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有邪》 第1章 出宫 步长悠的好日子,约摸是从认识裴蓁之后开始的。 因为她认识裴蓁没多久,裴蓁就被王医诊出身孕。 当然了,裴蓁的身孕肯定不是步长悠搞出来的,两个女孩子再怎么搞,也搞不出身孕来。但裴蓁的身孕的确跟步长悠有点关系,因为裴蓁肚子里怀的是步长悠的弟弟。 简而言之,裴蓁是步长悠父亲的姬妾。 步长悠的父亲可不是什么富可敌国的巨贾,也非当朝权臣,他手上的财富和权利比富贾和权臣大的多,他是雄踞大郑东边的诸侯,是鄢国的国君,鄢国的王。 鄢王对女色并不热衷,即便身处最产美女的鄢地,他的后宫也无佳丽三千。但所谓雌性慕强,雄性多偶,他也非专情之人,虽不热衷于女色,但还是有个把姬妾的。 鄢王收裴蓁进自己的后宫,当然有喜欢她的因素,因为她年轻貌美又古灵精怪,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要笼络裴蓁的家族。 现在的大郑已乱作了一团,位居天阙城的四海共主郑天子管不住日益坐大的诸侯,礼乐崩塌,人心不古,强盗逻辑盛行,谁强谁有理,于是武力便成为一个国家横行天下的最大保障。乱世里,拓土强国比尊礼安民更为重要,武将自比文官更被看重。裴蓁的祖父武平君是鄢国最能打仗的能手,三朝元老,一生戎马,如今虽已年迈,不再领军,可仍是国之柱石。裴蓁的父亲又是鄢王的发小,裴蓁的兄长是鄢王的近身护卫,一家三代全都在跟前,可以想象他有多么宠信裴家,将裴蓁收入后宫,也是为了向鄢国的臣民和裴家表达自己的倚重。 裴蓁算是家族的牺牲品,不过她自己想得很开,因为想不开也没办法,她不是那种将日子过得苦哈哈的人。又因鄢王本就英武不凡,有君临四方杀伐决断的霸气,那种不在温柔乡里蹉跎人生的英雄气概,很符合裴蓁心目中对夫君的想象,唯一不好的,就是年纪有点大,但年纪小的毛头小子,裴蓁的确看不上,所以综合一下,她就接受了。唯一让裴蓁受不了的是宫廷生活,宫廷生活太闷,她不是苦哈哈的人,也不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 裴蓁自小习武,跟着家中的兄弟姐妹上山捉鸟,下河摸鱼,打架斗殴,样样都来。进宫之后,宫里的规矩大,人事也复杂,跟谁说话都要半真半假,无论听谁说话都要将信将疑,时间久了,她就憋坏了,所以在桐叶宫遇到步长悠,简直如临大赦。 裴蓁没遇到步长悠之前一直认为鄢国就两位公主,一位是王后生的大公主,一位是偃月夫人生的二公主,遇到之后,才知道原来还藏着一个祁夫人生的三公主。 她之所以不知道祁夫人和三公主的存在,是因为三公主和祁夫人并不跟他们一起住在琮安宫,她住的是桐叶宫。 桐叶宫建在国都琮安城西郊的谷地中,谷地中有百顷梧桐,又叫梧桐谷。鄢国先祖在这建造离宫,就顺带称为桐叶宫。桐叶宫是个带点野趣的名,其实它还叫凤仪宫,凤非梧桐不栖,有凤来仪的意思,但鄢国的先祖觉得既是离宫,还是带点野趣好,别什么都整得气象万千,没意思。说白了,桐叶宫是个凉快地,用来避暑游玩的,鄢王有兴致了去小住一段,没兴趣了就空着。 步长悠和祁夫人住在桐叶宫的音书台,除此外,还有照顾她们的一对母女,一个是步长悠的乳娘刘氏,一个是刘氏的女儿流云。 鄢王上次到桐叶宫来,步长悠才十二岁,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今年三月末,避暑大队从琮安宫到了桐叶宫,裴蓁随驾而来。 裴蓁头次到离宫,难免好奇,加上春暖花开的,她就在宫里到处走,结果走着走着就到了音书台。 音书台在桐叶宫南边,是由错落有致的大小院落合围而成,内外种满槐树,曾住过鄢武王的王后,王后被废后迁居到这里,在里头住了十一年,而后吞金自绝。 音书台是冷宫,只不过祁夫人的待遇比鄢武王的王后好些。王后是囚在音书台的,自进音书台后,没有再踏出半步。而祁夫人和步长悠是住在音书台,进出自由。 自由太难能可贵了,废后自绝多半因为不自由,而祁夫人住得比废后久,还活得好好的,充分说明了自由的重要性。 裴蓁第一次到音书台是误闯,她原以为里头没住人,走进去后,又发现里头是井井有条,像是有人住的。她的侍女壮着胆子喊了两声,没有人搭理。后来两人到了一处面阔五间前后出三间抱厦的主殿,主殿门窗都开着,侍女又喊,还是没人理。两人就穿过旁边的月洞门到后面去了。后面不像前面种满了花草,而是种了许多蔬菜,她大大的惊讶了一把,正巧步长悠从冒着炊烟的膳房出来,看到了她,双方都吓了一跳。 裴蓁误入人家,草草报了家门,聊了几句,没敢多待,就走了。 回到梧桐斋之后,裴蓁让侍女出去打听了一圈,这才知道住的音书台的祁夫人是鄢王伐祁时从祁国带回来的,原是祁王的姬妾。王上很喜欢她,不过祁夫人死心眼,念着殉国的祁王,对王上的态度不好,时间久了,王上没耐心了,就将她打发到了桐叶宫。 裴蓁很喜欢音书台,音书台是王室宫苑的外表,却是农家的里子,里头的瓜果蔬菜,牛羊鸡鹅,都是生机勃勃的东西,这些东西别说在王宫看不到,就是在她家都看不到,她觉得新鲜。但音书台是禁忌,等闲人一般不去招惹祁夫人母女,怕惹鄢王生气,但裴蓁胆大,且有些恃宠而骄的心理,觉得即便被知道了,鄢王也不会怎么样,所以去了第一次之后又去了第二次,第三次 裴蓁喜欢步长悠,因为步长悠有很多大道理,但同时很幼稚。大道理是因为看书多,幼稚是因为没什么经历。比如她被诊出了身孕,其实才一个多月,什么都看不出来,可步长悠整日盯着她肚子看,让她摸,她还不敢摸,摸了之后,吓得像被烫了一样,惊恐万分的说将弟弟摸掉了,惹得裴蓁哈哈一阵大笑。 步长悠也喜欢裴蓁,裴蓁为人大方不扭捏,特别爽朗,人也乐观,跟这种人在一起,容易快乐。而且裴蓁不止这一个好处,还有很多实际的好处,这些好处是金银铜箔换不来。比如裴蓁有孕后,鄢王高兴,特许她可以回自己家住两天,裴蓁就许步长悠顶她侍女的差,跟着一块出宫去,步长悠高兴坏了,因为这是她自有记忆以来,头一次出宫。 这件事步长悠没瞒祁夫人,因为她会在武平君府住一晚,隔日才能回来,怎么都瞒不住。 祁夫人没拦着,只说让她注意,别被发现了,步长悠点了点头。 五月中旬,裴蓁回家探亲的一切事宜俱已打点妥当,步长悠顶着侍女的身份跟着进城去了。 仪仗队到武平君府门前停下,裴蓁下了马车,武平君率领裴家众人呼啦跪了一地。裴蓁忙上前去搀,说爷爷快请起,武平君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不忘语重心长的对孙女道“蓁儿啊,你要记住,国家法度,到哪里都不能乱。”裴蓁忙说知道了,又叫其他人起来,一行人才进到府中。 就这一句话,步长悠就知道裴家长盛不衰的原因了,功高却不骄矜,时刻守人臣本分,无论大事小情,绝不慢待。这样既有才能,又本分的臣子,哪个君王不喜欢 到正厅后,裴蓁屏退左右,要跟家人说悌己话,在那之前,她嘱咐步长悠出去给她买云思斋的菱角糕,说好久不吃那玩意,馋死了。裴蓁的母亲叶氏瞧着步长悠脸生,不是陪嫁出去的丫头,怕她找不到路,要派府里熟门熟路的人去,裴蓁将叶氏拦下,说步长悠知道路,让她去吧。因为裴蓁并非真想吃菱角糕,让步长悠去买,只是给她一个出门的借口,这是她们来之前商量好的。 步长悠出门之后,从身上摸出一张图纸,图纸是裴蓁提前给步长悠画的简易图,图上有裴蓁给步长悠推荐的几个好地方,这几个地方主要集中在百全街。裴蓁说,百全街是都中市井味最重的地方,她建议步长悠先在这条街上逛一会儿,体察一下世风民情,若是饿了,就买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若是看到什么喜欢的小玩意,也都可以买下来,因为下次再出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裴蓁说就百全街长着呢,若是逛得细,一天都逛不完,若是逛得快,也得老半天。裴蓁嘱咐步长悠,无论逛得完逛不完,天黑必须回府。夏日天长,步长悠想着半天够逛了,就让裴蓁放心,说天黑之前肯定回府。 百全街不难找,就算步长悠看不懂地图,路边随便拉一个人问,都能给她指路,可一直到太阳落山步长悠都没走到百全街。其实她根本也没什么必要找百全街,因为市井里的一切东西于她而言都是新鲜的,都值得停下来看一看。 穿过甜水街时,步长悠瞧见路边有堆人正围着什么在喝彩,就走了过去。 是被人群包围的是一个小戏台,戏台上有木头制成的傀儡,傀儡八、九寸高的样子,身上穿了很多丝线,丝线被后头的一对男女提着。台后的女声荒凉凄婉的唱“华山畿,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步长悠不知前头演了什么,只觉得那唱腔和唱词有说不尽道不清的哀婉缠绵。 时值仲夏,城内非常热,可步长悠走出去很远后,心头仍凉凉的绕着那唱词,你既然为我死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倘若你可怜我,请把棺木为我打开。她暗自琢磨,还有些心惊,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就活不下去了,这到底是怎样可怕的心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美人 不过市井间有太多好玩的东西,步长悠的注意力很快被路边写着香饮子招牌的摊子吸引住了。 青布伞下的床凳上摆满杯碗,杯碗中盛着茶水,摊主拉长了嗓子大声吆喝“荔枝膏、甘豆汤、木瓜汁、冰凉雪水,生津止渴,十文钱一碗,不解渴不要钱” 步长悠正觉渴,便要了一碗荔枝膏,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摊主见她举手投足带贵气,猜着不是普通人,跟她攀谈,说她一定哪户人家的小姐。 步长悠说自己不是什么小姐,只是武平君府的下人。 摊主听到“武平君”三字,眼都亮了,叹息下人都这样体面气派,那府里的小姐得是什么样的天仙 步长悠脑子里立刻浮起裴蓁的脸,她可不觉得裴蓁是天仙,裴蓁倒像尾鱼,滑不溜手,谁都逮不住。 步长悠将剩下的半碗茶喝完,解下荷包,从里头掏钱。荷包里头有金瓜子,还有碎银子。金瓜子是裴蓁装的,裴蓁有一大罐金瓜子,是鄢王的赏赐,她在宫里用不到,就给步长悠装了一些。碎银子是祁夫人装的,冷宫生活不易,这点也是攒下来的。 步长悠虽未出过宫,可对银钱有些概念,不会把十个金瓜子当成十文钱给出去,她知道这时应该拿小碎银子来付。 祁夫人是贵族出身,贵族女子的教育秉承广而非精的理念,琴棋书画,针黹女工,当家理政,父母对她的教育是什么样,她对步长悠的教育就是什么样的。再则宫里虽不像市井,到处买卖货物,可用钱的地方着实不少,尤其她们还住在冷宫,疏通打点,银钱必不可少。在这种事情上,祁夫人从不背人,金屋中适合养娇滴滴的公主,冷宫里的步长悠还是应该早知民间疾苦。 步长悠虽不知外面的一碗面一杯茶卖多少钱,可她知道一两金子大概多重,可以换多少银子,多少铜钱。荔枝膏十文钱一碗,她摸出最小的银子,给了摊主,摊主还是傻眼了,喝茶付银子,他怎么找钱摊主问她有没有十文,她说没有。摊主说他这是小本生意,找不开,让她到前面的古玩店换成铜钱再付。步长悠没想到喝碗茶要这么麻烦,但喝都喝了,也只好照做。可一到古玩店里,她就挪不动步子了,倒不是对古玩有兴趣,是对店里的书有兴趣。 步长悠平时不缺书看,因为桐叶宫有一座藏书阁,虽然那地方不轻易开启,也不是随便能进的地儿,可倘若她想看,总有法子。只不过藏书阁里头的藏书全是大部头典籍,看多了也累,想换换口味,看看乡野杂记,只能托宫人从外面带,如今步长悠瞧着这店里的各种宫廷野史民间传奇,别提多新鲜了。 她看书名,接连翻了五、六本,都觉得有意思,问店主价钱,店主报了价,步长悠觉得不贵,就全买了下来,然后拿着店主找的零钱,将自己欠香饮子摊主的茶钱付了。 步长悠走到甜水街街口,过石桥时,瞧见斜对面罗汉松前面的空地上有个露天的戏台子,戏台下围了乌压压的人,细长的唱腔隔着老远的距离就能听到,步长悠过去交了钱,领了一个小杌子,坐在边上的石榴树底下看了一会儿。唱词都听清了,可情节却连不上,她想找人问问前头演了什么,但看大家聚精会神,又决定不打扰别人,她边看边琢磨,直到最后才看懂了些,好像是个什么公主看上了落魄书生,书生在公主的指点下,终成一国丞相的故事。 这出戏叫月下逢的结局是君臣齐心治理国家,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花好月圆的结局。 步长悠想,幸好是戏,也只有戏敢这么演,倘若这故事由史官写,公主和书生肯定得相看两厌,书生和国君也要互相猜忌。 戏结束时,夕阳衔山,余晖洒满苍穹,人群做鸟兽散,步长悠觉得她到不了百全街了,仍旧坐在石榴树底下看夕阳。石榴花啪嗒落下来,掉在她脚边,她捡起来,艳红的花衬着修长的指,她叹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出来。 “这样好的戏,怎么还叹气”头顶的花叶间传来一句问话,带着三分好奇,三分纳闷,三分探究。步长悠最初没辨出声音在那,只听到有人说话,唬得直接从小杌子上弹了起来。 步长悠盯着眼前这棵发出声音的石榴树左瞧右瞧,瞧了好几眼,才发现上头攀了个人,只是石榴树花繁叶茂,一时难以察觉。 这人从树上跳下来,穿过石榴树行至她跟前,及至看到她的脸,愣住了。 细眉,杏眼,高鼻,薄唇,每一处都恰如其分,再增半分都多余,工整到让人惊叹。美人其实如画,有时不必太雕琢,自然就是风流,可有时工整至巧,更让人心惊。这时就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的确不公平,芸芸众生大多都是他老人家随便甩出的泥点子,只有极少数人是他用刻刀精心雕刻出来的工艺品,一分一毫都不允许有偏差。哦,不不不,这么说似乎不严谨,神明也有手抖时,这样就能理解眼前这位堪称工艺品的美人脸上,为何有那么多麻子。 不过麻子跟麻子不一样,有人的麻子是瓷器上的缺口,零星一点就能让整个瓷器失去价值,而有人的麻子却是白璧微瑕,只是美中不足罢了,但还是美的。 步长悠往后退了两步,跟他拉开距离。 沈醉回过神来,俯身揖了一礼“在下沈醉,唐突姑娘了,还请姑娘见谅。” 他一张口,步长悠觉得熟悉,他说话的调子好似她的乳娘,于是问“你是祁国人” 沈醉的目光仍流连在她脸,满脸麻子也无法阻止,眼睛自有它的想法,它想记住这脸上的每一处细巧,好让他能用画笔将这张脸拓进画中。当然了,拓进画中时,他得将美人脸上的麻子去掉,补上这不足,所以步长悠的问话他并未听清,稍稍反应过来后,问,“什么” 步长悠只好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沈醉笑了笑,道“在下确是祁国人,只是姑娘深居闺中,可能不知世事变换,世上已无祁国,只有祁州郡。” 步长悠点了点头“我知道,只是说习惯了,一时顺口,见谅。” 沈醉愣了一下,失笑道“原是如此。”话又转回刚才,“这出月下逢如此圆满,姑娘怎么叹起气来了” 花未开好月未圆让人忧愁,花好月圆太满也忧愁,步长悠道“这么美的事却是假的,不免遗憾。” 沈醉抬手拨开蹭在眉梢的一枝石榴花“戏虽是假的,可故事却不是假的,但说是真的也不尽然,毕竟戏就是戏。” “哦”步长悠来了兴趣,“洗耳恭听。” 沈醉道“在下知道的并不真切,只是道听途说,说这戏虽架在了姚朝,可其实就是本朝的事,就发生在鄢国,发生在这城内,唱的乃是当今丞相大人和银镜长公主。” 步长悠恍然大悟,竟然是她,怪不得。她的确有这样一个姑母,听说厉害的不得了,只是从未见过,没想到竟在戏台上见到了,她问“那丞相和长公主现在如何了,真像戏中唱得那样鸾凤和鸣” 几个孩童正在戏台下的空地上嬉笑打闹,罗汉松后头藏着几户人家,炊烟已起,直上青天,已是晚饭的点了。 沈醉笑得含蓄“民间传闻,丞相未有妾室,想必是恩爱非常。” 步长悠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儿“倒是我见识短浅,原来不止戏中有花好月圆,现世也有。” 沈醉抬手指向自己身后的方向“在下在前头开了一个画馆,平日以给人绘像为生,不知姑娘是否有时间过去瞧瞧” 步长悠瞧着天色,虽说离天黑还有段时间,可这时候也该往回走了,沈醉见她犹豫就道“不远,就是后头春华馆,说话间就能到,倘若姑娘没时间,也不必为难。” 倒是个体贴的人,不过步长悠还是拒绝了“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今日确有不便,倘若他日有机会,定去拜访,告辞。”说着走回树下,要捡自己的书,沈醉先她一步弯腰将书捡起来,递给她,“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步长悠接书的手一顿,随即道“长悠,步长悠。” 沈醉回身折了一枝石榴花递给她“草草出门,身无长物,聊赠一枝榴花,再会。” 榴叶碧如雨后新洗,两朵榴花似红露点缀,步长悠接过来,道“多谢,告辞。” 步长悠过了桥,将石榴花别在腰间,原路回去。回去的路上,在路边看到一个卖糕点的小店,便买了一些提在手中。好歹顶了买糕点的差出来的,谎还是要圆的。 来时不觉路长,回去时方觉,步长悠走走歇歇看看,直到天擦黑,方才拐进了武平君府所在的履道街。 步长悠进到府里,问门上的管家裴蓁住何处,门上管家说在东边的清池居,又怕她找不着,就喊了一个叫坎儿的小厮领她过去。 坎儿见她手上东西多,想都接过来,步长悠只将糕点给了他,自己则抱着书在后头跟着。 两人沿着走廊,约莫走了一箭之地,迎面撞上一个人,坎儿和他打招呼也不理,及至走过了,那人才回过神来,赶紧追上来,拉住一看,立刻道“正找你呢,赶紧的,老爷要问话。”坎儿见他说得严重,忙问什么事。小厮拉着他一边走一边道“二公子到现在还没人影,老爷生气了,要问你们门上的人,快走吧。”坎儿被唬了一跳,也忘了安排步长悠,跟着就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偶遇 步长悠半道被扔下,一时有些茫然,她瞧见远处回廊下的灯笼渐次亮了起来,想着应有人,就走了过去,是两个掌灯的小丫头。小丫头见她脸生,问是谁。步长悠说是裴美人的侍女,迷了路,问清池居怎么走。两个小丫头抿嘴一笑,让她往回走,从回廊中间的口子下去,沿着花径一直往北,走到尽头后,往东边看,能看到一道月洞门,穿过月洞门,后头是竹林,里头有两条篱笆小道,沿着东南的那条走,走着走着就能看到清池居了。 步长悠谢了她们,折身往回走,下了回廊,穿过一片扶苏花木,后面豁然开朗,是一片水池,池中种了荷花,她往东一拐,沿着岸边的甬路到月洞门去。月洞门前种了一片扶桑花,长得比她还要高,在暮色中红红白白的成一片静默的海,她缓了步子,走进一看,还是重瓣的。 桐叶宫有个扶苏园,里头种了两百多种花木,也有扶桑花,步长悠觉得那片扶桑花没这片好。王室的东西,无论什么,都透着一种经过雕琢的精致,好的一板一眼。武平君府的扶桑,虽也能看出修理过的痕迹,却没有那种精致感,倒显出随性的趣来。 月洞门里头果然是竹,竹叶斜映着月洞门,是一处能入画的好景。 裴家虽是武将世家,可这府邸造得一点没武将的粗狂,倒有文官的雅静,雅静中带了一点上善若水的禅意,不知是随了哪位主人的品性。 步长悠赏完了花,过了月洞门,果然看到后头的竹林里分出两条小径,一道弯弯曲曲的往东南,一道往东北。 步长悠沿着东南方向的小径走了十几步,路边又分出一条小道,青砖铺的小道,只有肩宽,道两旁的竹子耷拉下来,将道半掩住,她第一次走过时,根本没注意到,走过之后,才意识到,又退回来,站在路口细听。 “楚山青,湘水绿,春风澹荡看不足” 有人在唱,轻歌曼声。步长悠顺着歌声往里走,走了一半,停下来,拨开挡在眼前的竹枝,看见尽头有座小亭子,亭子里一对男女,男子坐着,女子站着。 “草芊芊,花簇簇,渔艇棹歌相续” 亭子后头似有水光,女子面水而立,歌声若有似无,举重若轻。 “信浮沉,无管束,钓回乘月归湾曲” 男子的手搭在石桌上,合着歌声轻轻敲着桌面,两人这么一配合倒很像民间话本里青年男女相恋的插画。 “酒盈尊,云满屋,不见人间荣辱” 歌声没有了,一时静下来,竹林有风过,凤尾森森。 静默许久,那男子站起来,走到女子身侧。女子侧身来看他,四目相对,两人忽然就亲上了。亲得可真用力,男子将女子整个兜在怀里,女子攀着他的颈,如同丝萝攀乔木,浓烈时,男子一把将女子抱起来,搁在桌上。 看着挺激动粗野的一个动作,可作为看客,步长悠能辨别出是重拿轻放,视若珍宝,这应当不是个粗人。 步长悠在桐叶宫住了十几年,鄢王不进去的时候,宫里的戒备是很松懈的。宫殿那么大,那么多隐秘的角落,她撞见过很多次偷情,对情事倒不是一窍不通,只不过她撞见的偷情,大多都发生在夜晚,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情形。曾经也有强大的求知欲驱使她靠得再近些好能看个明白,结果很容易惊到野合的鸳鸯们。鸳鸯们不经吓,常常落荒而逃,所以步长悠一直都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步长悠乳娘的女儿流云跟她同岁,十四岁时从宫外进来,听说还是订过亲的,后来被退了,原以为是个见多识广的,步长悠向她求教,流云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什么来,这一度让步长悠很是灰心。今天这角度倒是好,不看到点什么平时看不到的,都有点对不起这样好的角度,她迫切希望眼前这对男女是爱野合的,以天地为席,就地宽衣解带吧,她替他们守着,倘若有人,她会拦住,不让他们受打扰的 他们的嘴唇分开后,抵着额头喘了一会儿,步长悠看到两人剧烈起伏的胸脯,之后男子温存的摸了摸女子的脸,将她又抱下来,帮女子合了合衣裳,两人就走了。 男女走后,步长悠失望了好一阵才到亭子里去,后面果然是绿竹环绕的一方水塘,星星似的菱角花铺在菱叶上,倒跟刚才那池荷花呼应成了一组好景。 步长悠站在亭中,顺着男女离开的方向,隐约能瞧见一处房舍。她想了想,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自己走错路了,要么刚才的女子是裴蓁。不过刚才绝不是裴蓁,背影不是,声音也不是,那么只可能是走错路了。东南方向是裴蓁的清池居,她可能跑到东北边了。 步长悠瞧见石桌下掉了一把折扇,弯腰捡起来,撑开一看,桑皮纸的黑扇面,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翻过去再看,还是什么都没有。 步长悠将扇子合上,大拇指触到扇柄上端,一块发涩的地方,原以为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凑近了一看,紫檀扇柄上蝇头细楷的两个小字,裴炎。 倒不是个陌生的名,听裴蓁说起过这位哥哥,武平君的长孙,原以为是端正恭谨之人,没想如此风流缠绵,倒出乎意料。 步长悠原路折回,走了另外一条路。只不过这条路走到底,并不是正门,而是角门,步长悠又不十分确定是不是清池居,就绕了半圈。她刚转了弯,眼前铺开一小片梧桐,裴蓁正躺在扎在桐树间的吊床上来回晃,侍女棠梨就立在一旁。 棠梨见她一个人打犄角旮旯里转过来,遥遥道“刚还跟夫人说公主头次出宫准会贪看,天黑之前定回不来,谁知公主就回来了。” 裴蓁气定神闲道“我就说公主是个靠谱的人,你还不信。” 棠梨一叠声的回是是是“夫人最懂了。”又对走过来的步长悠道,“公主稍后,我叫人搬椅子过来。”走时还顺便将步长悠抱着的几本书接过去,进了清池居。 步长悠见裴蓁头枕着双手,一副悠闲自在样儿,就推了一把吊床,吊床吱吱呀呀的晃,她道“还以为你这正热闹,没想到如此清净。” 裴蓁舒服的喟了一口叹“说了一下午的话,才刚清净下来。”睁眼来瞧她,见她面有风尘色,就问,“外头好玩吗” “犄角旮旯里都生机勃勃,瞧着让人高兴。”步长悠将手搭在床身上摸了一下,感觉像是由麻编织而成的,她问,“这玩意叫什么,赶明回宫了,我也编一个吊着玩玩。” 裴蓁虽有孕在身,可才两个月,身姿还是灵巧,听她这么说,一个漂亮的鲫鱼翻身,从吊床下来“民间的小玩意,宫里头应该没有,叫吊床,夏天扎在树林里乘凉,特别有趣,你来试试。” 的确是麻编,床身还有图案,编得特别工整,像是一幅蝶恋花,四周有麻编流苏垂下,微微晃动时流苏随着床摆,很是漂亮。 步长悠将腰间别的石榴花抽出来给裴蓁,裴蓁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瞧“你转了一下午,就带了一枝花回来” 步长悠坐上吊床,双手摁了摁,还挺结实,就躺了下去道“别人送的。” 侍女们搬了躺椅和矮桌出来,棠梨问放哪,裴蓁抬手一指,继续与步长悠的话题“谁送的” 步长悠躺着看天,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她撑开手中的扇子,边摇边道“在路边看戏时认识的,好像说是什么春华馆的画师” 棠梨正在倒茶,问“春华馆甜水街的那个” 步长悠嗯了一声“怎么,很有名” 棠梨抿嘴一笑“我们夫人在闺中做小姐时,去馆子里绘过像,馆主善绘人物,听说城里的很多小姐都喜欢到那去。” 裴蓁在藤椅里坐下,棠梨将斟好的茶递了一杯给裴蓁,裴蓁摆手表示先搁着,棠梨就擎了另外一盏给步长悠,步长悠正觉得口渴,就合了扇子,坐起来,接了。 裴蓁拿着石榴花回忆道“进宫后,我还将他介绍给了王上,王上也喜欢他的人物画,本想将他调到王室画署供职,但他婉言拒绝了,说只愿待在市井中,画画人生百态,王上听他这么说,觉得人各有志,也没勉强。” “这么一听,倒是挺不错的,早知这样,应该让他给我绘一副,我至今还没有自己的画像呢。” 步长悠喝完茶又躺了回去。 裴蓁听她这风轻云淡里头有一丝遗憾,笑道“别这么可怜兮兮的,有什么难,明儿下午才回去,早上还有时间。” 步长悠想了想,却摇头“机会太难得,倒不舍得浪费在绘像上。” 裴蓁问“那不如明儿我们去金玉园看戏去” 金玉园是座戏园子,不仅有戏,还有杂耍,顶热闹的一地,裴蓁之前跟步长悠提过,步长悠很有兴趣,只不过她没听明白裴蓁的话“我们” “只让你一个人逛多没意思,明儿我陪你去。”裴蓁回答的理所当然,仿佛她还是闺中女儿,家中太闷,出去跑马踏青,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步长悠有些怀疑“你能吗” 裴蓁轻快道“在宫里我不能做主,出来了还不能么,咱们别太张扬了就成。” 两人正说着话呢,府里的小丫头过来说晚膳摆好了,请去吃膳呢,裴蓁就让棠梨陪着过去用膳了,步长悠继续躺在吊床上瞎晃。 天完全黑了之后,就起风了,棠梨提了食盒回来,说是裴蓁特意嘱咐府中的厨子给她做的,让她吃点,步长悠就将膳菜拿到清池居吃了点,之后又擎了一盏灯出来,继续躺在吊床上瞎晃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思春 裴蓁吃了晚膳,跟父母兄弟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等要回来时,夜已经很深,叶氏不放心,怕她滑了摔了,要亲自将她送回来,裴蓁不愿母亲跟着折腾,但为了让母亲放心,就让裴炎送她回来了。 两人到了清池居前,裴蓁见梧桐林里亮着一盏灯,有些纳闷,走过去瞧见步长悠已经睡了,笑道“这林子里蚊虫一向多,难为她还睡得着。”裴炎也没问什么,只让她早些休息,就走了。裴炎走后,裴蓁没叫醒步长悠,而是进了躺椅中。 更深露重,棠梨劝她回去,裴蓁摇了摇头,说再坐一会儿。棠梨拿了两条薄毯出来,给她俩一人盖了一条。给步长悠盖毯子时,不知怎么碰着她,她就醒了。见主仆二人回来了,问是什么时辰,棠梨说约莫亥时了。步长悠看了看天,竟然看到了云,风里也有凉意,说总觉得像要下雨,裴蓁说可千万别下雨,即便要下,也要下了即停,否则明早就出不去了。 结果还真被说中了,半夜就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也没停,被雨声惊醒的两个人,听此情形,相顾无言。 棠梨见她们醒了,就叫随侍的宫人进来伺候,裴蓁盥洗毕,去陪父母吃早膳,临走之前,步长悠嘱咐裴蓁不用特意给她备膳食,等会宫人们用膳时,她跟着吃点就成,裴蓁也没勉强,去了。 裴蓁走后,步长悠从自己买的几本书里挑了一本琮安杂记坐在窗边看,等雨停了,太阳出来,大半个上午就过去了。 下午要启程回宫,中间的这点时间,出去不够用,不出去又浪费。 步长悠撂下书,走出去。 雨后一切变得崭新起来,风里有雨水的味道。她穿过梧桐林,前头是一条小水渠,上面架了桥,站在桥上四处望,能望到一道月洞门后头的房舍,想了想方位,觉得应是昨晚自己走错路时,可以到达的那地方。 裴蓁回来瞧见她一个人在桥上傻站着,走过来问她看什么,步长悠指着前面问是什么,裴蓁瞧了瞧,道“澹宁居,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哥哥么,他住的地儿。” 澹宁步长悠咀嚼这个词,恬淡寡欲,宁静自持的意思,倒没亭中青年的缠绵,而像个老学究的住处。她待要再问,却见裴蓁一脸愁容的望着澹宁居,她有些奇怪,因为裴蓁甚少愁苦,问怎么了。裴蓁将目光收回来,嗳了一声,声音似叹息“说来话长,咱们回去说吧。” 裴蓁的愁苦,来自她的哥哥,是她母亲告诉她的,想让她帮着劝一劝。 事情说来不复杂,一年多前吧,裴炎和太子被派做使臣出使夏国,回程时认识了一个孤女,就被裴炎带回了府中。裴氏夫妇起初没多想,只是看她可怜,就收在府中照顾花草,结果没过多久,裴炎说要娶人家。裴家娶媳妇,向来不看重身份地位这些身外物,只要人品贵重,两人合缘就行了。只是裴炎将来要继承爵位,他的妻子是君侯夫人,要掌家的,裴氏夫妇再开明,也容不下来历不明的孤女,但裴氏夫妇又不想因为这事跟儿子闹僵,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就允许他收了做妾。 裴炎说的是娶妻,父母说是收了做妾,其实有很大的差别,但裴炎什么都没说,就答应了。裴氏夫妇原以为这事圆满解决是大家各退一步共同努力的结果,可后来才发现,此后无论是主动上门说亲的,还是裴氏夫妇寻到的好媒茬,全都被裴炎拒了,裴氏夫妇方察觉出不对劲来了。妾是相对妻来说的,倘若没有妻,妾也是妻。 裴氏夫妇知道倘若真下狠心逼一把,儿子肯定会束手就擒,但与此同时,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坏了。裴氏夫妇不想落一个恶父母之名,可不逼他,他就这么吊着,何时才是个头裴氏夫妇没办法,将老父亲拉了出来,他老人家见多识广,希望他疏通疏通孙子,结果他老人家更绝,说儿子是他们的,他不管,管了讨人嫌。 居中其实就是偏袒,老父亲不跟他们夫妻一路,夫妻俩只好将希望寄托在裴蓁身上。裴蓁是后妃,裴炎是近卫,两人都在国君眼前,在宫里常能遇到,加上又是同辈,很多话都方便说。 裴蓁觉得自己哥哥一心一意,有担当,很爷们,她打心眼里支持,可父母想要一个正派的儿媳也无可厚非,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愁坏了。 步长悠想起亭子里难舍难分男女,没想到竟是一对苦命鸳鸯。 裴蓁说完前因后果,原指望步长悠拿出个两全之策帮她解了这个难。可这事哪有什么两全之策,总要一方受委屈,步长悠摇头表示她也没什么两全策。 裴蓁颓丧的靠在椅背上,问棠梨这次回来还带了什么能送出手的礼物。棠梨想了想,进到里边,拿了两个雕花的木盒子出来,一个长,一个方,她将两盒子都打开递给裴蓁“这是出宫前夫人嘱咐我多备的两份,以防不时之需,一个嵌绿宝石的戒指,一把檀香扇。” 裴蓁看完后递给步长悠,道“我进宫时,她还没来府里,没相处过,回来之后,也一直没看见她,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 步长悠看了看,道“戒指贵重,檀香扇风雅,都是好东西,不过第一次送礼物,还是贵重好些,贵重表示看重。” 裴蓁点点头,站了起来“我对这个嫂子还挺好奇,不知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将裴炎吃得这么死。”问步长悠,“我过去了,你要去吗” 步长悠心里有些不能言明的东西,她偶遇到的那对男女,像种子一样种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很奇怪,她总想到他们交颈相缠的情形,像被魇住了一样,她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但她很迫切的想再去看看,她道“我跟着凑个热闹。” 雨过天青,万物洁净,三人穿过林子,过了小桥,朝那道月洞门去,稍微走进些后,步长悠发现这处的月洞门不止一道,而是有三道,三道之后,有半株花树映入,跟扶桑花后的月洞门借竹成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这里的三道月洞门更妙。 第一道月洞门的墙上爬了一墙爬山虎。爬山虎雨后新洗,顶着雨珠,在新阳下,仿佛发着绿光,实在可爱。步长悠玩心一起,走到墙根下,揪住一根藤,摇了一下,满墙的雨珠噼里啪啦的往下掉,虽然她早做好了后退准备,还是被砸了一身雨,狼狈不堪。 裴蓁和棠梨见她如此狼狈,笑出了声。 步长悠不搭理她俩,自顾自地从袖袋里摸出一方帕子,擦拭脸上和身上的水珠。等她擦完了,主仆俩还在打配合调侃她遇水更美,步长悠将帕子往裴蓁身上一掷,往里头去了。 裴蓁接住帕子,笑“顽笑两句,公主怎么还急了。”说着跟了上去。 三道月洞门夹了两道花树,一道是红梅,一道是白梅,雪天有看头,现在光秃秃的没什么意思。步长悠快到第三道月洞门时,忽然往旁边闪了一下。 月洞门旁置着一块比人还高的青石,步长悠闪在青石旁,里头映入月洞门的半株紫薇树刚好挡住了她探出的半个身子。 裴蓁以为步长悠是在给自己让路,正要迈过她先入,步长悠却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自己身后。 棠梨以为里头有什么好玩的事,也赶紧从门前躲开了。 步长悠没看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但她看到院子里头有个人在练剑,裴蓁跟着探身看了会儿,得出了一个结论“裴炎的功夫进益了不少。” 裴蓁不怎么叫裴炎哥哥,只在长辈或者外人面前才叫哥哥,倒不是不知礼,而是裴炎拢共才比她大了三岁,三岁在小时候还有些差别,越大越没差别,当某一天,裴蓁觉得两人完全没差别时,她就开始叫名字了。裴炎对自己从哥哥变成裴炎,完全不在意,随她去。可是当有一天,裴蓁的弟弟裴煊有样学样,不叫她姐,开始直呼她裴蓁时,她却将裴煊揍了一顿。 裴蓁看着看着就有些心痒了,因为她自从进宫后,剑就搁下了,偶尔动一动,也是舞剑,纯是观赏性的,没什么意思,她四下看了看,没看见什么趁手的兵器,就让棠梨去找,棠梨问她棍子行不,裴蓁说可以,棠梨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裴蓁吩咐完棠梨后,回头见步长悠将身子俯得更低,就跟着俯了下去。 这一俯身,裴蓁瞧见廊上坐了一个女子,女子身旁摆了一个小桌,桌上有个瓶,瓶子旁堆了些花枝,女子将手中修好的花枝插进瓶中,在去拿下一枝时,抬头瞧了瞧正在中庭练剑的裴炎。 裴蓁幽幽叹气“这么美的一幅画,叫我怎么忍心破坏,母亲真是会给我出难题。” 步长悠没说话。 话一出口,裴蓁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偏袒,补充道“之前王上说裴炎闷坏,我还没察觉,现在发觉王上目光如炬,他不吭不声的摆了父亲和母亲一道,太坏了。” 许是累了,裴炎收了势,拿着剑,走到廊下,将剑收到鞘中,搁在桌上,女子摸出一方手帕递给他,他接过去擦了擦汗,将帕子还给女子,女子又将帕子塞回袖中,裴炎在她身边坐下,捡起一枝茉莉花来,帮她一起弄。 棠梨拿着不知从哪找到的一根棍子回来,问她这样的可还行,裴蓁摆了摆手“用不着了,人家已经收剑了。” 棠梨探身往里瞧,院子里头果然没有练剑的身影了。 裴蓁见步长悠还在看,并且看得津津有味,有些纳闷“你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步长悠意犹未尽的直起身子“从来没看过,好看。” 裴蓁笑“这么远能看清什么,走吧,咱们进去再看看。” 步长悠摇摇头,道“我看完了,你们去吧,我在外头等你们。” 裴蓁道“” 裴蓁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裴蓁决定不刨根问底,可她刚走了两步,福至心灵的想到了什么,又回身看步长悠“你该不会是思春了吧” 步长悠茫然的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悟了。 裴蓁看她一脸悟道的模样,也悟了,她点了点头“你果然思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反叛 裴蓁进去拜访了她那位小嫂子后,很快就出来了,出来后,对小嫂子赞不绝口,说是个恬静的美人,叫星河,名字都清亮,很符合他哥哥一贯的审美,怪不得那么喜欢。 星河星河星河灿烂,真是个好名字。步长悠念了下自己的名,长悠长悠问裴蓁觉得怎么样。长悠长悠子夜悠长,是个寂静绵长的名字,裴蓁念了两下,笑说她的名跟她小嫂子的名还挺般配。 吃过午膳后,回程的仪仗队已在武平君府门前列好,街道被戒严,棠梨和步长悠侍立在裴蓁身侧,在众人的目光下,扶她登上驷马安车,接着两人也进到了车厢服侍。 步长悠跟裴蓁进武平君府时,裴家的人在门口迎接,她当时略微扫了一眼众人,想看看传闻中盛宠的裴家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当然也好奇裴蓁说得最多的那个哥哥,可她并未看见。离府时,她看到了,并且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站在武平君身后,他父亲身旁,家族三代,他咄咄逼人的年轻衬出了祖父英雄垂暮,父亲中年无为。那是一张端正的脸,眉是眉,眼是眼,鼻是鼻,嘴是嘴,耳是耳,五官严格的待在它该待的地方,不偏不倚,近乎苛刻。倘若步长悠没撞见过什么奇怪的事情,一点察觉不到这是个缠绵的情人,倘若裴蓁没有说她哥哥与孤女的事情,她也无法想象他会是家族里的反叛。端正的面相加上长子嫡孙的地位,明明最像家族秩序的维护者,而非破坏者。 步长悠隔着马车的幕帘看他逐渐远离,消失在了视野中。 回宫后没多久,裴蓁开始害喜,害得特别厉害,所以出去走动的时候就少了,但她又耐不住寂寞,就常派人到音书台请步长悠去她的梧桐斋玩。 祁夫人生过三个孩子,知道害喜时的难受劲,就做了一些梅子汤让步长悠带过去,裴蓁喝过一次后念念不忘,后来求爷爷告奶奶的让步长悠将她们家的秘方交出来。 一个汤而已,倒没什么可保密的,步长悠把方子写出来给她,结果梧桐斋的厨子怎么熬都不是那个意思,裴蓁很灰心,但也不好意思天天追着让祁夫人给她做,但祁夫人却是想着她的,步长悠每次过去,祁夫人都会煮些梅子汤让她带过去。 六月初的一日,步长悠睡了午觉醒来,从殿里边走出来,瞧见廊下坐着两个小侍女,小侍女手里拿着团扇,正在胡乱的扇,听见声音,回身来看。 小侍女平日见到的步长悠,都是拾掇好的,一身白裙晨雾似的清冷,这刚睡醒的步长悠,青丝凌乱,素色明衣下能瞧见水色抹胸和同色中裙,抹胸和中裙间露出一截纤细腰身,备懒中见清新,竟让两个小丫头看呆了,也忘了行礼。 步长悠一边理头发,一边问“这会儿正热,你们怎么过来了,你们家夫人有事” 步长悠说话了,小侍女才反应过来,忙行了礼,道“夫人得了些黄金瓜,说是沛国来的,让奴们送来给公主和夫人尝尝鲜,奴方已经交给流云姑娘了。另外夫人说,公主都好多日没去找她玩了,叫奴问问公主最近都在忙什么” 步长悠当然不信,裴蓁每次送东西过来都有阴谋,她笑“她哪是关心我忙什么,她怕是想梅子汤了。” 小侍女搔了搔头,不好意思道“什么都瞒不过公主。” 步长悠道“你们先回去吧,稍晚些汤好了,我给她送回去,顺便瞧瞧她。” 两小侍女应了个诺,就去了。 步长悠到后面去,膳房正在冒烟,她站在门边看,祁夫人在上面做糕点,流云在灶下烧火。她不用掀开锅盖看,就知道是在熬梅子汤,因为味已经出来了。 步长悠道“这么热的天,她要喝梅子汤,母亲就给她做,还附带送莲花酥,亲娘也不过如此了。” 祁夫人道“你别站在边上说风凉话,给你流云姐姐打扇子去。” 灶肚里塞了一肚子木柴,流云正悠闲的拿蒲扇给自己扇风,根本用不着别人,她笑“我这填了柴出去走两圈都不碍事,哪就用得着她打扇子了。”又问,“那两个小丫头走了吗” “刚走。”步长悠靠在门框上,“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让人在外头等着呢” 流云立刻撇清,一脸不关已事“我让她们回,她们非要等你醒过来,我有什么法子”顿了顿,“不过那俩瓜真是好,还没开膛呢,都闻出味来了,就等你醒过来,切了给我们尝尝呢。” 步长悠早瞧见那两个黄澄澄的瓜了,她走到台边,俯身闻了闻,是有股子香甜味,于是拿了刀,将瓜切开,瓜肉晶莹剔透,香甜扑鼻,叫人闻之欲醉,她将瓜瓤剔除,将切成牙。祁夫人正忙着用刀剖切荷花的花瓣,腾不出手来,步长悠就递了一牙子给流云,问“乳娘呢,怎么没瞧见她” “还睡着,这会儿估计梦里呢。”流云在瓜牙心咬了一口,唔了声,“真甜,比扶苏园的好吃多了。” 步长悠回身拿了一牙瓜递到祁夫人唇畔,祁夫人停下来咬了一小口,品了下,中肯道“是比园子里的有吃头。” 步长悠将手踅回来也咬了一下,道“黄金瓜本就是沛国特产,肯定还是原产地的味正,扶苏园再怎么造棚子培,到底水土不一样,结出来的东西也不一样。” 祁夫人瞧了眼步长悠,觉得她这身穿着太随意,横了她一眼“梅子汤已经好了,莲花酥马上就好,你吃完了赶紧换衣裳,好给人家送过去。 步长悠一瞧祁夫人的眼神就知她又嫌弃自己没站相了,立刻站正挺直,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唱了个诺,方才去了。 等回来时,衣裙也换了,头发也理好了,白的衣,黑的发,因为过于黑白分明,就有了清冷的意味。 梅子汤已晾好,步长悠从柜中扒出一个坛子来,将梅子汤盛进去。油锅里的莲花酥,花瓣已开,花瓣九层,薄似透明,蛋黄陷心,浮上来时,跟水塘里的一模一样。 莲花酥出锅后,需要晾一会儿,晾好之后,流云也换好了衣裳,两人到膳房将莲花酥搁在捧盒中。一个抱坛,一个拿盒,去了梧桐斋。 桐叶宫比琮安宫大的多。琮安宫显王家威仪,要雄伟恢宏,要严肃庄重,所以码得特齐整,宫是宫,殿是殿,花园是花园,前廷是前廷,后廷是后廷,什么都有分界线,管理起来也方便;而桐叶是用来游赏的,圈了许多山水进来,山水宫殿一体,撑得桐叶宫很大。裴蓁的梧桐斋和祁夫人的音书台都在南边,并非天南海北的距离,可中间夹着山山水水,就算抄近路,也要走好大会儿功夫。 裴蓁从梧桐斋过到音书台,有软轿抬着还好些,步长悠要去梧桐斋,只能走路,一次二次三次还行,次数多了,她也不爱去了。 步长悠和流云路过雁鸣湖时,瞧见湖里的荷花都开了,就到湖里头的水榭歇了会,还顺手摘了几支荷花,送给裴蓁插瓶使。 步长悠进去时,裴蓁正靠在梧桐树下的美人榻上纳凉,旁边的月牙桌上搁着解暑的瓜果。棠梨见俩人进来,赶紧叫人,侍女们一窝蜂的出来,接荷花的接荷花,接坛子的接坛子,接捧盒的接捧盒,拿凳子的拿凳子。 步长悠到榻边瞧裴蓁的肚子,快三个月了,还平坦着哩,裴蓁比划了一下,说估计才这么大,怕步长悠看不懂,她拿起一棵荔枝来,就这么大,话里有初为人母的小得意,左颊上显出她的小梨涡来。 步长悠伸手去摸,还是有些怕。裴蓁鼓励她,说孩子没这么脆弱,摸不掉的,她才小心翼翼的将手搁在了她腹上。 温热的感觉,比头一次还奇妙,这里头是她的弟弟或妹妹,一想到这件事,步长悠心里边就暖融融的。 步长悠名义上有很多兄弟姐妹,可实际上却没一个兄弟姐妹,因为大部分都没见过,偶然撞见过的,也对她避之不及。他们从来都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他们。但裴蓁肚子里的这个,他们是相识的,在生命的伊始,他们就相识了。她在外头,他在里头。他听她说话,她摸他。 裴蓁原本想吓步长悠一下,她想看步长悠被吓得七荤八素的样子,可精彩了,但瞧见步长悠温柔下来的神色,又放弃了这个决定,轻声道“我希望是个女孩。” 步长悠下意识的摇头,女孩有什么好,女孩最终的命运只有嫁人。可男孩不是,男孩有很多条路,倘若没野心,就安稳渡日,倘若有野心,就在风雨中磨砺。生在王室虽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人生走向,可能不让它偏的那么离谱。她倒宁愿是个男孩。 步长悠将耳朵贴在她小腹上,问为什么。 裴蓁徐徐叹口气,道“裴家现在太盛了,倘若再来一个男孩” 裴蓁考虑的是家族,倘若再来一个男孩,就算国君不疑裴家,其他人也是要疑的。其他人疑了,时间长了,国君早晚也会疑,疑心一旦出现了,非死不可消。 她道“祖父卸甲,怕的就是这个,倘若再来一个男孩,父亲估计也得找个靠得住的因由卸了,才能保住裴炎和他。就算这样,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万一呢。不如是个女孩,女孩的话,等她长大,父亲估计是不中用了,裴炎成了裴家的顶梁柱,怎么都能护着她找个好婆家,一辈子相夫教子,安安稳稳的就好。” 步长悠嘘了一声“你小声点,万一是个男孩,你这么说,会得罪他的。” 裴蓁笑得甜蜜 “他现在还听不到呢,什么时候会动了,估计就能听到了,到那时候,我就不说了。” 甜蜜中有一丝苦恼。步长悠想,按照裴蓁的性子,苦恼是偶尔闪现的,甜蜜应是长期的,他们裴家应该都是期待这颗小荔枝的吧无论小荔枝是男是女,他都是有福气的 步长悠摸着她的小腹,信心满满“这几个月我要多来看看,跟他说说话,让他记住我这个姐姐,等他出生了,我要对他很好,等他长大了,他就是我和母亲的依靠” 裴蓁嗤地笑了“你也太功利了,他才多大一点,你就惦记上了。” “那不管。”步长悠又将脸颊贴在她小腹上,但不敢用力轻轻的“希望他快点长大,我想见见他。” 裴蓁温柔下来“很快的,七个月而已。” 七个月很快就会过去,不过那时估计他们已经从这里走了,小荔枝生下来,她也看不见,这么一想,还真令人沮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朱砂 步长悠和流云在梧桐斋待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告辞。 出了门还是绿森森一片梧桐,大日头和蝉鸣被隔在外头,只是阵仗吓人,其实并不热。这要归功于鄢国先祖们的英明,不知他们在建桐叶宫时做了多少计较和考量,才选到了这块阴凉的宝地。 两人回去时,还走雁鸣湖那条路,刚才摘的荷花送了裴蓁,步长悠想再摘一些带回去。两人摘完出湖时,远远瞧见岸边的环湖甬路上行过来一行人,等她们走完曲桥,跨到岸上,微风过处,杨柳依依,那行人刚好也行到桥口。 前头是个领路的内侍,内侍见了步长悠,停住步子,行礼。 步长悠的确认识,是扶苏园的人。 桐叶宫各处都有看管的署丞和宫人,步长悠爱去扶苏园,对扶苏园的人事非常清楚,她问“商陆,你们干什么去”瞧了一眼他身后叠在一块的几个人,“你们园子里新进的花匠” 商陆不大,细皮嫩肉的,不笑时憨憨的,笑起来有点小孩的稚气,他笑道“我们园子里的匠人何时有这样的气派,奴最近被分派到重华堂去帮忙,这三位是画署的大人,大人们替太后来绘像,太后坐了一会儿就累了,说赶明再让大人们来,奴领他们出去。” 步长悠点了点头,表示了解“行,快去吧,别误了正事。”说着给他们让路。 商陆诺了一个,领着走了几步,想起什么来,回头又道“前些日子奴回扶苏园拿东西,看见公主种的两棵核桃树结花了,公主知道吗” 步长悠在扶苏园种了两棵核桃,七八年了,年年盼,年年看,可就是闷葫芦一样没动静,今年结交了裴蓁,忙着跟裴蓁说话,就将它们给忘了,没想到这就结花了。步长悠都有点雀跃了“真的吗” 商陆嗳了一声“公主得空去瞧瞧吧,说不定还有花呢。” 步长悠说知道了,商陆就走了,步长悠这才将目光移到了他身后。 她同商陆说话时,斜侧方有道目光打在她脸上,她找到了那道目光。 白晃晃的日光透过枝叶的间隙打下来,她在晃动的光影中看到一张唇红齿白的脸,这张脸的左眉上方有块指甲盖大小的朱砂,朱砂鲜红,先声夺人,更衬出脸如白玉。 那人见她看过来,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步长悠觉得他似乎在跟自己说话,就伸手摸了摸额头。 什么都没摸到,她将脸转给流云,问有东西吗,流云左看右看,说没有,步长悠回身去看,他们已经走远了。 流云问怎么了,步长悠将视线调回来“正好,咱们去扶苏园瞧瞧。” 扶苏园最初是鄢宣王造来种植南方诸国的花木和水果的园子,里头的匠人大多也都是从南边来。荔枝、柑橘、黄金瓜、龙眼只要鄢国不能种而其他地方能种的,这全有。为了养活这些南方的花木果木,他老人家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在园子里头造了好几个大温室,温室里建温泉,企图改变水土,以适宜这些花木和果木的生存。可后来还是死掉了很大一批,留下的,约莫只有三分之一,且多是经过匠人改良的变种。后来宣王累了,决定不搞了,将温室拆了,将能养活的大面积栽培在园中,这事就算过去了。到了鄢武王的时代,这位老人家跟他爹完全相反,不爱搞花花草草。在位的那些年,别说扶苏园了,这桐叶宫几乎都是废弃状态,王后被废,送到桐叶宫囚禁,算是唯一的一次造访。再后来,现在的这位鄢王继位,将桐叶宫大肆修缮扩建,扶苏园也进行整顿,移了新的花果木进去,这才有了些样子。 桐叶宫的花木和果木每年定量往琮安宫送,供应那里头的主子们,倘若遇到歉收年,量不够,相对应的官员就要受罚,挨骂都是轻的,大多都是罚俸,一罚就罚一年。不过倘若遇到丰年,上交后有富余,也可自行处置。王室宫苑里头的东西,倘若运出去卖,里头油水大着呢,一年大丰收,能抵十年的俸,官员们倒不至于苦哈哈。 扶苏园种了百十棵核桃,散在园子各处,有野核桃、麻核桃、黑核桃、铁核桃等不同的品种,步长悠种的那两棵就是麻核桃。 为什么突然想起种核桃是因为步长悠小时候在园子里头捡了一个核雕。核雕跟手心一样小,很奇巧。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瓦舍一间,树一棵,井一口,还有晾衣绳,绳上搭衣裳,公鸡和母鸡在窗下触喙亲昵,而透过窗子,隐约瞧见房间里头有对没穿衣服的男女抱在一起 步长悠捡到它时太小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巴巴的问祁夫人,祁夫人说这是民间的工艺品,叫核雕,至于那对男女,祁夫人没具体说她们在干吗,只说了一堆的阴阳相和,万物生长且讲完后,就将核雕收走了。 步长悠后来想,母亲倒是没因为她小就打马虎眼,说人家在玩游戏,而是延伸出去,给她讲了本质问题。现在想想,那是她人生见到的第一份春宫图。 核雕被收走后,步长悠很不开心,祁夫人哄她,说让她种核桃去,等核桃种出来,她给她雕一个,于是步长悠就屁颠颠的去种核桃了,结果一直种到现在,还没结果,核雕自然也没有。 进了扶苏园后,步长悠和流云一路到核桃林去。 这百十棵核桃,老的有七、八十岁,枝繁叶茂,很苍劲,是鄢宣王在位时种的,其余的都是当今鄢王继位后种的,树龄大小不一,大的二十年左右,小的十年左右。步长悠的两棵才八年,算是里头最小的,很好辨认。 虽然山里比外头凉,花果比外头的要开得晚结得晚,可核桃花的花期的确过去了,一点残花都没了,只有葡萄大小的青果子扎堆出现在枝头。步长悠那两棵上也有,但很少,零零星星几十颗的样子,虽然看不到花让人心碎,但看到了果子,也很欣慰了。 流云来自市井,跟步长悠这种坐卧都要文雅的闺秀不一样,她像个猴儿一样麻溜的扒着树干往上爬。步长悠知道她爬树的功夫,倒不担心。 流云沿着树杈子一直往上攀,攀到无路可走时,方才停了下来。 八年的核桃树,不过两丈高,可流云穿着绿衣裙,藏在枝叶间,步长悠都快找不到她了。 流云扶着树枝,将自己能够到的最高的那枝青核桃连枝头拧下来,步长悠知道她要扔,赶紧让了路,核桃重重的砸在地上,将土地砸出一挖小坑来。 步长悠弯腰将那枝核桃捡起来,仰头让树上的人小心点,流云摆了摆手,让她放心,步长悠这才来瞧手中的核桃,四个小核桃并在一块,青灰色的皮,有白色的斑点,摸起来硬撅撅的,好像跟其他的核桃没什么不同。 流云麻溜从树上下来,指着东边,掩声道“我刚在上面瞧见有人在偷洛如花。” 步长悠有些意外,要说其他时候有手脚不干净的宫人甚至官员偷花偷果子出去,她信,因为这种事常发生。但现在戒严时期,还有人偷,不怕叫人逮住,砍了手脚且洛如花极不易得,传说国有名士,放生此花,扶苏园的这几株据说是某个县的农民在山上发现的,农民送到了县里,县里送到了郡里,郡里又送到了国都。那年鄢王在这避暑,就让人植到了扶苏园。 洛如花本就是传说中的花,谁也没见过,花匠照着古籍培育出类似的品种,就可以充当洛如花,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歌功颂德,也算煞费苦心。历史中有太多这样的故事了,什么和氏璧,什么凤凰,都是一个套路。君王的内心是否真的相信祥瑞这事另说,他需要让他的臣民相信,国有祥瑞,他是贤王。 这几株洛如花是祥瑞,因事关重大,倒也没人自寻死路去动它,只是没想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竟有人顶风作案 步长悠道“洛如花旁边不是有架蔷薇么,你别是看错了” 流云拉着她往东边去,边走边道“蔷薇是胭脂色,洛如花是白,如此分明,我怎会看错,走,咱们瞧瞧去。方署丞宝贝似的照看这几株花,给人捣蛋弄坏了,王上现又在宫里,他估计得吃不了兜着走。咱们若替他逮到了,他可要好好谢谢咱们,有了这个,以后再求他办事,他就不能推脱了。” 洛如花离步长悠的两棵核桃树不远,她俩穿花拂柳一路过去,藏在蔷薇架后头。 六月初,蔷薇正值花繁叶茂,攀在架子上,像道胭脂色的花屏,步长悠扒开篱笆洞,向对面望过去。 洛如花九株,九是帝王数,献祥瑞的人什么都想好了,株株比人高,树皮薄成片状剥落,小枝中空,花色洁白,盛夏时节,白花繁密,素雅洁净,跟旁边浓烈的蔷薇相得益彰。 步长悠从篱笆洞里瞧见对面果然有人,一身绯色官服,背对着她们,于是步长悠看到了他背后的麒麟纹。那人的手也负在身后,右手捏着枝儿洛如花,左手两指勾着交刀把儿,看样子是有预谋而非临时起意,不过这番不慌不忙的样子,倒不像窃花的,而像赏花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窃香 流云立刻坐实人偷花的罪名,她捋了捋袖子,要大干一场,步长悠想拦,没拦住。 流云猫着身,顺着花架走到尽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猛冲过去,想将人冲翻在地,一把制住,可惜冲到跟前,忽又刹住了。 因为看着没有防备正专心致志赏花的人,猛然出手,快得步长悠都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他手里的交刀已比在了流云颈边。 流云没遇到过这种阵仗,一下唬住了,她定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与此同时,她看清了偷花贼,好面熟的一张脸。 青年斜乜着花架,声音冷静“出来吧。” 步长悠顺着架子缓缓走了出去。 流云捕捉到步长悠的气息越来越近,她不敢动,怕颈边的交刀误伤自己,就半哭丧着脸,道“公主救我” 青年眼里闪过一丝惊,立刻知道这位公主是哪位。鄢国只有三位公主,大公主和二公主他都见过,眼前这位想必是一直寄养在桐叶宫的三公主。他握交刀的手立即松下来,流云来不及喘气,忙躲到了步长悠身后。 他将花枝和交刀别在腰后,抱拳行礼“下臣裴炎,不知公主在此,多有冒犯,请公主恕罪。” 才入初伏,山中还留有最后一丝凉意,步长悠站在花影中,在这片阴凉中闻到了花香,她在花香中仔细瞧了瞧眼前身姿挺拔的青年,还是忍不住啧啧赞叹,真是端正,她道“裴炎,我知道你,你是裴蓁的哥哥,对么” “正是下臣。”他的声音很低很轻,不似方才那一声冷,让步长悠想起午睡时,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窗下的喁喁私语一样,有绵长的错觉,跟他的脸一点不符。他的五官太端正以至于看起来会有些严肃,倘若不说话,会让人生出不近人情的错觉,可他的声音却在破坏他的脸带出来的冷。 步长悠的左手从右手里分出一支小荷花,无意识的转玩着“裴大人在这做什么” 他恪守臣子本分,非礼勿视,只垂眸答“下臣听闻园中栽有洛如花,一直无缘得见,今蒙王上隆恩,赏赐下臣一枝,故而下臣到园中取花。” 一阵风掀过来,吹起她的裙裾,几乎要抚到他,绯白交错,是一副好景。她将吹乱的发丝拂下去,竟不想草草了事,于是往洛如树旁走了走,白花密密匝匝的涌在枝头,风一吹,正簌簌往下落。她道“裴大人,我很久没见过他了,听说你在他身边,想必什么都知道,鄢王还好吗” 鄢王这样生冷的叫法,大约是心有怨憎吧,裴炎道“王上躬安,只是国事繁忙,他无暇分心,除了在朝的太子和王子,其他的夫人和公主也甚少能见到王上。” 步长悠有些诧异,因为他在开解她,她转过来,面对着他,决定领这个情,于是转移了话题“裴大人,我没有出去过,不知民心如何,鄢王是个明君吗” 这是一个大问题,也是一个难题,鄢国的臣民甚至包括鄢王自己可能都无法评判他是否是明君,裴炎只道“功过是非应由后世评断,下臣身在人臣,怎么说都有歌功颂德之嫌,但若只问臣心中所想,王上躬勤政事,知人善任,从谏如流,确是一代明君。” 步长悠曼声道“不是因为他重用裴家,裴大人才这么说” 又是一个难题,好在没什么攻击性,像随口一问,怎么答都不会被追究。裴炎道“如今正逢乱世,各国刀兵不断,强国欺人,弱国被欺,鄢国近十年却无大战事,一则国强,二则君仁,百姓所求不过如此罢了。” 花影在他脸上晃动,他的脸时明时暗,步长悠在明暗的变换中瞧见他下唇有星点红,似是被咬破了。她立刻想到半个多月以前,她在武平君府的亭中看到的热烈场景,兴许是那个星河灿烂亲他时咬破的。她突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渴望,她也想咬一下,那嘴唇薄薄的,一定很容易咬破。 她的目光很直接,裴炎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看自己,但她很专注的在看,他斟酌良久,决定出声打断,于是问“下臣有何不妥” 步长悠朝他走过去,裴炎下意识的往一侧偏了偏,步长悠将左手里的那枝小荷花插在他的交领间,荷花斜对着他右肩,挡住麒麟纹理,她道“告辞。”说着擦着他的肩过去了。 流云走过裴炎时,掩唇小声解释“裴大人,我以为你是偷花贼,不是有意冒犯,大人见谅。”说着跟上了步长悠。 裴炎终于想起在哪见过她了。半个多月以前,裴蓁离府回宫时,她就站在裴蓁身后,那时她满脸麻子,他印象格外深刻,今天脸上的麻子却没了。 夏日阴晴不定,片云就可致雨,步长悠和流云刚出了园门,就有凉风掀过来,风中带了雨意,步长悠和流云又忙退回门檐下,刚开始只是三两点,然后噼里啪啦成势,一时之间,天地间唯有雨声。 流云一脸庆幸“幸好退得快,否则一定被浇个落汤鸡。”又回头往园子里看,言语之间似有担忧,“不知道裴大人出来了没有” 风雨渐大,檐头铁马被吹得叮叮作响,步长悠道“园子里亭台楼阁建得到处是,即便没出来,也淋不着。”结果话音刚落,流云就拽她袖子,“裴大人。” 步长悠回头瞧见园中那条宽甬道上有个撑着黄油伞的人正走过来。 天地是青灰色,那黄油伞边成了雨中最鲜明的颜色。 他到门下,步长悠见他左臂中抱了一个长形的盒子和一把黄油伞,流云见他倒不过手来,上前去接,他道谢,说“刚才还在想公主和姑娘,没想到就碰见了,伞是在署丞那借的,给公主和姑娘一把,留作备用。” “裴大人真是个体贴的好人儿,多谢裴大人。” 流云惊喜不已,忍不住就夸了起来。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裴炎收了伞,走到步长悠跟前,“雨路难行,为防跌滑,公主还是等雨势小些再走,只是下臣有要事在身,不便相陪,要先行一步,请公主见谅。” 他胸前交领空空如也,不知是不是丢了,步长悠将目光移到他脸上,他发梢和脸庞上有溅上的细雨珠,人被雨水这么一镀,就更严冷了,她道“裴大人小心。” 他道告辞,撑开伞,流云将盒子还他,他抱着盒子,走下台叽,走进茫茫雨雾中,如同江上扁舟,没了踪影。 流云忍不住称赞“裴家的人无论男女,都没架子,怪不得王上喜欢,我都喜欢。”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下的意思,步长悠和流云在檐下等了一会儿,眼见天色越来越暗,觉得再等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了,就撑开黄油伞,回了音书台。 雨太大,膝盖以下的裙履全湿了,祁夫人和刘氏正在窗边做荷包,见她俩如此狼狈,问怎么不等雨停了再回来。流云解释一番,说她们从梧桐斋出来后去了扶苏园,被雨堵在门口,恰好碰到裴美人的哥哥,给了她们一把伞,而且天色已晚,实在不能再等,就冒雨回来了。 祁夫人让她们赶紧将湿衣裳换下来,刘氏到外头的廊下将风炉点上,给她俩熬姜茶,两人出来后,刘氏让她俩看着风炉,别忘了喝,然后就跟祁夫人到后面去备晚膳了。 流云到廊下去看炉子,步长悠拿了祁夫人还未绣完的荷包接着绣。 荷包不是绣来带的,是绣来卖的,倒不是现下缺钱使,而是这么多年习惯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绣点东西,托人带出宫换点钱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对于挣钱贴补家用,祁夫人和刘氏靠卖绣品,步长悠靠卖字画。卖字画这个算一举两得,因为步长悠平时也要练,但因为没什么压力,所以很随意,自从祁夫人决定卖她的字画后,她的压力就来了。 祁夫人和刘氏的绣品卖到最贵的是她俩合绣的百鸟朝凤,那幅刺绣宽半丈,高两尺,两人绣了半年多,卖了三百多两银子。而步长悠的画卖的最贵的一幅,是她十四岁那年画的万物滋生图,说白了就是将春天的扶苏园整个画了下来。 她画了一年多,本不舍得卖,可想了想,卖了之后,能买很多笔墨纸砚,还是让人捎了出去。当时那幅画只卖了两百多两,今年春天时,宫人告诉她,收她万物滋生图的画斋老板说,那画辗转几个买主,最后被钟离家以三千两银子收走了。画斋老板肠子都悔青了,因为他出手时,只卖了五百多两。 万物滋生图不贵在步长悠的画技上,因为她的画技并不纯熟,全凭一股子少年人的青翠和锐利。她的画贵在内容,大家有兴趣的是画里闻所未闻见所未闻的植物。民间对宫廷一直怀有窥探,这画中的两百多种植物像冰山一角一样,透出了宫廷的繁茂富丽以及它的无趣寂寞。 只是步长悠不懂这个,倘若她懂民间对宫廷的巨大好奇正如她对市井的好奇一样,她会将桐叶宫也画下来,她对宫里的一草一木太熟悉了,简直手到擒来。尤其要画鄢王进来避暑时的盛况,可能就叫鄢王游园图或鄢王避暑图。这幅画倘若流落到民间,定会比万物滋生图更能引起轩然大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下臣 吃过晚膳后,步长悠和流云抬了一张桌子到廊下赏雨,风炉上烧着水,水滚了之后,步长悠给大家泡茶。她们吃得茶有很多样式,什么核桃花茶、菊花茶、枣花茶、槐花茶、萝卜茶,全是宫里种的东西,不过喝得最多的还是槐花茶。 音书台种了十八棵老槐树,这些槐树年岁久,枝繁叶茂,尤其到开花时节,白花密密匝匝的挂在枝头,像青白交错的云。 桐叶宫的草木虽多,可都有人管,不属于她们,吃点用点,还要悄悄的,音书台的十八棵槐树属于她们自己,想怎么处置都可以,所以一到槐月,她们各种吃,槐花茶、焖槐饭,槐花点心,不仅自己吃,还送给宫人们。宫人们吃多了,就领她们个情,她们若想吃点用点他们管着的花草,就方便多了。 八仙桌上擎了两盏风灯,祁夫人和刘氏还在绣荷包,步长悠让她们别绣了,说对眼睛不好,可两位母亲闲不住。 流云兴致勃勃的讲她小时候的事情,刘氏偶尔插几句,祁夫人和步长悠话都不多,雨声大的似乎能盖住人声,雷声忽远忽近,不知道到底在那里。 后来不知怎么,话题就转移到了步长悠身上,或许是因为流云讲到了那个退了她婚的未婚夫,刘氏叹气,说为两个女儿发愁,不知道将来会嫁到哪里去。祁夫人说她最近也在想这件事,问步长悠有没有什么盘算,步长悠说自己还小,再等两年吧。祁夫人叹气,十六了,不小了。刘氏就道“裴美人不是说她哥还没成亲么,裴家倒是个好去处。” 流云狂点头表示赞同,并且将下午在扶苏园偶遇裴炎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又仔细讲了一遍。 步长悠想,她们都知道裴家是个好去处,国君也要笼络裴家,由此可见,裴家的炙手可热。她一个冷宫里的公主,有公主之名,无公主之实,众人见之唯恐避之不见,裴炎不避,是因他家教好,也因他正受宠,所以不避。但在正常情况下来讲,她的处境不如一个普通宫婢,那里轮得到她可步长悠不会这么说,怕祁夫人以为她在抱怨,抱怨母亲没给她一个公主应该有的荣宠。步长悠搁下手里的杯子,道“我在武平君府见过他,是未娶妻,可有意中人,虽然因为身份的差异,只能做妾,可能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她。” 刘氏摇摇头,语重心长道“公主这就想多了,只要能娶得起妾的,妻基本上都是摆设,是用来相敬如宾,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妻的位置,公主倘若能嫁到裴家,以裴家的家风和品行,定不会叫公主吃苦受辱,一辈子有依靠,体体面面的活着,比靠男人三年五载的喜欢要牢靠的多。” 步长悠没想到刘氏会这么说,因为刘氏平时不说这些,她的精力主要在柴米油盐这些琐碎事上,一时竟找不到话驳,只好转向自己母亲“母亲也这么想” 祁夫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我跟你父亲虽老死不相往来,可他还欠我一个人情,我准备将它用到你的婚事上,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个,倘若你想好了,告诉我。” 步长悠怔住了。 祁夫人又道“裴家我最放心,可倘若你不愿意,我不勉强,你就自己找吧,找错了,将来吃苦头,可得自己受着。” 步长悠瞧着自己母亲的眉眼,她已经四十几岁了,可能因富态,所以人不显老,有种富丽堂皇的美,像牡丹花一样,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热烈的美人。 祁夫人见她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问怎么了。 步长悠很想知道自己母亲跟鄢王之间到底有何爱恨情仇,在远离他十几年后,依然坚信他欠她的人情,他会还给她,但她忍住了,她将头歪在祁夫人肩上,有些黏缠的说,母亲真美。 雨下了一夜,次日早上才停,步长悠睡眠浅,雨砸了一夜,根本没怎么睡着,最后一次醒来,听到没有雨声了,她穿了衣裳,拿了根簪子将头发挽起来,开门出去。 天还朦胧,地上到处是被风雨打下来的残叶落叶,她在前面走了一圈,穿过月洞门到后面去看。 后面的菜地经过雨水的冲刷,倒的倒,歪的歪,只有豇豆和黄瓜架扎得牢固还坚挺。步长悠将被雨水打落的小茄子捡起来,顺便又到鸡棚瞧了瞧,鸡窝里有四、五个鸡蛋,她将鸡蛋捡出来,连带茄子一起放在膳房的筐里,然后从井里打了水,洗漱一番,准备早膳。 流云醒了之后,洗漱一番,来帮忙。流云起来后没多久,祁夫人和刘氏也起了,见她俩在做早膳,就去打扫庭院,等打扫完,早膳也做好了。 用过早膳,天已放晴,步长悠和流云出去消食,结果走远了,就到了梧桐斋。 裴蓁刚吃了早膳,此刻正拿了柄木剑在那耍,耍得脸都红了,满头薄汗,见她俩过来,就收了剑,拿帕子擦了擦。 步长悠把她的木剑接过来,也拿着像模像样的耍了两下,裴蓁坐在树下的藤椅上笑,说她舞得这几下很有意思,有天赋,步长悠兴致高涨,突然想学剑来着,要拜裴蓁为师,裴蓁乐得掩住嘴咯咯笑起来。步长悠让她别笑,问她到底教不教,裴蓁忙说教教教,但又故作高姿态,非要她敬了拜师茶,于是步长悠就敬了茶,裴蓁刚装模作样的喝完茶,从外头进来个小内侍,说王上刚下朝,正往这边来呢,他过来通报一声,让夫人准备一下。 梧桐斋靠近鄢王驻跸的紫明殿,来去都快,内侍走后,步长悠也要走,裴蓁让棠梨领着她们从后门出去,怕她跟鄢王迎面撞上,棠梨就领着她俩从后门去了。 类似的情况,步长悠经历过很多,因为她小时候不懂避忌,或者不想避忌,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没必要像贼一样东躲西藏,所以明知道避暑的人都进来了,还在宫里到处走,撞到人不可避免。她撞见谁都不怕,可那些人却怕她,像撞到老鼠那样避之不及,那样的眼神,她永生难忘。她发现,人躲她比她躲人更让人难受,所以今年他们又来,她就学会了躲避。也不去考虑自己没错为何要躲这个问题,她能不出去就尽量不出去。也原以为四年过去了,再遇到这种事,她能处之泰然,但事到临头还是不舒服。怎么会舒服,事情分出黑白来,才能让人舒服。可她呢,是这个家的女儿,却不属于这个家,可若说她是外人,她又脱离不了,不上不下,不黑不白,就成了什么都不是的尴尬。其实想想,倘若真的断绝了,将她和母亲逐出宫去,自生自灭,倒还干净了。 两人回到音书台,祁夫人和刘氏正在廊下修剪花草,见她俩脸色不好,问怎么了,流云扯了个谎,说路上湿滑,差点跌脚,祁夫人不疑有他。 那是件顶小的事,却让步长悠一下午都不开心。她原以为放下的,其实并未放下,只是遗忘了,而如今藉由一件小事,又想起来了,一点星火点起了数十年的积怨。她确实有恨,只是埋的比较深,因为不能让人发现,尤其是她的母亲。母亲从未教她恨鄢王,倘若她开始恨了,母亲大约会内疚,觉得是她害的,步长悠害怕她愧疚。 那天下午步长悠绘了一幅画,讲一个女刺客行刺的故事,叫悠娘刺湮画完这副画,步长悠觉得心情舒畅了好多,她搁下笔时,天已黄昏。书房的两扇落地长窗撑开了,树影映进来,满殿晃动。她在斑驳的树影里想起裴炎,想起花影映在他脸上,他说,正是下臣。 下臣两个字被他咬得很轻,但举重若轻,她很想再听一次。 步长悠铺了一张宣纸,又开始画。 流云进来叫她去吃晚膳时,步长悠才刚用狼毫叶筋笔勾了几株洛如树。吃过晚膳后,步长悠回到案前开始勾人物轮廓,先勾裴炎拿着交刀,然后在他斜前面勾流云的背影,最后勾蔷薇花架以及架子后头的她。勾完已是深夜,次日起来上色,上了一整天,一直弄到深夜才完事。 流云是第一次入画,虽然只有一副背影,可却是画中的主要人物,藏在花架后的步长悠只透过篱笆洞露出一点白裳,像旁观的第三人,可以忽略不计。流云央求步长悠把这幅画送她,步长悠将这幅画命名为捉贼记,送与了她。 流云咂摸了一会儿,说单看画,容易误解成她是贼 步长悠问她到底要不要,她说要要要还说赶明托人带出去裱一下,好好保存,说不定两三年后,这画会身价暴涨,跟那幅万物滋生图一样,价值千金,她就赚大发了。步长悠说她做梦,流云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一片,说是到了该做梦的时候,说着将画卷好,收到柜中,两人到后面冲了一下身子,回来睡觉了。 六月已是盛夏,桐叶宫虽比都中凉快,可到底还是一天天热了起来,到了六月中,进了中伏,身上开始往外冒汗。天一热,人各种懒,步长悠和流云就不爱出门了,尤其在梧桐斋差点碰到鄢王之后,她们连梧桐斋也不去了,整日在音书台待着。闲着也是闲着,两人就在刘氏的指点下,用麻绳编了两个吊床,拴在音书台后头的槐林中,午后就在林子里睡觉。 有一天午后,步长悠正躺在吊床里睡觉,好久不见的小商陆找来槐树林,将她推醒,将臂中挽着的长盒子交给她,说送给她的。 步长悠没懂什么意思,商陆笑得暧昧“不是奴送的,是别人送的,公主先看看。” 步长悠这下醒了大半,她从吊床上下来,打开盒子,里头是幅画,她把画拿出来,打开了。 是上次她和流云去给裴蓁送梅子汤和莲花酥回来时碰见商陆时的景,她怀里抱了几支荷花,和流云站在柳树下,背后是曲桥和满湖的荷花,而她们前头,商陆领着三个穿官服的人正经过 商陆也是头次看到画里的内容,惊讶了一把“哟,这画里怎么还有奴,真是借了公主的光了。”指着画里他身后那三个人,“送画的人就在这里头哩,公主猜猜是哪个” 步长悠一下子就想起那个眉上有块朱砂的青年来。 她忘了他的长相,可她记得那块朱砂。 她摇摇头,说真是幅好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画师 商陆眸中浮光细细“奴没什么见识,不知道好不好,不过是画署里的大人,又被挑来给太后绘千秋画像,想必是顶尖的。” 步长悠有些不解“怎么,一幅像竟要绘这么久,十来天了吧” 商陆道“夏日炎炎,太后身子乏,不愿久坐,上次才绘了一点就厌了,叫大人们回去,隔了七八天才有兴致,又将大人们招来,现正在重华堂呢,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绘完。”顿了顿,“他说想见见公主,让我替他传个话,问公主愿不愿意见” 步长悠将那幅画举到自己眼前,看了半天,又道“这景和人画得都有功夫,只是画得不太像。”她把画翻过去让商陆看,“你瞧瞧,把人抠出来,你能认出这是我么” 商陆趴过去看了看,笑道“那日奴才和公主才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他就能画得这样像,简直称得上过目不忘了,公主怎么还说不像” 步长悠将画翻回自己眼前,继续研究“他是画师,如果连这点本领都没有,还怎么画” 商陆央求道“好公主,你就说吧,到底见不见,倘若不见,我就回了他去,倘若见,我赶紧回了他去。” 流云醒了,边揉眼睛边晃到步长悠身后,她发现画中竟然有她,以为看花了眼,将画从步长悠手中取过来,细细的看。 步长悠坐回吊床上,以脚蹬地,荡了起来,边荡边道“他是谁我还不知道,你就把我卖了,他给了你多少好处” 商陆哭丧着脸叫屈“倘若是什么不正经人,奴肯定不干这昧良心的事,但这位大人可是正经大户人家出身,会画画不说,还长得仪表堂堂。倘若是奴这么觉得,那也就算了,奴没见识,可能会将鱼目当珍珠,可在重华堂侍候太后的姐姐们见多识广,都在背后说他长得好,奴是真心觉得好,才答应给他传话的。” 流云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听商陆在那一套一套的,她有些不耐烦,将画啪的一合,哎哟哟的逼近商陆“你小子才去了几天,就变得这么会说话,果然是在大人物跟前得了锻炼,就是不一样,竟敢吊姑奶奶的胃口了哈” 商陆被迫得连连后退,边退边求饶“好姐姐,我哪敢吊您胃口,您老见多识广,没进宫之前肯定听说过咱们丞相大人,他就是相府里的小公子。” 流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她拉开那画,边看边质疑“你是说这画是他送的,他送公主画做什么” 流云是半道插进来的,的确不知前因,商陆只好跟她解释了一遍,等他解释完,流云心中就有数了,毕竟她是有过经历的人,她道“他不是看上公主了罢” 商陆瞧一眼步长悠,步长悠从吊床上下来,将流云手里的画取走,边看边道“他兴许是想让我品品他的画。” 商陆见步长悠的心思有些活络,立即道“大约申时,他会在云树亭等公主。”说着将装画的盒子塞给流云,沿着墙根溜走了。 步长悠把卷好的画轴搁在盒中,又躺进吊床中,闭目养神,流云把盒子合好,靠在树根上,顺便将掉在地上的黑折扇拾起来,低眼瞧着她“公主去吗” 步长悠没有睁眼,而是问“你说呢” 流云想了想,认真道“公主一直待在宫里,可能不知道,我是知道的,都中最有权势的两家,就是丞相府和武平君府,再说他还是长公主的儿子,也就是公主的表哥,不为别的,就为这个,公主也该去看看,怎么说都是一门亲,万一将来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呢” 良久,步长悠从袖袋中摸出一方帕子,拉开,对着往上,树影透过纱帕在她脸上来回晃,她道“亲哥都没用,表哥算什么” 流云愣了一下,道“诺。” 其实步长悠原本是想去见一见这个年轻的画师的,可被流云那么一说,她又不想去了。她的处境是不好,可不至于就山穷水尽,要卖笑接客吧。但步长悠很快就发现她错估计自己的处境,她早已山穷水尽了,一直以来的平静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六月下旬,三伏天,整个夏日最热的时候,穆国的使臣到了琮安城。 使臣进了琮安城后,由职司邦交的大行署负责安排接待,后来大行署向监国太子转达了穆国使臣此行的目的,联姻。 穆国和鄢国是相邻的两个国家,历史上曾有联姻,且不止一次,但那已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穆鄢最近这五十年都不怎么睦。 鄢穆两国从姻亲变为仇敌,是在鄢武王和穆威王的时代。 鄢武王是个野心极大的烈主,在位二十多年,鄢国大战小战不断,就数跟穆国打得最多。也是恰巧,那段时间穆国刚好有位明君在位,烈主碰上明君,谁都不让,两国一开打,周边小国就跟着站队,大郑的北方就乌烟瘴气,不得安宁。这不得安宁一直持续到两位国君相继去世,北方双霸主的时代结束,战争才得以停了下来。 鄢国现如今这位王是鄢武王的三儿子。老三是个可怜的,八岁时他爹为了联合周边国家打穆国,将他送到沈国为质,他在沈国做了十多年人质。后来老爹死于征途,同母的大哥继位,却只在王位上待了一年就被异母的老二给篡了。老二暴戾,国中很多人不满,于是宗亲联合几位重臣将老二诛杀,这才轮到了他。 老三背井离乡十多年,时来运转,被宗亲们从沈国迎回国中,名正言顺的做了国君。老三继位前几年忙着稳定国内,因为鄢国经过两次剧烈内斗,内耗太大。等国内稳定下来后,他就联合东北边的沈、虞两国,共同伐祁。 祁国本是鄢国的属国,在鄢的西北。老二的母亲是祁国公主,老二篡位,祁国暗中出了不少力。老三伐祁,一是报仇,二是教训,三是示威。其主要用意就是告诉周边诸国,鄢国虽改朝换代了,可你爹还是你爹。 祁是小国,别说三国联军,一国都受不住,在三面被围的情况下,它向周边唯一一个没有参与伐祁之战的穆国求救。 鄢、穆好战的两位先王俱已离世,可两国的关系依然很紧张,是谁看谁都不顺眼,再加上祁国使臣的游说,就下场了。 大郑北方十几个诸侯国,能独挡一面的就鄢、谭、穆三个。正所谓鄢国富庶、谭国兵勇,穆国最大。穆祁对鄢沈虞,其实是穆鄢之战,本来是有胜算的,但穆国西边的谭国趁机偷袭了穆国,穆国腹背受敌,为了自保,就撤军了,之后祁灭,鄢沈虞三国分而食之。 祁灭后,周边唯一能与鄢国抗衡的穆国又元气大伤,南边的夏、沛、黎三国又隔得远,打不着,没了外患,鄢王开始专心发展国内,因为他明白,鄢国虽富,可他爹已经把鄢国挥霍的差不多了,是时候休养生息了。鄢国休养生息时,穆国也在休。而最西边的被鄢、穆两国压制已久的谭国趁势崛起,向外猛烈扩张。 鄢国跟谭国中间隔了穆国,离得远,暂时没感觉到威胁,但跟谭国接壤的穆国可是大大的察觉到了。为了压制谭国的扩张,穆国跟南边的夏国联过盟。谭国就想了个办法,娶了夏国公主,与夏国成了姻亲,化解了穆夏联盟。西边和南边成了盟国,北边又是外族,根本指望不上,穆国能选择的,也就只有东边的鄢国和东南的晁、卫。 但晁、卫都是小国,小国是墙头草,风往那边刮就往那边倒,根本指望不了。 穆国若不联鄢国,让谭国跟鄢国联了,穆国会重蹈腹背受敌的覆辙。 只是穆国想到了,谭国也想到了,在穆国使臣到达琮安城两日后,谭国的使臣也到了,同样是由大行署接待的。 留守琮安城监国的鄢太子跟大臣们讨论了一圈,朝臣们自然就分作两派,联谭和联穆。 跟穆国结盟,就意味是鄢穆两国共同辖制谭国。不赞成朝臣认为,谭国离鄢国太远,压制他对谭国的利处比对鄢国大,鄢国是为他人做嫁衣。不如联谭国共同辖制中间的穆国,穆国才是对鄢国有直接威胁的国家。赞同的朝臣则认为谭国现在太盛,但因身旁有个同等的穆国,不敢太放肆,倘若鄢和谭联盟,将穆压下去,等于间接为谭国除了一个对手,穆国一旦不能压制谭国,谭国的扩张会非常迅速,虽然两国相距远,暂时不会对鄢国有什么影响,可迟早会轮到鄢国。 其实说白了,就是要眼前利益还是长远利益。 通常情况下,大家觉得考虑长远利益的人有大智慧,可那是在盛世,在国家能稳步发展,这个考量长远利益带有预测的性质,而且预测准的几率也大。可现如今在乱世,天下局势一天一个样,别说考虑长远了,明年怎么样谁都不敢说,这时候讲长远,未免有假大空的嫌疑。 但无论是联穆还是联谭,都是联姻,鄢国要嫁过去一个公主,这是铁板钉钉的事。 不过这样的庙堂大事,步长悠是不知道,即便后来裴蓁在闲聊时告诉了她,她也没放在心上,就连裴蓁也没放在心上,因为她们都理所应当的以为要嫁过去的是二公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往事 大公主早前嫁去了姜国,姜王崩逝后,太子继位,她如今是姜国的王后。 鄢、姜是郑天子分封的兄弟之国,自古一体,两国的文化相似,几百多年下来,海内常并提两国,鄢姜逐渐成了一个概念。 鄢姜的交情跟其他诸侯国以利益为前提合则来不合则去的脆弱关系不一样,它是深厚而紧密的,是关键时刻可以依靠的。当然了,再好的兄弟也有发生龃龉时,但这不妨碍两国整体方向上的亲密。鄢国的大公主嫁到姜国,没有一个人觉得她是远嫁,就连她自己都不觉得,因为姜太子常来鄢国,大公主和他很熟,两国联姻是水到渠成。 大公主嫁到姜国后,鄢国就剩下两位公主,老二和老三。 老三今年十六岁,老二自然比老三大,今年十七岁。鄢姜之地民风彪悍,女子二十岁不嫁不是什么稀奇事。二公主还在待嫁,自然就轮不到老三嫁。再加上步长悠是个被藏起来的公主,鄢国臣民普遍都不知道她的存在,自然都认为是老二要嫁,或嫁谭国或嫁穆国。 直到六月末的一个下午,有两个内侍到音书台,说王上传召三公主。祁夫人倏然一惊,心头生出了巨大的恐惧。 步长悠倒没所谓,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祁夫人却有预感,她说要跟步长悠一块去。内侍在君前伺候,是机灵人,看出了祁夫人的心思,就安慰她,说王上传召三公主只为叙父女之情,不用紧张,但祁夫人坚持跟过去,内侍无法,只能让她跟着。 紫明殿位于桐叶宫的中轴线上,是桐叶宫规模最大的一组殿宇,是鄢王驻跸桐叶宫,处理政务,接见王公大臣之所,守卫格外森严。这地方鄢王不来时,都是禁地,严禁任何闲杂人等进入。 桐叶宫这么多处殿宇,再不能进的,步长悠都进去过,只有紫明殿没进去过。 步长悠头次进去,不免有些好奇。等进去了,发现这地儿除了大些,宏伟些之外,也没其他特殊之处。不过这种心理很快就没了,因为她上了台叽后,在殿门外看到了裴炎。 步长悠几乎是一迈到月台上,就看见了他。 看到他那一刻,她悟了,裴蓁好像是说过他是个什么什么卫,整日不离鄢王左右,的确该在这。 直到后来很久之后,步长悠才弄明白,什么什么卫是青麒卫。 守宫禁的卫士叫青麒卫,有左右之分。左青麒卫为尊,近侍国君。右青麒卫负责除国君外的各处宫禁。左青麒卫因近侍国君,事关重大,都是由国君亲自挑选的,大多选用宗室和勋贵子弟,能最大程度的保证他们的忠诚。 青麒卫靠近国君,最容易得恩宠,鄢国大多的武将都出自青麒卫,裴炎的祖父武平君就是最好的例子。 武平君在还是毛头小子裴剪时只是一个守城门的普通卫兵。有一天鄢宣王微服出巡,在城门口瞧见这虎背熊腰长得很讨喜的卫兵后,就同他唠了两句,这一唠,发现小卫兵很有见识,就将他招到了身边。裴剪在鄢宣王身旁跟了六年,之后外放到一个边陲重县做了四年县令。县令一坐坐到了武王的时代。边陲多战事,裴剪立过一次战功后,武王就记住了他。武王好战,裴剪天生的兵才,君臣不要太合拍。武王的时代,其实也是裴剪的时代,裴剪在他四十岁的时候,就已名列大郑四大名将,且还被武王封了君,是鄢国唯一的一个异姓君,为人臣已走到顶峰了。 裴炎也从青麒卫起,三年之内,在内部连升三级,现已是班领。明眼人都知道,倘若没有意外,他将走他祖父的老路,到了一定年龄,外放出去做几年官,历练一下,之后再送往军中。倘若他有能力,就是下一个武平君,若是没有能力,就回来继承爵位,武平君的军功够裴家的子孙吃好几代了。 裴炎见她们上来,上前行礼,祁夫人第一眼没在意,但很快发现了,接着去看第二眼。 内侍请她们稍后,然后进到殿里通传。 祁夫人对着他打量许久,问“你是裴炎” 一句话落地,大雨倾盆而落,没有一点征兆,地上被砸起白烟,三伏天的热,化在了雨中。 裴炎回了一句是。 步长悠倒一点不奇怪祁夫人能认出来裴炎来。见过裴蓁的人,大约都能认出裴炎来,两人眉眼间还是有些像的。 步长悠原以为自己母亲会说你们兄妹长得真像,但祁夫人却由衷的说了一句“你跟你父亲长得很像。” 步长悠有些意外,裴炎似乎也有些小意外,他道“下臣原以为夫人避世桐叶宫不问世事,没想到竟还识得家父” 祁夫人似笑非笑的瞅着他“怎么,你父亲没同你提过我”却又不等他回答,“他自然是不敢提我的。” 进去通传的内侍出了来,对话中断,内侍说王上请公主进殿。 祁夫人嘱咐步长悠,让问什么说什么,别顶他,人老了,吃软不吃硬。步长悠点点头,就跟着内侍进去了。 步长悠走后,祁夫人将身上佩戴的一块玉佩摘下来,道“不知道今天会碰到你,什么礼物都没备,这枚玉佩虽不贵重,却是件古物,送给你,就当全了我跟你父亲的交情。” 裴炎若接了这玉佩,以宫规来讲,其实就算与后妃私相授受了,这是挺忌讳的事。可祁夫人又提到了自己同他父亲的交情,这玉佩其实算长辈对晚辈的礼,裴炎又不好拒绝,拒绝就是失礼。他正犹豫不下呢,祁夫人就道“你王也认识这玉佩,你将它佩在身上,他就会知道是我送的,不会治你的罪。” 裴炎对祁夫人所知不多,跟其他人一样,只知她是鄢王伐祁时所得,后被送来桐叶宫,是王上的禁忌。原以为只是众多失宠后妃里的一个,可今天听她说了这么两句,又觉得不是一个简单的失宠的故事,而且竟还牵扯到了他父亲身上。 裴炎从祁夫人手中接过玉佩,道了句谢。 檐外雨大,如九天之水倒灌,祁夫人站在檐中都能感受到溅上来的雨意,她往前行了两步,又问“你父亲近些年还好吗” 裴炎像个真正的晚辈那样谦逊“家父一切安好,唯有腿疾时常反复发作,令他苦不堪言。” 祁夫人点点头,转移了话题,问“裴炎,你父亲教过你吗,人是应该认命,还是不应该认命” 裴炎有些愣住,因为这个话题有些突然,不知她为何跟自己说这个,但他联想到眼前这位夫人的处境。倘若传言是真,她因不愿到王上身边,才到桐叶宫来的,那就是不认命。 他只道“夫人何有一问” 祁夫人道“比方说,倘若你王要将我女儿嫁出去,我是该认命,还是应该跟他鱼死网破” 裴炎又愣住了。 祁夫人接着道“比方说你心里头有中意的人,可你王要给你赐婚,你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这些问题太尖锐,真不好回答,于是他拿出标准答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顿了顿,“但下臣相信王上不会强人所难。” 祁夫人笑了,没再接着说这事,而是将话题转移到了谭国和穆国身上。不过庙堂大事,裴炎不便跟她多谈,就说了一些很浅的事情。 步长悠在殿里待了没多久就出来了,祁夫人和裴炎的谈话也就中断了。 雨已经停了,突然而至,又悄然离开,夏日总是这样,山中尤其这样,倒也是一番滋味。 祁夫人问她都说了什么,步长悠道“万物滋生图在里头,问是母亲画的还是我画的。说画得不错,有点意思。又说桐叶宫刚建成时,有画过分景图,扩建后还没让人画过,让我把桐叶宫也画一画。” 祁夫人点了点头,交代裴炎“替我问你父亲好。” 步长悠有些意外,但当下什么都没问,等走出了紫明殿,才问“母亲跟武平君府有交情” 祁夫人仰头看了眼天空,雨过后,天空澄澈,风里是泥土的芬芳,她波澜无惊道“刚到鄢国的时候,见过几面。” 远处有几只鹰雁飞进云中,步长悠道“头次听母亲说起往事。” 祁夫人道“你都说是往事了,往事随风,那些无论是什么,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你要明白。” 步长悠点了点头“我明白。” 她当然明白,母亲对过往的沉默,是对她是保护,她在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女儿不受她过往的影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赐婚 回去之后,刘氏和流云围着问什么事,步长悠把画的事说了一遍,两人才长舒了一口气。 对于这次的突然召见,步长悠心里不是没疑虑,可在事情没确切发生之前,她不能将疑虑说出来,说出来除了添加大家的恐慌之外,也没什么益处。 之后步长悠一人去了梧桐斋,梧桐斋的大院中置了一个碧纱橱,步长悠隔着纱帐瞧了瞧,裴蓁歪在枕头上睡着呢,在外面修建花枝的小丫头见她来了,就去叫棠梨,棠梨见她来了,掩唇轻声道“雨后凉快,才刚睡下,公主怎么这时候来了” 步长悠摇摇头说没事,就是过来看看。问这些天还吐吗,棠梨说好多了。碧纱橱床头置着一张几,上头搁着针线筐,步长悠问是什么,棠梨道“绣了一半的肚兜,说醒了要绣,就给她搁在那了。” 步长悠将大红肚兜拿起来,果然是武将之家的女孩,拳脚行,女红却不怎么行。她看了好半天,问绣的是什么,棠梨抿嘴一笑,说是萱草。 萱草,是忘忧的意思,步长悠悟了,或许还是想要女孩,她说“我帮她续几针。” 小丫头搬了绣墩过来,又端了茶搁在小几上。 步长悠才绣了半片叶子,裴蓁就醒了。醒了之后,伸了个懒腰,翻身瞧见步长悠在外头,伸手撩开帐角仔细看,果真是她,笑得柔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小丫头听见声音,忙叫人,说夫人醒了,两个侍女应声过来将碧纱挽起。 步长悠道“一片叶子还没绣完你就醒了,哪里用得着叫” 棠梨领着几个丫头过来服侍她盥洗,完事后,又用了半盏茶,这才又同步长悠说话。 步长悠将鄢王召见她的事情跟裴蓁说了,唬得裴蓁赶紧问见她做什么,步长悠就简单的说了一下过程,裴蓁提着的一口气才松了下来,但心中仍有疑虑,只道“昨儿我去重华堂见太后,偃月夫人也在,哭得跟泪人似的,见我去了,方擦了擦眼泪,走了。我问太后什么事,太后说偃月夫人不愿二公主远嫁,整天在她跟前哭呢。最糟糕的是偃月夫人扯上了你,说三公主如今也到了适婚年纪,王上既不待见,不如嫁出去。太后被这么一提醒,果真想起你来了,觉得也不是不行。我忙说公主嫁过去是要做王后,代表的就是鄢国,你自小养在桐叶宫,无人教导,跟山村野丫头无异,上不得高台盘,嫁过去有损鄢国王室体面。太后大约也觉得对,就没说什么了。” 其他的裴蓁没多说,但步长悠听懂了她的言外意。按理讲,的确该是二公主,可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会生什么变故,这是要她早做打算呢。就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今天下午的召见,也不是单纯的谈画。早知如此,她该表现的粗野些,让在乎王室体面的人一看到她,就觉得丢人,觉得拿不出手,那样就安全了。 步长悠回到音书台,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绘图所需要用的纸、笔、颜料等列出来。次日,她到紫明殿去。内侍总管杨步亭侍立在殿外,见她上来,过来行了一礼,说王上正跟几位大臣议事呢,怕不方便见公主。步长悠说无碍,将单子递给他“王上命我绘宫殿,缺什么让我跟您说,这是单子,劳您费心了。” 杨步亭说不敢,将单子打开看了眼,说纸、笔、颜料都好说,再没比画署备得更齐全的地方了,派人去取就是。就是修建桐叶宫时的图纸,按理来讲,将作署应有留存,不过时间太久,估计不好找,他会派个老练的人过去,敦促将作署仔细找找,请她耐心等候。步长悠谢了他,告辞回音书台。 纸笔颜料次日下午就送到了音书台,桐叶宫的施工图纸是三日后送到音书台的,不仅有七十年前初建桐叶宫的图纸,还有二十年前桐叶宫扩建时的施工图纸。 看了施工图纸后,步长悠心里有了概念,知道这幅画大概有多宽多长,怎么布局,以及需要多久能完工。吃过午膳后,她去小歇,本准备醒后动手画的,结果在半梦半醒中被流云叫醒,说内侍过来宣诏,让她起来接诏。步长悠一下就从混沌的午睡中清醒了过来,她穿好衣裳,理了理头发,出去了。 宣诏内侍手托着诏书一脸肃穆的在等,祁夫人和刘氏在他们正前方跪着,步长悠有了不好的预感,她要在祁夫人后面跪下,内侍道“公主接诏,在前面吧。” 步长悠知道这诏书是冲着她来,她在祁夫人和刘氏前头端正的跪了下去。 内侍打开诏书,宣读“王上手谕,祁氏有女长悠,乃寡人少女,理识幽闲,质性柔顺,今封文庄公主,食邑千户,钦此。” 不是预料之中的,步长悠松了口气,接诏谢恩,正要起,内侍摆手止住,道“公主别忙,还有第二道。” 步长悠又跪回去,宣诏内侍从身后侍立的内侍手里拿过第二道诏书“王上手谕,文庄公主品貌端正,秀外慧中,今有武平君裴剪之嫡孙裴炎行孝有嘉,人品贵重,与之天造地设,故将文庄公主许配裴炎,另择良辰吉日完婚,钦此。” 步长悠心中咯噔一下。 内侍见步长悠伏在地上不动,提醒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公主接诏吧。” 步长悠接了诏书,宣诏的内侍一指外头道“外头的宫人是来侍候夫人和公主的,东西也是王上所赐,夫人和公主好好享用吧,老奴告辞了。” 祁夫人对这两道手谕的到来没丝毫意外,只道“有劳公公了,请公公代为转告,公主等会过去谢恩。” 内侍笑“不劳,只不过老奴出来前,王上特意交代,说音书台离紫明殿远,外头日头又大,公主不必过去谢恩。” 祁夫人道“那就请公公代为转达我们母女的谢意。”说着让刘氏和流云将他们一行人送出去。 等所有人出去后,祁夫人将第二道诏书从步长悠手中拿过来,细细的瞧了一遍,又合上交回步长悠手上,步长悠一直瞧她,她在等自己的母亲给自己一个解释。 祁夫人怜爱的摸了摸她的脸颊,她的女儿,风华正茂的女儿,本就不该跟她一起待在这里,她道“我本想等你自己选,可没有时间了,裴炎是个不错的人,我只能替你做主了,你莫怪我。” 母女相依为命,她做什么都是为自己好,谈不上什么怪不怪,只是太意外,她轻声道“母亲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祁夫人走到门口,外面齐齐刷刷的站着十六个宫人,她轻声道“我也没把握,只是试探,没想到有用,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宫人们见祁夫人出来,纷纷过来行礼。 音书台头次有这么多人,祁夫人有些不习惯,她也用不了这么多人,本可以拒绝,可她不能再拒绝了。嫁给裴家的公主,不能太寒酸,否则连带裴家都要被人看不起。祁夫人让他们起来,正好刘氏和流云回来,她们就把人都叫到了抱厦里,让大家随意坐。之后亲自泡茶,跟他们聊天,问他们叫什么,之前在哪处当差,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等琐碎问题。 宫女大多是本地人,内侍多是外地,有的甚至还是从别国逃难来的。里头最惹人注意的是一对双生女,两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一个高些,一个低些。高些是的早出生一盏茶的功夫,是姐姐,叫青檀,低些的是妹妹,叫紫苏。两姐妹是本地人,家里是做香料生意的,只可惜父母早亡,哥哥继承了家业,姐妹俩还小,寄住在哥嫂家,时间久了,不免遭嫂嫂嫌弃。姐俩一直忍气吞声,后来适逢宫里选宫女,姐俩心一横,就报了名。进宫后先在花房待了一年多,后来被调去宫夫人那照看茶水。上一年,宫夫人薨了,姐妹俩又到了茶房。昨儿内侍总管杨步亭杨公公亲自到茶室去选人,说两人长得一模一样,看着有趣,就将两人挑出来,送来了这里。 步长悠从未见过双生子,觉得有趣,祁夫人见她喜欢,就将这对姐妹给了她,让她俩贴身照顾步长悠。 宫人们头一天来,大家也没分什么尊卑,一起做了顿饭,然后围着一块吃了。 以前四个人吃,现在二十个人,一顿饭就把祁夫人她们囤积的食材吃完了。不过宫人的到来就意味着祁夫人自生自灭的冷宫生涯已悄然过去。夫人在鄢国的后妃品阶中,只屈居于王后之下,是二品夫人,月俸和份例一旦恢复,养活二十个人倒是简简单单。 吃过晚膳后,时间还早,刘氏领着宫人到先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让他们有地方睡。次日一大早,在刘氏的指挥下,大家忙碌起来,该去东西的领东西,该打扫的去打扫,该归置的归置。 步长悠到书房去画桐叶宫避暑图的草稿,青檀和紫苏待在里头给她研墨,给她倒茶。 不必事必躬亲,步长悠真不习惯,青檀说很快就会习惯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才难。 步长悠听她谈吐,像读过书的,青檀说父母在时家里有请过先生,跟着读了三、四年,识得一些字。步长悠指了指书架,说不用干站着等,让她们随意,有需要了,自会叫她们。青檀爱看书,什么都能看,紫苏跟流云一样,不爱看,即便看也只对野史外传感兴趣。所以青檀选了晦涩的姚郑通史,紫苏选了轻快的琮安杂记。 步长悠画累了,就走出书房,四处转悠。 宫人们忙进忙出的,除草、打扫、洒水、摆设,虽然忙,并不乱。 之前左左右右空置的院子有很多,里头荒草丛生结满蛛网,现在杂草被除净,蛛网被扫下来,尘封已久的房间被打开,灰尘被清理,地上洒了水,门窗开着通风,干净又整洁。 以前住这里,有种住荒郊野岭的感觉,清净又寂寥,现在这么一弄,那种清寂感没有了,像终年不见光的山洞,终于照进了一缕光,僵死的万物突然活了过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二见 步长悠转完回书房,走到里间门口时,瞧见裴蓁正伏在案前在看她的草稿,忽然扎住了步子。 裴蓁直起身子,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仍是轻松的“几天没见,感觉像过了大半年了似的,你们这地方什么都变了。” 步长悠喉咙发紧,有些说不出话来。 步长悠养在桐叶宫,接触的人不多,因为读万卷书的缘故,表面上看着像个知事明理的人,可往深里接触会发现她的善恶观很不分明。与她有交集的人,哪怕是商陆这种交集不多但有点交情的宫人,无意之中伤了他,她都会不好意思。可若没什么交集,那她就是大杀四方不皱眉头的主儿。比方赐婚,她若不认识裴蓁,别说棒打鸳鸯了,就是裴炎的父母因此双双吊死,她都不会产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愧疚感,只会告诉自己这是宿命,谁都躲不过宿命。可如今她认识裴蓁,并且跟她要好,所以她就有很多愧疚。 裴蓁似乎有点猜到,她宽慰道“其实我一开始有这个念头,只是觉得不大可能罢了,没想到竟成真了,可见我们缘分深厚。” 步长悠还是没说话。 裴蓁走过来,缓缓道“裴炎说夫人送了他一枚玉佩,他回去拿给父亲看,父亲看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前天忽然来见王上,请王上将你许配给裴炎,结果赐婚的诏书隔天就到了府中。父亲一向很少这么专断,这次却谁都没商量,裴炎和母亲都是诏书下了之后才知道的,我更晚,今早才知道。” 步长悠在榻上坐下,青檀和紫苏将茶搁在矮桌。她低声道“母亲之前什么都没跟我说,我也是接到诏书才知道的。” 裴蓁叹口气,坐下来“这是件好事,只是太突然,大家都有些措手不及。” 步长悠拿茶遮掩自己的不好意思,茶香缭绕,她的目光自水雾中看向裴蓁,诚恳的问“你觉得是好事” 裴蓁点点头“我觉得是好事,就是怕你受委屈。” “怕我受委屈”步长悠有些疑惑,“受委屈的难道不是你们家,你哥哥吗” 裴蓁嗳了一声“我们家娶到一个公主,是修来的福气。再说裴炎,他一个爷们能娶妻能纳妾能建功能立业的,能受多大委屈,倒是你,嫁过去就只能做我们家的媳妇,他又先入为主的爱上了别人,我怕你受他的气。” 步长悠听她不怪,就放松了些“你不怪我就好。” 裴蓁道“怪你什么谁也没拿刀逼着父亲来求。裴炎也怪不着你,他要怪就怪他老子,是他老子跟王上说他儿爱慕公主,爱得昏了头,求王上将公主许配给他儿。冤有头债有主,裴炎若是怪你,我不饶他。再说,裴炎的妻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他是长子嫡孙,注定要妥协的,早晚的事。这桩婚事其实两全其美,父亲母亲得到了正派的儿媳,你又不用担心联姻的事。我只是好奇那块玉佩到底什么来头,竟叫我那老父亲如此激动” 步长悠摇摇头“母亲对往事守口如瓶,我也没问她。” 裴蓁抿了口茶,道“算了,不想它,老一辈的恩仇跟咱没关系,他们爱遮藏就遮藏吧,咱们做儿女也不能逼老人家,顺其自然吧,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双手捧住自己的肚子,道“这下好了,我这个即是你的妹妹,又是你外甥女。”说完自己一阵笑,大约在笑可真乱。 裴蓁正笑着,青檀进来,说外头来了画署的人,奉差来给公主送画的。 步长悠问什么画,青檀回说是桐叶宫的十二分景图,王上让他们送来的,步长悠让她将人请进来。 裴蓁有些纳闷“怎么是十二,不是二十四么” 步长悠道“最初是十二景,二十四景是扩建后的事,听说扩建后还没让人画过。” 裴蓁来了兴趣“那我可得好好看看这地儿原来同现在有什么区别。” 正说着,青檀引了身穿常服的官员进来,身后还跟着俩手托画匣的侍从。 裴蓁一见是他就笑了“这不是相待诏么,相待诏,好久不见,还好吗” 待诏是画署中的官职,从九品,最末流的小官,平时没什么事,就是等诏。 步长悠的目光扫到待诏的脸上,又看到了那块朱砂。 待诏拱手行礼,规规矩矩道“承蒙夫人惦记,下臣一切都好。”又去打量裴蓁,“数月未见,夫人丰腴不少,离宫风水果真养人,不过”他将目光从裴蓁身上调到步长悠身上,上下一刮,真的只能用刮这个字眼来形容,像刮痧似的,能把她的皮儿给刮掉“公主好像清减了不少。” 步长悠用茶盖刮茶沫“我们见过” 他有鹿一样无辜的眼,可有老狐狸一样意味深长的笑“公主贵人事忙,自然不记得下臣,不过下臣倒记得公主,月初时,下臣来给太后绘像,在湖边偶遇公主,虽然匆匆一瞥,但公主绝世容颜,叫人难忘。” “多承谬赞。”步长悠收下这份奉承,又道,“大人来送分景图” 相城道了声是“王上说公主要画离宫图,叫人拿以前的分景图作参考,署丞大人不放心,要下臣亲自护送,并让下臣转达公主,这十二幅图乃是古画,请公主务必小心保存。署丞大人说,倘若有失,别怪他老人家失礼,他要跟公主拼命。” 步长悠眼前蓦然浮出一个胡子花白张牙舞爪的老先生来,她唇畔露出一点笑意,蜻蜓点水似的“署丞大人爱画如命,自然理解,长悠定奉若珍宝,完璧归赵,请署丞大人放心。” 两个内侍上前,待诏将画匣推开,每个匣里放了六轴绢画,他道“十二幅,公主可验好了,等公主赏完了,再派人唤臣来取,倘若少了缺了什么,下臣可是要将公主一块押回画署,给署丞大人发落的。” 步长悠从榻上下来,命侍从将匣子放在榻上,道了句有劳。 相待诏行礼告退“下臣告辞。”退出去时却走偏了,经过她时步子微滞,压着声儿道“是画得不像。” 步长悠躲了一下,他没多做停顿,出去了。 裴蓁透过窗格瞧见他们一行人走远了,方问“刚才那位是公主的表哥,公主知道吗” 步长悠知道,可步长悠摇了摇头。 裴蓁道“银镜长公主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就这个最不着调,不过好歹会画两笔,被逼着在画署领了一个闲差。王上说他水平忽高忽低,好时称得上惊才绝艳,差时简直没眼看。” 步长悠没接这话,只道“咱们看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委屈 两人看分景图才发现原来的紫明殿还没现在的一半大;音书台叫十八槐;雁鸣湖里也没荷花,只有水雁;弥月湖湖心并没有那座巧夺天工的云月楼;藏书阁倒维持了原样没动;之前还有个桃花村,小河经过两坡桃树,十几间茅檐低小的房舍就坐落在水边,但现在桃花村这一景已彻底没了 宣王时期的桐叶宫小而巧,有禅房花木深的幽,像私人别苑,野趣十足。现在的桐叶宫水草丰茂,大而舒朗,是王室离宫的气派,倒很衬凤仪宫这个名。相比之下,步长悠喜欢小巧,裴蓁喜欢舒朗。要说什么人喜欢什么调,桐叶宫有桐叶宫的妙趣横生,凤仪宫有凤仪宫的气象万千。 中午时,裴蓁没回梧桐斋,留下来用膳。膳后,两人到槐树林去。步长悠让人把那两张青竹做的躺椅挪来,两人靠在树下聊天。聊着聊着又聊回婚事上,裴蓁问步长悠讨不讨厌裴炎,步长悠摇头,又问她喜不喜欢,她也摇头。裴蓁说那就好,不喜欢也不讨厌,相敬如宾也是一辈子。 步长悠枕着自己的双手,看头顶槐叶晃动,半晌,缓缓道“你哥哥好像不是那种会乖乖听话的人吧。” 裴蓁也赞同,但又道“不是乖乖听话的人,但是个有分寸的人,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心里明白着呢。” 步长悠跟裴炎的这桩婚事的确有些麻烦,因为并不是国君单方面强加的婚姻。倘若真是那样,无论谁拒婚,都有点不畏强权的意思在里边。年轻人年轻气盛,国君不会真因这种儿女私事去为难一个重臣,否则他是有多专制。顶多是觉得面子上不好看,罚个俸禄什么的就过去了。可他俩这桩亲事,暗里是女方主动,明面上是男方主动。步长悠想,倘若真如母亲所说,鄢王欠她人情,这场亲事是在双方都同意的情况下,鄢王的顺水推舟,那么无论哪方拒婚都有戏耍国君的嫌疑。尤其裴家在明面上,没有自己求婚再拒婚的道理。裴蓁说他心里明白,明白的就是这个。裴大人不愿意,可裴大人没办法开口拒绝,瞧瞧,裴大人要在里头受多大的委屈。 午睡前,步长悠吩咐青檀和紫苏将埋在膳房前头那棵槐树下的一翁露水启出来泡茶。 裴蓁本已闭眼,听到步长悠吩咐,又睁开眼,笑她可真有功夫,问她一翁收了多久。步长悠说十几个清晨。裴蓁啧啧赞叹,说她曾经也想附庸风雅,大早上爬起来去荷塘里收,可收了不到半碗就没兴致了,所以至今也没喝过露水泡的茶,今天倒是赶上了。 步长悠没什么珍贵稀奇的东西,唯独在四时中收了一些露水、雨水、雪水,见裴蓁觉得这玩意新鲜,就说送她一翁。 裴蓁由然生出了一种白吃白拿的满足感,她摸摸自己的肚子,道“我的儿,看你姐姐”顿了顿,“不对,看你舅妈对你多好。” 步长悠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说“还是姐姐吧,舅妈当不起。” 裴蓁假意嗔怪“一下升了一个辈分,你还不愿意,矫情。” 步长悠没再说话,因为她并不想真的嫁给裴炎。赐婚只是权宜之计,为得是躲掉可能会到来的远嫁命运。等远嫁危机解除了,她得想法子把这个婚拒了,虽然很难,可还是要想。至少在明面上她是被动的那个,容易些。至于裴炎,他是想守着星河灿烂过,还是再娶其他的世家小姐,那是他自己的事,她不做这个恶人。 裴蓁怀了身孕后,有些嗜睡,加上心里不搁事,很快就睡着了,棠梨给她打了一会儿扇子,也困了,趴在她腿边打盹。步长悠翻身从青竹躺椅上下去,拍了拍棠梨,让她到自己的椅中睡。棠梨揉着眼睛问她做什么去,她说睡不着出去走走,棠梨迷迷糊糊的谢了她一句,就躺了进去。 槐树林后头横着一条小河,她在河边走了一会儿。 等回去时,裴蓁和棠梨早醒了,茶都喝了半盏,正跟青檀紫苏姐俩聊天呢。见步长悠回来,隔着老远的距离就开始打量她,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辛,她要重新审视眼前这个人。 青檀和紫苏本来坐在竹椅上,见她回来,忙站起来让座并倒茶。 步长悠端了茶,抿了一口,见裴蓁还在看自己,问怎么了。裴蓁道“我不问不知道,原来送到你们这的人是杨步亭亲自选的。” 步长悠不明白这有什么奇怪的,她在竹椅上坐下,问“然后呢” 裴蓁对她的淡然表示吃惊,随即想到她可能不是淡然而是无知,又释然了,解释道“杨步亭是王上的人,只伺候王上,从不管旁的事,如今他管了,肯定是因为他主子让他管的。但王上一般也不管这种事,这事该王后管着。” 顿了顿,“你觉得意味着什么” 步长悠对琮安宫的从属关系不了解,即便裴蓁解释了,她也没觉得是什么大事,回复道“心血来潮” 裴蓁对她在这种事上的不敏感感到失望,她恨铁不成钢道“这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心血来潮也犯不着来这种事,这说明他对你们母女很用心。” 步长悠听了这话,像听了一句玩笑似的不当真,莞尔一笑“次数多了,倒的确能说明用心,但十多年一次的,我还是把它称之为心血来潮。” 这话真是无法反驳,裴蓁只好道“虽然这么说没错,但我坚持自己的看法。” 步长悠摇摇头,表示不懂,也拒绝接受。她想鄢王要是有心,这十多年总该来看一次,哪怕偷偷来,那怕只来看看她,她都领这个情,都将视他为父亲,可一次也没有。所以无论他和母亲之间到底有什么恩仇,无论他有多少正当理由,她都不接受这样的迁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偏心 裴蓁又道“可能你不知道,之前偃月夫人明里暗里跟我提过好几次,说裴炎不错,想把二公主指给他,让我在中间牵个线。我架不住她一来二去,就跟裴炎说了,裴炎想都没想就回绝了,我只好跟偃月夫人说裴炎现在不急婚事,一门心思建功立业,怕委屈二公主,让偃月夫人为二公主另寻良媒。偃月夫人不死心,又去找王上,大概是想用君威压一下裴炎,让他无法拒绝。王上把裴炎叫过去当面问,问他可愿意赐婚之前先问他的意愿,其实就是在给说不的机会,裴炎说了一大堆配不上的话,拒了。偃月夫人也在场,王上说儿女私情,不好强人所难,这事就没成。”顿了顿,“二公主和裴炎的婚事没成,不在裴炎,而在王上。王上若愿意,裴炎再不愿,也能成;王上若不愿意,裴炎愿意,那也成不了;只不过那次恰巧裴炎不愿意,王上也不愿意。这次也一样,裴家有没有主动求赐婚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王上的意愿。王上倘若有心想让你远嫁,根本就不会答应裴家的求亲。王上答应了,那说明他宁愿远嫁的是二公主。而且我猜,诏书之所以下得那么快,可能就是怕太后参与进来,倘若太后要留二公主不留你,王上是没办法不答应的。如今这样一来,太后想参与也晚了。且因为是裴家主动求赐婚,太后甚至没办法指责王上偏心。” 裴蓁想告诉步长悠,鄢王虽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心里却非常看重。她也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她在鄢王身边两年多,对他多少有些了解。婚事虽是裴家主动求的,可头天来求,次日就下诏书,这也太快了,快的让人吃惊。 偃月夫人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却不卖偃月夫人面子,依然准备将她女儿远嫁,留下那个在冷宫多年的祁夫人的女儿。倘或说王上不愿裴炎娶二公主是不想二公主一母同胞的两个兄弟借裴家的势与太子争权,不想裴家搅到党争中,是有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无法成为他作为一个父亲是否偏心的证据,那么这次毫不犹豫的把三公主许配给裴炎,让二公主成为联姻的唯一人选,就是很明显的偏心了。 步长悠依旧无动于衷,她道“或许你也不知道,母亲说鄢王欠她一个人情,我想她可能使出了这个杀手锏,鄢王不是偏心,只是在还人情罢了,只是不晓得这个人情跟你们裴家有什么关系。” 裴蓁没话说了。半晌道“大人的世界真复杂。”然后端了茶,抿了两口。 裴蓁比步长悠大两岁,成了亲,怀了身孕,是要做母亲的人,可仍自认是小孩子。她喜欢做小孩子。小孩子有权利天真,不必时时刻刻聪明,不必权衡利弊妥协背负,怎么开心怎么来。所以她不琢磨,也不较真,琢磨和较真都是痛苦的开始,她想做个糊涂人。 步长悠一时无话,也端起茶盏抿了两口。 裴蓁道“你不是要绘图么,咱们去观景楼吧,那地方高,视野好,还凉快。” 观景楼建在西麋峰上,软轿上不去,要徒步上山,步长悠想着她的身孕,问她行吗,裴蓁笑“我可是上山捉鸟下河摸鱼的主儿,即便怀了身孕,照样上山捉鸟下河摸鱼,再说王医嘱咐过,不要久坐,多动对孩子好。” 西麋峰在梧桐斋后头,倒是方便,棠梨和青檀各自给自己的主子撑着伞遮阳,一路说着话过去,倒也不觉得远。 西麋峰上有小瀑布垂下来,落进下面的醍湖中,醍湖三面环低矮小山,种着枫树和栌树,一面是横跨湖面的重檐四方桥亭。一行人进到水边,裴蓁瞧着岸边还青翠的枫栌,道“这几棵枫栌长得倒不错,就是太小,没什么看头。东郊枫栌岭上有几百年的老树,九月份红透,那才有看头。”又跟步长悠道,“九月份我这肚子才六个月,还能出去跑,咱们一块到枫栌岭去,让裴炎护咱们去,那可热闹了。” 裴炎,又是裴炎,真无法想象嫁给他会是什么情形。怎么想,想他抱着自己啃么画面在脑子里迅速形成,她突然笑了,无法想象,真有意思。 裴蓁停下步子,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你笑什么” 步长悠问怎么了,裴蓁道“你刚才在笑,我没见过你这么笑,像石头上突然开了一朵花,惊坏了,你笑什么” 步长悠强辩道“我刚才听到了鹧鸪的叫声。” 裴蓁满头雾水的看向青檀“听到鹧鸪叫,这有什么可笑的” 青檀抿嘴笑“奴昨儿刚到公主身边,不了解这里头的典故,想必是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才叫公主想起来就心花怒放。” 里头当然没什么典故,步长悠为避免她们继续讨论下去,瞧向水中的桥亭,看都没来得及仔细看就问里头是不是有人。话音落了之后,仔细看了两眼,发现里头真的有人。 裴蓁瞟了一眼,满不在乎道“今儿我可没心思应付什么人,咱们权当没看见。” 于是四个人就当没看见,该说话说话,该顽笑顽笑。 只不过她们作视而不见,人家却没有作视而不见,早早的认出了裴蓁,于是从亭子里下来,沿着桥,走了过来。 倘若裴蓁她们走得快些,是能避开的,可人家都过来了,再装就有些无礼,虽不情愿,也只好停了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渣女 那几个人越走越近,棠梨仔细分辨了两眼“好像是偃月夫人和二公主” 裴蓁也认出来了,她叹气“真是无巧不成书,怎么偏偏就撞见她俩了呢” 偃月夫人和二公主下了桥,走到枫树下的阴凉地。裴蓁盈盈行了一礼,招呼道“真是巧了,偃月姐姐和二公主怎么在这,也是睡不着所以出来游园么” 偃月夫人脸上浮出一丝嘲弄“我们娘俩睡不着倒情有可原,毕竟一堆糟心事,裴家喜事临门,妹妹竟然也睡不着,大约是高兴的睡不着吧。” 偃月夫人本想让二公主嫁给裴炎,借此拉拢裴家,没成就算了,如今想把步长悠推出去联姻,偏偏又被捷足先登,她自觉被暗算了,正没地儿撒气呢,说话就有些夹枪带棒。 裴蓁知道她心里有气,不计较,只道“人生在世,谁没遇上过一、两件糟心事呢,姐姐还是应当放宽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墙头自然直。” 偃月夫人继续嘲弄“之前说裴炎一门心思建功立业无心婚事,我们娘俩还当他是个可造之材,结果转头就爱昏了,可真会说一套做一套。” 裴蓁皮笑肉不笑“可不,前一刻还说女人麻烦,后一刻就爱昏了头,一个爷们,出尔反尔,也不怕人家笑话不过也正应了那句话,缘来如山倒,缘去如抽丝。缘分这种事,强求不来。” 偃月夫人和裴蓁说话时,二公主一直在看裴蓁身侧的步长悠。虽然裴蓁没有介绍,但她已经猜出来了。 步长悠似乎察觉到这道略带些敌意的目光,回看过去。四目相对,如同两辆马车迎面撞上,谁也没躲,就那么僵持着。 二公主承认,老三的确是个美人,甚至能有心胸承认老三的确比她长得好。可一个被放逐在权利之外的公主,没有人教导,没有父亲宠爱,没有母家撑腰,一穷二白,只是美,有什么用呢妓院里多得是这样的便宜美色,嫖一下能理解,娶回家做妻就不太能理解了。裴炎倘若只是单纯的看上了这美,因而要娶,裴炎的脑子有问题。 换而言之,二公主极度务实,不信情爱,只信共同利益。世间所有的关系,在她眼里不过是利益捆绑。比如她父亲和王后,比如她二哥和她二嫂,甚至连传颂的丞相和银镜长公主都是。所以当她听到裴蓁说缘分,忽然笑了,是那种听到了可笑的事情的发笑,她将目光从步长悠身上调走,淡淡道“缘分这东西,今天有明天没的,摸不着也靠不住,我是不相信的,不过有人愿意做门徒,谁也不能拦。” 偃月夫人还想说什么,二公主拖着她走了。 两人走远后,裴蓁恨恨道“我自认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可真没办法喜欢二公主。整日一副高高在上谁都配不上她,她却谁都配得上的样子,既然如此,何必让偃月夫人在太后跟前哭诉,嫁去谭国或者穆国,等太子继位,她就是王后了,不挺好的么” 步长悠却反问道“你不觉得她说得挺对吗” 裴蓁不解,皱眉问“什么挺对人跟人之间的缘分靠不住” 步长悠点点头。 哟呵,还点头,裴蓁有点气,瞪步长悠“你的意思是说我靠不住” 步长悠瞧她瞪圆的眼睛,缴械投降道“靠得住,靠得住。” 裴蓁被这敷衍态度激到,她指着步长悠颤声道“真该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瞧瞧自己的德性,太敷衍了,你若是男子,定是个吃了吐的负心汉” 步长悠被逗笑,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道“小美人,天地可鉴,郎君心里从没二人,只有你一个。” 裴蓁将她手甩开“别在我跟前吊儿郎当,老娘不吃这套。” 步长悠便用另外一只手去摸她的脸颊,武将家的女孩子的脸跟其他女孩子的脸倒是没什么区别,都柔柔软软的,她问“是不是要我把心掏给你,你才信” 裴蓁斜眼觑着她“你掏你掏,你要是能掏出来老娘就信你。” 步长悠便立刻说那还是不掏了“掏出来我就死了,我死了,你怎么办。” 裴蓁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心口,谆谆教诲道“不掏就不掏,你自己好好藏着罢。” 裴蓁本来还想说,遇到对的人再掏,可是一想,她要嫁给裴炎了,裴炎却不爱她,她也没机会去爱别人。真可惜,他们没有早一点碰上。 她们绕到西麋峰下,顺着石阶道往上。道旁一路紫薇花,紫红摇曳。她们走走歇歇,后来看到山门,就知道快到了。 过了山门,再上百十阶就到顶了。顶上砌出一块平台,四围石栏,地方很大,宣王曾在这里大宴过群臣,最左侧就是那座四层高的观景楼。作为离宫的最高点,站在楼上,能将整个离宫尽收眼底。步长悠很喜欢这里,还卷过席子、薄衾和枕头在这睡过觉。晚上风过,只觉天地浩大。体验是好的,只可惜第二天早上人就受凉了,又是头疼又是烧的,以后就不敢了。 山顶竟还有人,裴蓁一迈上台子就看到了,那行人也听到了动静,往道口看过来。 他们一见是裴蓁,就迎上来,几个人在栌树下站定,互相行了礼。 裴蓁笑着打招呼“刚在山下看到偃月姐姐和二公主,没想到鄢春君和夫人、世子都在呢。” 鄢春君脸上堆起笑意,道了声是“母亲近来忧思过度不思饮食,父王特准儿臣、臣媳和世子进来陪母亲顽笑,母亲觉得有些累,就让二妹陪着下去了。”顿了顿,“夫人怎么也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了” 裴蓁道“夏日炎炎,难免坐不住,就出来走走。”又对步长悠道,“公主,这位是鄢春君,公主的二哥,公主是不是还没见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小舅 鄢春君早看见步长悠了,笑“原来是三妹,听说父王已经下诏,准了妹妹和裴炎的婚事,妹妹大喜。” 步长悠见人少,对人的兴趣浓厚,尤其见到生人,会一直忍不住看,好像要把这个人的生平过往全从他脸上看出来似的。 鄢春君跟她说话,她只是点点头,仍盯着他看。 鄢春君的夫人相氏见步长悠不说话,以为她是不想说,就把话从婚事上岔开,说起了裴蓁的身孕。 鄢春君也将目光调走,但没多久就又调了回来。被人长久的盯着,是件挺令人不安的事儿。他怪道“妹妹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这么一问,裴蓁和相氏都停了下来。 步长悠这才把目光收走,捡了她看出的最无关痛痒的一个点,道“鄢春君和二公主长得真像。” 相氏笑得温然“说到像,妾看公主第一眼,就想起了太子,公主和太子也像。” 相氏这么说,倒提醒了裴蓁,裴蓁回味过来,点头称是“我一见她就觉得面善,的确跟太子有些像,一看就是兄妹。” 鄢春君脸上的笑有意味不明的况味“三妹不足月出生,宫里流言纷纷,说三妹是祁王的女儿,加上后来祁夫人避世桐叶宫,流言更甚,我少不更事,也疑心过,总觉事出反常,必定有妖。不过如今见了面,这疑心便彻底没了,血缘这东西骗不了人。” 裴蓁愣了,就连相氏都愣了,只有步长悠波澜不惊,她淡淡道“别说旁人疑心,我也正疑心呢,倘若我真是祁王的女儿,那倒简单干净了。” 鄢春君见她一本正经的说大逆不道之言,笑了“妹妹真会玩笑,不过这话在二哥面前说说就行了,可别叫父王听到。” 相氏弯腰对世子道“彘儿,这是你三姑姑,快叫姑姑。” 世子圆圆脸,胖乎乎,头上还顶着两个髻,特可爱,听他母亲这么说,颠颠跑到步长悠脚边,一把抱住她的腿,两只黑葡萄似乎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她,道“三姑姑好,三姑姑长得真好看。” 步长悠被他这么一抱,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抬脚将他踢走,但好在她及时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她低眼看着两颗黑葡萄,憋了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道“你长得也挺好看的。” 一圈子人全笑了,步长悠突然脸红了。 小世子沉浸在与漂亮姑姑的对话中,不顾大家的轰然大笑,奶里奶气道“真的真的,姑姑比小舅舅还好看,小舅舅现在是第二了。” “”步长悠没听懂。 相氏止住笑,温声解释“彘儿说他小舅舅是他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他小舅舅就哄他,说自己是鄢国第一好看的人,现在他觉得三姑姑比小舅舅好看,小舅舅可不要退居第二了。” 步长悠这会缓过来了,只不过脸上仍有过血后的红晕,她抬头来看相氏,并去思索小世子口内的小舅舅是谁。 相氏见她有些茫然,补充道“其实若以血缘论,三公主也该叫我一声表姐。” 步长悠悟了,眼前这位原来是银镜长公主的女儿,她若有所思道“本以为桐叶宫就很小了,没想到外头更小,兜兜转转,原来都是一家人。” 相氏嫣然一笑,没说话,这个妹妹还挺锋利。 小世子拽了拽漂亮姑姑的裙摆“姑姑姑姑,你有画像吗” 大家不解其意,都来看他,步长悠问“你要画像做什么” 小世子认真道“彘儿如果告诉小舅舅有人比他长得好看,他肯定不信,以为我在说大话,彘儿拿姑姑的画像给他看,他就没话说了。” 步长悠弯腰对他道“姑姑没有画像,等姑姑有了再送你好不好” 小世子眼神一转,立即有主意了,道“小舅舅画画可厉害了,我让小舅舅给姑姑画一幅,小舅舅喜欢画美人,可小舅舅说,世上除了他姐姐,就再没见过美人,他若见到姑姑,一定会觉得姑姑是个美人。” 鄢春君被小世子舅舅来舅舅去的逗笑了,他假意怪道“让你小舅舅叫你作画,你倒好,笔杆子还没学会怎么捏,倒把他拍马屁的功夫学到家了。” 小世子有些怕自己爹,见爹这么说,就嗫嚅道“彘儿没有拍马屁,彘儿说得是实话,母亲好看,三姑姑也好看。” 裴蓁逗他“那世子就是在说我不好看了” 小世子赶紧摆手否认,小手也肉呼呼“那是小舅舅说的,不是彘儿说的,小舅舅觉得世上只有母亲一个美人,而彘儿觉得母亲、姑姑和夫人都是美人,就像梅兰竹菊一样,各有各的美。” 这么小个人,这么振振有词,惹得大家都笑了,裴蓁俯身道“这才是正理,你比你小舅舅强多了。” 后来等鄢春君一行人下去后,步长悠问小世子的小舅舅是什么人。裴蓁见她还迷茫着,一脸嫌弃,说就是今早送画那个。 步长悠又恍然大悟了,商陆的确说过他是丞相的小公子,她倒把这事给忘了。 裴蓁道“之前我听传闻,说相府大小姐”怕步长悠还没弄明白,特意补了一句,“就是刚才那位夫人,她出嫁时,她弟弟也就是小舅舅,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无论谁来劝就是不肯放,不准姐姐走,丞相也没办法,就命人将他掰开,锁了起来,一直锁到姐姐归宁,才放他出来。” 步长悠有些意外“嚎啕大哭” 裴蓁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质疑,表示深有同感“你觉得不可思议对不对,我原也以为是穿凿附会,根本不信。进宫前,那会儿我还小,常乔装去金玉楼看戏,遇到过他好多次,就是一没心没肺的公子哥,我觉着别说姐姐出嫁,就是他爹娘死了都不一定会哭的主儿。但今儿这么一听,倒证实了,他的确跟大姐关系好,哭也不是没可能,但应该没有传闻中夸张,毕竟姐姐出嫁那会他也就十四、五岁,还小着呢,哭哭鼻子很正常。 棠梨撇撇嘴“十四、五岁就进青楼的公子哥,可一点不小。”又叹息,“不过都这样,都中有身份的爷们,就没几个没去过九巷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偷情 “九巷”步长悠头次听到这个字眼,有些不大明白。 九巷不是一条巷子,而是九条巷子,这九条巷子里分布着大大小小上百家妓院,是名副其实的风月场。九巷里头什么消遣都有,雅妓、伶人、男妓等不一而足,就连鄢王都慕名乔装去过。当然,鄢王去不是为了嫖,是真的慕名,但后来他的确看上了一位舞姬,就想方设法给舞姬按了一个清白身份,弄进了宫里。就是青檀和紫苏曾经的主子,那位薨了的宫夫人。 棠梨给步长悠介绍完之后,步长悠更加好奇了问“你们家公子去过吗” 棠梨一愣,没答上来,因为他们家公子去过,大的小的都去过。当然,步长悠问的肯定是大的。 裴蓁倒没什么所谓“男人嘛,有酒有女人,谈事会比较容易,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他不是胡来的人,否则也不会被星河吊住。”顿了顿,含混暧昧的拿肩撞了一下她,“没看出来嘛,你对裴炎还挺上心的,没进我们家门呢,就开始操心这种事了。” 那倒真没操心,步长悠就是纯粹的好奇,至于他是逢场作戏还是声色犬马,她就不关心了。步长悠认真且庄重的向裴蓁主仆解释“我只是好奇。” 裴蓁见她有些严肃,就讨饶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俩是父母之命,即便成亲也是相敬如宾的命,但不知为什么,有这个这层关系后,就忍不住想开玩笑。” 青檀抿嘴一笑,类似的心理她有过,当然对的不是步长悠,对的是宫夫人。她隐约能猜出点原因来,是理儿都明白,可感情上有些不甘心,忍不住想撮合,万一呢 步长悠没再说什么,两人一块走到台角的黄栌树下。离宫草木繁盛,水泊密布,站在高处看,最容易辨认的是北边的弥月湖。弥月宫是人工湖,修成满月状,是离宫里最大的一处湖泊。步长悠远眺着弥月湖,突然问“联姻的事情定下来了么” 裴蓁背靠石栏,棠梨为她打扇子,山上其实有风,她说不用,然后道“王上比较倾向于联穆国,丞相倾向于联谭国,太子的主张跟王上一样,鄢春君的主张跟丞相一样,还没最后拍板。”顿了顿,“这事跟你也没关系了,你怎么还操心” 看着的确是跟她没关系了,但谁知道呢,她扶了扶鬓发,道“大约是闲得慌。” 后来事情果真都如裴蓁所说,鄢王答应了穆国的求亲,二公主也答应了远嫁。 只不过这次,二公主不是被迫,而是自愿。 二公主跟步长悠的不同是,倘若鄢王要嫁步长悠,步长悠无论是愿还是不愿都会被嫁出去。可鄢王要嫁二公主,二公主不愿,她的哥哥鄢春君,弟弟昭文君,甚至包括不同母的哥哥太子以及太后都会想法子替她周全。鄢王本已让步,答应在宗室女中选一位出来封为公主远嫁,但二公主一改之前抵触的情绪,主动说愿为国联姻。 都说侄女像姑姑,二公主的抱负是成为银镜长公主那样的人,寻到聪明且上进的夫君,夫妻俩共同打天下,然后成为一段佳话。她原本选了裴炎,她以为裴炎是聪明人,她要帮助裴炎成为名震鄢国乃是名震天下的将军,可如今却发现裴炎是个蠢货。既然如此,不如远嫁去做王后,王后是女人能走到的最尊崇的位置。 两国联姻,礼不可废,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得一趟趟的来回折腾。鄢穆虽为邻邦,但来回一趟也得两、三个月,为省去不必要的麻烦,鄢王与穆国使臣商定派遣鄢春君为联姻使臣,到穆国去商议婚期。等鄢春君返程时,穆国送聘的队伍再跟着回来,并将择定的婚期呈告鄢王,这样两来一往,五礼就成了,只等最后到了婚期亲迎,六礼就完了。 七月上旬尾,穆国使臣和鄢春君从琮安城启程,一路西去。 而关于步长悠和裴炎的婚事,除一纸诏书外,其他的就都什么都没有。裴蓁说公主出降礼仪繁琐,裴家倒无所谓,主要王室得跟着配合,王驾在离宫,颇有些费事,她父亲同王上商议,等九月回宫后再进行婚礼的筹备,鄢王觉得没问题,就准了。 步长悠对这个倒无所谓,对于她来说,赐婚诏书已替她挡了可能到来的灾难。穆鄢两国联姻的事情也定了,她没有迫切嫁入裴家的需求,巴不得拖得越久越好,她想裴炎大约也是能拖就拖。 步长悠自从许给裴家后,待遇提高了很多。因为要嫁给裴家。嫁给裴家的不能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否则会引人猜忌,以为是裴家失宠的前兆。都中贵族都是见风使舵的好手,倘若真以为这是国君的暗示,联起手来搞裴家,裴家即便清清白白,也会被搞出事情来,她的地位必须要提高。 地位提高第一步,是给了她封号和食邑,第二步是让她出席各种宫宴,让大家都知道这位公主的存在。 七月底太后的六十六岁大寿,她和祁夫人被要求出席。 太后今年的寿诞与往年不同。六十六岁是大寿,鄢王要大办。他已提前两个月下诏,准许分封在外的宗亲和外亲回都中给太后贺寿。 七月中旬,各路宗亲和外亲纷纷到都中,在驿馆下榻。 步长悠没参加过宫宴,今年又热闹,觉得去见见世面也未尝不可。祁夫人却没这个兴致,只是要女儿嫁到裴家,是她自己的选择,鄢王答应了,裴家也答应了,她若再拒绝,就有些不给脸,所以也答应出席。 上次宗亲和外亲齐回都中,还是鄢王继位后,群臣来朝觐。一眨眼二十几年过去了,太后的夫君也去世二十多年了,身边净是小辈,小辈承欢膝下,老人倒也高兴。可人老了就念旧,不免想起年轻时。如今老兄弟姐妹都回都中了,老人家很高兴,见天接见,于是在千秋寿宴之前先有了各种小家宴。 宫廷凡有宴饮必有偷情,这几乎是不变的铁律。道理很简单,里头的人向往外头的活泼有趣,外头的人向往里头的高贵优雅,宴饮是为数不多的,里外能接触的契机。不止鄢国宫廷,放眼诸侯各国,这个铁律都通行。只是步长悠没想到有一天这事也会发生在她身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纨绔 事情说来简单,七月扶苏园的各类瓜果都熟了,裴蓁闲不住,喊步长悠到园子里去摘。后来跟种西瓜的匠人聊上,匠人教她们如何听声辨别瓜的生熟,还请她俩喝自己酿的酒,跟她俩说自己家的事。这些匠人都是郊外的农民,身上带着野蛮的粗俗劲儿,裴蓁没怎么接触过这类人,对那种耐摔打的生命力很是有兴致。双方正聊得热火朝天呢,外头忽然进来一个匠人,说方署丞过来了,唬得这几个人赶紧出去迎接。 裴蓁和步长悠怕他们被责骂,就也跟着出去了,想着倘若方署丞责备人家玩忽职守了,就给他们讲讲情。 她俩沿着瓜田小路走过去,绿油油的瓜地里蹲了俩拣西瓜的,一个穿公服,一个穿便服。公服是绿袍,便服是紫衣。而匠人们都耷拉着头立在旁边,等候使唤。 裴蓁认出来之后,有些纳闷,问“方大人,谁要吃瓜,还劳动你亲自来拣” 方署丞听到声音,抬头来看,见是裴蓁和步长悠,忙起身行礼“参见夫人,参见公主。” 与此同时,他旁边那个紫衣公子也抬起了头。 紫衣公子寻着声先看到了裴蓁,之后将目光移到旁边的步长悠身上,本来只看了半眼就收了,突然觉得不对劲,折回去重新确认。恰巧步长悠看过来,两人就对上眼了。 裴蓁接着问“是王上还是王后” 方署丞拿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道“王上、王后陪太后和云中侯逛园子,太后想吃西瓜,叫下臣过来摘些新鲜的给大家尝一尝。”见旁边的紫衣公子已经站起来了,介绍道,“这位是云中侯的长孙,公子渊。”又对恒渊道,“这位是裴美人,这位是文庄公主。” 恒渊弯腰揖礼“恒渊见过夫人,见过公主。” 裴蓁笑得轻巧“原是恒家的人,我说瞧着怎么有太后的气派,云中侯一向安好” 恒渊道“多谢夫人挂念,祖父一切都好,只是挂念长姐,今蒙王上隆恩,得回都中一叙亲情,他老人家就更好了。” 裴蓁点点头,也没其他话要说,让他代为问好,然后跟步长悠离了瓜地,到旁边的桃树林去了。 林子里有座亭子,两人到里头歇着。棠梨和青檀在旁打扇子。步长悠问云中侯是什么人,裴蓁说云中侯是太后的亲弟弟,王后的亲爹,封地在云中,云中临海,他们家握着鄢国唯一的一支水军,是封疆大吏。又说小时候她爹慕云中水军之名,带她跟裴炎到云中做过客,她见过恒渊,还一块出过海,那是她头次见到海,海有多么宽广,海风怎样腥咸 结果一语未完,就听到有声音从桃树后头传来“原来妹妹还记的哥哥,我以为妹妹进了宫就六亲不认了。” 裴蓁听到声音,话便停了,没扭头看,而是先是笑了“说曹操,曹操到。” 七月末的桃林已没有桃,只是绿叶,他从碧叶后走出来,步长悠稍微跟裴蓁错开一点,正好看见。 他走到亭子下面,站在步长悠的视线上,似笑非笑的瞅过来“我原以为宫里没有美人,没想到竟然有,公主真美。” 裴蓁扭了半个身子去瞧他“公主美,妹妹不美” 他把视线从步长悠身上调回,上下一看,眼里浮出一点笑意,道“妹妹比小时候好看,不过妹妹嫁人了,嫁了人的女人可没什么看头。” 真是句大胆的话,步长悠不免又看了他一眼。 裴蓁对这种评价相当不满意“公主也有人家了。” 他却不上当,只道“没成亲就不算。” 裴蓁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略微一思索,“你见过裴炎了” 恒渊单手扶着亭柱,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昨儿跟父亲、祖父去君府拜见君侯,刚好遇上他轮休,见了一面,现在也在王上跟前呢。”顿了顿,意有所指,“他最近好像过得不怎么好,嘴上都长疔了。” 裴蓁知道他说什么,可她假装没听懂,只笑“裴炎跟他的名差不多,火大,尤其到了夏天,火上加火,就爱长疔,长一个都是小事,经常一长一堆,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又道,“你不是来为太后拣瓜么,怎么有空来跟妹妹闲聊” 恒渊左手捏着一枚黑玉重环壁,漆黑如墨,下面坠着同色流苏,他隔着裴蓁,微看向步长悠“在瓜田里捡的,好像是公主掉的。” 裴蓁回头来看,步长悠一身白,倘若配黑玉,黑白分明,她应当有印象,可却一点记不起来,她问“是你的么” 步长悠站起来,走过去,棠梨往后让了让。 亭子建在高出地面的台子上,他站在台基下,这样一来,步长悠的视线稍微比他高些。步长悠微微倾身,隔着凭栏将玉佩接过来,与此同时,恒渊右手往她腰间一探,将她腰里的一枚玉佩拽了下来,收进袖中。 步长悠倾身时刚好挡住裴蓁和棠梨的视线,她俩并未看到。 步长悠没看玉佩,一直看着他,他立在那,就似笑非笑的,步长悠点头道“是我掉的,多谢。” 恒渊笑了“举手之劳,公主不必言谢。”又风度翩翩的道了一句告辞,就走了。 步长悠回过身,裴蓁要看玉佩,她不让看,说没什么好看的,然后转移了话题,问她第一次看海,然后呢。裴蓁的注意力就从玉佩上转到了自己第一次看海的经历。说看到了鲛人,鲛人人身鱼尾,落泪成珠,恒家就有鲛珠。他们还送了她鲛珠手串,十二颗珠子,饱满圆润,大小都一样。当时她弟裴煊因为太小没跟着去,特别愤恨,裴蓁为了抚慰他,就把鲛珠手串给他了,结果裴煊转手就把它送人了 两人一直在园子里待到夕阳衔山,方才回去。为了不跟鄢王一行人碰上,她俩走偏门出去。 走出去好远,步长悠倏然一惊,摸了摸身上,说那枚玉佩又掉了,要回去找。裴蓁说帮她一块找,步长悠说她怀着身孕,别太劳累,让棠梨送她回去。裴蓁没有坚持,只嘱咐她别太晚回去,这园子大,虽然有看守的宫人,可天黑之后还是挺吓人的,步长悠点点头。 棠梨和裴蓁走后,青檀陪步长悠回去,过偏门,进园子。步长悠让青檀到别的地方找找,自己则去了方才的那片桃林,顺着林中的小径到亭子去。她在亭子台阶旁的草丛里把那枚黑玉玉佩捡起来,用手指一点一点的揩掉上面的草屑。与此同时,她身后有个人慢慢过来了,那人的影子落在地上,和她的交叠在一起。 她没有动,仍旧专注的揩玉佩上的草屑。 后头先伸过来的是一把野花,野花骚在她脸颊上,痒痒的,步长悠下意识的旁边躲了一下,这才转过身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笨拙 恒渊眼中的笑像露水,带一点凉意“公主可让下臣好等,下臣等得都有点信心不足了。” 她的目光从他额头下来,依次是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细看五官,算不上多好看的一个人,可合起来,那张脸却像画,带一点远去的古意,像只能在词赋诗章中想象的文明。 恒渊将手中的野花别在她耳后,别好后,又仔细看了两眼,叹息道“搁着这么美的未婚妻不爱,却被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孤女弄了一嘴疔,裴炎大约是瞎吧。” 步长悠有点没听懂,但她饶有兴味“怎么说” 恒渊往前上一步,手臂搭在她肩上,半揽着她,她没迎合,但也没拒绝“昨儿去武平君府,原本是恭喜他来着呢,以为他正春风得意。可见了面才发现他眼圈发青,一嘴的疔,实在没半点春风得意的样子。后来跟府里的下人闲聊,才知道他养了一个小孤女,两人最近因为赐婚的事吵得特别厉害。就前天晚上,小孤女还一个人跑了出去,他找了整整一宿。我和父亲、祖父到府中时,他才刚从外面回来,草草洗漱一番就出来见客了,可不眼圈发青么。” 裴大人吃了一个暗算,家里的确要鸡飞狗跳,倒在意料之中。只是不明白这个人说这些的用意,步长悠跟他拉开距离,瞧着他“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恒渊笑得风流蕴藉“就是想告诉公主,他可以养小孤女,公主也可以,谁规定女人只能守着一个不忠的男人呢。” 步长悠没经过情事的优点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听出了这话里的暗示,兴致勃勃的都跃跃欲试“你是说我可以养你”可说出的话却是否认,“我可没什么东西养你。” 他握起她的一只手,这手有玉的冰凉,也有玉的细腻。他拉到唇边亲了亲,低声道“我不要公主的什么东西,只要公主就够了。” 步长悠瞅着他,仿佛在看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半晌,她继续以退为进,好心提醒他防备自己“我是有婚约的人。” 他拉着她的双臂将它们搭在自己肩上,直瞅着她的脸,一副探究的神态“婚约能约束公主不能吧,公主和我好像都不是什么规矩人。” 夕阳已完全落进山中,远处的群山像被蒙上了一层薄纱似的,显得朦胧起来。黄昏已过,傍晚来临。 步长悠笑了,好像是特别满意这句话,但因为过于突然,而有了惊人的意味,像瞬间就酝酿好的阴谋“你说得对,是不能。”将手臂从他肩上取下来,“站着挺累,到亭子里坐会儿吧。” 她转身进亭子,他却拦腰将人扛了起来。步长悠最初有一瞬间的慌乱,可很快就镇定下来,别在耳后的野花落了一路,像某种偷情的罪证。 亭子三面环美人靠,中间搁着一张桌子,他将人搁在美人靠上,压着人往下倒去。 步长悠依然没躲,顺其自然的倒了下去。 恒渊的右手撑在她颈边,俯身看她,发现她一点不惊慌。这位公主怕是个惯犯吧。 他倒不急着干正事,而是问“公主在想什么” 她看着他,问“你有妻子吗” 他理所当然的点头“有的。” 她又问“那妾吗” 他摇头,说没有“成亲之前我们立了契约,我不能纳妾,只要我做到这个,成全了她的名声,其他的,她不管。” 她问“这是相敬如宾” 他点点头,道“算吧。”又一顿,“公主若是嫁给裴炎,八成也是这样。不过裴炎比我正派,不会乱搞,但带着那个小孤女整日在公主眼前整天晃,也够糟心了。”又顿,“听说不是裴家主动提出要结这门亲的么,怎么看着他倒是像被勉强的那个” 步长悠没说话。 恒渊也懒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伸手将她的脸扶正,低头吻下去。 嘴唇长在自己身上倒不觉得软,可碰到别人的,那感觉像羽毛似的。先是嘴唇,接着舌头滑进来缠绕。步长悠立时就恍然大悟了,原来是这么着的。 好一会儿,他讶然道“公主原来” 步长悠气息有些不均,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他失笑 “我看公主处变不惊,还原以为遇上高手了。”说着又低头去吻,她却躲了,他的脸颊就落在了她的肩窝里。她道“我还是更喜欢听你说话。” 他在她肩窝里笑“说什么咱们俩个能说的只有裴炎,公主想听他” 她言简意赅道“想听。” 恒渊把脸从肩窝里拔出来看她。 她倒没什么可遮掩的“我在宫里待的太久,对外头一无所知,随便说什么都好,我喜欢听你说话。” 他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原来公主喜欢循序渐进。”略微一思索,“行吧,反正对美人,我都有足够的耐心。”说着将她拉起来,自己却躺下去,把头枕在她腿上,“公主想听什么,我知无不言。” 步长悠低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道“不如说说你妻子。” 他撇撇嘴,一脸不屑“她没什么好说的,一个不解风情的女人罢了。” 步长悠问“她不喜欢你” 他觉得她问反了,有些纳闷“公主怎么会这么问” 步长悠道“你好像在抱怨她。” 不过这事倒没什么可否认的,他点点头“她们家把她嫁过来,也不过为着恒家的权势而来,在这个前提下,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有时你想着还得过一辈子,妥协一下,跟她好好说话,她也总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没什么意思。” 步长悠觉得应该不止这么简单“倘若你真纳妾,她能怎么着” 他徐徐叹气“契约上写明了,倘若我要纳妾,我手里恒家的产业得分她一半。” 步长悠怔了一下,道“真是个聪明人。” 恒渊点头赞同“是个聪明人,但太聪明了,做什么事都权衡利弊,你跟她讲情谊,她跟讲价值,你跟她讲乐趣,她跟你讲结果。倘若是生意上的伙伴,这聪明让人求之不得,可作为妻子,就难免有些冷漠和无趣。” 步长悠脑子里浮出了二公主的脸,二公主跟恒渊的妻子好像是一路人。 他道“我一向对聪明人没什么好感,我还是更看重聪明人用笨劲。” 这句话似乎太高深,步长悠理解起来颇有些困难“什么是聪明人用笨劲聪明人之所以是聪明人,不就是因为不笨,所以才叫聪明人么” 他沉吟了一会儿,想着怎么解释,半晌,想到了,道“比如公主的未婚夫,他就是个聪明人,但他身上又有一种笨拙劲儿,让人怜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阴谋 步长悠摇头,表示还是听不懂。 恒渊想了想,道“大概五、六年前吧,裴中尉带着自己的一双女儿到云中去。说是访友,其实身份是特使,代王上来视察云中水军的。他们在云中逗留了一个多月。父亲见了裴炎后,对母亲说,同样是长子,差别怎么如此大,瞧瞧人家家的孩子,即便在客中也不懈怠,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读书、练剑,咱家这个就知道玩。我当时听了不信,因为都是少年,自己贪玩,便以为全天下的少年都跟自己一样。我想他即便真有练,也不过是做给人看,因为我经常做出勤奋的样子,就是为了糊弄父母。我派人去盯他,后来干脆自己早起去盯,结果发现还真是。一连十几天,他每天都是卯时正起来,先练半个时辰的剑,再读半个时辰的书。裴中尉有时会指点他,有时不会。”顿了顿,“那年他到云中做客的很多事我都忘掉了,唯独对晨曦中练剑的身影印象深刻。” 步长悠想起在三道月洞门后看到的那个练剑的身影,原来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练剑或许犹如画画,再怎么知道自己天赋异禀,也都得慢慢熬过来。长大是个漫长的过程,漫长而又寂寞。或许那个星河能够让他不寂寞。 恒渊继续道“祖父常追溯往昔,无不感慨,说武王在位时,国中遍地是能独当一面的文臣武将。那个时代过去后,整个国家开始休养生息,我们这一代在安逸中出生,不知创业艰难,只懂享受。祖父说鄢国交到我们这代人手里,真令人担忧。可父辈该担忧的担忧,小辈该无动于衷的还是无动于衷。猛兽放回山中才有危机感,若是豢养起来,它当然不会奔跑。在这样安逸的环境中待久了,猛然发现同龄中有个同样身在安逸之中却没懈怠的人,那种刺激比父辈数落一百遍一千遍都管用。他们走后,我也曾发誓要如何如何,可只是一阵子而已。两、三年前吧,我到都中来,去武平君府拜访,才明白裴炎的苦。他是裴家子孙中最像武平君的人,人一说他,必定要带上武平君,说武平君当年怎样怎样。倘或别人说我像祖父,我会觉得是荣耀。裴炎不行,他心高,可祖辈太强,他要摆脱,就不止需要家世和天赋,还要需要很多努力。裴炎这种人,我一边佩服的五体投地,由衷的觉得厉害,可一边又觉得他笨。吃喝享乐也是一生,他又不是没条件,他家那个小弟弟裴煊,上头压着祖父、父亲和大哥三个人,可愣是一点负担没有,也读书练剑,可斗蛐蛐逛青楼一样不落,裴炎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苦” 风里有湿意,凉月升起,在天边若隐若现。 恒渊见她不吭声,伸手挠了挠她的下巴,她低眼看他,问做什么,他问“公主在想什么” 这是一番怪谈,强大在能自圆其说,她道“头次听人把奋发韬励叫笨拙,把享乐说成聪明,大约你觉得自己是上善若水,是老子无为,是天底下顶聪明的人。” 他从她腰间掏出一缕青丝来。青丝真长,从腰下掏出来那一截都能打几个蝴蝶结,那站起来估计能到膝下去。不过他喜欢这长长的青丝,有缠绵的意味,他搁在鼻尖闻,有淡淡的草木香,他问“怎么,公主不觉得我比他活得自在快活” “不知道。”步长悠回答。 她的确不知道。不知道他是甘之如饴,还是不堪重负。 恒渊笑了笑“不过我打心底里喜欢他那样的人,我喜欢聪明人身上带点笨劲儿。一个聪明人身上若是没这点东西,要么显得无情,要么显得油滑,都欠缺可爱。倘若裴炎是我妻子,我一定会好好怜爱他,可惜他是个男人。” “这么说倒也是理。”她看天色,“不早了,我得回了,你不回么” 他坐起来,往她颈边凑,姿态亲昵“我跟他们说丢了东西在园子里头,得好找呢,晚一会儿不要紧。” 步长悠却站了起来:“那你继续找,我先走了。”然后把手里握的黑玉佩给他,要他把自己还给她,他不接也不还。 就算了吧,步长悠转身走,他却牵住她的手腕带回来“就这么走” “不然”步长悠问。 他笑了,笑她明知故问,不过倒很乐意配合,这像调情“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公主” 步长悠微微有些诧异“你不已经见到了” 他仍然配合“一面哪里够,还想见。” 步长悠诚恳道“但是见我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他穷追不舍。 “我有婚约,被发现了咱们可都不好过。”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了。 这样的美色,又无辜又老练,摇曳在暮色里,他正迷惑呢,当然听不出这是提醒,以为她在故作骄矜。他握她的手,吻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是不怕的,要看公主怕不怕。” 她点点头“我还是挺怕的。” 他问“怕什么” 步长悠道“你把裴炎说得那么好,我觉得他不错,怕被退亲,弄得自己下不来台。” 他又笑了“我的用意可不是这个,再说了,他现在有佳人在怀,一点也没把公主放心上,公主何必苛刻自己呢” 她好像被说服了,点头称是“这样说也没什么错。”顿了顿,“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他眼中有笑意“恒渊,恒常的恒,深渊的渊。” “恒渊。”她的手落在他脸颊上,“真是个好名字。” 她凑过去,像个学生一样认真而虔诚。这学生虽没经验,可胜在聪颖,一点就透,他才刚刚教了一次,她就开窍了,搅七缠八一阵子,还无辜的问“是这样吗” 他气息沉重的说不是,推搡着将人压倒在美人靠上,嘴唇移到耳垂,一路往下,但手才碰到腰带,就听到远处有人在一声一声的喊公主。 步长悠止住他的手,道“我的侍女来了,我得走了。” 声音一路过来,越来越近,他笑骂道“小蹄子可真会挑时候。”说着扶着她坐起来。 步长悠的衣衫稍微有些乱,可他的还妥帖着,她在整理衣衫时,他借机道“祖父和太后多年未见,有许多体己话要说,父亲回了城中驿馆,祖父留下,我陪着,歇在重华堂的偏殿。” 青檀已到亭子不远处,暮色有些浓,她不敢走得太近,只道“公主,是你么” 步长悠走下台叽,走到青檀跟前,道“走吧。” 两人走出去很久,青檀确定后面没人跟上来,轻声问“公主掉的玉佩找到了” 步长悠嗯了一声。 青檀欲言又止,步长悠怕她憋得慌,就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青檀抿紧嘴唇,好一会儿才道“公主要听实话还是虚话” 步长悠笑了一下,当然是实话。 青檀小心翼翼道“公主的玉佩掉时,奴看到了,但奴当时没在意,以为是眼花。回来找时,奴跟公主分开后才想到这茬,所以就过来了。” 步长悠却摇头“我说得不是这个。” 青檀默了一下,又开口“恒家远在云中,到琮安不过是为太后贺寿,就算事发,也有太后和王后庇护。云中和琮安隔着千山万水的,他回去之后,琮安的闲言碎语对他没什么影响。公主不一样,公主生在琮安,养在琮安,夫家也在琮安,身上又有婚约,倘若生出了闲话,是很要命的。” 夜风抚上脸颊,七月末的一丝凉意,像能沁到心里去,步长悠迎风扬起下巴,让风过脸颊“青檀,我虽是公主,可一直在桐叶宫,好几年都见不到外头来一个人,见识很少,你之前一直在琮安宫,应当比我见多识广,我问你,倘若真的被发现了,会是什么后果” 青檀低头想了一会儿“首先公主的名声就全毁了;其次裴家会不会退婚倘若不退,估计心里也会不舒服。若退,王上准了,再给公主指一家,但肯定不会比裴家好;要么就让公主去佛寺清修,也就这两条路。” 步长悠步子一滞,问“去佛寺清修” 青檀道“奴也是听说,宫中的女主们若是犯了错,大错不可饶恕,或被处死,或被关押囚禁,若是可大可小,可严惩也可不严惩的事,要么打入冷宫,要么送佛寺去清修。”顿了顿,“公主不是后妃,又跟着夫人冷了十多年,没办法再冷了,想必会送到佛寺。” 步长悠点点头“也挺好。” 那也挺好青檀想,公主真是住冷宫住傻了,竟觉得去佛寺好。那地方有什么好的,整日吃斋念佛,没一点意思,还不如音书台呢。但青檀从她的回答中揣摩到了一些不可言明的事情,她试探道“公主是不想嫁到裴家” 步长悠没说话。 青檀更加确定了,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奴在公主身边这么多天,公主同裴美人说话也没避讳奴,奴多少听了一些,虽说裴大人有妾室,可哪个王孙公子没有几房姬妾且男人都是这样,天仙似的人物搁在手里,左不过三、五个月就倦了。裴大人再专情也是男人,公主又生的这么美,到了他的屋檐下,跟他朝夕相对,奴不信他不动心。三年两载的生了孩子,公主是妻,又有孩子,裴大人爱不爱的也就没所谓的。”顿了顿,“宫里的各位夫人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莫说宫里,宫外也一样,大同小异罢了。” 她们走在园中的甬道上,暮色越来越浓,快要看不清脚下的路了,但能闻到各色草木清香。步长悠停下来,紫红色的花,隐约像是紫薇,她折了旁斜逸出的一小枝,回身将它插在青檀的发间,道“你看,你一眼都望到底了,我何苦还要去试” 青檀迟疑道“可走其他路,公主会多吃很多苦。” 步长悠点了点头,道“我心里有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寿诞 之后一直到太后寿诞,步长悠没再出音书台,而是一直闷在书房勾草稿。 中间有个重华堂的小内侍悄悄过来,带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说想见她,步长悠模棱两可的回了,约他寿诞那日再见。 太后寿诞是七月最后一日,那日桐叶宫以紫明殿为界线设了禁区。紫明殿以南因多住后妃,除太后的重华堂外,都为禁区,禁止外宾出入。紫明殿以北不设防,进来早的宗亲和外亲朝拜了国君和太后,可到北边玩赏,到了末时正,去日月殿参加寿宴即可。 裴蓁吃过早膳后,理了妆,更了衣,迟迟不见祁夫人和步长悠过来找她,按捺不住,便命人备软轿,过去音书台。见步长悠还在书房里忙活,就敦促她赶紧理妆换衣裳去拜见太后,早拜早完,晚了人多,不容易抽身,可受罪了。 步长悠倒没考虑到这个,让她稍坐,然后回殿里去理妆,流云和紫苏把新做的几身衣裳拿出来让她挑。裴蓁在书房等得有些无聊,进到殿里去,见她挑衣裳,指着那套有两只振翅白鹤的宫装说挺不错。 步长悠将目光移过去,白色素雅,老人喜欢,鹤是瑞鸟,又贴日子,两全其美,步长悠听从她的意见,换上了。没多久祁夫人也好了,叫人拿上寿礼,三个人跟裴蓁一块去重华堂。 到了之后,内侍进去通传。太后身边的一个嬷嬷领着两个侍女出来,将寿礼接走,说关内侯和云中侯远道而来,正跟太后叙旧呢,怕是抽不出空来见她们。又说她们都是太后跟前的人,随时都能见,不差这一时半刻,宴会上见吧,于是她们就从重华堂退了出来。 退出去时正巧遇到银镜长公主一家进来,不免又停下行礼。 步长悠因看了月下逢,对银镜长公主和丞相很好奇,不免多看了两眼。 长公主跟她想象中差不多,雍容练丽,锋芒毕露,是个硬茬,但丞相跟她想象中的差得有点远。她原以为丞相温文儒雅,跟长公主一刚一柔,这才能夫妻和谐,没承想也是个刚直。夫妻俩身后跟了一堆,看上去像是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还有个半大不小的穿杏子黄衫的小姑娘,大约是女儿。人太多,不好一一认,大家胡乱行了礼,就擦肩过去了。 祁夫人和步长悠对桐叶宫的角角落落都熟之又熟,没什么可逛的,裴蓁来这四个月,也不新鲜了,加上又怀着身孕,身子容易乏,所以从重华堂出来后,就回了梧桐斋。中间喝茶时,步长悠手滑,洒了茶在身上,要回去换,祁夫人让青檀陪她回去。出了梧桐斋,两人往音书台,等走远了,又从梧桐斋的后头绕回去,穿过紫明殿,往北边的日月殿去了。 日月殿与紫明殿毗邻,在紫明殿的北边,是离宫除紫明殿外,最大的一组殿宇。鄢王来桐叶宫避暑期间举行的大型宴会,比如宗室宫宴、中秋家宴、小宴廷臣等都在这里。只是现在还不到开宴时,并不准进人。 青檀见她张望,问公主找什么步长悠没说话,青檀抿了抿嘴唇,轻声道“或许可以去细雨亭找一找。” 步长悠停住步子来看她。 青檀低声道“刚去重华堂,是前日那个到音书台传话的内侍悄悄跟奴说的,就说了这一句。” 细雨亭,细雨亭,北墙根下的一片竹林,因春天时细雨打竹叶,声音极妙,就建了一座亭子,专门用来听雨的,是个偏僻的地儿。 步长悠斟酌了好一会儿,问“倘若我跟他在里头,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怎么做才能叫人发现” 青檀试探性的给了一个建议“不知偃月夫人和二公主在哪,她们正愤恨公主,倘若给她们看到公主鬼鬼祟祟,说不定会格外留心公主” 步长悠很快就道“那就试试吧。” 青檀犹豫道:“公主真的想好了倘若被发现,裴家作为人臣,不敢退婚怎么办即便裴家真要退,王上不答应怎么办即便王上答应了,可是不送公主去佛寺,万一把公主直接嫁给公子渊怎么办” 步长悠道“倘若我出了这样的丑闻,让裴家如此失体面,裴炎却不敢退婚,那将来真的成了亲,他若怨我,我可不依。倘若裴家要退婚,鄢王不答应,那就更好办,我主动提,并请求到佛寺去。至于把我嫁给恒渊他有妻子,妻子是云中望族,公主再怎么不受宠,都不可能去给人作妾,这个不用考虑。” 青檀轻声问“那夫人呢,公主若是出宫了,夫人怎么办” 这的确是个问题,可没有两全之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步长悠道“即便我不出宫,也要嫁人,怎么都留不在她身边。倘若鄢王大发慈悲,让我们母女一块出去就最好了,即便没食邑,我卖字画也能养活她。” 于是青檀知道公主虽然什么都没说,可什么都想好了,连生计都想好了。 已进到宫里来的宗亲和外亲大都散在日月殿四周,一边闲聊一边等待开宴。步长悠和青檀在日月殿四周转悠,结果没找着偃月夫人和二公主,倒先看见了恒渊,他在水边的亭子里跟人说话,并不在细雨亭。 偷情的人多半都有些心有灵犀的默契,她隔着老远的距离将他认出来,他很快发现了。那距离远到目光都接触不到,别说意会里头的内容了,可她一转身走了,他便从亭子里抽身跟了上去。 青檀低声道“既然找不到偃月夫人和二公主,先拖着他在这地方多转转。宴饮上的每个人都不是善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巴不得能听见或者瞅见一些宫廷秘闻好回去散播炫耀呢,想要引人注意不难,不一定非偃月夫人和二公主。” 步长悠心中有数,她点点头“见机行事吧。 步长悠掏出手帕,佯做拭汗,然后把帕子丢在了地上。 等她们走远后,恒渊上前将帕子捡起来,跟上去,叫住她们。 步长悠和青檀停住,他把帕子递还她,与此同时,目光在她脸上打转,好半晌才道“公主素面朝天就让人挪不开眼,今天略施粉黛,更是惊为天人。” 步长悠直瞅着他,可话却说得漫不经心“女为悦己者容。” 他眸中秋水渐盛,似有委屈“臣前日就在宫里,公主怎么不出来见见臣,叫臣想得好苦。” “苦么”她似要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他都已经把脸给出去了,就等着她的手呢,她却又作出一副不便的样子,垂了下去,“若是一直甜着,甜就没味道了,苦尽甘来,那滋味才叫人永生难忘,你说呢” 这令人浮想联翩的调情,恒渊很想捉住她的手摁在自己脸,可他忍住了,抿抿嘴唇“公主说得对,越得不到的,得到的时候才有滋味,臣有的是耐心。” 她往前上两步,嘴唇擦着他的脸颊,停在他耳边“我快没耐心了。” 说完同他拉开距离,他一把攥住她的手,不准走。 她撩人却又当不知,好心提醒,要与他保持距离“青天白日的,注意一下举止,生了闲话可不好听。” 他这会儿色心上头,无所谓有没有人看见了,猛地将她拽到近前,道“公主之前是故意骗我呢吧,我还是觉得公主像个惯犯。” 她难得露出一点真情绪,觉得这是夸奖“谬赞。” 他低声道“公主去细雨亭歇一会儿吧,这次谁再拦臣,臣也诀不同他们废话了。” 她偏头“不去,太远了,走得脚疼。”一沉吟,“东边有个景叫曲径幽,倒是个清净的地方,我去那歇。”低声嘱咐,“你别跟得太快,等会儿再来。” 恒渊松了手,唇边露出一点喜上心头的笑“公主真是好绸缪。” 步长悠不忘行他还手帕的谢礼,他颔首回礼,她款款走远了。 青檀和步长悠走出去一段后,回头见恒渊似乎又回到了亭子里,她俩就放心了,一路过到曲径幽,准备先去探探那边的情况。到了后发现假山旁的老松树下底下有人,忙躲起来。青檀探头看了一会儿说,好像是虞美人。 步长悠问是谁,青檀说是虞国的宗室女,生得极美,三年前王上寿诞,虞国将她献给了王上。又说虞美人虽美,可行事却低调,不爱扎堆,所以一个人躲在这么清净的地方。还说即便她真的发现了什么,多半也会当做没看见,不能指望她。 步长悠略微一思索,道“这样,等会你跑过去说我不见了,问她有没有看到,然后让她帮你一起找,把她引开。之后你们到人多的地方,要其他人也帮忙一起找,再引一波人到这里。” 青檀觉得这个计策虽可行,但有些粗糙,她很担心“可时间不好把握,万一找过来的人晚了,公主被占了便宜怎么办” 步长悠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她正好奇,看他如何占便宜,看谁占谁的便宜,她道“太瞻前顾后什么都做不成,等做了再说。” 青檀将虞夫人引走后,步长悠走到洞口,躬身绕开缠绕交错的海风藤,进到洞里。 山洞是用叠石手法造出来的假山,里头九曲十八弯,岩壁上还有无根水,的确是曲径通幽。不止幽,她在里头待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凉。又想到青檀说的时间问题,倘若引来的人在恒渊进来之前到了,今儿就功亏一篑了。其实想一想,宫里是无风还起浪的地儿,弄出点流言很容易,但若流言太轻,形不成具体伤害,这婚怕不好退。她得趁热闹时,让所有人知道,要让裴家一点台都下不来,要让鄢王觉得自己不同意退婚都问心有愧。 倘若这次不成,下次就得等到中秋家宴了。她倒不急,而是怕裴大人等不了,他现在都满嘴疔,再等估计满脸都是,甚至全身都是。真不想害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曲径 步长悠在里头待了一会儿,觉得实在太凉,想先出去缓缓,刚走到距离洞口还有四、五步时,看见恒渊正躬身从洞口进来。 她忽然扎在了那里,她觉得自己想象中的一切都要到来了。 恒渊向她走过去。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尖上。他每走一步,她都想往后退,事到临头,其实还是有点惧,但她得稳住,因为不能走后路。 她站着没动,他走到她跟前,她仰头去看他。 他背着光,她看不太清楚。他低了眼,也来看她,然后忽然抱住她,唇落在她颈中,她被推搡到了石壁上。后脑被嶙峋的石壁磕到,其实不太疼,但她装作很疼,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他听她疼得厉害,奇道“我没用力啊。” 她的眼泪却快出来了,捂着后脑说“头晕。” 于是他觉得可能是自己色迷心窍,用大了力不自知,便松开她,伸手去摸她的后脑。她问是不是有一个包,他说好像真的有个包。她歪在他身上,说往中间走走。他便抱起来,往里走了走,里头越走越开阔,上下左右的石缝里透出光来,洞里并不暗,里头有一副石凳石桌。 他把她放在石凳上,问她怎么样,她没回答,而是主动去吻他。她喜欢主动,因为会有能掌控一切的错觉。轻轻的,他被带的温柔起来。她正温柔着呢,又忽然咬了他一下,他吃疼的叫了一声,松开搂住她的手。 她让他猜,她为何咬他他被搞得有些莫名其妙“我还想问公主为什么咬人呢”眼波一转,“莫非公主喜欢激烈一点的可是激烈公主受不住啊,刚才就磕了一下,就头晕脑胀了。” 她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让他继续回答,他想了想,试探道“公主大概想让我记住公主人只有疼了才会记住,不疼是记不住的。” 她恍然大悟,觉得有几分道理,就从石凳上起身。 他也站了起来,她推着他往后,一直把他推到石壁上,然后低下头开始解他腰带,边解边道“宫里看着高贵优雅,私底下乱着呢,只偷情这一项我就撞见过许多次。宫女和侍卫,宫女和宫女,宫女和内侍,内侍和内侍。有时在水里,有时在草丛里,有时在树底下。他们偷的时候很着急,好像要天崩地裂,他们要抢在那之前,我实在不懂这事有什么可急的。我一直想找人探讨下,我觉得是门学问。”她的手顺着散开的衣襟,探了进去。 他浑身一崩,下意识就想反客为主。她说别动,那只手顺着他的腰腹往上,在细细的摩挲他的身体,但感觉不怎么带有私欲,而像纯粹的好奇和探究,这让恒渊生出了自己是玩物的错觉,又有点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憋屈。 她摸完上边,得出结论,没什么稀奇的。他说稀奇的都在下面,说完这句话,他脸红了。这可真是怪事,风月老手突然羞答答起来。她的手立刻往下去,他慌忙阻止“不能只让公主便宜,公主摸了我,我可以摸一摸公主吧 她摇头,说不行,必须全摸完才给他摸。恒渊在男女之事上从没被动过,尤其头一次。他说“倘若公主有兴致,以后可以慢慢摸,今天不适合慢慢来。”一把将她抵到石壁上,腰带被扯开,衣襟散开,他的手顺着探入里头。 到底是公主,摸起来是不一样,他低笑“公主前头都像惯犯,只有这会像新手。”但他觉得有意思,他爱看美人发慌时的无措,她的身体在他的手掌里绷的厉害,但她的神情没怎么变,不过他想,等会就得变了。她紧张,他就从容,男女之间,无论什么事都是此消彼长,他低笑“圣人都说食色性也。人生在世,不过食色两件,公主尝到滋味就知圣人所言不虚。” 他正循循善诱,诱她情动,诱她配合。有人喜欢巧取豪夺,但他对那个没兴致,太粗鲁,还是喜欢两情相悦的美。只是人两情,天时不给,他才刚调动起来,忽听到外头有动静,立刻崩住,屏息静气去听。 步长悠却不让他听,勾住他的颈,亲上去。 他半推半就的享受了一会儿,说好像有人过来了。她这会儿变得十分黏缠,说他听错了,这地方偏僻,不会有人。说着上手胡乱的摸他,他听她这么说,放下心来,一边亲一边解百褶裙的系带,百褶裙的系带才解了一半,听到脚步声已进了山洞,忽然顿住,因为余光已看到了人,他一把步长悠推到身后,挡住。 冲进来的是两个年轻力壮的内侍,内侍二话不说上来拿他们。 恒家领着云中水军,算是武将之家,恒渊再不思进取身上也有功夫,应付这两个内侍还绰绰有余。内侍被他三拳两脚打飞,摔在石壁上。 两个内侍被摔在地上后,后头那个年纪大的一看拿不住,厉声呵斥“大胆,宫禁之内与人苟合已是犯禁,还敢反抗,你是何人,不要命了” 恒渊弯腰将落在地上的腰带捡起,不慌不忙的合衣衫系腰带。之后微侧身,问公主好了吗,步长悠说好了,两人就一块出去了。出去时,路过那内侍,恒渊轻蔑的骂了一句道“下流东西,你也配。” 那内侍这会和缓下来,堆起满脸假笑“老奴自然不配审,请吧。” 恒渊躬身出了山洞。 山洞外头的老松树底下站着的正是偃月夫人和二公主。 偃月夫人的目光在恒渊身上滴溜了两圈,再移到步长悠身上。两人的衣衫虽已整理,可有凌乱的余痕。她沉吟许久,做出纳闷的样子“公主在黑黢黢的山洞里做什么,这又是谁” 恒渊不认识偃月夫人,问是谁。步长悠低声跟他说了,恒渊悟了。他虽没见过偃月夫人,可知道。他姑姑在宫里头最大的劲敌,也是恒家日防夜防的人,真晦气,怎么叫她撞上了。 步长悠早有准备,这会也不惧她,只问“这事夫人管得了么,若是管不了,我就先走了。” “放肆”偃月夫人没先被步长悠的冷淡激怒,倒是二公主先听不下去了,厉声喝止,吓了偃月夫人一大跳“你好歹是个公主,身上又有婚约,跟人私通还理直气壮,懂不懂廉耻” 步长悠完全无视她,抬脚就走。 偃月夫人扬扬下巴,跟在两人身后出来的内侍立刻上前拦住。 偃月夫人走到他们前方,上下又是一番打量,最后对着步长悠道“大祸临头还嘴硬,真跟你母亲一个样儿。”顿了顿,“把他们送到王后那去,让王后发落。” 内侍诺了一声,这次没动手,只让了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恒渊看向偃月夫人 “夫人,您明知道王后现在在太后跟前,何必呢为了今儿,王上提前两个月就下诏了,宗亲和外亲都来了,您若因为一点芝麻绿豆似的小事坏了太后的兴致”笑,“下臣怕王上不恼我们小辈胡闹,而是要恼夫人不懂事。” 二公主冷笑“私通公主属淫乱后宫,轻则流放,重则打入死牢,你别太得意。” “我”恒渊把目光移到二公主身上,“这么说公主知道下臣是谁” 二公主冷笑,一副不屑知道的样子。 恒渊做恍然大悟状“下臣从未见过公主,公主却知道下臣,看来公主对下臣挺上心的。” 二公主冷笑“上心,你也配” 恒渊一笑,坑就挖好了,意味深长道“下臣当然不配,裴炎配。” 二公主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脸色即刻就变。 “好了。”偃月夫人打断他们,“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三公主身有婚约,却不守妇德,做下此等丑事,若不严惩,成何体统。今儿是太后的寿诞,既不能扰她老人家兴致,咱们就请王上圣断吧。”说着带着他们去了紫明殿。 杨步亭侯在主殿殿外,偃月夫人说有要事禀告,杨步亭便进去通报。 鄢王用过早膳后,一直在接见外地来的宗亲和外亲,这会儿好不容易得空,就去批章奏。裴炎在旁边候着。杨步亭进来传话,说偃月夫人、二公主、三公主和公子渊求见。 这是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今儿怎么聚在一块了,他有些纳闷,抬了头问“什么事” 杨步亭道“偃月夫人说事关重大,要面禀王上。” 鄢王没多想,说“让他们进来吧。” 杨步亭道了一声诺,退了出去。与此同时,裴炎也行礼告退出去。 裴炎出来后,见到偃月夫人、二公主、三公主,就上前行礼。 偃月夫人冷笑“裴炎,你大喜。” 裴炎以为偃月夫人是耿耿于怀自己拒婚的事,就生受了这句,并道了谢。 二公主则是痛快中又有一点怜悯的看着他。痛快的是他拒了自己,但爱的人竟这样不堪。怜悯的是他即便后悔爱错了人,她和他也没机会了。 至于步长悠,这是鄢王赐婚后,她和裴炎头次见面,她想起恒渊说他眼圈发青,嘴上长疔的事,便着重去看。其实没恒渊说得那么严重,还是精精神神的一个人,但嘴角的确长了一个疔。 而恒渊正在若有所思,出了这种事,裴炎作为三公主的未婚夫,是会觉得难堪,还是求之不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禁足 几个人进到殿里,鄢王正在宝案后批章奏,他们行了礼,鄢王头也不抬,让看座儿。 偃月夫人和二公主坐了,步长悠和恒渊却跪着没起。 杨步亭一闻气儿就知道要出事,着人上了茶后,使眼色让殿中侍候的人都退了,自己也到门口立着。 鄢王批完一本章奏,抬头来看,见步长悠和恒渊还跪着,便知不是什么好事,他搁下笔,皱眉看着两人,问怎么回事。 两人都不吭声,鄢王心里头的猜测就更确定了,他坐直身体,看向了偃月夫人,意思很明白,你来说。 偃月夫人说她和二公主给太后拜了寿从重华堂出来,觉得离开宴时辰还早,就在宫里四处转转,后来转到东边的曲径幽,听到里头有动静,让人进去看,发现三公主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衣衫不整的正在里头行苟且之事。她十分惊讶,也十分震怒,本想将这事交给王后处理,但王后一直在重华堂陪太后,她怕惊扰太后,思来想去,只有到紫明殿来让他裁决了。 鄢王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出了这种丑闻也不能让他震惊,因为宫廷里比这匪夷所思的事情多了去,他波澜不惊的看向步长悠和恒渊,问“是这样吗” 步长悠俯身一拜,没过多解释,言简意赅的认错请罚“长悠知错,请王上责罚。” 恒渊也俯身拜下“下臣偶遇公主,倾心不已,一时情迷心窍,铸成大错,请王上降罪。” 认错态度倒挺好,鄢王从左手边摞成小山的奏本中拿了本新的。琮安虽有太子监国,可很多事太子做不了主,都转送到了这里,他想躲个清净是不可能的。他打开章奏,摊在案上,叫“杨步亭。” 杨步亭听声立刻进来,鄢王道“去请王后过来。” 杨步亭诺了一声,刚转身要退出去,鄢王又道“不准惊动太后。” 杨步亭又诺。 好在重华堂那边陪太后说话的人多,王后找借口出来,太后倒没怎么在意。王后问杨步亭什么事,杨步亭不敢擅传,只说王后到了就知道。 王后进到殿中,看见恒渊和步长悠跪在那,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 这侄子无所事事,爱沾花惹草,她有耳闻,别是进宫两天,眼就瞟到公主身上去了。 她问怎么了,鄢王不吭声,仍旧看自己的章奏。殿里一片肃穆的宁静,只有铜漏声,一滴一滴的,扰得人心绪不宁。 偃月夫人见鄢王没开口的打算,就自动代劳了。 王后越听心越凉。若是宫女就算了,怎么偏偏把爪子伸到公主身上,偏偏还是个有婚约的,偏偏还叫人发现,偏偏发现的还是她的劲敌 王后平复了一下心绪,缓缓道“王上,这是后宫事,理应小童处置,但公子渊乃小童娘家侄儿,小童需避嫌,一切请王上定夺。只是公主和公子渊虽犯下大错不可饶恕,但知好色而慕少艾,乃人之常情,还请王上念在他们二人年轻,一时糊涂,酌情处置。” “知好色慕少艾”偃月夫人对王后这种表明公正实则偏私的做法十分不满,“照王后这么说,宫里头年轻的小男女胡搞乱搞,王后也都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妾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公主身有婚约,与人私通,就是放荡;公子渊勾引公主,淫乱后宫,更罪无可恕。决不能轻饶,否则传出去,人人都以年轻为借口,效之仿之,那还不乱了套” 王后仍维持着自己的风度,不急不缓“妹妹难道没年轻过,没犯过错小孩子家不知轻重,犯了错,罚是要罚的,也要酌情处置,倘若都如妹妹一般,铁血铁腕铁石心肠,宫人打碎了茶杯就拉出去杖毙,那宫中人人自危,人心惶惶,妹妹就觉得没问题” “小错”偃月夫人的声量有些高,几乎是在责问,“妾头次听说王室公主与人私通是打碎茶杯一样的小事,倘若私通是小事,那妾倒要请教王后,什么是大事” 王后不慌不忙道“妹妹,姐姐只是打个比方,何必这么咄咄逼人。再说了,早前鄢春君犯错,妹妹不也是说他年少气盛不知轻重,求王上宽恕怎么到了公主身上,就要重罚,妹妹这不是宽于待己,严于待人么。倘若不是,那就是妹妹觉得三公主比不上” “好了,别吵了。”鄢王将手里正看的章奏摔在了案上。 王后和偃月夫人这才都闭了嘴,都去看鄢王。 鄢王站起来,在殿里踱步沉吟。祁夫人教出这样的女儿,说实在,他一点不惊讶。祁夫人年轻时比这张狂,但他就是想借机把祁夫人薅过来奚落一顿,但又觉得这么多年风平浪静的过去了,何必因为这点心思弄得大家不得安宁。再说她那个狗脾气,可能无所谓,最终还是作罢,斟酌一番,道“公主行为放荡,有失体统,从即日起禁足音书台。恒渊勾引公主,淫乱宫廷,着即遣回封地,有生之年不得踏进国都。” “王上”偃月夫人觉得这惩罚太轻,撒着娇的表示抗议。 步长悠和恒渊俯身谢恩。 鄢王忽视了偃月夫人,又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寡人不想在宫中听到任何有关的闲话,更不想太后因为此事烦心。” 王后舒了口气,到底还是念着今儿是太后寿诞,没罚的太重。她也谢恩。 鄢王吩咐道“杨步亭,将人带下去,即刻就办。” 杨步亭立刻叫人,侍从进殿,恒渊和步长悠就跟着出去了。 两人从殿里出来,裴炎仍在外头,但步长悠没看他,也没看任何人,径直下了台叽,走出了紫明殿。 步长悠和恒渊在紫明殿外分别,不知他是真被惯坏了,还是宠辱不惊,竟有心思开玩笑“公主,真不甘心,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早知不那么多废话了。” 大约是共患难过的缘故,步长悠真心实意起来,她颇为遗憾道“我也是。” 他笑了,道“公主,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以后再见。” 以后再见还是不见,能不能见,步长悠没空琢磨,她只是畅快的松了口气。她念了好久的一步,终于走出去了,并且走得还不错。这一步走出去,剩下的就交给裴大人了。她豁出去了,他豁不豁得出去,那就是他的事了。 她点点头“好走,不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独桥 恒渊被送到谷外的官道上,骑上马,往东去。 步长悠被送往音书台。 对于步长悠来说,禁足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惩罚,她已在冷宫里待了十几年,怕什么禁足。她心有所思的是另外一件事,裴炎的拒婚到底什么时候会来或者会不会来 她跟裴炎交集不多,可以称得上只有一面之缘,却笃定的认为只要有一丝机会,他都会拒婚。她是凭这个念头才固执的要造出一个机会给他。之前她担心自己造不出这个机会,现在这个机会造出来了,她担心他不用。他若不用,她会很失望。 内侍跟着步长悠进了音书台,流云和紫苏正在院里掐花编花篮,见她回来,忙跑过来问公主怎么这个点回来了。步长悠还没说话,身后的内侍就拉长声道“王上口谕” 这话一出,唬得流云和紫苏忙跪下去。殿里殿外听到声的宫女和内侍也都跑出来,呼啦跪了一地。 内侍觑着眼,居高临下问“祁夫人呢” 刘氏今日没跟着出去,听到上头问话,忙回“回公公,夫人去赴宴了,此刻不在音书台。” 内侍凉声道“现在还未开宴,请回来听谕罢。” 步长悠扭头对流云道“你腿脚快,去请吧,在梧桐斋。” 流云道诺,起身跑出去,才刚一跑出音书台,藏在门口大槐树后头的青檀猛地扑出来截住她。 流云吓了一跳,将她拉到一旁,问怎么回事。青檀着急,没回答,只问她干什么,流云说王上有口谕,什么口谕还不知道,只说请夫人回来。青檀心中有数,但又有些担忧,她跟流云一起去梧桐斋,路上把步长悠和恒渊的事说了一遍,但该隐去的都隐去了。她说公主在曲径幽歇息,遇到了王后的侄子,跟他说了两句话,叫偃月夫人和二公主撞见了,非说他俩私通,还闹到了王上那。 两人一路小跑到梧桐斋,裴蓁和祁夫人正在下棋,见俩人满脸是汗,问什么事。青檀说王上有口谕,要夫人回去接谕。祁夫人从梧桐斋出来,问到底怎么回事。青檀把刚才的说辞又复述给了祁夫人。 祁夫人听完后脸色非常难看,一言不发的回了音书台。 中庭已跪了一地宫人,步长悠在最前方,祁夫人整了整衣衫,在步长悠身边跪下。 内侍见人齐全了,方才宣谕“王上口谕,文庄公主行事不检,有失体统,从即日起禁足音书台,祁夫人教女不善,一同禁足,钦此。” 祁夫人道了一句诺,说请公公留下喝茶,内侍说不了,他们还要回去复命,就告辞了。 祁夫人命人好生送出去。刘氏让院子里的人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祁夫人让步长悠和青檀跟她进殿。 祁夫人在榻上坐下,让步长悠也坐下,让青檀跪下。 刘氏过来送茶,祁夫人接了茶,抿了几口,将茶放在塌边的几上,问“青檀,知道为什么让你跪着么” 青檀垂着眼,道“奴照顾公主不周。” “不是你照顾不周。”祁夫人平心静气道,“是因为你撒谎。我问你,公主喝茶打湿了衣裳,回来换衣裳,衣裳为何没换就到曲径幽去了” 步长悠知瞒不住祁夫人,从榻上下来,在地上跪下,全招了“母亲别问了,回来换衣裳是我找的借口。” 祁夫人十分难理解,她拧着眉看着自己的女儿,问“这么说,你是跟人约好了,你们之前就认识” 步长悠道“是。” 祁夫人道“然后呢” 步长悠道“我是故意的,故意叫人发现,我想让裴家退婚,我不想嫁人,我想去佛寺清修。” 祁夫人恍然大悟了,原来是这么着,只是她不能理解“你要一辈子待在佛寺” 步长悠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只知道我现在不想嫁到裴家,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一个办法。”她俯身一拜,“母亲,你虽没跟我说过自己的事,可我能猜出来,我不想那样,让我去佛寺吧。佛门是清净之地,到了那里,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 祁夫人想,她到底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这个女儿。她这么小,拿起主意来却这么硬,先斩后奏,没有一点余地。 良久,她苦笑“我把你嫁给裴炎,并非只是权宜之计,我看到他,我就知道他比他父亲强得多,你嫁给他,会有好日子过的。” 步长悠只道“我从外人口中听说了不少关于鄢王的事,他除了不是一个好父亲外,其他方面好像挑不出错,母亲为什么不待在他身边,而要待在这里 祁夫人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半晌,问“你觉得这样能出去” 步长悠摇头“我不知道能不能,可这是我知道的唯一的办法,总要试一试。” “不后悔”祁夫人低眼看着她。 “不后悔。”掷地有声的回答。 “倘若裴家不敢退”祁夫人再问,问她是否考虑周全了。 “倘若裴家不退,我就嫁给他。”同样是掷地有声的回答,“但我不会有任何愧疚,我不愧疚,就不会让人有机会拿捏我,我会活得更好,母亲应该更放心才是。” 祁夫人曾也是公主,公主的命运就是王室这棵大树上的一片叶子,风起时,落叶的命运是注定的。她做为一片叶子,随风飘荡,一直荡到鄢国,虽然最终找到了一块清净地儿,可实在算不得什么美满人生,她自觉没资格指点女儿。去佛寺,未必是阳关大道,但不失为一条路,独木桥有独木桥的清净。 房间里有熏香,是檀香,让人宁心静气的。她叹息“你大了,心里怎么想的,我已经猜不透,我还是那句话,自己选的路,将来不要后悔。” 步长悠膝行至她脚边,偎着她,轻声道“母亲,我不会后悔的,永远不会后悔。” 才多大的人,就敢说永不后悔这样的话,还是太小了,但随她折腾吧,自个儿折腾来的,即便后悔,她也会原谅自个儿。而别人若是给错了,她或许会一辈子意难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辞婚 宫廷其实是个相对封闭的地方,流言通常只在内部发酵,传到宫外是猴年马月的事,而且通常走了样,连一点真相的影子都没有。但步长悠和恒渊私通事发,恰是太后寿诞。寿宴上,一多半的人都是非宫廷的外路人马,有一星半点的马脚露出来,立刻就形成了燎原之势。寿宴上的歌舞很妙,但没有这桩王室丑闻让大家兴致勃勃。 太后和鄢王端坐主位,觉得大家有些莫名兴奋,以为是这次寿宴办得好,大家很有兴致的缘故,于是两人都被带动了起来,频频举杯。 蒙在鼓里不知情的,除了太后和鄢王,可能就只有武平君和云中侯了。因为没人缺德到要跟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讨论孙子辈的风流事儿,他们自家的人知情之后,是如坐针毡,不敢吭声。 太后寿诞过去后,进入了八月。远道而来的宗亲和外亲好不容易来都中一次,不肯轻易回去,在各处玩闹,于是这事就流传到了民间。宫内的版本是文庄公主和公子渊私通。宫外的版本就变成文庄公主独自住在桐叶宫,养了无数的男宠,恒渊只是其中之一,并且将他们被人发现时的场景描绘的十分香艳,香艳程度堪比大郑最有名的艳情小说。 至此,鄢国那位没名没姓,甚至都没人知道的文庄公主,彻底出名了。 在文庄公主的艳闻中,文庄公主的未婚夫,裴家的长子嫡孙裴炎,成了最憋屈的存在。 当然,这种憋屈裴炎求之不得,因为这是他的机会。 外人眼中他越憋屈,辞掉这桩婚事的可能就越大。等这事发酵了一个月,到八月底,全城皆知时,他就写了一封言辞诚恳的辞婚书。 上次求婚时,他爹没知会他,这次他也没知会他爹,直接把辞婚书面呈了鄢王。 身为臣子,即便公主不着调,他也不能出言指责,他在辞婚书上只说自己配不上公主。 不过在这当口,他即便一字不提,明眼人也知道他为什么辞婚。 鄢王捏着辞婚书,看完之后放在一边,没说准,也没说不准,只让人回中尉府去请中尉。 中尉是鄢国的官职,负责国都的禁卫和治安,是鄢王室禁军的统领,关系着鄢王室的安危,非国君亲信不能担任。虽不比三公,甚至都没列入九卿,却是实打实,实的不能再实的实差。是都中任何王公贵族都不愿得罪的人,如今现任中尉正是裴炎的父亲裴翼。 离宫距离国都有段距离,裴翼得到传诏,下午到了离宫。此时裴炎辞婚的事已闹得人尽皆知,连太后都知道了。在裴翼到之前,太后把鄢王请了过去。 对自己的母亲,鄢王非常敬重。当年他二哥篡位,是太后联合宗亲发动了政变,派人到沈国将他迎回来做王的。那时他二十二岁,以为这辈子都会在沈国渡过,因为太多质子死在异乡的先例,他对回国不抱任何期待。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鄢国的天变了,好事轮到了他头上。 鄢王的确承认,他是幸运的。他父亲雄才伟略,留下一个空前强大的鄢国,儿子们都眼巴巴的瞧着王位,但几乎都丧在了那两场政变之中,而他在沈国为质,没搅入其中,反倒躲过了。他回国继位后,对国内局势不了解,也全赖母亲坐镇。 太后的意思很明白,纵然公主有过错,也不能让人退婚。再则这桩亲事是裴家自己求的,没人逼他们,他们想求就求,想辞就辞,当过家家呢。因此又迁怒鄢王,说他太宠裴家,宠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什么事都敢做。鄢王只得赔小心说已经把裴翼叫过来训斥了,这会应该快到了,太后才放他走了。 裴翼到紫明殿时,他儿子正在殿外跪着,已跪了一个多时辰。裴翼在来的路上,已经打探到了自己儿子干的好事,他也骑虎难下,只能一声叹气,在儿子身旁跪下。 裴翼左腿有伤,裴炎记挂着这事,请杨步亭拿一张椅子,可裴翼哪里坐得下去。 裴蓁的梧桐斋离紫明殿近,得知她爹来了,赶紧挺着肚子过去了。 肚子五个多月了,孕味十足。她想着,倘若鄢王震怒,她就挺着肚子在他面前走两圈,他看到孩子,兴许能消消气。 对裴蓁来说,裴炎和步长悠这桩婚事的走向越来越奇怪。她不明白这婚事是如何形成的,也不明白步长悠为何会跟公子渊私通。自从步长悠和祁夫人被禁足后,她没见过她们。音书台的宫人倒还能出来走动,截住一个问话,知道的却并不比她在外头听说的多。 裴翼、裴炎爷俩见裴蓁挺着肚子上来,让她赶紧回去,别跟着捣乱,她不。杨步亭把给裴翼的椅子挪过来给裴蓁,裴蓁也不坐,直挺挺的杵在一旁。 鄢王从重华堂回来,见他们一家三口这阵仗,就道“都进来吧。” 裴蓁有孕,裴翼有腿疾,鄢王都赐座。裴蓁坐了,裴翼不敢坐,仍跪着。 鄢王坐在宝案后的椅子里看着爷俩,曼声道“求赐婚的是你们家,现在要辞的也是你们家,咱们今日暂且不论君臣,就是寻常人家也没这个理,来,裴卿,跟寡人说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裴翼连连告罪,说裴炎年轻气盛,一时冲动,裴家并没有辞婚的意思。 裴翼的话一出口,裴炎立刻接住,不动声色的将他爹顶了回去“王上,下臣年轻,虽常有鲁莽之时,但辞婚之事,并非一时冲动,乃是三思之后所做的决定。公主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下臣寒门硕族,人凡质陋,实在不敢妄攀公主,还请王上收回成命。” 鄢王听他这么说,脸色即刻沉下来“你是说你父亲之前求寡人赐婚时说你爱慕公主,这话是假” 裴炎当然不能承认他爹扯犊子,他道“下臣不敢欺瞒王上,王上曾赐下臣一枝洛如花,那日下臣到扶苏园取花,偶遇公主,一时惊艳,后曾与家母提及,家母错意,以为下臣爱慕公主,臣父爱子心切,特来向王上求婚。王上赐婚,本是臣之荣幸,当竭尽全力爱护公主,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下臣实不愿强人所难,是故来请辞,还望王上成全下臣和公主。” 鄢王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淡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寡人既与你父定下婚约,就断不容公主无心,也不容你无意,辞婚书怎么带来的就怎么带走,寡人全当没见过,回去好好准备你的婚事,别想那么多。” 虽然鄢王已表明了态度,但裴炎不想就此作罢,因为这次作罢,就再无机会,他道“王上,下臣” “好了。”鄢王有些愠怒,“裴炎,寡人一向觉得你稳重识大体,对你寄予厚望,你平日挺机灵的,今儿是怎么了,要寡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苦计 裴炎再稳重,到底年轻,年轻就气盛,犟起来九头牛拉不回来。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有正当借口,虽然不便在明面上说出来,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俯身一拜“王上,下臣并非不识好歹之人,王上将钟爱的公主许配,是对臣乃至臣一家人的恩德,下臣铭记于心,时刻督促自己奋发韬励,方不辜负王上厚待。若此事为公务,下臣定听从王上、父亲教诲,可婚姻说到底只是私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公主对下臣无情,下臣对公主也无意,若为连理,不过是公事公办,无半点温情,这样一来,就辜负了父亲求婚,王上赐婚的美意,臣不愿一错再错,也不愿耽误公主,还望王上能收回成命。” 鄢王往常发火,底下跪的哪怕是丞相,都得跟着抖,如今见裴炎这个小青年还坚持着,一时之间倒不知是喜欢多还是生气多。可能是喜欢多,他喜欢这种年轻气盛。小年轻的可疼之处就在于还没经历过太多事,很勇敢,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像那些老狐狸,还没一点风吹草动呢,一万种退路就想好。他很赞许这种年轻的勇敢,只是不能给人知道,倘若给人知道,就会有人故作勇敢来献媚,那就没意思了。当君王的苦就是你喜欢什么不能叫人知道,你讨厌什么也不能叫人知道。 鄢王维持着自己的愠怒“寡人再问你一遍,公主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王上”裴翼似乎想说话,鄢王立刻喝止“没问你。” 裴蓁本来正要站起来扶着腰走两圈,听到鄢王这么呵斥她爹,又老实的坐了回去。 裴炎俯身拜下去,坚持道“下臣不愿辜负公主,也不愿辜负自己,请王上恕罪。” “好一个不辜负公主,不辜负自己,那就是要辜负寡人,辜负你爹了”鄢王气得在殿里来回踱步,“刚才太后说寡人把你惯坏了,寡人不以为然,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来人”鄢王吩咐,“裴炎以下犯上,出言顶撞寡人,罪不可恕,立即剥夺官职,降为宫门卫。”还嫌不解气,又补充,“先把他给寡人拖到外头日头底下跪着,没寡人准许,不准起来。” 裴蓁看了她爹一眼,裴翼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别说话。 裴炎俯身一拜“卑职叩谢王上隆恩。” 裴炎站起来,摘下腰牌,交到杨步亭手中,到主殿外的大空地上跪去了。 裴炎出去后,鄢王还在殿里来回踱步,裴翼俯在地上不动。裴蓁怕他迁怒,扶着腰站起来。这事因事关重大,侍女没有进殿,她身边没人,杨步亭赶紧过去扶。 裴蓁道“王上,兄长甚少如此莽撞,这次约莫是听了什么流言,气昏了头才如此糊涂,王上莫气,让他在外头冷静一下,等他想明白,就知道王上的良苦用心了。” 裴蓁从紫明殿回来,轿子在梧桐斋门口停下,在门口等了她好久的青檀赶紧上来请安问好。 裴蓁提心吊胆了一天,这会看到青檀,竟有些生气。只是不知道在气什么,在气谁,是自己哥哥,还是步长悠她只是觉得这桩好好的婚事,为什么要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的态度很差,近乎嘲讪“哟,你们主子还记得我呢,真不容易。” 青檀能猜到她有气,但青檀以为她是在气步长悠和人偷情,让他们裴家难堪的事。这事没什么可解释的,因为不管步长悠是否真的跟人私通了,裴家的确受了牵连。青檀讪讪赔笑“公主一直念着夫人,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心怀愧疚,不好意思。” 裴蓁冷哼一声,并不相信“她让你来干吗” 青檀讷声道“公主听说裴大人要退婚” 裴蓁听见这事更气“裴大人,裴什么大人,现在就是一个看门的,且在日头底下跪着呢。”说着不再搭理她,进了梧桐斋。 青檀懂了,行礼告辞,但没回音书台,而是去了紫明殿,让内侍通传,说文庄公主请诏,想面见王上。内侍一听就知道跟退婚的事有关,不敢怠慢,赶紧递话进去。鄢王想都没想就拒了,说让她专心绘图,图什么时候绘好,什么时候见。内侍一字不漏的将鄢王的话转递,青檀无法,只好回了音书台。 步长悠听了青檀的转述,有些心慌。她等了一个月,终于等到裴炎来退婚,现在就差最后一步。她看向祁夫人,祁夫人让她别慌,稳住。最后祁夫人想出一个苦肉计,她让步长悠到音书台的门口跪着,一直跪到鄢王肯见为止。 祁夫人告诉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估计有得跪,说不定得跪到明天去,让她心里有数。然后让刘氏找了一件旧冬衣,剪了最厚实的两块,要给她绑在膝盖上,这东西虽不顶用,但能减少一点痛苦就减少一点痛苦吧。步长悠说不用,既然苦肉计,还是来真的吧,万一露馅了,就没办法补救。 步长悠面朝紫明殿的方向,长跪不起。 守卫苦劝一番,没有用,只好去紫明殿通报。 鄢王这下真生气了,他生气的点跟裴蓁生气的点一样,他甚至因为比裴蓁知道的多,而更生气。这桩亲事不是你们双方自愿的么,现在搞成这样子,想做什么,想造反么。他冷冷的扔了一句,让她跪,看她能跪到什么时候。守卫回到音书台把鄢王的话转达,劝公主想别的办法,别跪了,这个行不通,步长悠充耳不闻。 步长悠比不得裴炎身强体壮,怎么跪都没事。她虽不是娇养的,但也没受过什么苦,跪了两个时辰,到黄昏,就受不住,昏了过去。祁夫人让青檀和流云过去送了点水,她醒了之后,继续跪。 守卫平时收了祁夫人不少酒钱和茶钱,如今就派上了用场。他们见步长悠昏了,又去紫明殿,求内侍传话,说公主昏倒了,醒来之后还在跪,再这么跪,怕是要跪坏了。 太后这正在紫明殿,见内侍递过来这样的话,就准步长悠过来。 两个时辰,步长悠跪的膝盖又肿又疼,走路都打颤,流云和青檀几乎是驾着她走到紫明殿的。她们进了宫门,远远瞧见跪在主殿台叽前的裴炎。他跪得比步长悠时间长,可仍纹丝不动。步长悠推开青檀和流云,自己慢慢朝他走了过去。 裴炎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以为跟自己无关,目不斜视,直到那幅白色裙裾停在他眼下,他抬起头看,才发现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暴力 裴炎在夕阳的余晖中看到这位公主脸色苍白,似乎比他还要难受。 她低眼看着他。 裴大人常年练剑,身强力壮,可身再强力再壮,一天水米未进,还跪了这么久,也够受了。此刻他脸色灰败,嘴唇发白。真是一副令人心疼的模样,步长悠问“疼么” 裴炎将目光从他未婚妻身上收回,哑着嗓子回道“卑职无事。” 只有眼神依然坚定,没半点裂缝。 其实看他这么坚定,步长悠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一种恶趣儿,想把他踩到泥地里,死死的踩进去,看他可怜巴巴的求饶,然后再去垂怜他。 步长悠知道倘若自己想,她就可以这么做,可她想,还是别这样了,他已经被她弄得丢尽了颜面,放过他吧。 她在他面前跪下来,双膝几乎是顶着他的膝盖。她没他高,这样一来,视线就比他低,她得以看清他的脸。 他嘴角的疔已经没了,可额头又冒出两粒,就在剑眉上边,红着鼓起来。最近八成又上火了,她抬手想摸摸看,他不愿意,躲开了。 她的手一顿,还是追着落了下去。她难得执着了一次。 他没有再躲,大约是跪太久没力气同她计较,于是他的半边脸颊就在她手中了。 她的大拇指拂过他的额头,手指很凉,如同清泉,像是抚慰,又像是垂怜。他还是觉得不舒服,偏了一下,离开她的手指,声线有点冷,不如那天在扶苏园那般亲切,他道“请公主自重。” 他这句落出来,那本来正温柔的手一下凌厉起来,变成巴掌,“啪”的打在它刚垂怜过的那半边脸颊上。 他没防备,猝不及防,被打得侧过脸去。 这巴掌出其不意,力道又大,落在黄昏里,立在廊庑下和殿门前的青麒卫与内侍都听到了,纷纷伸脖子去看,这难得的一场好戏。 她要打这一巴掌,来表达她被退婚的愤怒,虽然作戏的成分居多,可说不定也是借题发挥。疼吗,裴炎,她还是想问,可终究没问出来。疼点好,疼了才能记住。 他沉沉的看着她,似乎生气了,眼里酝酿了飓风。她是公主又怎么样,他也是天之骄子,爹娘都没打过,国君也爱护着,几乎从未大声跟他说过话。而且这事明明受委屈是他,他莫名其妙的被指了婚,莫名其妙的带了绿帽,成了笑话,现在好不容易抠出一个机会辞婚,婚还没辞呢,先降职,再罚跪,又被她打。他是个爷们,流血不流泪,可爷们也是人,爷们也会委屈。他何时受委屈不还手了倘若公主是个爷们,这会儿早被他吃得渣都不剩了,只不过公主是个女人,他又跟她不熟,不跟她计较罢了。可你当他是什么大善人。 她站起来,走上台叽,进到殿里。 鄢王和太后正盘腿坐在榻上对弈,见她进来,便停住棋,都来看她。 她俯身跪拜。 太后头次见她,说抬起头来,步长悠便抬头起来。 太后仔细打量了一圈,脸色不大好,有些苍白,于是衬得眼珠子乌黑,特别有神。 太后喜欢有神气的人,无论男女。模样也端正,挺气派。她点点头,觉得不错。 只是此前这位公主跟恒渊的事的确让人生气。她能理解年轻人的一时冲动,毕竟她也是打那过来的,但他俩把她里外的人都丢尽了,她不能原谅。 太后捻了一粒子下到棋盘上,自有经历风雨后的不怒自威,她其实比鄢王有震慑性“听说公主在那头陪着跪了俩时辰,怎么着,还没成婚,就夫妻一体了” 步长悠垂着眸,听了这话,立刻掉泪,一颗两颗掉在地上,似有满腹委屈“太后,是长悠年轻,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才叫两家为难,别说跪两个时辰,就是跪两天、两个月都不为过。长悠悔不当初,可事情既已发生,长悠也不能装作没发生,他既不愿,不能勉强,求太后和王上准了他所请罢。”说着俯身一拜下。 鄢王一听这话,捏在指间的棋子就落不下去了,他斥道“胡闹,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岂容你们出尔反尔,寡人看你俩都是猪油蒙了心,不识好歹” 步长悠直起身子,第一次认他做父亲“父亲,这事是女儿的不是,搁在谁身上,谁都受不了,他要辞婚,女儿能理解。长悠也不想借父亲的权威压迫他,不愿父亲为了女儿伤了君臣和气。长悠虽不像两位姐姐一样可以为父分忧,但绝不想增添父亲烦恼。长悠想到佛寺去,一来修身养性,摒除杂念,二来为太后、王上和鄢国祈福,祈求国运昌隆,请太后和王上恩准。” 其实闹到现在这一步,这桩婚事已是个死局。因为无论同不同意裴家辞这个婚,王室的颜面都保不住了。同意退婚,就开了先例,这将是鄢国历史上头一桩,大损王室威严。若不同意,国君逼臣子娶自己女儿,传扬出去也不好听。送步长悠去佛寺清修,是最好的选择,一来是惩戒,止住流言,对裴家有了交代。二来公主既去佛寺,婚事自然就不作数了,但也不算是被退婚。有点对弈中的和局,无谓输赢,是解决当下困境的一个好出路。太后脑子里有这念头,本想步长悠是不愿意的,年轻的女孩子再喜清静,也没几个愿意到佛寺去的,如今却主动提了出来,大约是真的觉得难堪,待不住了。她既然提出来,太后就开始认真思索这法子的可行性。 鄢王听了她那番话没吭声,步长悠觉得他略有松动,膝行两步,到他近前去。她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父亲,脸颊上还残留着泪水,梨花带雨的一个小姑娘。她勉力压住哭腔,要多委屈有多委屈“父亲,我虽做错了事,可好歹还是公主,没道理他不要,我还贴过去的理,那我成什么了我宁愿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丢这个人,倘若父亲真的怜悯女儿,求父亲成全。” 太后叹气,帮口道“哀家觉得既然公主无心婚事,一心修身养性,也不好勉强,让她去吧,代发修行,修明白了,对她有益处。” 鄢王似乎还在斟酌取舍,太后见状就吩咐道“去把裴炎叫进来。” 裴炎走路还算稳当,进殿后,首先看到了在地上跪着的公主。公主见他进来,牵着宽大的袖口,擦了擦面上的泪痕。 他跪下来,太后居高临下的瞧着他“裴炎,你不是寻常百姓,公主也不是寻常姑娘,你和公主的婚姻意味着什么,你心里明白。但公主刚才有句话说得也对,婚姻无论在什么前提下缔结的,都得两厢情愿,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理。这婚最初是裴家求的,现在你又来辞,出尔反尔,以下犯上,这个罪名你们裴家逃不掉。哀家问你最后一遍,想好了再答,公主,你想不想娶” 其实已经算威胁,可路开始走了,就没走一半再拐回去的道理。他俯身认罪“下臣不愿一错再错,请太后和王上责罚。” 太后点点头,道“王上,下诏吧。” 鄢王将指间的棋子扔回棋罐里,瞧向下面跪着的年轻臣子和风华正茂的女儿,这其实是一桩好婚事,可惜两人都不识抬举,他略微有些失望,但也有一些说不明白的赞许,他道“寡人的确把你们惯坏了,看来不能再惯,再惯估计要翻天了。裴炎,你出宫去,去给守城门,在那好好了解一下世情,什么时候懂了,明白了,透彻了,什么时候回来。” 裴炎心中直凉,不是因为降级,是因为鄢王还是没提婚事,他俯身拜下谢恩。只听鄢王又道“至于公主”他直起腰来,想了想,“那就去清平寺吧,那是王室寺庙,清净,好好在那静静心。” 步长悠松了口气,俯身拜下谢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音书 步长悠由青檀和流云搀着回到音书台。祁夫人、刘氏、紫苏正站在门口的那棵大槐树下翘首以盼,远远瞧见她们仨,早早迎上去,问怎么样。步长悠看着她们三个,点了点头。祁夫人松了口气,刘氏都落泪了,紫苏兴奋的欢呼起来,说终于可以出宫了。青檀拍了她一下,让她小声点。几个人这才说笑着回了音书台。 稍微晚些,内侍过来传口谕,说已派人到清平寺去安排了,三日后启程,请公主先收拾着,走时又带走了音书台的守卫。 守卫走后,青檀提醒步长悠,说裴美人生了好大的气,如今能出门了,要不要去瞧瞧她。步长悠想了想,还是说不去了,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裴家脸上不好看,她这边同样煎熬,去了难免尴尬,再等等吧,等这事彻底过去,倘若还有机会,她再去赔罪。 这天晚上,像过节一样欢喜,祁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启出了埋在院子里的果酒,大家喝了几杯。 晚膳后,天彻底黑了,但有满天繁星。祁夫人叫人搬了躺椅到门口的大槐树底下。青檀和紫苏在旁边看风炉煮茶。八月微凉,茶香溢出来,也凉凉的。步长悠只觉得天地浩大,这漫天繁星比任何时候都要美。 后来步长悠说想看祁夫人跳舞,祁夫人就从躺椅里起来了。 祁夫人的舞非常好,步长悠小时跟她学过,只是她没继承祁夫人在舞蹈上的天分,加上又是学着玩的,不肯下功夫,只学到了一点皮毛。 祁夫人不显老,跳舞时尤显年轻,像盛世里的牡丹花,雍容隆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步长悠觉得这牡丹得是像她母亲这样的牡丹,才能让人生出做鬼也风流的感慨。 祁夫人跳舞时,步长悠让青檀去把琴拿来,奏一曲为祁夫人伴奏。 琴棋书画四艺,步长悠最好的是画,其他的都略可,她觉得自己的琴声配不上母亲的舞,可音书台又没有更好的琴师,只能凑合一下。 音书台前头不远处置着十几块山石,山石聚在一块,叠成假山,假山上有水帘垂下来,落在四周的环形池子里。若打北边过来,这套山水像摆在音书台前头的屏风。 月光、水声、琴声、美人,青檀、紫苏姐俩坐在小杌子上捧着脸看得如痴如醉。 步长悠也快醉了,但一定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但她总不自觉的往祁夫人身后看,她觉得假山旁站了人,只是夜色太深,她看得不真切,于是叫紫苏过去确认一下。紫苏本以为是步长悠多心,直到走近后才发现假山的阴影中的确站了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这两人明显是偷窥的,可见她一步一步走近,竟然连动都没动。这定力不是一般人所有,紫苏不敢声张,等走得足够近了,她不用借什么光,就将这俩人认了出来。她和青檀之前在宫夫人身边当差,见过的。 紫苏辨出之后,立刻要下跪,杨步亭赶紧摆手叫她打住,别打扰主子看舞的雅兴。慌得紫苏赶紧往边上闪。 鄢王的目光仍在月下跳舞的祁夫人身上,连动都没动。紫苏以为他看得入了迷,不知道自己过来了,却忽然听到他问“婚事弄成这样,她还有兴致跳舞” 这是句极其平常的问话,可紫苏却被这句话打动了。它的动人之处就在它的平常。这哪里是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人会问的问题,这分明是早晨出去,晚上归来的丈夫会问的问题,有一种熟稔。 紫苏低声答“奴到这里两个多月,也是头次见夫人跳舞,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 有些答非所问。可她也只能这么回答了。总不能告诉鄢王,对呀对呀,您准许公主去佛寺,大家都高兴坏了,那样就露馅了。 鄢王道“回去吧,别跟任何人说寡人在这。” 紫苏有些纳闷,但还是行礼告退。为防止步长悠问东问西,她从假山这头绕到那头才出去,跟步长悠说什么人也没有,步长悠不疑有它。但紫苏是个肚子里藏不住事的主,晚上睡觉之前,她就趴在青檀耳边,悄悄把这事跟她说了。 青檀点点头,叫她千万别再跟其他人说,紫苏说那是当然,但她又忍不住问,这是为什么。青檀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想起一首诗来,这诗跟音书台有关。紫苏问她是什么,她枕着手臂,轻轻的念道“岭外音书断,经冬复立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紫苏对诗书不是很通,问什么意思。青檀说是一个人被流放在外地,跟家人里断绝了音信,熬了好几个冬春后,好不容易回到故乡,心里却忽然胆怯起来,不敢向从家那边过来的人打听家中的情况。 紫苏立马就把诗套到了鄢王和祁夫人身上,她问“王上现在是不是就是近乡情怯”青檀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觉得也不大可能,她说但愿是。 祁夫人问步长悠这次出去,准备带谁,步长悠说清修不宜带太多人,就青檀和紫苏吧,把流云留给刘氏,也省得她们母女分离。可流云想跟着出去,因为宫里太闷了,尤其等避暑的人都走了,偌大个离宫,又成了荒郊野岭。以前她还有步长悠,若步长悠走了,什么都没了。但流云又顾忌刘氏,怕她伤心,不敢说这种话。于是青檀和紫苏帮步长悠收拾行礼时,她也不去搭手,只是又嫉妒又愤恨的瞧着姐俩,眼里都快喷火了。紫苏还嫌不够,偏去逗她,说她们和公主在寺中安顿下来后,就能到处走了,外头天地广阔,想想就令人神往。这话可把流云气坏了,流云恨恨的跺了一脚地,跑出去了。刘氏看流云那副眼巴巴的劲儿,就准她跟着一块出去,还说自己跟祁夫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有她没她关系不大。流云虽然想出去,但还是狠心说不去。公主奉诏清修,带两人不算多,带仨就显得有些多了,而紫苏和青檀又分不开,她留下是最好的选择。刘氏说不动她,就随她去了。 晚上步长悠跟祁夫人睡在一张床上,娘俩说悄悄话。 步长悠很久没跟祁夫人这么亲密了。 祁夫人自身的经历造就了她的忧患意识,她一早就预料到了分离,几乎是有意识的在培养步长悠独立自主的能力。她绝不让步长悠依赖她。步长悠五岁起,就开始一个人睡。那时整个音书台就仨人。步长悠睡在主殿西边,小小的人,连床的一角都占不了,常半夜惊醒,跑到祁夫人床上,但祁夫人会原样不动的把她送回去,倒是她跑到刘氏那去,刘氏会搂着她睡。但若被祁夫人发现,祁夫人会非常不高兴,于是刘氏和步长悠就得看她的脸色,一整天或者好几天别别扭扭的。久而久之,步长悠夜间就不乱跑了,醒了就瞪眼看帐子,要么看书,年纪大了后,胆也大了,夜半惊醒的情况才逐渐减少了。 说是睡在一起,其实不过是躺着说话。步长悠没养成腻歪的性子,也不爱撒娇,通常是有事说事,没事就不吭声。祁夫人也不是黏缠腻歪的人,她名义上是母亲,实际上是老师。母亲多半慈祥溺爱,但老师得严厉狠心。一个人无法兼顾母亲和老师,而她选择做老师。好在她俩中间还有个温和慈祥的刘氏居中调停,她们母女的关系才不至于走向一个极端里。 但这一晚,步长悠前途已定,祁夫人可以稍微松口气,暂时不用担心她出什么差错,导致万劫不复。 娘俩平心静气的说话,祁夫人说得多些,多是叮咛和嘱咐,也有一些隐晦的提醒。说她跟裴炎的婚事算是搁置,倘若没有后文,那就还好,若是将来再被拾起来,那就不妙。让她出去后安分些,等这事淡下去后再说。 步长悠捞过祁夫人拢在胸前的青丝,把青丝当手帕盖在自己脸上,她嗅着母亲的清香,还在斟酌,斟酌了一个晚上,她想问的问题。这个问题关乎她从哪里来,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之前在宫里头碰见了鄢春君,他说我是不足月出生,不足月这个我知道,母亲说过我是早产,他还说宫里有流言,说我是那个殉国的祁王的女儿。” 祁夫人没动,只问“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我跟太子长得有些像。” 祁夫人把头发从步长悠手中薅出来,拧眉瞧着她“那你多什么心” 步长悠别扭的背过身不看祁夫人,因为她看着祁夫人,有些话就说不出来。她道“我没见过太子。” 祁夫人复躺下去,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将手搭在她肩头,轻轻拍打着,回忆往事“我刚到鄢国时见过太子,太子那会还很小,眉眼稚气,什么都看不出来,我现在已经忘了那孩子的模样了,但我想你们应该是有点相似的,你看裴蓁和裴炎不是也像么。” 步长悠虽对鄢王室有种种情绪,甚至曾希望自己不是这个家的人,但那都是负气的情绪。她内心深处肯定还是希望自己是这个家的人,无论家里头的人亲不亲她。家是根,她需要这根,人只要有根,就会觉得安定。那种安定感,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代替不了的。而祁王已经死去,她见不到他,也抓不住他,他无法给她这种安定感。 她得了祁夫人的话,安心的闭上眼,没过多久就睡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佛寺 清平寺是王家寺庙,建在国都南郊的清平山上,只对鄢王室开放,其他人均要在山脚下止步,不能上山朝拜。 马车在寺门前停下,护送的大臣来到马车前,单膝跪地,请她下车“公主,清平寺到了。” 青檀和紫苏闻言撩起车帘,从车厢中跳下来,然后将步长悠扶下来。 寺门前那棵老银杏树下站着两排女尼,穿着藏青袍子,一脸肃穆。 护送大臣引步长悠上前,对为首的中年女尼道“师太,这是文庄公主,奉诏前来修行的。” 中年女尼持珠行礼,道“贫尼明空,乃本寺住持,诏书前日已到本寺,一切都安排好了,请公主入内吧。” 护送大臣颔首回礼,又回头吩咐人将公主的行礼抬下来,完事后,他对步长悠道“公主,那下臣就告退了。” 步长悠点点头,他退行几步,转身回到队伍中,骑上马,队伍转向下山去了。 住持引步长悠进寺,监寺命人抬行礼。 清平寺殿宇高大,庄重肃穆,里头种满银杏,正是叶子黄时,满眼熟透的颜彩。 住持边引她往里走,边介绍清平寺的历史。这寺建于何年月,禅房多少间,经书多少卷,经过多少次修缮,哪位夫人、哪位公主曾在这修行过中间穿插着给她介绍路过的各种建筑,这是天王殿,这是钟楼,那是鼓楼,这是大雄宝殿,这是藏经楼,这是五观堂,那是讲堂院最后她们一行人来到一道白墙前,墙上开了一道月洞门,监寺上前将门打开,住持说出了这道门就等于出了清平寺。 出去后,步长悠才知道这门外还接了一个小院子,住持又命人把院门打开。 步长悠进了院子后,一眼就看到了那棵枣树。枣树枝繁果盛,几乎将半个院子都遮住了,感觉比寺门前的银杏的年岁还要大。 住持说宣太后晚年一心向佛,时常到清平寺来,这院子是特意为她建的,树也是那时种的。 宣太后是步长悠的曾祖。往上数三代的事,怎么着也得有五、六十年了,是挺久了。 之后监寺跟她们交代了日常起居的杂事,青檀和紫苏一一记下。 等都交代完了,住持领着众人退出了院子。 住持退走后,三人将院子前前后后翻看一遍。到底是为太后建的,古朴之中见精巧,什么都有,且都擦拭打扫过,窗明几净,倒不用她们忙活。 青檀和紫苏将装行李的箱子抬到正房,从箱子里往外掏东西。步长悠打开院子正门,正门外有一棵枣树,一条石阶道,阶上长满青苔,蜿蜒伸向远方,更远处是云雾缭绕的群山。 枣树下有一副石头打磨成的桌椅,她在方墩上坐下,这才发现八边的石桌是个棋盘。 棋盘刻纹年深日久,有些模糊,但倘若有棋子,也能下。步长悠抚过那纵横的刻纹,想起在这里住过的老太后,大约这是她下棋的地方。不知道跟谁,是跟寺中的住持,还是跟自己 青檀走出来,见她坐在石墩上,怕她凉,就拿了自己的旧衣裳叠成方块,要给她垫着,步长悠说不用,站起来回到了院子里去。 紫苏正在打枣,见她回来,问饿不饿,步长悠说还行,紫苏却哀嚎,说她现在已经不行了,必须吃点东西。打完枣,又去后面打水洗。枣又大又甜,味儿倒是不错。 吃了枣,紫苏还是饿,又想到监寺说寺里过午不食,她就觉得头皮发麻。这才头一天,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青檀也怕步长悠挨不过去,就跟紫苏到寺里的五观堂去。她们头一天到这,应该可以破个例吧。 厨房里厨姑说她做不了主,可以去问问典座,典座说她也做不了主,让去问住持,住持说下不为例。青檀和紫苏谢了她,又去五观堂的厨房,厨姑给她们仨熬了粥,又热了几个包子。 吃一顿饭感觉像打了场仗似的,且还下不为例,紫苏十分忧愁。 青檀也觉得过午不食太苦,她说实在不行,就自己开火,反正院子后头有厨房,就是不知道住持答不答应,先看看吧。 夜色降临后,青檀和紫苏打了热水,服侍步长悠沐浴,之后催促她歇息。寺中早课的时间是寅时六刻,太早了,怕她歇晚了起不来,于是三个人就早早的躺下了。 躺下来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步长悠又披了衣裳起来,外头星光灿烂,她就坐在廊下看星星。 青檀其实也没睡着,初来乍到的,入睡没那么容易,她听到外头有动静后,就从东厢出来,一看果然是步长悠。这会儿她倒不劝步长悠去睡了,而是回去拿了一把椅子,陪她坐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扯了一会儿闲话。之后,寺中的鼓声响起,全寺都要歇息了,她们知道已是亥时,就各自回房。 次日,天还不亮,钟楼上响起钟声,一声一声在夜色中荡开,青檀被钟声惊醒,赶紧拍了拍身边的紫苏。 两人穿了衣裳,一个到后头打水,一个去叫步长悠。步长悠几乎在第一声钟声响起时就醒了,这会也穿好衣裳了,没有防风灯,两人摸黑到后头去。 厨房的灯已点亮,紫苏正在井边打水,青檀上去帮她。井水很凉,青檀要去前头打热水,步长悠说先凑合一下吧。盥洗过后,步长悠回房理了理头发,三个人穿过那道旁门,到做早、晚课的大雄宝殿去。 秋风露凉,衣带当风,还真是有些冷了。 到大雄宝殿后,里头站满了女尼,尼姑们表情肃穆,默不作声,只有在看到她们三个进来时,忍不住偷瞟了几下,大约是想看看鄢国的公主到底是何模样。 步长悠径直走向站在宝殿中央的住持,朝她施了一礼,住持还礼,道“公主头次做早课,不必着急参与,先感受,等感受到了佛主的召唤,再加入不迟。” 步长悠点头说是,然后在住持下首的蒲团上坐下。 早课开始,尼姑们诵经,她们仨却一点听不懂在颂什么。一刻钟过后,紫苏率先受不住,几次想站起来冲出去,都被青檀拽下去了。步长悠倒还好,因为在流云没到音书台之前,她跟着祁夫人和刘氏过了十四年。一个小孩在没有任何玩伴的情况下,渡过了这么多年,她要忍受多少寂寞的时光,她早过了动不动就抓狂的时期。只是忍受寂寞和忍受枯燥是两回事。在音书台,她不得不忍受,因为哭也没用,哭完发一通脾气,静下来还是自个儿,走不出去,也找不到人。但在这儿不一样,她忍受不了,走出去就解脱了,所以当她开始觉得难受了,她就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出了大殿。 青檀和紫苏见状,也忙跟着走了出去。 住持没拦着,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宫里来的公主,又这么年轻,静不下心来很正常。头一天能准时起来就算有心了。而且住持知道公主为何到这里来,避祸罢了,不是真的有心向佛,这事勉强不来。她能做的,不过是保这位公主平安,到时宫里来接人,把人全须全尾的交回去就是了,其他的,无须跟她计较。 天还没亮,外头黑漆漆雾蒙蒙一片,她们走下大雄宝殿的月台,诵经声被抛在身后,风里有露水和草木的清香。 步长悠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 清平寺的早课时间,除了做饭的厨姑,其他人全在大雄宝殿,外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看不到。 紫苏的肚子已咕噜咕噜叫了一夜,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踊跃的怂恿步长悠“公主,咱们去五观堂吧,昨儿奴问了,今早的斋饭可丰富了,有南瓜千层饼,菘菜炖豆腐,土豆炖番瓜,还有白米粥和酱菜”说着说着,紫苏就开始流口水了,“而且她们的厨房好大,有四口大铁锅,奴在宫里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锅,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虽然紫苏和青檀是下人,吃食比不得主子,但也没有很差,倒不是真馋人家的这点斋饭,只是昨天她们只正儿八经的吃了早膳,中午没吃,晚上只吃了几个包子,是饿得了。这一饿,瞧什么都眼冒绿光。步长悠也早饿了,于是仨人就一块去五观堂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