棺点点头,说以后解释给你听。 当然,没有解释给你听的必要,反正过段时间也送走了,“以后”也就是“永远不”了,李重棺想。 阿布再一次打开了那扇古旧的铁门。 然后,二人慢悠悠地往花圃深处走去。 再然后,在李重棺不负众望的整烂了某“关键道具”后,一切事物的走向就变得更加迷离扑朔起来。 陈知南“啊啊啊啊啊” 李重棺把铁棒往后一砸,拽起陈知南的胳膊拔腿就逃“跑” 身后脚步声急促而沉重,掺杂着几声低喘。陈知南体力不是很好,若不是李重棺一路拽着他,怕是早跌跌撞撞地瘫到沟里去了。 “跑”李重棺吼道,“别停” 陈知南根本无暇回头,大脑因缺氧而有些混乱,气喘吁吁地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泉 哥,我 哈 ” 李重棺“你啥” 李重棺眉头一皱,使劲扯了一把陈知南,却发现陈知南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身后站着一团红黑交加的模糊黑影,眼睛直勾勾瞪着他。 李重棺拽着陈知南往后一个飞踢,而后转身一推,把陈知南往外支了出去。 陈知南只觉一只黏腻湿冷的手重重地捏在了左肩,狠狠扣了一下锁骨,指力大得仿佛要嵌进肉里,陈知南痛得眼前一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再然后,就被李重棺重重地推了出去。 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滚进了那片向日葵林。 陈知南在一阵剧痛中睁眼,发现自己倒在向日葵地中间的一块空地上。 旁边没有李重棺。 周围很黑,陈知南咽了下口水,捏了下背包带,想了想,从包里翻了另一个马灯出来,划了火柴点着。 左肩看上去有点糟糕,陈知南把水壶取出来,对着左肩冲了一下,立刻感到钻心地一阵疼。 他今天早上看着李重棺往水壶里面加了盐。 “嘶 ”陈知南拿帕子随意擦了擦,思索片刻,还是极怂地蹲了下来,轻轻喊了一句“泉哥”。 没有人回答。 “泉哥” 四周一片寂寂,虫鸣蝉叫都听不见半分,他蹲在那里,抬头甚至看不见月向日葵太高了,颇有些遮天蔽日的味道。 “泉哥”陈知南焦急地喊道。 “李重棺” 要在原地等着李重棺来救么 陈知南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指南针,再抽了匕首出来,一步一步往南慢慢走去。 他走得很慢。 明明似乎只被丢出去滚了几步,但这片枯萎的向日葵田似乎无穷无尽一样,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陈知南走得跌跌撞撞,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斜跪在了地上。 回头一看,是一个骷髅。 看上去很新鲜,下颌骨上还带了块皮,眼眶空荡荡的,后脑勺还少了一块。 旁边是一团血淋淋的碎肉。 陈知南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控制着没叫出声来。 过了半晌,不捂嘴了,手微微上移了些许,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 大兄弟啊,”陈知南战战兢兢地支吾道“我 我这给您都跪了哈 打,打搅,晚上别来找我 ” 陈知南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碰了碰自己的脑壳,一抬头,居然是一株开得极其妖艳的向日葵,弯下腰用叶子轻轻地拍了拍他。 陈知南和向日葵“对视”三秒,向日葵一个瑟缩,抖了他一脸的瓜子,然后转瞬间枯萎了。 陈知南才发现,周围的向日葵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死而复生般,绽出了灿黄色的花盘。 陈知南暗道糟糕,想站起身来离开这片突然盛放的向日葵,却发现鞋子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缠住,再抬不起来。 是一团藤蔓,从地里突兀的冒出来。 陈知南的脸煞的就白了,拿匕首往上面狠狠一钉,没切中,插进泥地里去了。 陈知南把匕首,比划了一下,又一刀切上去,用了力气,却指划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那藤蔓好像活了一样,癫狂般的扭动着。陈知南第三刀下去,只断了一小根,那物却越缠越紧。 陈知南无奈,妄图用手硬掰开 ,自然是徒劳无功,掰是没掰出什么名堂,却一个用力,因惯性向后倒在了地上。眨眼间,更多的藤条缠上了他的大腿。 甚至有一根左点右点,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然后缓缓勒紧。 陈知南很难受。 他本想着想办法走出这片向日葵田,找到李重棺,然后一切就都有了出路。 结果现在李重棺没找着,可能就要被勒死在这里。 陈知南两只手死死攥住脖子上的藤蔓,好不容易扯开来一星半点,才有机会透小口气,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是什么味道陈知南思索起来。 大脑的缺氧使他无法清醒思考,陈知南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晕死过去。 当然,人的求生欲总是无穷大的,下一秒他并没有昏死过去,相反,下一秒,原本要至他于死地的藤蔓忽然顿住了。 怎么回事 同一瞬,陈知南忽然想起,这味道为何如此熟悉。 昨晚的“梦”里,陈知南也闻到了这样作呕的味道,在门上那双眼睛滴溜溜地凝视着他的时候。 身上的藤蔓渐渐放松,再放松,然后突然化成一捧黑灰,掉进土里消失不见。 这片花圃发生的事情着实太多,陈知南已经有些麻木,他十分“淡定”的往前一瞟,就看到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仿佛注视猎物一般注视着他。 场面沉默三秒。 陈知南“啊啊啊啊啊” 好的,淡定是装的,怂倒是真的。 陈知南想跑,却发现方才被勒的太紧,右脚踝可能是脱臼了,使不上力气,刚站起来就差点又身子一歪倒下去。 陈知南瞅瞅自己,又瞅瞅对面,估摸了一下生还的几率。 完了,感觉自己要英年早逝了。 那头的眼睛却没有动。 那其实不只是一双眼睛,由一团黑黑红红不甚分明的恶心东西支撑起来,还在滴答滴答往下淌着血。 陈知南想到了昨晚一地的腥红。 那堆东西缓缓地,缓缓靠近。 陈知南完全使不上劲,半倒在地上,索性闭上了眼,打算迎接自己生命的终结。 他感到一团冷冰冰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右脚踝。 然后听到一声细微的“咔嚓”声,伴随着脚踝的剧痛。 在那湿冷的触感下,疼痛渐渐散去,酸胀过后,陈知南居然发现,自己重新拥有了右脚踝的控制权。 敢情这东西没把自己的腿啃了啊 也许是感受到陈知南已经恢复,那东西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 陈知南缓缓睁眼,看到面前瘆人的要死的两颗眼珠子,冷汗一冒,又默默闭上了。 又听见悉悉索索一阵响。 陈知南再睁眼,发现方才散落在地的东西已经被尽数捡回他身边,包括方才砍了藤蔓的匕首。 虽然经过那东西的“手”,着实脏的有点一言难尽。 陈知南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和那东西两眼对两眼珠。 他才发现这团东西模模糊糊间长得很有个人样。 就是比寻常人矮那么一点,有些驼背似的,整个塌塌地杵在那儿,仿佛没个骨架支撑似的。 陈知南一低头,发现右脚踝也裹了厚厚一层血污。 不用说也知道是哪位的杰作。 眼珠兄右边生出一条长长的血带子,弯到身前来,指了指自己。 然后眼珠下边,原本是嘴的地方,生出一个圆圆的洞来。 好像一个人“啊”了一声一样。 陈知南看着那张可怖的,不能算得上“脸”的东西――两颗眼球和一团血肉模糊的黑影,心里一颤,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半步。 见陈知南想跑,眼珠兄身形一变幻,眨眼间窜到了陈知南眼前。 陈知南腿一软,往后一倒,靠在自己的包上。 方才被这位眼珠兄一通摸后,变得同样血肉模糊的背包。 陈知南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铁定蹭了一背的猩红。 眼珠兄又伸出一条血带来,往左边指了指。 陈知南没反应。 眼珠兄仿佛着急了似的,又对着左边的空气狠狠地戳了几戳。“脸”上又空了个洞出来,“啊呜啊呜”地叫唤着。 陈知南不明所以。 眼珠兄好像有些气馁,颓下了身子,继续毫无意义地啊呜啊呜。 不知怎么的,陈知南抬头,试探性地喊了一句“李重棺” 眼珠兄双眼一亮“啊呜啊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不渡佛六[完] 陈知南“亲爱的,你是李重棺” 他的元始天尊才一会儿不见,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稳如泰山动如脱兔视鬼神如蝼蚁的泉哥,就进化到这个地步了 陈知南“泉哥呜呜呜呜你走的好惨啊回头我给你烧纸钱” 眼珠兄“” “这样,泉哥,”陈知南抹了抹眼泪,不料越抹越脏,直把自己抹得灰头土脸的,“我给你烧点什么,免得你在下面没吃没住的,这样,你觉得可以就伸左手,不行就右手,怎么样” “车要不” 眼珠兄没反应。 “房子要多大我去订一套纸糊的小泉堂给你” 眼珠兄没反应。 “泉哥泉哥你说不是,你伸手啊” 眼珠兄定定地看着陈知南。 陈知南崩溃地蹲下来,完蛋了完蛋了,泉哥人怎么傻了。 眼镜兄又站了一会儿,退开两步,往左边一转,倏地不见了鬼影。 “泉哥”陈知南喊到,“哎泉哥别走啊” 完了,泉哥怎么走了。 这男人平时就神神秘秘的,怎么升天了还如此让人捉摸不透 陈知南抬头看了看天。 方才尚开着的向日葵已经枯了个精光,遮天蔽日的碍眼东西一没,陈知南甚至能够直接望到月亮。 再然后,路边的泥土里,慢慢悠悠地冒出来几朵美丽的昙花。 陈知南愣了愣,忽然地想到李重棺先前没头没尾的“昙花一现”。 和“阿布被当成了韦陀”。 刚刚李重棺打碎的花种,是昙花的种子么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那些骷髅,死人,尸体,是她为盛放的一日准备的花肥养料 陈知南觉着有些发冷。 陈知南拍了拍还有些发颤的腿,捏了捏方才刚好的脚踝,捏得重了点,没忍住嘶了一下,默默的站起身来。 陈知南忖了忖,往左一转,沿着刚刚眼珠兄走过的路线,跌跌撞撞地走了。 不消一刻钟,陈知南走出了那片向日葵田。 遇到了李重棺。 陈知南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嘿,还真是李重棺 陈知南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从后面死死的抱住了李重棺“泉哥” 李重棺微微偏过了头,伸手拍了拍陈知南的肩膀,刚准备出声安慰几句“我” 紧接着,陈知南呜咽到“你没死呜呜呜还是你,怎么活的呜呜呜” 李重棺“你说什么” 李重棺认命地掏了手帕,往陈知南脸上一甩,感觉自己瘫了个傻儿子,以后的路走起来应该颇费力气了“解释一下。” 陈知南“哈刚刚那个不是你” 李重棺叹了口气,说你在这失踪的二十多个小时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等等,”陈知南面色一变,“二十多个小时” 李重棺点点头“嗯,现在已经是第三天凌晨了。” 陈知南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李重棺不说还好,这么一说,他居然觉的有点饿。 “你看到了什么”李重棺问,“在那丛向日葵里。” 李重棺指着他们身后的向日葵田,其实连“田”都算不上,根本没多大地方。 陈知南却觉得怎么都跑不到边。 “那个先不说,”陈知南看着李重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泉哥,你昨前天早上,有没有骗过我” 李重棺眯了一下眼睛。 “我是不是根本没有做噩梦,”陈知南往前走了一步,道,“那都是真的么” 旁边半人高的杂草丛里突然传出一声巨响。 “回头再和你解释,”李重棺身形一闪,挡在了陈知南前面,“那东西来了。” 陈知南莫名其妙“嗯” 李重棺按住陈知南的肩,顺手往外一推,喊到“修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昙花精你一边去,没你事儿。” 陈知南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东西从草丛上咻的窜出,打几个滚后站在了李重棺左侧。 居然是陆丹。 下一秒,杂草丛猛地分开,爬出了一团巨大的向日葵花盘。花瓣泛着诡异的黑色,花盘滴答滴答地淌着血。 那东西嘶吼一声,散发着浓烈腥气的血喷溅了一地。 然后花盘一转,叶片伸长,向陆丹腰腹处探去。与此同时,地里“咻”地冒出十几根手臂粗的黑色藤蔓,往李重棺飞速窜去。 “小心”陈知南吼道。 李重棺往侧边翻了个跟斗,轻松躲过,不知道从哪里掏了一把小刀出来,随手一甩,稳稳的往陆丹那钉去,切了那条叶片。 “没事。”李重棺居然还笑了笑,仿佛面前摆着的不是朵凶神恶煞的鬼怪,而是什么人畜无害的玫瑰似的,“卤蛋儿,尽量别碰着,野花野草的容易带毒” 陆丹轻笑了一声“你还怕我出事儿么”然后身形一闪,不知道往哪处蹦去了。 李重棺从袖子里抖出一柄十来寸的短剑,舞得看似花哨随意,横劈竖切之间,那东西枝叶已去大半。 陆丹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窜出来,手里端着个玻璃瓶子,“哐”地直接往那花盘中间砸去。 李重棺又要分神躲那藤蔓,又要解决眼前这位,还得留意陆丹时不时无厘头的举动,算不上麻烦,当然,也不能说是轻松“你浇的什么东西” 陆丹做了个鬼脸,又砸了一瓶过去,吼道“蜂蜜啊烤瓜子儿加蜂蜜好吃” 陈知南“” 李重棺脸顿时黑了“我刚买的槐花蜜” 陆丹溜过去,咔嚓几刀劈在了藤蔓上,笑嘻嘻地说“泉哥,我帮你用掉嘛。” 那东西抖抖花盘,不断生出新的叶片,往李重棺钉去。李重棺只一柄短剑,却应对自如,谈笑间不知修剪了多少枝枝叶叶。陆丹身形动作极快,且来无影去无踪,偶尔突然窜出来一下,也顺手替李重棺削上一刀。 那东西终于坚持不住,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上。 真的是跌坐。 陈知南吓得牙齿打颤。 当花盘往后微垂的一瞬间,重叠的花瓣与枝叶后露出了一双扭曲的腿。 然后是身体,胳膊, 和脸。 衣服有些破了,露出了遍布全身的细细密密的针脚。 是阿布。 那巨大的向日葵,是直接从阿布的脑袋顶上生出来的。 再过几许,向日葵忽然开始萎缩,花瓣一片一片掉落下来,直至完全枯萎。 阿布的脑袋上,只留了一株小小的昙花。 李重棺似乎早已料到似的,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冷声道“装什么向日葵呢。” 陈知南能感受到李重棺身上温度明显低了几度,不是华氏的,是摄氏的。 “他不喜欢昙花,”李重棺轻声道,“他也不是你的韦陀。” 那花原本静静地停在阿布脑袋上,听了这话,却忽然疯狂地抖动起来。 昙花的背后,一位着着雪白衣裙的女子虚影缓缓浮现。 “你不要骗我。” 她说。 “我认得他,他是我的韦陀。” 阿布又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就这一辈子下凡。”李重棺说,“他这辈子也只是阿布。” “还是说,你的韦陀,爱上了别的花,也要恋上别的人,日日夜夜给千朵百朵美艳奇葩浇水施肥。” “你才终于看不下去了” “昙本是九天上的花神。”李重棺嘲道。 “你想等的人,从来没看你一眼。”李重棺看着阿布,一字一句地说,“现在的你,更不值得你的韦陀的垂怜。” “你还要为他而盛开么。” 阿布双目园睁,身上裸露的皮肤皲裂开来,渗出浓稠黏腻的黑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脖子似乎是断了,脑袋歪在一边,脸上表情阴怖吓人。 李重棺手里拈着最后一颗种子,在阿布眼前晃了晃,面无表情地丢到了地上。 “不好意思,我种了你的种子,你开得太早,错过了。”李重棺说。 李重棺话音一落,阿布转瞬陷入癫狂,飞扑到李重棺脚下,趴伏在地,疯魔般地用手扒,用嘴啃,一捧捧土被扬起来,找不到最后一粒花种。 阿布的动作突然停了。 他抬起头,冲着李重棺,痴痴的笑了一下 。 嘴边还挂着沾血的泥。 最后的花种深深埋进土里,生根,发芽,抽叶,从血污里开出一片腥红的昙花。 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的凄美之后,眨眼间,便再也消失不见。 阿布的身体在慢慢的,慢慢的,变得干瘪下去。 两颊凹陷,双眼突出,他的肩膀忽然抖了一下,然后卡擦一下,脖子撑不住那花的重量似的,断成了两截,脑袋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陆丹“啊也,好恶心。” 那花直接抛弃了阿布累赘的脑袋,生到了地上,愈发疯狂起来。 两边的泥土里,又抽出腕粗的藤蔓来。 藤蔓愈抽愈急,甚至带了毒刺,显得可怖之至。然而李重棺身手的确不凡,硬生生把这血腥场面带出了几分抱剑观花怡然自得的味道。 “你前日是想引我来作肥料”李重棺冷冷道,“你还害了多少人” “嫉妒心还真是可怕,这满园子的花,都被你吸干了枯萎了。”李重棺叹道。 混乱中,忽然有什么飞快地冲着李重棺而去。 陈知南想喊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听到李重棺一声痛呼,和陆丹的惊叫。 是阿布的头。 它从旁侧一路滚来,死死的咬住了李重棺的左腿。 陈知南不用想都知道怕是见了血,这一下有多疼,却只有李重棺自己知道。 那花却突然静止了。 两秒后红光大胜,枝条抽出来缠住了陆丹的腿,陈知南甚至看到有几条匍匐着冲自己伸来。 “你这味道”那花狂舞着,吐出人言,在夜色掩映下尖锐刺耳,“哈哈哈哈你是哈哈哈天不负我” 阿布咬的太紧了,李重棺居然没掰开,听到那东西似痴死狂的鬼叫,撇了撇嘴冷笑了一声,手里多了两枚木签,一甩便直直往那东西冲去。 刹那间火光漫天,时间都仿佛静止一般,藤条叶片转眼化作灰烬,阿布的身体待在原地,也作了一捧白灰。 除了天上一轮圆月皎皎如常外,再无其他。 若非得要说什么有什么痕迹,便只余空气中一星半点带着蜂蜜瓜子味的焦香。 呃,以及李重棺腿上的那只脑壳。 白衣女子静静地浮在半空中,看着李重棺。 目光满是悲哀愤恨。 李重棺用脚捻了捻地上的火星子,嘲道“千百年前为了他一次又一次拼尽全力地绽放,千百年后甚至可笑到想变成他在凡间喜欢的向日葵。” “真是可笑。” 那女子张嘴,想要辩解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身形正在缓缓淡去,再一晃眼,便完全消失不见了。 “你的韦陀,曾渡世人于苦海。” “却只在等你渡他。” 你执念太深作了妖魔,他没等到。 不知来处,不念归去,石烂海枯,难见韦陀。 陈知南还有些愣神,陆丹刚被缠了腿,此时看上去有点肿了,蹲在地上揉着。 李重棺无奈地嘶了几下,选择叫醒活在梦里的陈知南。 “陈知南,”李重棺痛的跳脚,“帮我掰开这玩意儿” 陈知南才回神,一脸歉意地过去帮李重棺掰开了阿布的脑袋。 “死了,别在意。”李重棺心中有火,踹了那头一下,那东西咕噜咕噜滚开好远,“结束了。” 陈知南看了看天。 东边泛起白色,天将明。 陈知南才发现周围是一片光秃秃的地,很小,只在一处种了一小片向日葵。 是盛开着的。 旁边摆着一盆昙花,已经谢了。 “泉哥,你”陈知南喊到。 “相信你所相信的真实。”不等陈知南问完,李重棺就道,“这话听起来有点绕,你总是会明白的。” 陈知南翻了个白眼,继续道“不是,我是说” “陆丹我叫来的,帮忙。”李重棺又打断说,“连一个小姑娘都不如。” “刚刚那” “建国之后成的精。”李重棺第三次阻止陈知南说话,“你一个信道的笃信这世上有元始天尊,难道还不许有牛鬼蛇神” “当然你若执意认定这世上没有,那便没有吧,”李重棺摇了摇头,笑道,“当这几日经历是一场梦也行。” “你只要相信你相信的真实。” 陈知南“你” “他是说刚刚发生的都是真的,南哥你没有活在梦里。”陆丹嘻嘻一笑,替李重棺回答了这个问题。 陈知南“” 他觉得这俩人在教他如何变得内敛而沉默。 “泉哥,我平时话很多吗”陈知南终于问出了一个完整的问题,崩溃道。 李重棺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答“一般般。” 不过有的时候内心活动的确有点突出。 陈知南欲哭无泪“那为何我总感觉你和卤蛋儿在逼我闭嘴” 谈笑间陆丹已经把陈知南和李重棺的包弄妥当,全塞进了李重棺怀里,笑嘻嘻地说“怎么可能啊南哥,你又多想。” “泉哥,我在向日葵田里看到”陈知南三言两语,把向日葵田里逢凶化吉的经过和遇到的眼珠兄等等简单地说给了李重棺听。 李重棺听了良久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低着头似乎是笑了一下,叹道“南哥,运气不错。” 韦陀渡世人离苦海。 这时陆丹蹦蹦跳跳地从远处跑过来,道“我刚去看了,铁门已经开了,店里有没有人。” 陈知南想到阿布方才惨烈的死状,心有余悸“死都死了,当然没人。” “谁知道呢,南哥,”陆丹笑了笑,眼睛一转,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死了的,也都活着呢。” 陈知南被陆丹笑得心里头不大对味,甩了甩脑袋,从李重棺手里接了包,问道“走么” 走当然是要走的,李重棺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冲着后面远远地喊了一句“店我替你盘下来了,请人帮你照看着,照开” 远处,一枝向日葵忽然探出头来,冲着李重棺摆了摆叶子。 “好好当你的神佛。”李重棺又道,“愿你还有一日能见到她。” “别看了,走吧,南哥。”陆丹笑了笑,扯着陈知南走出了门。 “欢迎回到人间。”李重棺跟在他俩身后,踏出铁门的一刻,轻声说了一句。 “然后呢”这故事仿佛只讲到一半,我听得没头没脑的,问道,“没了” 陈知南老先生躺在床上,点了点头,道“没了啊。” “听上去很简单”老先生无奈地笑了笑,“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他们也没有让我参与太多。” 我的水笔没水了,我抽了一支新的出来,在笔记本上零零碎碎记着点东西“然后呢李先生有没有和你解释什么” 陈知南老先生想了很久,才说,没有。 “真没有,”他笑了笑,“我只是有时候在想,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和那双眼珠子,是什么东西。” “我还是觉得他在骗我,那个梦实在太真实,”陈知南道,“我相信那是真实的。” 这时候护士走进来,准备记录一下陈老的数据,语气委婉地请我出去。 我打扰了陈老太久,颇有点不好意思,便也收拾了东西,点点头就准备走。 “明天的故事,记得来听。”陈老笑得很可亲,还冲我挥了挥手。 “那个故事关于一块骨头。”陈老说,“还有一个女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怨女骨一 陈知南暂时留在小泉堂了。 李重棺说这孩子看上去还是机灵的,凑合用两天,若之后真的用不惯,就只好请天师出山了。 “说是建国之后不准成精,”陆丹耸了耸肩,道,“但说实话,这段时间作祟的鬼怪越来越多,不然泉哥也不会想着请天师出马。” “结果请来了南哥你这个什么也不会整的哎,说实话,南哥,”陆丹一脸好奇地问道,“天师真的没教过你什么吗” 陈知南答,没有。 “真没有,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相信” 不相信世上有鬼。 不相信陈旭那个糟老头子真有什么过人的通天本领。 “那天师怎么不自己来,”陆丹咕哝道,“不懂。” 陈知南叹了口气,他也不懂。 “无所谓啦南哥,”陆丹摆摆手,安慰道,“你好歹是陈家的人,争点气,天师送你过来,总有他的道理,没准这番是你的机缘呢。” “卤蛋儿,”陈知南问道,“你和泉哥一直说陈家陈家我家,有什么不同么” “现在只剩我和我爷爷了。”陈知南苦笑了一下。 “南哥你不知道,你家可厉害了” “回头再和你说,天要亮了,我去睡会儿。”陆丹撂下这么句话,眨眼就跑没影了。 李重棺下厨煮了面,陈知南直接吃了,没敢挑毛病比如李重棺忘了放盐。 人在屋檐下,该低头就低头,陈知南选择认怂。 李重棺收拾掉场面,早上还没有客人,便自己拿了本书,坐在那儿读起来。 陈知南无所事事地跑隔壁进步面馆串门学习如何进步去了。 再回来的时候,李重棺抬头叫他“去把天师给你的书拿来翻几眼,练画符,再那边桌上练。” “喔。”陈知南无奈,点了点头,去一边浪费笔墨玩鬼画符去了。 第一位病人来得很晚,约莫十一点出头,是一位中年男子,看上去四五来岁,塌鼻小眼浓眉,头顶有些秃了。 来开几味补肾的方子。 李重棺看了看他那副肾虚药,叹了口气“先生,平时克制一点,身体重要。” 那男人脸色一变,驳斥道“乱说什么话我替我替我爹抓的” 陈知南很想笑,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嘲讽患者总是不大好。 李重棺没忍,乐呵乐呵笑出了声。 陈知南发现,李重棺凡是对着患者,脸色总是很和善的。 “最近有遇到什么糟心事么”李重棺开好了方子,起身抓药前意味深长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身边有人不大一样” 那人如临大敌般地瞪着李重棺。 李重棺不再说话,替他抓药去了,只偶尔抬起头来,笑吟吟地看那男人一眼。 陈知南是不愿与笑着的李重棺对视的,总觉得在看一只千年老狐狸,那目光中掺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总能带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也不知那男人怎么样能撑得这么久。 李重棺抓了药包好,笑吟吟地又往男人旁边坐去。 那男人脖颈冒出汗来,先轻声嘀咕了几句,见李重棺不搭理,才一把拽住李重棺的袖子,慌慌张张喊到“大大仙救我” 那男人本只是听人说这家药铺的老板不一般,方才见李重棺一脸高深模样,径自道出了他最近所恼,又实在是熬不住了,此时有了李重棺这根救命稻草,自然不肯放过。 “疯了都疯了”那男人激动得很,站起又坐下,股骨都打着哆嗦,唯有拽着李重棺那手,是决计不肯松开的,“大仙大仙救我” “我本无名小卒,”李重棺用了大气力,一点一点把那男人的手掰开,“说实话,阁下虽处境不利,但面上未见凶相,若有何不顺,可与我一说,在下定竭尽全力。” 李重棺摸了块手帕递过去,笑道“擦擦汗,别怕。” “怎么称呼” “我姓刘,叫兴国。”刘兴国抹了把冷汗,把布帕紧紧攥在手里,扭了几转反复揉捏着,“在一家手工艺品店当班,做小工。” 李重棺注意到手腕上换着的一串珠子,问道“佛珠” 刘兴国摆了摆手,道“什么佛珠,普通边角木料磨的珠子,佛珠那都是对外欺着那些不清不楚的游客老辈”忽得一排脑袋,又急道“您说,您说这不会是老天爷看到了,报应来了吧” 陈知南想,嘿,没准还真是亏心事儿做多了。 “别多想,先说说出了什么事情。”李重棺道。 “是这样,前段时间,店里有个伙计当班到一半,忽然跟着了魔似的,扭扭捏捏地坐到镜子前边开始梳头发” “一个大男人你知道么,男人”刘兴国越说越害怕,止不住地发着抖,“还咧着嘴邪邪地笑,看着人就笑” “这种事,”李重棺失笑,“应该去第二人民医院看看,精神科。” “太邪门了这医院不管事儿啊” “紧接着几天,有人对着镜子抹头油,有人抿胭脂有人上香粉,”刘兴国道,“老天爷,他们一个个大老爷们,手里什么也没拿就握着把空气梳头” “一直都是这样么”李重棺稍缩了缩眉头,问道,“没停” 刘兴国否定道“不,每次约莫一二十分钟,过了就好。” “最奇怪的是,事后都不记得。” “都不记得那你有没有,嗯”李重棺看了刘兴国一眼,道,“发病过” “我不知道。”浑身一个瑟缩,道,“可能有就算是有,我也不记得了。” “那这事儿我管了。”李重棺点点头,应下了。 “回头给你四姑烧点纸钱,”李重棺点了点头,道,“叫她晚上带钱过来。你呢,就把药钱付了,我下午过去看看。” 的四姑上半年刚去,听了这话,顿时脸唰地白了,更加坚定了“李重棺是位隐于民间的大仙”的想法,不住的点头,又是摸摸脑壳又是拽拽衣角“那那麻烦大仙了” “哎,你们哪家手工艺品店啊,”李重棺笑了笑,道,“记得劝劝你们家老板,别老讹消费者,钱还是挣个安心,不然容易遭报应的。” 刘兴国拿了药慌慌张张地跑了。 陈知南练到一半,等刘兴国一跑,就抬起头,喊了下李重棺“推演少行,泄天机要折阳寿的,泉哥。” “还是为这么个塌鼻子公猪,不值得。”陈知南叹道,“好歹也该是为了个大妹子,说点诸如姑娘我算出你命中注定嫁给我这一类的腻歪话才好。” 李重棺顿了一下,似乎是笑了,声音却是冷的,轻轻应了一句“知道了。” “不会的。” “会的,”陈知南坚持,“我爷爷是天师,你要听我的。” “真不会,”李重棺道,“你爷爷也曾叫我注意过不会的。” “和大妹子说话你倒是很有经验啊。” “你爷爷是天师,你承了他几分衣钵”李重棺回头白了他一眼,嘲道,“练到哪儿了,过来试试。” “我不会画,”陈知南直言道,“一分也没承,没天赋。” “你还没试过怎么知道。”李重棺道。 陈知南忽然问“泉哥,那天你甩的竹签子” “天师以前给我的。”李重棺答道,“他作得一手好法。” “这老头子,”陈知南有意无意地站起来,手里头不知道攥了什么东西,慢悠悠地朝李重棺走过来,“他可从来没和我说过。” “想来爷爷每每去外头摆摊子算卦,还都不是骗人的。” 陈知南笑了笑,又问“泉哥,你说我爷爷身体不好,偶尔头疼脑热的,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李重棺微趴在桌上,继续翻着书,心不在焉地答道,“天师从前身子是很硬朗的。” “很早是多早” “你还没嗯”李重棺话只说了一半,没头没脑地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陈知南总觉得李重棺方才那句话,是说“你还没出生的时候”。 未免也太好笑了点。 李重棺忽然感到陈知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背后,条件反射地想躲。 没躲过。 “刚一笔一笔照着画的,”陈知南凝神看着李重棺,嘴角稍微勾了一下,退开几步,道,“泉哥,你刚才想试试” 李重棺看着陈知南手上燃起蓝白色火焰的黄符,漠然无语。 他脚边也掉了一条,无声无息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光热。 “此符见阴邪之物会自燃,”陈知南淡淡道,“我没画错吧泉哥” “你要不要解释一下,”陈知南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什么东西。” 小泉堂里忽然就安静下来,气压低的可怕。 “昨晚没注意,”李重棺轻声道,“兴许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溜了进来” “别太紧张了,小鬼,伤不了你的。”李重棺说。 陈知南深深的看了李重棺一眼,没接话。 李重棺眉头一皱,目光也带了几分厉色“陈知南。” “你怀疑我” “我不敢的,泉哥。”陈知南又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后面的柜子上,“我只想听你的回答。” “借口可以不用找这么明显的,小泉堂白天闹不起鬼的。” “我都知道。”陈知南说。 “你也救过我,我没把你当坏人。”陈知南摇了摇头,道,“我只想要个答案。” “泉哥也好,爷爷也好,” “还有卤蛋儿,你们口中的陈家,牛鬼蛇神也罢。” “我发现我除了知道我自己一无是处以外,”陈知南自嘲地笑了笑,“一无所知。” “泉哥,” “你究竟是什么” 李重棺很久没说话,往陈知南那儿走了一步,斟酌一下有退了回去,往椅子上瘫去了。 “我就是个人。” “白天出现在小泉堂的,只能是人。” “那阿布呢”陈知南问道。 “他也是人。”李重棺答。 “有血肉有灵魂。” “即使那不是他。” 陈知南没再说话,踌躇一小会儿,又坐回原来的位子去,一笔一划的练他的符去了。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陈知南轻轻说了一句“泉哥,你当我画错符了吧。” 李重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答,练你的吧。 陆丹估摸着要睡到晚上,天天值夜班对身体也是不好,陈知南便考虑着和他换个班,却被李重棺拦了。 天还没黑的时候,李重棺关了店门,趁着那边手工艺品店还没关门,带着陈知南先去摸一趟了。 说实话,陈知南现在有点害怕天黑,总觉得回冒出一个阿布来,拍烂了小泉堂的门,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瞅着他,阴气森森地笑。 那家手工艺品店,是个卖劣质佛珠的,顺便卖些木梳一类的女孩子家喜欢的杂物,店里头甚至置了一套雕花木妆台,上边搁了几层的首饰盒。 连陈知南一个男的,都觉得这些物件儿简直精美绝伦。 陆丹若是在这儿,怕是要高兴疯了。 那梳妆台边上坐了位夫人,戴着花帽,看不到脸,没准是个美人儿,可惜看上去壮实了些,旗袍勒得有些紧。 门口白了一筐一筐的珠串,大珠小珠合起来的,多是木质,从浅黄到深红,偶尔几串掺了玛瑙珠子。 李重棺随意拈起一串,问道“怎么卖” 老板娘此时正摇着大蒲扇,瘫在躺椅上,歪着脑袋缩着肩,一动不动地瞪着李重棺。 那眼珠子瞪得真大,跟个甲亢的似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怨女骨二 “买不买啊不买别乱碰。”老板娘眼皮子一耷,懒洋洋道。 李重棺把原先那串丢了,往店里头走几步,从地上捡了一串起来,朝老板娘那边扬了扬“买,就这串。” 老板娘原本眯着眼,远远地瞟过来,大眼珠子一下子又瞪开了,嘴唇一缩,露了黄色的大板牙出来,费劲地从躺椅上爬起来,啪地把李重棺手里的珠串拿走了“这个啊,不卖,做的次品,拿不出手的。您挑别的吧啊。” 李重棺也就对鬼怪和患者还算温柔,平日里大多端着一张冷脸,看着也颇能唬住人。老板娘和他对了一眼,手里的珠串啪嗒就掉在了地上。她骂骂咧咧地蹲下身捡起来,揣进怀里,又摇着蒲扇往躺椅上舒坦去了。 “不次,挺好看的。”李重棺道,“就这串吧,多少我都照付。” “不卖。”老板娘狐疑地打量李重棺一番,依然道,“次品呀,小伙子,不好卖的,做生意嘛,体谅一下。” 李重棺坚持道“真挺好看的,我喜欢,说个价吧。” “老板娘,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您也别过于执拗了。”话正说着,李重棺从兜里摸了一把票子来,掺着硬币,当啷当啷地滚到了地上。 李重棺盯着老板娘,很用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来。 “”老板娘沉默了一会儿,勾了勾嘴,阴阳怪气地道“三十块。” 李重棺点点头,看上去心情还颇好,就站在原地开始数起钱来。 陈知南当时就惊了,从一箱雕花木梳子中间抬起头来,吼道“你抢钱呢” 李重棺刚走到老板娘躺椅边,回头看此情景,不禁莞尔,又掏了几块钱出来,道“他手上那个也买了。” 陈知南头发长,是挺需要个梳子的,这梳子又很不巧的刚刚好激发了他的少男心,把玩几番,都不愿意放下,扭捏半晌,听到李重棺要付钱才唰地丢下了,二话不说往店里头走去,喊到“别给她钱哎,泉哥这什么奸商啊这” 李重棺已经把钱付了。 陈知南眼睁睁看着几十块钱打了水漂,心痛的不行,刚往前踏了几步,面上迎来一股阴风,呼呼咋响,挟得悬了木坠的门帘一阵噼里啪啦。 坐在梳妆台旁边的女子,忽然缓缓地抬起了头,脑袋上的花帽一斜,落在了地上。 陈知南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梳妆台前坐着的,是个男人。 那男人忽得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掩面呜咽起来,越哭越大声,尔后转变为撕心裂肺的咆哮。 这声音耳熟得很。 陈知南走近一看,是刘兴国。 刘兴国穿着裙袍,坐在梳妆镜前,娇女儿似的掩面垂泪。 陈知南鸡皮疙瘩是真的掉了一地。 陈知南本想去拉他,那老板娘却忽然站到了他的身前,颇凶狠地瞪着他身后,手一伸,用了大力把陈知南往外推去。 陈知南回头,才发现他背着的包已经被蓝白色的火焰包裹起来。 是他塞在包里的符。 温度没那么高,包也烧不起来,那火焰孤独地燃着,冒出一分说不出的阴冷味道。 他刚才没感觉到。 “道士”老板娘脸色一变,一手拽着李重棺,一手推了陈知南,蛮不讲理地把他二人往外头丢了去,尖锐地叫道,“道士就滚吧,这里不欢迎你们。” 然后“哐当”一声,居然关了店门。 关门的一瞬,陈知南包上的火焰倏地便灭了。 “哎你这人讲不讲理”陈知南皱着眉头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感觉坐了一裤子的灰,“这怎么对顾客的呢” “怎么突然烧起来了,”陈知南道,“我也没碰着你啊哎,泉哥,你给了她多少钱” “三十五。”李重棺答。 陈知南崩溃“哈钱是天上飘来的啊” 李重棺淡定地看了陈知南一眼,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朝陈知南一晃“钱是活人烧来的啊。” “不亏,把这玩意偷偷弄出来了。” 是那串白色的珠串,间着串了小小几粒檀木珠。 陈知南刚接着,就感觉背包又烧起来,赶忙抛回给李重棺,喊道“拿远点拿远点。” 李重棺接过,在手上把玩几溜,想也没想,顺手就套在了左手腕上。 “泉哥,别乱戴吧,”陈知南说,“出事儿了怎么办。” 李重棺没理他,手工艺品店边上是家卖布的,他就这么走过去招呼了几句。 然后订了几身新长袍。 陈知南“” 就看见李重棺又讲了几句,指指陈知南,点点头,那裁缝便喜笑颜开地挥手招陈知南过来。 “给他弄几身像个人样的。” 李重棺说完这么一句,就直接一屁股坐人家木椅上闭目养神去了。 “哎李重棺你干什么”陈知南一边被裁缝摆弄着量尺寸,一边嚷嚷道,“我不缺衣服啊。” “买了再说,”李重棺抬眼,做了口型道,“先做生意再做朋友,懂不懂” “做好点的。”李重棺难得懒洋洋一番,吩咐道,“跟着泉哥不需要省钱。” “泉老板,阔气啊,”裁缝嘿嘿一笑,奉承道,“今儿来这儿干嘛的” 李重棺点点头,煞有介事地回道“这不就专门来你这儿做衣服的么” 裁缝招呼人来记了数据,把软尺一搁,叫人端了茶过来“别说笑了,泉老板,您那店啊,不开了” “开的,”李重棺怕这人一叨就说个没边,忙道,“师傅,问你个事儿啊。” “嗯咋的了”裁缝一拍桌板,道,“问吧您,咱这是出了名的川西通,啥我都知道。” “这隔壁家的老板”李重棺眼神一转,问道,“嫁人了没啊” “她呀,我还当什么事儿呢,”裁缝一扬头,便算是说开了,“嫁了,就差离了。” “这家老板呀父母走得早,打小一个人闯荡着,后来嫁了个汉子,才回来算是安定了。” “嫁个汉子又有什么用呢泉老板,您是读过书的人,啊,有知识。” “您说说,这成天呀就是个打啊骂的,喝酒,是吧啊,喝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一个月都见不得几天清醒日子。” “这汉子有什么用嘛” “后来一天喝得实在糊涂,栽江里去咯,没救回来。” 裁缝唏嘘道“就是可惜了这好好的一个姑娘啊” “不过没关系,咱川西的娘们,一人能顶半边天呐这不,一个人,硬生生把儿子拉扯大了。” “唉,还是不容易啊,”裁缝叹道,“当初是怎么的就瞎了眼呢” 李重棺没多作评论,只提了一句“她还有个儿子” 裁缝点点头,道“有啊,我记得好像在十三中念书吧,听说成绩挺好啊,小伙子的撒,以后要出人头地的嘞。” 十三中李重棺听着这话,眯着眼笑了一下,从椅子上腾起身来“衣服我下周来拿。” “好嘞”裁缝眉开眼笑,“您慢走” 李重棺走得很快,陈知南跟得有些气喘吁吁“不是,泉哥,你这过来一通乱花钱,就打听个这个事儿啊” “也不算乱花,”李重棺道,“正好没衣服。” “你以为我想啊,跟这种人打交道是烦得很。” “哟,”陈知南啧啧道,“我看你还聊的挺高兴啊” “装的,”李重棺言简意赅,“不喜欢和别人说话。” 说的越少越好,不喜欢和别人过多交流。 生怕在自己心里或是别人心里,不经意间又留下什么时间消磨不掉的痕迹来。 悄无声息无牵无挂地活着,最好。 陈知南摇摇头,脚下又跟近几步,问道“泉哥,我们这是去干嘛” “去十三中。” 李重棺淡淡道“方才没掐指,随便乱算了一通,东南有异。” “十三中,就在我们的东南方向。” “我们这看上去也不像个学生啊”陈知南疑道。 “那就不像学生吧。”李重棺提醒说,“你头发散了,摆弄一下,撩一半上来扎马尾好看。” 李重棺只在门口露了个脸,保安就默默地放他们进去了。 刚好下课时间,陈知南感觉路上的目光都凝聚在他俩身上了。 陈知南才发现李重棺虽然是喜欢着旧式长袍,但今日这件挑得格外骚包,布料看上去都颇讲究,浅棕的底色上压了玫瑰纹,配上李重棺本就温雅不俗的脸,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架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硬生生穿出了一股子英伦绅士的味道。 “”陈知南低头看看自己,感觉他就是个来作陪衬的。 “你不丑,”李重棺评论道,“相信你自己,你只是没我好看。” 陈知南“” “泉哥,你是过来选美的吗” 李重棺在诸多目光注视下坦然若无物,熟练地摸上了教学楼,道“不是。” 陈知南挠挠头,跟着上楼梯“那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以防万一,到时候遇到那个家伙啧。”拐过一个走廊,李重棺抬眸一看,不爽地啧了一声。 说曹操曹操就到。 陈知南只感到一阵香风,像极了十九世纪西欧的恬淡迷人味道。 迎面而来一位中年女子,身材却保持的极好,皮肤也是白净,脸上粉不知道铺了几层,细眉厚唇,抹了大红的唇和浅粉的颊,身上是一袭花裙,剪裁得正合身,看上去优雅至极。 哟,这儿来一更骚包的啊。 怪不得怪不得,陈知南侧头瞅瞅李重棺,深感泉哥这一身到底还是不够骚包,没有把人给比下去。不过也好,至少也没成为人的衬托。 “杨越。”李重棺叫了一声。 “嘿,李老板大驾光临,”杨越一抬下巴,语气里带了几分轻佻傲慢,“莅临敝校有何贵干啊” “不去管你的学生们,同我说什么闲话。”李重棺道,“我就来逛逛。” “出门往外一段路,川西一中风景更好,绿化尤其出众呢。”杨越道,“看看” 李重棺拒绝道“不了。” “我来打听一下,”李重棺道,“你们这儿有什么学生,母亲是开手工艺品店的” “哟,这是谁啊,”杨越假装没听到李重棺讲话,伸手挑了挑陈知南的下巴,道,“陈家的小公子怎么,你们家不行了,改跟在泉哥后边了” “杨越”李重棺皱眉道,“说话注意点” 杨越“切”了一声,叉了腰,道“泉哥这是要管事儿管到学校来了这里就算真出了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也都该是我杨家管的” “你省省吧,”李重棺道,“你们家要是能上来,早上来了,犯不着陈家一个小孩子在这里。” 杨越听得也是火起,语气便也不客气了起来,面上也沉了几分“泉哥,咱杨家为什么起不来,不还是要问问您么” “翟阿姨现在可都得看您脸色了呢。” 二人眼看着就要吵起来,陈知南这个一直云里雾里的,莫名其妙地问道“不是,你俩这是说什么东西呢” “你没资格知道。”李重棺杨越异口同声地答。 陈知南“” 没人权啊,没人权。 李重棺没搭理陈知南,又问了一遍“你这儿有什么学生,母亲开手工艺品店的” “有啊,”杨越想了一会儿,道,“高二年级有一个,不过最近似乎状态差劲的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怨女骨三 “行,”李重棺点点头,回头对陈知南道,“走吧。” 陈知南自然是事事都依着李重棺的,这边紧紧跟在李重棺身后半步往前走去了。 “干什么走哪儿啊你们,今天学生要上课的”杨越急道,“你们不要影响我们的优质教学这批学生明年就要高考了你们没考过吗,高考啊” 陈知南嘻嘻一笑,老实答道“不好意思哈,我还真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陈知南的错觉,他总觉得杨越的目光中一下子充满了怜悯。 “我校可以给你获取知识的渠道,人这一辈子,这个简直是必不可少的经历啊,”杨越说,“反正泉哥也不差钱,我完全不介意把你插进今年最差的那个班里接受一下知识的熏陶,感受一下学习的氛围,顺便预祝你明年考到西藏去放耗牛。” 陈知南“” “我们也不干什么,就是去看看。”李重棺无奈看了看两人,打断说,“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抓鬼。” 杨越“高二年级在凤起楼,我带你们过去。” 于是乎,十三中德育校长杨越,某不为人知大股东李重棺,小跟班陈知南,一同往教学楼走去。 陈知南夹在两个极品骚包中间,不幸沦为绿叶,思索片刻,毅然决然地选择退出,慢了两步,跟在二人后面去了。 不得不说,十三中作为川西数一数二的私立中学,办学质量算是顶好的,教学环境也是。干净整洁,走廊上挂了名言和书画,连扫地的清洁工都是统一的衣着,看到来人会停了扫把同你问好。 “喂,你叫什么名字要不要我给你安排入学”杨越忽然回头叫了陈知南,“到前面来说话啊,怎么缩到后头去了。” 陈知南着实不想同他们走一排了。 说实话,他一个大男人,居然没有踩了十厘米高跟的杨越高。 虽然好像挺正常的,面子上终究过不去。 “陈知南。”李重棺替他答了。 “名字挺好。”杨越道,“陈家后人家道中落,不幸沦落小泉堂打工仔,哎,回头说给小辈们听,有趣的。” 陈知南“” 李重棺点点头,埋怨道“打工仔都算不上,他甚至不会认中药。” 陈知南“” “不是吧”杨越瞪了眼睛,大声笑道,“我都会的,泉哥以前教我的,我还记得。” “要我教你吗我当年学得可好了” 陈知南“” 你还真是好为人师 三人还没上楼,上课铃就先响了,叮铃铃得很大一声,把陈知南吓了一跳。 杨越脸变得忒快,一下子和个母夜叉似的凶神恶煞的冲着走廊一侧吼“上课铃听见没有又迟到,啊,一天到晚就知道小卖部买包子吃,我看你上课怎么没这么勤快呢” “快点跑啊每次都你们这几个人,先生在教室和全班同学就等你们几个” 那几人叼着包子低着头急匆匆跑了,杨越还在这头远远地嚷嚷道“我到时候专门盯着你们几个看看测验拿几分” 陈知南撇了撇嘴,冲着李重棺做了口型道好凶 李重棺失笑“从前更凶,你不知道古时候那些私塾先生教书,稍有违逆就拿着戒尺一顿打。” “戒尺”杨越听到二人谈话,道,“我们也有戒尺啊,不行,下回带教鞭来教训一下这些个皮小子” 陈知南接话道“对,教训一下。”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杨越叹道,“都不重视,仗着先生不在,迟到也有干什么都有,我这头发都要给愁白了。” 其实没那么严重,杨越平时向来注重穿着打扮,长相也不显老,外貌看去最多三十,估计没人猜得出这是位将近不惑的老阿姨。 杨越带着他们一路上到顶楼“这一排学生总是闹哄哄的,我先去看看你们往里走,最安静那一间教室,他们班长的母亲,开一家手工艺品店的。去年学校文艺汇演,我还订了一批手链当奖品。” 李重棺点了点头,带着陈知南往前走去。 高二二十一班。 的确是安静或者说,寂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低着头写练习,脸上没有一丝神采,表情凝重之极。 整间教室的右前方,空了整整一圈课桌椅,仿佛所有的学生都拼命远离那个角落,躲什么牛鬼蛇神似的。 除了讲台右侧,坐了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学生。 “他们班最安静了,成绩也领先,”杨越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道,“尤其是班长,明年应该能考个好学校,不过在他们班好像一直受排挤喏,讲台那边那个,乔书轩。” 那个独自坐着的男学生。 李重棺站在窗前观望了一会儿,拍了拍杨越的肩,问道“十三中招收残疾人学生吗” 杨越愣了一下,答“只要不是智力障碍,我们对外欢迎所有学生,不过这几年都没有残疾学生入学。” “哪家会送个残疾人来读书呢,明显不划算。”杨越叹道,“即使我们已经承诺对残疾学生给予高额补助,怎么说入学率还是不高。” “这几年没有”李重棺指了指乔书轩,道,“那他是怎么回事瞎子” 杨越摆摆手,道你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的。 陈知南沉默许久,突然插话道“的确是他好像,看不见东西。” “是个瞎子。” 乔书轩呆呆地坐在位子上。 很久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伸出手来,摸索着探到了桌上的搪瓷杯。乔书轩的眼睛直勾勾瞪着正前方,半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下一秒,手上一个晃悠,搪瓷杯被扇到了地上。 周围同学被吓了一跳,都抬起头来看他,只看了一眼,躲瘟神似的一个个赶忙低下了头。 只有乔书轩本人,半点反应也无。 再过一会儿,乔书轩慢慢的从桌子底下摸出一面镜子来,立在桌上。 立反了。 照人的那一面正对着黑板,他只对着那镜子的背面,一下一下的,用手理起了空气。 那动作似乎应该是女子在梳头的,但乔书轩并没有那么多头发,手上也没握着梳子。 他依然一下一下的,慢慢的梳着头发。 梳了一小会儿,伸手在桌上哒哒地点了几下,往头上擦去。 搓头油。 乔书轩眯着眼睛,仿佛真对着镜子般的,用手抚着脸侧,翻来覆去地照着。 乔书轩照了整整一堂课镜子。 下课铃一响,班里的同学受了这一堂课折磨,纷纷作鸟兽散。 乔书轩又呆呆地一个人坐在那儿。 下一瞬,被什么东西电到似的,乔书轩倒在桌子上。 再抬起头,已是晴明眼亮。 同一瞬,陈知南似乎感觉到李重棺在他旁边抖了那么一抖。 乔书轩哼着小曲儿,摇头晃脑地开始收拾书包,一叠讲义几本课本,然后站起身来,走出教室。 在门口瞧见杨越的时候,鞠了个躬,大声喊了一句“先生好”。 有似乎和普通学生没什么两样。 杨越呆呆地目睹完这一切,表情有些复杂“这孩子怕是有点问题。” “啧,他们班辅导员怎么从来没和我提起过,同学也是,一个个都不说。”杨越觉着此事复杂颇不好办了,转过头叫了句李重棺,“说实话,咱们家主业驱鬼副业办学的事业还没和学校的先生们反映过,不如这次就麻烦泉哎李重棺,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了” 李重棺稍稍弯了腰,一只手抚着额头,笑了笑“听着听着,我知道了。” “我会办好,你就老老实实当你的校长吧。” “我只是最近有些忙”杨越杏目一瞪,道,“我可不是开玩笑,陈家小子,下回让你看看老娘的飒爽英姿,你们霁云观还不早些让位了还” 陈知南无奈地点头道“好的嘛好的嘛,小子知道了。” 李重棺没再多说,只轻轻道了一句,走了。 便是走了。 回到小泉堂的时候刚过七点,陆丹居然还在睡觉,估计是躺了一整个白天,也不知道中午起来吃饭没有。 陈知南忖了忖,去厨房泡了点米线,预备着等陆丹等会儿晚上起来万一饿了,就能拿去煮。 结果一回头,就看见李重棺整个人向后瘫在椅子上,跟疯魔了似的摆弄起自己的头发来。 像极了刚才的乔书轩。 “我靠”陈知南简直要吓晕过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事儿啊 老板成功中招,资深店员还在会周公,整个小泉堂只剩下他这个什么用也没有的见习员工。 造孽啊 陈知南决定去请陆丹出马,以便商议对策。 他慢慢的退开几步,轻手轻脚地摸上了楼。 那楼梯看上去极古旧,陈知南走在上面吱呀呀地响,幸得是陈知南这种体型偏瘦弱的,不然随便放个稍胖的成年男子,这东西怕是都得碎成一堆烂木头片。 楼上年久失修。 如果陈知南的眼睛没出现问题,那么刚刚他右手边窜过去一只肥老鼠,他左边的天花板角落里爬着一只巴掌大的蜘蛛,似乎还有一只蟑螂潜伏在栏杆后的隐蔽处。 陈知南简直无法想象,陆丹一个小姑娘是怎么在这种地方住下去的。 李重棺也真是,出手这么阔绰也不知道把这屋子翻新一下,电话电话没有点灯点灯不装,整个弄得和个解放前的危房似的。 楼上的房间大多是空的,开着门,只摆了一个又一个上着锁的木箱,还有两间书房。 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是关着门的,陈知南推测陆丹该是在这屋里睡觉,便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门。 “卤蛋儿,卤蛋儿”陈知南细声叫到,“醒了没出事儿了” 屋里没反应。 陈知南又拍了拍门,这回用力了,他都感觉到天花板上落了灰下来。 “卤蛋儿卤蛋儿” 房间里面传来咕噜咕噜几声物体滚落在地的声音。陈知南大喜过望,又拍了几下门,喊了句“卤蛋儿”。 屋里却再没传出声音来。 过了约一刻钟,陈知南感到不对劲,犹豫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拉了下门。 门没上锁。 陈知南把门打开了。 一个圆溜溜的骷髅头,安静地躺在他正对着的地上,看到他进来,甚至提溜一下,往床那边滚了些许。 陈知南看向一侧的床。 上面歪歪扭扭地躺了一具骷髅,还盖着被子,就是没有头。 陈知南退开几步,哐当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门关上了。 下一秒。 “啊啊啊啊啊” 楼下的李重棺似乎是听到陈知南的叫喊,居然附和着嘶声喊叫起来“啊啊啊啊” 陈知南慌不择路地跑下了楼。 还是李重棺和蔼点,再怎么不对劲,好歹还有个人样,比会滚动的骷髅头好。 李重棺方才被打扰,受了惊,此时正慌慌张张地在椅子上不住的回头看着。 双目空洞无神,似乎也是看不见。 陈知南有些着急了,握着李重棺的肩膀狠狠地晃悠几下,在他耳边唤道“泉哥泉哥你干嘛呢” “我是陈知南啊,你还认得我不” 李重棺抬头,居然木愣愣地开口说了话“你是谁” “陈知南”陈知南喊道,“陈知南啊” “陈知南陈知陈”李重棺小声喃喃几句,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霁云观” “霁云观,”陈知南说,“那是我家。” 李重棺瞪大了无神的双目,空气都仿佛忽得凝结了三秒,尔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哑叫。 “霁云观你是你是陈家的人”李重棺喊道,“帮我帮帮我” “不是,你喂” 陈知南眼睁睁地看着李重棺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李重棺紧紧地拽着陈知南的裤脚,一声一声地哀求道“帮帮我你帮帮我” “我,你,” 陈知南手足无措地站在哪儿,额头上急的冒出了汗,“你要我帮你帮你什么啊” “我我不知道,”李重棺忽然愣了,道,“帮我你孟婆,孟婆沈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 李重棺发狠的掐着陈知南的腿,而后蓦得松开,手脚并用地往后挪了两步,哐哐地往地上连磕了几个头。 “只有你能帮我了”李重棺眼角沁出泪水来,哽咽道,“你,你得帮帮我” “你必须要帮帮我” 李重棺还在哭。 陈知南默了半晌,轻轻地拽了李重棺一把,把他提起来“我没法帮你” “不可能”李重棺挣脱开来,跪伏在地上,肩膀一下一下地颤抖着,嘶吼道,“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陈家的人得了神机子的点播只有你们可以” “我不行,”陈知南强硬地把李重棺又拉起,摁在椅子上,“我不学无术,我什么都做不了。” “不那我”李重棺倒在椅子,用手捂住了脸,不住的呜咽着,“那我怎么办你得” 李重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一脸,都拿长袍发袖子给抹了。 还是他最骚包的这身长袍。 陈知南“”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真拿你没办法” “至少你得先把李重棺还给我,”陈知南拍了拍他的肩,“他会告诉我该怎么办。” “还有,你都把李重棺的额头磕红了,他会生气的。” “他一生气,我劝不住,到时候他叫我不要再帮你这些事,我怎么办” 李重棺抬起头,茫然地“看”了陈知南一眼“我现在在哪” 陈知南一字一句地回答说“你在小泉堂,川西,小泉堂。” 小泉堂,医鬼神,治人心,就看你付不付得起代价。 “我也许能帮你,也许不能,”陈知南道,“但如果你不从他身上下来,我什么也做不了。” 李重棺似乎是听懂了,他站起来,又被陈知南按着坐下,半靠在椅背上稍稍缩起了身子“小泉堂李,李重棺小泉堂” “我知道了,”李重棺喃喃道,“我知道了。” 他忽然又倒下去,闭上了眼。 “你得帮我。”李重棺喃喃道。 然后便半晌没了声音。 陈知南站在李重棺椅子边,等他醒来。 过了八点,天完全黑的时候,李重棺才缓缓睁眼。 第一句话问的便是“我在哪儿” 陈知南以为李重棺又被什么不知名的孤魂野鬼上了身,捂着脑壳子道“泉哥,我是陈知南,你还记得我吗” 李重棺“” 陈知南“呜呜呜呜噫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陆丹也不见了这里只有我一个正常人我好害怕” 李重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这好端端的,又怎么了卤蛋儿怎么会不见” “是啊。” 陆丹慢悠悠地从楼梯上走下来,穿着她那条小裙子。 “我怎么会不见呢,南哥” 陈知南唰地退到李重棺身后,惊恐万状地看着陆丹。 “泉哥,”陆丹委屈巴巴地告状,“南哥刚刚偷看我睡觉” 陈知南“” “泉哥,他不是卤蛋儿”陈知南大叫,“我方才上去过,卤蛋儿不在楼上,楼上只有,只有” 只有一具骷髅。 李重棺愣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 “瞒你不住,”他说,“到底瞒你不住。” “那就是卤蛋儿。” 陈知南听了这话,差点没给他跪下。 半晌,他细不可闻地问了一句,那你呢。 “什么”李重棺不解。 “那你呢,”陈知南又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还是那句话,”李重棺斩钉截铁地答,“我是人,货真价实,这句话,没有欺你分毫。” “哦,”陈知南点点头,道,“哦。” 李重棺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有什么想问的。” 陈知南没直接回答“你还会瞒我吗” 李重棺毫不犹豫地点头说会。 “那我不问了,”陈知南道,“我就当他们,都不重要吧。” 李重棺由着他去,便问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你刚刚怎么了”陈知南反问道。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的老师。” 李重棺道。 “刚才,乔书轩身上的那个东西附到了你身上。”陈知南说,“说,要我帮她。” “我不知道怎么帮,她说我是陈家的人,说什么神机子我不知道。”陈知南垂了眼,悠悠说,“我都不懂。” “你真的想知道么”李重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 “想。”陈知南当然这么回答。 “行。” “我知道了,”李重棺悠悠道,“我尽量不再瞒你。” 陈知南得寸进尺,叫道“是不能。” 李重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把袖子捞起来,把那串看上去颇有点什么问题的珠串扒拉下来,放在了桌子上。 李重棺思索了一下,又把这串东西拿出来,到小泉堂正中间的那盆水里泡了一下。 “你也许是真的能帮她,”李重棺道,“虽然你的确没什么天赋,战斗到底,你是陈家的人。” “古时,陈家霁云观受下凡的神机子的点播,占卜推演虽不及小泉堂之精,但施术的确是无人能及。” “你们有一套术,能勘探人深深刻在魂魄上难以磨灭的记忆。” “陈老,您后来懂了么”我依旧是拿笔记本记着,手上不停,抬起头来问道,“李先生为什么瞒着您” 这个故事比先前那个有趣的多,也更奇诡,虽然吧这时候的陈老,还是那个半分作用也没有的小孩。 “后来当然懂了。”陈知南笑了笑,看着让人很舒服,“他呀,其实也没有错。” “只是在用这种方式保护我保护他自己吧。” “好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说,全让他一个人背负着,天下就都能太平了似的。”陈知南摇了摇头,道,“天下太没太平我不知道,反正我自从认识他啊,就没有过一天的太平日子。”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陈老起身,两只手交叠着放在一起,“年青人,不要着急嘛,一点一点的,我都会讲给你听。 ” “卤蛋儿呢”我问道,“她真是那具骷髅吗” 陈老说,是的。 “陆家的人在抗战的时候死绝了,都是小日本干的。”陈老解释道,“卤蛋儿还是泉哥从死人堆里抛出来的。” “转世投胎挺好的,好过她那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世上。” “可是泉哥说,陆家不能没有人,至少要留着一个。” “卤蛋儿先前逗我,还说她只值夜班,晚上睡觉,”陈知南想起往事,笑出了泪花,“她是只能在晚上出现啊。” “若不在小泉堂呢,她能在白天现身吗” “不好说,”陈知南摇了摇头,“卤蛋儿和那些执念颇深的孤魂野鬼不一样,她是被李重棺留下的,又不会去做什么害人的勾当,既然说是晚上,便就只能晚上出现。” “不过若有事,还能用还阳符顶替一会儿,我后来也学会画了,不难。”陈老说,“能让她活两个小时。” “那卤蛋儿还活着么”我问说,“现在还活着么” 陈老答“死了啊,她本来就是个死人了。” 我不知道他是会错了意,还是压根就不想也不方便聊这些茶余饭后的背景故事。 李家,陈家,杨家,现在又冒出来个陆家,这人物关系真是有够复杂。我本想问说这几家子都是干什么的,不料护士又开门进来,说陈老该吃饭了。 我今天打扰陈老太久,护士又来赶人,再加上今天的护士姐姐年轻又可爱,我便决定收了笔记本离开,也叫陈老好好吃顿饭。 “我明天再来。”我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怨女骨四 “我不会。”陈知南斩钉截铁地答,“老爷子没教过我。他还指望着你教呢。” 李重棺失笑道,开什么玩笑,我怎么教你。 “那家伙还真是看得起我 ” “我真不行,”陈知南道,“我” “你可以的,”李重棺肯定道,“不过天师为什么会不教你” 陈知南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可能是因为不是亲的吧。” “亲的,怎么不亲,别瞎想。”李重棺安慰道,“可能是不想让你太多接触这些 “ 陈知南翻了个白眼,心道那还把我弄到这地方折腾来折腾去的,又说“哎,不过还真不是亲的。泉哥,你说这什么劳什子玩意儿是遗传的么那我不是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 李重棺沉默三秒,嗯了一声。 带感叹号的那种嗯。 不是亲的,怪不得,是他给气糊涂了,陈旭那个吊儿郎当样,先不说讨不讨的到老婆,就是算年级,也不该有陈知南这么大的孙子。 陈知南这都二十三了。 陈知南回了一句嗯,句号的那种。 李重棺没说话。陈知南道“ 你不问问题吗。” “哦。” 李重棺道“不,不问。” 陈知南“你不觉得奇怪吗” 李重棺点点头“不奇怪啊。” 陈知南“ 哦。” “不奇怪,”李重棺又重复了一遍,“不奇怪。” “我很高兴,”李重棺眼睛亮了一下,“哈哈哈。” 陈知南“ 哈哈哈” 李重棺语气居然轻松了不少,乐呵乐呵笑道“你爹是谁” “我爸啊。”陈知南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李重棺,“干什么的,泉哥,查户口” 李重棺道,没有没有,就只问问。 “行吧,”陈知南说,“没什么好问的,我是我爷爷捡的,我也不知道我爸是谁。” “捡的啊。”李重棺欣喜道,“那太好了。” 陈知南震惊道“你说什么” 李重棺“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陆丹本还在与陈知南置气,闹着别扭好一阵没搭理人,听到这话,才算没忍住,发出雌鸭子一般癫狂的笑声,险些把陈知南笑出个魂飞魄散。 陈知南才想起来陆丹还在,撇了撇嘴,佯装凶恶道“笑什么笑” “你泉哥估摸着是方才小鬼上身,给整出精神病来了,”陈知南道,“明儿赶早送医院去看看。” “送三医院呗,听说那边病房条件好,护士姐姐还温柔,”陆丹刚提了一句,又气急败坏地嚷道,“你偷看我睡觉我不和你说话了” “我这不是不知道么”陈知南道,“你也没和我说过啊” “是啊,真是遗憾,”陆丹呵呵道,“谁让泉哥本来想过几天就把你送走来着。” 李重棺道“嗯,本来是打算送走了。” 陈知南转头看向李重棺。 却见那人又道“先留着吧,虽然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哪天鬼怪作祟,把他送去祭个天,没准就完事了。” 陆丹一拍手,赞同道“好主意啊,这般我便不用再去同那些老东西说话了” 陈知南“” 震惊,小泉堂泉哥李重棺突然态度转变,只为将实习员工送入鬼口 “得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一点,”李重棺又道,“前几次出事,上了好几次报了。” “也是,不过川西晚报的记者,模样生的挺周正。”陆丹雀跃道,“我不介意再多来几次。” “你上次还阳一个时辰,回来歇了三天才缓过气。”李重棺嗤道,“省省吧。” “还阳”陈知南疑惑。 李重棺难得好心情,语气都柔顺不少,给他解释说“天师作的符,能拿木头条子替她化几个时辰肉身,不过对她不好,撑不了多时。” 陈知南瞟了一眼陆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陆丹白了一眼,两手捏了陈知南的脸,往两边拉去,气鼓鼓地说“干什么瞧不起小姑娘是吧我陆家不似小泉堂精推演之术,作法画符也没霁云观来的妙,可奇门遁甲机巧之类,还没人比得过我” 话说到一半,陆丹气焰却又忽然低了,细声叹了一句“算了,我也是个半吊子。” 陆丹跺跺脚,啪嗒啪嗒走上楼不知道干啥去了,上楼梯时还不忘回头压陈知南一句“小心我半夜装鬼来吓你哦” 陈知南被这娇蛮丫头逗得直乐,笑说“你本来就是个鬼啊。” “她能和鬼沟通,”李重棺摇着小蒲扇,大晚上熬起了药,“你刚来那会儿,桌下粘着的小鬼,便是她叫来吓唬你玩儿的。” “这小家伙。”陈知南无奈,“我以后是不会被吓着了。” 李重棺道“那是你没见过真正恐怖的东西。” 陈知南摆了摆手,说最好不见吧,还想多活会儿时间。 李重棺定定地盯了陈知南好一会儿,才继续熬他的药,道“你会活得很久。” 陈知南笑了笑,没当回事“是么” “嗯。”李重棺道,“一百零二岁,还行吧。” 陈知南愣了一下“你又” 李重棺又恢复先前毫无波澜的神色,说“不用担心,我讲过无事。” “你”陈知南噎了下,道,“泉哥,你怎么学的这些” “师父教的,”李重棺淡淡答,“不过他走得早,大都我后来慢慢摸索的。” “你也学着点,天师没有教你的,自己看着,前人的东西,到底要后人来承。”李重棺道。 “抽时间同你回霁云观看看,好久没见,约他去爬山赏月喝酒。”李重棺顿了一下,又说,“顺便问问他为什么丢这么个小破孩来给我养。” 陈知南还没回话,李重棺自顾自又反悔道“算了,不去了,他估计不想见着我。” 一谈到陈旭那老东西的事,陈知南一下便来了兴致,刺啦刺啦搬了张小板凳过来,在李重棺边上坐下,问道“泉哥,为什么我爷爷不想见你啊” “没什么好问的,以前出过矛盾,他约莫想忘了我。”李重棺俯下腰看了看炉下的火炭,道,“怎么,说道天师你就成好奇宝宝了看书怎么没那么勤快呢。” 陈知南傻笑道“没有没有,我看书也很勤快。泉哥,你就说说嘛。” “那你再勤快着些,看看天师的书里头有没有提到什么神机子一类。”李重棺道,“我说过了,陈年旧事,没什么好说的。” 陈知南苦了脸,知道李重棺是真不想再说了。便也不讨他没趣,坐在小板凳上前后摇晃起来。 唉,可惜了,本来还想挖点陈旭的老底的。 李重棺抬眼看了看,道“小心点,待会凳子塌了。” 那凳子并不高,单只坐着都嫌矮,腿搁着膝盖能挨上肚脐。陈知南此时拼命缩起腿,才让脚丫子不挨着地,身子往前一探,俩后凳腿子便离了地,再往后一仰,俩前凳腿子也跟着升空。 他便这么自得其乐地玩得高兴,旁人瞧来却好笑得紧。 “哪儿会呢,我又不是头猪,身无二两肉的,压不塌这东” 一句话没溜完,只听见小板凳不堪重负地嘎吱一声,身无二两肉的陈知南就这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陈知南哀嚎道“啊啊啊啊呦喂我的屁股和腿啊” 李重棺叹了口气,评论道“猪。” “意外,”陈知南干笑道,“泉哥这是个意外。” 李重棺起身,从柜台后边抽了三支香出来,送到药炉里燃了,道“真该叫你称称体重。” 陈知南一面不好意思,一面又好奇李重棺在做什么,便坐在地上对着李重棺看。 “让了。”李重棺道。 陈知南撇撇嘴,起身拍了拍裤子,奇道“泉哥,这药铺里还存着这东西呢” 那板凳三条腿岔开来,还折了一条,烂泥似的摊在地上。李重棺弯腰对着它拜了三拜,而后拉开平素收钱用柜子的某个小抽屉,直接把香插了上去。 陈知南才看到那个抽屉里是满当当的香灰。 陈知南问道,你这是干啥呢泉哥。 李重棺言简意赅,拜一拜。 “我知道你是拜一拜,”陈知南道,“我又不是傻的。” 李重棺又抽了三支,递给陈知南,示意他来参与一下这项奇特活动“我看像。” 陈知南无奈接了香,拜了三拜。 “这板凳儿比你年纪还大呢。”李重棺叹了口气,“可惜了。” 陈知南也颇不好意思,赶忙道,明日买新的去。 李重棺应了声,便回头继续煎药了。 “这熬的是什么”陈知南问道。 “补脑的,”李重棺看了陈知南一眼,道,“估计你应该需要,专门为你准备着。” 陈知南又问“苦吗。” 李重棺点头,苦。 “那我不要,”陈知南扁扁嘴,道,“我不吃苦的。” “你还真像个小孩子,”李重棺掀开盖又添了什么东西进去,“药哪有不苦的。” “给乔书轩和刘兴国那帮准备的离阴汤,”李重棺又解释,“若我猜的不错,那女鬼该是附在这些白色珠串上的,那几人灌了这汤,暂时不能被上身,她便只能附在这串上了。” 李重棺指了指桌上摆着的那串,从店里强行带走的手链。 “附了也估计没什么用处,”陈知南起身,去拿了那手链抛给李重棺,“那女的好像是个傻的,记不清事情,还疯的很,又看不见东西。癫癫的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你怎知是个女子”李重棺问道。 “那般扭捏娘们做派,难得还是个男的不成”陈知南道,“哎,泉哥,你知道你被上身的时候那场面有多违和吗,一个大老爷们青年才俊哭得稀里哗啦的哈哈哈哈哈嗯,咳咳。” 陈知南被李重棺杀人的目光注视了一道,果断闭嘴。 “你最好忘掉刚才的事情。”李重棺斜着眼道。 陈知南欲哭无泪,答忘了忘了,我脑子坏掉了什么也不记得。 李重棺“你知道就好。” 陈知南“是是是。” 李重棺轻轻摩挲着这串手链,稍稍皱眉“一般说来,只有怨鬼才能长久地附着在实物上。方才你看她,可曾露过凶相” “没有。”陈知南老实答,“就是傻了点,疯疯癫癫的,忘了很多事情。” “生前就是个傻的”李重棺道,“死后失忆,要么是失了部分魂魄,要么麻烦了。” 陈知南疑道“嗯” “灌了半碗孟婆汤,从地底下被人拖出来的。”李重棺冷脸皱眉,把那手链丢给陈知南,道,“看看。” “看什么”陈知南莫名其妙。 “你觉得这是个什么东西。” 陈知南翻来覆去瞅了半晌,同李重棺说“泉哥,卤蛋儿为什么会附在骨头上” “为什么问这个”李重棺道。 陈知南坚持“你给我说说呗。” “我先去和你说,是我把她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李重棺面上说得云淡风轻,“是真的死人堆,死透了,陆家上下二十三口人,没留一个活口。” “她”陈知南开口,却又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李重棺点了点头,道“她家在南京。” “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迟了,冒险摸进南京城,只见到被血浸了个透的六朝古都。” “她是家里最小的,方便带走。”李重棺轻声说,“那年才刚满十六。” “你知道什么叫死透了么” “是永别尘世,也是重新开始,” “是上了黄泉路,再难回头。” “我硬是把她拖回来了。”李重棺面无表情地说。 “从黄泉。” “带她的骨头走,是叫她听话。未加棺入殓的人,只能成为游魂,永远停留在忘川水畔,看万事轮回。” “她的骨头落在我手里,到底还是有再轮回的机会的。”李重棺道。 “你不觉得你太过”陈知南按捺不住,“残忍了” “身为陆家人,早该有这个自觉,只是阴差阳错地选了陆丹而已。”李重棺冷笑道,“不然我能怎么办要是你在那样的死人堆里。” 身前男人女人,年幼年长,是自己曾出生入死的同伴的至亲。身后是渺渺茫茫河山的缩影,满城的尸身,幸存者寥寥。 别无他法。 “你是气我以此要挟卤蛋儿,还是气我满城血雨腥风前无动于衷” “真是可笑。”李重棺道。 李重棺每每摆了冷脸出来,都叫陈知南不知所措。又或者说这人本就是冷的,只有偶尔对着鬼怪搁张好脸色,平时又碍于情分,说话温柔些许罢了。 陈知南忽然不知如何开口,李重棺又没再说话。 二人沉默半晌,陈知南慢慢的把手链放在桌上,收拾着到柜台后边睡觉去了。 翌日,十三中。 “班长,有人找。” “嗯”乔书轩站起来,看了眼窗外,点点头。 也许是因为乔书轩难得正常地清醒着,又或者是因为窗外的站着的人,班里自习的学生们,零零散散地抬了几个头起来,又很快低下。 门口站着的是隔壁班花李笑笑。 乔书轩是喜欢过李笑笑的,全班都知道。 不过一是因为学业太重,二是因为李笑笑一直都对乔书轩爱理不理,时间久了便没什么大感觉了。 此番李笑笑突然在早课时间喊乔书轩出去,也不知是有什么名堂,同学们到底还是有几分好奇,有几个性子稍皮的,探头出窗去看了几眼。 李笑笑站在门边,像她名字一样,笑吟吟地等着乔书轩,两只手背在身后,侧着身昂首站着。 “笑笑姐找那个疯子干什么”有人小声说道。 “谁知道呢,”一人应道,“哎,你看看,李笑笑看上去是不是有点奇怪” “可能昨晚没休息好吧,正常的。”又有人道,“反正还是那么好看。” “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 “乔书轩,”李笑笑退了两步,转过身往前走,“过来说话。” 乔书轩不明所以“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以为我们已经结束了,我当时不够理智,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乔书轩道了歉,“真的,不好意思。” “噗,”李笑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乔书轩,那个。” “你家里人,保守吗”李笑笑问。 “啊”乔书轩一愣。 “我是说,”李笑笑轻声道,“现在都不兴老一套了。” “你要不要和我,自由恋爱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怨女骨五 乔书轩一下傻了。 “你你你我我我那个我你我” 李笑笑垂眸,似乎是害羞,低了头浅浅笑着。 “你是认真的吗”乔书轩咽了咽口水,问道。 “啊,”李笑笑答,“为什么不是呢” “你我,”乔书轩红着脸转向了别处,支吾着半天都说不出来一句话。 他没看着李笑笑唇边诡异的弧度。 李笑笑没说话,似乎是在等着乔书轩做决定似的。 好一会儿,乔书轩面上红极,却佯装镇定地嗯道“我妈不大保守。” “她喜欢好女孩儿。” “我觉得你,很,很”乔书轩卡壳卡了好半天,不好意思道,“很合适” 似乎是为了掩去唇上的苍白,李笑笑今日涂了正红,美艳动人,校服的收腰长裙勾勒出纤细的身线,又添了几抹清纯。倒不像个学生,反像个留洋归来的大户人家的小姐似的。 “是吗”李笑笑道,“你觉得我是好女孩吗” 乔书轩简直要结巴了,不住的“是”了好几下,却见那李笑笑忽然毫无预兆地近身,扯过他的衣领,父上了乔书轩的唇。 李笑笑在乔书轩耳边哈了一口气,笑道“现在呢还觉得是么” 乔书轩的脸早已红透,紧闭着眼不敢睁开。李笑笑也不等他回答,再次凑去吻了乔书轩的唇。 一点点撬开唇舌的防线后,李笑笑突兀地用舌将一枚药丸顶进了乔书轩的喉。 乔书轩眼睛瞪大,似不敢相信般。只过几秒钟,乔书轩便浑身僵硬地倒在了地上。 李笑笑伸手到他鼻下一探,已经没了呼吸。 他俩此时在教学楼走廊最里侧的小角落里,早课没有先生巡逻,教室里的同学又望不到。 李笑笑在边上站了一会儿,俯下身,居然单用一只手,就轻轻巧巧地把乔书轩提起便走。 转过身的时候,能看到脚踝处一道密密的针脚,还冒着血水,新鲜的很。 彼时,手工艺品店里。 乔娘心情颇不好,正在菩提堆里挑拣着。难得翻一颗成色好点的料,便仰头喊道“刘兴国,把这颗料子打了 。” 半晌,却无人应。 乔娘狐疑地又喊了一句刘兴国,以为这人偷闲出去闲逛了,一阵火起,骂骂咧咧地训了二两话,又道“朱四儿过来替你刘哥打料了” 无人应答。 乔娘看了眼钟,中午十二点整。过了小会儿,又唤了句朱四。 “呵,敢情这月工钱是都不想要了”乔娘骂骂咧咧地起身,拿了菩提自己去打,“一个两个的,无故旷工” 兴许是天气颇闷热,蒸得人有些迷糊,乔娘全然没有发现整家店已然空了,再见不到一个店员。 不赶巧的是,昨晚刚闹了矛盾的李重棺陈知南二人,并没有按原计划大清早便赶往乔娘那儿,反是待在小泉堂里,一个对着那串手链,一个翻着符纸全解全析,不发一言。 陆丹嘛,自然是回楼上去睡觉去了。 李重棺早上出去买了包子,搁到陈知南前面“嗯”了一句,陈知南头也没抬,回“哼”了一句,继续翻着自己的书。 不用脑袋想都知道桌上摆的又是对面神仙居的白菜粉丝包和咸菜包,没准还有香菇青菜包。陈知南不知道李重棺对菜包到底有什么样的执念,只要陆丹不做早饭不买面,他可以早上菜包中午菜包晚上菜包地吃三天。 啊,那个神仙居啊,名字取得好听,就是个破包子铺。陈知南曾亲眼看见他家的白菜筐子里爬了好几条指粗的毛虫。 搞得他现在吃个包子都要咬一小口,掰开来反复看个三四遍,确定那里头没有什么漏网之虫,才敢下口。 而且吧,这家包子铺,手艺真是不怎么样,有时候没盐有时候发不好面,要不是出手颇阔绰的李重棺隔三差五光顾光顾,怕是早早倒闭了去。 陈知南百无聊赖地翻着符纸全解全析,陈旭给他的书都没有目录,印着无厘头书名的封面都是后面加上去的,内里全然没有表面上看起这么浅显易懂,有些内容写得没头没尾,晦涩得很。 他今早费了许多时间,把每一册都大概翻了一遍,基本就是讲符纸,术理,论鬼一类,还掺了几本星象和运理。约莫是陈旭过于信任李重棺的推演之法,连相关的书都没给带上一本。 没一本有提到李重棺嘴里陈家的“书”。 陈知南有些发愁,甚至在琢磨着明天一早回个霁云观,后日便能返回,讨教讨教些东西,顺便带了全本的推背图,回来也能好生把这事儿解决了。 再然后,没准就要因为“和老板顶嘴吵架”这种奇特原因被遣返回家。 陈知南还是不想回去的,至少目前不想。 陈旭先前叫他想法子揭了李重棺的底,先前李重棺提到那什么“门”,却也没再提其他。 可见李重棺似乎同老爷子关系不错,没准还有过出生入死的交情,却也还是没把自己的事儿给老爷子交代了吧。 这么看来,老爷子知道的事情,估计也没比自己多多少。 不过他们俩原来都经历过什么李重棺为什么觉得老爷子想忘了他呢 陈知南的思绪飘忽着就远了,又硬生生把目光聚焦在面前的书上,苦哈哈地继续看着。 神机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若不解决这玩意儿,事情怕是没法轻易了解。现在他们对于那鬼的了解,除了是个女的,还是个傻的,便再无其他,生年卒年籍贯经历云云一概不详。 毕竟都已经答应人家姑姑且算是个姑娘吧,陈知南不论怎么说,都不大好再推脱。 其主要原因之一是以为李重棺被附着身的时候,实在是哭得太惨了,稀里哗啦得跟被迫出嫁的泼妇似的。 陈知南还在思索什么,却听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漫起了烟尘。 再然后,陆丹“咻”地从二楼窜了下来。 陈知南看了看时间,中午十二点。 “还不是晚上,你怎么”陈知南问道。 “还阳符。”李重棺站起身来,神色严肃,“出什么事了” 陆丹慌慌张张地跑下来,差点跌了跤,抬头对李重棺喊道“泉哥” “乔书轩死了” 与此同时,李重棺放在桌上的手链传来刺耳的哭喊“啊啊啊啊你们,你要干什么” “什么”陈知南哑然,“死了” “还阳符借一纸来使”手链传来的喊声愈发微弱,李重棺急道,“快些” “只剩两张了”陆丹虽不大情愿,却也知形势所迫,爽利地掏了张出来,“你叫我下次想逛街用什么符” “叫你南哥给你画。”李重棺把那符“啪”地贴上去,那符纸立即燃着起来,片刻后泛起白烟,再过小会儿,白烟中坐了个头发凌乱的女人。 陈知南第一眼就觉着,生的挺好看。 头发学上海女人那样推起波浪,耳边的坠子掉了一个,衣着虽乱却不难看出典雅华贵。 想来生前也是个体面大户家里出来的闺秀。 除了那双眼睛,只余下空落落两个洞,还在汩汩地冒着血水。 “不要不要,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那女人语无伦次地哀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陆丹上前,轻轻拍了拍女人的背,却发现骨头似乎断了大半,不敢用力,只道“嘘没事啦姐姐,没事啦别激动,你现在很安全” 那女人侧着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近看才知是小腿一并断了个彻底,只留下一层皮虚虚地连着,稍稍用力便留不住那腿。 也不知生前究竟是遭了什么样的虐待,才会落得这么个死法。 “我我在哪”那女人似乎冷静了些许,哑声问道。 李重棺看上去心情不大好,可能是因为乔书轩的死让事情的发展一下超出了预料,实在不好办了“小泉堂。我能帮你,你是谁。” “小泉堂小泉,”那女人反映了半晌,往前爬了几步,喊道,“我,我叫赵婉儿” “方才出了什么事”李重棺继续问。 “我我忘了我”赵婉儿看上去还是那副神志不清的模样,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若是那样的死法,任谁都要给出毛病来,“我在那个男人,那个刘什么国身上,然后有人” “是女人是女人”赵婉儿吼道,“她要杀我她把我绑起来,用刀在切我她剁了我的我的手”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赵婉儿吼道,“放开你们放开我” 李重棺皱了眉,见赵婉儿发起疯来便是个没完,居然伸手过去便“啪啪”地甩了两个巴掌上去。 这几下扇得颇很,大约和在都市春天里把陈知南丢进向日葵丛的力道有得一拼。 “别动手啊,泉哥。”陈知南劝道,“好歹是个女孩子。” 李重棺没好气地把头转向一边,附在陈知南脸侧,耳语道“那日我也是这个傻逼样子” 陈知南没说话,讪笑着给李重棺捏起了肩膀。 李重棺知他这是默认了,心里头更加不情愿,无奈一是他已经应了刘兴国,陈知南又应了赵婉儿,二是同鬼怪打交道,万事都需有始有终,不然谁晓得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李重棺靠在他那八仙椅背上,翘着腿,敲了敲把手,见赵婉儿在陆丹的劝服下终于止住了哭声,才冷道“你可还记得什么不曾这些手链珠串又是什么个玩意还有几人有此物” 陆丹给赵婉儿搬了椅子来叫她坐下,又给她沏了茶,逗她道“尝尝,以后可没机会了,得记着这人间的滋味。” 赵婉儿呷了一口茶,细声细气地道“白色的珠串,是我的骨头。” “乔娘的儿子,她店里的男工,她都给发了,再然后,就是你手里这串” 赵婉儿说着又有些哽咽,陆丹却想着自己的骨头还好端端摆在楼上,不由得叹了口气,小声安抚起赵婉儿来。 “这手链是谁制的”李重棺看了眼陆丹,又看了眼赵婉儿,问道。 “是是乔娘”赵婉儿颤声道,“她她是个巫婆” 听到“巫婆”这个词,小泉堂内,无所不能身手不凡的算命医生李重棺,霁云观天师传人半吊子道士陈知南,陆家奇巧之术唯一的传人陆丹,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李重棺咳了咳,正色道“民间本就多出奇人,远欧多闻巫师魔法也未必不是真的,赵姑娘,还请继续往下说吧。” “巫婆听上去蛮酷的,”陆丹小声对陈知南说,“乔娘是不是能骑着扫帚在天上飞我也想学” “她还能骑着魔龙上天入地,”陈知南偷笑道,“能把你这种小鬼变成猪” 李重棺又重重地咳了几声,二人才算住嘴。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得的骨头,”赵婉儿道,“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叫我附在她儿子的身上,”赵婉儿说,“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她说我若照着她说的办,就赐我新生。” “我我不知道我,”赵婉儿只平静了片刻,又不安宁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是谁” 赵婉儿忽得站起来,又因为腿脚原因猛得跌落在地,她想去扯陈知南,却看不见,稀里糊涂地爬到李重棺的椅下,伸手扯住了她的裤脚“你你答应过要帮我你要帮帮我帮帮我” 李重棺的裤脚染上了些许血和着灰,他皱了皱眉,问道“你想要什么” “你又能给我什么”李重棺道,“我答应刘兴国,是因为他能付我代价。” 李重棺狠狠地把赵婉儿的手掰开,脚背一翻,赵婉儿便被踢倒在地上。 “你打算付我什么” 赵婉儿好像一下子愣了,呆呆地趴在地上,撑着胳膊,没说话。 李重棺转过头,对陆丹道“卤蛋儿,你说乔书轩死了,怎么回事” 陆丹犹疑地看了赵婉儿一眼,向李重棺答道“乔书轩是死了。” “我在黄泉下见到了他。” “你问他了么”李重棺皱眉,“怎么死的” 陆丹答“问了,不过他整个鬼似乎恍惚的很,没问出什么大名堂。” “他说,是被下了药死的。” “十三中的李笑笑。” 赵婉儿愣了很久,忽然插了嘴,咬着牙,似乎决定了什么似的“你你叫李重棺” 李重棺看都没看赵婉儿一眼,冷冷地“嗯”了一声。 “刘兴国已经死了,”赵婉儿道,“你也看不上我的命,我没什么可给你的,我不知道你对乔娘感不感兴趣。” “我帮你拿下乔娘,如何” “况且你和刘兴国的事,还没完吧”赵婉儿的疯傻之症忽然好了似的,一字一句地说,“他让你解决什么解决我” “你若不帮我,我可就要跑了,说到底,你还是要帮我。”赵婉儿道,“然后我便老老实实地去投胎,如何。” 李重棺深深地看了赵婉儿一眼。 “你想要什么” “我要我的记忆。”赵婉儿答。 李重棺沉默片刻,起身,道“成交。” “还有,别太自大。”李重棺斜睨了赵婉儿一眼,“我若现在直接把你打了个魂飞魄散,也算是替刘兴国了了一桩愿。” “你没资格要挟我。” “陆丹,你还有多少时间” 陆丹迟疑了一下,道“刚过十二点,我到六点该是没问题。” 李重棺点了点头,道。 “十三中,我们去找杨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怨女骨六 “好,我换个衣服。”陆丹点点头,一溜烟就上了楼。 陈知南“” 他的元始天尊这节骨眼上了,还有心思去换个衣服 陆丹说是换衣服,却也只一眨眼的事情,便又施施然从二楼走了下来。 “卤蛋儿,你这是变身的吧”陈知南无奈地耸耸肩,开始收拾包,“泉哥,走” 李重棺看着他收拾,冷不丁插了一句“马灯不用带了,青天白日的,包带不带也无所谓。” “哦,”陈知南愣了下,才想起李重棺今早难得同他说一句话,“那我带不带” “不带。”李重棺又转头,“赵姑娘,跟着去” “算了,”李重棺又道,“你呆着吧。” 陆丹把赵婉儿扶起来,轻轻放在木椅上,笑道“你身体不大好,约莫过小段时间就恢复原样了,店里的东西别乱动,我们会早些回来。” 陈知南把包放下,还是不大好意思同李重棺讲话,就跟在陆丹身后走了出去。 陆丹穿得很挺妖艳,也不算是妖艳吧,总之看上去不像个新中国新女性。 头发不似别人剪了过耳的短发,头油一抹,推了波浪出来,穿着的是英式的过膝的长裙,帽子上绣着花,脚下的靴子蹬蹬地响。 更别提脸上的脂粉香膏。 说实话,这身看起来,着实不合适十六来岁的小姑娘。 陈知南方要调侃几句,李重棺却上前悄声制止了“她再也不会长大了。” “由着她去吧。” 李重棺穿着一直干净得紧,这番更好笑,金丝框眼镜换了副墨镜,撑出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质。 陈知南跟在他们后边,跟个旧社会拉车的车夫似的。 拉车可能还不够格,不够黝黑壮实。 十三中不远,保安依旧没拦着,李重棺一路走进去,门都没敲,直接闯进了校长室。 “阿越,”李重棺道,“乔书轩死了。” “什么”杨越猛地站起来,“怎么可能” “带我去见李笑笑,”李重棺道,“这个人有问题。” “你是认真的”杨越狐疑道,“质疑我校的安保” “不敢,杨校长。”陆丹慢悠悠踏进门,笑道,“但是我今天,遇到乔书轩了。” 杨越见着来人,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瞪着陆丹,居然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陆当家好久不见。” “当家算不上,”陆丹好似全然没在意杨越的脸色语气一样,娇笑着应道,“我爸还没答应叫我当家呢。” 杨越嘲弄地笑了,道“是啊,可惜陆先生走得早,陆当家一路过来,也是辛苦至极。” “没走啊,陆家的人都在我身后呢,杨小姐,”陆丹伸手把帽子摘了下来,不紧不慢地回道,“按辈分来算,你我可是同辈,当家唤不得,唤小姐可好” “我陆丹还在一日,你们杨家便别想着出头,”陆丹道,“什么山疙瘩里冒出来的东西,仗着自己有几个钱净嘚瑟,清醒着点,这地方不论怎么样,都轮不到你们来管。” “你的确是进过小泉堂,学了点什么东西,但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陆丹声音还是轻细温柔的,少女的声线总是软糯动听,模样虽还稚嫩,但配着今日这看似不得体的服装,居然冒出一股子说一不二的狠劲儿来。 当然,方才她俩这一番对话,陈知南同志,一句话也没听懂。 只感叹女人斗嘴,一个更比一个强,不带脏字儿还要像刀似的往对方心窝子里插。 “你现在还觉得我把她强留下来残忍么。”李重棺忽然对陈知南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陈知南咽了咽口水,刚想说一句“可能不是吧”,却感到李重棺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头顶。 “再等等,我考虑一下要不要告诉你,”李重棺道,“亦或者你再考虑考虑要不要留下来。” “你是能活到一百零一岁,但我还是希望,这剩下八十来年,” “你能过的轻松一点。” “小泉堂,只是抓鬼么”陈知南好像忽然明白什么似的,问了一句。 “我们做生意。”李重棺答,“也做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阿越,别跟卤蛋儿置气,她就这个脾气,打小惯出来管不了的。”李重棺对杨越说道,“走吧,我们先去教学楼看看。” 杨越和陆丹各看不惯对方的嚣张,各自又傲气的紧,每每见面必是要吵上一回。杨越哼了一声,就准备带着李重棺一行人去找李笑笑。 哪知陆丹非要往火上浇这一捧油来。 “那东西早就在战火中化了灰了,”陆丹笑道,“只有我还会默,我若不说,你就别想着得到。” “杨家有你这种刁蛮女人当家,到底还是嫩了点。” 陈知南估计杨越此时是气得想把陆丹碎尸万段的。 陆丹心觉好笑,蹦蹦哒哒地走到李重棺旁边,抽了他的墨镜,架在了自己鼻梁上“泉哥,走啦” 李重棺回头看了看杨越,用眼神安抚了她下,应着陆丹道“嗯。” 李笑笑却不在教室。 “上午出去了一下,似乎是找隔壁班那个谁去了,”班长道,“那时候在早课,也没人注意他们俩跑到了哪。” “要是她回来了,叫她到我办公室。”杨越叮嘱几句,便叫他们班长回去了。 “陆小姐说乔书轩死了。”杨越道,“便当他是死了吧,李笑笑干的” “那尸体在哪儿李笑笑一个女孩子,我校的保安也不算瞎的,她说带出去就带出去了开什么玩笑” “去校内找找,叫点人去。”李重棺吩咐道,“四处寻一下,看看有没有线索。” “早课教学楼这边一直都有值日先生在巡逻,”杨越随便拽了个人去通知保安,又道,“不可能一点端倪都没看到。” “别说不可能,杨校长。”陆丹笑道,“事情已经发生了,白天被我见到的人,您也不是傻的,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好端端的两个学生,哎呀,”陆丹又说,“不想堂堂十三中,安保居然做成这个样子,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李重棺毕竟在场,杨越也不好和陆丹大发脾气,虽然二人当着他的面也的确掐过不少架了李重棺那性子,早就司空见惯处变不惊。 四人也不方便在教室门口久留,学生们到底还是有几分忌惮杨越的,她若一直站在这儿,教室里那几十个怕是都没法安分读书。 李重棺同他们一起往前走了两步,忽然看到了什么,蹲下身来。 走廊的尽头,靠墙角的位置,有一小滩干涸了的血迹。 也说不上血迹,过于寡淡了,只浅浅的一片。 “今天上午,你们有学生打架么”李重棺问道。 杨越果断答“没有。” 陆丹小声咕哝了一句,还不一定呢。 “少说两句吧姑奶奶,”李重棺无奈地拍了拍陆丹的头,“乔书轩怎么死的” “毒死的,被李笑笑喂了东西,那毒发作极快,几秒钟便没了意识,”陆丹道,“乔书轩应该没受伤。” “吐血也不该是吐这么淡的啊。”陈知南上前看了一眼,道。 “那便是李笑笑的。”李重棺皱眉,“李笑笑受了伤乔书轩在挣扎的时候不小心伤了她” “也许吧,横竖也没用了。”陆丹撇撇嘴,道,“人都不见了,这里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记得叫清洁工来打扫一下。”李重棺对杨越道,“虽不太明显,万一有学生看到了,吓着人也不大好。” 三人又在十三中等了片刻,然后保安队长来报告说,整个校园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到。 “那现在怎么办”陈知南问李重棺。 才两点多些,陆丹还坚持的住,李重棺向杨越问了些李笑笑的资料,就离开了十三中,准备赶往手工艺品店,去会会那个所谓的“巫婆”。 “李笑笑是个孤儿,”李重棺道,“爸妈走得都早,十二岁后一直自己住着,靠着邻居的施舍,偶尔也打点零工。” “长得漂亮,成绩也还可以,很受同学们欢迎。” “乔书轩似乎追过他”李重棺道,“当然,明显的,失败了。” “上半年休过学,也不算是休学,”李重棺补充说,“是突然就失踪了,只有封信到了学校,说是去远方亲戚哪儿呆一段时间。” “两个月就回了校,没什么问题,就是好像和同学疏远了些许。” “正常,”陈知南说,“一段时间没见了,肯定会有点生疏吧。” “她杀了乔书轩就失踪了,”陆丹分析道,“赵婉儿说刘兴国也是难道也是李笑笑干的” “可惜我没看到刘兴国,”陆丹叹了口气,“不然也不会这么麻烦了。” “还有个问题,赵婉儿的记忆,还半点头绪没有。”李重棺看了看陈知南,陈知南看了看脚下的平地,叫李重棺不得不为之叹气,“可惜来的不是天师,不然也不会这么麻烦了。” 手工艺品店却没有开门。三人无奈,只得打道回府。 是夜。 手工艺品店里空无一人,嗯,除了乔娘。 整一个下午,刘兴国,朱四儿和他的其他长工们,都没有出现。甚至直到入了夜,乔书轩都没有回家。 乔娘的脾气一直大,骂骂咧咧了一下午,现在回过神来,才算是有点慌了。 乔娘忽然响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大喊道“赵婉儿” “赵婉儿你给我出来你搞什么名堂” “你小心着不得善终赵婉儿臭婆娘”乔娘气急败坏地吼道。 这时候,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哒哒哒,很轻很轻,忽而转急,变成了有些急促的拍门声。 乔娘性子偏虎,大晚上的,居然就这么天不怕地不怕地开了门。 门口站着个女的,穿着十三中的校服,白衣黑裙,收着腰。 是失踪一天的李笑笑。 乔娘是没见过李笑笑的,但也认得出十三中的校服,当下神色也柔和了些许“怎么了小姑娘” “阿姨,”李笑笑抬头,目光直直地盯着乔娘,微微咧嘴,表情狰狞而可怖,“我来替您实现您的愿望。” 李笑笑的裙子是湿的,滴答滴答往下淌着水。 黑夜里看不真切,看不真切那水样流淌的东西,是鲜红的血液。 “您的儿啊不,您的女儿。”李笑笑亲昵地挽过了乔娘,“她马上就要回来了。” “我我”乔娘木愣愣地说。 “阿姨,您一直想要个女儿呀,”李笑笑轻轻扶着乔娘的脖子,她的手上也沾满了血,“您找那个小鬼,那什么赵婉儿,不也只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么” “男人都不是东西,”李笑笑柔声催道,“您有的是女儿您有一个女儿对吧” 乔娘居然一副恍然的样子,跟着应了“女儿,对,对,小姑娘你说得对” “我女儿呢我女儿在哪里”乔娘急道。 “她来了,阿姨,别急,”李笑笑指了指门外,“她来了。” 门口站着乔书轩,听到李笑笑说话,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乔娘喜极而泣地上前,狠狠的抱住了乔书轩“你一个姑娘家,一整天跑到哪儿去了,叫我担心的要死” 还不忘感谢李笑笑,不住地说“谢谢啊,谢谢小姑娘,谢谢你把我家闺女带回家” “不用谢,阿姨,”李笑笑回答,“萱萱和我今天出去玩了一小会儿,您别担心。” “萱萱,萱萱”乔娘重复了几遍,道,“总是不听话” 李笑笑脸色愈发狰狞,眼眉都仿佛搅和在一起,目露凶光“萱萱可听话了阿姨,和那些男人可不一样是吧” “是,是,是”乔娘道,“小姑娘,来坐会儿,阿姨把灯打开,坐会儿” “不用了阿姨,”李笑笑说,“我不喜欢开灯。” 怎么能开灯呢,一开灯,裙子上手上脸上,不好的东西可就露出来了呀。 就在二人说话这空当,李重棺,陈知南两人,已经悄悄摸到了店门口。 李重棺的口袋里,还放着那串手链。 那是赵婉儿的骨头。 李重棺轻轻地拍了拍陈知南一下,陈知南会意,不料刚往前走两步,陈知南不小心踩着了哪块年久失修的木地板,“咯吱”的一声刺耳声响把此时夜里难得的平静毁了个一干二净。 李笑笑回头,瞪着眼睛一看,很容易就看到了月光下模模糊糊的两个人影。 可还未等她上前,陈知南手里符纸一翻,耀眼夺目的白焰凭空而起,经久不灭,将店里映得有如白昼般。 也照亮了李笑笑那张惨白的脸。 李重棺翻身进去,很容易循着记忆摸到了开关,将店里的灯通通开了,看一眼李笑笑,瞟一眼乔书轩,才把目光转向乔娘。 乔娘当然还是记得李重棺这位出手阔绰的“客人”的。 “你来干什么”乔娘凶道,“滚出去” “乔阿姨啊,”李重棺上下打量一番乔书轩,眯了眼睛,道,“这是您儿子” “我没有儿子”乔娘吼道,“我没有,这是我女儿,我闺女” “嘶,哎,泉哥。”陈知南指了指李笑笑,“这东西” 李重棺顺着陈知南指的看去,脸上嘲意更甚,笑道“哟,乔阿姨,您屋里这小姑娘,是个什么东西啊” 乔娘一看,看到了李笑笑那张青白不定的脸。 李笑笑刚才是从门口走来的,带了一路的血,在灯下晃着灼人眼的暗红。 “您闺女,呵,这胸哪儿来的啊”李重棺慢悠悠地往乔书轩那边走去。 乔书轩居然是穿着条长裙,衣服也是长袖一直到手腕,头发还是短的,目光算不上痴傻,就是看着李重棺有些躲躲闪闪的不定样子。 陈知南悄悄瞟了几眼,他的元始天尊,乔书轩怎么还真有那个什么,胸啊 李重棺下手是不客气的,直接掀了乔书轩的裙子,唰得一下,露了腿上两圈针角。 再唰一下,上衣掀开来些许,露了里面的丝制刺绣旧胸衣,肚脐眼处一圈,也是极其明显的针脚缝合痕迹。 很容易看得出来,下面颜色惨白偏黄的,是个男人的躯体,上边胸口甚至都有了尸斑,还不知道是从哪家的棺里刨出来一个可怜女娃呢。 缝是用的黑线,很粗一条,染了血结在一起,兴许是缝得紧了,乔书轩还新鲜的肉和那女尸,被线带着翻出了些许肉,愈发显得不堪入眼。 陈知南都闻到什么腐烂肉类的味道了。 “您儿子这是什么东西呢”李重棺冷笑道,“肉体混搭风” “乔阿姨,您男人的确不是个东西,但也不能一棒子打死一窝。” “乔书轩他好好的一孩子,您非得让他变成姑娘。”李重棺道,“脑子有病” “术法哪里学的”李重棺往前走几步,几乎是贴着乔娘耳根道,“前日赶我们几个道士,挺嚣张么,却原来乔阿姨也是同道中人。” “我么,不是道士,”李重棺道,“至于您,要不要解释解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怨女骨七 乔娘原不叫乔娘,是她男人姓乔,便跟着随了,从乔太太熬成了乔娘。 乔娘嫁给那男人时,才十五岁。 不是嫁去的,是抢去的。 可真是造孽。 刚满十五岁的丫头片子,身后跟着条大黄的土狗,在重庆的山旮旯里忙着理农,挎着菜篮子,穿着黑面的软底布鞋,在梯田垄上踏着,蹦蹦跳跳一会儿,俯下身去采路边的野草莓。 再起身就感觉被什么东西蒙了脸,几下呼吸间便失了意识昏死过去。 那土狗跟在乔娘身后直吠,吓不住男人,也没胆上去扑咬,愣愣地看着姑娘被扛着带走,只能垂着头收着尾呜咽着小跑回屋。 那男人姓乔。从大山里出来的,趁着这世道不对,往南下去打拼打拼,顺道溜个姑娘家当着媳妇儿带走。 往南走了十来天,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便一切从简的把喜事儿办了。 三跪九叩之后,乔娘便成了乔娘。 乔娘对那夜是没什么大印象的。只记得一帮山匪,糙老爷们,围着她乌拉乌拉地喊,喝酒,大开大合地唱着歌儿。 只有她一个,在红盖头的掩护下偷偷摸摸地流着泪。 那红盖头还是临时从旅店的窗帘上剪的。 皱皱巴巴的,可笑至极。 哦对了,那帮好哥爷们儿,平日里喊她乔嫂。 那男人还真混出了点名堂,在上海。 按理来说,乔娘的日子应该好过多了,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还生了个儿子。 名字叫乔书轩,挺知青的。 但乔娘自己呢,还是穿自个的旧衣裳,吃的也不挑,半盆辣椒面,能凑合一个星期。 她不爱那个男人,也不想过日子,要是这么死了,也挺好。 结果乔娘没死成,男人死了。 窑子逛多了,害了病,死的也惨。 死的好极了。 当个寡妇,也挺好的。 “您男人什么时候死的”见乔娘不说话,李重棺笑道,“还记得么” 乔娘似乎是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三岁,萱萱三岁那年死的。” “这样啊。”李重棺从口袋里,慢慢地掏出了什么东西来,“啪”地扔在了地上。 “那您呢”李重棺的声音平而无波,温温地好听得很。 “什么时候死的” 李重棺丢在地上的,是那副人骨磨成的手链。 陈知南顺去一看,才突然发现乔娘突兀地站在灯下。 没有影子。 时间在那一瞬,仿佛静止了似的。 男人的钱被那些所谓的“好哥”“弟兄”瓜分了大半,幸得乔娘自己还存了好些余钱,紧巴着点,够用一辈子。 乔娘的寡妇日子过得很是舒坦,带带儿子,最大的花销也不过新订了套红木的单人床。 她喜欢熬红油,淋成辣椒面,买了肉来下面吃。乔书轩是她的儿子,养了一副地道重庆嘴重庆胃。 好景不长,那新做的单人床没睡多久。 乔娘又嫁人了,这次是同男人先前的一个上海哥们,叫赵宇。 自由恋爱的。 现在时代变了,换个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乔娘从来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男人落个那般地步,都是咎由自取。 赵宇也是家大业大,在上海算个人物,也就没人敢造次,婚礼办的格外盛大,鸣炮宴礼一个不少,宾主尽欢。 乔娘成了那远近闻名的赵太太了。但赵宇说,乔兄生前待他颇好,乔娘便还是唤乔娘,至于乔书轩,也还是照着叫乔书轩。 说起来,“乔书轩”这名儿,还是当年赵宇给取的。 乔娘也不知这是个什么道理。但无论如何,赵宇高兴便好了。 乔娘是喜欢赵宇的。 她日子仿佛突然好过了,也或者是人突然开窍了似的。乔娘置办了好些衣裳,那种顶时髦顶鲜亮的色泽款式,紧身小旗袍,坎肩,带着花边的手包,透彻晶莹的翡翠镯子,宝石打的耳坠,项链要匀称等大的透白的珍珠,戒指要金的,俗气又高贵。 她学着上海那些地道的时髦小妞儿,涂脂抹粉,穿着打扮得花枝招展,做最摩登的发式,计较明天早上吃三明治还是中式早餐,配豆浆还是牛奶。 乔娘这年才二十来岁,年青,漂亮。 她的人生再次鲜活了起来。 还是好景不长约莫是老天爷不曾打算眷顾,又或者是她前几辈子犯的孽太大了。 没准都是。 毕竟这世上在水深火热中过活的人太多了,还轮不到她来享福。 那赵宇也不是个东西。 是了,只表面上有个人样罢了。 乔娘是赵宇的第一任妻子。 那阵子不兴纳小妾娶几房姨太太了,都说要一夫一妻。刚开始,赵宇是真待她好的,大有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意思。 乔娘也是真心欢喜的。 然能在这摇摆不定的世道里混出个名堂来的,哪个没有几分狠厉的手腕子赵宇对外却一直是一派斯文的书生样,那股子狠劲儿便都往家里撒去了。 乔娘第一次听赵宇发了狠地骂人,是有次谈什么事情没谈成,似乎是赔了一大笔,又掉了份儿。赵宇半夜里淋了雨浑身湿透地回到家,披着羊绒毯子躺在沙发上,把对方从太奶奶到玄孙女一个一个问候过去,连姑奶奶大侄子的堂舅的女婿都不放过,无外乎那几个污秽得不堪入耳的字眼,翻来覆去地骂。 彼时乔娘还晓得安慰,煮一杯咖啡塞进赵宇手里,软软糯糯地依在他旁边劝他莫气坏了身子。 再后来,那股狠劲儿又全数撒到了床上。 赵宇心里是嫌乔娘生过儿子的,觉着便松的失了很多趣味,偏生自己又没洋人的尺寸,便学着洋人换着花样把玩,蜡烛或是随手顺来什么大小物件,一进一出就容易见血。 乔娘生过儿子,她心底里是愧怍的,又生出几分自卑来,那时爱赵宇又胜过爱一切,而那般对待随不大舒畅,偶然也能得了些许趣味来,便悉数由了他。 直到有次着实受不了了,哭着推搡几下。 哪知道后面才算是噩梦。 赵宇见她不从,心里生出许多芥蒂来,而后便是打打骂骂每个停歇,乔娘愈是湖痛,便也打得愈狠。 再后来,都不用见着床了,赵宇一进门,手上便能捡个拖鞋啊什么的,往乔娘身上招呼过去。 他拿贝雷帽扇过她巴掌,那帽子是乔娘生辰时候,赵宇亲手挑了送她的。 赵宇发狠打人的时候,家里的下人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乔书轩站在那儿,看过了全程。 每一次都看了。 赵宇特许的。 赵宇叫乔书轩站在那儿看着,然后教他如何对待女人,用什么手段,多大力道。 乔书轩是没打过乔娘的,但乔娘很慌。 他的儿子,不能被教成那种渣滓样。 “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乔娘颤了一下,往后退了几步,向乔书轩摆了摆手,“萱萱,过来妈这儿。” “你儿子已经死了,乔阿姨,”陈知南只看一眼乔书轩,胃里就翻腾起来,“他啧。” 的确是令人作呕。 “明明自己都是个死人了,又背上几条人命,”李重棺的神色在冷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透寒入骨,“刘兴国,甚至你儿子,都被你害死了。” “我没什么耐心,你自己将来龙去脉讲个大概,虽然不讲也行。”李重棺道,“依天地之法,赐你个魂飞魄散罢。” 乔娘一下慌了“你,你要干什么你” “陈知”李重棺回头,本想叫陈知南作个术法,却见李笑笑上前,双手狠狠地掐住了陈知南的脖子,“南” 陈知南整个脸涨的通红,想说话,却连呼吸都困难,一个字也憋不出口,用了力想掰开李笑笑,这姑娘却箍得太紧,叫他根本无法动弹。 “泉呃” 李重棺眸光一闪,惊怒上前,想劈手夺过陈知南,却被李笑笑轻松闪过。 “你又是什么东西,”李重棺见陈知南几乎要晕过去,咬牙斥道,“放了他。” 李笑笑身形有些摇晃,似乎片刻工夫就要倒下去似的,却依旧死死地掐着陈知南,歪着她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漫了尸斑的脑袋,对着李重棺笑了笑“我若是现在杀了他,您会记恨我么” “守门人殿,下”李笑笑轻轻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李重棺的脸色蓦地一变。 李重棺深深地看了李笑笑一眼,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你最熟悉的人,之一。”李笑笑回道,“你似乎找了我很多年,还坏了我不少好事啊,殿下。” “别那么叫我。”李重棺几乎是惶恐地打断了李笑笑的话,“我放你走,放了他。” “我若是要走的话,您拦不住的,”李笑笑轻声道,“现在是晚上了。” “您知道您当初为什么被过继给李智云么”李笑笑感觉到陈知南呜咽几下,便稍稍松了一点,叫他不至于闷死,“您那时顽劣,蛮横,胸无大志,格格不入” “现真龙无主,天地大乱,我若再给您一次机会,您会怎么办” 李重棺很久没说话,目光在陈知南和李笑笑之间来回游离,皱着眉道“不要异想天开,过去事休要再提。” “我偏要提”李笑笑仰头大笑出声,“您要怎么选” “你要做什么”李重棺冷声道。 李笑笑不答,微微抿了下嘴唇,不料抿下厚厚一层皮下来,嘴巴都险些碎裂开来落到地上“您别拦我就好。” 陈知南本挣扎了好一会儿,脱了力,此时又忽然猛烈挣扎了起来,从喉咙里挤出呜呜的声音。 “师父在哪”李重棺吼道,“袁渚白,你到底要做什么” “殿下,这么喊可不大礼貌。”李笑笑居然就这么松开了陈知南,趁着李重棺扶起他的空当儿往后急退几步,道,“您该喊我师兄。” “真龙在上,我要黄泉无阻,鬼门大开,” “我要您再见天下归矣,万国来朝。” “您怀里的是小天师吧您知不知道,那老天师啊,可是被您害惨了” 李笑笑落下这么一句话,忽然就噗通倒在了地上。 李重棺上前一探,没了呼吸。 “该死”李重棺气急,吼道,“袁渚白你别做梦了” 陈知南半靠在李重棺肩侧,咳了许久,才渐渐缓过来。 一回头,乔书轩已经不见了,大约是被乔娘叫去好生藏了。 乔娘呢,又萎缩又惊惧地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们俩。 “你们你们走不走” 乔书轩最终还是冲着乔娘动了手,在赵宇的唆使下。 那是一根短鞭,黑色的,并无它特别,可单只因着是握在乔书轩的手里,便显得有如什么刑具一般可怖。 赵宇似乎又拿了什么别的东西来“伺候”她,乔娘不记得了。 她似乎是没活过那晚。 又好像是没死,乔娘第二天睁眼的时候,一切都如常,除了身上装扮似乎是变了,变得朴素得过了头,好像最开始那个在田垄边弯腰摘野草莓发小姑娘。 年轻了,就当是好事吧。 赵宇突然就死了,乔娘很惊讶,她才刚醒来,赵宇就死了。 人们说是半夜被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吓得。 当然,都和乔娘没什么关系了。 人们好像很少再来找乔娘,也许是因为没了赵宇,乔娘便再没什么存在感。 不过这样也好,乔娘想。 她收拾收拾东西,带着乔书轩回了山城。 乔书轩好像失了忆般,忽然变得明亮干净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 但乔娘还是怕,怕乔书轩长成赵宇那样,没有情分,又残忍。 她很怕很怕。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乔娘想,对,没一个好东西。 她要是有个女儿该多好,乖巧懂事,又伶俐聪明。 是啊,她要是有个女儿多好。 她该有个女儿。 乔娘给了乔书轩第一串手链。 店里的男工太粗俗,像她第一个男人,又想那个什么赵宇。 可能男人都是这么一个样子吧。 乔娘打了第二串,第三串手链。 “不走。”李重棺淡淡道,“陈知南,动手吧。”他再没耐心了。 “乔阿姨,不好意思。”他道,“我需要给刘兴国一个交代的。” 陈知南来之前方翻了书,此时还记得怎么做那法,似乎是有点复杂的,他捏了个起手诀,手上握了一沓纸符。 他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来迎接失败,结果转眼间,有什么东西凝在他胸口,而后喷薄而出。 仿佛整个人都不是他自己了似的。 “赵氏婉儿,无德无才,强留人世,为祸作乱,乃伦常所不容,天理所难解。” “诸天在上,现散其于故土,封其轮回之周。” “去三魂,燃七魄,轻骨作灯长明。” “还天地清” 陈知南迷迷糊糊的“被迫”念完,好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 赵婉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怨女骨八[完] 乔书轩到底没敢下狠手,不过都是赵宇用以发泄的特殊爱好,他并不怎么感兴趣,意思了几下便借着同朋友出去玩的理由离开了。 偌大房间里便只剩下赵宇,和半死不活的乔娘。 乔娘今天穿得很漂亮。 叫了手艺颇好的佣人来给她推了头发,旗袍是刚订好了拿回来的,仔仔细细熨过了,从领口到边角没有一个线头。料子是上好的真丝面料打的,孔雀绿的底,缀着鹅黄的花样,好像一块透亮的绿宝石。 她本是要同她那几个小姐妹寻个地方吃茶聊天的。 方才还想着,赵宇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便拉上赵宇,挽着他的胳膊,长脸得紧。 是,她是乔娘。 还是赵夫人呢。 乔娘跪趴在地上,呆呆地抬着头看着赵宇,脸上血和着泪,从眼角挂到衣服领子上。 赵宇又拿了家伙来,好像是什么新的东西,她没见过。 “先生,为什么不让我姓赵”乔娘满目恐惧,颤抖着吸着鼻子,颤颤地问道。 赵宇冷笑了一下,没回答。 “先生,”乔娘忽然感受到什么不一样了似得,莫名地觉着有些危险,“您这样子看上去可凶,乔娘害怕呢” 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凶狠,眼睛里都闪着戾色。 “是么。” 赵宇掐着乔娘的下巴,轻声说道。 “那你以后都不必再看了吧。” 赵宇每次若要对乔娘做些什么,都是在“小书房”。 小书房其实不小,且没有书,只有一张大床,还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东西。 小书房里传来惨叫声,已经是极其正常的事情了。 就像现在这样,佣人们没一个当回事。 听上去也不过就是比平日里更凄惨,更令人胆寒一些罢了,没什么好惊奇的。 陈知南话音刚落,乔娘的身上便倏地窜起一道火光。而后炫目白焰拔地而起,泛着微微的幽蓝色,有如通天神光,将屋内映得透亮,连头顶上的日光灯管相较之下都黯淡不少。 那道白焰也照进了人心。 乔娘被火焰吞噬的同时,那串骨珠也冒起了白光,只消片刻工夫,便化作了一抔滚烫的飞灰。 陈知南眼前一晃,那乔娘似乎就是站在火里的。 身边立着赵婉儿。 再一晃,那二人却又好像合二而一似的,转瞬间什么人影也没有了。 只余下不灭的魂火熊熊燃烧。 乔书轩眼睁睁看着乔娘消失,而后捂着脑袋,爆发出一声惨叫。 “阿娘,阿” 那声音竟软软糯糯有如女子。 却只吐了几个音节,乔书轩便这么晕在了火里。 那魂火是只惩恶鬼阴魂的,按理来说同乔书轩该是没什么干系,但只一小会儿,乔书轩竟然也“烧”了起来。 却不想乔娘,赵婉儿那样凭空消失,乔书轩就这么躺在那儿烧着,看上去也没少几块肉。 而李重棺听到乔书轩嚷的那一声“阿娘”后,竟整个人癫狂了似的急冲过去,把乔书轩一把捞了回来。 “乔书轩乔书轩”李重棺从太阳穴按到人中,甚至直接给乔书轩脸上来了几个不轻不重的巴掌,“醒醒” 乔书轩没反应。 李重棺伸手一探鼻息。 死了。 谁都不知道方才附在乔书轩身上的鬼魂来自何方,陈知南一道魂火下去,三魂七魄一并消了个干净,渣都没落下。 但李重棺总是觉得,那句“阿娘”的语调,听着熟悉得很。 熟悉得过了头。 “这个也死了,怎么办”陈知南顿时有点手足无措,“泉哥” “杨越的学生,交给她去处理吧。”李重棺淡淡道,“时间尚早,现在回去还有的几个小时觉睡。” “李笑笑呢”陈知南问。 李笑笑倒在门口,竟如一具干尸般,僵硬而粗糙,半点没有新鲜尸首该有的样子。 “她本就是个孤儿吧。烧了就行,反正早就是个死人了。” 陈知南发现李重棺总有那么些令人难以理解的毛病,比如面无表情一脸x冷淡样地讲述一些叫人毛骨悚然的奇怪内容。 再者,李重棺没准还有什么了不得的煞星命格,就陈知南跟着李重棺的这段时间而言,第一次在都市春天待了两个晚上,都市春天唯一的老板阿布不幸离世。第二次便是接了刘兴国的委托,两次来到这家手工艺品店。 嗯,现在整个店只有他们两个活人。 以及乔书轩,李笑笑,乔娘,赵婉儿等看得到的和许许多多看不到的不愿现身小鬼小妖。 想想也是可怕的紧。 “我得回去找卤蛋,”李重棺道,“有些事情,必须找她问个清楚。” “泉哥,李笑笑身上那个人” “嗯,不是她。”李重棺点头,“那是袁渚白。” “李笑笑是被他杀的,乔书轩也是。”李重棺道,“ 阿布没准也一样。” 李重棺蹲下来,捻了把地上的灰,径自走了出去。 陈知南慌忙跟上“哎,泉哥,这就走了” “不然呢。”李重棺回头看了一眼,“你想陪他们过夜” “陈知南,你身后有东西。” 陈知南忽的感觉后脑一凉,仿佛听到一阵沙哑的哂笑,和什么模糊不清的低语声。 滴答滴答和流水汩汩的悦耳声响,现在听来却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李重棺看到陈知南身后,看到了一只眼睛。 瞳仁极小,并不是国人通常的纯黑或深棕,掺着诡异的青白色。眼白泛黄,像极了多年老烟枪嘴里藏着黑垢的黄牙。 陈知南僵硬地看着李重棺,冷汗直冒,不敢回头,毫不犹豫地拔腿就往李重棺那边跑去,其急切程度有如看到老母鸡的崽子。 咯咯哒咯咯哒找妈妈。 李重棺嘴巴一动,似乎是说了句“滚”,却并没有出声。看到那眼睛又闪了一下,化作一缕阴魂飘忽着去了。 李重棺上前,把那店门给关上了。 “小孩儿,别怕。” 李重棺今儿晚上头一次扯了扯嘴角笑了。 “逗你玩儿呢。” “哟,没气儿了。”赵宇提着扳手,往乔娘腿上敲了敲,“这么不经打” 乔娘依旧是瘫在地上。 已经没了呼吸。 赵宇扳手一挥,狠狠地砸在了乔娘的腿上。 “嘎达”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赵夫人”赵宇冷哼一声,“破鞋儿,你配么” “你只配乔老粗那种暴发户。” 赵宇顺手把乔娘已经破地近乎形同虚设的旗袍扒了下来。 “这绿色穿着真丑,又老土,”赵宇道,“可惜了这顶好的料子。” 不过没关系,横竖他也不差钱。 赵宇捣鼓半晌,就仿佛玩腻了似的,离开了房间。 也是,谁还会再对个没反应的尸体提起什么兴趣呢。 “夫人累了,歇下了。”赵宇对管家吩咐道,“别去惊扰。” 次日,赵家夫人乔娘,被发现死于家中“小书房”。 对外只说是多年旧疾,病故的。 第二天,赵宇也走了。 对外是说哀伤过度。 乔书轩那天晚上没回家,第二天再进小书房,就看到乔娘呆呆地坐在地上,怀里抱着赵宇的尸体。 他隐隐约约觉得乔娘有哪里不对劲了,比如没了小旗袍,翡翠镯子宝石耳坠。 换了副先前跟着那男人时候,土得掉渣的旧衣服,哦对,看上去还年轻了不少。佣人们都说他母亲死了。 死了吗 没有吧,明明看上去还好好的。 乔书轩迷迷糊糊地参加完了葬礼,顺便遣了佣人们,乔娘叫他卖了房子,他便卖了。 乔娘带着他回了重庆,就带了些衣物。 乔娘还背了个顶大的包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拿白布包着的,脏兮兮的。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同乔娘差不多大。 乔书轩没在重庆生活过,热了点,不过还好,能适应。乔娘开了家手工艺品店,加上先前从赵家带的钱,不差钱的,还把他送进了最好的私立中学之一。 日子过得挺滋润。 就是乔娘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会对着乔书轩发火,还有店里的男员工。 偶尔会念叨两句,男人怎么怎么不是东西,说想要个女儿。 大概是先前被赵宇吓着了,乔书轩也没在意。 “妈,你是叫什么名字来着”乔书轩从不知道乔娘是被抢去了的,问道,“没听你说起过” 乔娘彼时正窝在躺椅上,拿着不知什么材质的白色珠子穿着手链,抬头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道,“喏,怎么着” “不知道,我也忘了,”乔娘道,“就乔夫人吧,乔娘。” 乔书轩不相信“哪有人把自个儿名字都忘了的。” “妈不骗你,真的,真忘了,”乔娘穿好了手链,打了个漂漂亮亮的绳结,起身去给乔书轩,“戴上。” 乔书轩皱眉,什么东西啊,女里女气的。 “摸上去还掉粉,不要了吧。” 乔娘皱眉“你还不愿意了,叫你戴上你就戴上,快些的,待会上学去了。” 转头又往屋里吼道“刘兴国过来了你也有份” 乔书轩不情愿地撇了撇嘴,乔娘又瘫回了她的躺椅上。 身下没有影子。 十几二十年前,重庆的山旮沓里。 十五岁的丫头片子欢欢喜喜地抱着小黄狗,抬头望着梁上挂着的红辣椒。 屋里传来阿爸的唤声“婉儿,去拾点柴来,顺便把米洗了” 婉儿放了黄狗,乖乖巧巧地回了一句“哎” 乔书轩去读书了。 乔娘摇着蒲扇,朦朦胧胧间想起了什么东西。 乔娘 她要是姓赵,该叫什么来着 赵夫人,赵太太,赵婉儿 死了吧。 李重棺同陈知南回了小泉堂,却只见着陆丹。 陆丹闷闷不乐地在鬼前看着小人书,这回不是人鬼殊途恋了,是冥婚童养媳。 “回来了”陆丹噘着嘴幽幽道,“泉哥,你是不是嫌婉儿烦,把她弄走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麻烦,和死人订的约,若是悔了,得折多少阳寿啊,”陆丹嘀咕道,“虽然你也不怕 ” 李重棺拍了拍陆丹的头,轻声道“不是我。” “乔娘就是赵婉儿。”他道,“我送她俩一同归去,也算是,遂她一桩心愿吧。” 抽屉里传来几声叮叮咚咚的响声,李重棺拉开一看,多了一沓冥币。 该是刘兴国的家人送的。 李重棺叹了口气,道“卤蛋,拿香来,慰在天之灵。” “这几天你看店,我明日启程,去霁云观。” 袁渚白那句“害惨了老天师”,令他久久不能忘怀,他必须亲自去看个究竟。 “顺便把陈知南送回去。” 陆丹同陈知南异口同声的一句“啊” “泉哥,您怎么成天就是要把我送回去,”陈知南委屈道,“我 ” 陆丹也帮腔道“南哥很努力了啊,这几天每天看书看书都没怎么睡好觉 ” 咳,其实是大晚上的容易被吓得睡不好觉。 “哟,您怀里的是小天师吧殿下,您可知道老天师被您害的有多惨” 李重棺看了陈知南一眼。 二十三岁,还是个孩子。 算了吧。 “送回去吧。”李重棺叹道,“他不合适。” “李重棺”陈知南急道,“你什么意思” “你再这样不讲理,我就,我就”陈知南道,“把你那堆什么黄泉什么门啊,对,还有那个袁什么渚白,守门人殿下都告诉我爷爷” “最打底,”陈知南欲哭无泪,“这几天风里来雨里去,出生入死的工钱,你总得结给我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哭梨园一 “嗤”李重棺崩了半天脸,还是没忍住,给这脱线玩意儿逗笑了。 陈知南可怜巴巴地想去拽李重棺袖子,又不敢,生怕自己的猪蹄子把这金贵人儿给玷污了,纠结半天,只得自个扯自个儿的左手扒拉着右边袖子,右手扒拉左边儿,撅着个小嘴眼泪汪汪地往那儿这么一杵,还颇有点古时丫头片子娇滴滴的模样。 当然,陈知南没有哭,嗯,没有哭。 李重棺眯着眼,欣赏小半会儿,一甩手把那屉子拉开,便开始一张一张一沓一沓地数票子。 虽然那抽屉里搁的只有毛票和冥币,并没什么金银玉石。 有那么一瞬间,陈知南还是觉着满目金光晃得人头晕。 嗯,资本和土财主的光芒笼罩了他。 “来回路费给报销,置的衣冠啊什么家伙什也不用付我钱,”李重棺边数边道,“你还要多少” “说实话,你要是狮子大开口,叫我掏钱把你们霁云观重新翻修一遍,我也是乐意的。” “怎么样” 李重棺道。 陈感受到资本的铜臭好崩溃委屈巴拉知南。 他的元始天尊忘了这家伙不差钱的 “重修修还是算算了吧,”陈知南结结巴巴道,“观里面砖砾瓦墙年头大了,偶尔修缮便好,换新的不大妥,妥当” 李重棺没说话,一脸“你尽管要挟改变主意算我输”的表情,捻着毛票子,擦出沙沙的响声。 陈知南这会真的是欲哭无泪了。 一是陈旭叫他查的东西还没整出个名堂,现在就这么憋憋屈屈毫无理由地把他给送回了老家。 二是,他到底还是对这吓人地方滋生出了些许不知所起的感情来的。毕竟这么多天,别说是人,狗都养熟了该。 真不想走。 李重棺见陈知南再说不出话来,把数好的票子码得整整齐齐地递给了他。 陆丹反倒是不乐意了,趴在桌上不情不愿地道,真要送啊 “泉哥平时又不同我说话,冷冷冰冰的没个人气。”陆丹惋惜道,“好容易有人能陪我解解闷呢。” 说着,陆丹就扳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了起来 “虽然南哥吧平时傻乎乎的。” 陈知南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心道这“傻乎乎”也能算半个褒义词呢是吧。 “冒冒失失总是听不懂人话。” 陈知南“” “还特别没用,”陆丹道,“但总归还能拿来逗个趣儿嘛。” “泉哥,我不想南哥走。” 陆丹冲着李重棺央求道。 陈知南经历了陆丹方才一番如万箭穿心的评价之后,一脸吐过血的虚样摆了摆手,没好气地把李重棺给他的毛票子抽了,便走到自己窗前一倒头就睡了下去。 李重棺没准还要做些什么事情,但想来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一睡了之。 脸啊澡啊牙啊,都留到第二天再说吧。 陈知南就这么睡在满身的汗臭里了。 “唉,”陆丹叹道,“真不考虑嘛。” 李重棺深深看了陆丹一眼,摇了摇头,道,“不考虑。” “你在这人间的寿命绵绵无穷尽,迟早也要习惯孤独。” “泉哥,你是怎么习惯的”陆丹突然问道。 “身边的人迟早都会离开,”李重棺轻声说道,“不要倾注太多感情。” 陆丹道“中元要到了,你又要怀奠多少亡故” “死亡是上帝赋予的礼物,”李重棺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可惜我没有。” “我不信上帝,”陆丹回答,“李先生应该也不信。泉哥,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给南哥一点成长的时间。” “还是对所有的陈家后人,你都是这副不耐烦的样子” “不,”李重棺摇头,又点头,道,“我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没用的。” “天师也迟早会走。”陆丹劝道,“这担子到底是要南哥扛的。” 李重棺晃了晃脑袋,把目光转向别处去了。 “我不想习惯孤独。”陆丹又道,“那样没有人气。” “你本来就不是了。”李重棺接道。 “我还想活着的。”陆丹小声道。 小泉堂的老板李重棺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种儿,说要送便真的关了店门就准备把陈知南押回去。陈知南借着收拾东西啊逛逛和尚庙啊等等各类奇葩理由硬生生拖了三日,还是不得不背着包提着家伙什跟在李重棺后边走了。 李重棺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其实这人从前偶尔还是会聊上几句的,若是太阳打西边一出来,还能听到李重棺说几句冷笑话。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李重棺现在是愈发的惜字如金了,能用“嗯”解决的就绝不用“嗯啊”。 陈知南百无聊赖地想着,卤蛋儿此刻会不会同他一样无聊。 应该不会了,她可以去找小鬼大鬼老鬼少鬼们聊天。 霁云观修在山上,说不上很大,但规模也还可以,零零散散养了百来人。 陈知南同李重棺站在山脚下的时候,陈知南还奇怪来着,平日里脚下的亭子都有小童候着,有陈旭相熟的故人来访便第一时间请着上去。今日却是一人也无。 倒是有个吹糖人的。陈知南现今口袋包鼓起来了,毫不犹豫地便掏钱买了俩。 那老师傅吹了两只小老鼠,眼珠子滴溜滴溜的很有神,古灵精怪的。陈知南自己拿了一个,给李重棺递了一个。 李重棺没接。 陈知南也没当回事儿,一只手攥着两支糖人,另一只手给李重棺指了指路,道“泉哥,这边,上吧。” 李重棺没答话,早在陈知南指路之前便大踏步上前,用实际行动告诉陈知南自己知道路的事实。 小会儿,又不知哪根神经抽了一下,转过头解释“之前来过。” “来请你爷爷那次。” 陈知南很敏锐地捕捉到什么“请我爷爷” 感情好啊,他倒是自己千里迢迢跑去的 李重棺看了陈知南一眼,点点头“嗯,请你爷爷。” “天师是他们这一辈的佼佼者,”李重棺道,“我当时好奇的很,便来见了的确是天纵之才。” 言下之意,两相比较,陈知南什么玩意儿啊。 陈知南脸皮子一红,选择闭嘴。 山脚下没见着门童,半山腰倒是路过一个。那小童子生的皮白,顶多七八岁的年纪,同陈知南一样留着发,看上去倒像个姑娘家似的。 那门童见着李重棺,稍稍点了点头,便转身,对着陈知南行了个揖,动作幅度挺大,差不多有九十度鞠躬。 李重棺用余光淡淡的瞟了一眼,边向上走着边道“你们这儿倒还是一如既往。” 沉谧安稳,幽幽然独立世外,千百年未变分毫,像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陈知南自然没听出李重棺胸中感怀,只点头道“现在是都流行握手山中一直这样,小崽子们习惯了,以后寻着机会改改过来,也好沾沾新中国的气运。” “不用,”李重棺道,“挺好的,不用改。” 陈知南还在嘀嘀咕咕着奇怪呢,从前这些个小道童,可从来不会对着他行这么大的礼的,最多意思意思装装样子,便也算过去了。今儿这是怎么了 “你头发怎么不剪剪,”李重棺突然道,“方才那小道童的都比你的要来的短。” 陈知南不甘道“不剪哎,我长头发的日子比那小孩儿多好么” 霁云观有九百九十八道阶,陈知南和李重棺又都背了拎了些东西,走着便有些慢了。因着到山脚下就已经傍晚,天快要黑时,二人才站在了霁云观的门当口。 霁云观最前是三个石柱同四缸坛撑的门,皆是白石所制,有的雕了龙蛇万物栩栩如生,有点雕了仙君玄女宝光蔽了天日。 不知用什么方法得了消息,门前密密麻麻站了几排来迎的人,高的矮的老的幼的,皆俯首而立,见陈知南二人来,都上前一步,鞠躬长揖。 场面瞬间寂寂。 这阵仗的确是把陈知南给吓了一跳。 李重棺却像个没事人似的,从怀里掏了没木牌,“啪”的掷到了地上,道“小泉堂李重棺,约天师一叙。” 那木牌差不多是个圆的,周围雕了云纹,下端缀了深赭的流苏,流苏中间串了枚小小的白玉珠子,木牌中间,用正楷刻了个繁体的“陈”字。 看上去古旧得很,中当裂了一道细细的纹。没准早个十几二十来年,那流苏不是赭色,而是抹艳丽之至的大红。 随着木牌落地的“当啷”一声脆响,众人抬头,望了一眼那木牌,居然皆是面露哀色。 却无人语。 陈知南蓦地感受到什么不对,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爷爷呢” 很久都没有人答话,知道陈知南有些惶惶有些焦躁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人群中才挤出来一个瘦小的年轻道士,对着李重棺揖道“先生要寻天师一叙,现如今,他便在您左手边。” 李重棺默默把头转向左边,同陈知南大眼瞪小眼。 陈知南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几乎是暴怒般地推了一把那道士“我爷爷呢他现在在哪里” 不会,不会是他所猜测的。 陈旭那糟老头子还年轻的狠,哪里会这么随随便便地就去了。 况且若出了什么变故,非得推选新任天师 也绝不该是他。 开什么元始天尊的玩笑,他连观里头开销用度的账都算不清楚,要他来管霁云观 李重棺的脸色也一下子精彩起来,仿佛失了魂似的愣了半晌,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捻着指头推算起来。 “没死,活着,别瞎想。”片刻后李重棺舒了一口气,拍了拍陈知南的肩,轻声道。 却看到一个眼泪汪汪抽抽噎噎的陈知南。 李重棺“” 陈知南当然没有真的哭出来,只是那小嫩脸蛋儿写得满满都是“噫噫呜呜”,好笑的紧。 李重棺很尴尬,犹豫半晌,从兜里头摸了块布帕出来,一把糊在了陈知南脸上。 那道士方才被陈知南推了一把,也是吓得不轻,现好歹缓过来了,才继续揖首说道“老天师年事已高,现外出云游,将天师一位转由小天师。天师不在观里的时候,观中一应事物皆由玄一老人负责。” 陈知南却听出了那道士的弦外之音 陈旭不想老死在观里。 李重棺身形却忽然晃了一下,许久,才问道“你们老天师今年贵庚” 那道士居然支吾起来了。 “这嘶,怎么好像突然记不起来了” 李重棺转向陈知南,那人却摇摇头,道,我不知道,爷爷从来不肯与我说。 李重棺听此话,眉头愈发蹙了。 方才迎人的队列还没散,又有人从后面往前传话来 “玄一老人请天师会于东堂。” 东堂,那日陈旭蛮不讲理地干掉了整一碗红烧肉,把陈知南送下山的时候,也是在东堂。 却原来沧海桑田根本耐不得百年千年,一十二日也能熬出个物是人非。 命耶,运耶 陈知南浑浑噩噩地进了东堂,李重棺本是站在门口候着,又被小童请去别屋里坐着吃茶。 小童刚欲烹茶,却被李重棺挥手止了,刚想说不必,话到了嘴边又变成“把你们老天师先前的茶饼拿来,要碧螺春。” 小童愣了愣,道了句好,取了碧螺春了,又欲烹煮,却又被李重棺挥手止了。 李重棺轻声道“我来。” 不是什么大事,小童又也知道李重棺是小泉堂的人,便允了,细声嘱咐几句,就掀了帘子出去。 独留李重棺同那馥郁茶香共处一室,沁了满怀故人思。 玄一老人正坐在东堂内,候着陈知南。 “玄老。”陈知南轻声道。 “阿南啊,过来。”玄一老人也是看着陈知南长大的,亲近得很,向来都喊他“阿南。” “玄老,”陈知南道,“我” “嘘” 玄一笑了笑,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们阿南,都是天师了。” 玄一把面前摆着的布包,轻轻地放在了陈知南手上。 “拿着吧。”他说。 陈知南不明所以地揭开。 里面包着的,是一面旗子。 旗杆米来长,两指粗,木制的,黑里透红,被岁月磨的光亮。 旗面似乎是没见过的锻布,玄色的底,上头绣了一个“坤”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哭梨园二 “这是什么”陈知南问道。 玄一摇摇头,只笑着,没说话。陈知南本想摇摇那旗,却被玄一制止了。玄一又递了一只布包过来,陈知南打开来看,是一本账簿样的东西,面上明晃晃一个“陈”字,十来公分厚,封面是硬壳的,线装,结结实实的一大本。 “拿着,回头有用的。”玄一说着,又递过来一封信,“这个,给李先生。” 陈知南接过一干东西,打作一包,才得空问了“我爷爷呢” “他啊,”玄一叹了口气,神秘地笑了笑,“老了都闲不住,出去玩儿去了。” 陈知南摆了摆手,不信道“得,我也不是三岁娃娃了,您别蒙我。” “没蒙你,他身子硬朗的很,我还不了解他。”玄一捋捋胡子,笑眯眯地说。 二人还未聊上几句,有小童进堂奉茶来,片刻后,又有人来揭了香炉点了新香。 玄一把茶碗盖一滑,陶瓷磕碰出悦耳动听的脆响,像一泉眼里汩汩冒出来几个泡泡似的。 “天师,您觉得这地界怎么样”玄一问道。 陈知南是头一次听着玄一老人同他说话用“您”这个字眼,当下也是吓得不轻,忙拱手道折煞晚辈了。 又说,挺好的,渺然世外。 “是啊,我在这里八十六年,山河破碎国运飘摇,内忧外患,黑云压城看不见光的时候,这里也从未变过。” 玄一老人说话慢悠悠的,带点老辈人抑扬顿挫的味道,说几句便呷一口茶,待琢磨透那清苦味儿之后,才肯吝啬地又吐露出几个字来。 “你看门口那棵樟,还是我十三岁那年栽的。”玄一笑道,“都这么大啦。” 陈知南本以为玄一要来一通长篇大论的人生感慨,结果玄一话风一跳,道“你也在观里长大,来与我论论,这无为是个什么意味” 无为。 无为而无不为。 玄一笑了笑,不顾陈知南一脸迷惘的表情,摸了张黄纸出来,递给陈知南。 这鬼画符样的东西陈知南见过,从前跟着陈旭下山装大仙坑蒙拐骗的时候常用,若他没记错的话,这张是祛病符。 “玄一祝天师此生安康无忧。” 陈知南会完玄一老人,便去了偏堂寻李重棺。知道这人在这儿喝了大半天茶水,估计早已等的心焦,就直接把那信掏了给李重棺“喏,我爷爷给你的。” 李重棺三两下撕了封,从里头抽出三四张薄薄的泛黄的宣纸来。那纸看上去很有些年头,李重棺没把内容给陈知南看,陈知南只能从半透的宣纸背面隐隐约约看到几个龙飞凤舞的字,和李重棺微微发抖的手。 李重棺读得很快,三两下就读完了翻页。也读得很慢,翻来覆去读了四五遍。等他终于放下信,很小心的放回封里,叠好了塞进胸前的口袋的时候,才长舒了一口气。 陈知南发觉李重棺的眼角居然就那么红了。 “还好,”李重棺浑然不觉似的,“好歹他也没生我的气。” 然后很响的,李重棺吸了下鼻子。 “玄老叫你去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陈知南答,把自己提着的东西给李重棺看了一眼,“就把这些给我了,也没和我说爷爷去了哪,也没解释什么。” “正常,估计是那家伙给教的套话,毕竟有些东西,玄老作为一个外人,总归是不能知道的。”李重棺轻轻碰了一下那布包,又很快缩回手来,道,“看到这东西,我才觉得他是真的走了。” “玄老说这叫坤旗。”陈知南道,“也不知做什么用的。” 李重棺定定地看了眼陈知南,道“你既已经是天师,我便再也瞒你不得,既然如此,你” 下一秒,李重棺瞳孔蓦地一缩,然后跟没拴紧的疯狗似的,“咻”地一下往陈知南身后窜去,只在原地留了这说了半句的话。 陈知南不明所以地“喂”了一声,顺着李重棺奔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却愣住了。 霁云观的后山头,忽地泛起了幽幽蓝光,把夜晚烧地有如白昼。 陈知南才想起,这天是中元了。 时间过得是真的快。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猛然想起了什么,跟着李重棺飞奔而去。 二人一路跑到后山细流的源头。 却只见河灯不见人。 百千河灯仿佛魂火般,在山间的溪水里飘飘荡荡时起时伏,然后成群结队地顺流漂向远方,流成一道一道幽蓝的河。 李重棺看着那些河灯,慢慢的慢慢的,背靠着一颗树,坐在了地上。 陈知南本想劝他,也不一定的,别着急,但自己又觉着着实有些好笑。 除了陈旭,谁还能点一河蓝幽幽的灯来。 “前些年的中元,他也是这么干的。”李重棺却是先开了口,道,“见着我一盏一盏放河灯,看着那百千只眉头一皱嫌麻烦,一挥手呼啦一下全给我点着了,点的我措手不及,差点没时间丢下河。” “不过也挺好看的,像一颗颗蓝色的星星。”李重棺说。 “这里面有一盏,”李重棺忽然道,“可能是他替我烧给他自己的。” 李重棺远远地指了一盏“喏。” 陈知南当然分不清那盏同别的有什么不同,但李重棺仿佛认定了似的,便觉着那是陈旭的,盯了好一会儿,居然丢了块石子把那灯砸了,才道“走吧。” 陈知南看着这一切,更加茫然,没反应过来,道“嗯” “信我求的卦,”李重棺轻声道,“他还没死。” “犯不着点这些个东西。” 陈知南才反应过来李重棺方才说了什么,疑惑地问道“去哪儿” 李重棺言简意赅“小泉堂。” “”陈知南崩溃,“大晚上的,又是中元,饶了我吧”他现在只想扑进他阔别已久的小房间里,呼呼地一觉睡到天亮啊。 陈知南都这么说了,李重棺当然也不会强求。况且也的确没什么问题,中元么,还是小心为上。 而李重棺先前说了一半却又被打断的话,也只能再找时间详谈了。 于是足足拖了三四日,二人才磨磨蹭蹭地回了小泉堂。 李重棺加快了步伐,先于陈知南一步,迈进了门槛,而后转过身,面对着陈知南,目光清晰明澈。 “欢迎来到小泉堂,” “陈天师。” 李重棺朝陈知南伸出了手。 陈知南深吸一口气,然后缓慢而坚定地,握了上去。 于是乎,在经历过吃人花园女鬼上身和爷爷去哪儿后,霁云观新任天师陈知南,终于摆脱了实习店员以及学徒工的身份,作为一个半吊子天师,成功加入小泉堂。 这对陆丹而言无疑是一件大好事,毕竟这样一来,总算有人能陪着她一道了。 然而好景不长,自霁云观回来之后,陈知南就疯魔了似的,每天就着那几本书,还有从陈旭房里新搜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看。其努力刻苦程度同广大新中国高考考生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誓要成为一个提笔不忘符张嘴能说咒的合格天师。 陆丹明明人都回来了为什么我更加无聊了 更加好景不长的是,这两个月,广大妖魔鬼怪就仿佛忽然销声匿迹了似的,不仅闹事儿的没有,连半夜来看病的小鬼也没有了。小泉堂整整两个月没有半点进账,实在是把陈知南担心的要死。 敢情黄泉条件还不插,阴魂厉鬼都鲜少生病的么。 可见啊,生老病死之天命还是尤为重要的,特别是最后面那个“死”字,不仅养活了纸钱丧办制棺等一系列产业,还养活了小泉堂。 都是吃一口死人饭的啊。 李重棺倒是不着急,悠游自在得过着自己的日子,时不时掐掐手指起一卦,确认确认陈旭还活着否。 幸好,一直都还活着。 直到二月后,小泉堂被人推搡着,进来一位稀客。 市委书记,田志奇。 “哎妈你干什么,妈”田志奇想往外走,又怕用力太过反把身边老人带倒,只得一步三顿地被迫走了进来,“我不信这个妈你这是封建迷信” 陈知南见了这驾驶,明白这是票大单子,很上道地在田志奇进来后,走过去把门闩上了。 田志奇“” 田母推着田志奇走着,絮絮叨叨地念叨“什么封建迷信,前两天你姨太婆婆托梦给我的,这还能是假的你姨太婆婆” “你过来坐下”田母把田志奇按在座位上,又拖了张椅子过来,笑吟吟地看着李重棺,“哎呦这俏锅锅简直和梦里一模一样的撒” 陈知南“”那闩门的锅锅有没有和您梦里一样帅啊。 李重棺谦和地笑了笑,点点头,先谢了田母,再道“田书记。” 陈知南品了品这个难得的笑容,简直充满了一股见钱眼开的恶臭啊恶臭。 田志奇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所措地把手放在膝盖上“哎呀。” “说说吧,怎么了”李重棺冲陈知南摆了摆收,招呼道,“茶来,沏前两天开的肚包。” 田志奇苦着脸直言道“大夫,我身体挺好的没啥毛病,我妈非得我来,茶是不用了,我马上带着她走” “风湿骨痛痛了七年半,书记还是要养好身子,”李重棺道,“前日丢的钢笔,在家门口的草垛子里找找看。” 田志奇愣了一会儿,忽得起身就往外走,留下田母一个人,对着李重棺坐在这里。 “哎,你干什么这孩子”田母嚷道,“不好意思啊这孩子就一直这样” 陈知南沏好了茶,笑说这种人也不少见,没关系的。 田母接过陈知南递来的茶,吸了吸鼻子,笑道“哎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年纪大了,也分不出好茶坏茶,香倒是挺香。” 陈知南心里头嘀咕道,茶也必须是好茶,泉哥的品位在这儿呢,民国拿羊肚包的茶包,现今难买得很,可不是有钱有权就能喝得到的。 李重棺点点头“阿姨喜欢就好,可以说说书记出了什么事儿吗” 说起这事儿,田母就愁眉苦脸起来了“哎呦可不是吗可真是愁死个人” 田母眨了眨眼睛,问道“大夫,你知道梅园吗” 梅园,位于川西老街头,临着江,是民国时数一数二的川剧班子。那可不单单是戏园子,独栋的,顶大一外花苑,一抬眼就是渺渺长江水。不说二楼单间雅座,一楼的位子都是一票难求。那时候,什么名流公子哥儿富太太,军政要人,最讨喜的娱乐活动便是想法子搞几张票,去听一场戏了。 不过可惜的是,梅园在抗战八年里迅速落寞,戏班子倒台了,园子已经结了几年的灰。 李重棺点点头,道“知道,如何” “前些日子看报没有”田母问。 “没有。” “年轻人要多看看报啊,”田母道,“多了解一下党和国家的事儿,咱们现在是国家的主人了,不比从前那个惨唷” “是这样,梅园那块地方,荒了太久了,准备征过来建个学校。”田母道,“然后这任务就被派到了我儿子头上。” “本来挺好的啊,我儿子工作能力强,人民也信任我儿子。” “但是啊,大夫,梅园那块地方,不干净啊”田母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世上,不干净的地方,多了去了。李重棺睫毛颤了颤,想。 这时,田志奇却突然又闯了进来。 手里头攥着一支钢笔,从头到脚都是草屑子。 田志奇没说话,默默地到李重棺桌前的位子坐下了。 李重棺点了点头,道了句书记。 “”田志奇很久没说话,只把玩着自己的钢笔,半晌,才问,“您有什么办法” 李重棺知他是信了,声音也温了几许,问“书记可先把情况与我一说。” “梅园要被征来作学校,”田志奇压了声音,叹道,“但那块地方,进不去啊。” “这么好风景一块地儿,拿去作学校未免有些浪费了。”李重棺也给田志奇倒了茶,说。 “那怎么能说浪费呢,你这想法不对啊,”田志奇皱眉道,“咱们国家现在呢,就是要搞大教育,搞好教育,要降低文盲率。” “你们这些大仙啊也别尽整这些神神叨叨的,要多读点书,不要做文盲啦。”田志奇苦口婆心地劝说。 “书记说的是,”李重棺敷衍道,“一定一定。” 陈知南憋笑憋得很辛苦,毕竟李重棺可是个博览群书的主,从四书五经到新式文学,哪个没费时间钻研过今儿倒好,被当成个文盲了。 “梅园啊,进不去的。”田志奇叹道。 “进不去” “那门外一扇铁的,内一扇木的,铁门早早给卸了下来,”田志奇道“那木门奇了,明明没有门闩的,从门缝里望了好几次,真没门闩。” “就是死活都推不开啊,后来不行啊这,这打扰施工进程了这不是,就把那木门给卸了。” “这下可真是造孽了,那木门是正对着江的,现卸了那门,不论是谁往那门槛里踏上一步,就来一阵阴风一骨碌把人吹到江里去了” “哦”李重棺道,“那还真是有趣。” “有趣什么有趣啊哎”田志奇气急败坏地说道,“实在没法子了,现在还在那门口拉了道布帘子又扯了警示条。” “前些日子还有个毛孩子不听话,非得窜进去玩儿,前脚刚踏进去,后脚就飞江里去了要不是梅园旁边还有片儿警站班,可不得淹死” “哎呦,还有啊,这几天又失踪了几个老头老太太啊,还有一个是我同事,我真是被警局那边叨叨叨得头疼” 田志奇无奈地拍了拍自己额头,道“大伙儿一起引咎辞职得了,一块完球儿。” “不好的撒。”田母端着茶杯悠悠插话,“你还要挣钱养你妈的咯。” 田志奇道“是啊,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哎大仙呐,您先给我算算那梅园里头有什么东西,再帮我整整那几个丢了的人跑哪去了我这头发可都要愁白了” 李重棺摇了摇头,道“卦可不是那么算的,我算不出来。” 田志奇脸色一下垮了,苦哈哈地说,那可怎么办哟。 “主席说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李重棺道,“书记若不介意,让我等亲自去探看一番” “某只是个大夫,没什么特长,平生就会抓药写方子,算不得什么大仙,不过那边那位呢,”李重棺指指陈知南,道,“可是位货真价实的大仙呢。” 陈知南心虚得很,摆摆手,忙道,半吊子,不敢当,不敢当。 李重棺斜斜地瞟了那东西一眼。 陈知南立正站直,嗯哼一声,清了清嗓子,道,降妖除魔,在所不辞。 “书记意下如何呀”李重棺笑道。 田志奇在李重棺和陈知南二人间来回看了好几番,觉着李重棺这还算是长得人模人样的,陈知南那头发到腰女里女气的种儿,看上去就一江湖骗子。无奈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点点头,又问道“大夫,我也是为人民服务,两袖清风,这工资也高不到哪里去,那酬劳” “为人民服务嘛,我懂,没关系的,”李重棺道,“回头给你姨太婆婆多烧点纸钱,叫她转交给我点便是你姨太婆婆是在那边揭不开锅了,才托梦给阿姨的。” 田母一拍脑袋,惊道“哎呦,今年是没给她烧点东西过去了,你说这,太忙了也容易忘事儿” 田志奇道“是啊,成天打麻将,太忙了太累了,容易忘事儿” 田母翻了个白眼,给她那不肖儿子脑门上来了一下。 田志奇忽然掏出一个土黄色的文件袋来,放在桌上“这是地方志,把记载梅园的部分都调出来了,您先看着。晚上我在梅园,您来的时候再交还给我吧。” 李重棺捏了捏那厚度,薄薄的几张纸,遂点点头说好。 “书记想必事务繁多,便先回去吧。”李重棺道,“晚上见。” 田志奇也的确还有事,田母也着急着想去搓几把麻将,便都回去了。 “这田志奇,”李重棺一只手撑着脑袋,悠悠道,“看不起封建迷信啊。” 陈知南道“没关系,刚来时我也不信的,你不是帮他把钢笔找回来了嘛,这难道还不肯信了” 李重棺先把地方志摊在了桌子上,准备看看这里头写了什么名堂,不过如他所料,只寥寥几笔大概记了东西,什么几几年建成几几年火爆山城,有跟没有一个样,现在街边随便一小孩儿拉出来,都知道爷爷奶奶辈同他说的,多少年前的梅园,那角儿一开嗓,震得长江的浪头都低了不少,完完全全给沉醉进去了。 李重棺想了想,抽了毛笔来写了一纸,陈知南瞟了一眼,发现李重棺写东西跟他说话似的,十分言简意赅 卤蛋,查梅园。 然后李重棺手一挥,就把那纸信丢到火烛里烧了。 夜幕刚临,陆丹啪嗒啪嗒地从二楼走下来,今天穿得也是一如既往地好看,顺便给了陈知南一个大大的拥抱,才对李重棺说。 “泉哥泉哥,关于那个梅园,我去问了些,”陆丹道,“年份还算近,能问到的也不少。” “那梅园开的时间挺长,火红的时间却短,也就十几来年,是靠那角儿柯老板初登台,便唱醉了一干军政要人,自此才算红红火火起来。” “嗯。”李重棺点头,“继续说。” “那柯老板可是个奇人,生着人高马大的,却偏偏一扮上一上台,便是风情万种软若无骨的娇美可人,那一颦一笑都是禁得起推敲的,唱入了魂了。” “哎,有个小阿姨同我说啊,先前有个东北来的大糙汉子,仗着有点钱,土豪乡绅么,就想包了那柯老板。柯老板直接把人摁在戏台子下边打了一顿,就高高兴兴跟着邱悯归回家去了,装扮都没卸下。” 李重棺摇摇头,笑道“我要你去打探消息,你尽喜欢这些个儿女情长的八卦。” 陆丹撅了嘴,道“我能怎么办嘛我死的时候还没嫁人呢只能看别人谈朋友了,我好惨呀” “泉哥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哎呀,气死个人了” 李重棺“哦”了一句,道,你找个小鬼谈朋友去啊,都别赶着投胎,长长久久个百年千年,得劲儿吧。 “那不得腻死”陆丹又道。 陈知南也是感兴趣的,又追问道,那邱悯归,是个什么人。 “哎呦,南哥你不懂了吧是柯老板的老相好呗” “哈” “邱悯归邱师长,据传言说是俊俏的很反正我没见过,我也不知道。” “哈什么哈啊,那时候不都喜欢去戏园子包几个好看的伶人么”陆丹道,“没见识” “不过他俩不一样了,没准是真动了情,横竖邱悯归上头没老爹老娘,身份地位又都搁在那里,要怎么做都没人管。” “再加上邱悯归是个著名的耙耳朵啊,在家里也是被柯纪骑在头上的种呗” 陆丹眼里头冒出了八卦的光,大有滔滔不绝拍拍桌子讲上三天三夜的架势。 李重棺哼哼咳了一声,叫她废话少讲。 然而,陈知南分明也在李重棺眼里看到了八卦的光 陆丹又说“哎,不过他俩也是挺惨的。后来不是打仗了么,小日本来了,川军就动了,邱悯归自然也去前线抗日,好像是到山东那边吧。” “那阵子重庆这地方成天被轰炸,炸过来炸过去的,没个安生。” “那日轰炸机又来了。” 炮火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里,看客全都作鸟兽散,躲得躲逃的逃,后台的角儿们也全都往台下躲去了。 台上只留了柯纪。 他唱过貂蝉虞姬,唱过杨贵妃林妹妹,千回百转似扶风弱柳, 老天爷赏饭吃,天赐的小嗓,惊世之才。 锣鼓二胡也停了。 柯纪还在唱。 唱过高潮处,又一颗炮弹砸下来,压在了梅园,戏台子一阵晃。 柯纪还在唱。 再然后,梁柱子摇摇晃晃地砸下来,把台柱子永远的留在了戏台上。 刚唱过结尾,一曲还未终,便戛然而止了。 戏还没谢幕,梅园谢幕了。 “但那时候,邱悯归还没死呢。”陆丹惋惜道。 李重棺忽然意义不明地叹了口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