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皇帝逆袭记》 第1章 山雨欲来 嘉延十三年,崇文馆内,皇子公主们正坐在各自几案之后温书。 馆外传来脚步声。所有人神色一肃,赶忙齐齐站起身来,屏气凝神立在自己位上。 一个器宇轩昂的少年迈步进来,一位老儒紧随其后,其余甲胄卫士、随从仆役均止步于馆外。 “太子殿下安。” 太子凌玧先是一指讲席请太傅高信入座,而后才抬手向兄弟姊妹们回了礼,入正席。 今日的气氛有些异常,入座后好一会儿,凌玧与高信谁也没开口。半晌,凌玧幽幽地叹了口气“太傅,我观王叔们的神态口气似有些古怪。父皇在梁都会盟六国,与那晋帝老儿尚未见分晓,何以王叔们心有异动” 高信答道“太子所虑极是。国君远在他国,最忌后方不安。王爷们如今已有端倪,太子身负监国重任,不得不防。” 凌玧站起来,蹙眉踱了两步“父皇临行前,调诸位叔王拱卫京畿本是好意,防范六国趁虚而入。只是如今大军在外,太傅这里只调的动羽林军,叔王们倘或联手,后果不堪设想。孤想,母后即将临盆,明日便是上吉佳日,以为母后祈福为由召各位叔王至宗庙,太傅暗中调羽林军锁断去路,孤便说梁都局势晦暗,需集兵驰援,顺势收了他们兵符” 平了平气息,又走到长公主面前,眉眼声腔都温软下来“长姊,母后和弟弟妹妹们都要烦劳你费心看顾了。别叫母后受惊。” 话音刚落,忽然外面喧哗起来。凌玧皱眉道“何事进来说话。” 只见一个太监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扑通跪在地上“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提前发作了” 凌玧再如何老成镇定,到底也不过一个十岁的孩子,此刻隔着帷帐看着里头隐隐绰绰忙乱的人影,听着姐姐的哭腔和母后的惨呼,额上也不禁渗出涔涔的汗水。 母亲早产的十分蹊跷。自从六弟夭折后,父皇凌慑后宫之中已有好几年未闻婴啼,谁承想就在去年,皇后竟有了这意外之喜。穆氏已过三旬,算是高龄有孕,又怀的是嫡子,皇帝极其珍重,从孕初便遣御医精心调养,故而这孩子怀相一直很好,直到凌慑赴梁都之前,御医都说孩子健壮,想来产期在下月不会有变。 “不是说产期在下月么你们是如何侍候母后的”凌玧声音不大,但目光中的寒意直震得御医抬不起头来。 “殿下恕罪娘娘怕是误吃了什么东西。若照常理,昨夜微臣为娘娘诊脉时尚一切如常,断不可能有早产之事啊” 凌玧心头一跳,正欲说些什么,却见自己的亲舅舅穆徴不顾宫人拦阻直愣愣闯进寝宫,满脸煞白,先是瞟了一眼内室,方才压低了声音道“太子,大事不好。王爷们突然带着兵马围了长安宫,这会子高大人正在拼死守住宫门,叫臣赶紧来禀太子决断” 凌玧深吸一口气,扶住桌子,半晌才颤着声问道“可有父皇那边的消息” 穆徴抹了把头上的汗,“现在宫内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哪里还打听得到前线的事殿下要指望主上班师来救恐怕是来不及” “不,孤是怀疑,”凌玧眯了眯眼,尚且稚嫩的脸上杀气横生,“王爷们恐怕不仅仅是趁虚逼宫,而是早有预谋,已与敌国暗通款曲。何以有如此巧合的事母后突然早产,父皇正在紧要关头,王爷们陡然发难我担心的是,若真不幸被我言中,逼宫的消息必然要八百里加急传给父皇动摇军心,父皇危矣” 穆徴一愣,他倒还没想到这般长远,不过旋即想到眼下自身难保,正要劝小太子想法子先逃,凌玧却抬手止住他“舅舅别慌,这长安宫里通往宫外的密道只有父皇与孤知晓。你赶紧去侧殿把弟妹们带来,我们这就准备走。” 内室中长公主听到外面动静,自己动手掀了帷帐出来,敏锐觉察出不对,赶忙问道“弟弟,出什么事了” 凌玧握住她冰凉的手,勉力一笑“母后如何还有多久才能” 长公主拿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胎位还没正好,恐怕困难。我方才像是听到舅舅的声音了,你别瞒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凌玧顿了顿,低声道“叔王们突然作乱逼宫,我之前的计划全打乱了。目下唯有先从密道逃出长安宫,退守骊山,再遣人与父皇通讯。只是母后这样,可怎么行得了路呢” 内室宫人突然大哭着冲出来“殿下,娘娘晕过去了” 凌玧脸色陡变,再顾不得什么避忌,一指外面跪着的一排御医怒吼道“跟孤进来” 穆皇后已然奄奄一息,御医们一阵手忙脚乱地施针下参,也只保得她人勉强清醒过来,但要她再拼了力气生孩子却是万万不能了。 穆皇后人至此刻,却是前所未有的灵台空明,见一双聪颖懂事的儿女跪在床头,满眼俱是惊惶的泪水,强忍着心头酸痛扯出一个微笑“玧儿,外面是不是出事了” 凌玧忍泪笑道,“哪有的事,母后只管安安心心的,再坚持片刻,儿臣就要当哥哥了。” 穆皇后缓缓一侧头“我的儿子我知道,自小到大我就没见你这样着急害怕过。下面的话,你听好,永远记在心里。” 凌玧连忙跪直,垂首道“恭聆母后慈训。” 穆皇后连喘了几口气,方徐徐道“做个好儿子,帮你父皇分担国事。做个好兄长,这孩子生来没娘,你要看顾他长大,一辈子护好他。还有你的姐姐以后也全指靠你了” 长公主再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穆徴将各位皇子公主带到,此刻听到皇后危急,隔着帷帐一下子跪在地上哭叫道“姐姐” 凌玧大恸“母后说哪里话” 穆皇后看向御医“孤若死了,小皇子便也保不住,是不是” 御医满头大汗,哆哆嗦嗦道“臣当尽尽人事” “剖腹取子。” 平平淡淡四个字却如九天惊雷般,吓得一屋子的人连同帷帐外的皇子公主们都跪了下来。 “母后,您在说什么”长公主扑到榻侧,回身恶狠狠盯着御医们道“谁敢” 穆皇后望着凌玧“玧儿,这屋内都是你父皇的血脉,未来国运之所在。你知道该如何决断。” 凌玧脸色已发青,却在众人仰视下撑住膝盖缓缓站了起来,回身命人升起帷帐,唤诸弟妹们进来。 凌玧侧过身,压下喉咙里隐隐的铁腥味,强迫自己从胸腔里挤出几个字“遵母后懿旨。” 剖腹时穆皇后尚有一口气在,故而场面极是惨不忍睹,几个年幼的孩子都吓得嚎啕大哭起来。长公主整个人都木了,瘫坐在地上牙齿咯咯作响,却一句话也没有。凌玧陡然冲弟妹们吼道“都哭什么给孤睁大眼睛看着,母后都是为了谁” 婴儿的啼哭霎时响起,御医抱着血淋淋的一团老泪纵横,“娘娘,殿下,是位小皇子。” 早有宫人涌上来拿预备好的剪子剪了脐带,又用热水巾将孩子身上血渍擦干,用布帛裹好,这才塞进凌玧冰凉的双臂。方才还指挥若定的凌玧却突然像掉了魂一样,僵硬地抱着孩子木愣愣看着床上浑身是血的穆皇后。 穆皇后的睫毛颤了颤,却终究没有睁开,嘴唇蠕动。 宫人忙凑上去听,半晌,流着泪望向凌玧道“娘娘说,殿下有心疾,别忍着,伤了身子。” 凌玧“哇”地一口鲜血终于喷了出来。 长公主这才回过神,赶忙哭着扶住他,又接过婴儿替他抚背 “皇后娘娘,薨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力挽狂澜 穆皇后的遗体来不及装殓,凌玧又恐叛军闯宫辱尸,只得命人仓促将遗体含了避水珠掩于井内,便即领着众弟妹在穆徴所率几百禁卫的护送下,自密道快马加鞭向骊山行宫赶去。 一路上,凌玧都将刚出生的幼弟紧紧裹在怀里,连穆徴和长公主欲帮他换换手都不肯。说来也怪,这孩子自出生便乖巧不闹,直到此刻也不闻一声啼哭。 天色已晚,一行人都累坏了,又不敢投宿人家,唯恐遇到歹人暴露目标,只得在郊野里扎营,靠取食野果、猎一二野兔果腹。 许是香气勾起了婴儿本能的食欲,他总算想起自己打娘胎出来以后还没进过丁点食物,小嘴一咧,放声嚎哭起来。 这一哭哭得真是震天动地,嗓门惊人的洪亮,吓得凌玧差点没抱住他,手忙脚乱哄了半天也不见有一点要鸣金收兵的意思,又心急又怕招来追兵,一时上火,抬起手就往孩子小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这下更了不得,孩子自然哭得更凶。身旁穆皇后留下的大宫女雪兔终于看不下去了,从凌玧怀里接过小皇子,一边轻轻晃着一边道“殿下,小皇子这是饿了。落地到现在还没吃过一口奶呢。” 凌玧运筹帷幄国事从不见慌乱,然对这育婴之事却是一窍不通,此刻经宫女提醒方才想起孩子要吃奶,一下子头皮都疼起来“雪姑姑,这可如何是好荒郊野岭的,牛羊都没有,上哪儿去找奶给他” 雪兔嗔了他一眼“等您想起来呀,小皇子饿也饿死了。放心吧,娘娘早预备下了,方才临走时奴婢叫把奶娘也带着呢。小冬子”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应声蹿上前来,雪兔望他一笑“烦劳张公公去侧营把奶娘带过来吧。” 孩子果然是饿极了,一气吃了足有半柱香那么久,这才吧唧着小嘴迷迷瞪瞪缓下来。见他吃好了,凌玧便又要抱他,奶娘却抱起孩子边摇晃边轻轻拍背,笑道“殿下,得让小皇子消消食呢,不好即便就睡的。” 长公主拉他坐下,命人端了热水来,指了指凌玧腰间的荷包“他能吃能睡的,你少操一刻心罢快吃一丸你的药是正事。” 凌玧幽幽叹了口气,依言服了药,眉头却攒得更紧了“也不知父皇那边情形如何了,还有高大人骊山守军亦不过数千,倘若追兵赶来,又何济于事” 几个小的从逃难至现在一路忍着的惊吓惶恐,在听到一贯被视为主心骨的长兄这番话后,顿时绷不住了,一个传染一个似的抽泣起来。 凌玧原本的丧气被这哭声一扰一激,反而化为乌有,当即一个眼刀子丢过去,低声喝道“你们就在这哭,从今晚哭到明天,看能不能把叛军哭死,把母后哭活” 二公主勉强止住抽噎,怯生生问道“大兄,不如我们绕道去梁都寻父皇吧” 还没等凌玧开口,凌珩便先抢着驳道“那是找死前有晋军,后有逆贼,哪等找到父皇我们早就被碾成肉泥了。” 凌玧突然脸色一变,站起身来“不能去骊山了既然叛军蓄谋已久,又与晋国勾结,不可能想不到断我们后路。二妹说的有理,现在找到父皇才有一线生机。如此一来,我们必须要分兵” 长公主已经大致猜到了他的心思,也站了起来“玧弟,这里除了你再没人有胆识智谋能偷渡敌关,甚至,除了你没人去过梁都。我带着弟弟妹妹们继续往骊山方向走,你带着所有的精兵,这便去吧” 营帐内霎时只听得到劈啪作响的柴火声。凌玧沉默片刻,指了指张冬道,“去把穆将军请来。” 穆徴进得帐内,向凌玧行礼,凌玧却没叫起。 “文厚。”凌玧头一次没称舅舅,而是叫了穆徴的字。 穆徴心头一肃,忙应道“殿下吩咐。” “你听好,孤将公主、七皇子,并所有的弟弟妹妹们托付于你,彼时王舆回銮,他们之中少了任何一个,孤必杀汝” “诺” “起来,”凌玧往前一步扶了他,又从一旁怀抱婴儿的奶娘手中接过正在酣睡的七皇子,轻轻一抵他的小额头,这才无限不舍地将孩子递给了穆徴,眼含泪光地看着他道“方才是君授臣命,现在是甥托舅情。舅舅,小七身上流着母后最后一滴血,千万小心看顾” 穆徴喉头一哽,眼眶顿时红了“殿下放心,臣就是死” 凌玧连忙止住他“拼死救不了他们。你记好,大队人马在明,按匀速往骊山赶,快马骠骑在暗,前后哨探,如果探到追兵近了,就走快些,若是远了就走慢些。你我以十日为限,十日内务必保证既不让追兵赶上,也不可太快赶到骊山,以免中了他们的埋伏。” 穆徴连连点头“然则十日之后呢” 凌玧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十日内,我一定带着父皇的大军回来。” 穆徴忽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惊道“殿下” “玧”长公主反应更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莫非你要一个人去梁都” 凌玧淡淡一笑“长姊,这种事人多了毫无用处,反而更不易蒙混过关。不是你方才说了,连去梁都的路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凌玧骑的是凌慑特赐的西域良驹紫骍,脚程极快,一昼一夜便赶到了雍晋边境的虎牙关。然而他既无通关文牒,又不能暴露身份,更不宜再乘这匹过于引人注目的绝世宝马招摇过境,一时踌躇,更兼疾驰一夜人困马乏,只得找了一户小酒家投宿。 边关酒肆极多,他挑的这一家看上去外表其貌不扬、里头人也稀疏,谁知落座后上来招呼的竟是个年纪极小的丫头。凌玧冷眼瞧着,恐怕也就比自家二妹略大一两岁,不禁奇道“你们掌柜呢怎的叫这么小的娃子来迎客” 丫头虽小,倒是一副极聪慧的模样,麻利地给他倒了茶,又噼里啪啦报了一串菜名,甜甜笑道“客人头回来,可别小瞧我。客人想用些什么,只管吩咐,我记得住。” 屋后掌柜的听到动静,撩帘迎了出来,却原来也是一女子,年纪不大,已做了妇人的打扮,向凌玧赔了笑道“客人担待小女顽劣。” 凌玧摆摆手笑道“小妹子很是乖巧,倒强过我家弟弟妹妹多了。烦请掌柜来一碗羊肉汤,一个火烧馍。” 掌柜拍拍小女孩的双丫,女孩蹦蹦跳跳自往后厨去了,远远还能听见她清脆的声音“一碗肉汤一个馍” 店中没什么人,掌柜也不忙,又见凌玧不过一个清俊少年的模样,乐得与他随口攀谈。凌玧便问道“这条路上来往商旅极多,掌柜为人和气,怎么不见生意大红大火的光景呢” 他问的小心,掌柜的倒并不忌讳,爽朗一笑道“不瞒您说,妾身一家子遭了兵祸,逃难至此,只馀一个小女儿为伴。为求生计置了一个小店,原本也不是图财的,更怕我们孤儿寡母过分招摇了惹出是非,故而从不主动吆喝生意,连饭菜都只是做的平平淡淡。有愿意上门来的客人,我见是安分可怜人,便多加些斤两也就罢了。是以我这儿客人虽不多,却做下不少熟客呢。” 说着话,小女孩已摇摇摆摆端着汤和饼来了。凌玧赶忙起身接过,就着热腾腾的雾气便喝了一大口汤,又咬了一大口馍。味道果然寻常,但尝得出料下的又鲜又足。 凌玧吃着饭,好端端地,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哟,这是怎么说”掌柜的本待问问他饭菜是否称心,再不想他有此情态,唬得连忙掏出手巾递过去,“我看小哥这么轻的年纪独自在外,可是想家了” 凌玧胡乱擦了擦脸,用力一吸鼻子“不瞒夫人,我本也算生在小贾之家,可是爹去晋国做生意,这一去就大半年没了音信。母亲、弟弟妹妹们都苦盼着父亲回来,眼看着家里余财将磬,就要揭不开锅,母亲打发我去晋国寻找父亲。可我们一家除了父亲谁也没出过远门,我到了边关才知道,原来过关是要文牒的。我从家到这里已将盘缠用的差不多了,身边只有一匹好马” 说着竟是站起身,端端正正向掌柜的一揖“小子有个不情之请,将我的马典当与夫人,可否请夫人资我一匹骡车,一份文牒出关若我有幸寻回我父,日后必以重金回报若我一月不回,夫人可自行处置我的马。这马听父亲说价值千金,算是我们家镇宅之宝了。” 凌玧这番话,在方才吃饭时便已在心里盘算得周周全全。眼见这妇人心善又大方,遂故意先示弱令对方以为要求施恩,却在开口时又提出以马典当,无论她是否相信马值千金,也定然乐得卖这个人情。殊不知凌玧此刻愁得一是无文牒,二便是马不好处置,典了马于凌玧而言实为一举两得。与她定一月之期,却是唯恐她当下变卖了紫骍,若让有心人瞧出来,反倒容易暴露行踪。 然而凌玧没想到的是,这女人怔愣片刻后,爽快答道“这值什么文牒的勾当,我也不是没替客人做过。小哥既急着寻父,岂能没有好脚程的快马又是祖传的宝贝,典当什么今晚我去弄文牒,再送小哥一贯盘缠,小哥明日只管启程。回头再路过我这里,照顾照顾生意便是情义了。” 再不想遇到的是个风尘女豪侠,凌玧听了她这光风霁月的一番话,脸霎时涨得通红。掌柜的还以为是他后生骄傲腼腆,羞于受恩,又很是着力劝了几番。凌玧连忙道“千里寻父不是一两天的功夫,快马固然好,只恐反不及骡车耐力足。还是马换了骡车的好。照料这马费草料的紧,还是我方才的话,以一月为期,若我未归,掌柜便卖了它罢。”掌柜还要劝时,凌玧斩钉截铁道“您若是不依我,那我也不敢烦劳您辛苦,这便走了。” 就这样,凌玧神不知鬼不觉地身着布衣、亲赶骡车混出了虎牙关,到了路上才发觉车上的草垛子里塞了一贯钱并一包甜糕。 骡车的速度极慢,照这般下去别说十日,就是旬日恐怕也到不了梁都。就在凌玧打算再想法子骡车换马的时候,他目下所处的宛城,大小酒肆里已传遍了“雍军大败于洛邑,正于晋军追击下一路向西溃逃,不日将至宛城”的消息。 凌玧大急,知道此刻是要命的关头,再也顾不上小心韬晦,当即将骡车并剩下所有盘缠换了匹马,往洛邑方向狂奔而去。 当他终于赶到雍帝凌慑大营时,已是满身污秽面目乌涂,险些还没见到父皇便被当做哨骑斩杀。一路溃逃的雍军如同惊弓之鸟,根本不听他声嘶力竭的怒吼,还多亏老将裴翼远远瞧着不对赶了来,这才免了一场惨剧。 裴翼拨开士卒的手,上前以袖覆面,用力擦净凌玧的脸,突然跪下抱住他嘶声痛哭起来。哭得凌玧方寸大乱,颤声问道“裴老将军,莫非父皇” 裴翼拍着他的背哽咽道“苍天有眼,我大雍国脉不断,国运有望太子殿下原来尚存于世。” 凌玧眉头一皱,约莫猜到了首尾“请将军速引我觐见父皇” 当凌玧终于见到他朝思暮想的父皇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凌氏是各国皇族中出了名的好容貌,而今不过三十五岁的凌慑正值盛年,原本一袭乌发如墨,煞是英伟不凡;谁知目下却已鬓染霜雪,憔悴枯槁,仿佛老了十几岁。 “父皇” “主上,太子好好的啊” 凌慑猛地从帅位站起,身形晃了几晃,一旁的侍从连忙上前要扶,皆被他一把甩开。凌慑踉跄着奔下来将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儿子揽进怀里,哆嗦着嘴唇,半晌才发出声来“玧儿你没死你没死” 凌玧哽咽着伏在父亲肩头,这么多日以来的忧思恐惧此刻如洪水般席卷全身,震得他整副骨架都在颤抖。“父皇,儿臣没死,弟弟妹妹们都好好的,七弟出生了,很是康健,只是母后她” 凌玧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讲了出来,末了含泪仰望着凌慑道“父皇,儿臣知道,定是叛贼与敌国勾结才陷父皇于如此倾危之地,想必也是他们有意散布了儿臣们俱皆死于宫变的流言。只是父皇如今若不速速振作杀回咸都,恐怕兄弟姊妹们皆难逃一死。” 凌慑扶住儿子稚嫩的肩头站起身,再看向凌玧时,目光中半是哀怜半是萧索“玧儿,朕无颜啊。论杀伐决断,心志坚毅,朕竟尚不如你一个稚子。” 凌玧用力摇头“正因心中一直以父皇为赖,儿臣才能拼了力气来到这里啊父皇是雍国的天,儿臣等皆翘首以盼父皇王舆回銮” 一旁的裴翼同样心旌激荡,单膝跪下高呼道“叩请王舆回銮” 凌慑连忙扶起爱子与爱将,一瞬间所有的热血都回到了胸腔里“事不宜迟,现在就拔营,把辎重粮草全部丢给晋军,朕只要快务必一昼夜内穿过宛城,直扑虎牙关” 走出大营时,凌慑紧紧抓着儿子冰凉的小手,眼里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寒光“朕要他们,统统给梓童抵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初试锋芒 嘉延十三年冬,雍君与六国会盟于梁,国内五王叛乱,逼宫至骊山,皇后穆氏薨。晋军大败雍于洛邑,雍君急撤还都,缢杀首恶,余者皆夺爵抄家。史称“五王乱雍”。 经此一役,虽则雍帝及时回銮平灭叛乱,然终究元气大伤,错失与晋国争霸的最佳时机,又在诸国面前怯了家底,从此为天下所辱。更要紧的是,雍帝凌慑自此再无心御外,而是疑心深种,对同宗手足再无一丝半点的信任可言,一双眼睛几乎只盯在王爷们身上,打了又打削了又削。倒是借着为君削藩的势,以高信为首的外戚高氏日益气盛起来。 嘉延十四年,晋国太子将婚,求娶雍长公主。凌慑不敢拒,册长公主为和睦公主,送嫁晋国。 这桩婚事凌玧是极其反对的,理由也很简单,晋国此时求娶公主,与逼婚无异,和睦送过去的命运只能是饱受折辱;更何况,母后新丧,孝期未出。 “父皇,即使是平民百姓也没有在孝期婚嫁的。长姊贵为一国公主,若是这般不顾尊严体面嫁与敌国,从此在天下人面前抬不起头的,是我们整个雍国。父皇不可不察啊” 然而凌慑只有一句话“玧儿,先治内乱,后平外患。现在不到我们与晋国撕破脸的时候。体面、尊严、道义哼,那只有等我们拳头硬了再谈,明白吗” 悲剧比想象中来的更快。和睦公主出嫁后未过三日,晋国便以公主不贤为由公然出妻。此举无异于告诸世人,雍国的公主对晋国而言,连命如草芥的下女奴隶都不如,不过是供晋国皇室随意戏弄的玩意儿罢了。 凌慑气得病不能起,命太子凌玧监国理事。凌玧也是少年心性,一口气不能平,领着半幅天子仪仗便气势汹汹前往晋国亲迎公主去了。 晋帝魏铎对凌玧倒很是好奇去岁原打算与雍国王室联手,趁乱绞杀雍君凌慑,谁知被凌慑绝境突围出去竟得平安归国,事后晋帝自然得知自己精心布置的死局实是为雍国这位英雄出少年的小太子所破,对凌玧不由得比对他爹还高看一眼。 将人宣上殿来,魏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才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为一不贤之女,雍国竟派太子前来亲迎,这样大的阵仗,真叫朕长了见识。莫非在我晋国眼里的不堪之妇,尔雍国倒视若瑰宝么贵国的教养见识,恐有些不同寻常之处罢” 凌玧面不改色,声若朗钟,昂然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三岁小儿皆知的道理,陛下岂能未闻公主于我雍国教养十一年,举国皆知令名;何以来晋不过三日,便成了不贤不堪之人如此看来,贵国的风水土壤,怕更是非同寻常呢” 原本便是站不住理的话,不过是仗着势故意威压,如今被这十来岁的小儿字字见血地驳回,若是再纠缠下去反倒失了身份,魏铎一笑作罢,然则一眼瞟到左下首自己的太子,心中难免生出一股艳羡嫉恨之情。 晋国太子魏恕已及冠,然则或许是因母后过分溺爱,或许是因父皇过于强势,性情十分怯懦,这始终是魏铎的一块心病。如今一见凌玧,魏铎心里便更不是滋味了。 “谅之,还不见见你从前的妻弟”魏铎笑着望向魏恕,有意替儿子造势,“为父早就说过,观父知子,劝你别娶雍国公主,你却好奇狼奔豕突之国其女是何滋味,定要索那公主来,结果呢现下见了你这妻弟,该晓得朕当初不允之理了吧” 这话说的既狠毒又下流,就连魏恕本人都一脸惊诧地抬起头望了魏铎一眼,却又赶忙垂下眼睑,轻声应了句“是。” 凌玧的手在袖内攥成紧紧一拳,面上仍绷着笑道“原来这位就是晋太子。玧有一不情之请,可否请晋君赐玧一张小几” 魏铎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淡淡问道“何意” “玧身量不足,想借一几观瞻晋太子金容。玧亦想知,令我长姊都配不上的,是何等样龙凤之姿、天人之表” 他微微扬着下巴,话虽说的客气谦抑,然神态中无一不是挑衅的意思。魏铎本就有“恨子不佳”的心病,此刻被是儿一激,哪儿还按捺得住,冷了声调命道“来人,为雍太子奉几” 凌玧提裾登几,终于得以居高而视魏恕,向魏恕笑道“烦请晋太子近前。” 魏恕本人心底里对和睦公主是怀歉的,方才听了凌玧的讥讽,反而心更生怯,此刻不由自主依了凌玧之言。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凌玧高扬起手,劈头盖脸给了魏恕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在殿外晋武卒涌入殿内之前,凌玧已跃下案几顺势一扑,拔下头上金簪抵在瘫坐于地的魏恕脖子上,厉声向魏铎喝道“陛下当心,陛下刀快,孤之手未尝不快” 魏铎再想不到一辈子打猎,今日反被雁啄了眼,一时间气得浑身发抖,又不敢命武士妄动,只能指着凌玧颤巍巍道“你身为一国储君,此刻身负邦交重任,竟如此不识大局肆意妄为朕当真没给你们父子姐弟下错考语” 凌玧冷笑“既当了陛下狼奔豕突的考语,自然要不负虚名。陛下恭送我和睦公主出宫,孤保证谅之兄毫发无伤。” 魏铎脸直憋成猪肝色,忍不住冲魏恕一嗓子吼过去“你是死人么连个黄口小儿都制不住” 凌玧忙将簪子往前又送一截,高声道“陛下三思,孤人小体弱,金簪脆而易折,然孤既敢拿它防身,陛下可敢赌它有毒无毒” 眼看要成僵局,一直魂不守舍的魏恕终于开口了,却是向魏铎恳求道“父皇,原是我们委屈了公主,便好好送人家走吧。” 如此,比“晋国三日出妻”更令天下瞠目的事发生了雍国太子未费一兵一卒,孤身入敌境,以半幅天子仪仗接回了公主。 在目送凌玧鲜衣怒马远去的人群中,有气急败坏的皇帝,有沉默不语的太子,却还有一个扎着双丫髻衣着华贵的少女,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幽幽叹了口气。 銮舆行至虎牙关时,凌玧命暂止,也不要扈从随侍,只身再一次踏入那间酒肆。 母女俩甫一见他原本惊喜,然那妇人到底颇有些见识,很快便注意到他身上玄衣金纹、朱红暗衬,腰间更是佩着象征雍国皇族的玄鸟玉饰,立即敛起神色,淡淡一礼道“原来是贵人下降,民妇多有冒犯。” 凌玧苦笑“夫人这是怪我有意欺瞒了当日,我父确实远在他乡,家族惨祸,出境寻父是唯一生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夫人见谅。” 妇人微笑“茅檐草舍,不意得鸾凤屈临,实乃蓬荜生辉。太子殿下此言,民妇何以克当” 这女人是如此聪明,联系这些日子以来翻天覆地的大事微一推敲,便立即判定出凌玧的身份;既认定了身份,却又如此拒之千里。凌玧本为报恩而来,但目下见她对皇室敌意颇深,不由得蹙眉道“可是凌氏有得罪夫人之处” 妇人动了动唇,却终只是长长一叹,转开了话题“殿下的坐骑还在后院,如今完璧归赵。草舍非殿下久留之地,便请起驾吧。” 凌玧沉默片刻,笑道“好。只是孤上次来时,未曾拜谒过尊府后院,既然夫人不愿指引,便烦小妹代劳。孤领了马就走。” 他忽然转了尊位者的口气,隐隐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妇人一愣,也说不出不允的道理,只得叫了一旁直发愣的女儿带着凌玧去后院牵马。 凌玧同那小女娘不言不语走了一路,快到马厩时她终忍不住侧过头望着他问道“您真的是太子殿下吗” 凌玧柔和地笑道“是呀。” 女娘忽地一叹“那您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了。您的爹不用辛劳卖命,更不会被人杀死。” 凌玧顿住脚步。 女娘走了两步发现他没跟上来,疑惑地转过头去看他时,发现他虽然在笑,但眼睛里却闪动着她从未见过的一抹凄凉。 “那可未见得呢。”凌玧笑道,声音带上了微不可察的哽咽“我的爹虽还没给人杀死,我的娘却已经给人杀死了。” 女娘忍不住“啊”了一声,立即生出无限歉意,连忙走过去拽住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的。可是您这样尊贵,什么人敢杀您的娘呢” 凌玧拉住她的小手继续往前走,女娘只觉他的手凉得怕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或许你我并无不同,杀死我们亲人的,是这无礼无信无耻无义的世道。” 马厩到了,凌玧终于见到他久违的爱骑紫骍。紫骍精神十足,一看便知是精心喂养的,嗅出主人身上的气息立即便兴奋得甩鬃嘶鸣起来。凌玧上前亲热地搂了搂它的脖子,真心实意地望着小女娘笑道“小妹,我真感激你们。我也明白你娘为什么不喜我了。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们母女一份真正的谢礼。” 领了马交给侍从,凌玧又一次返回酒肆向掌柜微微一躬,换了一副神秘莫测的笑脸“夫人,孤的长姊旅途寂寞,正缺一位女伴。孤昔日受夫人母女大恩,无以为报,不如便带了小妹回宫。日后小妹自然不愁没有享不尽的天家富贵。如何” 掌柜与他数面之缘,每每见着的都是他温文尔雅有礼有节的模样,吃准了他虽贵为太子却不至以势压人,故而才敢屡屡给软钉子碰;再不想他还有这样流氓无赖的一面,不禁惊得面如土色,背后顿时湿了一大片。 小女娘虽还懵懵懂懂的,但也明白凌玧瞟向自己的眼神突然变得似笑非笑不怀好意,慌忙涨红着脸躲在母亲背后,只露出一个小丫髻。 妇人强稳住心神,勉力挤出笑容,深深福下身去“蒙殿下青眼厚恩,妾身及小女感激不尽。然乡野村妇,不知教养,小女岂敢冲撞于金枝驾前。万望殿下收回成命” 凌玧面露为难之色,“可是,父皇素来教导我们,凌氏子弟要知恩图报,有恩不报断不能容。夫人若不接受孤如此报恩” 妇人赶忙跪下深伏于地“万死乞拜殿下别赐恩德” 女娘在妇人背后,面有愠色地瞪着凌玧,凌玧却趁机冲她顽皮一挤眼,指着妇人做了个“嘘”的手势,旋即清了清嗓子,命侍从奉了一只匣子进来,搁在案几上。 凌玧扶起那妇人,指着匣子道“此十金乃酬谢夫人喂马之德,夫人若是推拒,那便是嫌这谢礼不够,少不得孤只好想法子补偿在妹子身上” “民妇叩谢殿下天恩” 掌柜干脆利落地收了金子,小女娘躲在母亲身后捂着嘴直偷乐。凌玧这才笑眯眯地背着手向门外走去。 至门口,凌玧突然停住脚步。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夫人心结,孤亦能妄测一二。”凌玧仰头看了看业已昏沉的天幕“大恩不言谢,我想夫人真正需要的谢礼,总有一天我会做到。等到那个时候” 凌玧转过头笑着,目光中锋芒凛凛“我再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质子和亲 嘉延十五年,年仅九岁的四皇子凌瑾提前束冠,帝赐字“子震”,送与质楚;八岁的五皇子凌珩束冠,赐字“子骞”,送与质辽。 嘉延十九年,二公主及笄,赐号“和淑”,远嫁吴国太子苏逊为嫔;五公主将笄,赐号“和静”,远嫁幽国主君赵硕为妃。 自此,天下列国无不卑雍,庙堂江湖皆笑雍国为“弱雍”、“妃雍”,讽其妾侍他国之丑态。 老皇帝的身体一日差似一日,精神也变得时而恍惚时而清醒,疑心愈重,除了太子谁也不信即使是凌玧,自受监国之任后,也一年比一年更加小心持重,谨言慎行。国弱局危,十六岁的凌玧也已提前及冠,皇帝为他取字“子霄”。 今日是和静公主正式离雍的日子,凌玧身着大典礼服,满面肃容坐于殿堂主位,代父行饯别之仪。 这些年来,列国虎视,雍帝一味隐忍退让,执意质子联姻,至如今宫中已是皇嗣凋零。凌玧看着盛装之下显得越发消瘦羸弱的和静,心里憋闷难受,脸上却还得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将长篇累牍的诫祝词一句句念下去。 人人脸上都挂着僵硬麻木的表情,冗长繁琐的仪式压抑得连殿内空气都直叫人发闷。正在此时,一声清脆的童音自外而来,霎时如石入水,打破了一片死气沉沉。 “大兄别让五姐姐去”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一头泥汗地冲进殿来,他身后呼啦啦还跟着一堆宫女太监,显然是没拦得住他,一路追过来,此刻又不敢进殿,俱皆五体伏地跪在殿外瑟瑟发抖。 凌玧的脸登时一沉,一双眸子如剑光般向那孩子扫去。 “凌玬,庙堂失仪,成何体统” 这便是穆皇后遗子,凌玧与和睦长公主的嫡亲胞弟,七皇子凌玬了。 这孩子生来丧母,又逢国家大难,以致皇帝不愿时时见他。后宫始终未立新后,凌玬无人教养,老皇帝索性将他托付给凌玧;又破例将寡居的和睦公主接进宫来暂住,以便协助抚育凌玬。 因着成长环境特殊,凌玬自幼便与其他兄弟姊妹大不相同。雍国皇族规矩甚严,尊卑分明,譬如其他皇子公主们见了凌慑或者凌玧,几与君臣无异。而凌玬压根没怎么见过他父皇,长姐、身边的大宫女们对他更是百般娇宠;唯一身负管教之职的长兄凌玧,虽则一向严厉,但因心疼他无爹娘照看,又怜他年纪尚幼,故而平日里只要不太过出格,纵然顽劣淘气,凌玧也多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对他手指缝都要松上三分。 凌玬年纪虽小,心眼却不小,一旦摸清了兄姊们的脾气,那性子便愈发骄纵不羁。只是说他顽劣吧,他又极懂得察言观色,每每在真正激怒凌玧之前,总能见好就收撒娇卖乖;更兼生来骨子里一股争强好胜的倔脾气,玩归玩闹归闹,平日里的课业却是样样不肯输于人后,凌玧从不担心他会往邪路上去。 然而今日,这孩子却是大不像话了。 其实凌玧了解幼弟。或许是从小无恃无怙,对至亲骨肉尤为珍视;或许是因承兄姊抚育,格外感怀亲爱同胞手足,总之,他与一般皇室子弟不同,虽然年纪还小,却对手足之情极为看重。前几年两个哥哥去国为质时他还未记事,但半年前,和淑公主嫁吴,他甫一得知便哭闹不止,足足一个多月都没能转圜过来,为这事也不知同凌玧闹了多少回。这次和静出嫁,凌玧特意下了死令,不许宫中之人走漏消息,就是防着他出幺蛾子,谁想今日终究还是闹了出来。 凌玬进来时气势汹汹,但这毕竟是他头一次踏入正式朝会的宣殿,情不自禁为殿内群臣庄穆的气氛所慑;又见大兄脸色前所未有的吓人,不由得气怯了些,老老实实正衣冠向凌玧行了礼,嘴里改换了称呼“臣谒太子殿下。” 凌玧见他还知道卖乖,脸色稍缓,抬手命他免礼“今日崇文馆倒散的早。去向父皇晨省了么” 自太子及冠主政后,便不再由崇文馆授学,而今的崇文馆只剩了凌玬一位正经学生,余者不过伴读的贵胄公子。凌玧给幼弟定的规矩每日同自己一道晨起,待自己早朝毕,崇文馆的课也讲的差不多了,正好下朝来查验凌玬功课,随后兄弟俩一起前往凌慑所居上元宫请安。说是请安,往往只在殿外磕个头;有时凌慑想听国政或是有诏要宣,凌玧方得进殿一谒。 凌玬到底年幼,被凌玧这么云淡风轻地一岔一问,一时懵了,气势更怯,不知不觉话头已被牵着走“臣弟尚不及” 凌玧哪容他反应过来,立即抬高声腔道“既如此,还不速去更衣孤一会儿下了朝便带你去向父皇请安。去吧。” 凌玬晕乎乎地应了,凌玧差点没忍住笑出声。谁知,还没走出两步,凌玬却又回过味来,挣开身边欲来搀抱他的宫人们,再次回转进殿,正身拱手跪定,眼神恢复了那股坚韧倔强的气势。 “臣奏殿下” 凌玧脑门一跳一跳的疼,这小子打擂台的架势他是再熟悉不过了,今日之事必定不能善了。“讲” “列国通婚是常事,但有哪一国的公主是嫁给别国做妾妃的更何况幽国皇帝年纪比父皇还大殿下,我们就不心疼自己的亲姐妹,为什么非得叫她一个弱女子去受此大辱呢” 朝堂内已开始嗡嗡蝇蝇,一旁的和静公主虽有珠帘遮面看不清神情,然头上的凤钗却看得出在微微发颤。 凌玧喉头哽住了。地上那小小的人影穿过时空光影,仿佛与当年御前陈词百般谏阻长公主嫁晋的自己渐渐重合。 是啊,他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这样的血性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可以冷心冷肺坐视父皇把庶弟庶妹们当做一颗颗棋子毫不犹豫地抛出去,但他内心深处,又怎能不对这份耻辱憎得发疯、恨得发狂 “国家大事,惟祀与戎。”凌玧听见自己毫无感情的声音冷冰冰响起“皇族联姻,乃为社稷承祀计,天经地义。便是你将来大了,是质于他国,还是迎娶别国公主,都要视国家利益而定。” 凌玬愣住了,原本想好与凌玧打擂台的思路此刻突然一片混乱,各种情绪在他小小的胸腔里来回冲荡,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鼻子一酸,眼泪霎时涌了出来。 凌玧最见不得他这自小说哭便哭的娇气毛病,正要发作,一直沉默的和静公主却走了出来,俯身蹲下,平视着两眼通红的小七弟,掏出巾帕替他擦了擦脸,轻声道“七弟不要伤感,亦万万不可怨怼父皇与长兄。姐姐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上学,太子殿下说,皇家子承万民养,一命一身俱属天下。既然承受了这份尊荣,便理应比平民百姓更懂得为国分忧,这就是我们的宿命,知道吗我们的小七将来长大了,若是有出息让我们的国家不再受人欺负,到那个时候,姐姐就能盼着你来接姐姐回家了。” 凌玧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里,五妹一直是低着头柔弱怯懦的样子,恐怕她从小到大说过的话加起来都不及此刻的多。 凌玬攥紧小拳头,咬着牙抽泣道“姐姐,我以后一定接你回家” 和静再也忍不住滚下泪来,捏了捏凌玬柔嫩的小手,长吸一口气站起身,向凌玧一礼,“殿下,臣拜辞高堂。愿父兄珍重,大雍万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训弟 散朝之后,凌玧领凌玬去上元宫请安;一路上一言不发,也不似往常那般牵凌玬的手问长问短,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冷阴沉的气息。 凌玬也知道自己今日捅了娄子,原本还想使性子撒娇弄痴来先发制人,可无论他是在一旁撒气似地扯车上的帷帘,还是长吁短叹抛几滴猫尿,凌玧都只当没看到、没听到,全然不予理会。 待车驾停稳,凌玧扶着侍从的手下了车,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往宫门口走时,凌玬这才慌了神,一把推开要抱他下车的宫人,自己扶着车辕跳下来,大声从背后叫道“大兄” 凌玧抬眼一扫身边的內侍,那內侍便站定向凌玬肃穆一礼,一板一眼道“七皇子殿下,上元宫乃陛下起居之所,大声喧哗,大不敬。” 凌玬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等冷遇委屈,此刻被个太监一训,登时气得什么都顾不上了,索性扯开嗓子大吼道“你是什么东西轮得着你来训斥孤大兄有什么话不妨直对我来” 凌玧停住脚步,回过身看着他,露出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笑“宝儿。” 大兄都好久不这么叫他了,此时把乳名叫出来,凌玬只感觉脊背股直发寒。 “你可别逼孤在宫门口教训你。” 凌玬也不是没挨过打,只不过凌玧揍他充其量也就是书念得不好时敲两下手心,或者淘过了头时拍两下屁股。他惯爱爬高上低摔摔打打,健壮皮实得紧,倒并不怎么怕疼。但他心高气傲要面子,私下里受点教训无妨,若真如凌玧所言当着满宫的人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见他露了惧色,凌玧这才低声喝道“就在这磕个头。回来再收拾你” 今日送嫁大事,凌玧必是要面君禀告的。他一去,凌玬百无聊赖,便在六棱石子路上来回蹬踹那些纹丝不动的石头。 跟着他的内监张冬瞅着空,小心赔着笑脸上前来哄劝道“我的好小爷,一会儿太子殿下回来,您可万不能再和他拧着来了。服个软,撒个娇,什么都好说。” 凌玬“哼”了一声,“是他不讲道理,无情无义” 张冬吓得乍着手赶紧去捂他的嘴“可不敢这么说太子殿下小主子,今日您擅自闯殿,奴才们都是要担大干系的,回去还不知是什么罪呢您若是再同太子顶撞,殿下认真发起怒来,奴才们都逃不过一个死。小主子要还心疼奴才们平日勤勉,就听奴才一句劝,别惹太子殿下生气。” 凌玬这孩子向来嘴硬心软,待他身边的这些宫人、玩伴都极好,此时听了张冬的苦劝,也知道自己犯错难免会带累旁人,便低了头嘟嘟囔囔道“知道啦。不就是挨打挨骂嘛,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是了。” 凌玧办完正事领他回东宫,却先没发落他,而是把他的伴读谢曦唤了过来。 “七皇子今日本该在崇文馆念书,究竟为何会突然闯进宣殿如实对孤讲。” 其实凌玧教弟并无迁怒旁人的毛病,凌玬有时书念得不好,凌玧也并不会按照皇室固有的风俗,不分青红皂白地责罚伴读,除非是当真两个人一起犯错。但不知为何,谢曦从小就怕太子。 今天凌玬闯了这样大的祸,谢曦早就吓得半死,哪里还敢欺瞒,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原来,是凌玬在中途课歇的时候贪玩,故意甩开下人们跑进别苑的假山石堆里去掏蛐蛐;想是他人小又机警,湖边两个宫女说着话竟是没觉察到他,说的正是公主出嫁之事。等谢曦他们找过去时,凌玬已是怒发冲冠要往前殿跑,还威胁他们谁敢拦就要打谁的板子。 一旁的张冬听得眼皮子直跳谢小公子也太是个实诚人儿,说个八九不离十不就得了,又何必把什么“掏蛐蛐”的话也抖搂出来。 果不其然,凌玧听了越发怒不可遏,用力一拍案几,吓得一屋子的人都跪了下去。“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要你们这一大帮子吃闲饭的何用他威胁你们打板子便不敢拦了,你们倒不怕孤要你们的脑袋” 张冬跪在地上差点没哭出来,如果此刻有机会抬头,他定然要给凌玬一个幽怨的白眼自打伺候了这小祖宗,他稳如古井水的人生就开始走向了大起大落大开大合。 凌玬再也忍不住,蹭到凌玧身边跪下,双手抱住凌玧的膝盖可怜巴巴地求道“大兄,这不干他们的事,要打要罚您只管发落我就是了。” 凌玧却不看他,只望着谢曦道“你怎么说” 谢曦方才还怕得浑身发抖,这会儿情知无幸,反倒脑子异常清醒镇定,忍着哭腔答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七皇子有过,俱是臣奉差不力,未能死谏之罪。请殿下发落。” 凌玧点点头,“说的好。来人。” 凌玬吓得手脚都凉了,大叫一声扑到谢曦身前,难以置信地看着凌玧“大兄你真要杀谢曦” 凌玧垂下眼睑抚了抚手上的扳指,淡淡道“我要杀他,你奈我何” 凌玬看不清他的眼神,亦无法判断他这话是真是假,但此刻谢曦命悬一线,只要凌玧开了金口,一条人命便再不能挽回了。 这是凌玬头一次真正目睹强权的可怕,也是他头一次恐惧得连骨头缝都在发冷。 凌玬天人交战良久,突然向前连爬几步到凌玧脚下,拼了命地以头抢地“求大兄饶谢曦不死求太子殿下饶谢曦不死” 凌玧站起身扶住他,尽力不去看他那磕肿了一大片的额头。“小七,你问我为什么亲姐妹定要嫁给异国他乡的糟老头子为妾,为什么我们的国家定要受此奇耻大辱。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看清楚了吗” 凌玬心有所感,只是头还昏昏沉沉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人家比你强,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要你心爱的人,心爱的物,哪怕是要你的命,你敢说一个不字么” “假如我今天一定要杀了谢曦,你可有办法救他” “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现在就杀了我,要么积蓄力量以后替他报仇。” 凌玬怔怔地流着泪点头,手却情不自禁抱紧了凌玧的腿,可怜巴巴地小声道“哥哥,我听话,别杀谢曦” 凌玧知道他是真吓坏了,此刻见他顺服,心已软了大半,拍开他的手命他起来站在一旁,踱步到面无人色的谢曦身前。 “今天是第一次,孤念在你年纪尚小,姑且饶了。但你记住,若有下回,便是你主子把这满殿的青石砖都磕碎,也再救不得你的命。明白吗” “是臣谢殿下恩典,谢七皇子恩典臣必以死报效七皇子,臣” “好了,你去吧。小冬子,”凌玧抬抬手,张冬差点一个激灵瘫在地上,“带谢公子去偏殿换了衣服再好生送出宫。你们也都记着孤的话,退下吧。” “是”一屋子人须臾之间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这会儿个个软得跟泥巴似的险些爬不起来,却还不敢失礼,强撑着稳住步伐肃然无声退了出去。 凌玧坐下叹了口气,冲凌玬抬抬手“过来吧,该咱们算算账了。” 凌玬仿佛还没从方才的惊恐中缓过神来,脚上仿佛坠了千斤重的石头,三步路倒磨蹭了四刻钟,可怜巴巴地望着凌玧,小猫叫似的喊了一声“哥哥。” “宝儿,哥从前总觉着你还小,心疼你,想着慢慢教不着急。”凌玧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这孩子头发生的硬。“可是今日我才想起来,哥在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已随着父皇学习听政了。” 原本还心虚害怕的凌玬一听这话,那股要强的性子便又涌了上来,他也不知忌讳,忙忙就到道“那我也跟着大兄学听政” 凌玧笑了,“我正有此意。只是学听政跟崇文馆念书大不相同,朝堂之上若是错了一星半点,可不是罚抄几篇字、挨两下戒尺的事。” 凌玬挺了挺胸脯,豪气万分地答道“我不怕” “不怕”凌玧眼里的笑意瞬间一冷,“那就先说说今天的事。大殿之上,议的是国事,和静不是你的姐姐,是代表雍国和亲的公主;孤也不是你的哥哥,而是代父行权的一国摄主。你擅自上殿干政,我可以当做是私事,可要是传入幽国人的耳朵里,那便是我雍国皇室对这桩婚事不满。对婚事不满,也就是结盟之意不诚。一旦幽国震怒,与晋联手合并来攻我咸都,那便是亡国之危。这样的后果,你担待的起吗” 凌玬微张了嘴,惊得说不出话来。 “天家无私事。当你站在殿上的那一刻,你的一言一行便无不干系着江山社稷,子孙万民。如此,你还敢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吗” “你不怕你怎能不怕。在我说要杀谢曦时,你不是知道怕了么可是,今日若你真的搅了婚典,届时要死的又岂止是一个谢曦” 凌玬心中一紧,情不自禁答道“我怕。” “如此,还要跟孤上殿听政吗” 凌玬怔愣良久,复又抬起眼,定定直视凌玧道“怕也要学,因为我答应了五姐,总有一天要接她回家。我要长大,我要变强” 这一天,凌玬人生中头一次挨了家法,纵然只有六岁,严厉的长兄却真真切切让他明白了人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 挨过揍的凌玬再没了平日骄横霸道的小模样,一声不吭搂住凌玧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衣领里来回蹭。凌玧立即觉出自己脖子里湿了大片。 “怎么了委屈啦” 教训过也就过了,凌玧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耐心,抱着娃轻轻拍拍背,慢慢向寝宫内室走。 他还不答话,凌玧便继续逗他“哎,你一个大小子怎么姑娘家似的,说哭就哭自己说说今天都哭多少回了。等以后长大了你媳妇该怎么笑话你啊。” 凌玬突然瓮声瓮气地哭着问道“大兄以后当真也会把宝儿送到别的国家去做质子吗” 凌玧的心像被人用力搓了一下。没想到这孩子心这样重,之前在大殿上为了吓唬他说的话,他倒记得清清楚楚的。 “小傻子,大兄怎么舍得” 凌玬一吸鼻子,又问道“那父皇会把我送走吗就像送走哥哥姐姐们一样。我知道,父皇不喜欢我。” 凌玧心里难受,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胡说没影的事。父皇没有不喜欢你,父皇是身子不好,你太小,怕把病气过给你了。” “那” “宝儿,你再借机撒娇,大兄可要生气了啊。” 凌玬被看破了小心思,自己也不好意思,把脸又埋下去“吃吃”地笑起来。凌玧哭笑不得,也只得摇着头嗔骂一句“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见他不像方才那么伤心难受得厉害,凌玧这才放柔了声调道“小宝,哥今天没控制好轻重” 凌玬有些吃惊,再没想过凌玧竟然会转圜着向自己道歉。眼珠子一转,想着过了这村没这店,赶忙道“是啊圣人云,权,然后知轻重,大兄下次教训宝儿,可定要慎重权衡啊” 凌玧失语。片刻,方阴森森从齿间挤出一声诡异的笑“是啊,孤今日一权,便知下手是太轻了,不介你这会儿这么精神抖擞的,还有心思未雨绸缪” 凌玬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赶忙扭糖似的在凌玧怀里撒娇,一时嚷嚷疼,一时闹着晚上要跟凌玧睡,再没个消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暴君幽帝 一路北行,越走便越觉寒意侵骨。和静素来体弱,快到幽国边境时已不得不狐裘罩身方能抵住朔北苦寒。 行了足足大半个月,终于抵达幽都燕城,然幽帝并无接见雍使之意,只命人来接公主直入后宫。 雍使惊愤“两国联姻大事,岂同儿戏下臣当上殿面君,将我公主亲手交与陛下,方算成礼啊” 幽国来臣不阴不阳地笑道“然我主今日并非大婚,焉有上殿亲迎之礼莫非贵国国君纳一妾妃也需如此屈尊费事么” “你”雍使直气得浑身哆嗦,满脸通红,半晌才终于强忍愤懑压住声音道“话然理不然。今我和静公主嫁幽,乃为两国盟好而来,不当以寻常妃子相待。请大人转呈陛下,还望慎思之。” 幽臣面露不耐之色,挥挥手道“贵使之意,在下自当奏与吾皇。烦公主随微臣一同入宫,在下也好向吾皇复命。” 雍使大急,还欲力争,和静公主却已从车驾中下来,柔声道“大人,既来之,则安之,客随主便,按照陛下的意思办吧。” “公主” “回去向父皇与皇兄复命,言我一切安好。” 和静上了幽国的车驾,随方才那人一路行至后宫苑口,那内臣停住,向车驾行了一礼道“请公主入宫,臣当止步于此,告辞了。” 内臣转而赶至幽国主君的寝宫。 赵硕正握着一柄削铁如泥的短剑,聚精会神地剥一只兔子的皮。令人悚然的是,那兔子的皮虽已被扒下一半,血肉模糊不堪入目,然腿还在抽动着显见得是被活剥的。 再定睛看时,内臣不禁大吃一惊兔子的腿部有一圈奇异的斑纹,宫里无人不知这正是幽宫第一宠妃灵姬的爱宠,白眉最独特的标志。 赵硕一面忙活,一面头也不抬地问道“雍国的使臣打发走了” 内臣赶忙收回心神答道“是。雍国公主臣已送入后宫。” 赵硕“嗯”了一声,将连着肉的最后一点皮用力一拽,撕了下来;那兔子也终于没了声息,蹬腿不动了。一抬头,见内臣满脸惊惶地望着兔子,赵硕笑拎着兔耳往前一送,半点不避讳道“朕自来最厌憎的,便是这等明明命如草芥、柔弱不堪,只配为人刀下肉口中餐的东西,还偏偏野性难驯。做个宠物豢养着也罢了,逗急了竟敢咬你一口,踹你一脚。你说,它不该被生剐活剥么” 内臣听出他意有所指,连声附和,又觑着他脸色道“雍国公主来归,晋国心里大不自在,陛下冷待公主乃圣明之举。只是晋君邀陛下围猎之事,又当如何答复” 赵硕将手里的腌臜之物递给宫人,净了手,边向外走边道“雍国可憎,晋国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东西我大幽的铁甲岂可轻为狩猎而动转覆魏铎,朕无心逐鹿,年迈不堪风沙,但若友邦有事,幽必助之。叫他放心。” “是。陛下这是” 赵硕嘴角边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不是说,这雍国公主豆蔻之年么朕岂可白白辜负雍国美人之恩” 当赵硕驾临和静寝宫时,和静正握着从故国带来的玉佩,倚在床柱边怔怔地出神。听到内监传喝,忙站起身整了整仪容迎出来,款款下拜“妾恭迎陛下。” 赵硕并不答,也不叫起,而是缓缓走近,一把掐住她的下巴颇为粗暴地抬起她的脸,细细打量一回。和静没有挣扎,始终垂着眼睑,眼圈却红了。 她生的那样单弱,裹在厚厚的狐裘里,仍不及赵硕身形一半。赵硕放开她,顺势摸了摸那雪白的狐裘毛,忽然觉得她就像方才自己亲手剥皮的那只兔子。 内侍们有条不紊地抬了几个火盆进来,又迅捷无声地退下。 赵硕将冰凉的手探进她脖子,她忍不住微一瑟缩,却更激起赵硕无名之火,顿时凶狠地向下一拽,扯断了狐裘的系带。 赵硕箍着她的腰将她夹在腋下,两步提至榻边,狠狠掼在床上,无比狂暴地一件件撕开她身上的衣服。和静闭上眼,只当自己是死了,脸上的泪珠直如断线般往下掉,却死死咬紧了牙关,至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 “说话”赵硕大汗淋漓,扯着她的头发扭过她的脸,“你分明骨子里嫌恶朕老,嫌恶幽国远。你堂堂公主,青春貌美,却沦落到如此地步,怎么,你不恨吗不委屈吗” 和静大口喘着气,仍然闭眼不去看他。 “你母国,明明羸弱不堪,却还暗藏奸狡、狼子野心送女人,装可怜,乞求庇佑朕看你们无一日不想着反戈一击卷土重来。对于你们这种不安分的贱族,就该掐住脖子一压到底” 和静已经不流泪了,终于睁开双眼,却不是看向赵硕,而是呆呆望着床帐上的帷帘。渐渐干涸的泪痕在雪白的小脸上纵横交错,让她看上去像一块摔碎的玉。 “怎么,不为母国辩解求情”赵硕冷笑着拍拍她的脸,“你哑了么莫不是要朕下旨割了你的舌头” 和静没有任何反应。 那一夜,和静来到幽国的第一个夜晚,赵硕在将她折磨得直到口鼻出血后才终于兴尽而去。而和静,就仿佛生来聋哑一般,除初见行礼那句话外,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 跟着她自雍国而来的宫女落蕊在赵硕起驾后才进得室内来,一看和静惨状,吓得尖叫一声瘫坐在地上,半晌才哭出声,以头抢地爬上前去抱住和静的身子嘶声嚎啕起来。 站在一旁的幽国老宫人叹了口气,上前拉开她“姑娘快去打些热水来,好给夫人擦洗身子,只这么哭有何用。” 落蕊抬起头望向她,通红的双眼中喷射出恨毒的目光。 老宫人不理睬她的眼神,手脚利落地将和静半扶半抱起来,又指挥其余宫人换床单、给火盆添炭。 “老奴姓余,以后就留下来照顾夫人。夫人,陛下他脾气不好现在没事了,您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落蕊擦干了眼泪,端来热水,余媪接过手巾轻手轻脚替她身子,唯恐弄疼了那些伤痕。和静只是发愣,似乎也感觉不到疼。 终于收拾好一切服侍和静睡下,余媪引着侍女们退下,掩上殿门,待余者散尽只留落蕊时,才长叹了口气道“姑娘别怪老奴话说得难听,夫人照如今这情形下去就怕活不长了。” 东书阁是太子的书房,亦是凌玧每日下朝后批览奏章、召见朝臣的地方。平素里凌玧看折子见人,凌玬便在紧挨着正殿的小侧居中读书,或是去藏书楼里瞎翻腾,再要么就是被凌玧叫去一并问政。日子久了,大臣们对这位小皇子也不陌生,因他机警可爱,且他在的时候太子殿下连脾气都要和缓上三分,故而都对凌玬观感不错。 这日凌玧正为岐郡太守赈灾不力之事忧心烦闷,忽报幽国来了急信,凌玧心里一跳,赶忙叫进来,拿起小刀三两下撬开密盒漆封,匆匆展卷。 “大兄,是五姐信上说了什么”凌玬在隔间听到一个“幽”字,哪里还坐得住,立即跑了过来,两眼紧紧盯着凌玧的神色。 凌玧才看了两行字,紧蹙的眉头便松开了“和静有孩子了。” “啊”凌玬一懵,旋即明白过来,扯着凌玧的袖子大笑道“我当舅舅了小外甥是男娃女娃” 凌玧好笑地胡噜了一下他的小脑袋“男娃。” 一旁侍候着的大宫女雪兔和内监张冬领着宫人们纷纷上前道喜,凌玧笑着打发了赏钱,就便命雪兔取来锦帛铺好,拟函一封“交与奉常,再叫少府支些彩帛、珠宝,遣使送与幽国为贺。” 内臣接了旨正要退下,凌玧又叫住“罢了,且搁下,待孤晚些时候回了父皇再定。” 初时喜悦的劲头渐渐平静下来,凌玧看着凌玬,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兄弟姊妹们虽纷纷为质的为质,远嫁的远嫁,但多少都还时有音信传来。你二姐深得吴太子之心,自不必忧心;子骞追随了辽左贤王;子震也不曾听闻楚帝亏待他。唯独和静,唯独这幽国” 凌玬握紧了拳头。初,和静公主刚嫁到幽国时,一同前去的雍使回来以后便回禀了幽帝慢待的情形;自此之后,更是再不曾从幽国皇室传来一星半点关于和静的消息,幽君对雍国的态度也始终晦暗不明并无与雍结盟之意,却也没助着晋国再度进逼雍国国境。 幽国虽远,却直接影响着强邻晋国的气焰消长,凌玧怎能不忧心。 “一年多了,如今得知和静有子,孤这心才算稍稍放下。”凌玧转了转手上的扳指,轻声一笑“真是想不到,和静文文弱弱的,倒比和淑还更有福气。和淑如此见宠于吴太子,都还没身孕呢。有了儿子就好办了,有儿子就站得住脚那孩子叫无期。名字却有点怪” 凌玬不知他大兄在琢磨些什么,自己傻乐了半天后突然小脸一皱“那五姐有了小外甥,将来我接她回家,她还回吗” 凌玧忍俊不禁,“人家过得好好的,干嘛跟你回家从今以后,那儿就是她的家了。” 凌玬的情绪一下低落下来,闷闷的也不再吭声。 “你又犯什么牛脾气呢姊妹们过得好,你该替他们高兴才是。”凌玧知道他这儿女情长的性子改不了,也懒得同他讲天下局势的大道理,只捡他欢喜的劝导。 “我也不是不高兴,”凌玬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只是想着今后他们都慢慢有了自己的家,那咱们雍国就不再是他们的家了大兄,他们还会念着宝儿,念着大兄和父皇吗 凌玧想了想,反问道“那以后你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家,你还会念着他们吗” 凌玬一口应道“会的我永远也不会忘了哥哥姐姐们” “那你记着,你不忘,他们就不会忘。”凌玧捏了捏他的包子脸“好了,别婆婆妈妈的。还说要接你五姐回家呢” 凌玬嘻嘻笑了“我知道啦等我长大以后,横扫六国,到时候五姐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甭想拦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太子妃 凌玬小小的年纪却有这样大的气魄,连凌玧都不禁为他这随口的气魄一震,随即喷笑道“还横扫谁教你的牛皮吹得倒大。今日的书念得如何了” 自从信差到来,他在侧居里便只顾竖着耳朵偷听去了,哪儿还管什么书。这时眼看着要坏事,凌玬灵机一动,扶着凌玧的膝盖讨好地笑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总背些子曰书云的东西也无益处。大兄,臣弟帮你看看折子,为大兄分忧” 凌玧不怀好意地一笑,将那份岐郡救灾的折子丢给他“那就看看,替孤想个好法子来。若不成呵呵” 凌玬让他一激,原本两分卖乖此刻倒成了十成求胜,接过折子当真有板有眼地琢磨起来。 臣子的奏章写得大多佶屈聱牙,坳文生字极多,凌玬看得很是费劲,连连皱眉,边看边评道“这些人说话如此拐弯抹角,我看就都该拉出去廷杖” 凌玧忍笑忍得难受,白了他一眼,没理会。 凌玬也不知嘴里在嘀嘀咕咕些什么,一会儿抠脑袋一会儿揉鼻子,端的是沉思良久,忽的望向凌玧道“大兄,这粮食总赈不足,也不当全怪罪太守。国家库府本不充裕,年年还要向他国礼贡,一旦碰上灾年,又焉得立即筹措出那么多粮食来呢” 凌玧见他思维十分清楚,立即收了玩笑的神情,认真问道“那依你之见,有何法可解” “臣弟以为,要有更多的地让百姓们去种,才是根本之法。” “想法倒不错,只是,何来更多的地呢” 凌玬毕竟年岁尚小,这父兄都无法解决的千古难事,他一个深宫小儿能想到这一步已是极限,再不知如何应对,不由急得面红耳赤。 凌玧实则心里已极为嘉许,不过还想逗逗幼弟,故意板起脸道“既说不出,便算不得想出了解决的好法子,过来。” 凌玬当真以为自己令人失望,心里又气又急又怕,“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这下凌玧是假气也成了真气,“哭什么给孤收声。” 凌玬这爱哭的毛病怎么扳都扳不过来,凌玧对此头疼得没辙。从他自己往下,哪个皇子公主要是到了七岁还动不动就哭,早不知被父皇厌弃得怎么样了。 “小七,孤数三声,一” 凌玬委委屈屈终于忍住了抽噎,凌玧这才舒了口气,将他拉到身边“哥打你了还是骂你了这么大的人了说哭就哭,你还是孤的弟弟吗你莫不是孤的妹妹让抱错了吧以后把你也送出去和亲” 凌玬抹不开地一头拱进他怀里撒娇,凌玧笑着就便捎了他两巴掌“下次再哭,哥可揍你了啊。” 翌年春,太子凌玧大婚,娶的是太尉高信之孙女。高信乃祖父孝显帝妻弟,论辈分当今圣上也得叫一声“舅舅”,又曾任太子凌玧业师;自靖五王之难后,更是深得今上信任,以太尉之职任之,遂高氏以外戚之尊,兼掌兵权,已俨然成朝堂最炙手可热的权贵。 这门亲事是凌慑执意要定的。“高太尉忠义之人,朕所虑者无非三代以后血薄缘轻。你若再娶高氏女,高氏一门荣辱俱系你身,将来焉能不尽忠竭力” 凌玧却不这么想,婉言劝道“太尉自然忠心无二,只是一旦儿臣同高氏结亲,日后高家便由旧戚转为新贵,根基既深,实权又大,恐朝中再无制衡之人虽则太尉可信,难保高家就无一人仗着权势作威作福、做出什么罔顾朝纲之事。到那时,岂非反伤了父皇眷顾高家的恩典” 凌慑眯了眯眼。高信是他倚重之人,凌玧话里话外却颇为防范忌惮,唯恐高氏尾大不掉,这无异于暗嫌自己掣肘挡道想到此,凌慑的眼神越来越凌厉,凌玧看的心中一凉。 “这么说太子是心中已有了婚配的人选说来听听,”凌慑冷冷一笑,“我猜,是穆氏吧。” 凌玧背后冷汗狂涌,慌忙跪伏在地“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儿臣岂敢妄言至于穆氏,绝无可能。母后临终曾对儿臣再三哀告穆家能有她一位女儿嫁入天家已是祖辈积德修来的福气,而今如此,合该福缘已尽,万不能再对皇家有非分之想。儿臣纵然不肖,也不至违母遗命,请父皇明鉴” 穆皇后当日惨痛而死,其实并不及留下什么遗言。但此刻凌玧搬出穆皇后,为的便是让凌慑念起发妻的情分。果然,听闻此言,凌慑不由想起五王叛乱逼死穆后之事,又想穆氏生前确实谦恭仁厚,穆家并无不规不矩的地方,穆徴在五王之乱时也曾出死力护得一干皇嗣周全,事后虽封九卿,比之高氏却是差之千里也不见穆徴有何怨怼。 凌慑和缓了脸色道“朕知道,不过随口一提罢了,你舅舅家也不是不好,朕难道没替你想过只是文厚膝下无女,穆氏宗族也不曾听闻再有如你母后那般品性贤淑之人,恐非堪社稷宗妇。高家那个小女朕昔日见过,着实才貌出众,要紧的是言谈举止大气沉稳,你日后就明白父皇的苦心了。” 话已至此,凌玧哪里还敢再有二话,只得叩首谢恩。 这些年,凌慑身体越差,猜疑心越重,对国事家事插手得反而比早些年多得多。凌玧眼睁睁看着国家一日比一日疲敝下去,心忧如焚,却连几个欣赏的能臣干吏都擢用不了,肃清朝政、革新积弊便更加无从说起。 凌玧手虽拿着折子,脑子里却不知在想什么,罕见地出了神,连凌玬在他身边故意弄出些动静都没留意。 “大兄”凌玬终于忍不住一嗓子叫回了他的魂儿。 凌玧皱了眉,凌玬忙笑道“大兄,今日按制您可歇息半日的,怎么还这样辛劳” 自他大婚,凌玬便不能跟在他身边起居了,挪出去别置宫苑。不过从前听朝、上学、东阁读书的规矩都还照旧。祖制,天子大婚尚可休沐一日,非急重军情不得搅扰。凌玬本以为今天下午大兄不会来东阁视事,还满心盘算着可松快小半日,谁知凌玧竟然来了。 “我不来,由着你野马撒缰啊”凌玧一眼看出他心思,似笑非笑给他一句。 凌玬红着脸一跺脚“大兄这是什么话。臣弟是关心大兄才问的嘛皇嫂好吗” 凌玧神色淡淡“有什么好不好的净问些没谱的话。” 凌玬奇道“这怎么是没谱大兄不喜欢皇嫂” 凌玧让他问的心烦,将折子合上一撂,“孤问你,什么是好什么是喜欢” 凌玬见他不高兴,嗫喏片刻方才答道“长得赏心悦目说话做事温柔可人总之说的来话便是喜欢了。” 凌玧自下而上一挑眉“看不出,年纪不大,对女人倒有研究嘛。你以后就照着这个标准去找媳妇儿” 凌玬小声嘀咕道“有什么不对么。” 凌玧一拍桌子“教你的白教了妻子不是妾,不是侍婢,不是可你的心顺你的意就成妻为一族,族你知道吗” 凌玬长长地“哦”了一声,眼珠一转,凑到凌玧耳边小声道“臣弟知道了,大兄不是不喜欢皇嫂,是不喜欢高家,对吧” 凌玧不想他反应如此之快,一时被戳中心事,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听凌玬又小声碎碎念地续道“大兄的亲事是父皇定的,大兄不高兴也不能驳,不敢怪父皇,所以就冲臣弟撒气,对吧” 凌玧的眉眼弯起来,柔声唤道,“小七。” 凌玬撒腿就想跑,被一把揪住后脖领子拎了回来按在腿上。“你既如此乖顺懂事,颇解孤意,便好好替为兄顺顺气,如何” 凌玬连忙高叫饶命“大兄大兄暂息雷霆之怒臣弟还有一言进谏,求大兄听过之后再处置臣弟不迟。” 凌玧哼道“你且说。” 凌玬嬉皮笑脸答道“大兄先让臣弟起来,这样脑袋朝下血流不畅,臣弟脑子一糊涂,连建言也想不起来了。” 凌玧立即高举起手,凌玬连忙“哎哎哎”地止道“臣弟想说,大兄既不能拒绝父皇指婚,娶了皇嫂,又何必明面上过不去事已至此,真喜欢也罢假喜欢也罢,好歹样子做足,否则惹得父皇疑心大兄对婚事不满,又有何益” 凌玧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孩子日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念书听政,总觉得他顽皮胡闹,却没发现他见事已如此明白了。正欲开口,又听他说“更何况,高家如何也不关皇嫂的事,大兄别生了成见。好好关爱皇嫂,指不定是个贤惠的好女子呢再和皇嫂生几个小侄儿,大兄有子可教,便不用天天盯着臣弟” 凌玧本已放下的手再度举了起来。 也不知是否真借了凌玬吉言,又或是凌玧自己放下心结,渐渐地,他倒越来越觉出太子妃高氏的不俗之处。 高氏是个性情爽朗之人,平日说话总是未语先笑,一双眸子明如秋水,梨涡小巧动人,一笑起来叫人心里暖暖的。初时太子待她淡淡的,她也不以为意,日常举止之间都洋溢着光风霁月的喜气,拜见凌慑时没叫凌慑瞧出半分不妥来。 凌玧为此很念她的情,以为她是有心替自己圆场。但后来凌玧发现,高氏倒并非城府深沉,她是天性达观,纵知丈夫冷淡,也不会闷在深宫自怨自艾。每日凌玧深夜回宫,总看见她不是在做五禽戏,便是在听宫女们讲些闺阁趣事,再要不就是一个人坐在书桌旁静静写着什么,一会儿痴笑一会儿蹙眉,凌玧要问时她就红着脸将东西藏起来,笑吟吟地回道“胡乱写的东西,恐污殿下金目。”总而言之,永远是那样开朗、幸福,自得其乐的样子,好像什么烦恼都不存在。 凌玧自打出生前就与阴谋阳谋家事国事为伴,操纵算计、殚精竭虑、居安思危、夙夜忧叹早已成为存在于呼吸之间的本能。像高氏这样发自心底的平和安然、从容不迫,让凌玧不能不感到震撼。 他终于忍不住暂时放下对高家的芥蒂,只将高氏作为一个女人来欣赏。 嘉延二十四年,太子妃高氏诞下一子,因孩子生于金秋,佳时令辰,凌慑亲赐名为“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猎熊风波(上) 凌玬转眼之间也大了,或许真是一母同胞又耳濡目染,其聪明懂事丝毫不亚于凌玧当年,而胆大好胜则是有过之无不及,每每随凌玧听政,其新异奇崛的点子总能叫人瞠目结舌,甚至对凌玧都时有触动。 更为难得的是,凌玬自幼活泼好动,虽身材瘦小,然学起骑御射猎来异常有天赋,因此练得一身好体魄。凌玧对此很是欣慰他自打娘胎便带出心悸的痼疾,又因身份贵重,从来便没人敢对他的射御之术有所强求。而今见幼弟这副生龙活虎的小模样,实足慰藉他心头的缺憾。 这年秋狩,凌玧头一次允准凌玬在太尉高信、卫尉穆徴等一干将军的护佐下,作为皇族表率,入深林围猎。因凌玧自身素来体弱不善弓马,只在外围坐镇,故而格外悬心,于他们入林之前拉着凌玬嘱了又嘱。 随护在凌玬身边的还有谢曦与一干少年羽林,都是十来岁的孩子,热血方刚,虽有君臣之分,但一进林子便兴奋得如脱缰野马,纵情呼哨着长驱直入围追猎物,哪儿还顾得上时时去看顾凌玬。 凌玬也不在意这些小节,反而被身边的同伴激起好胜心,一味策马疾驰不肯落于人后,早就将临行前皇兄的嘱咐抛在了九霄云外,渐渐地,连穆徴等人焦急的呼声也听不见了。 “殿下殿下”唯有谢曦和另一个少年始终紧跟在凌玬左右,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收缰” 凌玬正在兴头上,哪儿肯停下等他们,纵情大笑道“哨鹿有什么意思,年年在围栏子里也叫人赶出来射。咱们今日必得进深山,猎虎豹,方显天家神威” 谢曦唬得脸煞白,哑着嗓子喊道“殿下不可殿下,将军和侍卫们都没跟上来,只我们三个如何能猎虎豹再跑下去要迷路了,殿下收缰啊” “你怕了你怕别跟上啊。” “殿下,”谢曦身边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年突然开了口,却是十分轻柔细腻的嗓音,倒似个女孩儿。 凌玬吃了一惊,一收缰绳缓下几步,回过头去看时,这才发觉那“少年”生的肤白胜雪,眉眼与谢曦有几分神似,却比谢曦精致上好几倍,更难得的是有一股清冷出尘的韵味。 “你你是何人”凌玬不知为什么,脸突然一红。 “咳,”谢曦见他停下,这才松口气,眼里也有了笑容“殿下恕罪,这是家姊。” 凌玬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他倒没想着问谢氏女扮男装擅入猎场的欺君之罪,第一反应是一个姑娘家竟有如此惊艳的骑术。他一向对自己的弓马颇为自矜,骑的又是骕骦这样的宝骏龙驹,谢曦自幼和他一起学文习武,能勉强跟上他的节奏不足为奇;只是这女娃娃竟然也丝毫不见下风,倒叫他有些不是滋味了。 “孤瞧着,你姐姐倒比你强。”凌玬斜着瞟了谢曦一眼,目光很快又转到那女孩身上,“谢家姐姐来也罢了,只是怎么还跟进了老林若是一会儿遇上悍兽,伤着你千金弱质之躯可不是玩的。” “谢殿下关怀。”谢氏姑娘人长得清冷,连说话声音都如清泉泻石般清清冷冷的“臣女幼时不慎与家人走散,为一山中猎户收养抚育长大,前些时日方机缘巧合得与家人重逢团聚故猎兽之事,殿下不必担心。臣女方才叫住殿下,是想提醒殿下以臣女愚见,有熊罴就在附近。” “什么”凌玬和谢曦倒是异口同声,只不过一个是惊喜,一个是惊恐。 凌玬勒住马缰缓缓走到谢曦身边,凑近了低声道“你小子长本事了,啊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有这么不凡的姐姐” 谢曦也小声回他“殿下,姐姐方才也说了,刚回来家大人怜惜得紧,臣平日敬着躲着唯恐不及,哪儿敢随便跟殿下提及万一殿下兴至召见,父母怪罪下来臣可担待不起。” 他俩自小一处长大,平日里说话玩闹不分尊卑没个忌讳也是寻常,凌玬再不计较这些小事的。 果然,凌玬直接忽略了谢曦话里的不恭敬,继续追问道“那你姐说她能辨猎物气息,可靠吗真有这么神” 谢曦刚要说话,只听得树林一阵“沙沙”的急响,谢氏女脸色剧变,大喝道“殿下,熊来了” 果然,一头毛色黑亮、体魄雄壮的狗熊很快出现在距他们仅几丈远的树丛里,它高昂着头来回嗅嗅,似是察觉到了他们的气味,正努力分辨方向。斯须,突然扬起前掌站立起来,发出一声杀气十足的咆哮。 凌玬虽一直渴望遇着猛兽,但这么近距离看见这样的大家伙还是头一回,不紧下意识攥紧了缰绳,手心冷汗直冒。那熊立起足能高出成年男子一个头,更别提是他们这干还未长成的黄毛小儿面前。 “殿下,这不是一般的熊,秋天的熊在冬眠之前食欲大开,势必要吃足了食物,性子狂野主动伤人。现在仅靠我们三人之力是对付不了它的,趁马还没失控,赶紧撤吧” “是啊殿下,姐姐最了解这些鸟兽虫鱼的习性,我们赶紧去寻高将军穆将军他们,带上羽林侍卫们再来围狩这头黑熊不迟啊” 凌玬尚存的两份怯意在听了谢曦这句劝后全转成了羞恼“这是什么话莫非孤是只躲在将士们身后坐享其成的纨绔么豪言壮志而来,惶惶丧气而去,孤可丢不起这人你要怕,你便去吧。” 说话间,熊已经奔到了眼前,马儿们开始局促不安地摩挲着蹄子,甩头、喷鼻,一个劲儿地别着辔头想跑。谢女已经张开弓搭好了箭,急道“殿下,事到如今我们只有边跑边周旋。黑熊皮厚,一两箭要不了它的命,待它受伤后便要躁行发狂的” 凌玬连忙止住她,“且住孤的骕骦脚程最快,孤射一箭后引它奔跑。谢曦,你带着你姐姐从侧翼分头绕开奔袭,记着,务必要待它受伤流血奔跑良久后再动手。” 说罢,急开八力硬弓,对准近在咫尺的黑熊射出了第一箭。 那箭冲着熊头而去,瞬间射穿了一只熊耳,黑熊吃疼地一声怒吼,向着凌玬暴冲过来。 凌玬暗暗可惜没伤到要害,咬着牙拼命催马。熊的行动一向迟缓,然而暴怒的熊速度异常惊人,他半点不敢掉以轻心,慢慢放松缰绳压低身子,几乎贴在马背上,由着骕骦越性狂奔。 在两侧紧跟着的谢曦他们看着直冒冷汗,虽说之前凌玬吩咐了要待那熊失血力竭时再下手,可是唯恐凌玬有半点闪失,谢曦忍不住提前搭了弓。 就在此时,凌玬做了一个更令他们魂飞魄散的举动他骑着马再次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来,未尽全力,搭上弓扭身便射 因黑熊也在疾奔,故而那支去势不足的箭迎面正嵌入它的胸膛,反比平地射出的箭杀伤力更大,黑熊惨嚎着倒地翻滚。 而凌玬为了射这一箭,差点被骕骦甩飞出去,此刻好容易控住缰绳,却是已被骕骦带进了一片乱木丛,陷在里头动弹不得。 谢女叫道“谢曦趁它没起来快” 谢曦绷着脸满脸肃杀,不待她说,早已不假思索满弓射箭。换箭的工夫,未等那熊挣扎起身攻击谢曦,谢女又发一箭。 他俩来回换着发箭困住了黑熊,只是眼看着弩矢将尽,熊又不死,满身血红吼叫惊心,谁也不敢上前近身相搏。正进退维谷,凌玬终于来了。 他的马扎进乱丛里一时困窘,他便索性拎着长剑独自跑了过来。 “殿下不可这熊目下最是性狂万万不可靠近不如交给臣等,一箭一箭耗死它就是了。” 凌玬一言不发,双手紧握长剑高高举起,直冲过去,一剑枭了半个熊头。 那熊临死之前最后一搏,厚重的熊掌拍向凌玬的脸,只差毫厘便至,却是凌玬抢在之前了断了它的最后一口气。 谢女手里的弓箭“哐啷”坠地,忍不住颤声道“若是这熊掌若是这熊掌要是差了一丁半点,你的脑袋就没了” 黑熊的血将凌玬半边脸喷洒成惨不忍睹的血红色,凌玬收回剑,在衣袖上擦净,扭过身望着谢女。 少年的眼神明亮得像有一团火在里面燃烧,于淋漓鲜血中露出一个骄傲到有些残酷的微笑“不会有那种事,赢的人一定是孤。” 杀死了熊并不完全是好事,谢家女反而比之前更加紧张,言道必须发出信号尽快与大军汇合血腥味会招来更可怕的东西,比如狼群。 “以我们三人之力,侥幸能杀死一头熊,却绝无可能从狼群围攻之下生还。” 凌玬再狂气,也清楚狼的可怕。若比作人的话,无论多么勇猛的壮士也比不上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他们发出鸣镝,生起长烟,吹响号角。不多时,高信与穆徴带着大军终于疾驰而来。 穆徴一眼瞧见凌玬便激动得跳下马来,因动作太猛险些摔倒,却是根本顾不上仪态踉踉跄跄扑至凌玬面前,看到他满身满脸的血,神色剧变“殿下可是受了伤” 凌玬忙扶他起身,微笑道“舅舅莫慌,这都是熊的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猎熊风波(下) “熊”穆徴这才注意到他们附近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的大黑熊,忙走过去查验一番,大为惊奇,禁不住笑容满面,对自己这尊贵的小外甥赞不绝口。 其实,凌玬他们与熊激斗不择手段,射出数箭伤了熊皮,算不得是狩猎中的“上杀”。然而以他们三个十来岁的弱质少年,能杀死这样的猛兽而无伤损已属奇迹,这般壮举确实惊人。 高信也下马走过来,先行了礼,贺了凌玬猎熊之威,方严肃了脸色道“虽幸得祖宗神明护佑殿下无恙,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怎可故意甩下侍卫独自冒险倘若有个一星半点的闪失,谁能担待得起这诛九族的大罪啊” 虽然凌玬启蒙时高信早已不任太傅,但凌玬一直对这位大兄曾经的业师敬重有加,此刻挨了他的训也不觉冒犯,只笑着一一应下。穆徴脸色却难看起来,站在凌玬一侧皮笑肉不笑看着高信讽刺道“太尉真不愧是做过太子太傅的人,什么时候都不忘了老本行啊。” 高信眼都不夹穆徴一下,只对着凌玬微一拱手道“老臣言辞耿介,冒犯殿下,臣罪当诛。只是为人臣者,无论身在何位,但凡有忠言便当犯颜直谏,望殿下恕罪。” 穆徴还欲反唇相讥,凌玬连忙抬手同时拉住两人的手,笑道“二位将军俱是一心为了孤的安危,孤岂能不辨是非这都是孤年少轻狂肆意妄为之过,回去少不得还要向皇兄请罪。如今天色见晚,恐大兄担忧,孤见大伙儿也各有收获,不如我们这便回去吧。” 出深山回外围场大营的路上,凌玬的情绪越来越低落,垂头丧气仿佛败军之将,连马都越走越慢。谢曦深知他的心思,也唯恐自己又像闯朝会那次遭池鱼之灾,不免跟着惴惴不安起来。 凌玬拢住辔头,凑到谢曦身边轻声道“大兄如问你事由经过,你如何应对” 谢曦一呆,答道“只得据实以答了,还能如何” 凌玬忍不住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笨死算了记吃不记打的东西。什么实话都说,你我能落着好吗” 谢曦满脸疑惑地看着他“殿下闹着要独自猎熊的时候,难不成还想过回去能落着好” 凌玬差点没让他气死过去。 谢曦叹了口气道“殿下,您总不能叫臣欺瞒太子殿下吧。领失职之罪是一回事,欺君可是另一回事了。臣还年轻,还想多为殿下多尽几年忠。” 凌玬看着他那怂样简直恨得牙痒,“不是欺,是隐实在不行你就说一路只紧跟着我,黑熊突至吓得方寸大乱,什么也记不清了,全推给我我来答。” 谢曦想了想,慢吞吞道“臣尽力。就怕臣到时候真的会吓得方寸大乱,自己也控制不住便全招了。” 凌玬又气又笑,“是了,大兄是比黑熊可怖。” 无论怎样插科打诨给自己壮胆,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赶在天黑之前他们回到了围场。 远远地,就看见凌玧仍然跨坐在马背上静静地等着。他不入营帐,谁也不敢歇息,千军万马便都肃容端甲坚守围场,连旌旗都还猎猎生威地舒展着,不曾有半分疲乱。 凌玬喉头微哽,心口一热,顿时什么也顾不得,连忙下了马几步急趋过去,单膝行了军礼“臣与众将军向太子殿下覆命,今猎熊一、麝二、鹿十,余者山鸡、野兔等不计其数。臣年幼,俱赖将军与壮士们英勇,幸不辱天子鸿威,请殿下训诲” 凌玧按辔抬起手,示意凌玬与身后的将士们平身,高声道“驷驖孔阜,六辔在手;公之铁甲,从公于狩。将士们,孤代天子军帐飨宴,犒君勤勉,劝君奋勇” “臣等叩谢天恩,大雍万年” 凌玬这才笑吟吟地走到紫骍身旁,伸出双手亲自搀了凌玧下马,察觉到凌玧的身子有些晃,连忙用力撑住他,待他站稳方松开手。 入了大帐,趁将军们还没进来,凌玬又向着凌玧一揖行了个礼。凌玧瞥他一眼“做什么” 凌玬呵呵憨笑道“方才国礼见代君,目下家礼见长兄。” 他从小便这样,只要干了坏事就心虚,格外讨巧卖乖。凌玧笑哼一声“怕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凌玬不敢再接话,高信他们也已进了帐,只得老实入席。 凌玧到底是凌玧,觥筹交错之间,二三笑语之后,便引得穆徴以炫耀之态将凌玬猎熊之事抖搂了个底儿掉,甚至还添油加醋了不少,听得凌玬面如土色,偏生还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干急出一身冷汗。 酒宴过半,凌玧起身更衣,凌玬连忙也跟了出去。 “大兄舅舅并不曾亲眼见到事情经过,不少都是夸大之词,大兄不可俱信,我” 凌玧没转过身,只是微微侧头“抛开三军独自入林,然否” “是。” “遇熊之后并不发号,独你们三个围狩,然否” “是” “与熊近身相搏,然否” “大兄,虽是如此,可” 凌玧长叹了口气,“小弟,我何必定要亲眼所见,我又何必要轻信他人。你的脾气秉性,哪里还有人明白过我。这事回宫再说,去吧,少婆婆妈妈的。” 自围猎归来,凌玬几乎日夜都悬着心忐忑不安。待到回宫,凌玬再熬不住这种零碎折磨,抱着一种早死早托生的念头主动去向凌玧请罪。 原原本本说清始末,凌玬觑着凌玧的脸色道“臣弟自知鲁莽,可这次当真不能怪谢曦,他们力劝不住,只得守在臣弟身边拼死保护臣弟。求大兄明察,只责罚臣弟一人。” 凌玧看了他良久,忽的问道“小七,假如有一天孤交给你一支军队,你当如何掌兵” 凌玬没想到他不问猎熊,却有此一问,怔愣片刻答道“运筹帷幄,身先士卒,奋勇杀敌” 凌玧笑了笑“杀敌是将士们的事,献策是谋士们的事,作为主帅,你最大的责任是凝聚军心,调度兵马,于万千种可能性中择定出最正确的决策。” “可是若是连主帅都龟缩不前,又如何凝聚军心,勉力将士们杀敌呢” “大兄同你讲两个故事。”凌玧并不因他质疑而不悦,极富耐心地娓娓道来“第一个故事,相传上古有一国君,天生神武有力,最爱与国之勇士角斗。有一次,他赴别国会盟,盟地设有九鼎,别国激他说得此九鼎者得天下,若是他能举起鼎来,就证明他是天命所归,天下诸国当臣服于他。你猜如何” 凌玬蹙起眉,喃喃道“这如何是好事已至此恐怕他也骑虎难下,明知不可为也要一试了。” “他果真举了鼎,结果砸折自己胫骨,猝死他乡。因他年轻无嗣,又是暴亡,国内储位不明,内乱三年,险些断送了数百年祖宗基业。” 凌玬听完,低头沉默不语。 “第二个故事。有一弱小偏狭之国,国内主君年幼,国外强敌环伺,此国之相受先帝遗命,统揽军政大事。他本是一文士,数年领兵出征与敌国作战,并不曾发一弩杀一人,但他治军井井有条,治国张弛有度,士卒皆能为他效死杀敌,百姓对他敬爱有加,敌国也惧他声威不敢轻易来犯。” 凌玧微笑着看向凌玬“宝儿,在这两个故事里,你觉得谁是更有力量的人” 凌玬已经领会了他的用意,轻声答道“那位弱国的国相。” “这位国相并不能上阵杀敌、冲锋陷阵,你以为他是个怯懦之人吗” “他是个勇敢的人。”凌玬斩钉截铁地回答“举国托于一身,他若有半点闪失,后果可能会比那个举鼎而死的国君更加可怕。” 凌玧颔首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惹无妄之灾。光有一腔血勇,一身蛮力是没有用的。你既然站在了这个位置上,你所能发挥的力量便远远超出一个小卒,一名勇士,同时你的责任也比他们要沉重得多,你明白吗” 凌玬垂下头,吸了吸鼻子“大兄,臣弟知错了。臣弟不该逞匹夫之勇,丢下三军独自去冒险狩猎。” 凌玧忍不住伸手理了理他鬓边几缕碎发,“犯错倒不怕,怕的是没有改正的机会。幸好,你还给了大兄这个机会。你若是伤着一星半点那大兄永远不会原谅你。” 凌玧说到最后几句声音微颤,凌玬陡然想起那日围猎归来,自己扶兄长下马时,他的手是冰凉的,腿脚是软的,人也有些恍惚。 大兄那样的担心和害怕。 直到此刻,凌玬才突然后怕起来。万一那时黑熊拍到了他的脸,万一真出了什么岔子或者留下终生缺憾,或者再也见不到大兄 凌玬情不自禁抱住凌玧的腿,眼圈红了。 “你小子这会儿才知道怕果真大兄比那黑熊还可怖么”凌玧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那股似笑非笑的淡然。 凌玬一个激灵,怎么这话都让他知道了我们之中怕不是出了个叛徒 “谢曦”凌玬暗暗磨牙。 凌玧示意他放开手,站起身取来了藤条。 凌玬一见那玩意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凌玧教训他真正动家法的时候并不多,只是但凡一上了家法,那就绝不是好过的。果不其然,一顿胖揍下来,凌玬连哭都哭不动了,整个人咸鱼一样挂在案几上瑟瑟发抖,哪儿还看得出半点猎熊时的狂傲威风 “下次秋狩,你接着淘去,啊。”凌玧蹲下身拨了拨他湿漉漉的额发,微笑着柔声道,“看看再给哥带点什么惊喜回来。” 凌玬面无血色地摇了摇头,深深喘息了几口气才断断续续道“不不敢了。熊罴虎豹都不及大兄万分之一可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无期 燕宫后苑最荒僻处的永巷,是最下等的宫人和获罪、不得幸的嫔妃居住的地方,狭长阴暗,终年难见阳光。这儿长年死气沉沉,生活在这里的人毫无指望,不过行尸走肉的活着罢了。 然而,一个小小的男孩打破了这片沉寂。 这孩子约莫四五岁,比同龄人瘦小得多。人虽小,一双眼睛却灵动有神,一看便知是个聪明孩子。 晨起,这孩子便从一间狭小但还算完整的小屋里钻出来,拎着一只比他腰还高的木桶“噔噔噔”跑得飞快,往永巷最深处那口共用的老井去打水。回来的路上,各家各户也都吱吱呀呀开了门,看着他那一声不吭鼓着腮帮子闷头提水的小模样,都纷纷笑着唤他的名字。 “哟,无期又这么早就把水打回来啦” “嗯。” “无期,你娘还有新织出来的布没有我昨天弄到了几两猪肉,可换不可换” “再说罢我不爱吃肉。”他怕娘点灯熬油地织布。肉可太奢侈了。 “无期,来我这吃口馍再走吧。明儿别起这么早了,我叫我家那口子打水回来给你家带一桶去。”这是一对结成了对食的年轻宫女和太监。 “不了,娘等我呢” “呀无期” 他们都忍不住站在门槛上同无期打招呼,或者摸摸他的小脑袋,或者试图帮他一把。无期话很少,且几乎从不接受这些街坊邻居的好意,埋头只是专注地拎他的水,幼稚的小脸挂着严肃而老成的神色,显得格外可爱有趣。别看人小,水提得却稳当的很,那样长的一条路走下来,水洒不出几滴。 邻居们都望着他走远,这才纷纷叹着气各回各的屋。 这么多年来,这可能是永巷的第一个孩子。 无期便是和静公主之子。和静为幽君厌憎,年纪又小,身骨未成,照理说怎么也不可能有孩子,即便有也多半保不住。但造物就是如此弄人,她来幽没多久便有了这个孩子,且九死一生地生了下来。 众人都以为有了孩子,和静便能时来运转慢慢笼住赵硕的心,谁知孩子满月之时,照幽国旧俗令巫祝测命,巫祝大惊言此子邪紫罩门,乃千古未见的不祥孽胎。赵硕大怒,险些当场下令溺毙无期,幸得在场的史令苦谏“杀子违人伦伤天和,为陛下千秋圣誉计,何苦为一襁褓婴儿招此恶名呢卜命之说未可俱信,且小皇子之天命如何,全在陛下。望陛下三思” 于是和静连同无期都被打入永巷。因着赵硕那溢于言表的仇视和厌憎,直至无期四岁,也无一人敢提开蒙之事。渐渐地,没人再把无期当皇子看待,赵硕的宠妃们所生的那些娇生惯养的皇子长日无聊,或许是大人唆使,或许是小儿欺弱的天性,他们最爱干的事就是来永巷寻无期的麻烦,时常拿着石子、弹弓、马鞭将无期打得遍体鳞伤。 有一次,无期被打得一路从永巷逃窜到了前苑,那些纨绔公子哥儿们的体力远不如他好,早被甩得远远的,无期却还一直狂奔不止,不提防一头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那人被他如此大力地一撞,竟只是踉跄了几步便稳住,并不曾摔倒,反而眼疾手快扶住了差点扑个跟头的无期。 无期不知自己冲撞了什么贵人,吓得呆了。那是个中年人,长髯青衫,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韵,上下打量了一眼鼻青脸肿满身污渍的无期,皱起了眉头。 “宫里何时有这样不知规矩的小奴了且年岁也太小,不成体统。”他侧过头望着身边陪侍的内监道。 内监忙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那人神色先是一震,而后又深深蹙起了眉,却不好多说什么,长叹了口气。 他走进无期,蹲下身来平视着无期,“你叫无期” 无期很紧张,却还是点了点头。 “会说话吗可读过书没有” 无期摇摇头,又点点头,终于开了口,却是很不利落地蹦字“娘不说话,无期也不说。” 那人看了他半日,摸了摸他的头“是个聪明孩子,可惜了。” 内监环顾了一圈四周,小声劝道“颜将军,咱们走吧。这孩子在宫里就是个忌讳,任谁也沾染不得的。” 颜将军点点头便走了。无期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谁知第二天,一个小内监抱着一卷兵书、一卷剑谱和一把小木剑偷偷来敲了无期家的门。 “这是颜将军送给无期的。” 和静讶然,想用手语比划或是写字又怕这小太监看不懂,便叫过无期,拿了根柴火杈子在泥地上划字,命无期转述。 “娘问,是颜祀颜典之大将军吗” 小太监忙点点头,“正是。将军怜惜小皇子,说境遇虽难,还请夫人尽力教养。男娃不可失了血勇,有空便教无期读读兵书,练练拳脚,起码以后得保自己不受人欺负。” 和静呆住了,眼里霎时充满泪水。小内监尴尬地搓了搓手,“时候也不早了,奴才不敢多耽,让人知道反而不好。夫人多保重。” 和静忙一拍无期,无期会意地跑到前头,一路将小内监送出永巷,且一直瞧着内监远去的方向,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回来。 回来便看见娘坐在灶台旁边怔怔落泪,无期慌得连忙跪下,“娘无期错了。” 他其实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在他印象里娘极少流泪,现在这样伤心,不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谁。 和静自打生了无期又被打入冷宫,余媪和落蕊都以为,以她病弱之躯恐怕活不了几天。谁知女子虽弱,为母则强,和静自到了永巷,反倒一天比一天精神。余媪和落蕊因是罪婢之身,各自每日都有极重的粗活要做,不能时时帮衬她,和静便一个人学会了烧火做炊、浆洗缝补,将还在吃奶的无期往背上一捆,成日价忙得脚不沾地,却始终亮着一双眼,比从前住在宫苑里要快活许多。 待到无期大一点,和静便每天都拿烧火的杈子在泥地上教无期写字,又托落蕊她们教无期说话。因落蕊不能像和静一样时时刻刻同无期在一处,故而无期的吐字发音总不十分顺畅。饶是如此,和静还是发现无期的聪明远超常人任何字、任何话,他但凡看一遍听一遍便记住了,即便当时不能全懂,事后通过别的东西触类旁通也能自己猜个八九不离十。 无期是那样的懂事,永巷里人人都喜欢他,又心疼可怜他的身世。 和静摸着儿子的头,要他起来,比划着告诉他“娘不是生你的气,娘是高兴有好心人愿意帮你。以后要好好学颜将军给你的书,还要好好练颜将军给你的剑。下次再遇上欺负你的坏人,你要跑得再快些,别叫他们追上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天灾 嘉延二十六年,雍国遭遇数十年不遇的大旱,一时饿殍无数,灾民四处疯涌,官府镇之不住。 凌玧咬着牙调了两年的国库存粮,连宫里都下了节粮令,除上元宫外,其余各宫各苑吃用全部减半,才算勉强凑够了救灾的粮食。可是,最大的问题还不在于赈灾粮,而在于 朝中无一人敢去赈灾。 往年某地有灾,往往先从毗邻调粮救急,再从朝廷拨库帑开粮仓,遣出赈灾的官吏对灾地而言如降甘霖,没有不众星捧月的,不但能得令名,更有那心狠手黑的便能想法子从中盘剥取利,只要不闹出大乱子,这事哪朝哪国都不鲜见,一向也是民不举官不究,大家落得乐意。 但今年不同。谁都知道,这一次的灾情非比寻常,不是一郡一县,而是举国上下处处告急,全等着朝廷救灾。如此形状,恐怕前脚刚从都城迈出去,后脚在半路便能遭灾民劫道,一个弄不好引出民变更是重罪,谁有胆子去干这等九死一生又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凌玧极为气恼,然而再恼也不能硬点了人去做。这是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若所遣特差不是心甘情愿为国效命,但凡出了半点差池,朝廷可再也没有第二份积年存粮了。 “卿等俱食君禄,如今国家有难,百姓遭殃,竟无一人愿为朝廷分忧,解黎庶倒悬。尔等扪心自问,可还有一丝为臣为人的良心吗” 满堂喑哑。放眼望去,这殿上站着的人不是贵戚,便是贵胄这些年老皇帝虽深居简出不理庶务,用人之权却是拿捏在手里半点不曾放松。他早年吃了“五王叛乱”的亏,对至亲至近的藩王们是一压再压,却又更加不肯信赖外臣,唯独偏信外戚与旧贵,这才有了如今朝堂上的这番格局。 凌玧在心底深深地叹气。这些人或许没有谋逆的胆量,但同样的,他们之中大多数也不具备兴国的才干;就算是有些本事如高信穆徴之流,又各有各的一把小算盘,都是人精,断不会冲出来做这个出头鸟的。 眼见陷入僵局,凌玬忽从丹陛之侧径直下阶,走到殿中拱手跪下,朗声道“殿下,臣愿往赈灾。” 凌玧心里一惊,暗暗懊悔怎么忘了这个混小子也在一旁听政 “胡闹你才多大年纪,连都城都没出过,如何懂得赈灾这样的大事让你听政是学习,若认真抢起差事来,岂非让人笑话我雍廷无人”凌玧边冷冷地扫视着下面的群臣,话说得阴阳怪气,狠狠挤兑他们连个黄口小儿都不如,心里却是暗暗着急他了解幼弟的个性,若是再没人接腔,他便充定这个英雄了。 孰料凌玬直愣愣答道“是啊,殿下,我雍廷确实无人了。臣虽年幼,亦是父皇之子,殿下胞弟,理当为父兄分忧。” 凌玧不知是该气该笑,只是话到此,再指着鼻子骂大臣也无用了。他不禁深深望向凌玬的眼睛。 那双眸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甚至不是愤懑赌气,不是逼于无奈,而是隐隐闪动着兴奋雀跃,像有一团火在里面燃烧。 凌玧突然明白了,这孩子不是在满朝无人应答后出于少年意气才挺身而出的,他从一开始就渴望着这个机会,他等的就是无人肯去的局面出现。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六年前,凌玧就曾问过他何为赈灾之根本,那时他太小,尚不足以想出真正的好办法。只是凌玧没想到,这个问题他并没有忘记,他一直在寻找答案。 凌玧深吸了口气。当真要把国运赌在这十三岁的少年身上吗 “好,那孤问你,你预备如何赈灾” “臣请提领一千兵马押运粮食,殿下还要准允臣带上臣要的几个人,其他的事,恕臣目下难以言明。若赈灾不力,臣甘受国法处置。” “只一千人,够用吗” “再多了他们的开销臣负担不起。这一千人臣想请高太尉帮臣挑选,要上过战场的,最好是打过洛邑之战的,若实在凑不出一千,能有多少是多少。兵贵精不贵多。” 凌玧看向高信,“太尉” 高信躬身道“臣遵旨,定全力襄助七殿下。” 凌玧颔首,又问“你还有什么要求当着诸卿一并说出来。” 凌玬认真想了想,道“那就拜托诸位臣工,没事在家少吃点饭,朝廷的禄米紧张,要珍惜啊。” 毕竟是头一次离都办差,凌玧坚持带凌玬去陛辞父皇。 凌慑与幼子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一见之下才惊觉这最小的儿子竟也到了能独当一面的年纪,许是他真的老了 “起来吧。”凌慑歪在靠枕上,费劲地眯起双眼想细细打量凌玬,“你过来,让朕看看你。” 凌玬没怎么经历过这种场面,面前这老迈病重的皇帝于他而言几乎只是一个存在于概念之中的符号,不由得下意识望了望身侧的凌玧。凌玧忙道“愣着干什么,不是每天都念叨想求谒父皇龙颜吗” 凌玬会意,赶忙上前几步,于榻前重新跪下。 凌慑的手像枯枝一样干瘦,像铁戈一样冰凉,在凌玬脸上抖抖索索摩挲了几下。“你长得倒不很像你母后。太子像她,你也不像朕。”凌慑皱着眉在记忆中苦苦翻腾了一回,忽笑道,“朕想起来了,你倒有几分像高祖的画像。” 凌玬和凌玧俱是心头一震,有些费解地看向凌慑。 “太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比这还要小,已然能只身赴国难,救洛邑之围,助朕平五王叛乱。你是太子一手带大的,朕信得及。” “是,臣定当不辱使命,为陛下与太子分忧。” 凌慑说了这两句话便已有些气息不稳,一旁侍候的内监轻车熟路地上来,凌慑冲他们兄弟俩摆摆手,凌玧知他不愿以真实病貌示人,连忙带着凌玬行了礼退下。 回东宫的路上,凌玬还是没忍耐住,低声问凌玧道“大兄,父皇说我像高祖是什么意思我真的像吗怎么从前没听人说过。” 凌玧淡淡一笑道“能是什么意思,父皇从前没细看过你,如今看了,觉着你既不像母后又不像他,横不能说你像捡来的吧” 凌玬喷笑,旋即将这点疑惑抛却脑后,又像小时候一样抱住凌玧的胳膊往他怀里拱“父皇那是什么眼神儿,我明明最像大兄。” 凌玧低下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目光又怜惜又伤感,嘴上却嫌弃着“车里这样热还贴你都多大了还跟没断奶似的你叫哥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去” 依例,皇族成年方可代朝廷外出视事,这也是凌玧、凌瑾、凌珩等俱皆提前加冠的原因。如今凌玬十三岁,提前加冠也不是不行,只是赈灾之事是临时决定的,灾情如火,也等不得一套繁文缛节的冠礼办下来再动身,凌玧只有特事特办,于凌玬临行前亲自为他梳发盘髻,以彰成人之意。 这还是凌玧第一次为人梳发。凌玬的头发又黑又硬又密,他稍有不慎就拉扯得凌玬嗷嗷叫痛。“大兄,要不请宫人来梳上去,你插个簪就完了。” 凌玧扳回他的头不许他乱动,动作却放得更轻柔了些“你忍忍不成吗大兄轻一点。” 凌玧好不容易梳顺了头发,笨手笨脚地将它们高高束起来,但要他去盘出皇室那种精致繁复的髻却是再不成了。于是凌玬的头发就这样像一束马尾似的顶在后脑勺,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大兄”凌玬在铜镜里看了看,委屈得直跺脚噘嘴。 凌玧自己也忍不住笑,“七殿下将就将就吧,孤能梳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我就这样出去见人啊” “那怕什么,孤觉着看久了还怪神气的。” 凌玬来回转了几圈,又不敢认真顶撞,只好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生闷气。 凌玧慢慢踱至他身边,抚了抚他的头“宝儿,抱歉。” 凌玬吃了一惊,不知他为何会为这么点小事突然折节,只得转圜了脸色道“大兄何以如此言重这是大兄的心意,臣弟不是不知好歹的。” 凌玧摇摇头“孤是抱歉让你小小年纪去担这么大的责任。但凡有第二个人可用,孤也绝不会答允你去的。” 凌玬笑了“大兄知道,臣弟是立志要做一番大事业的,臣弟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凌玧轻叹道“可不该是现在,不该是这种局面,不该” “大兄,”凌玬站起身扶住他的肩,“大兄当年遭逢五王叛乱,哥哥姐姐们还未成年便去国离乡,难道都是应该的吗不会有谁把一切都铺平垫稳了来等我们慢慢长大。嗟予遘阳九,何能力不逮哥,你放心。” 少年脸上全是张扬的神采,映照得整个屋子都熠熠生辉。“等我回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人祸 然而凌玬离都方月余,比举国天灾更为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六国歃盟举兵,古蜀自南岭、辽国自西北草原、以晋为首的关外四国联军虎踞峤山、虎牙关,四面八方将雍国团团围住。 “无耻之尤饕餮不足”凌玧脸色惨白,将案上的东西稀里哗啦全部掀翻在地,“这些年朝廷坚持绥靖,绥靖得妻离子散,绥靖得国库空虚,却是养虎遗患,愈纵愈骄,养出这一干闻着点血腥味就要上来撕碎你的虎狼来” “殿下”高信微微皱眉,用眼神示意凌玧这话过了,其中怨君怼上之意若是传到凌慑耳朵里恐怕有大麻烦。 然而凌玧忍了这么多年,到如今兵临城下亡国在即,实在忍不下去,拍着桌子吼道“怕什么事到如今还怕说一句国策有诖姑息养奸不过如是列国俱是狼子野心,哪里还有什么上邦气度仪礼相交不过是互相撕咬,你死我活目下听闻我国天灾,父皇重病,岂能不闻风而动欲瓜分而后快” 高信穆徴等一干重臣见凌玧如此盛怒,也只得噤声待他发泄完了再进言。 凌玧缓过这口气,看着众臣道“情势危急,再不容各位左推右拒,有什么章程都说说。” 高信一反素来明哲保身的老滑之态,头一个站出来躬身道“殿下勿忧,裴将军常年驻守虎牙关,老成坚毅,想来一时还不至失手。臣请立即带兵赶赴峤山,与裴将军成掎角之势,共御关外军。” 凌玧颇感意外,目光一时也有些复杂“太尉真不愧是与孤父子同历患难之人,紧要关头总不教孤失望。” 高信头埋得更低“不敢当太子谬赞。举国重灾,臣亦忧心如焚,然臣当日宁受殿下重责亦不敢妄离国都,便是深恐重灾之后,别有大乱。” 他算是彻底替自己开脱了,穆徴冷冷一笑,正欲说话,只听凌玧道“太尉老成谋国,国之干城也。准太尉议,请君即刻领兵赴关。” 凌玧又转向穆徴“宪侯。” 穆徴忙收敛与高信争竞之心,肃容应道“臣在。” “古蜀有南岭相阻,孤猜他们不过是趁火打劫做做样子,实则观望着东面局势。孤只给舅舅一万兵马,别嫌少,你去南岭同蜀军对峙,只需耗着坚守不出,不必硬拼。若是东边挡得住,古蜀便成不了气候。” “领旨。臣定死守南岭,不叫蜀军北进一步。” 还有一路辽军,众臣都屏气凝神等着凌玧的调度,凌玧却蹙眉转着手上的扳指陷入了长考。 穆徴见他如此为难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殿下,若是实在一时寻不着合适的人选,臣冒死举荐犬子穆荣,他虽不曾独当一面,然随臣在行伍之中历练多年,想来也能为朝廷卖一膀子力气” 高信嘴角含着微不可察的冷笑。 凌玧心中不悦穆徴未免也太心急了,且无论穆荣才干如何,这时候推出来多少有趁火打劫的意思。 “舅舅举贤不避亲,足见为国尽忠之诚。”凌玧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只是孤方才一时沉默,是在认真考虑一个更好的主意。” 穆徴只得顺着应道“愿闻殿下金旨。” “七皇子凌玬一路赈灾颇见成效,三日前孤收到来信,说他将至西陲,除赈各地急灾之外,还收编了不少难民入伍。”凌玧说到此眼里方有了一丝暖意“此子于大事上颇有主意,孤的意思是,现如今朝廷已然分兵乏术,不如让他带着他离都时的人马并收编的士卒,直入草原镇慑辽国。”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原本凌玬前去赈灾便没人看好,不想他做的井井有条,并不曾听闻哪里出现大的骚乱,不能不说是祖宗保佑;而如今凌玧让他一个黄口小儿带着数千乌合之众北御强敌,这更是冒天大的风险,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殿下所言固然上善,然七皇子身负赈灾重任,若是贸然调去御敌,倘若哪处灾民暴乱岂非陷我雍国于内忧外患” “七皇子毕竟年幼,从未真正统帅三军外御强敌。兵者凶器也,关乎死生存亡,倘若一时有个差池,该如何是好” “殿下三思啊” 凌玧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孤命七皇子赈灾之时,为何没人说他年幼不当担此重任” 高信率先跪下高声道“七皇子领兵赈灾,游刃有余,足证殿下银潢毓庆,璿萼分辉。七皇子乃御辽当仁不让的人选,太子英明。” 穆徴从背后狠狠瞪他一眼,但事已至此,也只得不情不愿地随声应了。 凌玬在收到凌玧来信后,半分犹豫都没有,命一个副差并两百士卒留赈最后一个灾县,自己带着大军日夜兼程赶往西北草原,待他赶到时连辽军的先锋都还没来得及扎营。 “来得好快”一片獠牙铁甲的辽军中,一名头戴纶巾身着白衣的年轻儒生按着马辔从主帅身侧缓缓向前,“据之前的线报,雍国纵然派兵也不当这样及时,王爷,此事恐怕有变数,对方以逸待劳,我军不可轻举妄动。” 主帅很是信服这儒生,颔首道“子骞所言极是,传令三军,先扎营驻防,再派细作打探清楚对方领军何人” 这弱冠儒生正是曾经的雍国五皇子凌珩。 他自幼年入辽为质后,便被交与辽左贤王萧焯看管。萧焯原也没把个毛孩子放在眼里,不过是好吃好穿地供着,得闲时还会亲自探望一番寒暄几句。孰料未过多时,萧焯便发现这孩子不但见事明白,胆略非凡,且性格极似草原儿女的开阔豪迈,小小年纪被远送出质,也并不见他沮丧颓靡,反而吃得好睡得香,整个人都生机勃勃的样子,叫人看了心里喜欢。渐渐地,萧焯将凌珩时常带在身边,也不为着什么,只觉得听他说话十分有趣。 凌珩第一次给萧焯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六年前。彼时辽帝萧炎召左贤王萧焯、右贤王萧灿等诸王议十年祭神的大事,命诸王数月之内务须为祭典献上罕见奇珍。萧焯为此极其头疼辽国是以游牧为生的民族,作坊工艺远不如中原,短时间内要想弄到什么奇珍异宝,唯有靠掠杀边邻,这也是辽国一贯的传统。然而萧焯与其他草原诸部落王不同,他有更大的野心,所以比任何人都更加珍视自己的军民,若只为区区抢些财宝便要劳师动众伤筋动骨,他是绝不情愿的。 议政时凌珩也随侍在侧,待晚间回到左贤王营帐,凌珩开了口“王爷可是为祭典献宝而烦恼” 萧焯心情不好,也不耐烦哄小孩,摆摆手道“不与你相干,回去早些休息吧。” “祭典乃大事,若是祭礼随意敷衍,得罪皇上固然不好。若是献得好,得了皇上欢心王爷,皇上年逾不惑,可至今无嗣呢。” 萧焯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如同鹰隼般冷冷盯着凌珩。凌珩只作不觉,仍笑眯眯地说道“然而若要寻到好宝贝,免不了或劳民伤财四处搜刮,或兴师动众强取豪夺,如此折损实力,算下来买卖是亏是赚,便不好说了。故而王爷烦恼,在下猜得可有道理么” 萧焯看了他半天,突然坐下来,笑道“你既然敢说穿,想必有什么惊人的高论,愿闻其详。” 凌珩半点不绕圈子,单刀直入“王爷要成大事,不但要兵马,更要紧的是钱财,或者说,钱财才是根本。仗不能不打,但断断不能打损人不利己的仗,所以咱们不能蛮干。在下听闻古蜀的织锦乃天下至宝,其最大的销路乃是雍国。雍国不但自己买,还会垄断蜀锦再销往关东诸国,如此转几道手,至关外已价值连城。然而这些年来,雍国国力衰弱,朝廷又力倡俭朴,购置蜀锦便再不如从前;古蜀正为此事发愁,若是此时王爷遣使与古蜀谈拢这笔生意” 萧焯抚着胡须认真思索一番,蹙眉道“你想的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我国不好穿锦,陛下也未必会认为几匹布几件衣裳是奇珍异宝,若非如此,这么多年为何我国不同古蜀做织锦的买卖” “此事不难,”凌珩斩钉截铁道“祭典必要请各国使臣观礼,王爷敬献蜀锦后,再向陛下进言,请陛下赐锦与众使,使臣们自然没有不欢欣雀跃的。如此一来,还怕陛下看不出蜀锦的价值吗” 萧焯来回权衡,终于还是心动,决定就照凌珩说的一试,索性命凌珩为使入蜀购锦。凌珩也不知哪来这样好的口才,竟然真的拿辽国最不稀奇的马匹牛羊换来了蜀锦,最终令萧焯不费吹灰之力在祭典上大放异彩。 自此之后,萧焯虽还防备着凌珩雍国质子的身份,却已不知不觉将他作为心腹智囊倚重,只要事不涉及雍国,无论是军政还是边贸,总会让凌珩参与其中。而凌珩也从来没叫他失望过,不出三四年光景,左贤王的势力已隐隐凌驾于草原诸王之上,除了世代强大的右贤王部,再没有人能同左贤王分庭抗礼了。 而这一次,更令萧焯想不到的是,在萧炎召集众王商议晋国发来的分雍函书时,凌珩竟主动建议萧焯抓住这个机会出兵。 “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趁诸王还没醒过神,陛下尚在举棋不定,王爷定要挺身而出主动出击出兵之后王爷要密切盯着关外诸国,若是局势大好,王爷便果断鲸吞雍国西境,趁机壮大自己;若是诸国进军不利,王爷便趁机同雍国谈条件,坐地起价,捞实惠。到那时候,无论是得地还是得钱,王爷都是只赚不赔,国内便再无一人能与王爷争竞了。” 他眼中的神采不是假的,萧焯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复杂“子骞,那可是你母国。” 凌珩一愣,旋即,仿佛听到什么笑话般大笑起来“王爷是在同珩说笑么说句冒昧僭越的话,珩自侍奉王驾,心里便视王为知己,以为王爷再明白不过珩之为人。”凌珩挑眉笑看着萧焯的眼睛“珩与王爷是一路人。王爷难不成会因陛下是王爷长兄,便心软舍了这宝座不成” 萧焯对他这直白露骨的说话风格早已见怪不怪,听他这样说也不以为忤,反而放下了最后一丝疑虑芥蒂,带着凌珩直奔雍辽边境。 安营扎寨后不久,探马终于带来了确切的消息“王爷,对方领军的竟是个娃娃,是雍国的七皇子,凌玬。” 凌珩端着茶碗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旋即稳稳喝了一口热奶,这才开口道“这倒真是没想到。” 萧焯望向他,饶有兴致地笑道“孤倒断然不会小瞧这娃娃,孤觉着你们雍国,最易出天才的娃子。” 凌珩也笑了“王爷这是埋汰我呢。我同这小七弟没怎么打过交道,我走的时候他好像还没断奶。不过据我所知,我那太子长兄对这个一母同胞看的比眼珠子还珍惜,如果连他都放出来上了前线,那只证明一种情况” “雍国东线吃紧”萧焯的眼睛亮了。 凌珩含笑点头“这也是意料之中。不过凌玬来的这样快,雍国的反应速度也确实叫人心惊了。他们虚实如何有多少兵马” 探子擦着汗摇头“先生恕罪,对方治军颇严,大小营帐数不胜数,卑下还没探到一半已有人起了疑心要盘查。卑下唯恐露出行迹误了大事,想法子赶紧脱身便赶了回来,竟未得尽知其详。” 凌珩神色渐凝,摆了摆手“你做得很好,下去休息吧。” 萧焯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先生,来者不善,接下来预备如何” “等。”凌珩的手指轻轻敲着案几,抬头看向帐中的地图“等东线和南线的消息,我想,凌玬也不敢随意出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兄弟交锋 然而凌珩的判断错了。 应该说,即使是把凌玧放在对面,也料不到凌玬的举动他就这样带着他那拢共不到五千、还绝大多数是食不果腹的难民拼凑起来的人马夜袭了辽军大营。 那是真正的“袭”。不闻鼓号、不闻马嘶、不闻喊杀,因辽军从上到下都认为以雍国如今四面楚歌的境地只会坚守不出,无一人有所警惕,故而当雍军悄无声息摸到粮草大营时,除了驻地的哨兵,其他人俱在梦中。当终于有人察觉示警、全军集结赶到粮草大营时,只看到一地的尸体和空空如也的粮仓。 据唯一一个当胸挨了一刀却还没死透的士兵醒来后描述,雍国人杀人时眼睛都是绿的,生平从未见过那样凶悍的眼神,不像是仇恨,倒像是极度饥渴的野兽见了血似的兴奋。 整个辽军都震撼了。这么多年他们习惯了掠杀边境,无论是雍国还是古蜀,中原人于他们眼中对他们而言不过待屠的羔羊。 怎么会有这样的雍军呢 萧焯脸色铁青,忍着一肚子怒火走到大帐,这才朝凌珩吼了出来“这就是你叫孤等的结果” 凌珩眉头紧锁,“王爷息怒,确实是在下轻敌了。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是我对这小子真是一无所知,实在没想到他竟然能使出这样釜底抽薪的一招来。” “如今被夺了粮草,又挫锐气,欲战不能欲退不甘,你说该怎么办” 凌珩头疼地按住太阳穴,低声道“王爷别急,让我想一想。雍国饥荒雍军来得快粮草不是焚烧,是抢走了王爷”凌珩恍然大悟“我想明白了雍军不是来得快,他们压根就在这附近雍国饥荒,连百姓尚且没吃的,这支军队又从何而来粮草他们来草原,说不定不是接到命令来御敌,而根本就是打着要来我们草原抢劫的主意” “你说什么”萧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雍国人抢我们” “人饿极了什么事做不出来,如今他们不是已经抢了么。”凌珩微微一笑“王爷放心,如今我们虽受挫,但观凌玬行事,似乎并不打算同我们拼个鱼死网破。他如果脑子清楚,就该明白东线才是关键,和我们硬拼没有好下场。既然已经棋差一招,不妨继续等,等等看他的后手是什么。” 凌珩猜得倒不离谱。凌玬这一路赈灾之行走得极其辛苦,粮食能济百姓便济了百姓,他的队伍包括他自己,几乎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连树皮野草都拿来充饥才撑到了现在,他煽动难民入伍的说辞便是 “国家有难,若是吃尽最后一粒米仍然不够,大伙儿又当如何坐地等死么你们也看到了,孤乃皇子,每日吃的尚且是树皮野草,国家不是不想救大家,是确实没有余粮。现如今若是大伙儿愿意随孤北上,西北与辽国交界处有草原,有草原就有牛羊,当然,难免也有剽勇的辽军。坐以待毙是死,奋力一搏也是死,说不定死前还能饱餐一顿,乡亲们,要不要跟孤一起去吃羊肉” 就这样,凌玬拿羊肉煽乎出来一支满眼绿光的军队,战斗力强悍得如同训练多年且身经百战的死士,干净利落地抢空了辽军的粮食。 此刻营地里仿佛狂欢的盛宴,这些士卒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这顿饭吃下来,没有一个人不将凌玬感激到骨头里去的。 跟随在凌玬身边的一位副将满心感慨,万分钦服“臣从未见过这样的用兵,殿下初出茅庐便有如此胆识谋略,真是天纵奇才。” 凌玬却一丝笑容也没有,只轻叹了口气“哪里有什么谋略,这只是人逼急了要活命罢了。待将士们吃好了,你去传命,全营整装待命,粮草清点好,分拨出一半来。” 谢曦急道“小祖宗,你又想作甚昨夜差点把臣的魂儿都吓掉了,这样冒险的事倘若” “谢曦”凌玬一声断喝,目光像剑一样扫了过去“孤传军令,你要抗命吗” 他从未用这样严厉的口吻对谢曦说过话,谢曦吓住了,一时哑口无言。 凌玬没看他,继续向副将道“派人去一趟辽营,孤要同辽军主帅阵前会谈。” “殿下” “殿下”谢曦顾不上他的凶,跪下苦劝道“臣冒死也要进谏。殿下奉太子之命守土,只需同辽军对峙便可,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冒如此大险南境穆将军领朝廷大军一万,方只是死守南岭闭关不出;殿下如今才几兵几卒,怎可轻万金之身于不顾莫非平日里太子殿下的教诲于殿下而言竟无半分用处吗” 谢曦不得已连太子都搬了出来,自知是将凌玬得罪狠了,说完便一个头叩下去俯身在地,浑身都在颤抖。 凌玬长吸一口气,半晌才舒出来,伸手去扶谢曦“起来。伯昕,你不明白,不是孤要冒险,是孤必须为雍国撕开一个口子。东线危在旦夕,宪侯那里僵持不动,如果孤这里也一样耗着,你想过没有,太子从何处调运四面御敌的粮饷列国均可以耗,唯独雍国耗不起啊。” 谢曦站起来,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殿下赤心肝胆,臣不再劝了。臣随殿下赴会。” 凌珩离国之时,凌玬还不到两岁,一晃十二年过去,算起来,这几乎是他们兄弟各自成年后第一次重逢。 凌玬与萧焯依礼寒暄后,目光便定定地落在了那位醒目的白衣卿客身上。 对方也正无比专注地看着他。 萧焯见状,笑着向凌玬引荐道“七皇子殿下恐怕已经不记得了,这位是” 凌玬未等他说完,突然后退一步,下单膝躬身拜道“弟玬见兄奉礼。” 凌珩愣了好一会儿,才颇有些手忙脚乱地上前扶他起来,尔后同样后撤一步拱手作揖还拜,再直起身与凌玬同时向前互执了执彼此的手。 那是雍国贵族兄弟之间最正式的见礼。行礼时凌珩每个动作都是磕磕绊绊的,看上去很是狼狈,然而行过礼后他又很快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淡定,深深看了凌玬一眼,微笑道“七殿下果然厉害,看来对我军虚实摸得是一清二楚啊。” 凌玬也不客气“不清楚虚实,又何敢打贵军粮草的主意呢” 两人又是一阵对视,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在这兄弟二人之间劈啪作响。 萧焯对自己这位心腹军师的脾气多少也了解一二,知道他一贯世间罕逢对手,做事极为果敢自信,而此番折在自己幼弟手里,他面上不提,心里还不定怎么憋着火。想到此,萧焯忙笑着圆场道“草原上的人要谈事,必得先喝了马奶酒,喝完酒才是朋友。七殿下,请入席吧。” 酒过三巡,话入正题。凌玬指着凌珩对萧焯道“正因为我五哥的缘故,我心里从未把左贤王当做敌人,今日也不妨斗胆在王爷面前把话说透。如今的局势,你我两家若是硬拼下去,谁也得不着好,以我愚见,寻一个双利两好的出路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 凌珩接过话道“这话倒也新鲜。如今局势如何六国围雍,我军目下不过折损些粮草,还怕隔日运不过来吗便是现在便吞了你西陲也是易如反掌,又何必同你谈什么出路。” 凌玬半点不为他这咄咄逼人的口气恼怒,笑看着萧焯道“王爷倒是可以向贵国国君请旨增粮,就怕等贵国诸王议定,再等诸王费心尽力地筹措好粮食,再等十万火急送上前方啧,王爷断不至于在这之前便饿死的。” 萧焯和凌珩的脸色都难看起来,倒不为他一语戳中辽国的痛处,而是因为他对辽国的内情如此了解,半点不像是个初出茅庐的乳臭小子。 凌珩冷冷一笑“我们饿不饿死不知道,我只知道,再拖十天半个月,整个雍国怕都要饿死了,不是吗” “是。”凌玬斩钉截铁地答道“要不然,我今日也就不来找王爷喝这个酒了。” 凌珩这才发现,这小子三两下便把话头重新拉回到了最开始那个“双损不如双利”的命题上。 “王爷劳师远征是为了什么领地恕我直言,雍国边境贫瘠的耕地于王爷而言一无是处,且强攻下来以后最终能否落到王爷手里还是未知之数。财富如今雍国已成空壳。人口王爷占领了土地,掠夺了人口,又靠什么来养活这些人呢雍国现在已成一匹饿疯了的狼,这样的狼,王爷敢豢养成狗吗” 萧焯双手撑在案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凌玬“那以殿下之见,我便领着数万大军来这儿郊游一趟,两手空空地回去” “当然不。”凌玬向身后的谢曦扬了扬手,谢曦忙上前将一张地图铺展在地上。“我来就是想与王爷做个人情来往,王爷请看。”说着起身到地图旁指着辽雍交界的近百里“两不管”荒地 “这块地不生牧草,贵国并不需要此地。它土质坚硬,庄稼极难成活,兼因毗邻贵国,我国亦无人敢来耕种。但如今我国已到生死边缘,便是哪怕能多种些野树杂根也是好的,故我有一请认此荒地为辽国所有,我国愿以重金易换,且此地日后无论产出几何,雍廷所收赋税五成送与王爷。” 萧焯的脑子飞速旋转,仔细思索凌玬可能设下的每一种陷阱,可想来想去都觉得这笔买卖自己只赚不赔。 凌珩却反问了一句“赋税五成,送与王爷” 凌玬笑着点头“是,五哥果然敏锐。与辽国做土地买卖乃是明面上的,咱们雍国如今签的到底是城下之盟,要给咱们两家一个说辞。而日后的赋税是不写进国书盟约里的。” 萧焯听到此,才算明白了凌玬的诡谲心思,简直把人心都琢磨透了。 “然而你要买地的重金又从何而来” 凌玬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这正是我要说的关键所在。雍国乃天下闻名的锻兵之国,我国所产兵器,向来并不外销。如今,若王爷愿于紧要关头同我盟约退兵,那么西陲还要兵器何用我愿将整个西陲的兵器双手奉上,以为购地之资。” 营帐里久久沉默,只听得见哔哔剥剥的营火。 半晌,凌珩开口道“你拿什么证明你的诚意” 凌玬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指了指帐外“就凭我今天带来了一半贵军的粮草。” 凌珩盯着他的眼睛不放“那么,你又怎么敢确保我军的诚意” 凌玬的手缓缓放在腰间佩剑上,轻笑道“凭我能进贵军一次,就能进第二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飞来横祸 凌玬这头同萧焯立好盟约,遣人八百里加急赶回都城请旨加印,却再没想到人从咸都赶回时不仅带来了国书,还带来了一个天惊地动的消息。 凌玬听完,一下子从位上站起,险些没稳住身子,一张脸惨白得全没了血色。 “臣临行前,太子千叮万嘱不让臣将此事告与殿下。可是臣想此事干系太大,殿下到底要早做打算。”特差小心翼翼觑着凌玬的神色,言语间颇有些意味不明。 “你做得对做得对。不然到了国破庙除那一日,我只怕还在梦里呢”凌玬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话都不甚利落,声腔直发抖。“一事不烦二主,就劳你把国书递给辽左贤王。孤今日便还都。” “殿下殿下可别意气用事,目下这头怎离得了殿下调度再者如今木已成舟,殿下就即刻回去怕是也来不及了” “不必再说了去叫谢曦他们来” 当夜凌玬将前线事桩桩件件细细交托与副将,着命办好兵铁缴置事宜,且吩咐在辽国撤军之前需得严锁自己离军归都的消息,随即便带着谢曦并十来个贴身随扈的侍从,趁着夜色避人耳目悄然向东,日夜兼程往咸都玩了命地赶。 要论何事能够令只身赴敌营尚不改色的凌玬神魂俱裂到如此田地,还待从旬日前东线的战事说起。 裴翼与高信分驻虎牙关、峤山御敌,都坚守了一个“忍”字诀,无论关外军攻势何其凶猛、挑衅何其恶毒,俱不予理会,只把死了关隘以巨石、箭矢应对,如此僵持月余,敌军虽攻不陷城池,雍国损耗也是不浅,单只粮草便几乎要断了顿。 老皇帝凌慑于病重中得知此等情形,又不知打哪儿的耳报神处听来太子前些时日怒极时所发的“国策有诖”之论,一个半截子要入土的人,竟然动起小孩脾气,同太子较劲似的,明发上谕怒指太子调度失当,前线寸功未立,还拖累举国至断炊的绝境,硬要逼着高信、裴翼诸将速战速决,力克强敌。 凌玧实不欲同病中的君父争辩,但又不能眼看着三军葬送山河倾覆,只得硬着头皮往上元宫跪叩陈情。 “父皇责备得极是,儿臣亦深知久战不胜祸患无穷。只是列国气势汹汹而来,我军若不强撑住耗尽对方锐气,贸然开关迎敌,岂非正好送上门去填了他们饕餮之欲么稍有差池,国门失守,往后就再难转圜了。依儿臣愚见,不如咬着牙挺过这一关,列国之间各有算盘,久定生变,到那时我军大可待彼自溃” “你多精明强干啊还什么愚见,怕是圣明烛照的很”凌慑阴阳怪气地嗤笑道“你定下的国策,定然是半分诖误都没有,朕竟是盲了眼瞎了心地胡乱比划,碍着你太子殿下的事儿了” 凌玧以头杵地长伏不起“儿臣不敢。” 凌慑咳喘了两下,又强提起气道“只是朕就不解了,你既嫌朕怀柔绥靖是没骨头没廉耻地卖儿卖女,朕如今遵太子殿下的旨,欲令将士振奋同敌军放手一搏,怎的殿下却又定要龟缩不出了呢难不成但凡是朕所想的,便是太子看不上的” “陛下诛心之言,臣不敢辩。只是臣若有此意,岂非与禽兽无异”凌玧这些年经的磋磨也不少,但这次却是一颗心像从三伏天寒到了数九腊冬一般,连无名之泪都不知何时顺着脸庞木然落下。“父皇,此一时,彼一时,从前的对错且不论,可如今局势危急,稳妥些总还是好的。若父皇忧心战事僵持不下” “怎么太子殿下这么快又想出克敌制胜的好法子了”极尽讥讽的语气,眼神里却满是狐疑警惕。 凌玧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半垂着眼睑答道“臣虽无半分退敌之法,总愿为陛下尽十分犬马之力。请陛下准允关、山守御照旧,臣愿出关,与敌军交涉。” 凌慑也没料到自己这素来极其恭顺有礼的长子竟还有如此骨鲠的一面,听他此言一出,心里也是好一阵震颤。只是话赶话到了这,又哪里还容得他后悔转圜;再想起此子平素处处优异、偏生与自己颇多政见不合,越发品出对方瞧不起自己种种作为的意思,那股不知从何时起积郁在心头已久的恼恨猜疑,此刻全让凌玧那一派凄绝麻木的神情激了出来。 只听凌慑冲口而出道“你既如此自恃才高,便索性让朕看看如何以你三寸不烂之舌退百万雄师” 凌玬越赶越急,到京畿已是驰骤如飞一骑绝尘,连谢曦他们都远远甩在了身后。终于赶到宫门口下马时,凌玬腿一软直扑在地上,却顾不上浑身僵痛,爬起来便往上元宫奔去。 照规矩,任何人无谕不得面圣,即使是皇子请安也需先在宫外候旨。然而凌玬再不理会这些,用力挣脱侍卫的阻拦硬往里闯。侍卫们也不敢当真伤了他,只能拉拉扯扯随他一起进了寝殿。 凌慑早已听到了外头动静,命人扶掖而起靠坐在床头,挥退了侍卫,两眼泛着寒光逼视凌玬“怎么你要谋逆么” 凌玬对这位陌生的君父虽谈不上什么感情,但自小在太子长兄教诲下,总还是存着几分敬畏。方才闯宫是一时情急,此刻到了跟前到底气怯,垂首跪下行了礼道“臣不敢。臣冒死犯颜是有要事启奏,请陛下恕罪。” 凌慑轻哼一声“你要说什么,朕大概猜得到。只是,谁许你擅离前线无诏回都了如此紧要关头,万一辽境有失,你担待的起吗” 凌玬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眼含了泪光高声道“辽境有失臣罪当诛,可若一国储君有失,陛下,何人担待得起这滔天之祸” 殿内的奴仆跪了一地,一时间静得吓人。凌慑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陡然抓起一个靠枕冲凌玬扔过去“你放肆” 凌玬叩首道“臣冒犯陛下,罪该万死。只是国本事关社稷千秋,太子千金之躯岂可轻临险境求陛下改诏,儿臣愿代太子赴晋赞襄国事。陛下” “晚了”凌慑重重抒了口气,一下子瘫靠下去,浑浊的眼里满是复杂神色“太子目下,恐怕都快出关了。” 凌玬惊得一跃而起,草草行了个礼便要告辞。“你干什么去” “臣追太子回来” 又是不停不休的一夜疾驰,直到翌日清晨才终于追至虎牙关,远远便看到太子仪仗正向着关口缓缓而行。 “大兄”凌玬连日赶路,饮食不调,全仗着一口气,到此已是强弩之末,这一声喊出来竟连嗓音也劈了。 凌玧听到他的声音,浑身一颤,站起身扶住车辕正要回头,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生生忍住,并不叫车驾停下。 凌玬这下真急了,咬紧牙关拼命催马,眼看着离太子的车驾越来越近,驾前的扈从却调转头来驻立原地,长戈当道拦住了他。“七殿下请回吧,太子殿下说不必送了。” 凌玬跳下马,绕开侍卫们的阻隔跌跌撞撞追着马车跑,边跑边哑着嗓子哭道“哥你回来我已经劝动父皇了我” 凌玧攥紧拳闭上眼逼自己不回头去看他。再没人比他更了解凌慑对他的心病,就算凌玬说的是真的,那代价 “哥我替你去我能替你” 凌玧苦笑,向车夫命道“驾快一点,尽快出关。” 凌玬被挡在关内。待太子的人马尽数过境,关口吊桥缓缓拉起,凌玧这才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 他看到他从小护着疼着、手把手教着长大的亲弟弟,此刻毫无形象地摔在尘土里,发鬓散乱,涕泪覆面,活像只被人遗弃在荒郊野岭的幼犬不知怎么脑海里就浮现出十几年前刚刚把这孩子从血淋淋的母胎抱出来的情形。 他的心像被刀刺穿一样,一股热流直冲到鼻翼。 凌玧突然高声喊道“凌玬” 凌玬的神情又是伤痛又是灰心,一向亮晶晶燃着火的眸子此刻黯然无光,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惶恐茫然。 “凌玬,给孤站起来”凌玧浑身颤抖得厉害,好像要把一颗心都从胸腔里吼出去“大雍万年” 凌玬仿佛背上挨了一鞭子,脑海里电光火石地闪过和静出嫁时那垂目一礼,戈壁荒原上凌珩亲手递来的辽国国书,一路西行所见饿殍与难民,还有从小到大在凌玧书房里看过一遍又一遍的天下疆域图 凌玧的车走远了,终于连銮铃声也再听不见。 凌玬身上的汗渐渐冰凉,寒气顺着爬遍四肢百骸,仿佛连方才大开大阖激荡万分的思绪也跟着冷了下来。 谢曦带着亲兵终于赶到,远远便见凌玬呆坐在地,指指点点看热闹的人群渐有围拢的趋势,连忙一勒缰绳涌身下马朝凌玬奔去。 “殿小爷”谢曦伸手要搀凌玬,凌玬却摆摆手,自己扶着膝盖站起。谢曦解开自己的氅袍给凌玬罩上,小声道,“殿下,快回去吧。眼下万不是与陛下置气的时候。” 凌玬什么也没说,点点头走向骕骦。 “伯昕。” 谢曦应声跟上,正要问有何吩咐,就见凌玬身形一晃,直直倒了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祸不单行 凌玬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只觉得自己一会儿像在烈火里煎熬,一会儿在冰水里打转,一会儿飘在云端,一会儿又似往悬崖底下那么没完没了地下坠 等他睁开眼时,记忆突然像断了线似的,大脑一片空白。 大宫女雪兔守在床边,最先觉察出动静,惊喜地轻呼一声“殿下醒了”慌忙一脚踹醒脚边蜷缩着打盹的张冬,“小冬子,快去请长公主” 殿内一下子活了起来,宫人们在雪兔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端来热汤热水,雪兔拧了热毛巾给凌玬擦汗,含着泪笑道“我的好小爷,小祖宗,平常这没病没痛的身子一下病起来,竟比旁人更唬人您这一睡可足足睡了三天烧可算退了,别动当心招风。也别急着说话,我先给您喂点热汤润润嗓子。” 凌玬的意识总算渐渐回笼,只是全身还是乏力,头也晕乎乎的,喝下两口汤后便哑声道,“谢曦呢召他进宫,孤有要事。” 雪兔手一顿,深深叹了口气“殿下是要问前线之事吗陛下圣旨,让殿下在自己寝宫内好生休养,不必操心军国大事。” 凌玬怒道“这是何意孤好歹也是刚从辽境前线回来的人孤” 他喉头一哽,一股寒气从肋下陡生。 凌慑的意思再清楚没有凌玧去晋国生死难料,凌玬已经是大雍最后一位皇子了。 凌慑不会允许他再来一次边关追兄,任何妄图搭上大雍命脉的冒险都势必被扼杀在萌芽之中。 待长公主到来,凌玬的情绪才渐渐冷静下来。 “玧弟的性子我了解,纵然是事出无奈,也绝不会白白送死。如今你也不必干着急,前方没有消息传来就是最好的消息。养好身子,保存力量,就是对他最大的安慰了。” 凌玬听了长姐的话,果然不再轻举妄动,只是在闲极无聊的休养中,日复一日看着疆域图,揣测着凌玧的思维,一遍又一遍思索他究竟会如何与列国周旋。 凌慑对他的软禁也渐渐放松,他找机会去看了太子妃高氏和小世子。 东宫并未像他想象的那样惊惶颓唐,高氏正拿着她自制的幼儿图册教阿旻识字念诗,眼里含着慈柔的光。见凌玬来了,高氏忙笑着吩咐茶水,又教阿旻叫七叔。 阿旻小小的人儿行事却有板有眼的很,大有乃父之风。凌玬平日还不觉着,今日一见,从心底直泛起一股酸涩的热流,忍不住一把将阿旻抱起来亲了亲,笑着逗阿旻道“阿旻,想七叔吗”阿旻抱着他的脖子一面躲一面笑,叔侄俩玩闹了好一阵,高氏才叫宫人将孩子抱下去。 凌玬一时不知话从何处起头,还是高氏先问了他“听说七弟病了,今日一见果然清瘦好些,身子可大好了” 凌玬点点头“劳大嫂惦念,些微犬马之疾不足为虑。” “无碍便好。七弟自幼强健,甚少病痛。若殿下在,知道七弟染疾必定心疼。”高氏虽还笑着,眼眶却微不可察地红了。 凌玬的心猛然揪紧,“大嫂大兄处境虽险,但你定要信他当年他何尝不是孤身入晋寻回父皇、迎回长姐。大兄一向英明果决,胸藏百万雄兵,于旁人来看是绝境,于他却极可能是峰回路转的生机” 起初他还在安慰高氏,后来越说越笃定,仿佛连自己也坚信不疑凌玧能毫发无损地回来。 高氏静静地听完,含笑凝视着凌玬,“七弟,我信他。有你这番心意,我更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了。” 凌玬微怔,脱口而出问道“你不害怕吗” 高氏微垂着头,嗓子仿佛突然哽住了,“我怕。” “可是怕有什么用呢小时候,外祖父告诉我,女子的生死荣辱虽系于家族,系于夫君,系于子嗣,但日子归根结底是要靠自己过的。有的人在高门之中过得战战兢兢以泪洗面,有的人在乡间田野过得自由自在逍遥快活,可身为女子,是留骨而贵还是曳尾涂中,连选都没得选。当我听先生讲秋水的故事时,我就想啊,若有朝一日必得巾笥藏于庙堂之上,那我也要高高兴兴地去,留一具不折不弯的骨。” 凌玧走的虽是一步险棋,但不得不说他是将列国的心思摸透了辽国内部各怀诡谲心思不一,古蜀隔着崇山峻岭有心无力;楚国并不愿晋国鲸吞雍国后直接威压于顶,与其同强大的晋国做邻居,不如有个弱雍扼制强晋;而幽、吴虽有兼并之心,奈何鞭长莫及一旦雍国灭亡,获利最大的实则只有晋国。故而列国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大多只是抱着趁火打劫捞一笔好处的心思,这也是四国军队陈兵峤山、虎牙关却迟迟难进一步的根由。 凌玧得以安安稳稳站在诸国将帅面前而不是立刻被抓起来处死,也是因为他一早便知道,灾荒不止在雍国爆发,而是蔓延到了整个大河流域,换句话说,列国的军粮也快断了。 凌玧一面明着谴责诸国暴行,一面私下与除晋国之外的其他各国将军陈说利害,经过长达十一天的交涉,终于与诸国签订了停战盟约,同意将古丹城赠还楚国,河东地搁置争议与晋共耕,赠幽、吴十万金,分五年缴清。 其他诸国对此结果都很满意,唯独晋国,原本打着鲸吞雍国的算盘,再不济也要彻底占有河东地,谁知联盟在凌玧分化瓦解之下,皆不愿坐视晋国获利。四国军队都在晋国境内,晋国也不敢公然撕破脸皮,只得忍气吞声签了盟书。然而,待其他三国大军一撤,晋君魏铎便悍然扣押了凌玧,发书雍廷,声称凌玧“举动失仪”不堪为储君,为两国长远和睦计,晋国暂留凌玧为质,并请雍廷速送太子妃与世子赴晋。 书传至雍廷,朝野哗然。 凌玬生平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对抗凌慑。 私谈无效,凌慑闭门不见,凌玬迫不得已于宣殿外敲登闻鼓,逼凌慑临朝听政。 凌慑在侍从搀扶下强撑病体出了深宫,终于迈进十三年未曾踏足的宣殿。 “陛下万安”大臣们行过叩拜大礼,俱是战战兢兢伏贴在地谁都知道一场惊天风暴就要来了。 凌慑点点头,黄门忙高声宣道“免” 人群窸窸窣窣地起身,立时便显出只有一人还孤零零地跪在殿外。 凌慑灰败的面孔因压抑怒火而显得愈发黑沉,半晌,他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凌玬,登闻鼓乃国之重器,非危急存亡不可妄动。依律,凡敲登闻鼓者,不论事由先杖十,尔可知晓” 凌玬腰背挺得笔直,面上纹丝不动“臣有要事奏与陛下,甘愿受罚。” 凌慑气息一岔,忙举起一只炮袖遮面咳喘,另一只手用力向下挥了挥。黄门只得传命道,“依律用刑。” 大雍自有国以来,当廷受杖的臣子倒不少,可几乎没有哪位皇族受过这份罪。一时间朝臣们面面相觑,眼见得持杖的武士鱼贯而入,终于有人带头跪下求道“法不加于尊,陛下三思啊” 凌慑好容易缓过这阵咳嗽,见此情形气得脸色青白,将案几上的物什全部扫翻在地“放肆国法岂容儿戏给朕重重地打” 再无余地,武士们布好刑凳,凌玬也不要人拖拽,自行伏上去,将衣袖一角塞进嘴里紧紧咬住,那又粗又沉的实木刑杖便伴着生硬冷冽的风声砸了下来。 那一下的力道仿佛要把整个人活活拍成肉泥,凌玬一瞬间还感觉不到痛,只觉得全身震得又酸又麻嗡嗡作响,眼前黑了片刻,那剧痛才直窜到心里。 “一、二、三、四”武士冷冰冰地报着数。 廷杖分量不比其他,若是真下死手,一下要人命的都有。凌玬贵为皇子,行刑的武士虽避开要害,但因凌慑盛怒之下亲口说要“重重打”,故而谁也不敢放水,都是实打实地下棍,十下,足够一个成年男子疼得昏死过去,何况凌玬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捱到第六下时,凌玬已是满眼昏花,耳边只有尖利的耳鸣,五脏六腑都像被人攒在了一起,一阵阵地恶心想吐。平常长兄教训他时,几下藤条都能叫他又哭又叫,大兄总骂他娇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靠什么一声不吭地撑过这追魂索命的廷杖。 他下半身几乎已没了知觉,但意识还清醒着,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嘶吼道“凌玬,不许晕你的话还没说完,晕过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十杖行毕,武士跪下向凌慑复命。凌慑冷冷问道“他还醒着吗”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大殿内的气氛死一般沉寂。依登闻鼓律,若捱过廷杖后神志不清,无法面君奏对,便视作击鼓无效。 武士答道“回陛下,七皇子神志清醒。” 凌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既如此,带凌玬上前奏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当庭抗辩 凌玬根本起不来身,侍卫们几乎是半搀半拖地将他带上殿。他直不起腰,勉强伏跪于地,痛得浑身发抖,却尽全力提着声气道“臣请陛下切勿中晋国奸计若送太子妃与世子赴晋,则等同许认太子为质。天下焉有与别国为质之太子乎” 凌慑淡淡问道“那依你之见,可有法子令晋国放太子归国” 凌玬双手撑着地面,汗珠子一颗颗滚落。他闭了闭眼,咬牙道“以臣愚见,既然太子已与列国定盟,陛下便可据此与晋商谈若无太子主持,河东地共耕之事断难成行。若晋国肯送太子归国,我大雍为感其诚,愿将河东地赠予邻邦” “屁话”凌慑大怒,也不知他一个久病缠身的人何来如此力气,拍的案几劈啪作响。“你说没有为质的太子,这不错。朕所以答应晋国,是因为在朕心里,凌玧已不配为储君” 此言一出,群臣哪里还站得住,呼啦啦跪了一片,此起彼伏高呼陛下三思。 “凌玧乃朕嫡长子,费尽心血培养多年,朕今日说这番话,岂不比卿等痛上十倍可众卿知道此子做了什么吗他为与列国媾和,割城献地,赔款纳贡,我大雍何时有过如此屈辱若你们甘愿要个丧权辱国的君主,朕二话不说,拿河东地换他回来,朕自绝于宗庙之前” 话说到如此地步,哪儿还有人敢为凌玧求情,群臣都是活成了精的人,心中雪亮太子是大势已去,该琢磨投靠新主了。 凌玬却丝毫不理皇帝如此作态,直愣愣地继续硬杠下去“陛下此言,甚为不公太子为国和谈,立此城下之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非如此,列国焉能撤军而去归根结底,要怪也只能怪我雍国国力衰微,势不如人。” 凌慑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你今日是来跟朕论功过的你还有半点为臣为子的样子吗” 凌玬叩首道“臣不敢。臣恳请陛下念太子数年协理国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你不必说了。”凌慑斩钉截铁地摆手“以河东地换凌玧不可取,晋国无餍足之时,此风断不可长。谁再发此谬论,以叛国罪论处” 凌玬忍着剧痛强撑起身同凌慑对视,凌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暖意。半晌,凌玬终于垂下头答了声“是。” 凌慑心里微松,然而还没等他喘口气,凌玬再次高声道“然陛下不当送太子妃赴晋” 凌慑这辈子都没被儿子这么羞辱过。想当初凌玧为太子时,就算有再大的能耐,在他面前也向来是耐着性子觑着眼色赔着小心回话。而这小儿子,就像不知道什么是怕似的,非要把他逼到绝路上不可。 凌慑的心突突直跳,他恨不能一声令下把这原本就没有多少感情的不孝子拖出去打死算了可是他不能。 凌玬的下颚轮廓分明,一看便知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他直到此刻还竭力撑直了腰背,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无可畏惧的气息。 是啊,他不怕。他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已经是雍国唯一的皇子了。 凌慑闭了闭眼,声腔突然软下来,“子寰。” 凌玬没反应过来,凌慑又叫了一遍,扫视着静若寒蝉的朝臣们,轻声道“寰宇之寰。这是朕为七皇子早就拟好的表字。朕怕没有日子看着七皇子成年,就算是提前祝他及冠了。” 凌玬呆住,早有闻弦知意的大臣转而向凌玬行了半个君臣礼“恭祝殿下。”其他人回过神也忙纷纷跟上。 凌慑微笑道,“子寰,你日后会明白朕的苦心,高氏的事你就不要再过问了。” 他甚至已经改了口,不再称太子妃。然而一个“高”字倒提醒了凌玬,凌玬忙抬头道“陛下主意已定,臣亦不敢多谏。然高太尉还在前线驻守,若长嫂入晋,岂不寒了太尉之心,动摇三军士气” 他脑子转得快,凌慑都忍不住在心底赞叹,面上却依然不动如山“朕已有旨意给高太尉,太尉不日将还朝。前日,古蜀业已退军,你舅舅也快回来了。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凌玬的一颗心像坠了千斤重的石头,飞速地沉了下去。身上的伤也愈痛愈烈,耳边再一次嗡嗡作响,恍惚觉着凌慑还在说些什么,却渐渐再听不清。 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望寒心过,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支撑他早已崩塌的精神。 大兄,这就是你深爱了一辈子的大雍,这就是你忠孝了一辈子的父皇。 凌玬倒在了殿上。 正当人们乱哄哄地关切凌玬伤势病情时,侍立在龙座一侧的黄门突然惊叫道“陛下陛下不好了” 嘉延二十七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才十一月,西北风便吹得黑云压满了天边,阴沉沉不透半点暖意。有经验的老人都说,这怕是要下场几十年难见的暴风雪。 果然没过两天,雪就一阵紧似一阵地下了起来。伴着漫天风雪而来的,还有太子妃高氏与世子凌旻在赴晋途中不幸罹难的噩耗。 晋国宣称高氏母子是遭山匪抢劫,不慎坠入河谷,待晋军闻讯赶去相救时为时已晚。晋国打捞了遗体,在征求凌玧同意后将其送还雍国。为表安慰,晋君魏铎指蔡为采邑,封凌玧为蔡侯。 消息传来举国悲愤,老皇帝凌慑于重病中得知此事,黯然流泪道“时至如今,废太子已成定局。将高氏母子罢了,后事如何料理去请一请太尉的主意。拟诏,太子凌玧监国不利,见辱邻邦,有丧国威;非可守器继统,难承宗庙之重,着废黜储位,以告社稷。” “陛下” “去吧照朕说的做。文厚,再去瞧瞧子寰,若他下得来床,便请他来一趟。你你缓着点说,这孩子性情刚烈” 凌玬的伤实是太重,淤血都积在内里,前番本就疲病初愈底子单薄,这下两厢一凑,激出的高热烧得人昏迷抽搐。一干御医使出浑身解数才好容易控制住病情,只是治那棒伤非得拿烈药将淤血揉挤出来,其剧痛苦楚比再受一次刑更甚,期间凌玬又痛晕过去数次,直到近两日才刚刚从半昏半醒中缓过来。 穆徵去看他的时候,他正侧卧着吃药,一见穆徵忙拉住手问“舅舅这儿没一个人肯同我说前朝的事。长嫂她们已抵晋庭了吗晋君是如何处置的” 穆徵喉头一哽,错开目光强笑着拍拍他的背,“殿下,叫臣看看您的伤如何了还发高热么” 凌玬眼不错珠地盯着穆徵的脸孔,手脚一下子冷了,没有血色的脸上此刻更是青白难看。半晌,他轻声道,“我知道了。晋君比我想象的更加愚蠢残暴他斩草除根,是不是” 穆徵红着眼点点头“晋君将太子妃和小世子的遗体送回来,封封大殿下为蔡侯” 凌玬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撑起身“你说什么” “陛下已叫拟诏废了大殿下。” 凌玬沉默片刻,终于抖着手拿起药碗恶狠狠砸在地上,怒不可遏地吼道“天下焉有被别国逼废的太子天下焉有送自己儿孙供敌人虐杀取乐的国君天下焉有是理禽兽不如” 穆徵吓得顾不得礼数,扑上来就要捂他的嘴“小祖宗,这话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说” 凌玬冷笑着挥开他的手,眼中泛着刻毒的嘲讽“舅舅你怕什么这老货有本事就千年万年自个儿活着,要么有魄力把这破位子交给他忌恨了一辈子的宗室宗亲去坐,否则,孤就算当着他的面说这话,他也不敢拿孤怎么样事到如今,孤还有什么孤还怕什么” 穆徵早已斥退了所有的宫人,此刻就他们甥舅二人,见凌玬实在气急,也不再硬劝,叹了口气小声道,“殿下,有些事你我心里有数就成,这过头的事儿能做得,过头的话却说不得。臣正是奉旨来请殿下面君的,殿下要做好准备。以臣愚见,今日主上怕就要寄大事与殿下,您再有多少怨恨,都必须要压在心里。待日后大殿下是否还有生机,可全看您日后的出息了。” 凌玬愤恨的神色一直难平,直到听见最后一句话。 是啊,自今以后,他就不再是只为自己而活了。 凌玬终于慢慢垂下头,攥紧了拳,热泪一下子掉在手背上。 “好,我听舅舅的。” 穆徵总算松了口气,轻轻抚了抚他的背,“殿下,臣瞧瞧伤。一会儿面君可能撑得住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改天换日 穆徵毕竟是行伍中滚过来的人,对棒伤也有些经验,亲眼瞧了凌玬的伤,伤口虽还狰狞可怖,但确有好转迹象,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细想了想,为免又震动崩裂,穆徵命侍从直接将他抬去上元宫。 至上元宫,穆徵与凌玬才发现寝宫内已跪了数位重臣,领头的正是高信。穆徵忙与众臣跪在一处,凌玬在两名宫人扶掖下慢慢走进殿内,停在距榻前十步之外,面无表情行了君臣礼。 凌慑已是行将就木的模样,此刻见了这唯一的儿子,再有多少芥蒂隔阂都不禁痛触情肠,艰难地抬了抬手道“子寰来,来朕跟前。” 他想摸一摸凌玬的头发。少年尚未正式加冠,一头浓密的黑发只用金环束在头顶,未加修饰如马尾般散开。 然而凌玬连头也没抬,仍是恭恭敬敬伏在地上“陛下有何圣训” 凌慑的手顿在半空,终是缓缓放下。他闭上眼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费力地滚动着喉结道“七皇子凌玬,乃皇后穆氏嫡出,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寄望于国事,绥宁边陲,不堕先烈之鸿威。着继朕登基,即国君位,冀尔保邦于倾危、致治于将乱。众卿皆抱大材,有干国之器,相从朕于患难,恩亲犹胜骨肉今国家危难,朕命旦夕,幼主孱弱,宗庙实系众卿愿卿等念及朕情,早晚看顾吾子,结众心之成城,挽狂澜于既倒。切之勉之勿负朕言。” 众臣俱皆压着哭腔流泪叩首答应。凌慑又尽力转动目光找寻了一会儿,看向跪在最左边的高信,伸手道“太尉。” 高信连忙擦了眼泪起身上前跪于榻侧,握住凌慑干枯的手哽咽道“陛下善保龙体。” 凌慑深深地叹了口气“永诚,朕深负你。丫头的事,是朕不好朕深负你。” 高信心头一绞,忙后退一步,连连叩首道“陛下言重,臣知陛下难为,陛下亦信臣忠心。陛下放心,臣定当竭驽钝之悃、尽忠贞之节于新君” 凌慑眼角悠悠地划过一行浊泪,点点头,看向穆徵“文厚,你是皇后的亲弟弟,朕无福,她去的太早你要尽心竭力照看好她的骨血。记着,清心寡欲,克己崇礼,帮衬太尉辅佐好新君,多行架桥搭梁的善举,勿做拆房毁地的傻事,明白么” 穆徵心头一肃,忙应声道“臣谨遵陛下圣训” 兹事体大,就连驻守前线的裴翼也星夜兼程秘密赶了回来,凌慑的目光落在将军老泪纵横的脸上,也不由得更加伤怀“老将军,朕无需再多嘱咐你,但望卿善自珍重,替朕的皇儿,替大雍再多扛几年重担吧。” 一一嘱托了几位重臣,老皇帝的气息越来越弱,内侍连忙上前请臣子们暂退殿外等候,只留下凌玬。 “孩子你恨朕,是吗” “臣不敢。” 凌慑看着跪在离自己十步以外冷冰冰的儿子,只觉得整个寝宫的炭火都暖不住他的身子。 他苦笑道,“你不原谅朕,朕不怪你。等你坐到朕的位子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到那时你或许就能明白,朕才是这世上最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的囚徒。朕不是没有感情。” 凌玬缓缓直起身,默然看着他。 凌慑也极力挣着身子看他,“玧儿长得像他的娘,你你还是像我多些,唯有这头发这头发又黑又亮,你娘亲从前就有一头好丝发你这发倒束得好看。” 他是那样渴望地望着他。这借口是如此拙劣,他不过是想儿子来自己身边,摸摸儿子的头。 凌玬突然笑了,“陛下好眼光,这是臣外出赈灾之前,大兄亲手替臣束发的型状。” 凌慑浑身一震,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 “陛下,你我之间又何须再勉力去演那父慈子孝。臣自打娘胎出来,就几乎不曾得谒圣颜,是大兄当爹又当娘地养了臣十四年,是他不厌其烦日复一日带着臣在上元宫外行子弟礼,是他教臣的忠孝仁信礼义廉耻要不是他,臣从何处知晓臣还要忠孝于您这位父皇” 凌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泪水终于涌出了眼眶,“陛下对臣又何曾有过一丝垂怜若不是如今整个皇室只剩下臣一个皇子,您这辈子都不会看清楚臣的样貌。” “你还记得四哥五哥长什么样吗你又还记得长姐、二姐、五姐吗陛下,臣是不能明白您,臣一辈子也明白不了。因为您爱的从来不是亲人,甚至不是国家,您爱的是您的皇位,您只爱您自己” “放肆”凌慑终于再也忍不住,大吼出声,可紧接着便喉咙一紧,那口气再也上不来。 眼泪流了满脸,然而凌玬的眼神却冷得像冰。见老皇帝渐渐没了声息,凌玬这才缓缓站起身走到榻边,俯视着他的面容,轻声道,“我大兄这辈子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错信了你,错忠了你,错爱了你。” 他转身走出殿外,须臾,震天动地的哭声漫遍整个宫中,又沉又长的云板一下一下缓缓敲响。整整四下。 嘉延二十七年冬,雍帝凌慑崩。太尉高信、卫尉穆徵等受诏拥七皇子凌玬持服即位,翌年改元建武。 建武元年十六日,新君凌玬正式登基。十五岁的少年国君身着赤玄织金朝服于万众瞩目中曳裾拾级而上,仪态端重行至宣殿龙座前,稳稳坐下,接受臣民朝拜。 “陛下万年陛下万年陛下万年” “陛下万年。凌玧谢陛下恩典。”晋宫,病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凌玧在两名侍卫扶掖下勉强立于殿上,面上无悲无喜,麻木地躬身行礼,谢晋君封侯之恩。 魏铎放声大笑,看着当年神采飞扬敢站在案上羞辱晋国太子的天之骄子沦落到如今这番模样,心里别提有多痛快。 这是比河东地更宝贵万倍的东西,这本该是雍国的未来,可笑老雍帝昏聩无能,竟然如此轻易便拱手相送了雍国还靠什么跟大晋争,靠那乳臭未干的小皇帝么 “蔡侯多礼了,既是贵体抱恙,该好生将养才是。不过今日你既来了,朕倒是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你的胞弟皇子玬,如今已是雍国国君了。” 凌玧睫毛微不可察的一颤,苍白消瘦的脸上却一丝波澜也无。他答道“这是自然之理,多谢陛下告知。” 他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魏铎看久了也乏味得很,终于挥挥手命他退下。 看着凌玧形销骨立的背影慢慢远去,魏铎忽然抬高声音道“蔡侯若是你还惦念与你兄弟骨肉团聚,或许,不出两年,朕便请雍国的新君来我大晋与你一晤,如何” 整个晋庭哄堂大笑。凌玧用力闭了闭眼,终于逼自己发出声音“谢陛下美意。” 殿外天色暗沉如夜,他远众独行,走入墨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立朝之战 凌玬即位后发的第一道圣谕,便是加封太尉高信为虞侯,同时加封穆徴宪侯,领太子太傅衔。对伴着自己打小儿长大的谢曦也没薄待,赐内督统之职,看着不显眼,却是真正统领内廷禁军,贴身护卫君主的要职。 若说这一手漂漂亮亮地拢住了各家还心存狐疑观望的士族大夫们,更叫人想不到的就是他还加封胞姐长公主为镇国长公主,增采邑一千。 自先帝“五王叛乱”以来,宗族始终被打压得抬不起头;更兼多年的和、质之策,到了建武朝已是肉眼可见的皇室凋敝。长公主身份贵重,为人正派,早年经历又甚为可悯,于宗族中极有人望。凌玬这一加封,叫宗亲们心里也顿时有了盼头,对这位幼主不禁刮目相看。 荒年刚过,雍国举国疲敝,然而凌玬还是咬着牙依照凌玧当初与各国商定的盟约,先向列国送出去第一批赔款,并守诺还楚丹阳;唯独提也不提河东地的事。晋国愤怒异常,遣使来诘,凌玬接见晋使,皮笑肉不笑地反诘道“敢问贵使,当初是何人同贵国订立河东地之盟” 晋使怒道“是当时的雍国太子代雍国所订,莫非陛下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背信毁约” “哦原来是当时的太子。”凌玬冷哼一声“那么如今,太子何在” 晋使被噎住,脑门上见了汗,仍硬着头皮答道“我国虽留蔡侯做客,也不曾亏待了蔡侯莫非蔡侯不是太子了,他作为使臣说过的话雍国就不作数了” 凌玬不怒反笑,“好,就算他说的作数,那他作为雍国的国使,尚未亲自带着盟书来朕案前复命,朕就算想履约也无从谈起。这责任是在雍,还是在晋呢” 晋使此时也算是领教了这原本没放在眼里的小皇帝,怒气冲冲地一拱手“陛下这么说,是铁了心不承认河东地之约了” 凌玬缓缓后仰靠在座背上,淡淡道“烦劳回覆晋君,放皇子玧归国,朕便承认河东地可以由晋垦植。否则,一切免谈。” 晋使一走,凌玬便急召高信穆徴,“此番晋国恼羞成怒,势必重起大军来夺河东。朕想过了,光靠割土送金绥靖是换不来太平的,这一仗早晚要打。既打,便要打得天下侧目,打得列国从此以后不敢小觑雍国。舅舅与裴将军合并一处,只要晋国宣战,便出关给朕狠狠地打,打光了都不要紧,兵能补将能练,朕只要赢” 凌玬站起身走下阶,“朕要亲临前线,看着舅舅打这一仗。太尉替朕坐镇朝内。” 穆徴立刻急了,“陛下万万不可” 高信难得与他政见一致,也极力谏阻“陛下初正大位,万事当以稳为上。晋国虽然可恼,但轻言开战已属不妥,更遑论御驾亲征再者,陛下年轻无嗣,并无太子守国,臣岂可妄居嫌疑之地” 这话算是说到穆徴心坎儿里去了,赶忙接道“太尉乃老成谋国之言,望陛下善纳。臣以性命向陛下担保,此番如若不胜,决不生还面君” 凌玬思忖片刻,总算退了一步,“好,那舅舅先行,若战事不顺,朕便亲往督战。” 果如凌玬所料,魏铎大怒宣战,且再次邀约列国会盟。然而诸国一是得了雍国的好处不愿与雍国翻脸,二是国内各有各的难处,三是也想观望雍国新君究竟道行几何,遂俱作壁上观,只等晋雍两国分个高下再作打算。 晋国无奈之下只得独自出兵。这一次雍国主动出关迎战,将士们俱怀死志,硬是拿血肉之躯顶住了晋国最令天下胆寒的铁甲骑兵,大败晋军,一度逼近安邑。晋君被迫主动求和。 此仗一扫雍国数十年国耻,令举国臣民奔走欢庆,也令天下刮目相看,一时间,楚、吴等国纷纷遣使相贺,并主动免除剩下的赔款,愿与雍国互通商贸往来。 凌玬却陷入苦恼之中在前线和谈的穆徴正在等着他的旨意,以凌玬本意,第一件事就是要晋国交还凌玧,但群臣极力反对。 众臣各个义正言辞,都占着国家大义,凌玬却清晰地明白他们的心思。凌玧从前在朝中磊落光明,并未培植亲信,唯一的亲家高信还被凌慑牢牢掌控在手,故而凌玧才会如此轻易被废。现在他已非正朔,对群臣而言更是有害无利,雍国难得一次胜利,不去换祖祖辈辈惦记的河东地,而去换一个废太子,自然谁也不愿意。 凌玬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现在还没有力量同这些老臣们硬碰硬对着干。 万般无奈之下,凌玬望向高信“太尉你也这么看吗” 高信躬身一礼,答道“陛下,老臣觉得不可以皇子玧作为和谈条件,但并非觉得不当迎玧归国。” 凌玬向前倾了倾身子,“太尉请细言。” “之所以说不可以此和谈,是因为陛下万不能自暴软肋于人。若晋君得知陛下要人心切,反而以玧为质,将陛下一军,届时该当如何陛下也知道,我们这一胜来得不易,说是侥幸都不为过,若是再战,并无再胜的把握。因此,和谈的火候一定要拿捏得当,陛下不但要自己想,还要揣测晋君怎么想。” 凌玬缓缓点了点头,“晋君一定认为,朕打这一仗是为河东地。” “是,故而陛下提出要地,对方则觉得在意料之中。可一旦陛下要人,就难保晋君不动别的歪心思了。” 凌玬沉默片刻,眼眶渐渐湿润“然则失此良机,朕何时才能救回大兄啊” 高信亦有些动容。都说天家无情,想想先帝舍弃亲骨肉眼睛都不眨一下,似凌玬这般倒真是难得。 “陛下无须伤感。古时楚汉相争,项王欲烹太公以逼汉王,汉王曰,吾与汝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尔翁,而幸分一杯羹。最终项王只得作罢。如今陛下越显得不在意皇子玧,殿下在晋国才越安全,天长日久,当晋君认为殿下留之无用,而我雍国倘若又能日渐强盛,晋国终有一天能送殿下归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长乐公主 魏铎万没想到自己一辈子打雁,如今竟被只小雀啄了眼从诸国会盟到安邑之战,晋国耗钱耗粮、损兵折将,结果不但没争到河东,反把战火烧到了自己国土上。细算下来,晋国唯一取得的战果便是废了凌玧。虽说国赖长君,可照如今局势看,雍国这位小皇帝似乎并不比凌玧逊色,自己这步棋究竟走的是对是错,也很难说了。 越想越是恼恨,不由得把这一腔怒火全部算在凌玧头上,将凌玧传上殿来,掷盟书于前,阴阳怪气地讽刺道“蔡侯,你瞧瞧你亲手带大的好兄弟。前番还装模作样拿你说事,说放你归国便还晋河东,现下可算原形毕露了吧这份盟书可是提也没提你半个字,他要的只有河东地” 凌玧弯腰拾起国书,淡淡一笑,“国家大事,何容私情。在下如今的身份,再回雍国又有何益换作是我,也决计是要地不要人。” 魏铎冷冷睨着他,眼里杀气四溢“这么说,蔡侯于雍国是无用了。那么朕又何必还留你” 凌玧长长地舒了口气,深躬一礼“如此,谢陛下成全。” 魏铎的手指一下一下摩挲着案头雕纹,大殿上静得落针可闻。相国施庆皱了眉,正欲站出来说话,不想一个丽服女娘突然堂侧屏风转了出来,一下子扑跪在魏铎身侧,扶住他的膝盖哭着嚷道“阿翁若杀彼,儿亦不独生” 魏铎又惊又怒,低声斥道“长乐你胡闹什么朝廷议事重地,谁放你来的快回去,有事待会说。” 那是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长乐公主,乃皇后方氏嫡出幼女,太子魏恕胞妹。公主自幼娇纵,曾有一次染了风寒,哭闹着非要父皇抱哄不许撒手;皇帝怜女之心甚切,无奈之下竟然抱公主于膝头上朝议事其隆宠殊遇可见一斑。也是因此,公主并未如普通皇室女一般早早下嫁联姻,帝后特许她自己挑选心上人,公主横挑竖选谁也看不上,这一挑就挑到了如今双十已过的年纪。 可她是何时对一个敌国废太子动了念头,就连魏铎也一无所知。 群臣一片哗然。太子魏恕不由得侧目看向凌玧,凌玧虽仍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样子,然而眉头微微蹙起,眼里似也有几分疑惑不解。 魏铎气得头晕眼花,又不好于众目睽睽下细问女儿心事,只得拿眼睛当刀子使,恨不能把凌玧千刀万剐。施庆终于走出班列,为魏铎解围道,“陛下,先用了印将国书送与雍国吧。” 魏铎忙接了台阶,“好,今日朝会便到此。相国留步,朕还有事相商。” 人都散去,魏铎才拽着女儿的胳膊起来,没个好声气道,“今儿的事一会让你娘知道,看怎么收拾你给朕老实说清楚,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是不是凌玧那臭小子引诱的” 长乐脸上泪珠未干,此刻满脸通红扭着身子用力跺脚,“阿翁这说的都是什么儿和和凌公子清清白白实话告诉您,儿从十几年前就喜欢他,您细想去” 魏铎猛地想到十几年前凌玧来晋国迎回和睦长公主的情形,又想到这么多年来女儿无论怎样都挑不中如意郎君,逼问急了就一句“我不嫁人,我出家去”不由得万分懊恼。“傻孩子,一面之缘如何看得清为人更何况他还是雍国的皇子,是咱们敌人呐” 长乐嘟着嘴反驳道,“雍国人又怎么了,父皇既然扣下他,又封了侯,难不成还打算有朝一日放他回去吗” 魏铎一噎,好容易又挤出一句“他是成过婚的人” 长乐神色微黯,“我知道,他妻子死后,他伤心得大病一场他烧得神志不清时,我去看他,他认错了人,还以为我是” 魏铎看了一眼还站在下面候命,此刻正装作向远处看风景的施庆,赶忙打断自己不谙世事的傻闺女“好了好了,你明知道他心里有别人还中意于他” 长乐的眼睛闪动着熠熠光彩,“阿翁,王孙公子虽多,可您见过谁像他一样,有勇有谋,又情深义重天下皆庸人,女儿如若不嫁他,此生也断不会嫁给别人了” 魏铎眉心一跳一跳的疼,此刻真是说不出的五味杂陈,甚至有些后悔扣下凌玧、杀了高氏母子。看着女儿未识情愁,白玉一样干净姣好的面庞,不由暗暗害怕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自己做的亏心事报应到了最心爱的女儿身上 “云欢。”魏铎无奈地叫了施庆,“帮朕拿拿主意。” 施庆应声答道“其实公主所求,并非断然不可。臣请公主回避,细陈其利害与陛下。” 长乐见他赞同这桩婚事,自然欣喜无限,也不细究他要如何说服父皇,提裾一礼便乐颠颠地跑了。施庆这才续道,“陛下,如今雍君已坐稳了皇位,凌玧在我们手里便成了一颗死棋,放还是杀,作用都不甚大。但是若招赘他尚了公主,年长日久,让他彻底归心于我晋国,之后再挑个合适的时机,比如一旦雍国的小皇帝为政有失,咱们便可送凌玧回去拥立他为帝,彻底搅乱雍国的政局” 魏铎连连摆手,“如此岂非亦将公主陷于危局万万不可。” 施庆皱了眉一国之君,儿女私情岂可置于国家大事之上想归想,嘴上还得好言劝道“陛下勿忧。这也要分两种情形来看,倘若公主与蔡侯婚后恩爱,蔡侯真正归心,那我们到时候送蔡侯归国自然鼎力相助,且待大事已定再送公主赴雍,断不叫公主有些微闪失;倘若蔡侯始终不肯降服,久而久之公主死心,彼时再杀蔡侯不迟。总好过如今公主一心在蔡侯身上,不令其如意,反倒不美。” 魏铎细细思忖一番,总算展颜笑道,“到底相国高妙。也罢,哼,只得便宜凌玧这小子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立后 即位之初的兴奋与背水一战的紧张劲儿渐渐散去,凌玬越来越感到自己仿佛走入一个僵局。 他是少年君王,做皇子时也曾亲自赈灾、抚边,亲眼见了民间疾苦与朝局凋敝,故而自继任以来便雄心勃勃立志要革故鼎新,做一番开天辟地的大事业。 然而现实却是,自从外患暂息、天灾亦平,朝内原本还算团结的局面便又开始暗潮汹涌他欲革除时弊,可无论是高信还穆徵,明着暗着都不接他的茬儿,他们彼此之间的争斗却是愈演愈烈。 穆家这些年并不曾有什么俊秀人才,他的那两位表兄打小儿也是见过的,着实只是飞鹰走狗之辈,还不及谢曦万一。然而舅舅却执意将两个儿子举荐至郎官、光禄勋,凌玬对此极为不满,又不好明着削穆徵的面子,只得暗中叮嘱谢曦着紧禁军别叫那俩纨绔带偏了去。 至于高信,自己倒是内敛审慎,也不贪财霸权,可架不住高家多年来以外戚世家自居,树大根深,多的是高家子弟借着高信的权势作威作福。高家门生故吏遍布,很多事若非谢曦暗中查报,御史台无一人参奏,凌玬便只能做个活生生的睁眼瞎了。 最要命的是,朝廷的兵权多年为几位重臣把持,除了谢曦统辖的禁军,没有哪支军队凌玬凭一己之力能调得动。虽然高信和穆徵不至于造反,但他们也断然不会拥护危及自身利益的新政。 凌玬坐在御座上,时常感到一阵阵寒夜般的孤寂。放眼望去,这朝中没有真正站在自己这边的人。他忍不住地思念凌玧若是大兄在,他会怎么做呢 “陛下如今亦到适婚之年,当早定人伦大事”凌玬回过神,发现穆徵已将话题转到了立后上头,不由心里一个咯噔。 这段时间穆徵明着暗着在私下提了好几回他侄女儿,凌玬早知其意,只是始终不曾松口。不想今天穆徵竟直接在朝堂挑明。 高信微微一笑,“太傅未免心急了些吧虽说主君持服二十七日即除,但先帝新丧尚未逾年,主上也还未及弱冠。国君婚姻不是儿戏,当慎重才是啊。” 穆徵的侄女年岁比凌玬还要大上五六岁,以高信的说法,等到凌玬及冠再立后,那人选自然是没穆氏什么事儿了。穆徵目光一冷,“太尉此话甚是不通情理既已除服,议婚便是正大光明之举,岂能以年齿而废主上人伦” 凌玬连忙抬手,“好了好了,舅舅关切好意,朕甚为感激。太尉之言也有道理,朕到底还年轻,国事为重,立后也不急在一时” “陛下谬矣立后非为陛下家事,亦为国事”穆徵顺嘴便顶了回去。 凌玬抿住唇,淡淡地看着穆徵,良久无言。穆徵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赶忙躬身请罪,“臣一时心急,冒犯陛下” “太傅说的是。”凌玬忽地一笑,“立后既是家事也是国事,那么,朕有没有这个资格为自己,也为国家作一回主呢” 这话说得重了,穆徵脊上生汗,慌忙伏拜于地道“自然是陛下作主。” 凌玬望向高信,“太尉,朕幼冲尝从皇兄读书,皇兄乃太尉高足,如此算来太尉亦是朕的恩师。” 高信何等样人,听着话头便心知肚明皇帝的意思,乐得为他顺手搭梯,也不推拒谦辞,只躬身应道“微臣惶恐,陛下抬爱了。” 凌玬笑着颔首,“师傅的眼光极好,看人从不出错。从前谢奉常家的孙女儿,那年秋狩时师傅也曾见过,觉得如何” 高信暗暗叹服小皇帝的心机,脑子里飞速权衡了一番利弊高家已是决计不可能出国母了,看样子皇帝也很排斥穆家再度染指后宫,既然都不成,倒不如成全了皇上抬举谢家的心意,横竖谢氏不过是普通世家,祖上连三公都没出过,根基太浅不足为虑。 高信爽快答道“谢女公子出身名门,遥望之下已觉不俗,虽说比陛下略长一二,但正如方才魏太傅所说,岂可以年齿而废人伦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谢氏正与陛下相配。” 凌玬这才笑呵呵地起身,降阶而下走至穆徵面前,亲亲热热地将他搀起,“舅舅总这样客气,好好儿的行这么大礼,倒叫朕不安。朕少失恃怙,舅舅就是朕最亲的长辈了。朕的婚事,还是舅舅拿主意发个话吧。” 话到如此地步,哪里还容得他来“拿主意”。穆徵压下满心的酸楚苦涩,勉力笑道,“陛下抬爱,臣岂敢当。谢氏虽非显贵,然既能出一位奉常,自然是诗书礼仪传家。谢曦又自幼侍奉陛下,知根知底。既然陛下心许,这桩婚事便无不妥之处。” 元年金秋,凌玬正式迎娶谢氏长女为后。 一时间,民间街头巷尾到处都流传着这位谢皇后的传说。那些略有些消息门路的神秘兮兮地传道咱们主上一向最听穆侯爷的话,为了这谢皇后,不惜跟一干大臣们打擂台,可见得有多么真心了有好事的便问大姑娘小伙子的,婚前又不可能天天碰面,哪儿就来的真心情谊消息贩子拍着大腿唾沫横飞这你们可就不知道了吧这皇后的兄弟是主上的发小儿,人家可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除此以外,还有些更为传奇的流言,说谢皇后是私生女,只因生的花容月貌便让谢家拿来讨了小皇帝的欢心;或说谢皇后根本就不是谢家的种,她来自民间,还同谢家的家主有些不清不楚当然,这种传说只在教坊酒肆一些下流寻欢公子之间私传,故而也没掀起什么大浪。人们喜闻乐见的还是天作之合花好月圆,尤其大姑娘小媳妇,最爱听这种少年天子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每每听到动情处,都不禁向自己男人投去一二幽怨目光瞧瞧人家 这桩婚事于百姓究竟也只不过茶余饭后的乐子,于凌玬而言却绝非如此。册封大典一过,凌玬立即趁热打铁,依着“外戚可侯”的祖制,加封谢曦为文侯。朝臣们对此虽有微辞,但凌玬毕竟也只封了谢曦,并不再加恩于谢家其他人,故而谁也不能拿偏宠贵戚的大帽子去压皇帝。 大婚第二日,凌玬召谢曦于无极宫。 “伯昕,从今以后就不一样了,朕的心意你明白吗”凌玬满面荣光含笑望着谢曦,抬手示意他平身。 谢曦心下感动,并不像往常那么随意,而是郑重地连叩三下才起来,“臣代姐姐,代全家谢陛下隆恩。” “你无须替他们谢恩,是他们该谢你才是。”凌玬微微一笑,“放开手脚胆气做事,你现在可不比谁低一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私访太学 到底是少年心性,整天困在深宫之中对着一帮老狐狸挖空心思使水磨工夫,凌玬早已颇觉气闷,遂选了个不是临朝听政又恰逢谢曦休沐的日子,软磨硬泡命谢曦带他微服出宫,美其名曰暗访民生。 说起来,凌玬从前也是正经出门赈过灾、历过难的皇子,一向颇耐摔打从不娇气。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以现在的情形,借谢曦一万个胆子也不敢领着小皇帝往闹市人堆里扎,苦思冥想之下总算想了个好去处太学。 这主意大合凌玬心意。他现在最大的苦恼就是无可用之人,太学里都是俊才后生,不定就有些尚未被挖掘出来的栋梁之才。 谁知一路兴兴头头地去了,还没进门便被人拦了下来。 门吏见他们布衣方帻,一副庶民寒门的打扮,没等攀谈就先拿鼻孔看人,拉着老长的脸赶蚊子似的直摆手“去去去哪儿来的穷小子,懂不懂规矩知道这是什么地儿么直眉楞眼地也敢往里闯” 谢曦气得上前一步要理论,凌玬拦了他,亲自赔着笑脸问道,“这位大哥,我们只听人说太学校每日可容百名学外士子旁听讲学,怎么还有什么别的规矩为什么不叫进去呢” 门吏看他生的一副娃娃脸孔又笑得乖巧,倒没了方才那么大脾气,乐得同他闲掰扯两句“小娃儿,看你生的白净文秀,确也像个读书人的样子。可你家大人难道没教过你,这读书人与读书人也不是一回事说是可有士子旁听,但也只有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们才进得去呀。你想想,这里头的太学生谁不是有来头的,旁边若是坐了个寒门子弟,可不是扫了一堆人的脸面么” 一席话听得凌玬面沉如水,一时也没了说话的兴致,只拿眼扫了扫谢曦。谢曦暗自叫苦,他也想不到天下士林之首的太学内里是如此乌七八糟,一上来就触了小皇帝的霉头。唯恐这门吏再拉扯出更多糟心事,谢曦不假思索掏出藏在怀里的玉佩往他手里一拍,喝道“少狗眼看人低,认得这图纹么” 门吏每日迎来送往练得就是个眼力,都城里大大小小的贵族世家,哪儿能有他不认识的族纹族徽,更别提是如今正炙手可热的谢家。且看这年纪身量,估摸其中就有谢小国舅爷本人也未可知。抖着手奉还玉佩,门吏冲一旁的兄弟使个眼色,两人扑通行了大礼“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两位公子恕罪小的这就去通秉祭酒” “罢了,不必惊动,我们今日也是背着家大人出来的,就别劳师动众了让我们悄悄进去就成。”凌玬也不为难他们,拉着谢曦就进了太学的门。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博士正摇头晃脑地讲着晦涩的经学,凌玬他们挨着墙边溜进去也没人搭理,寻了个墙角坐下,就细细打量起座下的士子们来。谁知这一眼望去,有点着头打瞌睡的,有东张西望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的,有偷着在案下瞄春宫的就是没几个正经听课的 凌玬越看越是怒火填膺,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吓了那老博士一大跳。 老博士皱着眉拎着戒尺起了身,“这位学生,你过来说话。”凌玬沉着脸走上席前,谢曦心里叫苦连天,没法子也跟着过去,唯恐这位祖宗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你既是来旁听的,不好好珍惜机会专心学习,怎的还要搅闹课堂”老博士瞪了一眼座下嘻嘻哈哈笑作一团看热闹的学子们,决定拿凌玬杀鸡儆猴“跪下念你不懂规矩是初犯,先罚五下,伸手” 凌玬不慌不忙躬身施了一礼,“先生要教训学生,那是应当的。只是先生为何不先问问学生因何吵闹” 那博士虽然迂腐,却也不是不讲道理,从善如流地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何吵闹课堂” 凌玬向下冷冷地扫了一眼,指着方才坐在自己前面的一个学生道“他在案下玩石头,晃了我的眼”又一一点过去“他在打瞌睡”“他在看春宫”“他在玩蛐蛐”点完一圈回过脸来朝老博士微微一笑“这些人个个搅闹课堂,我因此不满。故而先生先生要罚,先重罚了他们,学生才能甘心。” 这下可炸了锅,这些贵公子们平常向来懒散惯了,太学管的松,讲经、博士们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横竖到末了策论答试时这些人都有家仆或者寒门学子代笔,能交的了差便是你好我好,平日里谁还去细究他们学不学 老博士还没发话,立即就有一纨绔蹦了起来,指着凌玬鼻子喝道“哪儿来的穷小子,好不懂规矩这里人人都是世家公子,个个好教养,谁不是在用心听先生传道授业我看,就你一门心思都放在别人身上,妒忌我等才学品行,才有意诽谤污蔑。否则,这么多双眼睛都只看得见先生,怎么独你看见别人在干什么” 他一说,众学子纷纷起哄,义愤填膺骂凌玬是妒谤同学的小人。“此等害群之马,先生断不可心慈手软,该禀报祭酒,传了板子来重重责打才是” 老博士向来也不是有主意的人,被一帮学生吵嚷得头昏脑胀,更加无法明断是非了。谢曦急得一脑门子汗,差点就想上去亮身份,却被凌玬小声喝止“今儿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漏底你给朕老实呆着” 待诸生稍稍安静些,凌玬笑着冲老师拱手道“先生,大家各执一词一时也难辨对错。不如这样,既然这位兄长说人人用心向学,那么学生斗胆,请与诸生比试一番才学,就由先生出题,这太学里只要有一人能胜在下,便算我输,听凭先生责罚。可若是我赢了,先生就要依我的好好整顿这帮纨绔,如何” 老博士一抚胡子,乐呵呵道,“好这法子公道。常骅,你同意么” 常骅便是方才挑头起哄的。本想着倚仗权贵身份和众人气势吓退凌玬,谁知这凌玬竟是个刺儿头,此刻说要考学问,心下已然先怯了三分。 凌玬望着他,满眼都是挑衅的笑意“常兄莫非是怕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就没几个能吃的住激,常骅心一横,想着就一个连太学都进不了的寒门学子,再能耐也不过是自学过两本书,又能厉害到哪儿去,难不成整个学堂还找不出一个比他强的遂应声道“谁怕谁现在就磕头认输只不过,是你自个儿说的你一人同我们这所有人比,你可别说我们欺负人” 凌玬含笑道,“这是自然。” 谢曦赶忙接道,“再怎么的,我和我兄弟是一拨儿的” 凌玬回过身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心领了,但就您那两下子,连我也比不过,还是别献丑了。” 谢曦这个气,磨了磨后槽牙,不由心里暗暗期待这帮歪瓜裂枣里真能出个凤凰麒麟儿,狠狠扫一扫皇帝陛下的龙颜。 “别墨迹了,快请先生出题吧。”常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小子,还没问你叫什么呢两军交战,不杀无名之辈。” 凌玬都乐了,觉得这纨绔混蛋是混蛋,却也有趣的很。略一思索,答道“贱姓不足挂齿,家大人叫我七郎。” 他连个姓氏都羞于启口,可见是寒门无误了。常骅扁了扁嘴,更加信心百倍,催请先生出题。 老博士拈须思忖,半晌,忽地一指天道“朝廷年方十六,观其志,或有招贤纳士的雅量。尔等既为太学生,早晚要展学于御前,不如今日便拟作御前策论,就以荐己为题。” 凌玬有些震惊,定定看了老博士一会儿,看他确乎不像是有心之举,这才慢慢放下心来,归了席悠悠然掭着笔,沉思片刻,终于展开卷来笔走龙蛇。 他做得极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搁笔。扫视了一圈屋内还在各自苦思冥想抓耳挠腮的学子们,凌玬也没那个耐性,索性拎着简书直接交给了老博士,然后便跟个巡按似的,踱着步子晃晃悠悠绕着每位学子的书案逛了一圈,重新回到老师面前,朝下斩钉截铁地一挥手道“都不必再答了,胜负已分。” 常骅脸色铁青,一指沙漏道,“时辰未到,先生还未阅卷,你凭什么作主” 凌玬轻蔑一笑,“你不信,自可现在就看看诸君的答卷,可有一人能同我相比的么” 说罢,从博士手中要回自己的简竹,展开卷高高扬起,拿给坐在最前头的学子,命他一一向后传阅。“不劳先生评定,就请诸君自己看看吧。” 全堂人一圈传阅下来,不由都跟打了败仗似的垂头丧气字,如山岳难撼,文,如波涛壮阔,气盛,心坚,意扬,辞美,纵与天下文坛之豪相较,亦不输风采。 那样的气魄,是他们所根本无法企及的境界。 常骅捏着那卷书脸色发白,愣了半晌,突然站起身道,“你说,只要太学中有人胜你,便算你输,是吗” 凌玬微笑,“自然。” 常骅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拍了拍旁边一人,轻声吩咐道,“去,把严茂修找来。”那学子满脸震惊,“你、你疯了就他那臭脾气,前几日你才他能来吗”“不管了,绑也给我绑过来” 凌玬来了兴致,也不计前嫌,俯下身凑到常骅面前笑嘻嘻地问道“常兄,这严茂修是什么人为什么不来呢” 常骅不知为何脸一红,错开眼神没好气地哼道,“是个跟你一样的怪胎你也别轻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如你,未必太学就没有能胜你的人,待会输了可别哭鼻子。” 凌玬但笑不语,默默望着门外等那严茂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棋逢对手 这一等直足足等了有一顿饭的工夫。也不知为什么,方才连诸生的题都懒得等着答完的凌玬,此刻却没有半点不耐烦,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坐着等。 严茂修终于来了,一进门便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冲常骅吼道,“今天要是没个说法,我半夜杀了你,自去有司投案你”他一眼看到缓缓站起身的凌玬,忽的住了口。 这人长着一双狭长的凤眼,向上斜挑如飞;脸生的极为秀美,颇有些男生女相的意味,一双眸子里却尽是阴沉沉的戾气,仿佛有无限愤恨沉郁压在心底,随时随地要爆出来灼伤他人。 常骅面上有些窘迫,当着老博士,又是有求于人,只得按捺住脾气好言哄劝道,“之前的事都是愚弟不好,贤兄大人大量咱们暂且别提这些,这位、这位” 凌玬不错眼珠地瞧着严茂修,笑着走过去拱手行了一礼,“茂修兄,我是七郎。” 严茂修一动不动地打量他,良久,仰天大笑道,“常伯骏,我算是明白你黄鼠狼给鸡拜年安得什么心了合着让人踢了馆,来请小爷给你找场子了是吧成啊,只不过严崇什么脾性,你在给我下泻药的时候就该掂量清楚我平生从不以德报怨。” 常骅也没想过自己会有求严崇这疯子的一天,瞥了凌玬一眼,咬牙切齿道“那你待如何” 严崇抬抬下巴,“磕仨响头。” 常骅这人也有意思,方才和凌玬相争时那样盛气凌人,也一眼便知平日里没少欺负这位同窗,此刻却端的是能屈能伸,二话没说,当真走上前当众跪下给严崇叩了三个头,连凌玬都不禁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常骅黑着脸讲明了原委,严崇挑了挑他那妖孽似的眼睛,接过常骅递过去的简竹,一目十行匆匆览毕,哂笑道,“这种文章,有什么可比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怕我随手做一篇胜你百倍的文章出来,你还不服气,那时可怎么裁决呢” 凌玬久未遇见这样张狂的人,骨子里那争强好胜的性子此刻完全被激了出来,几乎有些热血贲张的兴奋,不由得高声应道,“好,那么依严兄之意,该如何比试” 严崇耸了耸肩,“请先生随便出题,不拘于政论,天文地理阴阳奇门,无所不可,只考校常识,谁答不上来谁就算输。” 凌玬欣然应诺。 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少年人,没有不爱起哄架秧子瞧热闹的。一时间真摆上了擂台,场面闹得无比热烈。 比试从早晨直到晌午,哺时过了也无人惦记用膳直比到日头西沉,连老博士都累得嘴唇发白,直摇着手道“老夫再想不出什么可考的了”,两人也没分出胜负。 凌玬此刻的心情简直五味杂陈,一面为见到了这样的人才而高兴,一面又为自己始终不能强过他而懊恼。严崇的身量高过他半个头,此刻几乎是用俯视的目光望着他淡淡问道,“此刻推秤求和,就算咱们不分胜负。” 凌玬倔劲儿上来,无论谢曦在一旁怎么使眼色扯袖子也拦不住。他拿起策论撂在严崇面前“你既说随手便能做出胜我百倍的文章,那不妨做出来一看。咱们一策定胜负。” 严崇冷冷地看着他,提起笔道,“你可别后悔。” 他就像根本不用思考一样,飞一般地落笔,眼眸里仿佛有火光在闪动。 整个屋子都静极了。凌玬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在嗵嗵地跳。 太快了,连一盏茶的时间可能都不到。严崇将笔一扔,拎起墨迹未干的竹书,也不送与老博士审阅,直接丢到了凌玬面前。 凌玬一行一行看下去,瞳孔越放越大,额上的汗也越渗越多。 那是桩桩件件实到不能更实的革新之法那是他日思夜想要的东西,那是雍国的未来,是他的天下 凌玬只觉得手足都在发软,他明明死死抓着那册竹简,却手滑得像是怎么都抓不住。 “伯昕朕真好文章真千古奇才”凌玬眼泪直在眶里打转,回头向谢曦高声喊道,差点没漏了嘴。 严崇对他虽一直是冷漠鄙夷的样子,但此刻见他激动成这样,也有了几分动容,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文章写给你看,拿它与你争这口闲气真可谓幼稚之极。不过你也算得上是个识货之人。” 凌玬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双手握着策论向严崇深躬一礼“在下斗胆请严兄将文章相赠。” 严崇面露几分犹豫,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满眼黯然地一挥手,“没那个命,文章又有何用。你若想拿,就拿走吧。” 凌玬命谢曦小心将他的策论收了,满心欢喜,正欲再与严崇攀谈几句,谁知再转过身来严崇已换了满脸的狞笑“这么说,你是认输了” 凌玬险些忘了自己还在同人打擂台。 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正经议论国事,故而不过是随手写了篇壮怀抒志的文章,满以为压服这些纨绔子弟是绰绰有余,谁能想到冒出严崇这么位人物呢此刻再要反悔或是解释都来不及了。 他打小骨头硬,遂什么也不多说,沉着脸点点头道“是,在下愿赌服输。” 严崇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乜了一眼旁边看戏都看傻了的常骅“常伯骏,你方才和这位小公子赌赛的什么” 常骅虽然顽劣,却是个心胸开阔之人。这么一整天折腾下来,他那点子芥蒂早就烟消云散了,真心钦服凌玬的才学,又觉得凌玬这样小的年纪连身量都未长全,不由得颇有些后悔之前的话,犹犹豫豫道“算、算了吧我不过也就那么一说。真请太学的板子,他这小身子骨还不得捶散了架” 严崇还真没想到他们赌的是这个,微一愣神,复又冷笑道,“你倒大方。可今儿若是他赢了,他可未见得饶过你。” 凌玬脸一寒,血气上头“说的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谁要你饶了”说罢随手指了个学子“你,去向祭酒禀明” 他虽不明白严崇为何对自己有那么大的敌意,又气又委屈,却也半点不愿在这人面前后退半步。 严崇靠上来一步,低声在他耳边笑道,“小东西,我知道你是富贵人家公子哥儿微服出来玩的,你也就哄得了常骅那种蠢货。现在亮身份还来得及,省得吃了哑巴亏。” 凌玬微怔,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严崇一番,觉得这人真是个谜。“你既然猜得到,就不怕我事后报复” 严崇冷笑不语。说话间方才那传话的学子已至,身后跟了几名抬着条凳、毛竹大板的门子。学子向老博士回道“祭酒说,些须小事,先生作主就是了。” 老博士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怜悯的眼神看向凌玬,“孩子,既是事前说定,现在你同学又不恕宥,那便只得按规矩办了。扰乱课堂,依律当笞五十” “什么”谢曦跟被烫了似的跳起来,健步冲到前面将凌玬一把拉在自己身后,“先生,说到扰乱课堂,我也有份。我这兄弟年纪小,不懂规矩,都是我做哥哥的过错。我当代他受罚,万望先生允准” 凌玬低声喝道,“伯昕” 谢曦侧过脸在他耳边小声道,“主辱臣死,今日之事臣已是杀头的罪过。” 凌玬也小声道,“从小到大,我们家什么时候有叫人代我受过的规矩了” “此一时彼一时从前那是太您大兄教训子弟,今儿算怎么回事” 严崇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妖精又开始作了,皮笑肉不笑地啧道,“好大的公子架儿诶我说常伯骏,你平常在家里挨揍可也有个替打么” 常骅看了他就心烦,“关你屁事你在家才挨打呢” 稀松平常的一句拌嘴,倒像是触到严崇什么痛处似的,一下子脸就阴了,眼里又泛起了那种狠戾的光。严崇别过头冲凌玬一扬下巴“怎么着公子爷” 凌玬终于甩脱了谢曦的拉扯,厉声朝谢曦喝道,“你别掺和,这是命令” 老博士也不忍太为难了这年纪轻轻的小才子,赶忙道“念这孩子年纪小又是初犯,就罚三十吧。” 凌玬为免谢曦与严崇再啰嗦,扭身出了学堂径直走向外头长廊下摆好的条凳,一撩下摆干脆利落趴上去,将一截袖子堵在嘴里,双眉紧蹙双目紧闭屏住了呼吸。 谁知门子竟不急着动手。凌玬有些疑惑地睁开眼,见学子们竟陆陆续续全部走出屋子,整整齐齐围着他站了一圈。 常骅尴尬地挠了挠头,带着几分歉疚心虚向他解释道“太学的规矩,凡动笞板,必得诸生观瞻,以示警诫之意。” 谢曦越众上前,扑通跪倒在条凳旁,眼泪都下来了,“小爷,要不咱就” 凌玬恶狠狠地捂住他的嘴,低声道,“闭嘴都这个时候了再亮身份,这脸才是别要了” 谢曦实在无计可施,又拗不过他这臭脾气,只得眼睁睁看着那门子虎虎生风地举起毛竹大板,抡圆了胳膊重重打下去。 心肠软一点的学子早就看不下去别开了眼。谢曦恨恨地望向严崇,严崇还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眼里没有一丝松动。 凌玬的汗珠斑斑驳驳洒在地上,痛呼声如打开了闸口的水,再也压抑不住,断断续续地回荡在这片场院里。 三十下板子终于打过,凌玬整个人都要虚脱了,瘫在长凳上一动不动。谢曦握住他汗涔涔的手,抽泣着低声道,“陛下可受苦了,臣罪当诛。” 凌玬无力地摇摇头,也不知哪儿还来的玩笑的心思,微微扯了扯嘴角,“亏得童子功扎实。扶扶朕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青青子衿 凌玬罢了翌日的朝会,对外只称染了风寒。这事儿凌玬对身边的人下了死命,就连皇后三番五次请求来侍疾都没准。 好在太学的笞板本就是用来教诫学生的,打的时候要死要活,其实并不伤筋动骨,至多只是皮肉吃苦罢了,远不如上回廷杖来得凶险。 雪兔一面给他上药,一面心疼得直掉眼泪,咬着牙道,“这帮黑心忘八羔子,竟敢这样残伤龙体,赶明儿陛下真该找机会好好整治整治他们才是” 凌玬强忍着不叫疼,苦笑道,“不知者不罪,这也是朕自找的。不过雪姑姑有句话说得对,朕的确要整治太学。你不知道,当老师的迂腐无能,当祭酒的散漫无为、治学无方,当学生的顽劣怠惰,寒门庶民向学无望,富贵子弟高枕无忧朕若不是亲眼见了,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号称我大雍未来的太学” 雪兔红着眼叹道,“国家大事奴婢不懂,就是心疼陛下这样小的年纪,偏要受这许多磨难苦楚。若是太” 她兀地住口,小心翼翼觑了一眼凌玬。凌玬接着她的话垂了头喃喃道,“若是大兄还在,必定能明白朕的心思。” “殿下要是见了您这模样,不知该有多心疼呢。” 张冬却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若是太子殿下在,您要是敢偷溜出宫还这么作践身子,回来指不定还要再赏一顿家法呢。” “张冬。”凌玬眯了眯眼,这一刻的神色竟然酷似凌玧的样子,直叫张冬背后一寒。“你这脑袋要是想下来遛弯儿就直说。” 张冬拿腔作势地磕了两个头跑了,雪兔收拾了药,替凌玬拾掇好衣裤,笑着行礼告退,“陛下再歇会儿觉,奴婢回头就踹这没脸的贱胚子去。” 养伤的日子是如此烦闷难熬,凌玬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严崇那篇策论,一会儿心潮澎湃,一会儿又咬牙切齿,忽喜忽悲地折腾个没完。终于忍不住了,凌玬朝外嚷道,“来人,传谢曦进宫。” 谁知不到一个时辰谢曦便赶了过来。 “你来的倒快免了,赐座。朕让你查的东西查清楚了吗” 谢曦也没虚客套,坐下一五一十娓娓报来,“查清楚了。这个严崇本也出身名门,严家祖上出过大农令,积蓄颇丰。他父亲严孟是个小吏,娶的妻子出身倒比严孟还高些,故而在严家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主儿,性子十分跋扈好妒。” “这严崇是个婢生子,从小被嫡母搓磨,在家的日子过得连奴仆都不如。好在他天性聪颖,读书比他的异母兄弟都要强上百倍。嫡母借着娘家势力给自己的几个儿子都早早谋了差事,唯独严崇,如今都快而立之年了还不许他外出谋个生路,更不给娶妻生子,唉,也是个可怜人。” “后来,严孟可怜这庶子,便背着夫人将他送进了太学,可太学里头水也深着呢,无人打点祭酒、不多送束脩,就算再优秀也没人往上举荐,故而像严崇这样的人,无论如何是到不了陛下您面前的。” 凌玬听完默然良久,叹道,“朕这顿板子挨的还真不冤。国家让这样的人才明珠蒙尘报国无门,难道不是朕的过错么” 谢曦忙道,“陛下岂可如此自责自苦积弊日久,决非陛下之过。” “可若是积弊不改,那就是朕的错了。”凌玬撑着榻侧慢慢起身,“伯昕,此人乃天之予朕,朕必亲往相请。” 谢曦扶住他,连连皱眉摇头,“陛下要用他,是赐他莫大殊荣,召他来宫中面嘱一番也就是了,如何能再屈尊下降再说,微服出行万一再出什么岔子,臣就是千刀万剐也难赎其罪” “这次朕不是微服,朕要光明正大出宫,千乘万骑到严崇府上去请他。”凌玬抚了抚腰间玉佩,微微一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彼不来,我宁不嗣音” 两日之后便是太学休沐的日子,凌玬也顾不得伤势未愈,命谢曦随驾,一行人当真浩浩荡荡去了严府。 严孟这样级别的小吏别说近瞻天颜,就连入朝遥拜的资格也没有,而今乍逢皇帝亲临,阖府无不悚切惶惑,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凌玬迈进严府,环视一圈也没见着严崇的身影,不由皱起眉头。 “平身吧。”凌玬扔下一句,径自朝正厅走去。谢曦落后一步,见严孟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旁边站着的那个妇人却是满眼精明,遂好心嘱咐道,“严君自去见驾,闲杂人等自便即可。” 严孟连连应了,快步跟着谢曦走入正厅。那严夫人原地立住思忖片刻,招手唤来家仆,小声道,“快去把两位公子叫回来” 凌玬也不坐,满屋子信步游走,像是在细细打量严家的摆设,“严卿别拘束,朕今日冒昧叨扰倒不为别的,只是近来得了一篇策论,朕读后大受裨益。有人说出自你们严家的公子之手,朕便想来见见这位奇才,不知可否有缘得见” 谢曦从袖中掏出那册简书,双手奉给严孟。严孟接过,只略扫了几眼,额上便冒出汗来,满脸都是尴尬为难,“陛下,这这” “怎么这不是令郎所作” “陛下”严妇突然在屋外高声叫道,“妾有下情禀报,冒死求见陛下” 凌玬点点头,谢曦遂摆手命屋外的羽林禁卫放行。她三步并作两步奔进屋内,堆着笑施礼道,“陛下,外子为人拙直,不懂奏对,妾请代为回禀。这策论确是犬子之作,只是今日御驾突至,犬子外出未归,不及接驾,故而外子惊恐不能言。请陛下恕妾全家死罪” 凌玬似是对她的说法很满意,笑着连连颔首,“夫人果然口齿明白,奏对得体。既如此,朕便等一等令郎也未为不可。” 严妇松了口气,眼里半是雀跃半是忐忑;而一旁的严孟却丝毫不见喜色,脑门上的汗反而越出越多,眼神是说不出的担忧和颓唐。 凌玬只作不见,微笑着等。 未过多时,严家那两个纨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来,还没进门凌玬便闻着一股刺鼻的胭脂香粉味儿。严妇赶忙招呼着儿子行了叩拜大礼,低声喝道,“郑儿启儿,还不赶紧谢陛下赏识之恩陛下很是看重你们的策论。” 有个机灵点的立即领会了母亲的眼色,膝行向前一步,斩钉截铁道,“陛下,此乃仆臣拙作,蒙陛下不弃,臣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隆恩” 凌玬长长地“哦”了一声,掂了掂手里的策论,“原来是公子大作。正好,这文章中还有几处朕不解的意思,今日终于可以当面请教了。公子可否试言与朕,这试才制当从何处着手,这流民入籍劝课农桑又该怎么办才稳妥还有” 严妇与她两个儿子都惊呆了。本以为不过一篇文章,她自信儿子们也是自幼熟读诗书,无论如何都不难敷衍一二,哪里能想到皇帝此刻出口就是惊天动地的国政严妇面如死灰,慌忙跪伏在地抖似筛糠,方才还巧舌如簧,现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凌玬翻了脸,将竹简狠狠拍在案上,“你们就是这样当面欺君的当朕是什么当朝廷名器是什么掠人之美贪天之功,真是岂有此理” 谢曦赶忙上前一步,轻声道,“陛下节怒惜身。”转脸冲严孟斥道,“糊涂秧子还不快把人带过来” 严孟汗如雨下,“臣臣死罪。他他关在柴房,怕、怕不洁净,有犯圣颜” 凌玬额角青筋直跳,再不跟这群人纠缠,迈步便往屋外走“那朕去柴房见他” 严氏两口子慌忙踉跄着爬起来跟上去为他引路,一行人七弯八拐总算是到了柴房。严妇抖着手打开锁,凌玬便瞧见了蓬头垢面睡在柴火堆里的严崇。 严崇的眼睛乍见了光亮,难受得睁不开,半晌才看清眼前的景象。“是是你” 凌玬眼含热泪,丝毫不顾满屋尘垢,就那么直冲冲地奔过去握住了严崇的手,“是我,茂修,我是七郎。” 一整宿的水米不进,严崇头有些眩晕,还没等思绪清朗,就听到凌玬威严而冷漠地冲屋外那群探头探脑的人命道“所有人,都给朕退到十丈开外去” 严崇的脑子“轰”一下炸了。 凌玬从第一眼见到严崇起,看到的便都是他张牙舞爪的样子,如今这副落魄、迷茫又惶恐的模样倒是比之前有趣多了,遂有意逗逗他,“怎么,这才几日不见,严兄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了” 严崇还是没有动。他就像一只困在井底的青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拼命向上攀爬想要摆脱桎梏,却在终于跃出井底的那一刹那,发现自己一头撞进了猎人的捕网。 凌玬笑道,“你真好样的。再过几日就是万寿节,你送的好礼啊” 他或许说的是策论,但此刻严崇满心都是苦涩,再不作他想只以为他是在记恨那顿板子,终于深伏在地颤声道,“学生罪该万死” 凌玬缓缓收了玩笑神色,上前亲手将他搀起来,“茂修,打赌的事不过玩笑,朕说了愿赌服输,不怨你。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万勿对此耿耿于怀。天以卿授朕,朕岂能不惜福四方宫墙困不住朕,这小小的柴房也锁不住你,大丈夫抱经世之才,自当建功于社稷。你,可愿随朕去做一番大事业么” 严崇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泪水就在眼眶中打转,却不知为何说不出话来。 他的策论遗在厅堂里了,凌玬遂站直了身子,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朗声将那篇策论从头到尾背诵出来。末了,凌玬折腰长躬一礼,“先生高论,字字句句在玬心里。朕以寡德,斗胆请先生出仕相助,朕必奉先生为师,恭聆教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招贤纳士(上) 严崇重重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哭道,“罪人何以克当陛下崇愿效犬马之劳,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凌玬大喜,连忙扶他起身,顺势解下自己腰间环佩为严崇系上,柔声道,“茂修别推辞。你的困顿不平,你的宏图远志,朕都明白。朕的决心,你日后也就明白了。” 严崇此刻当真百感交集,满心的愧悔感激最终化作一句慨叹“感君千金意,恨无倾城色。” 凌玬哈哈大笑,拉他向屋外走去,“如此谦逊,都不像朕认得的那个你了,你严茂修什么性子朕还不清楚少给我扭扭捏捏的。” 严崇也绷不住笑了,只是出去一眼瞟见严妇,那股戾气便又瞬间爬满了眉梢。 凌玬余光瞟见他的神情,遂更加张扬地携着他的手从严孟两口子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去,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劝慰道,“严卿,有些小人虽欺你辱你,但你要是太把他们放在心上,反倒是抬举了他们。所谓夏虫不可语冰,你只要作出一番比他们强百倍的事业,对嫉贤妒能之辈而言,就已经是最好的回击。心胸放开些,啊。” 严崇收回了那种目光,垂头低声应诺。 进了堂屋,凌玬欢喜过头一时竟忘了伤,往堂上正席大马金刀坐下去,登时“唉哟”一声惨叫着弹了起来。 谢曦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他,急得叫了声“陛下”,凌玬觑着严崇瞬间惨白如纸的脸色,赶忙挥开他的手,“蝎蝎螫螫干什么朕就是脚抽了抽筋,无碍。” 眼瞅着严家夫妻并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也跟了进来,凌玬连忙忍痛坐得端端正正,板着脸开了金口“严孟,朕已决意,拜令郎严崇为谏议大夫。看在严大夫面上,尔等方才欺君之罪暂且饶过,可要是朕日后再听到你们苛虐骨肉、投机耍诈” 严孟一家慌忙磕头如捣蒜,连连口称不敢。 严崇行礼谢了恩,迅速起身上前扶凌玬站起来,轻声道“陛下今日劳累耽搁太久,都是臣的罪过。臣送陛下起驾回宫。” 凌玬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傻笑,“好好。你放心,朕不累。” 皇帝以天子之尊,御驾亲临拜一个出身寒微的太学生为大夫之事,很快就如燎原之火般传遍朝野。穆徴等人明知小皇帝是在想方设法地扶植新人,但苦于并无任何反对的理由;更何况到底也只是个大夫,这点面子都不给皇帝也太说不过去,只得冷眼旁观,静候当今下一步动作。 严崇入朝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想要将他那篇十几年心血铸就的策论付诸实令,不想却被凌玬拦住了。 “茂修别急,”凌玬向身旁的宫人点点头,示意将案上的金桔赐予严崇,“朕要革新的心思只会比你更甚,只是急事需缓办。你的这些法子,条条都好,但若是一股脑全拟旨颁下去,只怕要出大乱子。头一个,朕那两位辅臣就不能答应。” 严崇谢过赏赐,眼里却有些不甘,“陛下圣训,臣不敢驳。只是若被老臣掣肘,瞻前顾后,不彰显陛下的决心,那么新政又如何推行得下去呢” “朕现在拿什么去和老臣世家们对着干一没兵权,二没人”见严崇张口欲言,凌玬忙挥手止住,“茂修,朕既然用你,是对你寄予厚望,没有白白折了你去当马前卒的道理。” “为陛下千秋大业,臣何惜一死” “茂修听朕说,”凌玬踱步过来扶住他的肩,“好汉还要三个帮呢。咱们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顿太学、挖掘人才,发求贤令。不要直接和太傅他们起冲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有了帮忙办事抬桩的人,以后的事,还怕做不了么” 严崇终于领命而去。凌玬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微微叹了口气。 “陛下这是怎么了”谢曦剥了个金桔,奉至凌玬手中。 凌玬一笑“这个严茂修啊,什么都好,就是行事过于操切。殊不知过刚易折,欲速不达啊” “他那样的出身,二十多年蛰伏积郁,如今得遇明主,难免想要一展宏图令天下侧目嘛。” “朕都明白,可这马车要都当赛马驾,早晚得是个舆毁人亡。”凌玬摩挲着手指,静静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道,“伯昕,去把舅舅请来,再过几日就是万寿节,就说朕想找娘舅说会儿话。” 穆徴进宫这一路颇有些心潮难平。自己这个皇帝外甥,不比从前凌玧那样打小儿亲近;正位以后,小小的年纪,帝王心术却使得炉火纯青,那心思忽近忽远,连他也捉摸不透。他们虽为舅甥,真正贴心的话却没说过几句,今日却突然传这样一份旨意 进了无极宫,穆徴正要行大礼,就见凌玬快步奔过来一把搀住他,“没有外人,舅舅不必多礼。论理,这在家里,朕要给舅舅行子侄礼才是呢。” 寒暄几句后,穆徴不由得试探性地开口,“万寿节在即,臣正在加紧筹备陛下的贺礼,陛下可是有什么乐见的物件儿要臣” 凌玬眼圈一红,从怀中掏出一幅锦缎,那缎子绣着精致内造纹样,样式却已陈旧了,看着颇有些年头。 穆徴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实在想不起来历,疑惑地看向凌玬。凌玬轻抚着锦缎叹道,“这是朕出生时裹身的襁褓,也是母后留给朕唯一的纪念从前大兄说过,我一出生母后就仙逝了,当时遭逢兵乱,是舅舅保着我们兄弟姊妹逃出长安宫” 忆起当时的凶险与辛酸,穆徴也不由得落下泪来。凌玬走至穆徴身边促膝跪坐下来,拉着穆徴的手哭道,“这是朕即位后的第一个生辰,而母亲早已天人永隔、大兄也远在他乡,一家子骨肉不能团圆,叫我怎能不伤心,又怎能不请舅舅过来诉一诉衷肠。” 穆徴禁不住抚着他的背流泪道,“陛下切勿伤怀,舅舅永远会像当年那样舍命护着你。” 凌玬将头埋在他怀里,轻轻抽泣道,“我知道,前些日子我不肯娶穆姐姐,一定伤了舅舅的心,是不是舅舅别生气,小七又不是没心没肺,哪儿能不心疼母后的娘家人只是舅舅不知道,大兄从前就有意迎娶穆姐姐,可当时父皇指了高家的女儿,逼的大兄在父皇榻前发誓穆氏决不出二后” 穆徴一惊,不禁脱口道,“竟有此事” 凌玬撑起身,满脸肃容地指着天道,“神明在上,朕岂敢胡言况且,父皇因太子妃之事愧对于高家,临终前亦对太尉多加抚恤,我岂能不顾忌着高太尉的心意,而冒大不韪去娶穆氏女” 几句话撩拨得穆徴一腔幽怨郁闷尽数化作了对高信的仇恨,一时捏了拳暗自切齿。凌玬却不再深言,话头一转道,“舅舅别恼,朕虽碍着情势不能给穆姐姐一个后位,却断然没有不管姐姐终身大事的道理。万寿节到了,彼时朕顺势颁个恩旨,封穆姐姐为乡君,再于世家名门中择个佳婿配与姐姐,舅舅看可好么” 穆徴再想不到小皇帝能赏下如此贴心惬意的天大恩典,须知自从皇帝当朝拒婚后,他那可怜的侄女儿几乎便成了京都权贵们之间流传的笑柄,家里正愁她的婚事穆徴心里块垒顿消,不由得感激涕零地避席叩谢道“陛下天恩,臣臣” 凌玬忙扶起他笑道,“这算什么小七年轻,有时行事未见得能尽数周全,舅舅别看面上,只念我这份心。要有什么惹了舅舅不高兴的莽撞处,回家关起门来,舅舅只管数落小七便是,只求舅舅跟我一条心,万别生分了才好。” 万寿节当日,穆徴的贺礼刚一进上去,恩旨果然就颁了下来,穆氏全家都喜气洋洋。翌日,严崇所拟的求贤令正式下发广布全国,接着又开始大力整顿太学,一时间朝局就像被搅动的春水,一圈一圈泛起涟漪。 不少权贵家的子弟由于劣迹斑斑被逐出太学,而太学内部上至祭酒下至博士也撤换了一大批。这些日子来,穆府门庭若市,上门来哭诉求情的权贵不计其数,个个叫嚷着请太傅作主罢黜严崇这个搅事精。 然而穆徴一反常态,坚决地同皇帝站在了一条线上。 “照我说,太学确也太不成体统,孩子们在那儿书没念好,倒学了不少坏。你们也别各个如丧考妣的,革了就革了,没见圣上还下了求贤令么让孩子们揭了求贤令去试试,主上说了,甭管是干什么的,只要有一技之长,他决不是吝恩的主子。” 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横竖他的几个庸才儿子都已经塞进了无极宫。众人心里暗骂,再转头想去求高信,高信却不知何时便去京郊汤池休沐了。 初时物议如沸,家家户户都一副要作反的架势。可是求贤令下了未多时,被逐出太学的常骅便当真揭了令去御前自荐。 凌玬见了他便忍俊不禁,“常师兄,别来无恙” 常骅听着声觉得耳熟,乍着胆子悄悄抬起眼,这一见之下几乎魂飞魄散“陛、陛、陛” 凌玬大笑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常兄今日还想与朕赌赛什么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招贤纳士(下) 常骅缓过这口气,倒是又死皮赖脸起来,“陛下,仆臣今日来荐微末之躯与陛下。若陛下有雅兴赌赛,便赌陛下纳不纳臣这一荐。” 他倒是脸皮厚,仿佛笃定了凌玬会接纳他,大言不惭张嘴就称臣。 凌玬兴致盎然,“好啊,倘若朕不纳你,便算你输了。输了怎么办” 常骅斩钉截铁道,“臣还陛下三十下板子” 再没想到他这么混不吝的口无遮拦,凌玬一瞟两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人,脸上臊的通红,不由恼羞成怒道,“好,朕不纳。你挨打去吧” 眼看就有侍卫上来拉扯,常骅连忙连滚带爬扑向凌玬,一把抱住凌玬的大腿,颇为滑稽地嚷道,“陛下臣知错了臣不该提板子的事儿陛下才没有在太学挨唔”凌玬又气又急,顾不得别的慌忙用手捂上他的嘴,瞪了一眼面面相觑犹豫着该不该上来护驾的侍卫宫人们,“都给朕下去” 待人都退下,凌玬这才松开了常骅,怒骂道,“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朕要灭了你的口” 常骅嬉皮笑脸地继续抱着他的腿,“陛下息怒,陛下杀臣易如反掌,只是臣可是第一个奉求贤令的人,陛下若是杀了臣,日后何人还敢应诏呢” 他混是混,傻却不傻,一语说中了要害。凌玬忍了口气,冷哼道,“你书念得稀松,却还知道千金买骨的道理,算你厉害。你能不能松开朕的腿,这成何体统” 常骅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好陛下,臣来之前是打着千金买骨的主意不假,但是一见到陛下,臣才知道这许多日子来的朝思暮想竟然美梦成真。实话说,臣第一眼在太学见了陛下就臣这颗心,这个身子,这条命都是陛下的,别说买骨,陛下要臣干什么都成” 他说的凌玬浑身寒毛都乍起来了,嫌恶地别开头,“给朕起来好好说话再这样朕真叫人轰你出去” 常骅见好就收,含着笑站起来正了正衣襟,正式向凌玬深躬一礼,“陛下识人有至察之明。臣自知无严大夫那样的经世治国之才,但生于富贵人家,从小赏玩珠玉、字画、宝器,雅擅音律,能烹珍馐,飞鹰走狗凡玩乐之事无不精通。臣求的是少府之职,愿为陛下贴身掌管内帑,打理置办四时衣食用度。” 凌玬盯着他看了好一阵,终于爽快一点头,“朕准了。” 常骅眼中一瞬间闪过激动的泪光,跪下端端正正叩了头,“臣谢陛下隆恩。” 凌玬心内实则也颇为感激他于此关头助的这神来之笔的一臂之力,正酝酿了情绪欲着实勉力笼络几句,只见常骅又跟抽了风似的蹭过来,黏黏糊糊轻声道,“陛下,其实臣还有最擅长的工夫没展示呢臣想自荐枕席,陛下这样年轻,身子骨娇嫩,只有臣这样温柔体贴之人才能啊” 凌玬再也忍不住,一脚将人踹开,暴怒地吼道,“来人,给朕把这狂徒堵住嘴拖下去” 常骅被封为少府御府令的旨意如同给奔涌的洪水打开了一个倾泄的口子,霎那间让世家豪门的愤怒有了安放的去处。 谁都知道常骅是都中出了名的纨绔,然而就是这种人,应了求贤令,当真拿出对路的本事去向小皇帝递投名状,竟然也得到如此倚重御府令职虽不高,可正经是天子近臣,管着皇帝吃喝拉撒,非心腹而何皇帝无疑是在给世家一个明确的不能再明确的讯息朕不是针对世家,朕只要你们站在朕的身后 渐渐地,抱怨新政的声音弱了下去。越来越多的人鼓起勇气揭求贤令,这其中有世家子弟,也不乏寒门庶民,甚或有贱籍,什么千奇百怪的人都有。如出身商贾之家的杨颍,因幼年患病落下腿脚残疾,不能继承家业,走投无路故来应诏谋生。凌玬同他交谈后发现此人极善理财,筹算税赋斯须便了,简直如同脑子里装着一把算盘,立即任此人为太仓令,不出半年,又拔擢为治粟内史。这是雍国有朝以来第一位身患残疾的官吏,为此凌玬没少挨御史台的诤谏。 “杨颍出身不好,又不良于行,蒙陛下殊遇,做个太仓令已是破了天荒,如今竟还要拜为九卿,这陛下,岂有连君臣之礼都无法周全的九卿这既违背祖制,又惹天下耻笑,老臣叩请陛下三思,万勿逆天而行啊” 御史骂的再唾沫横飞痛心疾首,凌玬也不动怒,只笑呵呵地答道,“大夫所虑也有道理,杨令君上朝行动不便确实有碍瞻观,朕看这样吧,着人定制一架四轮小车赐与令君,逢朝会让人推着他上殿也就是了。” 老御史气得胡子都哆嗦起来,接着又是声泪俱下的一番老三篇,无非是哭先帝告祖宗,那架势活脱脱是非要逼着凌玬跪太庙不可。言官讽谏甭管有没有道理都无罪,皇帝要是敢处置,史笔竹帛之下一个暴君的名声就铁定是跑不了了。凌玬只得赔着笑脸挨骂,横竖是债多了不愁,只不过是虚心纳谏,死不悔改罢了。 若说为着杨颍便闹了个人仰马翻,那么周乾之事便更加骇人听闻。此人在揭榜时还是个奴隶,凌玬大为讶异,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周乾少年时曾浪荡江湖立志做个豪侠,为了报恩,杀了恩人的仇家,官府追拿一百余天才将人收押归案,判了死刑;孰料正赶上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大赦,周乾竟死里逃生出了狱,但因面容已黥,再不可能寻个正经差事,索性卖身与一富商为奴。 “人年少时谁不鲁莽轻狂呢你既是为了报恩而杀人,可见并未泯灭做人的良心。”凌玬倒并不介意他的过往,“说来你是因朕大赦而得活命,这也是咱们的缘分。从今以后不可自轻自贱,朕为你想好了一份差事。” 他让周乾联络起从前的江湖关系,招揽各类奇人异士,组建了一个秘衙,号曰“乌衣堂”,以周乾为魁首,专门训练间谍、死士,直接听从皇帝的调遣。这帮人原本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出身,各个亡命之徒,却又极重义气;如今一旦在皇帝这里有了名号过了明路,无一不感激涕零,俱是死心塌地为皇帝效忠卖命。 乌衣堂的事不在明面上,拿的也不是朝廷俸禄,而是皇帝自己内帑,故而御史就是想参奏也没法下嘴,若挑的太明,小皇帝就来个装傻充愣一推六二五“乌衣堂为何物敢是民间又兴起的什么帮派朕乃一国之君,每日朝政尚且处置不完,何来闲心去理会这些小事。像这种小玩意儿任他们自生自灭也就是了。” 因着皇帝的有意掩藏,真正了解乌衣堂内幕的人少之又少,只有凌玬最清楚周乾他们的本事,他时常叹息周乾被黥了面,否则定能派上更大用场。一次闲聊时凌玬好奇问道,“以你的本事,当年逃脱官府追捕百余日不足为奇,朕倒是奇怪最后怎么落网的” 周乾立即报出了他终身难忘的这个名字唐正。“这人是我见过最有本事的官差,当时那些酒囊饭袋根本不是我对手,到最后把唐右监调来接了我的案子,我才唐右监端的好手段。” “哦这样好本事,只是个右监”凌玬蹙起眉,“你细说说他的事儿。” “唐正字忠昭。说来也怪,唐家祖上是以行医著称的,最辉煌的时候还曾出过太医令。谁知唐正这人古怪,从小虽学的都是识材断药,稍长却一心迷进了刑侦断案上头,背着家里也算自学成才。奈何进了廷尉署后,没什么靠山,他自己人又耿介不知打点,故而虽人人皆知是把好手,却至今不见重用。” 凌玬颔首不语。周乾见他淡淡的,以为他不感兴趣,心里暗暗为唐正叹惜一番,却也不敢再多言。不料未出一月,廷尉被参奏贪贿,罢免下狱;凌玬过问此案几句后,直接点名道“朕闻廷尉署有个叫唐正的右监,办事利落,数立大功,便叫他顶上来试试吧。” 小皇帝就这样东敲西打地撤换着朝堂上的格局,他的动作叫守旧大臣们总不大舒服,可偏偏又不伤筋动骨,不知不觉便让他攥紧了诸多紧要关口。到了这年冬天,老丞相致仕,凌玬拜严崇为相,正式拉开了屯田、垦荒、编籍、办武堂、倡私学等一系列新政的帷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上元佳节 又至上元佳节,凌玧随长乐公主入晋宫赴宴。酒席散后,公主兴致不减,拉着凌玧微服入集市。 不论哪个国家,全年都只有这一天能通宵达旦的开着夜市,年轻男女无须避讳,都可大大方方地并肩出游。夜幕下灯火辉煌的大梁都分外富丽慵懒,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容,任谁在这样的喧闹中走一圈下来,也能浸染出几分好心绪。 公主活泼得宛如一只轻快的黄鹂,一会儿要一个纹彩凤凰糖人,一会儿买一只叮叮咚咚的鼗,一会儿又去看人猜灯谜,忙得不亦乐乎。凌玧话极少,一路上只是安静地跟着公主,配合着她掏腰包,偶尔对着她期待万分的目光淡淡地附上一两句“好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乐一扭头,竟没了凌玧的影子。他们微服出来没带仆从,长乐吓得差点哭出来,大声叫着“子霄”往回走,越找越害怕,越走脚越软就当她已经绝望之时,终于隔着三四个小摊远远瞧见了凌玧。 他正蹲身笑着同一个三四岁大的未使女轻声细语地说些什么,女童脸上还挂着泪,一旁作少妇打扮的女子弯下腰温柔地揽着孩子,满脸的感激欣喜。 长乐呆呆地站在原地,良久没有上前。 她从未见过凌玧这样的神情。凌玧生了一双桃花眼,平日总冷着脸瞧不分明,可一旦笑起来,眉眼弯弯,便是三江春水也比不上的柔情无限。 火树银花的光芒洒在他身上,远远的,看上去恍如将欲乘风的谪仙。 妇人带着孩子辞别,凌玧缓缓站起身目送她们远去,那一缕凉风般的哀伤再一次落回眉间。 长乐突然冲上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也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 凌玧吃了一惊,很快回过神,拍拍她的手道,“是我的不是。方才见一女童与家人走散了,带着她寻她的母亲。刚想回转去方才的地方接公主,不想让公主受惊了。” 长乐哽咽抽泣了许久才平复下来,将手伸过去寻找他的指缝,想要同他十指交扣。凌玧的指尖冰凉冰凉的,微一瑟索,终究还是缩回了袖中,淡淡道,“我的手凉。公主,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他始终不肯同长乐并肩,极为谨慎地落后半步走在长乐侧后。灯火将他的影子拉长,地面上两个人影若即若离。长乐情不自禁再次伸出手,悄然做出虚挽的动作,看着地面上两个人的手终于交汇在一起,心头无限酸楚。 “子霄,”她轻声道,“我就想你开心点。” 凌玧垂着眼睑答道,“谢公主关怀,我没有不开心。” “今日宴后,父皇母后留我说了会儿话,问我过得好不好。”长乐的声音哽咽了,“我说好,君侯待我极好。” 凌玧心头一震,眼里浮现出复杂的神情。“公主我对不起你。” “是我对不起你。”长乐深吸一口气,“从前我以为,时间能抚平一切,渐渐地你会忘了你从前的妻儿接受我。可今天看到你的样子,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忘,他们就活在你心里。” 凌玧攥紧了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关系,子霄,你是个长情的人,我也是。从今以后,你别一个人憋着,把她们的事儿说给我听听好吗” 出了集市,他们登上仆从早已备侯多时的车驾,四野渐寂。就当长乐以为凌玧再不会搭理她时,凌玧突然开口了。 “其实我没有公主想的那么好,我天性寡情,刚娶高娘那会儿,我不大待见她,当时还是我的小七弟从中说合。她是个好性情,我不理她,她自己过得也有滋有味,永远都是那副欢欢喜喜的模样,在我印象里就没见她皱过眉,更别说掉眼泪” 凌玧说着,唇角渐渐染上笑意,眼睛也明亮起来。 “从前政事繁难,我脾气急,时常焦虑不安,可一见着她不知怎么心就能静下来。她总说,急也没用,事情该是如何就是如何。我有一回抢白她,说要是明儿就要上断头台了,今儿晚上还能不急她说” 凌玧哽住了,好一会儿才续道,“她说那得看断头台上有谁,要是你在那等着,我就不急了。我当时又好气又好笑,合着你死还要拉上我,咱俩共赴黄泉算完呐她居然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末了说,我胆子小,万一要死希望殿下在身边,可我不要殿下陪着我死,殿下要好好地长命百岁。” 凌玧苦笑着叹了口气,“我待高娘谈不上有多细致体贴,身为丈夫,让妻儿罹此大难已是世间最无用之至。但或许是她们不是在我眼前我时常会觉得那不是真的,直到方才看到那对母子。我才突然意识到,阿旻和他娘真的不在了。” “他叫阿旻,很乖巧懂事,随他母亲,爱笑。” 车窗外忽的亮如白昼,原来是远处在放烟花。凌玧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长乐不敢碰他。这个男人一直是如此隐忍自持,在最初接到那一连串噩耗时,他宁可病得去鬼门关走一趟,也不肯掉一滴泪,诉一声苦,发一场疯。他沉默苍白,却从不失态。 可就在此刻,长乐分明看到他从灵魂深处已经碎了。 说到底,她自幼备受宠爱,诸事顺遂,从不曾经历过真正的生离死别。之前虽也为高氏母子有些同情遗憾,她却始终不理解一个至亲至爱的死究竟意味着什么。 凌玧的崩溃震撼了她,震得她浑身骨骼都在痛。她仿佛同时看到一个未识情愁、白纸般的自己,也正在片片碎裂。 从前她不懂真正的悲伤,但从今以后不是了。 回到府上,长乐拾掇好自己,甜甜地笑着撩起袖子要亲自下厨,“子霄饿了吧我看你在席上都没怎么动筷子。等着啊,我给你做点好吃的。” 凌玧还真是饿了,他是肯定不会主动提这种小事的,若不是公主细心,他自然而然打算忍过去。 只是长乐还能烹调凌玧无奈地摇摇头,只当她是小女孩心性,玩闹而已。 谁想未过多时,她当真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兴冲冲出来,献宝似的奉给凌玧一碗白饭上淋着黑乎乎的豉油。 凌玧有些啼笑皆非,又不好拂了她一片热心,无奈地接过来。长乐蹲在他膝前仰脸笑着看他“你别瞧其貌不扬,开胃着呢。我小时候挑食的不得了,什么金莼玉粒都不肯吃,母后急得没办法,还是乳娘说出这个她老家乡下的土法子,说再挑食的小孩子都爱吃这个。我果然喜欢的不得了。你快尝尝” 凌玧只得依言尝了一口,不料还真如她所言,脾胃顿开,不知不觉便将那碗豉油拌饭吃了个干干净净。 长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命宫女收拾了碗箸下去,自个儿伏在凌玧膝头轻声哼起了雍国的一曲民间小调。 “白鹭成双飞,家住山峡旁,郎君出门去,渔樵在河浜。溯游千里寻,道路阻且长。水苍茫,风萧萧,千重岩,逐白浪嚱何日得君归,夜夜照红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幽宫惊变 人有了孩子就有了念想,那无穷无尽的日子也就仿佛有了盼头。转眼之间无期已经八岁了,和静在永巷虽日复一日地辛苦劳作,但却过得无比知足。 孩子的爹是想也不用去想,反是离他越远越安全。世间也并非没有好人,永巷里的下等使役们平日里都会明着暗着帮衬一把这苦命娘俩。更让和静惊喜的是那位好心的颜将军,时不时还会叫那个小太监送些男孩子爱见的物事、书卷,对于孜孜不倦渴求着外面广阔世界的无期而言,这是比金子都更珍贵的东西。 无期照着画册日日用功练习拳脚,渐渐地,宫中那些王孙公子再想要欺负他,就很难撵得上了。 和静劳作之余,便会比比划划地同无期讲她的故乡,讲她的兄弟姊妹。 母亲在思念雍国时那蓦然亮起的眸子、不时涌动的泪水,伴随着那张七国疆域图,在无期小小的心房里深深埋下了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与向往雍国,一定宽广、美丽又温柔,比这里一年到头的刺骨寒冷、两道宫墙圈住的逼仄甬道要好得多。 无期见母亲比划得多了,便会回应道,“无期也想回雍国。”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无期摇头晃脑大声地念书,和静一面做针线活一面笑,间或抬起头凝视儿子一阵儿。 “什么曰东曰西的,娘,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和静柔和地笑着比划是说希望别打仗,不打仗,将士们就能回家了。 无期撇撇嘴,“仗打完了不就回家了既上了战场,光悲有何用” 和静被他抢白也不生气,笑着轻拍了拍他后脑勺好了,去替娘提桶水回来。 从前永巷里的那口小井如今水渐枯竭却又无人修缮,故而那井水都留给永巷里病残老弱。无期大了,手脚又灵便,自是去永巷之外僻静处取水。 无期乖巧地应了,放下书拎起空桶便奔了出去。落蕊从机杼后探出半个身子,笑嘻嘻地冲和静使眼色,“主子,公子再大些,您可要说他不过了呢” 和静笑过又叹了口气是啊,再大些,无人启蒙,以后可谁来教他呢 见她神色寥落,落蕊暗悔自己失言,赶忙又岔开话头作罢。娘儿几个做着活计等无期,谁知等到晌午都过了人也没回来。 无期是个极懂事的孩子,从不在外头贪玩让母亲担心,迟迟不归定有缘故。和静焦心得饭也吃不下,眼见不好,落蕊只得豁出命绕过监差,偷溜出永巷去寻无期。 这一日也是该着无期背运,刚取了水便撞上了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赵傈乃幽帝赵硕最宠爱的灵姬所生幼子,年纪与无期相仿,自来便是宫中最跋扈蛮横的主儿。也不知是谁教唆的,他知道有这么个一般大小却卑贱如泥的异母弟后,便时常领着人去寻衅无期。 幼年时无期总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然而近些年来,赵傈发现这小畜生竟长了本事,回回跑得连狗都撵不上;贵为皇子又不能踏足永巷这种贱地,故而每每让无期逃回老巢,他也只能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无计可施。 可是今日不同,他领着人特意拿了大棒、绳索,专门埋伏在无期取水的必经之路上,一见无期便扑了过去把人摁翻在地。赵傈高兴坏了,走上前用脚尖勾起无期的下巴,恶狠狠地笑道,“小哑巴,小杂种,让你再跑再跑一个呀” 无期抿着嘴,一双漆黑的眸子怨毒地盯着赵傈。赵傈最厌他这副傲骨嶙峋的样子,忍不住一把拽住他的前襟抽了他一耳光,“你再敢瞪孤,叫人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无期就势向他脸上吐了口唾沫,赵傈大怒,一面仓惶后退一面冲仆从嚷道,“你们吃干饭的给孤往死了打” 仆从们连忙按肩的按肩抓腿的抓腿,三四个人才将将制住拼命扑腾挣扎的无期,用绳子捆了他的腿脚。拿棍棒的那人刚抡起家伙事要打,赵傈又叫停,看着一旁无期拎过来的那桶水,脑瓜里想出个更恶毒的法子。 赵傈使出吃奶的力气拎起那桶水,“哗”一下全泼在无期的身上,这才拍拍手吩咐道,“打吧。” 无期骨头再硬,到底也才是个八岁的孩子,如此酷刑不到十下便已痛得眼前俱是金光,心知若硬扛下去小命便要丢了,突然挣命似的大叫起来,“殿下” 赵傈命他们停了,笑眯眯俯瞰着他,“怎么终于知道叫声好听的了” 无期满头冷汗,奋力抬起脸望向他,“有下情禀殿下。” “谁有下情啊”赵傈故作不解掏了掏耳朵。 无期深深地喘着气,咬着牙答道“奴才。” 赵傈轻蔑地一笑,走近他蹲下身,等着他哀告求饶。 谁也没想到,电光火石间,无期猛地挣脱两人,暴起搂住赵傈的脖子,如恶狼般死死咬住了他的面颊。赵傈立即疼得尖叫起来,两个人扭打在一处,仆从们全都慌了神,想上去硬拽,可无期咬的那样深,若拽他下来非带掉赵傈一块肉不可。 赵傈又哭又嚷手脚并用地胡抓乱踢,无期腿脚受缚行动不便,越拖越吃亏,情急之下一肘击向了赵傈的眼睛。 “啊啊啊啊” “回陛下小皇子的右眼受伤过重,恐怕是、恐怕是”御医觑着赵硕黑云压城的脸色,吓得站立不住,跪伏在地连连叩首,“臣死罪殿下他右眼恐怕是再难见光明了” 灵姬差点晕过去,登时抱住赵硕的腿厉声哭道,“陛下给妾母子作主啊陛下我的傈儿” “闭嘴何消你说”赵硕心烦意乱地喝道,指了指一屋子战战兢兢跪着的奴才,“今天跟十一皇子的奴才,全部杖毙” 一时间哀号求饶声此起彼伏,却很快归于寂静。灵姬恨声道,“杀几个奴才何用陛下别忘了,八年前巫祝的谶语此子邪紫罩门,乃不祥孽胎如今可不是应验了关在永巷还能惹出泼天大祸,日后还了得” 赵硕的眸色渐冷,灵姬熟谙他脾性,更卖力地火上浇油“陛下对傈儿一向寄予厚望,可是眼下这孽障能伤了傈儿,焉知日后不伤其他皇嗣陛下仁德,纵然不为傈儿,也要为我大幽国祚计啊陛下” “来人”赵硕终于被挑中了那根心弦,“带那孽障进来” 无期如一只落水的小犬,浑身湿淋淋的被拖上殿。他脸上、手上到处是淤青和擦伤,春寒料峭,整个人却单薄得可怜,嘴唇都冻得白里泛紫。 赵硕八年没见过这个儿子,目下相见却是如此情形,一时不禁又有些踌躇虽然下人们奏报时半真半假,灵姬更是一股脑把罪责全甩给了无期,他却对自己儿子骄纵的秉性心知肚明,也知道无期很可能是被迫还击 “你有什么话说” 无期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本应称之为“父皇”的男人,可他此刻心中平静得如同死人一般,一点悲哀难过都没有。他抬起头,冷冷地望着赵硕,一双黑眸泛着异样的光彩。“冒犯皇子,唯一死耳。” 说着认罪的话,却讽刺得叫赵硕扎心般难受。他尤其厌憎那双眼睛,他记忆里那个来自雍国的女人也有这样一双眼睛,他记得对她施暴时,她也是这样一副神情。 赵硕听见自己金口一开,下了这样的旨意“你既认罪,便还十一皇子一双眼睛吧。来人,将他带下去,处以抉目之刑。” 在某个瞬间,赵硕竟在心底里隐隐期盼他哭闹着冲过来,就像灵姬和傈儿惯常爱做的那样,抱住自己的腿哀求耍赖,或许他还能想个什么理由减一减 然而没有。无期动也没动,侍卫依命上前来,他就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被拖了下去。 就在此时,一声极凄厉粗嘎的嚎叫自殿外响起,那声音几乎不是人的动静,倒像是野兽失了幼崽的哀鸣。赵硕皱着眉走出殿外,就见到一身粗布麻衫的和静如疯妇般扑向侍卫,一把揽过无期将儿子死死地箍在了怀里。 赵硕大怒道,“放肆谁放她出的永巷还不快把这贱人拉下去”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和静,那个永远平静隐忍、逆来顺受的女人,那个连他的虐待都无从反抗的女人,此刻双目通红,两只手发了死力拢在一起抱着无期,几个侍卫都扯不动。她说不了话,不断向侍卫们嘶吼着,就像一头真正的怪兽。 “咔”地一下,他清晰地听见她手臂被打断了。 “娘娘”无期哭起来,他想劝母亲放手,可是和静的气势吓得他不敢力挣,他突然觉得母亲下一刻要么会死,要么会杀人。 赵硕不知被触到了哪根神经,挥退侍卫自己大步走上前来,单手钳住和静的脖颈,满眼都是暴戾,“你敢反朕” 和静毫不退让,目光如一把带血的剑,狠狠盯住他。 赵硕的脑子“嗡”地一声,右手猛然不受控制地狠狠抓向她的眼睛。 恨恨这眼睛 一片血光与惨叫中,赵硕的思绪一团乱麻,满脑子只剩下对那双眼睛深深的憎恨。 无期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霎那间仿佛跳出了腔外,四肢百骸都突然变得空荡荡 和静在嘶声惨嚎,却仍然没有放开抱着无期的手。 无期吐了。 赵硕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身体止不住地痉挛,整个人左摇右晃起来。灵姬听到动静从殿后转出,看到眼前这一幕吓得花容失色,连忙上前扶住赵硕,皱着眉嫌恶地冲侍卫摆手“你们都是死人吗这样的东西还不快打发下去,留着亵渎陛下么” 赵硕久久没有反应。未得圣旨,侍卫们也不敢轻易处置,只得将这对母子暂且押回永巷。 落蕊一见她的样子就哭得差点厥过气去“公主奴婢没有护好您,奴婢该死公主啊” 和静已经开始大口大口地咯血,眼见得命在旦夕,却费力地伸出那只尚未被折断的手臂;手指已经僵直,无力地在空中抖个不停。无期连忙接住握在自己手里,哭着应道,“娘,娘” 和静长长地喘了口粗气,突然之间开口说话了“无期。” 十年没有开口,她的舌头早已僵硬笨拙得如同一个天生的哑巴,字只能一个一个往外蹦。 “你回回雍国。” 无期哽咽着点头,突然想起母亲看不见,慌忙大声应道,“是是我回雍国。” “找舅舅。” 和静喘了好几口气,又续道,“落” 落蕊赶忙答道,“奴婢在,公主要奴婢做什么” “那那玉” 落蕊想了想,猛然悟到她的意思,忙起身向榻侧草席下好一阵摸索,终于掏出一块玉佩,玄鸟造型浮雕着龙纹,精美异常,一看做工便知是内造之物,同这破旧灰暗如囚笼似的屋子显得格格不入。 落蕊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放在和静手里,又捧着和静的手将玉佩给了无期。忖度着公主的意思,落蕊索性代她说了“小主子,这是公主出嫁时自雍宫带出的。公主想必是要说,小主人若是回到雍国,可凭此信物与您的舅舅相认” 和静深深喘息着,感激地冲落蕊的方向点点头。 她的气息一点点微弱下去,落蕊将无期的头揽进自己怀里哀哀痛哭。不想过了一会儿,和静又突然有了精神似的,挣命般猛然坐起来一把抓住无期的手“儿子,带我回家” 落蕊握着脸泣不成声“公主,您您好好保重身子,保重身子我们才回得了家,啊。” 和静的手一抖,慢慢松开了无期。良久她突然断断续续哼起了一支小曲“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音渐不闻声渐悄。她去了。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瑇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无期僵僵地跪着,手里死抓着那块玉佩,像是灵魂出窍一般。不知过了多久,落蕊和余媪哭着上来搀扶他,他才回过神来。 “公主的法身也不好这么搁着要不,咱们报永巷令吧” “不。”无期忽然冷冷地开口,“姑姑,生火,把所有的柴火全堆起来。” 落蕊惊恐地望着他,“公子,您要干什么” 无期已经开始自己动手搬柴了,头也不回道,“带她回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无期归来 开春以来,气候就总是乍暖还寒的折腾。凌玬虽自小筋骨健壮,偏生肠胃娇气,赶上时气不好便多少有些御体违和。近些日子来严崇又给他出了个大难题,越发胸闷气短的难受起来。 对于严崇的偏激,凌玬从一开始便心知肚明,只想着多费些心思劝诫、多替他周旋弥缝也就是了。然而别的尚可,一涉及到他继母那简直是拉也拉不住的使气动性一朝得志,严崇尽吐多年蛰伏郁气,寻着严夫人的把柄立即送了廷尉署,定要逼其父休妻。 唐正一接到这桩官司便知不好,连夜求见凌玬道明了原委。凌玬气得半死,当即将严崇召进宫“朕知道丞相的心思,可眼下的关口怎能如此冲动行事无论如何她占了个孝道的大义,你以子女之身逼父母就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今天递了状子,明日御史台的弹劾就能堆满朕的案头到时候你让朕如何是好” 严崇拧劲儿上来,梗着脖子硬顶凌玬的怒火,“臣曾发过誓,要为娘争这口气。如今臣蒙陛下恩遇,终于得以光宗耀祖,岂能容忍这光都照在了仇人头上臣的亲娘于九泉之下岂不寒心陛下生气,如何责罚臣都不要紧,但陛下若扣下臣的状子,臣明日还是一样会向廷尉署呈书。” 凌玬这口气直堵得胃里绞着疼,拢在袖子里的手暗暗压住胃脘,边冒冷汗边提着气道,“不在这一时三刻,不争这一城一地,茂修这样的聪明人何需朕多言再过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朕决不拦你。眼下不行,成吗” 好说歹说,严崇总算暂时压住了这个擂台,谁想没过几天他那两个异母兄弟狎妓的丑事不知被谁告发,又过数日,严妇哭着自请下堂。这事在朝野传的沸沸扬扬,人人都道是严崇雷霆手段,虽然没有证据可弹劾他,但严崇那“刻薄寡情”、“睚眦必报”、“不孝之子”的名声也就算是坐定了。 为这个,凌玬连气带病彻底倒了,罢朝三日,谁来都不见。 御医为他请脉,不想常骅也跟着来了。凌玬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谁让你来的朕这会儿难受,没空搭理你。” 常骅却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样子,一直沉着脸一声不吭,待御医请完脉下去开方子,才恨声道,“严崇这个乱臣贼子为一己之私欲,陷陛下于两难,说他不忠不孝真是半点不错我当初给他下药放大黄干嘛,我就该直接放把得了” 凌玬让他逗得哭笑不得,“胡说八道过来。” 常骅还气呼呼的,“你别招我,你身子可还没好啊。” 凌玬皱眉“啧”了一声,瞟了一眼四周,好在他身边的人有眼色,凡常骅来便自觉退了个干干净净。压低了声音斥道,“谁许你满嘴你啊我的朕看你是要疯了。” 常骅见好就收,又怜惜他实在难受,坐上榻侧将他的身子拢进怀里,一下一下按捏穴道。按了好一阵儿,凌玬明显见缓,迷迷糊糊地挨蹭了两下,哼哼唧唧道,“你几时又有了郎中的手段赶明儿再给你加个太医令的衔儿算了,好歹几百石俸禄呢” 也不知是不是常骅这么一闹腾,多少纾解了些心情。到底是年轻,第三日上凌玬差不多就已大安了,只是还和严崇置着气,又厌烦那些老顽固们捏着这个把柄没完没了打擂台,故而还是不想上朝,只在寝宫歪着看看折子。 就在这一日傍晚,凌玬正歪在榻侧闭目养神地听常骅念奏章,谁知谢曦突然火急火燎地赶了来,硬要见驾。张冬只得硬着头皮闯进寝殿,也顾不上忌讳,倒身便报“陛下,谢侯来了您” 凌玬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皱着眉头一面叫人进来更衣,一面疑惑地问道,“起来。他说什么事儿了吗”张冬爬起来,神色很是凝肃“谢侯定要面奏陛下,看着很是焦急。” 凌玬越发惊疑,谢曦为人稳当,什么事儿能叫他一眼瞟见旁边有些张皇的常骅,凌玬摆摆手道,“你先下去,让伯昕瞧见了不好。” 收拾停当,张冬将谢曦带进殿来。 “臣谢曦”“免了,出什么事了” “陛下,臣黄昏巡查各宫门,卫长突报有一小童衣衫褴褛、面目乌涂,跪在长安宫门外叩阍,口称要谒陛下奏报和静公主事,臣不敢慢怠忙亲去查问,这孩子什么也不肯说,只将此物交与臣转呈陛下。” 说着谢曦双手奉上一只龙纹玄鸟佩,“臣见此物确有我雍廷皇族纹饰,陛下” 凌玬接过玉佩,脸色大变,一下子站起身“他他多大年纪” “看着颇为瘦小,约莫七八岁” 凌玬掐着手指,喃喃念道,“嘉延十九年、二十年二十七年,建武元年、二年公主于归十年,我记得是出嫁第二年这么多年未通音讯算起来,是该有个八九岁了。” 谢曦心里已七分有数,试探着问道,“陛下,要不臣命人带他梳洗更衣,尔后便引来拜见陛下” 凌玬深吸口气稳住发颤的呼吸,正色道,“不,你直接传旨,带他去宣殿。朕朝服召见。” 凌玬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在空空的大殿上坐立不安,一颗心跳得厉害,只有紧紧握住那玉佩才稍微安稳一点。 思绪一团乱麻。他脑子像堵住了一样,就是不敢想这孩子若真是他的外甥,那又意味着什么 殿外黄门高声唱报道“内督统、文侯谢曦引幽使请谒皇帝陛下” 然而过了好一阵,凌玬还没见着他们俩的影子,心焦如火,索性站起身快步出了宣殿一看究竟。 原来,殿前的长陛实在修得太高,那孩子孱弱瘦小的身影就像要被那仿佛无穷无尽的长阶吞没一样,还在无比艰难地一级级爬着。依制谢曦不能回身,故而也只能放慢了步子俯就男童。 凌玬急了,抬脚便要下去,一旁随侍的张冬大惊,连忙拦道,“陛下不可君王焉能降阶” 下面正在埋头拾级的谢曦与那男童听到上面的响动,齐齐抬起头来,谢曦吓得魂飞魄散,情急之下顾不上礼数高声叫道,“陛下不可” 那孩子原本累得脸色苍白,此刻却突然一下充满了力量,紧了紧身上的包袱,撩起腿咬了牙挣命似的小跑起来,三两下连谢曦都给甩在了身后。 凌玬看到他那倔强的样子,反而停住了脚步,静静站在殿前等着他。 他终于爬完了台阶,几乎是瘫跪在地上,小小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全是青筋,汗水将他脏兮兮的小脸蛋冲得横一条竖一杠,嘴唇毫无血色。 凌玬蹲下身,上前以袖覆面擦拭着他的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总算是缓过了这口气,抬起眼睛呵那眼睛真亮,火灿灿的,将他那乌里乌涂的小花脸都衬得直发光。“臣无期,自燕城归来,昧死叩见皇帝陛下。” 凌玬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 无期从背上解下包袱,双手托举过头顶,“臣,送母和静主,归国。再拜陛下” “我们的小七将来长大了,若是有出息让我们的国家不再受人欺负,到那个时候,姐姐就能盼着你来接姐姐回家了。” 记忆挟漫天风雪扑面而来,刀子一般剜着他的心 凌玬双膝落地改蹲为跪,一把将无期揽进怀里,失声痛哭道“我有罪无期,舅舅有罪” 无期一下子红了眼。绷了数十天,他将自己绷得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直到了这一刻,他才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回家了。 而他的母亲,已经永远地不在了。 他猝然昏了过去。 凌玬感到臂弯一沉,吓得赶忙探了探无期的鼻息才略松口气。谢曦与张冬上前要帮忙,凌玬没让,自己吃住劲将无期打横抱了起来。 “朕要亲自将这孩子养大伯昕,你去同皇后说一声,宫里现在没有皇子,无期就当皇子教养” “陛下,这”谢曦脑门上直冒冷汗,觉得此事日后必有后患,只是凌玬现在正是热血上头,凭他从小对皇帝的了解,铁定是劝不动了,不由得有些无助地望向张冬。 张冬不愧是活成了人精的內侍,没直说不好,只小意劝道,“陛下疼惜小公子,但正因爱之,才万不可置公子于险境。若今日视同皇子的话当做正经旨意传了下去,陛下万年之后,却让公子如何于后世立身自处呢” 这话谢曦说不得,张冬却是但说无妨,凌玬听罢果然冷静下来,叹了口气,向谢曦歉意一笑,“伯昕,你瞧朕,欢喜糊涂了。这话你就当没听过罢稍后朕亲自去同皇后讲,这孩子身世可怜,又失依怙,朕少不得要多费心带在身边教导教导。再说了,民间有童子招弟之说,不定把他放在身边,就能给朕赶紧招来个嫡长子呢” 他重重咬了“嫡长子”三个字,谢曦哪儿还有不明白意思的,感激涕零地拜谢道,“陛下仁心,天地可感。皇后与陛下一体同心,必能打理好小公子一应住行,断不叫陛下烦忧。” 凌玬将无期带回无极宫,命御医细细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从脉象看,公子自幼根基不足,比长,又失调养,特特是这两三年,筋骨之间还有揠苗助长之态,似乎是自习了些拳脚的缘故身上有新添的棒伤未愈,还着了些风寒,过度疲累以致昏厥。臣即刻就去开外敷内用的方子。” 凌玬越听脸色越是黑沉,“那这孩子还调养得回来么” 御医赶忙道,“陛下宽心,到底公子年岁尚幼,从现在开始哺之以食膳,辅之以温补,再多练些五禽戏之类的强身健体,用不了多久,定是能调养好的。只锻炼不可操之过急,身子骨到底弱些。” 凌玬点点头。待送来煎好的药汤,亲自喂了无期,又给他上伤药。看着孩子身上青青紫紫一片,凌玬又恨又恼,真恨不得现下便发兵燕城。 晚间无期睡得极不安稳,一直在做噩梦,不是哭嚷叫娘,便是一阵阵痉挛发抖。凌玬忧虑了半夜,到底睡不着,索性传召周乾进宫。 “朕这些年来一直心存一件大事。我们对列国的情报讯息实在太不灵通,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我们就像聋子,像瞎子,如此焉有不败之理朕为什么这样下死力地要办乌衣堂,你可别拿错了主意。掌握臣意与民情只是一方面,朕更大的用心还是对外,你明白吗” “主子放心,”周乾心领神会,“臣已经着手准备送第一批间者出境了。” “情报要紧,他们的安危更要紧。”凌玬见他着紧,又怕他操之过急适得其反,“他们每一个人都比一支军队还珍贵,替朕叮嘱他们,千万不要贪功冒进。孤身在外,保存自己就是胜利。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记住了。” “是,臣一定谨遵圣训。” 凌玬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口“这第一批出去的,尽量打探几位皇子公主的消息。能接触到他们本人是最好,务必要先弄清状况。” 他一想到和静便觉锥心刺骨,但更害怕的是有一天凌玧也 打发走了周乾,凌玬回到寝宫,望着无期梦里仍皱紧的小眉头,抚着他的眉宇深深叹了口气,“也不知这孩子在幽宫到底遭受了什么,他这样小的一个人儿,怎么可能独自跑了那么远的路,连越两国之境回来五姐到底是怎么” 他自己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今一夜之间竟成了大人模样,衣不解带地照料小外甥,那份细致爱怜,纵是从前凌玧待他也不过如此。 不知不觉一夜将尽,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要天亮了,雪兔看着心疼,不由得劝道,“陛下快歇一会儿吧,多少大事明日措置不得您大病初愈,别又伤了身子。” 凌玬转了转颈项肩腰,舒展着筋骨笑道,“怪道人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小时候还不知大兄替朕操了多少心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无期的心愿 翌日,凌玬顶着乌青的脸色上朝,凝重中竟不觉有了几分叫人心惊胆战的阴沉。 有些大臣消息灵通些的,业已知晓昨夜和静公主子自幽归国之事,看皇帝这副神情,揣测其中必有曲折故事,遂缩了脖子在班列中,纵使有章要奏也不在这个关口上去触霉头。有些则没那么多城府,满脑门还在打严崇的官司,这不,很快就有送上门的 “陛下,臣听闻严丞相嫡母被逼下堂一事” “石御史,”凌玬一振衣袖,直接截住了石封的话头,“此事稍后再议。朕今日先要跟诸位讲件家事也是国事你们之中有些人可能已经听说了,就在昨日,朕的外甥,和静公主的儿子赵无期回来了。” 下面明显有了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凌玬冷笑,“你们应该和朕一样,感到不可思议。赵无期一个八岁的小儿,怎么会一个人回来了说实话,朕也不知道,因为孩子到现在为止还昏睡不醒,朕连问话的机会都还没有。但有一点是明摆着的,他身上到处都是伤痕,他带回来的是和静公主的骨灰” 这下朝臣们全炸了锅。世间最恶毒的刑罚不过挫骨扬灰,而和静作为和亲公主,代表的是整个雍国的颜面,她岂能受如此大辱 凌玬深吸口气,扶住案角,强按下胸口的翻腾,“幽君赵硕,不以公主为妻,不以无期为子,犯下逆天恶行,铸此人伦惨祸石御史,你以为此等禽兽,无期还当奉其为父否幽国的皇后不能安定后宫,不能善待幼子,无期还当视其为母否” “这”他只字不提严崇的事儿,但立时就把石封堵了个满面通红,石崇只得避席谢罪。 凌玬抬手止住他,“三纲九常是天经地义,但也要视情况而定。眼下是什么时候是礼乐升平的太平盛世吗和静公主因何惨死,朕的兄弟姊妹因何受辱于他国,列国都是怎么看咱们大雍的四国的军队陈兵山关的情形,诸位都忘了” 他站起身,干脆走下丹陛,目光如鹰隼般盯着朝臣,从他们面前踱步过去,“朕知道你们的意思。流民编籍,抢了你们贩卖奴隶的好生意;丈地垦荒,削了你们圈地的好由头;太学改制,卡了你们不成器子弟的晋升路。是吧你们哪里是在跟严丞相过不去,咱们甭绕弯子,你们压根就是在跟朕拧腕子,要朕安心当你们的儿皇帝” 他话说得既直且毒,满堂朝臣都不得不跪伏在地连声请罪,个个面如土色。 “可是你们看看无期,看看和静朕告诉你们,今儿不革弊政,明儿雍国亡了,到那时,你,我,这儿站的所有人,都是赵无期,都是和静” 高信穆徴到底是聪明人,见皇帝气急如此,忙带头表态,“陛下天纵之明,谁若敢对新政阳奉阴违,那是自绝于朝廷,人神共诛之” 凌玬平了平气,点着杨颍的名儿问道,“大农令跟诸卿说说今春的收成。” 杨颍在四轮车上欠了欠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报出了一连串数目,末了满脸仰慕地冲凌玬一拱手,“赖主上圣德,今年只一季的收成便远超了去岁三季之和,税赋所得翻倍,国库充盈,实乃前所未有之盛。” 没人再有二话。其实朝臣们心下都有数,新政以来整个国家欣欣向荣,他们各自采邑的收益也远强于往年;只是人心不足,谁能嫌利多呢总存了个讨价还价的念头,指望着敲敲严崇这只边鼓,就能给小皇帝多多施压,局面一紧张皇帝也得让步不是 谁知小皇帝就这么单刀直入地破了局,杀气腾腾把价码压了个底儿掉精光。 朝会开得顺心遂意,等散朝时凌玬脸色好多了,只淡淡瞥了一眼站在下首第一位的严崇,也不多言。严崇心里明白,自觉留了下来。 “陛下,臣有罪,令陛下为难了。” 凌玬冷笑一声,“丞相何必如此,丞相认准的事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朕说什么也是枉然,再为难又有什么法子倒是今后朕该识人眼色,省得惹人家厌烦才是。” 严崇从未挨过他这么重的话,原本料定了他会庇护到底的心思,此刻也不禁忐忑起来,只得赶忙伏地请罪“陛下,臣臣惭愧,臣” 凌玬叹着气走下来扶起他,“你我君臣一心,本不该龃龉参商,倒叫那伙老顽固看了笑话。有什么事不能好商好量的,非得拿到朝堂上将朕一军呢这次是朕借势打力强行压下去了,下次再出什么篓子,就连朕也没法一味地袒护你,你明白吗” 说到最后几个字,凌玬的手重重捏了一下严崇的肘弯,严崇猛一抬头,突然发觉凌玬的眸色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臣谨遵圣训。” 打发走严崇,凌玬这才仰起头长长地舒了口气。张冬连忙上去扶住他,“陛下太操劳了,昨儿一宿没睡呢。” 凌玬苦笑,“你瞧瞧这一个个的,朕倒敢不操劳。罢了,走吧,朕回去看看无期。对了,一会儿你理表章,给朕把奉常的摘出来,朕要亲自看看五姐的后事。” 本是满心爱怜地去看无期,谁想竟扑了个空。 “人呢”凌玬的火腾地烧起来,一屋子奴才瑟瑟发抖。 “回回陛下,公子他一早醒过来,就、就定要去后花园练功,公子虽年幼,却、却好生威严,奴才们也拦不住” “废物”凌玬怒吼一声,差点气笑了“他耍个性子你们就怕,朕要你们脑袋你们倒不怕了” 一旁的张冬一个没忍住,“噗”地乐出了声。 凌玬的眼刀立即丢过来了,“张冬,你又作的什么死” 张冬忙掩住笑意,装模作样抽了自己两嘴巴,“奴才该死。奴才就是想到从前陛下打小儿就厉害,听说五公主的事硬要闯前殿,奴才们也没拦住。当时您大兄也气得直嚷” “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要你们这一大帮子吃闲饭的何用他威胁你们打板子便不敢拦了,你们倒不怕孤要你们的脑袋” 凌玬也想起来了,绷不住一个莞尔。 “小公子不愧是陛下亲外甥,俗话说甥舅亲辈辈儿亲,砸折了骨头连着筋,公子这脾性还真是十足十地随了您呐。” 凌玬笑了一会儿,突然回过味来,眯起了眼睛,“张冬,你这话里话外的绕腾朕,你其实就是想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吧” “哟瞧您说的,奴才哪儿有那个胆子”张冬满脸谄笑地扶住他的手,“奴才陪您瞧小公子去” 他这么插科打诨地一打岔,凌玬倒也没那么气了,于是当他亲眼看见园子里练得汗如雨下的小无期时,心疼的感觉远远超过了恼怒。 “你这孩子,还要怎么作践自己啊”凌玬拉住他不让他行礼,从袖口掏出手巾给他擦汗,“春寒料峭的,回头风一吹收了汗,风寒入体了可怎么好” 无期有点手足无措,除了娘和落蕊,没人这样亲昵地待过他。 凌玬素好洁净,如今却浑不在意地将他汗涔涔的小身子拢在怀里,牵着他的手领他慢慢往回走,“无期啊,舅舅知道你害怕。御医都告诉舅舅了,说你急于练武都有些伤了筋骨。你从前是害怕别人欺负你和你娘,对不对现在不用怕了,有舅舅在,没有任何人敢欺负你。” 无期不知不觉攥紧了他的手,半晌,重重地“嗯”了一声。 凌玬笑了,“真是好孩子。你放心,舅舅以后会找最好的老师来教你读书、习武,你虽然话不多,但舅舅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一定能学好。” “嗯。” 凌玬早看出来了,他什么都明白,就是不爱说。“幽国的事,你要是愿意说,就告诉舅舅;要是太伤心不愿意回忆,就不说,舅舅不问你。你娘的后事朕已经命他们好好操办了,朕到时候会带你去。你呢,如果愿意用原名就用,如果讨厌赵姓,朕就给你赐姓凌。朕都想好了,依照祖制公主子不能封王,但如果朕硬要办,封侯还是没问题的,等安葬了你娘朕就颁诏。” 就当他以为无期还会一直“嗯”下去时,无期突然抬起那双亮得逼人的大眼睛望着他,开口说话了。 “舅舅,我练武不是要防身,而是要报仇。总有一天,我会杀了赵硕,这一天越快越好。”无期的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谈论明天吃什么饭一样,“名字我不想改,就叫赵无期,好让我永远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我也不要舅舅恩赐封侯,将来有一天,我会用军功让舅舅堂堂正正地封我为侯,我会灭了幽国。” 他的眸子是那样平淡无澜,里面却闪烁着幽深的残忍。 凌玬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不知这个孩子心里究竟藏着多么深刻的仇恨,才能让他以这样的神情和语气,说出这样一番足以令天下侧目的言语。 他愣了半天没说话。方才还镇静冷酷得叫人心寒的无期,此刻却突然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微微扯了扯凌玬的袖子,“舅舅会觉得无期大逆不道么” 凌玬的心一下子酸软得不像话,他蹲下身单膝落地,伸手握紧无期的小手,凑在无期耳边轻声道,“告诉你个秘密,舅舅也恨自己的爹恨到想亲手杀了他。无期要灭幽国,舅舅就拼命努力,好让咱们雍国有一天强大到无期能够实现这个愿望,好不好。” 他的话一字一句,坚定得近乎虔诚。 无期猛地搂住凌玬的脖子,无声无息地哭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从血海之中 教养一个孩子让凌玬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却也让他品尝到了初为人父般的幸福与烦恼。 无期实在是个过分成熟懂事的孩子,他的根基不算好,在归国之前压根没有正式开蒙,可论其天赋之高,用功之勤,就连凌玬自己都自叹弗如。他每日风雨无阻地学文、习武,丝毫没有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淘气贪玩,师傅们但凡见了凌玬,没有不交口称赞的凌玬看得出来,那决不是一般的阿谀奉承,确乎是句句发自真心。 他就像一株拼命拔节的竹,贪婪地汲取他所能得到的一切阳光雨露,恨不能一夜之间就长得蔽日遮天。 越是如此,凌玬越是舍不得,心疼的感觉远远盖过了骄傲,以至于他几乎成了无期的一块“绊脚石”别家大人过问孩子功课,都是问用不用功、长不长进;而凌玬但凡于朝政之余去查无期课业,一向只问是否逾时、是否过量。师傅们很快发觉了皇帝陛下的心意,于是再没人在凌玬面前拿“刻苦”“勤勉”之类的词夸奖无期,也再没有哪个师傅敢答应无期主动增加课业的请求。 对此无期很不高兴,罕见地闹了一阵孩子脾气。 一日午膳过后,无期突然开口道“舅舅,我想去军营。” 凌玬惊得差点没摔了茶盏,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你说什么” 无期板板正正地挺直了腰杆,很是认真地说道,“先生们唯恐我摔着碰着,那些子曰诗云的东西也没多大意思,真正上了战场也不管用。舅舅不是正在操练新军吗我要入新军讲武堂学习历练。” 凌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啼笑皆非“无期,你知道你才多大年纪吗” 无期无比笃定地点了点头,“知道,正因为无期尚未满十六,所以才没有直接去报名参军,而是想先去学堂。” 他那理所当然的神情,让凌玬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驳斥好,想了半天,仍是和颜悦色道,“无期,凡事欲速则不达。什么年龄就该做什么年龄的事儿,你既便是明天就练成了个文武双全的神仙,舅舅也不可能派个九岁的娃娃上战场去领兵杀敌,你说是吧” 无期倒是很明事理,爽快地点了头“是。所以无期并无明天就上战场之意,只是,臣认为去讲武堂,好歹先生不会因畏惧陛下天威而不敢传授真本事给臣。” 凌玬被噎得气不打一处来,耐心也算到了尽头,脸一沉道“不成你也不用拐着弯子怪舅舅,你随便去哪个勋贵人家打听打听,没有谁家孩子这样揠苗助长的舅舅给你请的师傅都是大儒,君子六艺,哪一样也不能偏废,该学什么、怎么学,岂能由你随心所欲你哪儿也不许去,就在朕眼皮子底下好好学” 无期别过脸去不再争辩,凌玬想着孩子不能惯,冷他几日自然就扭过来了他自个儿小时候同大兄闹别扭就从没过隔夜仇。谁想无期的执拗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一连十数日,无期都没有再说一个字,如同哑了一般。 凌玬急了,甚至叫了御医来瞧,御医说这孩子许是幼时生长环境异于常人,故而内心极易封闭,一旦受到刺激就说不出话来。 凌玬算是彻底败下阵来,只得蹲在无期面前握着他的手诚恳道歉“无期舅舅不该凶你,舅舅是舍不得须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我是怕你哎,算了,我早知道不该把你当做一般的孩子,你早就不是孩子了,是吗舅舅明天就带你去看看新军,好吗” 无期的眼神松动了。 凌玬一看有戏,连忙再接再厉,鼻子一抽,声情并茂开始了表演,“无期,其实舅舅让你留在宫里是有私心的。” “舅舅打刚出生就没了娘,舅舅的父亲没养过舅舅一天,兄弟姊妹,包括你娘在内,都是早早就被先帝送去了他国,只有你大舅跟舅舅亲,可是就连他后来也被迫离开了。” “舅舅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无期回来,舅舅不知道有多高兴,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无期,就是希望无期能多陪舅舅几年。等你长大了,成了家,自己立事业去了,舅舅也老了,又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么大个宫里熬着” 他的话半真半假,又唱作俱佳,直把无期的眼泪都逗了出来。无期揉揉眼睛,终于开口说话了“舅舅,都是无期不孝。” 凌玬强按住诡计得逞的兴奋,继续满脸愁容地望着无期“哎,也别这么说,天下哪儿有拗得过子女的父母你自来主意正,定要去新军讲武堂,那舅舅也只能放手” 张冬和雪兔在一旁差点要笑出来。小皇帝这副软硬兼施的嘴脸都从朝堂搬回后宫,活生生用在自个儿年仅九岁的亲外甥身上了两人互换了一下眼神,端看无期上不上当。 只听无期深吸了口气,强忍着难受郑重地说道“舅舅别伤心,无期打听过了,讲武堂除了刚入训头一个月以外,之后每五天都可休沐一次,只要休沐无期一定会宫陪伴舅舅” 凌玬这下真的要哭出来了“无期,你干嘛非得去军营呢要是实在想学武,舅舅直接调讲武堂的师傅入宫哦你怕舅舅干涉他们教习舅舅向你发誓,以后一定不再跟师傅们多一句嘴,好不好” 无期看着自己舅舅那副就差撒泼打滚的样子,过分早熟的心智让他突然觉得舅舅好像一只毛茸茸的大犬,看上去又可爱又可怜。 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像这样几乎要把心都掏出来地对他好了。 无期忽然跪了下来“舅舅,我想进军营,从前是因为我要杀了赵硕,灭了幽国。现在多了一个原因” 故而他也要把心都掏出来地对他好。 “我要做舅舅开疆拓土的刀。” 既是已经答应了无期,再没法推脱,凌玬只得挑了个黄道吉日领着无期去巡幸新军。 自变法以来,全国各地都掀起了耕战之风,每家每户都十分乐于多养育男丁。男子长成,要么参与垦荒,因为开出来的荒田只有朝廷收赋严禁地主盘剥,故而税赋远低于熟地;要么积极参军,家里稍有积蓄的送进讲武堂,若是有出息,日后少说也能混个兵长、甚或校尉,穷苦人就削尖脑袋报名进新军,新军据说将来是天子亲掌,给的粮饷都比别的营格外优厚些,带兵操训的头目据说也都是皇帝亲信,大家伙儿自然热情高涨。 凌玬他们这次去的便是京城咸都的新军大营,以及全国讲武堂之首都堂。 皇帝亲驾训营的消息令年轻的军士们兴奋不已,故而銮舆一进大营,“陛下万年”“大雍万年”的喊声几乎震动天地,目之所及无不旌旗猎猎、甲光寒寒,壮观得令人血脉贲张。 凌玬看了很是欣慰,一路微笑着用目光向将士们致意,末了,高声对新军训示道“你们是朕之珍宝大雍之未来”说着从高台上直接走下,谢曦拦都来不及了,只得慌忙跟上去。 他走到最前列的一名将士面前,解下自己身上的氅双手递过去。那将士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忙颤着手解自己的战袍,局促紧张中连手指都差点被系带绕住。凌玬接过战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边披战袍边走回高台,举臂高呼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不少士兵激动得热泪盈眶,齐声高唱着应和“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之后又看了新军演练兵阵、校场骑射、捉对搏斗,虽仍有未臻至善之处,但确已很是像模像样了。凌玬心情不错,侧过头看向一直紧紧抿着唇的无期笑道“无期看着觉得如何” 无期绷着脸道,“好是好,就是像没见过血的刀。” 凌玬一肃,万没料到他犀利至此,不由得追问道,“怎么说” 无期的眼睛里泛着幽深的光,一下子掉入回忆的深渊“我曾见过幽国大将颜祀和他手下的将士,那样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尸山血海中杀过来的。舅舅的新军气势如虹,但他们眼里只有即将建功立业的光荣,没有对死亡和杀戮的恐惧。战争不是荣耀,是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一支军队屠杀另一支军队,一个国家灭亡另一个国家,故而作为军人,在学会勇敢之前就要先学会害怕。” 凌玬的心如遭重锤,他凝视着无期,久久说不出话来。 从这一刻起,他是真正明白无期不是个孩子了,因为他已经亲眼见过生死,甚至比生死更加残酷的东西。 无期侧过头冲他微微地笑“我能逃出燕城,欠了整个永巷的人命,也欠了严典之将军的人情。可我知道我早晚有一天会灭幽国,灭幽国就必须先过严典之这一关舅舅,我曾经非常非常害怕。人一旦将自己的命运看到了底,就会情不自禁地害怕。” 凌玬难过得手都是抖的,无期见状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可是舅舅,自从我见到您的那一刻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高家 无期到底如愿入了都堂。 而皇帝亲幸新军、送爱甥入讲武堂之事,几乎成了近来咸都最火爆的话题,由此引申出京城子民们无限的遐想。 谁都知道,如今国家除了戍边军队外,其他主力俱皆在高信与穆徵二人手里。小皇帝羽翼渐丰,如今做出这样大张旗鼓操办新军的态势,其背后的深意岂非不言而喻 说来也巧,正在此时,高家一偏房子弟私占新垦荒地,被苦主一状告至有司。原本也不是什么大案,谁知那高家子半分不肯服软,满口嚷嚷“我是高太尉的侄儿,你们敢动我一下试试我们家我们家那是什么人家是你们这帮狗崽子惹得起的吗咱家可有先帝爷的遗诏你们动我就是对先帝大不敬” 这位不折不扣的纨绔嘴里虽说全是胡吣的混账话,可带上了高信,又拉扯上什么“先帝遗诏”,谁也不知是真是假,当下不敢轻忽,直接作为要案递给了廷尉。 唐正接案后第一件事就是查这家是否真有什么遗诏自然是掘地三尺也没翻出来,于是,一个简单的侵地罪立时便成了假传圣旨罪,送上了凌玬的御案。 高家乱成了一锅粥,一夜之间不管是亲的疏的、远的近的,但凡还没被抓获下狱,纷纷涌进了太尉府,哭哭啼啼吵吵嚷嚷着求高信作主假传圣旨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然而皇帝的态度十分暧昧,既没有立即命廷尉来审问高信,也没有将廷尉的奏表驳回,而是扣在自己手里,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到了第二日,高信请求入宫面圣。 凌玬一见高信,满脸都是愁容,拿着疏文递给高信道“太尉瞧瞧,卿自来的洁身自好,堪称满朝文武之表率,可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怎么就出了这样不成器的原本一件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他随便说什么不好,偏偏扯什么先帝遗诏你说,如今证据确凿,闹得沸沸扬扬,可让朕如何压得下去呢” 高信伏地行了大礼,痛心疾首地谢道,“陛下,此俱皆臣治家不力之罪臣早孤,幼时算是宗族叔伯拉扯大的。这些亲戚后来倚仗臣的薄面胡作非为,臣不是不知,也尝痛斥劝诫,奈何始终抹不开情面狠不下心肠严厉约束,以致酿出今日滔天之祸总是臣怯懦驽钝,有负圣恩,请陛下念在老臣多年情分上,将臣重重治罪,宽宥臣的家人吧。” 凌玬伸手欲扶他,奈何高信执拗不起,只得长叹一声道,“太尉,就算不念您与朕兄师徒之情,朕也还念长嫂的情面呢难道朕忍心看着长嫂家灭族不成可不是朕要难为你们高家,实在是国法森严,这矫诏之罪已然坐实,叫朕如何能替你开脱得了呢” 高信深吸了一口气,头轻轻触了一下地面,低声道,“求陛下让张令为臣掌一盏灯来。” 凌玬虽不解他大白天掌灯作甚,但还是依言吩咐了张冬。 高信又道,“乞暂退旁人。” 张冬望了凌玬一眼,凌玬点点头,张冬立即领着一旁侍立的宫人们悄然退了出去。 高信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幅绣有内造暗纹的绢帛。 凌玬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什么。 是真的。遗诏竟然是真的 静默半晌,凌玬冷冷地开口道,“太尉不该还跪着,宣诏是要站直的。该跪的人是朕。”说罢一掀衣摆便欲屈膝,高信连忙拦住。 “陛下臣若真欲用遗诏来压陛下,臣便不会到了今日,屏退左右才告知陛下此事了。” 高信苦涩一笑,捏住那遗诏的一角,掀开灯罩将它撂在了火上。 “你”凌玬有些难以置信,“你疯了” “陛下放心,也不必因此而对先帝生了芥蒂。先帝赐这道遗诏给臣并无别的意思,盖因当日太子妃事,先帝对臣心怀歉疚,臣那时还在峤山御敌,先帝密封了此诏命人送进臣的大营,许臣将来新君即位,无论如何保臣性命无忧” 高信受先帝信任器重一生,此刻谈及当年的情景,早已是老泪纵横,只勉力抑住悲声叩首道,“臣今日拿出此诏,是为了向陛下表明,孽子纵然可恨至极,但确实不能算矫诏欺君,终归罪不至死,千错万错都在罪臣一人,陛下” 凌玬沉默良久,眼神复杂地望着高信问道,“可太尉若要证明没有矫诏之罪,又为何烧了遗诏呢” “证不在物而在心,臣纵万死,也明白断不可叫陛下为难。”高信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抹一把泪,从袖口又掏出一只黄绢包裹的东西双手奉上。 “此乃左营兵符。先帝当日命臣掌左营,命太傅掌右营,俱是因陛下年幼,未识兵者凶器,才令我等暂领赞襄。如今陛下业已大婚,自主国政,又带出一支朝气蓬勃的新军,老臣再无任何放心不下之处,九泉之下也当无愧于先帝重托了今日便将兵符奉还陛下,请陛下赐臣一死。” 凌玬呼吸微颤,目光在那黄绢上微微一顿,却并未接过,而是上前用力扶住高信的双臂拉他起来,凝声道“太尉断不要如此,这是陷朕于不义不恤之地。你放心,这件案子朕让唐正再想想办法,本来么,为一纨绔的胡话,中伤朝廷重臣,岂不可笑之至兵符你收好,朕如此年轻,身边也再没有比太尉更忠心可靠之人了,你把兵符给朕,又让朕交付何人呢” 高信此刻略平静些,叹了口气道,“陛下纵仁厚无边,但臣有愧圣恩,又有何颜面再侍奉君前再者,臣也是有私心的。正如陛下所言,臣一生慎重持身,唯独在亲属上头直不起腰杆来,这也是臣自来的心病。臣不愿到头来清白毁于一旦,闹个晚节不保的下场,如今向陛下告老还乡,也是为求一个善始善终。臣不在朝堂,高家人便再也无法仗臣之势。求陛下务必恩准老臣这最后一个心愿” 说着,高信再一次递还兵符,这一次,凌玬终于接了过来。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皇帝批复廷尉重审此案,廷尉未过多时便依据郎中诊断那高家子“身患疯症”而断其言论不足以构成矫诏罪。高家退还了所有侵地并上缴高额罚金,将那疯癫的子弟带回去严加看管。 未过多日,高信上表,自称老迈多病,请求致仕归乡。皇帝再三挽留不住,只得准奏。 时至清明,祭祖归来皇帝照例家宴。今上手足凋零,宗室不旺,故而穆徵、谢曦等外戚也能一并入席。席间也不知是谁聊到了高家上头,言语之间颇为惋惜,穆徵极不屑地一哂“高家本是矫诏谋逆的大罪,多亏咱们陛下仁善念旧才免了灭族之祸,能告老还乡都是造化,还有什么可怜可悯的” 那说话的宗亲本就不是什么近缘,更畏惧穆徵煊赫权势,立即讪讪不敢多言,席面上很快冷了下来。凌玬瞥了穆徵一眼,唇边的笑意微淡,接过话头道“舅舅也别这么说,本来此事便和老太尉无干。太尉一向是个聪明人,朕倒觉着他什么都好,有时候就是小心过了头。” 他这话里弯套着弯,穆徵没听出味儿来,还忿忿不平地讽刺了高信两句。凌玬倒不再说什么,只笑着品菜,待他消停了,这才望着无期的方向叫道“无期过来。” 无期去讲武堂才一月,目下却已有了些健硕的模样,倒不似刚来时那样瘦得风都能吹倒。他看上去神采奕奕的,快步走到凌玬面前干净利落一礼“陛下。” 凌玬的眼睛一看着他便溢满了笑意,爱怜地将他拉起来拢在身边,“朕都听说了,你在学堂样样拔尖,比那些大了你几轮的老前辈都强得多,有这事儿没有” 无期点点头,轻描淡写地答道“这是自然的,臣日后还要统领千军万马替陛下征讨天下,连几个未来的部下都胜不过,还谈什么治军打仗” 他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逗得整席的人都哄堂大笑,只有凌玬用力拍了拍他的背,轻声在他耳边道,“好样的” 穆徵也笑出了眼泪,酒气又有些冲头,实在忍不住揶揄道,“陛下宠得这小子都不知天高地厚了玩什么不好,带兵打仗也是好玩的你才多大,念了几天讲武堂,先生夸了两句,看把你能的” 无期冷冷地乜他一眼,并不搭理一句话。 谢曦见场面又有些难看,赶忙出来打圆场“赵公子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报国之志,是陛下的洪福啊有志不在年高嘛。” 自打谢家出了皇后,又眼见凌玬日复一日更倚重谢曦,穆徵心里对谢家的这口气就没顺过,这会儿谢曦这么一解劝,对穆徵而言不啻火上浇油,登时就拉了脸道“国舅爷还真是会说话,越发见得您慧眼识珠,最清楚哪儿头炕热了不是” 他话说得越来越不像,凌玬实在忍不住撂了筷子。“舅舅今儿想是酒喝多了怎的像是跟谁都过不去似的” 穆徵还真是酒迷心窍,脑子还没醒过来“陛下,臣不是跟谁过不去,实是这帮子人仗着陛下的恩宠无法无天好比说那严崇近来又闹什么试才制的新文,说是要把建武初年的求贤令用律法规制下来,从此不分寒门世家您说这可成个什么体统了还有” “朕算是明白了,”凌玬冷冷一笑,“合着舅舅不是冲别人,是冲着朕呢但凡是朕看重的人,舅舅都不喜欢,是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祸起萧墙 皇帝震怒,所有人都惶恐地站了起来。 穆徵也觉察出不对,只是身子还有些发僵,愣愣地望着凌玬没有反应。一旁的人见事不对,赶忙用力拽了拽穆徵,他这才一个踉跄,伏跪在地请罪道“陛下,臣酒后失言,罪该万死” 凌玬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慢慢踱至穆徵面前,顿了好一会儿。 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鸟雀嘲哳,穆徵不敢抬头,只死盯着面前那片不大的阴影,却感觉分明有座山压在自己头顶上。穆徵的汗透出后背,酒一下子就醒了。 凌玬终于伸出手虚扶一下,淡淡笑道“不必如此。一家人,说两句醉话,发几句牢骚,谈什么罪不罪的” 穆徵这才扶了把膝盖爬起来,勉强扯出笑脸“陛下宽宏,臣无地自容。” 凌玬归了位,示意众人入席自便,状似随意地调侃道,“舅舅一贯便是如此,在朕身上用的心不比旁人,自然格外着紧些。现在人年纪大了,倒越发孩子似的,还吃起丞相的醋来了”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附和,这尴尬才算遮掩过去。 这顿饭吃得满心不是滋味,穆徵回到家,那脸色别提多难看了。幕僚江玫迎上来,一见他这模样心就是一沉“侯爷这是” 穆徵解了外氅递给下人,一屁股坐下来重重喘着粗气,恨声道,“圣上现如今被这帮一味只会弄新鲜讨他欢心的小人撺掇的都要六亲不认了到底谁才是跟他一条心的谁跟他还能亲得过我这个亲娘舅去他可倒好” 江玫忙掩上房门,低声打断他的牢骚“侯爷” 穆徵哼了一声,却也不再抱怨,转而长长叹了口气。 “究竟出了何事” 穆徵一五一十将席间之事说了,江玫越听脸色越凝重,末了跌足急道“侯爷,主上这是对您不满之至了您怎还可如此大意” 穆徵皱了皱眉,随即摆摆手道,“也就是话赶话顶上了,主上虽一时生气,但到底还是转圜过来了,想来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江玫重重“嗐”了一声,“以今上的城府手腕,若当场发作出来,倒是气过也就过了。正因他明明恼怒万分却还硬生生压了下来,这才可怕不信,在下为侯爷从头到尾理一理。” 穆徵听到此处心也揪住了,忙道“长卿快说说。” “主上想收回兵权久矣,原本高信不交,主上还忌惮三分,现如今一支左营大军、一支新军、一支羽林禁军,全捏在主上手里,那剩下的还有谁戍边的边军随时调换不算,那就只有侯爷您掌管的右营了主上说高信是聪明人,那言外之意究竟何人愚钝不能领会圣心 “侯爷接连讽刺赵公子和谢国舅,都是主上如今心坎上的人,这也罢了。您对严崇就是再有天大的不满,又焉能直言新政之非针对严崇还可当做私怨,针对新政那可就是直接打了主上的脸,他怎能不怒侯爷啊,朝局如棋局,今上原本就是位不世出的高手不是在下多嘴,今日您出的实在算昏着。” 穆徵起初还有几分恐慌,听到后来脸色铁青,用力一拍案几道,“就算是我说错了话,他还真能为这个杀了我不成” 江玫深深一叹,“侯爷莫说气话,话既已出也是覆水难收。现在的症结还是在于兵权,若是侯爷想要明哲保身,不妨也学学高信。” 穆徵攥紧了案角,半晌才咬着牙道,“不成别的我不担心,我只怕这支虎符一旦交出去,转手就到了谢曦手里。谢曦再近,同皇上到底没有血缘之亲话又说回来,就算是至亲又如何我是亲身经过五王叛乱的万一谢曦哪天生了异心,连个回师救驾的余地都没了。” 江玫微微一笑,“侯爷不想退,那就只能进了。” 穆徵愣了一下,见他眼中泛着异光,突然间醒悟过来,大怒道“你胡说八道我穆徵受先帝托孤,要是起这个心,天诛地灭”略平了平气,瞪着江玫道,“这样的话出君之口入我之耳,以后再不许说了,否则休怪我不顾多年情分” 江玫垂头称是,浑不在意地笑道,“侯爷想左了,玫明知侯爷的忠心,又岂敢动这样的妄念。在下的意思是,如果侯爷不肯交兵权,只怕主上与侯爷的心结难解,严崇等人更容易从中作梗” 穆徵忍不住抢过话“谁说不是呢皇上是我亲外甥,甥舅之间哪儿来的仇怨还不都是这一干新贵调唆的” “所以,于今之计唯有一招釜底抽薪。” “你是说”穆徵略一思忖,皱着眉摇了摇头“不成。今天我不过随口说了严崇一句,皇上都护的那样。之前为了他逼母下堂的事,皇上不惜跟御史打擂台,连名声都不要了那么忤逆不孝” “忤逆不孝对皇上来说尚可忍耐,那么,大逆不道呢” 穆徵的目光一下子亮了“谋反” “是。严崇无论于小节上如何有亏,皇上都必会护着他,所以这些小打小闹伤不了筋骨。唯有谋反这桩事,纵然主上不能全信,却也再不能无所顾忌地袒护他了。” “可他受皇上如此天恩,又是个读书人,怎么可能会谋反” “谋反不谋反的,得看证据。”江玫胸有成竹地一捋胡子,“听闻严崇最近又揽了一桩什么研制兵器的活儿,连匠作府都搬了一大半去。这府上有铁有甲的还怕没有谋反的证据吗” 三年前,凌玬在雍辽边境同辽左贤王议和,为稳住西陲战势,只能忍痛将雍国的优良武备抵予辽国。这一直是凌玬心头大患,如今国库渐丰,精研兵器之事自然也要提上日程了。 照说此事也用不着严崇过问,奈何凌玬太过上心,于严崇面前提过两三次少府办事不力,难堪国之重器为此就连八杆子打不着边的常骅都跟着吃了挂落,近日侍君时凌玬动辄开口闭口“你们少府都干什么吃的”,常骅有一次实在忍不住顶了一句“臣是御府令,匠作府关臣何事”,惹得凌玬劈手赏了一耳光。 这么一来二去的,严崇实在不忍见皇上着急上火,他又是个从不怕事繁任重的人,索性将这事揽了下来。 凌玬高兴极了,私下聊天时还兴致勃勃地谈起初见的往事“茂修那时候同朕赛题,老博士问遍了经典仍分不出胜负,当时朕看着茂修气定神闲的样子就想,这人真正的学识,绝非这几部经典能试出来的。如今可不验明了” 见皇帝兴致甚高,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严崇也不禁莞尔“陛下过誉了,说到当初,那是臣不知天高地厚。改造兵器一事,臣也无十全把握,只是从古书中揣摩前人的原理,再加之今日战场所需,粗拟草图,至于具体能否完成,还得靠工匠们齐心协力。” “有了图,还怕做不出来”凌玬欣慰地拍拍他的手,“茂修之才,真是旷古难寻。朕想着,入相怕都还委屈了你,等到时机成熟,还该出将才是呢” 严崇连忙躬身辞谢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非是臣敢推阻负恩,实在是臣如今已是风雨满身常言道五大不在边,臣若真如陛下所言,恐怕朝野悚切不宁。” 凌玬满不在乎地一摆手,“朕一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既信得及你,就不会在意这些蜚短流长。” 严崇嘴唇微动,似还想说什么,却终究不曾说出口。 说到底,他骨子里并不是个谦退君子,始终信奉人活一世,宁如烟花之绚烂于天,不求秋叶之宁静于地。 到了这一年冬天,试才制在同官城初行甚善,遂终于冲破阻挠,得以在全国推行。也是与此同时,严崇改进的机弩、镰枪等武器正式投入大批量铸造,率先配置了新军。 严崇的威望在雍国达到了巅峰,就连晋、楚等近邻听闻此人变法大成,都不禁有些侧目,接连遣使来到雍国,别的要求都没有,独独要求与严丞相一晤。 一切都是如此顺利,凌玬甚至已经做好了待来年开春新军初成便将这支精兵交与严崇统辖的打算。然而就在距年关不到十日的时候,杨颍向他呈上的奏报中赫然写着,少府全年的生铁、皮革账目无法对上支出的总量去掉损耗,比成器足足多出了三成 凌玬凭本能觉得这事不妙,最大可能是冲严崇来的,可是他又不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辗转反侧一夜,终于还是命周乾派人先暗中潜入严府探查了一番,确信严崇根本没有私藏兵甲,这才放心命廷尉立案。 谁知立案不到两日,立即有人匿名向廷尉署呈上了严崇私扣兵甲的详细证据,上面写明了藏器地点和经手之人。廷尉署派人一查,果真从那地方起出了大批兵甲 那是严崇之弟严启的一处宅院,东西是他通过严崇爱妾贿通匠人运送出来的。廷尉署并未用刑,严启主动招认的清清楚楚,一口咬定是严崇授意,因为那妾室最得严崇欢心,她也明明白白说是她家相爷命她用这法子做下大事,以便日后万一事败好撇清关系。 这下无论严崇认与不认,人证物证都俱全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永诀知己 建武三年元月,自新皇登基以来最大的逆案发生了,丞相严崇及少府匠作府一众人等卷入其中,一时间轰动朝野。 新政以来,守旧权贵对严崇可谓积怨已久,如今逮住这样的机会,不用说自然是一拥而上,喊打喊杀的奏表如雪花般飞来堆满了凌玬的案头。凌玬扣住这些折子,严崇也始终不肯招认,这案子越拖影响越坏,还不断有新的匿名证供投入廷尉署,唐正愁得头发都白了一半。 更为严重的是,晋国听闻此事立即蠢蠢欲动,晋君魏铎欲送自己的女婿蔡侯凌玧归雍,雍国内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心领神会,开始在坊间造出“易主换贤”的风声,一时间,废帝之说暗潮汹涌,朝中上下人心惶惶。 凌玬坐在案后一面翻看密报一面听周乾陈奏“外遣的人目前多数已慢慢站住了脚跟,只是别的国家太远,暂时还无法频繁传讯。倒是晋国那边已和大殿下联系上了,这回也是大殿下主动叫送出信来。” 凌玬精神一振,忙坐直了问道“大兄怎么说” “殿下说,如此关头,他定想尽办法留在晋国,若不然只好一死。” “什么” “殿下请陛下速做决断,万万不可再拖。” 凌玬眼睛都红了,扶着案几站起身来,来回踱了两步“不成。你再去给大殿下送信,说事虽非我所预料,但若真能借此机会让大兄归国,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大兄万不能放过此等良机。至于国内那些风声,叫他不必顾虑,朕心中有数,自能安抚。” 周乾皱了眉,“论理,此事没有臣置喙的余地,但以臣愚见,大殿下传讯时心意甚坚,恐不易动摇。陛下若执意不从,往返之间颇耗时日耽误大事不说,也会给大殿下和我们的人徒增风险,届时若真出了意外” 凌玬颓然坐下,懊恼得几乎要呕出血来。一头是严崇,一头是凌玧,他从未陷入过如此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的绝境,也从没有过这样优柔寡断的时候 他不是没有尝试着暗中命人去对严启威逼利诱逼他改口,奈何这样一个纨绔,这样一个小人,于生死关头竟然不要钱不怕死,只求把严崇拖下水共赴黄泉。起初凌玬还万分不解,后来才明白,那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仇恨严启的母亲被逼下堂后,一贯心高气傲的她回到娘家便一条白绫了断了自己,从此严家兄弟这梁子就算结了个瓷瓷实实。 凌玬仰天长叹“严茂修啊严茂修,精于谋国,疏于谋身你可叫朕如何是好” 正在痛苦为难之际,廷尉署十万火急地呈报严崇招认了 凌玬连夜带着常骅微服出宫,前往诏狱。 唐正早已接到消息,清退了闲杂人等专侯皇帝。凌玬一到顾不上别的,径直奔向羁押严崇的那间牢房。 严崇睡在杂草堆里,面容很是憔悴,不过身上没有伤痕。凌玬稍微松口气,瞟了一眼旁边垂首站立的唐正,轻声道“朕不怪你,你也尽力了。” 唐正苦笑着亲自上前开锁“臣惭愧,背后之人连环下套,丝丝入扣,实在是找不到丁点漏洞。以臣拙见,这桩案子布局少说也有一年半载,否则断不至于到今日的地步。” 凌玬摇摇头“这件事根本不是查案能查明白的,能够牵动朕,甚至牵动晋国,这份心思实在令人胆寒。你去吧。” 凌玬与常骅走入牢房,严崇想是疲惫到了极点,还昏昏沉沉睡着。凌玬忍着眼泪轻轻推了推他,小声唤道“茂修。” 严崇从梦中惊醒,晕晕乎乎地抬起头。灯火昏黄,他觑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凌玬,惊得浑身一震,“是是” 往事好像突然重叠,凌玬鼻子一酸,握住他的手蹲坐下来,“茂修,是我,我是七郎。” 严崇一下子就哭了,边哭边重重叩首“陛下你怎么来了陛下不该来不该来” 凌玬赶忙拦住他,哽咽着笑道,“陛下是不该来,可是七郎一定要来啊,他不能不来送一送自己的知己。” 此言一出,就连常骅都忍不住掉了眼泪。严崇更是胸口起伏,好一阵说不出话,还是凌玬勉强收住情绪拍拍他的手道,“好了好了,我来一趟不易,难不成咱们就这样对坐着哭到天明” 严崇让他说得笑了,也平缓下来拭干了眼泪,这才看向常骅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陛下来也就来了,还带他干什么” 常骅立刻不乐意了“喂你这人有点良心没有不是看在当年同窗的份上,你当我愿意来这鬼气森森的地方送你一程啊” 严崇不搭理他,只望着凌玬恳切道,“如今少府牵扯其中,伯骏到底是少府的人,陛下又对他寄予厚望” 凌玬苦笑道“算了,一时半会谁也撇清不了,还谈什么以后。茂修啊,你就少操别人的心了。你说你为什么要招认,这一招,可就再也没有转圜余地了” 严崇淡淡一笑,“早就没有余地了。臣最大的错,就是不该拖这么久,把陛下拖入两难的绝境。臣若早想通,一早就该认了。” 凌玬心里更不是滋味,攥紧了拳道,“都是朕无能,朕连自己最器重的功臣都保不住,朕这个皇帝还有什么脸面当下去实话告诉你,朕不怕他们的心思,朕更不怕大兄归国,朕唯一怕的是一旦有变,你我费尽心血好容易打开的局面又将人亡政息,雍国又要陷入内外交困的绝境” “陛下”严崇喉头滚动,深深凝望着他“陛下既屈尊认臣一句知己,就当明白,陛下所虑,亦正是臣之所忧。故而陛下万万不可灰心,不可自轻只要陛下在,就不会叫臣人亡政息。如此,臣虽死犹生。” 君臣二人对坐良久,似还有千言万语,此刻却都不知从何说起。 夜,越来越深了。 “茂修还有何未了的心愿” 年少时的凄苦潦倒、未得志时的怨愤满腔、登台拜相后的一展襟怀一幕幕如光影般断续跳跃着从严崇脑海里划过,渐渐归于无光无色的宁静平和。 “没有了。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 “陛下,你我之间不必有愧悔歉疚,也不必过于难过伤心。天下人说的不错,严茂修骨子里就是个小人,不让我得势还好,得了势,我必定要把从前欺辱我的人都踩在脚底下。 “是陛下把一个小人当做了国士。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克制不住我的性子。我用尽全力挥霍着陛下的宠信,也毫不顾忌陛下的处境,我总想着做陛下手里的刀,就要借陛下身上的势,咱俩两不相欠。” “我已经过够了当权臣的瘾,也办成了足以名垂竹帛的事。日后大雍若能横扫六合,这第一步便是我迈出去的,这还不够吗” 严崇话说的极其冷漠平静,泪水却不知不觉流了满脸。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坚毅的眼神里也漏出一丝软弱“要说遗憾,那便是再无可能死后得一个黄肠题凑。以臣之罪,将来诛族抄家,照说是什么也留不下的。可这是陛下所赐不,这是七郎赠与我的,陛下可允我带走它么” 凌玬的眼泪喷薄而出,握紧他的手将玉推回他怀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伤心得说不下去。严崇小心收好玉佩,起身走向牢房角落的一个杂草堆,一阵翻腾后抱着满满一怀的竹卷回来塞给凌玬,含泪笑道“纵我不往,忍能不嗣音” “这是” “这是臣数月来于狱中所作,精钢改良的配方、几个改进的古阵法图、修订的军律臣知陛下心在天下,日后找到统帅三军之才,可托付与他,以为佐助参详。” 凌玬抱着这堆竹简浑身发抖,那哪里是竹简,那分明是一颗淌着血的、活生生的人心 “天快亮了,陛下速速起驾吧万一传扬出去会有大麻烦的。” 凌玬脑子一片空白,哭得面目浮肿,根本挪不开步子,也不知他嘴里还在念叨些什么。眼见唐正都过来催促了,严崇一着急,冲常骅吼道“还不送陛下回宫” 唐正与常骅扶掖着凌玬走出牢房。常骅突然一顿,对唐正道“唐大人先带陛下出去,我还有一事要了。” 说罢转回牢房,拢住袖口将一物塞进严崇手里,悄声在他耳边嘱咐“内府才有的,喝下去极快,并无痛苦。” 严崇微一踌躇,“可是依律” “陛下默许的别傻了,按律千刀万剐,陛下怎么忍心” 严崇这才收下,冲常骅感激一笑,“看在这瓶药的份上,以前的泻药,我就不再计较了。你放心,做了鬼肯定不来找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背后的手 严崇于狱中自尽的消息是和廷尉所拟的最终判状同时递进宫中的。凌玬拈着朱笔,面无表情地勾了下去严崇诛族,匠作府涉案匠人斩首,匠作府丞罢职,少府监降职三等。 当全家老小被押上断头台的那一刻,严崇的那几个异母弟才终于体会到害人终害己的滋味,再多么后悔也晚了。严崇同整个家族都形同陌路,皇帝断然不会为了严崇而姑息严家。 谋反案终于尘埃落定。然而那些顽固派并没能高兴多久严崇虽死,新政却不但未废,反而越行越畅,且皇帝的作派也愈发强硬霸道,连从前明面上的温和婉转都消失不见了。 凌玬把严崇遗下的著作全部放进了藏书阁。现如今能来这里的人只有他和赵无期,无期也没辜负他的期望,很快就发现了这些东西,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舅舅,我要把这些阵图带入讲武堂演练出来。” “随你,只是你只能手抄一份,原稿不许动,这可是严丞相留给舅舅唯一的遗物。” “放心吧,这图我早就记在脑子里了。” 自严崇死后,凌玬脸上少有笑意,唯有见到无期才略微好些。无期心里什么都明白,这段时日往宫里跑得勤多了。 看着无期那副混不吝的小模样,凌玬强笑着摸摸他的脑袋“你啊,干什么都太要强,性子又偏激,满心惦记着和幽王的仇。无期,听舅舅一句话,做事别太激切,有时候把对方逼上绝路也是断了自己的生路。你看看严茂修当初朕千劝万劝,不要对他家里把事做绝,他就是不听,最终呢祸自内生,祸从己生,这话你现在听不进去,等到像严茂修那样走上了绝路就晚了” 无期耐心地听完舅舅的絮叨,然后平静地反问“舅舅,严茂修临行前说他后悔遗憾吗” 凌玬又被他噎得一跟头,没好气地瞪着他道“他说不后悔就不后悔啦他不后悔朕还难受呢” 无期也不再跟以往似的生怼他,反而笑着点点头“知道了舅舅。” 他这么突然偃旗息鼓,拉开了架势预备打擂台的凌玬倒颇觉惊奇,正欲问他是几时转了性子,就被张冬的通禀声打断了“陛下,谢侯领了个人急着求见,说是事关严丞相的案子” 凌玬脸色变了“严丞相案子不是已经定了吗” “这人说,说,说严丞相是被人诬告的,他说他最清楚此事首尾,定要面见陛下” 凌玬胸口如遭重锤,宣了谢曦他们进来,行礼也没叫起,一言不发地凝视着谢曦身后跪着的那个人,良久才开口道“你抬起头来。” 那人依言抬起脸那是一双极其灵活的眼睛,里头藏着晦暗不明的野心,却偏偏做出一副怯懦软弱的样子,仿佛沙漠里的眼镜蛇要攻击人之前努力盘缩着身体。 凌玬命谢曦起来,“伯昕带无期先去吧,朕同这位” 那人忙回道“小人贱名江玫。” “朕同这位江先生,想单独聊聊。” 谢曦他们退下后,凌玬才站起身踱至江玫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冷冷道“严茂修的案子廷尉查证数月,朕御笔钦定,早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你是什么人又怎会知道此案内情” 江玫伏着身子答道“小人是穆太傅府上的幕宾。小人之所以笃定此事,是因为这桩冤案从头至尾就是穆太傅一手促就的” 凌玬猛地攥住他的前襟将他一把扯起来,琥珀色的眸子几乎要喷出火来,“诬告朝廷重臣,罪当诛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 江玫仿佛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迎着他的怒火笃定地回道“小人所言半字不虚。陛下可还记得去年清明节的家宴那天太傅回到府上,就冲着小人痛斥了一番严丞相之作为,并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铲除严相,小人苦劝不住。后来唆使严启盗运兵甲之种种,都是太傅命小人所做。小人迫于宾主之分,不得不昧着良心为太傅卖命,可是后来听闻严丞相被诛族,小人从此夜不能寐,思来想去,终于决定来向陛下坦白请罪。” 凌玬背转过身,轻声喃喃道“是了,是了你说的不是不可能” 江玫见他相信,欣喜地撑直了腰正欲再说些什么,凌玬却突然转过来恶狠狠地盯住他,“只是,你为什么要等严茂修死了才来对朕说这些话” 江玫慌忙伏地,战战兢兢地大放悲声“陛下小人也有一家性命握在太傅手里,小人岂敢” “够了”凌玬冷冷打断他的话,“你可不是个临事而惧的人,江先生,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 江玫的唱念做打戛然而止,他缓缓直起腰背,望着凌玬淡淡笑了“陛下圣明,构陷严茂修之事,穆文厚虽有此心,却没这个脑子。此俱是在下一手操办的。” 凌玬深吸口气,闭了闭眼“为着新政,严茂修得罪了不少人,想必你也是其中之一了” 江玫一哂,“陛下小瞧了在下,在下与严茂修从无私怨。” “那你处心积虑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为了陛下呀” 凌玬呼吸一滞,“你再说一遍” “在下是为陛下做了想做而不能做、不忍做的事。”江玫气定神闲地答道“严茂修是陛下推行新政的快刀,如今新政大成,这把刀已近乎无用,而严崇在民间威望如此之高,又集旧贵怨愤于一身,这样的人不杀,陛下置江山于何地,置君威于何地” 到了此刻,凌玬反而沉住了气,甚至微微笑起来,“你倒真是善度上意。那么,今日又为何要出卖穆徴” “依然是为了陛下。自陛下收回高信兵符,在下就明白了陛下的决心。在下也曾真心实意地劝过穆徴早日主动归权,奈何他顽固不听,既如此,穆徴早晚是陛下的一块绊脚石,在下只有替陛下除残去秽” “为何不直接将穆徴构陷严崇的证据交与廷尉,而定要来见朕” “在下听闻,陛下是个念旧重情之人,穆徴与严崇不同,事情若真闹大了,伤的终归是陛下母族的体面。穆徴之生死,当交与陛下决断。” “啪、啪、啪”凌玬听到此处,不由得拊掌赞叹,“江先生心思缜密,可谓天衣无缝。如此善体朕心,处处为朕着想的,满朝也找不出几个来。那么江先生煞费这番苦心,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呢” “在下所求,与天下有志之士所求并无什么不同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臣求为陛下谋天下” 凌玬颇有些好奇地问道“从前朕就下过求贤令,如今更是举国试才,你既有报国之志,为何不走这些路子,而定要如此大费周章又或者你既为太傅门客,想办法通过太傅晋身也未为不可。” 江玫顿了顿,终于仿佛豁出去了一般抬起眼睛直视着凌玬答道“陛下,在下在下是天阉。” 说起此话,江玫从进殿时起便一直无波无痕的面孔仿佛突然间裂了一道缝,无数的痛苦、怨毒、不甘,以及破釜沉舟的快意如同岩浆般喷发出来。他的嗓音也顷刻间变得尖利无比,鬼魅一样阴寒 “我这样的人,是走不了正途的,故而我所求的从来都不是为官做宰。我只能做谋士,做卿客,做暗夜里的布棋人,做帷幕后的那双手与其为穆徴这样无才无能之辈出谋划策,我为什么不直接为陛下谋夺天下我不怕告诉陛下这一切,因为我知道以陛下的心志,根本不惮用我这样一个天残之人,我不需要名利,陛下,您一定明白我要的是什么。” 凌玬的拇指轻轻摩挲着食指,整个人都仿佛陷入了沉思。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朕明白了。” 江玫热切而渴望地盯住他。 “朕想起第一次遇见严茂修,那时他郁郁不得志,饱受嫡母欺辱,也是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凌玬好像突然找到了一个可以唠叨心事的树洞似的,唇角边带着笑意说起往事“朕那时很不明白,明明素不相识,他何以初见之下便对朕怀有那样的憎恨。后来朕就懂了,他恨的不是朕,是整个不公的世界。” 凌玬带了几分怜悯将目光慢慢移到江玫身上“因为严茂修,朕始终对一切生而不幸之人怀有最大的善意与尊重。朕从不鄙夷那些身体或者心灵有损伤甚至残缺的人,只要他们还心怀着志气与希望。所以,朕可以用不良于行的杨令君,可以用刑犯出身的周载坤” 江玫目光灼灼,似是更加笃定他会激赏自己了。 “可是,朕瞧不起你。”凌玬的语气骤然变得冰冷,仿佛一盆冷水兜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凉。 “你不是严茂修,也不是杨令君。朕瞧不起你不是因为你天阉,而是因为你根本没有你自以为的才学与志向。”凌玬嘴角带着刻薄的笑意,嘲讽的话就像是剜肉刮骨。 “你能为朕谋天下不,你没有这个本事。你别急着反驳。你心里根本没有天下,你永远沉浸在自己构建的那个阴暗而狭窄的巷道里,做着自己最丑陋肮脏的梦。你不是一位志士,你只是个阴险小人,你没有添砖加瓦的能力,只干得出拆房毁地的勾当。” 凌玬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脏东西“江玫,你只不过是个搅屎棍子,如是而已。” 江玫浑身都在哆嗦,目眦俱裂,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弑君。张冬见状,忙挡在凌玬身前大喝道“来人” 禁卫鱼贯而入,将江玫制住拖翻在地。凌玬别开目光,摆摆手道“带下去,朕不想再听这人说一个字。” 禁卫们手脚很麻利,很快就再也听不见江玫凄厉的挣扎与呜咽了。凌玬的脸上却并无半点松动,他就这样怔怔地坐在案后,久久不动。 张冬乍着胆子小声劝道“陛下千万别为这样的狂徒费神,他只是个疯子罢了。” “你错了。”凌玬缓缓抬起眼,“他是个深谙人心的奇才,说他有翻天覆地之能亦不为过。” “那陛下方才还” “正因如此,朕不能留他。”凌玬指了指心口,“他就像是人心里最阴暗的角落藏着的恶魔,朕害怕他,张冬。朕不知道如果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朕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凌玬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悲怆“朕是不是变了小冬子。他说的其实不错,朕逼的高太尉辞官,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朕放任了严茂修的死。朕恨江玫,可朕或许只是找了个替罪羊来倾泄愤怒。朕是不是越来越可怕了他们都曾是为雍国,为朕立下赫赫功劳的人如今,如今朕还在考虑怎么处置穆徴,他是朕的亲舅舅啊” 张冬眼眶湿了,他看着小皇帝从出生长到现在,深谙他柔软多情的本性,这段日子以来血雨腥风不断,他积攒了太多的无奈伤心,今天被江玫一激,便铺天盖地全成了愧悔自苦。 “陛下听奴才一句,陛下若真是个心狠麻木之人,就不会有如今的痛苦自责了。若陛下当真是寡情少恩,那么像严丞相那样的人,又岂会舍生忘死地为陛下尽忠他们都不会怨恨陛下的,只要陛下善待雍国,更善待自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至亲至疏 诬告之事凌玬没有交给廷尉,而是命乌衣堂暗中查探。未过多时,乌衣堂的人从江玫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收集了不少证据。凌玬过目之后,也不多说,只叫手抄一份送到穆徵府上。 从那以后,穆徵日日跪在无极宫外求见,凌玬不见。 又过旬日,听说穆徵病了,病得极重,甚至向凌玬上了遗折。同遗折一并奉上的还有右营兵符,以及穆家的几千亩良田地契和数十个钱庄票据。 凌玬踌躇良久,终究还是亲往穆府视疾。 从前那样健硕的一个人,此刻干瘪得如一段枯木,气息奄奄卧于榻上,看上去甚为凄惶。下人大声报了陛下驾到,穆徵才费力地转动眼珠望向凌玬,胸口急促地起伏起来。 “别激动别激动。舅舅躺好。”凌玬忙快步上前坐于榻侧,微微叹了口气“几日不见,舅舅竟病得这样重了。” “臣臣还以为此生再也无缘得、得见陛下一面了”穆徵混浊的眼里颤悠悠淌下一行泪,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凌玬望着床上这行将就木之人,心中着实五味杂陈。要硬挤出伪善的面孔来宽慰他,说自己不怨他吧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可要真说绝情恼恨到非欲除之而后快,那十几年的甥舅情谊、从前数番护驾于危难之中的恩义,却又不是说舍就能舍得了的。 沉吟半晌,凌玬终于开口道,“舅舅,我若真想按律办你,我又何必让乌衣堂查这件事廷尉那边恐怕早就立案了。” “陛下不恨罪臣么” “说不恨那是假的。舅舅啊,你再怎么怨恨严崇,可他罪不至死,更不应当背负那样的冤屈去死他是大才,本当还能为咱们大雍立下更大的功劳你说你,怎么能为了自己一点私心,动这样的糊涂主意” “陛下臣说的陛下未必爱听,但如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穆徵泪如雨下“臣一直担心从前先帝在五王叛乱之前,未必不是一位雄心万丈的明君陛下是先帝嫡脉,陛下的远志臣岂能不明白可是无论是谁,无论他有多大的功劳,多大的本事陛下都不能不能把赌注押在这一个人身上严崇谢曦一年不要紧,十年,二十年陛下,臣深恐陛下过分的倚重,会重蹈先帝覆辙啊陛下” 不知怎的,凌玬耳边突然回响起凌慑临终前那如同魔咒般的话语 “等你坐到朕的位子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到那时你或许就能明白,朕才是这世上最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之人。” “不不”凌玬猛地站起身后退一步“朕不会是孤家寡人,朕也没必要诛杀功臣卿不负朕,朕不负卿舅舅,是你看轻了朕” 穆徵苦笑着闭上了眼睛,良久,又睁开直愣愣望着床顶“陛下,臣是个糊涂人,但说一千道一万,臣从没想过要害您。” 凌玬垂下眼睑,轻声道,“朕知道。” “舅舅就要走了这满朝的人,舅舅一个也放心不下。陛下既收回了兵符,求陛下答允臣一件事” “舅舅请讲。” “这兵符再也不要交出去,要牢牢地握在陛下自己手里。若有战事,点将统兵即可,还朝即归兵符。” “舅舅” “陛下,这是臣最后的心愿。” 凌玬沉默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自宪侯穆徵病逝,皇帝的情绪越发消沉下去,仿佛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再真正高兴起来,也没有什么人能再走进他的心。 试才制开展得如火如荼,他却再没有遇到像严崇那样一见倾心的奇才。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凌玬偶尔会同张冬、雪兔他们倒倒苦水,“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朕看这是句屁话伯乐固然难得,但遇上千里马难得不也是他不可多得的福气么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多少福泽,怎能指望败光了还源源不断” 张冬知道他自痛失臂膀以来心里一直没着没落,此时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是枉然,只得笑着试探道“陛下不是一直对赵公子寄予厚望嘛不介奴才叫人请小公子” 凌玬连连摇头“他再好,到底还小,朕不怕他不好,是唯恐他太好别扰他,一个军人,三天两头往宫里跑的,他的同袍们看了心里难免不舒服,日后如何服众” 雪兔忍不住掩唇一笑“是谁头些日子还天天念叨着公子怎么还不进宫来看他舅舅的” 凌玬脸一红,自己也笑了“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哟我的好陛下,有这份心多去皇后那儿走走,什么时候真当上爹才是呀” “姑姑”凌玬抹不开了。 雍国皇室的规矩,为免后嗣之争,通常都需待皇后生下嫡长子后其他后妃才可承宠生子。也不知是凌玬年纪尚轻精血未足的缘故,还是皇后体质偏寒不易受孕,总之直至现在嫡长子也未诞生。这也是凌玬宁愿宠幸常骅也至今尚未纳妃的缘故。 他曾亲眼目睹父皇与长兄的骨肉悲剧,因此,纵然没有祖制约束,他也不愿给自己未来的嫡长子埋下任何一点不幸的祸根。 一谈到嫡长子,他便又开始无法遏制地思念凌玧。今日之局面,倘或大兄在 他再不知,凌玧目前的处境已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急程度。 自从凌玧以卧病难起为由拒绝了晋君魏铎送他归国的提议后,魏铎便知此人一心在母国,即使尚了公主也无从改变,从此便对凌玧起了杀心,只是一直碍于公主而迟迟未动手。 这种杀意在魏铎患病后日复一日地强烈起来。 去岁心爱的幼子夭折,魏铎的心绪就一直不好,今春也不知是不是伤了时节,总有些不豫。他是上了年纪的人,起初只当作小疾不甚在意,谁想渐趋沉重,一天天竟有了下世的光景。 魏铎自诩一世枭雄,终其一朝将老邻居雍国死死地踩在脚下,临了却唯独在子孙福上有着千万个不甘心 太子魏恕性情优柔软弱,现有个凌玧在眼皮子底下放着活生生的对比,怎么看都不是人家对手。更别提雍国现在的国君凌玬,新政闹得轰轰烈烈,一副枕戈待旦磨刀霍霍的架势。 这让魏铎如何甘心,又如何放心 病榻之侧,魏铎召来太子一番殷殷嘱托,末了终于忍不住问道“朕若是百年之后你将何以处置凌玧” 魏恕犹疑着答道“父皇不是曾经同相国商定,可寻机送妹妹与妹夫归国” 魏铎额头上一下子就渗出了虚汗“此一时,彼一时。凌玧心不在晋,送其归国岂非纵虎归山” “那就养在晋国吧。不过是几百采邑、一处宅院而已。” “咳咳咳”魏铎气入胸肺,呛咳不已。魏恕忙上前替他拊背,他一把将儿子推开,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你养他你养得了一只虎吗留着他早晚是个祸患” 魏恕大惊失色“父皇的意思莫非是要杀了他可是他已经娶了妹妹” 魏铎用力闭了闭眼,兀地黯然一叹“长乐回回进宫都同朕说,凌玧待她很好、很好可是,我自己的女儿,她过得好不好,我岂能看不出来” 一行老泪划过眼角,魏铎翕动着鼻翼颤声道,“朕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害了长乐朕对不住她。可是,谅之,为了你的江山,朕不舍得也要舍了” “父皇” “你去吧。这些事,父皇会替你做的。” 魏恕心惊肉跳地回了东宫,直奔他近来新宠的一位姬妾。 “殿下殿下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发生什么事了”爱姬连忙迎上来握住他的手,“呀殿下的手好凉,小玉” “你别忙活了,孤缓一缓就好。”魏恕搂住爱姬坐下,“孤遇到了一桩大事,现在心里乱极了。” “是何事让殿下心忧妾虽不懂外头的大事,却愿听听殿下的心事,没准儿能替殿下排遣排遣呢。” 魏恕不假思索地讲了父皇欲杀妹婿之事,苦恼道“妹妹的性子我最清楚,子霄对她来说跟性命无二,若真杀了子霄,那就是杀了妹妹啊也不知父皇是不是病中忧思过重,突然间起了这样没来由的猜疑。子霄自入晋以来,一直本本分分从未有过逾矩之行,何以定要他的性命呢” 那爱姬搂着魏恕的脖子,好一阵蛾眉颦蹙,“为了什么,妾也不好说,不过老丈人多半总是嫌着女婿的。以妾愚见,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仇怨太子殿下若为难,不如遣人悄悄去给公主送个信儿,也叫公主那头有个打算” “言之有理没准儿妹妹跟父皇一哭一求,父皇心就软了呢也省得我左右为难。” 谁知长乐公主接信之后,并未去觐见皇上,而是拉上凌玧直奔东宫,进门便哭着扑向兄长膝前,钗环都落了一地。 “事急矣臣妹万死,求皇兄相救” 魏恕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引火烧身,当即就见了汗,乍着手不知该怎么扶劝长乐好,只得满脸窘迫望向凌玧“妹婿,这哎,妹妹若是亲自去求一求父皇,再不然去求求母后,或还有救,孤若相劝,你也知道父皇见我总是生气,恐怕适得其反啊” 长乐忙抬起头攥住魏恕的衣角“皇兄,臣妹并非此意。我了解父皇,他既起了杀心,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而母后,母后和父皇断不会有两个意思臣妹是想求皇兄连夜送我和子霄出关,我们去雍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