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回民国当戏子》 第1章 换命 北直隶的冬天不好过。 才不过初冬而已,风打在脸上生疼,不知数九之后又将是怎么个冷法。 蒋锵锵才从教堂出来,稚嫩的小脸便被刀子似的风狠狠割了一下。 她下意识缩缩脖子,宽大的棉衣随之一动,又让冷风寻机钻进了空心棉袄,激得她打了好几个哆嗦。 她把身上的棉袄裹了又裹,无奈这件衣服尺寸太大,即便腰部捆得再结实,袖子、领子等处照样漏风。 蒋锵锵不再和衣服较劲,索性做起了原地高抬腿。没跑几下,口鼻就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很快便适应了室外的温度。 她摸向腰间,隔着破棉袄触到腰间那硬梆梆的东西,面上浮起满意的笑容,用英语向着屋里高喊 “哈里路亚感谢主,感谢彼特神父,我过两天再来帮忙” 轻快的童音还萦绕在破败的院子里,女孩早已蹿得没了影子,徒留下几间过于简陋的教堂。 这所西洋人开办的教堂建在马桥镇外的山脚下,因面前有条蜿蜒的长长斜坡,鲜少有人乐意爬上去参拜那个洋佛爷。 蒋锵锵跑得很勤。她并没有什么宗教情怀,只是为了神父偶尔的慷慨馈赠。 轻盈的身影跃动在十八弯的坡路上,欢快得有如一只才学会奔跑的小鹿。呼呼的西北风扫过耳畔,她的脸早被冻得没了知觉,脚步却舍不得慢下来一点点。 蒋锵锵爱死了奔跑的感觉 换命前,她被病榻困了十九个春秋,从没尝过行走的滋味,更不要说是奔跑了。 因为她最终选择以自杀结束生命,按照阴司条律,接下来的三生三世都注定会体弱多病,继续与病床为伴。 蒋锵锵受够了疾病的折磨,魂魄不愿归西,偷偷逃了出来,四处游荡。 寒来暑往,不知过了多少春秋,才被好心的鬼差带到此间,与这副身体的原主做了交换。 原主只是发烧而已,论理命不当绝。然而那小丫头全无生志,只求速死。 鬼差苦劝不下,这才偷梁换柱,令二人同时遂了心愿。 蒋锵锵汴沛流离,穿越了时间和空间,才终于拥有了这幅渴盼已久的健康身体,开心之情无以复加。 她向鬼差郑重承诺,必将加倍珍惜这副皮囊,无论前路如何险阻,她保证永不放弃,决不连累鬼差触犯天条。 贫穷又如何乱世又如何上一世她倒是出生在太平盛世,投胎在大富之家,过得又是什么日子 因此每每想到鬼差的担忧,蒋锵锵就觉得不可思议。如今她身体健康,能跑能跳,能顺畅地与人交流,世上还有比这个交易更划算的吗 没有这样的幸运,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怎么可能后悔 蒋锵锵得到这具躯体已有半个月。她也曾四处打探时局,只是碍于五岁的年龄限制,很多事还探问不出来。 可笑的是,马桥镇这个住了百余户人家的镇子,竟连一张报纸都找不到 不要说报纸,她甚至连张地图也没找到。 蒋锵锵不知道马桥镇的确切方位,只知道这里隶属北直隶离,距北京不远,和蛮荒、偏远这些词搭不上边儿。 然而,这里的贫穷和落后还是把蒋大小姐吓到了。整个镇子里,几乎没几个识字的,用十根手指头能数得全来形容,绝对是字面意思,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 令她失望的是,即便是彼特神父,也只有十来本宗教书籍,及几张早已泛黄变脆的过刊。 蒋锵锵以她近乎于零的近代史知识,只能判断出此时大清已亡,二战似乎还没有爆发。至于更多的消息,一时半刻还打探不出来,再说她也没有那个闲功夫。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生存 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小包袱,心里踏实了不少。 包袱里有彼特神父送的一小包洋白面,还有七八块方糖。 这种西洋货非常紧俏,要是拿到黑市上卖,想必能发上一笔小财。然而,蒋锵锵并不准备这么做。 身为一个外乡人,又是个年仅五岁的孩子,去黑市卖东西必然难以卖上价钱。况且就是拿到钱,也很难保全。与其冒这个风险,倒不如全数交给房东王婶。 穿过来的这半个月,王婶非常照顾她,就连身上这件棉袄,也是她家女儿穿小的。 蒋锵锵不敢设想,要是没有这位好心的房东,原主能不能捱到今天,能不能撑到她魂魄飘来。 这皮囊只有五岁,可芯里住的却不是万事不懂的稚子,不能一味只承别人的恩情,半点不加回报。 来了半个月,她终于能拿出一份像样的礼物了 蒋锵锵跑进镇子就缓下脚步,学着本地人的样子环起双臂,将两手褪在长长的袖管里取暖。她的手并不冷,才跑了这么长一段路,浑身还微微冒着热气。只是借这个姿势,用两条小臂紧紧抵住包袱,生怕那金贵东西从空心棉袄里滑出去,当街露了白。 冬天的日头淡淡的,大中午也没什么暖和气,路上几乎没人走动。就连沿途的铺子也全部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看不见街上的动静。 蒋锵锵溜着瓦沿往家走着,尽量把存在感弱化到最小,一心只想着马上回家。 “锵锵,锵锵,这边来” 尖细的喊声打破了街上的宁静,斜前方翠色门楼前,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探出半个身子,扬手招呼她过去。 虽只见过一面,蒋锵锵仍一眼认出她是小红的妈妈。 倒不是她过目不忘,实在是小镇上鲜少有人涂脂抹粉,更没人穿这么鲜亮的袄裙,极好辩认。 面对女人的热情,蒋锵锵却很是踌躇。 原主与小红极为要好,似乎与这女人也走动很频繁。不过在蒋锵锵魂穿来的次日,小红就诡异地失踪了,女人也一直没再露过头。 更重要的是,以成人的眼光看过去,蒋锵锵无法苟同原主对这位姨姨的判断。 她这幅打扮与其说是漂亮,倒不如用“风尘”二字更为贴切。 尤其是马面裙下那双不安分的三寸金莲,鞋子火红的颜色甚是乍眼,生怕旁人看不到似的。 蒋锵锵在这里适应了半个月,可每每看到畸形的小脚,仍是止不住起鸡皮疙瘩。 唯有默默念佛,庆幸原主生得足够晚,得以摆脱缠足的不幸命运。 若是给她这么一双畸形的脚,那才真是要了她的小命 蒋锵锵半扭过脸,不想留意那双脚,眼神却不听话地一次次飘过去。 女人叫她不动,便扭着腰肢摇摇摆摆地走过来,热情地拉她去家里吃点心。 点心,这两个字的诱惑力委实不小。 半个月没吃过细粮的蒋锵锵,本能地咽了咽口水。可与此同时,也嗅出了危险的味道。 然而,身体里却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咆哮道“怕什么你只有五岁,她又不能吃了你。那可是点心啊就算不是点心,白面馒头也是好东西啊啊啊” 正在蒋锵锵天人交战之时,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锵锵,傻愣在当街干啥呢你爹找你呢,快和我一起家去” 熟悉的声音立时打破了片刻的迟疑,蒋锵锵心中略过一丝羞惭。好歹见识过葡式蛋挞、榴莲酥、脏脏包的她,居然也有沦落到被“点心”二字迷失心魂的时候,真真丢人到家。 她向女人扯了个敷衍的笑容,扭身便向来人的方向迎了过去。 来人正是王三秀房东家的女儿。 她比原主只大三岁,却总拿出一幅长姐的威严,把原主当成亲妹子一样疼惜,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秀只有八岁,却已出落成小美人一枚了。尤其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一般。 只可惜现在这双美目里,满满全是怒火。 三秀一把拉过蒋锵锵,戳着她的脑门训道“没长记性啊你说了多少回了,怎么还往那不干不净的地方跑” 小红妈妈半眯着眼睛冷哼一声,似笑非笑道“哎呦呦,这是谁家小姑娘,说话这么刻薄。都是街里街坊的,嘴里这么不干不净的不好吧” 三秀回头怒骂“你自己干的事,自己心里清楚拐来的丫头跑了,那是她的造化。你不思悔改,反倒变本加厉,居然在光天化日下向好人家的闺女下手。你还想祸害哪个我就呸,你个不要脸的烂货,就少造些孽吧告诉你说,再让我看见你黏着锵锵,我就喊人去你家” “喊人来好啊,我正愁没生意上门呢。呵,小丫头嘴这么毒,怎么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货色。我看是老鸹站在牛背上,光看见别人黑,却看不见自己黑呢。我问问你,去年和货郎私奔的那个小妮子,就你二姐吧啧啧啧,果然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呢看你这一身浪样,只怕早晚也得走我这条路。看看那双桃花眼” 蒋锵锵听了这些不干不净的,再看三秀气白了的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年月,私奔可是个天大的罪名。二秀跑了倒是一了百了,却害苦了自家姐妹。这种小地方,一家放屁百家闻,只怕王家日后再难寻到好亲事了。 蒋锵锵见三秀气得双臂打颤,生怕她和那女人吵嚷开,反而会受到流言的二度伤害,忙拉着她的胳膊往家里扯。 三秀也是个明白人,没被愤怒冲昏头脑,顺着蒋锵锵递过来的梯子就坡下驴。紧咬着嘴唇,低着头大步流星往家走,不再理会身后刺耳的骂声。 蒋锵锵人小腿短,很快只能小跑着相随。 因这幅皮囊只有五岁,她按理无法听懂刚才那段口角的深意。因此无论心里多担心,却是半个字也不敢劝的。 二人急走,直到离家门还有二三十米的样子,三秀猛然刹住了脚步,虎着脸说 “你个不长记性的下次再往那女人身边凑,我这辈子再不管你了,听明白了没有” 蒋锵锵自然领她这份情,学着小孩子应有的神色,拉着对方的手摇晃着说“小红妈妈欺负秀姐姐,她是坏人,我再也不理她了她的院子我不去,她的点心我不吃” “噗,就知道吃家去,给你烤着白薯呢。” 二人来到院门前,大门才推开一道缝,就从里边传出叮叮当当的金属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洋火盒子 随着叮叮当当的金属声响起,不等大门打开,大黄狗的脑袋已经迫不及待挤出来,哈哈向二人吐着白气,一个劲往三秀身上蹭。 蒋锵锵不讨厌狗,只是心疼身上这件唯一的棉袄,不想沾得到处是口水,便远远闪在后边。 三秀咯咯笑着扳着狗头,拖着它绕过鸡窝,解开了铁柱子上盘起的狗链子,放大黄狗出去撒欢。 王家的院子比较小,初建时可能只设了三间大北房的量,如今硬生生又挤进了两间厢房,再加上院里堆满了各色杂物,愈发没个下脚的地方。 两间厢房全租了出去,靠西的那间正是蒋家住的。 王婶在屋里听到院里的犬吠鸡叫,挑着厚厚的棉门帘子要出来,才只迈出一条腿,脸还没露全,圆滚滚的大肚子已经没遮没挡地秀了出来。 一见女儿,她满脸都笑开了花,嘴上却不依不饶地唠叨着 “臭丫头野哪儿去了这么大了还只知道玩,也不知道帮我顾家。你那洋火盒子才糊上几个,人就跑没了影,晚间你舅舅要是过来” “好了好了,这不是回来了吗您可别出来,外边冷,冻坏了可怎么办” 三秀抢步上前,一边将母亲往屋里搀,一边继续道, “今儿的活儿有点多,我怕一个人干不完,误了正经事,这不是才出去寻帮手吗。您就放心吧,有锵锵这个小快手出马,我们一会就能完活。” 王婶这才看到后边的蒋锵锵,笑着让让她进屋拷火。自从怀孕之后,她那双手就肿得和馒头似的,做不来糊洋火盒这种细致活,便让房客小姑娘过来帮忙。 起先也没指望一个小孩子能帮什么忙,无非是可怜她没人管,寻个由头让她混口饱饭吃。 不成想蒋锵锵却极有这方面的天赋,竟比许多妇人上手还要快。而且她心眼实在,做事丁点不糊弄,糊出来的盒子质量杠杠儿的。最重要的是,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她的手速并不输给旁人。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蒋锵锵便成了王家糊洋火盒子的主力。 王婶也不给她钱,只是常叫她来家里吃饭。 他家也不富裕,即便租着屋子,却收不了几个钱,大米白面仍是要过年才能吃得上,只是糙粮能管饱罢了。 三秀把母亲扶进屋,也不急着干活,而是拉着蒋锵锵一起在炉边烤手。 火炉台上煨着两个烤熟的白薯,油已经凝住,一看就烤了一段时间,显然是客意留给什么人的。 屋子满是白薯的香气,蒋锵锵起床后还没吃饭,只馋得心神恍惚,把怀里的礼物都给忘了,目不斜视地盯着那两个白薯。 直到一枚白薯下了肚,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献宝的事。 屋里唯一的桌子上摆满了洋火盒的材料,两个丫头只好到炕上去打包袱。 王婶怀着七个月的身孕,身子一天比一天懒。再说她也不觉得一个小丫头能拿出什么好东西,连屁股都没离开椅子,只坐在那里缝小衣服。 蒋锵锵才掏出洋白面,三秀就亮了眼睛,哪里还顾得上矜持,麻利扯开另一个小布包,看着方糖低呼出声。 然而也只有这一秒钟的晃神儿,随后她反射性掩住布包,回头向母亲的方向望了一眼,见她仍专心缝衣服,这才咬着蒋锵锵的耳朵骂道 “你个小傻子怎么一股脑全拿过来了就不知道自己藏起来几块。还好,那几个全没在家” 蒋锵锵被她搞得有些蒙圈,在一旁怔怔发呆。 三秀麻利地掏出手绢,包了三块方糖,强行塞回蒋锵锵怀里,这才吮了吮手指,笑得好不开心。 糖在这种地方可算个稀罕物,即便大户人家的孩子,也只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吃得上。 三秀收拾好一切,拿起那两样东西跑过去献宝,兴奋地叫着“妈快看,锵锵给咱们拿回来什么好东西,这可是正经的西洋货,您一准也没见过” 王婶这回也坐不住了,把小衣裳随手一放,两根肿胀的手指小心翼翼捻着洋白面,啧啧赞叹。 三秀也伸手要摸,却被一把拍了回去,直向蒋锵锵撇嘴。 王婶如获至宝,抱着小包裹在屋里转了两圈,愣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存放。半晌才指使女儿搬来凳子,将东西藏在高柜顶上。 她不好意地解释道“家里孩子太多,这不是怕他们毁了好东西吗” 蒋锵锵下意识瞅了眼那伟岸的肚子,不禁吐槽这对夫妇的造人能力。 三秀上面一兄一姐,下面还有一弟一妹,这是第六胎 啧啧,这就是没有套套的年代,女人的洪荒之力全部用来生娃了。 蒋锵锵强迫自己不再瞎想,见母女俩这般兴奋,心里也很伏贴,善意提醒道 “神父说了,这东西不要留着过年用。东西放时间长了,就不新鲜了。” 其实她心里明白,王家必然舍不得吃,八成会拿去换钱或送礼,她无非是想提醒一下食品的保质期,免得好东西越留越不值钱。 王婶兴高采烈地应了,再没了继续做小衣裳的心思,反而凑上前给两个小丫头搭下手,边干边絮叨着 “锵锵真厉害,才五岁就能说洋文了我那小子还长着你一岁,却只会撒尿和泥巴” 三秀嗤笑出声,引得王婶不乐,皱眉怼道“还有脸笑你都八岁了,还不照样连件大衣裳都做不出来,看以后哪家娶你” 三秀顿时冷下脸“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下来会打洞。我自有我的用处,倒是那几个小的,指不定还不如我呢” “住嘴”王婶唬白了脸,伸着脖子往外看。偏老式窗子没有玻璃,糊满了厚厚的纸,哪里能看到什么 她起身掀着门帘往院里瞧了半晌,回身狠狠在女儿背上打了几下,压低声音恨恨道 “你翅膀还没硬呢,就气我你那狠心的亲爹有什么好,把家里所有钱都换成了药,末了还不是一闭眼去了,半个大子儿也没给咱娘们留下来。我寡妇失业还要拉扯两个孩子,不往前走一步,拿什么养活你们姐俩” 三秀从鼻子里冷哼出声,扭头盯了母亲一阵,却抿了抿唇,终于再有没说一个字,只十指翻飞地糊盒子。 蒋锵锵从没经历过这么尴尬的场面,如坐针毡。偷眼看了下兀自抹眼泪的王婶,又扫了眼神色木然的三秀,心中不由暗暗叹惜,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没想到和和美美的王家,私下里也是暗流涌动。难怪她平时隐隐觉着三秀对自己好得过分,甚至越过了四秀和小弟,原来是同母异父。 这半个月来,她和三秀形影不离,却完全没看出王叔是后爹。这世上偏心的父母何其多,对亲生子女都很难一碗水端平,更何况是后爹。 王叔能对前夫的孩子一视同仁,蒋锵锵在心里已经默默给他颁发了一张“五好父亲”的奖状。 难怪王婶总偏着三秀,原来是心疼她没了亲爹,这才加倍补偿。 蒋锵锵并不站在好姐妹这边,反觉得三秀未免太过掐尖好强、爱使小性子,这要是换作自己 唉,想到这两世淡薄的亲缘,她不得不怀疑自己兴许是天煞孤星下世,注定六亲无靠。 蒋锵锵暗自神伤,没有说话的心思。 另两人也缄默不语,各自想着心事。一时间屋里静悄悄的,只偶尔从火炉里传来噼噼啪啪的响声。 在尴尬的高气压、及郁闷心情的双重作用下,蒋锵锵糊盒子的手速再创新高,十指翻飞得可以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可惜无人喝彩。 就在寂静几乎要吞噬掉整个房间时,院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不等三人反应,厚重的门帘猛然被人高高掀起,几个男人卷着寒风一起冲进屋。 冷不丁被寒风这么一扫,离门最近的蒋锵锵不由打了个喷嚏,好奇地向来人看去。 这么冷的天,居然还有客人上门,而且全是生面孔。 王叔跛着脚打头阵,客客气气将身后的三位客人一一让到炉边烤火,满脸喜色地搓着手吆喝老婆倒茶,又指使小丫头们收拾桌子给客人用。 蒋锵锵怕三秀犯小性儿吃亏,忙不迭应声收拾。 屋子就这么大点地方,二人只好把洋火盒子的阵地搬到床上。 蒋锵锵芯子里毕竟是个成年人,很快就察觉出气氛不对。尤其其中一个不是本地人,愈发透着古怪。 细细观察了一阵,这才搞清楚他们的身份。 话最多的那个黑脸汉子,是王叔的本家兄弟。他那微微腆着的肚子、崭新的棉袍子,以及那颐指气使的派头,似乎是个人物。 另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一脸病容,且穿着寒酸,访谈间却倍受敬重。原来他正是小镇里唯一的教书先生。 至于被唤作“冯老板”的外乡人衣着朴素,大约40岁左右,体格结实,手关节也很粗大,似乎是常干粗活的。总之,怎么看怎么没有老板的派头。 这样天南地北、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三个人,不知道怎么会凑在一起,还屈就到王家这间小屋里 蒋锵锵琢磨不透其间的关联。 正在冥思苦想之际,答案却如同炸雷般轰然而出。 原来冯老板此行,是来买三秀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卖女 三秀被她那个貌似忠厚的继父给,给卖了 蒋锵锵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纵使天天给自己洗脑,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自己这里是民国,这里是民国,可遇到卖儿卖女的戏码,她还是接受不能。 时间仿佛一瞬间静止下来,蒋锵锵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超高频的尖锐女声突然响起,火车笛一样差点刺破耳膜,这才把蒋锵锵的心神再次唤回现实,目瞪口呆地看到更为震惊的一幕 王婶拿着火筷子,猛然扑向丈夫 蒋锵锵惊呼一声,下意识要从炕上爬下去阻拦,却被三秀从后背一把按在床板上。 果然有惊无险。 王婶的火筷子还没机会变成凶器,就被王叔轻松截下,随手一个嘴巴糊在女人脸上,喝骂道 “咋的要造反啊敢碰坏肚子里的崽儿,我把你也一块卖了” 王婶似是被打惯了,并不犯怵,反而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往男人身上贴,尖着嗓子吵道 “孩子是我的,我不卖再说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了,还能再养她几年” “你个老娘们懂屁不趁现在卖了,难道还留着这个祸害长大了和人私奔你不要脸,我们老王家还要脸呢再出这么一当子事,往后谁还娶咱家闺女” 这话似是魔咒一般,瞬间收了王婶的法力,烂面条一样萎了下去,被男人连拖带拽塞进椅子里,不住低声啜泣。 王叔讪笑着向客人致歉,转身就去抓三秀,却被当家哥哥拦下。 王二突然开口,矛头却直指自家兄弟,毫不客气地指责道 “不是我骂你不长劲,好歹也快奔四十的人了,怎么办事还毛毛躁躁的给三秀请师父,是多么好的一桩事你也不事先和弟妹商量好,这不是让我这个作中人的为难吗哼,要不是自家亲戚,我抬腿就走” 王叔被唬得忙不迭作揖陪罪,王婶这下也慌忙止住哭声,强撑起身子向众人伏了伏,期期艾艾地询问拜师的事。 王二摆出推心置腹地语气说“咱们老王家可是镇子里的大户,从来不干亏心事。这位冯老板是北直隶有名的大班主,是梆子、京剧全能来一气。前些年,戏班子还上北京唱过堂会呢。这事可没有一点假,不信去你娘家扫听扫听。” 冯老板摆手道了句谬赞。王叔则边听边点头,一迭声地称是。 王婶被他说得蒙了向,脸上渐渐露出喜色。 王二此时话风一转,抿了一口茶淡然道“因着是自家亲戚,我当然要把咱们三丫头放在头里。可丑话说在前边,这事成与不成可不是我做得了主的,一切还要看三秀有没有这个造化。” “呵呵,不是我吹,我家三秀可是出了名的水灵,整个镇子再找不到第二个。” 王二并不理会,只继续吹嘘戏班子的辉煌,仿佛进了戏班子便吃穿不愁,立即能扬名立万一般。 蒋锵锵全神贯注地听着,一个字都不肯落下。 眼见王二两句就把王婶哄得晕了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目光从屋内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却发现没有一个大人能指望得上。 就连教书先生也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得不到润笔费,白跑这一遭,竟也大言不惭地帮腔,说亲眼看过戏班子的表演,多么多么受欢迎。 蒋锵锵忧心忡忡地望向三秀,却在对方脸上看到兴奋的光芒。 三秀的眼睛亮得惊人,眼神中混杂着惊喜、期待和兴奋,这幅神采奕奕的样子却是前所未有的。 蒋锵锵彻底灰了心。 连王婶那样的成年人都被人忽悠了去,更别说三秀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蒋锵锵虽是二十一世纪的魂魄,近代史又是渣渣,却也大致了解旧社会艺人的卑贱地位。 直到解放前,戏曲演员统统被唤作戏子,那可是被划归在下九流里的。 她对下九流的具体内容并不十分清楚,只记得娼妓、小偷也名列其中,只此两点就足够了 再说张国荣霸王别姬的电影里,不也说穷人若不是活不下去,没人愿意送孩子去学戏吗。 以王家的家境,远远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啊 可惜她只有五岁,不要说劝说王婶,只怕连三秀都不会在意她的话。 如今也只能盼着冯老板看不上三秀,或者双方谈不拢价钱。 然而 冯老板对三秀非常满意。 而价格,似乎在来家前就已经谈妥了,双方甚至根本不提,已经央教书先生立字据了。 王婶脸上半是欢喜半是担忧,茫然地在屋里乱转,半晌才想到女儿,拉着三秀的手问她怎么个意思。 三秀猛个劲点头,根本不理会蒋锵锵拉她袖子,还许愿发誓地说一等唱出名,就寄钱回来给家里盖大房子。 蒋锵锵急得团团转,半天才插进去一句话,追问冯老板的大戏班子到底在哪日后能不能去看秀姐姐唱戏 小孩子的童言一下戳破了美丽的肥皂泡,原来大名鼎鼎的戏班子根本没有固定的演出场所,而是赶着驴车四处流窜。 蒋锵锵还没来得急为自己点赞,却赫然发现根本没人在意这一点。 三秀反倒为她科普,说河北梆子全是这样四处表演,这样才能到各地见大世面。 遇到这种拖后腿的猪队友,蒋锵锵一口老血吐不出来,只能生生往肚子里咽,徒劳无力地做最后的挽救。 然而,整个屋子里根本没人理会她这个小毛孩子。 反倒是冯老板对她发生了兴趣,笑着询问这丫头为什么一口地道的京腔儿。 王叔拍着脑门笑道“看我这人,竟然把蒋先生忘了哈哈哈哈,这么大的事总要同他说说,我去厢房请他过来一起热闹。” 蒋锵锵一听就明白了,王叔这是留了贼心眼子,生怕契约上有什么猫腻,找便宜爹给他参详。 三秀则紧紧抓住机会表现,口齿伶俐地向客人说起蒋家的事。 她一直以自家住进了北京房客而自豪,此时更是当着众人的面,吹嘘起蒋家父女的能耐。 “识字算什么人家还会说外国话呢山脚下的那个洋和尚知道不,那可是蒋先生的好朋友,常常一起聊天呢” 要不是王婶的眼神和小刀子似的剜过来,三秀差点要把神父送的洋面粉作为佐证,从柜顶搬下来给众人过目。 三秀的口才本就不差,再加上她年纪小,不太可能编这种瞎话。 不要说冯老板,就连教书先生都起了兴致,盼着见到这位高人,一起切磋切磋。 只有王二这个知情人不掺和,一脸嘲讽地埋头看契约。 看他那幅郑重其事的样子,要不是可巧把纸拿成90度,还真没人敢把他当睁眼瞎。 恰好王二就立在炕边,蒋锵锵悄悄凑过去,半跪在床板上,歪着脖子看了个正着。 八成立字据的规矩,倒是端正的楷书,不难辩认。 蒋锵锵没正经学过繁体字,好在曾经猛追过一阵子台湾盗版言情小说,如今连着上下文倒也能读出个七七八八,只是速度快不了。 直看得脖子都酸了,也还没有读完。 这古怪的姿势被教书先生察觉,不知是不是出于职业习惯,将契约交到蒋锵锵手里,要小丫头大声诵读。 众人刚刚被三秀说得兴起,却没人相信这年纪的孩子能识字,也跟着老先生一块起哄。 若是在平时,蒋锵锵才不想出风头。可她看到了不得了的内容,倒正好顺水推舟。 她装作怯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望着老者说“我识字少,不敢乱念。只知道这是一份死契。老爷爷,什么是死契秀姐姐会被打死吗” 蒋锵锵此言一出,立时炸了锅。 “好孩子,你今年几岁了这么小就能看出这是张死契。了不得,了不得,孺子可教唉呀,可惜不是个男孩子。啧啧,可惜了” “小孩子不要乱说话,哪里就会死人了学戏的都要写这个,这是行规,懂不懂我花大价钱买徒弟,哪里舍得往死里打。真的打死了人,我难道不赔本吗” 其间,王婶反应最大,抱着女儿缩到墙角里尖叫“死契怎么会是死契我可不卖女儿不卖,打死也不卖” 三秀也吓傻了眼,把头扎在母亲怀里,一味尖着嗓子叫。 蒋锵锵捂着耳朵看着众生相,稳稳坐在炕沿。边欣赏着自己的大作,边欢快的抡着小短腿,默默为自己的急智点了一百个赞。 “肃静,肃静,都白吵吵了。听我说” 王二拍着桌子吼出一嗓子,总算把场面给压了下去,一时间就连两母女的哭声也缓了下来。 众人眼睛直直望到他身上,王二不慌不忙地嗽了嗽嗓子,沉声道“我王二生在马桥镇,长在马桥镇,死也不会离开马桥镇。我能害乡里乡亲能害自家兄弟真是岂有此理我给人介绍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经手的娃娃海了去了,哪次出过事儿” 这段摆明了回避矛盾的说辞,却成功把王婶给镇住了。 半晌,王嫁才期期艾艾地说“可,可是我家又不是指望着闺女发财。学戏行,签死契可不行” “哎呦,我说弟妹啊,你这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了。这不就是一张纸吗就是走个过场。不信问问去,哪家不是这个写法” 王二把卖身契拍得哗哗响,苦口婆心地劝着。 “就像冯老板说的那样,这叫行规。行规懂不懂人家唱戏的全是这个规矩。怎么着,就为了你家三秀,人家冯老板就得把好几百年的规矩给废喽啧啧啧,你当你哪位啊听我的,保准没错儿” 王婶咬着嘴唇想了良久,讷讷道“那我们就不学了” “你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骷髅精 门帘一掀,寒风没遮没挡地灌进来。 王叔站在门口不出也不进,手臂停留在打帘子的动作上,冲着屋里吼道“你说不学就不学,你当你是谁啊告诉你记清楚了,这个家由我做主再嘚吧嘚吧的,就给我滚蛋” 门大敞洋开着,王叔身旁瑟缩着个纸片相似的男人。他两眼发飘,神游太虚一般,于屋内的吵闹没有半点反应。若不是后腰被王叔撑着,随时都有出溜到地上的危险。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全焦灼到他身上,不明白王叔好端端弄来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到底憋了什么屁。 只有蒋锵锵了然,耷拉着眼皮,蚊子哼哼般的叫了一声“爸。” 不管她这声喊得多勉强,声音多么小,满屋人全听到了,唯有那位本尊恍若未闻。 直到门帘放下来,光线恢复正常,众人这才看清楚蒋父的相貌,不约而同抽了一口冷气。 蒋父瘦得脱了相,脸上没有半两肉,活像个蒙了张人皮就匆忙跑出来的骷髅精。 他两眼无神,神游太虚般任由王叔架着坐下,蜷在椅子里打哈欠,似乎随时都会合上眼皮睡过去。 王叔不以为然,喜滋滋搓着手向大伙介绍“这位是蒋知秋先生,呵呵,以前是在北京洋行里做事的。” 王二不屑地打断了自家兄弟,没好气地说“咱们这谈正经事,你把他找来做什么依我说你快些盖好手印了事,这么大冷的天,我们也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再说冯老板还等着赶路呢,别耽误时辰。” 王叔被截了话头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磨着要文书,非让蒋知秋过目看看。 王婶顾不得王二满脸的不悦,忙说文书不必看了,蒋锵锵已经认出来,那张是死契。若是认下,往后闺女或打或杀,再不许父母过问的。强调这份死契说出大天也不能签。 眼见事情要黄,王二把脸往下一沉,喝道“这叫什么事咱们在家说得妥妥的,不过是回来相看一眼孩子,咋能说变卦就变卦你倒底做不做得了主让个娘们儿在这里搅和,你不嫌丢人,我们老王家还嫌丢人呢也不看看今天来的都是谁冯老板、陈先生,可没有一个闲汉。这天寒地冻的,谁有心思在这里陪你过家家” 冯老板黯然不语。 教书先生却坐不住了,嗽了下嗓子慢悠悠地说道“老朽身为外人本不该多言,然而有道是旁观者清,当事者迷,忍不住多一句嘴。死契我写得多了,也不见哪家真个打死人。人说师徒如父子,谁个能舍得下手往死里打再者说来,谁花价买徒弟,也不是为了打的。唉,父母疼孩子是人伦,我理会的。可你们翻过头来想想,师父就算铁石心肠下得去手,可打杀了徒弟于他又有什么好处,难道就不怕赔本吗” 王婶听了脸上露出迷茫之色,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话来。 蒋锵锵恨不得上去抽糟老头一嘴巴,好个助纣为虐的老狐狸 几句话下来,便把是非黑白全搅和成了一锅粥,再想掰扯清楚可就难了。 蒋锵锵在这边义愤填膺,紧抿着嘴唇想对策,右手下意识抚上左手腕,拇指不住在腕间揉搓着。 而屋子的另一头,冯老板却打起了旁的主意。 他慢悠悠走到蒋知秋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晃了下,低声道“断顿了吧呵呵,我倒是还有些富余的,就看你的意思了。” 他刚才那下晃得极快,恐怕就连神箭手也看不清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然而,萎顿的蒋知秋却激灵一下坐直了身子,伸长脖子凑过去,贪婪地翕动着鼻翼。 冯老板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应,扯着唇角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看中了你家小闺女,想收她作个徒弟。你要点头,这几个烟泡儿就是你的。” 蒋知秋大喜若狂,伸手就要去抓,却被横冲过来的小钢炮撞到了一边,险险跌下椅子。 蒋锵锵旋风一般冲过来,死死抱紧父亲的大腿,边摇晃边哭道“爸爸不要卖我我识字,会英语,能糊洋火盒子。我,我长大还能学做好多好多事,能赚钱养你。” 然而,任凭她说得天花乱坠,那位入了魔道的瘾君子却充耳不闻。 蒋知秋仿佛突然患上了重感冒,鼻涕口水吸溜个不停,乞丐似的伸着竹竿般的细胳膊,急急向着冯老板要烟泡。 此情此景有如兜头一盆凉水直泼下来,蒋锵锵心口一寒,强忍着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泄洪一般喷薄而出。 可她如何甘心,徒劳地伸直两条小短胳臂,拦在父亲身前,仰着泪眼向冯老板告饶“求求您行行好,放过我吧我长得不漂亮,不可能红的,您就饶过我吧。” 话还没说完,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大力撞得失去平衡。 不等蒋锵锵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人已然结结实实趴在地上,两只小手蹭出几道白痕。 她顾不得手上的伤,抬头一看才搞明白,原来是便宜爸爸拿到了烟泡,整个人打了鸡血似的,不管不顾推开一切“路障”,飞一样地跑回去过烟瘾。 蒋知秋头也不回地往家跑,大声许诺着只抽一口,就马上回来按手印。 望着不顾而去的瘾君子,蒋锵锵的心拔凉拔凉的。呆呆跪坐在冰凉的地上,仿佛浑身的血都被抽干了,连一丝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世界,真是太荒谬了 她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被亲生父亲卖了。 更可笑的是,她一个大活人竟然只值几个烟泡儿 蒋锵锵连痛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心中涌起没有边际的无力感。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一如上辈子那样。 没想到即便拥有了健康的身体,她却仍旧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蒋锵锵本是有些自傲的,一直不理解原主的轻言放弃,以为那是懦夫的行为。时至此刻,却终于有了些体会。 她的情绪跌落谷底,右手下意识护上左手腕,这时一双温暖的小手握了过来。 三秀并不急着把她搀起来,反而蹲下身咬着她的耳朵说“真好,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你也不用太过伤心,就你爸那种大烟鬼,卖你是迟早的事。要我看这样挺好,总比被卖给小红妈妈强多了” 最后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一下子把蒋锵锵从自哀自怨的泥沼中惊醒。 蒋锵锵不由打了个激灵,仿佛拨云见日一般,终于真真切切看清自己的处境 如今,她不仅仅把自己喂饱了就成。给一个瘾君子当女儿,随时都要做好被卖出去的准备。 唯一的区别是卖给谁 被卖到戏班子总能学个糊口的本事,日后凭本事吃饭,比卖到暗门子里强得太多。 意识到了这一点,蒋锵锵才明白她刚才做的事多么没有意义,完全是战略上的错误。 关键点从来就不是瘾君子,入了邪魔外道的人不可能回头。卖身契才是重中之重,绝对不能签死契 蒋锵锵没有时间细细谋划,再也顾不得是否被三秀当成妖怪,附耳嘱咐她这般这般,那般那般 两个女孩窃窃私语时,大人们早就吵得不可开交。 对于死契,王婶宁死不从,王叔则模棱两可。然而一听说换成活契,价钱就要立减四成时,他便不干了。 几个人吵闹不休,惹得冯老板终于发了狠话。 言称他的确看中了三秀不假,但决计不会为她破例。要么按说好的价格签死契,要么只能给四成,收三秀当手把徒弟。 反正蒋家已经许了一个徒弟,只等大烟鬼按完手印,他就带蒋锵锵走人。至于三秀,让王家自己看着办 此言一出,王二就急了眼。 他应的是三秀这档子事,蒋家可不会给他半分钱。若是他牵线的孩子没办成,倒把邻居孩子卖了出去,还不得被同行笑掉了大牙 王二不想砸自己的金字招牌,不得不拿出浑身解数支应着。 可眼见事情才刚刚有了些眉目,三秀那丫头出面一搅和,事情便又变了样。两次三番搅和下来,事情变得越来越邪门。 他那个没脑子的兄弟不知中了什么邪,竟是被那拖油瓶牵着鼻子走,半个字也不肯听他的。 王二眼见好端端的死契就要变成七年活契,价格更是降了六成,心肝都在滴血,一把将兄弟扯过来,压着嗓子说 “你是不是昏了头,卖这几个子儿够干啥的眼瞅着家里就要再添一张嘴,不多卖几个钱贴补日子,往后怎么过活再说那丫头又不是你生的,还能指着她顾家不成小心人财两空啊” “二哥一心为我好,我全明白。可人都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我是个半残,赚不来什么外快。倒是三丫头精明得很,人又生得漂亮,备不住真能弄来大钱。” 说到这里,他见二哥又瞪起眼,压着他的手臂解释道, “我明白你是怕三秀不顾家,这个我也想过。她虽不是我亲生的,可她娘总是亲生的,弟弟妹妹也是一个肚子里钻出来的。她就是狠心不管我,难道还能连那几个也不管不顾嘿,反正家里暂时也不缺这点子钱,倒不如索性赌上一把,到底也算有个盼头。若是真赔了,我也认命” 王二听到这话风便皱起了眉头,这一听就是那对母女的口气,偏生这个呆子肯信。 嘿,他还就不信这个邪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三件事 王二不是轻举妄动的人,他总觉得今天的事透着诡异,遂端着茶碗低头琢磨起来 那寡妇入门也有两三年了,似乎并没有什么城府,扮猪吃老虎的可能性极小。说来这事,备不住是三秀那鬼丫头的主意。 想到这里,王二心里猛然一跳,心思顿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八岁的孩子便有这等心计,三秀这丫头长大了可不得了啊 虽说只是个女娃,可古代还出过女皇帝呢。谁知道这丫头得了哪位菩萨的眷顾,日后会有什么样的出息 王二的眼睛不由扫向三秀。 这丫头生得水灵,虽说眼下还太小,看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以着他的眼光,至少不在二秀之下,却比二秀聪明太多 这样的孩子放出去闯荡,应该错不了。 没错就是不信自己的眼光,也得相信冯老板的眼光。人家走南闯北的眼睛够多毒,他可是一眼就相中了三秀呢。 王二是个务实的,当下决定不再为难这个厉害角色,反倒有意促成,又尽量不让本家兄弟太过吃亏,希望给三秀留个好印象,日后好相见。 于是,事情就这么顺利谈妥了,屋里气氛随之松弛下来。 教书先生摆足款式写文书,王婶殷勤为客人张罗茶水,三秀则拉着蒋锵锵,畅想外面的世界。 这时门帘一动,蒋知秋佝偻着身形钻进来,匆匆走到王叔身旁耳语了两句。 “你说什么这这这我可” 王叔迟疑地望了眼二哥,倏尔皱起眉,将人向冯老板的方向一搡,没好气道, “事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这种事我没法管,你自己说去吧。” 蒋知秋气短地垂着头,不敢与众人对视,活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嗫嚅半天也没半点动静。 王二抿了口茶,呵呵笑道“哟,这是活过来了有什么事就说吧,这里也没人堵了你的嘴。” 蒋知秋低着头向前几步,将冯老板给的包裹往桌上一放,又远远地退回门边,期期艾艾道 “我刚刚神志不清,做了,做了一件糊涂事。锵锵是我唯一的骨血,无论如何也不能,不能总之全是我糊涂,请冯老板大仁大量,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蒋锵锵自便宜爸爸一进门,就将五感全投在他的身上,听了这话只觉浑身的血都热了。便宜爸爸天良未泯,或许她的事还有转机 王二大喇喇伸手把纸包打开,摊在冯老板面前,耳语两句后冷哼道“我说数目不对吧呵呵,我今天也算是开了眼,爽完了就反悔。啧啧,您这文明人办出来的事,还真叫我们看不懂呢。” 蒋知秋浑身一抖,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几乎要把头埋进腔子里,闷声道“我一定还” “还嘿,你能拿什么还别当我不知道,你手里但凡有几个钱,全拿去抽了。” 蒋知秋尴尬地搓着衣角,半晌才鼓起勇气望向王叔。 王叔不等他开口,就喝道“我可不借钱你那小屋还欠着我两个月的租子呢,要不是看这天寒地冻,夜里能冻死个人,我早就撵人了。” 蒋知秋仿佛被人断了脊梁,闻言软塌塌地颓在地上。他本就瘦得脱了人形,此时看着更是让人揪心。 王婶腆着肚子才要过去,便被自家男人给扯了回来。 蒋锵锵无奈地摇摇头,暗骂自己太过天真,居然对一个大烟鬼心存幻想。 不能再心存侥幸 既然注定被父亲卖掉,倒不如抓住眼下这个机会。戏子虽然属于下九流,学会唱戏总是个本事,至少不是最差的那个选项。 蒋锵锵于是迈着小短腿走过去,攀上男人的肩膀说“爸爸,我愿意和秀姐姐一起去学戏。” 蒋知秋猛抬头,一脸惊诧地望向女儿,很快又化为悲戚,将女孩抱在怀里哭道“爸爸对不住你,我就是个废物连妻女都护不住,我我我还算什么男人” 蒋锵锵只觉被一股怪异的气味包围,立时反应出这是什么,厌恶地挣开身子“臭” 蒋知秋身子一僵,触电般放开手,微微向旁边闪了闪身。 他怔了片刻,仿佛突然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颔首道“好,爸爸依你学戏也,也算是条出路。” 蒋知秋要来写好的卖身契,只扫了两眼就愤然撕了个粉碎,冷冷地说“你们倒是会做生意,五个烟泡就要换死契,真是做的一场好梦。我再不是人,也不卖女儿我这就去大街上讨钱去,就不信讨不出两个烟泡钱。” 王二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大喇喇地说“去去去,马上去我倒要看看谁会理你个大烟鬼。” 蒋知秋并不接话,竟是抬脚就走,没有半分迟疑。 冯老板忙上前截下人,笑呵呵劝道“误会,误会,全是误会我可不是人贩子,实在是相中了令嫒的内秀。她年纪小小却很是沉稳,是个好坯子。我也是爱才,不想错过了这个好苗子。全是为了孩子好,来来来,咱们坐下慢慢商量。” 蒋锵锵被这个小变故,惊得瞪大了眼睛。 她本以为冯老板只是搂草打兔子,顺手把她买下来,没料到竟这么看重自己。 至于便宜爸爸更是惊人的给力 要知道她穿来的这半个月,蒋知秋可不曾尽过半点父亲的职责。把个五岁的孩子扔在家,从不曾过问一句吃喝。 事情太过顺利,顺利得没有真实感。 难不成他这是演戏 这阴暗的设想悄悄袭上心头,蒋锵锵的心又冷了下来。 没错蒋知秋那种大烟鬼怎么可能在意女儿,这一定只是他借机抬价的小手段罢了。 呵,自己真是没救了,竟然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瘾君子身上,这是多么缺爱啊。可惜命中注定她没有这个福气,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都与父母亲缘淡薄,六亲无靠。 斩断了这份痴心,蒋锵锵将全副心神都放在谈判上。 蒋知秋不像王叔那么好忽悠,恢复了神志的他思路清晰,言辞有据,最终将期限谈到五年,甚至比三秀还少了两年。 五个大烟泡,没加一分钱,做五年手把徒。 难道蒋知秋真心不想卖女儿蒋锵锵看不懂这个便宜爸爸了,他竟没有趁机要钱,一分钱也没要 可是 蒋锵锵脑子里却乱轰轰的,完全理不出头绪,就连三秀在耳边说了些什么,也没有在意,直到听见父亲与人争吵起来。 蒋知秋指着文书愤慨地指责着什么,却孤立无援。 王二怒道“自古文书都是这么个立法。我爹说合了一辈子,我说合了半辈子,怎么到你这就不行了。识字了不起啊呸,还不就是个绿头王八,你还真拿自己当个人了。有本事,别卖女儿啊” 蒋知秋怪叫一声扑了过去,却被王二踹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围上前劝架。 教书先生气呼呼地说“老朽虽不才,本镇的文书倒有八成都出自我手。手把徒的文书自来都要写上这句,生老病死,觅井逃亡,师门概不负责,哪里来的毛病” 原来是为了这个 其实,蒋锵锵也对这条不满,只是记的电影霸王别姬也是这么演的,只当是这时代的霸王条款。 这类电影她统共只看过两部,对此完全没有概念,不知道有没有改变的可能,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 蒋知秋似乎被他踹得不轻,捂着左肋说道“大总统都在位多少年了,你们还拿前清的规矩说事。这种条款不合法,我不签” 王二往地上啐了一口,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摆明了态度不再插手。 直到此时,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蒋锵锵的事与王二根本就没有半毛钱关系。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想当这个恶人。 蒋锵锵见冯老板似有退意,深知父亲若是不妥协,此事便只能无疾而终。 三秀拿着文书蹲在蒋知秋身前,恳求道“蒋伯伯,我的文书也是这么写的,您就应了吧。我当锵锵是亲妹妹,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说完还不住向蒋锵锵使眼色。 蒋锵锵见状,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小红的妈妈,立时作了决断。 饶是父亲拼命为她争取,她却仍然无法相信他。 蒋锵锵默默站到三秀身旁,抿唇不语。只有紧紧拉着小姑娘的手,她才能控制着不做出傻事。 今天蒋知秋表现得太好,令她动摇。可他终究是个大烟鬼,备不住明天又为了几个烟泡卖掉她,甚至根本不问对方是做什么营生的。 王二再讨厌,终究没有强买强卖。可下一次遇到的,没准就是涉黑的人犯子了 蒋锵锵看过太多法制节目,她不敢赌大烟鬼的人品。 这时王婶也挺着大肚子凑过来劝说,希望两个孩子能一起拜师。这一去天高路远,日后两个孩子相互间也能有个照应。 蒋知秋掩面无语,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冯老板见机冲上前,抓着蒋知秋的手就按在印泥盒里,飞速地盖上了指印。 蒋知秋抹着泪,拉起女儿出了门。他不等走到厢房,当院就抱着女儿痛哭失声,良久才抽抽噎噎道 “你命不好,摊上我这么个没用的爸爸。现在我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跟着我也不是个事儿,倒不如远远离开的好。爸爸是个废物,连个能留念想的东西都拿不出来。好孩子别恨我爸爸有几句话嘱咐,你一定要记住” 蒋锵锵也红了眼,郑重地点点头。 “好孩子你是个聪明、坚强的好孩子,比爸爸强一百倍。爸爸下面说的事,你必须牢牢记住。现在你还小,听不懂也没关系,只要牢牢记住这三件事就行。第一件,终你一生不许碰鸦片、吗啡这类东西。不止自己不许碰,还要远远躲着爸爸这种人。第二件,不要找你妈妈。如果她找到你,你也不要认她。第三件” 蒋知秋细细嘱咐完,把女儿往王家屋门的方向一推,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厢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救场如救火 蒋锵锵觉得自己一定是昏了头,被父亲卖给戏班子,当起下九流。 可她非旦没有不开心,反倒欢欢喜喜的。 然而,她被骗了 蒋锵锵一回到正屋就发觉不对劲,冯老板不在了。 而盖着父亲手印的文书,竟是一张死契。 买方一栏赫然写着小红妈妈。 这是偷梁换柱 蒋锵锵飞快将文书撕了个粉粉碎,可撕了一张还有一张,撕了一张还有一张 她急忙拉三秀作证,一回头才发现,三秀不知几时变成了小红。 与此同时,王二、王叔、王婶所有所有人都阴测测地冲着她笑,伸出双臂,要逮她去小红妈妈那里领赏。 蒋锵锵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靠自己。 她先打倒了最弱的小红,又闪过众人的层层把守,冲向自家住的厢房去找爸爸。 然而门一打开,却赫然发现父亲倒在地上。 蒋知秋浑身抽搐不止,口吐白沫,凸着眼睛吃力地说“第,第三,你不许” 不等一句话说完,他突然喷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就这么气绝身亡了。 “爸爸,爸爸爸” 蒋锵锵猛然睁开双眼,只觉得自己满脸泪痕,待慢慢听到窗外吵闹的蝉鸣,才意识到刚才只是一场恶梦。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这才发现枕巾湿哒哒的,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沤透了,黏糊糊的非常难受。 蒋锵锵轻手轻脚地取下枕巾,靠着墙坐起身,借着月光看到床上熟睡的孩子们,那一腔恐慌、无助的情绪才慢慢消散。 恶梦醒来,不难发现梦境的逻辑错误和荒谬之处。 然而梦里的感受分外真切,即便此刻人已经清醒,仍是心有余悸。 尤其父亲的死状,过于逼真。 事实上,蒋锵锵见到父亲的遗体时,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过据说死前,他的确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痛苦非常。 那日,蒋知秋按完手印回屋后,便悄悄吞食了所有烟泡。待被人发现时,尸体早已凉透。 王二说蒋知秋死于大烟吸食过量,蒋锵锵却清楚,父亲是自尽的 女儿的发卖,终于唤醒了蒋知秋的人性,也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摧毁了他那脆弱的神经。 他选择用死亡结束可悲的人生。 蒋锵锵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一方面鄙夷他的堕落,一方面恨他的不负责任,可心里却非常明白,若是没有蒋知秋仅存的父爱,她如今早不知身处何处,根本不可能呆在戏班子里,吃这碗安生饭。 时光一晃而过,她和三秀进戏班子已经半年了。 从冬到夏,随着戏班子在直隶四处游荡。 蒋锵锵对民国的乡间生活有了更多的认知,炎炎夏日,不要说空调、电扇这些奢侈品,就连最基本的卫生条件,都无法保证。 才刚刚入夏那时,她就被传上了头虱。 蒋锵锵无法像三秀那样,淡定地用篦子篦虱子。反而一见到篦子,就浑身冒鸡皮疙瘩。夜里更是折磨,宁愿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也不愿与众人同榻而眠。 可人总要睡觉,生活也总要继续。 最后,她只得央婶子把一头秀发剪光,剃了个大光头。这样每回洗脸时,便能顺手把头皮也一并清洗干净。 蒋锵锵抚了抚头顶才冒出的青茬,看着床上挤挤挨挨的孩子们,没有了丝毫睡意。 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即便适应了这么久,可随着夏衣日渐单薄,她还是不习惯不分性别地与众人挤在一张大通铺上。 蒋锵锵也嫌自己龟毛,可任凭理智上如何接受民国的生活水平,仍旧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 此刻倚墙独坐,望着床前的月光,渐渐陷入了沉思。 当初,她把冯老板当成大反派,根本不相信他说的任何话。 先入为主地以为,这个把河北梆子和京剧一勺烩的戏班子非常烂,只有三秀那种没出过镇子的小孩子,才会憧憬王二吹嘘的所谓前途。 然而,现实却啪啪打脸。 冯老板的戏班子在北直隶,还真叫得上名号,轻轻松松养活着好几十号人马。 也正是有这样的实力,冯老板才会广纳门徒。 他极为重视娃娃功,戏班子里十岁以下的小萝卜头就有八个。 蒋锵锵年纪最小,因身小力薄,倒是得了师兄、师姐们不少照顾,担水、劈柴、洗衣这样的活不大沾手,比三秀滋润多了。 更难得的是,她和三秀都得了冯老板的青眼,算是在班子里站稳了脚跟。 三秀条件好,嗓子又高又亮,脸蛋生得更是漂亮,再加上那对会说话的大眼睛。只要肯用功,没有不出头的道理。 人人都看得出来,在这茬小萝卜头里,师父对三秀最是寄予厚望。 相比而言,蒋锵锵的天赋就没那么突出了。 冯师父最初看中的,是她那口纯正的京腔,着意栽培她学京戏,想壮大戏班子在京剧上的实力。 然而没过多久,蒋锵锵就给了他更大的惊喜惊人的记忆力。 别的孩子要背二三十遍的戏词,蒋锵锵五六回就烂熟于心,且记得牢靠。 这样不出一个月,居然就囫囵学下一出吉利戏码儿。不过以她的年纪,上台露脸这种事当然轮不到她头上。 也是该着蒋锵锵露脸。 某次堂会,蒋锵锵扮作旦角的儿子陪着串了个场,就是充当一句台词都没有的“活道具”。 偏生这天主家派的午饭出了问题,好几个演员前后脚跑肚拉稀。 冯师父统筹调度,把节目调来调去,可无论怎么调整,眼下还是空出个堵不上的窟窿。 台上不能空着 火烧眉毛的时候,几个后补的徒弟还没化好装,可前台的那个却撑不下去。 台下观众已经有些躁动,要是再不换下台上的丑角,估计就要有人掀桌子了。 虽说饭食出了意外,责任该由主家担。可戏演砸了就是演砸了,观众才不问个中原因,毁得是戏班子的名声。 冯师父急红了眼,拿眼一扫后台,正好逮着扮好戏的蒋锵锵,拦腰抱起她就往前冲。 管事的急道“哎呦我的班主大人,这么小的孩子哪儿行啊咱们可别” 冯师父脚步不停地往着走,管事一路小跑地追着。 “救场如救火,不行也得行她不上,你上” 冯老板一句话把管事的堵了回去,头也不回到了台口,安抚道 “别怕,就按平时学的来。好好演,演好了,师父给你买肉包子吃。” 蒋锵锵又不是当真五岁,当然明白首场的意味。可也正是心里清楚,愈发紧张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冯老板给台上的徒弟比了个手势,拍着小丫头的肩膀说“到你了,上” 蒋锵锵心里还在默戏,突然被师父推到了前台。 这个意外令她台步错了半个点,人还没到场中,台下已然哄笑一片,还有不少好事的叫起了好儿。 他们叫的虽不是倒好,可蒋锵锵知道自己步子错了,没道理是正面的意思。 蒋锵锵知道砸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演。她不求有功,只求后面别再犯丁点错处。 然而,她忘了一个关键点这副皮囊只有五岁。 五岁的娃娃登台,大家怎么舍得用苛责的眼光去挑剔 众人完全没在意她走错台步,眼中看到的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子,似模似样端着台步上来,奶声奶气唱着庆寿的吉利戏码,难得还唱的有板有眼。 于是不等小童子唱完,台下已然欢声雷动。 奶娃娃天生讨喜,更是妇女杀手。被逗乐的太太、小姐们出手那叫一个大方小小一折戏,得的赏钱倒比平日里的大轴还多。 于是,蒋锵锵就这么稀里糊涂立了个大功,不仅得了顿包子,更得了师父的青眼,逢人便说“这孩子小小年纪就不憷场,是祖师爷赏饭啊” 自此之后,戏班子每到一个新地方,蒋锵锵都要献上这段祝寿的戏码,且回回都能收到极好的反响。 会紫薇斗数的账房先生冯爷,认定蒋锵锵命格好,能带旺戏班子。 艺人们最是迷信不过,没多久,整个戏班子的人都格外稀罕蒋锵锵,处处优待,都想沾些好运道。 思及此,蒋锵锵不由微微摇头。没想到她误打误撞走上这条路,倒很是顺遂。 难道她命中注定,要唱一辈子河北梆子吗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隐隐从外面传来一阵女人的悲号。 好在床上挤满了人,蒋锵锵倒是不用担心鬼怪,竖着耳朵又听了一阵,渐渐分辨出是师娘的声音。 师娘是续弦,今年只有三十岁。因着年轻貌美,几乎被师父宠上了天,凡事不必操心。 前头两个儿子全长大了,不必费心。就连她亲生的小儿子,听说也是由奶妈一手带大的。 这位师娘成天只知道涂脂抹粉,怎么大半夜哀嚎,还整出这么大的动静 蒋锵锵越想越不对,连忙摇醒了身边的三秀。 她这么一折腾,床上其他孩子也被惊动了。 起先还有人不满,待听到了哭声后,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就有胆子大的蹿出去打探情况。 那孩子久去不归,床上几个再也坐不住,也乍着胆子一个个溜出房间。众人一拐过墙角,就见院里站满了人。 蒋锵锵带头钻入人群,就见师娘哭哑了嗓子,搂着儿子反反复复絮叨着“没了顶梁柱,日后怎么活下去”之类的丧气话。 院子里的人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哭哭啼啼,有的唉声叹气,竟没一个人主持大局。 蒋锵锵直觉不妙,连声向周围的人询问“小老板”在哪里 这个戏班子里,冯师父是乾纲独断的性子,凡事都须得他亲自点头。他若不在,便由长子全权负责。因此,大家都称冯家大儿子为“小老板”。 被问的那位没有半点好气,挥手像轰苍蝇一般说“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别瞎打听,还不快去睡觉咱这儿出大事了,大家伙心里全不舒服,再胡闹小心挨打” 出大事了大伙不舒服 蒋锵锵心里咯噔一下,盛夏的夜晚,背心却呼呼冒出冷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腌臜地方 蒋锵锵和三秀在人群中不停穿梭,总算打听出个大概。 原来是小老板惹了地头蛇,冯老板托人说合,亲自带长子去赔罪,还有两个徒弟跟着押了重礼一同去,不想几人一去不归。 刚刚有道上的朋友来透风声,说冯师父已然遭了毒手。冯家老二又带了十几个兄弟赶过去,现在还没有回来。 蒋锵锵越听心越凉,盛夏的日子却出了身密密的冷汗。 冯家爷仨全不在,只留下个十四岁的小儿子,讷讷地站在母亲身边,两眼中全是茫然。 众人见这对母子指望不上,情况便有些失控,院子上空仿佛蝗虫过境似的嗡嗡个不止。 最后还是账房先生冯爷出头,安抚住众人情绪,又派了两名妇人把蒋锵锵他们几个小孩子撵回屋睡觉。 直到第四天,冯家老二才带着人回来。随着他们回来的,还有四口棺材。 之后便是乱哄哄的丧事。 蒋锵锵对冯师父心怀感恩,披麻戴孝站在人群里陪着一起哭。 然而,悲伤终究被惶恐打败,她每日惶惶不可终日,茫然地随着几个孩子们同进同出,脑子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谁想到不等丧礼如期办完,冯家戏班子就分崩离析了 冯家老二揪出了后妈与年轻武生私通的事,将戏班子一分为二,他和弟弟各分一半。当然,精华全归了老二。 蒋锵锵他们这些小萝卜头,则留给了最新上任的“小小老板”。 师娘逢此大变,除了哭还是哭。然而,她与武生的丑事被揭破,不止哭不倒长城,也哭不回失去的人心。 好在那武生颇有些手段,不知用什么条件笼络住了账房先生冯爷,及另外几个顶梁柱,让蒋锵锵看到了一点希望。 可定心丸才吃下肚,武生就向八个孩子出手了。 这些不到十岁的孩子,本来是冯老板千挑万选出来的预备役,是戏班子的未来。可看在他人眼中,他们却成了光吃不赚的不良资产,急需剥离。 八个孩子里,有两个是被家人送来学戏,按期给冯老板交学费的徒弟。冯爷给两家写了信,通知家里把孩子接走。 至于剩下的六个小孩子,冯家老二不要,武生也不要。 只剩下一个字卖 蒋锵锵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急转而下,转了一个圈,到头来迎接她们的,依旧是被出售的命运。 上一世,她无波无澜地生活了十九年,从来没有遭遇过这么多的变故。 母亲去世时,她还不怎么记事,也没留下太多印象。到父亲再婚时,她又是重点防范对像,根本没资格入场,甚至没见识到那场奢靡的世纪婚礼。 那十九年是窒息的、绝望的、死水无波的,却也是安定的。 穿越到这里来,蒋锵锵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跌宕起伏被亲生父亲售卖、父亲自尽、随戏班子流浪、师父师兄遇害、然后又是二度贩卖。 蒋锵锵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被血淋淋的现实砸得有些发懵,只能死死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们签的不是死契 除了蒋锵锵和三秀外,剩下的六个孩子全是死契,很快就被发卖出去。 从送饭的婶子那里听说,其中两个女孩子甚至被卖到那种腌臜地方。 三秀泼妇附体,拿出了满满的斗志,与天斗、与地斗、与一切牛鬼蛇神斗。 蒋锵锵不是那个材料,学不来乡间女子的撒泼,只默默断了饮食,并向看守平静地表示 她是不会让他们如意的。至多,他们只能卖出一个尸体的价钱。 一开始,根本没人相信这么个稚龄女孩会寻死,认为她不过是吓吓人而已。 可眼见大鱼大肉也无法撼动小丫头的决心,眼瞧着女孩一天天瘦下去,这才惊动了师娘和小小老板。 蒋锵锵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她才不会寻死呢 早在阴曹地府时,她就从黑白无常的闲谈中得知,凡是自杀的魂魄,未来三世都得不到康健的身体。 缠绵病榻的日子,她过了十九年,坚决不会再尝试。 蒋锵锵抓住机会,撑着衰弱的身体,用父亲提过的民国法律作武器,向这对孤儿寡母发起了进攻。 她知道这些话很苍白,毕竟眼下是个没有王法的时代。即便能唬住这对母子,也吓不到武生和冯爷。然而她没有筹码,只能孤注一掷。 师娘闻言一脸错愕,根本不相信会有女孩被卖到那种地方去,直到寻来冯爷确认,这才默默地接受了现实。 冯爷理直气壮地说“一样是下九流,谁还能看不起谁呢咱们戏班子连个固定的场子都没有,还比不上人家呢。” 师娘怔怔然不语。 蒋锵锵见师娘没有为她们撑腰的打算,只得亲自上阵,挺直腰板道“我父亲可没要师父一分钱爸爸觉得师父有真本事,学戏是条好出路,才点头让我跟来的。要不是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交不起学费,父亲才不会按那个手印。” 三秀听到这里,忙不迭跟着一起敲边鼓,把她们没签死契的事给砸了个瓷实。 蒋锵锵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展开抢攻“如今师父尸骨未寒,就有人背着师娘做这种黑心烂肺的事。他们根本就没把师娘和小老板放在眼里。这些人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赚了黑心钱,却要师娘和小老板背黑锅” 冯爷啧啧出声“小丫头嘴够毒看你平日里不哼不哈的,还真应了那句话,会咬人的狗不叫” “够了” 公鸭嗓一开口,冯爷终于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小小老板正处在变声期,平时极少开口,此时却哑着嗓子气呼呼地说“父亲生前很看重她俩,还同我们几兄弟说过唉,如今他老人家尸骨未寒,咱们不能,不能让他老人家在泉下寒心。” “那是,那是,全听小老板示下。” 冯爷表面上笑嘻嘻的,眼睛却危险地半眯了起来。 自从发生了那场捉奸之后,这小子整个人都不在状态,放任他们处理所有大事,从来不加过问。今天到底是触了他哪块逆鳞,居然为这么两个小毛孩子发飙 有同样疑问的,显然不止他一个。 师娘也起了疑心,拉着儿子到背静处细细询问,这才知道丈夫生前的打算,不由微微蹙眉。 原来在事发前没几天,父子四人酒后聊天时,曾经提到蒋锵锵和三秀。 那时冯老板喝得微醺,向三个儿子得意地炫耀自己有识人之明,一眼就看出了蒋锵锵的不同寻常之处。 他这话把几个儿子说得莫名其妙,三人都不明白那丫头有什么突出的地方。 于是,冯老板便将马桥镇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他呷了一口酒,说当时放弃死契的原因,是蒋锵锵识字。倒不是说识字有助于学戏,而是以他多年闯江湖的眼光,机敏察觉出这丫头不凡。 蒋知秋的大烟瘾已经入骨,根本没精力照顾女儿,更不要说教她识字。 冯老板由此推断,蒋锵锵开蒙应该比五岁还早,那不就是神童吗 当然,唱戏不是作学问,神童也未必能红。吃他们这种开口饭的,还是三秀这种才把牢。 然而,随后的发现令他震惊,也令他下了最后的决心。 冯老板发现蒋锵锵在给三秀出主意 那天蒋锵锵话非常少,可冯老板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每每两个丫头耳语完,对峙的格局就会随之一变。 表面上是三秀把后爹忽悠得团团转,宁可少拿钱,也不签死契。其实真正出招的,却是那个少言少语的小丫头蒋锵锵。 冯老板敲着手里的酒杯教导儿子们“唱戏凭得是本事,闯江湖凭得却是人脉和脑子。想当初我学戏时并不出众,你们小师叔处处压着我一头。可结果怎么样呵呵,十多年闯荡下来,我成了班主。他呢还不是得撅着眼子给我唱戏,给咱们爷们卖了一辈子力气” 三个儿子轮番给老爹抬轿子,冯老板谈兴越来越浓,一会说到秋天就给大孙子拜师父,一会又说三孙子百天要大办,最后指着小儿子笑道 “你两个哥哥跟着我这些年,学了不少东西,我不担心他们。只有你年纪小,又让你娘给宠坏了要不你多等几年,等着锵锵那小丫头长大喽,把她娶过门吧。” 小儿子急道“我不要那个,换秀秀不行吗” “噗”小老板拍着弟弟的肩膀哈哈大笑,“你倒不瞎才几岁就想那种事,小心长不高” 冯老板也被小儿子逗乐了,捧着杯子摇晃着笑道“也对锵锵太小,我还等着你给我生孙子呢。” 二儿子却阴恻恻地说“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玩得过大人难不成是被什么鬼魅附体了” “哈哈哈哈这世上哪里有鬼我反正没见过。实话告诉你们吧,什么都别想骗过你爸爸我这双眼睛嘿,我拿眼一扫蒋知秋,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知道为什么吗” 小老板略想了想说“我明白了这世上会说洋文的才几个要不是高门大户出身,哪家子供得起子弟留洋啧啧,这样的人物竟然落魄到要卖女儿,烟土真是害人不浅啊。” 冯老板已经彻底喝高了,闷了一口酒叹道“龙生龙、凤生凤,血脉这种东西厉害着呢不知道到底是哪个有福的,日后能娶了蒋锵锵那个小丫头” 女人越听,眉头皱得越深。 她可不想让儿子娶蒋锵锵或是三秀,见儿子脸上并没有什么不对,放柔了声音说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你父亲不在了,兄长又舍你而去,咱们可没钱养闲人,这两个丫头必须得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秃瓢 蒋锵锵饿得前心贴后背,却没有心思碰炕桌上的饭食。 她的右手下意识抚着左手腕,拇指比在腕间轻轻揉搓。同时,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里看。仿佛看到那对母子的身影,心里就能踏实一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师娘才带着儿子回来,并向三人说出他们的决定 戏班子如今没钱养闲人,两个女孩终究还是要走,却能保证帮二人找个好人家,承诺不会将二人卖到那种龌龊地方。 师娘将这个任务交给儿子,借机历练。 三秀抱着师娘的大腿一叠声欢呼“师娘万岁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蒋锵锵却呆呆坐在原地,虚弱地依着墙,大脑一片空白。 小小老板为人厚道,由他来办这件事,武生和冯爷不好再插手,她们的前程这回总算是保住了。 蒋锵锵事先做过很多假设,却不敢幻想这么完美的结局。她偷偷觑了冯爷一眼,从对方吃大便的神情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哼,谁让他放肆至此,逼得糊涂师娘也生出了戒备之心,他这才叫自作自受。 好开心,她终于可以开饭了 蒋锵锵赢得了阶段性胜利,可她还没美上两天,就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五岁的她对于主家而言,年纪实在太小,暂时做不来事。而五年的合约只不过能将将把人调教出来,约期却转眼就到了,哪个主家乐意买这样的小孩子 与蒋锵锵的无人问津相反,三秀的行情非常好。 一早便有几户人家相中了她,只是都不是豪门大户,对价格很是敏感,一个个全渗着不愿意出价,非要耗到戏班临走那天再狠狠地杀一杀价。 蒋锵锵和小小老板都沉得住气,偏三秀比哪个都着急,不想和蒋锵锵分开。 三秀拉着蒋锵锵当街唱对儿戏,希望被人看中,把两人一并带走。 蒋锵锵却不以为然,认为本地的戏班子没有实力培养小孩子。但凡他们有那种实力,当地大户唱堂会也不必舍近求远,大老远找冯师父的班子过来献艺。 三秀跺着脚急道“那总得试试啊锵锵,你拿手的只有唱戏。大不了大不了我再多签两年。反正要是没有你,我早就签下死契,和那两个倒霉鬼一样被卖到那种龌龊去处。就算这回多签几年,也强过那里百倍千倍。总之,咱俩不能分开” 蒋锵锵感动得红了眼眶,自然无有不依。 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三人直折腾到下午,还真让他们逮到了一位大老板。 白老板四十多岁,衣着体面,一张脸更是保养得有如妇人。他说话时总是掐着兰花指,手指上的祖母绿大戒指在人面前晃来晃去,想不注意都难。 蒋锵锵一下就听出他的京腔,猜测他是个京剧旦角演员。 三秀拿出百倍热情奉承,没一会就把白老板捧得飘飘然,笑得连脸上的褶子都开了花。 可惜无论她怎么卖力,白老板却咬死只要三秀一个,对蒋锵锵全无兴趣。 蒋锵锵见他出价痛快,似乎对三秀极为中意,不想误了好姐妹的前程,不停给她使眼色,要她适可而止。 三秀却不肯放弃,磨着白老板带几人一同回了客栈。 小小老板悄悄给三秀竖起拇指,拉着蒋锵锵坠在后头,低声嘱咐“我看他八成不是单人独行,待会要是见到其他老板,你可要好好表现。” 果然被小小老板猜中了,白老板一行共有七八位,合包了一所小客栈。 蒋锵锵才拐过院里的小影壁,就见一个秃瓢汉子扬声招呼起来“哎我索,介是哪里拐来的小鬼女,脏得可多尊啊”谐音,小闺女长得多俊啊 天津话在蒋锵锵心里等同于相声,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嗓子,噗嗤一下乐出声,招来三秀的白眼儿。 三秀恨铁不成钢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乐给我机灵着点儿” 两人说话的功夫,秃瓢的大嗓门已经引来好几个看热闹的。众人七嘴八舌的打听,恭喜白老板拣到了个宝。 白老板捻着兰花指,得意地笑道“这算什么宝听听这一嘴的怯话,回去且得拾掇呢。” 小小老板抓住时机向众人推销蒋锵锵,为了博取同情,把冯爷将另两个女孩卖到窑子的事也一并说了。 天津秃瓢非常捧场,吵吵着让蒋锵锵先来一段儿听听。 蒋锵锵会的戏不多,自认为只有打金枝中的“有寡人为山河非为容易”一段还能拿得出手。 当初为了给三秀搭档,师父多少指点过她几次。虽谈不上多精,好歹上过几次台,此时倒也能拿出来唬唬人。 两人牟足了劲表演,一段唱下来也算超水平发挥。 白老板抱臂观瞧,一脸的春风得意。 他身边的朋友也不住点头,低声赞道“还真不赖这丫头身上有戏,一看就是吃这碗饭的。啧啧,看那双眼睛多灵分,您这回可是抄着了” 同样啧啧称奇的,还有天津卫的秃瓢汉子,一连声夸蒋锵锵聪明,小小年纪就能唱得有板有眼,激动得两眼放光。 二人才将将唱罢,便有好几个人哄着他买徒弟。秃瓢哈哈大笑,咋咋呼呼走过来,拉着蒋锵锵上下摸骨。 他蒲扇似的大手先掐上蒋锵锵的肩膀,捋着胳膊往下走,摸到下边突然收手,猛然向后一跳,扯着大喇叭嗓子怪叫 “介尼玛是个小鬼女啊骗钱啊介弄得可叫嘛事儿啊” 蒋锵锵和小小老板相顾茫然。 三秀慌忙摇着小手解释“我们没骗人这是我小师妹,名叫蒋锵锵。她剃头是为了洗头方便,怕长头虱子。刚才全怨我们没有说清楚。我给各位老板赔罪,您大人有大量” 蒋锵锵听她一说才如梦方醒,摸着自己的毛寸,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好,唯有随着三秀一起向众人鞠躬。 误会说开,秃瓢搓着油光锃亮的脑壳大笑,一个劲摇头说“没想到”,还解释说他本想收个小秃瓢,结果却撞上个女娃娃。 此人口快心直,毫不掩饰对蒋锵锵的喜爱之情,却明确表示他不收女徒弟 直到此时,蒋锵锵和三秀才搞明白一件事原来京剧和河北梆子规矩不一样,京剧台上鲜有女人的踪影,而且大多数艺人都不收女弟子。 近几年风气渐开,倒有一些旦角艺人乐得收女孩子,培养出来后,令其南下给自己扬名。 南方沿海地区风气开化,活跃着一批由女人组成的“坤班”。作为京剧大本营的京津两地,近两年没少向这些坤班输出好角儿。 买下三秀的白老板,正是京城的花旦名角儿,估计也是看上了南边的市场。 蒋锵锵暗暗叹息,看来她和三秀的缘份尽了 三秀急得直抹眼泪,不管不顾地跪在地上,逮着谁就抱谁的大腿,求他们收留蒋锵锵,不住哀求道 “小师妹是我家邻居,她家的事我最清楚。实在是穷人家活不起了,这才签的卖身契。她父亲可是一分钱也没拿,只是想让女儿找个饭辙。我们全是好人家的闺女,不想去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求求各位老板行行好,就收下她吧别看她年纪小,可比我聪明多了,戏词一学就会,吧啦吧啦” 蒋锵锵上一世从没求过人,更别说下跪抱大腿这种。她寒着脸拉三秀,却怎么拉也拉不起来,羞得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这时一个公鸭嗓问道“赎她要多少钱” 蒋锵锵诧异地看向小小老板,却对上了他的一脸蒙逼。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人群中多了位高挑的白净少年,看似与小小老板年纪相仿,也正处在变声期。 小老板见到同病相怜的难友,热情地取出蒋锵锵的卖身契,又报出母亲定下的数目。 少年正要回话,一位相貌忠厚的中年人慢悠悠上前拦住他“我说马泰啊,这丫头脑后音是不错,不是不能学程派。只是她现在年纪太小,我一时也不大拿得准,只是听着似乎没有雌音儿。她这条嗓子要是唱老生,那才叫阔气呢你可别好心办坏事,带她入错了行。” 马泰笑道“瞧张师傅这话说的,我还没出师呢,要她干什么这不是看她怪可怜见的,想还她一个自由吗。” 小老板连连作揖“多谢马兄高义你的好意,我代小师妹领下。可锵锵没了亲人,就是赎身也无家可归。若不投个好人家帮佣,或是找位师父学徒,日后靠什么活下去呢” 马泰只想帮忙,哪里想得到那么远的事,一下子被问住了。 就在这边尴尬的时候,不知哪位在人群中喊道“海老板不在这儿呢吗您专爱收女徒弟的,快来看看这个小丫头,嗓子不坏呢。” 人群闻言左右分开,从通道中阔步走来一位魁梧的中年人。 此人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绸缎长袍,大热的天仍一丝不苟地套着黑马褂。他挺胸腆肚地站在那里,端的是不怒自威。 海老板生得方头大耳,鼻翼两边深深的法令纹,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昭示着主人不好惹的性子。他揉着一对保定府的大铁球,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动,垂着眼上下扫量了蒋锵锵几眼,大喇喇问道 “是学新派直隶梆子的平时都怎么练功啊” 三秀闻言眼睛一亮,立即挺直身子抢着回话。可不等她说完一句囫囵话,却被对方喝止住了。 海老板沉着脸冷冰冰地问“哪个问你了难道她是个哑巴” 蒋锵锵一见来人这么横,忙上前挡住三秀,站直身子鞠了个躬,这才规规矩矩地回答问题。 海老板挑眉“咦,你会京腔”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经他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敢情这么半天全是三秀在说话,蒋锵锵除了唱过几句直隶梆子,竟是一句话也没说过。 谁能想到一个唱梆子的小孩子,居然一口纯正的京腔儿。 秃瓢搓着光溜溜的头顶笑道“介小鬼女可真哏儿,还留了一手儿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三是 “她本来就是京城来的” 三秀冲口而出,话说了才一半,觑了眼海老板的眼色,慌忙刹住闸。 蒋锵锵倒是被这句问蒙了,她算得上是北京人吗 上一世她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却足不出户,只会说标准普通话,接触不到外人,对那座城市也没什么归属感。 而这一世,她遍查原主记忆,也没翻出半点北京的影子。这口浓郁的京腔,应该是继承自蒋知秋吧。 蒋锵锵于是说“是父亲教的。” 海老板面露喜色,扭头向张师傅说“嗯,这倒方便了不少。更难得是个不爱多说少道的性子” 张德安连连点头,不住称赞蒋锵锵有条难得的好嗓子。 海老板也不再多说什么,直接要来身契细看,对上面提到的“五年期限”表示不满。 蒋锵锵深知有师娘的旨意在,价格弹性不大,于是向小小老板说明,她愿意延期两年。 牺牲了两年的自由,果然成就了这桩买卖。 蒋锵锵彻底摆脱了冯爷的魔爪,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哼哼哈哈地敷衍着三秀,脑子里想的却是便宜爸爸蒋知秋。 父亲自杀前费尽心力,才为她争取到五年的期限,她却守护不住。熟悉的无力感再度袭来,令她倍感窒息。 这一世明明拥有了渴盼已久的健康,为什么还是这样难道这是注定的 不,她不要重蹈覆辙 眼下这身皮囊只有五岁,可她会成长、会强大,无论吃多少苦,付出多少代价,她都要越变越强大,强大到足以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蒋锵锵正闷头想心事,不妨脚上一痛,却是三秀故意踩了她一下,挤眉弄眼地让她看刚刚讨过来的身契。 三秀呼扇着长长的睫毛,目不转睛地望着好姐妹。直到对方微微点头,这才绽开大大的笑容,将字据还给了小小老板。 蒋锵锵望着方桌上忙忙碌碌的人们,见小小老板、白老板、海老板、中人逐一签字、盖手印,紧紧咬住下唇,心中涌起一阵荒唐感。 这份与她命运息息相关的文书,却无须她自己签字确认。 在这桩买卖中,她只是被贩售的一个货品,同牛羊马匹相同待遇,甚至连个丙方都混不上。 呵呵,她这是到了一个多么荒谬的世界啊 蒋锵锵正兀自出神,身子突然被大力携裹,被好姐妹拉着向前三步。三秀噗通一声直直跪在小小老板身前,感激的话一车车流泻而出。 这番举动立时引来阵阵称颂,众人无不称赞三秀仁义,也有不少人转而恭维白师父好运道。 蒋锵锵目瞪口呆地目地看着这一切,裤管差点被三秀扯下来,膝盖却是弯也没有弯。 下跪,她真心做不来。 顶着“五岁稚童”的皮囊,她装作看不懂三秀要吃人的眼神,硬生生从头扛到尾。 直到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渐渐散干净,蒋锵锵这才向小小老板嗫嚅道“戏词里都说大恩不言谢,我,我反正等我长大了,师兄要有什么事用得上我,就” “就什么就,你当你是谁啊”三秀不等她说完,就戳着脑门训道,“人家是老板,你算个啥傻丫头,这辈子只有咱们求人家的份,人家能指望着你帮什么忙啊” 小小老板抿唇而笑,揉着锵锵的头打圆场“父亲生前很看好锵锵,说她日后必有大出息。锵锵啊,你可要给师父争气哟” “好” 蒋锵锵郑重点头,却把另两人逗得大笑不止。 两日后,小院里的人纷纷收拾行囊上路。 原来他们并不是一伙,而是分别来自天津、北京两地。两组人马在顺天府唱了十来天的堂会,便相约着一同赶路、歇脚。这回再启程,便要各奔东西了。 海老板、白老板恰好被排在一辆骡子车里,蒋锵锵、三秀别提多开心了。 可惜兴奋了没多久,蒋锵锵就发现气氛很是不对。 海老板、白老板虽然一个是生角,一个是旦角,按说没有竞争关系,却关系不睦。二人彼此白眼相向,很少沟通。偶有交流,那话里话外全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搞得气氛又是尴尬,又是沉闷。 蒋锵锵见事不对,便同琴师张德安一起缩在旮旯里,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生恐被殃及。 三秀却反其道而行,成天咋咋呼呼。 按说她们俩随着冯师父跑了大半个北直隶,在同龄的孩子里也算见过世面的。 可三秀却扮出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模样,成日里装傻充愣,把白老板逗得开怀不已,没两天就离不开这个新徒弟了。 蒋锵锵不得不佩服这丫头的情商。 若说三秀的情商是100分,那她就是个负50分的渣渣 随着车子离北京越来越近,她的心也愈发烦躁难安,满脑子全是父亲临终前的嘱托。 “爸爸下面说的事,你必须牢牢记住。第一件,终你一生不许碰鸦片、吗啡这类东西。第二件,不要找你妈妈。如果她找到你,你也不要认她。第三件,你永远不要去北京如果不得不去,那就那就不要承认是我的女儿。爸爸在北京有仇家,他们势力非常非常大,他们害了我,只怕也会害你。” 京城有仇人在等着她吗 可她还是来了 就算明知道有大老虎静静候着,可是她仍旧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走一步算一步。 蒋锵锵半闭着眼装睡,脑子里一遍遍默念苏轼的诗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她自己安慰自己北京城那么大,谁会在意她一个小小的戏子更加不可能知道她是蒋知秋的女儿。倒是三秀知道父亲的名字,得记得叮嘱她一声。 蒋锵锵想着心事,一个公鸭嗓轻声问“你自言自语什么呢什么王城如海” 耳垂被一阵热风扫过,蒋锵锵猛然睁开眼,却见身边的张师傅不知几时换成了马泰。什么情况,难道她刚刚念出了声 “唔我什么也没说啊。刚刚做了个梦,可能在说梦话吧。” 马泰也不细究,只无聊地随口道“那天见你能看文书,知道你小小年纪就识字,便以为你刚才在念诗。什么万人如海之类的,怪好听的。” 蒋锵锵不善与人交际,本想用笑容敷衍过去。 偏生眼前少年,曾站出来要帮她赎身,心里觉得很是亲近。 她细细打量,见他的短褂颜色早已洗得发白,两条裤管向上挽起两层,一看就是拣父兄穿剩下的衣服,显然家境并不富裕。 再则他十来岁年纪,就跟着师父四处奔波谋生,居然愿意帮她这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可见他为人侠义。 “大哥哥很喜欢念书吗” 蒋锵锵冲口问出这句话,便后悔不迭。能供得起子弟读书的人家,又怎么可能送孩子学戏她心中惴惴,生怕引他不开心。 “嗯,读过四年。可惜小时候不懂事,不懂得要好好学习,只知道成天调皮捣蛋,现在回想起来真是” 马泰没有继续说下去,浓眉微微一蹙,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 蒋锵锵看得分明,脑子里立即蹦出来“家道中落”四个字。再联想到上辈子的宝贵生活,不由生起三分兔死狐悲之叹。 马泰失神片刻,轻声叹道“读书好啊不然像我这样,连戏词都读不懂。昆曲的词那么美,写得和诗一样,我却连什么意思都读不懂,怎么可能学得好。” 蒋锵锵再不懂国粹,也知道京剧和昆曲是两码事,惊讶地问“大哥哥还会唱昆曲” 马泰闻言一怔,惊慌地四下张望,见左右都在打盹,才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展臂将小丫头揽在怀中,低声解释。 原来他崇拜的某位前辈号称“昆乱不挡”,也就是除了京剧外,还精通昆曲和乱弹。他心向往之,却被师父指责为好高骛远,难成大器。 马泰声音极轻,即便蒋锵锵离得这么近,仍听得时断时续,要连蒙带猜才能捋出个大概。 她明白对方没有想要交流的意思,只是憋得太狠,才趁师父和师兄弟不在,对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自言自语,用以疏解胸中块垒。 蒋锵锵不介意当情感垃圾筒,不提此人曾为自己出头,单凭眼下有个舒服的人肉垫子,她也乐得做个安静的“树洞”。 民国的骡子车,根本没有“减震”的说法,此刻窝在少年怀里,极大缓解了骡子车的颠簸。 蒋锵锵美滋滋地一仰头,看到马泰上下滚动的喉头,以及唇边毛茸茸的小胡子,愈发困惑。 他这长相扮青衣,真的适合吗 少年还没有长成硬朗的汉子,小胡子细细软软的,此时更是由窗子透进来的阳光染上淡淡的金色。 凭良心说,马泰的颜值算得上俊朗,只是 少年肩膀宽阔,眉毛粗重,下巴又见棱见角,满满的英武之气,委实令人无法想像他涂脂抹粉,扮成女人的样子。 可惜没过多久,马泰便提前下车,蒋锵锵失去了人肉靠垫,只得继续接受骡子车的摧残。 “到了,终于到家了” “哈哈哈,这回路上还挺顺,这么早就到家了。” 随着车上人兴高采烈地议论,蒋锵锵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也凑到窗口向外望。 只看了一眼,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这就是民国时的京城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拜师 蒋锵锵忘形地探出脖子往外瞧,感叹于老城墙的宏伟和壮观。 原来民国时的城墙这么高、这么厚、这么宽,宽到上边能跑马车。 可惜只这一愣神的功夫,不等她看清门楼上的字,骡子车已经嘎嘎呦呦地钻进了黑洞洞的城门,连这是哪一座城门都没看清楚。 蒋锵锵来不及遗憾,转眼便被城里的繁华惊艳了一把。万万没想到,时下的京城没有半点衰败的样子。 市井繁华,街面喧嚷,无论是商贩、还是往来的行人全悠哉游哉,端地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很难想像军阀混战了这么多年,京城百姓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蒋锵锵暗暗称奇的同时,三秀早已叽叽喳喳个不停,指点着繁华的街市啧啧赞叹。 二人正看得出神,后脖领子突然一紧,整个人被大力拽了回去,与此同时传来一声呵斥“看什么看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竟挨这儿丢人现眼” 蒋锵锵、三秀仿佛两个从土里拔出来的小萝卜头,被人狠狠丢回原位。 下手的汉子不止言语粗鲁,手上的力道也没有半分收敛,蒋锵锵小臂瞬间多出三道淡青色的指痕。 蒋锵锵虚虚抚着手臂,求救般地望向海师父。 然而只这一眼,就被对方嫌恶的眼神唬得垂下眉眼,看来那汉子正是得了海师父的令 蒋锵锵早看出海师父为人严苛板正,不喜欢三秀那种伶俐、跳脱的性子,一路始终猫在角落里扮乖。 只是没想到此人竟严苛至此,连扒着窗子看看街景都惹了他的眼。 呃,看来师尊大人不好相处 蒋锵锵正忐忑间,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顶。 琴师张德安呵呵笑道“丫头们别心急,咱们这是进了宣武门,一眨眼的功夫就到家了。呵呵,北京城又没长腿,难道还怕它跑了不成放心吧,日后有的是功夫给你们瞧,包管让你们看腻味喽。” “怎么会腻我就是天天看,看一辈子也不会腻” 三秀清脆的声音,引得白老板咯咯直笑。 这位奔五的油腻中老年,掐着兰花指掩口娇笑,实在有碍观瞻。 蒋锵锵鸡皮疙瘩起了厚厚的一层,火速移开视线,可惜对方的“魔音”避无可避,全一字不落地贯入耳中。 三秀仗着有人撑腰,又弹簧似的蹿回窗口,探出身子瞅热闹。她这回几乎把整个上半身全探了出去,瞧见新鲜事便缩回来打听,一张小嘴巴啦巴啦的,半刻也不消停。 白老板非但不阻止,反而笑呵呵地给她答疑解惑,还时不时向海老板投去挑衅的娇笑。 这对师徒可真是 蒋锵锵不免暗笑,这才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海师父的脸黑成了锅底,活像刚吞下一只苍蝇,眉间拧成一个死疙瘩,索性闭目假寐,来了个眼不见为净。要不是他手里的铁球时不时传出哗楞楞的撞击声,还以为他睡着了。 蒋锵锵默默看着这出闹剧,不明白这两位爷是怎么想的。既然关系处得这么僵,又何必非得挤在一辆骡车里找不痛快 答案很快浮出水面。 待骡子车停在一条胡同里,一群人下车的下车,卸货的卸货,蒋锵锵才搞明白,敢情这二位住在同一条胡同里,两家只隔了三个门。 蒋锵锵与三秀相视一笑,均是喜形于色。谁能想到历经种种波折之后,她们还有机会接着当邻居 刘家、白家相继打开街门,各涌出一队人马来迎。一时间整条小胡同变得乱哄哄的,好不热闹 小姐妹互相抱了抱,便兴高采烈地随着队伍踏进了各自的院门。 蒋锵锵一脚踏入刘家的黑色大门,匆匆拿眼扫了一圈,不免略感失望。刘德海穿得那么讲究,家里房子却很是一般。 刘宅不是京城最典型的那种小四合院,没有大名鼎鼎的倒座房,没有气派的雕花影壁,甚至连鱼缸、葡萄架也没有,更没有传说中胖乎乎的大白猫。 小独院不大,三间正屋,东西各两间厢房,收拾得倒也干净利索。只是干净得有些过分,除了两口大水缸外,院里再没有任何旁的事物,显得空空荡荡,没有半丝生活气息。 一排正房前,只在把角处孤零零立着一株斜斜的枣树。 枣树年分不长,细细的树干朝着正屋的方向倾斜着,树冠大多展在房顶上,给院子里只留下一点可怜的树荫。 树荫下立着位发福的妇人,怀里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奶娃娃。 这个圆滚滚的女人就是师娘了。 师娘一百五十斤开外,却强行把浑身的肉塞进一件至少小了两码的旗袍里。优雅的脂肪把布料上的格子撑得变了形,随时都有崩裂的危险。 蒋锵锵在民国生活了一段时间,知道时下审美与后世不同。师娘这种身材不算丑,反而被认作富态。 毕竟吃不饱饭的大有人在,脂肪能客观证明一个家庭的经济实力。 胖,是被人羡慕的。 师娘生了张银盆大脸,皮肤白皙,面皮紧致,似乎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不知是真的年轻,还是过量的脂肪把脸上的皱纹给撑平了 师娘稳稳立在树下,不像王婶那样张罗这张罗那。直到海师父现身,她这才碎步迎了上去。 一样的老夫少妻,蒋锵锵见惯了冯师父宠师娘的样子,做好吃狗粮的准备,不想海老板却是另一番作派。 海老板在家里依旧摆着名角的谱,大喇喇往那里一站,腆着肚子任由老婆为他掸灰。他问也不问妻子、孩子一句,只偏着脸吆喝着一众徒弟收拾东西。 乱了几分钟,行李便被人一一抬进屋,小院子再度清净下来,人们这才发现多出来一个小女孩。 被遗忘多时蒋锵锵,尴尬地对上一众陌生人的目光,张了张嘴却没有多言。 海老板对她的安静颇为满意,没解释什么,只嘱咐妻子晚上准备个简单的拜师宴。 蒋锵锵眸光一闪,意外自己也能有场拜师宴,心里美滋滋的。 领着她去放行李的师姐见状,忙泼来一碗冷水“土包子师父最讲规矩,每个人都有拜师宴的。不过吃的东西就天差地别了,凭你啊哼” 六师姐傲娇的一哼,给蒋锵锵提了个醒。随后在厨房帮忙时打听了个清楚,可也正因为搞清楚了,反而更加无法理解对方的傲娇。 六师姐同样也是手把徒,拜师宴同样也是师娘掏钱置办的,菜品同样也是大路货,真不明白她的优越感从何而来 不过托了她的福,蒋锵锵倒是因此搞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拜师宴的主角永远只有一个,也就是海师父 当晚师兄弟们齐聚一堂,一来是见证师父再收弟子,二来则是给远道归来的师父洗尘。 蒋锵锵规规矩矩向上磕了三个头,又晕头转向喊了一圈师兄,还没来得及把人对上号,就被安排到角落,旁观这晚的大热闹。 推杯换盏之间,刘德海似是也受了这种欢快氛围的感染,永远板着的那张脸上也露出三分笑意,拉着两个儿子问东问西,一顿饭吃得倒也热火朝天。 蒋锵锵暗中留意,没多久便大致摸清了这边的情况。 刘家人口出乎意料的简单。刘德海上无父母,中无兄弟,膝下只有两子一女。女儿不到两岁,双生子十来岁,在科班里学艺,原则上每年只逢年过节时才能回家小住。 此外,刘德海的弟子大都已经出科,现在还跟在身边学戏的只有三个五师兄、六师姐,还有她自己。 人少事少,蒋锵锵非常满意。 只是,她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不大受欢迎。 六师姐对她的抵触,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每每两人目光一碰上,师姐那张马脸就会再拉长几分,细细的长眼睛里写满了排斥。 这份敌意倒是不难理解,毕竟人家住惯了单人间,现在突然空降个陌生人,分走半边床,放谁谁也不乐意。 令蒋锵锵真正在意的,却是师娘的态度。 师娘不似六师姐表现得那么明显,只是偶尔望过来的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含着丝冰冷。 夜阑人静时,蒋锵锵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庸人自扰。师娘要是真的不喜欢她,何须掩饰 况且,师娘现在的感观不重要。只要她认真学功夫,不惹事生非,即便师娘对她有什么误解,日久天长也会慢慢改观。 然而,蒋锵锵把刘家的事想得过于简单了。 刘家人少,又雇着佣人,事情却并不少。 作为当家主母,师娘根本不理家务,连亲生女儿都没时间管,把全幅身心都投入到了打牌的伟大事业中。 蒋锵锵他们三个,倒是盼着师娘尽量去外边打牌,否则他们还得伺候牌局。 海师父并不限制老婆的这项小小爱好,只令吴妈全天候守着小女儿,片刻不得离身。 于是洗衣、烧饭、打扫、缝补、劈柴、跑腿、倒夜壶上上下下所有活都甩给了三个未成年的徒弟。 学徒有义务给师父做家务,放眼整个民国,行行皆是如此。若是遇到黑心肝的人家,甚至白白干了一年,师父却任嘛儿不传授。 蒋锵锵在冯家戏班已经见怪不怪了,倒也不大排斥。 区别在于,冯家戏班里师兄师姐众多,干活轮不上她这副小胳膊小腿。而刘家只有三个徒弟,没人替得了。 为了刷师娘的好感,蒋锵锵也是拼了她卖足了力气,无奈身小力薄,没两天就累得快要废掉了。 辛辛苦苦劳作三天,目标人物却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过来,反倒无意间取悦了师父。 海师父大手一挥,特别开恩让她提前加入练功的队伍。 这才叫东方不亮,西方亮 蒋锵锵开心得直冒泡泡,总算轮到她闪亮登场了。 哼,给她一个支点,她就能撬起整个地球。 自诩学过半年河北梆子,有着扎实的基本功,日一直得到冯师父青眼的蒋锵锵小童鞋,雄心万丈地步入练早课的队伍。 锵锵锵锵锵锵锵,小爷来啦 然而仅仅三分钟后,小院里就传出凄厉的哀号“啊杀人啦,救命啊” 枣树上的乌鸦吓得展翅飞起,围着鸟窝一边盘旋一边呱呱叫着,以暴制暴地提出扰民抗议。双方高分贝的噪音污染,盖住夏日的蝉鸣。 震耳欲聋的聒噪声中,蒋锵锵迎来了她在北京的美丽新生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小鬼当家 蒋锵锵在冯家戏班子练功时不曾偷过懒,拿鼎、下腰、踢腿什么的全练过,独独没整过眼下这玩意儿撕腿。 撕腿比普通的劈叉恐怖多了,待腿部柔韧性达到一定程度后,还要在腿下垫砖,或是用绳子牵引神马的。 刚入门的蒋锵锵不用垫砖,只是六师姐按在肩头的手不肯留情。只短短两分钟,蒋锵锵已经痛不欲生,几欲吼破喉咙。 充血的小脸迅速糊上亮晶晶的一层,分不清是泪,是汗,还是鼻涕。 她全无形象的嘶号着,完全考虑不到这么做是否会给师父留下个坏印象。 蒋锵锵五感越来越弱,大脑一片混沌,只有一种感觉始终强烈地、不间断地发挥着作用,那就是痛。 无以复加的痛 “啊,不要疼疼疼放过我吧,呜呜,我不行了” “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富” 海师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揉着手里的保定府大铁球,不紧不缓地继续训道, “连撕腿这关都没过,也好意思说学过半年戏哼,那也叫戏什么野路数如今你既拜在我的门下,往后就给我规规矩矩学,断了省劲的念想。功夫,那是汗珠子砸地上摔八瓣儿练出来的。你给我记住,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里受罪,听见没” 蒋锵锵机械地点着头,似是全听见了,又似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和人越来越虚,不知是泪水遮住了眼睛,还是意识已经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肩上的重力松懈下来,蒋锵锵迟疑抬头,迎上了五师兄温暖的笑容。 原来师父带着六师姐出去了,留师兄帮她练功。 五师兄矮下身子,双手架起早就僵成木棒子一样的蒋锵锵,边为她按摩边道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动不动就哭鼻子好了好了,别委屈了,大家伙儿谁还不是这么熬过来的放心,过两三天就习惯了。今儿是头一遭也还罢了,往后可不许再这么闹,要是惹恼了师父,可是会挨打的。呵,你这小东西调门倒是真高,吼得我耳朵都要聋了。告诉你一句记住了,咱们这种人最值钱的就是这条嗓子,可得小心护着。万一哭坏了,今后的饭碗可就没有了” 五师兄唐三藏似的絮叨个不停,蒋锵锵直直盯着他开开合合的嘴唇,一个字一个字烙在了心上。 自从迈进刘家的门槛,这还是她头回听到关切的言语,心头一暖,又滚落几颗小金豆。 同样是眼泪,同样是咸的,这回泪水却是暖的。 神奇的眼泪仿佛灵丹妙药一般,带走了体内的负面情绪,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抑制的窃喜。 蒋锵锵不是抖,没有自虐的倾向。 这份窃喜,源自上一世。 上辈子的蒋大小姐因难产,险些早夭。在医务人员尽心竭力地抢救下,总算堪堪保住小命,却成为了重度脑瘫儿。 高额的医疗费用、顶尖的医护人员,只能将将保住她头脑的发育,对于先天变形的脊柱、外翻的双脚、蜷缩的双腿、畸形的双手却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 不是不能进行外科整形术,只是相比起外在而言,最致命的一点是她没有痛觉 乍听起来这似乎没什么,可试想一下这样的场景血流不止的人,因为失去痛觉而不自知,兀自高卧不醒 痛觉是进化赋予高级生命的预警系统,无时不刻地提醒人类远离伤害和危险。失去痛觉的她,只能分分秒秒生活在监控之下。 不能掌控自己的生命,没有半点隐私,全无自由可言。 在捱过漫长无望的十九年后,蒋大小姐怀着满腔执念不肯归西,一缕游魂穿越百年,才终于得到企盼已久的健康身体。 此刻的她,好痛 痛得撕心裂肺,痛得锥心刺骨,又痛得心花怒放,痛得欣喜若狂。 痛,并快乐着。 只怕全天下只有蒋锵锵自己,才能体会这种悲喜交加的心境。 自此,她不再排斥撕腿。 痛虽然依旧痛,然而这是健康的痛,是生机勃勃的痛,是充满希望的痛。 希望就在前方,只要再熬七年,她就自由了 蒋锵锵渐渐爱上了早课,爱上了撕腿,不断用健康的体魄挑战人类身体的极限,并乐在其中。 顶着五岁孩童的皮囊,她的辛苦和勤勉很快就得到了海师父的赞许。 而与此同时,也招来了六师姐的嫉恨。 六师姐这阵子成天用白眼球看她,浑身好像长满了尖刺,只要逮到机会就恨不得扑上来咬上几口。 蒋锵锵暗暗提防,表面扮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赤子模样。 这天晚上,六师姐却不知遇到什么好事,人还没进门,门外已飘来轻快的小曲儿。 她满面含笑,进门就拖着长音假模假式地抱怨道“这大热的天儿,师父他老人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要带我一起去庙里玩儿。唉,倒是便宜了你,一个人在家多逍遥自在啊不像我,天生受苦的命” 蒋锵锵闻言大喜,忙着想理由出门去找三秀报信,根本没心思回应六师姐的炫耀。 白、刘两家虽是近邻,却从来不走动,连累得她和三秀也没法光明正大地交往。 当初为了帮三秀纠正口音,蒋锵锵不得不提心吊胆地找机会溜出去,搞得跟做贼似的。好在时值盛夏,没人乐意出门跑腿,两人这才得了不少见面的机会。 一想到明天有大把自在的时光,蒋锵锵便抑制不住上翘的嘴角,满脑子全是尽情同好友开怀的画面。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天明。 蒋锵锵压抑着雀跃的心情,恭恭敬敬送走师父师娘一行人,开心得在院子里直翻跟头。 此处的翻跟头不是夸张或比喻,而是实打实的字面意思。这种基本功对于勤奋的蒋锵锵小童鞋,早已经是毛毛雨了。 不等练完全套早课,三秀就揣着四个热乎乎的菜团子来了。 三秀嘻笑道“哎呦喂,你师父师娘都走了还练的什么早课,这是练给哪个瞧呢快来吃团子吧,才出锅还热乎着呢” 蒋锵锵抹了把汗,走到水缸前舀了瓢清水净净手,拿过团子细细端详了半天,再三确定不是三秀偷摸拿出来的,这才大大地咬了一口。 三秀撇嘴埋汰道“吃两个菜团子还用得着偷瞧你那股子没出息的劲儿,都两个多月了,还没在刘家站稳脚跟,可让我说你什么好我今儿可是名正言顺出来会友的。师娘给了我半天假,嘻嘻,其实多拖一两个钟点儿也没事儿。” 蒋锵锵知道她在白家混得风生水起,上至师父师娘,下到诸位师兄,就没一个她笼络不住的。当下也不答话,只闷头吃菜团子。 应名是菜团子,白家的团子里正经没少放肉,比刘家厚道多了。 三秀提起这事就来气,把手中的团子往笸箩里一撂,恨铁不成钢地训道 “我教你的那些招数,你倒是用啊。拿出背台词的劲头儿来,怎么就学不会那几句奉承话真个气死我了你师父就是头顺毛驴,最好哄的那种,你听我的保准没错” “还有你那个赛活驴师姐,拙嘴笨腮的,我就是捂着半拉嘴也能把她给活活骂死,你怎么会受她的气一提这事我就火大,你到底什么情况啊之前斗二叔、斗冯爷的时候,没见你怂过啊你可别告诉我,你压制不了那个驴脸” “唉我说,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啊吃吃吃,你怎么就知道吃我的天,你平时不会连菜团子都吃不上吧老天爷,刘家也忒黑心肠了,他们这是拿人当马使唤还不管饱啊” 蒋锵锵连亲妈都没哄过,怎么可能放下身段去干那种事再说她也学不来哄人那一套。她八风不动地吃完菜团子,拍拍手和袖口上的渣子,这才慢悠悠地开了腔 “不错现在已经听不出什么口音了,不过还有几处要注意” “去去去,少给我在这儿打岔,人家这儿跟你说正事呢” 蒋锵锵轻轻哦了一声,不徐不急地解释起刘家的伙食。比照着白家的菜团子,她不能夸口说这边的饭有多好,但至少比马桥镇强得太多。至于今天,她只是一心惦着聚会,没吃踏实早餐而已。 至于六师姐,蒋锵锵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平静道“我来这里是学艺的,不是宅斗的。平安过完这七年,我就自由了。到时天大地大,任我遨游。认不认那个师姐,全凭我的心情。至于师父师父的确严苛了些,到底肯教真本事,这就足够了。” 三秀急道“那也不能任由赛活驴欺负啊,还有七年呢” 蒋锵锵这时已经收拾完毕,走到树阴下继续撕腿。 三秀见状麻利地接过绳子,手里帮她抻筋,嘴里还不住碎碎念着。 蒋锵锵很快适应了腿部的感觉,就事论事道“师姐猖狂,是因为师父给她撑腰。六师姐是我们三个里学得最好的,但再给我三个月,保证师父就不会再向着她了。” “呵,看把你狂的” 三秀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展开,随即又蹙起眉头,压低声音嘱咐“听说海师父下手可狠了,圆场走不好要用针扎的你可要小心,别往他枪口上撞” 蒋锵锵眼神一暗,胡乱应了过去。 三秀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却听街门口有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满脸惶恐,四只眼睛齐刷刷盯向门口。 那个不到两米宽的素面小影壁后面,果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的确有人 怎么搞的烧香怎么回来得这么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修 蒋锵锵唬白了脸。 她偷偷把三秀招来刘家玩的事要是被发现,一顿胖揍绝对跑不了。 师父下手狠毒,若是赶上他气不顺,更加没个轻重。 她拜师的第三天,就目睹过师父发飙。 那天凌晨四点多的样子,师父的小女儿不知为什么放声嚎哭,无论怎么哄也止不住。 海师父一肚子邪火没处发落,一眼看到劈柴的五师兄,非说他动静太大,吵醒了女儿,冲过去没头没脑就是一顿暴打。 打了还不过瘾,又顺手拿起劈柴的斧子,撵着徒弟满院子乱砍。 多亏五师兄身手矫健,左躲右闪,竟是毫发无伤。最后抽了个空子,飞身蹿到院墙上。他不敢逃走,只能可怜巴巴地蹲在墙头挨骂。 海师父挥着斧子骂了一刻钟,直到师娘报说小女止啼,这才打了个呵欠,把斧子一丢,又晃晃悠悠回屋接着睡回笼觉去了。 蒋锵锵吓得双腿发抖,想找六师姐寻安慰,却发现人家已经走没了影儿。 师姐、师娘、师兄全是一幅见怪不怪的样子,该干吗干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愈发吓得她心惊肉跳。 自打那次之后,蒋锵锵愈发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决不敢干半点出格的事。 这回冒险请三秀过来玩,是她第一回逾越,没想到就就就就东窗事发了,这也太背了 蒋锵锵紧张得四下张望,奈何院子本就小,又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可能藏下一个大活人。 要不,翻墙 不等两个女孩用眼神交流完毕,影壁后已然晃出了个蹒跚的身影。 来人四十多岁年纪,头发半白,再加上后背微微佝偻着,更显出几分老态。他步履虚浮,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酒气。 蒋锵锵一向厌恶醉汉,此刻却顾不上这些,只要来的不是刘家人,她都百分百热烈欢迎。 来人是琴师张德安。 张德安是有名的老好人,据说从来没和人红过脸。别看刘、白二位老板闹得水火不相容,两家弟子走在街上常常装作不认识,他却能顶着“刘德海御用琴师”的身份出入白家,还和白老板称兄道弟。 三秀跟张德安也很熟,咯咯笑道“张师傅真是逍遥,大早上就吃酒了。” “嘿嘿,就二两” 张德安好喝口小酒儿,也常常陪着海师父一起喝,倒是极少喝醉。偶尔喝高了也不撒酒疯,只是有点话唠。 蒋锵锵一骨碌爬起身,问道“张师傅怎么过来了今儿师父不吊嗓子,昨儿五师兄没去府上送信吗” 张德安含笑点头,又朝正屋那边努了努嘴。 蒋锵锵知道师娘一向不待见他,便回说师娘也跟着一同去了。 张德安眉毛一舒,自腰间取下旱烟袋,一屁股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似是要等一直等到刘德海回来。 蒋锵锵无奈地摇摇头,看来这位喝的可不止是二两 她搬来一把竹凳,把人让到座位里,又进屋沏了一碗高沫端了过去。 “行了行了,别应承我丫头接着练功去吧,我自个儿来。” 张德安天天到这里报道,熟门熟路地从厨房里寻了把蒲扇出来,坐在竹凳上,哈着腰抽烟。 蒋锵锵见他这架势,似乎不把人等回来不甘休的样子,心里不免堵得慌。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了肚。 水缸放在背阴的地方,即便时值盛夏,水入口仍然冰冰的,很是爽口。 蒋锵锵灌饱了,拉上三秀继续耗腿。师门里的规矩,若是耗着半截腿起身做事,回头是要全部补回来的。 关键是当着外人不方便说体己话,也只能好好练功。 张德安慢悠悠吹着杯子里的茶叶,没话找话地说“锵锵真听话,比我家那两个不省心的强多了。呵呵,我跟你说啊,这喝水就得喝温的。烫嘴的毁嗓子,凉的其实也一样。尤其大夏天,出了一身热汗更加不能喝凉的。咱们这行就指着嗓子养家呢,要是把嗓子给毁了,嘿” 蒋锵锵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在心里埋怨他没眼色,凭白搅和了自己企盼一宿的聚会。真是煞风景 她心里有气,紧抿着嘴唇不搭话,希望对方能有所觉悟。奈何那位一身酒气,哪里看得出眉眼高低 三秀倒仿佛对养生的话题很感兴趣,兴高采烈地同张德安呼应,两人聊了四五盏茶的功夫,三秀才告辞而去。 蒋锵锵把人送到小影壁,三秀猛然在她胳膊上狠狠拧了两把,压着嗓子训道“你可长点心吧看你脸沉得黑锅底似的,这是摆给哪个看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这也就是赶上张师傅脾气好,要不往海老板那里告上一状,看他打不死你的” 好一句当头棒喝 蒋锵锵陷入了沉思,半依着影壁想心事。 上辈子,她虽被父亲厌弃,远远打发到郊区的别墅里,却仍是蒋家名符其实的大小姐,周围的人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而她在家里除了刘姨,甚至叫不出几个人的名字。 蒋锵锵头一次认识到自己最大的问题没有交际意识,更缺乏交际手段。 住进刘家这么久,她一直没能融入。即便走得最近的五师兄,也是对方主动靠过来的。 再往前想,她在冯家戏班时,更是完全指着三秀联络。 然而,她不能一辈子仰仗三秀,也不能一辈子活在五岁。 蒋锵锵下意识握紧拳头,好在她只有五岁,还有大把的时间成长。 有了这层觉悟,当她再次回到小院时,对张德安的态度便热络了许多。 许是感受到了她的改变,许是单纯只是喝高了,张德安越聊越热络,声音也越来越大。 两人扯着扯着,不知怎么扯到了教学上。 张德安居然指摘起海师父,指责他教学太过严苛、太过操切。 蒋锵锵听了心里老大不舒服,不明白这位琴师哪里来的迷之自信,拉二胡和唱老生这两个行当,似乎隔得不近吧 她当然要维护自家师父的尊严。 张德安却嗤笑一声“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就问你一句,你现在跑圆场的时候,你师父给不给你绑竹筷子” 蒋锵锵下意识抿紧嘴唇,膝弯隐隐传来抽搐。 刘德海确实用竹筷子纠正步法。 每次练习圆场前,师父会把竹筷子绑在膝弯处,只要腿一打弯,筷子就会杵到腿,腿便条件反射地绷直。 这招很阴损然而,众师兄师姐全是这么捱过来的,听说连师父本人也是这么学的。蒋锵锵除了在心里驳斥旧社会学艺的不人道,还能怎样 可听张德安的话茬,似乎这并不是行规 张德安笑道“大可不必啊其实在两腿间夹个笤帚就行了。步法一错,笤帚就掉下来了,夹上再接着练呗。” 蒋锵锵不自觉咽了口吐沫,忽然间觉得自己上了当,所有罪全白受了。郁闷之余,正想着如何向师父谏言。 喝高了的张德安却继续唠叨起来“你也别怨你师父,他不光对你们狠心,对他自己也一样。记得小时候” “哟,这是谁要怨我呢” 蒋锵锵脑子嗡的一声就炸了,身体下意识向旁边蹿出几步,用行动表示出自己的立场,与对方划清界线。 张德安比她还要狼狈,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到地上,茶水泼了满手,胡乱地往衣服上抹,嘴里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喝多了我刚,刚是喝多了胡吣,师兄别往心里去啊” 师兄 蒋锵锵闻言一怔,诧异抬头望过去,见众人脸上并无异色,这才知道张德安竟然是师叔 果然是她入门太短,太过孤陋寡闻,难道琴师和老生这两个行当,不是隔行如隔山吗 现在细细再想,这两人一个叫刘德海,一个叫张德安,果然都是德字辈的,只怪她从来没往这方面想。 刘德海面沉似水,却没像平时那样发作,只从鼻孔里冷哼几声,回身由着妻子帮着除下外衫,再接过徒弟递上来的热手巾擦汗。 换了三回毛巾,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冷声道 “哼,咱们师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况且你又没说错,我这人就是心狠可您说我要是不心狠,现在不还在土里刨食呢吗不心狠我能成角儿不心狠我能买房置业不心狠我能养家呵呵,我要是不心狠,不就成了张德安第二只怕到那会儿,我可没有个好师兄,能赏我饭碗呢” 张德安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恨不得把脑袋扎到地缝里。 蒋锵锵急得直冒汗,不明白这人是怎么想的背后说人坏话,被正主逮了个正着,还不赶紧告辞,非杵在这里捡骂吗 关键是这货不走,她也得跟着陪绑。 此时日头已有些偏西,然而照在身上仍是火辣辣的,尤其是露在外边的胳膊和腿,连烤带晒的着实不好受。头上的热汗更是顺着脖子不停往下淌。 张德安不动如松。 蒋锵锵怯怯地瞟一眼,见师父脸上的怒容已然消去不少,师母脸上甚至有着淡淡的喜色,估摸着是在庙里抽到了上上签 五师兄悄悄给她打眼色,比划着让她站过去。 蒋锵锵哪里敢动 她巴不得自己变成个透明的。虽然自认为没做错什么,甚至一直力挺师父,可这事儿,她摘不清啊 况且师父他老人家发火,也不需要理由。 于是两个“罪人”默默立在院子里,争着降低自身的存在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彩绣十团龙红蟒 双方僵持良久,蒋锵锵一颗小心脏扑腾得都要衰竭了,海师父才终于开口。 他从不管张德安叫师弟,只唤他“安门儿”,再加上他语气倨傲,导致蒋锵锵时到今日才搞清两人的关系。 张德安支吾半天,才挤出两句。可他声音极小,字又说得含糊,蒋锵锵立着耳朵听,才勉强拼凑出个大概。 原来是他儿子病了,特地来借钱的 师娘冷飕飕地插话道“哟,您可真会择日子,早不来,晚不来,可巧儿今个来借钱哼,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我今儿是得了些钱,可胡家再富,我终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娘又能贴补多少再说我胡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您说是这个理儿不是” 蒋锵锵双眉一耸,师娘这句话透露的信息,不要太多啊 敢情师父一行根本不是去上香,而是拜丈母娘那尊财神爷去了。怪道师娘进门时满面红光的。 而且听她的话茬,师叔也猜到了他们的去向,这才巴巴地堵在这里借钱。 蒋锵锵不关心这些,见师父师娘如临大敌,全副心神都被借钱这档事吸引过去,没人再留意刚才那段小插曲。 她心下大安,顺着五师兄的指引,避开了这个是非之地。逃过一场大劫,她心中窃喜,隐在角落里转而看起了大戏。 张师傅的腰弯得愈发厉害,脸涨得红里透亮,活像只煮熟的大虾。 他嗫嚅道“弟妹说得是我本来也没脸再来。可这回请的洋医生当真有本事,这半个月栓子一日好过一日。我们就想着再试试,不都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吗,备不注真能让外国人给治好了只是,那个,我们手头有些周转不开。师兄有本事,赚得都是大钱,就想求您帮我们熬过这一关,到月底我一准儿把钱还上。” 胡氏撇嘴道“还钱是还这一笔啊,还是还之前的那些旧账啊” 张德安被她怼得无语,乞求地望向师兄。 刘德海避过他的视线,望着自己的脚面嗽了声说“安门儿啊,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这人啊,就得认命有道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大侄子的身子骨儿实在是唉,也这么多年了,你也算对得住孩子要怨就怨他投错了胎,那种金贵病可不是咱们这种人家养活得起的” 张德安脸一垮,颓丧地抱着脑袋蹲下身。 良久,他猛然抬起血红的双眼叫道“我拼了这张脸不要,给你们跪下了,求师兄大仁大义救救我儿穆家可就这么一根独苗,我,我对不起师父怹老人家呜呜呜” 眼见人直挺挺跪在地上,刘德海跃身上前,急急把人往起搀。 “你这是干吗有话好好说,别这样你倒是给我起来啊我可受不起这个真是的,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饶是刘德海牟足了力气,也没把人扶起来,不得不一连声地保证道, “你这不是寒碜我吗,我又没说不管我就是再浑,也不能不管穆家的事啊你放心,钱的事全包在我身上。不过我手头真的紧,等容我筹措筹措” 张德安得了这句准话,也不再较劲,顺着对方起身,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了叫人心生不忍。 胡氏却不为所动,将枪口转向丈夫“筹措你到哪里筹措去还不是又要算计我的私房我的钱还没捂热乎,就让你们给惦记上了我们胡家到底是该你的,还是欠你的,这日子没法过了我的命好苦啊” “闹什么闹,人命关天懂不懂,这不是等着拿钱救命吗你先把钱垫上,等我那笔回来再” “呸就你那点子钱,够花什么的统共赚不回三瓜两枣的钱,还专爱在外边摆阔气、撑场面四天前就已经有两家来结账的了,我这就拿账单给你瞧。” “闹什么闹,生怕邻居听不见啊这钱就当是我借的,还不行” “不行”胡氏死死护住怀里的小包袱,半点不肯退让,“你有了钱就知道在外边充大个儿,招着狐朋狗友开销,半点也不顾家。我娘家的钱不许动,那是她姥姥给妞妞当嫁妆的。” 两人相持不下,胡氏见丈夫又要瞪眼,索性抱了女儿冲进正屋,反手清空把门给锁上了。 蒋锵锵见大事不好,悄悄藏起身形。 这两口子吵架,师娘没挨过几回打,反倒是他们这些人没少受波及。 蒋锵锵藏好,才发现五师兄还傻乎乎陪在张德安身边,耳边飘过三秀的谆谆教导不打馋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 这位师兄还真不是一般二般的缺心眼 蒋锵锵想到他种种照顾,探身猛打手势,要他快些找地方藏身。 不料五师兄果然是个奇葩,看不懂她的手势也就算了,居然大声问她是什么意思,声音大到想忽视都难。 刘德海正一肚子邪火没处发作,鹰隼似的目光扫过来,厉声喝道“谁给我滚过来” 蒋锵锵暗骂师兄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同时又埋怨自己好端端作得什么死 师父打人可不管对象,最受宠的六师姐也照样挨打。 记得有回六师姐失手洒了粥,师娘非说粥汤溅到妞妞眼里,师父扬腿就是个窝心踹,直把人从正屋踹出门槛,头磕到台阶上起了个鸡蛋大的包,半个多月才消下去。 蒋锵锵心里打突突,耷拉着脑袋,磨磨唧唧挪步子,暗暗祈祷满天神佛开眼,保佑她躲过这一劫。 也不知是观音大仕显灵,还是基督耶稣听到了她的心声,就在离师父还有三步远的时候,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步入院内。 刘德海瞬间把蒋锵锵忘到了脑后,热情地迎了过去,高声笑道“唉哟,稀客稀客,弟妹怎么过来了” 女人四十出头的年纪,素面朝天的脸上残存着迟暮美人的余韵。 她右肩上扛着一只樟木箱子,看起来颇有些份量的样子。可她腰杆挺得笔直,下巴微微上翘,仿佛肩上的只是根羽毛一般。 蒋锵锵看得张大了嘴,没想到窝窝囊囊的张师傅,居然娶了个精干的美人 刘德海满面春风,急吼吼伸手去接那只木箱,却被对方闪开,尴尬地搓着手不敢再向前半步。 张德安几步迎上前,一把按住了箱子,沉着脸埋怨“你拿它来做什么我同师兄已经打好商量,他答应帮着咱们筹钱。” 穆氏拿眼睛往正屋一扫,不等丈夫说完,便将他推开,向着屋门高声道“这就是你们眼馋的那件彩绣十团龙红蟒,我押给你们十个袁大头,要不要不要的话,我这就去找别人” “别别别别别,有话好商量呵呵,咱们作弟子的,哪能让师父的心爱之物外流”刘德海一边晃着双手挡住去路,一边跺着脚叫妻子出来。 吱嘎一声门响,胡氏稳稳走出来,未语先笑“哎呦喂,我还说今早喜鹊怎么喳喳的叫个不停,原来是贵客登门了。” 穆氏截断她的客套话“我没时间耽搁,这蟒袍你们要不要” 刘德海喜不自胜,一叠声的喊要,抱着双手悄悄向妻子一边作揖一边谄笑。 张德安拉过妻子急道“你这是做什么这,这可是传给栓子的” 穆氏倔强地昂着下巴“死脑筋人都要没了,留着这个死物有什么用反正,我把一切全押在洋医生身上了” 张德安闷声蹲下去,两只手泄愤般扯着自己头发“怪我没用我是个笨蛋,连师父的宝贝都保不住,我对不住你们娘俩” 交易全程由两个女人完成。 刘德海乐得嘴都合不拢,一对眼珠子粘在蟒袍上,拔也拔不下来。 那红袍一看就是个压厢底的物件,抖落开来一股樟脑味,且那袍子色泽陈旧,蒋锵锵实在看不出稀罕在哪里,竟值这么多银元。 她本着不耻下问的精神,总算从师兄、师姐那里磨到些消息。 原来,这件彩绣十团龙红蟒乃是前清一位道台大人赏赐给师爷的,是穆老先生一辈子最珍视的东西。 穆老先生中年丧子,为幺女招赘了门徒张德安,并指名要将这件记录着他往日荣耀的战袍,一代代传承下去。 穆氏十五岁成婚,夫妻琴瑟和鸣,却直到三十五岁才诞下一子。偏生这得来不易的儿子是个讨债的,自幼体弱多病,打小喝的药倒比奶水还多。 刘德安早就觊觎这件宝物,只是碍于师父的情面无法下手。今日穆氏亲口提出来,他怎么可能错过 海师父遂了心愿,当晚便把徒弟全招来庆祝,蒋锵锵也吃到了久违的炖肉。 人心都是偏的。 蒋锵锵有肉吃,自然顾不得张家两口子是否神伤。再说,那西医若真能治好栓子的病,此事也算得两厢圆满。 吃得肚歪的蒋锵锵难以入眠,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的跌宕起伏。 第一次听到跑圆场不必绑竹筷子时,她是满心欢喜的,恨不得立时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师父知道,马上改良。 然而经历了这一天,尤其是看到穆氏护不住先父遗物,这份改进的雀跃也随之消失。脑子里回响的全是师父那段霸气的话 “我要是不心狠,不还在土里刨食吗不心狠我能成角儿不心狠我能买房不心狠我能养家不心狠我就是张德安第二,到那会可没有好师兄赏我饭碗呢” 这段话有如魔音绕耳,蒋锵锵越想越觉得有理。 其实一直以来,她自持有后世的知识储备,没想过一定要吊死在“唱戏”这棵歪脖树上。然而受了今天的刺激,才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身契上“生老病死,觅井逃亡,师门概不负责”的霸王条款,将她的性命置于海师父的手心里。 即便熬过八年,身为一句女性在民国讨生活也着实不易。 更何况她一无家势,二无人脉,三无文凭,八年收入全归师父,届时两手空空,如何安身立命 当然,她也不是一无所有,还有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仇家” 呃,不想还好,越想形势越严峻。 蒋锵锵平生第一次冒出危机感,看来要在这个乱世有尊严地活下去,就必须经受眼下的磨难,在十三岁前为自己挣下声名。 钱归师父,名气却是自己的 至少在得到自由之后,得有戏班子乐意跟她签约,并开出足以安身立命的酬劳。 否则等待她的,将会是张德安那样的下场。 夹扫帚和绑竹筷子不是一个劲儿,夹扫帚只能保证两腿合拢,却无法保证两腿绷直。 张师傅学艺时偷懒,结果一事无成,不得不靠师兄赏饭吃,过着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日子,这不是她想要的。 蒋锵锵自问做不来跪地哀求的事,也无法舍弃自由。 那么她就得抱紧海师父这条大腿,不就绑竹筷子吗若是因此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她受得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点拨 经此一事,蒋锵锵练功愈发卖力。 遇到过不去的坎,就拿“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这些心灵鸡汤浇灌自己,咬着牙生扛。 她本就是个“伪孩童”,不像一般小孩那么爱玩、爱闹、爱闯祸,平素便表现得严谨克制、循规蹈矩,如今又肯在练功上发狠,很快就引起了师父关注。 海师父着意栽培蒋锵锵,不久就有了更大的惊喜。 他教了这么多徒弟,戏词一背就会的不是没有,却大多记得快,忘得也快。难得这小人儿记得快,背得还牢靠。 有了聪明的小弟子作对比,海师父再瞧那两个徒弟就没了好脸色,几乎成天把蒋锵锵挂在嘴边上,用来激励另两人。 五师兄早已习惯被用来比较,倒也不觉得什么。 六师姐却哪里受得起这个 自从进入刘家,她处处比师兄好,一直深得师父宠爱。没想到如今却被个小嘎巴豆子抢了行情,难免嫉恨,处处搞针对。 六师姐把苦活、累活全甩给她,自己只择讨巧的事做。 这种小伎俩按说逃不脱别人的眼睛,可师娘一心系在打牌大业上,无心管家,由得她恣意妄为。 饶是蛮憨的五师兄,也很快察觉出这里面的猫腻,时不时帮忙。 这不,蒋锵锵在院里洗完碗筷,正要分批分次运回厨房,不想手里突然一轻,一团黑影压了过来。 “师兄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五师兄却已经端起了大木盆“行了,又不费什么,我力气大,一趟就齐活了” 蒋锵锵不好意思地追在后边,正要感谢,却听六师姐阴阳怪气地说道“嗬,师兄既有力气使不完,过会儿帮我也跑个腿吧” 五师兄面色不改,笑着应承下来。 六师姐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哼着小曲儿扭回屋。 蒋锵锵心里老大不服气,拉着师兄的袖子问“她是我师姐,你却是她师兄,干吗要受她的气” 五师兄抓了把头发,憨憨地笑道“我是有的是力气,多干点算什么。再说也干不了几天了,我过两个月就搬去戏班子。” “啊,真好” “像我这种没本事的,其实到哪儿也不受待见,只能多卖力气。我爹说吃亏是福。” “才不是”蒋锵锵抢着说道,“所有人都喜欢师兄,你的努力大家都瞧得见。你那是那是大器晚成” “臭丫头,哪儿那么多词,让我看看你这小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啊呵呵,看师父那么上心传授你,你日后定有大出息。搞不好往后还要小师妹罩着我呢,哈哈,不过” 蒋锵锵听得直咧嘴,乖乖了不得,她拿师兄当傻子,敢情人家心里有数着呢。见他欲言又止,忙凑上去磨着他往下说。 五师兄迟疑半晌才叹道“其实老六她也是个苦命的你别事事和她拧着来,师父他唉,记得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就好好学戏,等把真本事学到手,谁也不敢再欺负你,明白吗” 蒋锵锵乖乖点头,心下觉得他还有未尽之意,琢磨着如何挖潜,不由耸起眉头。 五师兄却会错了意,揉着她的头顶安抚道“不用担心,我走之前,师父必然会再招师弟回来的。就凭你们两个丫头,哪里做得来那么些重活。” “嗄” 蒋锵锵怔然,没想到师父还会有这种操作,更没想到师兄居然会想到这一层。 五师兄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笑道“各家都是如此,既有免费的徒弟使唤,谁还乐意花钱雇人。要不是师娘家里殷实,也不会雇个老妈子。” 蒋锵锵震惊到无语,想不到自己还有被五师兄点醒的这一天。 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迷题,经师兄这么一点拨,简直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师娘为什么不待见她”根本就是伪名题,应该换成“师娘凭什么待见她” 从师娘的角度看,五师兄满了十二岁,随时要离开,当然要招个男孩子回来做事。结果却空降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家里凭白多出一张嘴吃饭,却人小力薄的做不了事,自然不乐意。 搞明白师娘的脑回路之后,蒋锵锵觉得六师姐才是真傻 师娘哪里是看不穿她的小伎俩哪里是无心家事人家那是坐山观虎斗,巴不得她们两个往死里掐,惹烦了海师父,一并除之而后快。 没错,是一并 蒋锵锵早就发现师娘不单单讨厌她一个,对六师姐尤甚。 好几回六师姐挨打,都是师娘撺掇的。相比而言,师娘至少没给她上过眼药水。 蒋锵锵认清形势,决定由着六师姐一个人去作死,她就不奉陪了。 她身体力行的结果,看在旁人眼中便成为五岁的小女孩做事任劳任怨,练功勤勤恳恳,却还要受到师姐的百般苛待。 没多久,吴妈第一个看不过眼了 吴妈成天守着妞妞,大半时间呆在正屋,与众人交集不多。 这天,她借机出来,偷偷塞给蒋锵锵大半块糕。 蒋锵锵太久没吃过这么高级的东西,可待她看着糕上的缺损,不由自主想到奶娃娃拖得老长的口水,顿时没了食欲。 她再三推辞不过,便转赠给五师兄,不巧这事恰恰被师姐撞了个正着,生生被她分走了多一半。 三天后,吴妈抱妞妞去捏脊,临行喊上蒋锵锵同往。 因着坐黄包车是肥差,六师姐怨毒的眼神差点在蒋锵锵脸上剜出个窟窿。 坐上黄包车,蒋锵锵还来不及兴奋,吴妈就给了她一个平谷水蜜桃。桃子是洗干净的,倒比拳头还要大上一圈儿。 蒋锵锵笑眯了眼,端详了半天也舍不得吃。 刘家的伙食比马桥镇和冯家戏班子强上百倍,只是见不到什么水果。平时顶多和师兄去拣桑葚、打枣子,当真是两百多年没吃过桃子了。 “傻丫头,还不趁没人的时候赶紧吃,一会可不得功夫了。” 蒋锵锵嘿嘿一笑,嗷呜一口咬下去。 八月里的桃子熟得透透的,一咬一汪水,鲜美的桃肉在口腔里大爆炸,又甜又香的桃汁溢满了唇齿。 没几下就吃得满脸、满手全是桃汁。 “猴儿似的啧啧,哪儿有一点闺女家的样儿,真是看得人心疼。”吴妈不知想起什么,徒然变色道,“你给我说实话,上回那糕到底是你送给小六儿的,还是她硬抢去的” 蒋锵锵见对方神情严肃,不敢有丝毫敷衍,便将事情细细说了一遍。 吴妈这才缓下脸色“这还差不多,我就说你不像个不明事理的。只是可惜了那好东西早知道便宜了她,我宁可拿去喂狗” 蒋锵锵不知二人有这么大的过节,此时坐在车里,也没心思深究这些,两只眼得四下寻摸。 自从进京后,她用脚量出的路仅仅是胡同口那条街,要不是坐黄包车,可没机会走这么远的路。 黄包车经过几个报童,她却不甚在意。蒋锵锵早就找机会看过报纸,结果完全不知所云。 上一世,她因健康问题无缘学校,因而没有系统学习的经历,无非对什么感兴趣,便学一些皮毛打发时间。她对民国这段屈辱史没兴趣,所知几近于零。 蒋锵锵早已想通,她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戏子,与其担心那些遥远的国家大事,还不如关心一下师门的事。 她想到这里问道“吴妈,人家都说师父专爱收女徒弟,可拜师那天,我只看到一位师姐啊。一位就算多了” 吴妈绷紧了脸,喝道“小孩子不许乱说” 蒋锵锵见对方这个反应,捂着嘴一个劲点头。她可要抱紧这条大腿,多出来几回呢。 第二次,吴妈仍挑她同行,也依旧带了吃食给她解馋。 蒋锵锵却发现,这次吃食带得有些多。 果然回程时出了变故,吴妈添钱让车把式绕了个远,在一个僻静的小胡同里“偶遇”了一个大肚子的疯女人。 蒋锵锵抱着妞妞乖乖坐在车里,却偷眼看吴妈的行动。 那疯女人明显认得吴妈,两个人低声叽叽咕咕一阵,吴妈便把吃食全给了她。 蒋锵锵假作懵懂,一个字也不提,心里却觉得那女人似乎疯得不甚厉害,估计和吴妈不是沾亲、就是带故。 捏脊是五天一次,吴妈回回都选蒋锵锵同行,次次都顺路周济那疯女人。 蒋锵锵起先还焦虑如何向师娘交待,岂料一周周过去,并不见师娘问上一声,这才渐渐把心放回肚子里。 然而久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就在妞妞最后一次捏脊的回程,还是出了意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陈世美 黄包车再次停靠在那条僻静的胡同口。 吴妈下车进胡同送东西,蒋锵锵留在车里照顾奶娃娃,少时突然从胡同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蒋锵锵不敢舍下妞妞,可她抱着奶娃娃又走不动路,焦急地求车夫帮忙。 车夫走了没几步,就撞上从胡同里跑出来的吴妈二人。 吴妈黑着脸一路低声咒骂,急急拉着疯女人往车上拽,不想那车夫却出手阻拦,只说那女人不干不净,她上车要坏掉他的名声,怕日后没人再叫他的车子。 两人正在争执,就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着孩子的喊叫由远而近。 蒋锵锵跪坐在车上向外望,就见七八个破衣烂衫的男孩子飞奔过来,一个个拿着小石子往黄包车这边丢。 他们一边丢石子,一边乱糟糟地喊着“疯婆子”、“大肚婆”、“破鞋”之类的脏话,有些词更是污秽到不堪入耳。 疯女人嗷嗷叫着,抱着脑袋四处乱窜。 可怜她已经怀了七八个月的身孕,身子很是沉重,躲闪费力。再加上她头脑不清楚,不懂得找角落躲避,身上被打中很多下,狼狈不堪。 吴妈呵斥男孩子,却没有半点作用。便执意要将疯女人弄上车,与车夫争执不休。 车夫也恼了,威胁着要把所有人都撵下去,不拉她们这个活儿了。 蒋锵锵怒发冲冠,把妞妞往吴妈怀里一放,站在黄包车的座椅上,伸开双臂作靶子状,向着顽劣的男孩们大声喝道 “打女人,骂疯子,你们好大的出息,在下佩服之至好汉们敢不敢报上名来,我回家一一禀明父母,明日下帖子挨门挨户讨教” 她嗓门宏亮,口齿清晰,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男孩们一听说要找家长便作鸟兽散,眨眼间已经跑了个没影儿。 “造孽,真是造孽哟”吴妈嘴里碎碎念着,将准备好的吃食和衣物交给疯女人,又简短嘱咐了两句,便招呼车夫离开。 车子行了没几步,几枚石子忽然破空而至。 当当两声脆响,其中一枚石子打中车架后改道,奔着蒋锵锵面门而来。 蒋锵锵下意识闪过,石子沿着脸颊擦过,划出一道血痕。 是那个领头的男孩 男孩拖着亮晶晶的鼻涕,追在黄包车后骂着“唬你爷爷呢姓刘的女儿还不会下地呢你也是那个混蛋的徒弟,也是个不要脸的贱货。下回再遇到爷们,看小爷怎么收拾你” 蒋锵锵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受过这个,心头火起,挺身就要与其对峙,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狠狠压住。 她不解地望向吴妈“停车啊,我要教教他怎么做人他敢骂师父,我要把他带回去给师父赔罪” 吴妈的手丝毫没有放松,直到后边踢里踏拉的脚步声消失,才道“你最好把刚才听到的全忘掉。不然,你师父会打死你。” 蒋锵锵不是孩子,当下便听出了弦外之音,立时哑炮。 吴妈这才抬开手,细细看了她脸上的伤说“不碍的,回头我给你找点药油,擦擦就好了。别人要问,你就说是抱妞妞时不小心碰的。” 蒋锵锵心下黯然,这才意识到对方与自己的利益不一致。 她急于找小屁孩算账,吴妈却只想瞒天过海。 民国人口流动性小,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故土,是传统的熟人社会,没人敢拿名声不当回事。 吴妈偷拿主家的东西送给亲戚,这事若是传出去,必然坏了她的名头。丢掉差事不算,只怕后半辈子都别想再干这一行了。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蒋锵锵不敢行险。 她穿越到民国之后,经历了各种磨砺,已不再是那个直线思维的蒋家大小姐。 一番权衡之后,蒋锵锵觉得与其揭破此事,与吴妈结下死仇,倒不如隐而不发,以静制动。 此时的她不可能知道,正是这一念之仁,不止保住了吴妈,还救了她自己一条小命 不提后事因果,且说经此一事,她与吴妈便心照不宣地结成了同盟,关系愈加亲密。 自从有了吴妈这个耳报神,她的小日子越过越滋润。 六师姐则恰恰相反,入秋后不知挨了师娘多少打骂,若没有师父回护,她那条小命简直就快保不住了。 蒋锵锵先头只觉得解气,日子久了却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昨晚六师姐又不知因为什么挨了打,回屋后哼哼唧唧的起不来床,还是蒋锵锵找吴妈讨来些药,帮着她好歹敷上了。 不想天没大亮她又被喊去正屋,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蒋锵锵练完了早课,仍在院子里晃悠,一见吴妈捧了才出锅的盆糕进来,忙冲过去打听屋里的动静。 “你管他做甚总不过是太太心里不痛快,找个人砸筏子罢了。只要她不找你我,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那小蹄子活该” 吴妈说到这里,忽然一拍脑门道, “嘿,看我这记性三秀还在门口等着你呢,看样子有急事,你快去快回。” 蒋锵锵不敢怠慢。因为刘白两家剑拔弩张的关系,二人每回见面都要事先打好招呼,约在外面见。 三秀今天的反常行为,必然是发生了大事。 蒋锵锵央吴妈帮忙打掩护,拉了三秀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密谈。 三秀神色古怪,踟蹰着不肯开口。 这钟点没有戏上演,两家师父都在家等着吊嗓子,她们可没有多少时间在这里长留。 蒋锵锵见对方半天不言语,便急急通报起自己的好事。 两天前,她等来了心心念念的开蒙戏 “意外不意外我自己都没想到能这么早我打听过了,所有师兄弟里都没有这么早的,哪个不得先倒上两年夜壶再说。只有三师兄最快,干了半年就开蒙了,不过那是因为他拜师晚。他入门都十岁了,委实耽误不起反正所有人里,我是头一个五岁就学开蒙戏的吧啦吧啦” 她得意的说着,三秀却没有什么热情,敷衍了两句,仍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蒋锵锵明知道她不对劲,可胸中澎湃的喜跃之情无处宣泄,克制不住地炫耀道 “师父肯这么早教我,一定是我的基本功提前过关了。说来我可真是没少受苦,现在腿上还存着个大疙瘩。嘿,不提这个你说,除了这个之外,师父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比如认定我是可造之才之类的你还记得吗,师叔当初就说,我有一条唱老生的金嗓子” 蒋锵锵越说声越小,自认为这话说得非常不要脸,半低着头不敢看对方的表情。 然而,她并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嘲讽、鼓励或是其它任何反应。 三秀神不守舍,没有给出半点反应。 蒋锵锵再迟钝也知道事情大发了,推着她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三秀这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试探着先从胡氏身上说起。 据她打听来的消息,胡氏不是海老板的正牌夫人,甚至连妾氏都算不上,只是个不被原配认可的外室。 见蒋锵锵没什么反应,三秀似乎放了心,开始明里暗里指责海老板。 称他是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再世,诱拐良家在先,停妻再娶在后,最后甚至抛妻弃子,对亲生儿子也不闻不问。 三秀越说越激愤,内容也愈发荒诞不经。 按照她的说法,刘德海不止年轻时诱拐胡氏,抛妻弃子,年长后更是将魔爪伸向了自家后院,连女徒弟也不放过 因着京城里没有坤班,他的女弟子送到南边的戏班子去谋事,这才把他的那些龌龊事掩了个干净,本地的知情人极少。 三秀急道“我听到这消息都吓死了,做了一宿的恶梦。刘家你绝不能再呆下去了,必须得想个法子逃出去关键是你年纪这么小,离开刘家后能去哪里” 蒋锵锵两眼发直,只看到对方的嘴张张合合,却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她的大脑异常兴奋,似乎能听到脑电波传导的嗡嗡声。 说师娘不是原配,她或许还能信上三分。至于后边那些混账话,她是一个字也不肯信的 自家师父,她还能不了解吗 海师父为人严苛、强调纪律、爱面子、好摆架子、脾气暴躁、甚至有一定程度的家庭暴力。如果把徒弟也当成家庭成员的话,那他的家暴程度已经到达预警的红线。 不过,在信奉“棒棍底下出孝子”的民国,这些不能算致命伤。 蒋锵锵不得不承认他一身都是毛病,却认定他人品不差。 海师父打徒弟是一方面,可另一方面,他也没少为弟子四处奔走,帮他们找门路,给他们撑场子,婚丧嫁娶一样也没落下过。 甚至连不成器的师弟都揽上身。张德安明明四十好几了,至今仍指着给师兄拉弦,凑活着混口饭吃。 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怎么可能抛妻弃子 蒋锵锵最痛恨的,还是说师父祸害女弟子的谣言,真是听听就让人恶心。 这想必是那些极端男权,容不得女人唱戏,认为女人就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古董编排出来的 提起这个,蒋锵锵就一肚子气。 时下广州、上海等地都有坤班,而且发展得红红火火。唯独京城风气保守,至今仍不许女子组班唱戏。 这些妄图螳臂挡车的遗老遗少,既认不清大势所向,又嫉贤妒能,不肯安安分分被有本事的女人取代,就用这么龌龊的下流手段坏人名声,真是太恶心了 蒋锵锵思路捋得越清楚,怒火就越大。 想必是白老板不知道从哪里听到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便不分清红皂白地跟着攻击师父,这才会传到三秀耳朵里。 即便他们两人间有什么宿怨,也不该无事生非,传谣中伤就太过下作了 蒋锵锵黑着脸说“你这是哪里听到的谣言稍微用脑子想想,就能发现处处不合理。我师娘年轻怎么了也许是续弦,也许原配在老家,她是师父在京城纳的妾。这种事不要太多,与人品什么相干再说胡家那么有钱,怎么可能让女儿给我师父做妾,更不要说当见不得人的外室了” 三秀听得直发呆,静静听她继续驳斥。 “你说师父抛妻弃子,我才不信他连师叔都周济着,怎么可能反倒弃亲生骨肉而不顾你是没见过我师父怎么宠孩子,妞妞在刘家,那可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呢” “谣言编得这么粗糙,你也信你就不动动脑子尤其后边那些乱七八糟的,我听都不要听,你倒传起谣来了你从哪儿听的是不是白老板我一直觉得上他们一辈的恩怨与我们无关,没想到你却” 蒋锵锵从来没这么激动过,说到这里竟有些哽咽。一把捉住三秀的手,红着眼睛道 “咱们一起被家人卖出来,一路风雨同舟,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希望你以后能遇事多动脑子,不要听风就是雨” “就你有脑子原来你一直瞧不起我”三秀不等她说完,甩开她的手恨声道,“对啊,你识文断字,会说外国话,有见过世面的爸爸,小小年纪什么都懂,哪里用得着我瞎操心呸,亏我对你这么好,比对亲妹妹还要好昨夜还大傻子似的给你想法子。哼,我真是多余” 三秀说罢,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阵秋风吹过,地上的落叶被风卷入草丛、墙角、土坑,街面上一时间干干净净。就连过往的行人也掩了口鼻,缩头缩脑地快步行走。 胡同里空空荡荡,唯有一个小女孩呆呆立在原地,在风中凌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领盒饭 三秀这回动了真格的,接连数日不理蒋锵锵。 蒋锵锵自认为占理,也别着劲不肯向对方服软。尤其一想到谣言中伤的对象,正是自己这种的女弟子,气就更是不打一处来。 一来二去的,两个好姐妹便就此断了来往。 蒋锵锵知道三秀说那些全是为自己好,却恼她不辩是非,人云亦云。 造谣的人为了抵制女人唱戏,不惜红口白牙地抹黑女弟子。身为同一阵营的三秀,不说站出来辟谣,反而盲信盲从,跟着那些心怀叵测的人一起乱搅和,非常令她失望。 回想当年被卖时,父亲蒋知秋是个指不上的大烟鬼,她别无出路。 三秀的情况却不一样,王婶是不同意卖女儿的。若不是她轻信了王二的忽悠,执意出来见大世面,如今应该仍栖身于母亲的羽翼之下,过平安的小日子,又怎么会遭遇二次发卖又怎么会沦为世人不齿的下九流 当初,没有走出小镇的三秀盲从盲信,选择了戏子这条坎坷的人生之路。 如今,走遍北直隶的三秀仍盲从盲信,连身处哪个阵营的自觉都搞不清楚。 蒋锵锵失望之余,也体量三秀年纪尚幼,只盼着她日后能有所改变,有所成长。 三秀许久不现身,谣言也随风而逝,然而发生过的事多少会留下些印迹。那些传言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蒋锵锵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自从那件事之后,蒋锵锵经常被师父与六师姐之间的互动辣眼睛。 蒋锵锵一直把六师姐当成小孩子,毕竟用后世的眼光来看,她只是个三年级的小学生。 因此,每每看到师父亲昵地掐她腰、拍她屁股,只觉得师生如父子,压根没往心里去。可自从听过三秀那些胡言乱语,再看时却总是不经意想起那些不靠谱的传闻。 小六才几岁,她一定是疯了 蒋锵锵狠狠甩了甩头,觉得自己快要被谣言弄得走火入魔。 好在没过两天,海师父接了个外地的堂会出了远门,一切纷扰又重归平静。 当然这份平静只属于蒋锵锵,六师姐则提心吊胆,成日里避猫的耗子一样,远远躲着师娘。 其实,胡氏还真没有那份闲心对付她。眼瞅着小五就要搬去戏班住,下一任的“苦力”还没有着落。 偏生当家的不在京,胡氏这阵子连打牌的心思都淡了,难得留在家中相看了几户人家的孩子,只等男人回来拍板。 中秋前,师娘再次携众去庙里“拜佛”,并把看家的苦差事交给小六儿。 六师姐欣然接受,她正巴不得离师娘远远的,好歹落个自在。 蒋锵锵进京这么久,始终只在这几条街里转悠,终于有了个放风的机会自然欣喜。同时,她也很想瞻仰一下胡家那位真佛,兴奋得半夜睡不着觉。 然而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他们一行人才到山门,吴妈远远就看到了胡家的车马。 下车的是个收拾得十分利索的婆子,称姨太太昨晚下痢,遣她代为赴约。 蒋锵锵见那婆子神色倨傲,师娘又对其毕恭毕敬,估计是那边府里有些脸面的仆人,且应该不是姨太太属下。 那婆子匆匆说了两句,招手唤来个二十出头的丫头,监督着二人交接包袱,便押着那丫头上车离去。 倒是丫头悄悄向师娘使眼色,蒋锵锵明知这里边必然有内情,却并不多事,只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胡氏扭头上了马车,连烧香的样子都没兴致摆,黑着一张脸直催着车夫回家。 于是乎,蒋锵锵恋恋不舍地望了眼山门,连佛爷的脸朝着哪个方位都没看到,就结束了此次苦逼的秋游。 她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两尊大佛,竟是一个也不得见 马车上,胡氏气哼哼把包袱一丢,碰也不碰一下,全程闭着眼睛假寐。直到车子进了宣武门,这才打发蒋锵锵下车去铺子取货。 蒋锵锵情知师娘嫌她碍眼,便脆生生应了,蹦蹦跳跳冲进胡同。 她乐得有这个机会在城里好好玩一下,却也不敢太过拖沓。毕竟师娘还在气头上,她可不想顶风作案,被人抓住小辫子。 蒋锵锵掐着时间回去,进门却见院里空荡荡的,显然师娘还没回来。这也就罢了,奇怪的是院里不见六师姐的影子。 这家伙真是作死 师娘让她看家,她却不好好守着大门,反倒跑去屋里挺尸。难怪总是挨打,倒真是没冤枉了她。 蒋锵锵先去正屋办完事,这才匆匆回屋报信。她急吼吼推推开屋门叫道“师娘就回来了,你怎么还在躲懒,小心” “挨打”两字还没说出口,剩下的话便被屋里的怒吼打断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吼道“啊疼疼疼松口,你这个蠢货,咬什么咬咬坏了,看老子打不死你” 小东屋所有窗子紧紧闭着,光线昏暗。 蒋锵锵才从太阳底下进来,一时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从声音里辩出那人正是海师父。 师父回京了 她还在诧异此事,屋里已经传来打骂声。六师姐压着嗓子哀嚎,听在耳内仿佛受伤的小兽。 蒋锵锵被这个意外惊得呆若木鸡,待眼睛渐渐适应环境后,才依稀看到屋里的情景。 刘德海衣衫不整,光着两条毛茸茸的大腿,正满屋追着打小六儿。 黑黢黢的小东屋里,只有六师姐身上白花花的一团,正抱着脑袋满地乱滚,细看她脸上、身上好几处黑乎乎的东西,似乎并不是灰尘,而是 血 蒋锵锵哪里见过如此骇人的现场 她大脑顿时死机,半晌才凭着本能嗷得一嗓子叫了出来“救救救命,救命啊打死人了出,出人命了” 刘德海听到动静,停下手里的动作瞪了过来。 那眼神仿佛淬了毒汁,吓得蒋锵锵不自觉一阵战栗,紧张得绊倒在门槛上,整个人狠狠扑倒在地上。 不等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身子已被人从后面拎起,狠狠摔到屋内,接着便是一顿疾风暴雨般的拳头。 蒋锵锵素来循规蹈矩,在刘家挨过手板,却从来没挨过胖揍,登时就被打懵了。 挣扎间,她的后脑撞上雕花床腿,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正在此时,胡氏也闻风而至。 刘德海打得正酣,骤然见到妻子徒弟,这才从狂乱中清醒过来,一时羞愧难当,忙不迭抓起裤子胡乱往身上套。 胡氏气得双手打颤,吩咐小五去守街门,自己嗷的一声扑向丈夫。 刘德海偷腥被老婆抓了个正着,闷着头任其打骂。反正他皮糙肉厚,胡氏软绵绵的拳头也奈何不了他。 不想胡氏气急败坏,伸出长长的指甲去抓他的脸。 刘德海闪身避过,仍是在脖子上扯出几个血道子。他吃痛地闷哼一声,反手一巴掌将女人掀翻在地,喝道 “别给脸不要脸,小妇养的贱皮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老子在外边辛辛苦苦卖命养活你们,回家舒坦一下怎么了再说我又没破她的身子,你抽得哪门子疯呸,还真拿自己当正房了再折腾,老子就带着孩子回天津。倒要看看,你娘家肯不肯收你这种破烂货” 胡氏嗷的一声哭出来,双手死死捂着嘴巴,果然不敢再回嘴,颓然地瘫坐在地上。 哭了半晌,她眼睛猛然一亮,四条腿爬过去,骑在小六儿身上撕扯起来。 胡氏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打得过天天练功的小六儿。折腾半天没把对方怎样,自己倒累得没了半点力气。 可一想到男人当着小狐狸精作践自己,便郁气难消。 况且经此一事,小六算是过了明面儿,老色鬼以后愈发不必遮掩。若不让她尝尝苦头,日后怎么辖制得住这个妖精 胡氏想到这里拔下簪子,没头没脑往下戳。 小六儿不怕挨打,却怕被簪子毁了容貌,一连声向师父呼救,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儿。 刘德海的裤子才提到一半,听着动静不对,忙飞身过来救人。 胡氏被丈夫护短的举动激怒,一时恶向胆边生,挥簪子划向小六儿的面颊。 偏生她的手被男人一撞,半途变了轨迹,竟然直直没入小六儿颈间,刹那间鲜血喷涌而出,溅得四下殷虹一片。 小六儿歪在血泊之中,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了。 刘德海哆哆嗦嗦伸手去探鼻息,已然气绝。 胡氏惊呼一声软倒在地,面白如纸,全身抖得仿佛筛糠一般。 饶是刘德海自小走南闯北,算得见过世面,此时也三魂吓没了五魄,半晌从床上扯下一条枕巾,遮上小六儿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瞪着尸身发呆。 良久,胡氏才找到一点力气坐直身子茫然四顾,却不经意对上了蒋锵锵的眸子,吓得尖叫一声,抱着男人的大腿,缩在他身后。 蒋锵锵挨打时撞了后脑,一直在地上昏迷,此时才刚刚清醒。她的头有如锈死的铁疙瘩,视觉、听觉、感觉都极为迟钝,思维也一时半刻转不过弯来。 两眼直直望着前方,对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胡氏不知内情,只当蒋锵锵看到了她杀人的场面,也不知从哪里偷来的力气,突然欺身上前,双手死死掐住蒋锵锵的脖子,使出全身的力气要置对方于死地。 蒋锵锵本来就是半昏迷状态,没有半点还手之力,嘴里发出嗬嗬的响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离魂 窒息 强烈的窒息把蒋锵锵带入无底深渊,她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强拖硬拽着,一时游走在冰下,一时漂泊在风中。 蒋锵锵仿佛置身沙尘暴中一般,四周黄雾蒸腾,漫无边际。 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身何处。 正在迷惑间,鬼差忽至,手持着哭丧棒怒喝“呔,你个背信弃义的凡人当初要不是你苦苦哀求,我也不会逆天行事,将你与稚子换魂。如今那孩童阳寿未至,你却受不得苦楚,偷偷潜逃,是要累我受罚吗” 蒋锵锵这才知道此处已是地府,急急将刚才发生的事禀明,求鬼差将她带回。 鬼差闻言讶异,掐指算了一阵叹道“啧啧,那稚子命中本无此劫,想是你我逆天而为,扰了世间因果。事已至此,咱们无法回头。罢罢罢,我再送你一程就是” 黑烟萦绕,蒋锵锵再睁眼时已是刘家小东屋。 只见吴妈抱着她的躯体,双手不住在胸口摩挲,向胡氏道 “夫人莫慌老婆子有几句话,您听听在不在理儿。小六的事不难,托人报个病亡就好。况且她孤家寡人一个,也没父母兄弟找后账。夫人若心里过不去,就赏她一口硬皮棺材,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胡氏听到这里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情绪也渐渐稳了下来。 吴妈继续谏言“病死个孩子倒也平常,只是同时死两个就太乍眼。依我说,为了顺顺利利下葬,必须得保住锵锵的命才行。” 刘德海深觉有理,俯身查看蒋锵锵的伤势,点头道“吴妈说得对。丫头脑后有血,应该伤得不轻,估计没瞧见什么。况且她向来听话,等醒了唬上几句,必不敢嚼舌的。” 吴妈大喜,毛遂自荐要去请大夫。 胡氏一把拦住她“使不得家里才死了人,躲大夫还躲不及,请他来招祸吗要我说脑袋坏掉才保险” 蒋锵锵怒极,狠狠往她身上撞去,却毫无滞涩地穿身而过,对方没有半点察觉。 鬼差揶揄道“才做了几天人,就忘了当魂儿的感觉了” 蒋锵锵哪里有心思说笑,从空中直直扑向自己的身体,却仍是穿身而过。她这下吓得不轻,颤声求鬼差帮忙。 鬼差却不理会,轰苍蝇似的摆摆手,兀自全神贯注地瞧热闹。 刘德海听了老婆的话略略迟疑,开口仍是在救人的词“待会把人挪到西屋,大夫又能看出什么来脑子治不治得好另说,总得先把她的小命保住。” 胡氏冷哼一声,还没开口,已然吓得另两位别过了眼。 她此刻满身血污,就连披散的头发也染成红色,宛如才吃过人的妖怪。再配上那声阴恻恻的轻哼,委实骇人。 鬼差兴奋地指着胡氏问“你说是她吓人,还是我吓人” 蒋锵锵有事相求,只得耐着性子支应。想这鬼差一半似牛,一半似马,没有半分人模样。可凭心而论,仍觉得此刻的胡氏更为可怖。 然而她的回答不是标准答案,鬼差听说他比不上那凡人女子骇人,傲娇地轻哼了一声,别过头不再言语。 胡氏看不到自己的鬼样子,压着嗓子低吼“我明明看到那丫头睁眼了现在可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必须灭口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要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刘德海看不得她这幅疯魔样,别过眼不理。 胡氏小圆眼转了两下,又换了套说辞“我劝你别光顾着心疼徒弟,也为自己的名声想想。今天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你就不怕别人戳着脊梁骨骂你禽兽不如吗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这句话正中男人死穴。 刘德海当下熄了怜悯之心,马上转了口风“不过是磕了下床腿,哪里就死人了,小孩子娇气不得话再说回来,要真是老天爷收人,十个大夫也拦不住,那是她命当如此。唉,可惜了这个好苗子” 蒋锵锵如遭雷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父竟是这样的师父 她呆呆瞪着刘德海,心中光风霁月的“严师”形象瞬间崩塌,整个人如坠冰窟。 鬼差火上浇油地评价道“凡人真是厉害,这样不要脸的话也说得出口,在下实在是佩服佩服啧啧,你看看这人世间如此污秽肮脏,到底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话才说出口,鬼差就后悔了。摸着牛角讪讪一笑,猛然把蒋锵锵狠狠推下。 魂归骨肉 鬼差仍不放心,又三令五申反复叮嘱蒋锵锵,要她谨守承诺,阳寿未到前,务必老老实实呆在人间。 不等他啰嗦完,蒋锵锵却再次离体,飘飘悠悠地腾空而起。 这下就连鬼差也不淡定了,掐着指头来回算,急出了一身白毛汗。 有鬼差着急,蒋锵锵就不再担心合体的事,反而专心于事态的发展。 胡氏的情绪渐渐失态,一连声吵道“五岁的小崽子谈什么天分不天分的眼下火烧眉毛了,你不赶紧想法子托人,尽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依我说先打发走这个死鬼才是正经” 刘德海不由分说就是一脚,把血了呼啦的女人踹出去半丈远,没好气地吼道 “咋呼啥现在知道怕了,那刚才拔簪子干吗小六儿跟了咱们这么久,眼瞅着就要成人了,你也下得去手你你你就是最毒妇人心” 胡氏一脸怨怼,却不敢发作,咬着牙狠狠绞手指。 刘德海见对方不语,也消了怒火,望着尸身叹息两声,转头便给二人布置起任务。难为他站在血泊之中,还能把诸般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 末了,男人安抚道“都别慌。小六是死契,只要钱打点到位,这事闹不出圈儿去” 胡氏眼神一亮,目光又移向蒋锵锵,仿佛恶鬼看到牲祭,灼灼的目光令人望之生寒。 蒋锵锵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生怕她趁自己离魂之际,把这幅皮囊给毁了。 鬼差行动更快,嘴里喃喃念了句什么,再度将她贯入肉身。 蒋锵锵来不及高兴,便被一波强似一波的痛楚击倒,咬紧牙关慢慢适应身上的伤情。 鬼差语气沉重地说“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你的肉身越衰败,离魂的时间就越长,直到生机完全消失。我法力有限,不能干预阳间的事。这一劫能不能躲过去,全看这幅肉身能否撑下去了。唉,到此时咱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人鬼殊途,鬼差在阳世不能久呆,只好匆匆作别。 蒋锵锵心中发苦,连鬼差都无力回天,她的小命还能指望哪个 正在这时,吴妈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锵锵不比小六儿,她有同乡在白家学戏,万一这孩子有个不好,那同乡若是鼓动白老板出面” 蒋锵锵闻言鼻头一酸,万千感慨全化作泪水滚滚而下。 提到白荣瑶,刘德海面容一凛,指着胡氏喝道“别给我作死锵锵只签了七年,要是出了事,咱们谁也兜不住” 话是这么说,却终究不肯请大夫。 此后几天,刘德海忙得陀螺一般。先托人带小五去了山东的一家戏班子,又在次日清晨低调发送了小六儿,中午赶回来收了个新徒弟,并招呼众弟子到家里热闹了一晚。 他忙到飞起,自然没心思过问那将死的孩子。 蒋锵锵的伤一没医生,二没药物,又乏人照料,伤势一日重似一日。 吴妈倒是有心关照,怎奈胡氏怕病气过到妞妞身上,严令她不得靠近那间屋子。 随着身体的逐渐败坏,蒋锵锵离魂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一缕游魂在院中四处乱晃,把刘家所有动作尽收眼底,越来越看不到希望。 短短三天,这幅身体便显出要下世的样子,这才终于惊动了刘德海,大发慈悲地准备请大夫。 然而他肯,胡氏却不肯 对于胡氏而言,蒋锵锵一日不死,她的心病便一日不除。 她认为蒋锵锵“生病”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即便病死也没人怀疑,倒不如趁此一了百了,让蒋锵锵把所有秘密一并带进棺材。 刘德海却不想这么快再办一桩白事,况且蒋锵锵伤痕累累,瞒是瞒不过去的。若当真惊动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事态就不可转圜了 胡氏却从小六的事上尝到了甜头,觉得只要肯使钱,病亡的文书不难到手。 两人吵了半日,谁也不肯退让。最终在刘德海的坚持下,胡氏只得妥协,同意把这个麻烦甩给张德安。 可蒋锵锵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如今却成了名符其实的赔钱货。请大夫要用钱,买药要用钱,下葬还要用钱。张德安家里守着个药罐子,就算他再好说话,也不会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除非,能有个说法。 这几天托人跑关系、订棺材下葬、送小五远行桩桩件件都要用钱,刘德海手里已经净光净,只能逼着女人往出掏私房钱。 胡氏却怕张德安拿到钱,当真给蒋锵锵请个大夫,将那个死丫头给救过来就麻烦了。 她宁可自暴其短,和盘托出烧香那天发生的变故,承认娘家出了事。 胡氏父亲新近又纳了一房妾。新姨娘持宠而娇,与胡氏母亲水火不相容。胡氏母亲着了对方的道儿,眼下被大夫人关了禁闭,谁也见不到了。 胡氏不想出钱,便把主意打到彩绣十团龙红蟒身上。情知只要把那劳什子还给张德安,对方无有不依。 可她不知道的是那件蟒袍的意义所在,刘德海对它的热忱并不在师弟之下。 于是事情再次僵到这里,钱没有,袍子也没有,拿什么打动张德安 最后还是吴妈出了个馊主意把之前张家的所有欠款抵消掉 这几年,张德安借的钱可不是个小数,就这么抵消实在肉疼。刘德海紧咬牙关不松口,寄希望于胡氏。 胡氏哪里肯出钱,拍板道“抵了就抵了反正他也还不起,债趴在账本上就是个数目字。除了膈应人,屁用也没有。” 于是,事情就这样有了转机。 蒋锵锵却不敢乐观,清账就意味着张德安蹦子儿拿不到。也就是说,张德安要想给她请医生,就要自掏腰包。 他家已经穷得捉襟见肘,他能从儿子的医药费里分出钱来,去救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孤女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大杂院 蒋锵锵恢复意识时,眼皮还没完全睁开,泪水便扑簌簌滚了出来。 不是因为痛,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这里的一切太熟悉。 熟悉感不是源自狭小的空间,不是源自欧式家具,而是那熟悉的味道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味。 蒋锵锵闻了十九年,哪里会搞错。 更不要说等她能微微转动脖子时,便一眼看到床边笨拙的医用支架和输液瓶,自然猜出这里是医院。 张德安居然把她送进了西洋医院 蒋锵锵再不了解民国,也知道这个时期的洋人医院价格不菲。这种医院大多有些宗教背景,虽是以传教为主,费用却半点不打含糊,是达官显贵才敢踏足的所在。 记得张德安借钱时提过,给他儿子看病的是个洋大夫,没想到他竟舍得花钱把自己送到洋医院。 张德安,这个她从来没拿正眼夹过的男人,他身无分文,仅有的钱还是卖掉师父遗物彩绣十团龙红蟒才得来的。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她生死攸关之际,不计得失地伸出了援手。 感动的泪水不可抑制地往下滚。 五天来,蒋锵锵第一次感觉到,她或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昏迷后的记忆支离破碎,她努力将碎片一一拾起,却唯独没有进入医院后的记忆。 魂魄似乎在飘进医院的那个瞬间,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拉入肉身。自打进入医院后,她便身魂合一,陷入昏迷,没有任何记忆。 鬼差曾说肉身越衰败,离魂时间越长,直到生机完全消失。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她的小命保住了 一定是这样 就在蒋锵锵喜极而泣时,屋门吱扭一声打开,张德安躬身随一位金发碧眼的医生走了进来。 张德安见到苏醒的女孩惊呼一声,欢喜地小跑过来,指着蒋锵锵向医生傻笑,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醒了,醒了,人醒了” 洋大夫神色淡然,细细查体后,又询问了几个问题,大笔一挥下了结论 出院 古今的医院都是烧钱的地方,蒋锵锵巴不得越早离开越好,可不等捱到出院,她又昏了过去。 等她再度醒来,入目的是草纸糊就的顶棚,以及身上那条爬着两个补丁的棉被。 这间房明显是从大屋里隔出来的,陈设简陋,收拾得倒还干净。 难得的是,屋子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暖哄哄的,赫然是间北房。 入秋后的京城一日冷似一日,蒋锵锵没想到她会得到这种待遇,这在刘家可是想也不敢想的。 即便刘德海的两个儿子全在科班学艺,一年也在家住不了十天半个月,可那北房宁可空着,也不让旁人居住。 蒋锵锵眼框发热,心中百感交集。一时觉得自己身无旁物,不知该如何报答这份恩情;一时又震惊于民国的黑暗,无法接受六师姐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去,甚至连自己也险些死于非命。 身契上“生老病死,觅井逃亡,师门概不负责”的字样她不是不知道,可直到亲眼看到血泊中一动不动的女孩,她才真切意识到现实的残酷,和生命的不堪一击。 原来在这个险恶的时代,即便没惹到军阀恶霸,单凭一个攥着她身契的平头百姓,便可以要她的小命,甚至轻易地逍遥法外。 恶寒从心口一点点溢出,渐渐传至四肢百骸。暖烘烘的被窝里,蒋锵锵止不住微微打颤。直到听到张德生的低语,莫名的寒意才骤然消散。 蒋锵锵下意识闭上眼装睡,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琢磨着如何面对救命恩人,怎么给他留下好印象。 穆氏打头进来,将药碗放在炕桌上,弯腰查看蒋锵锵的伤势,轻叹“多大点儿的孩子就值当这么往死里打,真是造孽哟你也是,没问清楚个子丑寅卯,就这么把人给抬回来” 张德安靠在坑沿听老婆唠叨个不停,闷头抽了几口烟,慢悠悠答道“我管那么多干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暴脾气,发起火来就不管不顾。唉,这几年发达了,更加没人劝得住。” “呸都闹出人命了,你还给他描,越描越黑。要我说就是老天爷不开眼,凭什么那个混账倒生了好几个儿子老天不公道” “怎么又扯上那些了少说两句吧,如今儿子的病好了、旧账也清了、丫头的命也救回来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穆氏被丈夫抢白,脸上却满是喜气。只要一想到儿子的病好了,就是天塌下来也无法影响她的好心情。理儿是这个理儿,她嘴里却不肯服软 “好个屁我问你,小六儿到底是怎么死的哼,锵锵这是命大,再加上洋大夫有本事,要不然那姓刘的回回指着你给他擦屁股,还一嘴的便宜话,想想就气人他还有脸说咱们白饶了个徒弟。我就呸这孩子送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了,去医院的大洋可是我掏的呢” “小声些,看把孩子吵醒了。” 蒋锵锵趁机睁开眼,挣扎着坐起身道谢,可一个字没说出口,倒先吭吭地咳了起来。 “哎哟,别动大夫嘱咐不许动脑袋,小心落下病根儿。”穆氏压住蒋锵锵的双肩,顺势拿起炕桌上的碗,熟练地给她灌药。 蒋锵锵闻言不敢乱动,乖乖把苦药汤子一饮而尽,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喝的竟是中药。 也就是说,这对夫妻不止送她进洋医院,还为她请了中医 蒋锵锵心头一暖,涕泪横流,抱着穆氏又是啼哭又是述说,这下倒是用不着打腹稿了。她情真意切,害得穆氏也陪着抹开了眼泪。 穆氏见丫头精神头不错,自然而然问起刘家当日发生的事,好奇小六儿到底做错了什么,竟会招致杀身大祸。 蒋锵锵不想隐瞒,却怕刘家再动杀机。况且张德安依附于刘德海讨生活,要是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日后如何自处 她自己的账,她自己去讨 与其讲出真相,让这对夫妻与她同仇敌忾,倒不如守口如瓶,让恩人们落得个糊涂自在。 想到这里,蒋锵锵推说头疼,痛得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张家两口子记挂着她的伤,自此不再提类似的话题,只让她安心养伤。 如此数日,蒋锵锵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已经能扶着墙走上几步,偶尔还扒着门帘往院子里看几眼。 穆家是个规矩的袖珍版四合院,北房两间,东西各一间厢房,另有一排三间倒座房。 穆家住着北房,张德生夫妻一间,栓子一间,又用隔断在大屋隔出个四五平米的小间,这就是蒋锵锵住的地方了。 此外的房子全部租了出去。 穆家离天桥近,房子又有些年久失修,房租非常廉价,招来的租客大多是在天桥撂地的艺人。这种人流动性大,房子全租不长,连住半年的都是少数。 租客流动性大,人口住得杂,院子就难免杂乱。街门更是形同虚设,没黑介没白日地大敞扬开着,和刘家那种门户严禁的情况完全相反,倒和后世的大杂院颇为神似。 穆家人口简单,除了一家三口人外,还住着张德安的一个外甥,叫二生子。 大生子、二生子是张德安妹妹的儿子,两兄弟父母相世后,不为李家叔伯所容,只得千里迢迢投奔到舅舅门下。 大生子十三四岁的样子,并不住在这里,而是在师父家学里学铜锤花脸。 这些日子他师父回乡办事,他这才回到舅舅家小住,趁机帮着穆氏干些力气活,没两天便和蒋锵锵相熟了。 大生子长得人高马大,性子倒是随了娘舅,问一句答一声,很是老实本分。 二生子应名住舅舅家,却比他哥还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成天黏着西厢房那户人家往天桥跑,一连几天不见人影是家常便饭。穆家人早就习以为常,以至于蒋锵锵至今都没得见这位的本尊。 蒋锵锵在穆家被照料得很好。随着伤势的好转,心中的阴霾也渐渐驱散,只是那场恶梦总是挥之不去。 只要一回忆起胡氏扼着她咽喉的那双手,蒋锵锵就遍体生寒。 事发时,她以魂魄的形式旁观全程,知道若不是吴妈几次三番劝阻,要不是刘德海顾忌白老板,她早就同小六儿一起埋骨荒郊。 在刘家夫妻眼中,她与小六儿的性命轻如草芥,只消花几个钱就能摆平。 蒋锵锵自问没有任何过错,可六师姐又何罪之有 即便民国没有童年,十三四岁嫁人的事司空见惯。可小六儿只有十岁,怎么算都还只是个孩子。无论她和刘德海的那种关系是否出于自愿,罪责都在刘德海那边。 更何况,就算她是成年人,就算她与刘德海有首尾,那也罪不至死啊 然而罪不至死的人,已然死于非命。一朵小花来不及绽放,便被凛冽的狂风吹入阴沟,连个声响都没发出来,就已经堕入污沼。 她死得不明不白,死得悄无生息。 相比而言,蒋锵锵幸运太多。 她在吴妈的帮助下逃出生天,说来倒很有些积善因、得善果的意味。当初她三缄其口,放吴妈一条生路,这才结下一段善缘,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的小命。 相比起吴妈,反倒是三秀那桩事更令她扼腕。 原来三秀说的那些所谓的“谣言”,竟然全是真的 当初她武断地否定一切,摆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批评三秀不动脑子,劝诫人家不要人云亦云,希望对方慢慢成长 这么蠢的话,这么蠢的想法,居然全是她做出来的。每每思及此,蒋锵锵就有一种想拿头撞墙的冲动。 而整件事最令人玩味的是,真正唬住刘德海那个人渣的,却恰恰是三秀这个人 在刘德海的眼里,三秀才是蒋锵锵与小六儿最大的分别。蒋锵锵不是孑然一身,她还有个极亲密的同乡姐妹,而这个同乡恰恰拜在白老板门下。 蒋锵锵这条命是吴妈救下的。可归根到底,她能免于一死,却是因着三秀的存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好爸爸 没人怀疑蒋锵锵的失忆,毕竟见证了死亡的孩子,不可能像她这样平静。 然而三秀的登门,却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将深埋在蒋锵锵心中的惊惧、愤怒、委屈一股脑释放出来,将她镇定的伪装击得粉粉碎。 蒋锵锵一猛子扎到三秀怀里嚎啕大哭,呜咽的话语不似人声,更像幼兽的哀嚎。 三秀见她这副样子,也陪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穆氏劝了两句,就自顾自忙活家务去了,给两人说体己话了方便。 蒋锵锵哭哑了嗓子才渐渐止住。 事发后,她的精神始终处于紧绷状态,此刻见到闺蜜才终于卸下心防,肆无忌惮地痛哭了一场。 眼泪似乎带走了不少淤积的负面情绪,心里堵着的巨石也终于松动,只是 蒋锵锵抿唇不语,右手拇指不住在腕间无意识地划着圈圈,良久才哑着嗓子为上次的蠢事道歉。 三秀急急打断“说这些干吗咱俩谁跟谁我倒是想问问你,怎么搬过来也不知会我一声,亏我还想法子去刘家打听消息你在这儿过得可惯缺什么只管告诉我你的伤到底如何大夫是怎么个说法” 她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蒋锵锵含笑静静听着,只觉得这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嘿,发什么呆,倒是说话啊” 蒋锵锵奚落道“你这张嘴啊以前你说你捂着半边嘴能骂死六师姐,我还不信,现在” 话说到这里,她才猛然惊觉不小心提到小六儿,话卡在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看来六师姐终是道绕不过去的坎儿 当日发生的真相堵在心头,蒋锵锵对任何人都不敢吐露,唯独对三秀不须隐瞒。 终于有机会一吐为快,她竹筒倒豆子般尽数抖落出来。考虑到眼下的年龄,含糊说撞到两人在光溜溜地打架。 三秀边听边啐,一会骂驴脸下贱,一会骂刘德海禽兽不如。 待蒋锵锵说到胡氏要掐死她灭口时,三秀狠狠将她抱进怀里,勒得她差点喘不过气。 三秀道“全怪我,我这个当姐姐的没护好你明知道姓刘的不是人,却只顾着和你置气,险些害了你的性命我,我当时寻思着你年纪那么小,那畜生再没人性,也不会向你下手,可没想到,没想到呜呜,你若是有个好歹,可让我怎么心安” “不关你的事你该说的全说了,是我自己不肯信,怎么能怪你再说我态度那么差,你恼我也是应该。” “你不懂”三秀抹了抹泪水站起身,在隔间转了几圈,“其实那天我就想说,却怕你年纪太小唉,既然你都撞见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且问你,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逃出来吗” “嘎” 蒋锵锵茫然失神,三秀离开马桥镇难道不是向往大城市的生活,想要出来见大世面,扬名立万吗 然而三秀的答案却有如炸雷,惊得她魂飞天外。 蒋锵锵早从小红妈妈嘴里知道,二秀是跟人私奔的。她不知道的却是,二秀私奔时已然怀了三个月的身孕,而孩子的父亲正是王叔 王叔 那个她认为对继女视如己出的好爸爸 三秀凄然一笑“二姐姐走前说了实情,要我跟她一起逃,我没走。那时总觉得母亲最疼我,不会有事。直到半年前那混账开始动手动脚,我向母亲告状,却被骂作多心,这才下决心离开。” 蒋锵锵大张着嘴,半晌才咽下一口吐沫。 曾几何时,她一直暗暗羡慕三秀美满的家庭。 相较于她那个大烟鬼父亲,三秀有位温柔护短的母亲,有个对孩子们一视同仁的继父。 而这些,全是假相 禽兽不如的王叔不提,最让她无法理解的是王婶。 二秀的事发生后,身为一位母亲,她居然没有任何反抗,仿佛什么事没发生过一样,心平气和地与那种人继续生活,甚至任其把魔爪伸向另一个女儿 若是三秀没走,日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蒋锵锵不敢往下想,紧紧抱住她,希望传递过去一份力量。可惜她嘴笨,挖空了心思也能找出一句安慰人的话。 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她觉得一切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两人静默良久,还是三秀先开口“我真恨自己要是我早点说出这些,你就会多加防范,也不至于在鬼门关走这一遭了。” “就算知道又怎样我年纪这么小,又身无所长,就是逃出刘家,也活不下去。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穆家真心待我,送我上西洋医院,还给我请中医大夫,我现在是泡在蜜罐子里了。” 三秀闻言不住点头,神色渐渐舒展开来,又说了些外面的趣闻。 然而发生的事太沉重,话题总是不经意间绕回来,不知怎么又提到小六儿的死。 三秀叹道“如今再想想,那驴脸也是个命苦的” 蒋锵锵微微一怔,感觉这话有些耳熟。 细想一阵才恍然记起,五师兄也说过类似的话,提点她不要和六师姐硬来,小心胳膊拧不过大腿。 原来五师兄一早就知情,难怪被发配到那么远的地方。 “你师娘立身不正,不敢管男人,只拿驴脸撒气。你师父也不拿她当回事,指望不上。驴脸就是不死,也是活受罪” “他才不是我师父” 蒋锵锵吼出这么一句后 ,自己也怔住了。 迟疑一阵,她才不乏心虚地补充道“我已经是穆家的人了” 三秀拍着手叫道“真的那敢情好你赶紧把名分定下来,远远离开那家子人”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蒋锵锵,拜师吗 张德安既然是师叔,拜在他门下学老生,似乎也是条出路 这里是穆家,刘德海即便看在过世恩师的面子上,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就是这个主意 三秀走后没两天,吴妈也来探望。 蒋锵锵对她的感激无以言表,笑得脸上开出一朵花。 吴妈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待寒暄问候,先直截了当问她是否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 蒋锵锵差点笑喷,暗暗吐槽吴妈演得过了火。戏这么假,就不怕旁人看出来吗 旋即才意识到这里是穆家,她的主场 蒋锵锵顾及着吴妈的立场,连忙又把失忆的说法搬出来,装模作样抱着头喊了两声疼。 吴妈作戏作全套,告诫她不要多想,免得想坏了脑袋。 穆氏摇头轻笑,爽快地把屋子交给了二人。 蒋锵锵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扑到吴妈怀里蹭了蹭,亲亲热热说起话来。 她受了吴妈的大恩,却苦于没有能效力的地方,便把主意打到了疯女身上。许诺待身体养好,便替她周济亲戚。 然而,蒋锵锵猜错了。 疯女根本不是吴妈的亲戚,而是刘德海的徒弟,她的师姐 可能是顾忌着她的年龄,吴妈把话说得极为含糊,只说疯女是个有志气的,偏偏命运不济。 有人酒后失德,害她得了失心疯,被胡氏配给个乡下种地的老光棍。去年她男人死了,疯女不知用什么法子摸回刘家,却被胡氏乱棍打出了门,自此落魄街头。 吴妈于心不忍,便寻机会周济一二。 这件事刘家办得不地道,即便胡氏知道了,也不会如何处罚吴妈。 蒋锵锵听得心事重重,整个下午都浑浑噩噩的。 小六儿的死,疯女的沦落,桩桩件件都令她胆寒。 刘德海只是个平头百姓,没有背景,没有势力,甚至钱财不丰,这样一个惯犯却至今逍遥法外 蒋锵锵想到后来不免钻起牛角尖,甚至开始疑心起张德安的清白。 他们师兄弟自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张德安改做琴师后,更是成天往刘家跑,那些脏事他一次不知,两次不知,还能回回不知 倏尔,鬼差的置疑再次响起“人间污秽至此,你到底眷恋着什么” 民国不同于后世,她来到这里不到一年,却已见过太多丑恶。 刘德海、吴氏、冯爷、王叔之流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迫害弱者,甚至双手染满鲜血,小日子却过很是滋润。 可即便如此,她身边仍然有像三秀、吴妈、穆氏、张德生、五师兄这些正直善良的人,不断向弱者伸出援手,凭借微薄之力给这个灰暗的世界,点上一簇温暖的光。 人间自有真情在,她又为什么不眷恋 蒋锵锵半眯起眼睛想心事,右手无意识抚上左手腕,拇指轻轻在腕间揉搓着。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思渐渐清明,很快发现了之前的谬误。 张德生救下她时,自己出于种种考量没说实情,如今又怎能翻过头去怀疑人家 张德生天天去刘家又如何 她白天黑夜住在王家院里,不也照样不知道三秀的苦处,不知道王叔和王婶的真面目吗 蒋锵锵霍然开朗,此间有好人有坏人,上一世的太平盛事也有好人有坏人,并没什么不同。关键是把持住自己的心,不让阴暗的想法侵染。 两天前才搬进来的小火炉,把隔间烘得暖洋洋的,炉台上放着的白薯还没软,却早已香气四溢。 蒋锵锵缓缓闭上眼,鼻腔里满满全是甜腻腻的味道,她双唇微动,似乎在轻声诵读着什么。 若静下心来细听,那似乎是一首诗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仇人相见 相继暴露的阴私之事,把蒋锵锵弄得身心俱疲,没一会昏昏睡去。 这一觉,她睡得极不踏实。 先是断断续续做了几个梦,竟然梦到刘德海对她欲行非礼。 蒋锵锵在梦中不是自己的样子,而是化身为十七八岁的三秀。只生得丰乳肥臀,细腰长腿,再配上那对勾人的桃花眼,美艳不可方物。 “不对,这个人不是我,我只有五岁” 蒋锵锵在梦里大声申辩,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不是她本人。可无论怎么辩解,相貌终是没有半分改变。 刘德海越凑越近,黑压压的身影将她完全罩住。大骇之下,蒋锵锵用尽全力向对方两腿间狠狠踹了过去。 “哐当”一声,蒋锵锵从床上滚下来,疼痛终于把她从噩梦中拯救出来。 她拥被坐在地上,脑子仍然处于初醒时的懵懂状态,一幅六神无主的样子。 理智上明白刚才的只是梦魇,然而梦中恶心、恐怖、粘腻的不适感仍萦绕心间,好像刚刚吞了一只绿头苍蝇。 “哎呦,你这是睡觉啊,还是打把式啊哈哈哈哈”穆氏一脚跨在门里,一脚停在门外,扶着门框朗声大笑。 笑声仿佛灵丹妙药,瞬间把噩梦留下的不快清扫而空。 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又高又瘦的女人给蒋锵锵一种强烈的亲近感,令她不由自主想到上一世的刘姨。 上一世母亲去世后,她便与刘姨相依为命。二人不是母女,却胜似母女。 穆氏长得与刘姨并不相象,性格更是差着十万八千里,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也同样有着能令蒋锵锵安心的魔力。 蒋锵锵就是没来由地信任眼前这个女人。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大生子被这边的动静引来,一见屋里的情形,冲进屋把蒋锵锵抱回床上,又手脚利索地收拾被子。 穆氏笑够了,也凑上前亲自查看,见小人儿没磕到脑袋更加放心,问道 “刚才那丫头真俊,听说是你同乡我倒没听出你的口音,你们老家哪里的那丫头如今跟谁学戏是怎么找到咱们这儿的” 她说话和三秀有一拼,也喜欢连珠炮似的发问。 蒋锵锵认真记下所有问题,一一作答。 穆氏才听了几句,就戳着大生子的脑门笑道“完了完了,这回可让人家给比下去了。丫头的脑袋还没好利索,就比你还灵了好几倍。” 大生子憨憨一笑,并不做答。 蒋锵锵倒是有意借题发挥,随便提一下拜师的事。可不等开口,便听到穆氏“咦”了一声,紧接着小腿处传来一阵痛楚。 她痛得吸了一口气,这才发现穆氏戳在小腿的硬疙瘩上,条件反射地缩腿,却被对方死死攥住。 这个硬块埋在皮肉深处,看起来并无异状,若不特意按压,很难发现。 穆氏神情严肃“这是怎么搞的我看着可不像是刚刚磕出来的。” 蒋锵锵呲着牙回道“老毛病,嘶没事的” 练功初时,她的左腿受过伤,没多久便自愈了。不想伤好之后,却长出这么个硬包,且渐渐出现疼痛的症状。她也向刘德海提过几次,却一直没得到重视。因着不碰就不痛,便忍了下来。 “老毛病呵,才多大点人,就有老毛病了”穆氏阴着脸听完,丢下这么一句话,气哼哼地就往外走。 蒋锵锵怯生生看着那瘦长的背影冲冲而去,疑惑地望向大生子,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这位祖宗她可得罪不起啊 大生子抓着头发干笑“舅妈就是这样的性子,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一准是她又想起什么要紧事去办了,你不用在意,习惯就好了。” 见蒋锵锵仍一脸惴惴,他又补充道,“放心,舅妈要觉得你哪里不对,会直说的。” 半小时后,穆氏领来个小胡子男人。 她也不为二人引见,不由分说拉过蒋锵锵的腿,指着给男人过目“您看,就是这个那爷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爷 男人没背医药箱,行动举止不似郎中,倒有几分像是做学问的先生。 这年代的读书人对国学研究甚深,颇有些通晓医理的。寻常百姓遇到小病很少问医请药,更乐意向这种人求助。 那爷很快得出结论,认为这是在旧伤未愈的情况下,腿部过度劳损所致。 他满嘴阴阳五行、辨证论治什么的,讲得天书一般。 蒋锵锵听他说得虚头巴脑,越听心思越沉重,认定这条腿出了大问题。她上一世不良于行,对这种事比旁人更敏感,不免又是委屈又是惶恐,还生出强烈的怨怼。 刘德海只会督着他们练功,丝毫不顾惜他们的身体。受伤后更是舍不得花钱请医生,生生把小毛病拖成了大毛病。 回想起来,倒是张德生提过几句。只是那时她鬼迷心窍,半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觉得那些全是oser的借口。 蒋锵锵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好在那爷在穆氏的催问下,终于说了几句大家都听得懂的话。 他称蒋锵锵年纪小,骨骼还未定型,只要遵医嘱,不会落下病根。他甚至连药都没开,只给了个热敷的土方子,一个月包好。 那爷前脚刚走,蒋锵锵就火急火燎地摸底。 敢情这位爷是隔壁院里的邻居,正蓝旗出身。大清朝灭亡失了铁杆庄稼,没多久便成了当铺里的常客。 好在他年轻时喜好医术,常为邻居治病。凭着这一技之长,如今也能换些粮食鸡蛋之类的东西贴补家用。 蒋锵锵得知自己每天喝的中药,都是出自他手,不由对他多了几分信服。 那爷的法子是用烧热的盐粒外敷。 盐粒烧热后很烫,穆氏不放心孩子,每每令大生子烤完盐粒,亲自为蒋锵锵敷药。 这天晚上,穆氏把盐巴口袋束好,啪的一声糊在患处。 盐袋的温度控制得刚刚好,皮肤上传来微微的烫意。蒋锵锵舒服得眯起眼,猫儿一般蜷在炕上。 穆氏唠叨道“小小年纪什么还没学会,倒先练出一身子病,练功可不是这么个练法这要是治不利索,不得害了孩子一辈子。我爹当年可不是这么传授的,你说是不” 张德安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闻言嗯了一声。 穆氏对男人的回应不满,非逼着丈夫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张德安磕了磕烟袋锅子,不疾不徐道“他琢磨的那套玩意儿狠是狠,倒也管用。你看锵锵跟了他才几天,功底倒比大生子还要扎实些。不过话说回来,那么练必然会毁身体。嗨,也不能怪他,他自己不也是一身的伤吗” 穆氏哼道“想从你嘴里听出他一个不是,怎么就这么难锵锵是个丫头,还指望她挣房子挣地不成哼,刘家的事我管不了,丫头现在既然归了咱,就不许她再学什么老生。” 蒋锵锵知道穆氏是心疼她,纵然心里一百八十个不乐意,也不敢明言,只殷切地望向张德安。 然而,张德安一句话也没有。 蒋锵锵这回总算看明白了,这个家就是穆氏的“一言堂”。她要想学戏,必得过了穆氏这一关。 突然,院外的嘈杂声打破了一室静谧。 穆氏嘀咕一句,放下蒋锵锵的腿,拍了拍衣服正要起身,却听院里大放悲声。她气冲冲往门口走,嘴里提高声音向外喊着“这是嚎的哪门子丧再这么着,我可要轰人了” 话罢,门帘忽然自外向内掀开,一个瘦弱的身影半裹在帘子后,怯生生地缩在那里,不敢进门。 张德安却仿佛被触动了紧要机关,箭步冲过去,一把将人从帘子后拽出来,低喝 “这些天疯哪儿去了不知道家里着急吗我我我看我怎么教训你” 他嘴里喊得凶,高高举着的烟袋锅子却一直没有打下来。 张德安对着满身泥污,脸上、胳膊上全是伤的外甥,手抖了两下,终是舍不得动手。 穆氏见男人这样,只得自己亲自来。她上前一把拧起男孩的耳朵,狠狠打了个圈,大声吼着“你拿这个家当旅馆了出门也不吭一声你舅、你哥把四城跑遍了,也寻不着你,我们都快急疯了看你这一身的伤,又在外边闯了什么祸” 蒋锵锵见男孩身材瘦弱,怎么看也不像是大生子的亲弟弟。可听夫妻俩的话头儿,分明就是二生子本尊。 待她看清二生子那张脸,尤其是挂着的那两管大鼻涕,她才赫然发觉这位竟是个老熟人。 二生子不是旁个,正是那日紧追黄包车,拿小石子划伤她脸的仇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蒋锵锵再没了半点同情心,只要一想到这小子带着男孩一起围攻疯女,就觉得早该好好教训教训他。 二生子歪着身子喊痛,猛然挣开身子,拿袖口抹了把鼻涕说“这回我可没闯祸,我是和赵大闯荡江湖去了,我们赚了好多钱呢” 张德生闻言脸色一变,扬手一巴掌糊在外甥脸上,把人打得侧歪两下,犹自不解气,怒吼道 “你跟着赵大干了什么勾当还不快给我说清楚,要是让我查出有一句假话,看我打不死你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栓子 二生子这回的祸,可闯大了 西厢房的租客赵大,是江湖上五行八作中的“金”行。 所谓“金皮彩挂,全凭说话”,别看赵大只粗粗识的几个字,连城门口的告示都读不下来,却成天道袍着身,怀揣八卦盘,打着算命、看相、测字的幌子四处骗钱。 戏子虽属下九流,到底是凭本事吃饭。故而,张德安很是看不上赵大坑蒙拐骗的行径,早有意将他撵走,只是碍于对方病歪歪的老母亲,几次三番没狠下心肠。 不想他的心软终于招致大祸。 把个祸头子放在院里,天长地久的,他竟勾着二生子走上了邪路 赵大的行径触犯到张德安的底线,老好人这回发彪了。 张德安把外甥打得下不来床,又向赵家婆媳下了最后通牒,限他们五日内结清欠款,卷铺盖走人。 然而一连四天,赵大连个人影也没露,结房租的事更是无从谈起。 这事儿摆明了是赵家理亏,院里租客的心却偏到了胳肢窝,众口一词说赵家那对婆媳可怜,纷纷找穆氏给她们说情。 穆氏是个口硬心软的,没几句软和话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这天正同男人商议着给他们宽限时日的事,不防备那地婆媳悄悄卷上细软,当夜溜之大吉了。 待人们发现不对,西屋早已人去楼空。 谁也没想到那体弱的赵大娘走得这么利索,邻里们均有受骗之感,纷纷四处打听这家人的下落。 院里的租客和街坊大多混在天桥,却也不乏有个别落魄的,常要去土地庙、白塔寺、护国寺等处赶场子,不几日便打听出了赵大的音讯。 原来赵大此番行骗撞到了狠角色,险险送了小命,一家人连夜逃奔了天津。可他们一家在天津何处落脚,支再也问不出来了。 为了那几个房租,穆家也不可能大远地跑趟天津,只得不了了之。 房租泡了汤,穆氏一肚子火无处发落,冲二生子骂道“你这个傻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就学着跟人家闯江湖。你不是挣大钱了吗,在哪儿呢倒是拿出来给舅妈好好稀罕稀罕。要我说这回没让赵大把你给卖喽,就是你的造化,我和你舅已经得念佛了” 二生子向来三天两头地闯祸,只是这回动静闹得太大,连他哥哥也惊动了。 大生子特特向师父告了假,跑回来亲自收拾了弟弟一顿。 可怜二生子身上的伤才好一些,又被亲哥哥招呼了一顿。整个人蔫头耷拉脑,愈发连大气也不敢出。 蒋锵锵心下解恨,只觉得他小小年纪不学好,领着男孩欺负疯女,又跟着赵大去骗钱,是天生的坏坯子,怎么掰也掰不直的那种。看他现在的下场,生不出半分同情。 大生子却不愿放弃唯一的弟弟,求舅舅再给弟弟一次机会,为他请个厉害点的师父,严加管束。 张德安闷头嘬着烟袋不说话。 穆氏开口道“都说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和你舅不是不管你们,可师父早给他请过了,是他自个儿吃不得苦,逃跑了这事整个南城全知道,你舅这张老脸早让他给丢光了,哪儿还有脸面再给他请师父就是你舅张了嘴,又有哪个乐意收” 穆氏说的都是实情,二生子当年私逃的事传了个尽人皆知,整个圈子时就没有不知道的。 摸着良心讲,当年舅舅给弟弟请的师父没挑儿,偏这怂孩子学了不到两年就逃了。别说舅舅嫌丢人,就连他这个亲哥哥也没少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舅舅该做的全做到了,是弟弟自己不争气,能怨的哪个可惜好好一条路,全让他给走绝了 其实,大生子比舅舅看得通,并不阻止弟弟随邻居去天桥撂地。 弟弟既然吃不得苦,端不起唱戏这碗饭,在天桥试试手也好。即便混不出来,好歹能见见世面,至少学些拳脚功夫。 不想二生子跟着赖家混得好好的,赖四也透出要收徒弟的意思,二生子喜得鼻涕冒泡,偏舅舅看不上这营生,总是端着架子不肯吐口。 大生子不敢和舅舅硬扛,便帮着弟弟同舅妈讲过几次,眼瞅着事情就快有了转机,那浑小子却横生枝节,硬生生把这大好的事情给搅和黄了。 赵大是什么名声弟弟和他混过,哪个还会要 早在回穆家前,大生子其实已经私底下找过赖四,可人家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回绝得那叫一个干脆 不中我凭力气混饭吃,可没有金行来钱容易。 大生子被撅了个没脸,此时想起来仍愤愤的,没好气地瞪了弟弟一眼,随后只余一声叹息。 父母走得早,他们两兄弟再不互相扶持着,还能指望哪个这个混小子再不争气,也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他不管谁管 大生子一把拽过弟弟,纳头便向舅舅舅母叩拜。屋里一时鸦雀无声,只能听到砰砰砰的磕头声。 穆氏哪受得了这个,冲上前搂过两孩子一起抹眼泪,一双湿润的大眼睛望向丈夫。 张德安长长吐出一口烟“你们叫我一声舅,我总不能当真丢开手。可人的名、树的影儿,二生子的名声如今成了这样,有本事的人谁乐意收随便找一个吧,又学不出真本事。依我看也只有转行了。明儿我去问问,看哪家收小学徒,让二生子去学门手艺吧” 这也是不得已的一条出路,大生子纵是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也无法可施。 话没说完,就听一个温润的声音道“爸,您就帮二弟想个法子吧他学了一年多的戏,没少吃苦,就这么荒废了实在可惜。再说他若真转了行,往后咱们就更帮衬不上了。” 蒋锵锵回头,就见屋里多出来一个竹竿子似的男孩子。 他眉眼生得淡淡的,五观无甚出彩之处,却因那团暖阳般的笑容,令人观之可亲。 穆氏立即弹簧似的跳过去,拉着男孩直往火炉边引,嘴里碎碎念着“哎呦我的小祖宗喂,这大冷的天儿,你怎么跑出来了,当心着凉” 来人正是栓子,穆氏的心头肉。 在蒋锵锵的印象里,栓子似乎不曾走出过他那间北房。她本以为这个病号已经弱得下不来床,不想他行动自如,只不过身体的确单薄了些。 栓子笑道“娘又瞎紧张,洋大夫都说我好了,不妨事。” 穆氏欢喜地拉了儿子去烤火,又烤了双手给他搓脸,眼角的鱼尾纹都笑分了叉。 栓子被母亲搞得似是不大自在,扭着脸央父亲给表弟使使劲。 张德安点头如捣蒜一般,对着这个老来子,嘴里哪儿还有半个不字,只一味连声应道“好好好,少不得你爹我豁出这张老脸不要,再托朋友问问,就是” 大生子见舅舅语气一顿,狠狠拧了弟弟一把。 二生子疼得直吸鼻涕,拍着胸口表决心“舅,我这回真知道错了,往后我再不敢走邪路,一门心思学戏。我要是再不听话,就让就让师父往死里打我” 蒋锵锵嫌弃地别过头,看不得他那副邋遢样。 在她印象里,二生子永远拖着两管大鼻涕。最恶心的是,他从来不拿纸擤鼻涕,而是拿袖口抹,搞得两个袖口亮晶晶的,看着令人作呕。 张德安满意地点点头,转向大生子道“只要他肯学好,我自然不会放任不管。只是这事眼下急不得,要等风头过去,再兑机会。” 大生子知道舅舅不轻易许诺,兴高采烈谢过舅舅舅妈,又作模作式地给表弟行了个全礼,窘得栓子不住闪躲,一张苍白的脸染上了桃色,引得众人笑做一团。 栓子的出现,一扫赵大给穆家带来的阴霾,众人笑闹半日才罢。 穆氏双眼亮晶晶的,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五岁,喜滋滋地安排道“你栓子哥的病好了,往后你俩就住他那间屋,这么着正好锵锵也不用挪地方了。” 二生子的脸猛然垮下来,半垂着眼皮不言语。大生子用胳膊捅他,他却没有半点反应。 穆氏挑起秀眉待要说话,却被丈夫拦了下来。 张德安安抚道“大生子好容易来家一趟,今晚就住家里吧。正好西屋还没租出去,你们哥俩就在那里挤一宿。” 大生子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坚持要和栓子住,方便夜里照应他。 栓子笑道“我的病已经好了,用不着人。倒是你们兄弟见一面不容易,晚上好好聊聊。” 蒋锵锵从众人诡异的反应中猜出些端倪,仗着童言无忌,突然问栓子得了什么病 这问题一出来,众人的脸色或多或少都显出几分尴尬,唯有栓子面色坦然。 栓子微微弯腰,和善地笑道“西洋医生管这病叫肺结核。我治了两个月,昨儿化验结果出来,终于合格了。小妹妹不要怕,我的病已经好了,再不会传给旁人的。” 蒋锵锵不清楚这年代有没有肺结核的特效药,不过她信得过医院。医院总不会把没治好的病人,放出来危害社会。 穆氏这阵子天天跑医院,学会了不少专业名词,趁着眼下高兴,也吧啦吧啦地为众人科普起肺结核的常识。 时下国人大多不知肺结核为何物,却知道肺痨。晓得痨病会过病气给旁人,必须远远躲着才好。 二生子显然不信洋大夫那套,远远闪在一旁,闷头不语。 大生子和他相反,一边为栓子的病愈祝贺,一边大赞舅妈有决断,又说那道台赏的袍子远远比不过栓子的命金贵,把舅舅舅妈哄得笑逐颜开。 蒋锵锵看得暗暗吐舌,心想这乱世果然历练人,就没有一个傻的。 大生子平日少言寡语,可真到了裉节上,说出来的话句句恰如其分,没一个字是多余的。看来此人与五师兄是一路,也是个心里有谱的。 反观二生子,倒是白长了一对提溜乱转的贼眼珠,心思却不如他哥哥透亮。 啧啧,到底小了几岁,和大生子一比,嫩得太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看不见的墙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大生子便匆匆回了师父家。 他走了不到半日,小西屋就租了出去,搬来了一家糊纸盒子的。 这家的老爷子年近七旬,带着新寡的孙媳和两个重孙一处讨生活。 穆氏啧啧感叹,不等对方说明白前因后果已经软了心肠。明明才被赵家坑了一笔房租,转眼又大发慈悲,免了这家人的押金。 新房客自是千恩万谢,院里的婶子大妈也纷纷过来帮忙,又是送茶的,又是送吃的,甚至还有挽起袖口,热情地帮着小寡妇一起搬家。 院里叽叽喳喳得好不热闹,唯独二生子怏怏不乐。 他被大哥骂了半宿,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恐惧,却也无可奈何。 如今他的两条退路断了个干净赵大昧了钱跑到天津,寻不着下落;赖四又明确向哥哥表示不愿收他为徒,天桥也去不成了。 他身在矮檐,不得不向舅舅低头,只能掐着鼻子与那个痨病鬼同住。 二生子不是自艾自怨的性子,没多久又振作起精神。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淘换来四扇旧窗框,央着院里的叔伯大爷帮手,仿着正屋的样子,在栓子屋里也圈出来一个小小的隔间。 他防栓子比防贼还狠,而且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 穆氏心里堵,面上反倒比往日还要更和气些。她为了表现大度,甚至亲自上街买了几刀糊窗户的纸,给二生子送了过去。 蒋锵锵却仿佛能听到穆氏磨后槽牙的声音,暗笑二生子作死。 他如此明目张胆地嫌弃人家的心头宝,不要说穆氏翻脸,就连好脾气的张德安,早晚也容他不下。 蒋锵锵瞧得明白,等着看某人的笑话。 她嫌二生子总是拖着两管鼻涕,便给他封了个“鼻涕虫”的浑号,躲瘟疫一样躲着那位。 鼻涕虫却没有半点眼色,偏偏有事无事过来挑衅“你不会以为我舅舅、舅妈真个喜欢你吧呸,就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谁会稀罕” 蒋锵锵看着那两管亮晶晶的鼻涕就恶心,一步一步往后退,不想那小子却随着一点点往前凑。 待退到墙根,退无可退,她只得半侧过脸去不看,来个眼不见为净。 二生子以为对方怕了他,嘻嘻笑道“小爷给你交个实底,舅妈对你那么好,是想收你当童养媳呢。等你长大了,就得嫁给那个痨病鬼” 蒋锵锵闻言蹙眉,非常反感他的语气。至于童养媳什么的,倒是完全不担心。 栓子是穆家的独苗,那两口子一心盼着儿子能早日继承香火。挑儿媳妇想必会选年纪大些的,搞个女大三抱金砖之类的。反正栓子比她大五岁,无论如何也和她扯不上关系。 她对穆家感恩戴德,听不得旁人诋毁,怒斥道“你管谁叫痨病鬼呢你吃谁骂谁,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二生子似是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微微怔了一怔,怒道 “你才是白眼儿狼你懂个屁啊赵大早就算出来了,栓子就是个讨债鬼。他是来阳间找我舅讨债,等我舅把前世欠他的钱全花光,他才舍得咽气,你看他把我舅拖累得多惨可我舅欠他的,我却不欠他的,他凭什么要拖累我你少得意,别以为占了我的屋子,你就能躲开了。哼,等你当了他的小媳妇,早晚也一样逃不掉” 蒋锵锵听得云里雾里,一时没理清他的逻辑。然而这并未减损她的武力值,揪着对方的破绽还击道 “我占你的屋子哎哟,我倒还没听说,这穆家的房子什么时候改姓了” 二生子被怼得哑口无言,吸着鼻涕道“你不会以为他的病真好了吧舅舅不知被人骗了多少回,偏偏不长记性。蓝眼睛的洋鬼子也不能信,他们骗钱更狠赵大说了,栓子得的是肺痨,那是华佗再世也治不好的。你动动脑子想想,栓子要是治好了,为什么还接着喝药,一顿都不敢落” 蒋锵锵耐着性子听完,终于明白了他的顾忌。 二生子缺乏对肺结核的常识,不知道这种病的传染性能在短期内得到控制。 肺结核治疗一到两个月,基本上便不具传染性。然而此时药仍不能断,患者须坚持服药半年到一年,待化验指标合格后才算痊愈。 蒋锵锵没想到他如此糊涂,宁愿信赵大,也不肯信亲舅舅,当真是多一个字都懒得和他解释。 二生子见她不语,洋洋自得道“这几条街谁不知道栓子那病哪个舍得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呵呵,傻了吧你觉得被姓刘的扔到这里是造化,没想到还有给痨病鬼当童养媳这一出儿吧哈哈哈哈,这就叫报应” “报应我做了什么坏事,要遭报应再说我得了肺结核,于你又有什么好处你开得哪门子心” 二生子张口结舌,干瞪着眼,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狠狠蹭了把鼻涕吵道“你是姓刘的徒弟,是疯的师妹,当然也是烂货别以为你改换门庭,之前做的事就抹干净了。呸,贱货就是贱货,一辈子也洗不掉。不然你说说看,那个驴脸是怎么死的有本事说啊” “我之前做了什么,总之没做过亏心事。至少不像某些人那样走邪路,闹得一家子人不得安生” 蒋锵锵火冒三丈,再也顾不得对方的大鼻涕,伸手就向他脸上扇去。不想二生子动作灵敏,闪转腾挪犹如活猴一般,怎么打也打不中。 二生子哈哈大笑,倒背双手卖弄道“傻眼了吧小爷我是练过拳脚的嘿,爷们儿是有真本事的。我就是不出手,你也打不到我半根毫毛。小贱货来啊” 蒋锵锵听不得他嘴里不干不净,明知不敌,仍不管不顾挥拳出击。 可惜她练的功夫不是武术,身段漂亮,却没有对抗性。打普通人或许能占上风,对付练家子就是白给了。不必对方出手,自己先乱了阵脚。 蒋锵锵脚下一个踉跄,身子失去平衡,狠狠向外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过后,她并未倒下,反倒听到二生子的尖叫“啊,疼疼疼疼疼” 蒋锵锵歪头就见二生子左耳被穆氏拎着,两手护着耳朵不住喊痛,脚底拌蒜地跟着穆氏的脚步,斜倾着身子往前走。 二生子嘴里的脏话没了影,转而化作声声告饶。 蒋锵锵噗嗤一下笑出声,随后却发觉他的求饶并无畏惧,反倒是变着花样说俏皮话,逗得穆氏好几次险些绷不住脸,直笑出声来。 蒋锵锵忽然迫切盼望张德安早点给他寻个师父,不论教什么,快点把人领走就好 二生子眼下多少还怵着穆氏一头,只怕再长两三年,这个家里再也没人能镇得住这个祸害了。 这里的吵闹声很快引来院里的邻居,穆氏拎着二生子的耳朵闪身进了正屋,蒋锵锵紧随其后,匆匆掩上屋门。 门才合上,穆氏便喝道“你脑袋是不是让门挤了丫头差点被姓刘的活活打死,你不心疼也就罢了,怎么倒反过头来欺负她你要恨姓刘的,就好好学本事,长大了给你舅撑门面,再不许旁人踩到咱们头上来。可你呢只会把气撒在一个丫头身上,好大的出息” 二生子被舅妈骂得抬不起头,自此之后总算有所收敛。 蒋锵锵知道张德生正在四处给他找师父,估计用不了多久,二生子就会搬出去,便也懒得再同他较劲,只拿他当成透明的。 这世上的事,有时想想真是可笑。 二生子不想学戏,甚至不惜逃跑,令一家人为他蒙羞。穆氏却成天催着丈夫给他找师父。 相比而言,蒋锵锵满心盼着拜张德安为师,却连提都不敢提。在条件成熟之前,她不敢冒然行动。 当下的形势是她若要拜张德安为师,必得先过了穆氏这一关。可穆氏不让她学戏,却是出于慈母心肠,不宜硬来。 她琢磨着栓子心肠软,又是穆氏的眼珠子,如果他能为自己说上几句话,比直接拍穆氏马屁还要管用。 于是蒋锵锵便把心思用在了栓子身上,成天腻着他,不顾鼻涕虫的冷嘲热讽,殷勤帮他收拾屋子、陪他去医院复诊取药。 栓子性情安静随和,很喜欢这个活力四射的小妹妹。 他自小被父母捧在掌中,在这个院里仿佛大熊猫一般的存在。然而小小少年的脸上,却常常流露出一丝淡淡的落寞。 倒不是他多愁善感,而是源自住客们的排斥。几乎所有人都和二生子一样,根本不相信肺痨能治愈,总是躲瘟疫一样躲着他。 有一回,栓子好意送邻家小孩一块发糕。 这年月,发糕本是穷人家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可孩子吃了没两口,就被他母亲打落尘埃。那女人甚至堵着门口骂了半个多钟点,直到穆氏回转。 穆氏发作一顿,当天就把那家人给撵走了。 那家人离开了,栓子的心思却变得更重,把所有问题全背在自己身上。他顾忌着邻居的心情,不愿出去给大家添堵,宁可关自己的禁闭,也不肯再去院里晒太阳。 蒋锵锵几次三番拉他散心,都被他拒绝了。 对医学的无知、对疾病的恐惧,在栓子和邻里间砌起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任凭蒋锵锵和穆氏说破了嘴,也没人相信肺痨不传染。 众人私下认定房东被西洋人下了蛊,吃着贵得离谱的药,却非说自家孩子的病好了,简直不可理喻。 蒋锵锵可没有栓子的好性子,她恨极了租客的愚昧,大小姐脾气一上来,巴不得立即把这些人统统撵出去。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穆家不是蒋家,凭张德生那点进项,可付不起栓子的医药费。房子还得租,栓子还得面对没有医学常识的蒙昧房客。 面对民智未开的社会现实,蒋锵锵心中有无奈,有怨怼,更多的是一腔孤勇。 为了自己的前途,也为了迟到的正义,她决定牟上了。即便这副皮囊是个孩子,总能找到法子帮栓子讨回一个公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一道汤 蒋锵锵发觉西屋的新邻居不怎么排斥栓子,便以此为突破口,扯着栓子去西屋,顺道帮他们一起糊盒子。 这家人过得着实艰难。 田老爷子的岁数摆在那里,很是力不从心。孩子们又小,顶多帮着打打下手。唯有孙媳正当年,却还要张罗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忙得陀螺一般。 蒋锵锵有糊洋火盒的功底,本以为能大显身手,结果却不如人意。 西屋的主顾多为琉璃厂的商家,糊的又以锦盒为多,对品质要求极高。 蒋锵锵那几近疯狂的手速没有用武之地,反倒是她粗鲁的手法,常常引得田老爷子侧目。 栓子为化解她的尴尬,也下场小试。他天生一双巧手,又是个慢性子,手法细腻,很快就令田老爷子另眼相待,不住的夸赞。 一来二去的,栓子与田家走动得日益亲密。 左邻右舍见田家的孩子和栓子形影不离,也没过到病气,对栓子的提防之心也去了不少。 栓子是个不记仇的,旁人待他好一分,他便回报三分。 与此同时,他当真爱上了这门手艺,竟央着母亲拜师。 这可吓坏了蒋锵锵。 穆老爷子临终时,把象征着师门正统的那件彩绣十团龙红蟒传给了他。也就是说,栓子自出生那天起,便注定要继承祖业。即便他身体孱弱,唱不得戏,好歹能学拉弦,总不至于离了梨园行。现在却出了这样的变故 蒋锵锵怕穆氏夫妇迁怒,忧心忡忡。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穆氏夫妻却喜滋滋地应承了下来。 原来随着栓子病情逐渐稳定,夫妻俩的心态也悄然发生了改变,他们渐渐意识到儿子传承祖业的荒谬之处。 再加上张德生爱子心切,舍不得儿子学戏,甚至连拉弦都觉得太辛苦。 他与妻子议过几回,觉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栓子还是养病为重,日后择个壮实的儿媳,生个健健康康的大孙子。那时有他亲自传授技艺,不愁孙子不能继承祖业。 故此,两夫妻已经开始为儿子物色出路。 偏巧这时栓子提出要拜师,二人也觉得糊盒子这营生轻省,极为适合体弱多病的儿子。这才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送过来枕头,自然千肯万肯。 再说西屋那厢,田家正是缺人手的时候,突然间从天上掉下个帮手,哪里有推拒的道理 于是两家人一拍即合,两下欢喜。 栓子自小被父母娇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着普通人家后生做梦也梦不到的日子。然而他心里并不自在,常常暗暗羡慕身上总青一块、紫一块的大生子。 如今他也拜了师父,学了手艺。一想着往后能凭一技之长赚钱养家,干瘪的小胸脯越挺越直,瘦削的脸上也泛出红润。 栓子把功劳全记在蒋锵锵头上,对她百般纵容,大有要星星不给月亮的架势。 蒋锵锵又不是胡搅蛮缠的小孩子,她不要星星,她只要拜师 有了栓子的成全,自然水到渠成。 拜师当天,张德安端然稳坐,喜滋滋受了徒弟三个响头,直乐得后槽牙都藏不住了。待几杯小酒儿下了肚后,便彻底端不住架子,打着酒嗝嘿嘿笑道 “丫头啊,咱爷俩这就叫缘份,懂不我早就相中了你这条金嗓子,没想到兜兜转转,你倒底成了我徒弟,哈哈哈哈不是我吹,你跟着我就算跟对人了,嗝在咱们师门里,我这辈的有一个算一个,要论起唱工来,你师父认第二,还没哪个敢认第一呢嗝笑什么笑你们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不信问你师娘去嗝不然,你师爷能把心尖尖的女儿嫁给我哼” “又醉了”穆氏抢过丈夫手中的酒杯,哄着他歪倒在炕上,盖上毯子。 蒋锵锵悄悄捅咕栓子出头询问,栓子自是无有不依,追问父亲的醉话。 穆氏笑道“醉话是醉话,倒也不假想当年你爹红的时候,刘德海算得哪根葱他那是傻子豌豆多给,其实半点高派味都没有,我们背地里都管他叫一道汤。唉” 随着一声轻叹,穆氏脸上的光彩转瞬又暗淡下去,就着丈夫的杯子,将残酒一饮而尽,睨着蒋锵锵道 “你啊你一个丫头子干什么不好,非得学戏。你当这是好学的那么些个学戏的,真正能熬出头的有几个,你知道这条路有多难吗” 蒋锵锵郑重点头,却换来师娘更多的吐槽“点什么头啊你什么也不懂啧啧,这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告诉你,学戏可不是吃苦就行的。要想当角儿,一得看师承、二得看天分、三得看台缘。可就算你样样占全了,还得问命你师父倒是” 穆氏的话头忽的哽住,微红着双眼又自斟自饮了三杯。第四杯却不再往嘴里送,呆呆举在手里相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蒋锵锵见她情绪不佳,只得把好奇心按下去,顺着她的话茬道 “自从父亲卖我的那天起,我的命就由不得自己了。秀姐姐说,像我们这样的人要想过上好日子,就得受得起旁人受不了的罪,吃得了旁人吃不了的苦。好好学戏,多多赚钱,日后才有机会孝敬师父和师娘。” “噗,哈哈哈哈” 穆氏大笑了半天,直笑出了泪花,才抚着鬓角连连摆手,撵孩子们各自回屋去睡。 蒋锵锵却哪里睡得着 她在小隔间辗转难眠,脑子里仿佛跑火车一样乱哄哄的。 一直以来,她都把张德安当作不学无术的反面教材。认定他是沾了入赘的光,这才能在刘德海手下讨一碗饭。 可是她刚刚却被告知,师父居然曾经红过,甚至比刘德海还要出名,这叫她如何入睡 敢情她这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蒙上了一位不得了的名师 可师父要真要那么牛,又怎么会混到今天这步田地,甚至转行拉起了二胡 细想之下,蒋锵锵又觉得师娘的态度很是蹊跷。 师父捧着刘德海的饭碗,师娘却每每对“那个姓刘的”满腔鄙夷,难道师父的落魄与刘德海有关 可是,师父若和刘德海有过节,为什么还处处偏袒对方 一个个疑问在脑子里飞速运转着,沉重的眼皮却已经扛不住劲,没多久就扛不住周公的召唤,沉沉睡去。 师徒俩酣然入睡,却不知他们这场寒酸的拜师宴,已然悄悄掀起了层层波澜。 收徒宴席通常会请本门师兄弟做个见证,正如同蒋锵锵拜在刘德海门下时,刘家请了满屋子的宾客。 其实,那次张德生也在受邀之列,只是他早早应了个活儿,告罪没有出席。 而今,张德安收徒弟却一位师门的人也没有请,难免让人挑眼。 这事传到刘家,胡氏一听就急了,忙撺掇着自家男人立即把蒋锵锵给接回来。 刘德海牛眼一翻“屁人是你送走的,病好了又给接回来,有这么办事的吗你知道安门儿为那个死丫头花了多少钱我可没那么大脸讨人” 自从胡氏失手杀死小六儿,娘家妈又倒了势,贴补不出更多银钱,她便愈发没了说话的底气,只得耐着性子劝说。她称蒋锵锵年幼不懂事,怕从穆家那边传出不利的闲言碎语,白白伤了男人的体面。 “切,我借他两胆儿放心,安门儿吃着我的喝着我的,不敢生事我只心疼我那棵好苗子今儿我就把话给撂在这儿,蒋锵锵拜了他,可就算是给毁了可惜,这么多年也不见一个那么有天分的孩子,有嗓子、能吃苦、还有悟性,白白便宜给旁人全怨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刘德海从鼻孔哼出一声,“就凭他他也会教徒弟呸,收个徒弟收得蔫不出溜儿的,让人笑掉了大牙。我光听听都替他害臊,上不得台面的废物” 胡氏不在意蒋锵锵能否成材,心里只惴惴小六儿的死,吭哧半天才斗着胆子说“话虽这么说,可那边不是还有穆氏吗” “哼,一个女人还能翻出大天来真是白瞎了她那双大眼睛,也不知她看上安门儿什么地方人怂货软的东西,三十岁才整出个病秧子,还能指望他干点啥要是当初跟了我” 胡氏柳眉一锁,气鼓鼓别过脸,暗悔自己不该提起那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 她真个不明白了,那老女人到底好在哪儿 也没见她给过死鬼男人一张好脸,偏生把那个男人勾得念念不忘的。这两人早年间指不定有什么苟且,男人欢好时不止一次叫过她的名字 提起此事,胡氏就打从心眼儿里不服气。 论颜色,她二人或许在伯仲之间。可穆氏毕竟年长她十多岁,平素又不保养皮肤,搞得一张老脸黑黢黢的,身材更是干瘪得紧,哪里比得上她这身好皮肉 胡氏不敢发作,暗暗把这些记在小黑账上,只盼着母亲早日翻身,到时再和男人秋后算账。 她做不得男人的主,只好派吴妈去穆家打探虚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严师出高徒 吴妈自然乐得办这宗差事。 她早就想来看望锵锵,只是身份过于尴尬。 直到亲眼见到小丫头好生生的样子,才终于放下心来。然而她跑了没几趟,便察觉出不妥。 吴妈不懂戏,可在刘家熏染这么久,于教戏一道也颇能看出些门道儿。再加上从胡氏那里得到的印证,益发笃定跟着张德安没有前途。 在她心里,蒋锵锵人品端正,又肯吃苦,和之前那些个妖艳贱货不可同日而语,不由暗暗替她操心。 这一日,吴妈拉蒋锵锵到背静地方说体已话,嘱咐了好一阵才离去。 蒋锵锵怔怔望着吴妈的背影,半天没动一下。 “嘿,发什么呆呢”三秀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笑嘻嘻揽过蒋锵锵的肩头。 自从蒋锵锵搬到穆家,两人住得虽远了些,见面倒是方便了许多,再不必跟做贼似的。 好朋友相见,自然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俩个丫头叽叽咕咕了一阵,蒋锵锵便说起吴妈的嘱咐。 吴妈直言张德安教学稀松,跟着他学不会有出路。劝她与其把心思用在练功上,倒不如多拍拍穆氏的马屁,帮她好好照顾栓子的身体。说完还不厌其烦地大赞穆氏的门风,夸奖栓子的好性格。 蒋锵锵闻弦歌知雅意,自然听得出她的潜台词。吴妈这是在打栓子的主意 只是童养媳的话题,她不好挑明了说给三秀,只原原本本把吴妈的话复述了一遍。 三秀那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在蒋锵锵身上转了两转,掩口笑道 “吴妈对你倒是有几分真心只是她未免太小瞧了咱们,哪个是傻的穆家这样的人家,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单看你师父师母怎么待那俩外甥,就知道他们错待不了你。现如今栓子哥的病大好了,家里没了大笔的开销,日子虽说不算多么富裕,到底还能吃得上瓦片儿。” 蒋锵锵急急打断她“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师父。我师父,他很厉害的师娘说师父不是没红过,而且他唱工比刘德海还好。我跟的是名师,你们懂不懂为什么你们一个个全不看好我的前程” “哈,前程跟着那个窝囊废还提什么前程单凭他那个软绵绵的性子,也教不出好徒弟来。”三秀见蒋锵锵急着辩解,伸手在空中虚虚一按,“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师父说的” 白荣瑶白老板 在蒋锵锵心里,白老板算得上是位人物,忙摇着三秀的胳膊追问。 白荣瑶倒不认为张德安是艺不如人,只觉得他性情太软,无法在学生面前立威。尤其收的又是个女孩子,愈发当不得“严师”二字。这年月讲究“严师出高徒”,像刘德海那样动辄棍棒相向的才是主流。 蒋锵锵搞明白缘由,反倒没了给师父辩解的冲动。 时人眼界有限,没见识过后世的“快乐教育”,与其做无谓之争,倒不如踏踏实实学出个名堂,用事实说话。 三秀见蒋锵锵锁眉深思,噗嗤笑出声“我也是疯了你才多大点儿年纪,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只要知道吴妈和我是真心为你好,听我们的,准没错好了好了,甭多想啦,栓子哥待你那么好” 蒋锵锵听得心酸,一则是为自己,二则也是为了三秀。 民国生活水平太差,孩子们被残酷的生存环境夺走了童年。 不提无父无母的小六儿,即便是西屋的那个小弟弟,纵使与家人生活在一起,还不是早早开始学习谋生技能。路还走不利索,便已经学会糊盒子。 三秀又何尝不是如此 而回想上一世,她自小就饱受疾病的折磨,仍旧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而面前八岁女孩说出来的话,句句满是生存的算计,听得叫人心疼。 当然,蒋锵锵更心疼的还是自己。 别人怎么想她无所谓,没想到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仍然如此小瞧她。在吴妈、三秀的眼里,她最好的出路竟然是给人家当童养媳 蒋锵锵无法接受。 她无法像民国的女人那样,把婚姻当作谋生的手段,和所有人一样念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魔咒,麻木地混吃等死。 即便身处在这个父权、夫权控制的时代里,她的骄傲不允许她放弃自我 理性告诫蒋锵锵,不要和三秀她们一般见识,她们不过是被三座大山压迫的蒙昧者,是没的机会接受教育的可怜人。 只是,到底意难平。 哼,就算世人看扁她,她倒非要争这一口气不可。偏要凭真本事杀出一片天地,给所有人瞧瞧 蒋锵锵暗暗发狠,自己给自己加码,练功比在刘家还要再刻苦几分。 张德安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嘴上虽不说什么,走路都比平时轻快了许多。 就连穆氏也啧啧称奇,不再把丈夫收了个女徒弟当成一桩笑话儿。 都说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蒋锵锵没过多久就欣喜地发现她的师父和她一样,也被世人小瞧了 张德安性子随和,然而他对艺术的严谨和执着,却比刘德海有过之而无不及。 蒋锵锵还没来得及跟刘德海学唱,倒没少见识到师兄师姐学唱的样子。 刘德海教唱时,腋下总夹着根两寸厚的戒尺,唱错了就是一顿打。至于戒尺落到什么地方,那就要看他的心情了。 跟电影里演的私塾还有些不同,刘德海从不打手心。打手心,手掌高高肿起,不方便做家务。 相比而言,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张德安,教学方法就文明了太多。 他不用戒尺,也不喊打喊杀,就连表情都总是那么的人畜无害。 张德安会在桌上摆上两只小抽屉,左边抽屉放上一把小钱。 蒋锵锵每唱对一句,便拿一枚小钱放到右边抽屉里。唱错一句,便把右边的小钱全数清空,一切从头来过。 张德安不像刘德海那样正襟危坐地说戏,他手里永远有忙不完的活儿,不是底鼓他那几把爱琴,便是修理妻子拿过来的各色东西,闲时则半眯着眼睛抽烟。 然而,只有蒋锵锵这个当事人清楚,师父可比刘德海更难糊弄 刘德海耐性有限,每天只听半个钟点。若徒弟们差得离谱,就连打带骂地发泄一通。若还算满意,也必须鸡蛋里挑骨头地训一顿,免得徒弟把尾巴翘上天。 故此大家全明白,只要起先那半个小时牟足精神挺过来,等师父一撤,这一天就算是平平安安混过去了。 然而,穆家可没有这种便宜。 张德安是个慢性子,对唱腔的挑剔程度尤甚,容不得丝毫瑕疵。 唱腔里旦凡有哪个细节没处理好,没唱出味道,情绪不饱满,就得重新来过。 这可不是一般二般的熬人。 若找十个孩子来选,估计倒有九个宁愿跟刘德海,也不愿受这种软刀子的磋磨。 蒋锵锵却分外珍惜。 心志成熟的她明白,张德安是可遇不可求的“严师”。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蒋锵锵不急不躁,跟着师父一个字一个字地揣摩,一个腔一个腔地雕琢,逐渐开始体会到老生唱腔之美,渐渐沉迷其间,不可自拔。 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如此,师徒俩倒也乐此不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北平 时光荏苒,转眼间北京易名为“北平”也有一年了。 这年春,穆家迎来一个新生命七斤。 大生子婚后闷头促生产,终于达成“三年抱两”的壮举,继长女六斤之后,又得了个胖小子。 张德安开心得直抹眼泪,悄悄摸到厨房的灶王爷前,给阴曹地府的妹妹、妹夫报喜讯,遥祝李家二房终于有了香火承继。 穆氏正在分红鸡蛋,一双大眼笑吟吟望着丈夫,听他念叨几句,眼泪猝不及防滚落而下。 张德安见了忙碎步上前安慰“别这样大喜的日子,让孩子们看见了不好。” 穆氏闻言眼睛更红,反而抑制不住地抽泣出声。 张德安探头张望,确定厨下无人,这才揽过老妻的肩头宽解“别钻牛角尖,咱们栓子他,他不是年纪小吗。” “小个屁”穆氏气呼呼挣开男人,吸着鼻子闷声道,“界比儿二秃子和栓子是一年的,人家都一儿一女了,咱们” “那怎么比,他那不是龙凤胎吗栓子身子弱,太早行房也不好。” 哪知不提这个还则罢了,一提起这桩事,穆氏猛然心头火起,急赤白脸地同男人争辩起来。 张德安压低声音道“你可真是也不想想咱现下欠了多少债,谁肯把闺女许过来再说,就算借钱买一个回来,儿子能依他认准的事,谁能劝得动况且这事你可点过头,可不兴改” “我没有人家这不是看着七斤,心里闹腾吗”穆氏讷讷长叹一声,“锵锵是我打小看大的,自然是打心眼里喜欢。只是她那年纪唉,我还得等多久啊” 张德安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急就你急你早早弄进来一个年岁大的,结果怎么着,还不是跟人跑了” “你什么意思,这是怨我喽” 穆氏陡然提高嗓门,把男人唬了一跳,急急去堵她的嘴,却堵不住她的数落。 “你个没良心的蔫土匪,要不是你天天纵着那贱货四处乱蹿,她能认识野男人依着我把她关在家里,她能往哪儿跑” “轻点轻点儿,我的祖宗喂,别让孩子听到,他的病才好呢” 一提到儿子,穆氏立时住了嘴,捂着前心长长出了一口气,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 她嘴上埋怨丈夫,心里却恨自己瞎了眼。千挑万选,居然寻了个品性不端的女人,闹出那种丑闻,把儿子的前程尽数毁了。 自打栓子病愈,又学了手艺,穆家两口子便心心念念地盼着抱孙子。 碍于儿子的病尽人皆知,他们也不在城里费力气,直接从乡下买回个壮实的女孩,吹吹打打娶进了门。女孩比栓子年长三岁,想着只等栓子一成人,就给小两口圆房。 谁想人娶进门没多久,女孩便跟对街茶叶铺的小伙计私奔了。 穆家鸡飞蛋打,已经足够糟心,偏生外边又传出许多流言捅人的肺管子。 一开始不过是些香艳传说,不想流言越传越没边。后来竟传说栓子无法人道,小媳妇不甘守活寡,才跟穷小子私奔。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桩子才十四岁,都没有圆过房,哪里就提得上人道不人道的事了。 然而传谣的人只顾自己嘴上痛快,才不管事实真相如何。 栓子知情后气火攻心,肺结核复发了 也是屋漏便逢连夜雨,偏偏此前为栓子医病的洋大夫,早已归国。 穆家夫妇束手无策,危难之际,蒋锵锵挺身而出,仗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四处带着栓子寻医问药,终于被她寻到一位心善的英国大夫,不止收下了病人,还帮他们走程序,减免了一半的住院押金。 这场病,一治又是大半年。 栓子的命虽然救了回来,可高昂的医疗费,再加上大生子和栓子两场婚礼的开销,把刚刚奔上小康之路的穆家再度打回原形,又过起了拆东墙、补西墙的穷日子。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孩子们一个个成长起来,大生子、二生子、栓子全有了进项。日子依旧捉襟见肘,但多少能看到丝希望。 七斤满月这天,穆家小小的庆祝了一番。 宴席就摆在西屋,也就是栓子师父原来住的那间房。自从田老爷子凑足了盘缠,便带着一家人叶落归根,回了山东老家。 大生子便是在这间房子成的家。 说是满月酒,因着家里债台高筑,并没有钱整治七大盘八大碗的,也不过凑齐了人头热热闹闹吃顿炸酱面罢了。 穆氏却是个心气高的,别看只是顿炸酱面,却也办得体体面面,光菜码就红红绿绿地摆满了桌面,看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 席间,七斤项上的那只小银锁分外吸人的眼球,却原来是二生子送的贺礼。 这只银锁圆鼓鼓的,花纹极为精致,系在小子脖子上颇为讨喜,赚来邻里不少艳羡的眼神。 穆氏激动之下又红了眼眶,感慨那个令人操碎了心的小祸害,总算长大懂事了。 二生子的收入全部缴了家用不说,偶尔得来的赏钱也几乎全贴补给了大哥一家。 穆氏估计他买这只银锁,怕不是还要问朋友拆兑些个,望着这个半大的孩子,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犯酸。 蒋锵锵探头细看银锁,啧啧叹道:“哎哟,二叔出手够气派,您这是发达了啊” 二生子挺挺小胸脯,嘚瑟地把下巴抬得高高的。 张德生悠悠笑道:“二爷如今可是出息了。听你师娘说,上个月赚得比大生子多了一倍。爷们看他那小胸脯挺的,怕是这屋子就快盛不下他了呢” 众人哄堂大笑,难得一向皮厚的二生子也被臊得没了音儿,一味搓着后脖子陪笑。 蒋锵锵指着他尖叫“啊,快来看,某人还会脸红呢” “谁脸红了,瞎说什么”二生子斜楞着蒋锵锵,咬紧牙关不承认。 偏他天生一张黑皮,红不红的确不大看得出来。两人不免又是一番口角,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 穆氏懒的管,只拿眼神来回打量李家两兄弟。 近几年,大生子又是结婚又是生子,性子一如往日的沉重。 反倒是二生子,自从换了个师父,真个儿脱胎换了骨。从前那个成天挂着青鼻涕的邋遢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干净利索、神采奕奕的少年。 只可惜他一直没怎么蹿个子,依旧又瘦又小,怎么看也不像是大生子的亲兄弟。一张小脸更是瘦得只剩一对大眼睛,活猴儿似的。 穆氏心疼他在外面亏了嘴,玩命往二生子碗里夹肉夹菜,不住劝他多吃。 “师娘别管他,他就是个白眼狼,吃多少也不长肉,白糟蹋粮食。”蒋锵锵老实不客气地说完,还冲二生子扮鬼脸。 二生子并不同她理论,只一个劲往嘴里塞吃的,吸着面条叫板。 穆氏笑骂“从小打到大,你们俩还没打够啊锵锵别闹他,让他好好吃饭。师父家的饭再好,终究不如自个家里吃着顺嘴。多吃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张德安不知想到什么,品着花生米慨叹道“真是不知道哪块云彩下雨,谁能想到咱们家老二也有出息的一天” “看舅舅说的,二弟打小就有灵性,只是和先头的师父不对盘” 蒋锵锵插嘴道“切,生子哥别替他描了。可着满天底下,也只有常爷一个人能降得住这只泼猴” 二生子闻言一骨碌跳上凳子,双眼圆瞪,嘬着腮帮子抽搐几下,半握着手掌骚弄耳后,果然如猴子一般无二。 屋里一时叫好声不绝于耳,张德安摇头叹道“真是天才,可惜了你师爷是大江南北有名的美猴王,你要早生几年,得他亲传两出猴戏,这辈子就能躺着花钱了。” “舅舅少夸他两句吧,要不他连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老二能入得了常爷的眼,就是他的福分。” “哼,他那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要是让我上台,一准比他强得多” 蒋锵锵说到这里,觑了觑师娘的神色,狗腿地给师父夹了一筷子肉,嘻嘻赔笑 “师父,我可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我要差了您的脸往哪放。再说您这是在自个儿家,不必谦虚” 穆氏噗嗤一笑,扬起筷子作势要打,被蒋锵锵灵巧避过,顺势躲在栓子身后,捂着脑门嚷痛。 “连肉皮儿都没碰着就疼了,难道我会隔山打老牛”穆氏一把夺下丈夫的筷子,“看看,全是你给惯出来的记得丫头刚来那阵,乖得和小猫似的,哪里是这幅张牙舞爪的做派” 张德安没了筷子也不急,转而捻了几颗花生米到手里,慢慢悠悠搓去红衣扔在口中,口齿不清地说 “女孩就得这么养,缩头缩脑的可吃不了这碗饭。” 蒋锵锵眼睛一亮,立即顺着竿子往上爬,立马把大招给放了出来。 几天前,三秀才从天津捎回了口信,她搭的那个坤班要进京了。蒋锵锵这两天一直寻机会提这事,今天总算逮到个好机会。 她边说边给二生子递眼色,指望着“友军”帮帮腔。可对方却只顾闷头猛吃,耳朵像是被粪给糊死了,半点反应都没有。 蒋锵锵无奈,只好把求助地眼神望向师父 张德生毫无意外地装死,全身心投入到剥花生的伟大事业中,连个眼神都欠奉。 穆氏的态度很明确蒋锵锵年纪还小,又是女孩子,上台的事不着急,过两年再说。 不急 京城好不容易要有坤班了,要是错失了这个机会,指不定还要再等几年。 蒋锵锵找不到盟友,索性孤军作战,对师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她拿着穆家的债务说事,强调自己想为这个家尽一份心,帮着师父师娘一起分忧。 然而穆氏心如磐石,八风不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无关风月 蒋锵锵急道“我都十岁了,总不能老在家里吃白饭,三秀九岁就登台了” 穆氏挑眉“你和人家比什么白老板拿着她的身契,当然巴望着早点赚钱。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女孩子家家抛头露面的,哪儿有不吃亏的我当你亲闺女,才不图稀那几个钱。咱们家再穷,自有男人在外边顶门立户,用不着你出去裹乱。” “可学戏不就是为了上台不上台又何必” 蒋锵锵的话还没说完,只觉手背被人悄悄掐了一把,条件反射地乖乖闭上了嘴。 实战经验告诉她,栓子出马,一个顶俩 栓子慢条斯理地分析道“坤班在外省发展很好,这是大势所趋。不过娘担心的也有道理,听闻坤班良莠不齐,咱们的确不能盲目。锵锵搭班子的事不急,还要先摸清底细,若是” 穆氏冷哼“若是什么若是,敢情我养了只花喜鹊,心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 栓子从未被母亲抢白过,一时有些发蒙,期期艾艾的说不出话,恨不得把火烧一样的脸扎进饭碗里。 “行了行了,都好好吃饭吧。”张德安看不得儿子吃瘪,却也不敢拧着老婆,只好含含糊糊地应承着日后再议。 饭罢,蒋锵锵一出门,就拎着二生子的领子翻了车。埋怨他在关键时刻打退堂鼓,害她孤立无援。 “我又没应你”二生子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拍开蒋锵锵的手,边整衣领边大喇喇道,“时局动荡懂不懂现在外边可乱着呢,你个女孩子不好好挨家呆着,非要出去惹事吗” 蒋锵锵气得大脑一片空白,冲口骂道“直男癌” “啥” “外语,你不懂”蒋锵锵憋了一肚子的火喷涌而出,“凭什么你们一个个都出去赚钱了,只有我不行我又不比哪个差,凭什么就得关在这个院子里,永不见天日” 她越说越委曲,得到消息之后,她第一个想到的盟友就是二生子,找机会通了气,等他帮忙一起说服师娘,没想到这人同她根本不是一伙儿的。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看扁了她,拿她当拖累 蒋锵锵委曲得鼻子犯酸,却强撑着不想在二生子面前掉眼泪,气呼呼转身就走。 走了没两步,她又猛然回身指着二生子道“你个忘恩负义的鼻涕虫要不是我给你找的药,你现在还成天拖着大鼻涕乱晃呢不管你往后有多红,在我跟前,你永远都是条鼻涕虫” 二生子气得小胸脯一鼓一鼓的,两眼射出凶光“你,你以为你有多好表哥瞎了眼,才要你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闭嘴这么大的人了,还没一点当哥哥的样儿。”大生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巴掌糊在弟弟脑后勺上,压着他的脑袋给蒋锵锵赔不是。 可二生子根本不怕他大哥,矮身钻出哥哥的桎梏,一溜烟蹿没了影子。 有了这个插曲,蒋锵锵也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对二生子多少有些迁怒,一个人躲回小隔间,趴在炕上委屈地流眼泪。 北平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坤班,好不容易有天津的坤班要进京,三秀又正巧在那里面,能给她做内应,搞消息。 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要是这回都进不去坤班,那未来还有什么指望 蒋锵锵不是没有预计到师娘会反对,只是没想到她态度如此决绝,似乎完全没有让她登台的打算。怎么会这样 师娘对她学戏一向很支持,又常常表扬她的刻苦和悟性。师父这几年更是没少付出心血,他们辛辛苦苦栽培她,不是为了让她登台,还能是为了什么 蒋锵锵想不通师娘的逻辑,也不理解师父的沉默,怕老婆也得有个限度啊 难道他们是 师父师娘从来没明着提过婚事,可整条胡同谁不知道她是栓子的童养媳 对于这个尴尬的身份,蒋锵锵这两年已然不再排斥。 风风雨雨走过这些年,她早就离不开这个家。离不开刀子嘴豆腐心的师娘,离不开对艺术孜孜以求的师父,也离不开把她捧在手心里的栓子。 她对栓子没有男女之爱。 这世上有太多种情感,爱情并非最厚重的那一种。 蒋锵锵也分不清她和栓子究竟属于哪种,只知道栓子弥补了她上一世从未得到的父兄之爱,却又不止于此。 栓子遭受的病痛折磨,她上一世也亲身领教过十九年,很多时候无需语言,她都能切身体会。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俩才是真正的难兄难弟。 栓子受到莫须有的流言,更令她感同身受。上一世的她至死都背负着刑克六亲的罪名,被亲族厌弃。 相似的经历把二人紧紧联系在一起,仿佛干涸水沟里求生的鱼儿般相濡以沫。 更现实的是,身处在夫权大如天的民国,容不得女子特立独行,单身这条路从一开始就给堵死了。当然也并不绝对,富豪名媛或许例外,想怎么作妖就怎么作妖,然而她这一世却没有那种出身。 必须嫁人的话,那么相比起民国普遍的家庭暴力、妻妾成群,嫁给栓子无疑是个还不错的选择。 泪水浸湿了枕巾,纷乱的思绪似乎也随之排出体外,蒋锵锵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她不排斥嫁给栓子,可师娘若是想以婆婆的身份阻止她登台,那就另当别论了 正胡思乱想间,就听隔板轻响两声,栓子含笑走了进来。 蒋锵锵不在意被栓子看到哭鼻子的糗相,抄起枕巾胡乱抹了一把,往墙角挪了挪,在炕沿给他腾出一块小小的地方。 栓子欠身递过来一只锦盒,献宝道“这是我才捣鼓出来的,机关做了改良,更隐蔽了些。你试试看能打开不” 这锦盒比先前的小了两倍不止,也轻了不少。盒子这么小,按说放不下手表或怀表,王掌柜要它做什么 王掌柜是开钟表铺子的,对锦盒的要求极高,且出手阔绰,是栓子最大的客户。 栓子体弱,做盒子以质取胜。自从他别出心裁开发出带机关的盒子,光做王掌柜一家的生意,就能保障丰厚的收益了。于是他不随意接单子,一门心思地做这种高端货。 蒋锵锵对这种奇技淫巧的东西没有抵抗力,每每总缠着他要新产品,做第一个玩家。 然而今天她却没有心思,随手底鼓两下,就敷衍地说打不开。 栓子见状哄道“我知道你急,只是这么大的事,要娘改主意总需要时间。我会和她好好说,想来不成问题。” 以师父、师娘对儿子的宠溺态度,只要栓子坚持,此事便成了八九分。 栓子见她不语,以为她犹在气头上,温声劝道“听表哥说表弟刚又惹你了他就那个狗脾气,咱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嗯” 蒋锵锵上辈子没有兄弟,父亲又弃她如敝履,因此最享受他柔声细气地哄着自己,听到栓子提起鼻涕虫,撇着嘴道 “我偏要留短发你们瞧得惯瞧不惯都这样,你也少理我这种不男不女的怪物。” 栓子笑道“全是那浑小子眼瘸,我家丫头就是剃成秃瓢也照样好看,咱不搭理他,好不好” 蒋锵锵展颜,把玩着手里的锦盒说“早知道才不找他,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不乐意帮我呢。” “我拿你能有什么法子就是心里再不情愿,你一皱眉头,最后哪一次没依了你唉,其实浑小子倒有一点说得对,如今外边太乱了,我也很担心。” 蒋锵锵怕他变卦,忙又拿出债务说事,只说要帮着家里出一份力。 栓子沉默一阵,旋即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你要真为了还债,大可不必这么急着进戏班子。我才和一个珠宝商订了笔大单子,就是你手里这种盒子。要是不出意外,这一笔就能还清所有外债。下剩那些从亲戚处借的,可以慢慢来。” “一笔就能还清外债那要是再多做几笔,不就发财了” “噗”栓子被她逗乐了,摇头浅笑,“青天白日就做上美梦了。” 在栓子的解释下,蒋锵锵才明白他的困境栓子身体弱,便以创新作为盈利点。偏偏民国时期还没有知识产权的概念,栓子苦心研究出来的盒子,只要一面市,没几天就会被同行学了去。样子一走,随后的订单就变成低价竞争,再难卖上好价钱。 时势如此,蒋锵锵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毕竟栓子的优势是设计,技术上没有难点,只要拆一个样品就能轻易山寨,防不胜防啊。 “臭丫头,我这儿和你说唱戏的事,你又跑题。” 蒋锵锵被他轻易拆穿,不好意思地皱皱鼻子,晃着栓子的手臂开始画大饼。她大言不惭地把初次登台的收入定在二生子那档儿,然后每年以百分之十的增速计算 栓子半眯着眼听她瞎掰,直到蒋锵锵再也编不下去,才认真地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你喜欢。至于钱啊,债啊这些事自有爹和我撑着,不用你操心,明白吗” 蒋锵锵撇撇嘴“说来说去还是不看好我呗。哼,赶明儿我非得唱得大红大紫,让你们瞧瞧姑奶奶的厉害” 栓子揉着女孩的头发认真地说“谁敢瞧你不起啊要不是你找到洋大夫,救了我的命,又陪我走过那段最难捱的日子,这个家怕是早就垮了。你还是个孩子,却办成了多少大人都办不成的大事。现在想想,总觉得特别不真实,好像一场大梦似的。” 试探 蒋锵锵心虚地半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当时人命关天,师父师娘又语言不通,由不得她保存实力,只能拼尽全力,好在是hay endg。 无论如何,能保住栓子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万幸的是,当时师父师娘的心思全放在儿子身上,从来没怀疑过蒋锵锵,也没有追究过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能量。 当年都顺顺利利的蒙混过去了,难道现在反倒要曝光 蒋锵锵微微垂下头,准备来一个以不变应万变,把眼下这关给糊弄过去。 “不管你多么早慧,终究还是个孩子。现在我痊愈了,换我护你过无忧无虑的日子。锦盒走了样子也不怕,只要我还在,总能琢磨出新法子赚大钱。家里的事全有我,你不要操心,好不好” 蒋锵锵悄悄吁出一口气,万幸,没被发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何仙姑 栓子出面做母亲的思想工作,哪里有不成的道理。 果然没几天,穆氏便松了口风。 恰这时坤班也进了京,蒋锵锵遂邀三秀来家趁热打铁,定下大事。 数载不见,三秀甫一出面,就看呆了众人。 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十分早熟,已然生得胸满臀丰,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小美人。尤其那对顾盼神飞的眼睛,更为她添了几分娇俏动人。 直把二生子看成了呆头鹅,被蒋锵锵小声揶揄了几句。 穆氏望了一阵,转头再看蒋锵锵,摇头道“哎哟,瞧瞧人家论说你也不是我生的,怎么倒随了我这副干瘪样子,跟个男孩子似的啧啧,家里可没亏着你的嘴,怎么就不长肉呢” “婶子这话说的她要是亏嘴,能长这么高的个儿哼,这小东西眼瞅就要赶上我了,倒真是天生唱生角的材料。”三秀拧了拧蒋锵锵的脸,挽着穆氏撒娇,“好婶子也给我补补,我也得长高些,免得被人欺负了去” “好好好”穆氏被三秀哄得心花怒放,一连声应好。 三秀本就是个伶俐性子,这些年在天津卫历练得愈发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明明是她的客场,却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嘻笑间把屋内众人哄得服服帖帖,连连应喏。 尤其穆氏,更是连东南西北都快找不着了。在三秀的一番洗脑之后,只觉得四喜班天上有、地下无,蒋锵锵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便永无出头之日。 一席饭热热闹闹吃罢,穆氏仍是依依不舍。因着世道乱,恐这娇花似的大姑娘一个人回家不安全,令儿子和蒋锵锵一起送三秀。 蒋锵锵提心吊胆,直到迈出穆家大门槛才活了过来,狗腿地扒着三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秀姐你太厉害了可惜你生错了时代,你要生在战国群雄争霸时,必得佩五国相印” 说到这里,她忽的跃前两步,空手做出个抖袖的姿势,拉着长音用湖广韵抱拳躬身道“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喏喏喏,窝这里大礼参拜” “去去去,少给我在大街上犯疯”三秀灵巧闪过,不忘还她一记白眼。 蒋锵锵嘻嘻哈哈追上前,却被三秀扭着耳朵训道“学了几出戏,就拿我耍贫嘴哼,我早同你讲过,你师娘那个性子最是好哄,偏你就是不肯用心你倒说说看,我教你多少回了” “得了吧你那是天赋,学可学不来。就我这个脑子,背背台词还凑合,让我哄人那就是强人所难了,您还是饶了我吧” 三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回头望了眼坠在后面十步开外的栓子,翻了个大白眼,压低了声音道“还不是被宠出来的哼,我倒是不想学这些,可惜没个好男人护我周全。” 蒋锵锵笑嘻嘻抱过她的胳臂,咬着耳朵道“妻子如衣裳,兄弟如手足,喜欢就拿去” “屁话”三秀神情陡然一肃,撞开锵锵的手臂,“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混账话” 蒋锵锵自从穆氏点了头,整个人开心得蹿上了天,连走路都轻飘飘的,仿佛踩在棉花上。 此时被好友一语震慑,这才收回了三魂五魄,自觉失言,瞬间鼻尖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嗫嚅着说不出话。 三秀不易察觉地向后望了望,见栓子仍知趣地躲在远远的树荫下,这才阴着脸说道“你以为我看不上栓子,便说这种混账话。哼,可你怎么确定,我一定看他不上” “啊真的那可是栓子哥的福气我回头就”蒋锵锵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满脸都是不作伪的欢喜。 三秀看着她这副懵懂无知的样子,不免扶额摇头。想到对方年纪尚幼,可能根本就不明白这里的轻重,忧心忡忡地劝道 “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些年我在外闯荡,看了不少,也听了不少。如今翻过头看穆家当真心生艳羡。人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且不论后边那位对你死心塌地、千依百顺,单看穆家上上下下待你的样子,也值过了唉,你还太小,又没经过事,我说这些大概也听不进去。但你给我记住,再不许说刚才那种混账话,万一传出去,寒了人家的心” 蒋锵锵一听就明白了,三秀只是在借机提点她,待要说些什么,却见栓子急匆匆赶上前,询问出了什么变故。 这一下把她问得颇有些心虚,慌张地望向三秀。 三秀落落大方道:“也没什么,只是在家里提到何仙姑时,我见叔叔婶子很是开心,不好多言。嘿,这事怎么说呢反正何仙姑人缘不大好,就连班主也不太待见她。我想提醒一下你们,虽是同门,也别走得太近,免得受她牵连。” 栓子郑重道谢,又顺势托付了半天。 蒋锵锵见前面依稀能看到刘家的大门,心里难免膈应,便不再远送,索性和三秀在此处作别。 至于那位“何仙姑”,她压根没打算理会。 何仙姑是艺名,她今年十九岁,是刘德海最早收的女弟子。十三岁时南下广州,据说在南边唱得大红大紫。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个年纪又回转京城,还进了四喜班。 张德安得到这个消息大喜过望,待客人一走就急急催着妻子备礼,要亲自过去托付一番。 穆氏也下了血本,翻出上个月才得的茉莉花。 “嘿,真香好刀就得用在刀刃上。”张德安拿着茶叶包狠狠吸了一鼻子,眉飞色舞道,“这下就妥了四喜班两大台柱子,一个何仙姑、一个三秀,全不是外人。呵呵,有她俩照应着,你还怕咱们锵锵受人欺负哼,不能够” 穆氏想得更为周全,考虑到对方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又是这种敏感的年纪,要丈夫还是先联系刘德海,约好了日子直接去刘府拜访。宁可多备一份礼,也不能给人家大姑娘惹闲话。 张德安不以为然,认为同门师叔侄之间,没那么些个臭讲究。 不过,去刘府也有去刘府的好处。多了师兄这一层面子,自家徒弟必能得到更好的照应,也乐得按老婆的法子办。 可惜事情远没有二人想的顺利,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冒出来搅局的非是旁个,正正是蒋锵锵本人 蒋锵锵死活不去刘家。 她拿出头可断、血可流,誓死不低头的架势折腾,气得穆氏跺着脚撂狠话。 可日子和那边都约好了,他们夫妻骑虎难下,无路可退。 这回就连好脾气的张德安也动了真怒,举着藤条恫吓了半日,终究不忍心下手。 即便在盛怒之下,他还是心疼孩子。毕竟几年前,丫头差点被打死在那个院里,小孩子不敢过去,也是情有可原的。 穆家两口子拿蒋锵锵没辙,最后还是穆氏妥协,由她亲自陪丈夫过府请托。 穆氏亲自登门,于刘家可是百年不遇的大喜事,刘德海欢喜得脸冒红光,哪里还顾得上蒋锵锵那个小丫头。 何仙姑也没料到师叔整出这么大动静,夫妻俩一同前来访她这个晚辈,当下爽快地应下了。 然而按着行规,无论引荐的是哪位,搭班唱戏都得试戏三天。 何仙姑自觉得脸,也的确非常给力。 试戏头一天,便让蒋锵锵傍着她唱了一出斩马谡。自然是她的孔明,蒋锵锵的王平。 这段本来就是快板对唱,唱起来极为过瘾。 偏生她们俩全是高派老生,讲究得就是高门大嗓,唱起来嗓门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冲,两个老生当场飚起了嗓子。 仅仅两三句,台下的观众就炸了营,也不管是不是名角,就一句一个好儿地捧起来。 只可惜王平露脸的机会太少,台底下众位还没过足瘾,王平就下去了。换上的花脸虽也不错,却再没了飚戏的劲头。 台下观众惊艳过后,难免觉得有些不过瘾,纷纷相互打听起演员的名号。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老班主自从蒋锵锵一上台,就两眼放光。一向内敛的他,竟情不自禁拍着张德安的肩膀,真心实意地赞了两声。 坤班不缺旦角,却往往一“生”难求。 四喜班正是缺人的时候 本来班里有两个当红老生,偏生这二位像是约好了似的,前后脚地嫁了人。 班主不得不重金从广州聘来何仙姑救火,却终是捉襟见肘。 如今班里上上下下,就只有何仙姑这么一个拿得出手的老生。这要是哪天她闹个头疼脑热的,可让戏班子怎么整。 更不要说这个姓蒋的丫头只有十岁,前途无量啊 老班主一个没留神把心里话说出来,却吓坏了一旁的张德安。 需知做买卖,褒贬是买主。买主为了侃价,往往一会嫌这不好,一会嫌那不对,反而无心买的人会大加赞美。 老班主这两声赞,把张德安的万丈豪情一下子赞去了爪哇国。 他呆愣半晌,暗忖徒弟今天表现得不坏,紧张是略略紧张了那么一丁点。可这种程度的小毛病,按说也只有他这个师父能品得出来。 再说,初次登台能做到这样的又有几个 班主这是有内定人选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提携 对于蒋锵锵的表现,何仙姑也大出意外。 师父说过小师妹资质不差,却没想到一个孩子能在台上和自己飚戏。 何仙姑不知道蒋锵锵五岁就上过台,且跟着戏班子把北直隶跑了个遍。只道小师妹头回上台就不怵阵,是个角儿坯子。 想到她初下广州时也不过如此,不由心生戒备。 何仙姑凌厉的眼神,在蒋锵锵单薄的小身板上扫了一圈,倏尔化作不屑。凭她再能,这几年也只会被自己压得死死的。 等黄毛丫头大红大紫之时,她早嫁为人妇,在深宅大院里相夫教子了。 何仙姑安下心神,暗暗佩服起刘德海的手段。师父钦点的这出斩马谡真是绝了 这出戏不止给足了师叔面子,还让小师妹欠下自己一份大大的人情。任她往后怎样风光,也赖不掉今日的提携之恩。 重点是,看戏的人只看角儿。人们看爽了,谈起来也只会说哪天哪天听了出斩马谡,那个诸葛亮特给力。 毕竟诸葛亮才是这出戏的灵魂,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顶多有部分偏爱花脸的戏迷,多留意马谡一些。 相比马谡,王平就没有这份好运了。同样是老生的王平,比主角戏份少、唱词少,只能被诸葛亮的光芒掩盖,永世不得翻身。 说到底,刘德海成全的只是她一个人而已。 然而,何仙姑并没有生出算计得逞的欣喜,心中反倒涌上一股浓浓的忧伤。 想她在南边当红时是何等风光谁不得给她三分薄面哪个班主不得对她笑脸相迎如今,竟沦落到刻意结交一个才出道的新人。 呵,这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此番北上之行,离广州距离越远,她的知名度就变得越低。一趟行程下来,她便从众星捧月的名角变得籍籍无名。入京后更是狼狈,居然还要受三秀那个丫头片子的挤兑。 三秀凭什么不过就是仗着她师父白荣瑶在京里的根基,根本不把她这位前辈放在眼里。 何仙姑唇角勾出一抹苦笑,这就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虽然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可当真从头来过,真切体会到那种天差地别的待遇,仍是倍感折磨。 罢罢罢,为了性命暂且忍耐了吧 只等熬过这段低潮,重登巅峰时,再一个个清算回来。 好在苍天有眼,送给她一个蒋锵锵,这位小师妹倒是来得正好。 师叔是个窝囊废,她无可依仗,只能乖乖听自己的话。 有了这个助力,她便可以放心大胆地同三秀一较高下。让那死丫头尝尝自己的手段,让她知道谁才配坐四喜班的头把交椅。 何仙姑打定主意,不待卸妆,便急急风似的冲出单间,挂上满脸笑容去找小师妹。 后台门帘一挑,臭哄哄的汗味伴着吵脑仁的嘈杂声扑面而来。 何仙姑还没来得及掩上口鼻,就一眼看到了三秀那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她不在自己房里休息,跑到这里想干什么 而和她叽叽喳喳笑闹不休的,不是别人,正正是小师妹 这俩丫头一幅熟到不能再熟的样子,这是怎么个意思三秀欺人太甚,竟然明火执仗地挖墙角。 何仙姑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怒气。到底是在广州闯荡多年的老江湖,不过片刻就满面春风地迎上前道贺,嘴里一口一个小师妹,亲热得亚赛阔别已久的亲人。 她满口花团锦簇的拜年话,一双精明的眸子却暗暗打量着那两个丫头,不敢放过任何细节。 蒋锵锵笑容真挚,恭恭敬敬起身致谢,言谈自若,丝毫没察觉到此间的暗波涌动。 三秀扬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全程揽着小师妹的肩头,仿佛是在向她宣誓主权。 戏班子没有不透风的墙,何仙姑很快便打听到了一件事原来推荐蒋锵锵入班的不止是她,三秀也赫然在列。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小师妹与那家伙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乡 何仙姑只觉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两颊火辣辣地疼。 她这是中了小贱人的计,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好恼这两个字的读音可参考花旦,恼字的发音向上挑,再拐个弯 冷静下来的何仙姑,倒是没有放弃小师妹的打算。 师父刘德海在京城人脉虽广,于坤班却没什么涉猎,能依仗的有限。 小师妹虽只是个卒子,可小卒子过河也能顶车,端的要看她何仙姑的棋力了。 她振作精神,精心挑了几出老生对唱的曲目,准备继续走怀柔路线,用这些实打实的好处笼络人心。条件如此优渥,量那丫头必定对自己感恩戴德,言听计从。 然而仅仅过了一天,何仙姑的信心便化作飞灰。 班主不知道抽了什么疯,竟然同意三秀带蒋锵锵一同演梅龙镇。 梅龙镇讲的是明代正德皇帝微服游历江南时,结识天真活泼的酒家女李凤姐,两人一见钟情的故事。 这是一出生旦对儿戏,剧中的两个主角正德帝和李凤姐的戏份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因此消息一传出来,戏班上上下下的人全惊掉了下巴。 三秀的梅龙镇,正德帝必得是何仙姑,那个蒋锵锵算哪根葱 一时间众说纷纭,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即便嘴上不方便,也相互间打着眉眼官司。 不怪大家反应激烈,实在是梨园行里最讲究位次。同一级别的角儿,为了争个水牌上的排位,都能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 四喜班里的旦角虽说不少,可实至名归的头牌,仍公认三秀。 谁让人家能两门抱,既唱得了活泼泼辣的花旦,又天生一把好嗓子,能来好几出大青衣的戏。 尤其这出梅龙镇,更是三秀的拿手好戏。 当家旦角和刚出道的小新人演梅龙镇,这这这这到哪儿说理去 就算蒋锵锵是三秀的亲妹妹,也不能乱了规矩,更何况只是老乡而已。 “捧人也不是这么个捧法啊何老板您可不能怂,必得和班主好好谈谈。这要是做下例,以后可就更没规矩了。” “二婶说得对,您别老顾念着那边年纪小。年纪小才得好好教育一下,好让她学点规矩,不能万事都由着性子来。” 地道的天津话,此时说出来却狠哒哒的,没了平日的俏皮劲。 何仙姑似笑非笑的听着,却不置可否。她在南边摸爬滚打了这么久,还能看不出这两人的小心思 刚说话的二路老生,外号叫“大莲蓬”,是戏班子里的老人儿。她水平有限,混了这么久也没机会和挑大梁的旦角来出梅龙镇,难免嫉妒蒋锵锵。 至于官称“二婶”的那位,才认下唱青衣的陆婉做了干闺女,目的也不言而喻。 这两人一搭一唱的,貌似报打不平,实则不过是想激她的火,拿她当枪使罢了。 何仙姑又不傻,她心里自有一本账。不得不承认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她也是恼怒的,当即摔了一只杯子。 昨天,戏班里还众口称赞她提携后辈。如今却被三秀这出戏比成了个渣渣。 更关键的是,三秀的这个举动毁掉了她的通盘谋划 何仙姑的火气来得快,去时得也快,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既然三秀要带着蒋锵锵唱梅龙镇,那不妨成全了那两个毛丫头。 哼,她们非要作死,自己正好看个热闹。 何仙姑稳稳端起桌上的盖碗,轻啜一口,不由微微蹙眉。在南边待得太久,如今倒喝不惯茉莉花了。 是啊,走南闯北了这么多年,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捏扁搓圆的何大妞。 到了那一天,何仙姑早早扮好,找了个视野好的地方,等着看好戏。 不多时就见扮好的正德帝、李凤姐携手走到台口,与胖墩墩的老班主说笑。 何仙姑鄙夷地撇撇嘴,不提那两个小的如何作天作地,怎么连这个老的也跟着一起犯糊涂。他们当梅龙镇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唱得下来的 呸,一群蠢货 何仙姑知道三秀的水平,也知道她对台下观众的号召力,然而生旦对儿戏讲究得是势均力敌,单凭一方之力无法撑起全场。 李凤姐越强,只会显得正德帝越弱。有着三秀那水平的李凤姐衬着,蒋锵锵今晚必得撂在台上。 呵,希望小师妹到时坚强点,别被倒好声吓尿了裤子。 何仙姑倒不是看扁蒋锵锵,她承认小师妹嗓子好、功底扎实,以一个没有什么舞台经验的人来说,她甚至算得上是有天分的那一类。 然而这些都无法改变她的判断。蒋锵锵可以唱好王平,可以唱好很多角色,却偏偏唱不好正德帝。 不为别的,因为她只有十岁。 梅龙镇究其根本,是一出撩骚的戏。 正德帝没有大段的唱腔,没有高难度的把式,这个角色从始至终没干别的,只在一心一意调戏村姑李凤姐。这让一个不晓人事的女孩子可怎么演 更不要提这三秀和小姐妹没有配合过,哪里来的默契 开声锣一敲,何仙姑柳眉微挑,唇边带起轻蔑的笑“呦呵,好戏开场了” 一帘之隔。 张德安紧锁眉头,不错眼珠地盯着台上移动的宝蓝色身影,嘴唇抿成了一道直线。 他快要被这个徒弟气死了 死丫头蔫不出溜地换了戏码,就算三秀要提携他,可放着那么多生旦对儿戏不唱,非得唱梅龙镇 梅龙镇以表演、念白、身段为主,根本不是他们高派的代表作。逞能也得分时候,偏偏在试戏三天的节骨眼上来这么一出,简直是胡闹 张德安不气三秀,人家是出于好意,想用她的拿手戏提携自己的蠢徒弟。怪就怪死丫头不知天高地厚,这么大的事不跟大人商量,就敢一个人拍板。 真真岂有此理,看来他这个当师父的,得好好立立规矩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梅龙镇 自从蒋锵锵一上台,张德安浑身就绷成了一条直线,两只拳头攥得死死的。 三秀几次三番想搭腔,都被他凝重的神情吓了回来。眼瞅着就要上场,三秀只得揪着他的衣袖安抚道“叔放心,台上有我照应着呢” 张德安这才如梦方醒地拱手作揖,堆着笑脸再三托付。 三秀扮相漂亮,一双大眼睛更是顾盼神飞,甫一亮相就得了个碰头彩。 观众的捧场并未缓解张德安的紧张心情,他太明白这一战的凶险。 戏迷即便再捧三秀,也不会爱屋及乌到徒弟头上,给他放水。相反,李凤姐的优秀只会突显正德帝的苍白。 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 五分钟后,张德安的脊背才渐渐松弛下来。他揉着眉心,悠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说来,蒋锵锵的演出谈不上多好,不过从台上的效果和台下的反应来看,总算能交待得过去。 因着这出戏不是高派代表作,张德安压根也没怎么说过这出戏,难得小丫头能做到这种地步,倒是不得不感慨她的悟性了。 张德安虽然心下大定,仍半眯着眼睛为徒弟把场子。 他用苛责的眼光审视着台上的正德帝,挑着徒弟的毛病,准备回家好好给她再说说这出戏。 难得三秀乐意拉拔锵锵,他们爷俩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这出戏给练出来。 两孩子关系再好,也不能一直拖人家的后腿。就算三秀不在意,他可没脸再进白家的大门了。 张德安目不转睛盯着台上,余光不经意扫见身旁的老班主,忙客气地点头致意,却并未主动搭腔。 他心里的气还没消呢 要说两个丫头不懂事,老班主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就算这出戏是三秀的拿手戏,两个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地换了戏码,目前还不能咬死一定有人在背后使坏,可班主答应换戏却是真真儿的。 老班主明明知道锵锵习的是高派,却由着丫头胡闹,这是要害他家锵锵出丑 哼,好在丫头争气,给他来了个大窝脖儿 张德安蔫蔫地笑了。 世上的事往往如此,有人得意,必定有人失意。 一帘之隔的何仙姑下意识咬着拇指,不敢相信她的眼睛。可台下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令她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十岁的小师妹当真把梅龙镇给拿下来了 何仙姑要想挑蒋锵锵的毛病,自然能挑出一箩筐。具体细节不提,单凭台上的正德帝没有半点皇家气派,就是天大的毛病。 然而说这些没用,驾不住观众喜欢。 蒋锵锵和三秀配合默契,二人十分自然地演绎出一对小儿女的青涩恋情,令观者会心一笑。 大家来戏园子是为寻乐子的,只要唱得赏心悦目就好,才不管正德帝是否有皇家气派,也不在意是否符合年龄。 毕竟真正懂行的戏迷全去追名角了,压根也不大会出现在坤班。 何仙姑已经领教过小师妹的观众缘,今晚倒是不算意外。可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三秀入京时日不长,这两个人哪里来的时间练习,怎么能配合得这么天衣无缝 她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那两人早在五年前就在一起唱对儿戏了,怎么可能不默契。 何仙姑是个务实的,不在这种事上耗费心神,她更关心的是将来。 “正德帝”和“王平”不能相提并论,正德帝这样的角色她不能给,也给不起 三秀是旦角,蒋锵锵红了于她没有任何威胁,甚至是个助力,自然愿意牟着劲提携同乡。何仙姑却不能养虎为患。 这么看来,之前的计划必须全盘推翻。 不提何仙姑暗暗筹谋什么,老班主也同时行动了起来。三日期满,他便约张德安详谈。 半个时辰后,两人欢欢喜喜立下字据,张德安也一扫对老班主之前的猜疑。 据老班主所言,蒋锵锵头天唱完斩马谡,就已经决定签下她。无论梅龙镇唱得如何,都不会影响签约。 张德安听罢微微叹气,直到手里拿到白纸黑字的合同,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徒弟比他这个师父更有气魄。 死丫头心气高。她这是成竹在胸,一心要拿梅龙镇搏个前程。 若是丫头不敢接梅龙镇,或者把戏给演砸了,合约还会照签,只是班主定然不会像现在这样高看她一眼,也不会给出如此优渥的包银。 张德安老怀甚慰,只觉得这些年的辛苦没白费,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给他长了脸。 他喜气洋洋跑回家,进门就得意地把小布包取出来,啪的一声拍在桌上,高昂着下巴不言语。 穆氏见丈夫这份趾高气昂的样子,心里便明白了个大概,笑盈盈走过去打开布包。她大字不识一个,自然看不懂合约,钱却点得明明白白,不由惊呼 “哎呦我的天,班主怎么给了这么多快别给我装死人,好好说个清楚。” 张德安不慌不忙摸出眼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待要点火却被老婆一把抢了过去,叉着腰,气哼哼的看着他。他呵呵一笑,这才慢慢悠悠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穆氏听后也唏嘘不已,没想到小丫头能赚这么多钱。 张德安要回烟袋,吞云吐雾道“你老压着锵锵,不让她出去见世面。怎么着我教的徒弟厉害吧嘿,才一出山就比大生子赚得还多。” 穆氏将布包小心翼翼收好,良久才道“你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自然是一顶一的好。只是丫头可不光是你徒弟,小心在外头唱野了心,你可得给我拎清楚。” “我心里有数。如今孩子全大了,咱们的小日子越过越有盼头,按说也不指着女孩子抛头露面赚那几个钱。可我就是心疼孩子吃了这么多年苦,总得让她上台过过瘾。放心,我眼睛里不揉沙子,丫头是个心思正的,一准儿走不歪。倒是那个三秀,嘿,白大哥恐怕真得操操心呢。” 这下穆氏可不爱听了,横了自家男人一眼,回了句咸吃萝卜淡操心。 张德安不以为意地笑笑,吐出一个烟圈,硬生生转换话题道“你今儿是没见着那场面,台底下都疯了啧啧,我刚出道那前儿,也不外如此。” “就知道戏”穆氏白了男人一眼,撵了撵荷包里的票子,出门割肉去了。 大喜的事,总得加个菜。 次日,穆家再度热闹起来。 不止三秀被邀过来,连二生子也特特向师父告假,跑回来一起给蒋锵锵庆祝。 一家人很少聚得这么齐整,连椅子都不够了,七拼八凑的总算全落了坐。 待大生子媳妇抱着两个娃进门,正屋愈发显得挤挤挨挨的。大生子这才发觉椅子仍不够数,忙不迭跑去邻家借椅子。 穆氏这回出了血,桌上四大盘八大碗的,有酒有肉,少见的丰盛。 她原本累得犯了腰疼,可瞅见众人热热闹闹地欢聚一堂,开心得什么劳累全忘了,单手撑着后腰,热情地招呼众人入席。 蒋锵锵作为今天的绝对主角儿,心里并不平静。 按着她的想法,应该送大家一些小礼物。就算眼下还有外债,怎么也得孝敬长辈一包茶叶,送三秀点化妆品,至少总得给六斤七斤买点小玩具、小零嘴什么的。 然而,她没钱。 师父倒是向班主预支了不少,可钱全在师娘手里,估计此时早还了债。 蒋锵锵如坐针毡,眼神时不时往二生子身上瞟去,提防他随时刺过来一句半句的,害她当众下不来台。 二生子的钱虽也交到柜上,可穆氏不要他的打赏。 普通的戏园子和坤班不可同日而语,只要玩意儿地道,赏钱颇为可观。据说某些戏迷捧角儿,随手撸下金镯子、翡翠耳环什么的就往台上扔,丁点不心疼。 二生子虽没名气,可他傍着角儿一起唱,多少也能跟着喝到点肉汤,手头很是宽裕。 蒋锵锵在街上撞见过二生子请客,那馆子可不是小门脸。 当然,二生子的钱大部分还是接济了他大哥,也没少暗搓搓塞给舅舅。 万幸的是,师父无论在饭桌上怎么提徒弟有本事,收入丰厚的话题,二生子都不怎么接茬。 蒋锵锵见他不作妖,一颗心才放回了肚子。估摸他是考虑到大哥的心情,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说来尴尬,大生子妻子儿女俱全,家用最多,却是几个小字辈里赚得最少的。 他比病号栓子赚得少也就罢了,好歹不是一个行当,没有可比性。比弟弟赚的少也没什么,好歹是亲兄弟。现在却连刚出道的蒋锵锵都比不过,这就让人无法直视了。 饭后,蒋锵锵习惯性收拾碗筷,却被师娘一把扯住。 穆氏要儿子领着孩子们一起逛庙会。 大生子是孩儿爹,早早被剥夺了玩耍的权力,只能带着老婆看家。 蒋锵锵不是不同情他,毕竟他才十九岁,在后世这个年纪不过是大一的新生。可他不留下来干活,就得师娘操劳。到底亲疏远近不同,蒋锵锵还是希望师娘能多休息一会儿。 大生子不放心小儿子,只把女儿六斤托付给弟弟。 六斤骑在小叔脖子上兴奋异常,扯着他的头发吵着要走,多一分钟也等不得。 于是一行人在六斤的催促下匆匆上路,直奔白云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天煞孤星 白云观步行四十多分钟的样子,几个人舍不得雇车,说说笑笑间便到了。 众人大都是些半大的孩子,一进庙会就玩疯了。 别说六斤是头回来这种地方,就连蒋锵锵、三秀极少有机会到这种地方玩。 三秀远在天津,却也没有什么玩乐的机会。成日在三四家戏园子间打转,不是走在去这家的路上,就是走在去那家的路上。 栓子就更别提了,别说逛庙会,就是去琉璃厂办趟事,穆氏都操心得不行,恨不得亲自陪着儿子才安心。 几个人里,唯有二生子淡定。他自小就随赖四在天桥撂地,虽然对白云观不熟,到底全是些换汤不换药的玩意儿,拿眼一扫也就明白个大概。 众人在行家二生子的引领下,玩得不亦乐乎。 尤其六斤更是撒了欢,摸石猴、打金钱眼一样没落下。小家伙怀里抱着布老虎,嘴里吃着爆米花,两眼四处寻摸着新鲜东西,当真是过足了眼瘾和嘴瘾。 然而,来自亲叔叔的宠溺,着实让小孩子无法消受。 要不是栓子拘着,二生子差点把一整串冰糖葫芦全塞给小丫头。那样的话,估计众人的下一站,就改为医院肛肠科了。 栓子奉懿旨带队出行,花钱最多的倒成了二生子。尤其是六斤的花销,几乎全让他抢着结了。 病秧子挣不过表弟是一方面,关键是某人拉偏手。 蒋锵锵知道栓子才得的那笔钱全部还了外债,手头这些是师娘给的,一回会去还得充公。与其让师娘收账时肉疼,倒不如劫富济贫。 反正二生子有钱,大不了少下几回馆子。 说来她在京里住了这么久,还一次馆子都没下过呢。当然,她是吃过、花过、见过的,才不会在意这些许小事,哼 蒋锵锵就着栓子的手叼了个大红果,却冷不妨被三秀猛然冲过来,差点掉到地上。 三秀不管不顾,拉着她就冲向不远的卦摊。 蒋锵锵才舍不得拿钱“孝敬”神棍,一个没拦住,眼见三秀刺溜一下子扎了进去,蹲在地上和摆摊的老头问起了卦。 这个卦摊磕碜得要死,一没桌子二没幌子,只用一块青布铺在土地上,上面放着八卦盘、签筒、蓝布口袋之类的物事。 没桌子,自然也不会有椅子。老头儿席地而坐,身边放了个破马扎,应该是给问卦的客人预备的。只是那马扎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春秋,又脏又破,实在令人无法享用。 老头年近六旬,衣着邋遢,灰头土脸,胡子更是乱糟糟的。与其说是算命先生,看起来更像是丐帮弟子。 蒋锵锵见拦不住三秀,便回身找二生子。那家伙跟赵大学过金行,有他在不至于被骗。 三秀的身契没到期,赚的钱全在白师父手里捏着。手头这点钱,指不定费了多大劲才攒下来,可不能让骗子给忽悠了去。 二生子驮着六斤,目标极大,只要抬眼就能瞧见。蒋锵锵仰着脖子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终于逮到了二生子,强行把人拽回来镇场子。 偏偏等他们回来时,三秀已然算完了款。 三秀脸上泛着可疑的红晕,热情地邀蒋锵锵一起算。在遭到好姐妹的拒绝后,也不多争辩,强行又付了一份卦金。 蒋锵锵自从遇到鬼差,就脱离了唯物主义阵营。她不是不信命运之说,只是不信眼前这个落魄的老头子而已。 她把头摇成个拨浪鼓,把二生子推到了最前边。钱已经交了,只能便宜了鼻涕虫。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选择。栓子心重,又带着病容,稍微有点社会经验的人都能看出他身体有问题,蒋锵锵怕算命的危言耸听,借着栓子的弱点骗钱。此外更怕栓子多思多想,种下什么心病。 三秀气鼓鼓瞪了眼闺蜜,却不好意思拦着二生子算命。 二生子并不怎么领情,扛着六斤往老头面前一站,大大咧咧报出了生辰八字。 老头儿假模假式地捣鼓半天,捏着手指头念念有词“你是七杀命格,宜从武” 他话还没说完,三秀就捧场地拍手大叫“没错没错,你可不就是改成武丑后,才交上的好运吗老先生测得真是太准了,锵锵也来一个吧” 栓子笑道“三秀别急,先等老先生说完。” 老头儿翻起眼皮看了二生子一眼,揉着乱糟糟的胡子道“你八字不弱,命格也很贵重。只是煞星入命,终是不美。七杀主孤独刑克,只怕于身体有妨,终会受损。” 三秀急急道“那怎么化解请老先生给我们指条明路。” 老头半垂下眼皮,高深莫测地摇着脑袋道“不舍,不得。若是强行改命,反倒坏了命格,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三秀见他推诿,忙给二生子递眼色。见对方岿然不动,急得用手指捻来捻去,比比划划地提醒他出钱求化解的法子。 二生子佯作不知,嘻嘻哈哈逗着六斤玩。 栓子一路都没抢到花钱的机会,见此情景忙向怀中摸钱,却被蒋锵锵一把按住,扯着就往外挤。 三秀和二生子没那么铁,见他舍不得花钱消灾,也就撇开手不管。却给蒋锵锵又付了一分卦金,逼着她算一卦。 蒋锵锵不忍抚了好友的心意,内心小小挣扎一番,到底还是从了。 却不知,她阻挠栓子给钱的举动已经惹恼了算卦先生。轮到她的时候,老头一上来就毫不客气地给她扣上个“天煞孤星”的帽子。 蒋锵锵翻了个大白眼,这就是她不想算卦的原因。 想她这一世,原身母亲早早抛下她们父女,不知所终,之后父亲蒋知秋又自尽了。她不止无父无母,甚至连五服内的亲戚都没见过一个。 不是天煞孤星,又是什么 至于上一世,她一生背负着刑克六亲的罪名,至死也没有翻案。 历经两世,她却始终躲不过“天煞孤星”这四个字。真是缘份啊 蒋锵锵听得多了,并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旁人却不似她这般镇定。除了二生子不以为然,三秀和栓子都被唬得变颜变色。 老头又云山雾罩地说了一通五行生克,转而又暗示她克夫。 这下蒋锵锵不干了。老头怎么说她都无所谓,唯独不能提克夫。栓子又不是不知道师父师娘的打算,加上他天性敏感多思,听到这些混账话,若是憋出病来可怎么好 绝对不能认这个 蒋锵锵豁然起身,指着老头的鼻子大骂“老骗子好没口德看在你上了年纪的份上,我本不想同你计较。乱算也就罢了,只当大伙花钱买句吉利话听听。没想到刚才我拦着同伴请你的符,你就借机咒我,好歹毒的心肠” 蒋锵锵极少发飚,她的反应把同行人全吓呆了。就连二生子都不在状态,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直直盯着她。 见出了乱子,凑热闹的吃瓜群众立即如见到粪的苍蝇一般,呼啦一下围拢上来。 老头子见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怕毁了生意,也不依不饶地叫道“我歹毒更难听的话,我还没说呢。你你你你个不男不女的怪物,活该你嫁不出去告诉你记清楚,你这是女命官杀混杂,注定姻缘波折,最后只能只能效娥皇女英” 蒋锵锵怒不可遏,冲上去揪起老头的衣领就要揍人。 二生子听得懵懂,直到看见蒋锵锵要动手才大吃一惊。慌忙把侄女从脖子上哄下来,杵到栓子怀里。 他才迈了两步又急急转回身,拉了三秀护好病秧子表哥,生怕这个纸糊的被看热闹的人冲撞了。 托付好一病一小,二生子这才转身扎进人群去救人。 还用救 蒋锵锵武力值不弱,对方又是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子,完全处于碾压的状态。 她也不打人,只举着拳头在老头面前晃,逼他亲口承认骗钱。偏这老头是个宁丧种,情愿挨打也不肯服软。 两人僵持不下,最后还是二生子出面调和,讨回蒋锵锵那一卦的费用,总算把事情给抹了过去。 闹了这么一出大戏,一行人再没了玩兴,索性打道回府。 回家的路上,大家都很安静,就连最折腾的六斤也玩累了,蜷在小叔怀里打盹。 二生子等外甥女睡熟后,才和众人聊起金行的骗术,讲了不少从赵大处听来的故事,让大家引以为戒,不要再上当。 三秀拉蒋锵锵坠在末尾,本想好好宽慰朋友,却发觉对方并未把那事放在心上。反倒是她听了二生子的说法后,颇有些心疼起被骗的那几个小钱。 然而那点子肝疼终抵不过八卦之火,不也好奇起吵架的缘由。 蒋锵锵被她问得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算命老头是留了分寸的 老头给三秀、二生子算命时,与的全是大白话。唯独到了她这个天煞孤星,却开始拽文。他嘴里的半古文,还夹杂着生僻的阴阳五行生克之法,于文盲而言,根本就是天书。 即便对于私教培养出来的蒋大小姐,要不是上一世深受其害,私下没少翻八字命理、紫微斗数那些玄学读物,也不一定能听得懂。 呃 在事情发生二十分钟之后,蒋锵锵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个问题 如果不是她反应过激,兴许没人听得出来老头子那些隐晦的暗示。反倒是被她这一吵,想不知道也难了。 这才叫弄巧成拙 蒋锵锵暗自埋怨,三秀却缠着她问起了娥皇女英的事,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听到这几个字就要打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打压 三秀缠着蒋锵锵问起娥皇女英的事,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听这个就要打算命的那位。 经她这么一打岔,蒋锵锵也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反而好奇起这个百分百纯民国的闺蜜,如何看待二女共侍一夫 毕竟一想到冯爷发卖她们时,三秀撒泼打滚的丰功伟绩,她就很想给未来姐夫点根蜡。以三秀那泼辣性子,即便不晓得什么叫男女平权,应该也无法忍受那种事吧 于是乎,蒋锵锵把所知悉数说出来。无奈她对娥皇女英所知有限,只依稀记得她们是尧帝之女,姐姐娥皇,妹妹女英,两人一同嫁给了舜帝。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你倒是早说啊,看我不撕烂他那张臭嘴真是气死我了,咱俩可不能嫁一个人,那不得坏了咱们的情份吧啦吧啦” 蒋锵锵微微抽了抽嘴角,脑子里不由闪过一句话封建礼教吃人不吐骨头啊。 三秀似乎被批命的结果刺激到了,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 蒋锵锵阻止道“那老骗子的话你也信他要真有本事,能连件像样的衣服都穿不上,偌大年纪还要出来摆摊混饭吃” “对啊,我真是傻了他还说你嫁不出去呢,栓子明明就在旁边,他都看不出来,当真是有眼无珠唉,我算是空欢喜一场” 蒋锵锵嗅到了八卦的味道,缠着问老头到底算出了什么命格。 三秀扭捏半晌,才交了实底。敢情老骗子说她有当官儿太太的命,夫妻白头,子孙满堂,还寿享八十开外。 “哈哈哈哈”蒋锵锵捂着肚子大笑,全不顾仪态,更顾不上三秀飞来的眼刀。 不可避免的,三秀的批命为大家带来了笑料,欢笑声将此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分别时,二生子把蒋锵锵扯到角落,嘱咐她以后遇事不可毛躁。尤其像今天这种扯不清的事,闹开了反倒成了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蒋锵锵颇觉意外。这么多年,二生子就没跟她说过一句正经话,纵然心里明白他是好意,却不习惯向鼻涕虫低头,梗着脖子道 “切,不就是个骗子吗我才没往心里去。只是想唬着老头认个错,免得栓子哥乱想。他心太重,我是怕他想出什么毛病来。” 二生子不知怎么转了性,居然没和她吵架,只郑重道“你放心,这事到此为止。” 蒋锵锵赏了他一记大白眼儿,不到此为止,还能怎样 大伙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回到穆家,蒋锵锵怕栓子疲累,催着他回屋休息。 她则回去正屋报平安,给师父师娘描述庙会的热闹,随后抱着六斤去西屋交差,又和俩小家伙玩了一阵。 蒋锵锵晚间回到小隔间,人往床上一躺,歪头就见枕边摆着个巴掌大的布老虎,和二生子买给六斤的一模一样。当时她也不过多瞅了两眼,偏偏栓子就放在心上,巴巴地送了过来。 蒋锵锵莞尔,了一阵布老虎,这才欠身打开炕头的樟木小箱子,把老虎端端正正摆进去。 这只木箱亚赛个小卖铺,除了吃的几乎应有尽有。 从价格不菲的钢笔,到廉价的木制陀螺,从中秋节的兔儿爷,到立春的泥塑春牛这些全是栓子这几年送的礼物,不知不觉间已经装了半个箱子。 不知从几时起,那个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男孩长大了。他用灵巧的双手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拼杀出一方小天地。并渐渐以守护者自居,如拂柳春风般小心翼翼呵护着他的女孩。 玉指在陀螺、春牛、兔儿爷等物件上一一划过,最终定格在派克钢笔上。 蒋锵锵着钢笔,忆起三个月前栓子递过来的样子。那双纯良无害的鹿眼中,满满全是难以描摹的兴奋和希冀,令人不忍推却。 似乎只要她想得到的,无论是什么,栓子都会极力争取。就如这回进坤班一样,要是没有栓子的鼎力支持,她根本无法站到舞台上,她的价值也永远没机会展现在世人面前。 一抹浅笑缓缓漾起,玩着礼物的蒋锵锵并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送礼的那位正遭受着身体的折磨。 不知是逛庙会逛得太累,还是庙会的吃食不干净,栓子这一宿几乎是蹲在便桶上度过的。 次日天才蒙蒙亮,满院的人就被穆氏的吵吵声惊醒了。 栓子又病了,这回是跑肚拉稀。 蒋锵锵见师父出门去请那爷,一个人悄悄钻进栓子屋里,把他不及上交的钱尽数要来,带着便样奔了医院。 栓子身体太弱,她不敢有半点侥幸。而化验结果则支持了她的冒险检验结果是痢疾。 好在几个逛庙会的人里面,独独栓子一个光荣地倒下了。甚至就连不到两岁的六斤小盆友,都活蹦乱跳的。 这才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 蒋锵锵不是不信中医,只是觉得传染病还是交给西医更保险些,她没和任何人商量,果断买了西药回去。 她知道穆氏过日子手紧,想着师父师娘要是坚持用中药,她就偷偷把药粒给栓子吃下,来个双管齐下。 其实,穆氏平日再算计,可轮到给儿子治病,那是半点不手软。她非旦没指责蒋锵锵的先斩后奏,反而在她的面碗里多卧了一个鸡蛋,以示奖励。 痢疾只要对症下药,也就是休息七八天的事。再加上蒋锵锵有卫生常识,在她的守护下,栓子没多久便病愈了,小院里也没人被传染上痢疾。 穆家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一劫,岂料四喜班却生出了旁的幺蛾子。 何仙姑不带蒋锵锵玩了 之前她怎么提携小师妹,如今她就怎么提携大莲蓬。 半个月下来,大莲蓬俨然成了何仙姑的御用里子老生,而蒋锵锵则连个边儿都沾不上。 班子里流言四起,暗潮涌动,蒋锵锵却浑然不觉。 三秀知道栓子病着,一直没敢拿这事烦她。直到看见穆家平安度过,这才把好姐妹约到自己的单间详谈。 她准备了满肚子安慰人的话,结果却一句也没用上。 蒋锵锵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大喇喇道“试唱三天,何仙姑带我唱过斩马谡。我能顺利入班,人家也出过力,她算是完成了对师父的承诺。现在她想提携谁,又与我什么相干” “你傻啊你才出道,她不提携你也就罢了,还拉着大莲蓬打压你,这简直就是撕破脸了。你好好想想,有没有得罪她的地方” 蒋锵锵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里,耸肩摊手。 三秀双眉紧锁,抱着胳臂在屋里来回转磨,老和尚念经一样叨叨着 “那会不会是因为我我想着你们是同门,纵然她和我不对付,也不至于给你下绊子。没想到这人没里儿没面儿我原想和她一起带你个把月,你也就混出些名声来了。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反而连累你招了她的记恨。” 三秀义愤填膺,喋喋不休地又说又骂。 当事人蒋锵锵却捧着个鸭梨啃得正香,那幅优哉游哉的样子气得三秀火冒三丈。 三秀抢过她啃了一半的梨子丢在桌上“你能不能上点心别以为进了四喜班就完事了,你要是不能尽快红起来,往后只能演一辈子二路活儿,你甘心吗” 蒋锵锵护住桌上乱滚的鸭梨,随口道“不是你嘱咐的,要我别和她走得太近吗” “我那是让你别和她走太近,可没让你和她翻脸她如今明摆着和你打对台,你怎么出头啊真够毒的,说来你也拜过海老板,何仙姑正经算你师姐,怎么能把事办得这么绝” “别别别,我可没她这位师姐我师父就我一徒弟。还有你记清楚,姓刘的顶多算我师伯,虽然我连这个都不想认。”蒋锵锵边洗梨边道,“其实,何仙姑这样挺好。我不想沾刘德海的光,更不想欠刘家的人情。” 三秀神情一肃,瞬间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忆起五年前那桩血案,三秀恨不得把刚才那番话全收回来。亏得她们这么多年的交情,竟把这个关键给忽略了。 三秀心下一软,上前紧紧抱住蒋锵锵“好,咱不指望旁人,你还有我呢” 一对好姐妹相视而笑。 不同于三秀的喋喋不休,张德安则是发起了蔫脾气。自从知道了这件事,他就阴沉着脸,一个人举着烟袋锅子闷头搞绝食,把全家都吓得不轻。 穆氏平日里咋咋呼呼,到这时候却对丈夫束手无策,只能把儿子推到前头当救兵。以栓子在张德安心里的份量,一向战无不败,这回却不大见效。 蒋锵锵情知解铃还须系铃人,亲手做了一碗芝麻酱凉扮茄泥,毕恭毕敬端上桌,耷拉着脑袋做检讨。 她嘴笨,事先打了两遍腹稿。然而洋洋洒洒说完,师父却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蒋锵锵见师父如老僧入定一般岿然不动,嗽嗽嗓子企图继续深挖思想根源时,不妨对方却突然开了口,要她回屋睡觉。 呃,这才几点 蒋锵锵不敢违逆,乖乖回屋撂平。 她这阵子为栓子的病担心受累,躺下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蒋锵锵不知道的是,仅仅一屏之隔的师父、师娘却为了她的事整整商量了半宿,并做出了个足以影响她一生的重大决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绝活 好脾气的张德安恼了。 他觉得无论师兄知情与否,都难辞其咎。 上回去刘家请托时,他已经暗示过两个孩子的婚事。就是想让师兄明白,蒋锵锵不光是他徒弟,更是栓子未过门的妻子,是真真正正的穆家人。 旦凡刘德海念及师徒之情,提点徒弟一句半句的,何仙姑也不敢闹出同门相残的丑事。 而事实证明,刘德海根本没把穆家放在眼里。 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德安咽不下这口气,连夜与妻子商定,要把恩师亲传的绝活传给蒋锵锵。 这几手绝活是穆家的不传之秘。别看刘德海现今混得风生水起,被捧成当今最厉害的高派传人,其实他连高派密室的大门都没摸到呢。 反而为他操琴的张德安,才是唯一得了衣钵的那位。 穆老爷子师从高派创始人高蹿天。 高蹿天一生徒弟众多,但真正得其衣钵的只有两位。一位是高蹿天的小儿子高胜天,另一位就是穆老爷子了。 说来也是师门不幸。高胜天一家十余口在军阀混战时无辜被屠,全家无一生还。高家其余子孙均未得真髓,渐渐淡出菊坛。 至此,高派唯穆家一枝独大。 穆老爷子有三个儿子,除老大习了净行,其余二子皆习高派。彼时一门四杰,在京城可谓风头无两。 然而好景不常,穆老爷子的三个儿子相继早逝,一个个倒全走在了老爷子前边,甚至连个子嗣都没能留下。 穆老爷子生逢巨变,一病不起。可怜他中年丧子,膝下荒凉,身边只余一个最小的女儿。无奈之下,他只得为幺女招赘,将平生所学尽数传给了这个女婿,五十岁出头的年纪就一命呜呼了。 然而,穆家的背运却没走到头。 张德安空怀一身真本事,却突然坏了嗓子,不得不改行操琴谋生。 也就是张德安佛性,若换一位摊上这种事,估计不是投湖,就要沉溺于阿芙蓉中。偏他这些年来荣辱不惊,竟是四平八稳地给硬生生熬了过来。 然而,泥人也有土性子。他受谁挤兑都行,就是不许人欺负穆家,打压穆家的准儿媳妇。 多年淤积的愤懑之气勃然而出,这回是怎么压也压不下去,窝囊废张德安要出手了。 反击是必须的,关键是何仙姑比徒弟大着九岁,光凭她多出来的六年舞台经验,就不是徒弟十天半个月能补上的。 熊熊怒火化作动力,张德安次日一早就把儿子、徒弟叫到眼前,神情肃然地说出了他的决定。 穆家绝活 蒋锵锵闻言一喜,下意识望向师娘,万万想不到穆氏会点头。 穆氏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笑道“这有什么的自古传媳不传女,不然我家也不必招赘了。栓子体弱学不来这些个,你学才是正差儿 蒋锵锵被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砸蒙了,沉浸在得到“九阴真经”的狂喜中,什么都顾不得了。 栓子却猛然涨红了脸,恨不得把脑袋扎进腔子里。 穆氏被儿子逗得哈哈大笑,栓子愈发撑不住,半扭着身子随时准备冲出去。 张德安的笑容一瞬即逝,郑重叮嘱道“我要教的是不传之秘,你们要用心学,切不可到外面张扬,知道吗” 蒋锵锵连声应诺,栓子没出声,只重重点了几下头。 张德安满意地吐出个烟圈,轻声叹道“我这辈子一事无成,只教出锵锵一个徒弟来。日后我也不准备再收别的徒弟,顶多指点指点自家亲戚。只盼着你们把师门绝色传承下去,我也算没辜负先师的重托。就这么着吧,从今儿起你俩每晚来正屋” “我还有我”栓子诧异地指着鼻子,一脸茫然。 穆氏嗔道“你怎么了不会学,你还不会看啊身为穆家唯一的男丁,你心里总得有个数,往后至少能给孩子们说说戏。” 一句话再度燎原,把栓子苍白的面孔烧出一片粉霞,倒也因此减了几分病容。 张德安却不看儿子,对着徒弟说“你悟性虽好,只是年纪终究太小,照理说应该再历练几年再教你。只是眼下有人欺负到了咱们头顶上,偏我又是个废物” 穆氏插话道“什么叫废物那姓刘的除了嗓子好,还有哪儿比得上你哼,他唱了半辈子,还不是一道汤想当年” “好了好了,提那些个老黄历做什么。我如今连台都上不了,不是废物又是什么” 张德安似乎不想提及当年,生生把话题拉了回来,殷切地望着徒弟道 “放心何仙姑再能,也能不过她师父。我传你的这些东西,就连她师父都没摸着门儿呢。只要你好好学,别说一个何仙姑,就是她把铁拐李、汉钟离全凑齐了,也不是你的对手。” 蒋锵锵闻言一乐,笑容才将将绽开,却听师父又补了一句 “穆家的脸面可就全压在你身上了,要争气” 蒋锵锵只觉得肩头一沉,无形的重量沉沉压了下来,把唇边的笑容挤没了影。 她郑重道“师父放心此事因我而起,我必定给大家一个交待。让那些长眼睛的好好看看,到底哪尊才是真神” 蒋锵锵所谓的真神当然不是她自己,而是指大隐于市的师父。 穆氏听得心花怒放,赞道“有志气,师娘看好你” 张德安也终于卸下威势,半猫着身子向妻子笑道“多亏是个女孩子,不用过倒仓那一关。唉,提起这个,我就心里发怵” 蒋锵锵早就疑心师父转行与嗓子有关,只是没想到变故发生得那么早。 倒仓是梨园行的术语,指的是男孩变声期没护好嗓子,待变声期结束后,原本好好的嗓子无法恢复,再也吃不了唱戏这碗饭。 这种事大半是凭运气,有的人谨慎小心呵斥嗓子,到底过不去这一关。有的人大大咧咧,该吃冰吃冰,反倒什么事都没有。 倒仓因人而异,一般发生在十三岁到十九岁不等。如果师父早在十来岁就坏了嗓子,那就解开了蒋锵锵心头堵着的一个疑问师父既然像师娘说得那么厉害,为什么一直声名不显 想通了这件事,蒋锵锵信心倍增。 师父没唱出名是硬件问题,而不是实力问题。如今再加上武功秘籍的加持,一个小小的何仙姑,何足道哉 可等她真正学起来才明白,世上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武功秘籍。 穆家的绝活不是喷火、甩发、变脸、甩领子那种炫技,而是在一出戏里,某些不大引人注目的小节。 比如同样都是摔叉,有人摔得干净利索,有人摔完髯口糊了半张脸,把子也缠到一起,不得不在台上现拾掇。这些小节虽不算错,却大大影响演员的形象。 这些个门道,说出来其实没什么。可若不是经人指点,保不准琢磨十多年也参不透个中诀窍。 而张德安要传授给蒋锵锵的,正是此间法门。 考虑到徒弟的年纪,张德安先拣容易的开始教。不想蒋锵锵悟性极高,学习进度远远超出意料。 张德安只觉得自己拣了块宝,成天乐得合不拢嘴。 与此同时,蒋锵锵却笑不出来了。 上辈子,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富贵闲人。因着健康原因,甚至连升学考试的压力都没承受过。然而现在却肩负着穆家的荣辱,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来气。 “穆家的脸面今起就交到你手上,一切就看你的表现了。” 师父的这句话重重压在心头,蒋锵锵只盼着尽快学会,好给何仙姑一个了断。 于是师徒两人,一个玩命教,一个拼命学,仅月余便有大成。 最先发现蒋锵锵变化的不是何仙姑,而是大莲蓬。 何仙姑撬不过来蒋锵锵,便一力扶持大莲蓬,和三秀大唱对台戏。她没把十岁的小师妹放在眼里,任其自生自灭。 拣了便宜的大莲蓬却不安心,生怕这对师兄弟哪天合好了,再把她甩到一边。因此时刻关注着蒋锵锵的举动,一发现问题就向何仙姑报备。 何仙姑是同门,拿眼一扫就看出端倪,眉头越锁越紧。 如果说之前她只是怀疑,待看到蒋锵锵在台上念完“开帐”后的那个抖袖,心下就凉了半截。 小师妹的抖袖不仅对,而且连师父都不会 何仙姑之所以能这么肯定,是因为三年前,她在南边结识了一位高派名票。 此人是名西医,曾为高胜天的二儿子医过病。经高胜天亲自指点,他倒是得了两手真传。 何仙姑为了这两手绝活,捏着鼻子陪了糟老头好几晚,总算得手。 她把这两手绝活当宝贝似的捧着、藏着,即便在师父面前也没敢露出半分,不想今日却在小师妹身上看了个清楚。 更可怕的是,蒋锵锵会的只多不少 何仙姑恨得牙痒痒,小丫头什么也没付出,就得了高派的真传,凭什么 即便是师父,他跟了师爷那么久也没得到真传,凭什么蒋锵锵却轻轻松松得到了 想当年师叔入赘穆家,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说他连张家祖宗都不要了。师叔忍辱偷生才得的传授,怎么肯轻易传给个女孩子 难道说蒋锵锵也 何仙姑微微摇头,很快否定了这个推测。不提蒋锵锵年纪太小,单凭师叔那副怂样就不像。况且他是入赘的,想必也没那个胆子。 这事倒要好好打听一下。 若是张德安那边松动,她倒不介意放下身段,虚与委蛇。 何仙姑不准备将此事告诉师父,决定闷头发大财。 她的运气似乎格外好,仅仅在半个小时后,便得到了想要追查的结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不能怂 何仙姑自持身份,不愿与班子里的人交际,常在二楼的单间里躲清静。因着要探听小师妹的事,这才寻了个由头,把大莲蓬和陆婉给招了过来。 陆婉工青衣,年纪比蒋锵锵还小一岁。她年纪虽小,却已初露锋芒,当真是要扮相有扮相,要嗓子有嗓子。 “咚咚咚”三声轻巧的敲门声响起,不待何仙姑应门,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已经怯生生从门外挤进来半边身子。 陆婉嫣然一笑,明明不过是个没长开的孩子,却令人生出我见犹怜之感。 何仙姑正要招呼她,冷不防一眼看到紧随其后的二婶,笑容便僵在脸上,好似才吞下一只死苍蝇。 陆婉这位干妈倒是尽责,成天寸步不离守着干女儿。 何仙姑把这路人视作吸血的臭虫,不明白前途一片光明的陆婉,为什么好端端认个干妈与其被这老女人扒上一层皮,倒不如认干爹来得更实惠。 二婶装作看不出对方眼中的鄙夷,满脸堆着谄媚的笑,夸张地奉给她一碗红得发紫的李子,眉飞色舞地夸赞起来。 她从小单间的雅致装潢,直夸到何仙姑的妆容服饰,一张嘴哔哩吧啦地说个不停。 何仙姑明白打狗也得看主人的道理。 她眼下正和三秀打对台,陆婉这样有实力的女孩拉拢还拉拢不及,自是不好得罪她干妈的,便垂下眼皮拨弄茶叶。 只是两只耳朵因此遭了罪,屋里仿若闯进一只嗡嗡嗡个不停的苍蝇,让人恨不得将它拍成一滩稀泥。 好在没一会大莲蓬也到了,聒噪的声音终于消停下来。 大莲蓬颇有眼色,一早便察觉何仙姑嫌她说话爱喷口水,每每总是半低着头,不敢多言。她进门客套两句,便找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来。 何仙姑见人来齐了,便邀二人开始排戏,言语间并不提蒋锵锵半个字。 陆婉和大莲蓬喜不自胜,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不敢出半点差池。 二婶却不管那一套,见缝插针地扯着闲篇,句句不离蒋锵锵和三秀,言语间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 何仙姑耐着性子听完,却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倒也在她的预料之中,毕竟论及亲疏远近,她这个同门师姐原比这些人更清楚蒋锵锵的底细。 就在此时,二婶忽然扒着窗子咋呼道“哎呦,快来瞧唉,蒋锵锵的小女婿又来接人了” 陆婉柔声劝道“妈妈不要乱说话。” 二婶头都没回地嚷道“谁乱说了看那两人腻腻歪歪的样子,旦凡长了眼的都瞧得出来是怎么回事。这要不是她的小情人儿,能跑这么勤快换我,接三天就烦了。” 何仙姑闻言默默走到另一扇窗前,也探着头向楼下望去。 受师父的影响,她从没把窝囊废张德安当作师叔。因此回京后,也没蹬过穆家的门槛,早忘了世上还有栓子这么号人,对他的事更是一无所知。 这排窗子正对着后门一条斜斜的小巷,因这条胡同又窄又潮,平时少有人经过。 此时路上只有三个身影,除蒋、王二人,还有一位身形颀长的少年。 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头却比一般成年人还要高出一些。他皮肤白皙,相貌并不如何出众,只是气质安详,观之可亲。 何仙姑半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大莲蓬见状,忙凑到她身前自告奋勇地为其解惑。 她把蒋锵锵视作对手,早把对方的情况摸了个底掉。此时有机会献殷勤,恨不得把知道的全都合盘倒出来。 随着大莲蓬的详尽汇报,陆婉也渐渐听入了神,不由踮着脚望了两眼,奇道“蒋姐姐的师兄好生斯文,一点不像咱行里人,倒像个大学里的学生哩。” “噗” 大莲蓬这一笑,陆婉就遭了殃,结结实实被喷了一脸的吐沫星子。 “您了可真哏儿大学生娶戏子作嘛哈哈哈他那副小身板儿的确唱不得戏,改行糊盒子去了。不过这人也有几分道行,大把大把来钱。” 何仙姑嗤笑“切,糊盒子能赚几个钱你这些不靠谱的,从哪儿听来的再说,师弟他” 他就是再不济,也能跟着他爹学二胡,怎么可能离了梨园行儿 不怪何仙姑不信,任谁都觉得栓子应子承父业。 大莲蓬哈腰陪笑道“这个我还真没问,赶明细细探个清楚。因我有个熟人正赁着穆家的房子,他们成天一个院里住着,说的应该错不了。” 何仙姑微微颌首,眼神随着三道长长的身影向东而去,疑惑着那边似乎不是师叔家的方向。 大莲蓬适时解释道“三秀最近在茶馆接了宗生意,因为茶馆那边人杂,蒋锵锵每每先送她过去后,再回家。” 见大莲蓬对小师妹的事了如指掌,也不由得何仙姑不信。 怪不得师叔肯传她衣钵,原来小师妹要嫁给穆家的那个笑话 穆栓子就是个讨债鬼,身子弱也就罢了,可他弱到不能人事的地步还非要娶妻,实在令人作呕。 人人都说师叔老实,哼,还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师叔仗着师徒名份,把小师妹的一生葬送给那个废人,这里恐怕不止为穆家遮羞,更是看中了小师妹这棵摇钱树吧 呵,这种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她 何仙姑自以为洞悉了师叔的奸计,比照着小师妹惨淡的未来,只觉得自己周身晦气一扫而空,身心无比舒畅。 蒋锵锵得了真传又如何,还不是注定守一辈子活寡 何仙姑踌躇满志,兴奋地计划起下一步安排。小师妹既然是穆家的摇钱树,她便不可能从师叔那里讨到绝技。要么,向师父求助 不不不,何仙姑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是穆家的私事,张德安乐意教,蒋锵锵乐意学,即便是搬出师父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此事若追究起来,只怕和她打压小师妹脱不开关系。 何仙姑一想到这里,就不免气苦。她抬举大莲蓬,是为了让小师妹吃苦头,不想反助其得到真传,真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师父若是知道了此中因果,她必然难逃一顿暴打。 饶是何仙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仍是难以摆脱小时候的阴影,每每师父一瞪眼,她心里就不住打哆嗦。 反复权衡之下,何仙姑决定捂紧这件事,不让师父知情。 至于蒋锵锵 一阵东风簌簌吹过,伸出院墙的几枝桃花应声飘落,堕入胡同旮旯的污秽之地。 何仙姑半眯着眼睛看了良久,忽而福至心灵。 路,不只一条。 小师妹得了真传又如何,只要她下手够快,哼 蒋锵锵浑然不知有人在背后算计她,兀自沉浸在对这份古老艺术的体悟中。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她一旦有所感悟,随时都能将所学所悟运用到舞台上。和现场观众直接交流,能得到最直接的反馈,因而进步神速。 张德安嘴上不说什么,背地里常常和老婆夸赞,说徒弟悟性极强,日后必有大成。 穆氏满心欢喜,对蒋锵锵愈发关怀备至。她对传承比丈夫更为执着,一心巴望着丫头青出于蓝胜于蓝,给穆家光耀门庭。 蒋锵锵在穆家上上下下的呵护下,小日子过得滋润无比。 与此同时,三秀却遇到了麻烦。 四喜班的老班主找她谈话,希望她能减少梅龙镇的戏码。 三秀会的戏多,拿手戏也不止梅龙鎮这么一出,换个剧目于她而言毫无压力。再说,又是老班主亲自出面,本该卖个面子的,只是 只是她咽不下这口气 她和蒋锵锵的梅龙镇唱得好好的,何仙姑突然横插一杠子,拉着陆婉来打擂台。 陆婉虽然年纪小,却是在天津就入了四喜班的,论资历倒比蒋锵锵还要深,且她的舞台经验也要丰富得多。 何仙姑和陆婉这对组合实力不弱,很快就分走了一批观众。 明明是何仙姑挑起的内斗,老班主却劝她改戏,凭什么 尤其是对方的歪理,更加令三秀怒不可遏。 何仙姑一口咬定梅龙镇是青衣应工戏,陆婉唱这出是正差儿,只能由三秀让路。 这种说法实在可笑 不要说梅龙镇本就是青衣、闺门旦两门抱的戏,三秀唱没半点毛病。更别提她这几年没少唱大青衣的戏码,凭什么这回就不行了 陆婉算哪根葱几时那小丫头跃过她 这事若发生在天津也就罢了,没的在自已的一亩三分地上吃瘪。 三秀客客气气婉拒了班主,回头就找师父大哭了一通。 最心爱的徒弟被人欺负,白荣瑶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另看他成天翘着个兰花指,说话细声细气的,其实骨子里最是个硬脾气,行里鲜少有人敢摸他的老虎屁股。 次日,白荣瑶便找老班主探讨了一番人生,随后又把张德安请到家里做客。 这事说了归齐是从蒋锵锵这边引出来的,白荣瑶开门见山道 “咱哥俩不说多余的废话,俩孩子都是好孩子,咱就是为了孩子的前途也不能怂。我听说,你把看家的能耐全传给了蒋丫头嘿,这就对了刘德海牛逼哄哄了这么些个年,他的好日子也该到头儿了。” 张德安对着老朋友并不辩白,闷头抽了半天烟袋才说 “我是个废人,怎么欺负我都无所谓。可要欺负穆家,旦我张德安还有一口气在,就行不通锵锵是穆家的媳妇,我这回哼,你放心” 白老板笑呵呵为他满上一盅酒,就此揭过这个话题,便天南海北地侃起了大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对赌 蒋锵锵是最后一个知情的。 她进四喜班时间不长,又不善交际,属于消息闭塞人士。直到陆婉红着眼睛来找她,才得知三秀与二婶对赌一事。 三秀和二婶对赌 据陆婉讲,她们双方约定两组人马对赌。自然是三秀与蒋锵锵一组,何仙姑同陆婉一组。自五月十五日起,两组人马各自演出梅龙镇十五场。三十天后统一清点票房,卖座差的那一方认输,且日后不能在四喜班的舞台上唱这出戏。 蒋锵锵贝齿轻咬,手指在左手腕处轻抚,没几下就想通了此间因果。 三秀和陆婉不是一个等量级的,只有陆婉向上挑战的份儿,断没有三秀向下叫板的可能。 陆婉若想挑战三秀,也不会翻过头来找她想法子补救。而这么大的风波,决不是区区一个二婶就能办成的。这么一看,二婶到底在给哪个当枪使,便一目了然了。 只是何仙姑与三秀,一个是生一个是旦,两人纵有不睦,也不至于闹到这种田地。说了归齐,这回还是她拖累了三秀 蒋锵锵心里起急,情知自己不是何仙姑的对手。 上台以来,她的眼界越来越开阔,渐渐认清她和何仙姑之间的差距。 唱念做打她学了,手眼身法步她练了,可领悟到什么程度却是另一回事。别的不提,单只在舞台经验上,她就比何仙姑差了九年。 九年,可不是几个绝招就能超越的。 更何况梅龙镇不是高派拿手戏,她这阵子跟师父学的那些绝招,几乎没有用武之地。 就在蒋锵锵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张德安突然领回家一位好朋友鼓师李全。 李全与张德安私交甚好,多半也是因为二人境遇相似。李全原本习的是马派老生,师从马派名家马兴。嗓子倒仓后,不得不改行司鼓。 马派台风潇洒,对出场、亮相、台步、身段等细节极为讲究,梅龙镇正是其代表作之一。 蒋锵锵得知心头涌上一阵狂喜,两耳嗡嗡作响,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师父他,他居然会师父会是那个意思吗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张德安把李全请来,就是为了给徒弟指点梅龙镇的。 李全少时得名师马兴指点,基础扎实。现在嗓子不行了,可一身的本事并没有半点折损,完全不妨碍授课。 不怪蒋锵锵质疑,梨园行流传着一句话宁让十亩地,不教一出戏。除非正式行过拜师大礼,不然没人愿意传授给外人真本事。 李全肯点头,一来是抹不开面子,二来是他早转了行,不怕蒋锵锵抢饭碗。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张德安备下的贽敬。 蒋锵锵不清楚纸包里包了多少钱,却情知那数字不会太少,不免感动得红了眼眶。穆家的债还没还清,她万万想不到师父竟会给她花钱请老师。 她不知道的是,这笔贽敬是栓子出的 栓子悄咪咪攒了很久,本想着买辆两轮车,免得回回去琉璃厂都要叫车,花用太高。待发现父母为了请师父的事起了分歧,便将私房钱贡献了出来。 这阵子,他每晚跟着蒋锵锵一起学习绝招,才深切意识到学戏有多么苦。 栓子只是陪着看两个钟点,纯用眼睛看的那一种,已经乏累不堪。 蒋锵锵则上满了弦似的,早上练功、喊嗓子,白天去四喜班唱戏赚钱,晚上还得接着练关键小丫头只有十岁 即便还没有入夏,晚上偶尔还吹些小凉风,丫头仍每每练得汗如雨下,练完功的衣服换下来,能直接拧出水。当天不洗,第二天便满满全是白花花的汗渍。 然而蒋锵锵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常为着一招半式的进步而欣喜雀跃。 他的小丫头付出了这么多,怎么舍得眼睁睁看着她输 蒋锵锵却不知道此间的曲折,只把这些好处全记到师父、师娘头上。觉得人家为她做到这个地步,要是赢不了何仙姑,再也没脸踏进穆家的大门。 蒋锵锵拼了 她一门心思钻到梅龙镇的剧目里,就连吃饭和走路时,脑子里也不闲着,甚至就连做梦,梦到的都是正德帝。 李全每天传艺两个钟点,眼见着丫头进步神速,也不由暗暗吃惊。 十天传艺结束,李全意意思思磨叽了半天,最后厚着脸皮向老朋友表示,如果张德安不介意,他很乐意正式收下这个小徒弟。 张德安当然介意 花钱给徒弟请师父指点一两出戏,这点胸怀他还是有的。可要让蒋锵锵当真拜在马派门下,他当然一千、一万个不答应。 蒋锵锵年纪这么小,他抱孙子还得再等好几年,等他大孙子成名立万时,少说也得十几二十年之后的事了。 张德安等不及孙子,还指望着徒弟给他挣面子呢,哪里能容她再拜旁个为师 况且张德安心里也不大服气李全。李全的马派固然有一眼,却算不得一顶一的高手。嗯嗯,至少比起他这个高派传人,还差着那么一丢丢儿。 不提这二位的那点小心思,说回这场豪赌。 两方对赌,戏班里的其他人也没闲着,私下里设了好几个赌局。 以三秀在班子里的号召力,也有不少人下注押她。然而感情终是抵不过大势所趋,整个盘面毫无意外地向何仙姑那方倾斜,赔率一度高达一比十。 众人纵有不乐意压注的,也乐得看这场大热闹,整个戏班子里唯一郁闷的只有老班主一个人。 四喜班进京才一个半月,班子还没火起来,倒先起了内讧。更为堪忧的是,他的老对手三元班,不日也将入京。 老班主心焦,内忧加上外患,只要一个处理不好,四喜班就得完蛋。 事到此时,他不免暗生悔意,感觉此番入京有失鲁莽。他五十又四,明明在天津混得风生水起,又何须入京找不自在 若是四喜班在京城立不住,他余生也没脸再吃这碗饭了 唉,这才是人离乡贱。少不得又得拉下面皮,低头求人。 然而,不待老班主请高人调和,才不过月初而已,对赌的事便已然泄了出去。 这种事本来只有戏班子里的人知情,不想一夜之间传得沸沸扬扬。居然连很多老客都听说了,咬着耳朵四处打听。 京城的闲汉最好凑热闹,有这样的热闹摆着,岂有不来掺和的道理 于是乎,京城第一家坤班四喜班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火了。 很多平时不屑在坤班看戏的戏迷,也特地屈尊降贵地前来瞧热闹。 还没到对财的正日子,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新鲜面孔出现,令台上的戏子们也开始人来疯。 别说有头有脸的那几位暗暗较起劲,就连台上挎刀的、打旗的也抖擞起精神。 一片喧嚣之中,唯有老班主紧紧绷着脸。浑浊的老眼狠狠盯着台上的何仙姑,几欲望穿个肉窟窿。 何仙姑,好歹毒的手段 没有不想出名的戏子,然而何仙姑扬名的法子太过阴损。她这么干,可不仅仅是踩着同门师妹上位,更是想踏着四喜班的招牌往上爬,叫老班主如何不怒 恨只恨这里不是天津卫,不然也叫那女人知道知道他的手段 就在老班主磨牙的当口,蒋锵锵和三秀也慌了手脚。 对赌的事情一公开,输赢便不再是几个人之间的意气相争,而是直接影响到几人的前程。 她们俩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此时此刻不免涌上担忧、惶恐等等情绪。面对何仙姑那种实力的对手,面对那个曾在南边大红大紫过的何老板,她们真的赢得了吗 无形的压力,把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压得喘不过气。 蒋锵锵自恃是活过两辈子的人,不能被这点小事唬倒,忙出言宽慰,拣着她俩的优势翻来覆去地说。 三秀听完略略振作起精神,问道“你学了十天的马派,到底学会了几成”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蒋锵锵怔愣片刻笑道“咱俩练一回,你心里不就有底了” 有了这话,二人也不再瞎琢磨,真刀真枪地排起戏来。 不多时,她们便一头扎进梅龙镇的排练中,把成败荣辱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抛到脑后。 两个钟点的排练之后,蒋锵锵和三秀都是一身大汗,仿佛才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在身体极度疲惫的同时,两人脸上的表情却松弛了不少。 三秀换下汗湿的练功服,两眼放光道“你这十天可真没白学,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比过何仙姑,至少比之前强多了” 蒋锵锵不急着换衣服,穿着里衣往椅子上一瘫“师父说还要接着磨,不把这两折戏磨润了,不让上台。老班主这回也挺给力,同意把咱们的戏全排在后半个月” “安叔说的我师父什么都没说啊多练一段时间,台上肯定更出彩。可是可后半个月天天晚上演这出,看戏的会不会腻啊” 蒋锵锵胸有成竹道“若是放在平常,一定会腻的可眼下咱们正设着赌局,越到最后那些日子,场面只会越激烈。反正先把好时段订下来,到时等何仙姑醒过汆,再想改就难了。即便她耍手段压着老班主给她改时段,可拢共只有十五场,能改的也有限。” “班主才不会给她改呢这回就是她泄的密,班主恨不得一口咬死她” 三秀顺着接了一句,脸上却仍弥漫着一层担忧。 蒋锵锵拍着胸脯保证不会有问题,可另一层顾忌却不好明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可怕的对手 蒋锵锵之所以这么安排,还有另一层面的考量。 她受了奥运会的启发,记不清是那一年的奥运400米蛙泳项目。当时,我国在这个项目上属于弱队,唯一有望入围的那名选手,名次一直徘徊在五、六名之间。 那位选手是个新人,没有大赛经验,发挥也不大稳定,很容易受到旁人的影响。教练让他在预赛时保存实力,卡线进入决赛,占了个最靠边的甬道。 决赛中,他远离种子选手的甬道,得以按照自己训练时的节奏游,从而一举夺得中国游泳队的首金。 蒋锵锵对这件事印象极深,受其启发,在得知何仙姑把十五场平均分配在整个月份时,就建议师父把戏安排在后半程。 这样的话,何仙姑至少比她们多出一旬的卖座数,两组数据失去可比性,从而减少她们的心理压力。 毕竟面对一个曾在广州红透半边天的前辈,她们在心理上的劣势不言而喻。 失去种子选手的压力,她们才能更好的发挥,尽量降低负面影响。 蒋锵锵她心理年龄十九岁,认为年纪小小的三秀,无须操心策略上的事,便没有把这些说给三秀。 毕竟,这阵子她们太累了。 蒋锵锵和三秀要练功、要唱戏,还要排练梅龙镇,每天忙得跟陀螺似的。 然而这些,外界不得而知。眼见着赌期几近过半,三秀还没上演过一回梅龙镇,看客们大呼失望,甚至渐渐忘记对赌这档子事。 十天过去了,十一天过去了,十二天过去了 何仙姑终于坐不住劲,派二婶去打探消息,这才得知三秀她们把日子全订到了后半程。 切,她们这是从一开始就放弃了 何仙姑得到这个结果,却仍不满意。她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于是,她派人四处散播谣言,称三秀装死不肯上台,意图消弭此事云云。 第十五天,四喜班水牌上终于出现了三秀和蒋锵锵的名字。然而,没人觉得这是一早选好的日子,只觉得她们这是被何仙姑骂出来的。 三秀气得摔了杯子,在屋里跺着脚大骂对方卑鄙无耻,手段上不得台面。 蒋锵锵环臂默默反省,忽然发现她似乎不太了解对手。何仙姑竟然在稳操胜券的前提下,仍不放弃用阴招,真是 受教了 蒋锵锵狠狠闭了下眼,把所有负面情绪强行压下去,尽量安慰道“气什么她这么干,反而给咱们招来不少凑热闹的观众,至少今晚的座儿卖得不会太难看。动静闹大些,也免得咱们白费力气。至于最后究竟是谁丢人,那就各凭本事了。” 三秀抬起下巴“我没问题,就瞧你了” “呵,您就擎好吧。” 两人换了个眼神,不由相视大笑,不再纠结于那些流言蜚语,手脚麻利地换行头。 蒋锵锵和三秀忙着化妆,两位师父也不得闲儿。 因着今天是对赌的第一场戏,白荣瑶、张德安不约而同出现在四喜班,亲自给各自的徒弟把场。 他们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穆家全体上阵,就连不到一岁的六斤也被抱了来。小娃娃坐不住,八爪鱼一样在二叔身上乱扭。二生子旁边是李全李师父,再旁边是为蒋锵锵治过病的那爷 蒋锵锵和三秀来到台口,伸着脖子往台下一扫,见到这阵仗微微摇头。 师父、师娘下这么大的血本,请来这么多亲朋好友助阵,她感动固然是真感动。就是吧,就是买这些票不知花了多少钱,那个那个,估计接下来的两个月,穆家的饭桌上见不到肉腥了吧 三秀看她那张灰败的脸,以为她紧张,连声为她打气。 蒋锵锵面无表情道“跟你说实话吧,这阵子练梅龙镇,我练得都快吐了。紧张不可能,我就是看着我师父这么败家,胃疼” 三秀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随着蒋锵锵的手指往台下一转,立时惊呼一声,飞快从脏兮兮的帘幕后边探出半个身子,忘情地与台下的师娘、师兄弟、胡同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招呼起来。 蒋锵锵见状抽抽嘴角,默默向后连退了几步 没有预兆的,锣鼓点猛然响起。 张德安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两手按着蒋锵锵的肩膀,把人推到台口,猫着腰低声又嘱咐了几句。 此时此刻,蒋锵锵终于感受到久违的压迫感。深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嗽了两下嗓子,顺着师父的手劲稳稳踏上了舞台。 这回是蒋锵锵学马派后首次上台,宝蓝色军爷打扮的正德帝一走出来,就令人眼前一亮。 人还是那个人,衣服还是那身衣服,可正德帝举止行动间却显出了大大的皇家气派,以及满满的风流洒脱。 马派的出场、亮相、台步、身段都极有特色,且最讲究个“飘逸洒脱”四个字,正正贴合了正德帝这个风流天子的形象。 当然,蒋锵锵到底是张德安的弟子,是高派的传人,张嘴仍是满满的高派腔调。她嗓门又高又宽,没有半点雌音,只两句就得了个满堂彩。 只可惜梅龙镇少有大段唱腔,最重头的戏几乎全放在开头这几句上了。 正德帝唱完,李凤姐出场。 蒋锵锵才得了几个好儿,也算把场子给预热了。 三秀扮相甜美,声音清亮,上台甫一亮相,就得了个碰头彩。 见到台上的这种情形,后台的张德安这才松了口气,与白荣瑶相视一笑。 两人心里都明白,这台戏算是稳了,只要今晚不出什么幺蛾子,两个丫头就算是拿下来了。 话虽如此,两个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台上的徒弟,不敢漏过一丁点细节。 白老板盯着舞台笑道“我之前也看过蒋丫头的戏,没想到她进步这么快,真是一天一个样儿。啧啧,你统共就教了这么一个,还就教出来了,这运气” 张德安嘿嘿一笑,也夸了三秀几句,刚刚那股浑身紧绷着的劲也松宽了些。 这边厢,两位老朋友旁若无人地互吹互捧;那边厢,何仙姑的眼睛正在往外蹿火苗子。 何仙姑面无表情地看了半场,直到察觉口中一丝血腥,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咬着下嘴唇,咬破了皮都没觉出疼。 “嘶”她恶狠狠又瞪了正德帝一眼,高高昂着下巴回到了二楼的单间。 何仙姑椅子还没坐热,二婶就押着陆婉赶了过来,一进门就冲过去压着嗓子道 “何老板,我问清楚了。蒋锵锵那丫头使花活穆家花钱给她请了个马派的师父,叫叫叫,叫什么来着哎呦,看我这个狗脑子哦对了,叫李全。我听人说那就只是个鼓师傅,想来没什么真本事。您也别着急上火,吧啦吧啦” 近来,何仙姑倒是不像之前那么不待见二婶了。 这老婆子虽则讨厌,却也有她的本事。至少打听起小道儿消息又快又准,干起脏活来也极为利索,很是好用。 她如今手里不剩下几个钱,养不起手下,能有这么个白使唤的便也不再挑剔。 何仙姑垂目想了一阵,却没回忆起李全这么号人物。想着穆家那么穷,不可能给蒋锵锵请位不得了的老师,心里这才安稳下来。 只是,刚才台上的那个正德帝 她不得不承认,那小丫头还真是脱胎换骨了。 直到此时,何仙姑才明白过来,师叔为什么要把戏全压在后半个月,敢情是学戏呢。 哼 何仙姑想到这里狞笑一声,眼睛依旧望着自己的脚面,冷声道 “临上轿现扎耳朵眼儿,能赶得上趟儿吗呵呵,胖子不是一口气吹出来的,功夫也没有一天半天练出来的,让他们折腾去吧。” 二婶陪笑道“可不是我刚问了问今晚卖的座儿,数目字倒是不小。可我数了数,您猜怎么着,全是他们自个儿请来的人。嘿,自己买自己的票,这不是打肿了脸充胖子吗我倒要看看他们撑得起几天” 何仙姑却不敢掉以轻心,详细问过账目,又掐着手指算了老半天,脸上的笑容才真实几分。她自小便对数字极为敏感,按着二婶报的数字心算了一下,便知道对方的赢面微乎其微,不由笑道 “也不知道现在才下注,还来不来得及” 二婶嘿嘿直笑,承认她早就悄悄下了注,还指望着这笔钱租个大屋子呢。 何仙姑含笑送走陆婉母女,可等屋门一关上,脸上又是满满的凝重。 她和陆婉不一样,压根就不在乎这场对赌的结局,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明白,赢的那个只能是她。 何仙姑对赌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压制蒋锵锵。 那个丫头天生就是来克她的,随便拜了个打鼓的师父,就能演绎出正德帝的皇家气派。进步之快,领悟之准,委实可怕。 万幸的是,这个厉害的对手只有十岁。 必须在蒋锵锵羽翼未丰之前,把她压得死死的,令其无法翻身,没有机会一展所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不服 在蒋锵锵小小龇了下獠牙之后,何仙姑展开了她的绝地反击,企图一举歼灭蒋锵锵的斗志,彻底将其踏入尘埃。 入京后,何仙姑可没有闲着。靠着师父和众位师兄弟的引荐,她每日里混迹在不同的宴席中,颇结识了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渐渐在京城织就出一张关系网。 她今年十九岁,青春正好。长得虽不算出众,总比个十三四岁的毛丫头更具风情,也更知情识趣,很得中老年男人的喜爱。 于是乎,四喜班最近时常冒出一两个油腻中年或白发老年来捧何仙姑的场子。 他们非常好认,大多衣着光鲜,出手阔绰,除了给何仙姑送花送礼之外,有时也会包几排茶座聊表心意。 其间有一位粤商手笔最大,为博美人一笑,甚至不惜包全场请客。 包场什么概念那就是百分之百的满座率 这让一张张数着人头卖票的可怎么活 蒋锵锵傻眼了,张德安也傻眼了,师徒俩灰溜溜跑去白家商讨对策。 白荣瑶是个要面子,更护犊子的主儿。何仙姑打他徒弟的脸,就等同于打他的脸,这种事要搁在平常,他一早就出手了,偏偏对头是个没有根基的弱质女流。他自恃身份,不愿在行里落下个欺凌弱小的名头,不免束手束脚,投鼠忌器。 白老板恨声道“何仙姑这哪里是较量本事根本就是卖与其这么挂着羊头卖狗肉,倒不如直接跑去八大胡同” 张德安急急拦住这位的话头,屋里还有俩没出阁的大闺女呢 三秀在天津那几年没少受气,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地回到师父跟前,不成想仍有吃瘪的这一天,愤愤道“她的手段也未免太下作了些我相信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看得出她使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这么乱来,就算咱们的座儿卖不过她,也叫败由由,虽什么来着,锵锵” “虽败犹荣” “对对对,就算输了,咱们那也叫虽败犹荣,不丢人的。” 蒋锵锵无法苟同这种论调,更不喜欢虽败犹荣这种说辞。她尤其反感白荣瑶的说法。然而她深知自己人微言轻,这里轮不到她发表意见。可听着三秀复读机似的喋喋不休,终于按捺不住,直言道 “立赌约时,既然没提出包场例外,人家包场就不算是违约,更谈不上下作。再说放眼整个梨园行,哪位名角儿少得了拥趸包场你我可都是女的,早晚也得长大。难道日后有人给咱们包场,也得由着旁人随意骂咱们下作” “蒋锵锵,你到底是哪头儿的何仙姑明明就” “明明就什么明明是咱们不够强大。如果咱们比何仙姑强,而且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就算有人给她包场又如何只要咱们能保证场场满座,照样不会输” “场场满座呵呵,你痴了心不成能保证场场满座的全国一共有几位,五个手指头能数得完不”三秀气鼓鼓地小声嘟囔,一双大眼睛里满满全是不服气。 蒋锵锵也觉得刚才话说得太冲,放柔了语气慢慢分析道“秀姐姐,咱们还没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你想想,即便有人乐意给何仙姑包场,充那个冤大头。可是满打满算,这样的人又能有几个三个,四个,还是五个我粗粗算过,咱们还有十二场戏没上,只要何仙姑的包场不超过五场,咱们就还有机会赢回来” 蒋锵锵这可不是随口胡扯,是认真核算过的。只不过她计算的前提是,未来那十二场戏都得保持现有的卖座率。 而这个大前提,几乎是天方夜谭。当然这些丧气话,她是不会说的。 蒋家大小姐上辈子就没求过人,这辈子也不想开这个先河。眼见白荣瑶磨磨唧唧,半天也没露出半点儿出头的意思,愈发后悔随着师父来这一遭。 三秀平时叽叽喳喳的,可每每逢到大事,却总习惯性听蒋锵锵的主意。此时听她说得斩钉截铁,眼睛便亮了起来,啐道 “呸,美得她何仙姑进京才几天,到哪儿凑五个冤大头去” 张德安坐下后就一直没怎么说话,此时摩挲着烟袋锅子也开了口“京城不比广州,凭何大妞在南边名声再响,这里却没人认得她。反正咱们尽了全力就行了。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是老天偏着她,咱就是再着急上火也没有用。” 白荣瑶翘着兰花指把玩手里的折扇,默了好一阵才没头没脑地丢出了一句话“不管这回是输是赢,何仙姑都得不到她想要的。” 一屋子人全听得莫名其妙,说话的这位爷却没有半点要解释的意思。 白家这次商讨,似乎什么也没商量出来。可不知为什么,两个女孩却打了鸡血似的,一改之前的萎靡,抖擞着精神再度投入到新一轮的排练中。 压力越大,往往越能榨出潜能。 随着这阵子台上台下的反复磨合,小姐妹都明显感觉到了她们进步和突破。至少这出梅龙镇,两人是越演越得心应手了。 工夫不负有心人,到二人第七次上场时,台下的座位满了不少。更令人惊喜的是,台下出现了很多新鲜面孔。 按说以这种客流而言,出现一些新面孔并不太看得出来。架不住捧场的这些个新面孔太过招眼她们大多是些十来岁的女学生。 民国女学生的打扮空前统一,一码水的蓝袄黑裙,白袜黑皮鞋,放在人群里那叫一个显眼,即便在台上也能一眼认出来。 三秀是个好联络的,没两天就打听出了个中原委。 敢情这些学生大多来自附近三所女子中学。前几天女中联合刊物上爆火了一篇评论文章,评的正是梅龙镇的赌局,从而引起了学生们的兴趣。 笔者客观分析了双方的具体情况 文中称陆婉演绎的李凤姐过于娇弱,与村枯的出身不相符。何仙姑虽则演出了正德帝的贵气,却失之轻浮。两个人物虽略有瑕疵,仍属上品。只是二人单看皆可,可凑在一起就成了灾难。 陆婉的李凤姐太过天真懵懂,不解风情。把个微服私访的正德帝反衬成了个没底线的老流氓,一位后宫三千的皇帝,堕落到向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伸出魔爪,这种舞台效果令人反感。 相比而言,三秀演绎的李凤姐热情、泼辣,而又不失娇憨,蒋锵锵的正德帝潇洒倜傥,不失稳重。最重要的是两人有来有往,相得益彰,演绎得风流而不下流。 不得不说,笔者评得颇为公正。只是文章末尾暗示一句,说舞台效果好的那一对反而大有落败之势。 十三四岁的年纪最是好奇心旺盛,个别女生甚至怀着抱打不平心思,相约着来四喜班瞧热闹。 时下的女学生,非高门大户供养不起。好在四喜班是坤班,没有男戏子,家长们倒也不大阻止。毕竟肯让女儿上学的家庭本来就很开明,真正死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人家,压根也不会送女孩上学。 只是逢着世道大乱,并没有几户人家放心让千金小姐单独到这种地方。因此,旦凡有女学生看戏,少不得要跟着一大票人马同行。她们或是呼朋引伴,或是与家人同行。 有了女学生的助阵,票房数据一下子升了不少。 蒋锵锵喜不自胜,喜滋滋冲回穆家小院,正屋的房门还没完全推开,就扯着嗓子炫耀起来,引得穆栓子嗤笑一声。 世上哪里有如此多的巧合 大多数偶然之下,藏着的往往是精心安排的必然。 那位在女子校刊上撰写文章的人,正正是邻居那爷的小姨子。 那爷的小姨子是附近德和女中的教员。自丈夫过世后,她不为婆家所容,一个人独立赚钱养女儿。她白天教书育人,晚上则挑灯写些豆腐块的文章赚稿费。 栓子被何仙姑恶心得要命,一阵头脑风暴过后,便把主意打到了女学生身上。 他琢磨着女学生零花钱多,做事又喜欢拉帮结派,本着有枣没枣划拉一竿子的心思,偷偷塞给那爷好多戏票。那爷虽好听戏,却不乐意老往女人堆里跑,把得来的票一股脑全交给了老婆,后边的事便不必猜了。 栓子腼腆一笑,轻声道“这回是侥幸。我也没想到那位教员会写评论文章,更没想到那篇评论一下子就火了。想来是你们练得刻苦,老天爷也忍不住出来给你们主持公道吧呵呵,倒让我这只瞎猫撞上了回死耗子。” 蒋锵锵都听傻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猛得冲过去就是一个大大的熊抱,抱着栓子嗷嗷怪叫 “栓子哥,你怎么这么聪明啊啊啊啊啊栓子哥出马,一个顶俩,呦呦呦,你就是公鸡中的战斗机,欧耶” 穆氏一进门正撞上这幕,笑骂道“丫头又闹什么呢满嘴里疯话,一句我都没听懂。” 蒋锵锵一时得意忘形,不小心说出了后世的话,下意识躲到栓子背后。又怕自己反应过激,引起众人注意,便探头冲师娘扮了个鬼脸,引得穆氏哈哈大笑。 穆栓子的高招为蒋锵锵和三秀引来不少外界关注,连着几天的票房直线上升,令二人雀跃不已。 然而她们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小小的胜利,却引来何仙姑更为嚣张的反扑。 这一天,蒋锵锵一只脚才迈入三秀的门槛,就被对方的神情唬住了。她下意识向身后扫了一眼,见左右无人,急急插上门栓,抢步上前细问究竟。 三秀面色灰败,原本灵动眸子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一句话还没答上来,眼泪先扑簌簌滚了一地。 蒋锵锵急得抓耳挠腮,半天才从对方逻辑不清的话中理清思路原来何仙姑和陆婉仅剩的三场戏,统统被人包了全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她从哪儿找来那么多冤大头” 三秀用手背抹了几把眼泪,吸着鼻子说“人家才不用凑三场戏全是一个人包下的,就是那个粤商老头子。哼,这回你还要怎么替她说话老头子给她砸了那么多钱,我就不信他们俩是清清白白的” 蒋锵锵哪里有心思拌嘴,一屁股跌进椅子里。 这下真的输了,无可挽回了 眼泪悄无声息地爬过脸颊,蒋锵锵的心空空荡荡的。 经过这一个月的学习和反复练习,她已经把马派和高派和谐地糅在一处,取长补短。不敢说达到多么高的境界,却自恃比何仙姑略强一头。 一个月前,蒋锵锵不敢这么说,现在她却敢拍着胸脯放狠话不比旁的,单只梅龙镇这一出戏,她比何仙姑强。 强的反而要认输,凭什么 蒋锵锵不服,不服,就是不服说出大天来也不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大人物 六个包场,让她们如何赶超 何仙姑剩余的三场戏还没开锣,戏票却卖了个十成十,已然落袋为安。 蒋锵锵不服也没用,面对着冰冷冷的数字,一颗心直直坠入谷底。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对钱财都不怎么执着。可她毕竟不是小孩子,当然明白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只是直到事情当真砸到自己身上,才真切感受到金钱的可怕力量。 原来金钱可以左右输赢,可以颠倒黑白,可以肆意践踏所有努力和善良。 为了这场赌约,师父师娘不惜花钱给她请老师,栓子费心费力为她谋划女子中学教员,师父、白老板不惜多次推掉各自的演出,而她和三秀更是挥汗如雨勤练不辍 然而这一切,却抵不过粤商的袁大头 蒋锵锵默默缩在椅子里,心里委屈得要死,却一粒泪珠也掉不下来。 三秀正相反,眼泪好似不要钱地往下淌,一双眼睛肿成了了个桃子,连嗓子都哭得有些哑。 “你们这是干吗没出息的东西,全给我滚起来”随着白荣瑶一声怒吼,姐妹花诚惶诚恐地直起身子,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 白老板端端正正坐进灵芝椅,打着扇子不理人,只吩咐人打来一盆温水给徒弟净面。 两个丫头收拾利索,三秀恭恭敬敬沏好一碗茶,双手奉了过去。 白老板这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肃着一张脸训道“出息多大点子事要是为这芝麻绿豆点的小事哭坏了嗓子,晚上演砸了,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今儿可有贵客要来听戏。” 蒋锵锵闻言猛得抬起头。白荣瑶虽明着不提与何仙姑打擂台的事,这些日子里却没少往这边带朋友。只是带了这么多回,从来没见他提前嘱咐过一句半句的,今天如此重视,估计来人非同小可。 然而贵客是人家白老板请的,为的是捧自家徒弟,蒋锵锵默默跟着沾光也就是了,不好多问。转脸见三秀仍是那幅蔫头耷拉脑的样子,似是根本就没听到这个好消息。 蒋锵锵悄悄倾过身子,背过手扯了三秀一把,对方却只机械地挺了挺腰,没有半点要问的意思。 白荣瑶又训了几句,这才把徒弟叫过去察看咽喉,令人解了半碗绿汪汪的浆糊,催着三秀灌下去,只说是灵丹妙药,管保服下就能撑下这场戏。 蒋锵锵冷眼看着众人忙乎,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师父。 张德安一向把她的嗓子看得比天都大,太热太凉的东西一律不准入口。寒冬腊月不让吃锅挑儿,三伏天更别想碰冰西瓜。 穆家小院里有口井,每逢夏天,井里每每总镇着一个西瓜。只是那瓜,很少是穆家的。 栓子体弱,蒋锵锵又要护嗓子,师父师娘怕二人嘴馋,宁可陪着他们吃常温的西瓜。 蒋锵锵为这事没少腹诽,认定师父是倒仓后遗症。直到今天看到白家这一出,才知道天下的师父对嗓子的重视程度,并无多大分别。 终于挨到白老板走后,蒋锵锵才得以追问起贵客的事。 原来,白荣瑶邀请来的这位是实业银行北京分行的刘襄理。白老板不知攀了多少关系,才把对方约在附近吃饭,饭后正好“顺路”来看她们这出梅龙镇。 三秀眉飞色舞道“那可是位大人物刘襄理和好多大老板都特熟,听说他进竺家都跟平趟一个样,那可是有名的竺家大宅啊啧啧,后堂拜母的那种交情吧啦吧啦” 蒋锵锵听她提到竺家,便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竺老板是时下菊坛的旦角第一人,这位银行的什么襄理能跟这位名角走得那么近,估计喜欢捧旦角儿。 白老板指不定费了多大力气,才给徒弟请来这么一尊真佛。看来今晚真得卖卖力气,助闺蜜一把 三秀自从得了这个好消息,早把何仙姑包场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神采奕奕地唤人给她梳大头。 有了这段插曲,姐妹俩重新振作精神,一个多时辰之后,又是两只活蹦乱跳的小老虎了。 不得不说,白老板那半碗绿浆糊还真管用,今晚三秀的嗓子简直没挡儿,台底下的叫好声一阵接着一阵。 蒋锵锵也格外卖力气。她总觉得对赌这件事是自己拖累了三秀,只要一想到她们输了,三秀就得败给陆婉,便替她憋屈得不行。 今晚既然有伯乐来相这匹千里马,她就是努出血来,也得把好朋友给托起来,让陆婉没法笑到最后。 两折戏唱罢,蒋锵锵里外三层行头全湿透了,回到房就蜷在灵芝椅里,妆都懒得卸。 三秀的一颗心却还悬在嗓子眼儿里,一回屋就迫不及待地招呼人帮她卸妆、换衣服,忙乎个没完,事罢还不忘抹腮红,涂口红。 结果,蒋锵锵一看到她那张猴屁股脸就笑喷了。情知今天是对方的好日子,无论多累,也只好强撑起精神来帮她重新化过一遍。 十三岁的女孩,满脸胶原蛋白,有什么可化妆的 然而蒋锵锵理解三秀此刻的紧张心情,若真能让这位银行大佬相中,肯往她身上砸钱,红也不过是眨下眼皮的事。 蒋锵锵为她淡淡扫了一层粉,又用那艳丽到可怕的唇彩轻轻一点,细细晕开,显得人精神些也就是了。 别看三秀在城里混了那么久,骨子里却还是双桥镇的那个村妞。左右照着镜子,总嫌蒋锵锵化得太淡,吵着要她再给弄弄。 蒋锵锵毫无仪态地横在灵芝椅上,还给她一记大白眼,让她放大胆随便来,只要不怕出去别吓死几口子就行。 三秀嫌妆容太淡,却也分得出好坏,知道自己的手艺太滥,好言好语地哄着蒋锵锵。 二人正闹着,白荣瑶猛然撞开门,挥着手催道“快快快,贵客要见你俩呢别磨蹭,一会好好回话,说好了可有打赏。” 蒋锵锵认识白师父也好几年了,头回见他这么不持重。虽疑惑自己为什么也要跟去,只是时间紧急,哪里有解释的功夫。随手脱下宝蓝色官衣,就这么跟了出去。 三人从后台走出,对上一路上看客们诧异的眼神,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的脸上还挂着油彩呢 蒋锵锵甩了甩,不管了,反正她也不是今天的主角儿。 白老板将二人引到第三排正中的茶座,殷勤为众人推荐徒弟。 蒋锵锵冷眼旁观,见这张全场最好的雅座上坐着四位看客。 白荣瑶竭力奉承的刘襄理,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子。稀疏的头发不大遮不住他那锃光瓦亮的大脑壳。 刘襄理右手的两位仿佛双生子,全是三七分的油头,细框的金丝眼镜,再加上笔挺的西装,不知道是不是银行从业人员的标配打扮。 至于刘襄理左侧那个骨瘦如柴的小老头吗 蒋锵锵才一靠近这张桌子,就敏感地闻到了他身上的那股怪味。这种露天场所,气味其实并不算重,然而她对这个味道却太过刻骨铭心。 毕竟,父亲蒋知秋就是死在这东西上的 熟悉的味道唤醒了蒋锵锵尘封多年的噩梦,她厌恶地别过眼,假装小老头是个透明的。 蒋锵锵把视线扫回桌子上,一眼就认出盘里的点心不是戏班子的大路货,而是有人特地从祥合斋买来的。桌上五个盖碗全动过,想必白老板刚才一直在此作陪。 白荣瑶与几人说得火热,独那小老头不大说笑,耷拉着眼皮,紧抿着嘴唇,仿佛所有人都欠他二百个袁大头似的。 蒋锵锵兀自胡思乱想之际,突觉手背一疼,却见三秀挤了下眼,代她回道 “锵锵今年虚岁才十一呢。” 几个男人齐齐发出惊呼,小老头也终于掀起眼皮,鹰隼般的眸子冷冷盯了她一眼,又默默地望向茶碗。 “啧啧,这么小年纪就长这么高了,这是注定要吃生行这碗饭啊哈哈哈哈嗓子好,唱得也好,做工也好,关键还是个孩子呢。” 刘襄理扭头向小老头道, “哎我说徐老板,人才难得啊您今儿可不能白来这一趟,总得给小丫头指点两句吧” 白荣瑶忙顺着竿子往上爬,恭敬又不失热情地笑道“哎呦,那我先代丫头谢谢襄理美言了。徐老板那可是金口玉言,您一句半句的,足够这丫头享用一辈子。真是她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哈哈哈。” 蒋锵锵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脑袋就被一股力量狠狠按了下去,整个人差点向前栽倒,复又被一股大力给稳住了。 白荣瑶兴奋的声音从上方飘下来,热烈地请求徐老板点拨。 待蒋锵锵被他再次拉起来时,一张脸已经因为长时间充血而发热,想必脸红得厉害。她暗自庆幸脸上涂着油彩,才不至于丢人。 徐老板终于开了口,沙哑的嗓音一出来,蒋锵锵顿时不以为然地挑挑眉,就冲这位爷的嗓子,还指点她呵呵 不料对方一句话就点出了她的师承“你师父是不是入赘到穆家的那个,那个,我恍惚记得他是姓张吧” 师承上可不能有半点含糊,蒋锵锵脆生生答道“家师姓张,上德下安。” 刘襄理合掌一拍,恍然道“您说的可是当初一门四杰的那个穆家啧啧,敢情是师出名门啊,怪不得,怪不得咦,穆老爷子最得意的门生不是刘德海吗我看他那几个徒弟倒是不大出彩,呵呵。” 徐老板并不接这个话题,而是面无表情地向蒋锵锵指点道“小小年纪别老想走捷径。世上哪儿那么多捷径可走,小心走歪了再也回不来这出可不是你们高派的戏,哼,你身上的马也不纯。与其找个乱七八糟的人指点马派,倒不如踏踏实实跟着你师父学高。” 这话就很是有些不客气了。 蒋锵锵只有十岁,哪里懂得什么走捷径他这是连师父张德安也一起捎上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牝鸡司晨 蒋锵锵才不管徐小老头是哪位,更不在意有多少人给他抬轿子,反正挑她师父的刺儿就不行,当下便给怼了回去 “前辈有所不知,我与人对赌,因着这出戏不是高派拿手曲目,家师这才为我请了马派老师指点。赌期将近,我前后只随着李师父学了十天马派,若是刚刚在台上有什么到不到的地方,全是我功夫下得不够,与两位恩师没有半点干系。” “十天你只学了十天,这这这”刘襄理大声惊呼,话说到一半转头望向小老头,等他的回应。 徐老板上下打量蒋锵锵几眼,又问她练了多久。 蒋锵锵如实以对,她自学习马派至今,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半月。 众人对这个答案再次惊呼连连,刘襄理用折扇拍着掌心啧啧称奇,不住口称天才。两位西服男也顺着他的腔儿一同起哄,把蒋锵锵夸得老大不自在。 白老板见时机成熟,意意思思地求徐老板给个评语。这个提议得到刘襄理的热烈拥护,几个人一起软磨硬泡。 徐老板被众人缠得无法,良久才吐出来八个字“乱世乱象,牝鸡司晨” 乱世乱象,牝鸡司晨 徐小老头这是什么意思,这怎么听起来倒像是骂妖妃妲己的词儿吗 蒋锵锵认为母鸡报晓这种隐喻女子篡权乱政的话,怎么也得是武曌、吕雉、慈禧那种人才配用,与她一个小小的戏子有毛关系 她顶到头也就能攀上个“伶人乱政”,更何况她还没那么远大的志向和作死的抱负。徐小老头文史不及格,乱用成语。 可就在她腹诽的当口,白荣瑶已经感激涕零地替她叩谢天恩,山呼万岁了。 三秀也笑得一脸春花烂漫,仿佛捡到了天大的宝,押着蒋锵锵的肩膀往刘襄理面前推,不住让她道谢。 刘襄理笑道“丫头有福徐老板捧你这一句,可比你傻唱二十年都管用。好了,别木头似的杵在这儿了,还不先去谢徐老板一声哈哈哈哈,你们看,孩子都让咱们给吓傻了来来来,先送你个见面礼,给你压压惊。” 西服男凑趣道“不怪孩子,才十岁可懂得个什么呢。” “可不是说的这么小小年纪就得了徐老板的青眼,这可是旁人做梦也梦不来的。啧啧,徐老板可一向是惜字如金的哟。” “” 几个人七嘴八舌好不热闹,引得旁边几桌也探头探脑地望过来。民国时的戏园子非常嘈杂,没有人觉得这是受到了干扰,反倒因为能亲耳听到徐伯岩的金口断言兴奋非常,也随着嗡嗡地议论起来。 蒋锵锵向来不善应对,此时只木头人一样由着白荣瑶拉着她四处道谢。 好在有三秀在,她几乎包圆了所有的场面话,蒋锵锵只要跟着她不住鞠躬作揖就是了。 蒋锵锵晕头转向应酬完,浑浑噩噩被栓子接回家,整个人仍没有缓过劲儿来。直到师娘询问起事情的由来,才掏出一个嫩粉色的手绢包递过去。 赏钱是袁大头,颇有些分量,三秀用了四块手绢才包了个严实。 穆氏打开包裹低呼出声“妈哟,怎么这么多我们丫头可真出息了呢啧啧,咱这是沾了三秀的光,赶明儿得备点茶叶点心什么的送过去,可不能让人家挑咱们的理吧啦吧啦” 穆氏正在絮絮念叨着,张德安旋风似地冲进屋,微微喘着粗气问“听说徐伯岩徐老板夸你了,真的假的快给师父好好讲讲” 蒋锵锵没想到事情传得这么快,微微打了个愣,就见师娘把男人拖到椅子前,重重按了进去,训道 “瞧你跑得这一头一脸的汗,大热天中了暑可怎么好”说话间,穆氏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热手巾板,麻利地给男人擦脸。 “那不是徐伯岩吗我一听就坐不住了,赶紧把手里的差事交给”张德安心虚地嘿嘿一笑,“丫头要是入了他的眼,咱可就抖起来了” 穆氏情知丈夫这是把到手的差事匀给旁人,专门跑回来追问的,白了男人一眼,指着桌上摊开的手绢说 “喏,这就是丫头得的赏,我瞧着太多了,全收下会不会不妥到底这回是白荣瑶那边的关系,我怕有人说小话,往后丫头和三秀就不好相处了。” 张德安大手一挥“退退退,全退了能得徐伯岩徐老板一句话,比得什么都强你这就去置办点体面的礼物,明儿各位就送过去。嘿,这回咱可欠白大哥一个天大的人情。” 穆氏颌首同意,眼神在摊开的手绢上逡巡了两圈,这才依依不舍地别开头,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临出门前又说要割肉,晚上好好庆祝。 张德安闻言立即顺着竿子往上爬,成功地讨下一壶小酒。 穆氏走后,张德安又把徒弟唤到身边,细细追问起当时的情形。 蒋锵锵三言两语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待了个清楚,无奈师父追着细节反复打听。尤其是徐伯岩点破她师承,批评她不该学马派、要走捷径的那一段。徐小老头统共也没说两句,张德安却翻来覆去地问个没完。 师父好不容易打听清楚,待师娘打酒回来,又拉着老婆坐下,要她重头再来一遍。 蒋锵锵说得味同嚼蜡,二人却听得津津有味。穆氏听着听着,也不知怎么就红了眼眶,最后竟然抽抽噎噎地哭出了声。 张德安满了两盅酒,和老伴碰了碰杯子,二人一时唏嘘一时感慨,又哭又笑地对酌。不等大生子媳妇做好晚饭,夫妇两人已经空着肚子喝完了那壶酒。 蒋锵锵待他们情绪平稳,才找到机会问起徐伯岩的身份。 张德安闻言微怔,拍着老婆手背哈哈大笑“我的徒弟居然,居然连徐伯岩都不知道,哈哈哈哈,我这个师父还真是失职啊” 穆氏的酒量比丈夫略好一些,此时却也有了几分醉态,睨着眼睛道“不知道徐伯岩怎么了她学得又不是余派。况且徐老板这些年都没怎么上台,小孩子们不知道也不新鲜。”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两年他好像还真没怎么出来过。”张德安说到这里,又问起徐老板的身体状况。 蒋锵锵无语,不得不佩服醉鬼打岔的本事。就这么个问题,她已经问了半个钟点,愣是一句有用的也没问出来。最后,到底还是从师娘嘴里挖出来一些信息。 原来,徐伯岩是当今梨园行里公认的余派第一传人。 因年青时亏空了身子,晚年又迷上烟土,近几年已不大出来。他在行内辈分高,加之又身怀绝技,倍受尊崇。 只是此人性格孤僻,不肯向外人传授半点技艺。可即便如此,每天捧着重礼前去拜望的仍旧踏破了徐家的门槛,只是很难换回只言片语。 蒋锵锵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师父高兴成这样,怪不得刘襄理、白荣瑶兴奋成那样。 这就像言情小说里的高冷男神,哪怕只丢下个鄙夷的冷笑,也能把普罗大众惊艳到飞起。 而徐伯岩的人设则是徐庶,入曹营之后的徐庶。今天他破例送出个评语,便令众人为之疯狂。 蒋锵锵却稀罕,认定徐小老头以前再怎么风光都没用,只要沾上了那玩意儿,这一辈子就算完蛋了。 她心里暗暗腹诽,就冲徐小老头那副哑嗓,纵使他有上天入地之能,这辈子也没法再上台了。 不过,这人似乎颇有些眼光。 从师父、师娘反复追问的那几句话,蒋锵锵也慢慢琢磨出来一点门道。 不管徐伯岩态度怎么傲慢,至少他肯定了穆家一门四杰。即便他拐着弯批评师父走捷径,却也变向肯定了师父的师承。 相比而言,他似乎更加瞧不上刘德海,甚至不屑提起那位。 这么一想,蒋锵锵突然又觉得,徐小老头似乎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次日,穆家夫妇拎着大包小包去白家登门道谢。 其实白、穆两家也算得上是世交。到了这一辈,白荣瑶更是与穆家老三颇为莫逆。在穆家三个儿子相继过世后,仍然常去拜望穆老爷子。 只是待张德安改行后,家里生活拮据起来,甚至连走动的礼物都置办不起。穆氏好面子,渐渐与几家阔气的人家疏远起来,白家正是其中之一。 张德安却浑不在意,因为白荣瑶、刘德海两家相邻,他有事没事常去白家侃侃大山、喝喝小酒儿。他熟不拘礼,抱拳谢了又谢。 白荣瑶笑道“说那些见外的干吗其实这回我也没想到,真能请动刘襄理。嘿,这才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刘襄理那条路没有走通,却无意得了徐老板的金口玉言。啧啧,这就叫天意如此,是蒋丫头有福好在侄女不是外人,我也算没白忙乎。她俩打小要好,谁得了济都是一样的。不过,那天徐老板有句话,倒是一语点醒了梦中人” 张德安听他提起徐伯岩,忙探过身子细听。 白荣瑶翘着兰花指轻拨茶叶,徐徐道“正如徐老板所言,梅龙镇本就不是高派的戏,咱干吗非得吊死在这根歪脖树上我家秀儿会的戏正经不少,我想着跟你合计一下,再孩子们换几出更出彩的。” 张德安闻言半是惊喜半是惭愧,面皮抽搐几下,终是垂下眼皮不敢和老友对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买买买 梅龙镇赌局还未结束,何仙姑已经手握六个包场,徒弟的败局难以逆转。 说来,蒋锵锵没有名气,即便堵输了,也谈不上什么损失。 三秀则完全不同。她以台柱子的身份败给陆婉,不止面子上难堪,更会被对方挖走一票戏迷,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偏偏此事又和徒弟脱不开干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九岁的陆婉只是个傀儡,她背后的是何仙姑。 何仙姑一直与三秀不对付,可二人并未撕破脸。偏偏他的乖徒弟一进四喜班,何仙姑就憋出个大招,把三秀给拉下马。 更何况何仙姑不是外人,还是他的同门师侄。 三秀为了提携徒弟,被连累得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实在让他没脸见人。 难得在这种境况下,白荣瑶还愿意扶持蒋锵锵,让他如何心安 张德安讷讷道“都是我们拖累了” “唉,不提那个不就是场赌局吗甭往心里去,两个孩子的路还长着呢。我当着明人不说暗话,要是蒋丫头没本事,从一开始我就不会由着孩子们胡闹。我就是信不过你,还能信不过徐伯岩的眼睛嘿,就那位的脾气,他可说过哪个的好话难得这回给了这八个字,真是想不到的造化左右大家都不是外人,日后俩孩子就相互提携着吧。” 张德安对徒弟自然是信心满满,闻言释然,但请老哥哥先提戏码。 白荣瑶显然早有准备,张口就哔哩吧啦念出一大串戏名。 张德安听里边有乌龙院、坐宫、打渔杀家三出对儿戏,便笑没了眼睛。 花旦演绎大多得是未出阁的少女,与老生统共也没几出对手戏。白荣瑶点的这三出戏,只有乌龙院是正经花旦戏,其余的全是大青衣的戏。三秀是花旦的底子,这两出青衣戏,明显是在提携蒋锵锵了。 依着张德安的心思,徒弟能在这两年傍稳了三秀,给台柱子配个里子老生就知足,没想到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个大馅饼。 哦,是了 张德安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这回的对赌,三秀跟何仙姑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白荣瑶是个不服软的性子,自然不会让徒弟跟幕后黑手搭戏。偏四喜班缺好老生,蒋锵锵正是不二人选。 张德安暗念弥陀,心知徒弟这回是白拣了一个漏儿 大喜之下,他倒把此行的目的忘了个净干净。直到看见老婆向他努嘴,这才想起来正事,把刘襄理的打赏掏出来,要退还给白家。 白荣瑶怎么可能要这笔钱 二人推拒数轮,张德安最终只得把那包赏钱原封不动地带回了家。 穆氏早料到对方不会收,心里早打定了主意,转手就把东西全给了蒋锵锵,并声明日后凡是打赏全不必上缴。 蒋锵锵先是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二生子的赏钱也从不缴公,心下大喜。 只是刘襄理这笔钱数目太大,又闹得尽人皆知,拿着未免有些烫手。她估算出送白家谢礼的钱数,把这部分缴回账上。 穆氏推了两下,到底还是收了,嘱咐她置办几件像样的穿戴,日后打扮得有些女孩子样儿。 蒋锵锵却没那分心思,美滋滋揣着去了两条街外的北平银行。 民国时期的北平银行虽比不得后世,倒也足够气派。 她钱虽不多,仍郑重其事地立了个户头,分出一半存了个活期。 站在高高的柜台前,望着金属牌映出扭曲变形的倒影。只见哈哈镜一样的影像中,可以清楚看到她板寸的发型。 自从五岁那场变故后,蒋锵锵就再没让头发超过一寸。 原主的相貌虽算不得出众,至少比六师姐强上许多,不足以令她挥去心理阴影,宁可做个雌雄难辨的假小子。 先时穆氏还为她做过两件桃红嫩粉的衣服,可配上这么个发型委实怪异,慢慢就熄了装扮娃娃的热情。 她永远只穿蓝、灰、黑几色,并美名其曰“禁脏”。您还别说,在没有洗衣机的那个年代,这真是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缴上袁大头,换回一张写有“蒋锵锵”三字的薄薄折子。 蒋锵锵对着金属牌比了个剪刀手,心终于踏实下来。 说实话,她的小日子其实比三秀过得滋润多了。不止衣食住行全由师娘包办了,此外还有栓子的拾遗补缺。 她平时不会用这里的钱,存这份体己,只为防备突发事件。毕竟穆家底子太薄,随便一点意外都能把眼下的小日子打回原形,蒋锵锵可不想有一天还得手心向上地朝人借钱。 当然钱是赚出来的,不是攒出来的,有入就要有出。 于是,蒋锵锵爽快地把下剩的钱一口气花光了。 她先给自己买了双软底鞋,又给师傅买了两包好茶叶,给师娘和三秀各买了一盒上海雪花膏,给栓子买了套德国产的工具刀,又给六斤、七斤买了两大包蜜饯。 礼物备妥后,又买了只全聚德的烤鸭、半斤酱牛肉、两斤切糕、一袋子花生最后的最后,还不忘给师父打了两壶小酒。 不等蒋锵锵抱着大包小包挪进院,烤鸭子的香味已经从油纸包传进了院里,成功地将七斤小盆友勾了出来。 随着脆生生的童音,七斤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出现在她眼前,举着一双小手主动请缨,要求帮姨姨拿东西。 看着小家伙一耸一耸的鼻子,不知为什么让蒋锵锵想起前世院子里的小野猫,不由哈哈大笑,分了两个最轻的口袋给他。 七斤这么一咋呼,穆氏也闻声迎了出来,一边接东西一边埋怨她乱花钱。 院里的婶子大妈听到动静也纷纷凑过来,听说蒋锵锵得了赏,便七嘴八舌地恭喜穆氏。这个夸她有福气,那个说她善有善报,把穆氏捧得晕头转向,快连家门都不认得了。 蒋锵锵腾开双手,把备好的一包宝塔糖递给其中一位,嘱咐说这是打虫子的药,要她帮忙分给院里的孩子们。 话还没说完,那位婶子已经被孩子们层层拥住,抢糖的抢糖,扯衣服的扯衣服。 宝塔糖不是糖,而是驱虫药,主要针对的是蛔虫。然而对这些吃不到糖豆的孩子们来说,约莫可以等同于零食了。 看着那一只只小脏手,蒋锵锵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暗暗决定最近上厕所,还是多走两条胡同为上。 孩子们得了糖一哄而散,穆家人这才得以摆脱邻居,准备丰盛的午餐。 穆氏到底是过过好日子的,不止片鸭子难不倒她,还用片得干干净净的鸭架子,做出一锅香喷喷的鸭汤。 别看统共没有半两肉,锅里除了白菜就是豆腐,味道却十分诱人。最终邻居们闻者有份,均得了一小碗。 蒋锵锵买的时候还想着,时下没有冰箱,夏天一顿吃不完,放到晚上备不住就坏了,因此没敢多买。还想着给三秀带些过去尝尝鲜,岂料严重低估了大家的作战能力,只一顿就吃得个盆光碗净,连点渣子都没剩下。 连蒋锵锵都被自己的食量惊着了,看来肠子素了太久,潜力无穷呢。 更可怕的是,明明才饱餐一顿,为毛她现在脑子全是脏脏包、榴莲蛋糕、蒜茸扇贝、西冷牛排 啊啊啊啊啊啊,不能这么堕落下去。 蒋锵锵甩甩头,一口气冲到二楼三秀的屋子,高高举起手里的雪花膏,摇晃着叫道:“叮叮叮,快看看这是什么送你的礼物,喜不喜欢” “啊,上海的”三秀一跃而起,捧着雪花膏细细端详盒上印的上海女郎。 上海女郎一头大波浪的卷发,五观正是三秀这一款,只是比她多了几分时髦与妖艳。 三秀看了好一阵,小心翼翼拧开盖子嗅了嗅,偷油小老鼠般嘻嘻笑道“没错,就是这味儿,我闻过师娘的。啊啊啊啊啊我也有上海雪花膏了,果然还是我家锵锵最贴心ua亲一口” 蒋锵锵不喜欢太过亲密的接触,闪身避过。 三秀一心系在雪花膏上,扑了两下便放过她,贪婪地闻起了瓶子。 她光闻不抹,说是马上就要洗脸上妆,不能白白糟蹋好东西。 三秀转着手里的雪花膏,突然冒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给他们赚了那么多钱,师娘却从不舍得给我买一盒。哼,真是人比人该死不是你有福气,有个待你那么好的婆婆。” 这话还真没法接 穆家一直拿蒋锵锵当半个闺女养,三秀却是白老板的手把徒弟。 手把徒是签了卖身契的,合约期内的所有钱全归师父。立约时双方讲得清清楚楚,人家白老板按约办事,说不得亏待徒弟。 更何况白老板厚爱三秀,为她四处托关系、走门路,连刘襄理那样的大人物都请到了,不知嫉妒红了多少双眼睛。 然而再受宠,也有个限度,终究不是一家人。 蒋锵锵笑道“看你那点起子,一盒雪花膏就把你买了要不我回去问” 她本想开玩笑说回去问问师娘,要不要换儿媳妇。猛然间回想到三秀上次那次的数落,硬生生把后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三秀多么伶俐的人,还能听不出这个许是看在雪花膏的面子上,只拿眼睛瞪了她一下,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蒋锵锵忙打岔道“你也别身在福中不知福。白老板本事大,必能帮你找到好门路。我要不是沾了你的光,能得着打赏” “哼” 三秀傲娇地的抬起下巴,不知怎地猛然想起徐伯岩的评语,转而要闺蜜解释一下“牝鸡司晨”是什么意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识障 乱世乱象、牝鸡司晨。 这八个字没一个好字眼,偏偏所有人都觉得蒋锵锵占了天大的便宜,一提起这件事她就来气,不免哔哩吧啦地述说起委曲。 然而,三秀听后的反应却淡淡的,轻飘飘道“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按着你的说法,如果这话指的是母鸡打鸣,那事情就很简单啊。你想想,天亮报晓本该是公鸡的差事,偏偏有一只母鸡特别厉害,它不光会下蛋,还会打鸣。有了这样的母鸡,谁还稀罕养那些只会打鸣、不会下蛋的公鸡呢” 蒋锵锵高高挑起眉头,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么思路。 三秀抿了口茶水继续道“同样的道理,京剧本来不许咱们女人唱,直到有了坤班,才给了咱们这种人一条活路。你又是唱生行的,小小年纪就唱得这么好,甚至超过了很多大男人。你这样的女人多起来,让那些没本事的臭男人可怎么活” 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蒋锵锵大脑瞬间澄明。原来,她这是中了佛家所谓的“识障”。 她被牝鸡司晨这个成语所包含的政治因素困住,把事件想歪了。顺着三秀的思路一想,立即豁然开朗。 蒋锵锵拍手笑道“秀姐姐的意思是说徐伯岩那个老古董排斥咱们女人入行,他用这个词完全没有政治上的考量,只是想说世风日下,女人不好好在家里生孩子做饭,非得跑出去和大男人一起抢饭碗。乾坤颠倒,实属亡国之相哈哈哈哈没错没错,老古董就是这个意思没想到他还是个直男癌” 三秀半歪着脑袋问“直男癌是什么” “呃英语。不是什么好话,你千万别学。” 三秀一直很羡慕蒋锵锵能说外语,却从来没生出学上一学的心思。听罢只是微微一笑,将话题又扯了回来“只是徐老板这么一说,反倒变向认可了你的本事。依我看,他这八个字可比那些个浮皮潦草的客气话管用多了。嘿,他没有捧你的心思,却是你真真正正的贵人” “还真是你说他要是知道会出现这种反效果,会不会活活气死啊哈哈哈哈” 两个丫头笑做一团,三秀揉着肚子倒进蒋锵锵怀里,冷不防一个骨碌爬起身,凑到她脸旁小狗似的乱嗅了一通,奇道 “你怎么没抹雪花膏哦快给我从实招来,你师娘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啊啊啊,不会是镯子吧快拿出来给我瞧瞧,倒是金的、银的还是玉的” 三秀捉着蒋锵锵的胳膊猛一通查看,拿出一幅不找到镯子誓不罢休的样子。 蒋锵锵高举双手,做出配合搜身的样子,一脸无辜道““别闹了,师娘什么都没给我买” 三秀脸上的笑意渐渐化作尴尬,揉搓着那盒雪花膏踌躇良久,似是有意要还给蒋锵锵,却又割舍不下,那个纠结的小模样简直笑死个人。 “噗,不和你闹了。师娘真的什么也没给我买,是我给大家送的礼物。” “啊你是说”三秀急急掩住口,三步两步蹿到门口,利索地横上门栓,又反身冲回来掐着好友的肩膀摇晃着问,“你师娘不会把赏钱给你了吧啊啊啊啊不要告诉我这是真的” 蒋锵锵得意地点点头,在对方杀猪般的尖叫声中,以最快的语速把穆家的规矩说了一遍,并再三声明二生子也一样不必上缴赏钱。 三秀皱着鼻子凑过来,以脸贴脸的距离上下左右端详了半天,遗憾地没在对方脸上找出任何破绽,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现实。 “你师娘真是太仁义了” 三秀赌气似的拧开盒子,往脸上涂了一大块雪花膏,小心翼翼地涂抹起来。雪花膏滑腻的触感和时髦的香气渐渐令她心情转好。她伸出魔爪抓过蒋锵锵,也要好姐妹雨露均沾。 蒋锵锵抵死不从,心里暗暗腹诽,恐怕也只有民国人才会喜欢这种香型。 二人正笑闹间,有人轻轻敲门,却是几位婶子大妈来给她们化妆了。 现实把一对小姐妹从短暂的快愉中唤醒,两人相视苦笑,只得打起精神来应付注定失败的这场对赌。 今天上午师父们商议的结果,她们都从不同渠道听说了。知晓长辈们已然放弃了这场对赌,并拟好下一步的筹谋,心里也是早有预感。 只是,到底意难平 梳大头的时候,三秀率先开了口“不管结果如何,我还是不想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认输。何仙姑包场又如何看戏的又不是瞎子聋子,总有刘襄理那种懂戏的行家。哪怕全场只有一个懂行的,我也要好好演,让这些长了眼睛的给我王三秀评评理,我到底是哪里技不如人,比不上那个小丫头片子” 蒋锵锵闻言正中心怀,喜道“可不是这个理吗咱俩必须好好演,要不然就没法搞清和她们的真正差距了。等最终数据出来后,我想算算除掉那几个包场,咱们的实力到底到达了怎样的程度。” 三秀扭头惊呼“这也能算出来” “这有什么难的” 蒋锵锵挑了下眉,感觉似乎算这个连二元一次方程都不需要列。狐疑间才想起三秀从来没有上过学,更没有学过数学什么的,心头倏尔一沉。 不待她深切同情民国失学少女,却先被屋里的大笑声引得起身张望。 原来,三秀刚刚扭头扭得太过突然,描眉的婶子不及收手,浓黑的眉毛横穿了三秀大半张脸。 将将定妆的大白脸上,除了白色和粉色外,再没有旁的色彩。此时却孤零零横着一道长长的黑眉,稿得比白脸曹操还要搞笑。 蒋锵锵一个没忍住,也加入到哄笑的大军。 然暂的轻松过后,众人则迎来了疯狂的手忙脚乱。三秀的妆面毁了,不得不从头来过。洗脸、抹大白、拍红、定妆、勾画眉眼、描嘴唇、勒头、贴片子、梳扎、插头面 旦角的妆十分繁琐,偏生还来了个二反投唐,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整间屋子里充斥着临上阵前那股令人窒息的繁忙气氛。 蒋锵锵收拾利索,也跑过去帮忙。 一群人围着三秀团团打转,紧赶慢赶之下,总算搞定了一切。 然而时间已经不富裕了,小姐妹携手向着台口忙不迭小跑,一路上收获声声恭喜,却没有心思多问。直到人在台口站定,三秀这才有心思抽空问清缘由。 然后,她们俩就被得到的信息给惊住了。 今晚的座儿卖满了 “满座在没有包场的情况下,卖了个满座” “对,全是散客,座儿已经卖满了” 这怎么可能 不要说蒋锵锵和三秀惊掉了下巴,就连老班主都无法淡定坐着,到处找人不住打听。消息很快反馈回来,老班主抽丝剥茧分析之后,只推导出一个可能 导致满座的原因,是徐伯岩。 一准儿不会错。 看场的向班主汇报,至少有三成散客是卡着点儿来的。 卡点儿来是什么意思怎么卡点儿为什么卡点儿 说到这里,不得不先在这里啰嗦一下民国时期戏园子的规矩。 咳咳,其实民国的戏园子还真就不趁“规矩”一说儿。这里没有开场后三分种不得入场、入场后不得喧哗、入场后不得上厕所、开演后不得拍照录像等等繁文缛节的臭规矩。 四喜班这样的小班子更加灵活,通常一天有两个时段演戏。基本上只要开了戏,观众想几时来就几时来,想几时走就几时走,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一天要是没遇到对儿吵架拌嘴的,那才是大新闻。 戏园子里没有规矩,却有规律。 比如,每家戏班子刚开场时演的戏叫垫场戏,通常多是一些玩笑戏,没什么看头,也不会有名角登场。 开场戏只是热身,为的是吸引戏园子外的观众入场,即便票价包含了这部分演出,可真正懂戏的人却从不领情。戏迷们只看精华,才不会在垫场戏上浪费时间和精力。他们往往事先从水牌子上查到中意的角儿,卡着点儿进戏园子听戏。 尤其晚饭后的黄金时段,各大戏园子好戏连台。最挑食、最讲究的那些个戏迷,往往会穿梭于几个戏园子之间,只追自己最中意的那几出戏。 因此,凡能引着戏迷卡点儿进门的,必定是成名立万的名角儿。 蒋锵锵和三秀离这个级别还差得十万八千里,自然是做梦也想不到今晚会有三成散客,专门卡着点儿,奔着她们俩来。 她们也确实没有这个票房号召力,可谁让惜字如金的徐伯岩徐大老板,单单只评了蒋锵锵一个人 谁让徐伯岩徐大老板两年不曾登台,让徐迷们望穿了秋水。今天总算能逮着一个同徐伯岩沾了那么一丢丢关系的人,不过来看看怎能甘心 更何况,徐伯岩给出的那八字评语太过诡异。 什么叫“乱世乱象,牝鸡司晨”一百个人心里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一百个徐迷心里也同样有着一百个答案。 不亲自过来看看蒋锵锵,今晚如何入睡 不亲自来看看蒋锵锵,明天和朋友们怎么扳杠 于是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徐迷的热情令名不见经传的四喜班一夜成名,更是把蒋锵锵这个全新的名字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茶余饭后的最新谈资。 “什么什么,牝鸡司晨指妲己啊呀呀,露怯了吧人家那是指四喜班的蒋锵锵啊。” “啥啥啥,你连蒋锵锵都不知道你这几天没出家门吗那可是徐伯岩徐大老板亲口指点的女老生” “对对对,就是那个十岁的小丫头。昨晚我还真去听了,您还别说那嗓子真个儿不赖。” “” 京城的闲人多,闲人又最好凑热闹。 如果说徐迷们是奔着徐伯岩的八个字评语去的,那么更多的人则是奔着“散座满场”这一大奇迹,致力于亲身去掺和一脚。 散座满场算奇迹吗 如果台上那位是两年没出现的徐老板,就太过正常了。如果台上那位是梨园第一旦的竺老板,也不算个新鲜。可如果台上的是个名不见经传、才刚刚出道的十岁小丫头 啥啥啥十岁的小丫头,卖散座愣是给卖满了 不行不行,这咱还真得亲眼瞧瞧去 君不见越热的灶,烧火的越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往古来今,概莫能外。 于是乎,自这一天起,蒋锵锵和三秀的梅龙镇场场爆满,直到第十五场结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