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渡晴川》 第1章 第一章:邻居 我很久以前,就是这里的引渡人了。 八百里黄泉,想要进去是只鬼都得从我这里借渡。黄泉深处,有孟婆氏熬煮孟婆汤,了断尘缘,送鬼投胎。听鬼差们说她是顶级的美女,如果没有见过她吃恶鬼的凶相,准会以为是遇着天仙了。可我没见过,整整快六百年,我一直在这忘川河上荡来荡去,岸都没上过。 没办法,谁叫我是撑船的。冥界有规矩,艄公艄婆不可私自上岸,除非任期已满,才得解脱。 其实我也试过偷偷上岸,日复一日的摆渡实在是太无聊了。可不曾想刚上岸一步,妈呀,烫的我的脚直跳。后来,后来我就再也没上过岸了,想都没想过了。 岸上那个站在彼岸花丛中的家伙算得上是我的邻居,我的邻居除了河——忘川,花——彼岸,不过它们都不会说话,这样就只剩下能讲话的他,然而他连半点与我讲话的意思也没有,五百年来未曾与我讲过一句话。 我真怀疑他可能是个哑巴。 他一直与我有着一段距离,却不近不远,白衣飒飒,有时他站在过膝的花丛里,花瓣落在他身上,将衣裳染成妍红,那颜色能沿着他的腿顺到上身,烂漫成极好看的花纹。 说起来也真怪,明明他脸上什么遮挡物也没戴,我就是看不清他的眼睛,就像是有纱挡住了他的眼,而这纱却是在我眼前。 虽然他能待在岸上,又什么都不用干,我却一点都不羡慕他。我想上岸无非是希望自己能到处逛逛,而他虽然在岸上,却一直都在那里。应该是个地缚灵吧,可过往的鬼差似乎默许了他的存在,不将他捉了去。我一直挺好奇冥王为什么不管他的,要知道零散的阴魂冥灵只要被鬼差撞见了,是会马上被规范管理的。 而他不仅孤单单,并且还明目张胆地站在花丛里,五百年来都不晓得去寻思换个位置。我虽然去不了别的地方,至少还有事可做来消磨时间,他无事可做,应是百无聊赖吧。 我真的挺想跟他交个朋友的,像彼岸花这朵开那朵谢,但两岸繁花依旧一样,我撑船,一批又一批的渡客行过忘川,了断前尘,他仍就在那里。每次我回渡看见那万红之中打眼的白,心情莫名的好。 他是最特别的一朵彼岸花,守着我系船的桩,我时常这样想。 有说法讲人间一天地下十日,但冥界却是以人间阳辰来计鬼时的,这样算下来我好像多干了很多年的活唉。 我最忙的时候是遇着人间的天灾,战祸,来渡的鬼多且男女老幼都有,他们大多形容枯槁,衣衫褴褛,还有的缺胳膊少腿耷拉着两眼珠。其中也有富贵鬼,也就是死后别人烧的纸钱多一点,一般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子,颐指气使的,反正我很看不惯,但也有些人教养极高,容貌佳气度好,我总可惜他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要是逢着太平盛世,我的事少便得闲,闲的无聊了便会撩搭那白衣家伙几句,然而他从未理过我,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的心情。 现在不仅太平无事,而且再过得几日,我便满期得以往生途入轮回,虽免不了要受些六欲七情或者其他别的苦痛,但总比麻木在忘川河上吹风吹雨淋晒太阳的好。 我现在就在晒太阳。 云淡景明,是忘川难得的好天气,我无事就闲搭搭地斜躺在船上。小船松松地系在桩上,随着偶尔的水波有一下摆一下,彼岸花的花瓣落入水中,堆成轻红的云,有的被风吹到我这里,散成几缕。 那个白影一直站在那里,静得像幅画。 站了那么久,腿不酸呀?我下意识的抻了抻自己的腿,边笑着自己多余的好心边换个姿势继续躺,却看见远处有一朵彼岸花频频弯下腰身,低到水面似蜻蜓点水般引起圈圈波纹。 水底下是有水魅吧,原来还是个孩子呀,难怪这么调皮。 水魅是忘川常见的怪物,呃,同在冥界应该叫做生灵。它们常以在忘川上游冲积下来的,已被销骨毁形的元灵散骨为食,有时也抓一些不幸落入忘川的鬼魂吃。我常见的,要么是水里一道道黑影,要么是一群群黑影。 它们行动迅速,有时也慢慢游。稍长的体型使它们游动时如落水女鬼飘散在水中的黑发一样,轻捷摆动,颇为诡异,初见让人发怵,不过我见的多,也就顺眼了。 水魅猎食吃食都快,刚落入水中的东西,转眼只剩一团黑,我站在船上都能听见它们撕咬的咔嗒声。不一会儿就散了,也就吃完了。忘川河河水浑浊时还没什么,等清的时候你就知道水底下是多么热闹活泼了。 我能把它们当养在忘川里的宠物看,主要还是因为我的冥船有护咒,又是官船,它们一般不敢招惹我。 眼见那朵花快被折断了,我赶紧冲了白衣家伙喊到:“喂,你的花快折了!”他依旧按常理出牌没有理我。 “哇,那朵花又被水魅的念力压到水面上了!” “差一点,它抓到了三片花瓣! ”又弯下去了!” …… “唉,倒霉孩子,它被那只大水魅带走了。”我真为那只没有折到花的小水魅感到惋惜,真的只差那么一点儿。 我正自言自语欢着呢,突然的声音响起,让我的心为之一震。 “你,再过几日就满期了。”是那白衣人的声音,他不像是问我,倒像在提醒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表示舍不得我,因为他的语调无悲无喜,毫无波澜变化。 “是呀,估摸再过六天我就走了。”我笑着回道。能离开这里去看看千红百媚的尘世,当然是很高兴啦。 他默然地立在花中。 “你叫什么名字呀?你会永远在这儿吗?你能动吗?我这有花蜜干,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央得鬼差捎给我的,你要吃吗?很好吃的,我们做个朋友呗,你在冥界外有什么亲人朋友吗?我可以帮你探望一二,你以前怎么不说话呀?” 喋喋不休的,我也觉得自己的话太多,可他突然跟我讲话让我好高兴。 “阿青。” “什么,阿青?原来你叫阿青呀,是颜色的青吗?” 他点点头。 “我叫阿落,那我们就是朋友了,对了,若入轮回我也是要喝孟婆汤的,到时候可能会忘了你的!”我向他喊道。 他还是像张纸一样钉在那儿,却是沉重了,连风都吹不起他的衣襟。 看,果然很舍不得我。 “不过,他们说,我在忘川引渡做得很好,”我坏笑,像计谋得逞,道:“我可以留下这儿的一个人,或一件物在心里再入轮回,只要能再见到,我还是可以想起来的!” “我留你在心里呀,高不高兴!”我踏在木船的小夹板上向他招招手,“如果我死了再回来借渡,你还在这里,就摆摆手——像这样,我就能看见你,忆起你,如果我们能在尘世间遇到,还可以接着做朋友呢!” 他颔首,微微点头。 他脸上的表情舒坦些,应该在笑吧。我若能看清他的脸,他的眼睛就好了。 他的笑容是什么样的呢?是像水魅那样尖牙咧嘴,还是像彼岸花灵那般恬然安静?好像花灵里也有笑得妩媚妖娆的,自然不自然呢,好看吗?是不是会比我在形形色色的借渡者脸上看到的笑容更稀奇古怪?要是能看清就好了。 阿青,阿青,一身白衣的叫阿白多配,但阿青听起来耳朵似乎舒服些。 正想着,绿幽的火光在忘川对岸闪了一下,是鬼差们招呼我去接他们过河。我向阿青道声回见,便撑船涉水。行过一段距离,忽然发现脚边多了一枝白花,很漂亮,有着乳白色的光晕,淡淡的。 肯定是他送给我的。我腾出一只手使劲地向他挥了挥,又转头继续行船。 我的小木船行得极轻快,不一会儿便抵岸。原来是阴旬他们。他们这一拨因公职的原因在忘川两岸来回跑,一来二往,我们之间也熟络了。 阴旬刚一坐稳,便仔细瞅着我脚边的花,仿佛他对这多出的花很是惊奇似的,便问我道:“阿落,这花是谁送给你的?鬼叔叔还是鬼大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剪绮罗(一) 我呆呆地坐在船里,摸着自己的脸,发愁。 原来这五百年来我一直都腆着个老脸对着他。老奶奶的,还话痨,也难怪他不理我。 “阿落,不是我说,你都一把年纪了还要这花花干啥,人家小哥哥说不定是一时兴起拿花砸你,你还是别理的好。小孩子嘛,谁没干过几件冲动事?哎哎,稳住船,我这不是怕你到最后伤心才大着胆子讲的,那种纠纷狱案我见多了,一个风流鬼就能扰得一众不得安息。” “阿青他不是风流鬼。” “那你就更不能要他的花,人家那么小,你也跟着闹?” “他只是看起来年纪小嘛,这花又这么好看,在冥界多难得?再说朋友间送送花,又没什么。” “等你觉得有意思,你就陷了。”阴旬正色道:“艄婆不可,唉,也不能这么说。反正你别和小鬼纠缠在一起,你是艄婆,折阴寿的,又加上你的容貌形体本就老,会更显老的。” “阴旬,大家都是鬼,你怎么能说我老?明明你在冥界待的时间比我更长。” “好好,鬼老心不老好吧。”阴旬顿了顿,似乎是反应过来,又看着我道:“你不会从来没见过自己长什么样吧?” 呃,好像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接着,阴旬向他的手下借了面小铜镜,“你自己看。”他把小铜镜递给我。 我只瞧一眼镜子就再也不敢看了,镜中人分明是个老奶奶的模样。 “你这镜子没假吗?” “我拿假的骗你干什么?” “那,那你为什么叫我阿落?怎么不一开始就叫我落奶奶?” “噗。” 他们几个笑出声,阴旬道:“不是你让我们叫你阿落的吗?我以为阿是你的姓呢,再说你只是容貌形化老一点,具体年岁又不知,刚认识的,我为什么要认你这个奶奶亲?” 我盯着他们看,眉毛不自主地搅到一起,又马上转头蹲下,双手扒着船沿往河里瞧。 “真没骗你。”阴旬开口道。 这下我信他的话了。 浮在水面上的那张脸已是衰老不堪,更被水底下聚集而来的水魅搅得狰狞,我不禁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艄婆不是不会老的吗?”我的心有点沉重。 “这里说的不会老是指容貌不变,你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啊。” 不会吧,我,我真的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年老体衰…… 人老珠黄…… 徐娘半老……咦,这是个什么词? 阿青一定是被我烦的不行才理我的吧,我还以为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是我的热情打动了他呢。 你不想理我就直接跟我讲嘛,害我以前老伤脑筋想你为什么不理我,甚至以为你是哑巴,还傻乎乎地什么都跟你讲。 “喂,你一直都站在那里吗?你不会花粉过敏吗?好羡慕你,我一般般还行,要是像你一样或撞进一大堆花里,准惹一身痒的。” “刚刚我在忘川河上遇到大风浪了,好大好大的那种,还把一只水魅给拍上了船。那家伙跟半个人一样,吓死我了,弄得一船腥。你看,我这不就在洗船吗?都是那家伙害的。” “阴旬他们竟然说我修炼不够,唉,他们懂什么,我风里来雨里去的,也就只有你看得最清楚。你知道‘情通’是种什么法术吗?什么艄公艄婆必会技,我明明不懂也不会呀?” “岸上的,你听说过鲛人泣泪的故事吗?我刚刚载过去的就是他的人间相好,兴不兴奋?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想听这个故事啦,我开始讲了喽,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 “喂,我今天起的早不早啊?我难得做了个梦呢。我梦见自己在水边变着蝴蝶玩,那蝴蝶翅膀扑闪扑闪的可美了。哦,那水呢是一个大湖,我玩着玩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还嚼到了水草,醒来一看,嘴里的原来是我的头发,还是分叉的。” ……… 现在想想,自己以前真是太吵了。 阴旬他们走后我就一直恹恹地坐在船里,不愿抬眼看他,又像是不敢看他。 彼岸花的花瓣又乱糟糟地堆在船边,颜色还是一如既往的美艳,可又自带三分让人难以心安的讨厌。 那枝白色的花,我还未认出花名,一不小心就被水魅们拖进河里不见了,惹得我好一阵心疼。 是你把人家的花丢得远远的不懂珍惜,还能怪谁呢? 突然我使劲地晃晃脑袋,在心底大声对自己说:“你是怎么啦,不就是老一点吗?说不定人家比你年纪还大些,就就算人家比你小,可还是可以做朋友的呀,不是有说法,什么忘年交的吗?” 我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朵花,还是一样的白,只是略瘦些罢,但仍是动人心魄的美,像极了那岸上的白影,清简出风尘。 内心好一阵纠结过后,我才勉强用双手捂住半张脸,只露出额头和眼睛去看他。 我不知道我捂什么,这么张老脸早被自己丟尽了。 “昙花,一样的。” 是他的声音。 “哦,”我半垂着头,手还留在脸上,“那个不好意思,之前那朵花我不是故意的,它很美,我很喜欢的。” “我知道。”他的声音像花海里的涟漪,传进我的心里。 “你多大了呀?”好吧,我承认我还是不死心。 “几千岁。” “那你是老爷爷了,”我的眉梢稍稍向上扬,伸手拾起那朵昙花,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却记不得自己多少岁,不过那也不重要,反正不管多少岁我就一老太婆的样子。” “我有个故人,她年纪也很大。” “有多大呀?” “她,与天地同岁。” “那真是很大了,你那位故人还活着吗?我可以帮你去看看他,如果他牙齿好又喜欢吃甜的,我可以把我的花蜜干带给他的。” “她馋,却不喜甜食。” “哦。”我小心地把昙花别在我木船的拱间小门上,乌木坚实的纹理衬的柔质的花瓣更加柔美,看得我好一阵欢喜。 “它过多久会凋谢呀?”我问他,自然而然。 有生就有死,看见盛放的花朵马上就想到它的凋零,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后知后觉的,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失礼。 “不是的,不是的,我的意思是……” “常盛。”他又补充道:“此花名为心昙,此心不灭,花枝不败。” “真的吗,好神奇呀!”我喜出望外,没想到这花这么稀奇。好可惜,早知道刚才那朵就好好收着,凑一对多好。 “对了,‘此心不灭’的‘心’是哪颗心呀?” 不管是什么心,看在这朵这么美的昙花份上,都得找来好好供着养着。 一片静默。 有风轻轻地在我和他之间穿过,风声似袅袅的烟,轻柔而缠绵,像遥远的回忆,可望而不可即。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呀。 “呵呵,没什么的,你既然都对我说了这花不会谢的,那它就肯定不会谢。我会一直把它带在身边的。” “嗯。” 彼岸花应声在他身边轻轻摇曳。 “谢谢啦。”我对他回以绝对灿烂的笑容表示感谢。人家这么好,我刚才还一脸不开心地对着他,实在太不应该了。 他的白衣突然间像暗了一层,半晌才回我道:“不必。” 似乎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我问他道:“阿青,为什么刚才我把你指给阴旬他们看,你明明就在那里,他们却看不见你呢?” “叮铃——叮铃——” 还未等到阿青开口回答,远远见有一个人,踏着铃声而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剪绮罗(二) “可是来借渡的?” “是的。”来者蹙了蹙眉头才慢慢抬起眼看我,仿佛是强振作精神才能来应付着这极简短的对答。 他衣着不俗,品貌极佳,外表看上去挺光鲜的,却满面愁苦哀切,应该是生前承受了莫大的悲伤。 “阿青。”我喊阿青一声,告诉他我要开船了。 “嗯。” 如果连鬼差都看不见阿青的话,亡魂就更看不见他了,可眼前这人并未对我的行为感到不解,只是用一双了无生趣的眼睛,斜斜看着慢慢靠近他的冥船。 他上船时我悬空系在拱间檐角的古铜铃又响了一次。古铜铃是用来通知艄人亡魂前来的铃铛,通常只响一次的。 没风呀,是他身上的气息冲撞了我的铃铛吗? “你叫什么名字呀?”船行水中,我一面撑船一面问他的名字。 然而他似乎并不情愿回答我,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叶修远。” 修身致远,是好名字。 船上又是一阵沉默,只听见四周水波被缓缓推开的声音。 我时常悄悄瞟一眼他,思索他为什么会这样。按道理来说,船行的离岸越远,所渡者的痛苦,快乐,眷恋等情感都会随之淡化 ,可他还是一副苦大愁深的样子,此种情况我还是百年才得一见的。 正想着,叶修远身上突然出现模糊的幻象,那幻象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把我的视界都占满了。 “小七,那是毕竟是你的家人,你怎可如此无情?”叶修远的声音里四分失望,五分愤怒,还有一分的意味不明。 “家人,他们也配?”眼前的少女语气强硬凌人,眼眶却是微红,眸子亮亮的像是点了泪。 “余绮,”叶修远叫出她的名字,想提醒她她的名姓何来,“养育之恩,你半点都不念吗?” “叶修远,”少女的语气彻底冷下来,“你以为天下的孝义纲常你都规正的来吗?我原来还想着你能懂我甚至奢望你能出于那么一点怜悯之心护我,可我还是错了。我后悔的,就是当初怎么没跑远点,让他们又找上门来!” “这总归不是为人子女的……” “够了,我不听顺于他们的安排,还这般胡闹,在旁人眼里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那就让旁人去享那个五六十岁老夫君的福好了!”少女手指蜷成拳,身上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你说我无情,他们又何尝有半点情分施舍于我?那一家子人全围着我弟弟——那根余家独苗转,他将来能走科举阳关坦途,而我呢,已经被他们逼死了亲姐姐,还要被他们送给人当小妾给他铺路。我是不懂事不顾大局不念旧恩,可谁会对我的今后负责?谁会替我姐姐,替我这个家族的牺牲品而而感到惋惜?” 两人正在房间里吵着,突然间门就被撞开了。之后,人声杂乱鸡飞狗跳的,我一时也没看清楚。 猛的一阵冷风拍在我脑门上,让我又清醒过来:船还是船,叶修远还是叶修远,我还在忘川。 难道刚才我用情通术窥视了叶修远生前的记忆?我竟然成了,可惜只看到了一点点。 “叮铃——叮铃。”檐头的铃铛又响起来,原本静坐在船上不言不语的叶修远开始寻找这声音,就像之前从没听过这铃音似的。终于,他的视线紧紧地锁死在这古铜铃上,自言自语道:“她以前也有这么个铃铛。” “谁?”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余绮吗?” “不是,”他苦笑道,“她很久之前,就没了的。”接着他又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只好继续撑着自个的船。 ……… 手好酸,腿好麻,怎么还没看到岸? 谁说过的,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孟婆之汤在于断忆,失情断忆,方可洗去过往,重新再来。 只要过了忘川,曾经一往情深无比珍视的回忆,都会变得鸡零狗碎,不值一提,而没有了所执着的情,当放下自己苦苦纠集的记忆时,就会变得轻松许多,这也是我认为冥界很人道的地方。 在忘川河上撑船可是技术活,寻常时候看着,两岸不移的。可真上了船,河的宽度就取决于借渡者的情,渡河时间也就是情深者慢,情浅者快了,遇到那种六亲不认的,一眨眼便可过河。不过他的孟婆汤就会比别人涩上三分。因为孟婆汤需要以有情泪回甘,而他这种人就谈不上有了,不过这种人在人间一般罪孽深重,最后都会被孟婆吃掉,也无所谓喝不喝汤。 有情泪须当场滴,这既可为难坏人,有的时候也会让好人吃亏,比如眼泪哭干了的。 这时鬼差就会提着那魂魄来我这,只见我在一张方正白纸上写下那个人在阳世的名字,取他一滴阴血滴在名字上,并以那滴血为中心,将纸折成小漏斗状,再套进我的渔网漏子里,然后往忘川河里一捞,眼泪便回来了。 其实我并不愿这种情况出现,更害怕看见那魂魄的脸。 往常,渡客下船后不会回头也不能回头,我没办法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如今再见到,他们的眼神或黯淡或直勾勾或呆滞,全无先前上船时的那般光彩,一言不发得近乎冷漠,比忘川河上时常起的阴风还要寒,甚至比起那些无情无义之徒都让人避让三分。而这些变化本就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的。 他们不知道,可我知道。 都说在忘川引渡是件为自己来世积功德是好事,可此情此景我却开始怀疑自己做的倒底是不是对,毕竟他们曾经珍如生命的东西是在我这儿弄丟的。 行了这么久,看来这个叶修远也是个痴情种。 哎呀,想什么对与不对呀,我在忘川引渡,这几百年来所做的不就是这一件事吗? “叶修远,有些事情讲出来的话就没有那么痛苦了。”我试着提点他。 “都是些过往,不提也罢。”像是忘川河的忘情在他身上起作用了,他淡淡地回我道。 “这个,不是的,你讲出来的话主要还是为你好。你看,我们在这河上行了这么久的船还是没看到岸,说明你心里的执念很深重,像块大石头,它不仅压在你心上,更压在我们的船上,如果你愿意讲出来,正视你的痛苦,那么执念就会一点点的化解掉,咱们的船也能行的轻快,早点靠岸呢。” “真的吗?”他半信半疑。 “我都在这里撑了几百年的船了,自然是真的。” 我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便先开口问他道:“那我现在问你,叶修远,你的心困于何种情?” “男女之情。”叶修远回答我,神情认真。 “你的情执着于何人?” “我的情执着于何人?” “别问我呀,我怎么知道你喜欢谁爱恋谁,你要问自己的心。” “我自己的心?” “你别重复我说的话呀,简单来说就是你爱谁。” “我……爱……” “讲出名字就好了,别害羞,这是正事。” 叶修远像是正努力地逼自己在记忆里寻找着什么,他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懊悔,失落,害怕,悲伤等情绪一个劲地往他脸上涌。他整个人痛苦又迷茫地坐着,可那双眼睛明明告诉我,他渴望解脱,他在寻找出口。 “你先别急,慢慢来。”我停下长篙,干脆坐在他身边扶着他,陪他慢慢想。刚触到他的衣襟,就有一个甜甜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小叶子,找不到我很着急吧?” “谁,谁着急了?你快出来,再不出来的话我就走了。”这时的叶修远不过十二三岁,衣着像大人一样一板一眼,可还是掩不住身上的青稚气。 “我害怕,小叶子生气啦。” “本来就没生气。”叶修远心里想着,可嘴上还是说:“你要是马上出来的话,我就不生气了。” 他站在林荫浓密的大树下四处张望,像怕被人看见,又像是在寻找着小女孩的身影。 “你今天私塾放假,不用背古文吗?你爹爹知道你来这里了吗?上次领你走的时候还闷着火一脸不开心呢。” “先生身体不适,特许我们一日假。我便差信回家说跟同窗出游,然后就来了,你放心好了,家里人问不出什么毛病。”叶修远讲着讲着颇有些得意,还伸手抓住了一片在他面前当空掉落的树叶。 “叶决哥哥,看头顶!” 叶修远猛地抬头,一个小女孩像朵粉色的花落下来,他忙伸手去接。本来已经接稳的,可小女孩的身体却在半空中旋了一圈,滚过他的手臂斜摔在地上。 “你掉也不知道掉准一点啊?”叶决赶紧在她身边蹲下,脸上满是心疼。 “还不是怕砸疼你吗?”小女孩揉揉自己摔疼了的手臂。 “不行不行,再摔一次,这次我一定要接住你。” “别呀,”小女孩瞅了他一眼,见他一脸坚定,“好吧。”随即她便迅速欠起身来,把蹲在地上的叶决扑倒了。 “呀,小尾摔倒了,摔在叶决哥哥的怀里了!” 叶决看着身上兴奋的小姑娘,只好默默认同她这种摔法了。 “叶决哥哥,你今天陪我玩好不好?” “好啊,既然已经成了你的小叶子,当然要奉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剪绮罗(三) “师父,这画像上的是谁呀?”余绮本来是照叶修远给她的方子去拿药材的,谁知却无意中摸到药柜的一处暗格,费好大劲打开后,发现里面竟藏了一幅女子画像。 画上的女子着一身天水碧色的纱裙,虽年纪较小,但粉靥含笑,顾盼若飞,豆蔻婷婷,叶芽初成,绝对是一个让人一见倾心的美人胚子。落款处分明写着“叶决”二字。 叶修远放下手中的草药,眼里闪过微澜,像是有些吃惊,只见他从余绮手中接过那幅画,默默地用带着药香的手指轻轻地将画卷好,道:“这可不是我让你拿的药材。” 余绮眼睛眨了眨,将叶修远对这幅画的珍重怜爱尽收眼底,俏声道:“这是师父十年前画的吧?” “都是旧事了。”叶修远的视线停了一刻,又随即慢慢移动。 “师父,你还没有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呢。” 叶修远把桌案上被弄乱的草药移到别处,腾出地方,小心地把画卷放在木桌上,没有理她。 “我就问一下嘛。” 余绮嘟着嘴,牵了牵唇角,得不到回应只好老老实实的,可眼角的余光还是时不时溜向那卷画。 “她叫小尾,是那个被你扯坏的香囊的原主人。”叶修远盯着她道,神情微冷。 余绮当然知道师父有点嫌她不好好干活,多事了。她掩住心底里的那份心虚,大声道:“师父,我只是借这么一幅画告诉你,我,我想到怎么治好顾三公子的病了。” “你讲。” “这顾三公子嘛,病状在体,病根在心。” 余绮飞快地看了一眼叶修远,又接着道:“我之前在顾府家仆中打听到了一些传言,说是这顾三公子与那莫府千金从小青梅竹马,二人是定了婚约的。可几年前莫家接待了一位贵客,那贵客竟是位京城的王爷,微服出游至此,看上了顾三公子的心上人,临走时还留话要迎娶那位千金。莫家上上下下的喜疯了似的,没过几日便将女儿搭到京城。” “师父,你还记得顾三公子的腿吗?你一定一眼就看出那是治好留下的后遗症吧。” “不错。”叶修远回应道。 “就在那位千金大婚当日,顾三公子去拦亲,可京城不比咱这地方,顾三公子人生地不熟又无人帮衬的,就他身边那十几个仆从怎么能拦得住,他连新娘子的花轿都没有摸到就被赶回来,不,他是躺着回来的。” “这顾三公子不仅身上有伤,还受了好一番□□,本就心悸难平,养了大半年终于能下床了,又听闻他那位心上人在京城过得并不好,不堪折磨最后自尽。新仇旧恨一时涌上心头,一口气没缓过来就病倒了。” “问诊时,我也是察觉出顾三公子的疾症远不像他家人交代的那般简单,于是才打听一下,不想还有这么一段。”说完,余绮似是叹息了一声。 “所以,这就是你把画拿给我看的原因吗?” “嗯,师父,我一见这画,惊为天人,又瞧着是你的手笔,立刻就明白这画中人乃是师父心中所念,所念所念的,就想起顾三公子的事,这才急急地跑到你这来的。” “那你想到的办法呢?” 余绮没想到绕了这么远还是没混过去,只好低头道:“小七一时间想不起来,忘了。” “不着急,想到过的办法总会记起来的,徒儿多劳了。”叶修远将画重新封入锦囊中,语气温柔道。 余绮看着他,又看看他手中那幅画,心里有一丝异样的压抑,不过她本能地应道:“不敢不敢。”埋头整理了好一会儿药材之后,她才艾艾幽幽道:“师父,其实我只是想问问你画中的那个小女孩儿。” “你真的想知道?”叶修远的目光在她身上僵滞了一下。 余绮慢慢抬起头看他,眼里清楚地倒映着叶修远的面容。 “都是旧事了。” 余绮再次抬起的头又一脸失望地低下去,默默地分拣着草药。 “这小尾姑娘是师父心头的一道疤吗?看上去师父很不愿意再提起她。”余绮心道。 房间在一片药香的安谧中渐渐地明亮起来,初春的暖阳遍洒光阴,烘出并不算明晰的春意。叶修远凝神看着窗子细木格后的景色,道:“入春了。” 余绮看向他,刚才她专心弄着药草,一时没听清他的话。 “她,是我从前的朋友,”叶修远缓缓道,“我以前虽读四书五经,受着严师戒尺的规束,家里又世代从医,药香相延,但那时的我却只想做一个画师。” 叶修远的声音随着他唇瓣的起伏开合传入耳朵里,余绮的心猛然动了一下。 “不过我的父亲并不希望我成为画师,有一天不知怎的从我房间里搜出许多我藏起来的画,大概是一些人物肖像,山水野笔什么的,当着我的面撕的粉碎丢出门外。” 叶修远轻轻拍拍锦囊上的灰,道:“不过我并不心疼,那些只是我的习笔,过了好些时日,等父亲气消了些,我才敢偷偷地去找我最爱的那幅《凛竹图》,却始终也找不到,我记得那晚我连饭都没怎么吃。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它就摆在我的床边。本来已经碎的不成样子,可它被人一块块地拼好,用匀密的纸浆细细地缝起来。除了有些不太平整之外,放远点看已经和原来的差不多了。” “很难才做到那样的吧?是小尾吗?” 她帮过他的又何尝只是这些。 “嗯。” 这一声似有千斤重。 余绮看叶修远面色沉静,不忍道:“好啦,师父你说过的,那都是旧事,就让它过去好了,是小七不乖,小七以后绝不多嘴。” 两人并肩站着,说完她还轻轻地扯了扯叶修远的衣袖。叶修远侧过头垂眸,正迎上余绮的微笑。 “做事吧,”叶修远道,“等下我们还要上顾府接着诊病。” “师父,我看顾公子的病是很难治好吧,就他本人来说,毕竟是他自己不怎么想在这世上活的。” “先开药,把命吊着。” “然后呢?”余绮知道叶修远一定不会放着这条人命不管,可他究竟会用什么法子治好那顾三公子? “然后就没你事了,出去。”余绮一秒怒瞪那声音的主人,身子还有意无意地往叶修远旁边靠了靠。 “呀,公子,你看这死丫头片子,我才离开几刻这丫头就抢了我的位子去!”一个仆从打扮的青年叫起来。 “死丫头,还不滚过来!” “略略略——”余绮索性藏进叶修远身后再探出半个身子,冲那青年扮鬼脸。 “阿石,小七,你们别闹了。”叶修远对这两人的打打闹闹都习以为常,连劝都显得随便。 “臭丫头,我可是与公子一同长大的,你才来一年多就竟敢冲我叫板了?” “你是叶家家仆,而我是师父的徒弟,我本来就比你高一截!” “哟,连个香囊都修不好,还好意思吹自己,不知道是谁当初发誓的时候舌头都不打软的。” “师父你看,他老拿香囊的事来打杀我!”余绮一脸委屈道。 “你该得,你都不晓得,那香囊对我家公子多么重要。” 余绮硬气道:“皇帝不急老太监急,师父都没说你嚷嚷什么?我只有最后几味香没辨出来罢,要是我制成了,就把那些香料糅成大香棍,天天在你房里点一根,熏死你!” “公子,她吓我!” “好了好了,都过去那么久,别提了。”叶修远的神情不太轻松,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阿石抢着比余绮快一步道:“你看,我家公子自来是身子虚,这下被你气的。臭丫头你还盯着我家公子看什么?快扶他坐下。”他边说,边忙跑到叶修远身旁,这时也不赶余绮走了。 阿石和余绮又是揉肩又是倒水的,叶修远才好一点,道:“近日为顾三公子的事劳神了些,你们不必担心。” 余绮静立在叶修远的身侧,眼中闪过些许混沌不清,便转身退出了房间。 阿石叫道:“七丫头,你跑哪里去呀?” “不关你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