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所向披靡》 第1章 前缘孽 暴雨里,男女激烈的争执争吵、纷杂的脚步声,应和着百姓的惊叫疾呼,碎石纷纷坠下,快要彻底失去意识前,庄秉摸到的,却是谢阔扑上来的那温暖宽厚的胸膛。 可靠,又让庄秉感到丝丝的难以置信。 他竟然扑过来救我 庄秉震惊莫名地抬起眼来,在剧痛降临、眼前一黑晕过去前,最后所感所闻的,是谢阔低下头来,焦急又轻柔地附在她耳边的缱绻一吻。 以及那句,“箢箢,别怕。” 庄秉心头一颤,在没出息地反射性落下几滴辛酸泪前,神思一晃,意识慢悠悠地荡开了。 她飘飘荡荡地浮在半空,看着那场意料之外的山洪残忍地吞噬了一切,在天灾面前,人力之所能显得那么的渺小卑微,无数挣扎着想逃、想走、想挣脱的人,在天地造化面前露出了绝望卑微的颤抖,如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庄秉迟钝而悠哉哉地想着谢尚书啊谢尚书,枉你狂妄嚣张了大半辈子,权势煊赫,压得我裴庄皇室都喘不过气来,到头来,在自然造化面前,你不也是只有如当下任一一个凡夫俗子一般难以违逆地丧命于此的结局 “箢箢,别怕。” 我不怕啊,庄秉恍恍惚惚地想着,我有什么好怕的我不过是,作为庄朝大长公主的一生,到此彻底结束了。 只是那时候你为什么要回来救我啊 大庄孝宗本纪载,十六年八月,皖南地动,吏部尚书谢阔与其妻庄秉大长公主前后赴其地赈灾,冬十月,又遇山洪,死赈灾军民万余人,大长公主夫妇二人双双遇难,帝悲恸欲绝,哀毁过人,罢朝十余日,亲书罪己诏,以姑母庄秉大长公主之名,大赦天下,减赋税三年。 对于这些,庄秉浅浅看过,早已经淡然了。 长兄英宗皇帝早逝,孝宗皇帝这个侄子,是庄秉以姑母之名、行养母之实一手拉扯扶持起来的,后来为了平衡局势,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婚事为筹码下嫁华郡谢氏,嫁给了她后来日日在台前幕后都争执不休的一世冤家,大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吏部尚书谢阔。 吵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没成想到最后,自己临死之前,能扑过来舍命相救的,却是当年那个在朝堂上步步紧逼、分寸不让的冤家。 连死,他都是被自己连累着拖下去的啊。 庄秉无趣地在飘在空中转了转,看着身后的纷纷扰扰,只觉索然无味。 就这么不感兴趣地荡啊荡的,混沌了好一阵子,直到听到一群书生意气的文人墨客聚在一起挥斥方遒,谈起前朝事,论到那越不过去的华郡谢阔,有黄杉文士嗤笑一声,不屑道“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谢尚书那一辈子,说来花团锦簇,实则,一事无成。” “不过,文典律好歹也算是从他这里才提起来的,说的好听点,也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围坐有摇头不悦者,有击案附和者,有沉吟不语者一大群人里,唯独有那么一个瘦弱年轻人,愤慨地站了起来,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官话,激动地与黄杉文士唇枪口舌、你来我往地争辩了起来。 庄秉呆呆地看着那名被身边友人拉住不停地劝着“算了吧”的年轻人,心尖突然略过了一丝难以忽视的剧痛。 谢阔是个有着怎样的远大抱负与志向的人,再没有比庄秉更清楚的人了。 毕竟,她曾经是那么认真地、全心全意地、满心满眼地,爱着那个人。 也再没有比少女时期的庄秉更希望谢阔能一展抱负、在朝堂上大放光彩的人了。 到最后,也终究是庄秉自己,亲手毁掉了那样一个意气风发的谢阔。 他那时候,为什么要扑过来救我呢 庄秉想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但她心道,如果再来一次,她绝对绝对,是不会再嫁给谢阔了。 终究是孽不是缘。 意识消散于天地间之前,庄秉在心里默默叹息道,如果当初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就好了。 昏昏沉沉间,庄秉感觉自己的胳膊上被人狠狠拧了一把,生疼生疼,她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呵斥,先被屋内的破败摆设给震了震几堵灰扑扑的土墙,破败得不成样子的梁柱,放眼望去,家徒四壁空荡荡。 除了一张堆在角落里不知多少年前砌成的大炕,整个屋子里,连个能让人坐下来歇歇脚的地儿都没有。 可就是这么一个蜘蛛罗网密布、破到庄秉被呛得想打喷嚏的地方,还很诡异地挂满了粗糙的红布,黑糊糊、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擦洗过的窗栅上歪歪扭扭地贴了两个的囍字似乎是,正要举办一场廉价而蹩脚的婚事 庄秉捂住自己昏昏沉沉的额头,只觉得后脑勺一阵一阵地发疼。 “你个小西斯则撒娘买个色劳尔”妇人尖利的喝骂如惊雷炸在庄秉耳边,轰得庄秉的脑子嗡嗡作响,破碎的记忆如潮水般扑面而来 这里是陈家村,一个庄秉前世混到镇国大长公主都没听过的小地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由村里人的苏杭吴语,庄秉在心里大约估量了一下距离,此地距洛阳,将近三千里之遥。 而就是这么一个与裴庄皇室相距十万八千里、与庄秉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地方,有这么一个名唤“陈圆圆”的小姑娘,因天生迟钝,略显痴愚,受刻薄父母苛待,日日为家中年纪相左的姐姐弟弟洗衣做饭、洒扫劳作,年不过十三,便被为了给小儿子凑钱去镇子上拜师做学徒的偏心娘卖给了村东头游手好闲讨不着媳妇的祁老赖,只十两银子,就这么简单地葬送了小姑娘的一辈子。 庄秉揉着自己先前似乎被撞过的额角,缓缓整理思绪如今这般急迫的情势之下,陈圆圆是谁、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些通通都要往后搁置了。 当下最重要的是 “我不嫁,”庄秉抬起眼,视线从屋内尖声喝骂的妇人、幸灾乐祸的小女孩、满眼嫌弃的小男孩、以及几个木然凑数的村民身上一一略过,最后落在了屋角那个佝偻着身子、磕着烟枪吞云吐雾的中年男人身上,皱了皱眉,平静而郑重地坚持道,“十两银子还你,我不嫁。” 祁老赖像看傻子一样瞪着庄秉。 “你个盝儿恰头撇脑” 陈大娘一愣,陈圆圆这木头竟然还敢反对自己当即大为不忿,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喝骂不要钱地砸了出来,直吵得庄秉一个听惯官话的洛阳人脑袋一阵阵地发疼。 就着陈大娘的破口大骂,庄秉扫过破败的屋内,眼神在那缺了半条腿的木头桌子上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出手,抢在屋内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将木桌上那唯一一只破口瓷碗朝着桌边狠狠一敲 然后毫不在意地将其内的红糖鸡蛋倒了一地,也不管边上其他妇人“糟蹋好东西”的唏嘘,只紧紧攥住手中剩下的锋锐瓷片,一把横在自己的脖颈间,双目发凉地盯住缩在角落里的祁老赖,平静宣布道“我是宁可死都不会嫁给你的,不想人财两失的话,现在就将这婚事作罢了。” “否则,你给陈家出了那十两银子,得到的,可只能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祁老赖吓得一激灵,一下抖擞了精神,戒备道“陈大娘,我可是给了你家彩礼的你丫头要是不愿意,银子现在就退我” “没,没不愿意,她个盝儿恰头撇脑,做不得数”陈大娘欺软怕硬惯了,被祁老赖一个壮汉一吓就怂了,但又实在是不忍看到嘴的肥肉就这么飞走了,当即伸手去揪庄秉的头发,愤愤道,“看着吧,我这就收拾到她愿意” “她在撒谎”庄秉警惕避开,她还是第一次被迫与这乡野村妇扯头花,烦躁躲开后,不耐地对着尚且心怀侥幸的祁老赖直接道,“你那十两银子,今天还在陈家,明天便被她送到镇子上了你真想花十两银子买个死人” 祁老赖这下坐不住了,捋起袖子便向陈大娘伸手讨钱,急得脸红脖子粗地怒喝道,“银子还我,这丫头我不要了” “彩礼给出去哪有说收回就收回的道理”终究是儿子比自个儿重要,在儿子的前程面前,陈大娘连对祁老赖的恐惧都克服了,尖声辩驳道,“说好了陈圆圆这丫头给你,十两银子彩礼,如今人我送到了,拜过天地,那丫头姓祁不姓陈了,你就自个儿看着处置吧大妹,小弟,我们走” “银子不还,你想走到哪里去”祁老赖冷笑着拧起陈大娘的胳膊,“真要走也行,走,这就都上你陈大娘家拿我那十两银子去” 一时喜事变闹事,屋子里乱哄哄挤成一团,庄秉觑着众人正乱,就要往屋外跑。 混乱中,只有陈家姐弟俩情真意切地朝着庄秉扑了过来,陈大妹被绊在人群外,心有余而力不足,陈小弟却占尽地利,可惜被庄秉灵巧避开,再一拉一推,轻灵地甩了出去,待得陈小弟再回头看时,“陈圆圆”已然连个影儿都没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一个巴掌 庄秉昏头晕脑地从祁老赖的破屋溜出来,在陈家村转悠了一圈,然后不得不一脸复杂地承认了一个事实她,摸迷路了 “陈圆圆”陈里正皱了皱眉,不悦又不解地问道,“你来这儿作什么” 陈大娘把二女儿卖给村头老赖的事,陈家村的人都知道,为这小姑娘唏嘘可惜的,也不是没有,但说白了,这陈家卖女儿,祁老赖买媳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碍不着,也谁也管不着。 不过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陈里正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他虽看不上陈大娘与祁老赖的行径,只觉得他们“斯文扫地”,但也仅仅如此了。 事实上,若非今日有贵客在此,陈里正自己都懒得搭理“陈圆圆”,左右在他心里,那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污泥糟粕。 陈里正这般“目下无尘”的清流式鄙夷,庄秉这种天之骄娇虽没亲自受过,却也看的太多了。不过这样倒好,庄秉平静地想,越是瞧不起,越是不会去仔细去查证,原还怕摸迷了被绑回去的,这下自己随口扯个理由糊弄过去便是了。 只是 庄秉话到嘴边,眼神落在陈里正身后那踱步而出的白衣郎君身上时,喉间一紧,嗓子一哑,彻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那一瞬间,庄秉以为自己看到了谢阔。 年少无忧时期的谢阔。 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虽然眼前这少年白衣翩然地出现的那一瞬间,还真是像极了谢阔,但这世上长得像谢阔的人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甚至还不少。 单在庄秉作为镇国大长公主的那一生里,遇到的谢家子弟,争相仿“云郎”之姿,处处以与“云郎”仿若为荣者,便多如过江之鲫。 当然,学得皮毛不入骨,多是东施空效颦,不过是徒贻笑大方尔。 不过,学的人多了,总还要有那么几个将将能拔出来的高个儿,不至于真全军覆没了去。但那些“高个儿”,如今也该多半是在洛阳皇城或者华郡本家的吧 能沦落到苏杭乡野之地,让如今身为“陈圆圆”的庄秉撞到、还乍一看瞧错眼的好像只有那一个了。 不会有这么巧的吧庄秉不由在心里微微嘀咕道。 “苏公子,”见贵客跟过来了,陈里正当即扭回头,笑呵呵地与苏枕招呼道,“您也出来了” 得,还真就有这么巧了。 苏枕轻轻抬起眼皮,越过陈里正的肩膀,目光浅浅地落到庄秉身上,在她渗着血丝的脖颈和指尖略略顿住,然后面不改色地移开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陈里正攀谈了起来。 无论苏枕还是陈里正,二人都有志一同地忽略了“陈圆圆”的存在。 庄秉垂下头,悄没声息地转身开溜了。 至于在她身后,苏枕如何云淡风轻、漫不经心地套着陈里正的话,庄秉就不得而知、也无心探究了。 因为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陈家那对姐弟,竟然放了家里的大黑犬来追“陈圆圆” 庄秉一边拿出了吃奶的力气慌不择路地埋头狂奔,一边彻底心寒了。 闹到这一步,庄秉再难说服自己,原先陈家姐弟对陈圆圆做的那些不好的事情,仅仅只是被陈大娘这个偏心的长辈潜移默化着带出来的了。 在“陈圆圆”模糊混沌的记忆里,自她懂事起到庄秉到来前,一直是在家中给陈家姐弟俩洗衣做饭、扫洒劳作的那个,虽然她是妹妹、她是女孩儿,但很诡异的,她这个老二,确实是全家最不受待见的存在了。 “陈圆圆”七岁时,陈大娘甚至因为家里光景不好,米粮不够,做出过把她撵出家门、赶到山上自生自灭的事情来。 庄秉稀里糊涂来到这小姑娘身上,对她的遭遇感到同情和心疼,却也因拿捏不好原主对陈家究竟是个怎样的态度而本不想与陈家那极品的母子三人起冲突的。 诚然,以世俗和庄秉的阅历来看,陈家对“陈圆圆”自然是极不好的,但反过来,作为一个痴愚,无论如何,是陈大娘把她带到了这个世上,也是陈大娘这样随手给口吃的的态度,把她养到这么大的。 陈家人固然讨厌又可恨,但庄秉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资格,占着“陈圆圆”的身体、打着“陈圆圆”的名义,来向陈家讨回一个所谓属于“陈圆圆”的公道。 陈家对陈圆圆做的恶,陈大娘是始作俑者,但偏偏她又是陈圆圆的母亲,生养之恩大过天,庄秉都不知道要不要与陈大娘算账了,陈家那两个小的,庄秉起初,还真没多想去“替天行道”、“日除一害”的。 即使那两个孩子已肉眼可见地长歪,一个劲地配合着陈大娘,齐心协力地欺负着“陈圆圆”。 但现在,庄秉改主意了。 没被不靠谱的哥哥掉在狗舍里关过一天一夜的人,大概一辈子都难以理解某些人对恶犬的恐惧与厌恶。 庄秉一边在心里把自己五哥淮阴王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边脸色苍白地被陈家大黑犬一步步地逼到了一处荆棘丛生的小土坡边上。 后边还配有熊孩子陈小弟猖狂的大笑声,兼之陈大妹尖利的指责“都是你,都是你这个丧门星,惹了东边的人,还害阿娘摔了一跤,又丢了弟弟的拜师银子” “你这祸害,我陈家上辈子欠了你什么,要你这丧门星来好好一个家,你不给祸害散了不甘心是不是” “这世上怎么有你这么恶毒的人,你怎么不去死啊” 我怎么不去死庄秉咬牙,被这句生生给气笑了好问题啊,我怎么不去死 我还想知道,我死的好好的,怎么就上来了呢 “我是你妹妹,”庄秉勉强压下心底的戾气,静静地望着陈大妹,心平气和地陈述道,“你真要放这狗过来它会咬死我的。” 这是庄秉给陈家姐弟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陈大妹侧颊鼓起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狞笑着抢过陈小弟手里的绳子,蛮不在乎地扬声道“我才没有你这样的丧门星妹妹,你这祸害,你去死啊” 然后冷笑着,一点一点松开了手里的绳子。 大黑犬咧着满嘴尖牙,狰狞地扑了过来。 最近的时候,庄秉甚至能感觉到它口中恶臭的涎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自己手臂上的声音。 紧接着,大黑犬发出一声濒死前的哀鸣,扑过来的身形微微一滞,然后重重地砸了下去。 它脖颈间喷涌出来的鲜血,洋洋洒洒地落了尚在状况外的陈家姐弟一头一脸。 庄秉用左手轻轻按住指尖不住抽搐的右手,生死一线的极限爆发之后,那划开黑犬脖子的碎瓷片早已被捏成了渣渣沫沫,而庄秉右手五指里,有三根指甲整整齐齐地炸开,从指尖一直崩到了甲底。 庄秉站定,缓缓吐出了胸腔里那口郁藏已久的闷气。 陈大妹色厉内荏地仰头瞪着庄秉,腿脚却一阵一阵地发软,两股战战,几欲奔走。 庄秉缓缓举起自己的手,十分轻柔地放到了陈大妹的脖子上,温柔,甚至称得上是缠绵地轻飘飘道“你方才,是真的想让陈圆圆死你是真的恨你妹妹。” 庄秉哂然一笑,缓缓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说起来,庄秉的手上虽然沾过不少血,但需要劳她亲自动手的时候还真不多。 跟旁的那些落在庄秉手上的人比起来,陈大妹真的,庄秉嗤笑一声,平静而漠然地在心里补充道太不够看了。 陈大妹的喉咙间发出濒死的“嗬嗬”声,直到这时,她才仓促而卑弱地挣扎了起来,竭力想扒开庄秉放在她颈项间的手,但与她那绵软而不着边际的反抗比起来,庄秉的手,很稳。 从始至终、一如既往地稳。 陈小弟站在旁边,已经吓傻了。 “杀,杀人了”陈小弟结结巴巴地喊出这么一句,想跑,腿却又像被黏在了地上般,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来。 待得被庄秉嫌弃地抬眸瞟了一眼后,更是好像也被庄秉掐住了脖子,一堆字句挤在了嗓子眼,却半个都说不出了。 直到被一股难闻的骚味熏到时,陈小弟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吓得失禁了。 “好受么”庄秉赶在彻底掐死陈大妹前的最后一刻,施施然放开了手,心平气和地问她,“这种濒死的滋味,舒服么痛快么好玩么” 陈大妹捂住自己的脖子,一下子摔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急促呼吸着。 庄秉微微躬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地上狼狈不堪、丑态百出的陈家姐弟俩,冷淡地告诫二人道“人,可以稍微蠢些,只要碍不到旁人,那倒也无妨。但,最好别太恶毒了。” “好好地记住今天的滋味,下回想害人伤人前,多过过脑子,想想今天,想想现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逢故旧 “有趣,有趣,”苏府的马车上,一青衫少年吊儿郎当地盘着腿坐在那里,眯着眼睛笑道,“这可实在是太有趣了呢。” 苏枕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上的文卷,只当耳边是一只蚊子在不讨喜地嗡嗡嗡叫个不停。 青衫少年却是个耐不住的性子,身上跟长了虱子一般在那里片刻不得安生地扭来动去,一会儿掀起帘子看看外边,一会儿回过头来瞅瞅马车里安之若素的某人。 眼看着就要出了陵水县,待得离了乡间小道,马车上了四方通畅的官道,那可是要一骑绝尘,彻底甩开某个步行的姑娘了。 青衫少年这下真的坐不住了,猛地一下从马车里的软毯上爬了起来,锤了锤盘得酸软的小腿,好没趣地撇了撇嘴,挖苦苏枕道“得,得,知道您三公子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了,只我左某人是个沾花惹草的酒色之徒” “苏三你真不出面那我可领着人回塘栖去了啊。” 青衫少年说完,也不待苏枕反应,径自撩开车帘,拍了拍哑仆的肩膀,待得马车“吁”地一声停下,青衫少年探了半个身子出去,顶着一张阳光灿灿的笑脸,眉眼弯弯地与后边的庄秉打招呼道“姑娘,您也要去苏州城的么正好,我们顺路,上来一起吧。” 苏枕默默合上了手中的文卷,沉心听着外边的动静。 庄秉眯了眯眼睛,看着这张分外眼熟的笑脸,下意识在记忆里搜寻了起来。 还不劳她费劲儿,青衫少年便主动揭开了谜底,毫不见外地与庄秉攀关系道“在下塘栖左釉,左右的左,单名一个釉字。敢问姑娘芳名” 姓左,啧,果然了。 庄秉扯了扯嘴角,怪只怪左釉这名字实在是太庄秉面无表情地接道“我姓钱,名厚。” “钱,好吧,钱姑娘,”左釉抽了抽嘴角,尴尬一笑,殷勤替庄秉撩起帘子,欢脱道,“那我们可真是有缘了,连名字都起的应景成对的。” 从陈家村七绕八绕总算绕了出来,再步行沿着一个方向出了陵水县,庄秉的耐性也几乎到了顶点。但这马车里两个一个塘栖左氏的公子,那出了名的“嘴贱”世家;一个自己前世的入幕之宾、因很得心意还特意花功夫养过一段时间的美人探花郎庄秉犹豫了那么一瞬,便坦然无畏地坐进去了。 反正现在上了马车的是陈家村的“陈圆圆”,不是那个渣了苏探花的裴某人。 苏家的马车外看不显,其内却置办得格外舒适妥帖厚实绵软的地毯,淡而持久的熏香,八方攒盒,香茶热水,一应俱全,让刚刚在陈家村被那破屋旧桌、碎碗红布深深地伤害过眼睛的庄秉恍惚有一种回到洛阳的模糊错觉。 左釉在边上叽叽喳喳地唠叨了些什么,庄秉全无心去听了,只忙着感慨万千真是没想到啊,有朝一日,自己还有在苏美人这里幸福得感到“宾至如归”的时候啊。 错了,真是错了,庄秉漫不经心地想着,自己早年的时候,确实太轻狂了,再怎么,也不该纵容那些人嘲笑苏美人的品味的 这哪里穷酸上不得台面了分明好得很的啊反倒是洛阳那帮子整日只知道斗鸡走狗的纨绔衙内们,浮夸,虚荣,穷奢极欲 似乎是察觉到了庄秉某些一时没收拾好的诡异眼神,一直安安静静地埋首于纸笔间的苏枕敏感地抬了抬眼,视线在庄秉的脖子和手上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便重新低下了头去。 就在庄秉以为对方那是纯粹地表示一下对她的不感兴趣,并不打算说什么的时候,苏枕在马车上翻了翻,给庄秉推了一个木匣子过来。 “条件有限,先简单收拾一下吧,”苏枕淡淡道,“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庄秉微微一怔,垂头打开那木匣子,默默拿了伤药和绷带出来。 哑仆安静地捧了盆盂、倒了清水递过来。 左釉被这一手给直接震住了,无语凝噎了半晌,脑袋咣当一声磕到马车壁上,阴阳怪气地在那里抑扬顿挫地“啧”了四下。 然后哼哼唧唧地转过身去,戏精附体,摆出一副深闺怨妇的姿态来,表示自己伤心欲绝,难受得不想说话了。 塘栖左氏之名,果然名不虚传。这股贱贱的姿态,一脉相承,非常人难以企及。 苏枕这么沉静的人都被左釉弄得烦不胜烦了,一进苏州城便踢了他下去。然后马车一拐,停在了一家开在暗巷的衣料铺外边。 哑仆悄无声息地下去,片刻后,捧了两套衣裳上来,摆到了庄秉面前。 “你容貌太盛,若是不想惹太多麻烦的话,我建议你选这个,”苏枕指了指其中那套类小厮的衣服,平静地对庄秉道,“当然,以你的资质,如果是想求个富贵安稳的话,进了内院,至少衣食是再无忧虑的。” 庄秉低头看着面前那一小厮一丫鬟的服饰,沉默了一下,抬起头来,平静地反问苏枕道“苏公子似乎很肯定,我一定会跟着你” 苏枕失笑,顿了一下,淡淡道“我第一年去陈家村查账时,遇到了一点小麻烦陈姑娘看样子是不记得了,但知恩图报,是苏某的本分。” 庄秉一怔,这下才恍然悟了。 她就说嘛,苏幼安那么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捂不热的凉薄性子,怎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如此慷慨地出手相助 既是因着“陈圆圆”的旧恩,庄秉自觉解开了心头第一疑惑,最大的那块石头落了地,也不与苏枕客气了,拿起那套小厮的服饰,平静道“劳烦给我个洗漱的地方吧。” 哑仆恭顺地点了点庄秉的肩膀,领着她在暗巷里拐了又拐,然后推开一间收拾的妥帖得宜的闺房,浴桶冷热水、铜镜梳妆台等一应俱全,哑仆安静地退出去后,庄秉三下五除二换了男装出来,对着铜镜整理头发时,眼神却微微凝结了。 因着这样那样的各色缘故,自从“陈圆圆”体内醒来到如今,这还是庄秉第一回,有功夫认认真真、清清楚楚地看到陈圆圆的脸。 苏枕说陈圆圆“容貌太盛”,这话诚然是没有错的,但要换庄秉来描述的话,她一时之间,却只能想起来一句话。 这这不是我十三岁时的脸么 庄秉死死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彻底乱了。 心神不宁地整理了仪容出来,心烦意乱之下,庄秉也顾不得遮掩,随手叫了个暗巷里的小厮,很直接地问了“而今是今上登基后的第几年” 陈家村偏远闭塞,乡野小民,并不关心洛阳城里那些大人物之间的是是非非,而“陈圆圆”那乱七八糟的记忆里,也有如今是文宗皇帝朝间这一点了。 路过被叫住的小厮微微愣了一下,反射性地看了一眼庄秉的脸,然后立刻跟被什么烫着了一般,仓促地垂下头了去,低眉顺眼地回道“是四十一年。” 文帝四十一年如果这个世上还存在“裴毓箢”这个人的话,今时今日,她就该是“陈圆圆”如今的年岁。 庄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既有着“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又多了几分更为深沉的迷茫不解。 陈圆圆,陈圆圆这个小姑娘,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这世上真的存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又能年岁仿若、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么 庄秉的眉头深深地拧了起来。 所以说,究竟是“借尸还魂”,还是回到了自己某个出岔子的十三岁 这一切太过迷离古怪,庄秉的脑子已经彻底被搅成了一团乱麻,完全没有沉下来认真分析思考的心力了。 马车上,苏枕施施然地落下最后一笔,微微抬眼,看了下比预计中长出一半的篇幅,抿了抿唇,放下笔,淡淡地敲打刚刚回来的某人道“比我预计中的要长了些。” 庄秉自知理亏,但心情也实在是糟糕,故低着头,闷不吭声,只当没听出来苏枕到底是在说文还是说人。 苏枕也不以为忤,只抬了抬手,叫哑仆收拾了马车上的纸笔下去,然后眼睫微阖,轻轻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良久,突兀地开口问庄秉道“你叫什么名字” 庄秉微微一愣,拧眉抬眼。 苏枕顿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苏家规矩略大,既要带你回去,自然是要给出个名目的。” 庄秉微微一笑,想也不想便直接道“陈圆圆。” 当然是陈圆圆,苏枕要报恩的,可不就是陈家村的那个傻姑娘么 对于两人来说,这不过只是一方举手之劳的报恩,与另一方只为求条活路的挣扎罢了。 仅此而已。 再没有、也更不该有别的牵扯了。 有些歧路,年少轻狂的时候踏错一次便罢了,重来一回,无论如何,庄秉是不想再与他苏幼安生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羁绊牵扯了。 苏枕靠在车壁上,垂着眼睫沉沉地笑了一下,只是这一回,那笑容如笔墨画上去的一般,客套疏远,充满了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冷淡凉薄。 “也好,”苏枕手指微屈,敲了敲车壁,唤了哑仆上来,温柔地笑着吩咐道,“送陈姑娘去集荫山房那边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我的人 “陈园,过来,过来,”左釉笑嘻嘻地盘腿一坐,大肆咧咧地吩咐庄秉道,“这儿,这儿给小爷满上。” 庄秉面无表情地提起酒壶,规规矩矩地给他斟满了。 “你们苏家这待客呢,怎么连点笑模样都没有,”左釉故意刁难了庄秉半天,见她都一一做了,就又觉得无趣了,随手便饮尽了杯中酒,神色恹恹道“这是故意黑着个脸,成心撵小爷走呢” 苏家二房两位公子在旁陪坐,看到这里,大公子苏闵的眉头不由微微皱了起来,避开众人,找了自己的贴身小厮过来,不悦道“去给沉香苑里报个信,就说那陈园,被左家的人看上了。” 苏枕赶到的时候,左釉对庄秉的言语刁难快进展到暧昧调戏的地步了,苏枕直接入席,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简简单单地对庄秉吩咐了一句“过来。” 庄秉面无表情地起身,提着酒壶就要过去。 “走什么,小爷让你走了么”左釉一把抓住庄秉的手腕,呵呵一笑,冲着苏枕挑衅道,“不许动,老实坐着。” 苏枕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杯茶,动作行云如水,异常地雅致好看,然后轻呷一口,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陈园,过来。” 左釉脸上那嘻嘻哈哈的笑容缓缓淡了下来。 场内的气氛登时凝结了起来。 “都是自家兄弟,别这样。”苏闵让仆从开了坛陈年的状元红上来,给在座四位都满上了,然后递了个眼色给庄秉,含糊地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庄秉躬身退下,离席前,路过苏枕案边时,苏枕一伸手,却是直直地把人拽了过来。 庄秉不悦地瞪大了双眼,正欲反手挣开,背后风声簌簌袭来,庄秉敏锐地避了一下,却是正好顺着苏枕的力道,被他整个人抱了个满怀,然后背身一转,正好闪躲开了左釉突然暴起掀过来的满桌汤汤水水。 倒是邻坐的苏闵倒霉,被左釉突如其来的发难扫了尾巴,整个人被浇了满脸残茶。 苏闵抹了把脸,看着满手的碎茶沫子,脸色顿时漆黑如墨了。 左釉只当未觉,只愤愤地站起来,冲着苏枕叫嚣道“苏老三,你故意的是不是,小爷我看上什么你都要抢” 苏枕神色寡淡地轻轻拂了庄秉的肩膀一把,微微一笑,语气莫名地感慨道“原当是男儿郎,不成想,却是个美娇娥。” 那陈园,是,是个姑娘家不,不是吧 那她是怎么好好地在集荫山房呆了三个月都没被发现的 苏闵的眉心也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苏老三,”左釉见自己完全被苏枕无视了,顿时更为气恼了,愤愤地大喊道,“你太过分了你是没有一点自己的主意么小爷我看上什么你就跟个狗似的眼巴巴地凑过来与小爷抢什么你恶不恶心啊” “我与你抢什么”苏枕哂然一笑,轻轻按住庄秉的肩膀,打算带着人直接走了,“左公子,这人本就是我先看上的。这是,我的人。” “若是不怕伸手被砍了爪子的话,”苏枕眉梢微扬,冲着左釉淡淡一笑,意有所指地轻声嘲讽道,“那就尽管放马过来吧。” 苏枕说罢,也不去管左釉气的发紫的脸庞,直接带人回了沉香苑。 一进沉香苑的地界,苏枕便放了手下来,瞧了眼边上庄秉漠然的神色,脸上怡然自得的微笑淡了淡,略一沉吟,直接带着庄秉去了靠里的书房。 待门阖上,庄秉实在是气不过,忍不住低头一笑,眼含讥讽道“苏三公子真是好谋划,盘来算去,倒是没人能逃得出您的手掌心了” 今日宴上那情形,要是看不出来苏枕和左釉两人是在配合着互相演戏,庄秉也是白摄政那么些年了。 “陈姑娘,”苏枕沉默了一下,却是先轻声来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感慨,“你有些,过于聪明了但这种聪明,对如今的你来说,可算不得什么好事儿。” 庄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已经被磨得彻底没脾气了,淡笑着挖苦苏枕道“所以说,苏三公子先放再抓,把陈某人利用了个明明白白之后,现在干脆打算再杀人灭了个口么” 苏枕顿了一下,沉默地摇了摇头。 “杀人是最简单的方法,”苏枕冷淡道,“也是蠢人才最爱用的方法。陈姑娘,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但我必须为自己简单地澄清一下。” “三个月前,放你去集荫山房的时候,至少那时候,我确实是真心实意的。” 所以整整三个月,苏枕就单那么看着“陈园”在二房的外院里沉浮挣扎,除了关照过管事给她分了间单独起居的小屋子外,庄秉无论再受到什么样的刁难骚扰,苏枕都是只是冷眼旁观。 只一味静静看着,看着庄秉靠着自己一点一点解决掉困境、一步一步在外院里以一种既不多扎眼、又不会太委屈自己的方式逐渐混得风生水起起来。 苏枕看着看着,都不由暗暗感慨了起来这姑娘,远比自己一开始以为的还要厉害。 如果说在陈家村的时候对着一头比她还高的恶犬,“陈圆圆”不仅没有流露出丝毫懦弱求饶的姿态,反而敢决绝地鱼死网破,绝地反击,最后更是将那恶犬一击毙命,如此狠决胆识,足以使苏枕给她递出第一份善意,那么,“陈园”这三个月在集荫山房的表现,则足够让苏枕再给她个第二次机会了。 “三个月前是真心实意的,”庄秉被苏枕这四两拨千斤的话术给生生气笑了,“然后呢” 苏枕诡异地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后来出尔反尔的心态了。 总不能说自己看着她一个人也能过得风生水起的,觉得可惜了,便又想反口把人拢回来了吧 “何止呢,怕是从一开始,苏公子就是算好了的吧。”庄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苏枕不说,她便干脆一口气替他说完了,“从选衣裳那时候起,苏公子就没想过,放我出您的手掌心的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剖心意 选了女装,“陈圆圆”容颜太盛,除非攀上另外的高枝儿,不然色极惹妒,树大招风,迟迟早早,得惹了其他的麻烦,再回头求到苏枕这里来。 而若是选了男装,其实还更不如了,难道“陈圆圆”会惹来的是非,换成了“陈园”,就不会了么选了变装为男子,表面上是方便了庄秉行事,免于她被困内宅的窘境,实则是彻底地一脚踏进了苏枕的贼船若没有苏枕关照、若是苏枕有意揭穿身为“陈园”,反而更加处处受制了。 这些利弊权衡,庄秉并非如今才想到,当时念起时,不过是对苏枕还心存幻想,总觉得,苏美人再怎么,也不至于过多地去为难一个萍水相逢、无权无势的小姑娘。而只要苏枕不有意刁难牵扯,对于庄秉这种只想在苏府外宅里捞一笔北上的盘缠就走的人来说,做外院的小厮,当然比内宅里处处受制的丫鬟强多了。 如今看来,却是庄秉一厢情愿、痴心妄想了。怕是从她上了苏枕的马车起,对方就没想过去放她清清净净地出苏州城了,当初那句看似好心好意地劝导,只不过是为了替庄秉更大程度上的排除一个逃离他手掌心的可能。 那身男装,一旦穿上,不管庄秉日后混出个什么模样来,对苏枕来说,拿捏起来,都实在是太容易了 “陈姑娘,”敏锐地察觉到了庄秉身上那滔天的怒火,苏枕顿了一下,明智地放弃了继续兜圈子的计划,主动开诚布公道,“先前的事情,确实多有得罪,把全然无辜的你牵扯进苏府两房的纷争里来,也实属抱歉。” “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我都明白,既然你已经看得如此清楚了,我是不可能再放你出去乱说话的终归陈家村交情一场,与其你我闹得个不可开交,叫外人得了利处去,何不各退一步,做个交易呢” 灭顶的怒气过后,庄秉冷静下来,也明白事到如今,除了与苏枕合作,自己再无更好的选择了。 苏枕这话,已然是非常高看她了,两人若真是撕破脸,以如今庄秉无依无靠的处境,苏枕要毁了她,压根就不需要动太大的力气。 “从三个月前到现在,”庄秉压抑着心头怒火,讥讽回道,“我真的有过选择的权利么” 又何必假惺惺地多此一问。 “你好像很缺银子,”苏枕对庄秉的阴阳怪气只作未觉,探究地瞧了庄秉一眼,含蓄道,“如果顺利的话,陈姑娘,帮我做事,得到想要的数目,能比你在外院快的多。” “苏公子您自己也说了,”庄秉嗤笑一声,讽刺道,“顺利的话” 而事实上,就庄秉上一世的记忆、再对照如今的情势来看,苏家这场内部的动乱里,苏枕可不是那个赢家。 要不然,六年后,苏枕也不会狼狈地逃到洛阳,求到庄秉门下,为了翻盘,甚至不惜顶着一个“幸佞”的名声为庄秉做事了。 “陈姑娘,苏家二房里,就没出过特别能容人的掌权者,”苏枕微微一顿,慢条斯理地笑了起来,“相信我,如果大房输了的话,你会陪我一起死的。” “真是听起来就一点也不感到期待,”庄秉扯了扯嘴角,对于既定的事实,也没有再来回讽刺的兴趣了,也恹恹地直接挑明了自己的底线,“最多半年,半年之后,无论苏家情势如何,派人送我去洛阳。” 承仪皇后傅怡娴,卒于文帝四十四年三月,现在是四十一年九月 “好,”苏枕温柔一笑,轻柔道,“那么,就劳烦陈姑娘屈居内宅一段日子,替苏某照看一下舍妹了。” 舍妹庄秉愣了一下,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苏枕指的是谁。 据庄秉所知,苏氏是从苏老爷子苏茼在江南织造的任上开始正式发的家,苏茼一辈子生了四个儿子,苏老爷子半隐退之后,扶持着大房执掌了门户,二三四房紧贴着大房的指缝里剩下来的喝汤。可惜长房兴盛近十年后,却突然走起了背字运先是长房的嫡长女苏泞外出遭辱,未婚先孕,留下一个孩子后,直接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三年后,大房老爷在巡盐御史的任上突然暴毙,又一年,大房嫡长子在外求学遇难,大夫人中年接连丧女、丧夫、丧子,一下子挨不住打击,儿子头七未过,也一下子撒手去了。 大房就此,血脉伶仃第三代男丁尽去,而第四代除了一个父不详的奸生子之外,再无其他。就连大少奶奶拼死拼活、耗尽一条性命难产生下来的遗腹子,都是个女娃娃。 大房至此,气数已尽,苏老爷子无奈,召了四房出来,与二房共同打理苏家在江南一带的各项产业,四房老爷能干,二房老爷却能生接连两个儿子高中之后,随着二房子嗣的相继入仕,由苏老爷子做主,苏家的资源又无限地向二房倾斜了过去。 苏家纠缠几代人的内耗内斗,说白了,也就是大房、二房之争。二房,争得是大房遗留下的人脉红利,大房,求的却是当年几场无妄之灾的真相与公道。 而苏枕,就是大房嫡长女留下来的那个父不详的“奸生子”。 就单单为出身这一遭,当年在洛阳城时,苏枕吃过多大的苦头,庄秉瞧过一回,也算是毕生难忘了。 想到这里,庄秉突然就想明白苏枕所谓的“舍妹”是谁了苏家长房嫡长子的遗腹女,长房第四代仅剩的那个名正言顺的独苗苗,早逝早亡的苏家八小姐,苏玺。 想到同样是年少早逝的左釉庄秉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叹息道自己这是走了什么运道,怎么就是与这些早亡早夭的牵扯不清楚了呢。 这要插手的话,碍着了洛阳的局势怎么说这要是真看着不插手日后送走了哪个,自己心里,又能好受到哪里去呢 庄秉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一想到苏玺最后那早死的结局,心里就下意识地抵触了起来,消极抵抗道“八姑娘是长房的金枝玉叶,千金小姐,进进出出,自有仆妇丫鬟前呼后拥的,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又何必非要让我过去呢” 苏枕微微一愣,像是没想到庄秉会这么说。在他的认知里,只要双方达成共识,他应了庄秉的条件,庄秉又答应了为他做事,这便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了。 至于具体要庄秉去做什么,苏枕自忖,自己也不会提太过分的要求,哪里又会想到庄秉就在这里突然变脸了呢 不过庄秉既然问了,苏枕本着“礼贤下士”的原则,耐着性子温柔含蓄地暗示道“舍妹身边仆妇虽多,如陈姑娘这般身手的却是难得了。” 大房之前的惨案还历历在目,这十余年来,苏枕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好不容易搭上累世清名,更有“直言敢谏”、“读书人的咽喉”、“天下无不可说”之称的塘栖左家,在这将要与二房彻底撕破脸的最终关头,苏枕旁的什么也不怕,就怕二房再动歪心思,赢不过就掀棋盘,直接对苏玺动手。 原来如此庄秉沉沉地笑了一下,讥诮地抬起眼,讽刺道“原来我猜的还是迟了早在里正那里遇着的时候,苏公子就已经没打算放过在下了呢。” “如果我说,我其时是怕陈姑娘出事,”苏枕沉默片刻,还是觉得这个实在太冤枉自己了,忍不住开口为自己辩解道,“特意暗中护送了陈姑娘一程,姑娘信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八“姑娘” “一候鸿鴈来宾,二候雀入大水,”苏府大房内,八姑娘苏玺坐在沉香苑的廊檐下,安静地翻着手里的书卷,轻声念着,“三候菊有黄华这就是寒露啊。” 一群仆妇、丫鬟簇前簇后拥着,一个个垂手而立,敛声屏气,不敢发出丁点不该发出的声响来。 “陈姑娘,”大丫鬟珍珠引着庄秉进来,与苏玺见礼道,“这就是我们八姑娘了。” 庄秉福身行礼,苏玺安静地翻了一页书,恍若未闻。 “八姑娘,”珍珠无奈,知道这是自家姑娘不愿搭理外人的毛病又犯了,俯下身去,小声地提醒八姑娘苏玺道,“这是陈姑娘,三公子身边的人,叫来我们院子里服侍您的。” 苏玺略略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地扭过头,看着廊外,依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八姑娘,”庄秉默了默,屈膝上前两步,冲坐在廊栏上的苏玺小声道,“外面的柱子都沁凉凉的,久坐了对你的身子不好,姑娘就是真喜欢坐,也让人先拿了软垫的好。” 庄秉这一下靠得太近了,惊得苏玺猛地跳了起来,仿佛一只小兔子软软地垂下了长耳朵,小脸通红地含糊道“知,知道了。” 七、八岁的小姑娘,小手掌软软的,小耳朵通通红,就连拒绝人靠近的语气,都带了那么点棉花糖般的黏糊味道,让庄秉看得不由抿唇一笑。 旁边苏玺傻呆呆地看了庄秉笑脸半晌,在庄秉眉毛轻扬,疑惑地看回去时,猛地一把推开了庄秉,通红着脸飞快地转身走了。 珍珠大吃一惊,赶紧带着丫鬟、仆妇们一窝蜂追了去,庄秉愣愣站在原地,不由纳闷了一回、两回,这可是第二次了,自己也没有长到丑若无盐、惹小孩子都嫌弃的地步吧 怎么到了这苏八姑娘这里,就回回都要被推开了 同样的疑问,庄秉有,苏枕也有。 为此,苏枕还亲自去了苏玺的闺房,屏退四下,只留了兄弟两人,开诚布公谈一谈了。 “阿玺,”苏枕眉梢微凝,试探道,“你是不喜欢三哥在你身边放人么” 思来想去,苏枕也没找到庄秉得罪或冒犯苏玺的地方,只好从自身开始反思了。 “没有啊,”只有哥哥在面前,苏玺可就放开多了,直接脱了鞋子盘腿坐在卧床上,以一种极不符合“大家闺秀”身份的豪迈姿态,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含糊回道,“三哥说什么呢,怎么会” 苏枕深深地看了苏玺一眼,看得苏玺都懵懵地停了嗑瓜子的爪子,傻乎乎地抬起头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回望了过去。 兄弟俩四目相对,一个心事重重,一个满头雾水,好半天,苏枕才主动移开了视线,叹息地直接开门见山道“那为何,我让陈姑娘来你身边服侍,你却看都不多看她一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叩心门 是夜,庄秉做了一个梦。 她又梦到了前世女儿苒苒走的那天。 屋内烧了暖暖的地热,檀木厚重的香气也掩不住沉沉的药味,谢阔跪在孩子床前,垂着头,安静握着女儿软软的小手,从庄秉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两鬓间突起的斑白。 外面下了很大的雪,白茫茫的一大片,正映着谢阔鬓边的白发,庄秉恍了个神,才隐约想起,那时候,谢尚书也不过刚至而立。 最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便已然华发早生。 庄秉看到谢阔缓缓抬起头来,那双眼眸里,承载了无边的哀痛与无力。 他张了张嘴,像是怕惊扰什么一般,顿了一下,才轻轻地告诉庄秉道“箢箢,苒苒走了。” 庄秉猛地惊醒了。 醒了就再也睡不下了,庄秉坐在床上愣愣地出了会儿神,干脆披了件外衫起来,推门出去了。 是而沉香苑里那不自然的动静响起时,正在外面安静游荡的庄秉是第一个察觉到不对的。 苏家是苏州城里的豪族,早在老太爷苏茼发迹之前,就已然在苏州城里颇有名望了。苏茼在江南织造的任上起家后,几次开扩、修缮苏家在苏州城里的老宅,使得其以占地之辽阔、取景之优美、设计规划之鬼斧神工,直成了苏州城内一道夺目的景观。 又时人以“多子多福”、“几世同堂”为荣,苏老太爷未去,苏家四房便得老老实实地拘在一处,即使老太爷的曾孙们都一个个相继到了要娶亲生子的年岁,苏府也依然是浩浩荡荡一大片,丝毫没有半点要分家的意思。 苏家四房的格局,大抵是老太爷居于最北边的真趣堂,东边自北到南,依次是大房的沉香苑、三房的翠微园,西边则对映着是二房的集荫山房、四房的历下院。 也就是说,除了三房的翠微园紧挨着大房的沉香苑之外,二房、四房那边,离沉香苑隔了个老太爷的真趣堂,等闲有个什么事情,消息都未必传得到惯于紧闭门户、在苏府内颇有些“遗世独立”意味的大房里来。 所以这时候,习惯于沉香苑里清静无争日子的庄秉并没有想起来,今日并非是一个寻常无殊的普通日子今天是,苏府四房次子苏恽娶亲的日子。 而此前苏枕匆匆回苏州,就正是为了参加这个堂叔今日的婚礼。 江南不比北边,苏州城里的宵禁远没有洛阳皇都“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的威严苛刻,苏府又是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娶媳妇这样的大事儿,四房自然要好好地摆出几分门脸来,历下院里处处张灯结彩,宾客醉至酣处,一直到夜半时分兴致都未得尽。 历下院的喧嚣声隔着个集荫山房与真趣堂,远远地被绝在了沉香苑的门外,但显然,他今日办喜事招来的鱼龙混杂,却没能个个都好好地被隔开在沉香苑之外。 长到快八岁,苏玺平生还是第一回,在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混混沌沌的时候,被人给直接摸到了床上。 苏玺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睡觉不老实,被珍珠或者闵嬷嬷她们哪个瞧见了,又偷偷进来给自己掖被角了,还卷着被子翻了个身,嘴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两句。直到那中年男子不规矩地探头过来,嘴巴里醉醺醺的酒气直扑了苏玺个满头满脸,苏玺一个激灵,脑子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昏沉糊涂了。 苏玺僵直着身子躺在床上,平静了下呼吸,然后以一种极轻微的动静,悄无声息地勾了那只一直埋在枕头下的匕首出来。 然后猛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冷冷地眯起往日里那双荡漾着无限柔光涩意的桃花眼,拔出匕首,狠狠地朝着对面的男人身上捅了过去。 苏玺很清楚,自己力气有限,绝不可能是对方的对手。而这人既然能混的进来,外面那些婆子丫鬟们,多半都指望不得了。 留给自己的机会不多,若是不能一击毙命,激怒了对方之后,反而会适得其反、把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所以苏玺也完全没有留手的意思,一出手便是实打实地杀招,径直朝着中年男子的腹部捅了进去 那匕首上有苏枕为苏玺特制的凹槽,很小的时候,苏枕便手把手地教过苏玺,告诉过他下腹是人身上最柔软的地方,捅进去,再将那内含凹槽的匕首狠狠地转上一圈,直把他连肠子都捅烂一地,至此,那是华佗在世都难续命了。 只是在这之前,苏玺人还未扑到、手里的匕首还未送出去,对面的黑影突兀地晃了一晃,先一步倒了下去。 露出其后某个苏玺熟悉的脸庞。 苏玺眨了眨眼睛,一时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但潜意识里还是非常迅速地把手上的匕首缩回了袖中,结结巴巴地开口叫人“陈,陈姐姐” 庄秉沉默着抬起眼,缓缓放下手里那根刚才被自己顺手抽出来砸人的铜制灯座,迎着苏玺惊恐难安、畏惧莫名的眼神,沉默了半晌,轻轻地开口安抚道“阿玺,别怕。” 很莫名的,苏玺的心猛地酸了一下,像是被人拿在手心捏了一把。 苏玺突然就想与眼前人亲近了。 即便他身怀隐密,自小便不喜欢生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善后 翌日晚间的时候,庄秉听到几个小丫鬟聚在一起闲话。 “西边这是怎么了,这吵了有将近一天了吧”这是下午才刚刚奔完丧回来、正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的小丫鬟红玉在问。 “可不是嘛,”沉香苑里最爱打听的丫鬟碧玉颠颠地接道, “说不得,眼看着还要再吵几天呐” “要我说句大逆不道的,那四姑爷,可本也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碧玉一边絮絮叨叨地与红玉说着闲话,一边手上动作还半个不停地收拾着活儿,“四姑娘跟着四姑爷,好处没受着多少,苦头可吃的厉害着呢” “我这打眼瞅着,四姑娘出阁两年,可都已经掉了三个孩子了”碧玉掰着指头与红玉数,看那模样,颇有些不忿的意思,“如今瘦的那皮包骨头,不成个模样,哪还有往日里半点的精气神” “如今四姑爷去了,四姑娘倒是得高兴点,图个日后清清静静的好” “话也不能这样说,”边上比碧玉入府更早些、资历更老些的丫鬟翡翠一边理着彩线,一边心有戚戚焉地叹息道,“这成婚才两年,四姑爷便不明不白地去了,死的还那么那么的不光彩。” “四姑娘膝下也无子嗣傍身,”翡翠别过脸,颇有些不落忍的模样,“这以后的日子,可还怎么熬哦。” “人家的日子怎么熬我这听着,怎么觉得这话那么好笑呢”沉香苑的大丫鬟珍珠叉着腰出来,掐着嗓子冷笑道,“人家四姑娘,那是二房的娇娇小姐,你们一个个,连给人家端盘倒水都配不上,还咸吃萝卜淡操心,还管起人家四姑娘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呵” “人家再怎么过,都比你们强我看是咱们姑娘屋里的活儿太少了,闲的慌,都容你们说到旁人的房里了” 大房与二房的龌龊、龃龉由来已久,入府晚、没有经历过早年大房辉煌时候的小丫鬟们倒还好,进来苏府见着的便是二房当家的光景,先入为主的习惯了,倒也不多把那些东西放在心上。 但珍珠、闵嬷嬷之流,这些当年曾贴身服侍过大少爷、大少奶奶的近人,都是极厌憎集荫山房那边,更是心恨沉香苑里的丫鬟与那边来往得紧俏的。 沉香苑里每年因为这个被撵出去的丫鬟婆子,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是以珍珠这出来一发话,小丫鬟们便纷纷低了头去,只作专心干活的模样,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了。 庄秉在旁默不作声地听了,待得珍珠走后,便暗暗截了碧玉来问“二房的四姑爷死了怎么死的” “我听说啊,好像是与四房的六姑娘有关碍,”碧玉瞅了瞅庄秉,见她是真心好奇,便压低了声音与她小声透露道,“虽然四房的老爷、少爷们都不承认,但是四姑爷脖子上插的确实是老太太年前刚赏给六姑娘的发簪。现在府里都在传,说是四姑爷不检点,借着酒意想轻薄六姑娘,然后就被六姑娘给” 碧玉拿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活灵活现地做给庄秉看。 “捕风捉影的事儿,你少见天好像、好像的来,六姑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小姐,四姑爷一个壮年的大男人,六姑娘如何能杀得了四姑爷”翡翠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碧玉说的越是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的,她的眉头就皱得越厉害。 待得碧玉说罢,翡翠轻啐了碧玉一口,不悦地呵斥她道“你也知道,这事儿四房的老爷少爷们是不认的你在这里随口编排着,回头二房和四房再闹起来,找到我们沉香苑里来,说这些捕风捉影的流言都是从我们这儿传出去的,等珍珠姐姐把你拿你作筏子,五十大板打出府去,那才好看呢” 碧玉打了个颤,像是看到了自己被四房的主子们降罪的模样,赶紧轻轻地扇了自己的嘴巴两下,忙不迭地告饶道“好姐姐,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您可千万记得要在主子们面前替我遮掩两句啊。” “哼,我才不管你,”翡翠拧了碧玉的嘴巴一把,话虽如此说,却也忍不住谆谆叮咛碧玉道,“你也不想想,我们姑娘性子是好,但二房的四姑娘和四房的六姑娘,哪个又是好相与的你这张嘴啊,再不管管,迟早给你惹来是非,被人给撕了不可” 后面两人又聚在一起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庄秉就没再听了,只回屋顺着几块玉的对话捋了遍思绪,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所以说,昨晚夜袭八姑娘闺房那位“四姑爷”,在庄秉连夜报到苏枕那边之后,已经被苏枕处理了个妥妥当当,保证再也吐不出半个可能会败坏苏玺声誉的字了。 甚至连他的死都被栽赃嫁祸到了四房的头上。 清清白白苏美人庄秉摇了摇头,若非那被牵连入水的六姑娘也还是个待字闺中的闺阁少女,要无故遭受那些空穴来风与流言蜚语,庄秉简直要为苏枕击案叫好了。 与庄秉预料的大差不差,二房四姑爷孙绍安的死,纷纷扰扰的闹了一波后,便被搁置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孙家死了儿子,自然不肯罢休,前后来苏府闹了好几回,把二房扰得可是一番不得安生。但最后把二房四姑娘的父亲苏开给彻底惹火了。 苏开是苏府除了老太爷苏茼与已故的大房大老爷之外官位最高的人,也是苏家如今的顶梁柱,第二代与第三代里当之无愧的话事人。孙家远不如其势大,更兼之那孙绍安又确实是个男盗女娼的腌臜玩意儿,苏开一通大怒发完,孙家便安安分分地缩了回去,再也不敢吵着闹着说那什么要苏府的姑娘给自己儿子守节、要四房的六姑娘给自己儿子偿命之类的混账话了。 这件事,眼看着就这么淡了过去,如一湖深水,沉石无声,除了在二房与四房那并算不得亲密无间的关系里泛起了层层涟漪,再无其他。 但那也只是对无关无碍的人来说了。 莫名其妙被拉下水的,唾一句“晦气”,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可清楚内情、知道本来计划发展方向的,心虚不能自已之下,就难免要漏出些马脚了。 是已,当几日后,听闻三房的五姑娘突然找上门来,非年非节的,就随手寻了个上不得台面的牵强由头,非要与苏玺没话找话地寒暄契阔时,庄秉低低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地感慨了句“要上沉香苑,果然还是得打翠微园来啊。” 苏美人那么仔细小心的性子,沉香苑这般紧密严苛的布置,都还能让人摸到了苏玺的闺房里去这里面,看来三房是出力不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拌嘴 三房的五姑娘并不是一个人独自来的,还顺手拉了四房的七姑娘作陪,三人枯坐着,干巴巴地闲聊了两句,便尴尬地冷了场。 苏玺本就与她没有什么好说的,见她们一个两个的装糊涂绕圈子,就是不把来意放到明面上来讲,实在是不耐烦了,干脆请了这两个姐姐到沉香苑后面的暖房里去,也不管旁人到底有没有那看花的心思,自己先优哉游哉地赏了起来,言谈之间,大摆一副“随意自便”的意思,直把两女都晾在了一边。 庄秉赶到后,苏玺忙笑眯眯地拉了她过来,指着其内一株稀有娇贵的春兰,难掩得意地冲庄秉炫耀了道“陈姐姐,来看来看,这花儿,开的好不好” 庄秉漫不经心地瞅了一眼,素冠荷鼎,兰花中极稀有的品种,素之冠,荷之鼎,当之无愧的兰中之王,再看苏玺手指着的那株,叶面革质,清脆油糯,叶姿婆娑,经脉清晰,叶势直立,叶片精巧确实是好。 庄秉点了点头,随意道“确实很漂亮,若是能一株得四花,就能衬个好上加好了。” 三房的五姑娘在边上听着听着,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陈姑娘这话可就说的外道了,”见众人都闻声看向自己,五姑娘苏迎强憋着一口气,称了庄秉这样一个她平日里看都绝对不会看第二眼的丫鬟一声“姑娘”,拿帕子掩了嘴角,假惺惺地笑道,“这素冠荷鼎之贵,在于其有一荷、二素、三奇,集了莲瓣荷瓣、素心、叶型草于一身,故而被称为兰中之王,花中之后。” “八妹妹这一株,姿态优美,能养出这般品质,已是极难得的了,又是能在这时节开了花,更可被奉为极品。至于一株四花,那是求无可求的运道。” 三房的五姑娘苏迎今日本就是碍于父命,在苏玺这里热脸贴了大半天的冷屁股,本还可自我安慰,道是大房这位八妹妹生性孤僻冷清,本就不爱与外人亲近,结果一扭头,庄秉一来,苏迎竟见着这“孤僻冷清”的妹妹拉着一个丫鬟下人的手腕撒娇,心下一时忿然,既是不屑庄秉的下贱身份,又是看不上苏玺的规矩体统,故而有话没话的,就偏要来挤兑庄秉两句了。 这还是限于她受了叮嘱,暂时不好与苏玺正面为难的情况下。 “是么,”庄秉微微一笑,轻轻捏了苏玺的手腕一把,安抚了下被气得炸毛的小姑娘,不以为意道,“那大概是我见识浅,异想天开了吧。” 五姑娘苏迎皱了皱眉,虽然是庄秉主动退了一步但是,怎么说呢,庄秉那云淡风轻、浑不在意的语气,分明是没怎么把苏迎方才的话放在心上的。 苏迎恼红了一张脸,在心里把整个大房翻来覆去地唾骂了一遍,恨恨地心道这倒确实看得出来大房是有人生养没人教的了,这都是个什么玩意儿,也敢在这里“我”啊“我”的,一群主子们面前,哪里有她这么个丫鬟轻狂的地步真是一点规矩也没有 就大房这光景,也真是活该被二伯祖那边压在底下,一辈子翻不得身了 五姑娘苏迎在心底兀自咒骂着,四房过来凑个数的七姑娘苏梨多看了庄秉两眼,见她通身气派华雅,清贵不俗,不似普通仆役之流,再看苏玺神色,分明对此女依恋异常,顿了一下,笑着打圆场道“我看名兰谱上说,素冠荷鼎是一莛花开一至四朵的,但我长到这么大,也只见着过一、二朵的。” “如八妹妹这般的一株三花的,在我这儿,也已经是独一份的了。陈姑娘方才张口便是一株四朵,可见是个博学的了。” “我么”庄秉顿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意有所指道,“我是个不爱读书的,当不得博学二字。不过照五姑娘方才说的,我大概是运道比常人好些。” 众人听得一怔,苏玺是里面第一个反应过来的,顿时拍手一笑,眉飞色舞道“陈姐姐这是养过一株四朵的了” 苏迎嗤笑一声,满眼嘲讽地看了过来,只觉得庄秉是在空口白牙地说大话,牛皮都吹得没边了。 “兰花娇贵,让我养就是糟蹋了,”庄秉实诚地承认道,“不过是曾见过罢了。” “外边这时节,还有能开得出一株四花的素冠荷鼎”苏迎想也不想,便明晃晃地讥笑了起来,“怕多是养都养不活的吧” 倒是七姑娘苏梨沉吟片刻,吃惊地抬起头来,诧异地望向庄秉,试探着问道“陈姑娘,原是洛阳人士” 庄秉犹豫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怅惘道“倒也当不得洛阳人,只是曾经去过。” 五姑娘苏迎皱了皱眉,不悦地插话道“洛阳人又如何” 七姑娘苏梨又探究地多看了庄秉两眼,抿了抿唇,笑着含蓄道“这我原也是不知的,还是沈家姐姐此番打洛阳到苏州来,坐下闲谈时提起,道洛阳普化寺的展缘大师,年前刚刚养了出极稀罕的四花素冠荷鼎来。” “沈家姐姐爱兰,特去求了一分枝,与我说起,我这粗鄙人,这才长了分见识。” 洛阳来的,沈家姐姐,喜爱兰花庄秉听到这里,眼睛不由微微眯了起来。 洛阳城里的沈家,可就那么一家了,而沈家这一辈,可也就那么一个沈姑娘 沈嘉善来苏州了也是,沈家祖上,好似就正是江南人士来着 不过,沈嘉善来苏府做什么这时候,她不还是谢阔那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么 谢尚书这未过门的妻室,怎么跑到苏州城里来了还一副与苏家关系匪浅的模样庄秉挑了挑眉,有些好奇了所以说,苏美人与沈嘉善,到底是早都认识呢、还是早都认识呢 啧,庄秉回忆了下二人在洛阳城里时那井水不犯河水的敬而远之态度,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庄秉这边正略微出着神,西北的方向,却突然有阵喧闹声遥遥传了过来。听得动静,苏家三位姑娘手上的动作齐齐顿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打发了身边的丫鬟过去看。 因是在沉香苑的地盘上,珍珠的心神一直警醒着,她也是里面最快跑回来的那个,额上热汗点点,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匀,惊慌地对着苏玺福了个身,颤声道“启禀姑娘,六,六姑娘,在小花园边上落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落水 沉香苑西边紧邻真趣堂,暖房位于沉香苑西北方,其斜后方有个小花园,珍珠口中所谓的“小花园”,指的便是那处。 只是庄秉皱了皱眉,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小花园比暖房更靠西,已然出了沉香苑的范围,到真趣堂的地界了。 最早先的时候,那里是府里未出阁姑娘们的散心地,等到苏家的香火代代地这么传了下去,人丁兴旺,府内占地一扩再扩,如今早已被弃置了。 只因老太爷念旧,又思昔年发妻在时,喜欢在那里采些时令花卉做调香,老太爷为了睹物思人,就把那里留了下来。 平日却绝是没什么人过来的。 这寒冬腊月的,自然更是荒凉了。 苏玺暗暗心惊,不懂这四房的六姐姐好端端的,跑来沉香苑与真趣堂夹角的小花园作什么还落了水苏玺暗道一声麻烦,只是既遇着了,又是在紧挨着沉香苑的地儿,他是想躲个懒都躲不得了,只得带着众女匆匆忙忙赶了过去。 小花园那里已然乱成了一锅粥六姑娘苏悠在尖叫着在小湖里挣扎着,那湖水倒是不深,亦不入外河,只是人工雕琢的一道观景罢了,但冬日水极冷,苏悠被冻得受不了,明明是个会水的,却扑棱了好几下都没有扑棱出来。 四房的几个大丫鬟牢牢把守着湖边,警惕而森森地瞪着某个绝对不该在这里出现的男子。 “啊”五姑娘苏迎一过来便凄厉地尖叫一声,拿帕子遮了脸扭头就要走人,“这儿怎么有外男啊” 苏玺眉心微皱,来不及与那作书生打扮、明显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男子作计较,只拎了六姑娘身边眼熟的大丫鬟来问“怎的都守在这儿有没有去叫人有没有会水的还不快下去把六姐姐救起来” 丫鬟还未开口,苏悠在湖里听到了,先一步高声破口大骂了起来“别,别放那个混子过来我会水,我会水,我自己可以上去的八妹妹,你先叫人去把那混子拖下去啊” 苏玺抽了抽嘴角,也是对这个姐姐服气了,大手一挥,叫了沉香苑的几个粗使婆子上来,就向那男子拥了过去。 那书生本也还要几分脸皮,刚才想趁机下水占个大便宜,被苏悠分毫情面不留地戳破痛骂了几句后,又被几个丫鬟严防死守地盯着,一时面皮发紧,踌躇着不敢胡来了,但见苏玺一挥手就叫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过来,那书生被逼急了,想着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开罪苏府了,既如此,不成功便成仁,狠了狠心,绕开几个丫鬟,扑通一声就跳到了湖里。 苏悠当即爆出一声震得人脑袋生疼的刺耳尖叫。 庄秉抽了抽嘴角,看了眼两人间至少还差着有三里远的游程无语片刻,纵身一跃,把六姑娘苏悠从背后环着抱上了岸。 四房的几个丫鬟赶紧拿了厚厚的毯子过来包着围着。 庄秉抖了抖自己身上已经湿透了的衣裳,也懒得上去了,干脆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地一扎子潜进了水中,迅捷无声地游到了那书生背后,然后一脚踹过去,直接把人往湖底踹下了好几寸。 然后施施然地冒出来,坐在岸边,接了苏玺亲手递过来的厚毯子,优哉游哉地包了个全身,却也不急着上岸,就这么在岸边坐着,那书生冒上来一次,她就再往下面踹一回。 这么几次三番下来,那书生被活活折腾得没了力气,又灌了一肚子的冷湖水,最后咕噜咕噜地冒了一串泡,沉沉地沉了下去,庄秉还没想就这么闹出人命来,这才算是放过了他。 苏玺叫了几个小厮过来,将这已经沉沉昏过去的书生抬出去,直接扔到了真趣堂门口。 六姑娘苏悠把自个儿收拾妥了,气势汹汹地带着人来找那破落穷酸户书生的麻烦,却听得那书生已经被大房的一个丫鬟折腾得“进气多、出气少”、“半死不活一滩烂泥”了,顿时高兴得拍手叫好,特特找到庄秉面前,又是道谢又是送礼,漂亮话不要钱地往外冒至于庄秉,神色微妙地瞅了瞅这满眼写着“快来算计我”、“我性子直好利用”的傻姑娘,忍不住想叹气了。 这就是上回那破事儿里,被苏美人找来“祸水东引”的对象 怎么说呢,庄秉瞅着这位傻得没心没肺的六姑娘,很诡异的,感觉到了一种直视自己的黑历史的微妙感。 想当年,我在苏美人眼里,不会也是这么个模样吧我有这么傻的么有么没有吧呃也许,是有的吧。 庄秉放弃思考这个怎么想都不会让自己太愉快的问题了。 六姑娘苏悠气也出了,谢也道了,人在兴头上,心思一活络,还打起把庄秉从苏玺那里讨过来的主意,只是她这意思刚刚冒了个尖儿,苏玺便不大高兴地拧紧了眉头,庄秉见状,便不动声色地开口,将这一茬悠悠然地岔了过去,只微微笑着关怀道“好端端的了,六姑娘怎么过去小花园那边了” 最后还莫名其妙地掉了进去 “哦,我陪沈家姐姐过来的,”苏悠得了庄秉提醒,这才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傻乎乎道,“沈家姐姐听闻这里有白玉梅,想采些研香,我便特陪了她过来” 苏悠说着说着,脸上没心没肺的得意笑容渐渐凝结了。 庄秉眉梢微扬,觉得事情有点有意思了所以说,沈嘉善本人呢 事情发生的时候、六姑娘苏悠落水的时候,沈嘉善这个大冬天逛花园的“始作俑者”,又是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方才集荫山房有丫鬟过来,说是四姐姐找,沈姐姐就先过去了,”苏悠皱了皱眉,黑着脸嘀咕道,“也是巧了,她这前脚刚走,那浑子后脚就偷摸进来了这沈姐姐,也是个太赶巧的了吧” 苏悠念叨着念叨着,柳眉倒竖,都不自觉地迁怒起沈嘉善来了。 庄秉淡淡一笑,只作未觉,漫不经心地顺带着扫了眼在场的另外两个苏家姑娘一个噘嘴瞪眼满心不耐,一个偷捏手帕强作镇定对今日之事的各种内情,心里也有了个大概的猜测。 苏玺不耐烦与一群人待得太久,他习惯了沉香苑里就他们几个的清静日子,今天这群姐姐妹妹们跟说好了一般不约而同轮番上场,若是一会儿凑到一起再将闹起来,能直吵得人恨不得将脑壳给抠下来,苏玺略略一想就感觉神魂悚然一惊,借着衣摆的掩盖,苏玺偷偷勾了勾庄秉的手,委委屈屈地表示自己想回去了。 庄秉恍然,知道苏玺是个惊不得闹的安静性子,没多废话就带着她回去了。 只是半下午的时候,听几个小丫鬟凑在一起闲话,说道今日老太爷难得精神好,开门允了几个求指点学生的过来,结果其中一个心性不正的,竟然偷偷摸摸地想往内宅小姐们的闺房里溜,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摸错了门,被四房的六少爷撞了个正着,得了六少爷好一顿打,撵出了府去,就此,再也无颜面在苏州的文人里混了。 有此狼藉声名,那书生于仕途一道上,单苏州城内,也是再难得扶助进益了。 庄秉听得微微沉吟,再一想今晨的情形,主动开口问道“四房的两个姑娘,是一嫡一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阋墙斗 看六姑娘苏悠的模样,明明是姐姐,却要比七姑娘苏梨恣意直白得多对于四房嫡女的教育效果,庄秉暂且保持沉默,但看二人相处情形,也只能有这一个解释了。 庄秉悄无声息地站在人背后,突然一开口,碧玉吓得一个激灵,张皇失措地站了起来,一见是庄秉,这才略微舒了一口气,不过也是连连摆手,直说“不说了,不说了。” 显见是上次被珍珠敲打得厉害了,如今还心有余悸着呢。 “你们背着她,分明说的好好的,我一来,你们就又不说了,”庄秉轻笑道,“这原成了我的过错了。” “好姐姐,您可别提了,”碧玉一听庄秉这话音,生怕庄秉一时恼了,再寻到珍珠面前说点什么,赶紧忙不迭地回了庄秉方才的话,“四房不是只两个姑娘,是共有三个姑娘,二姑娘、六姑娘、七姑娘,都是五少爷的。” “二姑娘和六姑娘是五少奶奶嫡出的,七姑娘是王姨娘所出。” 庄秉略一回忆,便与记忆里的人对上了脸,不禁轻轻一笑,四房老爷两个儿子一个一口气接连生了三个女儿,至今没一个儿子,一个今年才刚成婚也怪不得苏美人寻个合作,就可着四房找了。 还敢边寻合作边坑人,边坑人边合作。 “那是五少奶奶善妒不容人,”庄秉俯下身,凑到碧玉耳边,小声地与她咬耳朵道,“还是这王姨娘,妖妖娆娆,弱不禁风,我见犹怜了” “陈姐姐怎么会这样讲”碧玉吃惊地抬头看了庄秉一眼,见她神色寡淡,并没有多少开玩笑的意思,想是不知道在哪里听了什么空穴来风、经不得推敲的闲言碎语,先入为主地误会了,赶紧拉了庄秉出来,寻了一僻静处,好心地与庄秉一一辩解道,“四房的五少奶奶虽不是那一等一的贤良人,但也恪守规矩、礼法,比起三房那位,可是强没影儿了” “王姨娘更不是什么轻狂人,她是个苦命人,小时家贫被卖,后来做了扬州瘦马,是辗转了好几手才被送到五少爷手里的,”碧玉叹息道,“陈姐姐入府的迟,您是没见过,早年的时候,五少奶奶随口说句脚冷,王姨娘都能日日夜夜地把她的脚捂在胸口暖着的。” “王姨娘是吃过大苦头的,性子最是唯唯诺诺,等闲连个小丫鬟都敢与她顶嘴。她自己也常说,到了府里,能有一个容身之处,她就心满意足,恨不得来生来世给少爷、少奶奶们做牛做马的了真要说起来,五少爷房里,倒是有个林姓的通房,因是老太太房里放出来的,有着长辈的情面在,脾气还略骄纵些。” 庄秉眉心微凝,奇怪道“那六姑娘与七姑娘的关系,还算挺不错的了” 既然那王姨娘如此好拿捏,又肯放下姿态紧紧巴着正房夫人的话。 那难不成,早上还是我看错眼了庄秉不由在心里自我怀疑道。 碧玉诡异地沉默了一下,犹豫片刻,含蓄道“二姑娘温柔大方,六姑娘天真娇憨,七姑娘心思玲珑原二姑娘未出阁前,四房的这三位姑娘,关系是最为和睦的。” 庄秉抿了抿唇,明白碧玉话语里的未尽之意了原先有个镇得住场子的嫡长女在时,这屋子里清清静静。后来最大的二姑娘出嫁了,留下一个没心眼没脑子的嫡幼女,一个心思计较太多的庶出女,一个是得罪了人还不自知,一个是被冒犯了也忍着不说长此以往,关系能好才怪呢。 不过,姐妹关系再是不好,也没有紧着旁人家来祸害自己姐姐的道理吧尤其看六姑娘苏悠那模样,也不像是有个能多苛待折腾庶妹的脑子的,顶天也就是个飞扬跋扈罢了。 但“飞扬跋扈”,可不是就意味着活该被人理所当然地故意使计“污了清白”去。 四房内部的姐妹纷争,庄秉看过就罢,本也是没多想管的,只是那晚正好苏枕过来内院这边,庄秉遇着了,就顺嘴提醒了他一句“七姑娘是个心大的。” 苏枕微微一愣,眉梢微抬,惊讶地望着庄秉。 “如果你想和四房的合作的话,”庄秉平静道,“记得多留意一眼这个小姑娘。” 苏枕低头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庄秉来外书房详谈。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在苏枕这老狐狸面前,庄秉也懒得继续装傻了,直接简明扼要道“三房和二房已经蛇鼠一窝地凑到了一起,你如果要翻盘,只在外靠塘栖左家,也是不大充足的。若是内部求支援,四房是最好的选择。” 四房第四代无男丁,第三代又年岁太轻,与二房完全没有一争之力,两边合作,是互利共赢的谋生。苏枕求之若渴,四房也未必会多端着。 “今早的时候,三房的五姑娘拉了七姑娘过来,紧接着六姑娘就在小花园落了水,”庄秉不带任何感情地平铺直叙道,“七姑娘那么一个言语玲珑、无可挑剔的人,在六姑娘被我救起来的时候,脸上却露出了些许的异样之色。” “她看着倒不大像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一个人,比起单纯的幸灾乐祸,私以为,更像是谋定落空。” 不仅如此,庄秉还怀疑,最开始,七姑娘苏梨跟着三房的五姑娘苏迎一大早地跑到沉香苑里来,很大可能上,就是为了合情合理地完美避开之后被一道拉去小花园。 如此,就算六姑娘苏悠当时在小花园里出了什么岔子,也算不到她苏梨一个不在场的无关人士头上来。 “你是说,”苏枕抿了抿唇,轻轻道,“今日真趣堂被掩下去的丑事,是七妹妹嫉妒六妹妹,故意使手段弄出来的” 庄秉微微颔首,没有否认。 苏枕顿了一下,低低地笑了出来。 然后越笑越大声。 庄秉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结。 “十分完美,”苏枕轻轻击掌,欣赏地看着庄秉,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完全正确。” 庄秉的眼神微微一变,脸色有些难看了。 这时候,再问什么“你早就知道了”就显得很没有必要了。 所以庄秉就直接道“今上午的事情,是你一手策划的” 想到上回那支六姑娘的发簪庄秉哂然一笑这回也是自己蠢了。 是了,就算迫不得已要与苏家四房合作,苏枕又怎么会关心六姑娘苏悠的死活他不是本来就巴不得赶紧毁了对方再嫁祸到二房去,好离间成真,坐山观虎斗的么 似乎是被庄秉那毫不掩饰的厌恶给刺了一下,苏枕顿了一下,这才佯作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模样,缓声道“陈姑娘,你真的十分之厉害。” “在有很多东西你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能把真相拼凑出个这么完整的模样,实属难得。” “你若为男子,我苏某,”苏枕深深凝视着庄秉的侧脸,低声道,“怕是要甘拜下风的。” “在品行与操守一道上,”庄秉弯了弯唇,讥诮地讽刺道,“被苏三公子道一句甘拜下风,我竟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的快意和骄傲。” 苏枕眨了眨眼,对庄秉的尖酸刻薄一笑而过,只缓声给庄秉补充解释道“五叔宠爱小林氏,与五婶离心离德已久,上回六叔婚礼上的闹剧过后,六妹妹明面上无甚损失,一转头便丢了谈的差不多的婚约。” “五婶婶急的嘴上起燎泡,自然更没有功夫去关心七妹妹的婚姻了。可七妹妹翻过年,也要十四岁了寻来看去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可不就把目光放到六妹妹盘里了么” “隔岸观火,顺水推舟,因势利导,添油加醋。”庄秉冷冷凝视着苏枕的双眼,嗤笑道,“四房这姐妹俩最后无论落得个什么下场,想必都是不会忘了你这三哥的大恩大德。” “陈姑娘自己也说了,”苏枕微微一笑,从容道,“那是四房的姐妹,而我,是大房的。” 当年大房出事时,他们四房人做的那些落井下石的破事,可也未必比他苏枕今日好到哪里去。 “一个全然无辜的可怜姑娘,只因立场偏差、利益冲突,苏三公子就能毫不犹豫地毁了她。且对方还是三公子你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也罢,三公子你自己高兴就好。”庄秉对苏枕实在失望透顶,她从前单知道苏枕那翩翩君子的皮下,有异常阴郁偏激的一面,如今才觉得,对方何止是偏激,根本就是刻毒。 不过这种人既然做都做得出来了,想必也是不怕什么日后夜半惊梦,叩问良心的。 “无辜可怜”苏枕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可笑的言辞一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颇觉有趣地上下打量了庄秉一番,仿若与己无关地闲闲感慨道,“陈姑娘啊陈姑娘,我原以为,我们是一类人的。” “不成想,都经历过那样的不公不平了,你却还是依然还是那般的天真,或者说,愚蠢。” “这天下谁人不无辜谁人不可怜这天下每天死那么多人,难道他们个个都该死么她可怜托胎到苏府,锦衣玉食地长到这么大,她有什么好可怜真要怪,也只能怪到她父辈去,只管造孽作恶,却又没了那护持她一辈子的能力” “苏幼安,”怒到极致,庄秉的语调反而空前平静了下来,“那大房的落败,你母亲的死,你祖父的死,你伯父的死,你和阿玺落到如今这地步又该怪得到谁去” “是不是又都是算不得无辜、不值得可怜” 苏枕垂了垂眼睫,缓和了声色,语调和婉地平静道“我不可怜,阿玺可怜。” 庄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被苏枕的话给活活气笑了。 这人哪里像谢阔了庄秉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身前面色清隽、神情寡淡,唯有眼神里带着隐隐桀骜的少年,第一回非常心口合一地承认自己还真就是个眼瞎。 他苏幼安,根本就一点,一丁点,都不类谢云若。 谢尚书再如何落魄不堪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 罢了,道不同,不相与之谋。 “沈嘉善是你找人提前叫走的”庄秉厌倦地别过了脸,最后仁至义尽地提醒苏枕道,“小花园的时候,她离开的过于巧合了。” 苏枕垂眸,仿若害羞般低头一笑,温柔地呢喃道“陈姑娘果然慧眼如炬不过,虽是如此,我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毕竟,苏沈两家定婚在即,”苏枕勾唇一笑,眼眸里的三分清冷三分轻嘲三分自傲混在一处,最后容上了一分大仇得报的志得意满,冷笑道,“我苏某,总是不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出丑丢脸的。” “未过门的妻室沈嘉善”庄秉这回是真的愣住了。 苏枕骄矜地点了点头,惜字如金“不错”。 庄秉一时混乱了,没多思考便脱口而出道“她不是谢” “清河公主恋慕谢家大公子,”苏枕背过手去,眼神睥睨,语调嘲讽,“前年会试后,今上已经透露出了让谢家大公子尚主的意思。如今,可是他沈家来求着我们了。” 不然,等到谢云若真娶了金枝玉叶的清河公主,沈、谢两家所谓的“指腹为婚”,就是一桩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想沦落到被洛阳贵女们用若有似无的同情目光打量着、再似笑非笑地说些含沙射影的讥诮话的境地的话,沈家如今,可不就是得如苏枕所言,得求着巴着赶紧把女儿找个适龄的青年才俊嫁过去了 庄秉眨了眨眼睛,却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苏枕话中的未尽之意,甚至差点问出了“清河公主这是哪位”这样的蠢话,还好话到嘴边及时打住,但也多此一举地问了一句与之不相上下的废话出来“怎么会” 为什么前年会试后,父皇就想让谢阔做女婿了文帝三十九年,那是什么特殊的年份么 自眼睛一闭一睁,莫名其妙回到了这个与记忆多有出入的“二十年前”,得知自己被困在与洛阳城相距三千里外的苏州城,且暂时一没有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直接证据、二没有千里北上的盘缠资财,庄秉萎靡不振了一段日子后,便也老老实实地窝在了苏府之内,与此同时,也没少借着各种时机明里暗里地打探洛阳城里的局势。 总的来说,洛阳城里的那些人与庄秉记忆里的二十年前几乎所差,只除了那多出来一个人清河公主。 少了个庄秉公主,多了个清河公主这事儿不好细想,越是深想越是莫名憋屈,抵触心理在前,庄秉有意无意的,便一直避开了对这位既可能是这里的“自己”、也可能是自己这里的“亲姊妹”的清河公主的关注。 是而若非今日苏枕猛地提起,庄秉还不知道,原来如今这位“清河公主”,也一心恋慕着谢阔呢 庄秉的心情一时异常地复杂。 “怎么会”苏枕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庄秉的疑问,轻笑道,“文帝三十九年的新科状元郎,年仅十五岁的琼林宴首,大庄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前三甲你道怎么会” 这是说谢阔他前年下场考了 庄秉震惊地抬起头来,脑子一时乱了,语无伦次道“是,是么” 这和庄秉她记忆里的不一样啊 “你张口就能叫出沈嘉善的闺名,”苏枕挑了挑眉,也觉得有些奇怪了,“怎么却连谢云若十五岁便连中三元这样堪称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典故都分毫不知呢” 庄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乱哄哄的,也没心思与苏枕在这儿意有所指地斗智斗勇了,只敷衍地笑了笑,随口道“沈家小姐是闺阁中人,谢家大公子是外男,又不需要与后者打交道,我当然就只顾着前面了那谢家大公子还是什么非认识不可的大人物不成” 苏枕动了动唇,面色竟然诡异地和缓了下来。 “是了,”苏枕唇角微扬,柔声道,“你是不需与他打什么交道的。那谢云若,也就是个好看点的锦绣囊袋,不值当你多在意的。” “不过,”苏枕轻轻一笑,背过手去,温柔俊秀的面容里莫名带了丝傲临天下的气势,意味深长地暗示庄秉了一句,“那沈家小姐,也不是你需要多留心的。” “我们与她,也打不了什么太多的交道。” 苏枕的语调了存了些许引诱与暧昧的暗示,可惜庄秉一心念着谢阔两辈子下场时间的不同,无心去理会他那些故弄玄虚的言行。或者换句话说,比起六年后隐忍能藏的苏美人,此时的苏幼安,再是端着骄矜自许,在庄秉面前,也显得太轻浮浅薄了。 一眼都能看到底的那种浅薄。 庄秉自然明白,苏枕是在近乎明示地告诉自己他是不会真的娶沈嘉善的。 但是那又与她庄秉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我们”,再是口口声声地道千万句“我们”,庄秉也终究与他“们”不到一起去。 比起琢磨苏枕的这点小心思,洛阳城里谢阔反常地提前下场,反倒更吸引了庄秉去探究思考的心神。 尤其是五日后,三房顶梁柱三少爷苏驰的死讯传来,庄秉翻了翻黄历,觉得距自己离开苏州、动身去洛阳的日子差的更不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挽留 苏府四房里,三老爷是四兄弟里那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是而当年大房绝嗣之后,苏老太爷宁可扶持了四儿子出来与二儿子打个平衡,都没有多去理会自己的三儿子。 三老爷窝囊无能,一把年纪了还没皮没脸地贪花好色,翠微园如今,可谓是全靠他唯一的儿子,苏府的三少爷苏驰撑着。 苏驰在扬州一死,三房内部当即乱了套,翠微园里人仰马翻、哭声一片,好在苏驰身后还留下了一子一女,可惜他唯一的儿子肖了祖父,是个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性子,还没有他的亲妹妹五姑娘苏迎硬气。 三房在一片哭哭啼啼声中委委屈屈地办了丧事、让了不少产业出来。苏枕裹了一段日子的小功服,人却显得更精神了些,面色都红润了不少,因府里还有一群祖父、长辈们在,苏驰的丧礼都没有大办,苏老太爷更是放了话出来,说自己年纪大了,听不得哀乐和哭声,是而除了三房自个儿,翻过月就除了白,只作无事发生一般。 但大家都知道,很多事情,已然不一样了。 碧玉几个小丫鬟凑到一起闲话时,说起这个,都不免唏嘘感慨,叹人事无常,庄秉在旁听了一耳朵,倒是不大赞同她们说的老太爷冷情这话,因为据庄秉所知,苏驰的死可是很有些不明不白。 只一句“暴死在扬州街头”,也就只糊弄糊弄下面没多少见识、也不真多关心的小丫鬟们了。就苏驰这样的身份,苏家这样的底子若不是苏驰理亏,或是苏驰踢到了什么铁板,苏府不可能是这样一力往下压、一副只想赶紧办完丧事好撇清关系的模样。 翻过年三月三,苏老太爷亲自出面,在真趣堂宴请苏州的知府夫妇一家,席间,更是当着全家人所有人的面,为苏枕托了知府夫人卢氏出面,请卢氏为苏枕和沈家千金保了媒。 苏府是巨富,沈家是清贵,说来两者彼此间差不到哪里去,毕竟苏家如今也有人在朝中做官,且苏府祖上还是出过江南织造、巡盐御史这样的“天子近臣”的。就庄秉所知,苏家大房的大夫人就是出自华郡谢氏,真与华郡谢氏的底蕴比起来,沈家所谓的清贵,可就算不得什么“清贵”了。 可这是单论苏府与沈家,要是具体到苏枕与沈嘉善一个是老太爷念在早逝的发妻与嫡子份上,不忍大房人丁凋零,勉强认到苏家族谱上的“奸”生子,一个是沈家这一代独一无二的小千金,这其中的差别,可就大的有点多了。 庄秉没去席上凑热闹,但沉香苑里有丫鬟去了,回来说起时,谈到老太爷发话时,二房那几位主子从二老爷到二房那两位做官做的不错的少爷,再到二房的三位公子,那跟放烟花一般次第绽开的黑脸,捂着嘴扑哧扑哧笑个不停,得意得不得了了。 庄秉听得若有所思,隐约悟出来,苏枕这一回,怕也不是光明正大地争取,而是截了某些人到嘴的肥肉了。 也是,庄秉无奈一笑,这些日子看下来,他苏幼安的手段,何时真的“光明正大”过 半年之约近在眼前,三月中旬的时候,庄秉怕苏枕真“贵人多忘事”,把她这一遭给忙忘了,还趁着苏枕三月十二的生辰,特意去他面前晃荡了一圈,假借送礼祝贺之名,行暗提洛阳之行之实。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苏枕拎着那壶白梅酒,心情极好地邀了庄秉坐下同饮,“李重光这么美的词境,到了你这里,可就只沦落成一坛酒了。” 庄秉受不了他这股酸劲,真想扔了酒就走,再告诉某人不想喝就还她别废话但看了看苏枕那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熏熏然侧脸,简单思量了一番,真的有点怕他礼收了人事不干,装傻装到底,故而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坐了下来。 只是撑着下巴,异常扫兴地与苏枕实诚道“我不喜欢李煜的词亡国之君,穷途末路,抑郁断肠,读来气短。” “是么”苏枕眨了眨眼睫,轻轻一笑,倾身过来,凑到庄秉耳边,压着嗓子闷笑道,“那我该念什么应你这白梅的景呢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么” 话到最后,已经是掩饰不住的讽刺与讥诮。 庄秉只当自己聋了没听见,或是傻了没听出来苏枕那是在嘲笑自己假清高,只木着一张脸,很无趣地陈述道“还没来得及说,祝贺你,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苏枕沉下脸,冷冷地审视了庄秉的侧脸半晌,坐直了身子,寒声笑道“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不妨来猜猜看,下一个,会是哪位” 说实话,庄秉真的不太想猜。 她只衷心祝愿苏枕悠着点来,别一时轻狂再翻了车。 毕竟,这一世,可未必还有那么一个傻到被他踩着借着往上爬的“庄秉公主”了。 “四房是盟友,,三房已无一争之力,”庄秉兴致缺缺道,“二房里,二老爷就是个闲人,下面几个孙子都没长成,自然,你是要对二房你那两位堂叔动手了。” “这个让你猜太简单了,”苏枕摇了摇头,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醉醺醺道,“你得猜猜,我打算要怎么做才行。” “你二房那两位叔父都有官位在身,不比三房那个,是个白丁,”庄秉淡淡道,“你怕是不好再直接请绿林好汉走下仙人跳那一套了。” “能搭上左家,姑且是因苏州离塘栖本就不远,但沈家远居洛阳,你都能联系得上,而且关系看来还不浅,那就是你在朝里有关系了真是可怜,二房要丢官了。” 苏枕撑着头,侧过脸,静静地看着庄秉。 看着看着,他就低低地笑了出来。 庄秉眉梢微凝,不悦道“我哪里说的不对么” “对的,全都对,”苏枕柔柔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最后柔声劝诱道,“所以,能不去洛阳么” 庄秉瞳孔微缩,神色微微变了。 “怎么办,我突然改主意,不想放你走了呢。”苏枕借着酒意,笑着拉了庄秉的袖角,学着往日苏玺说话的模样,轻柔地撒娇道,“要是放你走了,我上哪儿再去找这么合自己心意的呢” “三公子,”庄秉平静地扯下苏枕拽着自己袖摆的手,面无表情道,“你喝多了。” “你说是就是吧,”苏枕眨了眨眼,仰着脸温柔笑道,“洛阳有什么好的那里人事纷杂,更是混乱。还不如留在苏州,有我护着你,还有阿玺,他那么喜欢你,你真舍得让他伤心么” 近半年的接触下来,庄秉本以为自己已经对这张脸完全麻木、再也生不出什么莫名的悸动来了。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她还是太过高看自己,或者说,太过小看苏枕这张与谢阔近七成相似的脸了。 苏枕阴郁偏激的时候,庄秉从来没把两个人搞混过,但他用这么温柔单纯、不染杂质的眼神看过来时,那低头微笑的侧颜,让庄秉不禁晃了个神,恍惚忆起当年在明心湖畔,自己是怎么被一瞬间晃没了“明”心的。 但同样的错误,无论如何,庄秉不至于再犯第二回了。 庄秉掀开苏枕,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寒声道“怕是要辜负三公子的青眼了,我” “我不会娶沈嘉善,”苏枕坐直了身子,捋了捋袖摆,绷着脸漠然地补充道,“如此,还不可以么” 这又哪里是沈嘉善的问题了,庄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有点好笑了。 无论重来多少回,无论这些人的性子有多么天差地别,无论世事变化他们各自改变了多少唯独“自视甚高”这一点,倒是个个始终如一,再难逃过了。 “诚如三公子所说,洛阳也没什么好的,”庄秉轻轻一笑,简洁道,“不过是,那里有个我的心上人,我是一定要去寻他的罢了。” 其实这样倒还好,毕竟,越是“自视甚高”的人,就越是受不得这个了。 以庄秉对这些人的了解,这绝对是一击必中,最不拖泥带水、藕断丝连的解决方式了。 果不其然,庄秉刻意咬重的“心上人”三个字一出口,苏枕脸上那层若有似无的暧昧情意当即凝结在了一起,然后裂成片片甲甲,一块一块跌落下去,须臾之间便蜕了个干干净净。 “是么,”苏枕摸了摸自己的袖角,云淡风轻地附和道,“见笑,我方才,确实是有些不胜酒力了。” “等天再暖些,”苏枕淡淡道,“四月初,赵席压着那批苏绣北上的时候,你就跟着过去吧。” 庄秉福身道谢“谢过三公子。” “嗯,”苏枕微微颔首,脸上是二人第一回见面时所差无几的疏离冷淡“那就这样,你下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真相 洛阳皇宫,谨身殿。 前年的新科状元郎谢阔与四皇子晋陵王一前一后跪在文宗皇帝的御案前,敛声屏气,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地等着文宗皇帝发话。 文宗皇帝缓缓地翻着面前的折子,他翻得极慢,且不是他以往对待臣下时那为示温和近人的和缓态度,真要说的话,更近似于一种极致暴怒前最压抑的那段冷静。 “迦楼罗,迦楼罗,”文宗皇帝咬着后槽牙,缓缓地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含着森森恨意咀嚼了半晌,然后猛地一掀御案,案上的笔墨纸砚噼里啪啦滚了一地,文宗皇帝犹自不觉解气,还恨恨地踹了两脚,这才悲愤道,“它竟害我儿至此” 谢阔抿了抿唇,侧头看了面无表情的晋陵王一眼,见对方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清了清嗓子,自己开口,和缓道“陛下息怒,无论如何,公主殿下仍在这世上,这就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是啊,箢箢,箢箢还活着呢,”文宗皇帝念着小女儿的闺名,通红着眼睛别过脸去,捂住额头,难受道,“是朕无能,是朕对不住她,是朕对不起箢箢和阿娴孩子还活着,箢箢那孩子竟然还活着” “都十年了,这十年间,朕一直都以为箢箢已经不在了,不成想,竟是迦楼罗朕竟从来没曾想过去南边再找找箢箢那孩子在外面,这十年来,还不知吃了有多少苦” 文宗皇帝念着念着,这个年过不惑的一国之君,竟然情不自禁地在儿子和臣下面前落下了几滴热泪来,可见其心头酸涩之难忍。 “父皇保重龙体,切勿太过伤怀,”四皇子晋陵王膝行上前几步,沉声道,“父皇勿忧,儿臣这就亲自南下,循着当年迦楼罗最后在南边的活动踪迹,一定找到当年那对被迦楼罗托付了妹妹出去的夫妇,将妹妹亲自带回洛阳来。” 文宗皇帝遮住落泪的眼睛,摆了摆手,压抑着喉咙间的哽咽沉声道“去吧你和谢卿一起过去,这回迦楼罗的讯息,他是出了大力的。” 四皇子晋陵王抿了抿唇,顿了一下,似是有些犹豫的模样,看文宗皇帝很坚持的意思,这才沉声应了。 “晋陵,记住,”二人临告退前,文宗皇帝背过手,如同一只被入侵了领地、彻底激怒的猛兽般,通红着眼睛寒声道,“一定要把你妹妹,给朕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谢阔在心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与四皇子晋陵王一同恭声应是,一道出了谨身殿来。 与双胞胎弟弟淮阴王不同,四皇子晋陵王自幼沉稳过人,长大后更是寡言少语,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主儿。 谢阔亦不是多话的性子,且无论哪一世,他都与这位晋陵王殿下的关系尔尔。尤其是当年庄秉下嫁谢家的消息传出后,晋陵王更是特从常州伪诏北上,十分鲜明地表达了自己对这门婚事的反对态度,落到谢阔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主儿身上,这个仇,他可能记到下下辈子去。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路,在崇德殿前,正欲无声分别,淮阴王与清河公主说说笑笑地迎面走了过来,淮阴王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哇,看看这是谁,四哥,谢大人” 清河公主羞红了半边脸,佯作嗔怒地瞪了淮阴王一眼,却也没羞怯到躲到兄长后面的地步,落落大方地与谢阔招呼道“谢大人安。” 谢阔退避三尺,直接规规矩矩地给行了个大礼,疏离道“臣谢阔,见过淮阴王、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眼里的羞涩情意顿时不尴不尬地僵在了面上,好半晌,才勉强维持着从容的语气,用开玩笑的语气俏皮道“谢大人这也太客气了吧。” 谢阔面容端肃,语调平静“殿下们是君,臣下是臣,君臣大礼不可妄废。” 四皇子晋陵王若有所思地瞥了谢阔一眼,又看了看清河公主僵硬的脸色,心里隐约有了底。 看谢云若这态度,先前那些流言蜚语,倒不像是他为了尚主故意倒腾出来的了。 想是自己可能错怪了对方很一阵子,晋陵王对谢阔的态度不由略缓和了一些。 “啧啧,”淮阴王倒是一点也没察觉出现场的诡异气氛,还笑嘻嘻地揶揄道,“虽说君臣大礼不可废,但谢云若,本王倒是很想问问你,你方才见我四哥的时候,也是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的么” “倘若不是,”淮阴王嘿嘿一笑,挤眉弄眼道,“那这是小王的特殊礼遇,还是给清河的差别对待呢” 谢阔抿了抿唇,脸色一时有些僵硬和难看。 “五哥哥,”清河公主一跺脚,瞥了瞥谢阔的脸色,轻咬下唇,委屈道,“我不与你说了,我先回宫了” 然后一转身,人一溜烟走没了。 “小姑娘脸皮薄,”淮阴王摸了摸后脑勺,自己给自己挽尊道,“经不起玩笑话哈,哈哈。” 可惜晋陵王与谢阔齐齐沉默着,除了黄昏时崇德殿前飞过的几只乌鸦,再没有一个应他的。 淮阴王笑着笑着,自己也笑不出来了。 “倘若无事,微臣就先行告退了,”谢阔一拱手,转向晋陵王,沉声问道,“就是不知,四殿下打算何时启程” 晋陵王略一沉吟,想到自己母后那日益衰败的身子,再想想自十年前小公主天花“过世”后母后郁郁寡欢的心情,犹豫了一下,拧眉道,“以本王之浅见,自然是越早越好。不知谢大人以为呢” “臣附议,”谢阔等这一天都不知等得有多焦急难耐了,怕什么他都不会怕时间太赶的,闻言当即接口道,“那就明早便动身” 晋陵王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谢云若对这件事会如此地上心着急,意外之外,还多了一层淡淡的排斥顾忌,深深地凝视了谢阔半晌,片刻后,这才纡尊降贵地点了点头,冷淡道“那就如谢大人所言吧。” 谢阔一拱手,大步流星地走人了。 淮阴王却在旁听得很是迷惑,不禁好奇道“四哥,你要和谢云若一起出去去哪里、做什么啊” “自然是给父皇办差,”晋陵王轻描淡写地略过这遭,转而问起淮阴王道,“倒是你,一直开清河与谢云若的玩笑作什么” “啊”淮阴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兄长的冷淡不悦,挠了挠头,迷茫道,“当然是因为清河喜欢他啊。” “清河喜欢”晋陵王无声冷笑,“她能喜欢谢阔什么,年少成名相貌俊俏还是出身清贵家世显赫” “四哥,”淮阴王皱了皱眉,不高兴道,“你要这么说,那这事儿就很没意思了。” “清河小姑娘一个,年少慕艾,拎不清轻重缓急,你也敢跟着她一起瞎胡闹么”晋陵王看淮阴王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寒声呵斥道,“太子妃姓木,良媛谢氏却先诞下了皇长孙,枉他华郡谢氏以清贵自居,当年却还干的出舔着脸把嫡出的女儿往东宫里塞的事儿,如今又出了个要尚主的谢阔,我看他谢家的心思,是未免太大了” 更何况,太子妃木氏入东宫七年而无所出,风言风语早已传遍了洛阳城,谢家嫡女养了太子膝下的唯一一个儿子,就算当年未必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随着皇长孙日益长大,显露出聪颖天资后,谢家这几年的做派,也愈加放得开了。 淮阴王一怔,看晋陵王正在气头上,且这话明显是很憋了一阵子的模样,也不敢当面顶撞兄长,只弱弱地嘀咕道“那这事儿得怪大哥啊,我看大哥都还没说什么呢,也不得我们着急啊” “再怎么,那谢云若也确实是个有才之士,这是父皇都亲口夸赞过的,也不怪清河喜欢他。” “大哥如何是大哥的事儿,但是老五,把你脑子里的水先给我倒一倒,”晋陵王凑近淮阴王,附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你若不想等父皇百年后,把自己搅和进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连个晚年的体面都留不下,你现在就给我离谢家人远点” “就是再退一万步,清河真喜欢,也让她自己去跟母后说去,父皇要是真满意谢云若了,自然会赐婚,你跳的那么厉害做什么” 承仪皇后虽诞有五子,但因为彼此年纪相差都不小的缘故,五个儿子之间的关系也并非都是一色融融,倒是四皇子晋陵王与五皇子淮阴王,因是双生子的缘故,自小吃住在一起,起居坐卧,形影不离,比得另外三个更是亲近不少。 “四哥,你说的我先前确实没多想,但是,”淮阴王挠了挠头,为难道,“我看清河那样子,是真挺喜欢那个谢云若的,她毕竟是妹妹,我们这样的人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是免不了的,又何至于为了朝堂上的事情,先非得委屈了她一个姑娘家的心意呢” “我早说了,她要是自己真喜欢,自会去找父皇母后说去,”晋陵王冷冷一笑,寒声道,“更何况,母后可只给我们生了一个妹妹,但可不是她。” “十年前,父皇把她从善堂抱回来,是为了安抚当时伤心欲绝的母后,”晋陵王拧眉道,“老五,母后神情恍惚,你当时可也不小了,难道也跟着傻了不成” “四哥,你这话说的,也太,太冷心冷情了吧”淮阴王不适地皱了皱眉,不高兴道,“那再怎么,清河也是在宫里养了十年,在你我跟前看着长大的,到你这里,就得一句抱来的,再没旁的了” “身上流着的到底是谁的血有那么重要么清河好歹也叫了你十年的哥哥了,都没把你这石头心肠给捂出半丝人间烟火气来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是,她是叫了我十年的哥哥,也确实是在宫里被养了十年,”晋陵王闭了闭眼,轻声叹息道,“但是老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箢箢回来了,你要箢箢如何自处” “这十年,是你们兄妹情深的十年,但是箢箢呢这是她在外面吃苦受罪的十年” “箢箢,”淮阴王一怔,彻底愣在那里了,震惊到语无伦次道,“箢箢,箢箢她不是,不是十年前就没了么” 十年前小公主出天花时,宫里的每个主子都很难过,若不是承仪皇后当时身子弱没调养好,甚至恨不得贴身伺候小女儿,可后来搬到宫外治了半个月,还是回天乏术。 人没了就是没了,活着的人,毕竟还是要往前看的。 承仪皇后悲恸欲绝,甚至一度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淮阴王当时年纪也不大,七八岁吧,只记得当时宫里的气氛尤为压抑,持续了两三年才勉强过去了,对于妹妹早夭的悲痛,在对母后身体的担忧、新“妹妹”到来的照顾里,早已被磨得几乎不剩下什么了。 毕竟,血缘是天生的,感情却是后天养出来的了。 “她没有死,”晋陵王颤抖着手,轻轻道,“是迦楼罗,迦楼罗贼心不死,趁着箢箢在宫外养病,偷换了她出去,想叫她认贼作父,让我们皇室自相残杀。” “可惜,他们在洛阳的小动作太多,露了痕迹,半年后就被盛怒的父皇给让人一锅端了,却是谁都没想到,他们竟曾把箢箢偷出去了” 淮阴王震惊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了。 “很惊讶是不是”晋陵王沉沉地叹了口气,自嘲道,“在今日之前,我也很难想象这世间竟会有如此之事。更讽刺的是,这还是被谢家人给挖出来的。” 他们裴庄皇室能无能到丢了孩子出去,最后更是连这个被时光掩埋了十年的真相,都还是在让晋陵王最为警惕戒备的谢家人手里挖出来。 就是不知道那谢云若,这回又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但无论谢阔求的是什么,这一回,只要妹妹还好好地活着,就确实是他们欠了他谢家的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心烦意乱地回了芙清殿,这里原是小公主在世时曾住的地方,后来女儿早夭,承仪皇后哀毁过度,文宗皇帝便叫人从善堂里抱了个年岁相近、形容相近的弃婴进宫,放到芙清殿,加以公主之名,用来安慰当时已经神志不清的皇后,所有人都配合着装成一副小公主还在世的模样。 后来承仪皇后的病情渐渐稳住了,人也识得清了,便给清河公主新赐了名、换了封号,只是住处一着,皇后隐隐提过一回,清河公主撒着娇没应,便没再提第二次了。 左右小女儿走也走了,再去多折腾这些,也是徒惹得心伤。 见清河公主面色不悦地回来,芙清殿的教习嬷嬷程氏赶忙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她换了外出的衣裳,着了更柔软适宜的常服,简单洗漱罢,进得内殿,清河公主摸着铜镜皱着眉头不悦地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四哥哥一直不太喜欢我的样子今日还特别明显” 程嬷嬷听得眉心一跳,赶忙安抚清河公主道“殿下多心了,四殿下外冷内热,只是寻常不多话罢了,您可千万别这么想。” “这儿是芙清殿,又只有我们两个人,嬷嬷何必还作这虚话还糊弄我,”清河公主撇了撇嘴,直白道,“五个哥哥里,太子哥哥常日忙得见不得人影儿;三哥哥自去辽东,再无音讯,就是往常在宫里时,他对我,也没个温声细语的时候。如今四哥哥也这样” “是不是亲生的,有那么重要么我这不也喊着父皇母后的啊。” 程嬷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自清河公主入宫便陪在她身边,知道这位主儿看着一副天真烂漫张口就来的模样,实则心里极有主意,是个等闲动摇不了的性子。 一般这种倒苦水的话,程嬷嬷也听着就好了,清河公主还真未必需要她发表什么高谈阔论,但什么也不说也不行程嬷嬷苦笑道“至少还有二殿下和五殿下,这两位都是待您极亲热的呢。” 就如亲生的一般。当然,后边这半句,程嬷嬷也就只敢在自己心里补上。 所谓“亲生”二字,一向是清河公主的忌讳。内外命妇、往来贵女,但凡敢拿这二字来戳她心窝的,无论有心无意,有一个算一个,清河公主可都没放过。 程嬷嬷自然更不敢犯。 “也是,还有二哥哥和五哥哥,”清河公主一边轻轻摩挲着铜镜,一边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着,“只是,二哥哥是个面团似的老好人性子,待谁都那样,怕是以后未必指望得上;五哥哥又无心正事,整日里只捣鼓着他那些好吃的好玩的。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还是得提早想出个解决法子的好” 清河公主的声音越来越低,话到最末,已经直接含混地压在了喉咙眼,程嬷嬷疑惑地抬了抬眼,没太听清楚这位主儿在自言自语着什么呢。 “对了,”清河公主猛地坐直了身子,像是被什么给突然惊醒了,偏过头来,随口打发程嬷嬷道,“上午让御膳房炖的梨膏汤,怎的现在还没送过来嬷嬷过去催催吧。” 程嬷嬷微微一愣,一个炖梨,往常自然是随口打发芙清殿一个小宫女过去催催就是了,不过对上清河公主微微竖起来的眉毛,程嬷嬷赶忙垂头应是,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 待得程嬷嬷也被打发出去了,内室只余了清河公主一人。她轻轻地将面前的铜镜从镜台上取了下来,捧在手心里,一边温柔地摩挲着,一边微微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里暗含着无限的迷恋与缱绻,如一个怀春少女期期艾艾地在憧憬着心上情郎。 毕竟,那是她的根底,她的宝藏,她的荣耀来源,她的底气所在。 三岁前的事情,清河公主多不记得了。除了遇到这面破锈半碎、其貌不扬的铜镜的那一天。 在指尖上碰到它的那一刻,清河公主恍惚曾看到了一道白光闪过。 下一瞬,宫里的嬷嬷便来善堂挑人了。 想起曾经,清河公主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捧着那面铜镜,轻柔地呢喃着“能不能有什么法子,让四哥哥对我不要总是那么冷淡,让他更喜欢、疼爱我一点呢” 铜镜躺在清河公主的手里,一动不动,就如一块废铜烂铁。 清河公主耐心地等待了一刻钟,不满地撇了撇嘴,知道这是“不成”的意思了,眼睛微微眯起,继续捧着铜镜,冷冷地换了个要求“那就让晋陵王,干脆不要再呆在洛阳继续碍事了吧” 铜镜安然地在清河公主的手里躺了片刻,恍惚间,有刺目的白光一闪而过。 “真好,”清河公主高兴地把铜镜原样放了回去,微笑着审视镜中自己姣好的面容片刻,若有所思道,“所以说,目前为止,还只有谢阔一个是怎么克也克不住的” “看来此子日后必大有所为,我还非得要嫁给他不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重逢 庄秉收拾了包袱出来,临走前最后一次过去苏玺那边,预备当面跟他辞行。 半道上,遥遥地望见了沈夫人与沈嘉善的身影,母女二人似是起了什么争执的模样,庄秉皱了皱眉,低头避开了。 到了内院,苏玺还在生闷气,见庄秉过来,更是非常直接地背过了身去,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 庄秉自知理亏,但庄秉低低地叹了口气,轻轻道“我就要走了,你真不回头再看看我了” “苏,苏州不好么为什么就非要跑去洛阳呢”苏玺委屈地憋了一包泪,泪水在眼眶里转啊转的,他吸了吸鼻子,强自抑制住直接哭出来的丢脸冲动,难受道,“那里有你急着想要见到的人么” 庄秉顿了顿,摸了摸苏玺的脑袋,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沉默着没有说话。 苏玺眼眶一红,泪水不要钱似的落了下来。 苏玺狼狈地低下头,一边用手背狠狠地擦着自己的脸,一边压抑不住地抽抽噎噎道“你,你就不能不走么洛阳有什么好的,留在苏州不行么” 庄秉心尖一颤,一种莫名的酸楚情绪慢慢浮上了心头。 这种情绪对庄秉来说实在是很难得的。要知道,自女儿苒苒故去后,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庄秉的心神一直都如一口枯竭老井,外看繁花似锦,其内一片荒芜,即使面临死生大事,心头都再难起波澜了。 庄秉叹了一口气,顺从自己的心意,将苏玺拉过来,俯下身,结结实实地抱在了怀里。 庄秉摸了摸苏玺的脑袋,低下头,正视着他的双眼,认真道“阿玺,等我到洛阳安定下来,就给你寄信你也按时给我回信,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一定不要顾忌地告诉我。” “明年,最多明年端午,我一定回来看你,好不好” 苏玺的眼睫颤了颤,从庄秉怀里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她,第三遍重复问道“你是非去洛阳不可么” 庄秉点了点头。 苏玺从庄秉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挺直着腰背站在那里,点了点头,彬彬有礼与庄秉道“好,我知道了。” 庄秉心里突然略过一丝说不出来的怅然。 “那,”庄秉轻轻道,“我走了” 苏玺昂着头,抬着下巴倔强道“你走吧。” 庄秉抿了抿唇,福身退了下去。 擦肩而过时,苏玺伸了伸手,勾住了庄秉的衣角,然后垂着脑袋,赶在庄秉开口拒绝前,一股脑地将怀里揣着的银票全给塞了过去,抿着唇,勉强绷着严肃端庄的语气道“出门在外,多些银票傍身,以防万一,总是更好的。” 庄秉愕然地被塞了满怀,正欲开口推辞,便感觉手上湿湿的、热热的,是苏玺湿了满脸的泪水叭嗒叭嗒地落了下来。 “姐,我真舍不得你,”苏玺难受地哽咽道,“你,你别嫌弃,你要是还惦记我,就别跟我计较这个了。” 庄秉一时哑然。 半晌后,庄秉将银票一张一张捋好,装到荷包里,点了点头,很轻,但很郑重地应道“好。” 苏玺很勉强地笑了一下,主动凑过来,把脑袋靠在庄秉肩上,眼泪湿乎乎地染了庄秉半个见头,黏糊糊地与庄秉撒娇道,“明年端午啊,我记得呢。姐,要记得回来看我啊。” 谢阔虽张口便与晋陵王提了个“明早”,但真动起身来,细细碎碎各种琐事,两人还是折腾了两天,这才从洛阳一路南下,奔赴苏杭之地。 一路疾行,车马劳顿无话,进入扬州府的第三天,谢阔收到了一封密信,脸色一时异常难看,犹豫之后,还是主动与晋陵王商量,可否取道泰州,打南通过,再进苏州。因他另有私事在南通亟待解决。 晋陵王自然不应,他费尽心思将谢家在南通产业挑起事端,等的可不就是这一天 晋陵王当即表示不若兵分两路,谢卿若急,自走泰州过南通,再进苏州,而他就不奉陪了,还是顺着预计的镇江、无锡一线入苏州,先把妹妹接到手再说。 毕竟,后者可要比前者要少绕道不少。 谢阔沉默良久,面上咬牙认了,心内却是无声地冷笑连连,他如何看不出来,晋陵王折腾这么一出,就是想赶在他之前先接到箢箢,不想叫自己的妹妹与他接触太多,免其受谢家之蛊惑。 前后两辈子,晋陵王“防谢”之心都没死。 好在,这本也是谢阔汲汲所求的就是了。 当然要分开,不然当着这个绊脚石的面,又还不知道箢箢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怎么预先培养好彼此之间的感情呢 重生以来,自己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地到处寻觅箢箢的踪迹,可不是容这些人来摘桃子、乱挑拨的 二人各有各的计较安排,且互相都非常嫌弃对方之碍事多余,进入扬州城的第四天,两人就直接分开,各行其道了。 晋陵王顺着文宗皇帝的指示,继续按部就班地先往苏州府走,谢阔却是过去南通虚摆一道,然后捏着那条自己日前私自瞒下的最后线索,连苏州府的城门都没进,直接找到了陈家村里去。 自然,当谢阔紧赶慢赶、气喘吁吁地抢在晋陵王之前叩开陈大娘的家门,却遍寻不到“陈圆圆”时,其心情想当然尔地不会太美妙了。 而与之相较,怕是连晋陵王自己事后都要感慨,自己此番的运气,就实在是有些过于“好”了。 在进入苏州城前的最后一天,见天色已晚,晋陵王干脆命人原地休整,在那名为“淮迁”的小镇上暂时宿下,而临进驿馆之前,晋陵王的步子骤然顿住了。 庄秉也没想到重生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亲人会是她四哥。 且还竟然是在这种地方。 庄秉的第一反应是躲,近乡情怯,这种下意识避开的反应是如此的迅猛与自然,好在下一刻,庄秉克制住了自己在人前当众转身逃走的欲望。 无他,只因这样实在是太明显、太刻意、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毕竟,庄秉自嘲地想,这一世还有没有“裴毓箢”这个人都还另说呢,对四哥来说,自己如今也就是个无名无氏、无干无系的陌生人罢了。 最多,也就是个形容颇肖承仪皇后的陌生人。 不过后边那点,沈氏母女出现后,便让庄秉意识到了自己这张与母后少时八成相似的脸的不妥,在随车队出门前,除了扮作男装,还有意识地把自己脸上遗自承仪皇后那些地方都刻意涂开掩盖了。 如此,若是还能让四哥那种“贵人”在乌压压一大片的人群中一眼给认出来了,庄秉私以为,那倒实在是很难得的事情了。 然而,事实是,就在庄秉刚刚在心底如此这般地分析了一通,暗暗舒了一口气,单方面盖章晋陵王多半认不出自己,并且已经开始疑惑地思索起四哥他怎么会这时候下江南的时候 晋陵王猛地顿住了脚步,突兀回头,与人群中的庄秉对了个正着。 庄秉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一句不对,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下一瞬,晋陵王大步流星地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一把拧住了庄秉的胳膊,生生把人给拖了出来。 晋陵王的手下与苏府的车队齐齐骚乱了起来。 晋陵王只作未觉,只死死盯着庄秉的脸,然后伸出手,一点一点,抹开了她脸上的所有伪装。 庄秉狼狈地闭上眼睛,瑟缩而懦弱,恨不得跟一只鸵鸟般把自己的脑袋埋到沙子里躲起来。 “箢”晋陵王颤抖着声音,僵硬地喊出了一个字,最后,望着那张与自己母后如出一辙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五味陈杂地感慨道,“终于找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对峙 翌日清晨,淮迁。 屋内,庄秉垂着脑袋坐在绣凳上,认真地盯着自己的手指,捏来拧去,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对面,晋陵王沉着张脸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也一声都不吭。 听闻晋陵王南下、接到消息后特来亲迎的苏州知府徐航坐在两人中间,看看这边,再瞅瞅那边,哼哧哼哧地擦了半天额上冷汗,也没起出个好话头来。 似乎是受了屋内死寂的影响,屋外喧喧扰扰地从昨天吵到今天的纷闹声突然一顿,下一刻,有人在外面轻轻叩了叩,低低地禀告道“王爷,苏家三公子到了。” 晋陵王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阴翳,抬起眼,面色冰寒地盯着面前的虚空,像是在跟某个不存在的东西较量一般,咬牙半晌,才冷冷地应道“让他进来吧。” 苏枕进得门来,先规规矩矩地向晋陵王、徐航分别行了礼,然后侧过头,静静地看了庄秉一眼。 那一眼里充斥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乍一看过来,让庄秉莫名有了种心惊肉跳的惊慌。 “你就是他们口中的主家”晋陵王面无表情地审视着苏枕,开门见山地漠然问道,“就是你和箢,圆圆有婚约在身” 昨日晋陵王人前骤然发难,不仅惊住了庄秉,还把与庄秉同行、压着绣品一道北上的苏府管事、镖师们都给齐齐惊着了。 一片混乱之中,苏氏绣品的大掌柜赵席没有来得及多思考对面那行“贵人”们的具体身份,只记得临行前三公子的叮嘱,咬了咬牙,实在是怕回去后被苏枕惩戒,干脆深吸一口气冲了出来,直接跑到晋陵王面前,开口就是一句“放,放开我们家少奶奶” 庄秉 苏枕到底对他安排的人说了什么 那一瞬间,庄秉压根就不敢去看她四哥的表情。 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妹妹听着话竟然已经嫁人了晋陵王险些被气得当众发疯,看在庄秉的份上,勉强压抑住了飞起一脚踹人的冲动,只更捏紧了庄秉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然后将目光冷冷地移到赵席身上,咬着后槽牙缓缓道“那就让你们家主子过来一趟,本王有事,要和他好好地商量商量了” 以上,便是如今屋里四个人大清早的什么正事也不干就聚在一起营造诡谲气氛的缘由所在了。 说实话,庄秉偷偷地抬头瞟了苏枕一眼,也有些好奇他会怎么回答自己四哥这一问了。 庄秉昨晚自然是可以解释的,可是话到嘴边,庄秉又不由犹豫了一下,她解释自然可解释,但她为什么要解释又该以什么身份来解释呢 晋陵王或许是自己没有注意,而庄秉则是带着前世的记忆,知道这是自己四哥,也没觉出太多微妙的地方来。 然而,事实却是,就晋陵王昨日的言行举止来看,赵席他们,几乎个个都误会成这是洛阳城来的王爷贪图美色,“看上”庄秉,打算强抢民女了。 庄秉自己是知道应当不会是这么一回事的,但重生以来,她远离宫闱,得到的消息太少,所处的地位太被动,脑子里还有一大堆的谜团没有理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出宫的陈家村的“陈圆圆”是洛阳城里的“裴毓箢”么 如果是,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洛阳的为什么“陈圆圆”的记忆里一点皇宫的影子都没有她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从洛阳跑到苏州来的 基于以上种种疑惑、重重迷雾,稳妥起见,庄秉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暂时先以纯粹的“陈圆圆”自居。 “陈圆圆”可不认识这位洛阳城里来的陌生王爷,在陌生的晋陵王和熟悉的苏家人之间,她可不会不识好歹到当众揭穿苏家人为了庇护她而起的“善意谎言”。 是而,一直到苏枕过来为止,庄秉从始至终都在装哑巴。 作为一个见识短浅、长在乡野的农女,“陈圆圆”现在就应该是被吓得惊慌失措、害怕瑟缩了吧 “不错,”苏枕微微一笑,出乎庄秉的意料,他竟然直接承认了,“圆圆确实是草民未过门的妻室。” “是么那沈氏女呢”晋陵王冷冷一笑,啪地一声将一页婚书狠狠地拍在桌案上,寒声质问苏枕道,“你不妨睁大眼睛好好瞧着,这徐航,是不是就是当日为你和沈氏女保媒的官人” “是你满嘴胡言背信弃义不知羞耻,还是本王查的出错、冤枉你了” 苏枕轻轻一笑,摇了摇头,神色从容地解释道“都不是,王爷有所不知,草民与沈家小姐八字不合,婚约于前日便已经取消了。” 庄秉眉毛微扬,这她倒确是从未听说过了。 “前后不过三日,”晋陵王冷笑道,“你这便离了旧人换新人了” “既是经过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又何必分什么新人、旧人呢,”苏枕微微一笑,轻轻巧巧地把晋陵王的质疑给略了过去,“总之,是苏某的夫人了。” 庄秉抿了抿唇,她不清楚苏枕到底是不是故意的,但以她对自己四哥的理解晋陵王幼时木讷,不善口舌之争,吃过不少暗亏,长大后,最恨诡辩之人现在多半已经快被苏枕给气疯了。 “父母之命”果不其然,晋陵王大怒之后,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仪态了,直接毫不客气地冷笑出声,裸地讽刺苏枕道,“本王倒是好奇,你父母中倒是有还健在的么” 苏枕的瞳孔微微一缩,脸色也不易察觉地冷了下来,勾了勾唇,平静道“却是让王爷见笑了,苏某无父无母,圆圆亦然,想来我们日后拜堂,确实也只能以天为父、地为母了。” “不过,这倒不劳烦王爷多操心了。” 晋陵王嗤笑一声,张口欲道你无父无母可就够了,箢箢哪里无父无母了她可是本王的亲妹妹、我大庄最尊贵的女孩儿 好在,话出口前,方才暂时出走的理智先回来了,晋陵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了跌宕起伏的心绪,又把这到嘴边的真相给生生地把咽了回去。 这个苏幼安,晋陵王早在下江南之前便对其略有耳闻,苏州城内的风云变幻,身后也一直都有着洛阳城的影子,与之对应,苏枕在苏府内的所作所为,先前晋陵王不在意的时候,自然无甚,如今晋陵王想知道了,手下的人能赶在苏枕到淮迁之前就奉到他手里。 对于苏枕的过往履历、所作所为,晋陵王只有两个字的批语不齿。 不齿此人之无耻行径,不齿与此等卑劣小人为伍。 不管箢箢曾经与这人有过什么,此等卑劣小人,晋陵王绝对不允许他们两个还有更深一步的交集纠缠 但怕就怕,像苏幼安这样为了往上爬无所不用其极的无耻小人,若是知道了箢箢的身份,更 会死死扒着不放手了 不行,暂时还不能把箢箢的身份公之于众晋陵王的目光缓缓地落在苏枕身上,泛起了层层的凉意,他在心里默默补充道最起码,在彻底解决前这个苏幼安之前,还不能将箢箢的身份昭告天下。 庄秉皱了皱眉,晋陵王动杀机的那一瞬间,她当即敏锐地意识到了。 “我,”庄秉结结巴巴地开口,嗫喏道,“我饿了。” 昨晚被晋陵王与苏家两边的人层层把守着,心绪纷杂地睡了个囫囵觉,早上匆匆起来,洗漱后便被坐在对面、一言不发的晋陵王这么苦大仇深地瞪了一早上,庄秉这句“饿”,但还不算全是虚作了。 屋内紧绷的气氛霎时一懈,晋陵王缓和了声色,和颜悦色地询问庄秉道“喜欢什么我让他们给你准备去。” “想你素来苦夏,近来胃口一直不好,”与晋陵王的一身煞气不同,苏枕眉眼含笑,转过头来,柔柔地与庄秉道,“来时特备下了冰镇梅子汤、凉拌三丝和番李子面,多少用一点吧。” 庄秉抿了抿唇,一时竟然都有些想同情旁边直直立着的四哥了。 “箢,圆圆喜欢么”晋陵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抑制住自己当着妹妹面发作的欲望,昨日来的那么一回就已经把人给吓着了,如今再怎么也得轻声细语着来,强笑着学着苏枕的语调,和和气气道,“我这就让人去” “不,不用了,”庄秉死命垂着头,往苏枕身后躲了躲,捏着苏枕的衣角,弱弱道,“让,让我跟着公子就行了。” 晋陵王的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闭了闭眼,咬着后槽牙,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好”字来。 若是有什么,二人间怕是早便有了,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非得让两人现在就怎么隔开避嫌了,晋陵王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安抚着自己,箢箢都离开宫里十年了,隔阂陌生,必须缓缓融之;万事万物,都不可操之过急;忍这一时,风平浪静 苏枕顶着晋陵王已经快要毫不掩饰其内杀意的视线,从容不迫地带着庄秉出了堂屋,跨入了苏家占的侧边偏院。 一跨入屋内,苏枕当即紧闭门窗,然后将庄秉推着一把坐到梳妆台前,指着其上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的各色面具,言简意赅地吩咐道“选一张,换上去。” 庄秉悠悠然地伸手一一摸过,惊诧道“人皮面具” 这还是庄秉在话本传奇里才看到过的东西了。 “猪皮的,”苏枕皱了皱眉,直接道,“时间有限,速决速行,我们必须赶在晋陵王反应过来之前把你连夜送出苏州” 庄秉突兀开口,打断苏枕道“为什么” “为什么”苏枕一愣,然后像是被什么激怒了一般,冷冷一笑,嘲讽道,“你还不想走你不愿意嫁给我,却打算作践自己去给人做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盟约 “我不会给晋陵王做妾。”庄秉默了默,实诚地摇了摇头,否认了苏枕这个明显带着强烈个人情绪的不靠谱猜测。 “那不然呢你总不会以为,”苏枕刻薄一笑,冷冷地挖苦庄秉道,“以你的身份,还能被晋陵王给迎作正妻我竟不知,你是如此天真愚蠢之人。” 这倒还真是必然不能的了。虽然跟苏枕所以为的“不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因由所在了。 庄秉挑了挑眉,比起被冒犯的不悦,她发觉自己竟然更纳罕于苏枕此时的焦急暴躁,顿了一下,庄秉笑着反唇相讥道“所以,假若我就是一个攀龙附凤、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肤浅女子三公子今日,又该何去何从呢” 苏枕绷紧了唇角,即便知道庄秉这话只是个玩笑,也依然颇感不悦的冷下了脸,面无表情地陈述道“我原先总以为,你与她们是不一样的。” “她们”是谁,怎么个不一样法,苏枕却是懒得再多说了,顿了一下,倦怠地闭了闭眼,最后也只是无声冷笑道“倘真那般,也只当我瞎了眼吧。” 苏枕虽没提,庄秉却蓦然想到了苏枕生母苏泞之死的内情,沉默了一下,知道自己这是玩笑开到苏枕的痛点上了,抿了抿唇,把玩着妆台上各色看得出、看不出用途的东西,淡淡道“无论如何,你总该知道,若是我无故失踪,晋陵王绝不会善罢甘休惹怒了他,你真不怕”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苏枕环臂胸前,神色冷漠,“我既来了,就做好了与晋陵王撕破脸的准备。同样,我若会怕,今日就不回来了。” “塘栖左氏,”庄秉眼睫微垂,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你搭的是顾满林的线” 塘栖左氏与顾相关系匪浅,上一世苏美人又是以顾相门生的身份入的仕,庄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三方是一条线,自己早该串到一起的。 苏枕的眼睛微微眯起,态度略微戒备了起来,片刻后,骄矜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冷冷地纠正道“不,我搭的是左家的线。” 只是左家的线。 这个苏枕倒没有什么可避讳的,毕竟遇到庄秉的第一天,对方就在他那里见过左釉了。 “我没记错的话,二房那两个是江图的门生”庄秉撑着下巴,闲闲地感叹道,“怪不得你现在不怕晋陵王了。” 顾满林是东宫的詹事府少詹事,也是后来英宗皇帝朝间的内阁首辅、桃李满天下的顾相。苏府两房内斗,苏枕搭左家的线,左氏与顾家又是通家之好,等同于苏枕受的是东宫太子党的庇护;二房那两位则是拜了国子监祭酒江图为授业恩师,江图则是荣国公、承恩公一党的门下走狗,与楚家、白太后勾勾搭搭。 简而言之,以顾满林为首的东宫清流党与以荣国公、承恩公为首的世家勋贵党不合多年,两边党争异常激烈。 而晋陵王入朝以来左右不沾,意图独善其身,但因其从没在朝堂上为清流党说过一句话,与承恩公府却是化不开的亲缘血脉,是而在庄秉的印象中,她这四哥,是一直被清流党划到对面那边去的。 同样享受这份尴尬待遇的还有镇国公府和虞宁侯府,但很奇妙的是,大约是傅家与白、楚两家的资源竞争大于同进同退,也可能是老牌勋贵世家不满新起的傅氏一族做大总而言之,在各色微妙理由的催化下,后来庄秉被赶鸭子上架接手朝政时,外祖镇国公府一家和傅小白他们竟然都是站顾相那边的。 庄秉闭上眼睛,把整条线在自己心里简单地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苏美人既说他只搭了左家的线,想来与顾相交情平平,或者干脆是志向不合、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上辈子左釉突然病故后,塘栖左氏死了下一代最出彩的支应门庭之人,悲痛欲绝之下,自然再无心掺和苏州城里的风波。 而苏枕与左家的合作被迫终结后,却没有再去顾满林那里求支援,后来败走苏州后,却是借助他祖母谢氏的遗德,求到了华郡谢氏去。 华郡谢氏内部也不是全然一团和气的,意图抄捷径上位的那一支把他照着谢阔的样子调教了两、三年,然后在明心湖畔,送到了庄秉面前 “不错,”苏枕笑着微微颔首,可惜那笑容冰冷,不含一丝暖意,讥诮道,“可惜,江图已经死了。” 所以二房败局已定。 “江图已经死了怎么会”庄秉猝然色变,不对,江图不该死的这么早,前世江图可是在苏美人拜到自己门下后还靠着承恩公府撑了许多年,最后是谢阔掌权得势后才被直接一刀砍了 谢阔,谢阔,庄秉怔了怔,某个早已存在猜想在心里愈演愈显,不过她也很快反应过来现在不是想那件事的时候,顶着苏枕已经奇怪地看过来的疑惑眼神,庄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单刀直入地问苏枕道“你和顾满林间可曾交往过密” “从未,”苏枕皱眉摇头,然后不满地望着庄秉,沉声陈述道,“但这不该是我们现在考虑的事情吧” “恰恰相反,这很重要,至少对我来说很重要。”庄秉缓缓地站了起来,与苏枕并肩而立,偏过头,认真地盯着苏枕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苏幼安,我知道你一心渴望权势,有个十分要报复的仇人而刚刚好,你汲汲所求的那个东西,我或许可以给你。” 苏枕的唇角僵硬地绷直了,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里,半天都没有说得出一个字来。 “我不会给晋陵王做妾,永远也不可能,”庄秉直白道,“因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来找我,找的应该是他的亲妹妹。” 苏枕缓缓地扭了扭脖子,侧过脸,难以理解地重复道“什么叫如果你没有猜错的话” 你为什么这么猜你拿什么来这样猜 庄秉垂下头,心绪纷杂地放空了片刻,坦白讲,她并不想把苏枕牵扯进自己未来的计划里来但现在这种情况,她也确实是非常需要一个盟友,一个幌子,一个能挡在她面前把她一切不当该属于“陈圆圆”那一面说得圆的存在。 庄秉本以为自己可以独行北上,徐徐图之,缓缓编之但晋陵王突然南下,猝不及防的相遇,让她计划里那些可以完全靠自己布置的“解释”都再无得见天日之地。 简而言之,庄秉本来的步调如今完全被自己突然出现的四哥给打乱了。 现在摆在庄秉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坦诚相待,或者继续伪装下去。 如果一觉醒来出现的地方是在芙清殿,或者再不济是谢府,庄秉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对于家人,她从不吝于倾诉自己遭遇过的一切。 但偏偏她出现在了远离洛阳三千里之外的陈家村。 庄秉不得不面临一个非常现实、也非常让她不愿意去细想的问题就算“陈圆圆”是“裴毓箢”在乡野间长了十年有余的小公主,还可能得到前世“庄秉”的待遇么 人世界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此你还记得他们每一个人,可他们的过去里,已经没有你了。 “还记得第一回见面时,你便问过我,”庄秉疲倦地抬起眼,轻轻道,“当时我敷衍了事,如今我便直说了。” “吾名,庄秉。” 庄秉伸出手,就着妆台的台面,一笔一划,把自己的封号写了下来。 清清楚楚地写给苏枕看。 这时候,她也顾不得苏美人能理解多少、明白多少、接受多少了。 足足过了一刻钟,苏枕才感觉自己的脑子可以转动了,他听到自己僵硬而艰涩的嗓音在屋内缓缓响起“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 “陈圆圆是陈家村受尽屈辱的小可怜,”庄秉垂下眼睫,轻轻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陈述道,“是你见她可怜,心生恻隐,将她领到苏府、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的。” “无论晋陵王如何问你,无论日后任何人如何质疑,”庄秉抬起头,迎着苏枕复杂僵硬的视线,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如今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教给我的可以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二个巴掌 “嗯,好,”谢阔身姿挺拔,下颌微抬,现出脖颈间一段沁人的玉色,慢条斯理地总结道,“所以说,早在半年前,陈圆圆就离开这里了么” “是啊,那个儿恰头撇脑的盝儿”陈大娘拍着大腿难掩怒气地抱怨道,“赔钱货没良心真是白养了她那么多年,白眼狼一个” 谢阔绷紧了唇角,但仍然保持了良好的修养风度,不愠不怒地起身,也不多理会陈大娘喋喋不休的谩骂咒怨,只彬彬有礼地告辞道“既然如此,却是云若来迟一步,就不继续打扰了。” “等,等等,”陈大娘后知后觉地跟着往外送了两步,也顾不得再像个祥林嫂一般逢人就说陈圆圆的不孝不是了,捏着袖摆结结巴巴地恳求道,“大人,大人这就要走啊不再坐坐么” 虽然不清楚谢阔究竟是何来历,但单看其那通身不俗的气派风度,再看身后跟着满满当当的仆从护卫,还有个个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非凡气势这种累世的真金白银砸下去才能堆出来的东西,陈大娘就是再妇人短见,却也至少瞧得出来似谢阔这般的大人物,只怕那手指头缝里微微漏出来那么一点,就够他们这些穷乡僻壤里的小老百姓们吃好几年的了。 陈大娘很难不起巴结的心思。 “我本是为寻我家小姐而来,”谢阔客客气气地拒绝道,“既然她半年前便已经离开这里了,我自然也没有继续滞留的理由了。” “小,小姐”陈大娘念着念着,突然浑身一个哆嗦,完全想起来了。 是了,最早的时候,他们陈家夫妇是在镇子上做大夫时,被一群衣着不俗、看着就与乡野不同的过路人托付的“陈圆圆”当时对方也是给了银两作抵的,只说求着他们夫妇照顾几天,去去就回。 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陈大伯在镇子上的草药堂子都被对门新开的仁济堂挤得做不下去、收拾收拾回村了,当年那些“去去就回”的过路人,却再也没有出现了。 陈家夫妇都是安于本分的小百姓,一开始的时候,自然是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那位小小姐,甚至因怕得罪“贵人”,还不惜委屈了自家的孩子去但渐渐的,当年被抵在陈家的银子用完了,那些“贵人”们却再不回来了。 陈大伯老实本分,听当年那些“贵人”一口一口“圆圆”地叫,干脆就将那小姑娘记在了自己名下,唤作“陈圆圆”。 等到陈大伯过世,家中情况日益艰难,寡妇门前是非多,陈大娘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实在弄不动了,就不由怨恨起多余而累赘的“陈圆圆”来。 数十年如一日的磋磨刁难下去,以至于陈大娘潜意识里已经快忘了“陈圆圆”当年到底是怎么来他们家的了。 毕竟,在她心里,那就是个多余的累赘、讨饭的小乞儿、欠债鬼如果不是陈圆圆虽然脑子愚钝不好使干活却还算得上麻利、如果不是随便给口吃的就能将养到嫁人、为儿子再贡献一份拜师银,陈大娘早就扔了她了。 事实上,直到如今,陈大娘都对半年前那到了嘴边又飞走的十两银子耿耿于怀,还在村子里不止一次地放话过陈圆圆那个死丫头最好死在外面别回来如果她还有脸回来,自己非打断了她的腿、拿针缝了她的嘴巴不可 然而,半年过去了,陈圆圆还没有回来,来接“陈圆圆”回家的人却来了。 陈大娘一阵寒栗,又惊又惧,一时既是害怕陈圆圆那个死丫头被找回家去后再上门来找她们的麻烦,那些高门大户,看着就不好惹;一时又是痛心于白养了那个白眼狼那么多年,最后眼见着可以得到报酬时,人却又跑了,实在是一等一的赔钱货 陈大娘神情恍惚地站在原地,沉浸在自己或好或坏的各色臆想里久久不能自拔。陈大妹却坐不住了,瞅了瞅那群已经走到门口的人,咬了咬牙,跑到陈大娘身边,狠狠拽了自己亲娘的胳膊一把,压低了声音匆忙道“娘,娘,你看,这个,这个是不是陈圆圆最早来咱们家时戴的啊” 陈大娘回过头来,视线恍惚地落到女儿陈大妹扯着的黑漆木雕上,奇怪道“大妹,你怎么把那破木头戴自个儿脖子上了” “娘啊”陈大妹跺了跺脚,觉得自己娘实在是蠢透了,焦急地再三确认道,“这是陈圆圆带来的,对不对” 陈大娘眯着眼睛想了想,迟钝地点了点头“嗯,最早的时候,她脖子上是带着这个的不错。” “不过这破木头黑漆漆的,还怪吓人的,你爹觉得不吉利,就给她取下来了” “这就对了”陈大妹死死抠住自己的手掌心,把声音压到嗓子眼,鬼鬼祟祟道,“娘,你记住,这木头不是二妹身上戴的,是我从小一直戴到大的” “我是你们在镇子上收留的,二妹才是你和爹亲生的” 陈大娘猝然抬眼,震惊地望着自己女儿“你,你大妹,这行么” “不行也得行了”陈大妹浑浊的黄目里闪烁着惊人的贪欲,她低声引诱陈大娘道,“娘,你没见到,我刚才在外面却是偷偷瞧着着了,那马车里,净是黄金玉璧,能闪瞎人的眼。” “就方才那大人,还只是个来接他们家小姐的奴才,就那般出众,您想想,那人家里得有多少银子那得是怎样个挥金如土、富贵逼人的地方” “如果我能成了他们家的小姐,”陈大妹掐住了陈大娘的手心,面上浮现出无限贪婪之色,痴痴道,“那泼天的富贵,可就都是我的了” 陈大娘眼珠子一转,听得煞是心动,略一思索后,一时竟也觉得这“移花接木”、“偷龙换凤”之术十分可行。 毕竟,他们夫妇俩当年是在镇子上收留的“陈圆圆”,后来回村时,陈家姐妹俩对外一向都宣称是亲生的,当年镇子上的人多半都不在了,陈大妹和陈圆圆年纪也不差什么,村子里的人就更不清楚其中内情了,只是 “可是,”陈大娘皱眉道,“他们来找的是陈圆圆啊” “这有何难,”陈大妹好蛮不在乎地随口道,“您就说,二妹叫圆圆,那是因为我叫圆圆我为长,她是随我起的名,我们都唤陈圆圆” “但只有我才是当年您和爹在镇子上收留的只这一点,您一定要牢牢记住” “爹不在了,您可是当年唯一的知情人,您说我和二妹谁是那人家里的,谁就是娘,我总比那个白眼狼待您孝顺的吧您可不能耽误了我这一辈子的富贵啊” 陈大娘皱眉道“那要是村子里有了什么风言风语” 原先村子里的人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不会多想什么,但以后陈家养过一个千金小姐的事儿若是传出去了,怕是村里人十有八九都能反应过来这其中是有问题的。 “我若成了大家小姐,”陈大妹的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森森道,“谁敢多说半句,我让人撕了她的嘴、打烂她的脸、撵的她全家都再不能留在村子里” “好”陈大娘稍微一犹豫,也在对惊人富贵的渴望和对到嘴肥肉的不舍里痛下了决心,一把握住陈大妹的手,直接道,“娘这就替你找方才那大人说去” “不,”陈大妹沉吟片刻,却是矢口否决,告诫陈大娘道,“您先等等,我先装作不经意地过去里正家转转,那人既是时隔多年、千里迢迢来寻陈圆圆的,必然该识得我脖子上这木头信物才对。” “等他认出了我,来找您确定时,你再顺水推舟地说出当年之事,如此,我们才显得更自然些。” 陈大娘一听,顿时大为赞赏,惊叹道“我儿果然聪慧过人” 陈大妹握着脖子上黑漆漆的木雕挂坠,想到“陈圆圆”那个蠢货出村前对自己的恐吓冒犯,冷冷一笑,心一横,飞奔着跑出去了。 哼,陈圆圆那个蠢货,小时候三番五次地抢了爹娘对我的关爱,长大了还毁了小弟的学业如今,将她放弃的富贵换到我身上,也算是给她这个白眼狼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了吧 陈大妹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成了大家闺秀,而陈圆圆只能在外面给人做牛做马地挣辛苦钱,就感到一阵的得意高兴、兴奋激动。 另一头,里正祖宅中,谢阔神色微妙地就着陈里正战战兢兢、语无伦次的巴结话,仔仔细细地看过手中下面人奉上来的陈家村对“陈圆圆”的既往印象。 越看,谢阔的脸越是冷了下来。 是而,当陈大妹鬼鬼祟祟摸到门口,悄悄摸摸地朝着里面窥探时,谢阔再见她,脸上已经连方才在陈家坐坐时的客套微笑都没有了。 “大妹,”陈里正火急火燎地跳了起来,赶在谢阔之前抢先喝问道,“你来做什么还这般鬼鬼祟祟的。” “我,”陈大妹不悦地瞪了陈里正一眼,咬了咬唇,含羞带怯地瞟了谢阔一下,吃吃地笑着道,“我来看看这位大人。” 谢阔微微一笑,从容地合上手中的东西,疏离而客套道“不知陈姑娘想看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陈里正的错觉,总觉得这位谢大人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却似乎挟了万千雷霆之势,直压得在场的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陈里正的头不由垂得更低了。 “我,”陈大妹被富贵眯了眼,却是已经什么都看不出了,她眼珠子一转,灵关一闪,还自以为很聪明地主动道,“我想与大人说说我妹妹。” “哦”谢阔浅浅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实在没有多少善意的东西,眼神更是冰冷得可怕,“我听闻,陈姑娘与妹妹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太好” “她,她生性愚钝,脑子也不太好使,做事笨手笨脚的,总是做不了什么干帮倒忙”陈大妹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李代桃僵,自然是竭力想在人前装出大家闺秀的大方气度来。但说起陈圆圆,又实在是打心眼儿里厌恶太甚,无意识地便跟陈大娘一样啰啰嗦嗦地说落了陈圆圆一大堆的不是。 临到最后,陈大妹才勉为其难地佯作大度道,“当然,我与她也并非关系不好,只是她实在有些不讨人喜欢。” “但,我是姐姐,自该让着她、袒护她、容忍她,我是村子里对她最好的人了,她应当也还是挺喜欢我这个姐姐的。” 陈大妹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刻意地摸着自己脖子上的木雕挂坠,意图以此来吸引谢阔对它的注意。 谢阔的唇角绷得死紧,恕他直言,他真的想象不出来,箢箢会“喜欢”眼前这个蠢货的场景。 无论这一世是生在乡野自小饱受欺压苛待的“圆圆”,还是可能会与自己一般有着上一世完整记忆的庄秉。 不得不说,眼前这个陈家大妹,实在是让谢阔倒足了胃口。 谢阔冷着脸移开视线,只拿身边的陈大妹当嗡嗡乱叫的蚊子,凝神思量别的东西时,眼角余光一个不经意,还是落在陈大妹脖颈间那黑漆木雕上。 “这东西,”谢阔一挑眉,缓缓笑了起来,“是你哪里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狼狈的相见 “啊,这个啊,”陈大妹捏住自己脖子上的木雕挂坠,见谢阔果然注意到了这个,不由羞涩又得意道,“这是我从小戴到大的爹娘说,打我出生起就有,到底是哪里来的,我倒也不是很清楚了。” “是么”谢阔起身,缓缓踱步到陈大妹面前,用两根手指拎起那黑漆木雕,仔仔细细打量罢,轻轻地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太好了啊。” 然后倏尔色变,在陈大妹还沉浸在与他的近距离接触里头昏目眩时,迅如闪电一伸手,一把拽下陈大妹脖子上黑漆木雕,冷冷吩咐道,““来人,把这迦楼罗余孽给我拿下” “等,不,不是我,是陈圆圆,是陈圆圆”陈大妹震惊地张大嘴,意识到事情坏了,赶忙惶急摆手,徒劳地挣扎着想解释这一切都是误会。 可惜谢阔已经懒得再听她多说一个字了,侍卫们察言观色,看得出自家大公子今日心情是尤其的不美妙了,二话不说,效率极高地把陈大妹捂住嘴按住拖下去了。 “大公子,”有侍卫小心翼翼地探问道,“不知陈家那边” “不是说还有个母亲和弟弟么”谢阔冷冷道,“那就母子三人一并带走吧,以窝藏叛党、意图谋逆之名。” 陈里正在旁边听着听着,额上的冷汗刷地一下全下来了。 谋逆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这乡里乡亲的,哪家与哪家都沾着亲、带着故,要是陈大娘一家被判了“谋逆”之过,那岂不是整个陈家村都逃不脱了 陈里正面如菜色地虚弱解释道“大人,大人误会啊,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村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绝无有与叛党勾结的可能误会,这里面一定有误会啊” “误会”谢阔偏过头,冷冷地勾起唇角,讥诮道,“我听闻,小姐不满十五,便曾被你们村里的人一个个睁着眼瞧着,被逼嫁了人” “这”陈里正没想到绕过一遭还有一遭,想到半年前陈大娘卖女儿的事儿,甚至触犯了大庄律的“十五之约”,他自知理亏,也知道如今“陈圆圆”的家人找上门来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这一出解释不好,他们必然吃不了兜着走,怕是整个陈家村都落不着半个好 陈里正急得满头大汗,正火急火燎地想着该怎么把这一出绕过去的好呢,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却是有人大肆咧咧地撞了进来,一边大摇大摆、横行无忌地摆着老爷步往里走,一边哈哈大笑地应合道“是啊,哈哈哈,你家小姐是与我拜过堂的,快来拜见姑爷我啊” 却是喝得上头的祁老赖,不知从哪里知道了“陈圆圆”被不知哪里的大户人家寻亲上门的事儿,大喜过望,喝得醉醺醺地就急着赶过来蹭好处了。 谢阔身边的护卫目瞪口呆地望着这走路都一步三晃、东倒西歪的中年男子,再看看自家大公子面色铁青的脸,一时实在不解,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识相之人,还巴巴地往火头上撞。 陈里正看着谢阔彻底漆黑一片的脸,一时掐死祁老赖的心都有了。 “你跟她拜过堂”谢阔咬紧后槽牙,也不知道是在问祁老赖还是自言自语,缓慢而恶狠狠地重复道,“姑爷” “哎”祁老赖哈哈大笑着应下,一手甩开匆忙来拦他的陈里正,凑到谢阔脸前,戳着他的衣领,大言不惭道,“你看,你看你穿着这什么玩意儿,脱了,脱下来给姑爷我换上” “老祁,你别在这儿犯酒疯了”陈里正简直要被祁老赖吓疯了,“这是洛阳来的大人你还不快来拜见了大人,然后麻溜地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大人哈哈,哪门子的大人啊”祁老赖醉醺醺道,“他家,他家小姐都跟老子拜过堂,跟老子姓、是老子的人了他,他一个奴才,称什么大人让,让他家主子来,来跟老子说” “不过,岳父大人那么有钱,”祁老赖嘿嘿一笑,舔着脸大言不惭道,“要是太忙,来不了也没事,小婿,小婿也可,也可拜上门去” “老祁,你不要命了”陈里正看跟一个醉鬼说不清道理,整个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焦急地指了两个在外面探头探脑的村民道,“来来来,还不快来,快把这泼皮给我拖下去,没的污了大人的眼” “我,我怎么不要命了别,别动我,”祁老赖哼哼唧唧道,“他家小姐的清白都被我占了, 嫁鸡从鸡,嫁狗从狗,要想他们家小姐过,过得好,还不得捧着姑爷我不,不然一条不恭顺压下去,一人一口唾沫,喷,喷死,都喷死,让这群狗东西哭,哭去” 祁老赖艰难地吐出最好半个字,缓缓地低下头来,呆滞地望了望脖子上喷涌而出的血痕,脑袋一晃,一头栽倒了下去。 谢阔缓缓收手,冷着脸拿了帕子轻轻擦拭着手中被溅到血的佩剑。 陈里正惊惧交加地瞪大了双眼,牙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眼睛一眨不敢眨,连脸上近距离被溅到的鲜血落到了眼角都不敢伸手抹。 屋子内外密密麻麻跪倒了一大片,侍卫们纷纷垂头下跪,齐声道“大公子息怒。” “好,”谢阔闭着眼缓缓冷笑出声,“真是好,好。” 这俨然已经是极怒的姿态了。侍卫们把头埋得更低了,连大声喘口气都不敢,更遑论私下交换眼神了。 有那么一瞬间,陈里正能清晰地感受到面前这不及弱冠的少年郎君身上那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有那么一个恍惚,陈里正甚至怀疑,对方想杀了在场的、所有的人。 完完全全屠了整个陈家村那种。 电光火石之间,求生欲的强烈挣扎下,陈里正灵关一闪,突然冒出一句“我想起了,大人,我想起来,您家小姐如今的踪迹,并非没有任何去向可寻” 谢阔侧过头,下颌紧绷,眼神凌厉地望向陈里正。 陈里正生生被他看得起了一个哆嗦,一时间十分怀疑,自己刚才怎么还会觉得这是位风度翩翩、和善可亲、不摆官腔的大家公子呢 如今来看,分明就是个玉面阎罗。 “说。”谢阔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 “我想起来,您家小姐出村那日,村里,村里来过一个人。”额上的冷汗已经不知不觉浸到了陈里正的眼睛里,汗水混着血水,蛰得陈里正的眼睛火辣辣地疼。 不过此时此刻,陈里正也再无去管它的闲心就是了“是苏家,苏州城里苏家的三公子可能小姐她,她就被三公子带走了也说不定呢总归,总归是个线索不是” 看着谢阔越来越冷的面色,最后半句,陈里正已经弱得恨不得直接吞到自己喉咙里含糊过去算了。 “苏家”谢阔脸色铁青,寒声道,“苏府三公子苏枕” 陈里正弱弱地点了点头。 但让他很纳闷的是,这一个明明算得上有用的消息吐出来,这位大人的脸色不仅没有好到哪里去,反而愈加青黑一片了。 不过好在,谢阔一人僵在那儿独立了半晌,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忍下了继续发作的冲动,面无表情地吩咐手下道“走,进城。” 侍卫们纷纷起身,有条不紊地熟练收拾起马车来。 陈里正微微松了一口气,才刚刚在心里庆幸了一下终于送走这桩煞神了,谢阔略一偏头,下巴微抬,点了点陈里正的方向,看也不看他,只冷冷道“把他也带上。” 陈里正连哀呼出个“不”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侍卫暴力地按住,直接一把给扔到后面的马车上。 陈里正被那一扔弄得魂飞魄散,吓得胆都要破了,战战兢兢地趴在马车的地板上,再不敢做出任何举动、引起谢阔的丝毫注意了。 谢阔却再没有丁点心神被分给他了,确切地说,谢阔的心情不好,非常不好,极其不好。 这种不好的心情,自他重生后发现妻子庄秉已经“早夭”的时候起,一直持续到被文宗皇帝钦点南下寻人,然后那刚刚泛起丝毫波澜的心湖,便在陈家村的一通折腾下,再一次被几乎打成了一片死寂。 听到“陈圆圆”已经离开这里时,谢阔感觉自己被人当头敲了一闷棍。 在深入了解到“陈圆圆”在陈家村这十年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时,谢阔感觉那一棍子变成了一把开了刃的锋利弯刀,直直剐在自己心头。 而“苏枕”这两个字,无异于在那把弯刀上又开了血槽,让谢阔心痛之外,又感觉一阵又一阵的窒息。 而这种窒息感,在谢阔亲眼看到那同进同出的一对璧人时,直接飙到了顶峰。 臆想里一遍又一遍地自我折磨,都远不及那亲自看一眼冲击的十分之一。 墨砚斋内,苏枕举起一块笔洗,示意给庄秉看,然后借着笔洗的遮掩,拧眉在庄秉耳边低声道“晋陵王盯着紧,方才没来得及告诉你,对不住,陈家村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就有洛阳来的人先闯进去了。” “我想,”庄秉微微抬眼,越过苏枕的肩膀,跨过一整条街,与对面的谢阔遥遥地对视了一眼,口中漫不经心地应和苏枕道,“我大概知道那是谁了。” 那一眼,横跨了二十年重来的光阴,横过了上一世的相见相识、相知相恋,与更后来的相误相负相诀绝。 太遥远的对视,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眼底的神思情绪,只余一团一团的颜色斑块,就如少年时那最浓烈醉人的冲动情爱,肆意无所顾忌,却又根本都一点也看不清楚。 庄秉不由想起,苏枕曾与自己不屑提起,言谢云若此人,不过就是一块好看点的锦绣囊袋。 而今庄秉遥遥打量了,也不得不承认苏枕说得对。 当然,庄秉的对是指不管再怎么徒有其表,就是当个锦绣囊袋,谢阔都总能是最好看的那块。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长眉入鬓,身姿俊拔,静时清隽自然,动时又如一把开了刃的名剑,浑身上下,锋锐不可挡。 白云苍狗,世事变幻,他依然是记忆里最美好的少年。庄秉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俗的一处句子,不,想着想着,庄秉又自己否决了自己,应该说,而今十八岁的谢尚书的身体里装了三十八岁谢尚书的魂,比之从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简直是,太犯规了。 引人犯罪的那种犯规。 庄秉心头突然就浮出了那么点说不出的怅然。 似乎是意难平,又好像是最后放弃的寂然。 谢阔突然拂开人群,大步流星地朝着庄秉的方向走了过来。 庄秉垂下眼睫,在谢阔气喘吁吁地赶到自己面前、伸出手拉到自己的袖角前,掐准时机地别过脸,羞涩地望向身边的苏枕,声如蚊呐,但一字一字咬得很清楚地说与两人道,“公子,这个人与您长得好像啊。” 谢阔僵硬地停了欲探过去的手,呆呆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庄秉,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你说什么” 庄秉发誓,在她见过的、屈指可数的谢尚书狼狈场景里,今天这一回,可以战过先前的大半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接她回家 对着谢阔那僵硬难看的脸色,庄秉像是被吓着了一般,瑟瑟发抖地往苏枕身后躲了躲。 苏枕安抚地拍了拍庄秉的手背,转过头凝神看了谢阔一眼,眉心微蹙,神色复杂地试探道“谢家大公子久仰久仰。” 谢阔僵硬地收回了自己悬在半空的手,缓缓地抬起眼,一寸一寸扫过苏枕那完美到无懈可击的虚假笑容,然后视线下垂,沉沉地落落苏枕与庄秉交握的手上。 谢阔面无表情地呆立半晌,突然低头一哂,猛地笑了出来。 “苏幼安”谢阔挑眉一笑,他这一笑起来,就算是眼睛里明晃晃地充满了讥诮讽刺之色,那张脸也立刻生动了起来,活色生香,颇有秀色可餐之姿,谢阔扯了扯嘴角,用十分耐人寻味的语调缓缓道,“谢某也久仰您的大名了。” “苏某久居苏州,能得谢家大公子一句久仰,”苏枕浅浅一笑,云淡风轻地回击道,“也是平生一幸了。” “实不相瞒,”谢阔冷冷道,“虽然苏三公子并非籍籍无名之辈,但若非您身后的那位,谢某今日,还真不一定能说得出这句久仰了。” “圆圆”苏枕从容笑着转头看了身后的庄秉一眼,然后十分做作地挑了挑眉头,佯作吃惊道,“谢大公子与圆圆识得” “圆圆”谢阔咬着字缓缓冷笑出声,“你叫她圆圆你知道她是谁么” “谢大公子此话何意”苏枕颇感被冒犯似的拧紧了眉头,板着脸不悦地道,“苏某未过门的妻室,苏某如何不能叫得” “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室”谢阔像是被人当头狠狠地劈了一刀,眼底闪过一丝猩红,死死盯着苏枕身后的庄秉,寒声重复道,“你未过门的妻室” 话虽然是问苏枕的,但从始至终,谢阔的视线就没有从庄秉的身上移开过。 庄秉在苏枕的手心里轻轻挠了挠,示意他适可而止,真把谢云若惹毛了,苏美人这条命庄秉可未必能保证护得住。 只是这一回,谢阔怒到极致,似乎反而更冷静了下来,压着脾气问完那一句后,也不给苏枕再怼回来的机会,像是坚决不打算再听苏枕说一句让他糟心的话了,直接一掀下摆,当街跪了下去。 对着庄秉的方向,面色沉沉道“臣谢阔,恭迎殿下回宫。” 谢家随其南下的侍卫仆从们也忙不迭地跟着跪了下去,街南街北乌拉拉跪倒了一大片,带着不明所以的百姓们都下意识从众地跪了下来,众人齐声唱道“恭迎公主殿下回宫。” 苏枕抿了抿唇,即便是早就被庄秉提前告知过了的,当真面临此境,被谢阔一句话直直戳开庄秉的公主身份后,对着街上这种阵势,他看向庄秉的眼底也不免布满了震惊复杂。 好在苏枕再怎么错愕难掩,还至少还记得庄秉先前的叮嘱,尽职尽责地挡在庄秉面前,护住像一只受惊的雀鸟般被吓得浑身发抖的庄秉,脸色难看道“谢大公子,苏某不过一介白衣,不明白您现在这是在做什么但是,你吓着她了。” 谢阔沉着脸色,只一味盯着苏枕身后的庄秉,或者说,自他出现在这里开始,他的视线,就从来没有从庄秉身上移开过一分一毫。 纯把苏枕的话当了不相干的耳旁风。 苏枕把庄秉往自己身后挡了挡,脸上那清浅如水的客套笑容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同样冷冷地看了回去,不悦道“谢大公子这是何意” “我来接她,”谢阔只专注地盯着庄秉,轻轻道,“与尔无关,我来接她回家。” “与我无关”苏枕出离愤怒了,冷笑道,“这是我的未婚” 谢阔抬起眼,目光冰寒地扫过苏枕的脸。 不知怎的,苏枕莫名就感觉被谢阔那陡然暴起的气势压了一头,最后一个字卡在嗓子眼,却一时再也吐不出来了。 两边均是黑着脸,一时正是僵持不下,只听一阵“哒哒”声,却是晋陵王拎着下摆从二楼施施然地拾阶而下,淡淡地扫了眼屋内或站或跪的几人,神色平静道“也别在外面杵着了,都回去说话吧。” 两刻钟后,晋陵王、谢阔、苏枕三人大马金刀地各据一边,言辞激烈地互相争论了一圈后,最后还是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到了庄秉身上,一个比一个目光迥然地盯着她。 庄秉软软地垂着头,神色专注地捏着自己的手指,从指根捏到指尖,再从指尖捏到指根。 晋陵王轻咳一声,主动第一个开口道“所以说,事情就是这样,箢箢,你不是那陈家人的女儿,你是父皇和母后的孩子,只是自小被奸人偷出了宫去的。本王,我,我是你哥哥。” 庄秉侧过脸,静静地望着晋陵王,试探着轻轻道“哥哥” “嗯,”晋陵王眼圈霎时一红,沉声应下,“我是你哥哥,四哥,你一共有五个哥哥,待四哥带你回了洛阳,剩下四个,四哥带你一一认过去。” 庄秉听到这里,不由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上一世,庄秉自小长在大哥身边,与东宫太子,也就是后来的英宗皇帝关系最为亲密。 剩下的四个兄长里,二哥咸安王是个与人为善棉花性子,老好人一个,成年后主动进入宗正府,不涉朝政只理皇族内部的是是非非,三哥广宁王虽手握兵权,但常年驻守边疆,久不回洛阳,是而庄秉抱着小侄子登基后,这两个哥哥的位子都没怎么动过。 唯独后边的四哥晋陵王和五哥淮阴王,幼主临朝,主弱而臣疑,为免朝中有人妄生他意,庄秉当年掌权后,是很做了些不太对得起她四哥和五哥的事情的。 淮阴王一向大大咧咧,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除了挤兑过庄秉两句他以后怕是难在洛阳娶到媳妇了,就一拍屁股,废话也不多说就包袱款款地赴淮阴封地了。倒是晋陵王,自幼沉稳过人,心思深沉,庄秉当时有一段时间实在很怕他做出什么有损血脉情谊之事,难得的是,晋陵王入常州,也没怎么反对过朝中的决策。 庄秉松了口气,本以为这样便罢了,毕竟她是自小长在大哥身边的,剩下四个哥哥里,除了年纪仿若、生性跳脱不靠谱的五哥常带着她到处鬼混外,其余三个平素相交不多,关系自然也不过尔尔。 更何况,庄秉自己都清楚若是晋陵王敢有反意,她定是要站在死去的大哥那边为侄子孝宗皇帝大义灭亲的,自然更不敢指望晋陵王能对她再多什么温情脉脉了。 一直到庄秉大婚那年,她这四哥冒着被砍头的危险矫诏北上,生生将自己的把柄往孝宗皇帝手里送,只为了提醒庄秉一句“不值得。” 为了平衡一时的朝局而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不值得。 庄秉当时听得泪如雨下,抱着晋陵王哭了个昏天暗地。既是感动,也是羞愧,到最后,站在她这边无条件为她考虑的,竟是这个被她亲手赶到封地去的四哥。 晋陵王与谢阔久有龃龉,谢阔道晋陵王或有不臣之心,晋陵王道谢阔狼子野心,并非良人如今庄秉想来,其实他们两个说得都是对的。 只是晋陵王到底看在血脉情谊上没有走到最后一步,给了庄秉扯一块遮羞布把一切含糊过去的余地,但谢阔,庄秉想,其实谢阔是不是良人倒未可知,但必然不是上辈子的“庄秉大长公主”的良人了,他们那场婚姻里夹杂了太多的复杂因素,政治立场,权力斗争到最后,除了两败俱伤,好像也确实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那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包括苒苒的死在内。 “好,”庄秉软软地应道,眼睛一眨不眨地认真看着晋陵王,只觉得心内一片酸涩,说到底,他们兄妹六个里,其实是看似最冷漠的晋陵王最重感情的了,“我听四哥的。” 看庄秉这么配合,晋陵王不由微微松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眼神在苏枕和谢阔身上游移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打算先拿苏枕开刀了“至于苏公子” “哥哥,”庄秉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软软地祈求道,“我,我想公子一起。” 晋陵王一梗,为难地顿了一下,但也知道万事不可操之过急的道理,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那,谢大人的话” 晋陵王不太想拂了在外面吃了十年苦的妹妹的意思,先征求地地看向庄秉。虽然照他的主意的话,这两个不相上下的登徒子自然是哪里远滚哪里比较好。 庄秉迎着晋陵王征求的视线,回以疑惑的目光,眼睛里明晃晃地写了三个字“那是谁” 晋陵王一时失语。 谢阔冷冷起身,面无表情道“既然公主殿下已经找到了,那不如即日便启程吧。” “箢箢与谢大人并不相熟,”晋陵王轻咳一声,虚伪道,“那不若这样,就委屈谢大人先轻车简从地回去,给洛阳那边报” “王爷,”谢阔寒着脸,冷冷地强调道,“您怕是忘了,臣与王爷是一道奉的陛下的命。” 谢阔狠狠地咬重了“陛下”两个字,晋陵王见他都被逼得搬出文宗皇帝来了,再是皱眉不喜,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应下了。 谢阔也不再多话,直接寒着脸拂袖而去。 苏枕一天内看够了谢阔吃瘪受气的狼狈姿态,憋笑憋得险些撑不住一贯的淡然姿态,等回了屋,却是忍不住与庄秉幸灾乐祸道“怕是谢云若这样的天之骄子,这一辈子里都少有比今天过得更憋屈的了吧。” 庄秉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整理思绪,没有应声。 “而且,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苏枕凝神自语道,“总觉得,今日晋陵王的态度要比先前好一些” “因为有他更讨厌的人出现了,”庄秉淡淡道,“恭喜,你暂时应当不会被他继续刻意针对下去了。” “晋陵王与谢云若不合”苏枕挑眉道,“我先前倒从未听闻过这个秘闻。这又是为何了” “虽然我知道你比较想听什么,但我想,这却实在是怪不到谢阔头上的,”庄秉真心实意道,“但凡朝中出彩点的同辈,我四哥大半都看不过。” 这其中的微妙意味其实很难说,但庄秉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洛阳三杰里,除了谢阔,傅小白、顾公子晋陵王好像哪个都看不太顺眼。 “谢阔”苏枕神色微妙地重复了这一句,凝神探究道,“你叫他谢阔” 庄秉愣了愣,平辈论交,时人多称字,直呼姓名者,非表示轻视厌恶的,就是极致亲密的人之间才会有的了。 庄秉顿了顿,淡淡道“一时没注意,口快了。” “说起来,你曾告诉我,”苏枕走到庄秉面前蹲下来,直直地平视着庄秉的眼,轻轻道,“你非去洛阳不可,是因为那里有你的心上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莫强求 庄秉抿唇一笑,低头摸了摸裙子上的绣花纹,漫不经心道“你想问什么” “谢云若”苏枕扬眉,理所当然地追问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庄秉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平静地提醒苏枕道,“比起这个,你不如多关注下苏州城内的产业谢阔可并非善罢甘休之人。” 庄秉自己心里也不是不后悔的若是早知道南下的人里还有谢阔,她或许不一定非得要把苏美人拉下这滩浑水了。 本是为了避免行事缜密、细心多思的晋陵王对她起疑才拉的苏美人来帮忙圆场,如今却反而可能又成了刺激谢阔的一大隐患了。 对于谢尚书来说,有些人的名字在他面前那是最好提也不要提。苏枕绝对榜上有名,隶属于不提尚可当作无事发生,提了绝对要犯病那种。 做过一世夫妻,对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彼此都再清楚不为过了。更何况,男人之间那点微妙的攀比心思虽然连庄秉有时候自己都忍不住纳罕,谢尚书这样的人还能有幼稚到那种地步的时候,但事实显示,这一回,庄秉的担忧也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四人同行北上的第四天,苏枕拆了密信后,脸色难看了整整一早上,不得不来与庄秉辞呈。 “谢云若的手伸得要比我想象中的长得多,”苏枕脸色铁青道,“我恐怕我现在是非走不可了。” 庄秉心中早有预料,闻言倒也不多惊讶,只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名帖,递到苏枕手里,平静地嘱咐道“若是实在麻烦,就拿了它出来便宜行事吧。” 苏枕草草一看,惊讶地挑了挑眉,惊奇道“晋陵王可以信任” 庄秉苦恼地拧了下眉头,摊了摊手,想了想,如此与苏枕道“对于你来说的话,四哥的名帖应当是更可信的。” 至于这个“更”是和哪位比出来的,庄秉想,这就不需要自己再明白说了吧。 毕竟,这也实在怪不了庄秉,她如今也是没法了,作为一个还没正式认祖归宗的沧海遗珠,她自然不好像上一世一样上手就给苏枕递自己的名帖了,而在如今的她能最快讨到有用名帖的两个人,庄秉想,苏美人恐怕不大会希望顶着谢阔的名头行事的。 以谢阔在这些事上格外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性子,庄秉也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就是自己真要了、谢阔真给了、苏枕真拿了谢阔也能做出叮嘱自己的手下两面行事、光明正大捅刀子的不义之举。 苏枕走的当天中午,天空中便开始沥沥淅淅地下雨,初夏急雨,来的愈来愈烈,到得半黄昏的时候,晋陵王已经不得不主动开口,提出暂缓行程、在镇子上休憩一天的意思。 庄秉自然是乖巧地点头应是,尽职尽责地装她与人为善的小白兔模样,只是谢阔竟然全程没有露面,没有来得及第一时间欣赏谢尚书那扬眉吐气的“小人”嘴脸,庄秉私心里还是感觉有些惋惜的。 似乎是上天听到了庄秉的心声,也可能是谢尚书生来就不会让人失望庄秉安安静静地蹲在分到独立小院的屋檐下看雨水滴滴答答地顺成线往下落时,一只雪白雪白的红眼睛兔子一蹦三跳地蹦到了庄秉眼前。 庄秉错愕抬头,强忍着想捏着兔子耳朵揉一揉的欲望,先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某人。 滴滴答答的落雨里,谢阔长身玉立,站在雨水中,眼神明亮地看着庄秉微笑。 奈何庄秉她,强迫症犯了十分艰难地才逼着自己把视线从谢阔被雨水打湿的下摆和闪着水光的发梢移开。 想当年的谢尚书可是个衣服上多出个线头、绣错一笔、无论内衣外衫都再不肯穿的吹毛求疵之人啊。 庄秉一时都不知道该感慨果然时间是改变一个人最好的良药还是世事变迁、物是人非了 “喜欢么”谢阔从容走到庄秉面前,半蹲下身子,眼神专注地盯着庄秉的脸色,认真地安抚解释道,“它很乖的,不会伤人的,你可以摸一摸它的。” 红眼睛兔子还呆头呆脑地原地蹦了蹦。 庄秉心里暗自发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往后缩了缩,眼神惊恐地细声细气道“不,不喜欢谢大人,我,我害怕。” 谢阔一把将红眼睛兔子捏着脖子提了过来,耐心地安抚庄秉道“这个真的不伤人的,不用怕的,来,我给你看着它” “不,不要,”庄秉抗拒地往后躲了躲,面如菜色地坑坑巴巴道,“谢大人饶,饶过我吧我,我小时候被它们咬过,我,我害怕。” 不过怕的实不是这毛茸茸的小玩意儿,而是抱着这小兔子的谢尚书您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庄秉想,自己这话,倒也不全是虚作了。 谢阔怔了怔,眉宇间闪过一抹苦涩,但动作还是十分迅捷地捏了那小兔子过去,藏到身后,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包栗子酥来,递到庄秉手边,谆谆善诱道“栗子酥,热的,晚膳怕是还要再等等,要拿着先填填肚子吧。” 庄秉眨了眨眼睫,把眼眶里刚刚冒出来的那零星水意泯了个干净,摆了摆手,板着脸拒绝道“谢公子,我不吃栗子酥的。” 庄秉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让谢阔不由错愕了,疑惑地拧了拧眉头,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啊” 兔子就算了,若是被咬过,曾经再喜欢的可能真的就不喜欢了,栗子酥为何也不喜欢吃了 “因为我们公子不喜欢栗子酥的味道。”庄秉义正辞严地推开谢阔的手,也不再去管他陡然受伤的脸色,直接起身,眼神警惕了起来,十分抗拒地戒备道“谢公子,我回屋去了,有什么事情,您还是直接找我四哥商量的好吧。” 看着庄秉的背影,谢阔默默收拾了自己带来的东西,动了动唇,终究还是黯然离开了。 屋内,庄秉趴在桌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为别的,就是纯粹地想叹气。 不喜欢吃栗子酥的哪里是苏美人,庄秉曾经那么喜欢吃栗子酥,苏美人才不可能在她面前说任何会惹庄秉不高兴的话。无论真话,假话。 没有任何人不喜欢吃栗子酥,“我不喜欢栗子酥的味道”这一句,纯粹是当年的谢阔用来拒绝眼巴巴地送了自己亲手做的点心上门讨好的庄秉的。 可笑当时的庄秉还尤为深刻地反思了一下自己,不当把自己的喜好、私欲就那么想当然地强加到旁人身上,不是你自己喜欢吃什么旁人就会喜欢吃什么的如此这番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庄秉屡败屡战,再次主动出击,拦了谢阔主动问了他喜欢什么。 庄秉自小对地豆过敏,她吃不得任何搀有地豆的东西,一丁点都不可。这一点,御膳房知道,满皇宫都知道,曾为承仪皇后看过诊的谢阔不可能不知道。 谢阔也并不没有多喜欢花生糕,只是他当时,大约是太过急于摆脱庄秉了。 他告诉庄秉“比起栗子酥,微臣更喜欢花生糕些,只是与公主殿下口味不合,怕是不好吃到一起了。” 庄秉想,这是什么破道理,凭什么你吃花生糕我吃栗子酥咱们两个就过不到一起了我吃我的你吃你的,坐在一处一起吃不就是了你喜欢花生糕是吧我是不能吃地豆,但我做了给你吃不就是了 那一回,庄秉险些把自己的小命给玩没了。 被救回来后,庄秉自知理亏,硬是咬牙抗住谁都没敢说实话,谁问都是自己没留意吃岔了。只除了前前后后陪着她一起作妖的傅白礼。 傅白礼一向温柔克制,他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在事后都没有过多地去责怪谢阔什么。只专门找了谢阔出来,拿了庄秉曾经没送出的那盒栗子酥来,当着谢阔的面,吃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在庄秉难过得一个人躲着哭的时候,耐心地坐在边上陪着她,末了也只无奈地叹息道“箢箢姑姑,他不喜欢吃,我们不给他吃就是了也许真的是吃不到一起去呢,我们又何必去强求呢” 何必强求这个问题,有太多的人问过庄秉了,甚至连庄秉自己都问过自己,不止一次。 其实前世到最后的时候,庄秉就已经后悔了。 她曾经怨恨过自己年少轻狂时的自轻自贱,但最后,她又何尝不是毁了谢阔的一辈子 那时候,谢阔本有机会活着的。只要他不回来救她。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这一次,庄秉不想“强求”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察觉 洛阳皇宫,千秋殿。 承仪皇后今晨起,难得有了点精气神,不免对着文宗皇帝问起几个孩子的近况来“二郎,近日怎不见晋陵过来前日问到淮阴,他支支吾吾的,也没个准话。” 文宗皇帝行二,他与承仪皇后自幼青梅竹马一道长大,为她空置三宫六院,为她独取一瓢,帝后二人携手大半生也只有彼此一人,感情亲密非寻常夫妻可比。 文宗皇帝亲手捧了汤药过来时,承仪皇后眉头紧锁地接过来汤药,皱着鼻子一口饮下了。 “被朕遣出去做事了,”文宗皇帝神态自若,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这一遭,反问承仪皇后道,“怎么,你有什么事要吩咐晋陵么你说,朕叫人给你传过去。” “倒也没有什么正事,”承仪皇后半靠在软枕上,眉宇间浮起一抹略不去的忧愁,轻轻地叹息道,“我就是想着,我这说不得什么时候就闭眼了,突然就很想孩子们。广宁自去辽东,也久不回洛阳了,晋陵也不在眼前,你说,我这要是突然去了,几个孩子都不眼前” “说什么呢”文宗皇帝不满地把药碗重重摔在手边的案几上,气得手都在微微发抖,犹自自欺欺人道,“你只是病了,吃了药养养就好了,别说什么去不去的,你这是诚心要惹朕生气是不是” 承仪皇后微微哑然,片刻后,缓和了声调,轻柔地哄劝文宗皇帝道“好,我不提了” 二人正说着,千秋殿的大宫女罗衾进来小声禀告道“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过来了。” 帝后二人同时抬头,却见得东宫太子不是一人过来的,身后还缀了个缩头缩脑的小尾巴,清河公主。 “今个儿倒是难得,”承仪皇后笑着道,“是你们两个一起过来了。” “在门口撞上的,”东宫太子淡淡一笑,意有所指道,“儿臣也很是纳罕,清河怎么搁外面一动不动地站着不进来呢。” “女儿这不是看父皇和母后在一处,”清河公主忙接过话头,歪着头打趣道,“不忍心打扰的嘛。” 文宗皇帝平平抬眼,冷淡道“既来了,便不必如此畏畏缩缩,直接叫宫人进来通传就是。” 清河公主在文宗皇帝那儿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忙低下头,乖巧地福身应道“父皇教训的是,女儿记住了。” 东宫太子与清河公主请安罢,文宗皇帝与东宫太子随口说了两句朝堂上的事情,余光觑得承仪皇后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忙给人掩了掩被角,率先起身,不客气地撵人道“好了,你母后累了,都随朕出来,不要扰着她休息了。” 文宗皇帝带着东宫太子说着朝堂上的安排往谨身殿走,清河公主被落在后面,不尴不尬地跟了几步,就悻悻然地强笑着辞过了。 等一回芙清殿,清河公主脸上强打起的笑容霎时一空,脸色阴沉地坐在妆台前沉思半晌,突然抬头,扬声唤了程嬷嬷过来“嬷嬷,给我备套外出的衣裳,我要去五哥哥府上一趟。” 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她不能坐以待毙了 虽然清河公主非常不愿意去承认,但她其实自己心底里也清楚,她之所以能在皇室之内有如今的尊贵,抛开铜镜的帮助,最根本的,是因为文宗皇帝认为承仪皇后需要一个“女儿”。 她的封号荣耀,她的公主身份,她所拥有的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这天下掌权人无可无不可之间,为了讨自己皇后的欢心,居高临下所给予的赐予。 至于文宗皇帝本人,根本就从来都没把她这样的“小玩意儿”放在心上过半分。他恐怕连清河公主的死活都不会过多去关心。 如果没有承仪皇后,这世上怕是根本就不会有个“清河公主”,而如今,承仪皇后快不行了 想想那面色冷漠的“父皇”,再念到今日那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淡疏离的“太子哥哥”这两个怕是任哪个都指望不得的。 清河公主越想越糟心,一时心乱如麻,甚至有些怨恨起这些人为什么那么难讨好,并且由衷地恶毒咒怨着东宫太子最好能步了他大伯明宗皇帝的后尘,早病早亡,能把皇位留给咸安王或者淮阴王的了虽然清河公主自己也明白自己这就是异想天开,现如今无论是文宗皇帝还是东宫太子,都身强体健,看上去康顺得不得了,个个都是轻轻松松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的模样。 但以上这些倒全都不是最关键的了,最重要的是,今日承仪皇后开口说她想孩子,往日对她一向百依百顺的文宗皇帝竟然寻由头把自己撵出来了 清河公主顿时危机感暴涨,彻底坐不住了。 其实坦白说,往日里承仪皇后不犯病的时候,也未必有多喜欢清河过去,甚至清河公主隐约觉得,承仪皇后的骨子里,比她的丈夫和长子都还更要冷情些。毕竟,那可是曾亲自披旌挂帅、领军出征、手刃异族的女人。 这种手里不知道染过多少血的女人,清河公主打心眼里觉得可怕,本身就还蛮怵她的,承仪皇后清醒的时候,不只她本人不多喜欢清河过去,清河自己每每去千秋殿,也都需要在心底里做下无数次建设来准备。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的是,只要清河公主去了,承仪皇后是极少主动开口撵人的。 而文宗皇帝若是在,更是从来不曾会。 但今天,这个“从来不”被打破了。 清河公主隐隐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心里空空的,慌得厉害,着急忙慌地寻到了淮阴王府上,淮阴王前日不知与人做什么去了,听府上管家说,大早上天光破晓了才回来,如今日上三竿了还在睡,清河公主不耐烦地在花厅喝到第三盏茶时,淮阴王才打着哈欠姗姗来迟。 “清河,你找我啊”淮阴王困倦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迷迷瞪瞪地对着虚空问道。 “五哥哥,你昨晚这是与人偷鸡去了么”清河公主歪着脑袋笑意盈盈地打趣道,“我本是来与你说正事的,你这模样,我倒是开不了口了。” “正事,正事啊,你等等,”淮阴王叫人奉了块湿帕子上来,往脸上猛地一扑,眉毛扭曲得如毛毛虫般蠕动了半晌,龇牙咧嘴罢,一屁股坐在清河公主边上,长吁了一口气,直接道,“成了,你说呗,哥现在好好听着呢。” “我今个儿去给母后请安,”清河公主眉梢微垂,眼神里闪过一抹忧虑之色,哀愁地叹息道,“母后与父皇说,她想孩子了,想得实在是不得了,若是” 清河公主眼也不眨地紧紧盯着淮阴王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幻,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只等着观察淮阴王的反应。 “若是箢箢回来,就一切都好了,”淮阴王倒压根没她想得那么多,也兴许是确实刚起来脑子不清楚,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这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晋陵王已经去接人了,等回来后,迟迟早早都是要说的,随口就接着清河公主的话茬道,“我现在什么也不盼,就盼着四哥赶紧带箢箢回来了也希望箢箢找回来了,母后心情一好,身子也能好了。” 清河公主脸上的微笑彻底僵在了脸上。 龟裂成一片一片,险些都要碎下来掉到地上了。 “怎么,”淮阴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吃惊地望着清河公主道,“你不知道么” “没啊,”清河公主慌乱地笑了笑,匆忙道,“二哥哥与我说过的,我早知道了,我也希望箢箢能赶紧回来,这样父皇和母后就都开心了” 情急之下,清河公主想不到旁的什么人了,就只好拿了老好人咸安王出来顶着。 事实上,她如今脑子乱哄哄一片,满心满眼都是那句“四哥赶紧带箢箢回来”。 四哥带着箢箢。 箢箢 这个名字,清河公主顶着它过了四五年,如何能不识得,如何能不熟悉,又如何能反应不过来 她竟然还活着 她竟然没有死 她凭什么还不死 清河公主的心态彻底崩了。 淮阴王皱了皱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却又忍住了。 清河公主这个谎撒得并不多高明,甚至无需去找咸安王验证,单从其乱飞的眼神和慌乱的神态中,淮阴王就能明显感觉出不对劲来,但他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多说什么。 事实上,淮阴王现在已经万分后悔自己方才的嘴快了。 “清河,就算箢箢回来,”淮阴王顿了一下,推心置腹地与清河公主道,“该你的,也依然还是你的你被父皇记在母后名下这么多年,我们之间虽无血缘,但这十年来的感情却不是一纸空谈。” “这十年,箢箢在外面也吃了许多苦,你是我妹妹,她也是我妹妹,你们是姐妹,你们亲亲善善,好好相处,这样,父皇和母后高兴,大哥他们也高兴,大家在一起,和和睦睦,高高兴兴的。这是好事,对不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风言 清河公主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垂着脑袋低低地应了。 淮阴王见状不由皱了下眉头,他自认这番话说得已是极近客观公正、对清河提点得清清楚楚了。若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清河还拗着小姑娘脾气转不过来,接受不了那怕是迟早得犯出不该犯的东西、闹出不好看的事端来。 淮阴王脸上的神色不由就冷淡了下来。 清河公主心底登时一慌,她自己也清楚,淮阴王已然是如今皇室内对她最温情亲近的了,再如何也不能失了他清河公主狠狠掐了自己手心一把,强打起精神,笑意盈盈地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喜庆话,看淮阴王神色疲累,体贴备至地嘘寒问暖了一番,便识趣地告了辞出来。 一出淮阴王府的大门,清河公主脸上的笑容就绷不住了,她急迫地催促着宫人们往芙清殿赶,想尽快摸到自己那面许愿铜镜总是要先试一试,那个见鬼的“箢箢”铜镜克不克得死吧 但好巧不巧的,马车拐到正和大街时,一个不着意,与别家的迎面撞了正着。 清河公主心烦意乱地掀起帘子,正要开口呵斥,对面马车上的丫鬟先嚷嚷开了“对面什么人见了我们承恩公府的马车,为何不让” 清河公主无声冷笑,寒着脸扔下了帘子。 外间的宫人瞧出了清河公主脸上的不悦,掐着尖细的嗓子阴阳怪气地回道“虽不敢劳动承恩公府的小姐们,不过,若是让我们公主避让,这也不合适吧。” 对面安静了一下,紧接着便有一开始那丫鬟自掌嘴的声音传了过来,清河公主不动如山地安坐着,略等了一等,便有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隔着帘子传了过来,紧接着,就有宫人外面低声禀告道“公主,承恩公府的七姑娘与谢四姑娘过来了,说是要当面赔罪。” 清河公主整了整神色,端庄坐好,笑盈盈地应道“婷婧和雅柔过来了都是自家姐妹,说什么请罪不请罪的,快快上来吧。” 不过,话虽如此,待宫人打了帘子请了白婷婧和谢雅柔上马车后,谢雅柔福身行礼告罪时,清河公主嘴上说得亲热,却是连个让宫人拦一下的眼色都没递。 唯白婷婧是个不好与人“客气”的直接性子,换言之,飞扬跋扈惯了,为人不太有眼色,行事不多带脑子。 清河公主说了“自家姐妹,不必客气”,白婷婧也还真就不与清河公主客气了,一上来便大肆咧咧地直接坐到了清河公主身边,发自内心地高兴道“清河,你这也是要去参加长孙殿下的生辰宴么” “这真是可太好了,我和雅柔蹭了你的福气,倒是可以松散些,偷个懒,不下去走那么长一段了。” 浑然一副把方才的小摩擦和不愉快全当了不存在的模样。 若是以往,就冲白婷婧这做派,清河公主少不得要暗暗在心里给她记上一笔“谮越不尊”,但而今清河公主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算是暂时顾不得这些“小节”了,笑意盈盈地拉过白婷婧的手,抿着唇摇头道“才不是呢,你也不看看我这是从哪儿往哪儿走我刚刚从五哥哥府上出来呢。” “哦”白婷婧心恋淮阴王,洛阳贵女圈里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清河公主这一梯子递过去,她顿时把什么皇长孙的生辰宴全给抛到脑后了,急急慌慌地追问道,“淮阴王殿下怎么了” “五哥哥倒没什么,只是”清河公主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眼珠子慢悠悠地在马车内打量了一圈,然后摇着头叹息道,“罢了罢了,还是不说了。” “说嘛,说嘛,”白婷婧瞅了眼谢雅柔,拉着清河公主的胳膊佯作撒娇道,“雅柔今日蹭了我的车过来,人也是得听我的了,我要听,雅柔也要听,这马车上三个人,两个都要听了,清河你就快说嘛。” 清河公主心内怫然,很是不满白婷婧那不顾尊卑上下的态度,若非她想借借白婷婧这把“刻薄毒嘴”一用,她早便翻脸嘲讽了。 清河公主深深地吸了一口,笑呵呵道“是件大好事呢,五哥哥与我说,四哥哥下了趟江南,寻着了一位妹妹回来呢” 清河公主这话说的轻轻巧巧,马车上的另外两个人却被惊得齐齐抬头,就连在外面一向以“端顺贞静”示人的谢雅柔都不由露出了些许吃惊的神色。 清河公主额外多看了她们之中出了名的刻薄且长舌的白婷婧一眼,只觉得自己那口从早上起憋在胸前里的气缓缓地出来了些许。 “寻了位妹妹回来”白婷婧震惊了,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什么妹妹难不成,我们陛下,还瞒着皇后娘娘在外面养了位娘娘” 若真是这般,那这洛阳城里怕是能看一出异常精彩的好戏了 “都道陛下痴情,对皇后娘娘一心一意,”白婷婧啧啧称奇道,“真是看不出来啊,不知道得是这样容色、手腕的女子了。” “再说咱们皇后娘娘那样的性子,这事儿能忍陛下不得给镇国公府一个说法么不过也是,陛下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就是后宫佳丽三千也使得,被皇后娘娘都逼得到养外室的地步了,还真说不好是谁更过分了呢” “哎,你们说,陛下这是会给人名分呢还是不给人名分呢要我说,若是去母留女,我们皇后娘娘那性子,真要咬牙认下了那外室女,就又是另一桩叫人吃惊的故事了呢。” 白婷婧这猜测虽是自然,却也过于污糟,显得都有些恶意了,谢雅柔不由抬眸先看了清河公主一眼,见清河公主既没有附和的意思,也没有澄清的打算。似乎是明明知道些什么,却也不愿意多谈,刻意半藏半露、半遮半掩着,反而对白婷婧那越来越离谱的猜测很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 谢雅柔眉心一皱,隐约意识到这里面有一些不对,清凌凌地开口打断道“也不必非得这样想吧。” “那不然呢”白婷婧傻愣愣地抬起头,不解地反问谢雅柔道,“晋陵王殿下还能带一位不是血亲的妹妹回来么” “那妹妹既必然是陛下的,又必然不会是皇后娘娘的,这不就定然是陛下与那宫外女子所生的外室女了么真是好手段,凭空一跃,就直接跳到我们所有人的头上了就是不知道她那能给人不明不白地做外室的母亲,又能教会她什么好品性了。” “不过呢,我也不怕,”白婷婧冷笑道,“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看这位公主如此出身,先把皇后娘娘、镇国公府和几位殿下全得罪了遍,到时候怕还未必能比清河你嫁得好呢。” 清河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白婷婧话里话外,还真是不怕得罪她,这比方打的,若非早知对方是个没脑子的,但凡换个别家,清河公主必然会认定其是故意讽刺的了。 虽然即便如此,清河公主当下也快要恨死她了。 “如何就,”谢雅柔灵光一闪,突兀插道,“必然不会是皇后娘娘的了” “你这说的什么傻话”白婷婧莫名其妙道,“皇后娘娘产女,那必然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还能遮遮掩掩的、瞒了这么些年才叫大家知道么” “还能跑到了江南去,皇后娘娘几时下江南了你还真别说,就是到时候,宫里真拿了皇后娘娘出来做幌子,说那是正宫嫡出的公主,你会信么我看这满洛阳,也没几个没脑子的人会信的吧” “我没你想得那么多,宫里说什么,我就信什么,”谢雅柔浅浅一笑,反问白婷婧道,“不过,婷婧,你又何必一个人坐在那里胡思乱想那么多呢” “清河就坐在这儿,淮阴王殿下刚刚都与清河说了,你为何不直接问问清河呢” 清河公主闻声看过去,谢雅柔对着她柔柔一笑,清河公主的眼底缓缓结出了一片寒冰。 “是啊,我怎么就把清河给单忘在一边了呢,”偏偏白婷婧还真听把谢雅柔这句听进去了,又着急忙慌地回过头来,拉着清河公主的胳膊笑嘻嘻道,“你来说你来说,淮阴王殿下方才都与你说什么了啊我说的这些,都对不对啊” “对或不对,我也不知道,”清河公主把自己的胳膊缓缓拉了出来,端坐着云淡风轻道,“五哥哥不过随口一提,我随意听了一耳朵,他也没与我说得太清楚,只道四哥哥南下找去了,至于旁的那些我觉得吧,还是五哥哥说得对。” “五哥哥与我说了,她既回来了,就与我是姐妹,我年岁比她略长些,更是该拿出姐姐的风范来,好好地教导、善待她。”清河公主严肃了脸色,正襟危坐地与白婷婧申告道,“至于你说的那些,以后可再也不许提了,都是一家姐妹,什么外室不外室的,说出去不好听,也徒惹母后伤心” “想她在外边放养了十来年,见识浅些、规矩差些,也都是自然的。但愈是如此,我更愈是得好好地、耐心地一点一点把她教起来才是,我为长,她为幼,必得我先友爱她,日后才可友爱恭顺如一体。再者,她再是有一万个不好,那也是父皇的女儿,我的妹妹,我们大庄的公主,婷婧,你方才那些话,可有些谮越了。” “我只说你这一回,你记在心里,要是再出去乱说,传到了父皇耳朵里,可别怪我今日没提醒小心你吃苦头。” 白婷婧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应了,颇感没趣地转了话茬,清河公主冷眼看着,在心里缓缓地笑了起来。 就是要她白婷婧这不服气的劲儿,她要是怂了怕了,清河公主反而要苦恼起上哪儿找更好的“刀”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