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凉》 第1章 第壹章别离迟上 朝阳渐近,晨风沾了露水袭过,扬起一阵枯枝摇晃声,给原本就无法遮挡寒霜的破旧古庙更添几分冷寂。古庙墙面上的花椒色早已斑驳不堪,原本宝相庄严的佛像被人撕去表面的金箔,露出土褐色的土胚,爬满了蛛网。那单薄带着裂缝的墙面仅仅只能挡去呼啸而过的风,若要让人避寒却是有心无力。 干涸呈红褐色的血迹一直从庙门延伸到庙内泥佛旁的墙角处,那些原本散落在庙内四处,干枯、甚至有些发霉的稻草,被人悉心尽数收集起来置于墙角砌成堆。草堆上面歇息着两名青年男子。 其中一名男子颈间戴着厚重银项圈,作苗疆打扮。他面对墙角背靠泥佛侧坐,双手半环着躺在他腿上的人,以身躯挡去大部分冷风。他垂着头,闭阖的眼下有着淡淡鸦青,半长的发披在后背,只余颊边些许过长碎发。 躺着的男子面如白纸,一身暗蓝色为底的银边武袍上大片褐色晕开。其前襟微敞,露出腰腹间出于不擅长处理伤口的人之手的凌乱包扎。他用银冠高高束起的长发散乱,不少都和着血沾在他颊边颈旁,更多的则是从托在他颈后的手臂旁倾泻而下,漆黑如墨,冰凉如绸。 角落处,雕刻满奇异繁复花纹、泛着金属光泽的铁匣上搁着一件藏蓝色软甲外套,外套上扣有数把寒光凛然的弧形飞刀,令人望而生畏。 两人身前不远的地面上有篝火燃烧过后留下的树枝残骸,一旁精美彩绘仍旧依稀可辨的器皿中盛满混浊血水,加以搭在器皿边缘用以擦拭伤口的布块,不难以此推断出昨晚此处到底发生过什么。 待朝阳一寸一寸争先恐后地从破庙中每个缝隙渗入,陈旧且即将脱落的庙门被缓缓推开,包裹在紫袍以及众多银饰中的婀娜身姿逐渐展现,清脆银镯碰撞声中,女子娇媚呼喊同时响起“哥” 话音落,盘踞在庙门上方房梁足有成人手臂粗细的白蛇无声滑落,也不看女子一眼,朝苗疆男子蜿蜒爬去,直叫人惊出一身冷汗。若是方才闯入门的不是这女子,怕是当场就要被这蟒蛇咬穿喉咙、血溅五步。 男子睁眼,眸中一派清明,没有半分初醒的朦胧,随意瞥过站在门口的女子,就重新看向静静躺在他腿上的人,伸出手将其颊旁碎发拨开,道“咋咯” 女子扫过庙中情景,目光落到蓝衣男子身上时毫不掩饰眼底厌恶“阿么,哥你咋回事嗦,昨日匆匆忙忙跑出来就是为了他要我说,管他去死” “怎么这样说话。”男子抵了抵唇,长睫掩住眼中情绪,“阿妹,你,莫管我。” “哥你总日鼓的,这家伙哪里好你莫给我说你真喜欢他”女子狠狠跺脚,大步走入庙中,一脚将盛水的器皿踢开老远,也不管它发出怎样悲凉的破碎声,停在男子跟前,皱着秀眉苦口婆心道,“哥,你莫忘了我们是出来整喃的,没有时间浪费在这玩意儿身上了” “老子晓得”男子不耐烦地扭头瞪了女子一眼,“你小点声,有点子礼貌不得改老子就是就是喜欢浪费时间要不要得不得你说,老子晓得我们是来整喃的,不会耽搁。” “哥你凶我做啥”女子被瞪的小退了一步,睁大猫儿眼不敢置信地来回打量躺在男子腿上的人,“哥你莫不是喜欢他来、来真咯” 男子没有回答,但是女子盯着他脸色,就知道自己没有说错。当下大惊“拔毒没胸没屁股的,哪费玩意儿你是喜欢他哪里么” “哪里都喜欢”男子回答的截铁斩钉,“白露你就省口气莫说了得不” “可是我日气”女子再一跺脚,“上次我们也瞧得了,他多少个师姐师妹围着嗦说句不好听的,他哪里稀罕你” 男子身体陡然一僵,语气也变得僵硬尖锐起来“老子稀罕他就得,你咋咯说都好,老子喜欢就是喜欢,你还管不着我” “得得得,哥我不说了,你莫发火哈”女子见男子真的生气了,忙放低声音放软态度,“可是我们还有要做的事情,总不得把他带着撒” 男子环着怀中人的手不由紧了紧,闭眼“我晓得我只是昨天知道他受了伤、不好啰,才过来照顾他” 女子顿了顿,诧异望去“哥你咋晓得他受伤你给他种了蛊” “哪个不是重点。”男子垂头掩去眼中闪烁,“昨个探听的情况咋样” 知道男子在扯开话题,心里虽然忿忿不平凭什么自家兄长要对那个讨厌家伙这么好,但因牵涉到他们将要做的事情,女子还是回答“啊这已经不是啥子秘密,眉姐姐在城里探到,净羽山庄三妹子招婿迎亲,宴请江湖中人咯。他们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凑热闹的机会。” 说着,女子呸了声“老实个鬼火陆偷得我涅凰笛还坏我教名声得我抓着他们,全部给噬心蛊一个个把他们往死里药” 男子没有女子这样激动,仔细想了想“金鱼山庄是哪个,以前没有听说过。会不会是圈套” 女子轻哼,语气里满是蔑视“莫逗我笑咯,蓝黎会下圈套要说她弟蓝吉,我们还得忌惮忌惮,可他到最后还不给喂万蛊窟的虫子蓝黎不过一条漏网小鱼儿罢了,别以为得了涅凰笛就了不得,哥你和我联手,哎费怕他用中原话说,就是那个那个班啥子斧来着” “是班门弄斧。”男子叹了口气,垂下眼眸,“阿申说过祸莫大于轻敌。白露你还是扎实些。” 女子扭过头“哼。信他有鬼” 片刻又转回头“哥谷雨哥走啦。有啥子好瞧的,你就这样瞧他他也醒不过来。放心啦,就他那打不死的,醒过来自个会走嗦。咱还是回去部署部署,你不是讲别轻敌嘛。” “我明白”男子一边回答,一边小心翼翼将腿上人挪到草堆上。随后扶着墙慢慢站起身,朝女子招手“白露扶我一下,腿给麻了” “该”女子嘀咕着,瞪一眼地上昏迷的人,心里恨不得上去就着这家伙的脸狠狠踩上几脚,当然最终除了甩眼刀子,还是忍住什么也没做地乖乖搀过男子,见其不住揉双腿,心里很是不舒爽,“哥你自个晓得,就是他醒过来也不知是你救了他,就是知道也不见得会给感激,你何苦呢” “妹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是我哥,你喜欢的家伙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只要你开心高兴,妹都不在乎。但是他这个人,你就不应该喜欢他是个唐门杀手撒,下一刻钟就不知要把命搁在哪个地头。杀手也就罢了,毕竟杀手里头也有重情重义的家伙嘛。可他这个哥你也有看到个,师天徒把他当兄弟,说要有一日他离开唐门,缥缈峰副峰主都弄来给他当当,到头来还不是给他杀掉嗦司徒天也是个日浓的,死前还要跟别人说不要找这家伙麻烦,真真笑死了个人叻妹可不想有天你也同那师天徒一样” 男子摇头,弯腰拿起脚下蟒蛇挂上脖子,在女子搀扶下一同迈步往外走“白露你不懂得你问我咋咯回事,我也说不出来个一二三四喜欢就是喜欢吧,看着他就觉得啥子都无所谓了” “就是他要我个命,大谱气也么得关系” “德行” 待到两人走远,银镯银饰碰撞声不再听得见,“重伤昏迷”的人迅速睁眼,捂着腹间伤口撑起身。他的目光扫过身上绑的分外笨拙的布条、身下堆成堆的稻草、身旁兵匣以及叠好的外套,最后投向庙门之外,片刻收回。 “唐戊。”低沉嗓音响过,宛如刃锋流光般冷冽。话音落下的同时,四丈高的泥佛头顶翻下来一人。 这人悄无声息屈膝落地,腰后背着的铁匣与角落处搁置的兵匣模样相同,面上戴着遮盖上半张脸的面具,着与男子同色紧身武服,但那凹凸窈窕的身材说明这是个女子。 “唐申”女子取下面具,露出一双斜挑向上的桃花眼,芙蓉面容明明应是媚意天成,却又携着坚毅之气,二者相溶毫不冲突。 名为唐戊的女子快步上前,半蹲下身,担忧看着唐申身上伤口“你伤的重不重抱歉,都怪我昨晚分神,才让你受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贰章别离迟中 唐申摆摆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中,其眼神丝毫不因眼前美色有所改变,只道“消息可传回去了堡主还有什么吩咐” “先别管这个了,昨夜分开后,我便回客栈拿了些伤药”唐戊说着,将腰间锦囊解下打开,里面装着干净的纱布以及好几个长颈瓷瓶,然后将手伸向唐申腹间,“我先替你换药。” “不必。”唐申以手挡开,径直将衣衫拢好。 他的手指触到腹间色彩斑斓的布条时明显一顿,昨晚迷糊间听闻的布帛撕裂声尚在耳畔,脸上神色随即变得晦涩难明。当然这些都只在刹那之间,眨眼后,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凉薄的杀手。 唐戊则默默收回手,抿了抿唇。不说男女授受不亲,他们江湖儿女一向不计较这些。她和唐申搭档十数年,更是自幼一同长大,唐申不喜与别人肢体接触的习惯她是明白的。她虽然有心同唐申亲近,心意更是明明白白摆了出来,唐申只做未闻,她也不愿意说太明白因此和他拉开了距离。可是就算他们不是总是在一起,这么多年搭档,唐申依然把她当“外人”,还是不免让她有些受伤。 唐戊想起不久前离去的男子,不明白唐申为什么愿意让那人为他敷药疗伤。他们这些经过严格训练的杀手,只要不受致命的伤,总会保留一丝清明,用以格杀企图趁火打劫的人,或者是保密自杀。更何况唐申这次不过失血有些多,而非什么十分严重的伤。说他失去意识,唐戊万万不信。 “唐申”唐戊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刚刚离开的那两个人是五毒教圣子罗谷雨以及圣女罗白露吧,你认识他们” 唐申颔首作答“几面之缘,点头之交。” 点头之交那罗谷雨会说出喜欢你这样的话唐戊暗自在心底嘀咕,也不敢问出来。唐申为人虽冷淡,与门中师弟妹感情却好,偶然回堡或者途遇同门,对他人请教亦会认真指点,令不少师妹都暗自倾心。当然不排除他人长得好,同辈里长得比他更好的身手没有他强,唯三身手比他好的,其一唐甲是女子,其二唐丙为人斤斤计较又小气,其三唐壬性格刻薄这些缘故。更别提这年头姑娘家都爱慕这种类型的男子,即使吸引个别男子也似乎并不让人太过惊讶吧。 唯一优势就是唐申是她的搭档,除非她死了,不轻易更改。可唐申对她的暗示总不表态,难道是因为心里有人了他们二人、特别是唐申常驻在外,得到的消息或者任务成功都是通过堡下客栈酒馆传回去,故而回唐家堡的时间极少,与同门交集亦不多。要说哪个真可疑就只有经常向自己打听唐申情况的钦翎师叔也是,钦翎师叔善解人意又温柔,门中男弟子大多以她为梦中情人标准,她输得也不冤不过唐申既然没有严词拒绝她,她还是有一线希望的不是吗 唐戊心里烦闷,又忆唐申安静枕在罗谷雨腿上情景,眉梢即染怒意。看来她不仅仅要和女人争,甚至还要和男人争无法同钦翎师叔比,难道还比不过男子她本是娇艳女子,着一怒不显凶狠反添几分明媚,脱口就道“好个五毒邪教,都是些什么样荒唐的人,身为圣子竟把主意打到别的男子身上,也不知什么叫龌龊、什么叫妄为天伦” 唐申闻言看了唐戊一眼,哪里明白就这么一小会儿这女子想了多少 其实,他知道唐戊喜欢他,还是从小就喜欢。不过他对唐戊只有兄妹之情,没有半分男女之情。唐戊不曾明白说开,他便只好通通以沉默应对。毕竟搭档是一辈子的事情,两人已习惯对方的行动方式,要是换人再磨合,不晓得要费多少时间,把关系弄僵实非他所愿。 他并非不想说他靠近罗谷雨并且接受其救助是有理由的。近年来,堡主以及各长老对自己的排斥愈加明显。这种情况在堡主病倒之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门内弟子大多以他为下任堡主继承人,却不想,堡主从来不乐意自己靠近、奢望那个位置。因,他虽名唐申,实则并非唐家堡本家之人。 他也有自知之明,感觉到堡主对自己的排斥后果断申请常驻在外执行任务,每年回堡的次数不过三次。纵使如此,因为他执行任务时累积的威望,那些不知从哪里开始,关于他是下任堡主继承人的流言,还是传遍了整个唐家堡。 而他能否成为下任堡主这个问题,也渐渐变成了唐家堡内外两门百年来的冲突二代子弟能否击败一代内定子弟成为堡主、破除唐家堡陈规的问题。愈加的身不由己。 换上其他人,指不定还会挣上一挣,但他对堡主这个位置完全没有太大兴趣。于是这个时候,罗谷雨走进他的视线。 罗谷雨身为五毒教圣子,一身蛊术以及从小练就的千诛万劫手就是与现任五毒教主相比也不落下风,在教中影响力不小。其虽说脾气不算好,施蛊杀人从来不管善恶只论心情好坏,性子倒是难得的干净剔透,恩怨分明,十分仗义。与此人交好,若有一日自己遭堡主逐出唐家堡,或者更糟,罗谷雨定然不会袖手旁观。以五毒教一教之力,再加以他对唐家堡行事的熟悉,唐家堡如何也不可能做出为了一个人与他们对上的愚蠢决定。只罗谷雨会说喜欢他很是出乎他意料 唐申拿过外袍软甲穿戴好,再将师门特制武器千机匣背上。现下除了面色苍白一些,以及身上衣物各处留有血迹,其他并无大碍。 “唐戊,且说堡主接下来的吩咐如何。” “好吧”唐戊也站起身,仰头看唐申,面上表情严肃起来,“昨晚已让人连夜将绘制好的地形图以及探听到的信息送回去,今晨得堡主回复便速来寻你。堡主吩咐,因此行要从众多江湖中人眼皮下动手,故而会调遣在附近执行任务的其他弟子协助我们一同行动,他们下午时分便会赶到。集合后,今夜动手。” 下午集合,今夜动手。如今不过卯时四刻左右,时间尚早 唐申思量,既然时间不赶,他还是回客栈歇息一阵。往日里,纵使是再简单的任务,他也要求自己以最佳状态去完成。而今他失血过多,行动起来尚感觉手脚无力,更何况这次任务不简单 捂着隐隐作痛的伤口,唐申微眯凤眼。 这道伤口来自一把臂长的厚背金柄虎首衔环短刀。他记得清楚,是因为他掠身将不慎被发现的唐戊从敌人兵器下捞起来的时候,满屋为他蓦然出现而呆怔,只有那个着一身寻常玄衣普通面容的少年毫不犹豫飞身袭来。 摇曳烛光投在少年扬手拔出的短刀刀面上,金属的反光晃过唐申双目,令他下意识阖上眼。正是这一瞬,让他失去反击时机,又碍于唐戊就在身畔无法错身躲避,电光火石之间、思虑之下,硬是挨了这一刀,换来唐戊安然逃离。 他并非没有受过更重的伤,只是那少年一双在刀光中极亮的双眼,让他记住了这一击、这一把刀、这一个人。如此罢了。过去的那么多年月里未尝没有因某些事情而让他记住的人,如“天下第一刀”,“潇湘公子”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最后也都不过他掌中一抔黄沙。 唐申点点头“可知赶来的都是哪些弟子” 唐戊回答“名单上报的分别是唐酉馨,唐子路,唐戌旭,唐巳音。都是三代弟子。但是我探听到唐甲一行就在不远执行任务,若是她提前完成,赶来插一脚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必去管她。只要任务能够顺利完成,什么人、多少人,都无妨。”唐申微微侧脸,“唐戊,收敛你的情绪。唐甲若是到来,对你我不定是一件好事。” 唐戊低低“切”了一声,面上全是对“唐甲”的不满,嘀咕“那家伙,仗着自己是下任算了,既然唐申你这么说,我当看不见她就是了唐申你的伤口疼不疼还好吗实在不好的话就推掉这次任务算了” 唐申扫过破旧的庙宇,面上神色不变,实则根本没有用心去听耳边唐戊的念叨。昨日受伤后,他与唐戊兵分两路躲避净羽山庄追兵。唐戊带着情报回到门派驻地,他因为受了伤,作为追击目标较之唐戊来的明显,所以引导大部分追兵往郊外逃。小小追兵原是耐他不何,怎料那伤他的短刀上竟涂了不知名的毒,纵他的体质足矣免疫大多数,也不过拖着发冷无力的身体多撑了一些时候。 然而就在他躲入树从中,险些被一个追兵那个拿短刀的少年发现之时,罗谷雨突然出现,以掌势将少年逼退,而后吹响虫笛,引来林中毒虫,将追兵尽数驱走。山林,黑夜,无疑是毒物的天下。 思及罗白露在与罗谷雨对话的时候提到过,罗谷雨在他身上下了蛊,心中对这个离奇巧合的各种猜测便完全放下。这里不得不说罗谷雨下蛊的手段神鬼莫测,连他这个惯于警惕戒备的杀手,也全然不晓得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下了蛊。而令他笃信罗谷雨不会下蛊害他的原因是,以罗谷雨性格,若要杀他,就绝不会与他交好,不会像中原人般虚与委蛇、笑里藏刀。 罗谷雨就是这样一个人。 唐申闭了闭眼,睁眼后,视线内闯入一只扑着翅膀的蝴蝶,悠悠飞入破旧的木窗,心中忽然一动。那是一只自翅根处由蓝色渐变为紫色的蝴蝶,翅膀煽动时带动晨光中的尘埃,仿佛晕染开了小片的光晕,却不慎被窗角蛛网粘住翅膀,伸着细长纤小的足试图挣脱,不想反而愈加被粘的牢固。 唐申目光一凝,弹指射出一道气劲将蛛网击破,然后蓦地一顿,晃觉自己做了什么,怔怔地目送重获自由的蝴蝶慌忙往外飞去。好是一会儿,他才皱了皱眉,发现自己相比寻常时候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心中暗自叨念,是受伤的缘故吧。 “唐申”唐戊见其皱眉,还以为他哪里不舒服,紧张道,“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走吧。”唐申说罢,直接抬腿往庙外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叁章别离迟下 破庙之外的天空一片明媚,虽不及万里无云,也颇为天朗气清。唐申稍微活动一下因一夜不曾改变姿势而显得略微僵硬的身躯,快跑几步后俯身一掠,脚尖点地,眨眼间就轻巧落在庙外远处一棵高大的杏树上。 但是他的神色并未有半点放松,回头看了眼寺庙,大略估计一下从寺庙到脚下杏树的距离,道“慢了一秒。” 唐戊很快就落到他身旁,安慰道“一秒罢了,不影响什么的。何况我们此次是多人行动,只要安排妥当,不会出意外。” 唐申也知道这是只有时间才可以解决的问题,当下对唐戊点点头,两人提气跃上半空,同时打开机关风筝,朝北面彭城邑飞去。 飞到大约一里开外,唐申不经意间扫过身下树林,一眼便瞧见林中用轻功快速赶路的两人,心下联系起在庙中听到的两人的对话,顿时判断出这两人与他的行进方向相同。 原本早在数月之前,罗谷雨就曾与他道别说有要事要回苗疆,如今在彭城附近遇见他并且被他所救,绝非巧合。而方才罗白露提到的“眉姐姐”,应该为五毒教五护法之一的毒蛛使风如眉,“蓝吉”是五护法之一的玄蝎使,“涅凰笛”是五毒教三圣物之一,“净羽山庄”则是彭城邑三里外的武林世家安家的山庄,同时也是他此次任务目标所在场所。 唐申将得到的信息在脑内稍微整理一下,不费劲便得出“五毒教玄蝎使盗出圣物逃至中原,五毒教圣子以及圣女受命追回圣物”这个结论。如若他没有猜错,近月来江湖中兴起关于五毒邪教草菅人命的传闻,和这件事情脱不了干系。 那么,净羽山庄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就他所知,净羽山庄满打满算不过百年历史,无太出色的贡献、无太出色的弟子,江湖地位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与普通的武林世家相比更是没有区别。如今与五毒叛使有所联系,是巧合,还是不为人知的计划 不过,就是有不为人知的计划有如何他的目标是净羽山庄安家三小姐,其他的,一概与他无关。 空中机关风筝眨眼而逝,树林中的苗疆男子却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倏然抬头,盯着头顶天空看了半响,片刻低下头迎上苗疆女子不解的视线。 “咋咯忽然停下来天上有金子”罗白露学着罗谷雨望天什么也没有看到。 罗谷雨想了一下,诚实道“么得啥子,似乎看到了一只老大的鸟,该是我想多啰。” “那就快走撒,眉姐姐他们还在城里等咱呢。”罗白露一把拽住罗谷雨手臂,眼珠子一转,装作不经意道,“我说,哥你就莫想那唐木头了,反正你都给他种了蛊,他有啥事你也晓得不是” 罗谷雨睨一眼罗白露“你哪只眼瞧见我想他。” 罗白露没想到罗谷雨轻描淡述地一句反问就将她的试探带过,跺了跺脚,干脆放开来问“我问的哪是这个哎,到底哥你是不是把本命蛊整给那唐木头啰别这么快给我说没有不然,你怎么晓得他受伤” 罗谷雨顿了顿,没好气地回答“本命蛊咋咯能随随便便给别人不说給本命蛊要进行仪式,光是给完后半个月的虚弱期都够受以阿申的警惕,我能种个同心蛊已经了不得” “还好还好”罗白露松了一大口气,回头笑道,“我还真真以为阿哥你把本命蛊给人嗦要真是这样,给阿姆晓得了,还不剥了我们的皮幸好只是同心蛊” 说着说着,罗白露脸上表情猛的一变,瞪大了眼失声惊叫“同、同心蛊我给听错了是吧阿哥你豁人的是吧” 罗谷雨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白露你咋呼啥,不过就是个同心蛊嘛” “不、过、就、是、个、同、心、蛊阿哥你真敢说”罗白露将一口银牙咬的咯吱作响,只恨不得眼前不是她亲哥而是哪个部下,她好一巴掌把人糊地上教他清醒清醒 所谓同心蛊,顾名思义就是苗疆女子以心血饲养的蛊虫,分为子母两只,母蛊种在自己体内,子蛊则借由肌肤之亲种入爱人体内。而子蛊与母蛊之间存在特殊联系,无论子蛊走到哪里,母蛊都可以感受到子蛊所在,当子蛊面临危险的时候,母蛊即使远在天边也会有所感应。一旦种上同心蛊,若两人中有其中一人背叛对方和别人有了亲密行为,就会受噬心之苦而死。罗谷雨因身为五毒教圣子的缘故,为避免他以后遭伴侣背叛而影响到整个五毒教的可能,被教主勒令养了这一般只有女子才会养的同心蛊。 “阿哥你你要把我气死了同心蛊哪里是好这样乱种的唐木头要是哪天死在某个疙瘩地儿了,哥你还不去掉半条小命儿”罗白露几乎想要立刻掉头奔回寺庙,把那蛊惑她哥的家伙的心脏挖出来,好把同心蛊解除掉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愧是自家阿哥,下手真是果断。毕竟一般人要是被告知种了同心蛊,很少是有那个胆子变心背叛的等等,她似乎知道了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你你哥你是什么时候跟唐木头有肌肤之亲的” “什么肌肤之亲,你莫乱说我就是把子蛊逼出来,趁他受伤时候种上”罗谷雨清咳几声,转而拽着罗白露往前走,“白露你就莫忧我个心,我晓得其中厉害。如果我看他哪天真喜欢上什么人会及时把蛊给解掉的。” “哈唐木头敢不喜欢我阿哥我千蛛万毒给恁恁恁恁死他”罗白露炸毛跳脚,身上银饰随着她的动作被甩的叮当作响。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的重点不对,她向来跟唐申不对头,恨不得那家伙离她哥远远的,现在听到罗谷雨自愿退出不是应该高兴吗这种从脚尖窜到发尾的气愤是怎么回事 罗白露把秀眉打成结,想不通干脆不去想,把嘴一撅“啊啊啊啊不管了不管了阿哥我同你说,下一次见到唐木头,你立刻、马上给他把身上同心蛊解掉啰否则,哼哼,你阿妹我有的是办法叫他死去活来活去死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不如死” 刚刚把狠话撂下,罗白露就感觉罗谷雨攥着她手腕的手猛的一紧,同时用蓦然低沉下来的声音道“白露,收回你的话论武功,我是么有你厉害。但是别忘啰,论蛊术,你是从来么赢过我” 罗白露被突如其来的威胁惊的脸色一白。半响喃喃挤出一句“胳膊肘朝外拐的” 罗谷雨打小就比她优秀,学什么都比她好。如果不是那年教主斥骂她一事无成,比起罗谷雨差的不止一点半截,恰好被罗谷雨瞧见。从此罗谷雨故意不认真学武功输给她,她如今受人敬畏的圣女名头,绝对名存实亡。 只是罗谷雨是真心疼她这个妹妹的,她没有办法怪他。要怪就只怪只怪只怪唐申那个混蛋为什么要出现罗白露瞬间将仇恨尽数转移到唐申身上,恨得牙痒痒。在她看来,天地再大也没有一个人是配得上她家阿哥的唐申到底给她哥喂了什么迷魂汤,让她哥对他死心塌地 罗谷雨见罗白露沉默不语,也察觉自己说话太重了,忙放缓声音“白露,我不是那个意思。阿申他怎么说也是唐门个弟子,你和他打么得胜算。” “哼那个唐木头哪里有这么厉害。”罗白露嘟囔,“唐门那些暗戳戳个杀手,不就跑的快一点、暗器撒多一点嘛。” “如果你要真这样以为,哪天你对上唐门人就输定啰”罗谷雨摇头,“阿申他学起东西飞快,别人耍个招式,他看上两三遍就能找出弱点,还可以给完完整整复制下来。如果不是咱苗疆蛊术只有苗疆人会用,他怕是当个护法都绰绰有余。” “吹牛。”罗白露坚决不信,“要真这么厉害,江湖上怎不听他的名号” “要有他的名号,那才是麻烦。”罗谷雨头也不回地回答,感觉视野渐渐开阔起来,便慢慢缓下脚步。 不知不觉间他们二人已经靠近森林边缘,抬眼,面前不远处就是彭城邑青灰色的城墙。敞开的城门旁可以看到两队身着铠甲手持的卫兵,以及穿着各异陆陆续续走入城内的江湖侠客。 “城里咋咯多出这么多守卫昨日只有两个来着那些江湖人,都是冲着金鱼山庄来咯” 罗白露瞥一眼,不甚在意“阿么,是中原的官府怕江湖人闹事给整的吧净羽山庄也就一点点大,打肿脸充胖子说是宴请江湖人,又么得这么大地方住人,只得把人安在城里去。” 罗谷雨皱眉,目光扫过自己以及罗白露身上装扮“咱这模样进城,会不会太引起旁人注意” “哪费事儿,衙门没给贴不许苗人入城个告示,大大方方走进去就是阿哥你咯是在中原呆久了,染上中原人瞻前顾后个坏习惯哩”罗白露吐了吐舌头,大摇大摆就往城门方向走,“咱又不是来捣乱,怕啥” 罗谷雨一方面觉得罗白露说的没错,一方面又控制不住去想如果唐申在这里会怎样解决。他初来中原的时候可以说什么都不懂,如果不是偶然结识唐申,现在都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不该得罪的人,闹出多少笑话。 想那时候,他还是因为看唐申冷冰冰没有表情的脸很不爽,想看他变脸,才和那家伙“不打不相识”。他们能成为朋友说来话长,十分不易啊 没等罗谷雨陷入回忆,罗白露银铃般脆生生的疑问就传入耳中。 “哎哪来个妹妹,好不生生拔剑做啥子” “呸谁是你妹妹五毒邪教的妖女今日就要叫你还我小弟命来” 罗谷雨朝罗白露方向看去,见城门前站着一个提剑的青衣女子,清秀的脸上悲愤交加,追着罗白露一阵乱砍。罗白露一脸无辜,脚步连连微错避开,嘴里道“喂喂,大妹子莫乱说话,你小弟是哪个人物,我怎的不晓得苍天可鉴,我可从来不曾见过你或者你小弟啊” 青衣女子全然没听罗白露架势,口里喊着“妖女休要狡辩你们敢下蛊怎么就不敢承认可怜我弟弟,被虫子咬后七七四十九天浑身溃烂而死,谁人不知是你们五毒邪教的狠辣手段” “啧。”罗白露玉手一转,轻而易举就将青衣女子的长剑夹在了指间,眼带戏谑看女子涨红了脸、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法将剑移动半分,嗤笑“中原人真太仙啦都是喜欢随随便便冤枉人的嘛给虫子咬过就是被下蛊浑身溃烂而死就是被下蛊苗人千千万万,你又晓得了是我做咯分明是迁怒嘛” 女子见无法将剑夺回来,一咬牙,对着身周围观的人郎声道“在场的各位,小女子不才青云双剑之一楼雪清,家弟楼霜云惨遭五毒妖女毒手,死相凄惨无比小女子今日受妖女欺辱无妨,可是人在做天在看大家都是中原人,难道就让这个恶毒的苗人在我们的地盘骑在我们头上看我们笑话了不成” 周围的人原本都打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主意围观,听青衣女子这么一说,顿时觉得在中原人的地盘看着外人欺负中原人,确实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一时间不少的人都掏出了武器。 “呦呦,打不过就要叫帮手嘛一群人对付我一个女子”罗白露笑弯了眼,完全没有将要被围殴的危机感,“都说中原人团结,现在一看,原来是真的嗦还是说,这就是你们常常挂在嘴边个道义” 这么一说,又让不少自诩道义之人迟疑了。青衣女子见状冷笑“邪教妖女,人人得而诛之” “对对对”有人应和,“和邪教众人哪里讲什么道义大家别被妖女的妖言迷惑了去” 罗谷雨没想到自己的担忧成真其实这种情况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为避免罗白露说错话引起众怒闹的一发不可收拾,他二话不说提气纵身落到她身畔,伸手覆住她的手,狭长凤眼盯着青衣女子,满是凌厉“白露说不是她就不是她。我们苗人和你们中原人可不一样,要是我们做的,就绝对不会否认。” “莫要随便冤枉别人,你口口声声说白露害了你阿弟,拿出证据来”罗谷雨将剑从罗白露指间抽出,往旁一推,“你敢说所有苗人都是害死你阿弟的人” 青衣女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紫,一个“是”字哽在喉咙,怎么也吐不出来。 “还是,你晓得你阿弟中蛊是什么滋味,所以确定白露是凶手需要不需要老子现在让你,好、好、验、证、一、下”罗谷雨漫不经心摸了摸肩头白蟒脑袋,白蟒懒洋洋地吐着蛇信子,三角脑袋歪了歪,嘴角裂开的弧度像极了微笑,叫人汗毛直竖。 青衣女子不由倒退两步,脸色发白“你你算你狠果然是五毒邪教” “哼。”罗谷雨不屑地冷哼一声,没有再看青衣女子一眼,转身朝城内走去。路过的人纷纷用惊惧的眼神看着他以及他肩上白蟒,让开一条道路。 罗白露紧随其后,笑的没心没肺。都说苗疆之人亦正亦邪喜怒无常,全然不假。要是真把他们惹急了,杀上百号人,将一座两座城变成毒虫据地,轻而易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肆章寂颜凋上 罗白露赤足踩在城中主道的青石板砖上,觉得那冰凉似乎要从脚尖一直蹿上心头,让人不自觉开始怀念家乡温暖、散发着青草香的土地。中原的城镇正如寨里老人描述的那样,有许多美味的食物、有漂亮的衣服首饰、有精致的楼阁无不令人神往,吸引了一批又一批年轻的苗族儿女,一义无反顾地投入这个江湖。 但是罗白露不喜欢这个地方。非常不喜欢。比之所谓的美食、珠宝、楼阁,她看到更多的,却是人与人之间为了夺取权势和金钱引发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至少,来到中原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人心可以这样复杂、这样可怖、这样难测。 罗白露双眼一直紧紧盯着走在她身前的罗谷雨那挺得笔直的脊梁,就像害怕这个人会在这纷乱的江湖中走失那般,紧紧盯着。她的笑容看去似乎天真纯良,然而凝神分辨,就能看出其中的冰凉冷淡。 而原本应该有所察觉的罗谷雨,半点都没有留意。因为打从进城那刻开始,他就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心里很明白,现在的罗谷雨和一年前离开苗寨的罗谷雨,早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他们兄妹之间十九年恍若一体的命运,也远去不再。 仔细想想,这一切的开始,源于蓝斓。那个一直以他们大姐自称,偷偷喜欢罗谷雨的女子。如果不是蓝斓,罗谷雨就不会离开苗寨。不离开苗寨,就不会认识唐申。不认识唐申,就不会喜欢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就不会对中原的江湖有所留恋,就不会改变。 她挖空心思,好不容易给蓝斓编织了一个美好的中原江湖梦,想着蓝斓只要去了中原,看到更多的人,就不会再喜欢罗谷雨,也不会再有无关紧要的人分去罗谷雨对她的注意力。蓝斓果然被她描述的中原吸引了,离开苗寨,一走就是三年,除了一个月一封的来信,没有其他联系。她如愿以偿地得到罗谷雨全部的关心。却没想蓝斓一日竟客死他乡,而罗谷雨得知后,暗地里向教主请求离开苗寨历练,实则为寻找害死蓝斓的凶手。 那时正逢她闭关,对这些一无所知。半个月后出关,方知罗谷雨已经征得教主同意离开。连等她半个月说一声告别,都不愿。 从头到尾都是她的一厢情愿。一厢情愿地认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都能安稳地躲在罗谷雨身后,让他为她挡去所有风霜雨露。一厢情愿地认为,罗谷雨只能和她在一起,他们只有彼此,其他的人,通通都是阻碍。 她嘴里嚷着唐申天性凉薄心狠手辣各处不好,说除了唐申,罗谷雨喜欢谁她都可以接受,全部都是自私的谎言。罗谷雨不可能不知道。就像当初她怂恿蓝斓离开苗寨的时候,罗谷雨明明听到了,也没有阻止她或者蓝斓,因为她是他一直宠着的妹妹。 她没有料到的是,唐申和蓝斓不一样。以往无论她明里暗里怎样针对蓝斓,罗谷雨只会笑她孩子脾性。如今她不过试探地说上两句,就被严厉地警告。 罗白露停下脚步,双拳攥成拳,片刻松开,快步小跑到罗谷雨身边,挽住他手臂扯住他,笑道“阿哥你往哪里走嗦酒肆都要走过啰眉姐姐可不在客栈哎。” 罗谷雨嗯了声,顺着罗白露的力道停住,目光在人群中来来去去地扫,明显心不在焉“嗯她在哪个地头” “在酒肆哩。”罗白露不得不重复一遍,伸手在罗谷雨面前晃了晃,“阿哥你在瞧根酿嘛” “刚才那下好像瞧到蓝吉的人。我也不很确定,人太多叻。我有个想法等汇合再细细说说。”罗谷雨收回观察人群的目光,扭头就看见身旁两米外挂着“十里酒肆”匾额的酒家,“是这里” “是哩。” 罗白露拉着自家阿哥走进酒肆,迎面而来的店小二先被罗谷雨肩上白蟒吓的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显然是认出了罗白露,撑着有些发白的笑脸道“姑娘可回来了,早晨和你同行的几位已经等了好些时候。” “是叻。小二哥给我来几弄包子一些小菜上楼,我阿哥还么吃早饭。”罗白露说完就拉着罗谷雨蹬蹬蹬跑上二楼,也不管酒肆里的人对他们投以怎样惊异打量的目光。 “好嘞,来几笼包子”店小二应了声,冲另外几位跑堂的使了个眼色,转身掀开门帘走入后堂。 门帘落下的瞬间,就像隔绝了两个世界。大片大片橘粉的寿客栽种在白陶花盆里,后堂偏西南的方位还有一座不大的凉亭,看上去简直不是一个酒肆该有的后堂,反倒像大户人家的庭院。 凉亭里,圆桌旁面对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人。女子约摸二十来岁,着一身杏黄色罗裙,半倚在圆桌上,素手挽着酒壶朝男子轻笑低语。她一头乌发以一枚暖色玉簪绾作随云髻,脸上带着浅浅笑意,梨涡若隐若现。男子瞧着还是个少年,堪堪及肩的短发灰黑,双眼盯着桌面,似乎上面开出了神奇的花。但是他放在桌下无意识摩挲膝上衣服的手,明显暴露出他的紧张。 店小二快步朝凉亭快步走去,在亭外五步停住,抱拳道“掌柜的,那离开的苗女回来了,还带回另一个苗人,看上去很不好惹。哦,他们还要了几笼包子。” “我知道了。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送去。”女子轻笑一声,支起身子,冲店小二摆摆手,让他该干嘛干嘛去,然后对少年说,“他们来了,你等的消息也有了,可安心了” “安、安心了柳姑娘,谢谢你”少年点着头,眼睛一味地瞅着桌,半点不敢抬起来。 “谢谢谢谢好生客气哎。求人家的时候呢,就叫人家醉杏。事情了结了,就管人家叫柳姑娘。这可真是”女子轻蹙颦眉,纤长五指勾起少年下巴,含水秋眸夹着忧愁,映照出少年可以轻易泯灭于众人的寻常相貌,“难道我真的长得这么难看,让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不、不是的”少年面色通红,“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醉醉杏” “算了,不逗你了。”女子收回手,坐直身子,替少年斟了杯酒,“阿戈,我知道三小姐的婚事将近,你更是越来越忙。但是再忙,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太累着了。否则啊,我可是会为你担心的。” 少年脸色又红了几分“嗯,我一定照顾好自己醉、醉杏,你也要小心。小姐说,现在越来越多江湖中人进城要、要是他们在你店里闹事,你一定要到山庄找我” 女子点头,将斟满的酒杯递到少年嘴边“小孩子不能喝太多酒,这是我新作的鸳鸯酿,味道虽淡而不乏香醇,不易醉人。你尝尝,喜欢的话就带些回去喝吧” “醉杏做的,无论是什么我都、我都喜欢”少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把女子递来的两盅酒揣胳膊上,一把抓起桌旁的短刀,笨拙地避开女子探来的手指,身形一闪就落到墙头,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道,“我走了一有空我就来看你,不用送了。” “好。”女子站起身,目送少年翻墙离去。直到确认少年走远,听不见脚步声,才抬手摸了摸发间玉簪,眼波一转,巧笑嫣然,“你来了” 女子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双手环胸,戴着半方面具、腰间背着长条形兵匣的男子。他半倚在亭柱上,就像一直都在那里,从来没有没有离开。 女子转过身,桃花眼里的迷蒙在触到男子衣襟上残留的血迹时,即刻全部褪去,千言万语皆化为惊慌担忧“你受伤了怎么回事儿谁干的” “小伤,无碍。”男子摆手,看向方才少年落座的地方,“他姓甚名何,是什么人。” “他何以有此一问”女子微怔,仔细想了想,冰雪聪明如她,不消半秒就猜出了原委,“是他伤的你” 女子咬牙,把云袖一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的任务跟净羽山庄有关,他又是净羽山庄的护卫,他今早还同我说昨夜对上了一个轻功极好的人,明明已经被他所伤,却愣是逃走了。我怎么就没想到那个人是你呢” “我知道他是净羽山庄的护卫。但是,他这样的身手,不该只是个普通的护卫。”男子手掌覆在腰腹间,若有所思道,“他年纪虽轻,手上短刀之势尚未成气候。却是意外的内力深厚” “管他什么内力深不深厚,早要知道他伤了你,我方才就该下的断肠”女子气哼哼地坐到凳子上,“那家伙姓迟,名行戈。明面上是个普通侍卫,其实是净羽山庄三小姐的亲卫。他身手如何内力如何,我分辨不出。不过从他话里话外可以判断得出,三小姐十分信任他。这也是我把你给我的药下在他酒里的原因。” 说话间,先前走入厨房的店小二拿托盘端了两笼新鲜出炉的包子、一盘牛肉、一盘时令小菜出来,路过凉亭。 戴面具的男子突然开口叫住店小二“等等。” “公子有什么吩咐”店小二顺从地停下,转身面对男子。作为酒肆掌柜的心腹,店小二自然知道眼前这个装扮的神神秘秘的人对掌柜有多重要,反正绝对不是他可以得罪的,他只要顺从顺从再顺从就好。 男子很是奇怪地沉默了片刻,才从腰间锦囊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油纸包,抬手将其抛到店小二端着的托盘上“给他们送去吧。” “是。”店小二也不敢多问,端了东西便离开后堂。 女子眼尖地瞅见油纸包上印有芙蓉模样记号,吃惊道“唐小哥,那不是鼎香轩限量的特制糕点吗你认识那几个苗人” 男子环臂的手微微一颤,直起身,摇了摇头“我该走了。柳醉杏,多谢。留步。” “这么快就走哎你我之间哪里需要道谢不管怎样,祝你这次任务顺利。”柳醉杏笑道,朝男子屈膝一礼,目光痴痴地跟随男子身影,直到它被闭阖的偏门而彻底掩去。她用凤仙花染了绛色指甲的手,一直无意识抚着鬓间发簪。 “万事小心唐申。” 可惜无人赞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伍章寂颜凋中 “你随随便便把梦蝶交给她,确认她可信吗那个拿短刀的少年不就是打伤你的家伙为什么要把梦蝶下在他身上”唐戊从墙头跳下,落到唐申身旁,迎面就是一连串问话。她透过门缝瞥一眼朝这个方向凝望的柳醉杏,七分不满三分不解道“我还说以前从来不知道你喜欢吃糕点,怎么今日忽然跑去排队买了份,原来是作送人用。你要送给那掌柜的,我也就当是她帮忙的谢礼了,为什么偏偏送去给五毒教的人你是怎么想的” “你的问题太多了。”唐申淡声回答,反手阖上门,抬头看了眼天色,鸦黑眼眸中划过一抹幽光。 “那是因为你从来不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明明我们是搭档不是吗”唐戊用控诉的眼光看着唐申,“那个罗谷雨,你是怎么看他的为什么你要对他这么好” 他对罗谷雨好吗唐申眯了眯眼“你对他有偏见。” 唐戊脸上闪过不自然的红晕,扭过头兀自梗着脖子道“没有。我、我只是不明白我们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吗” 能得到的东西太多了。唐申垂下眼帘,沉默下来。就在唐戊刚做好他不会回答的准备时,又开口道“罗谷雨知道我在。” “他他怎么知道你被他看见了” “没有。但他能感觉到。” “感觉怎么感觉” “回客栈。” 唐申避而不答,抬脚往小巷深处走。唐戊见状,乖乖闭上嘴不再发问,快步跟上。她知道,凡是唐申不想回答的问题,无论谁、无论怎么拐着弯子问,依旧问不出一点结果。 十里酒肆二楼,罗谷雨和罗白露并肩而坐,此趟与他们同来的三人一女两男,则坐在他们对面。与罗谷雨完全视旁人如无物的从容不同,罗白露以及另外三人在别人对他们一行审视的目光中都感觉分外烦躁。要不是现在他们在中原人的地盘,只怕他们早已祭出武器将这些人的眼睛全部挖出来。 罗谷雨见他们面上脸色都不大好看,拿起茶碗盖,将绕着他手臂偷偷将头探进茶碗里的白蟒连同茶碗一并盖上,然后无视自家白蟒吓得飞快把头缩回去的动作,对几人道“他们爱看让他们看去,又不会少块肉咯是。把你们脑瓜里动手个念头通通扔掉,赶紧说说你们有啥子发现,在这里装着木头,蓝黎又不会撞到嘴边子来。” 三人纷纷应是,对看一眼,风如眉首先开口“雨少主,近日来净羽山庄三小姐成亲个事都传遍江湖啰,昨夜我和一淼、阿山分开行动,一淼不大意间撞见几个净羽山庄护卫样子的人在说话,他们有提到看见山庄庄主接待了几个苗人。” 一淼附和“没错,雨少主。接着我跟在他们后头到净羽山庄外头转了一圈,那里毒虫活动的痕迹,确确实实有异常。” 罗谷雨没有着急着答话,放下茶碗,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那么说,你们都肯定蓝黎就在金鱼山庄” “哎难道不是么”罗白露托着腮踢着脚,小小打了个哈欠,不甚在意,“麽,阿哥你就别疑神疑鬼啦要不是,你给我们说说你的想法嘛,猜来猜去的累不累嗦”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自个也确定不了”罗谷雨叹气,“我的想法是,这是个圈套。你们想,如果你是蓝黎,顶着五毒邪教名号,你敢选在这样的时候大大方方出现在人前么她就不怕我们找着她将她带走所以,她必然是有所依仗。” “有所依仗”风如眉灵光一闪道,“咯是她同净羽山庄联手,不但要逃掉我们追捕,更是要回过头对付我们” “但是,中原人不都口口声声给说自己是什么正道嗦,他们会跟他们口里个邪教联手”阿山提问。 “正道邪教,都是人给说的。我怀疑,金鱼山庄人是故意跑到你们面前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你们咯。你们进城以来根本么有一点点隐瞒行踪意思,大大方方行动大大方方打听,连个称呼也不换换,蓝黎不晓得你们在这里才是给泥糊了眼、猪油蒙了心” 罗谷雨颇是恨铁不成钢,越说越生气“我猜,蓝黎大谱气是跟金鱼山庄人有什么约定,否则金鱼山庄哪里会帮忙如果我们冒冒失失行动被抓住,到时候只要蓝黎联合金鱼山庄说我们是邪教,所有坏事都是我们做的,而蓝黎是受迫害加入邪教、现在弃暗投明的人。蓝黎再拿出涅凰笛做投名状,你们说,那些中原人会相信哪个是我们这些邪魔外道,还是不单单有武林世家作担保、还有马门给他们占的蓝黎你们还以为自己在苗疆,别人晓得是我五仙教内务就会给回避” “我还么给理麻理麻你们,我离开不过一年,教主又每五年都是在这个时候闭关,阿么,竟然不晓得警惕,到头来连圣物都被盗走了,笑死个人你们平日里到底在做什么” “白露你莫以为你没错。晓得圣物被蓝吉盗走了,你就该立刻控制住他家人蓝吉是什么脾气的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只要他家里人在你手头上,他就绝对不敢造反结果你做了什么,大范围给派人追他追什么追嗦,你当他个玄蝎使是挂个名头好耍的是吧死了多少弟子你数过么得最后还叫他跑回来给把他姐带走啰” 风如眉见罗白露低着头捏着衣角不说话,顶着罗谷雨的威压为她解辩“雨少主消气,露少主她也没想到咯是最后不还把蓝吉抓住了嘛,也算将功补过了” 罗谷雨冷笑一声“蓝吉管他去死我们要的是圣物,不是蓝吉或者蓝黎,你们清楚么得这也就算了,蓝黎逃了就逃了,给人把她抓回来就是。但是这个节骨眼儿上白露你怎么敢跑到中原来我不在,教主闭关,你又追人追到离开苗疆,说句不好听的,要是现在教里出现第二个、第三个蓝吉,弄得教里全乱,你说说要咋办哦,你想说两位长老还在是么那老子倒想问问,当初为啥子你在、两位长老都在,还是让蓝吉把圣物偷走了” 罗谷雨一声声严厉的叱喝下来,同桌四人哑口无言,屏住呼吸不敢抬头。 五仙教中除了教主以及两位不管事只教导子弟的长老,便是罗谷雨身份最高,罗白露再次。罗谷雨自从十六岁开始逐渐接管教中事物,六年来不说一点错没有犯,更多的是为寨里人谋取福利,在教里的威望不可谓不日益水涨船高。别说严厉责骂做错事情的部下,就是随手打杀了,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恰是这个尴尬的时候,店小二端着托盘踏上二楼,扯着笑脸走到五人桌边,一边把东西摆上桌面,一边不忘吆喝“几位客官,你们要的两笼包子、一碟牛肉、一碟小菜,请慢用啊” 紧接着放下东西就飞也似地跑开,生怕一个不小心说错话做错事,会惹得这桌脸色青白的异族人暴起将他打一顿。 脸色青白的四个异族人瞪着桌上冒着热气的白胖包子,一动都不敢动。 罗谷雨默了片刻,闭了闭眼,放缓声音道“事情变成这样,我再责骂你们也是么大用处。我晓得你们心里怨我一年前为啥离开当务之急,就是想方法把圣物拿回来。蓝黎死活,从她偷得圣物离开苗疆那刻,就同我们么得干系。” “我也就给说到这里,你们自个用脑瓜子好好想想,莫做啥事情都不把脑子带上,惹人笑话。” “是,雨少主。” “晓得了,哥。” 四人闷声回答。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你瞅我我瞅你,谁也不敢在罗谷雨前动桌上的菜。最后还是罗白露偷偷瞄了罗谷雨一眼,抬手夹了个包子放进他碗里,用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的笑容道“阿哥,我晓得错啦。我来中原不就是因为想你了嘛千错万错都是我个错,都是我没得考虑明白。阿哥你莫气坏自己吃个包子,原谅妹子呗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向女娲娘娘保证” “” 罗谷雨叹了口气,不去看罗白露可怜兮兮的眼神,心里劝自己罗白露只有十九岁,思虑不够全面、做事不够稳重也情有可原。他自己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反过来想,若是他十九岁时遇到这样的情况,做的不一定比罗白露好多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事情发生后加以评论,实在没有必要。于是把责备的话都收起来,拿起筷子夹着包子咬了口。一旁四人终于松了口气,你来我往吃起了早饭。 微甜的包子皮与鲜咸肉馅在口中混合在一起,不知为何竟然令罗谷雨想起唐申。说起来,他对蓝黎与金鱼山庄联手的猜测,还是源于昨晚给唐申检查伤势时发现他中的无影毒。这毒的大概制成原理,是以蛊虫的尸体和数种毒草碾磨成粉,一般与白蜡一并倒模制成蜡烛。之所以叫无影毒,是因为只要点燃这种蜡烛,里面的毒就会发散在空气里,无色无味。没有嗅过解药的人,毒会在半个时辰内发作,令人气血翻腾,丧失意识,七孔溢血而死。 现在唐申应该是被同门接走了吧他进城之后就一直能感受到同心子蛊的存在难不成,唐申还要继续执行任务唐门也真是的,弟子受伤了就该换个人啊罗谷雨狠狠咬着包子想。可惜他也有事情要做,帮不了唐申的忙唐申也不会要他帮忙唉,怎么老是想他呢 啊,是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吧 他刚步入中原没有多久就彻底喜欢上了中原的食物,听闻中原最出名的酒楼叫鼎香轩,鼎香轩最出名的要数荷花酥,每日还仅仅限量十份。他规规矩矩等了两天,可总是因为睡过头而没有抢着。最后把心一横,干脆就从午夜开始一直守在鼎香轩门口等到天亮,心想这样就没有人比他早了吧,似乎嘴里已经尝到了荷花酥的美味。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他实在太困了,稍稍闭了会儿眼睛,睁开后就发现天色大亮,鼎香轩早已经开门。大惊之下,他奔入鼎香轩询问,掌柜的伸手一指,说最后一份在刚才被刚才从你身边走过的那个蓝衣男子买走了。他怒而回头,运起轻功飘出客栈落到那人面前,伸手一探,大喝一声,呔,把你手里荷花酥交出来,饶你不死。那人闻言,抬起一双静若寒潭的眸,微微拔身一晃就避开了他的掌势。 正是唐申。 他们在街上过了几十招,他缠着人要他把荷花酥留下愣是不让走,直到唐申无奈,请他到鼎香轩吃了好几笼招牌灌汤包子才了事。后来他们成为朋友,唐申告诉他,当初宁可请他吃包子也不愿意将荷花酥转给他的原因是,唐申接到一宗任务,当天前夜潜入鼎香楼给荷花酥的材料下了毒,次日买荷花酥的前九个人都是受他暗中引导的任务目标。最后一份,是他为了不误害他人才买下的。 罗谷雨摸了摸嘴角上扬的弧度,正想再夹一只包子,就看到桌边摆着一个印有芙蓉标志的油纸包,彻底愣住了。 罗白露见罗谷雨就像被人点了穴那般忽然不动了,吓了一跳“哥” “没事。”罗谷雨回过神,放下筷子,起身将油纸包拿到跟前。 “这是啥我们没要这玩意儿吧刚才见小二拿过来,没来得及问他他就跑走啰,活像被老虎追着。” “我猜是阿申送来的。”罗谷雨回答。 风如眉三人呆呆看着自家圣子脸上笑容,嘴里饭菜都忘了嚼,心中大叹“阿申”到底为何方神圣,怎能令不久前脸上还乌云密布的人一瞬间喜笑颜开 罗白露眨了眨眼。 罗谷雨将油纸包打开,四枚浅粉色的酥皮糕点即刻展现在众人面前每一枚只有一个半指节大小,酥层清晰,形似荷花。但是没等众人为这糕点的精致外表赞叹,罗谷雨的脸上闪过惊异。然后只见他以拇、食二指捻住油纸搓了搓,油纸就在众人面前分作两层,露出一抹雪白。 “这是”罗谷雨将夹在两张油纸间的宣纸抽出,一幅工整对称、一目了然的框架图展现在五人面前。图右下方一行“净羽山庄地图”六字力透纸背,遒劲有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陆章寂颜凋下 “计划便是这样,你们可有什么疑惑,或是要补充的”唐戊指了指桌面上净羽山庄的地图,对围绕在她身周的六人问道。 “没有了,五师姐。”四名看上去年纪较轻的男女互看一眼,齐齐摇头。他们的眼神触及站在唐戊右侧的女子后,变得敬畏起来,迟疑一下,还会是小心翼翼地征求女子的意见“大师姐,你呢” 唐甲抱着手臂,双眼一直注视着地图右下方的字,听师弟妹的询问,眼皮儿也不抬,道“唐戊师妹说如何便是如何。” “既然大家没有异议,就此各自按照计划行动。净羽山庄三小姐的婚礼,已经开始很久了。”唐戊对着唐申眨眨眼,换来他微微颔首。于是粲然一笑,转身走到窗前,将紧闭的窗门推开,锣鼓喧嚣顿时如潮水般涌入房间。 现已临近卯时四刻,天边泛着红霞。唐戊自窗台往远处眺望,借着地势,隐隐可以看见建在城外三里处密林中的净羽山庄一番热闹景象。 “一切小心。” 四名三代弟子抱拳,离开房间各自行动。 唐甲却不动,把从地图上收回的目光投到唐戊身上。她穿着与唐戊一样的衣袍软甲,没有戴面具,清秀的面容略带婴儿肥,让她看起来像极了邻家妹妹,即单纯又无害。 唐甲、唐申。这两人的名字何其相似,甚至都同样面无表情。然而唐甲的没有表情与唐申的没有表情不同,若说唐申是淡然,那么唐甲便是白纸那样,纯粹的空白。 无端令人心生畏惧。 唐甲偏了偏头,眸中蓦然泛起水光,略带委屈道“小嫣,你怎么不和我说话你是不是不希望我来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吗” 唐戊面朝窗户,观察楼下热闹拥挤的人群,漫不经心的声音中含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如果我说我不希望你来更不希望看到你,你可以立刻消失吗” “末嫣,我是来帮你的。别这样。”唐甲轻轻皱了皱眉头,向前跨了一步。这一步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从邻家妹妹变成了文弱体贴的大家闺秀,动作间夹带着三分优雅七分失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嘴里吐出的话饱含关切“我不放心你和唐申在一起。” 把立在她身边的唐申当做空气。 “呵呵,我和他搭档这么多年,有什么不放心的”唐戊冷笑,慢慢转身,妩媚面容上满是讥讽,“怎么,还没有坐上堡主的位置,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掌控下属了哎呀哎呀,我都忘记了。堡主抱病在身,早就将堡中事物托给你和几位长老了呢。那么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叫你一声少堡主啊” 唐甲叹了口气,转眼又换了另一种表情,变成对子女无奈的父母那般无可奈何,用难掩宠溺的口吻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担心你。唐申那家伙,总有一天会害了你。” “闭嘴”唐戊狠狠瞪一眼唐甲,担忧地看了唐申一眼,直到确认他丝毫不为唐甲言语所动,才安然嘲笑唐甲,“哈哈哈,总有一天唐末徽你还是这么会逗我开心呐,这么多年,你大概只有这个没有变吧真是让我怀念亏我还为我自己对你再没有利用价值伤心了好些日子呢。不过呢,你觉得我是相信你这个曾经,还是相信没有发生的总有一天” “小嫣” “少堡主快别这样叫我,唐末嫣何德何能,担当不起啊。”唐戊挑高一边唇角,走到唐申身畔,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尝试去拉唐申手臂。 此刻他们二人与唐甲成对立之势,加以她比唐甲要高出小半个头,眉心恰好到唐申下巴,站在唐申身畔,让人不得不称赞一句好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唐戊微微俯身,细细观察唐甲眼中神色变化,朱唇轻启,声音温婉甜美“少堡主一片好心,末嫣又怎舍得辜负正好唐申为我受了伤,我还愁不知道如何是好,忧他再出什么事情。他说,你来了是好事,你来了我们就多一份助力。我觉得他说的很对,你说是吧。你看,你既然都来了,最危险的事情就应该让你来做,对不对” “”唐甲睫毛微微一颤,无奈而宠溺的口吻不改,眼底神色则变得晦暗不明,“小嫣说的是。” 得到了唐甲的肯定,唐戊满意地点了点头,讨赏似的冲唐申吐了吐舌头。 他们三人之间存在一个奇怪的相处模式,正如唐甲无视唐申的想法和感觉,唐戊亦是不在乎唐甲的想法和感觉。 唐戊摆了摆手,这未来将要屹立于整个唐家堡权利巅峰的人在她眼里同地上的灰尘没两样,不值得她多看一眼“走吧,我实在不想看到你那张令人恶心的脸。” “好。” 唐甲轻轻咬着唇,凄然望了唐戊一眼,低头走出房间。如若有不明事情来龙去脉的人瞧见,指不定要认为唐戊是负心汉,唐甲是被始乱终弃的怨妇。 目送唐申身影彻底消失后,唐戊嗤笑“啧,摆出一副委屈模样给谁看我可不是她的任务目标有些东西,骗第二次就没有意思了。” 唐申闻言侧目。 唐甲是个很奇怪的人,她身手高强无可否认。然而整个唐家堡的人都知道,她最擅长的不是武艺,而是伪装。 算起来,自从他与唐戊搭档以来,唐甲没有哪一日不展现出对他的排斥。但他并不清楚唐戊与唐甲之间有什么往事纠结或者应该说,一代弟子之间爱恨情仇,唐家堡主不乐意他参与其中,所以任唐甲如何针对他,他不管也不问。 很多事情说开来,对谁也没有好处。 想到这里,唐申开口“唐戊。时候不早,按照计划出发。” “好。”唐戊俏生生应着,送了唐申出门,转身将身上软甲换下,穿上寻常女子衣裳,再将包袱一背,铁剑一拿,俨然一个寻常江湖侠女。 变装之后,她仔细将暗器藏在身上,感觉并无破绽,方与同样变装成青年剑客的唐申会合,两人一并潜入人群中,顺着人流才净羽山庄方向前进。 说到净羽山庄,就不得不提一提今日婚宴的主角安家三小姐安洛绮。安洛绮此女子可当得上一代绝色美人,不知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又不知道多少男人听闻她嫁人而碎了心肝断了肠、淌下了男儿泪。她一手醉梦浮生剑与当今圣上幺妹连城颂枝的枯木逢春舞、西湖天涯舫井中月的风华惊鸿曲,被江湖人并称最美武学。净羽山庄正是因为有安洛绮的存在,才不至于跌出二流武林世家的末流。否则以净羽山庄文不成武不就,还是商行起身的状况,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江湖世家们哪里会承认它的存在 世人只道净羽山庄依靠安洛绮在武林世家中站稳脚跟,又哪里知道安洛绮是不是同样依靠净羽山庄在江湖中站稳脚跟呢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呀转头空” 安洛绮坐在铜镜前,以炭细细描着眉,咿咿呀呀唱着。镜中女子杏眼朱唇,长发如云,鬓发低垂斜插碧玉瓒凤钗。她肤若凝脂,嘴角微微一翘,便生出无限魅惑。但她的眼中含着一月初终南山顶的寒冰,被如火红衣一映照,更加深寒。 “我的戏子们,可都上场了”安洛绮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带着独特的腔调,鼻音很浓,每一个分句都会停顿一秒,每一句末尾的语调都带着微微的上扬。 她身后左右各站了两排低着头的粉衣侍女,她们有的手中捧着檀木匣子,有的挑着灯笼。值得一提的是,她们的面容都十分寻常,故而衬得安洛绮越加美丽迷人。 “都上场了。” 回答安洛绮的不是侍女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站在窗户旁,手中拿着一把臂长的厚背金柄虎首衔环短刀的短发少年。 “哦一个不缺” “一个不缺。”少年一字一顿道,“唐门杀手七人,五毒教圣子罗谷雨,五毒教圣女罗白露,五毒教毒蛛使风如眉,五毒教弟子苗一淼、苗阿山,五毒教叛徒蓝黎,一共十三人,一个不缺。” “如此甚好。”安洛绮手中炭条微微一扬,便顺着柳叶细眉勾出一道凌厉的弧度,配着眼角的赤金以及大红,构成一张充满肃杀之息的妆容。 “阿戈,为何五毒教派来的人是谁,你知道的一清二楚。唐门派来的人,你一个都说不出来呢” “因为蓝黎曾经是五毒教的弟子,她看到了混入山庄的五毒教中人,一一指出来并把他们的名字告诉了我。我不认识唐门的人,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知道他们的模样,邀请函也没有出错,所以我一个都说不出来。” “一个都说不出来阿戈你在说谎哦。昨天夜里你不是和一男一女两只唐门小老鼠动手了吗” “是。他们轻功高超,逃掉了。” “这么说来,唐门倒也是名不虚传嘛。一次就抓住,或者凭着邀请函上的小手脚就把那些小老鼠收拾掉,这样的想法果然不靠谱呢。阿戈,依你看,唐门小老鼠们会藏在什么地方,以什么的方式来拿我的性命呢” “唐门中人惯潜伏,用暗杀、、机关。定然是三种中的一种。” 安洛绮吃吃笑着,将炭条握入掌心、碾成粉。然后起身走到少年身前,将手心沾染的灰黑全数抹在少年前襟,张开手将少年压入怀中,脸上升起两朵红晕,娇声道“阿戈,阿戈,我真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少年木讷地点点头“我知道。三小姐同我说了很多次。” “你知道不,你不知道的。”安洛绮伸手揉着少年短发,有些惆怅,“阿戈,我真的好喜欢你,喜欢到想把你一辈子留在身边我还记得我把你捡回来的时候,你才这么一点点。呆呆的跟在我身后,我给什么你吃什么,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唉你为什么不能能活的久一点呢” 少年开口“三小姐让我活久一点,我便活久一点。” 安洛绮听到少年这样回答,反将眉梢一挑,扬手就是一巴掌“你敢” 少年被打的歪过头去,下一秒又没事人一样转回来“三小姐说什么,阿戈做什么。” “这还差不多。”安洛绮笑吟吟地戳了戳少年被打的脸颊,“看在阿戈这么乖的份上,我就让你陪在我身边,好好看这一场戏吧。” “这可是一场,十分难得的好戏。” 安洛绮将指一捻,藕白双臂从红袖中滑出,圈住少年脖子。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东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柒章刀锋冷上 安洛绮一身火红嫁衣出现在大堂时,安老爷、安夫人与新郎官陆毅在酒席间穿梭应酬,直到被身旁小厮提醒才发觉安洛绮到场,连忙快步走近安洛绮身边。 新郎官陆毅乃是近来江湖上崛起飞快的侠客“君子剑”,为人慷慨义气,待人谦逊有礼,交友甚广,更是被当今武林盟主诩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辈,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安家招陆毅为婿,不但可以为净羽山庄寻求一名有江湖背景的少庄主,不在被其他武林世家以“商人背景”诟病,还可以收编以陆毅马首是瞻的一干青年才俊,解决山庄英才捉襟见肘的窘迫现状,不可不谓一石数鸟。 对于陆毅,能够娶得江湖上有名的绝色美人,享受江湖中人羡慕妒忌的目光,为他的侠客生涯锦上添花,又何乐而不为 安洛绮喜不喜欢陆毅,或者陆毅爱不爱安洛绮,又有什么关系呢各取所长罢了。 安洛绮挽着迟行戈,扶着额角,半蹙着眉,似乎不堪堂中嘈杂,见安老爷安夫人走到面前,勉强打起精神“爹,娘陆毅。” 安夫人见安洛绮气色不佳神色疲惫,怜惜道“绮儿,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安洛绮揉着眉心“娘,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可能是昨天夜里没有睡好。” “怎么会这样呢既然头晕就不该出来了。”陆毅开口道,他英俊的面容上满是掩不住的担忧,伸手探了探安洛绮额头,“绮儿,你身体本来就不好。酒席这样吵闹,你不习惯也是正常的。回去好好躺着,这里我来应付就好了。” 安洛绮在陆毅触碰她时,眼底闪过厌恶,毫不犹豫侧身避过陆毅尚欲环住她腰的手臂,转而将身体的重量尽数压在身后少年身上,拨了拨耳边东珠“难得这么多江湖人齐聚山庄,你叫我呆在房里,也是个无趣之人。怎么说我也是今日主角之一,你还能拦着不让我看戏” “我不是这个意思”新郎官讪讪收回落空的手,目光落在迟行戈扶着安洛绮腰肢的手上,笑容变得有些僵硬,“可是,绮儿,我们并没有叫戏班来唱戏” 安老爷听安洛绮想听戏,忙不迭道“绮儿想看戏爹这就叫人到城里找可好” 安洛绮似笑非笑瞥了陆毅一眼,不再理会他,对安老爷道“爹,不必了。有现成的哪里还用特意去找呢” 也不知道是在暗讽哪些人。 高傲如安洛绮,自然不屑去在意一个小小青年侠客的脸色以及想法纵使这人现在是她丈夫。净羽山庄就算在江湖上排不上什么名号,也不是一个两个江湖散侠可以企图撼动的。如果不是陆毅条件不错,又恰好撞上对的时机,她安洛绮多得是人跪在她脚下哭着求着要娶她。何况陆毅的担忧真的十分无厘头,与她相处了半个月,全庄上下的人都知道她即使嫁猪嫁狗也不会嫁给迟行戈,他还在那里无意义地针对迟行戈。 所谓“谦逊有礼”的侠客也不过如此。 安洛绮心中冷哼,装作不经意地扫过大堂,发觉她的戏子们竟然不在,软唇抵成直线,声音即刻冷下来“怎么回事,他们人呢蓝黎跑到哪里去了” 安夫人诧异道“蓝黎绮儿说的是那名苗疆女子方才尚且瞧见她,约摸是往回廊或者庭院去了” “不听话的废物。”安洛绮揪着广袖袖摆狠骂一声,强忍怒气对陆毅抬了抬下巴,“阿毅,去把那女人给我揪回来” 被点名的陆毅一愣“我什么” “怎么不是你难道还是我爹娘这新婚第一天你就不听我话了” 陆毅连忙解释“不,我不是不愿去。我的意思是,我身为新郎,这个时候走开不是很好吧何以不让他、不让迟行戈去再说,那苗疆女子有什么特别的,再说,那苗疆女子有什么特别的,竟然比我们的婚宴还重要” “哼,阿戈是要留下来陪我的他是我的贴身护卫,你没有资格对他指手画脚。”安洛绮一挥手,“总之你快点把人找回来,不然今夜就别想进我院门” “这”陆毅面色变幻好几次,心中各种念头百转而逝,最终选择默默忍下来,扯着嘴角道,“好吧,我现在就去找。绮儿你不舒服就快些坐下来阿福,照顾好夫人爹,娘,我去去就来。” 他对安老爷与安夫人抱了抱拳,就拂袖往后堂走去。 安老爷听陆毅比往常要重的脚步声,有些不赞许道“绮儿,你该对他温和一些。怎么着他也是你夫君不是” 安洛绮勾着唇角,挽着迟行戈手臂得意地落座主位,昂起面庞对安老爷道“陆毅那家伙,刚进门就把自己当成什么似的,四处指手画脚,少庄主派头拿的真足。不好好教训教训,怕有一天忘记了谁是主人,谁是我手下的一条狗。” 说完,她抓过迟行戈的手“这天下人啊,大多都是一样的。没有宁折不弯的英雄,只有是否能打动人的利益。唯有阿戈你,是不同的。我是真的喜欢你啊阿戈你快说,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安老爷与安夫人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迟行戈几乎在安洛绮话音落下的同时,就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喜欢你。” 明明是她要求迟行戈说的,等迟行戈说出来,安洛绮却不笑了。她怔怔望着座下酒席间的热闹景象,眉目间难得透露出几分寂寥。片刻轻轻吐出两个字“撒谎。” 她把眼一闭一睁,仿若与这喧闹的世界隔绝开来,双手在耳边挽作摘花状,冽声唱起“咿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奈何奈何” 肝肠寸断,字字啼血。 相比大堂热闹景象,山庄后院冷清非常。由于人手不足,以往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的警卫此刻只能瞧见稀稀拉拉几个,且不是喝多了睡了过去就是蔫蔫的没有精神,教人不得不设想若是有人此刻潜入山庄盗窃,能够如何的满载而归。 出来寻人的陆毅哭笑不得,摇摇头也不去管他们。毕竟这个举庄同庆的时刻不能到大堂去喝个痛快还要留下来站岗,再不许他们偷个懒休息一下,未免太可怜了些。加以真正需要保护的人都在大堂,后院的守卫几乎可有可无。 他顺着回廊往庭院方向走,一路上都没有见着苗疆女子的身影,渐渐也寻不着护卫踪影,心中正奇怪纳闷,转过廊角就感觉脚下踢到了什么。他低头一看,一个穿着净羽山庄护卫衣服的人仰面倒在廊中,双眼因恐惧而大睁,胸口处有五个不大的血洞,身上血迹已经干涸,不难推断出他的死因。 陆毅一惊,耳中又听闻打斗声,放眼望去,与他身处回廊隔湖相对的湖心小筑中站了好些个人,远远看去大部分都作苗疆打扮。 像是为了印证陆毅的想法,蓝黎故作镇定的声音响起“唷,可不是雨少主撒蓝黎何德何能引得两位少主大驾唉唉,怪我不好,非得走这个方向,连累了兄弟姐妹。” 陆毅定睛再看,发现蓝黎携她的两名同伴与两个披着披风的苗人在小筑中央对峙,小筑外又有三名披着披风的苗人在与人打斗,四下横七竖八躺倒了不下十具尸体,既有苗人,也有净羽山庄的护卫,更有许多譬如蝎子蜘蛛那样的毒物。 “阿姊莫说啥连累不连累,当初咱是自己跟阿姊走咯就是教主亲自前来,咱也不会把阿姊扔下”蓝黎的同伴朗声回答,“哪费少主不少主怕他那是真真太日脓” “哎敢说我哥坏话信不信把你心肝全部掏出来”披着披风的两位苗人中的女子冷喝,跺了一下脚,十指一摊,腕间被血染成红褐色的银镯叮当作响。蓝黎三人见状,脸上闪过畏惧,陆毅顿时明白脚下山庄护卫胸前五个血洞的由来。 肩上盘着白蟒的男子以手背拭去脸颊上的血迹,反手将女子拦下,对蓝黎道“蓝黎,把涅凰笛交出来,放你走。” “放我走少主,你把我蓝黎当做三岁小娃娃哄呢想都莫想你们哪会这样轻易放过我我就是死在你们手里头也不会说出涅凰笛在哪处” “不豁你,偷涅凰笛咯是蓝吉不是你,你只要交出它,就算将功补过。最多算个私自离教的罪名,罪不至死。” “阿么哥你同她费什么口舌”女子不耐烦地瞪着蓝黎,把手一指,“她不肯说,咱有的是办法让她说打断手脚,挖掉眼睛,割掉耳朵,关到水牢里头,天天叫虫子咬咬,总有一天叫她什么都说出来” 蓝黎面色一白,她身为五毒教弟子,自然知道五毒教对付叛徒的手段,更是坚定宁死不说出圣物所在的念头“你们要打就打,莫唧唧哇哇败在你们手里头又怎样,我蓝黎没啥本事,自绝经脉还是可以的” 说完,她将手中虫笛放在唇边,大喝一声“蓝宿蓝星,动手” “是阿姊”蓝黎身旁两名面容一模一样的苗人应到,同时跨步、抬臂、摊掌,动作简直如同一个人般分毫不差他们的真气凝聚在掌上,泛着幽幽黑雾,冲罗谷雨胸口击去。 “不自量力” 罗白露一个晃身挡在她哥身前,不屑地看着冲她袭来的两人。她的身高只到罗谷雨肩膀,比之蓝宿蓝星这对高大的双生子更显娇小柔弱,令人不忍心去看这个花季女子如何血溅当场。 只见罗白露双手化爪,指尖即刻染上乌紫,一个矮身冲入敌人掌风之中,分别朝两人左右胸袭去。她的指风太过骇人,地上尸体不少都是被她一爪毙命,蓝宿蓝星不敢小瞧。为保性命,他们不得不中途刹住脚步,掌势一改,向罗白露肘关节击去。 罗白露若让这两人击中,又哪里当得上堂堂圣女之名她把腰一拧,由面朝地面改为面朝天,手臂随着身体旋转,恰好避开蓝宿蓝星的攻击。但由于这个背朝地的下落姿势不好使力,她转爪为指,在两人鸠尾、巨阙、建里三个穴位连连点过,接着下腰双手撑地一个后空翻,行云流水一个扫堂腿将两兄弟撂倒。 蓝黎见罗白露已在身前,吓得连连后退,手指按在虫笛上,忽而尖锐忽而呜咽的奇怪笛声从笛中泻出,原本潜伏在小筑周围密密麻麻的毒蝎蜂拥而至 罗谷雨轻轻摇了摇头,将手中骨笛放在唇边,一个短促刺耳的音符在众人耳旁蓦然炸开蓝黎当即呕了一口红,趋使的毒蝎更是倒了一大片 这、这怎么可能蓝黎又惊又惧地看着罗谷雨,捂着因蛊咒反噬而闷痛不已的胸口不住倒退,最终被脚边蝎尸绊倒在地,手中虫笛噗通一声落入湖中。 她当然知道罗谷雨蛊术不凡,但论斗蛊她却是不怕的。斗蛊斗蛊,顾名思义就是各自以虫笛吹响蛊咒,趋使养的蛊虫或者擅长的毒虫相互厮杀,最终存活下来的得胜。据她所知,罗谷雨擅长趋使的是蝴蝶,养的蛊虫乃是一种白色的红珠凤蝶,秘法饲养后翅沿锋利如刀,浑身沾满毒粉,触之立死。可因为怕在中原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没有带离苗疆。而她擅使蝎子,借助净羽山庄之力,几日来更是将方圆百里的蝎子都收集起来,经过她炼制后个个甲壳坚硬似铁,即使面对罗谷雨的蝴蝶也无所畏惧她的剧本应该是这样的 为什么罗谷雨竟然能够打断她的蛊咒这不可能 “我早早同你说咯,就你那三脚猫儿的功夫同我哥打,那是真真自寻死路乖乖把涅凰笛交出来不就了结了撒,省的我弄脏手。”罗白露单手叉腰,白嫩的脚掌将横在她脚旁的蝎尸尽数碾碎,身上银饰碰撞发出的脆响,对于蓝黎等人来说就是死亡的乐曲。 “想都别想阿弟的仇,我一定给报”蓝黎支起身,一张还算美丽的脸如今狰狞扭曲,宛如恶鬼,“杀了他,杀了罗谷雨” 蓝宿蓝星听到蓝黎的喊声,忍痛从地面爬起来。罗白露方才那几下虽未能致命,点在他们穴道上注入的真气却在他们经脉中四散流窜,令他们大半个身体都酸疼麻木,动一下都钻心的疼。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直观了解到他们与罗白露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但是差距再大又如何他们早已抱了必死的决心 两人翻身跃起,腰间弯刀出鞘,欲避开罗白露直取罗谷雨咽喉 “怎么可能让你们得手”罗白露双臂一展,左右双手在电光火石之间各自握住两把弯刀的刀身。两把弯刀皆是寒铁锻造,在她手里就像纸片一样脆弱,“锵”地一声断成两截,被她插入原来的主人喉中。 血花四溅。 待蓝黎反应过来,蓝宿蓝星两兄弟已经成为地上冰凉的尸体之一。这个认知让她手脚冰凉。 风如眉三人此时也收拾完小喽啰,走到罗谷雨身后,冷眼瞅着五毒教叛徒蓝黎。五对一,一面倒的战局。蓝黎回天乏术。 罗白露扯过身后斗篷擦了擦手上血迹,月光给她的脸镀上一层银白,她裂开嘴角“你逃不掉了,还有什么手段,都拿出来吧。 “逃不掉了吗逃不掉了吗哼哼哼哼,你以为我在大堂呆的好好的,为什么忽然跑出来让你们截杀”蓝黎歪了歪头,缓缓从胸口衣襟中掏出一把长笛。笛子通体火红,笛身中仿佛有火光流转,一会儿描绘出朵朵红莲,一会儿勾勒出片片枫叶,一会儿转化成翱翔的火凤。 “你们不是要我个命嘛尽管来拿撒有涅凰笛陪葬,我死的不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捌章刀锋冷中 “你”罗白露震怒,又碍于蓝黎手中紧紧捏着涅凰笛而不敢轻举妄动,徒瞪着猫儿眼,“打不过便用圣物要挟,好个本事蓝黎,你来中原不久,很是学会了好些东西嘛” “那还要多谢圣女大人穷追不舍的督促。”蓝黎扶着石桥扶手站起身,嘴上谦虚,目含得意。 罗白露等人怎么也不曾想蓝黎会把涅凰笛贴身藏起涅凰笛材质特殊,笛身脆弱,不运内力尚可,若运内力,哪怕只用一丝去触碰都会损坏。故历代五仙教教主都将其保存在铺着七七四十九层锦缎的玉匣之中,此乃五毒中人皆知。而那玉匣也非寻常玉匣,乃是涅凰笛第一任主人从精通机关奇术的唐门子弟手中换得,整个玉匣宛然一体,若非懂得开启之法,万不可能取得涅凰笛。 蓝黎慢慢退后,与罗白露拉开相对安全的距离,呼吸才逐渐平稳下来。罗白露出手的决绝狠辣,教人不寒而栗、一眼难忘,蓝黎甚至没有胆量去猜测自己落在她手里会有怎样的结局幸好圣物在她手中,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罗谷雨目光微沉,事情始末在脑中细细整理了一遍又一遍,晃觉他们一开始就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结果造成现下处处受制于人的场面。 “蓝黎,你挟本教圣物,到底为了啥”罗谷雨问道,不缓不急,“涅凰笛么得补天诀运转就是一寻常笛子,蓝吉费尽心思把它盗出来交给你,搭上这样多的蓝家小辈,不惜丢了性命,图啥你晓得不晓得,现在寨里头其他蓝家儿女过的是啥遭人猜疑的日子” 蓝黎握住涅凰笛的手不怎么稳,丝毫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保命符捏碎了去。片刻定了定神,冷笑道“只要是能让你们罗家人不安生的事情,咱蓝家都会不留余力地做怪只怪、怪只怪你们是罗立夏那毒婆娘个娃子” “不得对教主无礼”风如眉一喝,“教主多年为教里忙里忙外,大家有目共睹蓝吉资质平平,为啥做的咱五使之首还不是教主怜你们蓝家遭了劫难,一干长辈皆被巫族灭口你凭啥这么说话” “巫族好个巫族”蓝黎把手一甩,“罗立夏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和阿弟” “你可晓得,我蓝家遭人惨害那日,我与阿弟同家里人闹脾气,长老的课听到一半时候偷偷跑回家里躲到衣柜箱子里头,正正瞧见了是你们嘴里的好教主害了我们蓝家你们可还记得,五仙教教规第一条同门手足相残者,折断虫笛,废去毒功,断其双手,拔掉舌头,逐出五仙,永生不得踏入苗疆一步” 风如眉全然不信“鬼话连篇叛徒说的话,你觉得我们会信” “信或者不信随便你们,我话摆在这里。”蓝黎早有所料,满不在乎地单手理了理衣裳,把之前跌倒弄出来的皱褶抚平,“现在涅凰笛在我手头,你们乖乖的,不然,我这个叛徒可不会留手” “你不敢。”罗谷雨闻言抬眸,胸有成竹,“你要真不在意自己死活,就不会拿涅凰笛威胁我们。如果你开始就随便找个地头把涅凰笛藏起来,再拿刀摸了脖子,那咱肯定没有半点找回圣物的希望。但是你么有这样做,而是带着它跑到金鱼山庄,甚至还把匣子打开啰我么猜错的话,你同金鱼山庄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协议。譬如说,把涅凰笛交给他们,他们确保你活命。” 兴许是被说中,蓝黎有点不自然地改变了身体重心,道“咋咯,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你敢动我,我就敢毁了笛子,看看谁的损失大噻” 谁的损失大,一目了然。蓝黎丢了性命,除了蓝家人,没人在意。五仙教毁了圣物,巫族绝对不会放过这个争夺地盘的机会,届时苗疆维持了数百年的、至少表面上相安无事的现状就会被打破,蛊术与降头术的战争会再度开启。 双方这样僵持着,谁也奈何不了谁。罗谷雨心里明白,这样下去等婚宴散了,蓝黎就能得到支援,他们则将面临净羽山庄以及参与婚宴的江湖中人的诘难。可是好不容易寻到蓝黎,甚至圣物就在眼前,他们哪里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回 必须要想方法打破这个僵局 如何打破呢罗谷雨心绪急转。一者蓝黎以手中圣物为挟,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二者蓝黎惜命,也不敢真的将圣物毁去,为今之计,只有寄托外力 兴许是上天眷顾,罗谷雨心中所求不到片刻就被实现。只听花园某处传来一声轻哼,在此万物俱籁时分分外引人注目,罗白露低喝“谁在那里” 随着罗白露话音落下,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片刻,有人影摇摇摆摆从花丛深处站起,月色朦胧,影影绰绰间能勉强分辨出他削瘦的身形。 他的步伐踉跄,抬脚朝外走,屡次被绊倒在地,让旁观的人都为他捏一把汗。待他好不容易摸出了花园,众人终于得以看清他的模样。原来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其貌不扬,刘海遮眼,苍白的脸颊上有一道被利物划开的细长血痕,及肩短发在月光映照下更显灰白。 “迟小哥”蓝黎轻呼,喜形于色,迫不及待把手往罗谷雨方向一指,“迟小哥,快收拾了这些家伙,他们是入侵者,要取我嘞性命” 少年睁着迷惘的眼,呆了足足两秒才听明白蓝黎话中意思,打量起众人,似乎在分辨他们的身份、思考蓝黎的话的真实性。接着又是两秒的沉默,他垂头四下查看,竟弯下腰来从草丛里拾了一把铡草刀。 罗白露笑出声“蓝黎,你哪里找来的帮手毛没长齐个呆娃娃,拿把草刀就以为提的神兵,还准备一个对付咱五个人胆子忒大” 蓝黎也不气,颇是气定神闲,刚才以一对五的窘迫在少年出现的瞬间就被好整以暇取代“哼,划开道儿来,莫要瞧不起人” 少年将铡草刀横于胸前,把脚一踢,身体宛若离弦之箭激射而出。挡在最前头的罗白露首当其冲,眼睛瞧准了少年行刀的轨迹,以双掌相迎,十指顿曲,欲扣住刀面。然而指腹刚刚触着那半锈的钝刀,她就感觉到一股十分霸道浑厚的真气当臂袭来,原本轻视的神色褪的一干二净,手臂更是承受不住刀上力道,“蹬蹬蹬”倒退好几步,最后不得不以巧劲将刀引到身旁桥柱方脱开身 “你”罗白露惊呼出声,在下一道刀风拦腰劈来前侧身飞翻,堪堪避开。旋身之际不忘一抓少年手臂,用力之狠,本是欲撕扯下一块皮肉来,结果不过把人家衣袖掀开,留下淡淡数道红痕。 风如眉三人见状,不由分说跑上起来喝道“露少主,我们来助你” 罗白露应声“好厉害个内功眉姐姐小心” 四人同时出手,风如眉吹响虫笛,罗白露与阿山、三淼分别朝少年天灵、咽喉、心口袭去。少年不急不慢把刀一立,刀身即与阿山、三淼二人手掌相撞,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之声。他再一拧身子,让罗白露自上而下的掌击落空,飞起一脚踹在罗白露腰腹间,直把她踢开老远,滚到蓝黎脚下。 幸而罗白露反应不慢,眼见少年快要踢中她便用手挡了一下,否则怕是要捂着肚子呕上半天,元气大伤她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心中更是忿恨少年半点不懂怜香惜玉,睁眼竟见蓝黎就在眼前,二话不说跳起身就要掐蓝黎咽喉。 蓝黎没想着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吓得大叫一声,正要往后退,左脚就绊住了右脚,身子不受控制往地上倒,睁得老大的眼里满满是罗白露指甲缝中掺慢血丝的手 难道是天要亡她蓝黎心中只来得及升起这个想法,斜里忽然伸出一柄青峰长剑,拦下罗白露攻势。蓝黎怔怔看去,来人红衣蟒靴,乃是新郎官陆毅无余 陆毅几道剑光击退罗白露,弯身拉起蓝黎,温声道“蓝姑娘,你没事吧” 蓝黎脚步不稳跌入陆毅怀中,男子身上凛冽的气息窜入鼻间,不禁俏脸一红“没、没事。多、多谢陆公子” “没事就好。”陆毅笑笑,抬首对罗白露道,“此间到底发生何事,我净羽山庄可是哪里得罪了几位何以几位害我庄护卫,追杀我庄客人几位若是不给个清楚明白的交代,我庄怕是不得不将几位留下” “呸文绉绉地说个啥没啥可交代的,你们山庄跟蓝黎这个叛徒是一路货色”罗白露说罢,抬手拍向陆毅和蓝黎,可惜一一都被他们避开了去。 那方少年见自己错手险些害了蓝黎,当即甩下缠着他的二人,不管不顾对着罗白露后背扬刀砍。罗白露一人对付不来这个内力十分之深厚的少年,无奈退走,重新退回罗谷雨身畔。 蓝黎这头得了陆毅一个帮手,场上局势变为三比五,再添一分胜算,喜形于色“两位少主,先前我念在曾经是同门嘞份上不为难你们,叫你们快快离开莫给生事,你们不听,动手杀人,步步相逼现在好叻,陆少庄主瞧见了,你们怕是想走都走不掉嗦” 蓝黎一番颠倒黑白的话气的罗白露直跺脚“生事个鬼火陆拔毒,蓝黎你就不怕死后下拔舌地狱” 蓝黎作未闻状“哎哎,咋咯不听劝呢可怜的娃儿喃。陆少庄主千千万万不得饶他们” “确实不能饶。”陆毅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手指在剑面上一拭,众人但觉眼前一花,他手中的剑就已经穿透那短发少年的胸膛 这、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陆少庄主你、你”蓝黎看看一脸茫然盯着从自个胸口冒出来的剑尖的少年,看看风轻云淡自在潇洒的陆毅,全然被急转而下的状况闹懵了。 “你在叫谁。” 明明还是那张因温和而得“君子剑”之名的笑脸,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清冷非常。“陆毅”收剑而立,不看倒地的少年,转身面朝蓝黎“你在叫,谁” 他不是陆毅蓝黎忽然福如心至“你是他们的帮手” “陆毅”不承认,也不否认,举剑指住蓝黎眉心。 “不不不不,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你敢动我,我就把涅凰笛捏碎”蓝黎大呼,握紧手里的涅凰不对蓝黎低头一看,她手里的笛子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一截树枝 “陆毅”摊开左手,一把血红的长笛安静地躺在他掌心“涅凰笛,你说的是这个” 蓝黎倒吸一口凉气。不过这一次,不等她再作它想,她喉间便多了一道伤痕,鲜血喷涌而出,落在“陆毅”的红衣之上,渗透、不见。 “陆毅”的剑一直指着蓝黎眉心,不曾偏离半分,亦没有人瞧见他挥剑。但是蓝黎就是死了,倒在地上,喉咙被完全割断。蓝黎身周,只有“陆毅”一人,说人不是他所杀,绝对不可能。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 他的速度太快,快到没有人能够捕捉到他的动作。 “阿申” “陆毅”回身,对上罗谷雨惊喜的面容,眼底的暗涌为之一滞。 “是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玖章刀锋冷下 罗谷雨对于唐申的出现感到十分惊喜却不惊讶,罗白露反应过来伸手去拦都拦不住,眼睁睁看他两步并作一步走到唐申身侧,开口就道“阿申,你给易容成这样子,如果不是瞧你出手,我完全认不出来是你嗦。” 罗谷雨比之唐申要矮上些许,头戴银帽便恰好一样高,身着以紫色为主、红色为辅的蜡染挑花对襟短袄,赤露在袖外的皮肤偏小麦色,臂上薄薄的肌肉结实而不夸张。他一双凤眼狭长,眼角上挑,睫毛浓黑,眼瞳颜色略浅、呈现完美的琥珀金色。 唐申体型修长,骨架较大,故而看起来比罗谷雨显得矫健,因是蜀中人的缘故,肤色白净,加以剑眉红唇,双目漆黑幽深、顾盼神飞,颇有龙章之姿。不过现今化身“陆毅”,全然看不出原来容貌罢了。 唐申点头,不多解释,把手里涅凰笛递还给罗谷雨“你与我告别,言苗疆有要事需赶回去处理,今出现在彭城邑,是为了这个” 罗谷雨小心将笛子收到腰间锦囊中,回答道“哎是。蓝黎把它从教里偷了出来,我们不得不追着,么想同你撞上叻。还要多谢你嘞地图,不然我们也不能顺利截住蓝黎。” “不必。你也救了我一次。” “阿么,你不嫌我多事儿就妥。”罗谷雨笑笑,“先前就在别处瞅见你好几次,怕搅了你嘞任务,都没敢同你打招呼,喏,后头是我阿妹白露,还有几个同门,风如眉、阿山、三淼。” 唐申先前在回廊拐角处就把与罗谷雨同行的人都打量了一遍,知道他口中指的都是谁。更何况,他不是第一次见那个猫儿眼苗族姑娘。 在罗谷雨离开半个月后,他接到堡里送来的新任务刺杀飘渺宫宫主师天徒。飘渺宫是江湖上有名的阵术门派,其门下弟子虽武功平平,然个个精通阵术,群起而攻之,即使成名已久的江湖豪杰也无法抵挡。宫主师天徒手持八阵图,运用其间智慧将整个飘渺宫四处设满阵法,打造的固若金汤。多年来无数大盗小贼欲入其间行盗,无一生还。唐堡主此举,无非是想让他丧命于飘渺宫。 奈何世事难料,天意弄人。他再一次让唐堡主失望了。 因他私下以数次“舍命相救”与师天徒交好,相互结为异性兄弟。借着这个名头,将师天徒约出来,毙于指间飞刀之下。罗白露那日藏在旁,看到了全程。他原想着是无关紧要的人,多杀一个人浪费时间与精力,便放罗白露逃跑,谁知不日竟见她挽着罗谷雨手臂走在街上。 他无比庆幸自己早已告知了罗谷雨他是唐门的杀手,这导致了不论罗白露对罗谷雨说他如何杀人、杀的都是什么人,罗谷雨都不会为其所动,认定那是唐门的安排,他听命行事、身不由己。 虽然事实也是如此。他当初与师天徒结拜,绝非为了有一日要取其性命。而是为了有朝一日唐堡主要取他性命时,师天徒能助他一臂之力这与他同罗谷雨交好的缘由是一样的。知道现在他都不清楚,唐堡主命他刺杀师天徒,究竟是单纯想置他于死地,还是知晓了他意图 “唐申”罗谷雨见唐申沉默,侧脸用询问的眼神看他。 罗谷雨无非是一个很好的伙伴,在他有需要时倾囊相助,从不求他的来去目的,说的最多的只有“一路小心”或者“什么时候回来”他呆在罗谷雨身边总能放松下来。所以,他对罗谷雨很用心,比面对最难接近的任务目标都要用心。可以这么说,罗谷雨一颦一眸,他都能从中琢磨出他的想法,然后提前为其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至少在有一日唐堡主命他取罗谷雨的性命前 唐申掩去眼中目光的闪烁,道,“东西既已寻回,便速速离开。你们杀了太多山庄护卫,若被发现,定会成为净羽山庄乃至武林公敌。” “哼,不用你说,我们当然晓得。”罗白露抢在罗谷雨前头冷哼,一把抓住自家阿哥就要往回拽,“阿哥,我们走啦” 罗谷雨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下意识将罗白露甩开,这动作让两个人都愣住了。罗谷雨并非不认得清轻重缓急的人,更不敢拿手上圣物开玩笑。但是不知为何,昨夜眼前这人安静地躺在他腿上的情景不断在他脑海里浮现大概只有女娲娘娘晓得,他昨夜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下追击唐申的追兵的攻击时,他的心跳有多快、有多害怕自己慢一步就会眼睁睁看着那刀刺入唐申胸口。也只有女娲娘娘晓得,他替唐申擦拭伤口的时候,他的手抖的有多厉害。 现在唐申就在他眼前,他多想问问唐申身上的伤还好吗,想问问他的任务危险不危险需不需要帮忙,甚至想问问他愿不愿意离开唐门,跟自己回苗疆去然而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一句“我阿申你自个小心,等我回去把事情捋顺叻,再找你耍”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唐申目送罗谷雨等人翻墙离开,攥在身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到底是没有让罗谷雨留下。明明知道他开口罗谷雨定会答应,可话就在嘴边怎么也吐不出来。这让他觉得自己有些糟糕,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很是不对劲。 唐申慢慢呼出一口气,跨过地上尸体,也不惧红衣黑靴沾上血迹,在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他看到短发少年迟行戈在花园里出现时,便知晓这次任务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还记得昨夜他们潜入山庄,一切本进行的十分顺利,唐戊身为唐门弟子中的翘楚,走神以致被发现的低级错误根本不可能犯。唯一能解释唐戊愣神行为的,就只有她看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 按照计划,他们潜入净羽山庄后,由他易容装扮成陆毅,唐戊易容作安洛绮身边侍女之一,唐甲易容成迟行戈,其余三代弟子潜伏在江湖侠士中。依堡中不成文的规定,执行任务的弟子要易容成目标身边某确切人物,必须将此人物杀死,以免导致该人物复仇,给堡中带来麻烦。所以,迟行戈应该已经被唐甲杀死。 而不是出现在湖心小筑的花园里。 依他们探查出来的信息,花园的假山下有一间密室,通往安洛绮的房间。 唐甲想做什么,为什么没取迟行戈性命还是唐堡主想做什么净羽山庄想做什么 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他竟然才察觉。 太大意了。 还有唐戊既然看到了出乎意料的事,为什么不同他说她什么时候学会向他隐瞒事情了唐申有直觉,唐戊隐瞒的事,与唐甲有关。 唐申停下脚步,眨了眨眼。理智告诉他,这个任务已经不能再进行下去。净羽山庄绝非一个寻常的二流武林世家,否则五毒叛徒蓝黎在盗了圣物之后为什么不去一流的武林世家寻求庇护,而是选择净羽山庄唐家堡又是为什么下这样一个刺杀山庄三小姐的任务 无非是五毒叛徒以圣物为馈,请求净羽山庄出手出去罗谷雨等人。唐家堡与净羽山庄联手,为的是除去他 不、绝对不是这样,定然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不过是恰好知道了现任唐家堡主是如何设计害死上任唐家堡主那点黑幕,他可不认为凭这个就有相当价值能令唐堡主这样大费周章,最多,只是个添头罢了。 唐申扫视四周,除却他,再无人影。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立刻离开净羽山庄,随便逃到什么地方去,逃出这个杀阵。 唐申微微移动一下脚尖方向,没走出两步又兀然停下。 不对。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唐堡主设下这样的局,定有令他不得不入局的把握。 唐家堡与净羽山庄联手,自然知道五毒叛徒的存在。假设唐堡主知晓他与五毒教圣子私交甚深,将五毒教变数算入其中,就应该是 圣物有假 唐申忽然忆起他作为“陆毅”假意去揽安洛绮的腰时,在她腰封旁瞥见一支精致的红翡长笛 如果他敢逃,罗谷雨发现圣物有假,便会重新回净羽山庄,正好落入净羽山庄提前设好的陷阱,加以唐家堡参与其中,必然有来无回而他在任务中途逃走,会被冠上唐家堡叛徒之名,被各地唐家堡弟子追杀。同时罗谷雨被净羽山庄所擒,他的后路被断,唐家堡再透露出是他杀死飘渺宫宫主师天徒、害死五毒教圣子的谣言,引飘渺宫和五毒教一并对付他,他怎可能一次对付四个势力如果他不逃,怕是净羽山庄早在大堂好整以暇待他落网。 先是以任务之名请他入瓮,以叛徒蓝黎引罗谷雨等人入局,暗中将蓝黎手中圣物换走,借罗谷雨之手杀死蓝黎,好把圣物占为己有。然后以罗谷雨性命威迫他,令他进退两难。真是好算计 能把他逼到如斯地步,天时地利人和全部算尽,这个计划,已经超出了唐家堡主唐绍策所有能力。 最后的疑问就只有是谁透露了他与罗谷雨交好的信息 是唐戊唐戊生性敏感,又是他的搭档。该是往日里留意到他的异动,猜测出来难怪今晨唐戊问他是否与五毒教圣子交好。 一切都能解释通透了。唐戊还是背叛了他。毕竟相比他一人,唐家堡的大局更为重要。终究是,没有一个人会无理由地为另一个人付出所有。 唐申抚了抚腹间,大步朝大堂方向走。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喜乐忧愁,皆归尘土。他棋差一着,愿赌服输。唯一可惜的是,那句“一言为定”,要食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拾章乱平生上 唐申重新踏入婚宴大堂,堂内依旧充满杯觥交错、起坐喧哗之声,哪里有人会猜想到其中暗涌他易容成“陆毅”的脸上由始至终带着自然而然的笑意,拱手与同他举杯道喜的人打招呼,朝安洛绮走去的脚步半点不慢。 高坐堂上的安洛绮无趣地摆弄着手指,小口抿着由酒盅里倒出的淡酒,不时咿咿呀呀哼上两句,瞅见唐申走来,身后却没有跟着蓝黎,不满挑高细眉“怎么回事,人呢” “我去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怕是有人偷偷潜入山庄” 众人只见到“陆毅”无奈摇头,话未说完,指尖一道银芒突然激射而出,一直守在安洛绮身畔的“迟行戈”早有预料般地伸手掷出什么,击中“陆毅”抛出的银芒。“锵”地一声响,两柄柳叶小刀交叉擦过,一把打碎案上的花瓶陷入墙中,一把钉入安洛绮左肩,透肩而过,点点红花沾在她雪白的手背上,分外妖娆 既已身在局中,那就先下手为强想取他性命,还要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唐申把袖一抖,六把飞刀便从袖中暗袋滑落手心,随即提气旋身跃起,飞刀以他为圆心呈扇形射出。六把飞刀,恰好依次指向安老爷、安夫人、安府管事、安洛绮、“迟行戈”、以及一名藏于屏风后的暗卫的咽喉 “迟行戈”动作比起唐申丝毫不慢,纵身一扑便将安洛绮压倒在身下。眨眼之间,除了“迟行戈”与安洛绮,另外四人都毙于唐申飞刀之下。唐申自然料到以“迟行戈”身手不可能避不开此击,他人还在半空中,手指就快速在腰间摸过,弹指将一根银针射入“迟行戈”右肩处肩井穴。 “迟行戈”顿感右半身一麻,心道糟糕,左手往胸口划拉,掏出一个圆筒形状的物什,头也不回就要按下扳手。 此时惊呆了的人群中飞奔出一名粉衣侍女,她手臂一震,绳镖脱手而出,在“迟行戈”按下扳手的刹那击偏圆筒,下一秒便见满天青中带蓝宛若孔雀开屏的星光从圆筒中喷涌而出,紧接着是一阵骇人的惨叫,星光落下之处,大片江湖侠士倒地 有人认出了那片星光,大叫一声“孔雀翎是唐门有唐门的弟子混进来了” 众人哗然。唐门中人亦正亦邪,心狠手辣之名在外,每每提起无不让人双股战战。又见被孔雀翎击中倒地的人双眼暴突,脸皮青紫,死状可怖,心中更是恐慌,当下一半僵在原地不知手脚如何摆,一半如无头苍蝇般喊叫着四处流窜。 扮作迟行戈的唐甲知晓自己此击未得手,脚掌一蹬桌脚,勉强翻过身,自靴中摸出两柄峨眉刺,一把刺入肩胛,硬是将唐申射入她肩中的银针挑了出去,然后翻身跃起,朝唐申攻去。 唐申抽出绑在大腿腿侧的匕首迎上唐甲,丝毫不落下风。两人动作都非常快,手里武器刺、扎、挑、抹、格,行云流水。峨眉刺与双刃匕首这两种招式大体相似的武器在他们掌中似乎要绽出花,挽过道道冷光,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你们在做什么快住手”唐戊清叱,手里铁锁绳镖击出,擦着峨眉刺与匕首而过,左右一摆,堪堪把激斗中的两人分隔开来。就在这时,唐申左前、左后、右前、右后,四个方向都射来一片梅花镖。唐戊大惊失色,素手一拽绳镖,荡开唐申右方的梅花镖,同时喝道“唐申小心” 唐申下意识往后折腰,动作完成后腹间传来撕裂般的痛楚才让他记起自己本身有伤待梅花镖在他鼻尖二指上方飞过后,他迅速倒翻直身面对唐甲,崩裂的伤口中溢出的血将红衣染湿了一大片。 他没有伸手去捂,任由血迹蔓延,一臂正持匕首护在胸前,一臂反持匕首背在身后。因为伸手捂住伤口不但会破坏他的平衡,还会令他的战斗力大打折扣。唐甲身手本比他高上一筹,要赢唐甲,手下就绝对不能犯半点差错。 唐申低低喘息几声,人皮面具下的薄唇开始泛白,心电急转。 依方才唐戊的表现来看,唐戊并不知唐甲等人真正目的是对付他。否则她不会在唐甲拿出孔雀翎的瞬间,出手将其打偏。唐甲没有告知唐戊这件事,应该是怕唐戊顾念与他的交情,提前告知他唐堡主的意图,好叫他逃跑。光是这一点,只要他能设计让唐戊帮忙,他的胜算至少提高一成。 再者,唐堡主一直抓不到他的把柄,他只要一日不犯错,唐堡主就师出无名、无法动他。估计唐堡主与唐甲都没想到他猜出他们意图后没有逃跑,而是光明正大往局中走,令他们失去指控他“叛逃”罪名的必要条件,同时没有理由对他下肃清令。 现在在唐戊眼中看来,他们接的任务是刺杀安家三小姐,也是他正在做的。唐甲这个编外人选屡次出手阻挠,打伤他,谁“是”谁“非”一目了然。 “唐戊。”唐申侧过头去轻轻唤了声,他知道自己现今是怎的虚弱模样,不出所料看到唐戊担忧心疼的眼神,便知道自己目的达成。 果不其然,唐戊手里绳镖急转,连连拦下唐甲的攻击,又惊又怒道“唐甲你们是什么意思你们难道不知道杀害同门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吗” “迟行戈”脸上浮现一个怪异的表情,似乎意识到了计划漏洞所在,想着怎样同唐戊解释。 那头安洛绮捂着肩站起身,双眸啜泪,振臂高呼“各位武林同道此女干人在小女大好之日害我夫君,还易容成我夫君模样杀我爹娘实乃穷凶极恶小女子在此恳求各位施予援手,将此女干人斩于刀下以祭我父母亡魂哪位英雄能取得他项上人头,小女子定备千两黄金双手奉上” 俗话说得好,用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活人许多江湖人听到安洛绮承诺黄金千两,当下脸上就露出了贪婪的表情,把自己身畔的人一瞅,再看唐申红袍染血孤军奋战的模样,忙抽出武器,嘴里喊道“对对对,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此等丧尽天良的恶人,我们怎能袖手旁观定不能轻易饶他大家一起上啊,他一个受了伤的人难道还能打倒我们一群人不成” “闭嘴唐甲你要干什么我知道你总是针对唐申,但你不能害同门”唐戊摸出一枚梅花镖射向安洛绮,中途被唐甲打掉,气得她脸色发青,发了狠扬起绳镖打地上,石屑飞扬,留下二指深的一道的划痕,“谁敢过来,我唐家堡的飞镖下一个就瞄准谁的喉咙” 此话出,由于唐门子弟神鬼莫测行踪和干脆狠绝身手积威已久,做义愤填膺状、掩不住对千两黄金垂涎的“侠士”们纷纷瑟缩了一下。 “唐戊别问了,她是要置我于死地”唐申瞧准时机开口为唐戊解惑,力求让唐戊对唐甲的误会越深越好。 唐甲哪里容唐申误导唐戊,解辩道“唐申是叛徒” “叛徒开什么玩笑我跟唐申搭档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他哪里叛徒了,你倒是清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唐甲,我错看你了不、是我从来都没有看清你”唐戊失望地摇头,一步踏到唐申身旁,杏眼扫视持着武器不断靠近的江湖人,“唐申,你的伤怎么样我们暴露了,这次任务,恐怕要失败。” “唐戊,你怕死吗” “不怕。只要能和你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那么,牵制住唐甲。” 两人默契十足,寥寥几言就订好了行动计划。唐戊抬臂,一手固定器尾,一手握绳镖中端,绳镖在她手腕的带动之下不断作划圆转动,蓦然一抛,巴掌大小闪着泠泠寒光的三菱镖头冲着唐甲左眼袭去。 唐戊绳镖的速度甚至要比唐申唐甲二人的飞刀速度更快,绳镖到唐甲面前时,唐甲连手都来不及抬,更别说将其拦下,唯有尽力扭脸避开。一击不中,唐戊以手截蛇骨铁索往回一扯,镖头即中她身后的持刀大汉喉咙,她头也不回,把铁索一收、旋身飞甩,绳镖便以她为圆心划开,直奔意欲靠近他们二人之人的门面。唐申在此同时足尖点地高高跃起,手腕转动将身上仅剩的四把飞刀射出,半点误差没有地射入隐藏在人群中的四名唐门三代弟子眉心。 唐甲皱眉,抬腿想要靠近唐申,被唐戊一镖逼回原地,心想唐申与唐戊二人不愧为唐家堡最强搭档,配合起来天衣无缝,她全然找不到半点可以抓住进攻的漏洞。唐甲放弃近攻,将峨眉刺别回腰间,转身自桌案下翻出千机匣,双手在其上一掰一按,弹开弓弩瞄准唐申。 唐戊手中绳镖固然厉害,击中飞抛而过的红豆都不是问题,何况是人不过它再厉害,亦有无法磨灭的缺点每次出击必划圆,走绳途中定有攻击死角。唐申抓的,就是唐戊走绳途中一刹那的死角 譬如现在 弦落,箭出 唐申在听到弦鸣之时就意识到将有箭朝他射来。他想要躲,愈加沉重迟钝的身体却无力躲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铁箭刺入胸口,倒吸一口充满铁锈味的空气,嘴角溢血。 但他不慌,定定看着唐甲快速为弓弩上弦,在她射出第二支箭瞬间矮身掠出,身形小幅度虚晃避过铁箭,呼吸间就逼近安洛绮身前,手中匕首冲她上刺下挑,在她臂上划开一大道口子。没等他再进行下轮攻击,唐甲一腿劈来,他闪避不能,生生受了此击,身体腾空飞出 “唐申” 有人大喊着他的名字,纵身环住他的腰,以身垫于他身下一并滑出去老远。两人也不知道撞倒了多少人多少桌椅,最后堪堪停在墙边,银帽与匕首摔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声。 唐甲一脚毫不留情,唐申本身腹间就有伤口,无疑雪上加霜。他开始觉得眼中景象不真切起来,意识也有些模糊。可他还能分辨出刚才唤他的声音属于何人,一边将口中腥咸液体吐出,一边尽力将话说清楚“你怎么回来了是发现、发现笛子不对” “别说话了”罗谷雨顾不得后背疼痛,慌忙将唐申搀起,用手背去擦他嘴角,染了满手红。 罗白露也随着罗谷雨返回,此刻挡在他们身前拦下想趁机取唐申性命的人,没好气地回答“你们咯中原人真真狡猾,拿假笛子豁人莫不是我阿哥聪明,就要叫你们骗了去” 唐戊见唐申倒地,惊叫一声,收了绳镖就要往他那处跑。唐甲得空把手往怀里伸,掏出一枚黑铁令牌、一张右下角盖着树叶模样印章的纸,喝住唐戊“唐未嫣你看这是什么你可还认得天琊堂的肃清令唐申是叛徒,他在利用你” 唐戊半点不信唐甲的话,却不得不相信天琊堂的肃清令当下呆立住,怔怔盯着唐甲手中盖了堡主掌令、以朱砂重重勾出叛徒“唐申”二字的纸张,喃喃道“这这是真的吗怎么可能唐申在骗我吗” “他当然是骗你你自己看,跟随我们来的四名三代弟子都死在他手上了” “为什么可是为什么啊”唐戊咬唇,摆头,眼神凄然无措地望向唐申,“为什么要骗我我们不是搭档吗” 唐申觉得有些好笑。先前还说与自己死生与共的人,凭一张薄薄的纸片,就反过来质问起自己。说到底,唐戊口中对他的坚信不疑,更多的只是相对唐甲来说。所谓的喜欢,也是相对罢了,在堡主之命面前,什么都不是。这就是唐家堡的一代弟子。 罢了,他从未指望过唐戊会一直帮助他。撑到现在已经很了不得。 唐申身体摇摆数下,好容易才站稳,低声对扶着自己的人道“逃。” 在罗谷雨认知中,唐申向来都是从容淡然的,何曾有过这幅狼狈的模样堂堂七尺男儿红了眼眶,心中只想把眼前这些人全部杀光,奈何对方人数呈现压倒性的胜利,而唐申重伤在身,便强忍怒火对罗白露道“白露走” “将他们三人通通留下我许黄金万两” 安洛绮怎可能让他们逃跑就凭唐申屡次伤她,她就要那人死无全尸 唐申三人身周的江湖人听到“黄金万两”四个字,双眼霎时红了,若说之前他们尚心有顾忌,那么他们现在则是生怕慢一步,这黄彤彤的金子就要长翅膀飞了 唐申急喘几口气,睁着模糊的眼看向站在堂上的安洛绮,双指并拢置于唇边吹了一声口哨。说也奇怪,这声口哨响起后,安洛绮双眸逐渐放空,忽然拢袖高喝“与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伤” 唐甲闻声看向自己奉命保护的人,脸色一变,抓过其手腕探脉“观心梦蝶什么时候” 所谓观心梦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药组合而成,能令人迷失心智的毒。若单独中其中一种,对人并无害处,只有两种毒混合在一起才会起作用。 按照唐申自己的设想,计划中易容成迟行戈的人是他,所以他借柳醉杏之手给迟行戈下“梦蝶”,他稍后潜入净羽山庄再下“观心”,可以轻松解决内力深厚的迟行戈。然唐甲的加入,唐戊担忧他伤势,把易容作迟行戈的任务交给唐甲,他还以为这步棋派不上用场了。没有想到安洛绮取了柳醉杏赠与迟行戈的酒盅,自己喝下混着“梦蝶”的酒水,他方才趁唐甲转身取千机匣,在匕首上抹了“观心”,借划破安洛绮手臂,让毒渗入她体内,完成了“观心梦蝶”。 安洛绮娇笑一声,挣开唐甲手臂,转着圈纵身往包围唐申的人群中扑。围攻的江湖人见了,怕伤着美人儿,下意识避让开,包围圈便出现了一个缺口,罗白露领着罗谷雨以及唐申二人立刻迎上。 唐甲急忙飞身落到安洛绮身边把人往回扯,安洛绮完全不合作,使劲挣扎,发了狠甚至一口咬在唐甲臂上唐甲不怕疼,但被安洛绮这样一闹,腾不出手去对付将要突破包围圈的唐申等人,回头对发愣的唐戊喝道“小嫣你难道要违背堡主命令,让这个叛徒逃跑吗” 唐戊一个激灵,手中绳镖应声而出,自罗白露脸旁飞过,她眼中含泪“唐申,对不起” 对不起本无是非,何来对错,更无须道歉。从未寄托希望,谈何失望。 唐申眸色微沉,在罗谷雨欲出手拦截的惊慌目光下把手抬起,竟一把抓住了绳镖,手臂一振,掷了回去,纵使模糊的视线也无法阻止他正中目标毫不迟疑、毫不留情、毫不手软 “小嫣” 唐戊捂着心口,仰面倒地,蛇骨铁索失去驱使它的力道,掉落在她身上。 他没有权利去指责说着喜欢他的唐戊如今要取他性命,唐戊不过单纯听命于唐堡主。从头到尾,真正无情的人,是他。 “唐申你怎么敢对小嫣下手”唐甲勃然变色,眼中满布血丝,再也顾不上安洛绮,戟指怒目,“小嫣这么喜欢你,你怎么敢对她下手” 唐甲的手往衣襟中伸去,孔雀翎二度出现在她掌中。 “我要你们全部给小嫣陪葬” 两把孔雀翎唐申难得感到惊讶。一把孔雀翎就要耗费栖羽堂半年时间制造,唐堡主当真舍得。可知当初他刺杀师天徒,唐堡主都没给他半把。 事到如今,唐申已知回天乏术。他全盛时期也不敢说有万分把握避开孔雀翎中射出的万道淬毒毫毛细针,何况是现在 他倒要看,死之一字,有何可惧 唐申平静看着孔雀翎在空中绽出点点星芒,带着的震撼人心美。还没来得及赞叹不愧是孔雀翎,面前一暗,罗谷雨略显苍白的脸遮挡住他的视线。 他知道罗谷雨一双琥珀金色凤眼十分漂亮,不经意的顾盼流转间夹着奇异的、满是英气的妩媚。却不知其中饱含着坚定以及义无反顾时,竟可以这般摄人心魄 唐申胸口一烫,心跳声在耳中蓦然放大,似乎有什么在其中不断跳动,令他生出无限气力,双手不受控制地一把将罗谷雨推向罗白露,将两人送出孔雀翎的射程。 很快他就明白那应当是罗谷雨种在他身上的蛊起了作用,但他看着罗谷雨挣扎着要向他扑来,被罗白露翻身按倒时,不觉得后悔。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怀中从安洛绮腰间夺来的红翡玉笛扔向罗谷雨,安然闭上眼。 还记得那年四岁,他记不清面容的娘带他去算命。瞎眼道士掐指一算,说他生来是个凉薄之人,无心、无情、无意。他过去的十九年,也确实印证了瞎眼道士所言,无论遭遇什么,他的情绪都不会为之有半分撼动。直到刚才那刻纵使知道是蛊虫的作用至少,他的心有一瞬间改变了跳动的频率。他感受到了担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拾壹章乱平生中 清晨,朝阳尚未完全升起,净羽山庄的下人就起身开始每天繁忙的工作。 整理房屋的人将贴在门窗上的双喜剪纸陆续撕下,挂在门上墙上的红绸带、红绸花也尽数取走。堂中东倒西歪的桌椅屏风搬空,全部换上崭新的。桌上燃尽的红蜡烛也换回常用的白蜡烛。 清扫的人端了清水泼在地上,取了胰子往干涸血迹最多的地方撒,挽了袖拿着抹布使劲搓洗,最后用清水擦拭一遍,地面就干净如初。除了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再也看不出这次曾经发生过怎样激烈的打斗。 最忙的莫过于扛了锄头往后山去的下人,相比于清扫整理房间的人,他们的任务是将所有尸体掩埋,不可谓不繁重。 忽听“咚咚咚”三声,红梨木大门被敲响。有人跑过去拉门往外看,一名戴着斗笠的黑衣和尚立于屋外,双手合十称一声道号“阿弥陀佛。施主晨安,贫僧自白马寺南下,路过贵庄忽感口渴难耐,不知能否入门讨杯水喝” 开门的人忙让出一条路,道“啊,原来是白马寺的大师大师快里面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舀茶来。” “多谢施主。”和尚弯腰致谢,抬步走入院中。 院中整理已经接近尾声,并没有人因为视野中多了一名和尚而停下手中工作。空气中微不可闻的血腥味,也被下人插入花瓶中的鲜花香气取代。 和尚抬手将斗笠边沿抬了抬,露出一张意外英俊的脸,浓眉下睡凤眼微扬。他随意扫过身周,信步在庭中走了数步,忽然蹲下身从地上石板缝里拾起什么,然后微微一笑。 跑入屋内端茶水的下人走出来,见他拿着什么仔细端详,不由好奇地问“大师,您在瞧什么” 和尚用拇指以及食指捻起掌中的物什展现给下人看,温声解释“是一根长针。” 他胸有成竹道“虽然施主们已经将房屋内外都清洗干净了,但如果贫僧没有猜错,府上昨夜定发生过一场争斗,死了不少人。” “哦大师此话怎讲” 这句话不是下人所说的。两名女子从屋中走出,一名青衣、一名蓝衣,开口的是青衣的女子,她说话的腔调十分特别,尾调上扬,鼻音浓重。 “三小姐。”下人们纷纷行礼。 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了尘。观姑娘面色红润,神采飞扬,想必这位就是昨日大喜的安家三小姐。贫僧在这里同三小姐道喜了。” “同喜同喜,了尘大师客气了。”安洛绮掩唇,“大师还未告诉我,您是如何知晓山庄昨夜发生了争斗的呢” “若贫僧说,贫僧能够看到人死后的魂魄、沟通阴阳两界,三小姐可信” “为何不信可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安洛绮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嘴里说着相信,却吃吃直笑,“那大师可否告诉小女子,您在我山庄中,看到了什么” 了尘转了转手中佛珠“无他,亡人耳。人死后,灵魂要待上一段时间方会被勾魂使者带走。如今朝阳初升,阳气过重,勾魂使者忍受不住,故而侥幸让贫僧看见。” 他将脸转到蓝衣女子方向,道“这位姑娘,想必认识一名三七芳龄、长相颇为艳丽的女子。嗯她似乎是名习武者,使一手绳镖,亦死于绳镖之下。” 蓝衣女子用平板的、没有音调起伏的声音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便极好的。”了尘也不在意蓝衣女子的敷衍,顿了顿,似乎在倾听什么,片刻回答,“她托贫僧对你说,她要你活着,要你永远记住她还有,她说,你总有一日会失去所有朋友,孤独终老。她同情你。” “”蓝衣女子身体一震,面上苦涩的、悲痛的、悔恨的表情一拥而上,片刻重归空白,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吐出几个字,“与、你、何、干” 安洛绮眨着大眼,全然未将蓝衣女子强忍怒火的表情放在眼内,前后左右打量她一遍,什么也没看见,耸肩道“哎呀呀,莫非大师果真能瞧见什么既然如此,不知大师可曾瞧见我的阿戈他是如何死的他有没有想要同我说什么” “阿弥陀佛。”了尘的手指白皙柔软,只有长期养尊处优的人才会拥有。他转动佛珠,问“三小姐所指的阿戈,是一身红衣的新郎,还是短发的少年人” “红衣的新郎呵呵,他们说什么,大师都说来听听罢” “新郎官死于一柄飞刀,他说的话,不提也罢。少年人则是被人当胸一剑毙命,只说了六个字。三小姐,对不起。” 安洛绮愣了愣,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迟行戈的说话方式,抿这唇叹息“真不愧是我的阿戈” 安洛绮双眼闭了又睁,眼神有多冷,笑颜就有多温柔“不论真假与否,大师你专门来我净羽山庄大费唇舌,不会仅仅为了一杯茶吧” “三小姐果然是聪明人。”和尚颔首,“实际上,贫僧是来求三小姐要一样东西。” “姑且道来,什么东西” “一把黑铁所铸,一尺长,三指宽的不得已之器。”了尘伸手虚指蓝衣女子腰间软甲上扣着的匕首。 “这样一个小东西,也值得大师来求大师尽管拿去就是。”安洛绮挽发,缠着绷带的小臂从袖中滑出,随意挥了挥,“唐甲,把匕首给他。” 唐甲没有动“门规有命,唐家堡弟子武器不得随意交予他人。” “真是无趣。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门规里不得随意交予他人的武器,该是你们的千机匣吧。再说了,一把已死之人的匕首,难道还能翻天了不成就当卖我一个面子,回头山庄里出资,给你们铸个上千把就是了。”安洛绮轻哼一声,径直往唐甲腰间一摸,将匕首夺来,让下人交给和尚,“大师可否告诉小女子,你要这匕首,做什么用” 了尘双手接过,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将其郑重包好,放入袖中,方道“贫僧将用此,杀一个人。” “杀人”这句话引起了安洛绮的兴趣,“能让大师破杀戒的人,应当与大师结下了不解之仇吧” “非也。我与此人素不相识,更无冤仇。” “既然素不相识,又无冤仇,大师为什么要杀他呢” 了尘反问“三小姐与匕首的主人、与众多受牵连的武林侠士素不相识,也无冤仇,又为什么要杀他们呢” 安洛绮呼吸一滞。 屋内走出一执扇的华服中年妇人,揽了安洛绮肩膀就用半是宠溺半是怜惜的语气道“络儿在与谁说话呢伤还没有好怎的就到屋外吹风了,快回屋里歇着。” 了尘见状,再度双手合十,对安洛绮躬身道谢“阿弥陀佛,多谢三小姐款待以及馈赠,贫僧不扰小姐清静,就此告别。” “娘,我没事。一点小伤而已。”安洛绮眸色沉了沉,轻轻拍了拍安夫人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对了尘道,“既然如此,小女子也不留大师吃早饭了。来人,送客。” 了尘将斗笠往下压,遮住双眼,转身跟着下人走出山庄大门。 出了门,了尘顺着下山的路,往彭城邑方向行进。 走了约莫十分钟,再看不见净羽山庄大门后,了尘忽而开口“安家财力雄厚,安三小姐面容秀美,有一颗九转玲珑心,一副蛇蝎心肠。你受牵制实多,败在她手上,并不冤枉。” “想来,你也发现了安家并不像表面上的寻常。你心中定然有这样的疑惑,安洛绮虽说是安家三小姐,却重来不曾见过安家的大公子与二小姐。明明你已将安家老爷和夫人击杀,何以不到一夜,他们竟然再次出现”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要从八年前说起。我也就长话短说了吧。八年前,上一任圣上病危,二皇子发动夺嫡内战,后被当今圣上流放不提,且说当初支持二皇子夺嫡的势力当中,就有安家的人。圣上强势镇压二皇子后,将其势力全部歼灭,安家也包括在其中。但安家人做事严密谨慎,并未让人将其与净羽山庄联系起来,堪堪令当初年仅十四岁的安洛绮逃过一劫。故而,净羽山庄的安老爷、安夫人,并非真的是安三小姐的亲生父母,而是相当于一种职位。指不定,连刚才我面对的安三小姐,也不过是真正的安洛绮的替身之一。” “安家的势力,不只有一座净羽山庄。她与唐门、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门派,更是从她懂得玩弄权术以来就开始联手。绝对要比你我能够想象的,要来的强大。凭你一人之力,如何对付这样的势力这就是我说你败的不冤枉的原因。” 他声音低沉醇厚,像弹奏起一把古老的琴般悦耳。只是他前后百米空无一人,让他这仿佛与人对话的自言自语平添诡异。 他顿了顿,侧耳倾听,苦笑“我我不过是一名不甘命运摆布的可怜人罢了。主持方丈为我取名了尘,可知前尘哪里是这般容易了断的我自幼读的是儒经,学的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哪里能这样轻易放下” “幸我母亲懂得观天算命,我亦学了些皮毛。一个月前夜中观天有极光,紫气入玄武壁宿,一连暗淡数月的朱雀井宿随着重绽光芒,于是掐指一算,知东方将有千年难得的大机遇。再依方位用星盘推算准确位置,一路东行不断观察打听,终是让我确认了气运降身的人物你。我寻你,不为其他,只想问你一句,你可愿意,逆天改命” 也不知谁回答了什么,了尘目露无奈,叹息“不要拒绝的如此果断。愿意与不愿意,待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再细细考虑,也不迟。” “” “谁你见到,自然就知道了。他现在应当是在城北的郊野吧。那处山清水秀,倒也是个,葬人的好地方。” 了尘行走速度不快,姿势非常端正,脚的跨度、手摆动的幅度,都带着一定的规律,一看便知并非是一朝一夕能够养成。从净羽山庄到彭城邑北郊不过三里多一些不到四里,鉴于他的速度,寻常江湖人三刻钟的路程,他用了五刻钟才走完。 若说要在偌大一个北郊中找到几个人,那是必需需要一点点好运气。但是了尘不时掐指估算,竟是走的毫无顾忌。 “我也不瞒你什么。”了尘边走边说着,“我母亲是蓬莱水氏最后一个懂得占卜算命族人。相传古时,渤海中有三座神山,秦皇统一六国后,为求长生不老,与方士到此间寻找长生不老药。始皇站在海边,远眺海天尽头红光浮现,问随行方士为何物,方士答曰蓬莱仙山。这就是蓬莱名称的由来。” “其实,所谓蓬莱不过是齐鲁渤海边缘的一座不大的岛,上面居住了一些以捕鱼为生的百姓,无甚出奇。只生存在岛上的人时代与海上谋生,多知海上天气变幻难测,出行不慎就会导致有去无回。于是随着经验的累积,岛上人们逐渐学会了从风向、星象、动物异常行动中分辨未来状况,这就是观星的最初形成。可惜世人愚昧,千百年来多少皇帝都认为蓬莱藏有长生不老药,为此不知残害了多少蓬莱中人。后来为了生存,仅剩不多的蓬莱原居民水氏一族决定离开蓬莱,来到中原。那为他们带来无尽灾祸的占卜术,也逐渐被遗忘。到如今,除了贫僧去世的母亲,水氏再没有哪个人精通占卜术。若不是贫僧自幼有通灵能力,母亲怕是不会指导我粗通卜术。” “而卜卦算命这类,也不过是细致观察、大胆假设、通过现实验证、推翻再假设、再验证,直至寻找到最为符合定义的结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并不是太过玄乎的东西。那些有名的神算子,也就是一些观察入微、对人感情把握准确的人,他们往往能从你脸上表情或者身上动作来判断出你情感的起伏以及喜恶爱好,从而推算出你真正想要知道的东西,对症下药。” “” 了尘扭头对身侧道“呵呵,施主所言着实有趣。就我所知,大部分瞎眼的算命人都并非真的失明,只是他们的失明往往能够令人放下心防,无意识间透露出重要信息,从而达到方便他们观察的目的。就我所看,算命人既然敢说施主你是无心之人,必定是受带你去算命的人的影响。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带你去算命的人没有对你有不好的想法,没有急需一个借口去做某件与你有关而不利于你的事,算命人万万不敢说这般诋毁之言。” “这个世界上哪里可能真的有没有心的人呢不会为之产生情绪,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经历的太多,对一切都看淡看开了,达到了佛家常说无所求行的境界。一个则是从未寄予希望,便不会为之所动,不会失望。所谓的天性凉薄,也不过是尚未碰到那个能让他心为之震撼的人。” “阿弥陀佛。”了尘缓缓摇头,“不怕施主笑话,我远远尾随施主不下十日,可以认定施主无疑属于后者,由此可见,施主必定是一个有故事可以说的人。” 说罢,了尘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双眼远远瞅到林中两抹紫影,了然一笑“看来,我们到了。施主的故事,贫僧已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拾贰章乱平生下 林中两人在争执,树影交错间依稀可以看到他们在相互拉扯推搡,谈话的声音传出老远。 “哥算阿妹求你了要不要得咱昌蒙嗦眉姐姐他们还等着咱拿涅凰笛回苗疆向教主复命哎” “不得行,至少至少我要等到他头七回来见我之后再走你莫拉我” “阿哥哎你又不是三岁娃娃,咋咯还信这种神神叨叨个东西人死嘞就是死叻,哪会真有啥子鬼魂莫不是他一日不回来,你就给一日呆在这头咱出来走江湖嘞,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儿上头,哪天了没命正常的很,你咋就看不开呢” “莫说了莫说了我先头也以为我能看得开阿申说过,相遇即是拥有。我们在哎个多人中能够遇见对方,有这样的缘分就应该满足叻我晓得的。但是也不过是晓得,做起来根本不是啷么回事” “阿哥莫傻了。就是你这样又能怎样你不过离开嘞一年,我却觉得我都要不认识你叻你咯是怪我那时候为啥按住你不让你过去么” “不,我不怪你。换做是我,我也会那样做。我只怪我自己。要是晓得会有这一天,当初离开苗疆,我就该把蛊都带上。那样甭说几十来号人,就是几百号人我都能保住他” “哥” “呵呵,可是如果带上蛊,我应该就遇不着他我脾气大,在寨里这么多年管着人,觉得别人顺着我、按照我嘞想法去做很是理所当然,到了中原就特别容易跟别人起冲突。有一次同很多江湖人去剿灭山贼,我看了地形分部就说该这样那样,同行里有人说了句为什么听你的,我当时就炸了,把人打到地上噼里啪啦骂了了一堆,他来拦我,也被我指着鼻子骂。” “给是要枪的毛憨嘎挨小狗呢钱包剁的。小心我么的起么难瞧嘎。我挺的你小心我甩的起。冒挨我鬼扯十扯呢扯球蛋你在日鼓日鼓呢你在镪的哈猫日狗喷五喷六强的你呢拱折憨不死” “你看,一字不漏,我全部给记得。” “后来我给同行嘞人连累,我手里功夫么得白露你这样好,被山贼逮住了,在地牢里关了三天。三天里头,陆陆续续有人偷偷摸进来将同我一起关起来嘞人救走,我心里头明白,我才把人家得罪个干净,又是自己一个来的中原,指望不了其他人再后来,山寨被攻破了,阿申到地牢里来把牢门打开。我问他来做什么,是来打山寨还是来看我笑话。他说,来救你。” “就三个字。平淡,干脆利落。阿申一贯的作风。可是我眼泪掉了下来。” “阿申说,行走江湖同别人言语不合在所难免,我多担当些。所以每当我跟别人说的无由头冒火气嘞时候,我就回头去看阿申,只要看到他,我就想起当初在地牢里暗无天日的三天、想起眼睁睁看着别人被同伴救走而我只能看着的难受、想起他说的救你,接着觉得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忍下来。” “白露你不明白,一个在你身旁那么久嘞人,好像昨日还同他说话嬉笑,有一天忽然就再也见不到他叻一瞬间脑子里头全部都是关于他个记忆,每一点每一滴,明明白白,他嘞每个眼神每个动作,连我自己都不晓得竟然可以记得这么清楚” 紧接着是足足一刻钟的寂静。了尘不由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能够看清两人的身影。 一男一女身上都染着不少干涸的血迹,特别是男子,他手上、膝上都是尘土和少许杂草,侧过头不看女子。他们身后地面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坡,坡前插着一块削的不是很工整的木板,上面什么也没有。 “白露,他替咱拿回了涅凰笛,我却什么都没能给他做” “我晓得了。”女子后退一步,眼神复杂,“阿娘说的对,你离开了苗疆,就不会想要回去了。你晓得不,就是唐木头不在净羽山庄给杀死,我也要对付他的。因为阿娘说过,无论如何、就是不择手段也要把你带回去。” 男子嘴唇动了动,没有回话。 女子苦笑“我真讨厌唐木头。他怎么能不问过别人、随随便便把阿哥你变成这样,又要扔下不管。” “怎么样都好,哥,我尊重你嘞决定你不用说嘞,我都明白。这就走。” 女子咬了咬唇,踮脚伸手擦掉男子脸上灰尘,闭眼转身,大步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她行出数米,忽然停住,朗声道“哥,妹子打小跟着你长大。妹子想说的只有一句。只要是哥想要做的事情,哪怕跟整个世界为敌,妹子都站在你那边。阿哥,剩下的,就交给妹子吧。” 说罢,继续往前走。她的背影似乎因为确认了什么,变得坚定,迈开的步伐没有半点迟疑,脊梁挺得笔直。 曾经年青的岁月不再,雏鸟总要学会自己飞。那个在她身前为她挡去次次责骂鞭打的人、最亲的人,最终还是没有办法像阿娘说的那样,不择手段也要留下。她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他的感受了,心会像被挖掉一块,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不知道应该给自己找什么理由继续走。 她阿哥向来心性坚定,小时候不论练功炼蛊再苦再累,她从来没见过他埋怨。她一直以为像阿哥那样的人,应该是强大的、毫无破绽的直到今天她才看明白。强大,只因为还没有人找到破绽,不代表无懈可击。 是人,就会痛,会受伤。 她依旧为他骄傲。 阿哥,过去那么多年,是你鼓励着、支持着、教导着妹子。没有你,妹子现在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你为妹子做了这么多,妹子无以为报。从今以后,就换做妹子,一力承担。 了尘转着手里佛珠,颇为感慨呢喃道“你认识的,都是一些了不得的人啊。” “” “不论我想做什么,现在的你都无法阻止,不是吗” “” 了尘从树影后走出,对立在原地的男子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男子闻声,扭过头。以他耳力,早便知晓了尘到来已久,见其没有动作,也不去管。如今了尘走出,他回礼道“大师有什么事” “无它,恰巧路过,听此间有争吵声传来,故前往一探究竟,并非有意窃听施主对话。” 男子颔首“么得关系,说的也不是啥机密” 了尘微微一笑,眼神作不经意地扫过男子身后的坟,道“方才听施主所言,想必身后埋的,是施主心上人” 男子愣了愣。他的眼神有些复杂,看了空白的墓碑一眼,小小后退了半步,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是。那是他的衣冠冢我没来的把他抢回来” 了尘将他的动作看的清楚,亦后退一步,朝他摊开右手,道“被施主这样的人喜欢着,她若活着,定然是一个幸福的女子。” “他不是女子。”男子回答的飞快,眼里闪过激动,然后抵了抵唇,撇过头,“我喜欢他,同他咯是女子么关系。我晓得你们觉得这是不符合伦理咯,甚至觉的恶心我自个也不明白啥时候喜欢上他” 了尘抚掌“佛渡有缘人。贫僧与施主相遇,既是有缘。施主如若愿意倾诉,贫僧洗耳恭听。” 男子先是惊异这样一个陌生人会对他的故事感兴趣,很快就平静下来。兴许是觉得了尘身为佛家弟子又无武艺在身不足以对他造成威胁,兴许是心里太多东西堵的慌,他缓缓开口。 “我他阿申是个特别特别温柔个人。他脸上虽然老么得表情,却特别会关心别人我通通都记得啊我左眼看不是很清楚,天黑之后几乎完全瞧不见。那是因为小时候养叻蛊被鸟叼走后去追,给鸟啄了眼睛我么同任何人提起过,这么多年来连阿娘和阿妹都么发现阿申他从来都站在我左手边,我以为那是他嘞习惯,直到后来我问,他说,左边嘞敌人都交给他我才晓得他早就知道了” “我怕鸟,很怕很怕,只要有鸟出现在视线里头,我就躲。有时候往他身后躲、有时候不经意就撞进他怀里。他会把鸟赶走,对我说,没事,只是鸟而已。他从来都是那样,平淡,冷清,仿佛天底下没有啥能难倒他我晓得我的想法傻得很,跟个小妹子似的。可那些时候,我觉得他好看极了。真的。” “我偷偷给他下同心蛊,为的就是时时刻刻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安危我有想过,就这样跟他走一辈子,哎怕有一天他要跟姑娘成亲,我也我心里头明白的,不该这样做,这不对。我没忘记我是谁,没忘记我嘞后头还有哪些人要我看顾,可是就是又一种念头强大到将其它通通压倒,除了他,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去在乎。” 男子苦笑一声,用手臂环住自己,面朝衣冠冢。树叶与树叶间的空隙间有光落下来,撒在他身上。他逆着光,面容教人看不清晰,而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与喑哑“到底,我不敢同他说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寡廉鲜耻随便别人咋咯说,我不怕我只怕他用奇怪嘞眼光看我却再没有机会了” 了尘嘴角惯带的弧度逐渐押平了,他按低头上斗笠,却不自觉昂起了头“施主不必如此伤痛。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此乃世间常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爱与不爱,心之所向,并非凡人能够控制。人生在世,虽苦,但求于心一问,可曾后悔” 男子抬眸,琥珀金色的眼中含笑,啜泪,极亮“与他,从未后悔。” “” 好一个,其心不悔,其心不改。 了尘久久没有言语。直到林中飞鸟倏然飞出,微风飒飒,枝叶摇摆,他方回过神,双手合十一礼“阿弥陀佛。” 他从袖中拿出一把用手帕包着的匕首,向前几步,递到男子面前“贫僧今晨拾得一器,再遇施主,想必是施主与此物有缘,还望施主收下。” 男子垂眸看去。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双刃匕首,手柄雕有卷云蝠纹,刀尖有一个米粒大小的大篆申。 男子身躯微微一颤,伸出双手接过匕首“你” “不可说。”了尘抬手止住男子的疑问,迈步后退,“阿弥陀佛,贫僧就此拜过。施主止步,后会有期。” “等等”男子伸手去抓了尘手臂,但是眼前一晃,玄衣和尚已在十米开外,眨眼不见了人影 男子看看手中匕首,看看身周树林,怔在原地,一时间分不清眼前景象是真实,还是幻境。 真实或者幻境,再无意义。 他抚过手中匕首漆黑的匕身,慢步走到墓碑前跪下,用匕首笨拙地在碑上刻着字。他汉文写的不好,歪歪扭扭,比初习书写的三岁稚童还要不堪几分。但是每一笔每一划,他都写的极为用心。刃锋到处,眷恋深情。 最后一道笔划落,他以指轻触这简陋的墓碑,仰起头看枝桠间澄澈碧蓝的天空,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他将匕首送进心口。执匕的手平稳,一次切断绝大部分心脉,没有半点颤抖和犹豫。喷涌而出的血很快浸湿他的手,顺着衣裳淌下,渗入泥土。他倚着碑,闭上眼,眉间安宁。 身体有多冷,心就有多烫。 仿如昨日檐下初逢,一眼了一生。而今大梦初醒,尘霜微凉 无计重现。 有人在林间轻叹。 “他不是个有担当的人。但他绝对比这个世上大多数的人要勇敢。” “”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又为何要阻止他连他姊妹都懂了,叫他活下去,不过是令他更加痛苦。通透如你,何以不懂” “”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你觉慌乱、愤怒,事因,你的心乱了。” “” “人,我带你见到了。现在,我再问一回。你,可愿意重回过去,逆天改命” “” 了尘指尖一颗一颗拨动手中沉香佛珠,凉风刮过,掀起他的衣袍,枯叶簌簌落下。在无声数完一百零八颗后,他目露欣慰。 “阿弥陀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壹.浮屠梦上 一瞬间如同频临溺亡的人破水而出,道不尽的如获新生之感油然而生。唐申的意识由浑噩转清,不由急喘一口气,随后被大量涌入肺中的空气呛得不断咳嗽、几欲流泪。双耳中的嗡鸣声不断,导致他全然无法将周遭的声音听清,只依稀晓得有人在哭叫。 唐申睁开眼,面前漆黑一片。微微一动,后脑、肩部以及半个背部就传来一阵一阵的抽痛。这很快让他意识到自己耳中鸣声和头脑昏沉的由来他被人用钝器敲击过头部。得出这个结论,他伸手摸上痛处,接连在附近数个穴位上用力揉搓,好活血化瘀、叫身上疼痛去的快一些。 这一摸之下,他就发现了手下触感较以往大为不同,不但身形单薄了,连骨架都缩小了许多。不解之下抚上面庞,惊觉指尖绘出的竟然是一张稚幼的、孩童的脸当下想起玄衣和尚所言,那时光回溯的秘法太过霸道,没有人敢说能够控制得住。一旦启用,有可能令他回到几日前,有可能回到几年前,甚至有可能去到几百年前。 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只希望不要如此倒霉,真叫他到了百年之前。否则 唐申吐出一口浊气,慢慢眨着眼,片刻待耳中嗡鸣渐渐平息下来,再用手掌四下摸索。地面并不平整,坑坑洼洼且有许多碎石子、小柴枝和干枯稻草,这些寻常人不会留意的微小细节,足矣让他判断出这间暂时不能确定大小的房间曾用作储物室。他继续往前摸索,约摸半臂开外触到了墙壁,当下心里有了想法,忍着疼痛将身体撑起来。 他的双眼看不见,不知是因为后脑的伤、还是身处密闭房间的原因。但是依鼻间空气的混浊程度来看,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那么现在的大致情况就是,他被人持钝物有意或者无意打昏,扔到了一间曾经是储物室的密闭房间。耳边不间断的哭泣声则告诉他至少有不下五个人,或者说孩童与他同在这间房中。 有人,事情无疑就变得简单得多。 唐申靠着墙,闭目敛息见五感发挥到最大,这具没有经过训练的身体靠着他多年的经验累积勉强依照辨息感觉出屋中人的大概方位。以他为轴心,北方三人,东北一人,还有一人距离他原本躺着的地方不远,兴许是认识他的人。 那便从这人开始下手。 唐申倾身,手掌一扬就触到了一具瘦小的身躯,拿指腹摩挲这人身上衣物的布料,那粗糙的质感明显出自于寻常百姓人家穿的麻衣。 感受到他的触碰,他手下的身躯动了动,有人翻过身来抓住他的手,顺着他的力道爬到他身边,手摸上他的脸,用软糯的声音欣喜道“哥哥是哥哥吗呜呜呜太好了,哥哥你醒过来了小熹好怕好怕呜呜呜” 听声音是个女娃娃,年龄在四到六岁之间。自称“小熹”,唤他“哥哥”。 哥哥小熹 唐申抓住了这两个重点字眼,觉得有种淡淡的熟悉感。 “呜呜呜哥哥哥哥怎么不说话”小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唐申后脑,抽噎着说,“哥哥疼不疼呜呜呜都是小熹的错,如果不是小熹闹着要吃糖葫芦,也不会也不会和娘走散呜呜也不会遇见坏人哥哥也不会被坏人打呜呜呜” 糖葫芦走散坏人原来如此 唐申脑中灵光一闪,往事即如狂风,排山倒海席卷而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自从进入唐家堡,他从未向任何一个人提起过,甚至渐渐的连他自己都开始遗忘。 唐家堡内门弟子以天干地支为号,他虽名“申”,实际上并不是唐家堡的本家弟子。正常情况下,一个外姓人加入唐家堡后应该被列为三代弟子,也就是俗称的外门弟子。绝非他这般用着二代弟子的称号,受一代弟子的待遇,其实是三代弟子这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其间各种错综复杂暂时不提。 他五岁就加入唐家堡,除去堡中老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这也是大多数弟子对他的身份从不猜疑的原因。就连他自己,如果不是那个算命的瞎眼道士的话,加以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都快不记得原来他也曾有血缘上的亲人。有家。 他原籍昌川来苏,本名柯靖闻,是家中长子,有一个双生妹妹柯靖熹。父亲柯举期是读书人,柯家更是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母亲杨秋兰却是普通商贩之女。上一辈的恩怨纠葛他当时尚小没有留意,只听闻父亲与母亲这门亲事出自去世已久的祖父之意而非父亲自愿。故父亲对母亲总是不假辞色,连带着对他与妹妹也冷淡非常,在他两岁后娶了一房姨娘入门,半年又得一子,取名柯靖嵩。 柯举期虽以读书人自称,也没有半分功名在身,一次科举落榜后再不思进取,时常与各种文人骚客到酒家乃至青楼吟诗作对、寻欢作乐,日复一日就逐渐把柯家家财尽数散光。这也直接导致了后来许多事情的发生。 他是霜降之日出生,如果没有记错,就他四岁生辰刚过的这年,确实发生了一件事可以用来解释他如今处境他与妹妹柯靖熹一并被人贩子拐走。事情的起因经过是如何,因为时间间隔太久,当时年纪又不大,他早已记不清楚。唯一能确认的就是最后他与柯靖熹都被人解救了出来。 想到这里,唐申对目前面临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把身旁小姑娘搂住,开口道“别哭,我没事。” 柯靖熹听到唐申说没事,不疑有它,松了一大口气,往唐申怀里钻“嗯,小熹乖,不哭哥哥我怕呜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啊那些坏人那些坏人抓住我们要干嘛我想要娘亲,我想回家” 相比于房内另外四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柯靖熹的表现可以说是相当冷静。这还要归功于柯举期多年来的不闻不问,导致府中下人对他们也是爱理不理,久而久之,心智自然要比同龄孩子成熟敏感。 唐申不知道要如何解答这十数年不见的妹妹的问题,况且谁又能想到一个不过四岁孩子的脑袋里面装的是一个二十三岁男子的思想叫他装成四岁孩童,更是不可能的。 思来想去,他只能用略微僵硬的语气安慰道“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嗯”柯靖熹大力点头,毫无保留地信任自己的同胞哥哥。 屋外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烛光顿时投入房内,令哭泣声为之一滞。唐申抬头,首先进入他视线的是一名中年妇人,圆脸,带笑,身材偏肥胖,穿着一身青兰绢衣,腕上套着两个厚重的金镯子。她身后站着两名短打装束的男子,满脸横肉,身材高大,其中一名脸上还有刀疤,极是止小儿夜啼的凶恶神情。 “哭哭哭,哭什么哭老娘的耳朵叫你们哭聋啦谁哭得最凶,女娃娃就把她卖到青楼里头被人骑,男娃娃就买到那些个老变态宅里做娈童”妇人长的慈眉善目,说出的话却不堪入耳,把哭泣的孩童吓得死死咬住牙,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妇人满意地点点头,从左往右像点货物一样点着屋里孩童,数完一轮后皱起浓眉,道“阿大,阿二,怎么回事儿这才六个小娃娃,瞧着模样也不咋地,能卖多少钱” 她身后的刀疤脸阿大赔笑道“吴姐,这不是最近失踪的娃娃太多了,官府贴出告示阻咱们财路,弄得许多人家都把孩子看的牢牢的,咱们找不到时机下手嘛。” 被称为吴姐的妇人大骂“蠢货找不到时机下手就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手里头溜走了吗会不会用点脑子啊,没有时机就不会创造时机吗我养你们来都是吃干饭的” 刀疤脸忙点头哈腰道“吴姐说的是、说的是。小的们嘴笨,脑子也笨,不知道该怎样创造时机呢” 吴姐昂起下巴哼了声,眼睛左右一转,再仔细把屋里“货物”看过,抬手一指“阿大,去,把那个男娃娃给老娘我拎过来” 她所指的,正是唐申 阿大听令大步走过去,把窝在唐申怀里的柯靖熹扯开扔到一边,拽着他手臂把人拉到吴姐面前“吴姐,你要这小子做什么啊” 一旁终于找到说话机会的阿二忙不迭拍马屁“笨当然是准备给我们讲讲怎样制造机会啦” 谁知吴姐这人,最讨厌别人抢她的风头,这马屁可以说是拍到了马腿上,当下没给阿二好脸色看,惹得阿大一阵幸灾乐祸的笑。 吴姐蹲下身子,用手抓着眼前男娃娃下巴,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一番,啧啧有声“这男娃娃长得倒好。小子,老娘问你,刚才你身边那小姑娘是不是你亲人” 阿二插话“吴姐,这个我知道。咱把他俩抓来的时候,这小子被咱打昏了,那小姑娘一直抓着他喊哥哥呐” “噢”吴姐扫了眼缩在墙角吓得手脚发软直哆嗦的柯靖熹,再看直愣愣看着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呆了的男娃娃,点头,“好,就是他了。明个儿老娘就让你们这群后生仔见识见识什么叫作本事把人带走” “好咧”阿大把男娃娃往腋下一夹,与阿二一起尾随吴姐离开这间密闭的房间,木门一关,哭泣声再度响起,不过多了一味不断喊“哥哥”的叫声。 走出房间,面前是一方不大的通道,四面都是土墙土地,通道末端架着一把梯子,可以看到朦朦胧胧的月光洒落。唐申被阿大推搡着跟在吴姐后头顺着梯子往上爬,片刻面前豁然开朗,展现于他眼前的是一座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三合院,而他们几人则是从一口位于院中角落的旱井中脱出。这么说来,难怪他刚才呆的房间伸手不见五指,原来是一间井下密室。 吴姐将唐申拉出旱井,阿大阿二将井中梯子搬出,再合力搬起放在井旁的厚石板将井口盖住,三人算是神不知鬼不觉就把抢来的孩子藏好了。 兴许是唐申既不哭也不闹,吴姐没有过多为难他,叫阿大烧了桶热水、阿二去她房里把从上次卖出那批孩子中留下来的一套品竹色小袄拿出来。 待热水烧好了,吴姐动手给由始至终不发一言的男娃娃擦洗了一遍,换上小袄,扎起头发,摆弄成一个富足人家的小公子后才罢手。 阿大见状,忍不住发问“吴姐,您是做什么呢怎么给这小子弄的这么好看” “不好看能骗人吗”吴姐翻了个白眼,“学着点儿拜官府所赐,现在周围的百姓都不怎么带着孩子出门,就是带出门也是看得牢牢的,恨不得直接叼嘴里这样我们趁孩子落单下手的机会就少很多,只能选取迂回的法子,譬如不着痕迹地接近带孩子的人,把他们带到人少的地方,趁他们不备把他们迷晕再把孩子带走,还可以趁机发一笔横财,岂不一举两得但是冒冒然接近肯定会引起人怀疑,所以带上一个孩子来掩人耳目是最好不过,一般人看到你带着孩子,都会放下戒心,我们就能更轻易得手。” 阿大与阿尔一脸受教“不愧是吴姐咱兄弟两人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吴姐得意道“老娘我可不止这一点本事呢当下说不清楚,明天你们听我命令行事,保准给抓个白白胖胖品相好的娃娃回来,赚个铅钵满盘” “还有你,小娃娃。”吴姐弯下腰瞅着唐申,“别想着逃跑,这里方圆五里都没有第二处人家,没有人会来救你,是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那小身板儿可没有办法把井上的石头搬开,不想你的小妹妹出事,就给我乖乖听话,知道了吗” 唐申看着吴姐掩不住贪婪的脸,缓缓点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贰.浮屠梦中 清晨,鸡鸣第三次。阿大边打哈欠边从板凳上爬起来,翻过身就看见对面床上盘腿端坐着一个人,差点没吓的掉到地上去。定睛一看,好嘛,原来是昨天夜里吴姐让他看住的小娃娃。 说实话,他一直觉得这个男娃娃有些邪门。他跟吴姐的时间也不短了,经手转卖的小娃娃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说出去那是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掉的罪。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不哭、不闹、不像脑子有问题,也不用恐惧、愤怒、或者憎恨眼光看他们的男娃娃 感觉到阿大的目光,唐申睁开眼,静静回视。 阿大迅速转过头,摸了把脸,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有点怂,忙回头瞪着铜铃眼凶神恶煞道“看啥看” 唐申不语,默默闭眼,听木门被推开又合上,阿大沉重虚浮的脚步声远去。 早在鸡鸣第一声前,他就自然而然醒了过来,习惯性地想往外走,到院中进行每日的练习。待下床时发觉双脚明显碰不到地,才忽然想起来这不是他惯用的身体,这个认知让他盯着自己小小的手掌,足足愣了半盏茶的时间。 任务,设计,被设计,身死,自刎,重生。一切的一切仿若梦境,令他觉得中了“观心梦蝶”的人,是他。 然而愣神仅是片刻,随后他很快意识到他首先要做的,是将武艺从头练起。没有武艺傍身,死生就无法由自己掌控。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有雄心壮志的人,不曾想过名利双收,不曾想过权倾天下,不曾想过万人颂赞。因为无所求,所以他的武艺也说不上太出色,唐甲、唐丙、唐壬都比他强。他不曾主动去招惹过什么人,或许偏生长了张嘲讽脸,许多人平白无故的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由始至终他全部的算计,为的只是活着。 他这辈子真正用心交好的不过两人。一个师天徒,他欠他一条命。一个罗谷雨他说不出他欠了这人什么。只是每次想起那人静静躺在为他立的衣冠冢旁的模样,他的心头就有种说不出的沉重。 最后答应了尘的条件换以重生,是为一日问那人一句。 为什么愿意为他做到这一步。为什么,喜欢他。 也许到那日,他可以不用再问,而是回答。 此生为许那人一份答案。为此万劫不复,他亦心甘情愿。 若要不令“上辈子”的结局二度发生,他要做的还很多很多 唐申习的是唐家不传外姓的内功心法,且十数年来运转此内功已经如同呼吸一样成为本能,纵使条件不允许他现在像往日初习弟子一样有前辈在旁指引,自己重新练起也不是什么难事。难就难在,他若想练外功,不论是轻功还是手上功夫,都必须要有唐家堡特制的器材思量之下,他只能选择首先将内功拾起,外功姑且不加以考虑,以基本功代替。 想当初一场测试下来,领他入门的那人就同他说过,力量明显是他的弱项,纵使灌入内力,他也无法像其他弟子一样练到用飞刀摧金断石的程度,往往别人手里的飞刀可以穿透五块四根手指厚的木板,他手里的飞刀只能勉强穿透两块。相对力量的薄弱,他对身体的控制度观上下数百年无人能出其右。而速度、手指的灵活度、身体的柔韧度,都体现在对身体的控制度上。 唐申记得很清楚,说到这里,那人顿了顿,用手摸着他的头,笑的很温柔,接着道,如果只有这些,还不足以她破例将他收入内门。真正的原因,是他有一样别人可能穷尽一生都无法练就的能力。那人称之为,战斗意识。 所谓的战斗意识,指的是是一个人永远都知道什么时候出手能够占最大先机,什么角度出手能够取得最大伤害,什么情况出手能够击溃敌人的信心,以及如何控制战斗节奏,成为战局的主导者。 那人说,在他这项天赋面前,什么门规都不值一提。唐家堡已经逐渐没落了,她需要他这项能力来振兴唐家堡,纵使未来要将堡主之位让于外姓人,她也义无返顾。 到底那个一心为唐家堡着想的人,最终还是死于自己人之手。 唐申将游离出老远的思绪拉扯回来。刚才他用了一个时辰重拾气感,勉强在丹田内聚起一丝真气。碍于没有足够安全的环境,便放弃了将整套基本功练一遍的想法,单纯压了压腿,然后在门外的呼声中走出房间。 吴姐站在门外,唐申注意到,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暗红色绢衣,头上插了好几支竹节纹羊脂白玉簪,手上除了厚重金镯,又加了几枚镶了宝石的戒指,迎面而来给人一种“这是个富家妇人”的感觉。 吴姐手中端了碗米汤,见他出来,递到他面前,见他乖乖喝下后,开口道“小娃娃,瞧着你挺乖巧的,老娘也不为难你。待会儿咱就要行动了,你最好也像现在这样乖,别给我捅篓子,也别去想什么逃跑,别忘记你妹妹还在我们手上要是事情进行的顺利,老娘我一个高兴,指不定就把你和你妹妹一并买到一个好人家。否则,哼哼” 唐申不作答,他清楚自己的意愿无关紧要,对现下格局起不到半点影响。他能够做的,就是暂时听从妇人命令,降低他们的警觉性,徐徐图之。他低头喝完米汤,感觉身体有了些力气,便被吴姐领着到门外,阿大阿二已经驾了马车等待。 他抬头看了眼金乌在空中的方位,判断时间在辰时三刻左右,然后进入车厢。 这辆马车的车厢比寻常马车要狭窄,车内装潢全然不像外表那般看上去富丽,座位更是大得多,唐申趁着马车颠簸,暗中用手敲了敲,发现座位底下是空的,再用手掌丈量宽度,感觉放进两到三个四到六岁的孩童完全没问题。这就很容易可以想明白了,人贩子抢了孩子后带到车厢里塞入座位底下,不知情的人看马车装饰不凡,就会被迷惑,下意识认为坐这样马车的人不会是人贩,人贩子就大摇大摆地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了。 看来这“吴姐”,确确实实有些“本事”。唐申若有所思地捻了捻身上衣物。其一从三人的掌控下逃跑无疑天方夜谭,不说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处何处,柯靖熹尚在人贩手上,他要是逃跑了,柯靖熹会遭到怎样的待遇可想而知。其二大声呼喊求救也不可能,相比他一个稚童之言,人们往往更相信成人。况且他如今穿的好,也没有半点受到虐待的痕迹,拿不出证据当场证明吴姐是人贩子,吴姐随口编个理由说小孩子在闹别扭就可以敷衍过去,然后他将面临吴姐的暴怒。其三纵使他在人流中逃脱成功,以他如今年龄又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偷偷报官会被当做小儿玩笑赶走,恰好遇到百分之一有人选择相信他的情况,他领着官府中人抵达吴姐藏拐来的孩子的地方,怕是已经人去楼空。这样算来,仅剩一条路可以令他们毫发无损地脱离困境。 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嗜杀的人。但只要有必要,他会毫不犹豫了结任何人性命。 唐申的心是冷的,一生只为一个人有一刻颤抖过。 如此,有什么是他现在力所能及的唐申一边思索,一边默背行进线路。 两盏茶后,马车停了下来。吴姐掀开车窗帘,唐申一并往外看去,入目的是街上热闹的景象,吆喝着的商贩、挽着菜篮的妇人、过路的行人,比比皆是。诡异的是,往日在街头巷尾追逐打闹弄得浑身泥泞的孩子都不见踪影,偶然瞧见一个两个,都被身畔亲人紧紧拽住。 唐申听吴姐啧了一声,随即他的手被攥住,两人起身下车。吴姐扭过头驾车的两人道“阿二,你跟在我身后,离我三丈远,记住不要让人察觉。阿大你的脸容易叫人认得,留下来看着马车。” “好嘞”阿二冲阿大得意一笑,待吴姐携着唐申走出一段距离,再跟上去,远远缀在他们身后。 十月份的天气恰到好处的凉,唐申被吴姐拉着在人群里游走了一阵,并不觉得难耐。吴姐的眼睛一直不断扫视四周,每每都会停留在带着孩子的妇人身上,但是不多时又移开了,嘴里喃呢这个太瘦那个太肥、这个身子瞧着弱那个品相不太好。挑肥拣瘦了一顿,一名身形婀娜多姿的女子走入她的视线。 那女子乌发梳作盘恒髻,以点翠金簪固定,身着雾紫色圆领锦缎襦裙,行步袅袅,扶风弱柳。她手里牵着的男孩唇红齿白,穿水红色云纹对襟小袄,胸前挂着一个几欲滴下血的红色貔貅,令吴姐眼前一亮。 吴姐眯起眼,招手叫过阿二,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让他快步走到街对面,看她眼色行事。等紫衣女子逐渐走进,吴姐伸手狠狠掐了把大腿,脸上表情霎时变得苍白,矮身将唐申抱起,慌里慌张朝紫衣女子奔去,一边跑还不忘一边回头,最后装作一不留神就撞在了女子身上。 紫衣女子被撞得踉跄了几步,轻呼抬头,见撞她的中年妇人神色惊恐,不解地道“大姐大姐你还好吧” 吴姐装作现在才发现紫衣女子,猛的拉住女子的手,一叠声道“好妹妹,好妹妹,救救姐姐吧” 说完就往女子身后躲。女子一脸莫名其妙,但恰阿二一脸狰狞走过,嘴里不住叨念着“该死的婆娘到哪里去了给老子发现,看我还不打断她的腿” 出于女人的直觉,紫衣女子顿时拉着孩子直身将身后妇人挡住,屏息等到阿二远去,才回头对吴姐说“大姐,你可还好” “还、还好”吴姐颤着声音回答,假意侧身去看阿二背影,确认看不到后作大松一口气的模样,感激道,“谢谢、谢谢真是太谢谢妹妹了” 紫衣女子抿唇一笑“大姐不用谢。只是你可是在躲刚才那个男子那人为何要追逐于你呢” “唉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吴姐面露苦涩,看向唐申。 紫衣女子不明缘由,也看向唐申。这个年纪的女子总是喜欢孩子的,何况唐申本身模样精致,“柯靖闻”在柯府染上的书卷气还没有完全消去,更是讨人欢喜。 紫衣女子伸指逗了逗她眼中俊秀的孩子,很快发现唐申有些不对劲。因为唐申除了淡淡瞥了她一眼就没有其它反应,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嬉笑或者害羞,她惊讶道“娃娃怎么没有反应呢” 紫衣女子牵着的红衣男娃不停摆着她的手,垫高脚想要去看唐申,嘴里撒娇道“赵姨我也要看我也要看是不是弟弟啊我也要捏弟弟的脸” 女子无奈摸摸男娃的头“宝儿乖,别闹。” 听到“赵姨”这两个字,吴姐眼中精光一闪,面上不动声色,叹气道“这都是天意啊” “天意大姐为什么这么说啊,对不起,我似乎问的有点多了。”女子歉意道。 “妹妹不用抱歉,如果不是你,咱娘俩现在都不知道”吴姐用袖角按了按眼角,“都是我造的孽啊如妹妹所见,我儿他生来就跟寻常人不同他患有癔症” 唐申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眼神一瞬间古怪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叁.浮屠梦下 女子掩唇惊呼,目中饱含怜惜“啊怎么会这样” 红衣男娃忙问“赵姨,什么是癔症啊” “癔症就是就是脑子有问题,认不清人”女子拍了拍男娃手背,轻蹙娥眉,“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起大姐的伤心事” “这都是命啊”吴姐遮着脸,“这也就算了,大不了咱养他一辈子。可是没想到没想到那个死没良心的,前几日赌钱欠下一大笔债,竟然说要把儿子给把儿子给给卖掉” “啊怎么会这样”女子吓了一跳。 “卖掉弟弟又不是物品,怎么可以卖掉呢”男娃歪着头插嘴。 “宝儿说的没错,怎么可以这样做呢”女子打量吴姐身上衣着,“看大姐的穿着,不应该啊” “他嘴里说着是赌钱输了,其实根本就是心里嫌弃我儿在左邻右舍中让他失了面子,想要眼不看心不烦呜呜,我命苦的儿啊”吴姐抱着唐申长吁短叹,又是抹泪,“不说这个了。看妹妹模样,不是我们太平山村人吧要是本地人,该都知道我家那点儿事。唉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女子点头“大姐没说错,我是江南人士,前几日刚刚迁到来苏镇。家里郎君到这儿来办点事,让我带宝儿出来逛逛。” “我就说,妹妹身材娇小,模样水灵,哪里会是我们蜀中人呢。”吴姐叹气,转而瞅瞅前后左右,贴近女子耳边压低声音道,“那妹妹可要小心了,最近昌川人贩子抢孩子的事情特别频繁每家每户都不怎么敢把孩子带出来,妹妹你这样柔柔弱弱的一个人领着孩子,要是遭到抢孩子的坏人,那就糟糕啦” “真的我也听我家郎君说过,怪吓人的”女子下意识把男娃抓紧了些。 “大姐哪能骗你啊已经连续有好几户人家丢了孩子了如果不是我家那些事情,我都不敢把我儿带出来”吴姐轻轻扯了扯女子衣袖,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往一旁看,“妹妹你看,我注意到那个人没错,就是那个卖豆花儿的,他盯着你看好久了我听说啊,有些人贩子就会装成买豆花的人,在豆花里头下迷药,大人小孩都迷昏,再把孩子放到豆花桶里运出村去,那叫一个神不知鬼不觉” 女子瑟缩了一下,忙把男娃圈进怀里“这、这也太吓人了吧” “还不止呢”吴姐拉着女子转了个圈,再指,“你看,有没有看到在卖馒头的那对夫妻我以我在太平山村住了大半辈子发誓,我绝对是第一次见到这两个人谁晓得他们有没有在馒头里下迷药,然后派人跟在后头,等人中迷药昏倒后趁机发财或者干脆直接带走甚至这街上走的许多人,我有很多事从来没有见过的指不定谁伸手一捞,你转过头孩子就没了” 女子被吓得脸色都白了“那、那怎么办” “当然是赶紧地回到郎君身畔才对啊现在世道险恶,妹妹你一个女人家家的哪里对付的了这些亡命之徒”吴姐道,“我也得赶紧回去了。唉,家里的事情还不知道怎么闹,街上又不安全。幸好怎么说我也在这太平山村住了大半辈子,走哪处比较妥当还是有把握的。” 吴姐摇头,假意抬腿就走“唉,多谢妹妹方才出手相助,记得好生小心着啊,大姐要走了。” 女子被吴姐吓得六神无主,看身边走过的人通通觉得心怀鬼胎、要拐带她的宝儿,忙拽住吴姐的衣袖道“大姐等等能不能、能不能劳烦姐姐捎妹妹一程怎么说,要是遇到坏人,我们两个也能有些照应不是” 红衣男娃眼睛一亮“一起走的话,宝儿能和弟弟玩儿吗” “这”吴姐故作迟疑,等女子眼中急切变为哀求,才点头,“好吧,怎么说妹妹也帮过我,我便捎妹妹一程好了。咱们这里走。” 女子忙不迭点头,拉着男娃紧紧跟在吴姐身后。 唐申沉默着旁观了整场骗局,为吴姐展现出来的对于人性把握的精准感到诧异。 吴姐身为女子,带着孩子目的,就是为了能够蒙骗住紫衣女子,毕竟很少人会想到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会是所有母亲痛恨的人贩子,这是把握了“以貌取人”。 以阿二唱黑脸作出场铺垫,吴姐给自己塑造出一个受迫害之人的形象,女子便会形成她表现出的特定印象,认为她是值得同情的可怜人,放下戒心,这是利用了“同情弱小”。 吴姐从紫衣女子举手抬足之间观察出女子非蜀中人,转而数次强调自己是本地人,为接下来恐吓的话增加可信度,这是利用了人心的“动摇”以及对人的“轻信”。 再用似是而非的假设吓唬女子,使女子心生恐怖,下意识认为首先提出人贩子存在的人不会是人贩子,最终选择央求吴姐带她一程,则是利用了人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和“先入为主”。 一场骗局,竟然将人性中的许多弱点都利用的透彻。果真不简单。可知这样的事情实施起来说难并不很难,说简单,却半点也不简单。这样想,他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人贩这个职业能够从上古延续至今。 吴姐将紫衣女子领入一条小巷,走到中段,似笑非笑地转过身,手在腰间一掏,抬手洒出一片白雾,转眼之间,两人就昏倒在了地上。阿二从巷角转出来,嘴里不断称赞着“吴姐果然厉害不费吹灰之力就抓到一个小娃娃了” 吴姐哼道“你以为老娘出来混靠的是什么废话少说,赶紧把孩子抱走” 阿二忙蹲下身拽起红衣男娃抱怀里,瞅见紫衣女子面容,不由有些心痒痒,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咂舌道“这娘们皮肤忒嫩,像水一样,若是能弄到床上,肯定爽翻天啰” “当老娘死的是不是管好你的爪子,否则老娘剁了去你要找娘们,勾栏里多的是,等咱干完这笔,你爱叫多少个叫多少个,就怕你死在女人肚皮上”吴姐斥骂道,“别给老娘惹事儿,咱们规定就是一旦得手就立刻走人,你可别忘了” “是是是,吴姐说的是。”阿二乖乖将手收起来,老老实实跟着吴姐离开小巷。他和阿大都是吴姐的学徒,跟着吴姐的时间有一段但是不长。要知道吴姐干这一行可是很多年了,甚至说得上是一方人物,跟许多大家族都有固定的交易,出了名的只卖上等货。只是吴姐处事有一定的规矩,第一就是不带太多人手。用吴姐的话说就是,人多难免会出差错了,一个不小心被官府抓住了把柄、顺藤摸瓜抓住所有人,那是得不偿失。所以多年来,吴姐身边只跟了他们两人。他们暗中也是把吴姐当做亲姐,吴姐指东,他们绝不敢往西。吴姐的第二个规矩则是绝对不在同一个地方掳两次人,只要得手,即刻撤退,多年以来凭此无往不利。 两人很快带着掳来的孩子出了村门,阿大扬鞭驾驶着马车快速离去,无人察觉又有一个孩童落入人贩子之手。 车厢中,吴姐抱着红衣男娃,看着端坐在身侧的唐申,啧啧称奇“你这娃娃,看着别人上当也没反应,该不是脑子真的有问题吧哈哈哈,不过听话儿倒是真听话,老娘喜欢。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老娘就不把你关井里头,而且只要你继续乖下去,帮着老娘,老娘就不把你和你妹妹卖了,还供你吃好喝好,咱们一块儿发财” 这个世上发财的方式有很多种,说句不好听的,唐申自己身为杀手,靠取别人性命为生,不比人贩子高尚到哪里去,他没有权利亦没有必要去谴责什么。怪只怪在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就像他没有想到自己死在同门手里一样,吴姐也不会预料到哪天在阴沟里翻船。 唐申扭头,没有回答,伸出手指着红衣男娃挂在胸前的貔貅,看着吴姐。 “你想要这个”吴姐见这不声不响的娃娃忽然向她要东西,心中警觉,转念想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娃娃能起什么风浪,怕是自己想太多了,于是抓下男娃脖子上的貔貅放在手里端详,发现那是一块品相上成的鸡血石所雕,雕工极为精湛,栩栩如生,不由称赞,“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娃儿,这成色,起码值上百两银子呢” 说完摸着男娃身上红衣,又道“这布料,至少也得几十两一匹。啧啧啧,了不得了不得,非得挑个厉害的人家卖了才行,次一点的人家还罩不住啊。” “可惜再好的衣服再好的东西,待会儿就不是他的了。衣服一脱,小脸抹上灰儿,敢叫他爹娘在面前都认不出来。”吴姐笑的见牙不见眼,脸上肥肉挤在一起,形成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她把貔貅塞唐申手里,拍着他的背道“原来是个小财迷啊。呵呵呵,好好,小娃娃,老娘跟你说,你要和老娘一块干,咱专门找模样好的娃娃带走,这样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我原先见你穿的是麻衣,寒酸不说,哪里有你现在穿的衣服舒服呢你要是做的好了,老娘还会把你妹妹放出来,让她跟你一起穿漂亮衣服,吃好吃的东西,过的跟世家公子小姐一样” 吴姐见唐申将貔貅揣进怀里,也不回答,抬起那双深黑色的眼瞥了她一眼,继续沉默。 这孩子有些邪门。再次被无视,吴姐后知后觉想道。 马车不断前行。走到约四分之三路程时,红衣男娃悠悠转醒,眨着大眼瞅着搂住他的吴姐,下意识搜寻紫衣女子的存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结果当然是找不到的,整个车厢一眼就可以看清只有他们三人,这个认知让男娃嘴一瘪,哇哇哭这挣扎开了“赵姨赵姨你在哪里呜哇哇哇我要赵姨” “小鬼闭嘴”吴姐把男娃的手脚按住,为钳制他不断扭动的身子忙出满头大汗,顿时觉得不哭不闹的唐申真是可爱极了 男娃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大叫道“你骗人你是坏人呜呜呜你、你把我赵姨怎么了你可知道我是谁让我爹知道,他不会放过你的” 男娃明明一副吓得不行却还要故作镇定的表情,成功逗乐了吴姐。吴姐道“哦小娃娃口气挺大,说来听听你叫什么名字你爹是哪位” “我叫钱多宝我爹可是来来来苏镇新上任的县令”男娃以为吴姐这样问是怕了,吸吸鼻子瞪着眼道,“要、要是你将我送回家去,我就叫爹爹不计较你做的坏事否则、否则” 吴姐呵呵大笑“我就说哪里人家的孩子穿这么好的衣服,都说官家的孩子打小嘴巴就精,真没说错啊可是小娃娃,你认为老娘会这么蠢把你放回去,让那劳什子县令抓到老娘的尾巴吗” “你” “就是个小县令的娃罢了,大不了卖到远点的地方去,两三年后谁还认得你老娘连郡守的闺女都拐过,会怕小小县令” 人贩子这行业所以百年不衰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他们居无定所,在这个地区犯完案很快就转移到别的地区,拐来的孩子也会卖出老远,让官府无从下手。 相比吴姐的嗤之以鼻,唐申听到“来苏镇新上任的县令”,却是依稀想起了一点这次拐卖事件的后续。 当初的情况似乎与现在无大差别,吴姐也是拎了其中一名孩童走,陆陆续续拐了好几名孩童回来。他呆在密室里,不清楚途中发生什么事,反正没几日,吴姐从他们中间又带走一个孩童,接着他们就获救了,第一个被带走的孩童听说让人割了舌头。等他们回到柯府,街头巷尾疯传新上任县令冷酷无情,儿子被拐走后人贩子联系他要求付赎金,他不愿意,宁可要钱也不要儿子,任由人贩子将孩子杀死。 是流言是事实,唐申无从验证。依眼前情况看来,真实的可能占一半以上。 “你、你呜哇哇哇哇”男娃不断哭叫扭动,“别卖我别卖我我爹爹有很多钱,真的有很多钱你可以叫他、叫他拿钱救我的,求求你别卖我” “哼哼,别以为老娘是吃素的。一个县令口袋里的银子再多,多的过贵族人家要知道有多少贵族人家花大把银子找咱买漂亮的小娃娃”吴姐不耐烦道,“别动再动就把你扔下车去摔死干净” 男娃被吴姐吓的直打嗝,不敢挣扎。 人贩子与人伢子乍一听去极为相似,实则大相径庭。人伢子买卖人口并不犯法,因为他们货品的来源大部分来自贫苦人家,签了卖身契、交了买身费,是干净的。而人贩子全然是空手套白狼,偷、抢、拐是他们常用的手段,掳走的多是相貌好的孩子,不仅仅是穷苦人家,连富人都深受其害,令人痛恨。 吴姐没有被男娃口中“有钱的爹”打动,可见其谨慎程度不低,深谙小心驶得万年船之道。 孰知,终究天有不测风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肆.断罗衣上 下了马车,阿二牵着马将它安置在马棚里,吴姐因不堪其烦,把哭闹的男娃交给阿大,自己来开门。唐申趁机慢行数步,回头打量来处,见大片黄了叶子的雀树,无有炊烟或者人迹,便知吴姐所言为实,此处方圆百米并无第二处人家,以绝有人求救的念头。 入了门,吴姐拽着男娃进屋,三下五除二就扒掉他身上的锦缎衣服扔给阿大,随意翻出一件麻衣给他套上,不忘吩咐“别弄脏了,拿去洗洗下次还可以用。” 阿大应是,将衣服放进洗衣盆,等阿二安置好了马车,关上大门,再一起搬开枯井上的石块,让吴姐带着男娃下井。 因为只有一个娃,他们没有跟下去的必要,无事可做,聊起天来。 “哎,我说阿二,这次的娃儿穿的挺好,叫的声音也大,什么来头” “我哪里晓得嘿嘿,但是跟着他的小娘子长得水灵水灵的,我偷着掐了一把,那是又嫩又滑” “唉,阿二你真好运。哪像我,只能驾着马车在外面发傻。” “谁让你个倒霉催的脸上有道丑蜈蚣,叫人容易记住你的模样不过我刚听着车厢里头的动静,似乎那娃儿是这里的县令之子啊还哭喊着说他爹有钱,会花很多钱来赎他呢” “他爹很有钱”阿大眼珠子一转,脸上浮现出垂涎,“有很多钱啊嘿嘿嘿,阿二你说,要是咱问他要点来花花,这个主意是不是很好” “去,吴姐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抢来的孩子哪里有还回去的道理” “兄弟不是这个意思。你想啊,咱随便写封信什么的交给他们,告诉他们孩子在咱手上,只让他们把银子放到哪个地方让咱去取,银子到手之后溜之大吉不把孩子还回去,他们又能把咱们怎么样呢这样不光能拿卖孩子的钱,还多赚一笔” 阿二眼睛一亮,很明显心动了,但是很快又摇头“不行不行,吴姐的规矩摆在这儿,她不会同意的。” 阿大想了想,觉得阿二说的没错,心里有些不甘看着银子从手缝里溜走,却半点方法没有。 吴姐从井里爬上来,见两人满脸失望,挑眉“做什么这副表情,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啊” “没有。”两人异口同声道,就他们了解吴姐个性的程度,深知要是他们把刚才说的话告诉吴姐,绝对会被她指着鼻子骂蠢货。 “没有就滚去做饭,你们想把小娃儿们都饿死吗做什么都要老娘提醒你们,没断奶啊”吴姐瞪眼,“一个两个都不自觉,赶紧去做饭喂马顺便去把衣服洗洗,咱还要在这儿再干几票呢” 两人被骂的狗血淋头,一叠声应是,灰溜溜跑开该干嘛干嘛去了。吴姐撇嘴冷哼,扶了扶头上金簪,低头看安静呆在旁的唐申,总感觉这娃哪里都不对劲“哎,小娃儿,这大半天了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果不其然,唐申没有回答她,让她觉得有点难堪,心里头有了火气,啧了声“嘿,看你这个死样子也不会回答,问了也白问。算了算了,只要你不想着逃跑,随便你到哪里耍。老娘去睡个午觉,过几个时辰还得到下一个村子干活,你可别起什么其他心思瞎闹腾” 说完就扭腰走进房间。 唐申看了眼敞开的井口,从怀里掏出鸡血石貔貅戴在胸前,慢慢朝正在喂马的阿二走去。 也不知道阿二心里在想什么,手里机械地往马槽里不停放草料,脸上表情时而猥琐、时而阴森,直到唐申走到他脚旁才反应过来,愣是吓得倒退了一大步。 “小娃儿你作死啊”阿二凶狠的视线在触及唐申脖子上的貔貅后顿时凝固住了,他倏然蹲下身,顾不得把唐申拉的一个踉跄,揪起貔貅就喃喃喊着,“哎哟妈啊,哎呦妈啊这成色,这雕工,可是值几百两银子啊小娃儿你哪弄来的” 唐申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置若罔闻,而是扬手一指旱井。 “井里难道是,刚那娃儿”阿二眯起眼,里面满满都是贪婪,伸手就想把貔貅给拽下来,顿了顿又停住了,干脆揽过唐申,撒开丫子就往厨房跑。 厨房里,阿大正在蹲在地上烧火蒸饭,见阿二奔进来,道“跑啥跑啥被火烧了尾巴” “呸你才被烧了尾巴你快来看看这是什么”阿二拽着貔貅让阿大看。 阿大瞟了眼“不就是块红色的石头吗有什么好稀奇的。” 阿二恨铁不成钢“吴姐教你的东西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这块红色的石头有多值钱你知不知道这玩意儿可是刚那小娃身上的,说明他没撒谎,他家里真是很有钱” “那又怎样,不是早知道了吗”阿大抓了抓头,“要不咱把这石头拿去卖了” “卖你个头你以为这么值钱的东西会偶然出现在这个奇奇怪怪的小娃身上吗八成是吴姐给他的”阿二笃定道。 阿大遗憾地看着貔貅,咽了口口水“可惜了” “一点都不可惜”阿二放开唐申,兴奋地来回踱步,“随随便便给娃儿戴的东西都值这么多钱,你说,要是为了赎回孩子,他们会给咱们多少银子” “哎,这不是我刚才说的话吗你又说吴姐不许,叫我别想了。” “那是我不知道原来他家这么富裕啊”阿二眼中满是狂热,“仔细想想,不让吴姐知道不就好了要是咱们成功了,拿着大把银子回来,吴姐还能说我们什么不成” 阿大站起身“那我们该怎么做” 阿二瞄了眼吴姐的房间,“你不是有设想了嘛吴姐现在休息,好几个时辰后才醒,咱们趁着这个时候拿了衣服当证据,随便找个借口偷偷溜出去,快快叫街边写字的酸秀才给那娃家里人弄封信连同衣服寄过去,叫他们给咱筹着银子放到哪个地方,等过两天咱再抽个空去拿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不是” “说的也是那、那咱们赶紧行动嘿嘿嘿,咱们问他们要多少钱好呢阿二你说这石头值几百两,那娃儿就五千两好不”阿大裂开嘴,搓着手,“或者八千两” “就八千两我现在去拿衣服马上走”阿二快跑两步蹿出厨房,不忘回头对阿大道,“要是吴姐问我去哪儿了,就说就说俺痔疮犯了到村里找大夫看看” “好叻快去快回啊” 阿二拾了扔到洗衣盆里的红衣,解开一匹马就急吼吼地牵出门,飞奔而走。 阿大把脑袋左右摇了摇,傻呵呵直笑,蹲下身拿起吹火筒把火吹了旺些。 唐申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胸口貔貅,等了一会,见阿大没有走开的意思,眼神微微一暗。他后退几步,离开厨房走到院中,顺着该是因为要给下面的孩童们送饭而没有收起来的梯子进入井中。 昨日吴姐领他离开的时候他就有察觉,井中密室的门只是寻常的木门,且此门颜色沉暗、带着一股驱不散的腐朽气味,明显有一定年头。吴姐之所以这么大方地敞开井口,不过是放心门上拴着的拳头大小的插销铁锁,而她贴身存放着唯一一根开锁的钥匙罢了。 可惜只是唯一一根开锁,不是唯一一根能开锁。对于唐申来说,这类插销式的简陋铁锁,他至少开过上百个,不足挂齿。 唐申抬头,手伸入袖中摸出一根点翠金簪,将发簪尾部弯成钩状插入锁眼内,捣弄的同时侧耳覆在铁锁上细听锁内动静,半响抓住锁芯中锁珠被触动的瞬间用力一转手腕,铁头便弹了开去。 他随手将铁锁扔到地上,推开木门,伴着些许刺耳的门轴转动声,密室内的孩童纷纷扬着脸看他。 柯靖熹最先反应过来,对着身穿品竹色绢衣的男孩呆呆道“哥哥” 接着是那红衣男娃钱多宝,他指着唐申惊呼“赵姨的发簪我的貔貅” 唐申将食指按在唇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想离开这里就不要说话,听我指令,跟我走。引起人贩子注意,我们全部要死在这里。” 密室里的孩童全部下意识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就是还有啜泣的人,也立刻收住眼泪,相互扶持着站起身,跌跌摔摔聚到唐申身旁。这个年纪的孩子哪里会去想太多东西,知道有人能够带他们离开这个地方,自然是唐申说什么他们听什么。 唐申带着人走到通道尽头,最先从井中翻出,观察到阿大在厨房里忙的挪不开身,立刻让井里的人都出来,一行人小跑着奔到门口,七手八脚将门闩推开。也不知道是哪个人笨手笨脚的竟然让门闩落到了地上,顿时“哐当”一声响,阿大从厨房里探出身,看到眼前情况脸色大变,大吼一声“娃娃们要逃啦” 孩童们齐齐一震,吓得尖叫起来,没命地往外跑。柯靖熹原本不断叫着哥哥哥哥,后来不知道被谁撞了几下、带着朝某个方向拔腿就跑。 “发生什么事啦” 混乱之中,里屋房门唰地打开,吴姐披头散发出现在门后,见她的“银子们”四散逃跑,连鞋都来不及穿,张大手臂冲他们跑去,嘴里大喊“快快阿大,快把他们抓住,一个都不许跑了” 吓坏的孩童们慌不择路,两个人贩子疯狂地追,两方人都没有注意到唐申站在门边,看着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树林里,然后返身往厨房走。 他从来没有想过逃跑。此处距离他所知道的村庄至少数里之遥,再者四下荒无人烟,林中难保有野兽出没,凭着现在的身体安全抵达的可能性很低,更别说跑不跑得过两个成年人,能否逃出他们的捕捉范围。他把密室里的孩子放出来,为的是争取一点时间。 唐申走到灶前,取下颈间项链,抛入火中。他的计划,从看到这块吊坠开始,就计划好了。 第一步,用吊坠勾起阿大阿二两人心中的贪婪,让他们决定勒索新上任的县令。以“上辈子”的见闻可以判断,这名县令绝对不是吃素的,比起付赎金,他更可能想方设法抓住人贩,甚至不顾他孩子的安危。 唐申蹲下身,折过两根柴枝,将火堆中的貔貅挑出来,夹稳,投入放在灶台边角的水罐中,信手将燃着的柴枝扔进柴堆中,然后抱着水罐有些艰难地走入大堂,将水罐放置在桌上。 第二步,素闻鸡血石者,以鲜红为贵,朱红次之,暗红再次。其中“鲜血”覆盖面积在三分以上为中品,五分以上为上品,八分以上则为珍品。常寓以“吉祥”之意。是乃古闻有神鸟“鸟狮”,好斗,日过飞岩山,见一凰正卧而孵卵,顿生恶意,学起而击。凰不查,断腿,凤闻声而来,并与击退“鸟狮”。虽胜,凰血染玉岩山,鸡血石成。 不论人们给这种石头赋予再美好的寓意,都改变不了一个鲜为人知,但是确实存在的事实。 鸡血石之涂,丹砂耳,举火烤之,剧毒出。 因阿大守在灶前,他便在第二步前加了一步以点翠金簪打开密室之门,放出里面孩童,故意闹出声响让他们察觉,他们定然顾不上其他,忙着将逃出去的孩童抓回来。这样他便有时间完成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这步。 却说江湖有四忌忌僧、忌道、忌妇孺。又常言,宁惹阎罗王,不惹唐门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伍.断罗衣中 吴姐与阿大忙出一头大汗,好不容易把六个娃娃追回来,到了门口却发现厨房里头浓烟滚滚火光明灭,忙分出一人把娃娃们拉进房里看着,一人拿了木桶装水救火。 厨房里堆积了大量柴枝,烧起来叫一个不可收拾,差点没有蔓延到其他房子去阿大足足把后院两大缸水都搬空了,甚至最后要靠脚来踩,才勉强彻底灭了火。弄得灰头土脸,鞋底焦黑,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吴姐则进屋拿麻绳把她的“银子们”挨个捆结实,瞅见柯靖熹更是抑制不住心头火气,狠狠甩了她两巴掌,嘴里道“什么哥哥说得好听,还不是把你扔下自己逃跑了” 柯靖熹被打懵了,白嫩的脸被扇的高高肿起来,大眼里啜着两泡泪,不敢反驳。吴姐见她那副被剪了舌头的模样,又狠狠在她手臂上拧了几下,把对唐申的怒气全部发泄在她身上,直把小人儿掐的哭晕过去才离开,狠狠把门关上。 厨房的火好歹是扑灭了,院里一片狼藉,吴姐瞧着,想起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刚下去一点的火气就像被泼上了油般冒起来,气的在大堂中直打转,恨不得掘地三尺把人找出来生撕了,跺脚道“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老娘把他放出来,给他住好的穿好的不为难他,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气死老娘了” 也不想想最先是谁将谁抓起来,给谁所谓的穿好住好是为了让谁去骗人。 阿大抹着汗走进大堂,口渴难耐,见桌上摆着水壶,想也不想就拿过碗狂灌几碗,然后对吴姐道“呼,累死俺了,鞋底都给烧黑了哎,吴姐,刚才咱们追的时候没瞧见那小鬼啊,他是不是逃掉了” “逃他能逃到哪里去咱们往村里的时候可都是坐着马车的,他还能记住路不成该着在林子里迷路晚上被野兽叼走”吴姐往地上啐了一口,拿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亦倒了碗水边喝边道,“阿二那混球死到哪里去了,喂个马也能喂的不见人影叫你们看好人看好人,你们就给老娘看的闹出了这种事” “这他、他说痔疮犯了,找大夫看看”阿大抓了抓心口,移开视线,拿起水罐给吴姐倒水,以掩饰他的心虚。 “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吴姐骂着。跑了这么大段路去追人,加上她本身就胖,出的汗把她后背衣衫浸湿一大片,喉咙更是干的冒火。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她端水喝着却感觉越喝越口渴,心烧的厉害,于是干脆劈手把水壶夺下来,对着罐嘴就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也没有注意有东西从水罐里滑了出来。 阿大倒是留意到了,蹲下身把掉到地上的东西拾起来看,原来是之前那枚貔貅。他抓着脖子,咳了几声,诧异道“这玩意儿怎么会在壶里嗯咳咳,怎么觉得喉咙痒得很,嘴里有股怪味” 吴姐把喝干的水壶放回桌上,听到房里哭喊声有加大的趋势,扭头对那个方向吼了声“别吵了,吵得老娘心躁” 说完也抓了抓脖子,冲阿大不耐烦道“就你事儿多咳咳说起来也忒奇怪,我就想不明白了,那娃儿拿的什么打开下面门的锁钥匙好好的在老娘身上呢” 阿大趁吴姐没有在意,便快速把貔貅揣自己腰带里,附和道“是啊吴姐,这小娃娃怪的很呐咱当初抓他的时候,他可是拼了命挣扎,还咬了阿二那家伙好几口,差点就挣脱了弄得阿二不得不捡起旁边地上的木棍给他脑袋上来了几下哎,是不是老二那几下把他脑袋打坏了啊” “呸老娘把你脑袋打坏,你试试看能不能凭空把下面的锁打开”吴姐用看蠢材的眼神看阿大,“他肯定是为了骗我们装出来的” 阿大只管点头“吴姐说的再对没错可是就算是装的,他也没可能就这样把这么大一把铁锁打开啊” 吴姐哼了声,张嘴正想回答,忽然脸色发白捂着心口,抬手扶着桌子,撕心裂肺地干呕了起来,不断有带血的糊状粘稠物体从她嘴里冒出来吐到地上 “吴姐你怎么了”阿大吓了一跳,着急道。他半点不比吴姐好,面红耳赤使劲抓挠着胸口和脖子,指甲抠破皮肤,抓出道道血痕也不知道要停下 就在这时,墙边储物柜的柜门悄无声息打开,他们口中的“白眼狼”、“怪娃娃”坐于其中,抬着深不见底的眼静看两人超常的表现。 鸡血石中含有辰砂,而辰砂本是一味药材,有安神镇惊、清心解毒之效。鸡血石受热易析出辰砂颗粒或者液银,有剧毒,食之轻即刺激咽喉肠胃出血,使人口干,心脏绞痛。重则导致心力衰竭,丧失意识,片刻身死。 唐申心中早有计算。成人快跑一步约三尺,孩童约一步一尺半,两个成人抓捕六个孩童用时最多不会超过三分之二盏茶。更别提这些孩童关在密室中多日,吃食甚少,身体虚弱心神惶恐,如此时间再缩。再者厨房另立一角,刻意使其走水后,三分之二盏茶时间火势并不会发展的太大以至于蔓延到其他厢房,用尽后院两缸水可以将火浇灭。而吴姐二人经过一番追逐以及救火,必然口渴,届时整个三合院中只有桌上他事先摆好的水罐里有水,他们别无选择,只要喝水,就会中他借助炙烤鸡血石下的毒。可惜鸡血石毕竟不是经过提炼的丹砂,加水稀释后毒性会分散,能有目前功效已然很不错。 储物柜门打开,阿大与吴姐自然看到了里面的唐申,联系到自己现在状况,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得到是唐申“搞的鬼”,当下红了双眼扑向唐申“小鬼哪里跑” 唐申就地一滚,借着身形矮小的优势轻易逃离两人的包围,然后迅速跑到桌旁将水罐摔到地上。 阿大反应比吴姐快得多,站稳后转身再扑,恰好将没来得及反应的唐申按倒在地,手一张就掐住唐申脖子,带着刀疤的脸狰狞宛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凶狠道“咳咳咳,跑小鬼你能跑到哪里去我掐死你” 脖子被掐住,呼吸忽然困难起来,唐申的动作依然丝毫不受影响,手在水罐碎片中一划拉,顾不上掌心传来利物切割的疼痛,摸出一块半掌大小的碎片,趁着阿大张嘴说话之时一把塞入他嘴里 阿大下意识闭嘴一个吞咽,坚硬而锐利的碎片随着这个动作进入他的喉咙,顿时划开了气管 唐申自知面对身形是他好几倍、不论是气力还是速度都占有绝对优势的阿大,别说身边没有武器,就是有武器他也未必敌得过,只能靠其它手段以弱制强。一个人无论穿的防御衣甲再厚、武功再高,永远改变不了身体内部结构的脆弱。从内部击破,总是大罗神仙也无回天之力。 唐申用袖子抹了把脸,将面上血迹拭去,推开倒在他身上的阿大,站起身。吴姐趴在储物柜旁一动不动,不像他想象那样继续冲他攻击,他走过去把人翻转,发现她口角边有血沫,双眼翻白,脉象全无,已经气绝身亡,想来是因为大半罐掺了毒的水都进了她肚子的原因。 如今三名人贩已经除去两名,还有一名。而这名人贩,会为他带来官府的官兵。只是时间问题 唐申略微想了想,将两具尸体依次拖入空房,随后双手拎过搁置在墙角的生锈柴刀,走入他安置尸体的房间,关上房门。他一手握刀柄,将柴刀藏在怀里,仰面躺在在地,拉过吴姐尸体压在自己身上,以掩盖住柴刀。 守株待兔。 阿二牵着马回到住处,尚未开门就闻到一股什么东西烧糊了的味道,开门后更是被厨房的惨状吓了一跳忙朗声叫道“阿大你搞啥啊,怎么整成这样” 他的声音在三合院中回荡,许久无人应答。他感到不对劲,把马随便一栓就往屋里走,脚跟刚踏入大堂,地面上半干不干的血痕毫不掩饰地闯入他的视线 阿二眼瞳猛地收缩,倒吸一口冷气,快步顺着血痕延展的方向走,停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 “阿大吴姐”他小心翼翼喊了声,等了半响,里面没有人回答,只好抬起手,咽了口口水,推开房门。 房门打开,他瞧见阿大与吴姐双眼紧闭躺在房间正中央的地上,血迹也到此为止。阿二浑身一抖,随后眼尖地瞅见吴姐身下似乎还压着个人,忙走过去,把尸体掀开。 尸体掀开的瞬间,唐申睁眼,持着柴刀的手往前一送,钝刀深深刺入敌人柔软的腹部。这一掀,掀掉了一个人的命。 唐申能清楚看到阿二眼中的不敢置信和恐惧。这种眼神唐申见的很多,以往许多人在完全弄不清楚怎么回事的情况下,就了结在他的手里,阿二也不例外。恐怕穷尽阿二所有智慧,都想不通为什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岁孩童出手能这样果断、毫不犹豫。 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这三个人以拐卖孩童为生,怕是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死在孩童手中。此名报应。 最后一人也收拾了。唐申看了眼身上衣服,将弄脏的小褂和中衣脱掉,随意扔在脚下。然后走到焚毁的厨房处,拎起一根半干的树枝四处拨弄几下,用残余的火星烧着树枝,重回三具尸体所在房间,将他们衣服一一点燃。完成这些,唐申快速跑到关着柯靖熹等人的房间。 钱多宝瞧见唐申,惊讶道“怎么又是你你没被抓住” “着火了。”唐申言简意赅道,不做其他没有必要的解释,蹲身为他们把绳索解开。目光触及晕过去的柯靖熹以及其脸上红肿时,他的动作顿了顿,转身将柯靖熹背到背上,再道“快走。” “等等,那些坏人呢我们再跑,他们不会再把我们抓住吗”钱多宝喊住唐申,用怀疑的眼神看他,“还有、还有你跟他们一起骗我和赵姨,你是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官家的孩子唐申多看了钱多宝一眼,这个很可能在他“上辈子”死在人贩子手中的孩子,说话倒很是条理清晰,不像其他人那样六神无主,可窥往后不凡。 “她是我妹妹,我不可能和人贩一伙。他们不会再抓你们。”唐申说完,背着柯靖熹起身,尽管柯靖熹要比他瘦小,他身子一歪还是险些摔倒,踉跄着迈着沉重步伐往外走。 对面厢房中的火光已经很清晰,相信不多时就可以看见滚滚浓烟冒出。只要新上任的县令不太笨派了人追踪阿二,待浓烟升起,数里外的人都能看见,他们便可获救。即使县令没有及时命人追踪,或者完全没有察觉,他也有其他方法。虽然现在的身体可能控制不好,马车驶慢一些还是能行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陆.断罗衣下 新上任的县令没有让唐申失望,在三合院即将全部燃着前带着随身护卫赶到。经过一番似是而非匪夷所思的解释,如今唐申与六个孩童已经在回程的马车上。 这里要提一下新上任的县令钱有财,他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长了一张很是精明的脸,衣着打扮分外华丽,说一口标准的官话,给人一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很有钱的感觉。根据钱有财与随身护卫的对话可以推断出,他此番到太平山村去为的找村长商量税收之事,钱多宝随同,因感无趣,央求同行的紫衣女子带他随处逛逛。这紫衣女子并非钱多宝生母,只是钱有财一个姓赵的姨娘,她被迷香迷晕醒来之后倒也强作镇定,立即找到钱有财并告知孩子被人贩子带走了,恰不多时收到阿二的勒索信,他们就一路查访阿二为寻找钱多宝有钱父母曾询问过的人,最后顺藤摸瓜找到阿二的行踪。 钱有财找到他们的时候,第一句话是确认他们是被人贩子拐走的孩子,得知人贩子全部身葬火场时还大失所望。然后才抱起钱多宝观察他有没有受伤,言语间颇有慈父风范。但是唐申观察到,钱有财发现钱多宝脖子上的貔貅不见后,脸色阴沉了好几分。 想来,“上辈子”听得的传闻尽管已经无法证实,却并非没有根据。 唐申抱臂坐在车厢角落,左手旁躺着柯靖熹,右手旁坐着钱多宝。他们离开太平山村已近一个时辰。 出了这样的事情,钱有财不得不提前结束和太平山村村长的谈话,带他们回来苏镇。期间钱有财一一询问过他们的名字、家住何处,对能够准确回答他问题的唐申多看了几眼。得知唐申和柯靖熹是来苏柯家的大公子二小姐后,还特意安排他们和钱多宝共乘一辆车厢内垫满了软垫的马车,显然是一个很懂得如何做人的人。 钱多宝一路上都没有停止偷偷窥视唐申,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那个你是叫柯柯靖闻对吗柯靖闻、柯靖闻,这个名字好复杂哦我叫钱多宝,多多益善的多,珠光宝气的宝,爹爹娘都叫我宝儿。那个我们、我们可以做朋友,以后一起玩儿吗” “” 钱多宝见唐申没有回答,也不气馁,继续道“我们家才迁来这里没有多久,阿宝以前的朋友,像珠表哥、小枝、飒大哥哥他们都联系不上了镇上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只能天天跟着赵姨,好无聊爹爹说你是镇里头最大的世家的孩子,肯定能带阿宝和其他人一起玩的所以我们做朋友吧” 原来如此。都说强龙不敌地头蛇,来苏镇中各个世家无疑相当于地头蛇,初来咋到的钱家不论再富有都只有任人拿捏的份。若钱有财不想方设法融入来苏镇的上层圈子,以后绝对寸步难行。但身为朝廷任命的官员,刻意去讨好世家是不是有点自降身价遭人轻视不如借这个机会,让自己孩子与柯家的孩子成为朋友。在钱有财看来,柯家长子未来就是柯家家主,柯家看在他救出了长子,长子又与自己孩子交好的份上,加以他其他示好的动作,定不会拒绝与他这个县令交好,他便可以此为平台进入来苏镇上层圈子。不愧是官场中人。 唐申搭在手臂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他与柯家的关系,还有一年就会了结。谁又能知道,现在看上去光鲜的柯家,在不久之后会遭遇什么 这些既定事实都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他想的是,钱多宝此人,是否有让他结交的价值 “你原来是哪里人士” 钱多宝一怔,随即为唐申终于与他说话而振奋起来“西安我们家原来住在西安” 西安人士西安人士何以跑到蜀中来任一个小小的地方知县唐申心有疑问,也不多问,想起了尘与他交换的条件,缓缓点头“好。” “你答应和我做朋友了”钱多宝高兴的恨不得直接在车厢里蹦起来,“哈哈哈,真好唔我应该怎么叫你呢阿宝今年五岁了,你看起来比我小呢,我叫你闻弟弟好不好珠表哥就天天叫我宝弟弟,呵呵,现在我也有人可以叫弟弟了” “叫全名。” “可是叫全名显得我们好生疏啊不喜欢的话,那、那就叫阿闻阿闻可以叫我阿宝哦”钱多宝摸摸后脑,扬着笑脸,“之前误会你对不起啦” 阿闻唐申耳边蓦然响起罗谷雨声声“阿申”,带笑的、戏谑的、不满的、惊慌的从不觉如此深刻。 他名唐申,未曾更改。 “嘿嘿,阿闻不说话就是同意了”钱多宝揉了揉鼻子,转而将视线放到柯靖熹身上,伸出手戳了戳她还有些红肿的脸,“嗯嗯,那么这个就是小熹妹妹了她好可怜,被那个坏人打了呢真是的,小熹妹妹长得这么可爱,坏人怎么下得了手呢阿闻,你说小熹妹妹怎么还没醒过来呢是不是病了” 唐申探了探柯靖熹额头,感觉体温没有异常,道“不是。昨夜至今滴米未进,饿昏了。” “啊坏人还不给饭吃啊,好可怜”钱多宝想到如果钱有财来的晚些,他可能也会是“不给饭吃”中的一员,后怕道,“还好爹爹来的快哼哼,都说了我爹爹很厉害的,坏人不相信,落得这个下场了吧” 你爹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布下整盘棋局的人沉默以对。 尸体,凶器,血衣,他已经全部烧毁。里衣上没有办法去掉的血渍,他趁着别人不注意,用地上尘土掩盖住,半点证据不留。亦不会有人怀疑到他一个年仅四岁的孩子身上。 快速行驶中的马车碾过浅坑,柯靖熹的身子被突如其来的颠簸抛了起来,唐申眼疾手快展臂一捞,柯靖熹顺势摔到他身上,把他压得呼吸一窒,狠狠撞在车厢墙壁上。此时后背的疼痛和头脑的晕眩,让唐申记起不久前他才被人打昏过。 柯靖熹被颠簸醒了,发现自己压在自家哥哥身上,而唐申的脸色惨白,忙不迭翻身将唐申拉起来“哥哥你没事吧” “没事”唐申用手按了按翳风穴,深吸气按捺下胃中翻涌。 从昨夜以来不停思索状况,到整个上午观察人贩子的神态、从他们对话中估量他们的心思,以及应变布局,耗费了他太多心神。身体的种种不适更是一度强调他现在的年龄,提醒他再不休息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说到底,是身体太弱了。 柯靖熹听唐申说没事,放下心,眨巴着大眼打量四周“这里是哪里啊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钱多宝冲柯靖熹笑道“小熹妹妹别怕,我爹爹把我们救出来了那些坏人都被火烧死了,没有人会欺负你的” “真的吗”柯靖熹摸了摸还有些疼的脸,怯怯地看了眼钱多宝,往唐申身旁缩,抱住唐申手臂,“哥哥小熹脸上疼” 柯靖熹没有察觉唐申身躯兀然的僵硬,将脸抬到唐申面前,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道“哥哥给小熹吹吹娘亲说吹吹就不疼了” 唐申木然,很是一会儿才低头朝柯靖熹脸上吹了口气。 柯靖熹喜笑颜开,不再去想脸上的伤,转而打量起车厢来,好奇地在软垫堆中摸出一只布老虎,抱在怀里不舍得撒手。 柯靖闻与柯靖熹两兄妹的房中很少出现过布娃娃或者类似的东西,母亲杨秋兰身为商贩之女,老夫老母年过七十,上无兄姊下无弟妹,家中生计全靠她一人张罗小铺来养活,根本没有时间花心思在两兄妹身上,否则又怎会这样简单就让两兄妹被拐走。府中在柯举期的授意下大以姨娘白香及其子柯靖嵩为主子,姨娘白香是尖酸刻薄斤斤计较之辈,打掌了府中事务开始就从未给过杨秋兰一个子儿,对两兄妹更是不管不顾。杨秋兰早出晚归,没把白香那点手段放在心上,说开来,除了与柯举期有两个孩子的联系,她对柯府、对柯举期就是租室与陌生人的关系。 只可怜夹在中间的柯靖闻、柯靖熹两兄妹,最好的一身衣服不过是过年时候白姨娘为了不损柯府门面用次一批的布料勉强裁的。 钱多宝见柯靖熹爱不释手的模样,道“小熹妹妹喜欢这只布老虎吗那是我赵姨缝的,可漂亮了是不是” 柯靖熹点点头,歪着身体靠在唐申身上,用软糯的声音道“小熹记得小哥哥。小哥哥也是被坏人抓来的。” “对对,小熹妹妹可以叫我阿宝哥哥哦叫阿宝哥哥的话,阿宝哥哥就把布老虎送给你” “真的吗”柯靖熹瞅了眼唐申,见他没有露出不赞同的表情,立刻甜甜笑道,“阿宝哥哥” 柯靖熹身形瘦小,相貌据说与她姥姥年轻时的时候接近,与唐申并不相似,清秀而已,甚至一眼看去不会让人觉得他们是兄妹。她的一双大眼水亮,就是多年冷待也抹不掉她眼里的天真烂漫,乖乖地瞅着你能把你心肝都化了去。 钱多宝感觉柯靖熹不像唐申那样冷淡,来了精神,与她你一言我一语围绕布老虎聊了开去。唐申借机闭目养神。 两盏茶时间过后,耳中逐渐听到了专属于城镇的喧嚣,片刻后马车停了下来。钱多宝转身扒开车窗帘往外看,抬头见朱漆大门匾额上写着“柯府”二字。钱有财下了马,带着随从叩开柯府的门,摊手与开门的仆人解释一番,仆人很快从堂内唤来一面如冠玉、相貌与唐申有两分相似的中年男子。 以唐申这个距离,完全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只能大概知道中年男子与钱有财说了几句,接着挥手让一个下人往府外跑,唐申估计是让这个人去通知杨秋兰。果不其然,待了片刻,杨秋兰就在下人带领下快步走来,对钱有财说了什么,钱有财伸手指向唐申等所在的车厢,杨秋兰提着裙摆就奔到车前掀开车帘,呼道“小熹” 柯靖熹听到杨秋兰的声音,一手揽着布老虎就扑进杨秋兰怀里“娘呜呜呜小熹好想娘亲啊” “娘的心肝宝贝吓死娘了,娘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杨秋兰紧紧抱着柯靖熹,失而复得,喜极而泣。她眼下有大片青黑,明显是多日睡眠不足导致,不用想也知道孩子失踪的这几日她度过了多少无眠的夜晚。母女相拥而泣,场面分外感人。 杨秋兰揽着柯靖熹紧张地四下查看她有无受伤,撸起她的衣袖后发现她小手臂上青了好几块,再仔细看她的脸,心疼道“小熹你的脸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红了,还有些肿手臂上的淤青又是哪里来的” 柯靖熹揉着眼,抽噎着道“呜呜是、是坏人打的娘亲、娘亲不担心,小熹已经不疼了” “傻孩子,怎么会不疼呢娘回去就拿鸡蛋给你烫烫脸,一会儿就好了啊。”杨秋兰轻轻摸了摸柯靖熹的脸,掩不住的怜惜,再度将小人儿抱在臂弯里,往府内走去。 唐申站起身,对钱多宝拱手道别,然后有些笨拙地跳下马车,静静跟在她们后头。 三人走到柯府门前,听柯举期作揖谢过钱有财“钱兄救出我儿此举,柯某不知如何报答,改日定当登门道谢” 钱有财摆手“柯弟客气了,钱某不过在其位谋其职而已,加之初来乍到,以后还要多多仰仗柯弟啊” 两人你来我往,好不融洽,道别时依依不舍,竟像认识多年的老友。 然而府门一关,柯举期方才还言笑晏晏的脸就冰冷下来,瞪着杨秋兰“真是丢脸丢出柯府了” 拂袖而去。 杨秋兰听柯举期这话,面色难看起来,不做声,视路上下人的指指点点若无物,踏入自己的小院后才爆发出来,回身就是冲唐申脸上扬手,冷喝“瞧瞧你干的好事” 唐申下意识一退,迈出半步后生生止住,硬受了这一掌,被打的偏过脸,抬眼看杨秋兰。 “叫你看好妹妹、看好妹妹,你怎么敢把人看到人贩子手里头去”杨秋兰气的脸色通红,胸口不断起伏,“妹妹被人打了,你也不知道替人挡一挡你就是这样当哥哥的” “娘”柯靖熹抱着杨秋兰脖子,弱弱地劝道,“不是哥哥的错” “看在小熹的份上,我今天就不请家法你给我在院里跪两个时辰,好好思考你错在哪里”杨秋兰丝毫不给予唐申解释的机会,指着唐申身前地面喝道,“跪下” 唐申双眸一闭,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缓缓跪在地上。 杨秋兰这才消了点气,哼了声,转身就进屋,重重关上门。她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温柔平和,与每位母亲相同“身上弄得这么脏,娘去给你烧水擦擦。小熹肚子饿不饿有没有想吃什么” “嗯嗯,小熹肚子好饿,想吃娘做的鱼可是、可是娘今天不用忙吗陪小熹没有问题吗” “说什么傻话,以后娘无论去哪里都会带上小熹” 屋内的温馨与屋外的冷清对比分外强烈。 霜降后的地面微冷,跪久了膝盖受寒会烙下病根。唐申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能不能坚持过两个时辰。 唐申平视十步外的房门,后背挺得笔直。 他原以为他可以平静面对,再度经历的时候却还是止不住起了涟漪。到底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柒.锦瑟忆上 “阿申。”罗谷雨侧着脸,微微扬起下巴,眸中满是窘迫。他转了转脚跟,以至于能正脸对着身边的人,身上银饰碰撞发出清脆响声,“阿申,他们都嚼我中原画讲嘞忒别扭,咯是尊嘞辣么难懂” “我能听懂。” 得到否定的回答,罗谷雨嘴角一扬,双眼弯成月牙状。他的脸棱角分明五官深刻,半分女气也无,却让身后烟雨朦胧的河堤彻底沦为无足轻重的背景“哎,这头画灯节太仙啦,阿申,咱个明年还到这里来得不得行” 唐申睁眼,入目是在月光映照下模糊不清的房梁。他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沉重而急促,带着些微抽搐。抬手探上额头,颤抖的指尖触到被汗浸湿的发丝,入手一片粘腻冰凉也掩不住自身偏高的体温。 他平躺在床上,能感觉自己双腿麻木,不时还会抽疼。待呼吸慢慢平稳,便撑着床榻坐起身,盯着空荡的房间,好是半响,双手紧握成拳,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那不自觉的颤抖,像是要回答谁的问题般,轻声道“得行。” 唐申支起腿,从腿上传来的酸麻疼痛使他的头脑稍微清晰了些。他依稀记得自己坚持了近一个半时辰,最后还是因为气力耗尽而昏倒,意识模糊间被人背入属于“柯靖闻”的房间。 被他的人是谁毫不客气地说,整个柯府中关心“柯靖闻”死活的人只有三个姨娘白香,柯家三子柯靖嵩,以及总管曹简。姨娘白香的关心,纯粹是等着“柯靖闻”什么伤残病死,好叫她儿子名正言顺成为柯府继承人。柯靖嵩的关心大概是小孩子的攀比心理。所以不用他思考太多,唐申可以判定那个人是曹简。 曹简此人,年过半百,跟随柯靖闻死去的祖父多年,是府中资历最老的一人。柯举期对外表现的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实则每日除了与白香温存、与柯靖嵩享受一下父子间天伦之乐,其余时间都在花天酒地,府内大小事务全然不管。白香手里握着主母的权利,表面风光,内里连字都认不全,谈何管理柯府到最后,实际上掌管柯府财政命脉的人,是总管曹简。 曹简待柯靖闻还是不错的,并不像其他下人那样忽略他,抽着空会给他带些小玩具,还有孩子爱吃的零嘴。平日里遇见他也会同他聊聊天说说话,听柯靖闻诉说杨秋兰的偏心,温言安慰他。对柯靖闻来说,曹简的存在填补了他心中祖父与父亲的位置,是非常重要的人。 这个“重要的人”,也是导致“柯靖闻”变成“唐申”的不可忽略因素之一。 过去不明白的事情,现在逐渐都能想通了。却与他再无干系。“上辈子”的他,会为杨秋兰毫不遮掩的偏心感到委屈和伤心,闷闷不乐抑郁的高烧三日。“这辈子”的他,只觉得过去曾经的思念以及与杨秋兰的情分,通通随着那一巴掌彻底了结干净。 他自己都忘记了,几曾何时他也会哭会笑,会伤心难过,会愤怒妒忌,会受伤委屈。待往后经历的多了便知,三界阡陌,六道百苦,哪有世人不无辜。 他与罗谷雨会有后来的结局,很好地印证了古人所言。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唐申勉强将腿盘起,凝神敛息,依照唐门诀开始修炼。其实一般习武之人都是等八岁生辰过后,身体基本长成才会开始修炼内力。因为八岁以下孩童的经脉极为脆弱,一但内力运转出现半点偏差,就会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但是未成形经脉的延展性比上成型经脉高出太多,更没有所谓关卡的存在,故前朝曾有一段时间疯狂流行由内力高深之人为幼年孩童强灌真气,以拓展其经脉、造就一代武林高手的做法。那个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孩童死于经脉碎裂,成功概率不足万分之一,直到有人发现这样揠苗助长出来的“高手”往往活不过二十,这种方法才被淘汰。但唐申是自行修炼,以上的问题全然不必考虑。换言之,只要他能保证修炼不出错误不伤到经脉,未来他的经脉将比同龄人宽阔许多,内力更会胜上不止一筹。无人不知富贵险中求胜,需要的不仅仅是运气,还有谨慎与决心。 唐申最不缺的就是后两者。 内力的修炼枯燥乏味。唐申尚无内视的能力,凭着多年经验控制着形成不久的真气一遍一遍重复相同的路径游走,因真气尚且微弱,暂且不用担心伤到幼嫩的经脉。可惜这样高强度集中精神的修炼,唐申持续了半个时辰就不得不放弃。原因无它,先前后脑受的伤加以不知道是否满两个时辰的罚跪,让这具身体不堪重负发起烧来。若是执意继续下去,不多时就会同“上辈子”那样病倒。 唐申再次探了探自己额头,起身下地,扶着床榻边沿慢慢站稳,一步一顿往外走。 天色昏暗,不闻鸡啼或者更声。唐申走到门边,发现左方门纱相比之右方来的光亮,推门而出,便见杨秋兰的卧室里暖光摇曳。点着灯这件事情本身没有问题,还说明现今时辰不晚,怪就怪在,纸窗上的黑色剪影,有两道,看轮廓都是女子。 柯靖闻、柯靖熹与杨秋兰共住柯府东南角落的四合小院,一人一间尚且多出一间用以存放杂物,曾经也有过照料家事的仆人,自从白香掌家就被调走了。平日里的家务都是柯靖闻或者杨秋兰来做,吃喝则是杨秋兰从铺子里带回来,所以杨秋兰的房间内按理来说,不会出现两道影子。 唐申弯腰揉了揉膝盖,尽量放轻动作靠近房间,侧耳贴在门上倾听里面动静。 首先听到的是不知名女子的声音,年轻而清脆“秋兰姐,你准备怎么办眼看白香那贱人越来越嚣张,你和孩子们都快过不下去了。柯举期瞧见孩子不见了竟然半点不着急,如果不是新来的县令把孩子找回来,他恐怕干脆把孩子当做从来不存在吧秋兰姐,你干脆向柯举期商量商量,离开吧” 杨秋兰道“晴妹妹,事情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不是我不想离开,也不是柯举期想让我留下。相反,我们恨不得对方在面前消失,永远不出现才好就像当初我和他不得不成亲一样,我们现在也没有办法” “秋兰姐,我真弄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问柯举期拿一纸休书难道还不够吗柯老爷已经过世这么久了,你和柯举期明明两看相厌,为什么不和离然后离开来苏,到别的城镇去生活。” “和离柯举期哪里可能与我和离在他心里,我就是那个阻他姻缘,导致他心上人嫁给别人的坏女人,他怎么可能和我和离你以为我没有想过离开来苏我爹娘现在的身体怎么经得起路途的劳累还有小熹,我要怎么和小熹解释她在柯府里虽然不受待见,说出去怎么也是柯府二小姐。到了其他城镇别人会怎么看她会不会说她是没有爹的孩子在背地里对她指指点点她还小啊” “那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拖着吧,这样子太痛苦了哎,造化弄人如果不是柯老爷当初荒唐的决定,你们早就各自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再等等吧,再等等我有感觉,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机会我要想一个两全的办法” “我知道了。秋兰姐有什么地方用得上我,记得和我说一声。唉,我去看过小熹了,手臂上青了好多地方,那些人贩子真是可恶还有秋兰姐另外那个你准备怎么办不是我说,他其实挺乖的,比起柯靖嵩那个小魔王好太多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看着他,我心里就不舒服,忍不住生气看着他,我就想起柯举期的父亲。想起他如何逼我嫁给柯举期,想起他如何拆散我和李大哥,想起他迫我和柯举期圆房这不怪我,怪就怪在为什么他与柯举期的父亲如此相像。恐怕连柯举期也是这么觉得的。” “但是怎样都好,他也是秋兰姐你怀胎十月掉下来的一块肉上一代的仇,不该让他来担吧刚才我也看了看他,他似乎在发烧呢” 门内发出一阵窸窣声。片刻杨秋兰喃喃道“是啊是啊晴妹妹说的没有错,也许是我魔障了” 接下来便是女子之间的念叨,没有什么可听的了。唐申直起身离开,到蓄水的水缸旁用木盆装了点水搬回房。他走的很艰难,双腿止不住发抖,却走得极稳,不思退路。 凡世里许多事情是禁不起细细推敲的,何况重来一遍杨秋兰也好,柯举期也好,白香也好,曹简也好,哪一个在自身的利益面前不是撕去了所有美好的伪装又有谁可以说为了自身利益着想是一件错事 唐申以手帕沾水敷在额上,静躺上床榻。 对于柯府将要发生的一切,他不想去阻止或者改变。解释多了或许会让人觉得虚伪,简单地描述,就是如果柯府不遭受变故,他就不可能到唐家堡去。不到唐家堡去,“柯靖闻”就永远只是“柯靖闻”。他名唐申,从更名那一刻,就只是唐申。 柯府中人,也担的起一句自作自受。嘴里不住埋怨世事无常,不想到底是谁不愿意看清楚事实、谁自欺欺人。所谓动物的慈悲,在他第一次任务将匕首刺入目标的胸口时就尽数被他抛弃。那个时候的他看着跪倒在他脚下丑态毕露不住哀求着,希望以高官厚禄来打动他的朝廷一品官员,忽然就明白了,没有谁比谁高贵。 重生之后,他想了很多。想着往后的计划,想着哪些是可以更改的、什么没有必要更改,哪些人是对他有帮助的、哪些人可有可无思前想后,都不如方才那一个梦境,教他生生惊醒,大汗淋漓。 这个惊,为的倏然自心底升起的自惭形愧。不知往日哪位大贤曾经说过,一辈子都在算计别人的人,就算取得最终的胜利,也是个可怜的人。唐申觉得这句话很对,再对不过了。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能够作为一个平凡人与罗谷雨相识相知奈何,人心即江湖,想要天命我主,他就无法随波而逐。这样在尘世中沾的满身泥泞的他是否有资格回应罗谷雨罗谷雨对外人说道他的好,可知他是如何为罗谷雨的敢爱敢恨,心生艳羡。 唐申将额上毛巾换了一面,闭眼。天晚了,他的身体需要休息。明早起身便要开始重习基本功。 如果可以希望不要梦到罗谷雨越是美好的东西,往往越容易叫人沉迷。纵然虚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捌.锦瑟忆中 清晨,唐申盘腿坐在榻上修炼内功,忽闻房门被推开,扭头看去,是杨秋兰。杨秋兰穿一身素色麻衣,收拾的很是俐落,手里拿着一个碗,里面装了两个馍馍。她的表情很别扭,明明带着满满的不情愿,偏偏还要勉强扯着笑脸“闻儿怎么起的这么早还有没有发烧昨天是娘气坏了,不该把气撒在你身上,闻儿可怪娘” 唐申摇头以应,又见杨秋兰将碗捧到他面前,犹豫了好久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闻儿乖,娘带小熹到铺子里去,你好好呆在屋里,饿了就吃馍馍好不” 唐申点头,接过碗,并未就杨秋兰只带柯靖熹离开而露出任何不满。柯靖闻个性本就内敛,纵使心底委屈、妒忌也不会说出来,一直表现的十分乖巧,故而杨秋莲看不出唐申与以前有什么不同。其实也正是这种乖巧,让杨秋兰越发不重视柯靖闻的想法。 柯靖熹从门外跑进来扑入杨秋兰怀里,把小脸搁在杨秋兰的肩上,冲唐申笑“哥哥哥哥小熹要和娘一起出去哦哥哥有没有什么想要吃的东西,小熹会让娘带回来的” 杨秋兰的目光触及柯靖熹就变得温柔“哎哎,咱们小熹长大了呢,都会关心哥哥了。” 柯靖熹嘟着嘴道“小熹本来就不小了啦娘我们快走吧快走吧,小熹好久没到娘的铺子里玩儿了” “好好好”杨秋兰抱起柯靖熹往外走,到门边又想起什么,转过头对唐申道,“闻儿,院里的水缸快见底了,你记得打水把它装满,还有地也得扫扫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果然是会撒娇的孩子才有糖吃。见过柯家两兄妹的人无一没有这样的疑惑,柯靖闻与柯靖熹是双胞胎,性格为何这般截然不同不明事情由来的人,相比于沉默内敛的柯靖闻,自然更喜欢天真娇憨的柯靖熹。于是渐渐的,沉默的人愈加沉默,讨人喜欢的人愈加讨人喜欢。柯靖闻对自己这个妹妹持有的情感也相当怪异,一方面喜欢她对他的依赖,被她时刻记得他而感动,一方面又嫉妒她受杨秋兰宠爱,为杨秋兰的偏心失落。 就是如今,唐申对柯靖熹的感觉也很怪异。在刚才柯靖熹与杨秋兰两句话的互动中,他发觉柯靖熹总是有意无意地阻拦杨秋兰对柯靖闻的接触,将众人的视线集中到她自己身上柯靖熹常把“哥哥”挂在嘴边,处处表现出对“哥哥”的关心依赖,但在昨日他受杨秋兰诘难的时候,她全然没有一点想要帮助他的意思,如果那微弱的一句“不是哥哥的错”也算是帮助的话 孩童初生之时是一张白纸,时间久了便会被经历的事情、周遭的环境,染上各种不同的颜色。柯靖熹同柯靖闻打小被忽略的经历一样,没有可能不加引导就造就出截然不同的性格。除非选择不同。柯靖闻选择了以沉默来应对,所以越发没有存在感。而柯靖熹选择了用娇憨表现来重新得到关注,所以越发讨人喜爱吧跟随杨秋兰久了以后,面上不显,心里难免染上对柯靖闻这个哥哥的轻视,渐渐地言行就不再顾及柯靖闻的感受。 小儿何辜,谈不上对错,依世俗眼光改变自己仅仅是下意识的习惯罢了。 唐申看了眼手中碗,拿起一个馍馍慢慢嚼起来。馍馍干硬,在嘴里咬着,半响竟吃出一股血腥味,唐申便把碗放下,准备到屋外练基本功。哦,还有打水扫地。柯靖闻或许会为杨秋兰不带上他而暗自郁闷,唐申倒觉再好不过。否则他要用什么理由去解释他“怪异”的行为和变化 双腿尚且有些发麻,却不影响唐申在院中扎起马步。唐家堡弟子日常训练中有一项专门针对弟子承受能力的训练,众所周知一旦身体受伤,伤处传来的疼痛就会令人的行动有所顾忌,各方面能力大幅度下降。要想作为一名优秀的杀手,光凭时刻保持冷静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在疼痛中依旧能清晰考虑的头脑。唐申无疑是这项训练中的佼佼者。 又说基本功一般包括手、肩、臂、腰、腿、桩的练习,各人依照各人资质或者修炼方式有所偏重。像是唐家堡弟子以绝伦轻功和暗器出名,不论身法还是手法都很重要,提倡的是全面发展。唐申本身气力不足,肩功这方面只需做俯卧撑便好,其他与身法有联系的发展腿部柔韧性、灵活性和速度力量等的腿功,反映身法技巧关键的腰功,提高腿部肌肉力量、从而使功架更符合规格要求的桩功,和与手法有联系的手功,都必须花时间练好。 其中最为重要的莫过于手功。因气力缺憾,唐申做不到一击必杀就会面临目标的还击,手功基础是否扎实直接决定了他的命中能力和生还几率。再者,还有什么比手的灵活度对使用暗器的杀手来说更重要 这些姑且不谈,武艺是日益累积起来的,绝非一日可以成就。他的身体年纪尚小,每种基本功练习半个时辰已是极限,每次练习后必须休息几刻钟,让身体不至于因过于频繁急切的训练而损伤根基。 待他将半套基本功练下来,时辰将近晌午。他挪着酸软疲惫的身体,拿了水瓢舀着凉水,正准备泡一下那几个可怜的馍馍当做午饭,门口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 “闻少爷。” 唐申循声看去,一个手里提着食盒、头发斑白的的男子健步走来,将他从水缸前的木凳上揽了下来,不赞同道“闻少爷怎么能站这么高呢,要是不小心摔着了怎么办” 不站高,他如何舀水唐申看了眼跟他个子一样高的水缸,抬头对上男子目光,嘴唇动了动,道“简叔。” “哎。”曹简揉了揉唐申脑袋,把人拉到台阶上坐下,然后将食盒放到地上打开,嘴里不住道,“闻少爷,您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昨天我摸着您额头感觉有些烫,还担心您会发烧。现在现在看您身体无恙实在太好了。” 食盒打开,里面用几个小碟子装着精致的菜肴。 曹简笑道“简叔特地从厨房给您带了午饭,您快吃吧。” 唐申若有所思地执起曹简递过来的筷子,面不改色地在曹简注视下用饭。 曹简的准备从这个时候已经开始了啊。曹简柯府总管的名头好听,也改不了他是一个签了死契、生死都由柯府家主决定的奴才这个事实。曹简的确偶尔会给他带饭食不错,但记忆中都是热过的残羹冷炙,绝不可能像现在这般精致。否则被白香知道了,她才不会管这人是给她洗衣扫地的仆从还是柯府总管,直接叉腰指着人的鼻子骂一顿把人赶去哪里做粗重活,然后跑到院子里将柯靖闻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羞辱一顿。重点是,不论白香教训的是柯靖闻还是曹简,柯举期全然不会费神留意,也就造就了白香愈加嚣张跋扈的作态。 曹简叹了口气,看着唐申的眼神好像透过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喃喃道“当初我和老爷两个人年纪还小时,受老太爷一房妾室为难,也像闻少爷您这样吃不到什么好东西。那是餐餐吃的干馒头泡水,喝的水面上只有两根青菜的汤老爷没有读书的天分,在他几个兄弟里头是最不得老太爷青眼。但是老爷经商的天分很好,最后还是斗赢了其他兄弟坐上了柯家家主的位置没想到啊,没想到得了这么一个不孝子” 直觉告诉唐申,曹简这些话中蕴含的信息量很大。“不孝子”这三个字,完美概括了柯举期在曹简眼里的形象,同时透露出曹简心中的不满。何谓不孝惰其四肢,博弈好饮酒,好货财,私妻子,从耳目之欲,好勇斗狠,是为不孝。若这两个字从自幼跟随柯老爷的曹简嘴里传出去,柯举期必然声名扫地,一辈子在其他世家弟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也许这就是不久后,曹简将柯府以及柯府名下所有店铺变卖,带着得来的财产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的真正原因。“上辈子”这个时候他发着烧在床上躺着,似乎错过了很多东西 唐申停下筷子,眨了眨带着三分好奇的眼看着曹简,开口道“简叔,似乎从来没有听府里人提到过祖父,你能不能和我说说我和祖父长得很相似” “闻少爷从哪里听来您和老爷长得相似这么一说您与夫人长得相似才是。”曹简有些唏嘘,“夫人当年可是隔壁永容镇出名的大家闺秀,成年后上门提亲的人据说都要把门槛踩平。后来与去永容镇办事的老爷相互一见钟情,不久就成亲了,可惜红颜薄命但您的性格和老爷倒是再相似不过了” “简叔知道的真多。”唐申弯了弯眉眼,“那,我娘和我爹是怎么认识的,简叔应该也知道吧” 曹简的脸色如唐申意料之中那样阴沉下来,将目光投入院中,沉默半响,道“既然闻少爷想知道,我也不瞒您杨夫人与期少爷的婚事,是夫人与老爷定下的。” “杨夫人的母亲是服侍夫人多年的丫鬟,夫人待其如同手足姐妹。夫人出嫁之前,不忍其嫁与其不喜欢的人,便做主为其赎了身还其自由。后来几番转折,夫人怀了期少爷后,在县城遇到了杨夫人的母亲,一时兴起便指腹为婚,过后回到来苏后也不曾与其有书信来往。没有想到待期少爷及冠后,老爷巡视店铺生意途中发现当年与夫人指腹为婚的杨夫人的母亲老爷这个人,总说做商人的最讲诚信,既然指腹为婚就不能反悔,也不嫌弃也不在意身份的差距,向杨夫人下了聘书。” 曹简咬牙“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想当时杨夫人的父母欢天喜地收了老爷的聘礼,老爷用大轿热热闹闹的把人抬进府里头,最后竟然闹出个新娘一脸大义凛然让老爷不要为难她父母、是老爷逼着她嫁给期少爷的笑话我曹简活了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闹心的事情老爷当场就差点被气的昏过去” “期少爷也是个不争气的。老爷请了镇上最好的先生教他读书,开始的时候期少爷也挺规规矩矩,不时和同僚到风月场所去瞎胡闹,老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科举那年,也就是定亲那年,老爷本想先把婚事定下来,好叫期少爷安心科举。哪里想到期少爷公然反抗老爷的决定,说要迎娶一名青楼女子为妻他这是让咱们柯家面子往哪处搁啊老爷不许,连夜将那名青楼女子送到乡下去给人当媳妇,期少爷得知后,科举考砸了不说,还处处违逆老爷甚至连成亲的礼堂都是老爷叫人把他押着才进去的” “老爷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没有读书天赋,靠的是行商支撑起柯家,其他世家在背后戳着他的脊梁骨说柯家书香世家之名名不副实。老爷养了期少爷二十几年,他不但没有为报答老爷考一星半点功名来光耀柯府,反而愈加颓废,沉迷于寻欢作乐,连半点府中内务都不管” 曹简冷哼,眼中除了怒其不争和失望,还有别的什么“柯府迟早有一日败在他手上与其” 戛然而止。 唐申眨了眨眼,颇是无辜。 曹简握拳清咳两声,为了掩饰什么道“人老了,就爱回忆往事,难为闻少爷听简叔唠叨了。闻少爷有哪里不爱听的,就当简叔说的笑话就好。简叔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这就要离开了,明日得空再来寻闻少爷好不好” 唐申点头,似懂非懂道“好,简叔慢走。” 曹简得到回答,忙不迭离开,为自己不小心说漏嘴懊恼。当然他不是担忧柯靖闻听到了会作它想,怕就怕在隔墙有耳。 唐申看着曹简远去身影,脸上表情褪去,再度恢复平静冷淡。 曹简所说的,与杨秋兰所说的,是全然不同的两个版本。事情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 唐申站起身,活动活动手腕脚腕,准备进行下一轮基本功训练。 空闲之余,稍微了解一下以前不曾留意的事情,也是一件很好的消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玖.锦瑟忆下 唐申在打水归来的路上。由于脑中对柯府布局记忆的模糊,他兜兜转转好几圈才在西南角的厨房前找到水井所在。后又在自己身高不够碰不到井上轱辘、力气不足以提着整桶水走完厨房到小院的路等等这些小问题上花了点时间,闹到如今已是酉时。 唐申本提着水桶走的好好的,花园对角行来数位华装妇人,远远瞅见他就笑呼“唷那不是柯家大公子嘛,怎的做这种下人的活儿怪可怜的” 有人应和“是嘛,谁让人家摊上个好姨娘哩没让他洗衣刷碗算是好的了” 她们口中的“好姨娘”白香就站在她们中间,脸色难看,阴阳怪气道“姐姐们倒是好气度,待哪天自家夫君将外头的私生子带回来,希望各位姐姐还记得今天的话啊。” 不得不说白香这句话一下子将在场的妇人得罪个透。要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们几人能被邀请进柯家,她们的夫君自然跟柯举期相交不浅,而柯举期又是个自诩风流的人物,她们的夫君定然不差。找女人是其次,哪个有钱男人不偷腥怕就怕在某天有人带个私生子上门来分家产,那才是她们绝对不能容忍的。 白香只是个姨娘,除了柯举期没有背景可以依靠,在这群妇人中几乎是处于最底层,她们讥讽起来完全不留面子。 “那是那是,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现下可怜柯家大公子没人疼没人爱的,怪只怪他挡了某人的路喔哎哎,我说姐妹们,怎么说人家将来也是柯家家主呢,指不定我们以后还要多多仰仗他。这锦上添花,是断断比不上雪中送炭的,还不趁现在好好巴结巴结他” “妹妹说的是呢。”众妇人笑,其中一名橙衣妇人冲唐申招手,“柯大公子,快叫姨好好疼疼你来” 唐申并未理会,径直往远处去。橙衣妇人见了,脸色微恼,对身旁丫鬟道“去把他拦下来” 丫鬟快跑几步挡在唐申面前,俯视这个不到她腰的男孩,一脸轻蔑道“我家夫人好心叫你,你听不到吗” 众妇人趁这个时候堵住唐申后退的路,橙衣妇人笑吟吟地用扇子遮住半张脸“怎么能这么无礼呢还不给未来的柯家家主赔不是” 丫鬟把嘴一撇,随意欠了欠身,道“柯大公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半点诚意也没有,却惹得众妇人咯咯直笑。 白香面如锅底,手指绞着锦帕,厉喝“这里可是柯府,你们别太过分” 说完狠狠瞪了唐申一样,对身边丫鬟道“芷晴,让小厮将那不识好歹的小蹄子给我拎走管教管教一个小小的奴才,竟然在我柯府做出这种不敬主子的事情,该说有怎样的主人就有怎样的下人,还是说狗仗人势” “好的,白姨娘。”芷晴快步走过去,揪过丫鬟的手臂,企图把她从唐申身前拉开,两个人拉扯起来。 “你敢”橙衣妇人被气的一个倒仰,不甘示弱地反击,“白姨娘好一张厉害的嘴巴在这里装哪门子贤惠谁不知道柯家白姨娘为人刁钻刻薄,处处针对正室更是恨不得大公子快快消失,好叫自己儿子继承家主位置呢哦,我差点忘了,咱们大公子可是才带着妹妹死里逃生跑回来的啊,不知道大公子有没有去问问那些人贩子,是不是你白姨娘串通他们来拐走你和你妹妹的” 唐申本想抬腿就走,听到这话,顿了顿,转过身面对白香。白香气的直发抖,捏着手帕的指尖都泛白,恨不得直接上前扇那长舌妇耳光“含血喷人我白香是那样的人吗你这是污蔑” “是不是污蔑那就只有老天爷知道了。”橙衣夫人拿着扇子作漫不经心状,“毕竟凶手又不会说自己是凶手。柯府大公子,你说对不对” 白香听到妇人假设的时候,她的神色和动作流露出来的是愤怒不是慌张。所以唐申可以判断,白香与此事无关。得到这个答案就足够了。他没有兴趣搀和到这些人的争斗中,这对他毫无益处。 唐申回身走出两步,前路又被橙衣妇人的丫鬟挡住。那丫鬟明显是个厉害的,几下就推倒芷晴,叉腰拦着唐申,道“柯大公子,你还没回答我家夫人的问题呢。柯家是书香世家,难道柯家长子连敬老爱幼都不懂吗” 橙衣妇人掩唇大笑“都说了柯大公子没爹疼没娘爱,可怜的很呢昨日才虎口脱险,今个儿谁就迫不及待把姐妹们叫来看戏,柯爷全然当他不存在依旧吃喝玩乐,又哪里会有人教他什么是敬老爱幼呢” “苏涞你够了”白香叱道,“拿一个孩子说事很有趣、很威风吗你信不信就算夫君再不喜欢他,也不会许你拿我柯家的事情说三道四” 那叫苏涞的橙衣妇人不屑撇嘴“唷,白姨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能替柯爷做主戏班里头的角儿出身攀上柯家这棵大树就罢了,还敢给我们摆脸色甭以为你比杨秋兰那个商贩儿好多少哼,也不晓得柯爷是怎么想的,常年混迹风月场所不学无术,娶个商贩儿做妻子,再拿个角儿做妾室还让她掌了主母的权” 白香面露讥讽“呵,苏涞你觉得你夫君又能好到哪儿去哪次夫君叫他出去耍,他会听你的挽留再说了,我夫君就是娶商贩儿、纳戏角儿,也不要你。是不是让你伤心了” 白香旧事重提,这一脚可谓快准狠地踩在了苏涞尾巴上,让苏涞当场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我说的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当初是谁要死要活非要嫁进柯家,知道夫君娶了杨秋兰气的大闹婚宴,在场的人都明白得很不是吗” “你”苏涞憋红了脸,周围知情的人都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令她又羞又怒,“好好,白香你好的很说我拿孩子说事无趣,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别人提到这件事揭穿你险恶用心居心叵测的人到底是你才对吧柯大公子,你难道不觉得所有事情都是这个待你刻薄的女人策划的吗” 拦住唐申的丫鬟应和“我家夫人说的没错,柯大公子可要好好想想这些年白姨娘是怎么对待你们的” 话没有说完,“哗啦”一下被浇个透心凉。这种出乎众人意料的发展让围观的人全部惊呆,愣愣地看着唐申提着空掉的水桶绕过丫鬟,快步离开。 他的地尚未清扫,距离杨秋兰归来不剩多少时间,没有空与她们演这出闹剧。不过,他还是头一回听别人提起白香从前的身份,也是今日方知白香是戏角儿出身。难怪柯举期将主母权利都交给了白香,却绝口不提休了杨秋兰扶正白香的事情,毕竟一个大户人家子弟无论再不靠谱,也不敢做出这种丢掉面子的事情不对,曹简提到过柯举期在与杨秋兰成亲前想着甚至要求迎娶一名青楼女子为妻,现在不过换成戏子,柯举期不该会怕丢脸那就只有白香在柯举期心中,并不像他表现出来那样重要的可能。 柯举期这个人甚是薄情白香与同别家夫人斗得这样辛苦,到头来定想不到,她在柯举期眼中不过尔尔吧。 唐申回到小院,刚站稳脚跟,一人迎面飞扑过来,把他撞得连连后退,差点下意识转身把人摔在地上。待他站住了定睛看是柯靖熹,堪堪将击出的手掌收回,立马迎来柯靖熹的扑腾嬉闹“哥哥、哥哥,小熹和娘亲提早回来了,哥哥高兴吗哥哥我和你说,小熹在街上遇到了阿宝哥哥,阿宝哥哥给小熹买了糖葫芦,还和小熹玩呢可惜哥哥没有去,不然就能吃到又大又甜的糖葫芦啦” “” “嘻嘻,哥哥拿着水桶是去打水了吗小熹也来帮哥哥的忙哦”柯靖熹说着就扒拉过唐申手中水桶,牵着他的手往外蹦。 在院中笑看的杨秋兰怎舍得让柯靖熹去做重活,忙把人叫住“小熹快回来,水缸里的水差不多足够了,不用再打了。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乖乖过来吃饭。” 柯靖熹扁扁嘴,把水桶放到一旁,继续拉着唐申的手蹦到杨秋兰身边“娘亲小熹明天也要和娘亲一起去铺里头玩,可以吗” “当然可以。”杨秋兰摸了摸柯靖熹脑袋,将两人带进房中。桌上已经摆好一荤两素三碗白饭,三人不多言,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礼节,坐下便开始用餐。 柯靖熹还不能熟练地运用筷子,每次夹菜都要掉到桌上一两次,眨巴着眼睛很是无辜,吐着舌头说都是筷子的错。杨秋兰好笑又无奈,最后干脆替柯靖熹把菜都夹好。一番母女情深过后,杨秋兰看唐申坐的端正,执筷子的姿势十分标准,心底升起怪异,似乎看到了某个同样食不言寝不语,极为注重规矩的人。她抓着筷子的手一紧,撑起笑脸夹了菜放进唐申碗中“闻儿今日辛苦了,多吃点菜,别老顾着吃饭。” 唐申点点头,桌面上蜡烛燃起的烛光投在他半边脸上,另外半边则陷入昏暗,朦胧的看不真切,只道他一双眼散着黑珍珠般的光泽。 杨秋兰忽然嘴里发干,觉得眼前这个人有哪里非常奇怪,直觉告诉她自己此时此刻必须说些什么,否则 “娘亲小熹要吃那个,娘亲给小熹夹嘛”柯靖熹的声音将杨秋兰心里怪异感觉全部打散,杨秋兰伸手给柯靖熹夹了菜再看向“柯靖闻”,他低着头,与往日无异。 杨秋兰松了口气,暗暗想自己应该是太累了,以至于出现了奇怪的错觉,定了定神道“闻儿,吃完饭把碗洗了,娘要烧水替小熹洗澡。” “嗯。”唐申应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拾.旧风起上 经过正月初一祭祖扫尘的忙碌,正月初二就是各户人家相互串门的日子。身为来苏镇头号世家的柯府从晨时开始,上门的客人就络绎不绝,其中最早的还要数上任已有数个月的钱知县。钱有财凭着从人贩子手中救出柯家长子长女的恩情为起始,暗中派人四下打听柯举期兴趣以便投其所好,迅速与柯举期拉好关系。如今钱有财和柯举期已经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并且在柯举期的引导下与各个世家之人结识,达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相比于钱有财那处的左右逢源谈笑风生,钱多宝呆在花园里感觉分外无聊。他托着下巴坐在走廊台阶上,捂嘴打着哈欠看花园里穿着各异的孩童在互相明嘲暗讽地较量,心里实在觉得好笑。有人瞧见他身后没有跟着丫头婆子,但是脖子上的玉锁和身上的衣服款式在来苏从来不曾见到过,便带着仆从凑上前去,昂着下巴问道“喂,你是谁怎么以前没有见过你随便坐在地上不觉得脏得很吗” 钱多宝弯了弯眼,回答“你已经是第五个这么问我的人了。我叫钱多宝,我爹是县令钱有财。” 来问的人听了钱多宝的回答,想起自家父亲吩咐过要给这任县令一个下马威,便把本来就抬得很高的下巴又抬高了点,道“我是刘家的嫡子刘意,你知道我爹是什么人吗” 钱多宝打着哈欠“知道。你爹是刘柏,你们刘家在来苏是排名第八的世家,虽然说是第八,其实总共也就十二个世家而已。你们家祖上出过两个举人,门下商铺多卖衣料,在第二世家何家的打压下勉强经营着。如果不想办法解开这种困境,很快十二世家就要变成十一世家了。” 来人没有想到自家事情钱多宝这个外人这样清楚,而且毫不留情地加以评论,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半天说不出话,扭头就走。 钱多宝切了声,继续观察花园里的人。他爹吩咐过他,除了柯家、何家、姚家,别的世家的人与他说话他都可以不必搭理。自从到这个偏僻的小镇来,他就感觉这里的人和他们西安的人不一样,特别是那些顶着世家名字的同龄人,个个都一副眼高于顶,我和你说话是你的荣幸的样子,让钱多宝十分郁闷,也绝了和他们相交的心思。 钱多宝就不明白了,他们到底有什么好骄傲的西安的人啊、房子啊,都比这里多得多了,也没有见平日里跟他一起玩的伴儿有谁是这幅模样的。果然是不同地方的差异吗 钱多宝正郁闷,不经意间瞥到从他身后不远处走来的人,眼里顿时放光,扭身就招手道“阿闻” 谁知道动作幅度太大,惊叫着就侧着身子摔在地上,“吧唧”一下恰好掉在来人面前。钱多宝半个身子都摔麻了,哀叹一声,可怜兮兮朝扎着马尾、一身藏紫色的柯靖闻伸出手“阿闻拉一下我呗” 柯靖闻沉默片刻,还是握住他的手。两掌相接,钱多宝发现柯靖闻的手几乎跟他家赵姨娘一样软,但是柯靖闻的力气却大得很,手肘一折就把他整个人拽起来,连腰都不带弯的他有些惊奇地捏了捏柯靖闻手掌,抬眼才后知后觉这个在爹爹消息里面应该比他小一岁的人相对四个月之前要比他高了不少。 所有蜀中人的肤色都偏白,柯靖闻也不例外,一双眸与肤色相映显得更为漆黑。他的脸与其说是面无表情,还不如说沉静,令钱多宝不由摸了摸鼻子,有做了傻事被长辈看到的错觉。 不对,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钱多宝晃了晃脑袋,重新展开笑容对柯靖闻道“阿闻,我们都有四个月没见了呢,每次到杨阿姨铺里去和小熹妹妹玩都没见到你,你怎么不出来也不找我玩” “忙。”这一次柯靖闻倒是没沉默,只是说出来的话太过简略了点,很是敷衍。 钱多宝追问“那你在忙什么啊我们是朋友不是吗,大家在一起玩很理所当然嘛。” 柯靖闻看了他一眼,让他忍不住猜想柯靖闻是不是有点嫌弃他的话太多。于是钱多宝扯开一张大大的笑脸,耐心地等了两秒,果不其然等到了柯靖闻冷淡的回答“忙很多事。” 这跟不回答没两样吧钱多宝瘪瘪嘴,决定不讨论这个没有意义的话题,转而四处搜索柯靖熹的存在。比起柯靖闻木鱼那样打一下回应一下的个性,钱多宝还是觉得他的小熹妹妹可爱点“阿闻,小熹妹妹呢她没有跟你一起吗” “她在堂屋。”柯靖闻的回答依旧简短。 想到堂屋里聚集着一大群往身上抹了好多香粉的妇人,钱多宝就打了个寒颤,果断决定他还是呆在外头“哈哈哈,这样啊哎,阿闻出来做什么的是不是到花园里来找熟悉的人一起玩也介绍给阿宝认识好不好” “无有相识之人。”柯靖闻低头看着钱多宝拉着他的手,示意他放开。 “别啊,阿闻要去哪里带上我呗我很乖的,绝对不给你捣乱”钱多宝表示他自己一个人呆着这里都要闷的长霉了,好不容易逮住个认识的、不讨厌的人,当然要缠着叫他带自己四处逛逛才是 柯靖闻微垂眼帘,大概是在衡量事情的可行性。钱多宝见事情由回转的余地,忙竖起手掌发誓道“阿闻放心,只要你带我一起,你指东我绝不往西” 柯靖闻得到钱多宝的保证,点点头,抽出手,往前走“跟上。” 钱多宝立刻紧紧跟在柯靖闻身后,不忘多问一句“阿闻,我们去哪里” “一会不论看到什么,不要出声。”柯靖闻避重就轻,领着钱多宝顺着走廊一路不停的走。半盏茶后,他们走到了尽头,届时周围已无下人影踪,柯举期左右一看,目光在地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带着钱多宝跨过走廊栏杆,进入花园树丛中。 兴许是此处比较偏僻的缘故,花园里头的树木都没怎么经过修剪,杂草丛生,让钱多宝走的有些困难,好几次都是拉住柯靖闻才没有摔倒。两人绕来绕去走了一会儿,耳中忽然传来谈话声,引得钱多宝对似乎早有所料的柯靖闻投以诧异的目光。柯靖闻不在意钱多宝心中想法如何,把人拖到一座不大的假山后坐下,敛息静听。 那是三个男子的声音,身影被树木挡的差不多,全然看不清,只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呵呵,曹兄和姚兄的提议,钱某并不是不心动。只是,两位何以如此信任曹某难道,就不怕钱某拒绝,并且将你们的计划泄露出去” “钱大人说笑了,这自然是我与曹兄认为钱大人不是这样的人。行商之人最是讲究诚信,就是交易不成功,您也不会对外泄露我们的计划不是” “哦两位何以见的钱某是商人出身” “不仅仅是简单的商人。听闻钱大人自西安而来,呵呵,以曹某看,钱大人怕是西安六大皇商之一的钱家出身吧。” “哈哈哈,果然这姜,还是老的辣,没有想到曹兄竟然看出了钱某的来历。惭愧惭愧,世道如此钱某也不必隐瞒,钱某正是钱家不孝二子。因为多年来游手好闲,被兄长责骂,便拿了钱买个官当当,总好过一事无成罢了。” “钱大人客气了。既然钱大人是皇商钱家的二爷,那就更该同意我和曹兄的建议不是” “嗯此话怎讲” “呵呵,这很简单。想钱大人花了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买这个官,定然不会屈与这么个小小的县令之位不是钱大人心中定然有一个更高远的理想,譬如昌川知县,譬如渝州郡守。钱大人说是不是” “曹兄甚是懂我。不过,这又与二位的计划有什么联系呢” “钱大人糊涂了。您想啊,这要成为郡守,始终要付出一点代价是不是您就舍得手里头银子只进不出除了银子,您还要做出点业绩是不是待您掌控了来苏的大部分商业,整个来苏还不是您说了算您只要现在花一点点银子,回报可是现在的十倍、百倍呢” “姚兄此言在理哎,姚兄,钱某却是疑惑,曹兄就不说了,你为什么这样积极与这件事呢你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姚代墨哪里敢和钱大人争呢不就是希望钱大人飞黄腾达之际,顺便提拔提拔姚某罢了。比如等柯家倒了,这第一世家的名头” “哈哈哈,好好好。只要计划能够成功,钱某定将姚兄捧上来苏第一世家的位置。” “这么说来,钱大人是同意了” “当然我们三人可以各取所需,有利无弊,为何不同意” “那我们就” 三人的对话眼见就要结束,林中想起凌乱的脚步声,有女子声音响起“柯老爷,请您自重” 一时间,不论假山后的柯靖闻和钱多宝,还是林中达成了什么协议的三人,都吃了一惊。柯靖闻当下捂住钱多宝的嘴,抱着人就地一滚,滚入假山后的矮树丛里。两人身影刚没入树丛,就可以从树枝间隙中可以看到三个人飞快跑到假山后躲藏起来。这让钱多宝咂舌,差点就被人逮住了。 脚步声继续靠近,一男声急切道“黛儿,你为何如此冷淡我这些年来从未忘记你哪怕一分一秒啊当年、当年都是我爹逼我的你别怪我好不好,原谅我好不好” “柯老爷您在说什么我不是什么黛儿,我叫赵莺,我家郎君是钱大人” 钱多宝发出一声惊呼,因被柯靖闻捂着嘴才没有闹出多大动静,强压下心头不安仔细听下去。 “黛儿你就别骗我了好吗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容貌一模一样的女子呢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是我伤了你的心,是我混账可我没有办法啊,我不得不跟杨秋兰成亲啊我想逃,可是爹那锁把我关在屋里,直到拜堂的时候才将我放出来,还派人一路压着我到大堂去我真的没有办法啊,等第二天我派人去找你,他们都说你被人赎走了我找了好久好久,现在都没有停止过我纳白香为妾,也是因为她的眼睛长得像你罢了。黛儿,都是我的错,我求求你原谅我吧” 女子的惊呼传来,然后是清脆的巴掌声“别碰我我、我不是什么黛儿,柯老爷您真的认错人了” 再是“噗通”一下膝盖碰地声,男子哀呼“黛儿,你打吧,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可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从来不曾忘记啊不论是那日河堤旁你撑着伞回眸一笑,还是你坐于高阁上抚的那曲绿腰,又或者你为我描样裁衣、与我倾诉你的孤苦无奈,我从来不曾忘记” 兴许是情到深处,男子的声音嘶哑悲切“黛儿,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你可还记得只要你能回到我身边,什么杨秋兰、什么白香,我可以全部休掉,孩子我也全部不要” “柯老爷快快起来、快快起来我真的不是您的黛儿您要是不行,不如随我到钱大人哪处分辨个明白好吗求您别这样这种地方不见半点人声的,我怕” 女子说道后来有些哽咽,男子便慌忙道“黛儿莫哭,你这一哭我心都要碎了我本意不是到这种地方来,只是我如何唤你,你都都不加理睬越走越快钱大人是吧,我立刻带你离开此处去寻他” “赵莺多谢柯老爷了”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假山后的三人站直身,好是一阵子就有人笑了“看来,我们有更好的方法。” “嗯钱大人的意思是” “呵呵,古来最难消受美人恩啊想不到我们柯老爷还是个痴情的人儿” “柯举期此人,怕是除了所谓的一往情深,就没有其他特点啰白瞎了柯家老爷子的一番教导,曹兄你说是不是” “哼,此等不孝子,曹某定叫他尝到苦果” “此还需从长计议,以保万无一失。曹兄、姚兄,我们还是快些回到堂屋,以免有些人要找我们找不到啊。” “钱大人说的是。” 三人交谈声消失后半柱香,柯靖闻才松开捂着钱多宝嘴巴的手,与他一同站起身拍掉身上草屑。 钱多宝有些纠结地皱着眉,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刚才那三个人” 柯靖闻双眸漆黑如墨,深邃如夜,倒映不出半点光亮,淡淡道“你会知道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拾壹.旧风起中 唐申与钱多宝并肩走在回堂屋的路上,两人都在思索刚才的所见所闻。 唐申从被杨秋兰领到堂中开始,一直有留意曹简的动向。发现曹简与钱有财和姚代墨三人说了几句话后,便有意识地朝人少的地方走,他远远缀在他们身后,欲弄清楚事情的走向。遇到钱多宝是个意外,他身边没有跟着大群仆从很是出乎唐申意料。带上钱多宝却是有所图谋,假如窃听不慎被发现,他可以以此为借口搪塞过去,毕竟在别人眼里,他们只会是玩耍间不小心闯入的孩子。两个孩子能弄明白他们所说的话吗两个孩子又能起多大风浪呢 除了大致知道曹简与钱有财、姚代墨暗中协议了什么,且曹简针对柯家的行动正式开始之外,唐申还从三人谈话中得知钱有财是皇商钱家子弟。并且后者的信息量,远远要比前者大。 唐申不认为钱有财嘴里说的“随便买了个官当当”这种话有几分真实,商人世家最讲究的不是诚信,是有利可图,是利益之下无朋友。钱家要是无所图,绝对不会令钱有财到蜀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担任知县。联系钱有财无意中流露出想要巩固其在来苏镇地位的急切可以推断,钱家内部必然进行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计划。 唐申甚少留意商场上的事情,这样推断的根据,来自于他以前对钱家还有那么点印象。只不过这个印象不是因为钱家本身,而是来自于唐家堡的任务书笺。那次任务,唐家堡派出了包括他在内四名一代弟子,十名二代弟子,二十六名三代弟子,一共四十个人。因为人数众多,他关于此事的记忆也比较清晰。随后他们经过数月行进、调查、潜伏,将六大皇商之中的钱家、谢家、孙家满门刺杀,鸡犬不留。 因他与另外三名一代弟子主要负责皇商本家,没有留意其他地方任务进程,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个叫钱有财的来苏县令在任务名单中。但他后来得知这次任务的委任书来自朝廷,事情就耐人寻味了 “我说,阿闻那三人里面,有一个是我爹爹吧”钱多宝的声音打断了唐申的思绪,“他们说的什么意思啊又是计划又是交易后来、后来出现的两个人,那个男的,是你爹爹吗” “嗯。” “阿闻我有不好的预感,是不是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他们还提到了柯家说柯家倒了是什么意思”钱多宝低头不安地拨弄着胸口的玉锁,飞快瞄了唐申一眼,“阿闻你知道什么对不对否则你也不会带着我专门跑到那个地方去,偷听他们说话” 钱多宝的敏锐让唐申侧目。不算这四个月柯靖熹在他耳边不断地叨念阿宝哥哥给她卖糖葫芦阿宝哥哥带她去玩,唐申与钱多宝并不熟悉,对他的印象更是一直停留在他被人贩子抓走后,强忍恐惧抛出钱有财希望人贩子放过他的时候。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这么小年纪就会独自思考,能够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虽说唐申并未刻意隐瞒意图,钱多宝能想到这个点子上已经很不错了。 可惜唐申自己也尚不清楚曹简三人的计划,无法回答、也不会回答钱多宝的问题。所以他开口道“你若想知道,何不去问你爹。” 钱多宝的表情顿时变得古怪,很快就如释重负地笑了,一掌拍上自己脑门“阿闻说得对,我进钻牛角尖了。” 唐申想了想,补上一句“说我们无意中看见,所以跟了上去。” 钱多宝愣了愣“啊为什么要撒谎啊直接问不可以吗” “你要如何解释原因” “就说阿闻你带我去的”钱多宝话说到一半,也明白过来他解释不了柯靖闻为什么恰好知道三人会谈话,而且依柯靖闻性格,若他发问,定又是被无视的下场。钱多宝扯了扯玉锁,闷闷道“撒谎是不对的啊” “你既然说是我朋友,为我说一个无关紧要的谎,有何不可” 钱多宝语塞。说钱多宝完全将柯靖闻当做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与柯靖闻不过第二次见面,哪里有什么太深的交情可是家里先生有教导他,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既然说了柯靖闻是他的朋友,他就要用对待朋友的方式对柯靖闻。说个谎什么的也不全然是说谎吧,反正爹爹平时要做什么都会和他说,爹爹不问他,他就当做没有偷听这件事情好了。 钱多宝眼睛一转,笑嘻嘻拉住唐申衣角“好啊那阿闻要带着我一起玩” 唐申微微点头。府中迎客五日,人多眼杂,他没法练功。钱多宝就是天天上门寻他闹,他也无妨。只是他记得清楚,钱多宝与他对话中,半句不离让他带着他的意思,打的莫不是借着靠近他好认识其它与他这个“柯家大公子”身份差不多的孩童的主意 是该说钱有财无所不用其极,或者说他发现了另一个与钱多宝交好的价值。 钱多宝再次唧唧喳喳说起来“阿闻阿闻,我来的时候看到柯叔叔身边站着的男孩子啦,听说他是你弟弟对不对,怎么不见你和他一起玩呢弟弟白白胖胖的,长得和你一点不像呢。” 钱多宝嘴里说着柯靖嵩,怎料拐过走廊转角就瞧见了正主。 柯靖嵩身后趋步亦步跟着两个丫鬟,他穿着浅黄色的小袄,带着婴儿肥的脸令他整个人看起来乖巧可爱。也亏得唐申没有把藏紫色衣服穿出阴沉压抑之感,否则这一对比就落了下乘。没等钱多宝打招呼,柯靖嵩就指着唐申,奶声奶气道“讨厌鬼” 钱多宝下意识看向唐申,当事人的表情并没有因此有半分改变,迈步就欲从柯靖嵩身畔走开,被柯靖嵩一个箭步挡住。 “讨厌鬼站住”柯靖嵩张开手不允许唐申往前走,仰着脸道,“讨厌鬼走开,不准到堂屋里去” 钱多宝清咳两声,走到唐申身旁,对柯靖嵩笑道“嵩弟弟别这样,到花园里去玩好不好还有,这样称呼自己哥哥是不好的,要改哦。” “你是谁,干嘛为讨厌鬼说好话我看你也不是好东西。”柯靖嵩抱着手臂哼哼,模样十分可爱,嘴里的话却不是这么好听,“本少爷才没有哥哥,他根本就是不该出现的存在柯府的少爷由始至终只有我一个少爷,娘亲说了,行商的人都属于下九流,他这种卑劣商贩女子生的家伙,哪里配得上柯家少爷的名头少丢人现眼了” 同样是“下九流”出身的钱多宝变了脸色。他天性乐观,对上听从孝顺,对下人也不拿乔,总是笑脸迎人,加以是家中嫡子,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无由来地骂过钱多宝强忍怒火,道“你是怎么说话的我看你年纪小不和你计较,你快点让开。” “我就不让,你拿我怎么样这里是我家,我可是堂堂柯家少主,我说你们不准去就不准去”柯靖嵩分毫不让。 钱多宝自认为打小随着大伯和爹爹见识的人算多了,嚣张跋扈的小公子也不是没有遇见过,却还是头一回这样霸着不属于自己的名头还理直气壮的男娃娃当下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干与柯靖嵩对瞪。 唐申不与柯靖嵩争斗,见柯靖嵩坚决不让路,转身便走。这干脆,让对峙的两人都愣了。钱多宝看看唐申又看看柯靖嵩,急忙追上,等走得远一些才小声问“阿闻,他这么说你你都不生气吗” “为何要与他生气。” 钱多宝全然不能理解唐申的平静“他不但说杨阿姨坏话,还埋汰你啊我原以为有个弟弟挺好的,我之前看到他的时候他明明很乖巧啊,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 “柯府这些事情外面已经传遍了,你如何不知道。” 钱多宝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飘忽“呃知道是知道可是亲眼看到跟听说完全不是一回事嘛。” 就像外面都传柯家大公子冷漠阴沉,为兄不善,可钱多宝怎么看唐申都不觉得他有哪一点符合传言。就他所接触的柯靖闻,除了话有点短少,对人有点淡,也没有哪里不对劲,怎么就被以讹传讹成这样相比于那些老爱用鼻孔看人的世家弟子,钱多宝还是比较喜欢柯靖闻柯靖熹两兄妹。 “阿闻,我们就这样走了,不回堂屋了吗” “并不只有一条路通往堂屋。” 钱多宝默默闭嘴,忧郁地盯着地面。他自认为自己不笨,家里先生给他上课时都夸他能举一反三是经商大材,为什么在柯靖闻面前就屡次问一些蠢问题呢难道是因为今天早饭没有吃饱对嘛,肯定不是他的问题 唐申与脸色忽喜忽忧不断变换的钱多宝抵达堂屋大门,脚尚未站定,一种混合着各种不同花香的气味就扑面而来,愣是连为了任务伪装过不少女子堪称功力深厚的唐申,也忍不住止住脚步倒退三步,面色凝重。 堂屋内全是穿着缤纷、首饰各异的夫人们,放眼望去没有一个重复的。那些或尖利或温柔的声音糅杂在一块,变作不绝于耳的嗡嗡声,令门外两人望而却步。 唐申粗略扫过屋内人群,并未发现钱有财等人的身影,便拉过一名往屋内送茶的女婢问道“可有看见我父亲” “闻哥儿怎会在此方才杨姐、杨夫人还寻你来着,现在怕是带着小熹小姐到后花园去了。”那女婢低头看是唐申,吃惊道。唐申听她言语间对他颇是熟悉,仔细打量她眉眼,依稀想起这女婢似乎是白香身边的大丫鬟芷晴。且听她口音,跟每隔半个月就会深夜到杨秋兰房中的神秘女子极为相像。 “我知道了。你可有瞧见父亲” “哎,方才来的路上瞧见老爷同钱大人几人进了书房。” “多谢。”唐申道谢过后就要往书房方向去,被钱多宝一把扯住衣角。 “等等,阿闻你找爹爹他们做什么啊”钱多宝不解,“大人们说大人的事情,和我们没有关系吧说好的带我一起玩呢” 唐申顿了顿,似乎在思索如何解释,片刻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放在钱多宝手里“你会留下来知道用过晚饭,我很快回来。” 说完就转身离开。钱多宝歪了歪头,表示他果真弄不懂柯靖闻这个人,还是小熹妹妹可爱好玩些。这样想着,他摊开手掌,里面是一把点翠金簪,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唐申从赵莺身上拿走的那把。 就在钱多宝愣神之时,屋内走出一名水粉色衣裙的妇人,冲他唤道“宝儿,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快随娘来认识认识世家的小姑娘” 钱多宝塌下肩,应了声,把眼一闭,满脸视死如归地随着妇人走入堂中。 另一边,唐申小步跑至书房附近,不出所料在相隔一条走廊处便看到书房房门紧闭,门前守着小厮,于是放弃大道,换了另一条路绕到书房后,从池塘边上挪到书房窗户处,蹲下身子让池塘旁栽的两人合抱的树掩盖住自己身影,凝神细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拾贰.旧风起下 最先传入唐申耳中的,是钱有财的声音。钱有财此人,话里话外都摆出一副谦逊模样,仔细观察其眼神却能发现他的轻蔑。 “柯老弟啊,虽然你的故事令人感动,但是她是赵莺,真的不是你的黛儿。”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她们长得明明一模一样啊黛儿我寻了她这么多年都寻不着,今日看到她看到这个与她长得极为相似的女子我还以为她回来了” 就算看不到,唐申也能从柯举期的语气中想象出其失魂落魄的模样。紧接着是两声轻拍,姚代墨的声音传出。 “柯兄你就别伤心了,发生这种事情谁也不想的是不是这天若有情天亦老,我也算见证了你对黛儿小姐之间一往情深的爱,倍感唏嘘啊说起来,我见到赵莺姑娘的时候也吃了一惊,她长得真像黛儿小姐,而且同样待人温柔,同样善解人意。” “姚弟你也这么觉得吗”柯举期的声音有着惊喜和激动,“我就说这不是错觉她、她有没有可能就是黛儿,只是失去记忆不记得我了” “这这应该不可能。”钱有财回答,“赵莺跟我八年有余,依柯老弟所言,黛儿姑娘在六年前失踪,这时间对不上号啊。” “不是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相似的两人” 书房里安静下来,半响,还是姚代墨打破沉默。 “唉,柯兄如此模样,我这个当老弟的实在看不下去了钱大人,姚代墨替柯兄恳求你割爱,将赵莺姑娘让给柯兄吧” “姚弟” “这这个” “钱大人,君子有成人之美,况且您是朝廷命官,上任以来数个月为来苏做的贡献大家都有目共睹。您这样的好人,定然不舍得见柯兄为了这件事愁断了肠不是” “姚弟别这么说,这样太为难钱大人” “柯兄,你叫的我一声老弟,我怎么可能看着你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呢钱大人,拜托您,我柯兄真心想念黛儿姑娘,他对黛儿姑娘姚一往情深,即使赵姑娘不是黛儿姑娘,却也能给他个念想,不至于每每想起黛儿姑娘只能对月空叹不是代墨代柯兄在这里求你了” “姚弟你不必如此”柯举期的声音里满是感动,“既然姚弟为我做到这种地步,我又怎能退缩钱大人,柯举期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求钱大人割爱” 钱有财无奈叹息“哎哎哎,两位老弟别这样。一个女人而已,只要老弟开口,钱某又怎会不同意呢快莫要为了她伤我们兄弟感情。” “多谢钱大人以后柯家上下,定任钱大人差遣” “姚家也是,只要钱大人开口,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哈哈哈哈,老弟们太客气了,这只是钱某应该做的。不过钱某感觉赵莺可能不大愿意啊,她外表柔弱,性子其实最倔不过。要是让她知道钱某将她送人,指不定她就闹别扭,我们要想个两全其美的方式才对。” “对对,黛儿也是这样的性子纵使身在勾栏,她也是卖艺不卖身,最最倔强不过了” “所以钱大人说的对,我们得想个方法不如这样,柯兄,你就用白夫人的名头,说她与赵姑娘一见如故,请赵姑娘过来小住一段时间。接着你就用这段时间与赵姑娘培养培养感情,等赵姑娘能够接受你了,钱大人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用你们二人两情相悦为由,将赵姑娘送给你吗” “姚老弟此计甚妙就这么办” “钱大人和姚弟为我煞费苦心,柯某实在都说人生得一知己无憾,柯某有钱大人和姚弟两个知己,死而无憾” “呵呵呵,好啦,柯老弟再多礼就显得我们生疏啦。这书房闷得慌,咱兄弟仨还是到外头去喝酒的好,走吧走吧。” 等开门声起落,他们脚步声远去,唐申才顺着池塘边缘走回走廊。 钱有财与姚代墨一人唱一角,倒是把柯举期骗的团团转。本来以柯举期自认清高的性子,就是认为赵莺是黛儿,得知赵莺是钱有财的侍妾后,最多也就悲春伤秋借酒消愁一阵。指不定心里还会用“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幸福”来自己欺骗自己,绝不会放下面子开口求人。但姚代墨在旁故意引导,柯举期不知钱有财与姚代墨其实是一伙的,自然因姚代墨“义举”大受感动,为不辜负姚代墨“一片好心”,同样低头恳求钱有财,无意识中落入钱有财两人的陷阱。 只是钱有财与姚代墨这般煞费苦心将赵莺送到柯举期身边,为的是什么他们最终目的无非是瓜分柯家家产,有对柯家财政了如指掌的曹简在,商铺的变卖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所以他们唯一缺少的是 地契。 柯举期如此深爱黛儿,“黛儿”稍微用点手段拿到地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对吗。真是简单而直接的计划。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他不是喜好追根究底的人。事情的发展指向的结局他已经知晓,过程也猜的七七八八,剩下的就是等待那天的到来。 唐申回到堂屋,搜寻到杨秋兰的位置便默默走过去,如同从未离开过。 杨秋兰扭头一看,发现消失了近半个时辰的人忽然出现在身边,先是一愣,然后问道“闻儿,小熹找你找了好些时候,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不陪着妹妹玩” 这几个月来,杨秋兰在芷晴的劝解下对唐申的态度缓和不少。虽然她仍然句句不离柯靖熹,但因为唐申不再是会为杨秋兰偏心而嫉妒的“柯靖闻”,两人不起争斗,故而相安无事。 杨秋兰问他去哪里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他去了哪里,而是问他为什么不陪柯靖熹。所以唐申含糊略过,道“小熹在哪里” “在宝儿那。”杨秋兰对钱多宝甚是满意,赞不绝口,“钱家是好的,不像某些人那样眼高于顶。宝儿常常带着东西来找小熹玩,小熹也喜欢他,如果可以,我真想收他做干儿子。” 唐申顺着杨秋兰目光看去,钱多宝正和柯靖熹说话,把人逗得笑个不停,两人身畔站着赵莺,拎着帕子含笑看着他们,时不时为两个孩子递一块糕点或者半杯水什么的,果然如柯举期口中般温柔娴淑。唐申承认钱多宝是个不错的人,出身不凡没有傲气,与人亲善不失礼貌,容易和身边的人打成一片。这些恰好是他不论从前还是如今都没有办法做到的。 不是说他没有这个能力,毕竟唐家堡就有这样一项交际的训练,他为任务伪装成某些性格开朗的人亦从来未曾被发觉。但他生来不喜与他人有太多接触和交往,若为成为有很多朋友的人而不断伪装自己,太累。总有一天会忘记自己真实的模样。 若能与罗谷雨再次重逢他希望以自己最纯粹的模样没有刻意,没有讨好,没有欺骗。如果罗谷雨依旧对他产生那份心意,那么他自会许他一生一世不弃不离,无惧无悔。即使罗谷雨再无此意,他亦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心底一松,唐申在此刻才彻底确认自己的心意,决意如何面对未来。 杨秋兰自然不晓得唐申心里想的什么,她正瞅着屋里另一头谈笑风生的白香。都说柯家那些事,来苏镇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寻常百姓还会为杨秋兰而感到同情,别的世家夫人们看到的只有白香手里柯家主母的权利,哪里有心思看杨秋兰的脸色就是看到了,也不过嗤笑一句不会争宠自作自受罢了。 白香也没有自在太久,很快就有人瞧见了杨秋兰连同她身旁的唐申,吊高了嗓子道“哎呀呀,有些人呐,真不知道她在自豪些什么。说是有主母的权利吧,又不是主母,就是苦心经营再久,未来柯家还不是别人的” 堂中很快安静下来,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着大红色衣裙的苏涞身上。 兴许是柯家和何家在生意场上针锋相对的原因,白香与苏涞从来不曾对盘过,她见苏涞不厌其烦拿她的身份做题,气的直咬牙“苏涞,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苏涞掩唇笑,对她身边站着的七八岁的小姑娘道,“莱儿,去好好跟柯家未来的家主打声招呼。” 女孩在她母亲的示意下走到唐申跟前,对他笑了笑,脸上出现两个梨涡“柯弟弟,我叫何冬莱,比弟弟大三岁,你可以叫我莱姐姐哦。” 这分明是在给白香难堪屋中众人都看着唐申,等待这个倍受白香白姨娘忽视的大公子的应付。回答了何冬莱,他就会得罪白香,以后日子更难过。不回答何冬莱,他就会得罪苏涞,立刻就会被锱铢必较的苏涞从头到脚埋汰一遍。无论回不回答都是个错啊 唐申点头“嗯。” 就在众人以为大公子选择得罪白香讨好苏涞之时,他“嗯”过之后却再没有下文了,令围观众人脸上都浮现出古怪之色。这到底是回应了还是没有回应啊这柯大公子是站在白香这边,还是站在苏涞那边众人心中不断嘀咕,一时间全场寂静,你看我我看你,看的最多的还是不知道如何接下话题的苏涞和白香两人,气氛越来越尴尬。 “噗哈哈哈哈,阿闻你真是的”钱多宝反应过来后笑的眼泪都掉下来,他对唐申说话方式相对了解,更是被唐申的“嗯”敷衍过好多次,这次见别人被敷衍,乐的不行。他走到唐申身边,对苏涞和何冬莱道“呃,苏姨、莱姐姐你们别生气,阿闻说话就是这样,他没有别的意思。” 苏涞阴沉的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一点,嘴巴还是不饶人“哼商贩之子就是商贩之子,半点礼貌都没有。我看你可怜好心叫我家乖女儿跟你说说话,你还不领情” 钱多宝垮下脸,凑到唐申耳边道“这里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啊,说话也太难听了吧” “嗯。”唐申又发出一个单音节,不知道是回答苏涞,还是回答钱多宝。 苏涞把眉毛挑高,张嘴就要说话,被白香抢先“苏涞、何夫人,你可要看清楚了,这里是柯府不是何府,更不是你能够随意撒泼的地方你非要大过年的给人找不痛快吗说别人没礼貌,倒像自己多有礼貌似的,早不知道把矜持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和某些人不同,我可是名正言顺的何家夫人,看到不符礼节的还不能说上一说吗哎呀,我都忘了某些人是小家子气的,自己礼节都学不好,又哪里能教好孩子”苏涞揽过何冬莱,傲然道,“娘的乖女儿,前几日我们在太平山寺那头叫那神算子算命,他可是说你一生顺风顺水大富大贵。我们才不和这些人来往,省的让他们沾了我们的福气” “苏涞” 就在两个女人即将迸发一场大战的时候,柯举期与钱有财一行走入门。说也奇怪,两个女人看到柯举期后都不约而同闭上嘴,异口同声呼道“期郎” “何夫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柯举期闻声,先对苏涞点头,客套说上一句,不等苏涞回答,走到白香面前与她小声讲起话来。屋中再次热闹起来,众人心照不宣全然不提刚才发生的事情。苏涞站在原地无人问津,用怨毒的眼神瞪了白香一眼,然后拉住何冬莱大步离开。 钱多宝送了口气“终于走了,我以前都不知道有人可以把话说得这样过分啊,长见识了。杨阿姨在这些人中间生活,实在太辛苦了” 辛苦唐申没有侧脸看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即使看到“柯靖闻”受为难也不作表示的杨秋兰。用最公平的眼光去看,很容易得出无论作为母亲还是柯家主母,白香都远远要比杨秋兰优秀的结果。 “娘亲阿宝哥哥哥哥”柯靖熹此时才小跑过来,挽住钱多宝手臂,怯怯道,“刚刚那个阿姨好凶啊,小熹吓到了” 钱多宝受柯靖熹依赖,当下眉开眼笑,拍着胸脯“没关系,阿宝哥哥和你哥哥都会保护小熹的” 杨秋兰也心疼地摸着柯靖熹脸颊,安慰“小熹别怕,她说的不是小熹。” “恩恩,小熹知道了。娘亲、还有阿宝哥哥和哥哥最最好了” 唐申照旧沉默,他的心思全数落在苏涞提到的“太平山寺的神算子”上,暗叹,终于出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拾叁.贪红尘上 正月初十。老鼠娶亲日。 当初柯靖闻好奇的一问,使得唐申将这个日子铭记于心。除杨秋兰,与唐申同行的还有柯靖熹、钱多宝。钱多宝原本并不在随行人员之列,更别谈在不在唐申“上辈子”的记忆中。只因自从那日唐申答应“带他玩”,钱多宝就彻底缠上了唐申,整整七日无一间断,每日下午都上门拖着唐申东奔西跑,从爬树掏鸟窝,到下池塘摸锦鲤,无“恶”不作。 用钱多宝的话来说,就是他家里管得严,以前在西安做这种傻事会被其他同伴看不起,现在终于能尝尝这样玩闹是什么滋味。昨日便是钱多宝疯的太厉害,趴在唐申床上直接睡到了晚饭时间,后来得知杨秋兰今日准备到太平山寺上香,就撒着娇让杨秋兰带着他一起来,最后干脆让跟着他的小厮回去告诉他家里人他留在柯府里过夜。 留在柯府过夜,钱多宝理所当然被安排进了唐申的房间,这也导致了唐申昨夜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如今哈欠连天的模样。唐申不喜与人有身体接触,何况是睡在一起更别提钱多宝的睡姿与其它五岁孩童一般极为不安分,一会儿打横一会儿打竖、一会儿摆手一会儿踢腿,唐申只沾着床边躺了半个时辰就被迫转到桌上打坐。 钱多宝半点自觉没有,与柯靖熹笑闹间瞅见唐申昏昏欲睡,故意凑到他身旁猛地一声大叫以图吓唐申一跳,然后嘻嘻笑道“还不容易出来一趟,阿闻别打瞌睡啊我们来比比谁最先跑到山顶寺庙好不好小熹妹妹一起来” 柯靖熹乖巧点头“好的,阿宝哥哥” 杨秋兰则含笑挥了挥手,眼带宠溺“记得小心点看着路,别摔着啊。” “杨阿姨,我们知道了。阿闻,我和小熹妹妹先走一步啰”钱多宝回头拉住柯靖闻的手,两个人撒开脚丫子往山顶奔。身周同样往寺庙去的人瞧见了,都为他们的活泼忆起曾经年幼的自己,会心一笑。 因来往香客多,太平山寺抽出部分香油钱将通往山顶的路修缮平整,故而在山道上奔跑也无跌落山崖之类的危险。只是他们如今尚在半山腰,离山顶还有很是一段距离,两个孩子就是走也需花上些许时间,更别说跑。唐申直到两人跑出老远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钱多宝到底和他说了什么,这孩童般的嬉戏本不适合他,但为不让别人察觉异常,心中便暗劝慰自己稍微活动一下可以让头脑清醒些,便默默迈步跟上。 唐申跑的不快,至少比两个卯足劲儿要取得胜利的人慢得多,不会儿就被两人远远抛在身后。若有人仔细观察能够发现,唐申迈步的频率与他呼吸的频率有着某种特定的联系,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匀速加快。却说唐申重修内功和基本功已有四个多月,除身形拔高和体质变好些许外实则并没有多大变化。毕竟习武是日渐累积的过程,话本小说里功力日行千里的状况纯属虚构。但这也足够唐申在约摸两柱香后赶上气喘吁吁的钱多宝两人,目不斜视继续前行。 唐申路过这会儿,钱多宝正扶着膝盖喘气,干瞪着唐申背影,倔劲儿上来心里哪这么容易认输便回头对柯靖熹道“小熹妹妹,你、你还跑得动吗” 柯靖熹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她的刘海湿成一缕缕粘在前额,脸颊红扑扑的,显然累的不轻,听到钱多宝的问话还是肯定道“能阿宝哥哥,我们才不要输给哥哥呢” “好那我们继续”钱多宝拉住柯靖熹,两人咬着牙、强打精神往上跑。 结果钱多宝二人还是比唐申差几步最先抵达太平山顶,累的气喘如牛大汗淋漓,恨不得不顾弄脏衣裳直接躺倒在地上休息。唐申也好不到哪里去,年纪始终是一处无法弥补的、限制着他的硬伤,让他在这种从前不值得一提的运动后不得不强忍疲惫来回漫步以放松身体。 到底成人的脚程要比小孩快得多,三人或站或蹲或走把气喘顺后,杨秋兰也登上了山顶,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莞尔道“一个两个都成了水里捞出来的,快把汗擦擦,着凉就不好了。” 柯靖熹应声,乖乖任杨秋兰拿了帕子替她擦汗。钱多宝没这么讲究,就着袖子随便摸了两把就是。 唐申在抵达山顶后就用随身带的巾帕拭去汗水,这个大多数男性都没有、看上去十分女气的习惯的养成追溯起来还要说到他“上辈子”唐家堡里的师妹。因每次他训练过后随意用衣袖擦汗之时,师妹们就会从各个角落出现给他塞手帕,又或者他接受的多人任务的搭档中有师妹存在,师妹们也会不厌其烦地给他撕手帕包扎伤口。久而久之,当他衣箱里头各式各样的手帕越积越多直到甚至能够另外装满一箱后,他才明白过来自己带手帕的必要性。 然而良好的习惯不论女气与否,总能在许多微小的地方让人受益,比如现在。唐申的形象比钱多宝干爽整齐上不止一星半点,至少不会被迎面吹来的风将发丝全部粘在面上,让钱多宝大为嫉妒。 虽说佛门为清静之地,太平山顶除了寺庙,四处也有几家香烛商贩沿着道路长期驻扎。杨秋兰领着三人路过一个名“李记”的香烛铺时,停下脚步置办香烛纸钱。而这李记香烛铺旁,有人摆了一套桌椅,手摇羽毛扇,身旁插着旗,上书“铁嘴神算”。 柯靖熹晃了晃钱多宝手臂,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道“阿宝哥哥,那个旗子上写的是什么” 钱多宝看过去,仔细辨认片刻,不确定地回答“什么嘴神什么不是很清楚,我千字文还没有背熟呢” “阿宝哥哥能认得两个字就很了不起啦,小熹一个都不认识呢。小熹真羡慕阿宝哥哥有先生教导读书呢。”柯靖熹软声安慰,好奇道,“阿宝哥哥,读书好玩儿吗” 钱多宝摇头,苦着脸“一点都不好玩除了背书就是背书,你不说这件事情我都忘了我的书还没有背熟呢,回去又要被先生打手板了。” “啊先生好凶啊,还要打手板那是不是很疼啊” “嘿嘿,不疼不疼,我们家先生哪里敢真打我啊。” 杨秋兰买好香烛,转身见两人凑在一块嘀嘀咕咕,道“阿宝,小熹,你们在说什么呢,说的这么开心” 柯靖熹吐了吐舌头,指着旗帜道“小熹和阿宝哥哥在说上面写了什么呢。娘亲,这个老爷爷好奇怪,他穿的和我们不一样还闭着眼睛,为什么呢” “这个啊,因为人家是个瞎眼的算命道士啊。”杨秋兰回答。 柯靖熹捂嘴轻呼“啊呀,眼睛看不到了吗老爷爷好可怜呢那他要怎么给人算命呢” 瞎眼道士听闻,抚须一笑“女娃娃,老道虽然眼盲,心却未盲。这算命之事,靠的是沟通天地阴阳,眼盲与否又有何妨” 柯靖熹不能完全听明白瞎眼道士的话,凭着感觉怯怯地道歉“对不起,小熹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瞎眼道士摆手“呵呵,没有的事。老道昨日推算,便知今日会遇一年纪在四五岁左右的女娃娃,想必就是你了吧。女娃娃可愿将名字告知老道,让老道替你算上一算” 柯靖熹不知所措地看向杨秋兰,杨秋兰迟疑着“这这不太好吧” 瞎眼道士像是明白杨秋兰的顾虑,道“无妨,老道与女娃娃有缘,自然不受夫人半枚铜钱。” 杨秋兰听瞎眼道士说不收钱,感觉就是让他算一算自己也不吃亏,便回答“小女名靖熹,靖康的靖,熹微的熹。” 瞎眼道士掐指,抚须沉吟片刻,颔首“靖熹靖熹靖,立峥者,乃平安、和平之意。熹者,吉祥矣、光明矣。依老道推算,女娃娃一生虽然偶有挫折,但都会雨过天晴、化险为夷,乃是顺风顺水的好命数啊” 杨秋兰不由上前一步“道长此话当真” “当真。”瞎眼道士摇着手中羽毛扇,摇头晃脑道,“如若不真,我这铁嘴神算的招牌岂不早早叫人撕个稀巴烂” “多谢道长。”杨秋兰喜形于色,低头看柯靖熹似懂非懂的迷糊模样,恨不得将她搂进怀里揉搓一番,心道果然是她的宝贝女儿,生来就该受福于天的。这样喜滋滋地想着,她拜别瞎眼道士走向寺庙,连脚下都轻快几分。 入了寺庙山门,杨秋兰让对烧香拜佛没有兴趣的柯靖闻和钱多宝在放生池边呆着玩,以免两人闹起来扰了清静,她则带着柯靖熹进入大雄宝殿礼佛。唐申一直双手抱臂,冷眼旁观。 事情的发展与他记忆中的“上辈子”并无太大出入,不过柯靖熹询问的对象由他变成了钱多宝罢了。待两盏茶后杨秋兰从殿中出来,就会带着他重回瞎眼道士处,算一算他的“命”。 钱多宝舀起地上枯枝和碎石子蹲在池子边逗了会儿里头的鱼,感觉无趣了,就向唐申找话说“阿闻呐,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爹爹是不是不喜欢你啊”钱多宝抓抓脑袋,有些纠结地抬脸看唐申,“我到你家去玩了这么多天,从来不见你爹爹找你说说话” “嗯。” 钱多宝顿了顿,半响变得更纠结“我可以问为什么吗阿闻其实很能干啊,会打扫房子,会洗衣洗碗。要换成是我做,肯定闹的鸡飞狗跳天下大乱。” 说到这里,他嘿嘿一笑,带着点小心和讨好“从来没有听过阿闻提起你爹爹你是不是也不喜欢你爹爹啊” “谈不上喜欢与否。如此一人罢。” 钱多宝的表情隐隐一松“这就好这就好我想了好多天,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现在听你这么回答,我就放心说了” 钱多宝定了定神,道“就是上次偷听到的那件事情,我去问爹爹了。爹爹跟我说,赵姨长得跟柯叔叔喜欢的人很像,柯叔叔想念他喜欢的人,但是那个人失踪了,柯叔叔为此很伤心。所以爹爹和别的叔叔商量让赵姨到你们府里去陪柯叔叔说说话,让他别这么伤心,顺便向柯叔叔交换一点东西,这叫利益交换,是经商之道。” “一点”东西吗那可不止一点啊。唐申道“我知道了。” 钱多宝将压在心头多日的话说了出来,顿感轻松,起身伸了个懒腰“呼,早知道阿闻这么好说话,我就不用担心这么多天了阿闻千万不能和柯叔叔说哦,爹爹说柯叔叔要是知道了,会伤他们之间的兄弟感情的。” “嗯。” 他自然不会告诉柯举期。柯举期相信他还是相信“黛儿”不说,为了令一切按照他所知的轨道前进,甚至只要有需要他的地方,他也不吝出手。 两人在外有一搭没一搭说了阵子话,杨秋兰与柯靖熹很快就出了大雄宝殿向他们走来。杨秋兰牵着柯靖熹,她入殿前还眉飞眼笑的脸此刻乌云密布,看她另一只手抓着红色签文的用力程度,想必是抽到了不好的签。 钱多宝看杨秋兰神情,问“杨阿姨,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 “我没事。”杨秋兰如是回答,手里签文却几乎要被她捏碎了。 柯靖熹在旁边向钱多宝解释道“娘亲去抽了张签,那个和尚大师说,今年我们的生活将会发生很大很大的、不好的变故,因为有亲近之人跟娘亲八字相克,处理不好的话会很麻烦之类的还有好多什么的小熹都听不懂” “亲近之人八字相克这是什么意思”钱多宝不解地重复一遍。正是这声重复,叫杨秋兰将满是阴霾的目光投到唐申身上。 钱多宝见杨秋兰目不转睛瞅着唐申,大感不对劲,下意识走到杨秋兰面前挡住唐申,道“杨阿姨别往心里去,爹爹说了,这些东西只是用来给人警示,很多都不靠谱的,不能全部相信啊。就像我小时候家里人给我请人算命,有个骗子还跟我说我活不过五岁,让爹爹花银子买了个红色的貔貅破灾呢一个人说的可不算数啊” 杨秋兰收回视线,若有所思点点头“说得对。闻儿,你跟我到道长那处一算究竟。” 说罢,拖起唐申就走。她的脚步很急切,握住唐申手腕的手仿佛要将它生生掐断。她也不管唐申跟不上她的脚步,又或者是否走的踉踉跄跄几近跌倒,把人往瞎眼道士桌前一推,对道士说道“道长,能否麻烦你为他算命” 瞎眼道士似乎早预料到杨秋兰的来临,半点不意外的摊开手里羽毛扇对杨秋兰拱手“请坐,原来又是这位夫人。不知夫人如何算扶乩,五行,干支还是八字又想算些什么生平,气运,凶吉,仕途,还是姻缘” “八字,测生平。”杨秋兰一字一顿道,话语里包涵的不明情绪让小跑着跟上来的钱多宝心头的不安更浓。 “甚好。请夫人将贵公子生辰八字刻在木牌上。”瞎眼道士从桌旁拿出两指长宽的木片以及一把刻刀,递给杨秋兰。等她刻完木片交还于他,用指腹摩挲木片分辨其上内容,一手捻指掐算,嘴里不断叨念,神色在众人注视下越来越严肃,最后重重叹一口气,放下木片。 “道长,结果如何”杨秋兰急切地发问,钱多宝也竖起耳朵聆听。 瞎眼道士抚须,沉默片刻,摇头“实不相瞒,此等命数唉想必夫人也有发现贵公子的异常吧” 杨秋兰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道长此言何意什么才算是才算是异常” 瞎眼道士停顿片刻,放下羽毛扇,略微倾身,压低声音道“老道向来实话实说,还望夫人莫要见怪。贵公子是阴年阴历阴时出生,性如冷霜,生来就是凉薄之人。而何为凉薄寡亲缘、淡友谊,无心、无情、无意,无善、无恶、无真假,是为凉薄。个中深意,它人说了不算,夫人细细思索便可得知对错” 杨秋兰面色煞白,嘴唇微颤,无声反复叨念四个字,从嘴型可以分辨出是“果然如此”。 钱多宝听不是很明白,看一眼低头不语的唐申,再看杨秋兰反应,心里知道瞎眼道士说的不是什么好话,连忙道“怎么会呢,杨阿姨你别相信他阿闻才不是他说的那样肯定、肯定有办法破解的” 杨秋兰全然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哪里有将钱多宝的话听进耳中瞎眼道士丝毫不在意钱多宝的怀疑,而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不仅如此,他命中带煞,弄不好还会祸及身旁之人,注定一生孤寂、半生流离。破解之法嘛倒也不是没有。” “那、那是什么”钱多宝追问。 瞎眼道士嘴角微不可闻地一弯,从衣襟里掏出一张黄符纸“这就要靠这道符了这可不是简单的符篆,用以画符的水取自三月中第一日清晨的露水,乃为生百谷之水贵公子是霜降之日出生,唯有遇水方化。概因古云清明断雪,谷雨断霜” 话未说完,唐申蓦然抬头。他眼眸中有光芒一闪而逝,与身旁杨秋兰的阴沉形成鲜明的对比因为这一段话,是他“上辈子”不曾听闻的 “半生流离,遇水方化。” 唐申慢声重复,轻缓童音中带了不为人知的凝重。让习惯他沉默的人都吃惊地扭头看他。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 最后一字出口,唐申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柔和下来,含着三分了然七分郑重,双手抱拳一礼“道长,多谢。” 瞎眼道士面露愕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拾肆.贪红尘中 自从那日从太平山寺回来,杨秋兰对唐申稍有缓和的态度重新降到冰点,甚至更为恶劣。虽然不至于随意打骂,也再未给过唐申一个和善的表情。唐申的心情则与杨秋兰全然相反,他的表情依旧无有变化,举手投足之间多出的轻松肆意却是怎么也抹不去,令钱多宝在旁看得都为他感到着急。 又是一日下午,钱多宝盘腿托腮坐在小院树荫下,面前摊开一本千字文,两眼无神地盯着唐申将手中铜钱大小的石头从尾指滚至拇指,从左手抛到右手,来回重复。 唐申见钱多宝不像往日般喋喋不休,难得开口询问“何事忧愁。” “啊”钱多宝像是被从梦中惊醒,愣了两秒才回答,“没多大的事,就是来的时候见府里人在给赵姨收拾东西,想到赵姨今天夜里就要搬到柯府,有点不习惯” 钱多宝揪了揪胸前银锁,叹气“阿闻我跟你说我爹爹有三房姨娘,这里头就赵姨对我最好了,另外两个天天和我娘斗来斗去,都不嫌烦的紧。我们在西安的时候,娘每天为家里的事情忙的不行,是赵姨陪我玩耍带我串门,在我心里面,她就相当我第二个娘。总感觉她这样一离开,我心里空荡荡的不舒服” “你每日到柯府来,何尝担忧与她无法见面。” “话不是这么说”钱多宝摆弄够了银锁,转而去翻面前的书,心不在焉道,“那种感觉就是,自己重要的人不在身边,总担心她会不会被别人欺负,被人为难哎哎,阿闻,你们家白姨凶得很,她儿子也忒讨厌的,他们会不会欺负我赵姨啊” 钱多宝来往柯家这两个月,已经不下十次碰见白香和柯靖嵩为难唐申,每次都把在旁边的他气个够呛,偏偏当事人半点反应都没有。 “赵莺是柯举期的客人,白香不会为难她。” “这样最好啦”钱多宝又是长叹,眼珠一转,扬手将千字文扔向唐申,看他转手接住,嬉笑道,“阿闻,我们去后花园摘桔子吃吧” “这个时节的桔子尚酸涩。” “哎呀,阿闻你真没劲儿,摘桔子又不一定非得拿来吃,我只是无聊而已嘛,老是背书背书背书,弄得我头都大了。”钱多宝垮下脸,将书本翻来覆去,“千字文背完了还要背四书五经,真不知道爹爹叫我让我学这些东西做什么,经商不是只要会算账就成了吗,我又不考科举。唉,真羡慕阿闻你还有小熹妹妹啊,不用学这个学那个的。” 唐申转动石子的动作稍顿。莫说背诵千字文和四书五经,就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亦全部都在唐家堡必修项目之中。每个唐家堡弟子,至少要掌握以上八种中的两种,才算勉强及格,天琊堂会根据弟子登录在册的擅长之项来委派某些特殊任务。唐申自己就擅长最后三者。 当然这些事情,钱多宝无从得知。就算怎么埋怨,他还是要把面前这本千字文一字不漏地背下来。谁让他成日偷懒,能拖的几天就拖几天,一篇千字文竟然个把月都没有背出来钱有财从教书先生处得知后下了通牒,说如果他这周还不能完整将这本书复述出来,一顿“竹笋炒肉”是跑不掉的了。 两人就这样一个埋头背书,一个反复做着别人无法理解,实则起锻炼手指灵活度作用的抛石子锻炼。时间流逝虽缓,挡不住暮色的降临。府中不知从何时开始逐渐喧哗起来,将两个各自沉浸在自己事务中的人惊醒,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直起身,往外走去。 “这个时辰,应该是我赵姨到了吧”钱多宝快步走着,对唐申道,他的语气里夹带着失落。 “嗯。” 即使听到唐申用单音节敷衍他,钱多宝也没了心情计较。两人从各个小厮婢女之间挤过,小跑到府门,恰是赵莺的马车驶来,缓缓停下。 柯举期原本站于台阶上,见赵莺素手掀起车帘探出身子,双手不由握成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马车前,挥开想要上前搀扶的侍婢,冲赵莺伸出手“黛赵姑娘小心,慢点下马车。” 白香瞅柯举期模样急切,女人的直觉顿时让她察觉到了不对劲,面上闪过一丝疑惑,拉过柯靖嵩的手跟上柯举期,仰着笑脸故作亲切的对赵莺道“是啊,赵姨娘自钱府来,要是在我柯府不小心磕着碰着了,我们可没办法向钱大人交代呢。” “谢谢姐姐关心,不必麻烦柯老爷,赵莺自己可以的。”赵莺尴尬地笑笑,侧身避开柯举期伸出的手,扶着马车门下了地。 柯举期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略显失落,不过他很快又振作起来,与赵莺并肩而走,侧脸看着赵莺,温言说道“赵姑娘此番前来,举期没有什么可以招待的,知道赵姑娘口味清淡,吃不惯蜀地辛辣,特地为赵姑娘准备了一桌清淡的菜,还望姑娘不嫌弃。另外我已为姑娘准备了东边的桐香院,此处冬暖夏凉,后院更是载满了小叶子桐,只待天气转热,便可坐于院中,观满园繁花。” 赵莺抵了抵唇,垂下眼眸,轻声道谢“劳柯老爷费心了,赵莺在此谢过老爷。” 白香紧紧跟在柯举期另一侧,面色越加难看,勉强维持住笑颜“不麻烦不麻烦,桐香院多年无人居住,整理出来也不费什么劲儿,赵姨娘不必这样客气。只是不知道赵姨娘要住上几天喔,我没有别的意思,自然是希望你住的越久越好,怎么说也是我邀请你来的,咱姐两也该趁着这段时间好好谈心不是” 说完抖了抖牵着柯靖嵩的手,柯靖嵩似懂非懂,看看自家娘亲,又看看赵莺,开口道“娘亲说的对,姨娘会陪小嵩玩儿吧” 白香话里话外一次次提点“姨娘”,又是从旁推敲赵莺离开的时间,明眼人都听得出她并不欢迎赵莺的到来。这个认知让赵莺愈发尴尬,连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里看,手脚似乎往哪里摆都不对。 柯举期见赵莺受委屈,把眉一皱,对白香低喝“你是怎么说话的往日里也不见你这样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儿,早知如此你还不如在屋里头呆着,别在这丢人现眼” 这话说的就重了,身为丈夫怎么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叱喝自己房中人不是白香把嘴一闭,不做声了。但是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着裙边,眼中渐染霜寒。 唐申站于台阶上,居高临下,轻易将一干人的表情收入眼内。 赵莺的尴尬、不知所措和暗藏的愧疚,白香的疑惑、警惕和嫉妒。两个女人,两种不同的表现,皆引人深思。 唐申没有关于这段时间的印象,他“上辈子”根本不知道有赵莺这个人的存在,而对方还来到过柯府之中。也可以说,他“上辈子”自顾不暇,甚至没有去留意柯举期和白香的结局。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就当下状况推断出未来的走向。 钱有财这一盘棋局中,最关键的一颗棋子就是赵莺。赵莺肩负着从柯举期手中得到柯家地契的重任,自然而然可以解释她眼中的愧疚。只是赵莺此女子,举手投足中都透露出她并非虚伪决绝、有完成这项任务的能力之人,这就令棋局变得动荡况且,有所察觉的白香,是否会任由赵莺取得成功换做是唐申,他不会选择这样一个女子任这个任务。既不会讨好打消当家主母的疑虑,将自身推上了风尖浪头,性格又柔弱可欺,如何能成气候据钱多宝所言,赵莺跟着钱有财五年有余,依钱有财对赵莺的了解未必想不到这点,所以他会留有后手。 至于这个后手的级别有多高唐申关于钱有财的了解并不深,仅能按常理推断,无非只有几个结果。其一,赵莺得手,钱有财对赵莺有情,计划继续进行;其二,赵莺失手,后手成功,钱有财对赵莺有情,计划继续进行;其三,无论赵莺得手是否,钱有财对赵莺无情,为了顺利接收柯家,堵住众人悠悠之口,将钱家从中摘干净狡兔死而走狗烹,高鸟尽而强弩藏。 唐申回想时间,确认且余半个月。他敛目,将目光投在柯举期身上。 柯举期的表情无疑是欣喜的,眉目间带着深深的眷恋和小心翼翼。这种神情,唐申从未曾在柯举期面对杨秋兰又或是白香的时候见到。柯举期对“黛儿”用情有多深,也许只有当年在他们身边的人才能够准确估量。只闻柯举期为了黛儿敢于反抗自己父亲的威严,不顾他人如何说道,世道如何谴责,放言要娶黛儿为妻。尽管最终没有成功,却已可窥见其真心一二。 柯举期此人,可以说极为薄情,因他从未将杨秋兰和白香放在心上,流连于风雨场,大抵只是逢场作戏。亦可说他用情极深,因他将青楼女子黛儿当做心上朱砂铭记呵护如此多年,现今更为一名与黛儿长得相像的女子大费周章 真不知到底是叫人说一句情深缘浅,还是徒增笑耳。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这个世界上,十分之一的人能在此生遇到真正为之心动之人,十分之一的人有让这份心动长久下去的毅力,十分之一的人敢于在世俗的眼光中坚持下去,十分之一的人勇于承担起背经离道的后果。这般“十分之一”下去,还有多少人能剩呢唐申没有哪刻如此深刻认识到他遇到了一个“万分之一”的人。 玩伴思绪只在转瞬之间,钱多宝在赵莺踏上台阶后,便迎了上去,扑进赵莺怀里“赵姨” 赵莺表情一松,僵硬的笑脸终于带上几分真心“赵姨的乖宝儿,有没有认真背书啊” 钱多宝像扭糖一样在赵莺怀里扭来扭去,撒娇道“赵姨你怎么学的跟爹爹一样了,明知道阿宝最讨厌背书了嘿嘿,赵姨也来柯府玩儿了,不用担心,阿宝会拉着阿闻一起陪着赵姨的” 赵莺搂着钱多宝的手紧了紧,抬头对唐申一笑“闻哥儿,我家阿宝这么多天以来,麻烦你照顾了。” 钱多宝不满地嚷嚷“什么啊,阿闻明明比我小,我才是哥哥,要照顾也是我照顾他啊赵姨你才见人家几次,就偏心别人了” “怎么会呢我家阿宝最乖了。”赵莺轻轻一刮钱多宝鼻子,站起身,神色自然了许多,转脸对柯举期微微颔首,“柯老爷,我家阿宝打搅府上多日,如今赵莺也要麻烦您了。” 这还是赵莺第一次主动与柯举期说话,他难掩激动道“不打搅不麻烦,宝儿天真烂漫,柯某欢迎还来不及呢。” 听到这话,钱多宝冲唐申偷偷递了个眼神,撇了撇嘴,以示他对柯举期吹牛不打草稿的不屑。接着不断晃着赵莺的手,把人往柯府里头带,抢过柯举期的话头“对啊对啊,别看阿闻这个人不爱说话,闷闷的,其实他人可好了他也很欢迎赵姨的阿闻对吧” 好人吗 唐申启唇“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拾伍.贪红尘下 赵莺来到柯府中的十日,柯举期可以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不曾与往日酒友厮混,唯独成天绕着桐香院打转。柯举期如此一反常态至此,白香又怎能察觉不到不对劲于是每每柯举期到桐香院里去,她都要紧紧跟随。嘴里说着毕竟是以她的名义将赵莺请到府里来,柯举期这个做老爷的一天到头自己一个人往赵莺院子里跑成什么体统,生生的叫下人看笑话,坏了赵莺的声誉。 柯举期本身极不情愿,心想自己与赵莺培养感情,白香你这般没有眼色在旁杵着不是自讨无趣吗但听到白香拿赵莺声誉做说法,便把不耐烦都咽了下去,默许白香的跟随。 白香只是嘴里说的好听,看到柯举期对赵莺百般讨好,心里恨不得将赵莺活撕生咽了。她那样心机不重的人,想法都写在脸上、说在嘴里,就像现在。 白香坐在座上,端着茶杯也不喝,一味地把玩,边看窗外院子里柯举期费尽心思折花吟诗逗赵莺开心、钱多宝在赵莺身边撒娇打泼,边对身后女婢芷晴道“唉,芷晴啊,你倒是说说。这同样是做小妾的,怎么别人就做的风生水起,万人宠爱,我就做的就惹人嫌弃,遭人白眼呢” 芷晴低头看着脚尖,回答“主子多虑了,别人归别人,您把持着当家主母权利,还有人能够越过您去不成” “话是这么说没有错,可就怕哪日你的主子我就不得不退位让贤啰。”白香心里跟明镜似的,既然柯举期能够不顾她低贱的身份将主母权利交给她,也就能够不顾别人眼光将给予她的东西夺回去,转交给另外的人。当下心里凉透了,冷笑“果然这男人的宠爱啊,是最最靠不住的。” 顿了顿,又对被钱多宝硬生生拖到桐香院,静坐在桌对面的唐申道“哈,现在倒我同你是天涯沦落人了。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有我白香在一日,我就不可能让那贱女人踩到我头上来。小可怜,听说你娘最近是越来越不待见你了,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唐申不抬头,向来淡然的眉目间难得聚起郑重,目不转睛地阅读手中书册,全然没有将白香的冷言冷语听入耳中。先前就曾提到过,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八艺之中,他擅长后三者,自然而然对书画棋谱这类的关注多一些。钱多宝无意之间透露出钱有财有西朝楷书书法名家黄之邑香草集的拓本,唐申与其商议,以无偿陪伴钱多宝到桐香院为交换条件借阅,今正聚精会神体会其中书法的精妙,哪里有空理会无聊人士。 白香被几度忽视,微恼,开口埋汰“唷,拿着书装什么样子呢,我可不记得你那不待见你的娘有给你请教书先生啊,你认得清里头的字莫不你要同我说,你打从娘胎里就开始识字了那可是天大的笑话哎。” “小可怜,你若求求我说点好听的,指不定我心情好了,大发慈悲给你请个先生也不是不行话又说起来,你那讨人喜欢的妹妹最近天天被你娘带着玩儿,可是快活了吧她有没有跟你娘说说你的好话哎,看我这张不会说话的嘴儿,人家顾着自己玩,哪里还记得住你这苦命的哥哥” 唐申默默合上书,站起身往外走。 “小可怜,你到哪里去可是我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惹你生气了别走啊有些东西,就算你不听也没有办法改变不是”白香得意洋洋地道,满身取得胜利的优越感,却不细想到底取得了哪门子的胜利。 唐申走出门,呼吸一口傍晚略显清凉的空气。白香唧唧喳喳吵闹不休,令他实在无法仔细将书中笔法意境体会。可知白香来来回回也就那几句,不是挑拨他与杨秋兰的关系,就是借着同情口吻贬低他的身份和存在感,似乎能够借着如此抹去自身污点一样。孰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越是刻意掩饰,就越是叫人轻视。 唐申随意在前院漫步,打后院传来的笑闹声在不可逆转的未来面前显得分外可笑和刺耳。当然这些都不足以让唐申为之唏嘘,他思考更多的是,白香看的如此严实,赵莺如何能够避开白香视线,从柯举期处得到地契以目前状况看,赵莺只要耗费三、四个月与柯举期逢场作戏一番,必定能够让其心甘情愿将地契双手奉上 但是很明显时间对不上号。半个月还有五天就将结束,这五天之内,若说地契得手立刻转交,货银两讫,他们至少也要花费两到三天将各项事物安排妥当。这其中,是哪一环出了问题难道是因为他救了钱多宝,从而引发了事情的变动 唐申停住脚步,静立片刻,回身。恰见柯举期三人从后院走回房中,而白香不久一脸不悦地从房内走出,瞅见他,毫不犹豫哼了声“小可怜儿,我可要回去陪我的嵩儿了,你就巴巴地等着你那薄情寡义的娘什么时候带着你妹妹回来吧” 说罢,高高昂着头离开。 “”唐申目送白香以及她一干女婢的身影消失,重拾被打断的思路。 方才那个可能不是没有。钱多宝缠着赵莺不是一日两日,赵莺即使有什么非常手段,也会因顾及钱多宝的存在不敢使出来,这可以大致解释他的疑问 等等。若是他思考的方向错误曹简在府中侍奉多年,对柯府处处了如指掌,怎会不知晓柯举期藏地契的地方假设他不仅仅知道,甚至能够轻易得手,那么他唯一需要姚家和钱家作为同伙的原因,当是柯府家业较大。因为曹简若不能将柯家家产一次性全部转出,定会遭人怀疑,计划也随之失败。既然曹简一人便可将地契得手,钱有财为什么要命赵莺来施展美人计不为夺地契,他们为的又是什么 首先,钱家和姚家想要接收柯家家产,又不愿遭人诟病,必须要有充足的理由,这个理由定然与赵莺相关。赵莺的作用既然不在地契之上,那是在哪里呢难道说这个美人计,并不真的是一绌“美人计”,而是借刀杀人。 唐申有把握他们不会杀柯举期,毕竟柯举期死后,柯府所有财产都会交到他这个长子以及杨秋兰这个原配夫人手中,说不定还有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想要从中沾点便宜,不是曹简以及钱有财他们想要的。曹简会不会为了柯府财产谋害柯靖闻,唐申不知道,只说眼前有更简单的方法,何必舍近求远 他们要的是一个可以完完整整得到柯府家产,又不会被诟病的理由。唐申觉得自己想明白其中缘由了。 钱多宝蹦蹦跳跳从房间内跑出,见的就是唐申一副若有所得的模样。幸好他与唐申相识时间有一段时间,对唐申的“神神秘秘”有了相当的免疫力。心里知道反正问了唐申也不会回答,自己又何必浪费口水 这样想着,钱多宝停在唐申面前,对他道“阿闻,柯叔叔说晚饭时间到了嘿嘿,我决定留下来吃饭,而且今晚不回去了,跟赵姨一起住一晚阿闻也留下来吃饭吧,杨阿姨最近回家越来越晚,阿闻老是饿着肚子等,这样对身体不好的。” 原来已经到了晚饭时间钱多宝说得也对,太晚吃饭确实对身体不好。如果可以,为何不对自己好一点唐申点头,随着钱多宝进到房间里去。 房中,柯举期、赵莺二人都已入座。见到唐申进门,柯举期神色带了点不乐意,没说什么,转头继续与赵莺谈话,赵莺则不忘对唐申笑笑。钱多宝坐下后,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而唐申向来是旁听的角色。 等待晚饭的时间很快在柯举期、赵莺和钱多宝的说话声中度过。陆陆续续有下人将菜肴端上,片刻就摆满了一桌。如何精致,如何用心,不用多提。只唐申浅呷第一口茶,忽然抬头看向站在一旁弯腰倒茶的婢女。 钱多宝见唐申忽然不动了,奇怪道“阿闻” 唐申以舌抵住上颚,不着痕迹地将口中茶水吐回杯中,放下茶杯,回答“无事。” 茶中有异味。 唐申不擅长药理,除却,其他都无法清晰分辨。故他只能确认茶水中的不是毒,到底是什么药,他不知道。唐申用眼角余光目送倒完茶水的婢女离开房间,不动声色地继续吃饭。期间柯举期不断给赵莺夹菜,赵莺不断给钱多宝夹菜,钱多宝则不断给他夹菜,构成一个诡异的循环。奇怪的是,除了一开始的茶,唐申并未在饭菜中尝出异常。 然而没有令唐申失望的是,酒饱饭足以后,倒茶水的婢女再度出现。她手里捧着托盘,首先用餐前桌上放的梅花图案的茶壶给唐申以及钱多宝面前的茶杯斟满,然后将其放入手中托盘,再用托盘中兰花图案的的茶壶将柯举期以及赵莺面前的茶杯斟满,随后将兰花茶壶放在桌上,退出门外。如果不是唐申留了个心眼,恐怕也不会在意到婢女这点小动作。 待倒茶水的婢女离开,另一名婢女用火折子将香炉里的熏香点燃,亦飞快退下。不用多加思虑,唐申都能猜到这熏香与两壶茶水必有什么联系,当下心中飞快估量一番,对正捧着杯子喝水的钱多宝道“阿宝。” 钱多宝被他忽然一声惊得一口水喷了出来,一边咳嗽一边瞪大眼,用受了很大惊吓的表情道“阿闻你还是第一次叫我名字太、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吗” “宝儿瞎说什么呢。”赵莺扑哧一笑,直接叫柯举期看呆了,面上浮现出追忆,不会儿又颓然下来,拿起水杯就像喝酒那般狠灌。 唐申无视钱多宝的震惊,道“阿宝,你数日没有与小熹见面,她昨夜同我说对你甚是想念。” 钱多宝一愣,最近他都在烦恼背书和他赵姨的事情,不说柯靖熹,就是唐申,他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缠的这么紧。想起来,确实是有十几天没和小熹妹妹玩儿,于是摸着脑袋道“好吧,杨阿姨应该快回来了,我们又刚好吃饱,不如这就回去找小熹妹妹玩儿好了” 想到就做,钱多宝对赵莺笑道“赵姨,柯叔叔,阿宝到阿闻院里玩玩去,一会就回来” 赵莺应道“好。刚吃饱不要跑得太急,不然会肚子疼。宝儿慢慢玩,不要太晚就是了,不然明天起不来回府里念书,赵姨可不帮你。” “知道了知道了”钱多宝摆摆手,跳下凳子拉过唐申就往门外跑,叨念道“嘿,阿闻,我还没告诉你一件好消息,我可把千字文背完了再不用被我爹拿藤条吓唬啦待会儿也要把这件事告诉小熹妹妹,让她也为我开心开心” 唐申在点头之际,不忘回头瞥一眼桐香院。那倒茶水的婢女,正轻轻合上房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拾陆.今朝恨上 丑时。来苏县县衙公堂。 钱有财一身浅青并鍮石带官服大步走来,撩起衣袍下摆往“明镜高悬”的牌匾下的座位一坐,身畔师爷高喊“升堂” 随即公堂两旁的衙役以水火棍击地,在整齐的敲击声中齐声高喊“威武” 钱有财挽袖,手拿惊堂木往桌上重重一拍,道“堂下人犯何人苦主何人夜半击鼓,有何冤情,速速道来” 大堂之下跪着一女子,衣冠不整,发丝披散。虽已夜深,公堂之外仍旧环绕着不少围观百姓。唐申与杨秋兰、柯靖熹,就站在围观人群最前方。堂下女子掩面哭泣,听钱有财问话,放下捂脸的手,那秀丽面容,正是赵莺 赵莺支起身,美眸中啜满泪水,哽咽道“回禀大人,妾身赵莺。要控告淫贼柯举期,不顾妾身意愿,以那不齿之药将妾身迷倒,欲行那苟且之事。妾身不查,被那淫贼得手,已是再无面目见人却不愿让这淫贼逍遥法外,还望大人明察” 堂外围观百姓哗然。只要是来苏中人,多少知柯举期风流之名,平日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此时听闻柯举期竟然对有夫之妇下手,心中大为震惊之余,竟也生出不少早有所料之感。感情这柯府出了名的风流老爷不但留恋风月场所,还是这等无耻之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钱有财略微向前倾身,面色凝重“赵莺啊,这说话可是要有根据的。你,可有证据” 赵莺抹泪“回禀大人,当夜在场守在院中的侍婢小桃,以及后来到院中的柯府白姨娘可为妾身作证” 钱有财闻言抬手道“好,传人证侍婢小桃、柯府白香白姨娘” 小桃与白香被衙役从后堂带来,两人正身跪地。 “大人,侍婢小桃在此。” “大人,姨娘白香在此。” 钱有财点头,首先对小桃问道“小桃,本官问你,依你家主子所言,柯举期用不齿之药将你家主子迷倒,强行苟且之事,是否真有其事你可要如实道来啊。” 小桃回答“回禀大人,确有此事小桃乃主子贴身侍婢,往日里都是小桃侍候主子歇息。可是今天夜里,小桃正要给主子端洗脸的水,却被柯老爷身旁两名大丫鬟玉书、冷香拦下。小桃不解但心感不安,与她们争论周旋,最后还是白香白姨娘赶来喝退玉书、冷香,小桃才得以进入房内,然后然后就看到了柯老爷强迫我家主子的场景” 钱有财听小桃说完,转而对白香道“白姨娘,小桃说的可句句属实你又是为何夜半赶到赵莺所在小院” 白香挪了挪身子,看上去有些紧张,回答“对、对,小桃说的是实话。我是因为夜色已深,还不见我家郎君回房,才到赵姨娘住的桐香院寻人” “哦白姨娘,你何以得知你家郎君就一定是在赵莺住的院中” 白香抓了抓膝上衣裳“那是因为这几日郎君日日往赵姨娘院中跑我下意识就到那处去寻他了结果没有想遇到这样的事情” “那么依白姨娘所言,似乎你家郎君,对赵莺觊觎已久” “是、是的。”白香又挪了挪膝,“正如大人所说我觉得是的” “既然如此,白姨娘可知道为何柯举期会觊觎赵莺你,又是如何察觉的白姨娘,慎言啊” 白香呼吸一滞,有些结巴道“这回禀大人我家郎君是以我的名义邀请赵姨娘到府中来,从、从那个时候,我就感觉奇怪,因为我与赵姨娘并无太多接触随后随后郎君在赵姨娘到来的这几日,再不与往日书友、酒友出门我、我就感觉奇怪,所以、所以我判定郎君他对赵姨娘有所觊觎” 堂外又是哗然,大部分百姓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新上任的知县与柯家交好也不是什么秘密,俗话都有说,朋友妻不可欺,柯举期这一次欺到朋友妻头上来,那可真真白瞎了他读书人的名头,亏得钱大人还把他当做兄弟看啊 唐申只把靠在臂上的手指轻点,看着一场闹剧,眸中了然。 钱有财以手扶额,似乎不堪如此打击,好是半响,才道“再传从犯柯家大丫鬟玉书、冷香上堂。” 衙役应是,很快将玉书、冷香带上堂。 两名婢女刚站稳脚,就听钱有财重拍惊堂木,吓得小脸煞白,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钱有财喝道“从犯玉书、冷香,对适才人证小桃、白香所言,你们有什么话要说要知奸女可是杀头的大罪,从犯亦要杖责一百你们如若早早认罪,本官还能从轻发落” 两名婢女忙道“钱大人明鉴我们二人确实是在茶中下了百合散,又点了欣宜香,但那都是受老爷吩咐,我们是柯府下人,卖身契捏在老爷手中,不敢不从求大人垂怜,从轻发落啊” 钱有财看了眼身旁师爷,师爷即刻会意,道“来人啊,把物证提上来让大人过目” 随后那绘着兰花的茶壶以及一撮香灰就被呈到钱有财面前,一名老医师上前仔细检验,不会儿回复道“回禀大人,这正是百合散以及欣宜香。这两种东西若分开来使用,并无不妥。但若一并使用,就会成为催情之药。” 钱有财长叹一声,有些无力地挥了挥手“看来事情已经大致审清楚了。来人啊,去把去把犯人柯举期带上来。” 柯举期被两名衙役从后堂压上来,他只着着单衣,与唐申有两分相似的眉眼此刻又是震惊又是无措,一上堂便指着玉书冷香和白香道“柯某自认待你们不薄,你们三人何以如此胡言乱语污蔑与我” 说罢,他又对钱有财作揖道“钱兄,且听我一言,事情绝非她们所言” “大胆见到大人竟然还不下跪公堂之上无父子,你莫要与大人套近乎”师爷见到柯举期这般不敬钱有财,立刻喝命押着柯举期的衙役将其按到地上。 柯举期奋力挣扎了一下,喊冤道“钱兄钱大人,柯某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书之人,可以对天发誓,柯某绝对不会勉强赵姑娘做她不愿意的事情,又谈何下这等无耻之药呢况且、况且钱大人将赵姑娘送到我府中,也曾与我言明,只要赵姑娘倾心于我,便将赵姑娘赠与我,我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柯老弟如今这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是认罪吧。”钱有财摇头,“赵莺跟随我多年,与我情深意重,我怎可能对你说过要将赵莺赠与你这样的话你此话不是要陷我于不义之中吗” 柯举期呆了“不、不对,那日、正月初二那日在我府上书房之中,你、你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柯老弟,你口口声声言我曾说要将赵莺赠与你,你可有证据” “证据证据”柯举期仔细一想,忙道,“有,有一个人证姚弟、姚代墨那日也在书房之中,他也有听到大人你说的话啊” “既然你这么说,叫人去传姚家姚代墨到堂前来吧”钱有财吩咐身旁人道。 姚代墨没有让他们等多久,不到半柱香就到了公堂之上,仔细想去就能察觉他们简直就是约好了一般。 待姚代墨抵达,钱有财便问道“姚代墨,柯举期言正月初二那一日,你我他三人曾在柯府书房中谈及要将赵莺赠与他,可有此事” 姚代墨作揖,全然无视柯举期迫切的眼神,回答“回大人,并无此事。那日分明是柯兄千方百计缠着大人要大人将赵姨娘让于他,我心觉这不符合道义,劝了几句,但他半点没有听入耳中,依旧我行我素,我也实在没有办法。” “你”柯举期激动地险些将押着他的人掀下去,指着姚代墨的鼻子道,“姚弟,你、你为何要说谎” 姚代墨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柯举期“柯兄,你就不用狡辩了。与你相识数载,我实在是没有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你” 钱有财一拍惊堂木,道“犯人柯举期休要在公堂之上喧哗你所谓的证据也无法推翻之前的人证物证,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还不认罪伏法” “我”柯举期一时满脸茫然,看看身边跪了一地的人证,以及呈在他面前的物证,最后看向掩面的赵莺,颓然垮下双肩,“我我无话可说但我是无辜的我真的是无辜的” “既然已经无话可说,那么就是认罪了”钱有财道,他闭眼摇着头,面上带着不忍,抬手挥了挥,“现在天色太晚,暂且把人收监,容后再言吧” “退堂” “威武” 见再无热闹可看,围观百姓们便各自散了开去归家歇息,唐申随着杨秋兰与柯靖熹一并返回柯府小院。道不明为何,杨秋兰见柯举期落难,唐申预料本该在她脸上出现的不甚在意乃至于幸灾乐祸,都没有出现,反倒是有些许惘然。 杨秋兰对柯举期到底是怎样的情感呢杨秋兰大多时候体现出来的都是对于柯举期父亲的憎恨,未曾见过她多加谈论过柯举期。他们两人,若不是因柯举期父亲的干预,浑然便是两个各不相干的陌生人,无爱、也无恨。奈何偏生与这样的人有了两个孩子贻笑大方。也许正是这样复杂的情感,让杨秋兰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起什么反应才好吧。 到底与他无半分关系。 钱多宝尚在他们院里房中,晚饭过后不到半个时辰就迷迷糊糊进入黑甜乡,唐申便明了那绘梅茶壶中的茶大抵是加了有安眠成分的药。看来,钱有财并不想让钱多宝干涉其中。毕竟赵莺对钱多宝来说,也算是一个重要的人。 只可惜即使如此,也无人被允许改变这结局。 一夜无言 第二日清晨,杨秋兰早早带柯靖熹离开,言语间大有对柯举期之事的关注。唐申在桌上打坐一整晚,刚起身蹲了半个时辰的马步,小院里就迎来了访客。 来的人,恰是曹简。曹简一身素衣,眉宇间却有掩不住的振奋,快步走来,左右打量小院,确认院中再无它人,蹲下身以双手按住唐申肩膀,道“闻少爷闻少爷,曹叔在这里问你一句话。如果、如果有一天柯府散了,你你愿不愿意跟着曹叔一起离开” 终于来了。唐申不答,首先反问“曹叔为何如此说道。” 曹简在唐申的注视下不由移开了视线,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闻少爷,这个你就别多问了。杨杨夫人这样待你,你不如跟曹叔离开。曹叔待你如何你也是知晓的,我们叔侄俩可以离开来苏,到别的地方去生活。叔出钱让你上私塾,我们好好读书,考举人、考秀才、考状元,光宗耀祖然后再建一个柯府,叔给你娶个温柔娴淑的好妻子,你还会有许多可爱的孩子” 妻子孩子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就他所知,唐家堡规定中,二人搭档必然一男一女,为的就是培养二人感情,保证大部分唐家堡弟子不会对搭档以外的人动心,其一以绝了唐家堡弟子受外人影响而做出对唐家堡不利的选择,其二防止外部势力对唐家堡的渗透。唐戊唐末嫣也是知道这个不成文的规定,怕是从他们搭档那刻开始,就将他当做那个实在遥远的词。但以前他时刻估测着唐家堡主的想法,无暇顾及其他,更别谈产生这种思想。再者,所有不成文的规定在唐家堡黑纸白字第一条堡规面前,都是一纸空谈。 唐家弟子,终生以唐家堡利益为重。 这也是唐戊在唐甲出示唐家堡主下达的委命书后,毫不犹豫反戈相向的原因。 这样的情感,只付笑谈耳。他不曾信以为真。 “我不能随你走。”唐申回答。柯靖闻不答应,是仍然对杨秋兰抱有希望。他不答应,是在未来有一个人等着他。 “为什么”曹简表情很是震惊,想必他已经幻想过不止一次次唐申的回答,唯独没有想过唐申会拒绝。 “她是我母亲,我能站在这里,皆是她的功劳。如果我因此离开她,我与那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又有什么分别。”唐申道,“如果祖父还在世,他定然不想门下出现这样的不孝子,给柯家抹黑。” “”曹简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好是半响,才放开按着唐申的手,神色复杂,喃喃道“如果老爷还在他定然会为闻少爷你而感到骄傲吧罢了罢了说不定让他失望的人,是我吧” 曹简缓缓摇头“闻少爷曹叔尊重你的决定,希望你长大之后不要怨曹叔。我想做的,不过是想从你父亲手里保住柯家,保住老爷的柯家若你以后遇到困难用得上曹叔,就到昌川镇来找曹叔。只要曹叔在一日,柯府的大门,永远都为你敞开,也只有你,是柯家真正的少主。” 这一段承诺,“上辈子”的曹简并没有说过大概是当年柯靖闻并没有能力将自己的想法完全表达出来吧。可笑的是,他方才说的,都是曾经。 唐申点头。想了想,又道“白香与柯靖嵩二人如何你可是带他们一并离开” 曹简冷笑一声“曹叔认可的少爷只有一个,白香那个浅薄的妇人,教出来的儿子也娇蛮任性。幸好还有那么点眼色,明白柯举期靠不住,知道要为她和她孩子打算,否则” 难怪白香在公堂之上表现的如此紧张,而且丝毫没有替柯举期辩解的意思。原来是和曹简等达成了协议 曹简见唐申不语,忙道“闻少爷,曹叔也不是心狠的人。柯举期不会有生命危险,最多是再也没有钱财可以让他挥霍到风月场所罢了哼,他从来都没有为之奋斗过,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说罢,曹简看了看天色“闻少爷,曹叔还有许多事情,要回去忙了。答应曹叔,要好好照顾自己。” 唐申颔首,目送曹简离去。片刻,走到自己房间窗前,将窗户拉开,看躲在窗后偷听了有一段时间的钱多宝,缓声道“早。” 钱多宝神色有些慌乱,听到唐申的问候后,变得古怪起来,皱着眉似乎有很多东西想要问唐申,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同样道了声“那个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拾柒.今朝恨中 正如曹简所保证的,大概是和钱有财等人达成了什么协议,柯举期最终并未丧命。时隔五日,他重新回到柯府的那天,恰是官府衙差封府。天上下着淅沥沥的小雨,白香带着柯靖嵩,杨秋兰带着唐申和柯靖熹,两群人收拾了细软各据一方,沉默地着看衙差为府门贴上封条。她们见一身狼狈的柯举期走来,什么也没说,打起伞,一行向左、一行向右。而柯举期出神地看着紧闭的府门,定定站在原地,沾了不少枯草和灰尘的衣裳逐渐被雨水染湿。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或者说,逢场作戏三昧俱,化身为医忘其躯。柯举期不曾对杨秋兰和白香投以真感情,落得这个下场,并不出奇。 唐申跟在杨秋兰身后,忽有所感,扭头看柯举期背影。繁华过眼变成空,他与柯举期的遭遇竟然有部分惊人相似如此看来是该说他身上流着柯举期的血,这是他们柯家的命运吗 而这一回头,便见一辆停靠在柯府不远处的马车上走下一名金橙色襦裙的妇人。她撑着伞,提着裙摆,小步跑到柯举期身旁,踮脚将大半边伞都让给他。柯举期怔了一会儿,慢慢侧过脸,对上妇人的视线 雨不大,是朦朦胧胧的牛毛细雨,到底是作生百谷之用,落在身上微暖。唐申摸了摸脸,指尖在触到嘴角微小的上扬弧度时顿了顿。 他笑了 他有多久没有真心笑过、露出反应内心的真实表情他自己都记不清楚。堡里的师弟师妹曾经在背后偷偷说他是“冰山”,最怕在进行人物侧写能力测试的时候遇上的两个人中第二个是唐甲、第一个就是他。因为唐甲表情虽然变幻莫测,认真看她眼睛还是可以琢磨出一点东西,他倒好,干脆连眼神变化都没有,直把人往到天琊堂做苦力里头逼。还有师弟妹开玩笑说,如果唐家堡出一个“最佳演技排行榜”,他定然稳居第一名,并且绝对不会被超越。 谁又知道他并不是冷,而是大多时候都在应任务需求,扯起嘴角,或哭、或笑、或喜、或怒,眼中神情也被要求随着表情变化,却分明心中半点悲喜也无。伪装的多了,觉得做表情实在是件很累人的事情,神色渐渐趋于漠然。 这笑,不是一个太好的兆头 罢了,若是如此,他也认了。 唐申定了定神,跟上已经走出老远的杨秋兰。即使发生柯举期被告迷女干有夫之妇、来苏第一世家柯府被封这样的事,对来苏镇的百姓来说也不过多了个见仁见智的茶余饭后的谈资,生活依旧在继续。 杨秋兰领着唐申和柯靖熹往她的店铺方向走,远远就看到店铺门前站了几个人,似乎已经等待许久。待靠近了些,才发现是钱多宝以及他的几个贴身丫鬟小厮。 “阿宝哥哥”柯靖熹最先挥手打招呼,钱多宝闻声抬头,双眼通红,那模样明显是哭过一场。 钱多宝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勾了勾嘴角,对杨秋兰点头“杨阿姨,小熹妹妹” 问候罢,眼睛就一直盯着唐申,嘴角忍不住往下撇,眼泪簌簌往下掉。当他察觉到自己脸颊湿了一大片,很快抬手用袖子擦去,吸了吸鼻子。 杨秋兰看的直皱眉,有些心疼道“阿宝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因为你赵姨的事情我们都很抱歉” 钱多宝摇摇头,把唇抵的紧紧的,抽噎了几下,用有些哽咽和变调的声音道“杨阿姨我我想和阿闻说说话” 杨秋兰看了唐申一眼“自然是可以的,阿宝你和闻儿是朋友不是吗。进来再说话吧。” 钱多宝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让小厮和丫鬟在外头等他,他随着杨秋兰三人进入店铺,然后与唐申两个人穿过店铺中堂,走入后院账房。 唐申观察钱多宝的神色,已经大致知道钱多宝想和他说什么。从钱有财说出“最难消受美人恩”的那刻,他已经做好了迎接这天到来的准备。 果不其然,钱多宝直直瞅着他,身体不断微微颤抖,不阵子,开口道“柯靖闻,赵姨她她说她被人没有面目面对爹爹和我自尽了” 赵莺这枚棋子,从她踏入柯府开始,为了让钱家立于舆论的有利方,保证计划不外漏,就被确定用完后必须舍弃的结局。钱有财行事杀戮果断,不愧是皇商子弟。 钱多宝将唐申回应般点头,脸上闪过失望和愤怒,继续道问“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所以你那天晚上才会忽然跟我说小熹妹妹想我你是故意把我引开的是不是” 没等唐申回答,钱多宝激动地上前一步,继续道“是不是,甚至在年初二,你听我爹爹和别人讨论的时候就知道了前几天,你和柯府的管事的对话我都听到了。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你们的对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你早就知道柯府会倒早就知道赵姨会、会死” 唐申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点头。 ”你“钱多宝看着唐申无表情的脸,打了个寒颤,倒退数步,伸手指着唐申,“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你不阻止他们还是你根本不想阻止就算柯府倒了,就算你爹爹被判绞刑,就算赵姨自尽你、你都觉得无所谓是不是” “我、我以前还以为你只是表情少了点,只是不爱说话从来、从来没有想过你竟然是这样的人那、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你怎么能、怎么能熟视无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你、你的心是冷的吗” 钱多宝一边摇着头,眼泪不停往下掉“赵姨她、赵姨她就像我娘一样我自认为我把你当朋友我把你当朋友,什么事情都跟你说,你却眼睁睁看着我赵姨赴死,甚至眼睁睁看着你家倒了只要你说出来,你去告诉谁都好,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啊为什么你明明都知道却只是这样看着你知不知道这样的你、这样的你有多吓人以前我还奇怪,为什么杨阿姨这样对你,为什么你爹爹这样对你,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你到现在我才明白,你这个人太可怕了朋友也好,爹爹也好,你根本就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钱多宝用手背抹掉眼泪,大睁的眼睛里满是对眼前人的陌生和恐惧“我一直一直觉得很奇怪,当初拐带我们的人贩子怎么会无缘无故被火烧死了其实、其实这也是你做的是不是否则他们怎么可能会有这么不小心全部被火烧死,天底下哪里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是你对不对是你、你杀了人对不对” “”唐申为钱多宝的敏锐有些许惊讶,依旧没有反驳。这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反驳我说对了是不是如果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赵姨就不会死还是说还是说其实那天那个算命道士说的没有错,你根本就是个无心之人、凉薄之人、无情之人这样的你这样的你哪里可能会有人喜欢你你这个杀人凶手”钱多宝一咬牙,红着眼睛朝唐申扑去。 唐申眸色蓦然一凝,只侧身就避开钱多宝的冲势,任由他跌坐在地,居高临下俯视钱多宝,向来平淡的声音中带上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冰冷,道“凉薄喜欢事已至此,你这般将责任全数推与我,可是会令你感觉好一些” “你”钱多宝从地上直起身,昂着脸看唐申,不自觉浑身都开始发抖。他想不明白,柯靖闻比他还要小一岁,如何能够有这样冷清的神情,又如何能够有这般铁石的心肠 “定下计划之人,是你爹。让赵莺做诱饵、让她自尽之人,是你爹。设计让我柯家落得如此光景之人,亦是你爹。何以你怨恨于我,而不去怨恨你爹可是因为他是你爹的缘故” 这一通话让钱多宝如遭雷击,从头冷到脚,末了还梗着脖子道“可是、可是如果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他们就不会死啊” “你太天真了。” 这五个字,令钱多宝整个人陷入呆滞。 “即使我当初告知于你,你是相信你爹,还是我答案只会是你爹。连口口声声说着我是你的朋友的你也不信,又有谁会相信我。” 唐申身后是窗棂,背光而立,让他五官尽数趋于阴暗。他的声音平稳,不起半丝波澜,仿佛他提到的无关人命,只是一件无比微小的事情。眼眸里,却有火焰燃烧。 “你扪心自问,你可曾真心以朋友之心待我没有。即使看到我受冷落与责骂,你可曾为我说过一句话,或是劝说杨秋兰你,又为我做过什么,让我有要将我所知的告知你的责任我没有责任要救任何人。” “退一万步说,即使我将这些告诉你,你相信了。你,又能做什么你爹不会因为你的一两句话而改变他的意图。莫要忘了,这件事情中,你们钱家才是得益人,是你爹为了柯家家产利用赵莺设下如此狠毒的计策,是赵莺自愿参与其中,是你爹逼死赵莺,更是你们钱家将我柯家害到如此地步。钱多宝,这样的你,是以什么身份站在我面前,又是以什么理由责备我” 钱多宝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 唐申不带感情地将钱多宝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再道“一味天真地将责任推给它人,何不想想,并不是只有你一人无辜,没有人有必要为你去做什么、去改变什么。有些事情的发生,你永远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是因为” “你根本没有改变的力量,也没有让别人帮助你的价值。” 唐申说罢,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起伏的情绪按捺下去。 太鲁莽了竟然为钱多宝的一句话就激动起来还说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话 唐申缓缓将郁气吐出,再睁眼,眼底回复平静“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离开账房,不顾呆坐在地上的钱多宝。距离离开这个地方不剩多少日子,说了也就说了吧。钱多宝总不可能将他一席话告知钱有财,因为这没有意义。 他一开始与钱多宝相交的目的,只为打听了尘的存在,既然已经确认,钱多宝的价值已经耗尽。原本看钱多宝聪慧,想着稍微深交未必不可他不说话,眼神不变、面色虽少,并不是代表他不会生气,也不代表有人可以随意冒犯 每个人都有外人不能触碰的禁区所在,他也不例外。这些事情,他自己认为是一回事,别人提及,又是另外一回事。 寡亲缘、淡友谊,无心、无情、无意,无善、无恶、无真假 一生孤寂、半生流离 这就像是魔咒,紧紧伴随着他 唐申将拳紧攥,片刻,摊开,伸出屋檐,以掌乘住滴落的雨水。 你如果了解到真实的我是否也是这般反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拾捌.今朝恨下 阴郁而绵绵不断的细雨连续下了数日,而今好不容易放晴,天空顿显澄碧。 钱多宝于这几日再未曾寻过唐申,唐申也乐得清闲,每日避在小院中练武。柯家被封,杨秋兰便带着柯靖熹妹兄二人到她父母、也就是柯靖熹外祖家居住。杨秋兰父母身体不好,加以天气阴湿,更染风寒,病卧榻上,也就无人留意唐申种种无法解释的行为。 天气转晴,心感欣喜的不仅仅只有杨秋兰,还有唐申。唐申知道,今日的晴朗只是短暂的,傍晚时分便有一场瓢泼大雨倏然而临。正是这场大雨,让他与那个人相逢,从而得以进入唐家堡。 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情要了结。 唐申早早结束了今日训练在院中静坐,为的就是等待杨秋兰的归来或者说,柯靖闻与杨秋兰这段母子关系的结束。 杨秋兰也没有让唐申等太久,未时不过,就见杨秋兰领了一名素衣婆子入门来,神色有些慌张。待看到坐于院中石桌旁的唐申时,她拿手把人一指,对婆子耳语道“就是他。” 婆子拿看货物的眼神上下打量唐申一番,露出满意的表情,点头“果然和你说的那样,皮相倒是个顶好的,这十两银子也不亏。那么我们现在立刻盖手印,我把银子给你,带着人就走。今个儿天好不容易放晴,弄得这趟交易不得不拖了好几天,咱可赶着离开来苏将人送到别处去呐。” “好好,现在带着人走没有问题,我马上给你盖手印。”杨秋兰忙不迭回答道,与婆子拿出一纸签好姓名的卖身契以及印泥,到石桌旁,拉过唐申的手也不顾他意愿就在卖身契上盖了手印,再连人带卖身契推到婆子身旁,接过婆子递来的十两银子,眉间顿绽欣喜与释然。 唐申转身,任婆子牵住他的手走出院门,不再回头看哪怕一眼。 兴许是见惯了哭天抢地不愿离开的孩童,唐申这般安静,反让那伢婆子颇是不习惯,低头问道“哎,别家的娃子都哭着喊着,死赖着不走,你娃儿倒是一拉就走了,倒是稀奇得很。还是你到底晓是不晓得婆子要带你到哪头去” 哭喊着不想走这种事情,有过一次就足够了。没有人会比他对杨秋兰眼中的决绝的理解更深刻。柯靖闻已经死了,在“上辈子”这个时候,被杨秋兰的绝情所杀死。随着柯靖闻逝去的,是对于其过去五年认识的一切人、一切事。 现在剩下的,是他。是唐申。是日记翻过陈旧一页迎向崭新明天。 “自往该去的地方去。”唐申轻声回答。到他该到的,未来去。 这样的回答太过玄乎,引得伢婆子连连看了唐申数眼,满脸“奇也怪哉”。当然她也没有太多精力去了解唐申的想法,她所看到的,只有唐申一副皮相能给她带来的利益,心里头算盘打的噼啪直响。 唐申很快被带到一辆牛车上,牛车上除他外共有六人,两男三女以及一名稍微比他年纪要大的孩童。与他们六人或茫然或失神的表情相比,唐申显得尤为平淡,往牛车角落一坐,便闭目养神起来。 牛车很快驶出城门,离开这个寻常小镇,踏上郊外颠簸土地。 众人皆各怀心事。有的是对未来命运的惘然,有的是尚且沉浸在无法抑制的悲伤之中。碌碌众生、漫漫红尘,也不过如此。该走的走,该留的留,时间何尝对任何人产生留恋又谈何停留。一路也无甚可说。 正如唐申记忆,临近黎明时分,天色鸦黑,山风挟着暴风雨来临前的水汽刮来。伢婆见状,道声不好,怕是过会儿会有瓢泼大雨降临,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雨。也多亏伢婆几人对此地地形熟悉,七弯八拐,在一处山窝窝找到一家不大的客栈并且住了进去。 就在他们进门没有多久,大雨忽至,一时间天地皆是一片银白,耳中也只剩嘈杂雨声,以及雨滴敲打在瓦片上的脆响。 掌柜在伙计的呼喊声中从后堂转过来,半身衣裳透湿、满身狼狈,瞅见有客人上门,扬起笑脸就道“唷,外头好厉害的雨啊我看着雨下的又大又突然,恐怕今夜是停不了的,几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就像掌柜说的,外头雨这么大,我们自然是住店的。掌柜的给我们一间通铺。”伢婆回答道。 “好咧”掌柜应着,叫伙计带他们到房间去。 唐申自进入客栈那刻起就注意到了不对劲。掌柜尚可,除一身匆忙套上还未整理完毕的衣物外,并无破绽。但伙计的脚步声伪装的过于虚浮沉重,却是适得其反。不过这些微小的细节,不特意加之留意,都不会叫人察觉。 唐申能察觉,无非是因为他对这种事情再熟悉不过。 唐家堡的人果然,凭着那个人的手段,她在这里出现以及接下来客栈中发生的事并不是偶然。偶然的,只有这场大雨和他。 唐申不着痕迹地打量在他们身前为他们带路的人。可以改变人的相貌,缩骨功可以改变人的体型,眼神以及表情的伪装可以掩去人原本的气质,可是总有这么一些习惯会在人不经意的行动流露出来,透露出这个人真实身份。譬如唐申自己就有三个容易叫别人拆穿伪装的习惯,而这三个不好的习惯都是某日他在执行任务的途中,被忽然凑到身旁的罗谷雨所提醒。 一是一但有人走过,或者停留在他身后,他会下意识将右脚脚尖挪动,朝着能够安全逃生的方向。二是在与人进行必要的,但是非自愿的肢体接触前会飞快眨两下眼。三是思考的时候手指会不自觉敲击,这本来没有什么,应该很多人都有这种情况。但罗谷雨告诉他,他敲击的节奏比较特殊,尾指不动,一轮敲击与第二轮敲击间会遵循着相隔五秒、六秒、八秒、再五秒的规律。 这导致唐申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为罗谷雨如此认真观察他,以至于连他手指敲击间隔几秒都数的一清二楚感到非常疑惑。 现在想来,大抵是因为像他现在一样,没有办法抑制,每日想他一次 唐申停下再次不经意间敲动的手指,神游之间,他已经随着众人走入房中。趁着伙计收拾,他稍加观察伙计的言行,便观察到这人有一只脚的脚步比较沉重,且其手上的茧都分布在十指最后一段指节左右两侧,当下就对上了唐家堡中擅使金钱镖且一条腿曾经骨折过的惊鸿堂堂主唐钦枫。 唐钦枫在这个时候,应还没有成为惊鸿堂堂主。即使如此,他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唐家堡暗器素以金钱镖和梅花镖为尊,练到一定火候便能得到唐家堡秘技“乾坤一掷”以及“漫天花雨”的传承,二者都是堪比唐家堡最强暗器“孔雀翎”的存在。他这个外人没有得到传承的资格,这也是唐丙唐末汤和唐壬唐末维实力排在他之上的原因,就是实力排行第一的唐申唐末徽,也不过是靠着孔雀翎才堪堪保住这个位置。 如此想来,这次唐家堡的任务目标不小,竟然派遣了那个人以及身承唐家堡秘技的唐钦枫也许,还不仅仅是他们二人 正在思量间,听外头传来喧哗人声,伙计将端来的水壶放在桌上,冲他们打了声招呼就去迎接第二波客人,出门后还不忘关上房门。 唐申不像房中其他人般因行进了一天而口渴难耐,争先恐后地倒茶饮水。依“上辈子”经历可判断,茶水里被下了蒙汗药一类的东西,只要饮下,不到一炷香时间便会酣睡过去,届时天塌下来也不会醒。他“上辈子”是因为哭累的厉害,打一路睡进客栈没有喝水,从而被客栈中的打斗声惊醒,才没有错过那个人。 唐申所料无错,房中众人喝下茶水以后,一炷香稍过数息,他们便倒地的倒地、伏桌的伏桌,通通睡死过去。而他趁机侧身藏于窗后,偷偷推开一条细缝观察在他们之后到来的人。 那是十七名统一着赭红色衣裳的男子,他们右臂袖口上都绣着相同的标志,唐申只一眼,就认出那是豫章霹雳堂。 唐家堡与霹雳堂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简单点来说也不过是彼此的发展阻碍了对方的生存罢。如果那个人曾经告知唐申的话属实,那么就他所知,那个人之所以二十来岁的年纪就当上唐家堡堡主,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其上任堡主丧命于霹雳堂火药之下。要知道,唐家堡的堡主以及各长老的下任继承者几乎是当任堡主或长老在门下一代弟子十六岁时就协商确认好的,除非继承者发生什么意外,不会轻易改变,更不会有其他长老取代堡主之位这样的事情发生。 而那个人,这个时候已经成为是唐家堡的堡主。他是否可以以此推断,唐家堡这次行动是针对这批霹雳堂弟子,以报某些门派宿仇 唐申大致扫了眼整间客栈,目光在诸多可以用于匿藏的地方稍作停留,心中继续估测。与霹雳堂弟子的火药打交道,最好的方法就是先下手为强,在他们拿出火器之前就将他们制服,不让他们有出手的机会。毕竟霹雳多年注重于火药研制,对武功的修炼十分浅薄,只要不让他们拿出火器,他们就是一群寻常武者。 可惜正如唐家堡了解霹雳堂那样,霹雳堂对唐家堡的手段也是相当清楚。故而他们出门都不忘身备银针,时刻以银针试毒,不到必要时候不吃外界的食物,以绝唐家弟子下毒的机会。再在心脏、咽喉等要害处佩戴护心镜一类坚固的防具,防止唐家堡弟子的暗器击中要害。且往往他们一行人会分成数个小队,无论何时至少有一个小队在旁拿着火器进行警惕,以防唐家弟子在不经意间就摸到他们身旁下黑手。 现在唐申看到的这行人也是如此。他们各自拿出自己备好的饭食,一队人吃,另一队人则手拿霹雳堂成名火药霹雳雷火弹进行戒备,不让掌柜或者伙计靠近。 这种情况,想要毫发无伤地取得胜利,除非有十七名实力相当的唐家堡弟子各自对准一个霹雳堂弟子的要害,在同一时间用千机弩发出追命箭这类足矣穿透坚固防具的攻击将他们全部致死。否则只要雷火弹发出,以其爆炸范围,两枚便可覆盖大部分唐家弟子并且摧毁这间不大的客栈。 当然对付雷火弹不止一种办法,否则霹雳堂弟子足可以称霸武林。若身手足够好,能在雷火弹落到身旁前退出其爆炸范围,雷火弹也无法对人造成损伤。再者雷火弹需要一定的震荡颠簸方会引爆,功法特殊之人,例如峨眉女弟子使用柔劲也可毫发无损地将雷火弹接住。最后虽然这么想似乎有黄婆卖瓜的嫌疑,但当年唐申自己凭借着观察,曾在霹雳堂弟子手中雷火弹出手之前就射出飞刀将其引爆,不但自己无事,甚至还将敌阵中的大片霹雳堂弟子杀伤,堪称最优克制雷火弹之法。 说的有些远了。总而言之,想要对付霹雳堂没有那么容易。唐申只大约判断出在房梁上藏匿着两名唐家弟子,加上现今客栈掌柜和伙计,一共也就四名。以四对十七,他们到底准备如何行动呢 然而话又说回来,尽管那人以他师傅自称,后来因被同门所害,他没有来得及知晓那人用的武器到底是什么转机,是否就在其中“上辈子”的他只顾着害怕,没有留意战局,后来一直觉得是场遗憾。看来今日可以了却这个念想了。 唐申尽量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客栈中霹雳堂弟子一行人。他留意到,本该在堂中伺候的“伙计”以及“掌柜”,都悄悄遁入后堂,掩去了身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拾玖.靥不惊上 任客栈座中的霹雳堂弟子如何戒备,也渐渐地在单调嘈杂的雨声中慢慢放松了绷紧的神经,失去了往日的警惕。 有弟子无所事事,便与身旁同门攀谈起来“我说,我们真的有必要这么谨慎吗你看雨下的这样大,唐门那些一整个背后灵那样暗搓搓的家伙的行动也不会有这么利索了吧” 他攀谈的那人回答道“那可不一定。你都明白他们像背后灵,现在这种天气不是正适合他们出没吗” 又有同样无聊的人接口道“哎,这话可说不准。外面雨大,走出去那是浑然一片白茫茫,啥也看不清。唐门那些家伙说到底也还是人嘛,总不可能人和人之间给相差这么多,他们活动自如,我们就寸步难行。” “那是那是。再说了,我们手里头的的雷火弹也不是吃素的,叫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一双死一双” 领头的霹雳堂弟子冷笑一声“等他们手里头的暗器飞到你们喉咙里头,你们再大声说来一双死一双。要是唐门真的这么好对付,我们哪里不可能早就收拾掉他们” “嘿嘿,香主,这话也不是这么说啊,前不久咱老大还不是用火器把唐门堡主给弄死了这不就说明我们霹雳堂还是比他们厉害嘛” “一群蠢蛋,光吃饭不长脑子。虽然说总舵主新研制出来的火器很是厉害,但你们倒以为如果没有丐帮的消息和人手把唐家堡主引出来给留住,以唐门那些打不过就跑的家伙的滑头,总舵主的火器能起作用吗哼,要不是唐门恰好这段时间暗杀了丐帮一个长老,惹起丐帮众怒,丐帮会不会插手我们和唐门的恩怨都还不一定呢”显然领头的霹雳堂弟子头脑还是清醒的,颇是不屑道,“没听总舵主说,别整天想着手头里有火器就不好好练功,等你们真遇到高手,怕是连雷火弹都打不出去就给人灭了说不定啊,他们现在就在我们周围,早早算好我们的行程,就等着我们到嘴边来呢” 有人咂舌“香主,总舵主好歹也是香主你的舅舅不是,我们也别涨他人志气嘛。说的唐门的人跟神一样什么都知道似的,感情他们还能让老天下雨,叫我们一定到这家客栈里来那是不是他们还知道我今天穿了红底裤、知道我在外头找了个寡妇当姘头啊嘿,别说,这还真的怪吓人的。” 此言一出,就是刚才还在教训人的香主也忍不住发笑。 所以当一袭蓝衣、身披软甲、戴着面具的唐家弟子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所有霹雳堂弟子都愣了,直至羽毛飞镖劈头罩面罩下来才蓦然想起自己该做什么,惊慌地撞翻身周桌椅,集体扑倒。他们与唐家弟子交手也不少,刚想要在扑倒的同时把手里头的雷火弹扔出去,以免唐家弟子伺机下黑手,就听领头香主大喊一声“别扔这里地方太小,爆炸了我们都会被活埋用神机箭” 神机箭匿于房中的唐申先是微怔,随即了然。 神机箭此器之名,颇有些与唐家堡千机匣针锋相对的意头。他对这件火器的背景了解度不高,只大概知道那个人上一任堡主之死有这件火器半分功劳。但该火器后来并未在江湖上流传,因为唐家堡栖羽堂在它出现不到半个月内就解析出了这件火器的构造以及弱点,且依此制造出了后来与孔雀翎齐名、令后世人闻风丧胆的暴雨梨花针。当然,暴雨梨花针跟孔雀翎一样,它们制造时间过长且产量小的硬伤依旧没有办法改变。 却说动作快的霹雳堂弟子在领头香主话音未落时,就从后背半人高大的包袱里拽落数个手臂粗细长短的六角形木盒子,把盖子一掀,将火折子吹燃然后点着木盒后的引线,待引线燃尽后,三十六枝支细箭朝着唐家弟子激射而出这一套动作他们做出来总用时不过两秒,十分熟练,但也就在这短短两秒之中,十七人之中已经有两人死于扎入眼中的剧毒羽毛飞镖、两人死于迎面而来穿透胸口护心镜的飞铳。随后就在霹雳堂弟子满心以为剩下十三人发出的四百五十八支细箭怎么也能将这四个唐家弟子射成刺猬时,但见其中碎发敷额的男子飞身而起、抬手一抖,成片无孔铜钱铺天盖地而来将所有细箭全部打落,两者一并叮叮当当落了满地一时间霹雳堂弟子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正是唐家堡内门弟子与外门弟子的差距。在江湖上顶着唐家堡名头行走的唐家弟子大部分都是外门弟子,通一些与内门弟子比起来不值得一提的粗浅暗器功夫,偏生数量大,久而久之让人以为那就是唐家堡的实力水平。实则唐家内门一个辈分的正式弟子算起来不过二百人,除去半数在栖羽堂研究制造暗器,真正能够代表唐家堡真实水平的就百人左右,且通常忙于各式各样的委托任务,即使行走江湖也是伪装成不同人物,绝对不会大大方方明明白白把自己的身份亮出来。故而江湖上清楚唐门底细的只有那几个数百年不衰的门派,号称无孔不入的情报贩子丐帮恰好是其中之一,所以才会有唐家堡主被拦截围攻这样的事情发生。 细箭落罢,四人之中唯一的女子,终于出手了。 唐申距离不近,未能看的真切。只道女子第一次扬手之间,冷光乍现,寒风倏起,目视她出手之人顿生被毒蛇盯中之感,双腿发软,冷汗浸湿后背衣裳。若“上辈子”与唐申相识之人在此,定觉此女子的攻击与唐申何其相似飞刀未至,先摄敌心、再破敌胆 没错,这名女子便是唐申的师傅、不顾堡规强行将他纳入一代弟子、仅仅来得及传授唐申其暗器基本要诀就死于非命的本代唐家堡主唐宛凝。 然而怪异的是,唐宛凝手落之际,唯闻暗器刺入木头的声音,不见有一人受伤。就在连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霹雳堂弟子们都倍感诧异的时候,唐宛凝再度抬手做出掷物动作。这一次,唐申全然看不到唐宛凝究竟抛出了什么,耳边却听到数声金属碰撞发出的脆响。 “叮当。” 有些许类似铃铛的响声。 忽有霹雳堂弟子中有人大喊一声“五更铃” 唐申闻言,眸色微变。 阎王要你三更死,哪能留你到五更这就是五更铃名字的由来。然而五更铃究竟是何种武器出自于哪门哪派谁擅长使这种武器十八年前无人知晓,因为其它人往往只能听到五更铃发出的微弱脆声,真正对上这种武器的人都魂归西天。哪怕是十八年后的江湖里,也无人能够说个清楚明白,到最后越传越玄乎,俨然已经成为一代奇谈。 难道说,五更铃的持有人,竟是唐宛凝在江湖中销声匿迹的原因,则是因为唐宛凝身死 像是印证霹雳堂弟子所言、唐申所想,又是数声清响。唐宛凝双手虚舞做出一个招手的动作,原本被她击落客栈四处的飞镖如同受到什么力量的牵引,二度飞舞起来,重入唐宛凝指间。 与此同时,连唐申都未能弄明白到底在这一眨眼的时间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霹雳堂弟子们纷纷像被集体点了穴一动不动。直到血腥味逐渐散开,霹雳堂一行众人的脑袋在他注视中从脖子上掉落,他才恍然察觉这些人已经死去。配以唐宛凝的动作,说不出的诡异 五更铃,究竟是什么东西 唐宛凝将飞镖收入袖中,对身旁三人道“策、泽、枫,将地上完好的神机箭收拾好,我们即刻返程。” 听唐宛凝所言,唐申便可判断跟在她身旁的就是未来的唐家副堡主唐绍策,四长老之一唐邵泽以及惊鸿堂堂主唐钦枫邵 唐邵策听到即刻返程,抱起手臂,摇头道“师姐,如此不妥。客栈之外大雨瓢泼,我们无法用机关风筝赶路,光凭轻功亦需要昼夜不停才可能在两日内抵达。只怕尚未回到堡中,人已经累倒了。何不等雨停后再作打算” “我们此行为神机箭而来。因近日已有不少外门弟子死伤于神机箭下,加以前任堡主被霹雳堂舵主设计害死,江湖上已经逐渐有霹雳堂压我唐家堡一头的传言,这对我唐家堡名声大为不利。此队霹雳堂弟子中有一人乃是霹雳总舵主雷元稹侄子,身带神机箭构造图,我们早一日将神机箭以及其构造图带回堡中交予栖羽堂研究,便早一日能挽回我堡威望。” 唐邵泽赞同“师姐说的在理。与我堡声名相比,我等四人如何,不值一提。” 唐邵策见劝不动几人,也就不再说话,一并蹲身收集完好的神机箭。然而就在唐邵策不经意抬眸一瞥中,恰撞上透过窗缝窥视的唐申的视线,凛声低喝“何人偷窥” 紧接着手挽羽毛飞镖,朝唐申所在弹去。余下三人听唐绍策一声喊,下意识紧随在他后头作出攻击。 唐申不曾想在这般情况下被发现,以他现在能力,即使心中有避开的念头,身体也无法跟上思维。千钧一发的估量间,只能往后一躺直接倒在地上,堪堪看着三种飞镖擦面而过,深深没入墙中,一把飞铙钉在窗上,径直将整扇窗户掀开。 虽然刚才那下摔得有些狠,让他整个后背都在隐隐作疼,唐申还是就地一滚,扶着地站起身,静看飞身夺窗而入的四人。 最先察觉唐申存在,同样也是最先出手的唐邵策在见到唐申之后,很是沉默了一阵,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后之人发问道“小孩” “是小孩”收回飞铳的唐邵泽扫了眼还不到他腰的唐申,看了看被掀下来的窗,感觉他们四人似乎有些惊弓之鸟。 唐钦枫先前伪装成伙计,对唐申一行自然有印象“他是不久前同这间房里之人一起的小孩大概是没有喝水,所以清醒着。” “他看到了我们的行动。”唐宛凝把一手环腹,冷漠而带着些许孤傲的目光透过面具落到唐申身上,另一只手则将腰侧匕首拔出。 唐钦枫见状,忙扬手劝道“师姐,他看起来不过六岁,哪能知道我们是谁,做的是什么算了吧” “堡规有令,见唐家堡弟子执行任务者,无论男女老幼,杀。”唐宛凝拨开唐钦枫,往唐申面前走,端的无情。 “师姐”唐钦枫还想劝说什么,被唐邵泽拦下,唐邵策在一旁对他摇头。 到底正是唐宛凝这般不通得半点人情,最后才会落得被夺权杀死也无人为她叫屈吧。 唐申如是想,往旁跨了几步。唐宛凝再往前,他继而往右后跨步。两人就在另外三人不解的目光中连连挪动了十数次脚步,跨过房中昏睡的几人从窗户移到房中央,直到唐宛凝发出一声疑惑的轻叹然后停下。 “师姐”唐宛凝怪异的表现让唐绍策不得不开声询问。 唐宛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虚抬持匕之手,见唐申如她所料般有意识地一侧身子,唇角微勾,紧接着扬匕朝唐申刺去 唐申凝神,绷紧身体保证原地不动的姿势。唐宛凝身上并无杀意,以她手臂划出的幅度可以判断匕首的最终落点在他身侧。若他因为这一击感到惊慌、移动了身体,才会被匕首扎个正着,丧命于此。 事实证明唐申的判断没有错,唐宛凝的匕首确实是顺着他手臂划过,在他身旁 击空。他随后快退几步,再一次站在唐宛凝的西南巽宫之位,也就是九宫八卦中的杜门之位。 唐宛凝此击落空,反将匕首插回腰间,对唐申道“你叫什么名字” “” 唐申不答。唐宛凝也不恼,毕竟没有那个人会给刚刚还对你出手的人好脸色看,转过头对唐钦枫道“枫,此处四男三女俩孩童,模样相去甚远,看上去并不像一家,他们是什么人” 唐钦枫愣了愣,指着地上中年婆子回答“我观他们大多听从里面这名妇人指示,其中几人且一脸抑郁,大概是人伢和被贩卖的人。” 唐宛凝颔首,指了指婆子又继而指唐申,道“搜她身,将卖身契拿出来,看看有没有哪张与他相符合。” 唐钦枫不解,与唐邵策和唐邵泽对视一眼,还是俯身在婆子身上包袱中搜出了好几张按了手印的卖身契,就着地上的人对比了番,将其中一张递给唐宛凝“应该是这张。柯靖闻,年五,昌川来苏人士。” 唐宛凝接过卖身契,也不细看,折好后放入衣襟,转而对唐申道“既然你已经被家人转卖,自当知晓你如今处境。” 唐申抬头,与唐宛凝对视。 身在两人身旁的三人,在此刻竟觉得这二人的眼神、表情何其相似,若不是他们自幼与唐宛凝一同在唐家堡长大,都要以为这两人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弟。 唐宛凝道“现下你有两个选择。一,抛却你原来的姓名,随我回唐家堡。二,死。” 干脆俐落,杀戮果断。令人心寒。 但唐宛凝无法从唐申眼眸中看出半丝惶恐,这个五岁孩童启唇,做出的回答同样干脆。 “唐家堡。” 仿佛这句回答,他已经等待多时了。 “师姐”唐邵泽不免皱眉,“这于规定不合,凡外门弟子八岁以上方可入我唐家” 唐宛凝抬手止住唐邵泽的话语,摘下面具,瞥一眼唐邵泽。她的眸与她的脸一样,冷若冰霜,年纪虽轻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自然流露,使人光是与她对视都感到心头有股无法言明的压力。 “我何曾说过要将他纳入唐家即使是,也要他有值得我这么做的资格。” 唐宛凝俯视唐申,那样高高在上,那样高傲不屑。 “有资格便留下,没有资格,再与我无干。还是你们对我这个堡主做的决定,有什么不满” 唐邵策按住唐邵泽握拳的手,垂眸回答“自当不敢。堡主向来深谋远虑,非我辈能及,我辈皆以堡主马首是瞻。” “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人,带着走。你们三人拿上神机箭以及它的图谱,我们现在就启程返回唐家堡。这是命令。”唐宛凝道,一甩袖,自地上敞开的包袱里拿出一件成人衣裳盖到唐申头上,把人拦腰拎到怀里,大步走出房间。 唐申盯着唐宛凝的侧脸,在心中微不可闻地一叹。 是了。时间过去太久太久,以至于他脑海里对于这个人的记忆只剩下她偶然展现的温柔,几乎都要忘记,这个人其实是怎样一个羁傲强势的人。又是怎样一个只依照可利用价值来对待他人之人。 不论“上一辈子”还是“这一辈子”,正如唐申明白的,如果他不能为唐宛凝展现出他身具的价值、给她画一个唐家堡美好的未来,唐宛凝会毫不迟疑将他遗弃。他能够挤进一代弟子中,不单因为唐宛凝的坚持,他自己暗地里亦不知如何刻苦训练,咬着牙齿忍下所有辛苦,为了唐宛凝偶尔的指导和笑容。 当年是不想二度被放弃吧。 时间果然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年幼时对唐宛凝的爱慕和敬畏,至今,居然也只剩彼此利用都说师徒性格会越来越像,他与唐宛凝,果然是极像的。 极像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廿拾.靥不惊中 常言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唐家堡地处壁山、昌川与铜梁交界处的山群中,四面环山,地势险要,唐家初代弟子劈山而立、建唐家堡。山群无名,自唐家堡最高处远眺出去,天气晴好时可见百里之外的山腰间有一座古寺,辰时凝神听去既闻悠扬钟声。 唐家堡共设三堂,天琊堂、惊鸿堂和栖羽堂,堂下又设各门姑且不提,每代唐家弟子八岁以后可自行选择进入惊鸿堂或者栖羽堂。栖羽堂主制造,堡中暗器机关皆出于栖羽堂弟子之手,惊鸿堂则以训练暗杀和武艺为主。天琊堂乃三堂之首,掌执法、任务发布以及后勤,只有本代弟子具有独自执行任务能力后,从任上退下来的上一代弟子能够进入。 每任唐家弟子在选择进修方向后便安排搭档,十六岁开始接多人任务,十八岁接双人搭档任务,二十岁便可以接单人任务,也就是待本任弟子二十岁以后,上一任弟子就能选择留下,或者转移到天琊堂。 堡中弟子六岁之前一并生活,无排名之分,等六岁入门测试通过,便择其中根骨最好、潜力最佳的十名弟子授予一代弟子之名,以十天干为代号。再择除一代弟子外的唐家弟子中最优秀的二十四人授地支为号,剩余的仅能以排名的地支加本名中的一字为号。一代弟子一旦确定,非身死不轻易变动,二代弟子却可以凭借着挑战地支排名在自身之前的弟子来更改代号以及待遇。 一如唐宛凝,她便是她这代一代弟子中的“唐甲”,唐邵策为“唐乙”,唐邵泽为“唐丁”,能够使用乾坤一掷的唐钦枫因为某些唐申无法得知的原因,仅能以二代弟子之首“唐钦”为号。但唐申知道唐钦枫未来将会成为惊鸿堂堂主,拥有的权利甚至比四长老间其中两个还要大,故而排名对唐钦枫来说根本无甚重要。 言归正传,经过一日两夜阴雨中马不停蹄的跋涉,天空在第二日中午放晴,令唐宛凝一行五人终于能够展开千机匣中的机关风筝跃入空中。蜀道崎岖,既节省内力又不受地形限制的飞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要比用两条腿在地上赶路来得强太多。所以五人花的时间比他们预料的要少,在下午时分就赶回了唐家堡。 唐家堡的建筑分布大致呈三角状,三堂筑于三座山峰峰顶,它们之间尚有一座较矮的山峰,其顶部被唐家弟子削平,用以作为内门弟子使用机关风筝后直接降落的地点。天琊堂占据地势最高的山峰,左侧是惊鸿堂、右侧是栖羽堂,三堂、四座山峰之间用数十条悬空栈道连接起来。其山腰处是各内门弟子住房以及其它作用的建筑,山底则是外门弟子居住之地,内外之别泾渭分明,往往外人只道山底是唐家堡据地,却不知真正的唐家堡是在这九重高峰之上。 唐宛凝一行自空中直接降落到唐家堡中心平台,然后齐齐摘下面具。于平台守卫的唐家弟子见唐宛凝模样,抱拳称堡主,然而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停在双手抓住唐宛凝双肩、被其以衣带绑在胸口的孩童身上。 唐申虽不是守着传统“男女授受不亲”观念之人,可是与女子这般接近,让本就不喜与他人有身体接触的他浑身上下都别扭。说是任务也就罢了,毕竟身为唐家弟子,他绝对不是唯一一个有男扮女装乃至女扮男装假装他人,将任务目标拖上床随后才下杀手的任务经历的人。偏生这不是任务,令他想找一个借口作心理安慰都没有,若不是一为赶路、二为防在飞行时掉下来,他甚至不会与唐宛凝有半个指节的接触,像现在能抓着唐宛凝肩膀俨然已经是他的极限。 守卫心感好奇,但也噤言不予多问。唐家堡等级制度森严,除了四长老和各堂主,他人都不得对堡主有半点以下犯上的不敬行为,轻则禁室幽闭一日,重则鞭责数百。所以昨日唐邵策三人对唐宛凝决定的质疑,如果不是唐宛凝看在他们师姐弟多年的情分上不计较,幽闭是免不了的。 唐宛凝直到抵达天琊堂的议事堂才将唐申从身上解下,四名长老闻堡主回归的消息而来,见唐宛凝带了个孩子回来,神色也无有什么变化,只从唐宛凝手中得到了神机箭的构造图和完成品,便抱拳离去。到底是唐宛凝年轻,纵使是内定的堡主,也尚未能服众,又谈何令四位年纪比她大、见识比她广的长老心怀尊敬否则前几日出发夺取神机箭图谱这样的任务,只要派上几个二代弟子去就好,哪里会让堂堂堡主携两名一代弟子、一名二代弟子之首亲自出手 唐宛凝如今要做的是快速在堡中立威,为此,设计谋害了上任堡主的人就是她第一块、也是最好的一块踏脚石。丐帮底蕴太深,某个帮派到了这种程度,就不是十数个人能够轻易动摇的,于是与唐家堡不对头多年的霹雳堂就进入她的视线。 除此以外,若她再能够培养一颗天资卓越又绝对忠诚于她的棋子,一可在下一任唐家弟子中崭露头角站稳脚跟,为她树立威信,二可接她暗中委派的任务,做唐家堡中人不屑涉及的事情,让他们唐家有更好的未来。但是这枚棋子不能是她唐家堡中弟子,因为她堡中的弟子,她自然是要想尽办法护的他们周全。 这个想法自唐宛凝接任唐家堡主以来就已形成,缺的只是实践和一个适合的人。唐宛凝早已有所察觉,唐家堡这百年来正在逐渐走下坡路。唐家人做的大是夺人性命的买卖,往往在不知不觉间就得罪了许多人,如果不是凭借着独门暗器的威慑以及蜀道地势,江湖群侠群起而攻也不是没有可能。然而暗器总有用完的一日,地形也有被破解的一天,上任唐家堡主还不是死于丐帮以及霹雳堂的联手唐家堡不能不居安思危、不思进取,枯守着江湖上那点声明,坐以待毙。 唐宛凝看的很清楚,唐家堡缺少的是一个比以杀人换取钱财更加稳定的收入来源。尽管唐家本身也有做高价出售少部分研制的和机关的生意,但这点收入只能勉强维持堡中收支平衡,她需要、不,必须一方面维持住唐家数百年刺客世家的荣耀,一方面找到另外一个更好的方法,再次让江湖中人为唐家之名而心生战栗。 唐申自然清楚唐宛凝的打算,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唐宛凝胸中的豪情。只因他的心计全部由唐宛凝所传授,他不但学进心里,亦让其成为本能。 除了忠诚。和爱。 四长老没有说什么,其它人自然也就无话可说。唐宛凝将抱在怀里的孩子放到地上,低头看其平静的面庞,心里开始思索暂时要将他如何安置。 神机箭的图谱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下去。霹雳堂绝对要对付,不能放任其气焰增长。而丐帮经此一战了却与唐家的仇,不会再出手干预唐家和霹雳堂的事情,除非他们想再死数个长老,让这件事情不死不休。所以,她并没有多少时间耗在这个孩子身上,至少现在没有。幸而孩子尚小,还未懂事,待她忙完这段时间,仍有不少日子可以慢慢将其教导成她想要的模样,并不着急 出人意料,首先打破沉默的人是向来不甚多言,为人严肃的唐邵泽。摘下面具的他,板着一张与他的性格一样严肃的脸,平着嗓音道“师姐,你准备如何安置他” 唐宛凝双眸黑若浓墨,瞅着人时宛若一口深井,叫人无从猜测她的想法。听唐邵泽的问话,她不答反问“师弟有何想法,且一说。” 片刻又道“虽是我自作主张将他带回,但既然他已站在这里,此事便成定局。当然,他能否能成为唐家正式弟子,还要看他能否通过一年后的入门测试。我们四人自幼一并长大,我的为人你们再明白不过,没有意义之事我绝不做。而我的计划究竟是什么这个暂且不提,待事情有所进展那日,我自会与你们说个清楚明白。” 听到唐宛凝以上的话,唐邵泽与唐钦枫绷紧的脸都明显放松下来,唯独唐邵策不见喜悲,却最先勾了唇“师姐言重了。我们三人不过担心师姐,一时失言罢了。毕竟如今四位长老那处,你我也清楚。师姐忽然带了外人到内堡,四长老面上不显,心中定是不悦,怕只怕他们难为师姐。” 唐宛凝听唐邵策之言,有些不自然地微微撇开脸,很快又目视三人,道“他们不服我,我自然知晓,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如果我是他们,也担心新上任的堡主会过早收回他们手中权力,换上自己的人。” 唐宛凝语气稍缓“只望他们安分守己,不需要他们为我做什么。皆因这个计划在我心中仅是雏形,行与不行,还需时间一试方知。师弟们切莫想太多,我相信的,唯独你们三人。前日因诸多不顺,心绪不佳,言语过重,还望师弟们千万别放在心上。” 唐钦枫连连摇头“师姐别这么说,毕竟谁也没有想到堡主会而师姐你没有任何准备就要接手遗留下来的事务,处处遭质疑。我们三人即使再着急也无计可施,唯一能为师姐做的,就只有这么点东西了。” 唐邵泽点头表示赞同唐钦枫的话“计划也好,谋略也罢,我们不多问便是。依我所见,师姐你且暂时不要让这个孩子出现在大家面前。待你彻底掌管堡内事务再做打算,届时便无人会为这样的小事心感不满。” 唐邵策抱臂,唐申观察到他的眼睛在唐邵泽说“彻底掌管堡内事务”的时候蓦然一眨,心中似乎有了什么别的打算。 唐宛凝听完唐邵泽的话,回答道“原来我打算将他放到枫的家中,算是为末维寻个玩伴,如今听泽所言,还是作罢,让他随着我吧。” 唐钦枫在唐宛凝提到“末维”这两个字时,浑身不自觉地一震,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末维平日里太爱闹人,玩伴已然够多,若让他知晓来了个外人,还不知道会怎样传的整个堡中皆知。这孩子还是随着师姐好师姐既叫他忘却本名,不知以后我们该如何称呼他” 唐宛凝细眉微扬,似乎从未想过这件事情,半响,方道“这便要看他自己的努力了。能否成为真正的唐家弟子,还是未知数。既不能成为正式弟子,名字要来何用” 唐申闻言,只把目光投出窗外,看那远方蔚蓝的天。 有何不可他终会成为“唐申”,谁也无法阻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廿壹.靥不惊下 转眼数月已逝,唐宛凝经常一走就是半个月不见人影,其间唐申半步不曾离开唐宛凝的小院。唐宛凝成为堡主以后,住的自然是历代堡主位于峰顶的居所,从窗户往外眺望,足可将整个唐家堡收入眼中。偶尔从中窥见有栖羽堂的弟子脚步虚浮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从其中出来,然后歪歪扭扭地驾着机关风筝一头栽到栈道上或者飞着飞着就往下掉,附近守卫的弟子见状就会一窝蜂跃起来、拼了命拿飞爪把人勾住也不失是种乐趣。 每每见到这番熟悉的光景,唐申心中总会升起一股莫名的情感。很淡,将胸膛填满,名之怀念。然后便会不由自主地低叹一声,离开窗边重新返回到书桌之后。 这些东西都不属于他。 除了离开,唐宛凝并没有明令禁止他在院中的其它活动,故而纵使是堡主集满各式藏书的书房,唐申亦通行无阻,可以随意翻阅。唐宛凝这样放心他任他随处走,一是断定一个五岁孩童不可能认得多少字,第二则是唐家堡真正重要的书籍都藏在唐家密室之中,非堡主或长老皆不知其存在。唐申不曾当过堡主,自然也无从得知唐门密室所在。 唐申喜静,自己一人乐得清静,并不会出现类似寂寞之类的情感。故而书房里的书以及后院用以练习的普通飞刀、有些陈旧的木桩,这些已经足够他消磨一年的时间。 他亦是个无争之人,即便现在也不曾想过习尽天下厉害武功、集百家之长成为天下第一高手。曾经的他只想有朝一日脱离唐家堡,寻一个风景优美的小乡村或者小镇,安静地度过余生。现在他的想法也没有改变太多。 如果罗谷雨愿意,他们两个人就一起生活,无论是叫他随罗谷雨到苗疆也好,还是罗谷雨和他一起隐居也好当然,如果罗谷雨的妹妹愿意,他们也可以带上她。虽然他不懂种地,也不懂经商,仔细想来似乎也无法为罗谷雨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但只要罗谷雨希望,他会努力去学,努力去学会,给这个人一个家。 唐申捻着书页的手指轻轻一颤,面上茫然飞快闪过,而后平复,只剩了然。 家原来,这就是他的回答。 纵然到了最后,罗谷雨窥见他真实面貌,不愿意与他在一起,那也无妨。这样的情感,本不被世俗所容。而罗谷雨毕竟是五毒教的圣子,其身上背负的责任,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够妄图去想象的。若到那个时候,罗谷雨让他走,他就走得远远的,绝对不干扰罗谷雨的生活。罗谷雨没有叫他走,他就静静呆在可以看到罗谷雨的地方,护其,一世平安。 这夺人性命的飞刀,如有一日能为保护一个人而使用,想来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 唐申合上书册,闭目靠在椅背上。 这太过安静总是不好的。因为身周一静,人就不知不觉容易想起许许多多往事,每每叫他看着镜中年幼的面容,总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他说不出那是怎样的感受。最初的震撼到现在已然平淡,却化成了什么更深层的东西,指引着他一步一步做出“家”的回答。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罗谷雨给他展现了一样过去二十三年里都没有人试图给予他的、他原以为再也不相信而在那天被彻底颠覆的东西。 如此,便已足够。 唐宛凝与四位长老领着着一着鹅黄夏衫的女孩步入房中之时,看到的正是堂屋桌后以宝蓝色发带束高起乌木色头发的男孩侧脸闭目歇息的模样。男孩左半边脸被散落下来的细碎鬓发掩盖,呼吸之间,有不少发丝随着起伏,伴着自大敞的窗外吹来的微风,端的一幅静谧的画卷。 唐宛凝和四名长老的脚步声以及呼吸声皆十分轻微,以唐申如今能力无法察觉,但那女孩年纪轻、又显然不曾习武,她的脚步声唐申自其踏入院门便清晰听闻。唐申当下睁眼,并不抬眸看来人,只拿过桌上书册,对唐宛凝略一点头,便转身往后堂里头去。 唐宛凝见状,启了启唇正想要说什么,蓦然记起她甚至未曾给这个男孩起一个称呼。愣神之间,唐申已经离开堂屋,被门墙掩去了身影。 黄衣女孩目送那年纪比她小了几岁的男孩离去,原本略微放松的身体再度绷紧,双手拘谨地交叠在身前,紧握在一起。她黑亮的双眼飞快扫过站在她身前的唐宛凝,然后盯着地面,嘴唇不自觉抵着,泄露出她现在紧张的心情。 四长老中唯一的女长老见了,颇是心疼,蹲下身安慰道“孩子,不必紧张。你现在在唐家,这里所有人都是你的家人,不会伤害你的。” “谢谢”女孩轻轻点了点头,良好的家教让她即使对身处的环境感到惶恐不安,还是对他人的关心做出了肯定的回应。而紧握的手不曾放开。 近乎每一个唐家惊鸿堂出身的内门弟子都是观察好手,怎能看不出女孩的一点心绪一则为她的乖巧懂事心疼,二则怜惜她的身世。女长老又道“孩子,我们都知道你不习惯离开那个小村庄,离开那些你熟悉的人。但你到底是我们唐家人,这里才是你的家,别的都不重要,忘了吧。” 女孩身形一颤,攥住衣角,看向女长老,轻声问道“小丫小丫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我不是其它人呢” 女长老听闻女孩的自称,皱了皱眉,道“小丫这是什么名字。孩子,在村子里我们不是说过了吗,你并非无父无母的孩子。你的父亲母亲是我们唐家堡的堡主和副堡主,只因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们因任务不得不暂且将你托付给别人” 话到中途,女长老一叹,站直身,转脸对唐宛凝道“堡主,能否借内间一用,让她避一避。毕竟接下来的事情” “可。”唐宛凝自然应允,以手抵着女孩后背,将她往内间引。 女孩很是温驯,不多问为何也不做抵抗,垂着头乖乖顺着唐宛凝力道朝前走。堂屋后的内间双通,另外一扇门后有一段走廊通往后院,尽头是卧室、书房以及武器陈设室。因唐宛凝长期外出,即使回到唐家堡也住不过两日,所以卧室由唐申长期盘踞,到头来反是唐申更似这间小院的主人。 也许是同为孩童的原因,女孩瞧见方才那男孩坐于内间靠窗的椅子中看书,多少有些“找到同伴”、“她不是一个人”的感觉。在唐宛凝走后,心中明显没有刚才独自与五个成年人在一起那么紧张,于是才敢放眼打量她身处的环境。虽说是堡主小院,不提习武之人不大在乎身外之物,像唐门弟子这类时常接了任务就十天半个月不归的人,房间里只要有张床让他们安憩一夜便足够了。故而屋中也无有什么稀奇的东西,连装饰用的花瓶都不见半件,简朴的不行。 女孩瞅了房间好阵子,忍不住拿余光偷瞄不曾看过她一眼,只低头看书的男孩。毕竟这个男孩是她来到唐家堡第一个见到的差不多年纪的人,好歹叫她一颗迷惘不安的心稍稳。又见男孩举手抬足间皆是处变不惊,心想这大概才是自幼于武林世家中长大的孩子应有的模样吧忆起自己被人带离熟悉的地方,怕是再也见不到那些熟悉的人,心下失落同时,更对这男孩十分艳羡。直到男孩拿眼淡淡瞥了她一眼,她才察觉自己盯着陌生男性发了好久的呆,实在于礼不合,羞红了脸颊。 男孩没说什么,拿手往她身后座位一指,道“坐。” 女孩一愣,回过神时已经按照男孩指示坐到椅子上,不解自己何以这般下意识就依照男孩之言所做。想了片刻想不通,眨了眨眼,估着是男孩先与她说话,她回话并无伤大雅,就组织着语言,轻声开口“你好,我是小丫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唐家弟子吗” “” 事实证明,不是唐申不想回答,而是这两个问题他都无法作出准确的回答。略微思索,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到唐家堡不过数月,非唐家堡正式弟子,无有被予姓名。” 女孩一听,不由追问“你也是刚来这里没有多久吗也是自己一人,和认识的人都分开了吗和我一样呢” 言语间,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原看唐申模样,她还忧心自己与生而于唐家堡长大的孩子差距很大,幸而这人是特例 唐申如何看不出女孩心中所想但女孩最后一句话是错误的,他和女孩,完全不一样。无论哪里都不一样。因为 唐宛凝几人不久就从前厅走来,四长老面上都带着心中所想如意后的轻松。这几个月来唐宛凝表现确实不错,不但在各处都狠狠打击了霹雳堂,重振唐家堡名声,更寻回了这个女孩。两者之中,光是后者都足矣让他们对唐宛凝不再冷眼相待、横挑鼻子竖挑脸。 女长老蹲下身子,按住女孩双肩,对她温言道“孩子,我们与堡主已经商量好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堡主同代弟子中的钦字辈,取名翎,全名唐钦翎。” 女孩微怔,眸中流露出一抹对自己无法把握命运的哀伤,却还是点头“我我知道了全凭诸位长辈做主” “而住所问题翎儿你若愿意一个人住,恰你母亲的院子无人,稍微收拾就可搬进去。若不愿一人住,与下一代弟子一并住大院中也是可以的。依我看来,一个人着实太寂寞了些,翎儿你也是希望多与年龄相仿之人接触的对吧” “嗯”女孩点点头,毫无预兆地扭头看了唐申一眼,欲言又止。 唐宛凝似乎明白女孩想要说的是什么,冲唐申开口道“你也与翎师妹到下任弟子的大院去。” 说罢,看了眼唐申手里的书,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稍后转为若有所思。 女孩眨眨眼,再看唐申,对他微笑。在旁看着的四位长老对视一眼,看唐申的眼神也不再刻意忽视。 女孩那笑的意思无非是他们拥有相同的经历,以后请多多指教。 四位长老对视的意思则是这个孩子能够够令翎儿不这么拘谨,留着也无妨。 唐钦翎的身世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不简单,她是上任过世的堡主与一次任务中下落不明、失踪已久的副堡主留下的孤女。而唐家每任四长老与堡主皆情同手足,只要有他们四人在,决不允许堡主孤女受半点委屈。这也是唐宛凝不受四长老待见的原因,原本按照正常情况,堡主以及长老都是三十年换一届,她需再待十年才可能坐上这个位置。奈何堡主英年早逝,她不得不提前接任堡主,可是四长老的任期不到,她没有权利将自己的人换到相应位置上,导致如今四长老看她心中不舒服,她诸多决策无法实行的尴尬场面。 虽然唐家堡并无嫡亲继承制,纯粹以实力决定谁接任堡主。但唐宛凝寻回上任堡主之女此举,无疑让四位长老深感心悦,自然瞧她也顺眼的多,以后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们看在这个份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管。 所以唐申才说,这个九岁的女孩唐钦翎,与他完全不一样。 不过到底要感谢她这一眼,让他开启了在唐家堡生活的第二阶段,与未来所有一代弟子相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廿贰.曾静好上 得知要随唐钦翎同去合居大院,唐申便回卧室收拾东西。他留在唐宛凝院子里的东西不多,孑然一身而来,唯有几件住进来后唐宛凝为他寻的弟子服和零零散散的日常用品,稍微整理打包直接拿走即可。 正在他将所有东西垒成一叠收拾妥当之时,唐宛凝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到底是书香世家的孩子,年纪小小认得这般多字也是难得。” 明明是夸奖的意味和口吻,却生生叫唐申滞了呼吸,整个人的动作瞬间僵住。一半是强行抑制自己身体在有人于背后出现时本能做出的防御反应,一半是因为唐宛凝的话。 唐宛凝长期不归,导致他的警惕性下降了很多,险些忘记如今他已经身处唐家堡,许多事情无法像以前那般随口敷衍过去。若叫唐宛凝发现他的不对劲,而他无法做出回答 “认得字是好的,还望你不要忘记你做出的承诺,抛却原本的姓名。我唐家堡,不需要外姓之人。”唐宛凝接下来的话,无疑让唐申心底稍安。 原来不是怀疑他为何认得这么多字,而是为警告他不能有外心。 唐申反身,回答“已做出选择,自然不悔。” 唐宛凝颔首,将手上几本书册递到唐申面前“谨记你所言。既然你识得字,这几本书你便拿去。虽我唐家武学大多以身相授,记录于册的东西不多,但难得你沉得下心能将这些理论上的东西看进去,我也不吝几张纸片。” 唐申接过,大致扫了眼,发现是几本涉及各式手法以及身法的书籍,而非入门基础或是哪门明确的武学,当下便明白了唐宛凝的打算,刚想说些什么,又听唐宛凝开口。 “早几个月不足以说明什么,你是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能否成为最终那个,看你自己。”唐宛凝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离开,“以你聪慧,定明白我所指为何。收拾完毕,便到门外随我们走罢。” 唐申不语,面上神情亦无变化,将手中书册放入包袱就将其背起,在唐宛凝后走出房间。他明白唐宛凝的意思,“上辈子”唐宛凝也有对他说这一席话,只不过语气并无这般和蔼,以及时间稍微有点不同却是无足畏惧。上一次他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这一次依然能行。再者,既然唐宛凝动了这样的心思,他怎能不去加以争取旁人的看法,与他何干。 他“上辈子”输在心性,纵使取得了胜利和姓名,还是估错了唐宛凝的心思,没有让她刮目相看。因为唐宛凝需要的是一把为唐家披荆斩棘的剑,“上辈子”他一心想给她当徒弟,到头来连她半点实际的看家本领都没有学会。既然如此,这辈子他便给她想象中的剑,换取他需要的能力。只不过剑终究有双刃,伤的敌人有多少,伤使用者自身就有多少而且早已确定,最终不会为唐宛凝所用。 四长老各有事物要处理先行离去,唐申和唐钦翎尾随唐宛凝离开堡主小院,步上连接各峰的栈道。由于大部分栈道皆悬空而筑,风起就会摇摆不停,在前头领路的唐宛凝不觉得什么,初来乍到的唐钦翎很是被吓小脸发白双腿发软。但是她转脸一看身旁的唐申也一派淡然的模样,便咬牙不吭声坚持了下来。 唐钦翎当然不知道唐申这副与她年纪相仿的身躯里头,装着怎样一个习惯身体悬空在空中飞来飞去多年的唐家弟子之魂。唐申“上辈子”自成年以后就很少回已被唐邵策执掌的唐家堡,通常都是唐戊接下任务告知他或者其它师弟妹寻他通知,偶有不得已的时刻也是直接飞到天琊堂接任务,紧接着马不停蹄往下一个任务地点跑。闹的几个与他接触比较多的师弟妹们都戏称他“神龙见首不见尾”,若不是还能从唐家名下的客栈或者当铺由他汇报上来的消息得知他所在,怕是有一天他这个人彻底消失在堡中人视线,他们也无从寻起。 他当然无法随意消失。不是不想,是不可能。首先以唐家弟子广布的范围,一旦他叛逃,天琊堂数十名上任弟子出动追捕,他安然逃脱的几率是零。再者不知内情的师弟妹们,往往只道他是唐宛凝的徒弟,因唐宛凝身死,故而不知如何面对由副堡主扶正的唐邵策。连一代弟子中,若不是唐戊和唐甲二人偶然间撞见过他毒发模样,都无人知晓实情是什么。唐邵策拖了五年才着手设计对付他,除了师出无名,另外一个原因,怕是从某人口中得知他寻到了身上的解药而且,唐宛凝最终没有将他的卖身契交给唐邵策。否则唐邵策想的就不会是铲除他,而是如何利用他直到压榨完最后一点价值。 唐申收回注视唐宛凝身影的目光,垂眸。不论如何,这都是过去的事情。算起来,唐申称得上很久没有这样心无杂念地在唐家堡内漫步行走,欣赏堡内堪称一绝的风景。毕竟不是每个武林门派都有能力将驻地建在高峰之上,也不是每个建在高峰之上的门派都有修筑大量悬空栈道的技术。 他与唐戊几人年纪尚小还未分开那年,每日学完必修功课后就是在堡里这些栈道中跑上跑下荡来荡去玩闹,即使不小心掉下去也不必担心,附近守卫皆身手灵敏,顷刻间就掠身而起用飞爪把人勾起来,好气又好笑揉他们头顶。颇是叫人无奈又感自由的日子再次重来,他也回不去了。 唐申正低头走神,阵风袭来,栈道晃荡。他身形只略微一摆便站定,未料耳旁惊呼忽然响起,随后左手手腕被人猛地攥紧,整个人让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拖着往旁摔去,肩膀一疼,视野中的景象急速变幻,失重感即时降临 唐申从思绪中惊醒,眨眼方察觉唐钦翎正紧紧拽住他手腕,他们两人身体腾空,正不断下落不用多想都知道定然是唐钦翎在刚才那一阵摇晃中,一时站立不稳往栈道外跌去,慌乱之中就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没有想到反而将他也拉出了栈道 唐申略一扫身周,瞬间锁定他与唐钦翎身下偏右侧大约十米处另一条栈道,顿时反手握住唐钦翎手腕,将人往怀里一拉,借助反作用力向右扭身,恰好摔在被他锁定的栈道上。而之前听闻惊叫后从上头栈道跃出,准备伸手救下两个孩子的唐宛凝,恰与两人以毫厘之差错过,只得拧腰翩然落于栈道缆绳上,目带诧异地看着因为借力变换姿势而被唐钦翎压在身下的唐申。 看着唐申的不止唐宛凝一个,还有数名原本好端端走在栈道上,结果被天降两个大活人掉到面前吓一大跳的人。 唐钦翎大概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后,忙七手八脚从唐申身上爬开,一张脸红了个彻底。她未到唐家堡前寄居在寻常人家,但家教半点不输大户,更是自幼被教导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同食,这倏然跟男性接触虽然别人比她小上好几岁而且怪只怪自己这般没用,见栈道摇晃不已就腿软了,竟然连累了别人跟自己一起掉出栈道这一切都令她羞愧的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唐钦翎心里只顾着羞涩愧疚,全然没有留神自己起身时太急,一肘子捅在了唐申胃部,让某人本就不太好的脸色刷地又白了一层。 唐申低低闷哼一声,坐起身,一手捂着因为充当了垫背磕到桥板而疼痛不已的后脑,一手捂着被唐钦翎不经意间重伤的胃部,方觉再没有什么比赶紧学轻功更为重要即使暂且没有办法来去如风,也要在别人拖他下水拿他垫背的时候提前避开可知他的后背和后脑自重生以来三番四次受撞击,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他真担忧总有天自己不是摔成傻子也要摔的内伤 “你们没事吧,有没有摔到哪里”女孩清脆的声音响起,一只肉乎乎的小手递到唐申面前。唐申顺着手掌往上看,见一齐肩短发的圆脸女孩弯着腰,一手撑着膝盖,眨巴着眼看他。 女孩身边还站着另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以及两个长相十分相似的男孩,四人都好奇地打量唐申和唐钦翎。唐钦翎年过九岁,一张脸初步长开,已经可以窥见往后秀美,红着脸朝几人羞涩一笑,顿时就赢得了四个五、六岁小孩的好感。 唐申迟疑了片刻,堪堪将一手手指虚搭在女孩掌心,一手则撑地支起身,站稳后迅速将手撤回,点头道“多谢。” “唔”女孩听唐申回答,扁了扁嘴,很是不解这个比自己高上些许的男孩的生疏冷淡。却不知道这是唐申所能做出最热忱的反应,换做旁的人,唐申只会径直避开,根本不去在乎那人下不下得了台。 唐申与唐钦翎站起身后皆面朝唐宛凝,唐钦翎揪着衣角小心翼翼地道歉“唔宛凝师姐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那四个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唐申和唐钦翎身上的男孩女孩,这才后知后觉唐宛凝在身旁已久,忙把脸板起来,努力将自己神情变的严肃,对唐宛凝抱拳,齐声道“堡主好” 四个小娃娃故作成熟做着大人的动作,让唐宛凝面上难得有了笑意,摆手“不必多礼。末徽、末影、末嫣、末汤,自接任礼以来,与你们许久不见,最近过的可好” 马尾女孩听唐宛凝首先叫到她的名字,脸涨得有点红,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稳稳立于两指宽缆绳上的女子,高兴的以至于有些结巴道“多、多谢堡主关心,我们过的很好” 短发女孩瞥马尾女孩一眼,捂嘴闷笑两声,接着回答“堡主还记得我们的名字呢,看小徽表情都要高兴坏了哎呀,这样小徽未来几天又要在我们耳边不停叨念堡主啦” 双胞胎之中稍高些的男孩也揶揄道“那可真糟糕,小徽翻来覆去都是那两句,没一点新意,会听得我们耳朵都起茧的” 马尾女孩微恼,扭脸瞪两人“你们在堡主面前胡说什么呢,我才没有就是念叨了又怎么样,堡主那么厉害,我崇拜她也没有错嘛。” 双胞胎中略矮的男孩赞同地点头,有些紧张地捏了捏交握的手“小徽姐小徽姐说得没错堡主这么厉害,末汤以后也要像堡主这么厉害才好” “好了好了,堡中弟子姓名,我自是全部记得清楚的。特别是你们四个时常在一起的,就更不可能忘。”唐宛凝笑意更甚,听四人小声欢呼,再以手引他们看向唐钦翎,“我还记得你们都住在大院中,本想抵达大院再寻你们,既然在这里遇上了,不如现在就直接交代你们的好。” 四人立刻竖起耳朵,郑重地点头,掩不住眼里的雀跃“堡主命令,弟子定当誓死完成” “这位比你们大几岁的女孩是你们的小师叔,初至唐家堡对一切都甚是陌生,你们要多担当着些,带她熟悉这里。” 唐钦翎朝四人微微屈膝打招呼“你们好,请多多指教。” 四人自幼生于武林世家,接触的都是不讲究繁文缛节的武林中人,在此之前哪里见过这般温婉贤淑的女孩当下心里就升起一种责任感,暗道定要好好完成堡主委托的任务。 然而听唐宛凝只介绍唐钦翎,半点不提那个冷淡男孩的事情,短发女孩歪了歪头,询问“堡主,那、这个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呢他是谁” 唐宛凝沉吟片刻,扫一眼由始至终沉默,却能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做出能够使自身安全的冷静判断的男孩,心中一动,道“他是孤儿,不知姓甚名谁,我将他带回来姑且算是你们玩伴。若要称呼,便叫他壹罢。” 到底年纪还小,对门户之见并不大,四人听有外人加入也没有太大反应,只觉堡主派人给他们做玩伴,再高兴不过了,纷纷眨着晶亮的眼提问“哎堡主有壹,那以后还会有贰吗” 其实也就是想他们年轻貌美实力又强的堡主多关心他们一些,毕竟像唐末维那样有个长期驻扎于栖羽堂、能够每日照顾自己孩子的母亲的人是少数。大部分唐家弟子即使有了孩子后,为了无后顾之忧继续执行任务,大部分都选择将孩子放到大院中叫人统一照顾,偶有回堡才看上一眼。这是唐家历代弟子独立性都很强的原因,也叫这些孩子对长辈们的关心感到分外在乎。 “自然的。不仅仅有贰,叁、肆、伍也会有的,过段时间,堡主给你们每人寻一个玩伴。” “真的吗”短发女孩拍手笑道,“太好了,每人一个玩伴的话,就是到时候我们各自有课要上,也能找到人玩了呢哼哼哼,唐末维那个讨厌的家伙,总是带着他那群小跟班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鼻子都要顶到天上去现在我们也有玩伴了,叫他瞧瞧他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身旁三人点头表示赞同。 唐宛凝从缆绳上跃下,落到六人之间,弯腰伸手轻轻揉了揉短发女孩头顶,“呵呵,小末嫣若是喜欢,不如就让他跟着你可好” “可以吗”短发女孩回答的飞快,明显是十分期待。却没有看到马尾女孩皱了皱眉。 “自然可以。” “堡主最最最最好了”短发女孩顿时笑弯了眼,飞快撅起嘴在唐宛凝脸上偷香一个,蹦到唐申与唐钦翎之间,将两人手臂一挽,“那么小师叔和我的玩伴,我是唐末嫣,那个呆呆的扎马尾的是唐末徽,高一点的男孩子是唐末影,矮一点有点害羞的是唐末汤。我们以后就是朋友啦,多多指教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廿叁.曾静好中 尽管初遇的地点不同,唐末嫣所言却无甚改变。唐申没有将手臂抽出,反顺着她力道走,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拉着他的人是唐未嫣。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除了无法将他放在第一位,唐末嫣会是一个很好的伙伴以及妻子人选。 只能说,凡世间许许多多事情都是不能够去比较的。一旦比较,再好的人、再好的事,都总有一方会相形见绌。“上辈子”里的唐末嫣也好、唐钦翎也罢,也许在它人眼中这两个女子美好且可望不可即,是唐申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懂得怜取眼前人。也仅有唐申自己明白,恰好他最想要的,便是这两个人都无法给予他的。唐末嫣看到肃清令后对他反手那一镖,已经说明一切。这,也是他从来不予两人回应的原因。 唐钦翎被唐末嫣挽着,总算找到了点儿安全感,行走间也没有先前那样小心翼翼。加以唐末嫣是个活泼性子,与唐末影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逗的唐钦翎笑逐颜开,一扫先前忧愁。 唐末徽却是更在意唐申,一小段路走下来,不知扭头打量了唐申多少次。说这五六岁的孩童吧,流着鼻涕奶声奶气的大有人在,偶见一沉默自持的立于其中,真叫人无法不多打量几眼虽然唐末徽的眼神绝对和好奇沾不上边,在严格意义上也算不上友善。 唐申知晓,如今的唐末徽无非是怕一并长大的玩伴被抢走,这点敌视比起往后屡次在任务中置他于死地的唐甲来说,全然不痛不痒。他不会、亦没有向任何人解释以讨好他们的必要。 唐申在唐末徽又一次看过来时迎上她的目光,唐末徽显然没有做好被唐申发现的准备,蓦然遭抓包,愣了一下,飞快扭过脸,再也没有回头。 为了防止刚才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唐宛凝这次走在众人后头。先前便不止一次提到过,唐申一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二不习惯身后有人。唐宛凝此举无疑让他不得片刻放松,因他每每绷紧身体想要寻找能够安全逃离的方向,却又忆着他如今年纪身份不能轻举妄动,一段路走下来不但别扭且十分辛苦。故而唐申目触到栈道尽头的院子时,很是松了口气。 唐家用来安置幼童的院子高三层,足有寻常弟子小院四倍大小,修筑于山中一处断崖之上,三面悬空,竹林环绕,统称大院。不算机关风筝飞行,就仅靠一条与其它山峰相连的栈道作为出路。堡中并无安排确定的弟子执掌大院,由从任上退下的弟子内部自行商量,得空便会到其中授课和掌事,院内一干诸如清洁整理的任务都是事先安排好,院中孩童自行收拾的。不得不说,这样的放养政策,一定程度上导致唐家弟子独立生存能力的强悍。 唐宛凝与唐申等人离开栈道踏入院中,附近数名来探望自己孩子的唐家弟子纷纷对唐宛凝抱拳。较唐申初来之时,他们面上明显多了几分敬重,可见唐宛凝这数个月中为唐家堡所做的事情不少,已经渐渐在堡主这个位置上站稳。院里打闹的孩童瞅见唐宛凝,更是小声欢呼着,一片软糯的招呼声此起彼伏,不少性子活泼的还大着胆子扑到唐宛凝身侧揪着她的衣角、抱着她大腿撒娇。 任凭多么铁石心肠的人,面对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怕也是忍不住软了一身铁骨吧唐申侧身让到一旁,看唐宛凝抱了这个抱那个,脸上不知被偷按了多少个口水印子,笑容带着发自内心的温柔。 唐末嫣忽而凑到他脸侧,对他耳语道“嘿嘿,堡主很受欢迎吧虽然堡主平时很忙很忙,但她每个月都会抽时间来看我们给我们带外面的东西,大家都很喜欢她呢听说小壹你之前跟堡主住在一起,真羡慕呢” 唐申忍住抽出被唐末嫣挽住的手臂的冲动,不动声色拉开一些距离,默默点头。 在唐宛凝心中,唐家重于一切。她也许会以利用价值区分开每个唐家弟子在她心中的地位,却绝对以真心对待他们每一个人,不会做出伤害他们的事情。其它人受不到这样的对待。恐怕在唐末嫣仰着笑脸同意他当她玩伴的时候,唐宛凝便已然将他视作唐末嫣的附属品,类似宠物和实验品之类的东西。只要唐末嫣喜欢,唐宛凝就留他在她身边,不喜欢就换走。 这种泾渭分明的区别对待,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让尚且年幼的唐申暗自神伤。 唐末嫣见唐申只点头不说话,深深挫败的同时亦被激起了挑战心,顿时升起一种“要将这人嘴巴撬开”的万丈豪情,故意将自己挽着唐申的手紧了紧,再接再厉道“我们以后就是伙伴了,末嫣带你一起玩院里面的大家相处都很好的,唔当然不包括唐末维那个讨厌鬼,但是小壹不用担心,末嫣会保护你的” 唐末嫣晃了晃挽着唐申的手“小壹才来这里没有多久,肯定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吧没关系的,末嫣什么都会告诉你哦,所以小壹说句话嘛说句话嘛” “”唐申闭了闭眼,无声一叹,“你,想要我说什么。” 唐末嫣眼睛一亮,朝唐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说什么都可以啊,比如说说今天做饭的人是宛清师叔,她又把厨房烧了,做出来的菜咸的我们都受不了。可是为了不让她伤心,我们还是乖乖吃干净了。” “或者说说明天素生太师叔要来给我们讲课小徽最喜欢素生太师叔了,她嘴上不说,其实只要看她两眼亮晶晶的就知道她高兴啦”唐末嫣说着,不忘对同样被挤到一旁的唐末徽吐了吐舌头。 听唐末嫣提到自己,唐末徽脸色稍微好了些,反驳道“素生太师叔武艺高强,他说的东西都很实用。倒是小嫣你莫要总在课上走神,还有半年我们就要进行入门测试,自然能多学一些是一些。” 说到入门测试,唐末嫣就鼓起了腮帮子“师叔们也真是的,不过就一个入门测试嘛,怎么问都不肯透露一点点内容,真是的” 唐末影插嘴道“这样才好玩啊,什么都知道了那就太无聊了。” 唐末徽赞同“既然师叔们不说,必定有他们不说的道理。我们应该做的就是好好听课学习,不要总想着埋怨。” “哼,埋怨一下也不行吗果然小徽最讨厌了”唐末嫣甩给唐末徽一个不悦的眼神,把脸转到唐申这方,故意大声道,“连刚认识的小壹都比小徽可爱多了,人家还是跟小壹玩好了小徽你自己去好好听课学习吧” 唐申扫了眼表情不自觉沉下来的唐末徽,心里升起一种“也许未来唐甲这般厌恶他,唐戊在其中出了很大一份力”的感觉 唐宛凝与凑到她跟前的孩童一一打了招呼,再示意唐申几人与她同走入屋中。房屋呈回字结构,天井处透下来的光将整个内院照的亮堂,内院用大块平整青石铺地,唐家堡阴阳双刻假面的标志跃然于上。整座院子虽大,但光是供活动的外院就占了整个院子的二分之一,内院又占了四分之一,所以实际上住的地方不多,目前二人一间都足矣将前两层塞满,故而唐宛凝径直带唐申与唐钦翎到第三层。 楼梯不甚宽敞,两个成年人勉强可以并行。唐末嫣看看唐申又看看唐钦翎,舍取一番,松开唐申的手表示还是要跟唐钦翎一块儿。唐申终于得以放松,先走一步紧跟于唐宛凝身后,同时唐末徽近乎黏在他后背的视线也转向另一个人。 三层住满了一半,无人房间的门窗都敞着,唐宛凝略微扫过,道“你们二人随意挑一间入住便可,大院之中没有特别的规定。翎师妹的事情,我想四位长老师叔早已告知其它人,待我明日再另下通知” 唐宛凝眼角瞥过唐申“想必过几日,大院会更热闹些。” 唐申没有在意唐宛凝语气中的意味深长,这回他仔细打量了各房间的朝向,挑了间靠近楼梯且面朝东的房间,背着包袱就走进去。他惯于早起练功,住面朝东的房间能够看到朝阳初升之景,何乐而不为 唐钦翎被唐末嫣拉着一同讨论到底要住哪间好,后来干脆就着唐申隔壁的房间住了进去。唐宛凝指挥唐末嫣、唐末徽几个跟在后头无所事事的人下楼提桶打水,帮唐钦翎打扫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房间。 房中摆设极为简单,木床、木柜、木桌、两张木椅,加起来总共五件家具,被褥及枕头都置于木柜中。房间许久无人居住,唐申放下包袱,以指在桌面揩过,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顿时皱了皱眉,亦准备下楼提桶打水准备好好将房间打扫一遍。 唐申刚走出门,就见唐末嫣“呼哧呼哧”拎着装满了水的水桶爬上楼,衣裳湿了好大一片,冲他笑“小壹,我给你提了水和抹布,你快拿去把房间里头擦了吧” 唐申沉默数息,回答“水我自己打即可,多谢。” “客气什么呢,说好要照顾你的嘛而且我的衣服都湿了,就不要把你的衣服也弄湿了,拿去吧”唐末嫣把水桶往唐申手里一塞,再往楼下跑,“我去再找张抹布来哎,都是宛清师叔的错啦,烧了厨房害的好多东西都没得用了。小壹你等等,我一会儿就来帮你的忙” “” 唐申领着水桶,对立于唐钦翎房门前静看他的唐宛凝一点头,返身走回房。他挽起袖,用水沾湿的抹布,从窗户开始,认真地将目触一切事物仔仔细细擦拭数遍,直到光可鉴人。 可知,不论是朝阳,还是房间的整洁程度,曾经的他对这些东西并不在意。 作为唐家堡的杀手,隐藏潜伏多之后就难免养成下意识躲进阴影和攻击死角里的毛病。罗谷雨得知他有早起练功的习惯后,每当他们二人呆在一起,便会托他在日出时喊他起床。明明是那样爱赖床、不到日上三杆清醒不过来的人,却偏执拗地要在日出时分起来到现在唐申也想不透,罗谷雨到底是想看日出,还是想看日出时他站在房檐上练功 唐申并没有洁癖,从前只要确认了身周安全,即使是树上、屋檐上、小巷墙角、甚至是枯骨堆中,他也能安然闭目歇息。爱干净的是罗谷雨,当初他为博得罗谷雨好感,与他相处时也有注意这个方面但这些还远远不足矣改变他。改变的原因大概是某日执行完一个接连三日三夜不间断跟踪的刺杀任务,他染的满头满脸血迹,耗尽精力直接躲在坟地里睡死过去,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在与罗谷雨临别前租下的小院里他记得极其清楚,那时他身上藏蓝色的被褥半旧不新,透着阳光的气味。他翻身下床后,脚下地面冰凉,一尘不染。木门开关之际,只有轻微的摩擦声。天气晴好,阳光有些刺眼。罗谷雨自厨房兜转出来,端着冒着热气的碗,眼眸里的担忧再触及到他后尽数散去,唯剩欣然。 他一直没有问罗谷雨究竟是如何寻到他。就像一抹飘渺不定的风,忽然被人所捕捉,却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这种感觉。这种纵使是唐末嫣也无法给予他的感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廿肆.曾静好下 翌日,天色微明,唐申闻房门外有人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便结束打坐下床开门。 房门推开,原是唐末嫣。她没想唐申会起来的这么早,惊讶地看来,略带尴尬地打了声招呼“小壹早上好” 唐申颔首“何事” 唐末嫣低头摆弄着手指,支吾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道“小壹,我们、我们逃课,你你陪我一起去看爹爹吧” 唐申打量唐末嫣神色,发现她眼底泛红,明显是哭过,便问“何事哀伤” 听唐申追问,唐末嫣抽噎数下,摇头“爹爹他们昨晚回来了邵泽师叔和我说爹爹受了很重的伤呜小徽最讨厌了我让她和我一起去看爹爹,她不愿意,说什么天琊堂的师叔们没有下通知就没有关系,还说素生太师叔为人严肃不喜欢看到别人缺席呜,我气不过,就说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去找小壹,她就摆一张臭脸给我看,说我才认识小壹你不到一天就这么要好,她再也不管我了小徽最讨厌了” 这很明显是一场小孩子间的争吵以唐甲个性,确实首先会理智地分析事情轻重缓急。在她观念中,只要通知没有传递下来那就不是确切的事情,有这个空闲担惊受怕,不如做一些更有用的事情,只是很明显会忽略掉当事人的感受。而后来那句,纯粹气话。到底唐甲还小,见不惯一直与她一起的唐末嫣被别人吸引走注意力罢了。且以唐申多年来对她的解读,她心思重,走一步往往就要预料十步,习惯性地把结果往最糟糕的方向想。偏生忘却唐末嫣本就是开朗的人,对新来的伙伴好奇才多加关注,恁的将她与唐末嫣的距离拉开,让唐申“趁虚而入”。 可惜即使唐申知晓唐甲敌视他的原因,他也不会就此放弃唐末嫣成为他的搭档。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习惯另一个人的行动方式上。 想到这里,唐申回答“好,走吧。” 唐末嫣愣了愣,迟疑道“可是真的没关系吗素生太师叔是个很严厉的人他要是知道小壹你和我一起逃课,肯定会罚我们的” “无妨。走吧。”唐申说罢,反手将房门关上,看向唐末嫣示意她领路。 面前男孩的神情平静认真,眼眸里似乎带着无言的温柔,叫唐末嫣心跳蓦然加速跳动,心底涌上说不清楚的陌生情绪,忙转过身去下楼,带着些许结巴道“小壹,你、你人真好” 唐申是一个很容易叫人产生好感的人,他的话少,但每当他认真地看着你,你便能察觉到他眼中的温和,然后觉得这个人并非他看上去那样冷淡。人嘛,总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多于别人口述,甚至是亲眼所见。 这么多年来,能看透唐申的不过两人,一个唐甲,一个唐壬。当伪装成本能,骗人的人和被骗的人,不知谁更可悲 时辰尚早,唐申与唐末嫣步至外院,仅见到寥寥几个孩童在外院内扎马步练基本功。唐家堡在入门测试结束前对孩童们的练功与否没有要求,偶尔派人来讲课指导,并无下达训练指令。一方面是他们年纪太小,还没有到可以进行系统训练的时候,另一方面是心性未定,静得下心来练功的人只有少数。 现在在院里练功的孩童靠的都是自觉。唐末影与唐末徽也在其中,不同的是唐末徽瞅见两人便扭过身去装作没看见,而唐末影挥着手跑到两人面前,对他们道“小嫣,你们真的要逃素生太师叔的课啊其实明天再去看你爹爹也可以的,也不用急于一时啊” 唐末嫣回答“我不知道从昨天邵泽师叔来找我,我就有很不好的预感。现在只想越早见到爹爹越好” “那么好吧。”唐末影摸摸鼻子,道,“等素生太师叔问起来,我看看能不能帮你瞒过去或者劝上两句,让太师叔不要罚你们。” “嗯,谢谢小影” “嘿嘿,我们之间客气什么呢。”唐末影说着,把嘴向唐末徽方向努了努,“话说你又跟小徽吵架了她一大早就黑着张脸,谁叫她都不理,怪吓人的。竟然颇有几分素生太师叔的风范呢。” 唐末嫣顿了顿,朝唐末徽背影看去,嘴角往下撇,梗着脖子道“哼,谁跟那个小气鬼吵架了,是她自己心里不高兴乱拿人出气,我才不要理她呢” “唉,你们两个老是这样吵完了又和好,和好又接着吵,我看着都替你们觉得无聊的慌。”唐末影摊手,“小徽那个性子,到现在我们三人都弄不明白她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算了算了,不管她,你要去看钦易师叔就快去吧,栈道都要走好几盏茶呢。真希望快过入门测试,可以早点学轻功直接飞过去,不用靠腿走。” “好,那我和小壹走了。” 唐末嫣目送唐末影跑开,才与唐申踏上栈道,往惊鸿堂山峰方向走去。 正如唐末影所说,唐家堡栈道多而繁乱。唐末嫣二人走到唐钦易唐末嫣爹爹所居小院时,已经是两盏茶之后。然而来往路途中,唐申敏锐地发现巡逻的弟子要比往常多一倍,且他们的眉目间都带着戒备大敌当前的戒备。 难道有什么他“上辈子”不曾留意的事情正在发生唐申仔细回想,奈何时隔太久记忆甚淡,他从前又并无心思去留神这些事情,思来想去也没有头绪,只得暂且放到一旁。 待走到门外,他们二人还未走入院中就可以嗅到四周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唐末嫣显然不习惯这个味道,感觉很是恶心,用手捂住鼻子,小脸皱成一团。 他们刚站稳脚跟,有人在房内低喝一声“谁在外面” 随即衣裳染着大片血色的男子推门而出,眸中阴霾触及唐末嫣身影时微霁,怔了怔“嫣儿” “师叔”唐末嫣轻呼一声,快跑两步扑到那人跟前,双手抓住他衣袍下摆,昂着头紧张道“邵泽师叔我爹爹他怎么样了” 唐邵泽脸色凝重,将手放在唐末嫣脑袋上揉了揉,喉结上下移动数次,很是半响才开口“情况不是很好。” “原本伤势并不严重。怎料在回程的时候,在堡外山林遭袭击,有人以铁箭射中他腰腹,导致他直接从空中摔落山崖我们寻到他时,他已经昏迷不醒。” 唐邵泽以指按了按头侧,叹气“不仅仅是钦易,这几日来已经有许多弟子在中、低空飞行时遭到同样的袭击虽说这箭并不难躲,特别是高空飞行时有足够时间反应,稍微花费一点功夫就可以避开,但一旦多支铁箭扰乱气流,操作不慎就会坠落这往往比中箭还要伤的严重。那些至今不知道是哪方势力的敌人一直躲在山林之中,一击得手立刻撤退,叫我们没有办法找寻到他们的踪迹,也没有办法在空中攻击他们实在可恶” 铁箭唐申抱臂敛目,心中思索。这样的袭击方式,很明显是针对唐家堡弟子与别的门派最为不同,能够借助机关风筝飞行的特点而设。唐申从前也曾在飞行途中几次偶遇与唐家堡积怨已久之人,随后被以箭射击。怎么说呢平心而论,若不怕唐家堡报复,这招对付唐家弟子倒很是实用。前提是你的箭术要好,如果不能一击即中,接下来就会被反应过来的唐家弟子用暗器射成刺猬。再者就是,不是谁都能恰好碰上飞行中的唐家弟子。除非早有准备。 唐末嫣想的哪里有这么多她关心的只有她爹爹的安慰,颤着声音问“那、那爹爹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很很难说”唐邵泽缓缓摇头,眼中满是懊恼,吐字有些艰难,“都怪我怪我没有提前察觉明明是搭档他断了好几根肋骨内出血严重如果熬得到明天,情况或许会有好转” 唐末嫣看着唐邵泽身上几近被染作紫色的蓝衣,触电般把手背在身后,倒退好几步。她眼里一瞬间就啜满了泪,几番张口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大睁着朦胧的泪眼,站定不动。 身为唐家弟子,所有人自懂事以来便被告知总有一日身边的人可能会因为任务失败就此永远离他而去。大部分唐家弟子选择不让孩子呆在自己身边,更多是害怕如果灌注的情感太多,他们手里的暗器会犹豫,或者某日他们逝世会给孩子带来无法承受的痛苦。 不如从来不曾得到来得好,如此纵使失去亦不会太痛。奈何血浓于水。 正是无言以对之际,屋中传出轻响,有微弱而嘶哑声音传出“师兄” 唐末嫣浑身一颤,哽咽着放声喊道“爹爹” 屋中动静顿止,接下来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唐末嫣又是一声悲呼脱口而出,跑至门口要推门而入,忽闻屋中人惊喝“师兄别让嫣儿进来” 唐邵泽下意识挡在门前,阻止唐末嫣的动作。唐末嫣哪里肯轻易罢休,卯足了劲又踢又打,誓要越过唐邵泽进到房里去,眼泪簌簌往下掉。唐邵泽不忍,朝房内道了声“师弟,嫣儿只想看看你你如今情形,就算是最后一面” 里面沉寂半响,继而几声痛苦的呕吐声,屋中人虚弱地喊了声“师兄我有话与你说别让嫣儿进来” “爹爹” 唐邵泽长叹,一手轻拍在唐末嫣腰间,以柔劲将她直接推出院门,然后飞快转身进屋,牢牢关上门。唐末嫣怎可能与唐邵泽的力量相抗衡,半点反抗都来不及做就被送到院外,尽管已经很努力往回跑,但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房门开阖却无法进入,脚一崴摔在地上,扶着地面嚎啕大哭。 唐申静立旁观了一切,见唐末嫣趴在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从衣襟内掏出手帕,走到唐末嫣身前蹲下,双手自她腋下环过,把人上半身拉起来。 唐末嫣一边哭,一边打着嗝,原本粉雕玉砌的脸被泪水和地上的沙土糊的乱七八糟。唐申用手帕替她将脸擦干净,再执过她手臂拉高衣袖,果不其然看到她因为刚刚那一跌而摔得通红的手肘,轻声问道“摔疼了吗” 唐末嫣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兴许是看到了唐申眼里的怜惜,像受伤的小动物般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扑入唐申怀中。唐申没有稳住身形,被唐末嫣撞倒在地,平伸的手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轻拍唐末嫣后背。 这一刻没有什么值得再说的。唐申静静抱着唐末嫣,幽黑眼眸不知凝视何方。直到怀中哭泣声减弱,方回过神般微微一动,喃喃道“不哭。” 唐末嫣轻轻点头,将脸从唐申胸口抬起,默默从他怀里离开,坐到一旁。 “小壹谢谢你” “不必。这是我该做的。” 唐末嫣眨了眨眼,扭头看唐申。她似乎迷惑不解,又似乎懂了什么,并没有回头看身后紧闭的房门,从地上站起“小壹我们走吧。” “好。”唐申没有问为什么,站起身,与唐末嫣并肩行进。 正午的阳光有些灼人,两人走回大院时,后背的衣裳都被汗水浸湿。他们刚踏入内院,就见一中年男子站在院中,皱着眉看他们。中年男子身后立了十数个围观的孩童,唐末影在其中对唐末嫣使劲眨眼,好像想要告诉她什么。 “素生太师叔” 唐素生听到唐末嫣喊他,眉头皱的又紧了些“末嫣你罢了。你爹爹的事我听说了,所以你先去用午饭。” 没有等唐末嫣应声,唐素生又道“你身后那个哼,果然是一点规矩都不懂,今日午饭就不必吃了,在这里站两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 唐末嫣听罢,忽而拽紧唐申衣角,道“太师叔,这都是末嫣的错,小壹刚来不懂的规矩,末嫣懂的,是末嫣明知故犯带着小壹逃课,与小壹无关” 唐素生甩袖“他虽是刚来,难道就不会向别人询问一下规矩末嫣你事出有因,太师叔可以体谅。可规矩就是规矩,擅自逃课的人就要做好受处罚的准备,谁出言求情也没有用。” 唐末嫣道“既然是这样,末嫣自愿接受处罚。” “你” 唐末嫣松开唐申衣角,蓦然一抱拳“太师叔,小壹是末嫣的朋友,开始就是末嫣拜托他陪我去找爹爹。他既然为末嫣不顾受惩罚,末嫣要是怕站这两个时辰而让他独自受罚,就是不讲义气。末嫣不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 唐素生微怔“你也罢,你愿意,那就与他一同站吧。” “多谢太师叔”唐末嫣朝唐素生扬起笑脸,只叫他分外无奈,拉着唐钦翎拂袖而去。 “这么多年,头一回见自己找罚的。你这娃娃倒是有趣。” 待唐素生离去,唐末影蹦到唐末嫣身边咋呼着“小嫣你笨死了站两个时辰非得把腿站麻不可,我好不容易求太师叔让你不用罚站,你还傻傻凑上去干嘛啊” “哼,开始我就说不应该偷跑,你不听,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自作自受。” 唐末徽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旁传来,引得唐末影不满反驳“小徽你今天很奇怪,不为小嫣求情就算了,怎么还这样说话” “奇怪的是她吧对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这么关心,现在还自愿跟他一起罚站” 眼见的唐末影就要和唐末徽吵起来,唐末嫣伸手拍了他肩膀一下,示意他不要生气“好啦,小影你不用管我,去吃午饭吧。两个时辰而已,腿麻了就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你好吧好吧,不管你了。”唐末影摆手,瞪一眼今天整天都不对劲的唐末徽,拖过兀自纠结不知道帮谁的唐末汤往厨房走去。心里嘀咕这当事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真不知道自己在瞎着急什么。 唐末徽连连哼了好几声,最后回房把房门用力关,看也不看唐末嫣一眼。 唐末嫣呼出一口气,脸上强撑出来的笑脸散去,显得有些疲惫。 “你不该留下。”唐申见状道,“我自愿陪你去,便想过如此后果。”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让你自己罚站。”唐末嫣回答的十分自然。 “爹爹说过,做人要以仁义礼智信为先。我虽为唐家弟子,也要有自己的原则。谨记老弱孤独不杀,幼小无依不杀,忠良仁义不杀,正人君子不杀。不论手里多脏,身上多脏,心也不能脏。爹爹的教诲,我不能忘。” 她眼中因哭泣而泛起的红已经消减了大半,像是暴雨过后的晴天,干净澄澈。 唐申抱臂,移开落在唐末嫣脸上的目光,投向某个方向。 不论手里多脏,身上多脏,心也不能脏 “你说的对。” 唐末嫣将手背在身后,抬头透过天井,看晴朗的天空“爹爹任务忙,可是他每次回来,都会第一时间来看我,向我报平安。所以昨天晚上邵泽师叔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了我知道的爹爹不让我进门,那是因为他不想我看到他狼狈的模样,不想我掉眼泪,不想我为他伤心。他希望的是以后每当我回想起他的时候,那些记忆永远是美好的,而不是痛苦。” 美好的回忆唐申置于臂上的手紧了紧,闭眼,睁眼。 果然是他所认识的唐戊,不论什么时候,比任何人都来的坚强。 “你爹,会为你感到骄傲。” “这样就最好不过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廿伍.歃血声上 又数周,唐宛凝不知从哪处带回来三个年纪与唐申相近的男孩,真的印证了对唐末影四人的承诺,让他们一人得了一个玩伴。自此唐末嫣与唐末徽两人由各自玩伴引发的争吵越发厉害,日益两看相厌,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叫夹在中间的唐末影和唐末汤无计可施、里外不是人。 唐末嫣爹爹唐钦易终究没有熬过去,因唐末嫣母亲更早之前就去世了,他临死前便拜托其师兄兼搭档唐邵泽代为照顾唐末嫣。唐邵泽不但答应了他的请求,还将唐末嫣收为关门弟子,授以绳镖绝技。 唐邵泽本身所习为飞铙,那是一种一个半掌长、形似匕首的武器,武器中央有扳手,按下展开后为“十”字形,加以尾缀铁锁,可近战可远程。但唐末嫣身为女子生而在气力上有缺陷,使用这种武器无法将优势发挥到最大,幸而这类绳索武器攻击方式大多相似,唐邵泽思前想后,最后觅来绳镖教导她。 唐末嫣身为整座大院中当代弟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找到师傅的人,不知遭到多少人羡慕。当然以消息在唐家堡弟子内部之间流传的速度,不久这些人的羡慕就变成了同情。 还有值得一提的就是,唐钦易事情过后,唐家弟子对于飞行中袭击的暗箭都起了提防,已无人再伤于箭下。那些偷袭的人察觉到这一招已经不管用,便迅速撤退,销声匿迹。闹的唐家弟子想找人寻仇,也不知该到哪里去,更不知道仇人又到底是何方神圣。 唐末嫣自从前两天与唐末徽就着玩伴问题大吵一架以后,再没有回到她与唐末徽共住的房间,而是跑到唐申隔壁和唐钦翎住一块儿。唐钦翎在第一日便被唐素生收为弟子,习袖剑。她明显对活泼的唐末嫣很有好感,加以年纪比唐未嫣大又是温和的性子,处处让着唐末嫣,这么些天相处下来,两人情同姐妹,竟比唐末嫣和唐末徽相处了五年的情感还要好。唐末嫣时常撒着娇要拉着唐申一起,往日唐末嫣、唐末徽、唐末影、唐末汤四人队伍中,唐末徽的位置逐渐被唐申和唐钦翎取代。唐末影和唐末汤并未说什么,他们正忙于与新来的“小叄”、“小肆”打好关系。 唐申对新来的三人的来历不感兴趣,“上辈子”的他曾企图与三人交好,结果事实证明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这三人来到唐家堡后的表现各有不同,叁明显要比贰和肆镇定的多,但因为有唐申这个更为淡然的事例在先,大家对叁的表现并未加以太多关注,只有唐申留意到他偶尔不寻常的行为。 肆的表现符合正常的五岁孩童,开始几天先是哭闹,后来在唐末影以及唐末汤的安抚下也就同他们玩在了一起。于是这个由四人组扩充开来的七人组就呈现这这样的场景唐末汤和肆打闹,唐末影带着叁四处跑着玩,唐末嫣与唐钦翎说女孩子之间的话,唐申有时呆在房内练功、有时被唐末嫣拖着和众人“交流感情”。唐末徽带着叫做贰的男孩每每路过他们,总会留下冷冷一个“哼”字。 这日子过的简单,其中时常听到别人就着唐末维的骄纵霸道讨论,院中二百多名孩童,仅有十多名站在唐末维那方,真叫人不知应不应该感慨唐末维做人做到这样也是种不可多得的才能。唐申对唐末维并无恶感,却也无好感。在他对唐末维为数不多的印象中,唐末维一直处于处处针对他,又不像唐申那样欲置他于死地的位置。唐末维针对他的原因,据其所说是看不惯他一副虚伪的模样唐申一直弄不明白,他虚伪与否,到底与唐末维有什么关系。 说曹操,曹操总是会到的。今日下午恰是唐钦枫授课的日子,唐末维身为唐钦枫的孩子,自然紧随着他并不能时常见面的爹爹跑到大院里来,一进门,待唐钦枫走远些,便对与唐末嫣说话的唐钦翎和旁听的唐申道“唷,早就听说我们唐家堡来了几个新面孔,叫我认识认识是不是就是这几个嘿,我们唐家堡可不比外头,既然进来了就别想以前的事,把外头的坏习惯带进来啦” 好好的一句话,从唐末维嘴里出来端的让人皱眉。唐末嫣对唐末维冷哼了一声“讨厌鬼,你怎么说话的啊小壹他们又没有惹你,钦翎还是师叔呢,你这样是不敬师长” “哎,她也没比我们大几岁,叫师叔不别扭吗我比你大一岁呢,你这样跟我说话,是不是也不敬师长呢什么师叔嘛,就是辈分比我们高一点而已,也不见她跟别的师叔那样厉害,我才不叫她师叔呢”唐末维耸肩,冲唐末嫣做了个鬼脸,“还有那几个被叫一二三四的,这是什么怪名字哈哈哈,笑死人啦该不会是没有人给你们取字,你们干脆自己随便起的吧真可怜哎” “你才没有人给你取字呢,你才可怜呢嘲笑别人的身世很好玩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知不知道啊”唐末嫣一下就像被点着的炮仗,炸开了,“你不就仗着自己娘亲把你在身边么” 唐末维抬了抬下巴“有些事情即使否认也不会有改变的是不是我知道你妒忌我很久了才这样说话嘿嘿,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计较” 唐末维说完,也不多跟唐末嫣拌嘴,抬腿就走到往日里跟他比较好的人中间与他们说话,那是一个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唐末嫣被气得直跺脚,狠狠瞪了唐末维背影一眼,扭头对唐申和唐钦翎道“师叔,小壹你们看我就说了这家伙最讨厌了,一脸他最了不起的样子” 唐钦翎劝道“小嫣算啦,别生气。他说的也是实话,我确实不比你们大多少,也没有其它师兄师姐厉害,受不起师叔这个称号。” “辈分大就是师叔嘛,哪里有什么受不受得起,这又不是钦翎师叔你能够决定的。连素生太师叔都收了师叔为徒,那个讨厌鬼就凭着他是钦枫师叔的孩子,未来会继承乾坤一掷嘛”唐末嫣把嘴撅得老高,蓦然对在与叁说话的唐末影以及和肆玩耍的唐末汤喊道,“小影小汤你们两个以后一定要有一个争取到宛柔师叔门下学到漫天花雨,叫讨厌鬼不要这么嚣张” “啊”唐末汤瞪大眼,忙摆手,结结巴巴道,“不不不,我、我是不行的,哥他还差不多” 唐末影对自己这个老爱结巴羞涩的弟弟很是无奈“弟,你别总不自信啊,我可是想着去栖羽来着。” “哎为什么啊”唐末嫣吃了一惊,“大家一起去惊鸿不好吗怎么小影会想着去栖羽” 唐末影摸了摸鼻子“相比起执行任务,我还是比较喜欢研究机关暗器。而且我们几个人中有一个人是栖羽堂的,以后拿暗器啊维修千机匣什么的也比较方便是不是所以学漫天花雨这个任务就交给弟你啦” “哈我哥不带你这样的”唐末汤目瞪口呆,难得一句话没有结巴,追着唐末影跑,非叫他把上一句话收回。 唐末嫣见两兄弟跑开了,便问唐申和唐钦翎“小壹,师叔,你们以后要加入哪个堂呢” 唐申摇头。他去哪个堂,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 唐钦翎则回答“唔素生师叔说我不必参与入门测试,以后直接进天琊堂。” “哇,这么好师叔我真羡慕你。”唐末嫣两眼发亮,就差没有在脸上写出羡慕两个字。 几人又耍了一阵,便与其它在外院玩的孩子一并被唐钦枫叫入内院听课。 这个年纪的孩子听不懂太过高深的东西,唐钦枫与他们讲的课,说白了就是将执行任务时候发生的事情叙述一遍讲讲他的经验,再从中挑出关键的地方,譬如某些紧急突发状况该如何解决、譬如面临伪装被拆穿要如何瞒天过海等等。听得懂的人自然乐在其中,听不懂的就直接睡过去就像唐申如今腿上趴着唐末嫣,右肩上枕着唐钦翎,他自己坐得笔直听的聚精会神。因为这些东西待入门测试后会根据弟子自己的选择而系统传授,一般讲课的各弟子管的很松,即使大部分人都睡着了,他们也不在意。唐素生那是特例,他现年五十三岁,是当任天琊堂堂主,以唐家弟子平均寿命来说,他可以称作是堡中资质最老的一辈。他年轻时候的际遇说出来甚至可以编成一本传记,为人谨慎而严肃,很在意规矩。 于是一个下午很快就过了,唐末嫣和唐钦翎被唐申叫醒后已经是临近晚饭时间。由于这几个星期两人都是这样不知不觉间就将唐申当枕头枕着把课睡过去,道歉太多次显得没有诚意,后来干脆用实际行动补偿,每到吃饭时间就把菜里头不喜欢吃的、吃不完的全部拨到唐申碗里 唐申集中精神听课时会将身旁的东西暂时忘记,而且只是枕肩膀和腿的话,唐申能够忍耐过去。毕竟在经过一大早起来掀开被子突然发现身上贴了只名为罗谷雨的“膏药”,那一瞬间不知道是该思考这个人是从哪条缝里钻进来,还是该思考这个人晚上睡觉有没有将口水流到他衣服上的混乱后,唐申处变不惊的功力又提升了一个等级。再者,他虽不挑食,但这不阻碍他表示他“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一共活了二十八年,从来没有见过像唐末嫣和唐钦翎这么无聊的人于是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想起会将自己喜欢吃的菜全部夹到他碗里的罗谷雨,感觉自己又明白了一分罗谷雨对他的感情。 尽管他不怎么爱吃糕点,想问罗谷雨能否换个口味不要天天吃米粉很久,以及真的对那些泡着蝎子和幼鼠的酒没有兴趣 晚饭过后,外院被唐末维和他的跟班们占据了,唐末嫣不想和他们混到一起,就索性大家一起到三层去来个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眼不见为净。唐申被唐末嫣借着消食的名义拽着在楼层间跑了几回,接着就安稳地坐在窗边读唐宛凝给他的几本书,留唐末嫣和唐末影几人继续没心没肺地玩儿。 唐钦翎似乎了解到自己相比其它人的启蒙要来的晚,亦很刻苦地拿着唐素生交予她的书册在看,某日发现唐申总能就她想不明白的问题解答后,便不时向他讨教。一切看起来都分外安然静好。 至少在爆炸声和崩鸣声响起之前,一切都很好。 爆炸来的十分突然,唐申只感觉脚下地面倏然震动,他一把抓着窗框稳住身子,与因为震动而惊得从椅子中摔下来的唐钦翎对视,两人皆是不解。随后接连数声爆鸣响起,四处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惊叫声和喧闹声陆续响起,唐申这才发现事情不对劲 “走到空旷的地方去”唐申勉强在忽强忽弱的震动中站稳,跑到不知所措的唐钦翎身边,将她拉起就往外走,不忘对廊中扶着栏杆呆立的唐末嫣等人喝道,“快下楼” 唐末嫣他们遭唐申这一吼,醒过神来就紧紧跟在唐申后头下楼,七人跑出院门后,立刻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唐家堡中各个山头都冒着浓烟,林中泛着隐约可见的火光,更多的浓烟随着爆炸声响起从四处冒出。空中满是架着机关风筝的唐家弟子,箭矢由下而上向他们射去,他们亦不甘示弱地将身上暗器往下掷,或者挽了匕首俯冲入袭击的人群中,双方进行近身厮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驱之不散的硫磺味,唐申只消一眼就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样的动静,只可能、也只有霹雳堂的才有能力弄出来不怪他没能提前做出反应,只因这件事情在从前不曾发生过 正值混乱之际,一声凄厉刺耳的尖锐鸣声响起,许多忙于抵御外敌的唐家弟子一怔,立刻扭身脱离战斗,展开机关风筝飞到空中。紧接着一架明显要大上一号的机关风筝滑翔而来,带落一片青蓝密芒和高呼“孔雀翎”的惨叫 大号机关风筝绕着空中集聚成片的唐家弟子舞了一圈,领着他们齐齐朝大院的方向飞来。一时间院中孩童眼前都是以各种不同姿态落地的师叔和太师叔们,不仅地上,连屋檐上和竹枝上都站满了人 唐宛凝落在屋檐檐角,从腰间摘下堡主掌令,运内力沉声大喝“唐宛凝在此,唐门弟子听令” 所有唐家弟子抱拳回应“是” “栖羽堂弟子听令所有人每人携一名身周孩童,听从天琊堂堂主唐素生指令即刻前往试炼之地,入门测试提前开始” “是” “惊鸿堂弟子听令所有人驾驭机关风筝自空中对敌,寻找敌人来往路线以及据点,二代弟子负责切断他们后路,一代弟子直击他们本营,必要叫敌人不得半人逃离,将他们彻底清除干净” “是” “天琊堂弟子听令天蓬、天芮、天英三门负责清理堡中敌人;天冲、天任、天柱三门负责扑灭山火以及抢修堡中房屋;天辅、天禽、天心三门下山与外堡以及唐家门下产业取得联系,传我命令,命所有在外执行任务弟子立刻转移至赣章霹雳堂,夺他霹雳堂总舵主雷元稹项上人头” “是” 三条命令一下达,各堂弟子立即行动。唐素生引领战斗力相对低下的栖羽堂弟子率先离开,天琊堂与惊鸿堂弟子将人数一点、队伍整理完毕后,亦快速执行命令而去。 唐宛凝数个翻身落到山峰高处,自高处静静俯看各堂弟子有条不紊地按照她的命令行动。唐邵泽不久后脱队而出,落到唐宛凝身侧,焦急道“师姐,事情不好了数名弟子交流后与我说有看到爆炸最先从四位长老住所开始,且天琊堂弟子观察到绝大多数霹雳堂弟子都聚集在四位长老住处,恐怕霹雳堂会以四位长老安危要挟我们” 唐宛凝面色不改“不必理会他们的要挟,只要发现霹雳堂弟子,一律格杀” “可是,四长老” 唐宛凝瞥了唐邵泽一眼,那一眼中的封寒,叫唐邵泽为之一颤。 “霹雳堂自恃有傍身,我们与之纠缠,只会折损更多弟子,我不能拿弟子性命玩笑” “师姐”唐邵泽后退半步,“那四长老” 唐宛凝目视远方“唐家弟子,早该有为我堡献身的觉悟该放弃的,便立即放弃泽,这一点道理你都不懂吗” “我我知道了 ”唐邵泽一咬牙,掩去眸中的寒栗,重新投入空中。 为唐家堡献身是觉悟,但是被人放弃,却远远不在觉悟的范围了唐邵泽只觉得,师姐自从成为堡主,就逐渐变了变得叫人心寒,变得他们都要不认识她了 唐宛凝负手而立,长发被临近傍晚的夜风吹得不断飘舞。半响,她从腰间摘下面具,扣在脸上。但她那仿若能够洞悉一切的目光,即使佩戴面具,也遮掩不掉半分。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她喃喃的自语消散在空气中。 这一刻,她宁可自己笨一些,不要将事情看的太通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廿陆.歃血声中 栖羽堂弟子数目比之惊鸿、天琊两堂弟子少得多,毕竟不是谁都对日复一日呆在固定地方研究锻造机关和暗器感兴趣。每一代弟子中,往往只有三、四十来个人会进入栖羽堂,加以上任未选择退入天琊堂的栖羽堂弟子,最多不过五十多号人,故而他们来回飞了四趟才把所有孩子带入试炼之地。 试炼之地的名字听起来暗藏玄机,实际不过是唐家堡驻地以北的一个全封闭的小型盆地,唐家人把其间开辟整理作入门测试的场地罢了。唐宛凝将入门测试提前的原因,其一无非是让武艺较弱的栖羽堂弟子带孩子们远离战局,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其二则是感觉到来自霹雳堂的危险,意识到唐家堡有必要提前培养下一任弟子。 唐申作为第二批抵达的人,与唐末嫣等站在一块儿面面相觑。对于唐末嫣五人来说,不管之前嘴里怎样说着期待入门测试,真正面对的时候仍旧免不了怯场,更何况是在这种唐家堡遭袭击的紧急状况下恐怕许多孩子都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被带到这个地方来了。 临近夜晚,树影婆裟,阵风掠过之后枝桠摇摆,极容易让人联想到不干净的东西,后背隐隐发凉。相对熟悉的几个孩子们都尽量挨在一起,似乎这样就能赋予彼此多一点勇气。唐家堡的孩子,终究也还是孩子。 唐末嫣缩了缩肩膀,抓住唐申胳膊,对身边人道“怎么就这么不巧挑了这个时间呜小壹,我有点怕黑而且这里看起来好大,我总感觉树林里面会有熊和老虎跑出来,然后把我们嗷呜一口吃掉” 唐末汤早早就藏到他哥身后,听唐末嫣的疑问,设想一下自己遇到熊或者老虎的场景,打了个寒颤“真的、真的吗有、有老虎的话,我们该怎么办要、要不我们干脆找个地方躲、躲起来,等测试结束再出来,好不好” 唐末影反手一巴掌拍在唐末汤脑袋上“弟你的出息呢亏你想得出来这么好的方法,你怎么不想想要是落得个地支的名次,老爹老娘还不把我们两个吊起来活剐了” 唐末汤捂着头瘪着嘴,十分委屈。唐末嫣晃了晃唐申胳膊,对唐末汤笑道“小汤你还是男孩子呢,怎么比我还害怕你看小影、小壹和小叄,他们都不怕的。唔,不知道入门测试到底测的是什么,会不会有危险呢” 说着,唐末嫣弯了弯眉眼,左右看了眼,确定没有人注意到她,便把袖子撩起一小部分让唐申等人看她手上缠着的绳镖“嘿嘿,我偷偷地和你们说哦,邵泽师叔现在该改叫师傅了,他有教我用绳镖的基本方法哦我不是故意把它带来的,都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啦,我都没来得及把绳镖取下来。不过怎么说我现在手上有武器,会保护你们的哦小壹你说是不是” “” “呜,小壹又开始不说话了。”唐末嫣有些泄气地瞪了唐申一眼。多日相处,他们几人已然逐渐习惯唐申个性,并不太过在意,继续说起话来。 唐末嫣的讨论话题对经历过一次入门测试的唐申而言并无吸引力,他的沉默是为思索唐家堡遭到霹雳堂袭击这件事情。初重生之际,他便发现“命运”并非不可改变,仅是大体依照一定方向前进。如果他不刻意加以干扰,即使改变一小部分也不会影响大局,一切会按原定顺序发展下去。譬如他救下了钱多宝,不干扰曹简等人的计划,柯家依旧散了。可怪就怪在他进入唐家堡后,除了陪伴唐末嫣到过一趟唐钦易的小院,一直安安分分,并无做过其它让事情脱离原本轨道的改变。难道就是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改变,导致本没有的偷袭发生 唐申不认为自己有如此大的能力。定然有什么他没有加以留意的 就在几人或沉思或纠结中,大院里的孩童已经全部转移至试炼之地。在唐素生与诸栖羽堂弟子谈话过后,他们手执两指宽的红色布条一一分发给在场的孩童。待确认每人手上都有一条红布条后,唐素生纵身跃上一处山丘,放声道“唐家堡下任弟子凝神细细听我说来,入门测试即将开始” 唐素生的声音响起,窃窃私语中的孩童都安静下来,抬头看唐素生,等候他的指令。 “首先,每人手上皆有一条有编号的红色布带,每一条红色布条上会有关于相应编号的蓝色布条所在的提示,持相同编号红色布条和蓝色布条的人,既得一分。然而山林中不仅仅只有蓝色布条,还有许多绿色、橙色布条的存在,它们隐藏在或隐蔽或明显的地方,需要耗费一些功夫去寻找,得到它们也能够算一分。除此以外,栖羽堂五十四名弟子会在林中巡逻,你们需要躲避他们的视线,一旦被发现且捕捉,测试立即结束。最终入门测试的结果,将会按各自取得的分值来计算。” 唐素生自怀中拿出一柄手指长短的金属单孔笛,道“规则便是这些,听明白便各自行动。以日中为限,笛声一响,即时返回此地,不得有误” 说罢,唐素生一甩广袖,带着同样到了试炼之地但不必参与试炼的唐钦翎,与各弟子一同运起轻功,纷纷跃入林中,隐去身影,整片空地只剩二百多名呆立的孩童。实是雷厉风行之极。 众人愣了好是一阵才回过神,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没有动作。唐末徽立于众人间,就在唐申等人不远处。她只垂眸看了下手里的红布条就将它塞入内襟,接着扭头瞥唐末嫣等人一眼,头也不回地独自走入树林。唐末徽的行动无疑像是发布了一个开始的讯号,陆续有人反应过来去摆弄着手里布条,找到提示后与相交好的同伴讨论一番,亦往树林中走。 唐末嫣在唐末徽看过来时,心头一软,还想问她要不要和他们一起行动。孰知唐末徽一眼过后竟然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叫她一腔想要和好的话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唐末嫣把嘴一撅,气哼哼地撇过头,对唐末影和唐末汤道“小影、小汤,你们的提示是要去哪里” 唐末影的表情很是古怪,将布条摊开给唐末嫣看“五十五,西南,水、东、回” 唐末汤也摊开布条道“一百一十七,东南,雨、花、寒” “这都是什么啊,玩猜谜游戏吗”唐末嫣摇摇头,忙看自己的布条,“三十六,东南,泥上这个是什么字,不认识小壹,你平日里总是在看书,你帮我瞧瞧这是什么字” 唐申将自己手里的布条收好,顺着唐末嫣手指看去,道“柳絮的絮。原句应当分别是且作飘零泥上絮;一汀烟雨杏花寒;碧水东流至此回。” “哎小壹你知道的真多啊”唐末嫣眨眨眼,惊呼,“那么大概意思就是要小影到有水的地方,小汤到有杏花的地方,我去到有落花的泥地里找找” 唐申微微一点头,补充道“这个时节没有杏花,亦可能是与杏花有关之物。” 唐末嫣忙不迭点头“那,小壹你的提示是什么,要到哪里去呢” 唐申抬眸扫过自接到布条就不发一言的叁,与似乎根本看不懂字的肆,双眸深处暗涌弥漫“北。” “啊不是跟我和小汤一起吗”唐末嫣有些失望,她自然明白入门测试对每个唐家弟子的重要性,所以不加以纠缠,问另外两人,“小叄和小肆呢” “西南。”叁回答的很快。 肆支吾了一阵,才吞吞吐吐道“西、西南” 唐末影嘿嘿一笑“有两个人跟我同行,这下不会太无聊了。” 听没有人和唐申一个方向,唐末嫣则有些不放心“小壹,要不你还是跟我和小汤一起,我们找到自己对应的蓝布条后再跟你去北边好不好你自己一个人的话,要是遇到什么吓人的野兽就不好了。” “不必。我曾听它人提过,此处野兽皆被清除,无有危险。我独自行动即可。” 听唐申一口回绝,唐末嫣只能扁扁嘴作罢,拉过唐末汤,对各自站好方向的伙伴们道“这样好吧,那大家就在这里分开,明天中午见啰” “明天中午见” 唐末影显然是六人中最没有压力的人,得了两人随行更是肆无忌惮,同叁与肆趁着最后一点晚霞投入西南方向的树林,唐末嫣和唐末汤与唐申道别之后也往东南方向去。唐申摸了摸被他置于袖口的布条,并未朝他所说的北方去,而是转而向南方走。 唐素生那一席话,仔细听了的人稍加揣摩就能明白其中深意。“持相同编号红色布条和蓝色布条的人,既得一分”,意思就是不论你原来手中的红色布条编号如何,只要结束时候拿出同样编号的红蓝布带,就可以得分。同样也就意味着,即使你不去寻找与自己手中红布条相对应的蓝布条,凭借夺取别人手中成对的布条也可以轻易得分。毕竟编号一样的红蓝布条只有一对,区区一分又能做什么山林间的确是另藏有有绿色布条可以加分没有错,但谁又能保证自己有这样的运气恰好碰见它们,而不是被捷足先登 还不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唐申并非想要做那捕螳螂的黄雀,因为他知晓,若他敢拿着哪怕一对红蓝布条到唐宛凝面前去,他下一秒钟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放弃。唐宛凝要的是用来对敌的武器,决不允许这把武器尚未出鞘就有危害唐家弟子利益的倾向。 更何况他的布条上写的是四人之中,活一个。 想要得到唐宛凝的认可并不容易,“上辈子”他输在无法对另外三人下手,只得费尽心思拼了命地在山林间寻找绿色布条加分。若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他们四个外姓人中的两个失去踪影,而另一个获得的分数比他少,他就不会站在这里,亦不会有往后这么多事情。 既然只能活一个的结局早被注定,倒不如由他亲手解决,至少还能够换取唐宛凝的另眼相待,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唐末嫣说的是极对的,作为杀手,手能脏,心却不能脏。 可惜的是,在第一次入门测试结束的第二日,唐宛凝将失败者带到他面前一刀结果的时候,那迎面喷涌而来的血雾染脏了不单是他身体和手,还有心。衣服可以换,手可以洗,然而心这么多年以来,也仅有罗谷雨用性命在其中清扫出一点能够容纳下一个人的洁净。所以除罗谷雨外的人,都是其它人。其它生死与他无有任何干系的人。 唐申松开握成拳的手掌,借助朦胧的月光打量身周。 一年前他便有意识地训练自己夜视能力,不说在黑暗中正常视物,凭着月光的映照看清算是绰绰有余。再闻林中夜风袭过,树叶沙沙间,一抹晃动方式与众不同的阴影进入唐申视线。原本枝桠遇风摇摆都是左右晃动,那抹阴影却是作飘舞状,唐申再仔细打量,很快确认是一条布带。 送上门的分数不可能有不要的道理,唐申攀上树,将那依稀可以判断是绿色的布条塞入怀中。正准备下树,就从交错的树枝间瞅见约五十米开外亮光乍现,有人举火走过,以身型可以判断不是同龄人,该是四处巡逻的栖羽堂弟子。巡逻中的栖羽堂弟子没有刻意隐藏身影,甚至连脚步都没有放轻,想来怕是为了方便测试中的孩子们提前预知逃开。否则即使栖羽堂弟子长年在室内捣弄暗器,但怎么说也是经过系统训练的习武者,区区五六岁的孩童哪有这么容易察觉他们的行踪并且避开 唐家堡的测试看似带着不少玩闹性质,其实不然。因为不论是从寥寥几字提示中提取、参透有用的信息,还是从林间找寻到各种加分的布条乃至能够使用的工具,或是躲避巡逻的栖羽堂弟子,都有其相应要考验的东西 一为分辨收集情报能力,二为随机应变能力,三为隐藏潜伏能力,第四或许还要算上观察伪装能力 唐申注视路过的栖羽堂弟子腰间那一抹橙色,悄无声息地从树上滑下,将自己的脚步声隐藏于风声以及虫鸣之中,远远吊在火光之后 另一方 “唉,碧水东流至此回啊到此回,蓝布条你在哪里撒”唐末影嘴里叼着一根草,双手交叠在脑后往前走,身后跟着叁和肆。他们一行三人顺着东南方向走了将近一盏茶也没有听到水声,更别提什么到不到此回。相反绿布条是发现不少,有相对轻易可以拿到的就挂在树枝上、藏在树丛中、或者埋在放有特殊标志的地里。难拿到的就系在手臂粗细的蟒蛇的头上,要不就是光明正大摆在显眼、可周围设有陷阱的地方,要费一点脑筋方可得手。 唐末影在经历过差点掉入土坑、差点被绳索套住脚挂起来、以及偷袭失败被蛇追出一里等种种磨难后,怀里绿布条已经累计超过十条。与他同行的两人并没有专注于收集布条,而是走在他身后不时凑在一起咬耳朵,令唐末影很是奇怪。 在唐末影又一次回头瞅见两人窃窃私语时,他不由好奇问道“小叄、小肆,你们在说什么呢,不去找布条吗这样明日中午测试结束的时候怎么办啊对了,你们还没有说你们的指示向哪里呢,说出来我帮你们一起看看呗” 叁几乎是立刻就回答了“我们的不着急,先陪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再说好了” “唔对、对”肆嘴里应着,眼睛不住地往叁的方向看,“我、我们的事情不、不着急” 肆的性格与唐末汤很相似,唐末影习惯性地对他加以更多照顾,心里想着大家以后能在一起不是挺好的吗,就把手里头绿色布条分了分,塞进两人手里“怎么不着急呢你们可能不清楚入门测试有多关键,就我爹娘告诉我的,成绩好坏可是决定了往后能拜什么师傅的啊。这样吧,反正我将来要进栖羽堂,成绩只要过得去就行,不如把这些分给你们,让你们拿一个不错位置。” 说着,唐末影对两人笑笑,虽然天色暗看不大清,却足够真挚。随后,他继续带着人往前走,道“说起来,我现在都还不知道你们的本名呢听堡主说你们都是无父无母的流浪孤儿,可我觉得吧应该不是这么一回事” 唐末影背对着两人,自然没有察觉到在他提到“流浪孤儿”的时候,两人步伐齐齐一滞。故而他只是继续说道“像是小壹吧,也只有小嫣和师叔能同他说上话。每次看到他我都有种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把我们隔开老远的感觉,完全不晓得怎样才能跟他交好唔,小叄和小肆在来唐家堡之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我们打小在唐家堡长大没有出去过,不过偶尔听师叔们讲起外面而已。” 肆无措地看了叁一样,吞吞吐吐道“也没、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就是和爹爹娘亲在一起如果不是” 叁握绿布条的手紧了紧,蓦然开口打断道“无父无母的流浪孤儿,这个说的很对。我家一百二十七口人除我以外全数遭仇人所害,呵呵,确实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我从城里流浪到乡镇,每天数着日子过,直到第三十四天如果不是那夜饥渴难耐没有办法入睡,恰好遇到我可能已经不知道死在那个角落那些杀害我家人的人,他们的脸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纵使我的力量在他们面前微不足道只要是能让他们不快活的事情,我就会去做” 叁所经历过的这些,唐末影连想都无法想象,一时间连呼吸都放轻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似乎说什么都不对。 叁冷哼一声“我是不会放弃的,他们欠我的,我绝对会一一讨回来” 叁话语间似乎包含着什么意味深长的东西,唐末影来不及细想,前方传来的潺潺水声就吸引了三人的注意,终止了这个话题。三人拨开拦路的树枝从树林里脱出,展现在他们面前的豁然就是一处山壁,有水从远处淌来,在此汇作一片深潭,左右看去再无前进的道路,恰是盆地边缘,印证了那句“至此回”。 水找到了,那么蓝布条在哪里呢 唐末影皱着眉,飞快瞥了眼面色平静的叁,努力忽略心里因为叁方才一席话导致的沉重感,故作轻松道“小叄、小肆,你们看这里这么大,我一个人肯定找不过来,你们可以帮我看看这附近有没有蓝布条或者什么特别的记号吗” “呵呵,当然。”叁朝唐末影笑笑,“我们是朋友。” 这笑声无形中让唐末影松了口气,暗想一定是天色太黑的缘故才让他产生了不好的错觉。往日的入门测试都从早晨到傍晚,极少像这样从傍晚到次日中午,无疑给毫无准备的孩子们带来了极大麻烦,明明漆黑一片难以视物却不敢举火,生怕火光引来巡逻的弟子强制他们提前结束测试,落得个不好的成绩。唯一令人感到庆幸的就只有今日天气晴朗,月色尚且明媚,投在水面上倒映出粼粼波光,将湖岸四处照亮。 唐末影顺着湖岸往上搜寻,片刻听叁大喊着他名字,且举手冲他不断挥舞“你快过来看看是不是在这里” 唐末影大喜,跑到叁与肆身旁“在哪里” “在水里,你看看是不是”叁指着湖水道。 唐末影蹲下身,顺着叁所指方向伸长了脖子“在哪里水泛光看不是很清” “那就下去看看吧。” 叁的话音一落,唐末影感觉后背被人推了一把,身体即刻失去平衡,整个人“噗通”一下栽入冰凉的潭水之中唐末影会游泳,可大惊之下仍旧喝了好几口水,手忙脚乱扑腾着水面好不容易浮起来,一边挣扎着用手抓住岸上青草、一边惊喘着喊道“小叄你” 叁立于岸旁,俯视唐末影,脸上笑意盈盈。随后他一脚踩住唐末影扒在岸上的手,狠狠碾了数下,迫使唐末影不得不放开手,重新没入水中浮沉。肆站在叁身后不远处,一脸无措和害怕,但没有半点要上前帮唐末影的意思。 唐末影不敢置信地看着岸上两人,不停扑打水面以令自己不要沉下去,大声质问着“小叄小肆你、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不是问我本名吗你不是问我来到唐家堡之前过的是什么生活吗”叁再一次将企图上岸的唐末影踹入水中,“那我干脆在这里明明白白告诉你好了,我叫雷越,我爹名叫雷元磊,是霹雳堂驻巴蜀地区分舵舵主。我霹雳堂分舵一百二十六名弟子,通通为你们唐门弟子所杀” “你、你是霹雳堂弟子”唐末影彻底傻了眼,险些忘却划动手脚,又连连呛了几口湖水。 “很意外是不是我也很意外谁能想到堂堂唐门的堡主竟然会没有察觉我是前不久才被她灭门的霹雳堂分舵舵主的孩子,还把我带回唐门”叁或许现在该成为雷越,他满脸讥讽,指着身后肆,道,“你们唐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朋友玩伴呵呵,满门被灭的可远远不止我一个你知道我们这些所谓的玩伴的来历吗你知道你们堡主到底是怎样将我们带回来的吗你知道自己亲人在面前被别人杀害,自己无力反抗甚至还要被仇人带走变成试验品的感受吗到底是谁造成这一切的你不知道,偏偏还要摆出一副可怜我们的模样,恶心不恶心” “我、我没有”唐末影哑然,无言以对。他确实不知道,亦不曾想过这些“玩伴”的来历,堡主怎么说,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怎样何况谁会要求一个五岁的孩子去了解太多如今听雷越一番话,他一颗心像是坠入冰窖,寒冷由里向外的蔓延开去。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他是真心想要和他们做朋友,真心想要帮助他们可是导致他们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罪魁祸首,原来竟然是自己唐家的人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廿柒.歃血声下 唐末影茫然地在水里划动,被踩过的手背隐隐作疼。湖水冰冷且深不见底,他的双脚无法触碰到实地,手也摸不到岸,气力逐渐随着动作而消耗,心中不可遏制升起对自己将要溺毙在水中的恐惧 肆显然没有雷越镇定,眼睁睁看着别人将要在自己面前淹死,双腿打着摆,颤着声音道“雷、雷越,我们、我们快走吧要是被人、被人看见,那就不好了” 雷越哼了声“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他会水,我们不挡着他,他自己上岸来了怎么办” “可、可是这附近的人不少,到这个方向来、来的人肯定不止一个,要、要是被别人发现” “胆小鬼你难道忘记自己家人是怎么被唐门的人杀害的吗你难道不想报仇吗我们可是约好了要把他们的孩子都杀掉,好叫唐门那些家伙都尝尝我们受过的滋味”雷越一甩手,拾起地上的石头扔向唐末影。唐末影措手不及被击中,额头被石块尖锐的棱角划破,血丝溢出,淌入右眼。 肆涨红了脸,反驳“我怎么可能忘记你、你别这么大声,把人引来就不好了” 肆的一席话提醒了唐末影,对于死亡的恐惧盖过了他心中的迷惘和愧疚,令他放声大喊“救命咳咳,附近有没有人救命” “闭嘴” 要让唐末影叫来其它人那还得了雷越连连捡起石块掷向唐末影,其中一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砸到唐末影头上,差点没有把他砸昏过去,直接沉到水底永睡不醒 肆有些不忍地扭过头,恰见十步外的树丛无规律地晃动,下意识喊道“雷越,有人” 突闻一声微响,小片树枝落地,砸在地上扬起些微烟尘,树枝断口极为平滑,大抵是利器所致。束着马尾的男孩自树丛中走出,他腕上绑着数根橙色布条,右手中执着一把匕首,听肆那声喊,用波澜不惊的语气重复了一遍“雷越” 雷越见有人来,先是受惊般浑身一颤,见来者是“小壹”,松了口气“是你” 雷越定神,咽了口口水,对“小壹”道“你、你也是被唐门弟子强行带来的人那你一定能明白我们的想法和做法对不对” “做法”男孩瞥了眼兀自在水里挣扎的唐末影,抬脚走向雷越,问道,“你们要害他” “那是他该得的报应谁叫他是唐门弟子”雷越越说越激动,“家人遭唐门毒手,你恨着唐门对不对你也加入我们,然后我们一起向唐门报复,把他们所有弟子都骗来杀掉” “雷、雷越”肆缩了缩脖子,看男孩手里头的匕首以及他稳稳踏来的脚步,心中警铃大响,直觉告诉他必须马上逃离这个地方 他的直觉一直是很准的,所以他也这么做了。只是很可惜人还没有跑出去两步,一道凉风划过,他就在雷越震惊的目光中倒地。匕首不知何时离开男孩手掌,刺入他后腰而男孩连呼吸都没有乱,走到肆身畔,蹲下身将匕首抽出,再双手执匕在其后心口补上一击,结果了一条性命 飞溅出来的血沾了些许在男孩脸上,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与每一个执行任务的唐门弟子一模一样。 “你” 男孩拔出匕首,转身送入雷越胸膛。他挥手的动作不带半点迟疑,干脆果断,直到双手迅速被染湿,感觉雷越停止呼吸,才收回武器。 他以袖拭去匕首上的血迹,步至湖畔,蹲下身对水中的唐末影伸出手“上来。” 唐末影睁大眼,呆呆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这只手执着武器,就在刚才、在他面前夺走了两条鲜活的性命,沾满了别人的血 却偏偏是给予他救援的手他此刻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接受它,活下来;一个是拒绝它,坠入湖中,从此世上再无唐末影此人 唐末影抬手与之交握,掌心触到一片滑腻,他不消半秒就明白那是什么,牙齿不断打战,身体不住颤抖。但那只手又是极稳的,把他从寒冷水潭中扯出,让他重新触碰到平地。 唐末影大口大口喘息,浑身发软,不停地把与男孩交握过的手往衣服上蹭,似乎这样就能将心头罪恶感抹去。地上两具年幼的尸体映入唐末影眼眸,适才种种如同走马灯在他脑中回放,叫他瞳孔收缩,胃中一阵痉挛,当即捂着腹部伏在地上呕吐起来,泪水夺眶而出。不论是“叁”和“肆”的身世,或是这两人想要害他,还是“壹”当着他的面击毙两人,都不是一个孩子能够承受的。 哪怕这个孩子生于以夺人性命为生的唐家。 唐末影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深刻体会到他爹娘与他说的那句只有恐惧和怜悯是最无用的东西。 唐申随意把手和匕首放入水中洗净,转身面对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的唐素生。毫无疑问,纵使没有他救助,唐末影也不会死在雷越两人手上,雷越二人更离不开这个湖岸。在唐家地盘对唐家人动手,真不知道是该夸奖一句勇气可嘉,还是嗤笑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 唐素生与唐申对视,眼中有审视,也有估量。 唐申倒是不惧唐素生将所见所闻如实上报,毕竟他的所作所为,全部依照唐宛凝的指令。同时他的卖身契还在唐宛凝手里,唐宛凝取他性命一句话足矣,真怕他脱离控制不过费几剂,全然没有什么可顾忌的。唐宛凝更不至于没有培养并且掌控一个孩童的自信,他所要做的,就是增加自己在唐宛凝眼中的价值。 没有趁着唐家弟子遇难的时候落井下石,而是毫不犹豫收拾掉欲加害唐家弟子的人,证明了他的勇气、能力以及忠诚。这三点,就是唐宛凝以及唐家人想要看到的。其它的,重要吗 正如唐申所想,唐素生稍微打量过他就把视线转移到浑身透湿、呕吐不已的唐末影身上,蹲身脱下外袍给他披上,向来严肃的脸难得柔和,温言道“末影,你可还好” “太师叔”唐末影通红着眼,抓住唐素生的手,颤声道,“太师叔,他、他们” 唐素生轻拍唐末影后背,淡淡道“莫怕,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无、无关紧要的人而已吗唐末影的呼吸一滞,看看地上尸体,又看看表情淡然的唐申以及唐素生,恍然感觉自己表现的这般恐惧,居然才是不正常的 唐素生揪起外袍衣袖,替唐末影擦了擦脸上水迹以及额上伤口,问“末影,如今你全身都湿透,可要随太师叔离开,结束测试” 不知怎的,唐末影下意识扭头望唐申,苍白的脸上先是惶恐,然后是担忧,最后逐渐变成坚定“不不太师叔,我不回去测试没有完,还有、还有一个人,我担心小嫣她们” 见了血后还能保持基本冷静,首先想到同伴安危,已然很是出色。唐素生颔首“好,既然你自己决定了,太师叔不勉强你,你自己万事小心。” “我知道让太师叔担心了” “傻孩子。”唐素生揉了揉唐末影发顶,站直身,目触唐申腕间橙色布条,眼中闪过欣赏。他伸手将别在腰间千机匣上的橙色布条扯下抛给唐申,并且道“你,很不错。如果能够顺利通过测试,就喊我一声太师叔罢。” 这算是认同吗唐申接住布条,对唐素生抱拳“是。” 得到唐申回应,唐素生低头吩咐唐末影几句自己小心,便运起轻功,几个起落没入林中隐去身影。入门测试是孩子们自己的事情,非必要情况他不该出面干扰,彼此都还有太多事情要去做,无论是背叛还是死伤,有些东西总有一天要面对。上半夜只是开始,这场测试真正要考验的东西,都在下半夜。 唐申一扫湖岸四处,从一堆垒起的石块中抽出一条蓝布条,再将尸体怀中绿色布条搜寻出来全数递给唐末影。经历过刚才的事,唐申挥舞匕首刺入别人心口那从容淡定的模样已经深深映刻入唐末影脑海中,所以当唐申靠近他的时候,他甚至不敢抬眼看这个身高比他高一个拳头的男孩,接布条的手不断觳觫。 唐申见唐末影如此表现,心知他到底是个不曾见过杀戮的孩子,心里害怕在所难免,故不多言,抬脚准备离开。唐末影忽然忆起雷越所言,说他们这些人都遭过唐家弟子灭门,心里就像打翻了调味瓶,一时间五味俱全,恐惧却是淡了不少,张口喊唐申“小壹” “何事。”唐申站定,侧脸。 “我”把人叫住后,唐末影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支吾片刻喃喃道,“他们小叄和小肆就把他们放在这里,不好吧” “自会有栖羽堂师叔收拾,无需担忧。” 毕竟空摆着两句死尸在这里,叫其他过路的孩子瞧见不好。 唐末影听罢,咬了咬牙,颤巍巍站起身,迈着发软的腿小心翼翼避开尸体向唐申走去“那,你你等等我,我们一起走可以吗” “”唐申没有做出肯定回答,但是待唐末影走到身畔才继续前进,显然是默认了他的同行。 唐末影抓着肩上长袍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很早前他就感觉到他们这群人跟唐申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差距,不单表现在唐申对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没有半点兴趣,更多是在唐申超脱年龄的沉静 唐申行走姿势端正,脚步轻巧,在树丛间穿梭,片叶不沾,让不时被树枝勾住衣裳或者被树根拌住的唐末影心生艳羡。他踌躇着,感觉有一些问题、有一些话现在不说出来,恐怕日后就会愈加无法开口,甚至可能成为他的心病即使得不到回答。 “小壹对不起” 这无头无尾的道歉叫唐申脚步一顿“何以道歉” “因为如果不是我们,小壹你还有小叄小肆他们现在应该和爹娘开开心心在一起我不知道事情是这样” 唐申是于林间听闻唐末影呼救声后才往湖畔走,并不知晓雷越与唐末影对话的内容,此时闻唐末影所言,知道定是雷越与其说了一通似有还无的东西。大抵有一部分年龄原因,加之唐末影本身性子干净待人和好,容易受人欺骗,更是信以为真。想到这里,他当下便道“莫要多想,此事与你无关。你又非杀害他们家人之人,冤有头债有主,无人有资格责备你什么。” “这么说是没有错”唐末影垂眸,很是失落,“可小壹你难道不觉得,为了钱财杀人,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孩子流离失所这种事情,很不应该吗那可是一条性命啊” 应该不应该,冥冥之中一切自有缘法。若要深思,且说人戮牲畜为食,亦是夺去一条性命,又为何不去加诸思量应不应该皆是生灵,难道人的性命就比牲畜的性命高贵不过自寻烦恼罢了。唐申自然不可能与唐末影这样说,因为这种问题本身就没有解,唐末影想要的是一个可以说服他的答案,对与错,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判断。 “各自有其生存之道。你何不想,一个寻常百姓,他若无可恨之处,怎可能有人花重金请求唐家弟子刺杀他。不过因果报应罢了。” 唐申此话说的对极。唐末影细想开来,虽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倒也无从反驳,只再问一句“那、那孩子是无辜的啊” “你也是无辜的。” 唐申此言让唐末影彻底没了疑问,徒跟着唐申脚步磕磕绊绊走了半柱香,最后因心不在焉没有察觉唐申停下脚步而一下撞上唐申后背,捂着酸疼的鼻子刚想说话,就被唐申反手捂住嘴,示意他不要说话。 唐末影摸不着头脑,越过唐申肩膀往前看,面前二十步外有一处空地,依稀可见四人或站或坐在其间。唐末影还在努力分辨四个人是谁,就听唐申压低声音道“唐末嫣,唐末徽,唐末汤还有贰。” 唐申的尾音刚落,唐末徽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小嫣,你别哭。我早就和你说,他不是我们唐家的人,肯定没有怀好心思是你这么相信他,还为了他跟我吵架。你看,他现在趁着你们中绳套陷阱,把你们身上的布条都偷走了吧” “才不是不会的,小壹才不会这么做”唐末嫣显然不相信,“怎么可能小徽你、你真的看到是他吗” “难道我还会骗你吗”唐末徽生气道,“而且不止我一个人,小贰也看到了,是不是” “啊啊,是是” 唐末汤期期艾艾道“可是、可是我们跟他走的、走的不是一个方向他可能会” “小汤,你是在怀疑我吗”唐末徽叱道,“你有看过他手里的提示吗说不定他是骗你们的,偷偷跟在你们后头等你们中陷阱然后坐收渔翁之利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你们宁愿相信他都不相信我吗” 唐末汤缩着脖子,噤若寒蝉。唐末嫣嗔道“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小壹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别人都有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嫣你怎么能这么确定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 “不是这样的,小徽你听我解释我、我没有不相信你,你能来救我、跟我和好,我很高兴真的小徽你别生气好吗要不这样,小徽你给我们指指小壹他他往哪个方向去了,我们追上去问问他” “他”唐末徽抬手指向左方,“他往哪里去了但是就算我们现在去追,他要是有注意的话,早就跑的远远的了,我们不一定追的上。就算追上了,你问他,他也可以否认啊。” “如果真的找到他,那我们就叫他让我们搜搜身上就好了嘛。”唐末嫣拉住唐末徽手臂晃了晃,“也许是小徽你看错了呢天这么黑,不小心认错人也有可能嘛,我们还是找到人再说吧我不认为小壹会是这种为了一点分数欺骗朋友的人。” “你怎么就跟你说不明白呢”唐末徽气的一跺脚,“朋友朋友,哼,他真的当你是朋友吗” “好啦,小徽你就别说了。我知道是我的错,一心想让小壹融入我们,不小心忽略了你。对不起嘛,小徽别生气,其实小壹人很好的,你跟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了啦我们现在就去追他,然后问问他吧。”唐末嫣拉着唐末徽,四人往唐末徽指的方向跑去。 待四人跑出老远,唐申才松开手,唐末影着急地追问道“小壹你为什么傻站着不出去跟他们解释啊他们都误会了,你一直跟我在一起啊” “噤声,有人过来了。”唐申摆摆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火光,按住唐末影双肩将他往树后一塞,冲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屏住呼吸,不要说话。” 随后他就在唐末影不解的目光中折下一根树枝,就地一滚避入矮树丛中,静静伏在其间。 火光渐近,是两名巡逻弟子。唐末影下意识用双手紧紧捂住口鼻,生怕就此被他们发现带走,心里却忍不住好奇唐申究竟要干什么,从树干后探出双眼往唐申方向瞄。 这不瞄还好,一瞄就发现唐申身畔不到两米外竟然盘着一条青蛇 唐申自己也察觉了这点不凑巧,默默与青蛇对视了两秒,淡然别过脸,一手在地上摸出一块石子,一手将折的树枝伸到树丛外,等待巡逻弟子走过。唐申装作看不见青蛇,不代表青蛇真的看不见唐申。青蛇吐着蛇信子,优哉游哉蜿蜒往前爬行,并且在唐末影无声呐喊的眼光中逐渐靠近唐申。 巡逻弟子很快就靠近唐申藏身的树丛,他们挂在腰带上的橙色布条也进入了他的视线。先前独自行动的时候,唐申跟踪另外两名巡逻弟子,很快摸清了他们巡逻的规律过路之处必有带陷阱的绿色布条,以此还逮住了不少掉进陷阱的孩子。他们身上虽然带着橙色布带,但注意力和警戒度都放的极低,大概是为了方便被得手,可大部分孩子看到他们连逃都来不及,哪里会敢对他们身上的布条起心思 唐申以前也不敢,现在却不得不说手到擒来。 橙色布条系的不紧,唐申只需要在他们路过的时候用树枝将其勾住打落在地,再将另一只手中的石子扔到对面草丛吸引他们注意力,以此将第二条布条勾落即可。通常巡逻弟子都不会想这是声东击西,火光一照没有发现什么就径直离开,更别说刻意去寻找什么。 巡逻弟子走远后,唐申摸出卡在腰带里的匕首,回头扬手将缠在他腿上的青蛇一分为二,那样快、准、狠,叫唐末影看傻了眼。解决掉青蛇,唐申钻出树丛,捡起地上橙色布条系到腕上,对树后的唐末影道“走吧。” “去、去哪里”唐末影对着地上断成两截的青蛇咽了口口水。 月影斑驳之中,唐末影似乎看到唐申勾了勾嘴角,听他道“你不想知道我得到的提示是什么吗” “四个之中,只能活一个。” 唐申掌中匕首泛着幽冷光晕。 “末影,壹还是贰,你选一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廿捌.锁剑雨上 唐末嫣四人已经顺着唐末徽所指走出老远,一路上又搜集了几条绿布条,遇到几个在忙碌的同门也向他们询问过,根本不见唐申身影。夜更深,天色愈加昏暗,几个孩子都有些支撑不住,哈欠连天。最后四人商量,无奈决定还是先找一处地方歇息,等明天天亮再作打算,毕竟林子大、天又黑,要找到一个人的踪影还真是不简单。 打定主意,四人在林子里清出一小块空地,坐下来勉强挤挤准备歇息。就在这时忽然听身后树丛抖动,有人从中钻了出来,站定在他们十步以外。 “哥”唐末汤几乎是在来人出现的同时就把他认了出来,欣喜地迎上去,“哥你也过来了” “啊我、我找到东西后随便挑了个地方走,听到这便有动静就过来了,没想到会遇到你们的”唐末影回答,有些不自然地把目光挪开,注意到贰看着他的眼神带着震惊与愕然,微怔过后投到唐末徽身上,“小徽在啊小嫣你和小徽和好了吗” “对啊,我们分开后发生了一点事情,我跟小汤中了陷阱,是小徽救了我们。”唐末嫣有些不好意思地拨了拨耳边短发,“很早之前我就没有生气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小徽和好而已。哎,对了,怎么不见小叄和小肆呢他们不是和你在一起嘛” “是啊,哥,他们人呢”唐末汤去拉唐末影胳膊,触到唐末影衣裳半湿不干,再见他额上伤痕,不解道,“哥,你衣服怎么是湿的你额头上的伤怎么来的” 唐末影把手臂抽回,掩住额,佯怒瞪了唐末汤一眼“知、知道我衣服是湿的,你还黏上来为了拿布条不小心磕到还有掉到水里,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跟小叄他们后、后来走散了,现在在找他们你们有见到吗” “没有呢。”唐末嫣摇头,“唔,小影你有看到小壹吗我们也在找他,路上问过好几个人都说没有瞧见。” “没有。”唐末影一口否决,摸了摸鼻子,拎过唐末汤坐到唐末嫣身旁,“现在找不到也没有办法是不是,都怪天太晚了我们不如睡一觉,明天天亮再说吧。” “小影想的跟我们一样,我也觉得天这么晚,路都看不清,肯定找不到人。”唐末徽立刻赞同,引来唐末影复杂眼神隐晦地一瞥。 唐末嫣叹了口气,眉头紧锁“好吧,我只是有点担心小影你说小壹一个人,会不会遇到危险之前我就有在路上看到好多大蜘蛛和大蛇,怪吓人的” “小嫣你竟然还担心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他把你和小汤的东西都偷走了,你还担心他”唐末徽气的将手里握着的枯枝折成好几段扔到地上,双手叉腰站起身,“你就这么在乎他吗就连我说的话你也不信,好几次还因为他跟我吵架你你该不会是喜欢他吧” 唐末嫣一愣“我” 然而“我”字过后就再没有下文,让等待唐末嫣解释的唐末徽脸色越来越难看。 唐末影先是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唐末嫣,抬手冲唐末徽摆了摆“小徽,你别这样自从小壹出现,你整个人就变得怪怪的其实你到底为什么那么讨厌他呢,他并没有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没有欺负你不是吗” 唐末汤接在他哥后头小声道“哥说的对,我也觉得小徽你、你在小壹来到后,整个人就不同了小壹人挺好的,不介意我笨手笨脚我也觉得小壹不会是小徽你说的那种人啊” “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唐末徽甩手,“我们打小就认识,一起相处了五年,你们现在竟然为了一个外人怀疑我疏远我” “不是这样,我们没有半点疏远小徽你的意思啊”唐末嫣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解释,“那个时候小壹初来乍到,没有认识的人,我们不过想要带着他一起玩,大家相互帮助难道不对吗再后来小壹都是朋友了,大家在一起也很应该啊,是小徽你自己不愿意和我们在一起,每次我想要叫小徽你,你都转过头去不理我” 唐末徽怒极反笑“感情还全部都是我的错你们” 唐末影见越说气氛越紧张,便起身拉住唐末徽衣袖打圆场“小徽你先别气,我们朋友这么多年,有什么话都可以坐下好好说。” 唐末徽将衣袖往自己方向扯,扯了两回扯不动,也就顺着唐末影力道坐下“行,有话好好说,我跟你们好好说。” 唐末影对唐末嫣做了个暂时不要说话的动作,示意交给他,略微一想道“小徽,你的意思是不是有小壹在,就没有你” “对”唐末徽回答的截铁斩钉。 这句话让唐末影三人都陷入沉默和两难。怎么说彼此是打小的情谊,与刚认识不久的人比起来应该高低立判吧可是叫他们因为这种原因跟唐申绝交他们没有办法做到。 所以唐末影最终只能含糊带过“这么晚了,休息最重要,什么事情还是明天讨论吧,现在大家都需要冷静一下况且你们不是在找小壹么,找到他再说吧” 几人相对无言,各自找个地儿躺下。唯有唐末影装着不在意挪到贰与唐末汤之间,双眼闭上但丝毫没有睡意,心中活跃,忆起唐申与他的对话。 四个之中只能活一个,否则我不会如此果断地对叁与肆下手。 可是就算我和堡主说也不行吗堡主对我们这么好,她她会听我们说的吧 末影,这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东西。得知这个计划的人绝对不止你一人,你可知为何无人劝解堡主放弃既然如此多人都持着赞同态度,堡主又如何会为你一句话改变她既定的计划 我我不知道 末影,你想一想叁和肆这两人,他们为了报复欲加害与你,呆在末嫣等人身旁的贰如何就不会这样做你与我相识时间不短,知晓我的身世,更知晓我不会害你们。难道,你要为一个会致末嫣等人于险地的人,眼睁睁看着我在这场测试中失败而丧命吗 我他会像小叄那样害人我我知道了我帮你但我下不了手伤人,我要怎么做 自然不会叫你出手。你只需到他们身边,将贰带出来,由我来结束这一切。届时你保护了末嫣以及你弟弟,亦救了我一命,我自然不胜感激。 别这样说小壹你也救过我那我要怎样单独将贰带出来,还不会引起别人怀疑小徽那里对小壹你的误解你不去和他们解释吗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到测试结束之时,一切就会真相大白。我早有思量,叁既然能够说动怯懦怕事的肆与他结盟,他必然也找过贰说这件事。想要让贰离开众人独自出行,可尝试以叁为借口。你就这般与他说 唐末影仰面躺在地上,心里默数着大约一盏茶时间后,轻声唤了唐末嫣、唐末汤和唐末徽两声。等片刻没有得到回答,确认他们三人已然熟睡,便爬起身,推醒身旁的贰。 贰迷迷糊糊睁开眼,问道“怎么了” 唐末影和贰并不熟悉,陡然骗一个人,只觉不敢与其对视,心若擂鼓,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哑发颤“你你和小叁、小肆的身世,我都知道了还有你身上红布条上的指令,说如果你不杀掉另外三个人,你就会死,是不是” 贰听唐末影这样一说,整个人顿时清醒过来,手脚并用往后挪,目露惊慌和戒备看着他“你想怎样你不是说和他们走散了吗,怎么知道我们布条上写的什么叁和肆,他们不是你怎么还在这里你把他们怎样了” 唐末影是友善不是蠢,听贰这番话哪里不知道贰分明是知道叁和肆要害他,但却不告诉任何人,任由叁和肆对他下手若说之前他心里还有决定要帮助唐申而放弃贰的愧疚,这一刻就只剩坚定。 心里头有声音对他说你看,他能够冷眼旁观你被别人害,说明他心里是恨着唐家堡的,肯定也能像小壹说的那样趁着同门不注意的时候害他们。你既然知道了他的主意,你怎么可以由着他肆意妄为你难道忘记爹娘从小就告诉你的,唐家弟子要以唐家堡一切为先 唐末影的声音平稳下来“小声点,别吵醒别人了。我没有对他们做什么,这是他们自己告诉我的,因为我刚好知道一条通往外面的路,他们已经按照我说的先走一步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雷越说过,你们唐家堡没有一个是好人。” 果然同唐申猜测的那样,贰不会这么轻易上当。唐末影继续按照唐申教导他的说“你不相信,感觉自己可以把另外三个人都杀掉,我也没有办法。至少我认为相比于完成布条上的命令,偷偷跑掉活下来的几率更大。我话说到这里,你信不信跟我没多大关系。” 说完,唐末影故意往地上一躺,转过身去。 过了一炷香时间,身后传来声音“你你把那条路告诉我” 唐末影背对贰,抬手往他来时那条路指“朝着那个方向走小半个时辰就能看到,路有点难走,你会经过一棵特别高大的树,顺着它的指引就会找到出口。” 唐末影没有回头,听身后窸窣声逐渐远去,松了口气。 这样就结束了吧撒谎的滋味不怎么好,但为了保护他要保护的人,为了别人不遭他遭过的罪,他不得不这么做 就在他暗自对自己这样说的时候,听另一阵窸窣声响起,随后唐末徽发出一声疑问的轻哼。唐末影一个激灵,吓的立刻闭紧眼,心道该不会刚才说话间不小心吵醒了唐末徽吧,连连祈祷唐末徽千万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半响再闻脚步声起,似乎唐末徽起身往某个方向去了,这才叫唐末影剧烈的心跳稍缓,支起半身看他来时的方向。 唐末徽也往那个方向去了吗应该没有问题的吧 唐末徽拨开树丛,顺着刚离去不久的人的足迹往前走。她和贰本不是一路,在收集布条的时候相遇,恰好撞见唐末嫣以及唐末汤中陷阱昏过去。她当下心生一计,将两人放下来后收走他们身上的布条藏在陷阱附近一处隐蔽的地方,把罪责全部推给唐申。这样就能彻底破坏掉唐末嫣等人对唐申的好感,并且让唐末嫣彻底讨厌唐申,与她和好正是她喜闻乐见的可贰的突然离开,让她心感不妥,生怕他偷偷把藏起来的布条拿走,所以连忙追上去看看贰到底想要干什么。 走出数百米,抬头忽见一株分外高大的树木在众树间分外鹤立鸡群,而前方传来越来越清晰的血腥味让唐末徽心生不祥预感。她踌躇数秒,决定继续往前走。 唐末徽踩着贰留在枯枝腐叶上的脚印前行,不时就到了刚才瞅见的树旁。这走近了看方发现这棵树几乎有五个成年人合抱大小,她咂舌之余,低头一瞅,见贰垂着头坐在树下,便走过去“小贰,你在做什么” 贰没有回答,似乎倚着树干睡着了。唐末徽嗅着空气里的血气,皱眉,蹲下身抬手推贰的肩膀“小贰” 不过轻推,贰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竟是早没了气息唐末徽倒吸冷气,未有哪怕一秒的反应时间,后颈钝痛,眼前一暗,五感顿时离她远去,意识归于黑暗。 唐申收回手,将掌中用来了结贰和击晕唐末徽的匕首随意扔在唐末徽脚下草丛里,然后从衣襟内掏出一摞绿色、其间还夹杂着数根红色以及蓝色的布条,蹲身放入唐末徽怀中,并把她摆成在树下歇息的姿态。完成了这些,他将贰的尸体拖入灌木丛中早已挖好的土坑中埋好,掩去所有痕迹,抬脚离去。 唐末徽自己送上门,也不枉费他特意返身将她藏起来的布条找出来。他仔细拿捏了敲击的力度,唐末徽不到明日中午醒不过来,届时就让他看看她要如何在唐末嫣等人面前圆她自己说的谎吧。 唐申从袖中抽出另一把干净的匕首,挥手斩断几条挂在树枝上睡眠的无毒蟒蛇,让血溅道匕首以及自己身上。一面拿到它们身上的绿布条,一面往唐末影等人所在之处走去。 人总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叫众人对他下“无害”的判断。 万事俱备,只待明日中午到来,哨声一响,唐末徽怀揣属于唐末嫣那份布条急急忙忙回到集中地,以唐末徽对唐末嫣的在意,唐申有把握唐末徽不会在半路丢掉布条。可惜那个时候不论她是把布条交给唐素生还是交还唐末嫣,都注定了她不再被唐末嫣等人信任。 唐末影虽然知道贰和唐末徽离开的原因,但他从答应帮自己忙那刻开始就抉择了阵营,定然不会与唐末嫣等人说他们是如何联手结果贰,同时亦可以向唐末嫣证明他的无辜,洗脱他的嫌疑。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唐末徽自己做的他不过稍微推波助澜罢了。 唐宛凝是否会看出这点小计谋,他不在意。很早以前他就察觉到唐宛凝对唐末徽甚是欣赏,而他将两人份的布条塞入唐末徽手中,让唐末徽成为“唐甲”,不是正应唐宛凝心中所盼唐宛凝没有什么好不满的。 唐申越过重重树影,来到唐末影几人歇息之地。唐末影听到动静就爬起身,拉住他,紧张兮兮问道“小壹你有没有遇到小徽没有被发现吧” “没有。”唐申勾起笑,“我躲起来,没有让她发现。她转了两圈没有见到人,便往其它地方去了,大概是想要多拿一点分数。” “幸好”唐末影呼出一口气,“多拿一点分数,确实是小徽会做的事情呢。她总是想要把所有事情做到最好” 唐申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坐到唐末影身畔“末影,若不是你,我不知该如何把人引开。我知道这种事情让你心里不是滋味,却不得不请求你帮忙。总而言之,多谢你。” 唐末影连连摇头“快别这么说,我这也是在保护小嫣和我弟我真不敢想像要是差点被小叄小肆害的人是他们,又没有遇到你,结果会是怎样爹娘说过,该果断的时候一定要果断,不然就会连累到伙伴我想就是这个意思吧。身为唐家的弟子,总是要勇敢面对的” “你能看清,再好不过。”唐申双手垫在脑后,仰面躺下,“夜深,离测试结束还有半日,好好歇息。” “嗯。”唐末影学着唐申堂下,半响道,“小壹,尽管不明白小徽为什么讨厌你,我是把你当朋友的,不会让弟和小嫣误会你” “嗯。”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从美梦中醒来的唐末嫣和唐末汤看到拿着匕首在削幼竹的唐申时,愣了好久都没有回过神。直到唐末影捧着乘着露水的竹节递到他们手上,才惊呼出声“小壹你怎么在这里” 唐末影耸耸肩,自唐申手上再接过他用匕首削下的竹节,一边收集露水一边解释道“小壹昨晚就过来了。其实之前我嗯,落水后一直都跟小壹一起,后来小壹看小徽在你们队伍里,怕引起你们冲突,就没有出现而已。” 唐末嫣后知后觉唐末徽和贰都不见了踪影,问“小徽和小贰人呢” “走了,说是要收集更多布条。” 唐末汤瞅了唐申一眼,接着问“那我、我们的布条” “不是小壹拿的。我都说了,之前我一直跟小壹一块儿,从水潭旁边到你们中陷阱那里怎么说都要两盏茶,他哪里有时间做这种事啊绝对是天色暗,小徽看错人了”唐末影拍着胸膛保证。 唐末嫣不疑有他,低头喝了口竹节里的露水,笑道“我们就说小壹不是那样的人,小徽还不相信。”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可到底是谁拿了我们的东西”唐末汤迷惑不解,“没、没有布条儿我们的测试怎么办现、现在都到早晨了” 唐申削下最后一截竹节,将一路上收集来的绿色布条掏出“我这里有,你们拿去。” “这、这怎么行呢”唐末嫣摇头,“这都是小壹你自己辛苦收集来的,我们无功不受禄” “是朋友就收下。”唐申前行将绿布条分成两份,塞入唐末嫣和唐末汤手里,眼神真挚地看着他们,不容拒绝道,“排名对我没有意义,对你们很重要。所以把我当朋友,就收下。” 唐末汤向来是个没主意的,抬头向唐末影救助,见唐末影对他点头,便老实收下。唐末嫣却忽然想起唐末徽那一句“你该不会是喜欢他吧”,下意识抓紧手里布条,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四人饮过水,摘了些野果果腹,继续为分数奋斗。有了唐末影和唐申的加入,所有事情都变得顺利起来,不论是陷阱还是虫蛇鸟兽,他们都能轻松从其中拿到布条。转眼就临近正午,四人很长一段时间再无收获,就回到集合地。 集合地中已经有许多孩子排着队登记分数,很多人一脸沮丧地坐在草地上,甚至很多人身上都带着明显与人打架后留下的伤,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昨夜就被巡逻弟子抓回来,又有多少找到别人的“拦路打劫”唐申几人亦上前登记,他们挂了满身的布条和在唐申斩杀蛇虫时不小心染上的血痕污渍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特别是当唐申拎出清一色是橙色的布条时,栖羽堂弟子都忍不住纷纷打量他。 唐末徽几乎是最后几个回到集合地,此时大多数人都站到了栖羽堂弟子身边等待回堡了。她瞅见正与唐申说话的唐末嫣,手里拿着一摞布条,慌慌张张往她那处跑。 “小嫣”唐末徽跑到唐末嫣跟前,气喘吁吁地将手里东西递到唐末嫣面前,“你和小汤的东西” 唐末嫣听到唐末徽声音,转过头想和她打招呼,看到她递到自己面前那一摞布条就愣住了“你你从什么地方拿来的” “我”唐末徽一时语塞,瞅见唐申,不假思索道,“他我把你和小汤的东西从他手里追回来了” “你说的是真的”唐末嫣神色变的古怪,“你是什么时候追回来的” 唐末徽张口就道“就在就在不久前” “说谎”唐末嫣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扬手一巴掌将唐末徽的手拍开,直接将她手上东西甩到地上。 唐末嫣这声高喊,一下子令附近安静下来。 “什什么” “唐末徽,从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和小汤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只有你和小贰两个人,你说东西是小壹拿的,可我完全没有见到小壹半点踪影后来走出很远,我有留意到我们经过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其他人留下的足迹,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少听课,就在心里把我当成傻瓜小影同我们说了,小壹昨晚一直跟他在一起,不可能趁着我和小汤昏迷拿我们东西。其实把东西拿走的人,就是你吧” “我”唐末徽理屈词穷,无言以对。 “唐末徽,你就这么讨厌小壹自己做的事情也就算了,还要推到别人身上你实在太过分了你把东西拿走就拿走好了,现在我分数都登记了,你还来假惺惺做什么” 唐素生听闻有人争吵,走至两人身边,略一看散了一地的布条,对身旁栖羽堂弟子说“清点一下,把分数记下来。” 弟子问“是。登记到谁名下” 唐素生一指唐末徽“唐末徽。” “太师叔等等”唐末徽慌忙阻止唐素生,“太师叔,那不能算是我的分数” “在你手上便是你的分数,你能拿到这么多布条是你的本事,它原本是否归宿于你,又有何妨”唐素生扫了脸颊气的通红的唐末嫣一样,“入门测试本就是各显其能之事,技不如人,何以怨怼” 唐末嫣双眼盯着唐末徽,反身拉住唐申的手,再不看唐末徽,重重一哼“对太师叔说得对技不如人,无有怨怼” “是我傻,反正你也把我们当傻瓜,所以以后我们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廿玖.锁剑雨中 下午时分,唐申一行回到唐家堡。从半空看下去,部分栈道以及建筑都被破坏,山间树林也留有大量被火焰灼烧过后的焦痕。许多唐家弟子在打扫整理,只待栖羽堂弟子回来之后将建筑重修。虽然入门测试仅仅持续半日,但倾尽唐家堡惊鸿和天琊两堂之力,千里迢迢而来且无法取得补给的豫章霹雳堂弟子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都没有胜算。霹雳堂袭击唐家堡所依仗的是他们的,除去,其它部分与占尽地势的唐家堡比起来不值一提。 唐申回到合居大院不到一盏茶,就被唐素生带到了议事堂。刚踏入议事堂就瞧见堂中地面上躺着叁与肆的尸体,唐宛凝斜身坐于堂上座中,左右分别是唐邵泽、唐邵策、唐宛清、唐宛柔。 唐邵策着副堡主服饰,另外三人则穿长老服饰,不难叫人猜出短短半日内发生了什么事情。唐宛凝一手扶额,闻他们脚步声,眼皮也不抬地道“还有一个人呢” “藏起来了。”唐申面对众人审视,神色依旧自如,“唐末徽看见了他的尸体,我便将它藏了起来。” “嗯”唐宛凝揉了揉眉心,抬手挥了挥,“除了他,其他人都退下吧。” “是。” 五人应罢,纷纷离开议事堂,只留唐宛凝于唐申二人相对。 “你的表现,我已经听素生师叔说罢,勇谋冷静至此,对你来说已属不易。那日在客栈中看你表现就知道你不寻常,不单毫不畏惧大堂中的尸体,更是不怕我所说要取你性命之言。你可知唐家弟子,第一堂课要学的便是如何辨识人心,在此之前,我对天性凉薄此词向来嗤之以鼻,却不想今日就有这样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唐宛凝将搭在额上的手拿下,搭在椅臂上,垂眸看座下站着的男孩,“凉薄之人,既然不受多余情感影响,想必是极为聪慧的。你能明白我下达的指令并且很好地执行它,这一点非常不错。” “你通过了测试,我便按照约定赋予你我们唐家的姓氏,你的名字还要看你的排名。至于其它的”唐宛凝微微眯了眯眼,齐眉的刘海在她脸上投下少许阴影,“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入惊鸿堂下。其它事情会有人告诉你,带你去办。没什么事情,你也走吧。” 说完,她又侧头,以手撑着脸,阖上眼,模样似乎非常疲惫。 唐申却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开口问道“雷越是如何一回事” 唐宛凝睁眼,目光在唐申身上停留足了足五秒“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该知道的。” “哦”唐宛凝的手指在椅臂上轻敲,“说来听听” “我听叁自称雷越,而昨天你下命令时曾提到霹雳堂堂主雷元稹,此二者这与堡中受袭击有联系。对吗” 唐宛凝自喉咙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单音,坐直身体,默了半响“雷越,他是霹雳堂蜀部分舵主的孩子。” “雷越这个年纪已经能记事,知晓唐家与霹雳堂的恩怨,更明白他家被灭门与唐家有关。你把他带回唐家堡,就是为唐家添一个潜在的威胁,这不是你会做的事情。所以定然有人有人以某种理由劝说你,你被他说服了,或者因为一定的原因无法拒绝他,对吗” “对。雷越在列表之中,但执行的人失误了。后来经过思考,让霹雳堂弟子入我唐家,往后不定会有用到的地方。很可惜,他没有活下来。” “仅仅是失误吗霹雳堂的袭击,也是失误之一吗” “”唐宛凝敲击椅臂的手指停顿下来,“那么,你觉得这场袭击的原因是什么又是谁导致了它的发生” 唐申敛了目,他背对阳光,身周被镀上一层光晕,神情却叫人看不大清楚“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我只留意到你身边,副堡主换了,四长老也换了。我想,许多事情,我知道的你必定能想到,我不知道的,你心里亦是再清楚不过。” 唐宛凝手指扣住椅臂上的纹饰,略微前倾上身,幽深双眸望着唐申,似乎要看到他心里去。许久,缓缓开口“你很好。可是你要知道,聪明人总是活不长。” 这却是明白的警告了。 唐申道“人总有一死,唯求至少要比其他人死的明白些。” 唐宛凝眸色再沉下去几分,靠回椅背,双手交叠成塔状“你真的只有五岁吗” “不要把我当做孩子。” “嗯”唐宛凝轻笑,托腮,重新斜倚在椅中,“是吗。可惜目前,我到底只看到了一个努力向我展现他所有价值的孩、子。” “有资格便留下,没有资格再与你无关,我记得很清楚。”唐申稍微理了理身上染满血和草木汁液的衣裳,朝唐宛凝摊开双手,“你说,我做,这便足够让我留在这里,是吗” “那是自然的。”唐宛凝细眉微微一挑。 只怕到时候想离开,也没有办法走。 一入唐家门,生是唐家人,死是唐家鬼。即使是外门弟子,想要脱离唐家堡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生死由命的任务是万万没有可能逃掉的。 唐申怎会不明白明白唐宛凝的潜台词 他别无选择,更不想做其它选择。一日是杀手,终一生是杀手。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感觉迷惘,除了不断伪装、不断杀人,他还能做些什么然而想太多也无益,至少他知道,他有可以去认识这么一个人的可能。 唐宛凝倏然道“听闻入门测试发生了一点事情,末徽说你动了末嫣以及末汤的东西,是否有此事” “没有。”唐申回答的十分坦荡虽然就算是他做的,他也能回答的这样问心无愧。 唐宛凝观察了两秒,确定唐申没有撒谎,便随意挥了挥手“你走吧,我累了。” “是。”唐申抱拳,面朝唐宛凝倒退三步以后,再转身往外走去。 没有走出两步,唐宛凝的声音再度传来“我改变主意了,你入栖羽堂,明日便将东西收拾好,搬到我院中,我会叫人为你收拾好房间。入堡的正式训练,后天开始,你自己做好准备。” 唐申脚步明显一顿,用带着压抑欣喜的声音回答“是。” 常年仔细观察唐申表情的人此刻就会发现,虽然他的嘴角有不到一厘米的上扬,眼眸里却依旧沉寂。他费尽心思完成唐宛凝的命令、不顾遭唐宛凝怀疑和戒备地说了这么多话,为的可不是跟以前一样的结局。所谓风险往往与机遇并存,难道不正是这样 当然他没有可能把推敲出来的太过深层的东西告诉唐宛凝,否则这就不是展现价值而是自寻灭亡。他说不知道这场袭击的原因和起因,纯粹是为骗唐宛凝。四长老的存在显然妨碍到了唐宛凝执掌唐家,因堡主以及长老之间辈分的不同,唐家堡堡内势力逐渐呈现出两极分化一极是以上任堡主和四长老为首的上代弟子,他们认为唐宛凝年纪尚轻,不能很好掌管整个唐家,故对唐宛凝的想法和做法不敢苟同;一极是以当任堡主为首的本代弟子,他们簇拥着唐宛凝,加以年少气盛,对上代弟子所谓“有经验的做法”嗤之以鼻。这样长久发展下去,唐家堡内部必遭分裂,所以一日不想办法令四长老将他们的位置让出来,唐家堡内部一日不得安宁。 以上意思并非指是唐宛凝设计引导霹雳堂进攻唐家堡,顺便借助他们力量铲除四长老。唐宛凝为人城府虽深,手段称得上杀戮果断,底线却是十分明确,不会这样对待自己族人。唐邵泽、唐宛柔、唐宛清更不是有这样心机的人。排除掉几个人,罪魁祸首是谁,一目了然。 那个唐宛凝“因为一定的原因无法拒绝”的人,果然是唐邵策以前唐申就一直想不明白,以唐宛凝能力,怎么可能不知道有人害她唐邵策有一定心机,可惜比起唐宛凝要输上半筹,他的手上功夫就更不用说了,不提以讹传讹的可能性,连“乾坤一掷”以及“漫天花雨”,都无法媲美唐宛凝手中“五更铃”在传说中的可怕程度,何况是他至于为何无法拒绝千百种原因都逃不开那个字罢。 唐申走出议事堂,抬眼见唐素生与世人在议事堂门前说话,见他出来都转脸看向她,便对五人打招呼“太师叔,以及各位师叔好。” 这几个都是明白唐申来历的人,此刻也许有人心里不以为然,有人心里不甚在意。但能够跟着唐宛凝一路到这个位置就绝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无论再怎么不屑,终究是要给唐宛凝面子。 唐宛柔开口“师姐的决定向来有她的道理,其它话我也不多说,你入了唐家的门就要遵守唐家的规矩,尊师重道、团结同门,做到这两点便足够了。” 随后是唐宛清,她是个看起来性格爽朗的女子,伸手就揉唐申脑袋,扬着笑脸道“我可没有柔师姐这么严肃,我叫唐宛清,跟堡主一样是宛字辈,当了长老之后就不能随意离开堡里呢,真叫人伤脑筋,所以小娃儿不论遇到什么问题或者有什么心里话都可以来找我跟我说哦” 唐邵泽犹记唐钦易嘱托他照顾唐末嫣那日,唐申与唐末嫣一并出现,加之唐末嫣课后闲暇时常在他耳边叨念唐申和唐钦翎的事情,对唐申的印象比其他人深。故他仅对唐申轻点一下头,既没有警告,也没有初识的好奇。 唐邵策微微一笑,待三人说罢,才缓声道“你既是师姐弟子,师姐自会为你思索好往后,切勿担忧。我名唐邵策,你称我策师叔即可,如遇困难,大可向我求助。” 唐邵策的温良自持百年如一日,如果不是唐申遭过他无情的设计打压,见识到了他狠毒心肠,恐怕也要被他模样欺骗了去。都说唐家弟子戴面具是为了防止执行任务时被他人窥见面容,那么唐邵策相当于戴了两层面具,面具去掉不够,只有剥开他无时不透着和善的、翩翩君子的外壳,方能看见最真实的他。 唐申应是,眉眼间皆是恭敬,与他们道别之后,尾随唐素生往回走。他们二人一路上可以听见不少唐家弟子在谈论昨今两日发生的事情,有人义愤填膺,有人冷眼相待,唐素生不加多管,只在有时瞧意见相驳的人近乎打起来时把人喝止。 对四位长老在与霹雳堂一战中全数身亡之事,唐素生走中庸之道不做表示。说他没有看出其中弯弯道道,唐申第一个不信。唐素生这种漠然态度的原因不难猜,无非是见惯大风大浪,对是非成败看的都淡了,晓得有人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明争暗斗,难以避免,也就任着小辈自个儿折腾去。也许正是这样的态度,让唐素生安稳地在天琊堂堂主之位上一直坐下去,直到唐申身死前数月才宣布退位归隐。 当时年少,最畏惧的就是唐素生这样严肃的长辈,导致“上辈子”唐申没有与唐素生有多少交集。但直觉告诉唐申,“上辈子”唐邵策会没有半点征兆地出手对付他,唐素生定然在其中起了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思索之间,忽闻唐素生低头道“堡主并未向太多人提起你的来历,与翎儿一并对外宣称是唐家堡弟子因故遗留在外的孩子。知道的人亦不会向没有必要的人透露,你大可放心不会遭其他弟子排斥。” “”唐申颔首,眼神坚定,“太师叔,我知道了。” 罢了,一切清零重来,有些过去的东西没有发生,他也不需要太执着。毕竟是敌是友,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唐宛凝已经注定亦师亦敌,唐素生或许有成为助力的可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叁拾.锁剑雨下 十一年后,唐家堡演武场东南角。 着藏蓝武袍的少年立于屋脊之上,以银冠高束起的乌木色长发垂在腰背,偶然被掠过的微风卷起几缕发丝,不久就重新跌落。他的双眼被一条黑色手帕蒙着,显然无法看到四周景象,故而沉息凝神,以听觉代替视觉,戴着鹿皮镶银甲手套的手微扬,正反各持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双刃匕首护在身周,启唇说到“我准备好了。” 话音一落,梅花镖首当其冲,打他身周五个方位同时射来,其中两个方向夺他喉咙以及心口,另外三个封锁他的行动,五只追命箭紧随其后。少年微微侧头,踏于青瓦上的脚蓦然用力一跺、脚腕一拧,碎裂的青瓦顿时以他为中心飞溅而出,迎上朝他袭来的飞镖。一时间耳边皆是铁器被击打的脆响,至少一半的飞镖被击落,另一半则偏离了它们原来的轨道,从他身旁擦过,引来传来几声轻呼。 追命箭的穿透力虽强,比之小而锋利的暗器来说却因体积原因好躲不知道多少倍,少年径直侧空翻落在檐角上便轻松避开。脚掌触地时不忘抬起右手,恰好招架住自上而下劈来的短剑,同时左手一扎一搅,将末尾缀以铁锁的梅吒的飞行轨迹扰乱,投到舞着短剑的人身上。 一击得手,少年不多加停留,在另外三人摸到他身旁前跃下屋顶这个可谓腹背受敌的险地,跑开一小段距离再反身以匕首挡去第二波飞镖,听武器破空的声音果断折身跃起,顺势一脚踩住被他避开后钉在地上的锁镰,将它牢牢钉在地上。刚完成这些动作,不时又闻脚步声近,他迎面而上,在感觉到匕首划出的刃风触到自己前矮身一个扫堂腿直接将奔到面前的人踢倒在地,紧接着就地一滚躲开从空中射下的掷箭,抬脚把之前钉在地上的锁镰勾起掷入空中。顿时又是两人惊呼,重物倒地声接踵而来。 如今情况已然非常清楚,五人使用的主要武器分别是两个锁链武器,两个近程短兵,一个掷箭。梅吒被他引到了用短剑的人身上,舞匕首的被他掀倒在地,开着机关风筝从上空用掷箭袭击的人则被他借助锁镰击下,手持锁镰的人似乎没有及时松开武器,被拖着掉下了屋顶。 少年稍定身形,匕首在身前身后摆出常用防御姿态,再度凝神准备迎战。却听五人纷纷求饶道“不来了不来了,师兄,咱们今天到此为止吧这已经是第六场了,我们浑身都已经没力气,再摔几次,怕骨头都要给摔断了” 少年听罢,将蒙眼的手帕扯落,剑眉之下的双眼睁开,眸光无有这个应当意气风发年纪该有的灵动明亮,但其中似乎经过漫长岁月沉淀出来的平静不会叫人觉得有半分违和。 “我知道了,今日便到这里。”他说道,上前将瘫倒在地的师弟师妹一一拉起来,“单就武艺来说,你们可出师矣。不足的就是对敌经验太少,出手时机判断不对,配合默契不够,耐力不足。往后你们接的任务大都需要长时间的跟踪与潜伏,不好好训练耐力,总有一日捉襟见肘。” 被扯起来的人无不表示虚心受教“唐申师兄说的定然是极对的,我们回去就想办法加强这方面的锻炼。” 唐申此号听着像是二代弟子,严格意义上,在场五人的排名都比面前这个少年靠前,本应当叫他“师弟”,可他的身份却绝非是二代弟子能够媲美。五人统一称他为“师兄”的原因无它,只因为这个人是当任堡主唯一一个弟子。按常理来说,每代堡主徒弟都该是一代弟子,唐申能够被堡主收为徒,必然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叫人哪里敢小觑半点去 后来唐申也同所有观望的人期望那样,虽然取着二代弟子的名号入的栖羽堂,对排名不甚在意从来不曾挑战过谁,可身手半点不比任何一个一代弟子弱。他为人冷清不假,也不见对同门冷眼相待,反是谦逊有加。故而不论是从师、实力还是给予同门的帮助,唐申都当得上他们毕恭毕敬一句“师兄”。久而久之,“申”之一字,与其说是一个可以被争取的代号,更像是这个人的本名了。 对于五人来说,与唐申对战无疑是畅快和郁闷并存。平日里和其他同门切磋,彼此都怕下手太重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往往缩手缩脚无法战个痛快。和唐申打则全然不用顾忌这些,只管把十八般武艺通通都拿出来,就怕到头来根本伤不到这人半分,倒把自己的自信心弄得遍体鳞伤。 有旁观他们切磋的弟子嬉笑着凑到唐申身边,问“师兄,你说你这么厉害,当初为什么选择进栖羽不进惊鸿呢,天天呆在屋子里多无聊啊” 话音刚落,那方拎木人做新暗器实验的栖羽堂师叔回头瞪眼“抓子,你娃憨兮兮的,莫是嫉妒老栖羽堂好不容易有个武艺拿得出手的,你想闹撒子哈” “没没没,师叔莫气,师叔莫气。”嬉笑的弟子忙赔不是,冲唐申无奈地耸了耸肩。 又有弟子道“哎,我想着观摩多些好增加点经验,就天天守在演武堂看唐申师兄和其他二代的师兄师姐切磋,后来发现好像从来没看见过唐申师兄哪次是认真的同别人打一趟啊我记得堡主的武器不是匕首吧” 于是闲着无聊没事找事的人就起哄道“唐申师兄,你给我们演示一下呗” 那方用新暗器将木人射成筛子的栖羽堂弟子悠悠道“一帮瓜娃子,哈戳戳的。堡主独门武器是那么好随便用滴在这里头用一次你们都要当心自个儿兜里头的银子够不够修打坏滴东西对哈,差点儿忘记同你们说,刚才跟咱申小子打架那几个憨娃儿莫忘记把屋顶修好,把掉了一地的飞镖拾起来撒” 被叫到的人哀嚎道“师叔你也太偏心了吧那屋顶可不是我们踩坏的啊” “呿,缠着咱申小子打架的人是谁”栖羽堂弟子边说边对准下一个完好的木人扣下暗器的扳手,看着第二个木人也变成了筛子,满意地点点头,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还是谁要来陪我试验一下新暗器” “不不不,不用了,这么有趣的事情还是师叔您一个人独享吧啊哈哈哈。”几乎所有在场弟子都异口同声地回答。 就在众人打闹之际,忽闻有女声含笑大喊一声“唐申” 话音落,几枚梅花镖朝唐申砸来。他侧身错开,抬头正见空中有两人驶着机关风筝准备找地方降落,即刻会意那声呼喊的意思,将匕首插回腰间匕鞘,并且对身周人抬起双手做了一个散开的手势。 周围弟子不笨,喜呼一声“一代弟子的对决啊,这回唐申师兄总要用全力了吧”,纷纷跃上屋顶或者攀着山崖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陡然空出来的演武堂中即将要对上的三人。 自空中落下来一身特制软甲的两人就是四长老之一唐邵泽门下的唐末嫣,以及拜入唐宛柔门下成为漫天花雨继承人的唐末汤。两人脚掌一触地便亮出手头武器,唐末嫣手中蛇骨铁锁镖旋然而出,“嗖”的一声直接冲着唐申咽喉而去。 唐申下腰,单手撑地倒翻避开的刹那,另一只手在腰间抹过,弹指将数柄飞镖击出,扬手飞快地做出投掷的手势,一连串微弱而清脆的“叮当”声紧接着起落。奇怪的是,围观弟子仅仅听到飞镖破空和落地的声音、看到不少银色飞镖钉在四处建筑上,却不见有人因此受伤,心想唐申师兄的准头不至于这么差吧还在疑惑之际,见唐末嫣一击落空并不罢休,拧身一曳绳镖荡出,眨眼之间就重新袭到了唐申脸侧。她身侧的唐末汤显然习惯了配合她的攻击,在察觉她曳蛇骨铁锁的意图时就跃身而起以免遭误伤,同时手臂挥舞,指间梅花镖成片洒落,直击唐申正面十处致残之穴,甚至连他左右两方的行动路线都封锁住。 周遭惊呼响起,不少弟子焦急地大喊“师兄快躲开”。可唐申身形依旧不动如松,十指虚张往回一招,先前落空钉在四处的飞镖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而腾空,乳燕投林般往他所在飞来。不仅如此,唐末汤的梅花镖和唐末嫣挥出的绳镖通通在半空中被迫停了下来,乒呤乓啷掉在地上,这场突如其来的打斗就以唐申最后一个接飞镖的动作而莫名其妙地结束。 有站立方位好并且眼神好的弟子在那仓促一瞥中瞅见了什么,恍然向周围的人解释道“是丝我看见了反光,是丝一样的东西” “唐申你又来这一招,真没意思。”唐末嫣跺了跺脚,将坠到地上的绳镖拾起来缠回手臂上,回头对落地的唐末汤道,“糖饼儿,看来这个计划果然也不靠谱啊,还不如分开来攻击的好,起码不会叫唐申一下就把我们俩的攻击都打掉了。” 唐末汤摸了摸后脑勺,摊手耸肩“呃,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了这一招不管用,下次注意不是吗” “行行行,你又有理了。”唐末嫣笑骂道,转身小跑到唐申面前,“唐申,我们回来了你跟我讲的东西我都有认真留意哦,嘿嘿,这样做了后,感觉第二次任务要简单多了呢” 唐末汤不甘落后“我也是,虽然还有失误的地方,但相比起第一次任务感觉好多了这次应该不会再被哥骂一顿了吧” “辛苦了。”唐申颔首,看了眼两人身上衣袍沾着的血迹,再道“刚回来就去好好休息罢,想来你们也很累了。” 唐末嫣道“嗯,是累了,我们这回可是连续日跟踪了十天才找到机会下手呢,那个家伙太谨慎了,不是躲在屋子里就是带着大批下人到热闹的地方去,气死我们了不说这个,我们回去禀报的时候,堡主托我们找你过去,可能有很要紧的事情。哦,对了,唐申你还不知道吧,钦翎师叔刚跟我们说最近有朝廷的人找到外门弟子洽谈,似乎不久之后会有一次大规模的任务呢还有还有” 唐申抬手示意唐末嫣暂停,对两人道“无论是否有大任务,休息为先,若有无关紧要的它事,明日再论亦可。师傅那处我知道了,这便赶过去。你们回去好生休息。” 唐末汤乖巧地点头,唐末嫣撅了撅嘴,不情不愿道“半个月没有见,唐申也不说想不想我们好啦,我知道了。唐申你有事情就快去做吧,我和糖饼儿回去把自己收拾一下再去找你。” 三人挥别,围观弟子看没有什么可看的,也各自散去了。 唐申运起轻功,很快就抵达议事堂,走入内厅,对负手站在上首案后的唐宛凝道“师傅,你找我” “我在想,你先前说的话也许是对的。”唐宛凝转过身,与唐申如出一脉的冷寂双眸静静看着堂下抱拳的少年。岁月并未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她依旧如十一年前那般风姿卓越,多年为堡操劳为她更添数分上位者的威严。 唐申早有所料,自知唐宛凝指的是什么“唐甲的表现,很好” “再好不过了。” “好到旁人都说,不愧是取得甲字的弟子,即使没有入堡主门下,交给副堡主教导也依旧有下任堡主继承人的风范,副堡主果然厉害,这样吗。”唐申勾起嘴角轻笑,半点不惧唐宛凝蓦然地一声冷哼,继续道,“他的意图已经这么明显,师傅还在期望些什么,难道非要等到兵戈相向那日才愿意正面相对” 唐宛凝背过身,沉默片刻“他多年为堡中做的事情他人有目共睹,我妄然对他出手,只会落得个堡中动乱的局面更何况,我已经渐渐失去人心。” “理由总是用不完的,以师傅的城府,怎可能没有办法关键在于,师傅是否愿意去想罢。” “他与我自小青梅竹马,我怎可能不了解他怎可能下得去手” 唐申摇头,不对唐宛凝所言发表评论,而是径直道“师傅寻我来,不会是为与我就这些无用的东西讨论。一如以往,师傅你说,我做。这一次,需要我做些什么” 内厅中先是有一炷香的沉默,唐宛凝缓缓开口“外门弟子探到,有霹雳堂之人在云岭以南一代出没,似乎有什么秘密行动。明日我将派唐邵殊,唐宛梦,唐邵其与你一并前往查探。” “你有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后,我要你负伤归来,禀报我其余三人都死于霹雳堂手下。既然理由总是用不完,我相信你会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对吗” 唐申抱拳“弟子领命,自不负师傅所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叁壹.凡尘戏上 山间峡谷处传来影影绰绰的火光,靠近一些便能看到两辆十分普通的马车中间燃着一堆篝火,约摸二十来人或站或坐于四周,有些闭目休息有些小声交谈,与寻常商队无异。夜渐深,商队内部似乎早就协商好以两人为单位轮流守夜,不时大多人都抓紧时间歇息了,只剩守夜的人呆在篝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忽闻不远处传来细微异响,两名守夜人顿时噤声细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尽量放轻动作起身,朝异响传出处走去。然而就是此刻,异变突至,两支铁箭打不同角度射来,准确地射入守夜人眉心。四抹黑影从峡谷两处崖壁之上跃下,扬手之际暗器破空声不绝于耳,却不想本该熟睡的人们竟然快速翻身而起,让他们打出手的暗器大部分都落了空 四人错愕之际,就见雷火弹迎面而来,于是忙不迭运起轻功飞速逃开。奈何敌方人数对比我方人数具有压倒性的优势,雷火弹在他们脚下不断爆炸,但他们甚至连反击的时间都没有 偷袭不成,只能果断撤退。四人转身欲逃,怎想敌人事先料到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早把峡谷两处出口堵上,一时间竟是闹的进退两难恰是慌乱无措时,动作也不由慢了半拍,立即有人被雷火弹打中,惨叫一声化作火人,连带着身边人的衣袍上都染了烈火 剩下三人如作困兽之斗,可惜在二十多人的围攻之下全若蜉蝣撼树,不久地上便又躺了两具尸体,只余一人在烟火崩鸣声中苦苦支撑。 领头的中年男子站在众人之后,冷眼看着包围圈内一身标准唐家弟子打扮的人,抱起手臂哼道“果然有唐门的人在追踪你们这些家伙真是无处不在烦不胜烦,我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唐家弟子不答,也许是气力耗尽,脚步一滞,没有能够完全避开脚边雷火弹的爆炸,被余波掀倒在地,面具脱落后,露出一张意外年轻的脸。一块玉佩从他内襟脱出,大概用以系在颈上的红绳断裂,让它倏地向前飞出老远,跌到中年男子脚下,碎成几瓣。 中年男子定睛一瞅脚下玉佩,面色顿时变了,急忙大喊一声“全部给我住手” 也亏得他的手下训练有素反应够快,听到命令的同时就收住攻击,这才没有让少年落得与另外三人相同的下场。 中年男子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捡起来,眼神复杂地看向倒在地上咳了好几口血、试了几次都没有爬起来的少年。 “总老大,怎么了”中年男子右手边的黑衣男子问道,“这玉佩和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中年男子的手指在玉佩上摩挲着,神色变幻好几次,最终摇头“先把他抓起来点上穴,让我细细看来” 他的手下听罢,飞快将少年擒住并且点穴,将人架着带到中年男子面前。中年男子捏着少年下巴仔细打量他的相貌,瞅到他眼角下有一颗不易察觉的墨痣,面上警惕稍松,浮上两分迷惑两份惊疑,开口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个玉佩你从哪里得来的” 少年没有半丝性命捏在别人手里的恐惧,直直望进中年男子眼瞳中,冷声道“我的东西,还给我。” 黑衣男子嘿了一声“好小子,竟然敢这么跟我们总、呃,老大说话嫌命长了是吧你信不信咱们有的是办法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中年男子抬手止住黑衣男子的话,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拽住少年左肩衣袖,“嗤啦”一声将整片衣裳都撕了下来,少年臂上的形似乌鸦的三足鸟顿时展现在众人眼前。 “愿化身离朱,见秋毫之末,以血肉之躯,卫我大霹雳堂百年昌盛”中年男子一双虎目大睁,身形不稳,倒退两步,喃喃道,“这个年纪,你、你难道真的是越儿” 少年似乎全然没有将中年男子的话听进耳中,只低头执着地盯着男子掌中碎裂的玉佩“东西,还给我。” 旁的人一头雾水,黑衣男子倒是听明白了,惊的眉毛高高挑起“总舵主,你的意思是,这个少年他是十一年前惨遭唐门灭门的蜀中分舵舵主雷元琛的孩儿,雷越” 这一吃惊,连伪称都顾不上,任当初传递消息的外门弟子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此行貌似寻常霹雳堂弟子伪装而成的商队,其领头之人竟然是接替十一年被唐家弟子暗杀的雷元稹成为新任霹雳堂总舵主的雷元江这么想来,这四名潜伏的唐家弟子会被发现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每任霹雳堂总舵主都有一手与唐家堡堡主针锋相对的好本领,彼此对对方的手段再了解不过,这么一点简单的潜匿伏击还看不出来,他这总舵主也该当到头了。 得知领头人的身份,自然也就能猜出他身旁的人至少半数是霹雳堂的精英,从那黑衣男子与雷元江说话的口吻以及他背后背着的两把长刀,能够判断出他是霹雳堂供奉过雷元稹、雷元江两代舵主的左护法双刀莫赟。 莫赟道“我还记得当年蜀中分舵被灭以后,赶到现场的霹雳堂弟子曾向前舵主报告少了一具孩童尸体只是那时我们与唐门的争斗恰到最关键时刻,根本没有太多精力去想其它事情,再后来前舵主身死,堂中经历过一段动荡,这件事情也就搁置。待堡中重新稳定下来,已经是两年以后,当年留下的线索再找不到了。难道说,唐门那些混账当年竟然把分舵主孩子带走” 莫赟越说越觉得可能性非常大“把雷家的孩子带走培养成他们的杀手,未来用他来对付雷家,哼,果然是唐门会做的事情” 话说到这里,不敢在左护法说话时打断的霹雳堂弟子都明白的差不多了,一时间都用惊异眼神看着被他们押着的少年。 “现在一切还很难说”雷元江点头过后又摇头,不断摩挲手里玉佩,“不要小看这一任唐门堡主,她可半点不简单。” 莫赟不由看了眼默不作声,只用一双黑眸冷冷看着他们的少年,道“难道说,这只是个障眼法” “似假还真,似真还假。”雷元江双眼微眯,回答,同时把玉佩收入袖中。雷元江年及四九,方正脸上蓄着短须,阳刚味十足,此时摸着下巴沉思,举手抬足之间满是一帮之主的威势,再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走,先把人捆起来放马车里,等我们跑完这趟回到总舵再慢慢弄清楚事实究竟为何。” 霹雳堂弟子纷纷应是,从马车里拿出两节手指粗细的麻绳七手八脚将少年捆个结实然后塞入马车,再听雷元江道“把尸体拖进树林里,他们身上看得见的武器都摘走,地上爆炸后的痕迹抹掉。附近野兽多,等唐门其他人反应过来派人来寻,他们早就被吃的只剩骨架,无从辨认到底谁是谁。” 待忙完雷元江吩咐,一干人休息不到两个时辰,见天光微熹就策马出发,驶入连绵丘陵。 可谓相当惬意地坐在马车中的少年,正是唐申。趁着场面混乱偷偷以银针刺入他人麻穴,令对同门不设防的三人来不及躲避爆炸而身死,完成任务就这么简单。莫怪他心狠,怪只怪这三人为什么是唐邵策的忠实拥护者,既然连向来维护唐家人的唐宛凝都起了杀心,他又有什么理由放过他们 虽说让唐宛凝决意与唐邵策一争,他在中间出了不少力。唐宛凝对唐邵策的感情之深,竟使她即使知晓唐邵策心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多管,令他不得不首先费尽心思、一步一步以言语引导她逐渐心生多余的憧憬和期望,而现实则会无情地打击唐宛凝,完全不需要他去做什么。唐宛凝性格虽冷,却依旧逃不开人之常情,期望落空、情感得不到回应,便化为怨怼和偏执,对有些事情的处理就会慢慢脱离理智的控制。 对付唐宛凝不难,唐邵策一人足矣。对付唐邵策亦不难,只要让他的野心暴露,让他先前所造的势毁于一旦,比如十一年前霹雳堂能够成功袭击唐家堡、四长老何以集体身死这两个谜题的谜底足矣。但此刻他与唐宛凝和唐邵策之间的关系形成了一个微妙的三角平衡,这个三角里缺了谁都势必会崩溃,无论是唐宛凝还是唐邵策,两人之间若有一个死在另一个手里,胜利者接下来要对付的就是他。唐申现在没有把握保证获得最终的胜利。 当然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平衡总有一天要被打破。霹雳堂在他的棋盘中,就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棋子。此番伪装成十一年前死在他匕首之下的雷越,就是为了把这颗棋子牢牢握在手中。 原他还想与另外三个被抓来的孩子交好没有意义,在唐宛凝嘴里得知“叁”是霹雳堂分舵主之子后却不得不感谢他没有忘记曾经与雷越交好,对此人有些许了解。那个时候的雷越并没有言明其身份和姓名,除此外其臂上离朱纹身和藏在房中某处的玉佩,他一清二楚。 任务开始前他打的是借霹雳堂之手完成唐宛凝命令的主意,看到这伪装成商队的霹雳堂弟子由从前曾有过几面之缘的霹雳堂总舵主雷元江带领,他着实有些诧异。然而神念一转计上心头,放弃逃跑的机会假作不敌,利用事先一直准备着以对应突发事件的玉佩和用特殊墨汁绘在身上的离朱唬住雷元江,得以安全随行。 雷元江没有立即相信唐申伪装的身份,完全在他意料之中。毕竟雷越失踪十一年有余,他又是以唐家弟子身份出现,雷元江好歹也是一派之主,这样容易相信别人,倒叫唐申得重新评估霹雳堂的可利用价值。可惜他究竟是不是雷越,却是由不得雷元江自己判断。半个月的时间足矣他做很多很多事情,取信于人,再简单不过。 唐申背靠车壁,目光扫过马车中占据了三分之二空间、垒成一堆用麻绳整齐栓好的木盒,不难猜出里头都是霹雳堂的火器,当下心生疑惑。雷元江堂堂一个总舵主会冒险出现在这个地方已经让人意料不到了,再加上这么多火器而这个方向是往苗疆,他们到底是要去做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叁贰.凡尘戏中 又三日。唐申倚着马车中叠成堆的木盒,半梦半醒之间感觉马车停止了行驶,顿时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凝神细听马车外动静。 他们似乎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外头传来流水、虫鸣以及人的对话声。由于距离隔得有些远,并且不仅有一个人在说话,故而唐申基本无法清楚地听明白外面谈论的到底是什么,更别提辨析出真正有用的信息。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们已经进入苗疆地区,因为外面谈话人讲话带着明显的地方方言,而这些方言很大一部分经常会在罗谷雨口中出现。 就这样半懂不懂地听了一会儿,谈话结束,有人走近马车拉开门帐,将唐申带下车。首先入眼的是飞溅而下的瀑布以及遍布整片山壁的竹楼,四周有不少异族人围绕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这些异族人全部是男性,戴着动物骨骼和牙齿制成的饰物,袒露的上半身以及脸上都绘制着大量意味不明的图腾,看起来狰狞又神秘。其中一个手拿长杖、身绘褐色图腾、似乎身份特别尊贵的男子指着唐申对雷元江道“买买,咋咯还领着个绑成这个模样的奶娃娃雷老哥,你可么同我说得这么一号人物撒啧啧,着中原人啊就是不同。瞧那模样,真真比我家里头婆娘还要俊哈” 雷元江看了唐申一眼,道“古老弟玩笑啦,不知道能不能借一间房子给我将他安顿下来,然后我们再好好谈谈接下来的事情” “有啥子不行地喏,就最边边那间太潮湿啦,么得人住,反正雷老哥你这马车也上不得咱竹楼,干脆把人跟马车都放那斗,派个人在下头守着好不就得嗦。咱可把最好的酒给老哥你备好啦,今天一定得喝个嗯不醉无归哈”被称为“古老弟”的男子哈哈大笑,就伸手指着最底层边缘的竹楼道。 “自然自然,多谢古老弟。” 得到雷元江回答,古姓男子对身边不到他腰的男孩说道“米娃儿,领他们到那斗去。” 雷元江趁机侧头低声吩咐莫赟“莫赟,你不用跟着我。唐门那点手段你懂得,带十个人把他看好,千万不能让他逃了,知道吗” “是,舵主。”莫赟抱拳领命,手指在唐申身上连连点过,解开他的定身穴,然后指挥十人带着唐申驾着马车,在那古姓男子手下的带领下朝竹楼方向走。 唐申早被莫赟封住内力,路上为让雷元江安心,一直没有冲开穴道。此刻若欲冲穴至少需要花费一个时辰,毕竟莫赟足足比他年长二十年,内力的差距不是轻易就能补全的。且他对现下情况是一知半解,心有疑问也无法冒然问出口,仅能依靠不多的线索猜测出霹雳堂与古姓男子之间存在着交易,还是重要到能够让雷元江亲自出马的交易。 那古姓男子究竟为何人,唐申不知,因为苗疆地区的部族极多,势力错综复杂,外来者无法涉足其中。就罗谷雨所告诉他的,连五毒教都只是其中稍大的势力之一,还有不知道多少拥着特殊力量崇拜可怖生物的部族隐藏在深山密林之中。也正是如此,这处“蛮夷之地”才会染上诡秘色彩,成为其他人眼中遍布杀机的存在。 苗疆 唐申心中微动,脚步忽然不受控制地一滞。感觉到身后莫赟的目光后,迅速调整好呼吸,似乎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往前走。 还不是时候现在的他才刚刚把棋局未来的走向设定好,连重要的棋子都没有拿到手里罗谷雨在他身边,无疑会让他心有顾忌,许多布局将无法完全铺展开来。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罗谷雨跟着他一起冒险。不论自己是受伤还是死,他都不曾畏惧,换做罗谷雨,绝对不行。 竹楼旁是瀑布以及瀑布汇成的河流,一路往南流经所有竹楼,直到消失在山林中。米娃儿将他们带到竹楼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盯着几人看了好一会儿,冲他们叽里咕噜说着什么。那古姓男子口音别扭,好歹还能叫人听得懂,换做这个男孩儿,几人是彻底被弄得一头雾水。米娃儿说了一通,连手带脚比划,见他们表情茫然,才塌下肩膀泄气地走开。 这点小插曲霹雳堂众没有放在心上,唐申却习惯性地留了个心眼。他如今受制于人,虽然事情大体的发展方向尚在把握之中,冲开穴道之后若有不敌,逃跑更不是问题奈何人生地不熟,变数多不胜数,太多东西不在他的把握和预测中,唯有以不变应万变。 想罢,唐申在霹雳堂众目光聚焦中走入竹楼,环视四周没有找到座椅便就地盘腿坐下,一时俨然给人以主人模样。莫赟见他一路不声不响似乎十分配合,反倒更生几分警觉,思量过后径直命五名弟子围着他坐,另外五人在竹楼外围戒备。 可知唐申若有心逃跑,又哪里是这种松散的防卫能够拦得住的 莫赟自觉布置做的差不多,想着如此应当万无一失罢,于是抱臂靠在门边,两眼直直盯着唐申。其草木皆兵程度,简直就像只要一不在意这个人会忽然从他眼皮底下消失那般,叫人啼笑皆非。 唐申只消一眼就从莫赟的表情中肯定了莫赟有话想要与他说,便抬眼与其对视,暗中运功冲穴。莫赟是个武夫,虎背熊腰阔脸,兴许还是整个霹雳堂中武功最高的人,他能经历过两任总舵主仍旧在左护法位置上坐的稳当,且现在看起来颇受雷元江器重,想必有些头脑但又不至于太聪明。这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唐申只消稍微观察即可掌控。 果不其然,沉默一炷香后,莫赟别过脸,摸了摸鼻子,再转回头道“苗疆之地如此大,即使是你们唐门也没有办法找到你,所以我劝你还是别打什么逃跑的主意,老老实实等舵主做完这笔生意然后跟我们回赣章。” “” 莫赟见唐申不回答,想也知道他自己的话多没有说服力。让一个唐门弟子放弃逃跑跟着世仇到霹雳堂去脑子没有问题的人都不会同意。自从得知这个少年有可能是前任蜀中分舵主的遗孤,他就一直抱着非常复杂的心态看待眼前少年。一方面认为唐门中人阴险狡诈,这或许是一个骗局。一方面怀抱着若少年就是雷越,他们这么多年没能尽养教责任的愧疚心酸。 莫赟在霹雳堂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道雷家三个堂表兄弟之间是如何情同手足雷元琛为了霹雳堂的未来,自愿请命前往蜀中分舵以求近距离监察唐家堡一举一动,离开的那天就把生死置于度外。此等大义,无不叫人动容。 雷越摆周岁酒那日,莫赟也在场。明明是喜庆的日子,雷元琛却避开众人一脸凝重请求他们,若未来发生什么不测,一定要照顾好雷越。当初得知蜀中分舵惨遭唐门毒手,鸡犬不留,雷元稹与雷元江当场就红了眼,两个八尺男儿抱头痛哭。如今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 莫赟忍了又忍,终究叹了口气,问“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我们到了什么地方” “既已为阶下囚,身处何处又何妨。” 莫赟没有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愣了愣。他与唐门中人交手十数年,自认对这些人还算了解,唐门弟子未到绝境不会轻易放弃性命,可你想要从他们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基本没有可能。他们大多隐忍理智,平静只是他们为了在最恰当时机给予致命一击的表象,如果有可能他们甚至不惜做出各种伪装欺骗他人。这也是为什么雷元江与莫赟明明很想快点确认少年身份,又不敢妄下定论唯求徐徐图之的原因不过此时听少年直接了当的回答,或许事情没有他们想的那样糟糕怎么说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以他曾经交手的唐门弟子的标准去衡量,未免有所高估 莫赟尝试着道“不想做阶下囚,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身上玉佩和刺青从何而来” 少年闻言,有一刹那皱了眉,似乎心有疑惑,转眼恢复平静“不知道。” 这三个字囊括的信息太多,莫赟思索好一阵才道“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这两样东西有特殊含义,你一日说不出个所以然,怕是一日别想离开。唐门可不会为了你一个人冒险闯我霹雳堂,你如今年纪轻轻,难道想要一辈子被关在我霹雳堂地牢不如实话实说,还有一线生机。” 少年神色微变,有些慌乱无措,强自镇定下来后道回答“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一直在我身上。师傅说不是重要的东西,丢掉无妨我没有丢” 莫赟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你师傅是谁” “” 少年闭言缄默,接下来任莫赟怎样威逼利诱都不再作声。莫赟烦恼之余,心里因少年方才那段话有了新的思量,暗道待雷元江了结这里的事情,就立刻向他禀报。 唐申对当地人的身份感到好奇不错,却不会为此冒遭莫赟猜疑的危险发问。话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什么时候说会把事情搞砸,什么时候说会达到他的目的,他总是清楚。 不理会莫赟接下来说的话,唐申闭目冲穴。先前呆在马车上除了休息外没有事情可做,双手被捆着无法活动,几日下来他感觉浑身、特别是手臂僵硬的厉害,料想自由后定需要半日方可恢复灵活。依如今情况看来,他还是尽快解穴,一旦未来遭遇什么突发状况,至少有应变能力。 闭目之后,听觉变得比寻常时候要来的敏锐。也不知道是否错觉,就在唐申即将把穴道冲开之际,他隐隐约约间似乎从潺潺流水声中听到了别的声音 宛转悠扬,余音缭绕,依稀可以判断是笛声,并且逐渐由远及近由远及近 唐申睁眼朝外看去,未等对上他视线的莫赟发问,外头骚乱忽起不久,守在外围的霹雳堂弟子惊恐地大叫“那、那是什么东西黄、黄蜂天啊,好多黄蜂朝我们飞过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莫赟忙转身跑出门,匆匆一瞥又奔回房里,将唐申从地上拉起来往外带,嘴里大喊,“快走” 唐申被莫赟推出门,抬头就见密密麻麻的黄蜂铺天盖地而来竹楼对面的山崖下,隔河相对处逆光站着十来个银饰加身的苗人,手里拿着形状各异的笛子吹奏着。从他们笛中泄出的曲调,有一些婉转动人,有一些尖利刺耳。 竹楼中居住的人听到动静后即刻跑出,当瞅见苗人的身影时,他们脸上表情极为震惊和愤怒,朝着河对岸的苗人哇啦哇啦叫骂一通,然后朝天举起双手,嘴里念叨开来。随着他们的话音一落,房内竟然或走或爬出一具又一具身体干瘦如柴的童尸 唐申一怔,刚想要仔细看就被莫赟一把往水里推,落水前听莫赟喊道“还看什么,黄蜂都在眼前了,保命要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叁叁.凡尘戏下 落水的一瞬间,唐申因双手遭反绑维持不住重心,一下子被湍急的水流冲出老远,好不容易在河流转弯处被赶上来的莫赟扯住浮出水面,大口喘息。 天空中满是密密麻麻的黄蜂,扑到人身上可谓把人往死里蛰,眨眼就把十数个敌人裹成蛹,蛰成刺猬。那些被竹楼中人驱使的干尸模样的东西却不怕,即使被团团围住,依旧迎着蜂群往苗人那方挤去。它们身形矮小,速度丝毫不慢,河水虽然不深,可它们几个跳跃就奔到河对岸,发出浑然不是活物能够发出的嘶吼声,朝苗人发动攻击。唐申、莫赟以及众霹雳堂弟子一并浮在水面上,看到了整个过程,然而不论是蜂群还是童尸,这些在今日之内无法想象到的东西,都叫他们毛骨悚然。 有霹雳堂弟子颤着声音问“左护法,这、这都是些什么啊我们、我们到底在跟什么人打交道” 莫赟的脸色亦不大好“他们自称是苗疆的一个部族,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们没有明白说明我们也没有问。如果不是他们自称有为我堂解决外患的方法,舵主是万万不会同意这场交易毕竟苗疆部族实在太诡异,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的好至于这是什么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降头术中的尸降。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曾经偶然听别人提到过,我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本以为不过是传闻” “降头术尸降”霹雳堂弟子纷纷表示没有办法理解现在状况,“我、我只见过湘西赶尸,而且这个和赶尸完全不在一个吓人的程度上啊” 对话间,众人瞅到古姓男子与雷元江从最高处的竹楼里走出。男子一扫下方混乱状况,立刻仰天张臂大吼一声,抬起手里长杖往下指。他的动作刚落,即见两具成人大小的干尸从他身后奔出,闪电般掠下阶梯,冲向苗人所在方向 苗人用笛声控制各式各样的蛇虫鼠蚁攻击对岸的敌人,但并非所有苗人都御毒物,还有半数苗人手里拿着臂长弯刀与跳过岸的童尸对抗。这些童尸不怕毒不怕受伤不怕流血,只要还能动弹就会继续攻击,持刀的苗人只有瞄准时机砍下它们的脑袋,或者等御毒物的伙伴将控制童尸的人杀死,才算解决掉一只童尸。而古姓男子控制的尸体的行动速度飞快,涉水过河后许多苗人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打倒在地,就算偶尔有一两个人勉强挡下几招,也支撑不到一阵就被扇开,看的众霹雳堂弟子都为他们捏了一把冷汗。 正在战局呈现一面倒的状况之际,抱着某种矛盾心情一直留意苗人动向的唐申听闻熟悉笛声响起,顿时浑身一个激灵,目光锁定了对岸山崖下立在巨石上的人。由于距离隔得有些远,对方又是逆光,导致唐申无法看清其面容,向来波澜不惊的心竟然生出焦急和迫切幸好莫赟忙着感叹尸降之术的可怕,没有留意到他的异常,否则他真是难以解释清楚。 笛声一响,源源不断白色蝴蝶从林中飞出,同时清风起,落叶舞,恍如仙境降临可当蝴蝶越聚越多,几乎漫过整个河岸,其数量庞大只比充当先锋的蜂群多而不少时,若说一只两只蝴蝶飞舞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那么成千上万的蝴蝶则令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蝴蝶在笛声的驱使下越过河流飞向对岸敌人,疯狂地往他们身上扑,往往蝶群过后就仅仅留下一具浑身血痕、浑身酱紫色像是中了厉害的尸体。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遭到攻击的人都不住挥舞手臂企图驱赶蝴蝶,脚下四处逃窜。这些在常人认知中温驯美丽且弱小的生物,竟然就在短短一炷香内就将近乎半数敌人歼灭,惊呆了一众目视整个过程的人 古姓男子长啸一声,他控制的两具干尸抛开与之缠斗的苗人,直直冲向御蝶者,欲首先将其解决,好停止那些可怕的蝴蝶。然它们不过刚踏入御蝶者百米内,一高一矮两名女子就迎面而上,舞着弯刀把它们拦下。两名女子的速度比干尸还要快上几分,一套刀法使下来滴水不漏,虽然气力上有缺陷无法在短时间内将干尸斩于刀下,干尸却也没有办法越过她们形成的屏障触到御蝶者。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河对岸的人被蝴蝶一一屠弑,越来越多童尸倒下,得空的苗人围上前来帮忙,干尸愈加不敌。 眼看着古姓男子就要败北,雷元江领着身边霹雳堂弟子趁其不注意时运轻功避开众毒物跑到马车旁,对莫赟比划手势示意风紧扯呼,让他赶紧带人过来。莫赟自然照做,小心翼翼带着一干人往马车处摸去。可是整整二十来号人加上马车,哪里是这么好隐藏的不久但听顶上传来古姓男子的惨叫,一人从竹楼最顶端滚落到底,蝴蝶紧随其后,见他一动不动没了气息,便转而飞到马车旁,将雷元江等人团团围住 这不可不谓无妄之灾啊,要早知道好好地做一笔交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想必雷元江绝对不会起半点到苗疆来的念头 霹雳堂中人皆不是怯战之辈,以他们手头火器对上那些苗人不一定没有胜算,可这样的战斗毫无意义,还会给霹雳堂添仇家,倒不如与苗人好好谈谈,兴许会有不用兵革相向的解决方法。毕竟他们与苗人无冤无仇,在刚才的战斗里也没有帮助哪一方。 雷元江就是这样想的。他盯着将自己一行围住,翅膀上沾满血迹的蝴蝶,鼻间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苗疆部落之间诡异的战斗方式,让他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呼吸随之变得急促。 呼吸急促的人不止雷元江一个,所有霹雳堂弟子都是,连唐申也是。 唐申紧张的原因与霹雳众不同。他已经尽量放缓呼吸、努力不去追逐御蝶者的身影。过去这么多年里,他的情绪从来没有像此刻般超出他控制地急速起伏过,他甚至不得不将被捆住的双手紧握成拳、将身体绷紧,否则别人就会发现他浑身都在不自觉地颤抖因为激动。 听到笛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是罗谷雨那首曲子,罗谷雨曾经无数次在他练功时坐在一旁吹奏,重生以来,他亦是在无数个夜晚中不自觉哼出声,所以绝对不会认错 唐申紧紧盯着从远处踱来的一众苗人,触到那双琥珀金色的双眸后就再也移不开目光,脑中一片空白,心脏擂鼓声在耳中不断放大,胸口升腾起一种无法言明的情绪,连带着双眸都为之干涩 恍如隔世。 竟然在这个时候,竟然在这里,竟是以这个模样和罗谷雨相遇 雷元江无从得知唐申的心理活动,他见一身紫色蜡染对襟衣裳、头戴抹额的少年走到面前,将他们一干人通通打量一番后,开口道“咯是中原人哩萌跑到这点儿整喃的巫族这地建的隐秘,没人告诉哩萌进不得来,莫同瓦讲哩萌是路过。瓦瞅见哩同巫族族长站一头,哩同特都啥子关系,商量喃老实说说,要让瓦晓得哩豁人,哼” 雷元江有些意外这个少年会是苗人的首领,可不管怎么说也是几十年的老江湖,当下不动声色抱拳道“是的,我们是中原来的商人,来苗疆只是和小哥儿你嘴里的巫族做点火器生意。小哥儿,我们只是普通商人,谁有钱我们就把东西卖给谁,并没有刻意与你们为敌的意思。” “火器是哪费玩意儿,武器”少年皱了皱眉。 他身旁圆脸猫眼儿的少女啧了声,插嘴道“阿么,哥你同他们有啥子好说嗦。瞧他们憨戳戳呢模样都晓得卖的不是啥伶俐玩意儿,咱这点儿不欢迎外族人,直接叫他们滚不得了” “白露木莫插嘴,同巫族有关呢事可大可小,瓦做不了主儿,要看教主咋咯想。”少年皱了皱眉,冲雷元江摆手,“喃子都好,哩得同瓦走一趟见教主。听说哩萌中原人心眼贼多,瓦可警告哩萌别瞎闹腾,否则瓦哩蝴蝶可不会留情” “自然自然。”有道是和气生财,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使在苗疆这种民风彪悍之地也实用。雷元江扬笑应着,伺机问道,“在下雷元江,小哥儿怎么称呼” “呿,非亲非故的凭啥子告诉你啊,该做喃子做喃子去,没那点儿时间同你唧唧哇哇。”少女抢着道,并且狠狠瞪了一直盯着她哥看的人一眼,“我说你,就是你你瞧我哥整喃子啊,死远喋儿我哥也是你能瞧咯给信我把你眼珠儿挖下来” “白露,木安静点不得行”少年无甚叱喝意味地说了身边少女一声,他其实也注意到了站在雷元江身边双手被捆着、年纪跟他差不多的蓝衣少年的目光,出于对其一直看着自己的疑惑,就多问了一句,“特是哪回事儿,不是哩萌呢人” “当然是我们的人,不过出了点小事情。”雷元江含糊带过。 少年显然不想跟雷元江等人有太多来往,也无所谓能否得到答案。他回头同其他苗人说了几句,再对雷元江道“瓦那点儿马车进不得去,哩萌呢人跟瓦克,东西留哈,瓦让人在叻头守着。警告哩莫打啥鬼主意,瓦蝴蝶可会盯着哩萌。” “好好,小哥儿说什么就是什么。”雷元江自知受制于人,他又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便不拿舵主乔儿,只把自己当做普通商人。纵然现在往苗人堆里扔雷火弹绝对可以把他们全部解决掉,可雷火弹留下的痕迹太明显,如果有苗人认出这是霹雳堂的手笔素闻苗疆人报复手段神鬼莫测、不死不休,霹雳堂与唐门的事情还没有头,禁不起再添一个劲敌。 少年见雷元江配合,点了点头,指挥三个苗人到马车旁守着,便让蝴蝶环绕雷元江众,带着他们往树林里走。 林间路上藤蔓树根遍布,苗人们习惯这样的路还好,霹雳堂众则走的十分吃力,被树根绊倒是很寻常的事情,遭猫眼少女不留情面的嗤笑“唷,听寨子里头的老人说中原人怎样狡猾怎样厉害,我瞅着也就这个挫样子嘛连走路都走不得稳,这点三脚猫功夫还敢到苗疆来同巫族做生意是胆儿太肥,还是不要命了” 先前与猫眼少女一并抵抗古姓男子干尸的高个少女拉了她一把,轻声道“妹儿,他们又么招惹到你,你就莫闹喃” “呿,就闹就闹,我瞧他们不顺眼得不”猫眼少女撇撇嘴,“我哥都没说我啥子,蓝斓你凑和什么难道我说呢不是大实话” 蓝斓道“来者是客嘛。妹儿你不晓得,毕竟你也没到过中原,不清楚商人到底是怎样个东西。我嚼得他们没有同我们为敌的意思,所以你这样不大好。” “哼,说的你多清楚中原似的,你这么向着他们做嘛”猫眼少女撇过头,眼睛一转,“唷,莫不是瞧中他们里头哪个,想嫁到中原去” 蓝斓红了脸,轻叱道“小姑娘家家的,没脸没皮说什么呢我不过说句公道话,你不听就得了,胡侃啥子” “嘿,话可说不定。”猫眼少女一指唐申,不怀好意道,“喏,我瞅这个捂俗呢家伙一张脸还是挺耐瞧咯,不是” “露少主,你就莫逗斓妹儿啦。斓妹儿同雨少主呢事情,就等雨少主成年后教主下聘啦。”同行的一个较年长的苗人忍不住无奈摇头道。自古以来小姑子为难嫂子似乎已经成为定律,何况两位少主感情极深,露少主针对蓝斓、认为蓝斓配不上雨少主,也在情理之中。 “哼走开走开不同你们说话”猫眼少女快走两步到前头去,拉住领头少年的手,就再也不回头。 蓝斓歉意地对雷元江一行笑笑“白露就是这个直过来直过去呢性儿,她不是故意的。” 雷元江若有所思道“多大点事,姑娘不用道歉。我这些伙计的身手确实不行,我也常常同他们说我们这些跑江湖的就是靠身手吃饭,可是依旧没有多大用处。我方才听你们提到教主,难道你们是五毒教的人” “哎你晓得我们五仙教”蓝斓道。 “岂止是知道,简直是如雷贯耳啊”雷元江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在中原提到苗疆,谁人不首先想起五毒教五毒侠士一手神鬼莫测的蛊术,可是无不令奸邪之辈闻风丧胆啊” 这段话说的周围苗人心里一阵窃喜,看雷元江等人的目光也缓和了许多。雷元江见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又道“我们到这里实在是个意外,要不是那些巫族的人找上门来,我们不会冒险到这个地方来。先前我们也不晓得他们竟然和贵教有冲突,要早知道,我们怎样都不会同他们做交易不是唉,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状况我们也都认了,相信贵教教主定然是公正之辈,能体谅我们这些小商人的难处。” 蓝斓笑道“哎是当然嗦,你们只得把实情说给教主听,教主确认你们到苗疆来没有啥子别的企图,就会把你们放走呢。” “呈姑娘贵言,这是再好不过了”雷元江做出一副感激的表情,“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蓝斓。”蓝斓回答的干脆,并且对之前猫眼少女的表现作出解释,“先头白露是怕你们跟巫族有关系才不说名字咯,同巫族那些家伙打交道要非常小心,因为他们中间厉害呢人甚至只要晓得你呢名字就能对你下降头术嗦。” “警惕是应该的,多谢蓝斓姑娘告知。这样看来,我们还得感谢你们把巫族人都击败了啊。”雷元江继续探蓝斓的口风。 “哪能说都击败哦,那点儿至多算一个小分支,巫族真正在啥地方,我们还不晓得呢。”蓝斓说着,忽然听前头少年叫了她一声,知道自己多言了,便闭口不再言语。她偷瞧雷元江身旁即使浑身狼狈仍掩不住卓然出群的少年,只觉在苗寨中见的男子大多五官深邃,还不曾见过这样姿貌端华、眉目如画的男子,心感好奇,一时禁不住看了又看。 唐申对上蓝斓的目光,趁旁人不察觉之际,忽而把表情放柔,冲她微微一笑。这一笑仿若春风拂面,叫蓝斓生生失了神,双颊透红,反应过来立刻低下头,捏着衣角快步走到前头去了。 没有人看到唐申的目光在蓝斓转身之后沉的有多深,正如没有人知道唐申在这短短一瞬间到底想了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叄肆.旧词阙上 雷元江等在苗人的带领下在密林中前进,越往深处走身周环境就越暗,参天古树将天空遮得严密,不时还有诡异的声音响起。林间迷雾不知何时逐渐弥漫开来,加之光线不足,可见度愈低,便觉别样阴森,手足冰凉。此时领头的少年令人递了一瓶子药给雷元江,说道“林子里头有瘴毒,你们中原人体质不同我们,给你们这个,吃下去。” 雷元江看了眼手里药瓶,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按照少年所说将它吃下去。倒不是他疑心重,即使是其他人面对相遇不过几个时辰的人递来的药,都要好好考虑到底该不该吃。再说五毒教蛊毒诡异,更叫人不得不防。 猫眼少女回头见雷元江迟疑模样,很是不屑地哼道“阿么,咯是怕我们会下蛊害你们呵,就你们几个人,还不费我们用蛊爱吃不吃,到时候浑身腐烂流脓死掉,别想我们救你” 猫眼少女态度的恶劣,叫许多霹雳堂弟子都深感不悦。若不是雷元江吩咐他们多担当着不能动手,想必他们之中已经有人忍不住抬手一枚雷火弹叫这少女再也说不出话来。 蓝斓无奈看了少女一眼,温言朝霹雳堂众劝道“林子里头呢瘴毒是用来抵御敌人哩,不习惯瘴毒又没有我们制呢解药,进去么得一阵子就要昏死过去嗦。放心,我们没有要害你们咯意思。” 雷元江听罢,得知除了吃下药丸没有别的办法,便把药丸分了分,一行人食用过后继续前行。 再走了半个时辰,他们拨开藤蔓抵达了一处洼地,十数棵至少十人环抱的古树生和各种形状奇特的花草长于其中,瘴毒半点不接近此处,只于他们身后树林弥漫。洼地中间的水潭边有零星几个苗人在四处或站或走、或逗弄驯养的毒物或单纯练笛子,瞅到有人进入洼地,先是露出一副戒备的模样。看到领在众人前方的少年少女后,对四处唷喝几声,不少苗人闻声从草丛中现身,齐齐对两人扬臂于胸前画圈行礼。 看到苗人的表现,雷元江心中对前头两个少年身份特殊的猜想已经可以得到认证。他仔细数过在场苗人,发觉也不过四十来个,心想五毒教虽说不世出,怎么也还是一个在中原有姓有名的帮派,不至于只有这么点儿人吧 少年这方的苗人随后还礼,蓝斓与少年对话几句完毕,走到雷元江面前,知晓他们心有疑惑,开口解释道“到总坛去还得走一整天哎,到了晚上有很多难搞的大家伙活动,所以哩一般不轻易在夜里头赶路。” 也就是说他们还要在这个可能是村庄的地方过夜雷元江想到他们留在巫族的马车,问“留在马车那里的人不要紧吗” “不打紧。”蓝斓眼睛飞快瞥过唐申,有些不自然地拢了拢长发,嘴里回答着,“巫族那点儿很邪门,寻常动物都不愿意往那地头去。雨少主呢意思是,我们在这头歇一晚儿,等明天天亮再启程。” “原来如此。”雷元江点头,就算视野中没有房屋踪影,还是从善如流道,“多谢蓝斓姑娘转达,一切全凭你们少主做主。” 蓝斓得到回答,扭身禀告少年去了。莫赟趁着这个时候低声对雷元江道“舵主,我们这样处处退让,没有关系这些苗人若是不坏好意,我们要如何处理” 雷元江表情不变,嘴唇蠕动几下,回答“你单独对上他们,有多少胜算” 莫赟想了想“他们不招出毒虫,除了几个年长一些的需要花费一点时间解决,其余大都不是我的对手。但若用上雷火弹和,他们绝对非我们之敌。” “嗯不到不得已之际,还是莫要招惹是非。我看他们暂时并无敌意,一切等见到五毒教教主再说罢。”雷元江说罢,抬脚迎上二度返身的蓝斓,笑道,“蓝斓姑娘,少主如何说” “少主还有事情要同大家说说,让我带你们到树屋里头休息去咯,你们跟我走就是嗦。”蓝斓道,她身边还跟着另一个苗女,正好奇地打量这群中原人,待蓝斓说完,就引着他们一并往几棵古树方向走。 远看不觉得,走近了才发现那些耸立在洼地里的巨树,大部分都被建成了树屋。众所周知许多树长到一定年头就会因为各种原因而空心,在苗疆这种蛇虫鼠蚁多的地方更是如此,故而居住在苗疆的苗人直接以空心巨树为居所,不得不说应了那句物用其极,省去了修筑房屋的麻烦。 由于人数较多,空间有限,一间树屋就是挤也挤不下二十号人,雷元江便把人分成两批,一批随他一批随莫赟,各自到两处邻近的树屋。唐申与几人跟随雷元江在蓝斓的带领下走入树屋,其间蓝斓偷瞧唐申好几次,踌躇了一阵,忍不住开口问雷元江“哎,老大哥,你们到底是为啥子把这小哥儿捆起来喃看上去很是惨兮兮哩。” 唐申掉水里出来后,一身透湿的衣裳都是风干的,为防被雷元江察觉也没有运内功驱寒,现在一张脸颇是苍白,加之衣袖被撕双手被缚,怎是一个“可怜”就足矣概括的 “蓝斓姑娘有所不知,这件事情说来话长的很啊。”雷元江打着哈哈本打算敷衍过去,转念想道他们到了这个可谓危机四伏、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少年被点了穴,手里的暗器和千机匣也被他们收了起来。若他敢逃,不定会被林子里的毒物咬伤,落得怎样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这种情况下是个人都不会选择逃走,所以其实把他放开,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雷元江就顺着蓝斓的话道“不过蓝斓姑娘说得对,老是这样捆着不是办法,我们这就把他松开吧。” 雷元江用眼神示意站在唐申身后的霹雳堂弟子将唐申手上的绳子解开,他则伸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唐申肩膀,扫一眼他空荡的眼,若有所指道“你应该明白要怎样做。我不想难为你。” “”唐申垂首揉着手腕,沉默以应。 蓝斓直觉那少年与雷元江等有什么恩怨在其中,故而遭到为难,心里疑惑时也充满怜惜。又见少年抬头间朝她一点头表示感谢,忆起不久前他那温和的笑,脸颊有点发烫,心跳也有些加速,整个人变得奇怪起来。 “蓝斓姑娘”雷元江看蓝斓将他们带入树屋后好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双颊透红不知道想着什么,便喊了她一声。 “啊”蓝斓回过神,摸了摸额发,窘迫地边摆手边往屋外走,“哎个,么得其它事情我就先走哩,晚上最好呢莫要随便出去,因为会有黑多虫子爬来爬去,被巡夜呢人瞧见也不好。我、我走了” 蓝斓的表现叫雷元江摸不着头脑,可小女儿家的事情,他一个大男人想不明白也就不去多想。接下来,他带人把树屋里头来回观察了几遍,对房屋角落里堆的瓶瓶罐罐啧啧有声。发现还有二层时,他略一思索就领着唐申、带着五人攀木梯到楼上去。 树屋二层有窗户洞开,放眼望去是洼地间景象,他们可以看到被称为“少主”的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在洼地中央对聚集在他们身边的苗人说话,以及四周不少毒物在草丛中穿行的场景。 艺高人胆大或许可以用来形容如今的雷元江,少年对火器的不解说明五毒教中人对中原霹雳堂的事情知之甚少,敌明我暗,无疑让雷元江占据了优势。甚至只要他愿意,现在叫身边霹雳堂弟子把身上雷火弹全部掏出往苗人群里扔,他就能轻轻松松取得胜利,毫发无损拂袖离去。他不想罢了。 雷元江不知道的是,若一念之差他选择了与这群苗人为敌,没有等他拿出雷火弹,他身旁这个貌似被封住武功的少年就会首先送他下地狱。 夜色很快降临,各处燃起蜡烛,点点烛光摇曳。雷元江拿了干粮,坐到支起一条腿坐在窗下背靠着墙的少年面前,并将干粮递到他眼下,道“吃点东西吧,我想,我们也需要好好谈谈。” 少年定定看他,好一阵子才接过干粮,默默吃起来。雷元江现在方得空仔细端详少年面容,越看那眉眼越是像极了他去世多年的堂兄堂嫂,特别是眼角下那点墨痣,雷元江清楚记得雷越小时候脸上正是有这么一颗痣。 雷元江从袖口里拿出用布帛包好的玉佩碎片,道“你是不是一直很疑惑我们为什么不把你杀了,而要把你抓起来这一切与你身上玉佩和刺青有关,如果你能告诉我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我就把你放了,你觉得这个交易怎样” “” 雷元江揉了揉眉心,这个少年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让他感觉有点头疼“要不这样,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认真听听看。” “有三个堂表兄弟,他们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一起掏鸟窝,一起下水摸鱼,一起揪女孩小辫子,情同手足。有一回其中一个不小心撕坏了家里长辈心爱的画,长辈气急问起来说是谁弄坏的自觉站出来挨藤条,结果三个人都站了出来,三个人都挨了打。后来他们慢慢长大了,开始要接管家里的生意,人人都觉得他们会为争夺那个最高的位置反目成仇,认为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要走到尽头,他们却像早就商量好似的,不争不斗按部就班坐上了各自该有的位置。” “原以为啊,这日子就这么和和乐乐过下去,偶尔有一点小摩擦无伤大雅。不想祖上世代延续下来的争斗,迫使让三兄弟分离,而他们中的一人下定决心,为了守护他们的产业,要到世仇附近去监控。这一去就是十几年,喜得麟子不到六年,却一朝间惨遭世仇灭门,年仅五岁的孩子下落不明。不久,三兄弟中另外一个也遭世仇暗杀,剩一人苦苦支撑。但这十一年来,剩下的那个人都没有忘记他兄长的嘱托,一定要寻回失踪的孩子。而那个失踪的孩子身上,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离朱刺青,佩戴的玉佩上”雷元江将布帛摊开,将玉佩碎片反过来,指着玉佩背面浅浅的刻痕道,“刻着雷越两个字。” 少年神色倏变,脱口而出“你在说谎师傅说我爹娘都是唐家弟子,因执行任务失败遭人所杀,绝不是你口中之人” “终于肯说话了吗”雷元江摇头,“但是物证俱在,你要怎么解释你手里的玉佩和臂上刺青玉佩在你身上这么多年,你不可能没有发觉上面的字,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感到一点疑惑吗” “师傅说师傅说那是从我爹娘遗体上搜寻出来的,是害死我爹娘之人身上遗落的东西”少年不自觉收紧手,将掌中干粮捏碎,眼神慌张且闪躲,“对对,就是这样的,害死我爹娘的是你们雷家的人。师傅待我恩重如山,绝对不会骗我你、你在说谎,你想利用我做什么想都别想,我不会相信你” 少年的表现无不一一验证了雷元江的猜想,雷元江自诩当了这么多年舵主,还不至于看错一个十六岁少年他一方面是释然,一方面是对唐家堡堡主好心机的怨恨没有想到那女人厉害至此,害死他两位兄长不够,还拐走他的侄子,打着误导他侄子让其与雷家为敌的好算盘雷元江现在心里是又痛又急,痛雷越在唐家堡多年受了不知道多苦,急雷越受唐家人误导将雷家当做敌人,偏生在雷越重要的成长阶段他根本没能出现,要把雷越已经成型的观念纠正过来,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当务之急,是安抚好雷越。雷元江定神,再道“唐家堡不是有教导弟子怎么从别人表情上分辨别人是否说谎吗那么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在说谎” 少年一怔,下意识把目光放到雷元江脸上,企图找出雷元江的破绽自然是失败的,因为雷元江说的全部是实话。少年无措,只不住喃喃自语“我不相信你师傅说唐家堡外的人都不能相信我不相信你” 雷元江长叹一声“师傅说的难道就是正确的为什么不自行去判断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唉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罢了罢了,我让你一个人静静,好好想想吧。唉” 雷元江站起身,冲二层中的守卫摆摆手,示意他们只留一个人下来守着少年,其他都暂时随他一并下去,给少年一个相对安静的空间。 少年面上一片茫然,双眼目视前方,却不知道究竟看的什么。 抱着腿偷偷蹲在屋外窗户下的人拧着秀眉纠结了好一会儿,转身趴在窗沿上,瞅着守卫不注意,伸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拍惊得浑身一震,快速扭过头来,看到用布巾绑着大辫子的蓝斓,轻呼道“是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叁伍.旧词阙中 “嘘”蓝斓比划了一个轻声的手势,飞快躲回窗下。守卫听到少年轻呼,扭头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察觉有什么异样,便自言自语说了什么,继续抱着手臂打瞌睡。 蓝斓松了口气,再从窗下探出头,把放在脚边的竹篾篮子递给少年,压低声音道“我先前瞧他们对你不大好,有点儿担心他们难为你我么得其它意思,就是反正晚饭也做得多啦,就给你带一些。还有刚刚,我不是故意偷听哩,对不起嗦” 少年有些惊讶地接过篮子,听罢蓝斓一席话,摇头笑道“不必道歉,反倒是之前你为我说话,我都还没有向你说谢谢。” “不、不用谢哩。”蓝斓垂下眼眸,摸了摸胸前辫子。心想中原呢男子似乎真呢同寨里头的男子不一样,这给是寨里头老人说呢如沐春风还是温文尔雅到底哪里不一样,她真的说不清楚就只是连道个谢谢也能叫她心头乱跳,整个人变得不想她自己。等半响缓过劲儿来,蓝斓抬头飞快瞄了少年一眼,踌躇着小心翼翼道“我我听得你同那老大哥哩对话,虽然不太明白是喃子意思,但你和他咯是有啥子矛盾嗦不然他不会把你绑起来嘛而且方才听他说话,他对你也不是很坏” “你听到了”少年抬手捂住臂上刺青,侧脸避开蓝斓视线,“我我是真的不知道他的话也许有道理,我落在他手里,他要取我性命是轻而易举,没有对我撒谎的必要。可是那、那跟师傅和我说的完全不同我自小于师傅跟前长大,师傅待我恩重如山,我怎能够怀疑她” 蓝斓看着少年眉目间的神伤和黯然,暗怪都是因为自己抑制不住好奇心问了不该问的事情,现在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他,冥思苦想后好不容易道“你们中原人有一句话这样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咯是哎管别人咋咯说,相信自己呢判断就是哩。我会求女娲娘娘保佑你,一切都会变好的。” 少年愣了愣,回头与蓝斓对视,似乎是从她眼里看到了真挚,笑容里带着感动“你说得对,要相信自己的判断谢谢你” “我都没有做上啥子,你不用一次次向我道谢啦。”蓝斓轻轻摆手。她穿着与白天不同的花青色短裙,兴许是到了晚上的原因,除了手镯脚镯也没有戴其它银饰,一头长发只单纯的绑成辫子,显出她的年青与秀美。 少年一眨眼,低声道“新、新换的衣服很好看。” “真的吗”蓝斓脸颊染上红晕,脚尖不自觉地在地上画圈,“衣服呢颜色是我自个染哩,寨里头姊妹都说西里古怪” “不会奇怪。中原年青的女子大多都穿这种浅色衣裳,你穿的一点也不奇怪,很好看。”少年道,暖色烛光映照下的面容显得越发温柔,还有几分腼腆,“当、当然并没有说你先前那套不好看其实与穿什么衣服没有关系,人好看就” 话说到一半,两人都低下头。蓝斓从发间露出的耳朵红透了,绞着手指道“说了这么久呢话,还不知道你哩名字呢” “师傅给我取号为九,你、你可以叫我阿九。”少年回答的很快,“还有我可以叫你阿斓吗” “嗯,当然可以。”蓝斓捂住发烫的脸,忽听树下有人的脚步声,不用多想都知道是巡夜的人,急急忙忙道声“我要走了”,在少年点过头后跳下树枝,轻盈落地,飞快走远。 唐申目送蓝斓离去,面上表情迅速褪去,重归平淡。他将头上银冠摘下,把湿过以后风干成缕状的长发捋顺,再用发带将其随意束在脑后,眼睛盯住拿着火把从远处朝他所在树屋笔直走来的巡夜弟子,要看看是谁阻了他“趁热打铁”。待那人走近一些,唐申对上一双倒影出焰火的琥珀金色眼瞳,顿时就僵住了。 是罗谷雨。 罗谷雨右手拿着火把转身,将身周照一圈都没有发现要找的人后,顺着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望去,见是又那个与雷元江一起的少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随意挑一个方向继续往前走。 罗谷雨有两个在旁人看来有些奇怪的习惯其一是常人在夜里搜寻四处都是直接拿火把将左右照亮扫过,而罗谷雨会在原地转一圈;其二,罗谷雨会左手拿武器、右手举火把。唐申心里明白,这是因为罗谷雨左眼在夜里几乎看不见东西。 他想要知道的是,那个让罗谷雨即使眼睛看不清也要出来找的人,是谁。 是蓝斓 唐申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否则他现在不会这般心绪不定,甚至连行为也有点不受控制不,不应该是蓝斓或许是罗白露虽然先前听苗人所言,罗谷雨同蓝斓之间似乎有婚约,但从罗谷雨的态度可以看出他对这门亲事显然没有想法,并且以前不曾从罗谷雨口中听闻蓝斓之名,想必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最重要的是只要罗谷雨没有想法,他 唐申收回随火光远去的目光,坐回原处,握紧拳。 他似乎已经没有办法放手了现在还不行,不是时候。雷元江就在身边,他若妄动,使雷元江心生疑惑,不是凭空为计划找变数万万不可取。不论如何首先要忍耐住,他和如今的罗谷雨仅仅是萍水相逢,谁也不认得谁,表现出熟悉对谁都不好。 唐申长长呼出一口气,闭眼不理会手边的篮子,让意识逐渐沉入虚无。 翌日清晨,众人离开村子,朝五毒教所在出发。因昨夜的对话,雷元江没有再让人把唐申捆起来,只将他带在身边就近看管,并且脱了外袍披在他身上,用以掩住他先前被撕破的衣袖。蓝斓身上依旧穿着昨夜那件花青色短裙,她虽走在前头,却不时回头来寻唐申身影,在众人不注意时朝他眨眼或者嫣然一笑。 一行人七弯八拐、花费了大半天功夫终于再度兜出树林,若不是有苗人带领,雷元江肯定仅凭他们,全然想不到通往五毒总坛的路。一行人耳中听闻水声的同时抬头,重重树影掩盖的山谷之中不少树屋和倚斜坡而建的吊脚楼隐约可见,山谷中央的山崖上有清泉淌下,泉水被半山腰上凸出的巨岩一分为二,最终在山底汇成水潭。苗疆这种森林密布人迹难寻之处,大多数部族都依山靠水而建,基本上有水的地方就能寻到人家,并不出奇。 又说那巨岩上建着一座格外宏伟的木屋,屋顶上挂着一幅紫底绣有黑色异族图腾的巨大挂幡,叫人一眼看去,油然而生高山仰止之叹。一旁看着雷元江众露出惊叹模样的苗人心里得到了满足,指着木屋道“我们教主就在里头,到时候教主有喃子问题问你们,你们实话实说就好哩。” 往山谷苗寨里走,不少苗人走出门对归来的人打招呼,顺便把跟在后头的中原人上下打量好几遍。有年老的苗人瞅着他们,敲着烟杆开始说他们过去到中原去历练的事情,即使老生常提,总会有那么些年轻人爱听。寻常的一如普通山村,令对苗人饲养的毒物有心理阴影,将五毒教幻想成龙潭虎穴的霹雳堂弟子大为改观。 再往里走一段路,他们抵达了水潭。隔着清澈见底的潭水望去,潭中央人身蛇尾女子的雕像,眉目栩栩如生清晰可见,想必便是苗人崇拜的天神女娲。走到这里,罗谷雨抬手与跟随他的苗人说了几句,苗人便各自散去,只留罗白露与他一并带领雷元江等人顺着山道两旁的木桥走到瀑布中央的巨岩上,路过守在门侧的两名苗人,走入木屋。 木屋大而空旷,看起来是作议事堂一类之用,侍奉教主座下左右的苗女见有人前来,便走入内间将教主请出。 五毒教主走出那一刹,不知道多少霹雳堂弟子的眼睛都看直了。但见她一头雪发,凹凸有致的身材裹在紫衫之中,容颜与那十七八岁妙龄女子无异,一双与罗白露如出一辙的猫儿眼含着入骨的妩媚,一眼瞅过去能把人全身都瞅酥了。 她轻移莲步走到座前坐下,首先命罗谷雨上前与她禀报,听罢,微抬纤纤素手,用字正腔圆的中原话道“火器你们是霹雳堂的人” 雷元江听五毒教教主如此说,怎么不明白她竟然知道霹雳堂小吃一惊的同时收拾好外泄的情绪,不吭不卑道“教主果然博学广闻,正是赣章霹雳堂。” “呵,霹雳堂千里迢迢跑到我苗疆来与巫族做交易,倒也是不容易啊。”五毒教教主以手托腮,红唇上扬,“只可惜好好的一门生意却叫我们给扰了。阁下不会怪罪我们吧” “自然不会。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单生意成不了,怕是天意。再者,不过失去一单普通生意,能够换来今日于素来神秘的五毒教一观,我们半点不亏。” “唷,果然还是你们中原人说话好听啊。你们霹雳堂火器的名头不小,巫族找上你们,应该是做对付我们的打算,是不是哼,他们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想着借助外人的力量” 五毒教教主拂了拂鬓发,将长腿交叠,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颈间项圈“本来嘛,我想只要你带着你的人、你的东西离开这里,并且再不涉足苗疆,我就不追究你之前想要做什么。但是听你这么一讲,我倒是有一笔生意想要和阁下谈谈呢。” “教主请说。” “我想和你做的交易不难。你们霹雳堂既然在赣章,又一直与朝廷有联系,我要你为我追查十二年前靖安一带欧阳世家发生的悬案。” 欧阳世家乃是当今数一数二的武林世家,与同在赣章的霹雳堂相处的甚是友好。雷元江对于欧阳世家十二年前发生的那件奇案还是有所耳闻,只是发生了那件事后,欧阳世家的人并没有追查下去,真相就不了了之了。而且据雷元江所知,那时候应邀前往欧阳世家的侠士们死了不少 “当然,既然是交易,我方也会拿出作为交换的东西。巫族能够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你说对吗”五毒教主轻弹手指,挥手,“接下来就让我们好好谈谈详细情况如何无干人等,就都退出去吧。” 罗谷雨、罗白露以及在场的几个苗女都行礼退下。莫赟担心其中有诈,喊了一声“老大” 雷元江摆手“无妨,你们都退下吧。我对教主所言,同样很感兴趣。” “是。”莫赟领命,带着唐申与一干霹雳堂弟子退出门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叁陆.旧词阙下 雷元江与五毒教教主达成了什么交易,雷元江并没有对其他人进行特别说明,只告知他们会在此地休息一夜,明日随五毒教主派遣的弟子回到马车放置处取回马车,返回中原。所以唐申只能根据五毒教主与雷元江开场的对话猜测,交易的一方与五毒教主所言十二年前欧阳世家中发生的事件有关,另一方面无非是雷元江想方设法对付唐家罢了。可惜的是他不曾参与涉及欧阳世家的任务,对这些一无所知,无从分析。 他们入住一处树屋旁的吊脚楼,树屋的主人是个青年,出人意料的热情,跟在左右替他们安排好住宿的事情后,逮着几个霹雳堂弟子用蹩脚的中原话追问中原江湖的模样。霹雳堂弟子不好拒绝,就你一言我一语挑着江湖上的趣闻说,那些忠肝义胆侠骨柔肠,把苗人说的一脸向往。 可惜大多是虚妄。 苗疆之地,入夜也没有什么可娱乐的东西,部分人早早就睡了。雷元江伺机将莫赟叫出去谈话,好几个霹雳堂弟子胡侃上了瘾,去与热情的苗人秉烛夜谈,留守在唐申身旁的只有三人。基于这几日唐申的良好表现,他们逐渐放松了防备,不多时就瞌睡的睡了、无所事事的跑到外头听同门吹牛,各干各的去了。 唐申坐在窗边发呆,听银镯轻响,便知有人接近。扭头看向窗外,那轻手轻脚往此处摸来的人,正是蓝斓。 蓝斓轻咬着唇,大概是从哪里得来了消息,开口就问“你你明个儿就要走了不多留几天喃这里、这里其实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我还想还想带你去看看哎” 唐申叹气,失落而无奈道“抱歉,恐怕是的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事情,我我也很想跟你到四处看看” 蓝斓想起唐申如今处境,又闻他言语,认为唐申与她有着相同想法,不过碍于受制于人无法实行。于是心中窃喜的同时更感怜惜,瞅瞅睡的呼噜震天响的守卫,对唐申道“要么,我们偷偷跑出去吧” “这不太好吧,万一他们回来发现我不在” “么关系啦,就一小会儿,他们不会发现哩。你明儿都要走嗦,就陪我一下不得行喃再说了,以后还不晓得有么有再见呢机会”说到这个,蓝斓就很是沮丧。本以为交到一个不同的朋友,谁想认识没有两天,他们就不得不分开。 “你、你别难过,我陪你就是了。”唐申忙摆手,翻窗而出,落到蓝斓身边,“你看,我出来了。我们要去哪儿” 蓝斓笑逐颜开,眨了眨眼“嘻,我晓得这时候,山后头有东西看” “东西看是什么” “先不告诉你,你到了那点儿就晓得啦。” 唐申跟在蓝斓身后,避开巡夜人,从瀑布旁的小道爬上山。就在唐申以为蓝斓想要带他到山顶瀑布的起源处时,蓝斓却走进林子里,走到一条瀑布分支淌成的小溪旁。 蓝斓将手指放在唇边对唐申嘘了一声,带着他蹑手蹑脚在树林的阴影里头前行。走了不到一炷香,忽闻笛声,探头看去,溪旁有一人席地而坐,白色蝶群环绕着他不断飞舞。 蓝斓将唐申拉到树的背面,压低声音道“你看你看黑漂亮给是中原看不到这样呢景象吧” 唐申微怔“嗯是” 蓝斓有些兴奋,看着在溪旁吹笛子的人,笑弯了双眼对唐申道“雨少主在我们这辈儿最厉害啦,我同你说嘛,要晓得养蝶蛊特繁琐特难。虫儿要吃呢树叶得用配好的毒煨过,养上千条都不晓得有多少只能够成功破茧哩,最最讨厌呢就是蝴蝶儿虽然厉害,可活的比寻常蝴蝶要短得多,往往不到十五天就要重新养一批。换成是我,哪里有那样呢耐心嘛。每次等蝴蝶儿要死哩,雨少主都会到这里头来吹笛子,我也是偶然才发现咯。” “你很喜欢他吗”唐申听罢,侧头问道,“我之前听你们的人说你和他是不是有婚约” “哎”蓝斓没想会被提到这个,看了看不远处的罗谷雨,再看了看身旁的唐申,“婚约是有我们蓝家同罗家一直都有联姻,教主当年也跟蓝家旁支里一个阿叔成的亲。恰好我是长女,他是长子,所以嗦” 蓝斓手指拨弄耳上的耳坠,有些黯然“雨少主蛊术厉害,以后会是教主呐,我自然是、是喜欢他喃。可是雨少主似乎并不喜欢我他对我同对其他人没得啥子不一样,甚至更冷淡些,我不晓得咯是我哪里做哩不好。可能跟白露有关吧,白露向来都不喜欢我,而雨少主很疼白露” “那不提婚约,你真的想嫁给他吗” 蓝斓愣了愣“我” 唐申再道“你真的喜欢他吗还是因为没有其它选择抱歉,我似乎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可是我觉得这样不对,你都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不应该就这样由别人决定你的未来,不是吗” “我”显然从来没有人问过蓝斓这个问题、没有人同她商量过,她不知道如何作答。但蓝斓觉得唐申说的,很有道理。从小家里人就告诉她,她未来会是将成为五毒教主的罗谷雨的妻子,并且教导她要怎样做一个及格的教主夫人。身边同龄的女孩子都倾慕罗谷雨,羡慕她与他有婚约在身却没有人问她到底喜不喜欢年纪比她还小一岁的罗谷雨,到底愿不愿意嫁给他。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时常有去听寨里的老人说,不知不觉间就满心憧憬。中原人的习俗跟他们有什么不同中原的衣服是不是跟寨里老人说的那样漂亮中原的江湖是什么样子的中原的男子又是什么样子的 是不是都像唐申这样,会为别人着想寨里的年青男子从来都没有在意过她的衣着打扮,也从来没有人夸过她好看,只因为在他们眼里,她头上已经顶着教主夫人四个大字,美貌与否都与他们无关,她的努力也会被当成理所当然 她时常也会想象成亲以后的生活,会想丈夫温柔体贴,对她无微不至,为她着想,可罗谷雨能供她想象的只有命令一般淡然的语气。她想要的丈夫不是那样的,应该是像唐申这样的 “你、你脸色不太好夜深露重,我们还是回去吧。”唐申提议道。 蓝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觉得开始想带唐申来看蝴蝶的心情都没有了,就与唐申下山去。两人轻手轻脚回到吊脚楼,往里看,发觉屋中一切正常,没有人留意到唐申偷偷跑出去一小段时间,便在窗前道别。 唐申迟疑了一下,抬指轻轻拨了拨蓝斓额发,温声道“古语云,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也想在离开前多陪陪你这次到苗疆来虽然遇到了许多不好的事情,还是很高兴能够认识你,尽管未来或许再不能相见” 临别时刻气氛本就容易引人感伤,蓝斓自小生活在苗寨,五毒教中人一般一辈子都不会走出这个地方,她更谈何经历过什么永不相见的离别唐申如此一说,蓝斓更觉心里堵的慌,当下认为自己当说些什么才是“我、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一语落,两人相顾无言,蓝斓总觉得心里有很多话想要说、有很多疑问,半响仍旧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好转身离去。 唐申已经大概了解到蓝斓与罗谷雨之间的事情,并且成功地在蓝斓心里种下一颗欲摆脱被规划好的命运的种子。至于这个种子将来会长成什么模样,看的还是蓝斓自己。在他从蓝斓口中得到罗谷雨待她并无不同,以及他自己观察到罗谷雨对蓝斓并无别样心思之时,他就没有必要将听闻两人婚约之后快速构建好的计划实行下去。 唐申在屋外站了一阵,恰见莫赟进返身屋准备查看情况,于是进屋装睡顺利瞒过莫赟。不会儿再听外头说的正是热闹,确定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回头后,他在屋中守卫的睡穴上点过,运起轻功朝罗谷雨所在小溪奔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去那里做什么或许是今日一别,要再相隔七年才能相见,所以想要多看那人一会儿 唐家堡轻功本是绝伦,加以唐申累计起来数年的经验,做到踏水无痕亦不困难,何况在林间穿梭待他重新回到罗谷雨所在,发现那成群的蝴蝶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一地、一动不动,罗谷雨手握蛊笛静坐在蝴蝶残骸中,身周仅剩下十数只蝴蝶还有气无力地围绕他飞舞。 直到最后一只蝴蝶落下,翅膀煽动的声音完全消失,罗谷雨才站起身,纵身一跃落到蝴蝶尸体外,慢步往山下走。 唐申藏在树影后随着罗谷雨前进,视线不时扫过此人。他能感觉到罗谷雨的心情不太好,但他更清楚罗谷雨不是那种会为几只蝴蝶悲春伤秋的人。实话实说,唐申时常捕捉不住罗谷雨的想法,过去廿贰岁的罗谷雨已经叫他琢磨不透,现在拾伍岁竟然也是这样。到底是因为他对罗谷雨的事情一概不知吧。罗谷雨很少对他说起自己的事情,偶然提到苗疆也不过说说此处风俗人情。那时的他见罗谷雨不说,自然不过问,反倒导致他现在回想起来,竟是全然不清楚。叫人哭笑不得。 一明一暗,一走一随,两人都心不在焉。下山之际,忽见罗谷雨脚下一绊,整个人朝前扑去,唐申思绪尚未跟上,身体却自主掠出,一把勾住罗谷雨腰肢。 糟糕 “木啊”罗谷雨脚跟尚未站稳,转念想罢不会有巡夜人到这个地方来,即刻低喝一声,右手便化爪朝圈在自己腹间的手拍去。 要是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唐申说不定会挨这仅是出于警惕的一招。可当下他若让罗谷雨瞧见他模样,雷元江那处就无法交代,故自然不会回答,更不会让罗谷雨逮住他。唐申晃身绕到罗谷雨左侧,反手擒住罗谷雨右手手腕往其背后一绕,想要以此制住他的行动。 因本无伤罗谷雨的意思,手里便下意识放轻了几分,不想被罗谷雨一个反擒拿拽住,眼见的他就要转过身来,忙把另一只手从他腋下环过,缠住他左手,把人固定在自己身前。 罗谷雨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右手不敢松开,怕一旦松开会完全失去抗衡的能力,便拿脚冲身后人小腿踹去。 唐申挪步避开,见罗谷雨还要再踢,只得以膝敲在罗谷雨脚腘处,令其不由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罗谷雨微恼,松开右手后,自左肩上过拍向身后人面门,脱离双手被缚状态的同时要扭身去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敢在五毒教的地盘撒野,还妄图偷袭五毒弟子 唐申松开缠着罗谷雨左手的手,格挡他拍到自己眼前的右掌,为防变数干脆一把将人摁在地上,复而右手执过他左手快速盖住他的眼。动作之间,罗谷雨戴在头上的银帽被打落,滚到一旁,些许黑发覆在唐申手上,泛着丝丝凉意。 罗谷雨哪里肯罢休,心里暗恨要不是他养的蛊蝶不凑巧在方才死光了,否则有蛊蝶在他四处布下防线,怎会有人能够轻易靠近他即使双手被制,双眼被蒙,到底现在他们在五毒教中,袭击者若遭发现,全是粉身碎骨的下场罗谷雨冷笑一声就要开口喊人,怎料唇上一凉,那突如其来柔软的触感顿时令他整个人都傻了。 懵掉的人不止罗谷雨一个,唐申睁着眼,眸中难得显现出空白。 当时情况紧急,若让罗谷雨喊出声,定引起骚动。他要逃开不难,难就难在骚动一起,雷元江定会首先去寻他的存在,这么一点时间他要如何甩掉追兵并且悄无声息地潜回树屋而此时他双手都制着罗谷雨,情急之下就 唐申一眨眼,快速冷静下来,趁着罗谷雨没回过神,立即拔身而起,投入山间树林,瞬息隐去身影。 罗谷雨在地上躺了大约半柱香,才把自己被偷袭者强制覆在眼上的左手拿开,咬着牙用手背狠狠擦拭嘴唇。他起身呆坐了数十秒,脸上表情不断变化,最后握拳一锤地面,站起身捡起自己的银帽。弯腰时忽见地上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捡起来一瞧,是一柄指长的勾尾飞镖,联想到那突然出现的人,哪里不明白是谁掉的他冷笑着哼了又哼,气冲冲往山下跑,嘴里骂着“哎个土贼瓦想应木”我记住你了 心里则道莫让老子再碰上你,不然叫你尝尝万蛊噬心的滋味 从窗户跃入房间的唐申忽感背后发凉,抬手一摸自己藏在袖中的飞镖,发现竟然少了一把好极了唐申扶额。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到底在做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叁柒.江湖怨上 第二日清晨,唐申再蓝斓不舍的道别下,与雷元江一行离开苗寨往来时方向走。这次领路的自然不会是罗谷雨,依唐申所见,五毒教主令罗谷雨兄妹二人前去剿灭巫族分支,大抵是存着让他们锻炼的意思,毕竟偌大一个五毒教里头不可能没有厉害的教众。故而像送雷元江等离开苗寨这种小事,自然用不着再派罗谷雨二人走一趟,不得不说唐申因此松了很大一口气。 经历昨夜的事情后,唐申总感觉自己对再次面对罗谷雨有种莫名的心虚。得知罗谷雨一切安好,当下只希望快些离开苗疆让计划回到正轨,虽然他有把握罗谷雨不会发现那个“登徒子”是他 这里不得不提一提苗人对中原人的态度很是奇怪,他们一方面对中原以及中原人感到向往和艳羡,一方面却又抱着戒备,导致雷元江无法再同他们说上几句话,从他们口中得出什么有利的消息。 在这样的气氛下,数人又花费了一日方抵达巫族分支拿回马车,与遣送他们的苗人道别。 因为遇见罗谷雨以及进入五毒教的事情完全在唐申意料之外,故他原定取得雷元江信任的计划进行到一半就不得不因时间的问题而中断。值得庆幸的是,五毒教总坛那夜交谈过后,雷元江对他“雷越”身份的猜想基本确定,不说完完全全没有疑惑,大体把他当侄子看待是跑不了了。加以唐申自身伪装,他在霹雳堂众中的待遇迅速上升,即使是不了解这件事情的人,在向了解这件事情的人打听之后,看他的目光也变得友善。如此一来,距离唐申原定目标也差不了多少 离开苗疆还需数日,唐申伪装的成功,直接导致他相比来的时候能够更安逸地坐在马车内。正在他一边思索计划走向,一边顺着霹雳堂弟子掀开的马车帐步上马车时,抬眼忽然见重重木盒掩盖的角落中,一个赤着上身的小男孩抱着腿、靠在马车壁上睡的正香。唐申一怔,眨眼间迅速辨认出这个男孩曾在四日前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即刻不动声色快走几步挡住男孩身影。 霹雳堂弟子并没有刻意去留意马车内情形,放下门帐就快步离去准备启程。唐申稍站片刻,而后在男孩对面倚着马车壁坐下。 唐申先前没有想还会与这个人有交集,更没有分神看他,此刻对男孩能从五毒教众围剿下逃脱感到些许惊奇。于是上下打量男孩,见其身形瘦小,一头偏褐色短发在脑后扎成小辫子,上身绘着的图腾已经模糊不清,不似身怀绝技的模样。联想到他们初抵达巫族时候,男孩曾连手带脚比划着对他们说过些什么难道,男孩早就知道五毒教此番行动,故而才能逃过一劫 这是不是有点过于灵异 不、不,他从未来回到现在这件事情本来就非常不可思议了,所以即使发生再灵异的事情,他也并非不能接受。这个世界上始终有许多事情,人无法用常识来解释,大千世界,总有这么些东西超脱人的想象。 鞭声响落,马车开动,熟睡的男孩毫无防备,一下子撞进木盒堆里头,捂着脸龇牙咧嘴撑起身。他看到唐申时整个人都傻掉了,慌忙往后挪,嘴里冒出一连串唐申完全听不明白的语句。唐申轻轻摆手,示意他并没有敌意,让男孩冷静下来。两人虽然语言不通,好歹对方的手势还是能够看懂,大眼对小眼一阵,男孩腹中传出的响声打破了沉默。 唐申身上并未携带食物,于是掀开马车窗帐一角问莫赟拿了份干粮,递给男孩。男孩摸着咕咕直叫的肚子,小心翼翼瞅着唐申表情,迟疑半响,伸手接过后就迫不及待狼吞虎咽起来。 其实男孩如何得知苗人的行动、为什么只一人跑出来、为什么会躲在他们马车里,都与他无关。男孩躲在车厢中,雷元江等人总有一天会发现,他瞒不了多久也不打算瞒着。雷元江虽不及唐宛凝心机,但到底是一派之主,定能想到一个来自巫族的男孩能够给他带来什么。唐申现在所做的,不过是为首先施恩于这个男孩,让男孩对他产生感激之情,从而慢慢发展成信任。 男孩所在的巫族分支已灭,他无处可去,此时又上了霹雳堂的马车,未来如何,可想而知。唐申若能首先取得男孩信任,那么不论以后雷元江想要怎样使用男孩这枚棋子,棋子真正的归宿者,都会是他。 吃了东西,男孩总算缓过一点劲儿来,看看手里干粮,看看静坐在旁的唐申,摸着鼻子低声说了什么。唐申听不懂,但从男孩表情可以分析得出那是感激的话。男孩亦知彼此语言不通,抓耳挠腮憋了好是一阵子,指着自己,结结巴巴道“窝我,古米谢咯,腻、腻系喃个” 对于与苗人打过交道、更在罗谷雨初入中原不久就同其交好的唐申来说,这样带着一点中原话的苗疆话,他大体还是能够听懂。此刻听男孩自称“古米”,不用想也知道接下来问的是他的姓名,于是回答道“我名唐申,马车正准备离开苗疆,往中原方向前进。” “中、中原”男孩大吃一惊,随后整张脸都皱到了一块儿。显然刚才唐申的话,他似懂非懂只留意到、也只听明白了这两个字,激动之下摊开手就是一连串不知所云的话冒了出来。 唐申道“有什么想说的,慢慢说便是,你莫急。” 他稍微顿了顿,等男孩冷静下来,尽量放慢语速再道“急,也没有用。你的村子里除了你,无人生还,你已无处可去。这一点,你比我要清楚。” 名为“古米”的男孩歪着头一字一句辨析唐申的话,明白了大概意思以后,神色黯然,点了点头“腻你,说哩对咯村子窝么点儿去窝窝不晓得喃子办” 不知道怎么办,那就是最好。 唐申瞥一眼马车车门“若你愿意,大可与主事的人交谈我不过是一介阶下之囚无决定的权力,仅能与你说到这里。” 古米亦随着唐申目光看向门帐,表情不安“我” 就在此时,门帐翻动,雷元江从外走来,古米被吓的猛地往后头缩去,企图把自己隐藏起来。但雷元江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开口就是对着唐申一声长叹“唐申原来他们给你取的这样一个名字,你一直以来都没有告诉我。我本以为经过那夜的谈话,你或许不会再这般防备。” 唐申低头“没有没有什么可说的。既为俘虏,要打要杀,自是随你所想。你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相信你,而非我师傅” “越儿唉,你说的对,口说无凭,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哪里这么容易说清楚。”雷元江摇头,“但即使是这样,待回到总舵,我会想尽办法证明给你看” 唐申不语。其实这只是个十分简单的欲拒还迎,越是摆出否认的模样,别人反倒会信以为真。虽说雷元江是个老江湖、与唐家堡对抗多年,到底还是对唐家堡的手段了解的不够透彻。当然也可以说,当局者迷。 雷元江接着转脸对缩在角落里的古米道“你如果想跟我们一起到中原去,我不会拒绝。不想离开,现在下马车亦是可以,就要看你如何选择。” 古米大致猜出意思后,天人交战半响,嚅嗫着道“我跟泥们走” 偌大一个霹雳堂,收留一个半大的孩子完全不是什么难事。霹雳堂不似唐家堡那般对弟子资质有很高的要求和对身份有很严格的区分,霹雳堂每年都会对外招收普通弟子,随后一切职位都要靠弟子自己争取。雷元江甚至不需要过多费神安排,直接把人往新弟子里头一塞就是,至于古米未来待遇如何,就要看雷元江什么时候能够让“雷越”弄明白上一代的恩怨,“认祖归宗”了。 你来我往之间,当他们离开苗疆抵达第一个中原城镇,唐宛凝给予唐申的十五日期限已逾期两日,唐申倒不慌张,像暗杀这类事情,谁都很难保证把时间拿捏的分毫不差,唐宛凝给的仅仅是一个基本标准。而且恐怕即使他再拖延一些时日也是无妨,只要他能够成功,唐宛凝总不会因为这点时间而对他有不满。相反,完成的时间太短会让唐宛凝为他的力量是否会脱离她的控制而猜疑,和聪明人共处就是这一点不好。 唐申感觉马车停下,与古米对视一眼,很快见雷元江掀开门帐,在马车外对他们道“越儿,我们回到中原了。这几日车途劳累、饮食也相当粗糙,待回到赣章,你雷伯伯我定然带你吃好喝好。现在世道不太平,我们还是在此处补充一些干粮,吃顿饭,然后快快赶路” 唐申对雷元江称呼他为“雷越”这件事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几日以来,雷元江对他很是无微不至,言语表现间全是一个伯父对侄儿的关切。唐申不动声色,只偶尔在雷元江自以为做的很好的隐蔽下,伪装出疑惑不解和动摇的模样。此刻面对雷元江的询问,他亦默不作声,只带着古米跟着雷元江在霹雳堂众的簇拥下往客栈里头走。 古米自决定与他们一道后,雷元江从一名身材较矮小的霹雳堂弟子处觅来一件衣裳给他披上,远看去也就是个寻常的小孩。几人一进门,店小二迎面走来就张着笑脸问“几位客官,请问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打尖儿的,小二来些吃得饱的饭食就好,顺便给我们准备些干粮带走。”莫赟显然同雷元江默契十足,不必过多询问就知晓该如何行事,说话更是中规中矩,让人觉得他们只是一行普通行商或者镖师。 “好叻,客官这边请。”小二将他们带到桌旁,拿下肩上抹布往桌上擦了几下,兴许是店里冷清实在没有事做,便觍着脸向莫赟搭话,“哎,几位大哥想必是从南边来的吧看大哥们都作商人打扮,南边那种蛮荒地方难不成还有生意做” 莫赟回答“不过是捣弄些南北杂货罢了,不是什么大生意。小二哥,倒是你面生的很啊,半个月前咱过路这小镇时,也是来这家客栈用的饭,那时候见掌柜的可是个中年人,可不见你出现啊” 小二摸摸后脑,笑道“客人您是有所不知,掌柜的是我二舅嘛,他这几天受了寒,在家里头休息着,我是着他吩咐才到客栈里头帮手的。所以客人您之前没有见过我,不出奇。那什么,我得到厨房里头把您们的菜都给弄好啰,客人们坐一阵子,一阵就好了。” 小二走入厨房后,莫赟转头对雷元江小声道“舵主,这个人有些不对劲。会不会是” 雷元江点了点头,抬手“且慢。他虽然言语间有多处疑点,但我看他脚步虚浮,与习武之人相差甚远,我们不妨姑且待上片刻,看他意欲何为。” “舵主说的是。”莫赟颔首。 古米目带惊奇地左右打量四周,心中只觉中原与他生活多年的村子截然不同,一双眼睛完全看不过来,被霹雳堂弟子一拉就坐下了,不曾留意他们的言语和表情。 不消片刻,小二端了面饼小菜上来,自吹自擂一番见莫赟等人不答话,就灰溜溜下去了。莫赟用银针把每一道菜连带着茶也试过一遍,确认都没有被下毒,对雷元江点头过后,众人才拿起筷子。 唐申忽而抬手拎过茶壶,给雷元江、莫赟和古米倒了一杯茶。雷元江一怔,颇是受宠若惊“越儿” 可惜唐申把茶壶放回原位便恢复沉默,半点没有想要搭理他的意思,让他自讨了个没趣,叹了口气便把杯中茶一饮而尽。莫赟自觉给予唐申“少主”的尊重,半点不犹豫一口喝干,古米则握着陶瓷茶杯玩了好一会儿,方吞了口茶水,学着身边的人努力握筷子夹菜。 饭菜没有问题,却不代表雷元江和莫赟的猜测是假。偷袭来的突然,当他们饭用到一半,大门阖上的同时暗器破空声即至,半数霹雳堂弟子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击中,倒在地上不到半响便面色青紫,口吐白沫中毒而死 雷元江眉头一皱,刚准备拍案而起,孰知腹中翻滚,呼吸困难。不仅仅是雷元江,莫赟与古米皆是如此。如若这样还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情,雷元江就枉费自称一介老江湖,当下惊愕地指向唐申“你” “你”字刚出口,两眼一黑,雷元江倒下前看到的最后的场景,是一支带着唐家堡独有标志的银箭从唐申肩头擦过,刺入唐申对面霹雳堂弟子的胸膛,唐申岿然不动。 待所有霹雳堂弟子都倒下,两名穿着标准唐家堡弟子服饰的唐家弟子从客栈二层的角落翻下来,装扮成小二的唐家弟子也自柜台后兜出,三人冲着唐申就喊“唐申师兄我们总算找到你了霹雳堂这些家伙有没有对你如何,你有没有受伤” 这三人都是与唐申同辈的二代弟子,先前便有说过,凡二代弟子,即使与唐申没有太多来往,亦对这个师兄有不少好感。唐申站起身,面向他们回答“莫担心,我无事。与霹雳堂之事说来话长,倒是你们为何在此,可是为做什么任务” “我们是专门来找你的”扮成小二的弟子说道,一脸关切,“听师兄师姐们说唐申师兄你被派出去做任务,怎的会同霹雳堂的人在一起真是的,又不是没有别的弟子可以派,即使让几个师叔带着也不好啊,为什么急急忙忙非得让师兄你去,一去就是大半个月,可把我们担心坏了好在后来堡主命我们来找你,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你的消息呢对了,怎么不见几位师叔难道” 唐申颔首“是的,几位师叔早在十数日前就遭霹雳堂毒手。我不过在师叔们的掩护下逃过一劫,并且侥幸把霹雳堂的人骗过去。” 三人不疑有他“师兄你不知道,我们以这个小镇为中心找你找了好久幸好今日等到了你,否则再过几日,恐怕我们就不得不照前几日从堡里发来的紧急调遣令行动了” “紧急调遣令,发生何事” “似乎是堡里接了宗重要的任务,许多弟子都被派去执行这宗任务了。具体情况我们不是很清楚,要到接头处才能得到信息。不管怎样,此地不宜久留。师兄,我们护送你回堡再说吧” “好,回堡再说不迟。既然事情紧急,我的千机匣尚在马车上,待我拿回,立即出发。”唐申若有所思地随口应着,与三人快速离开客栈。 一炷香过后,门户紧闭的客栈中,倒了一地的尸体之间,有三人的手指动了动。 打小被教育要信任同门的三名唐家弟子哪里知道,他们眼中“先下手为强将两名领头人收拾掉”的唐申师兄,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叁捌.江湖怨中 旭日初升,寺庙钟声的余音刚落,一名少年郎领着两名婢女、三名护卫踏上最后一层阶梯,登上山顶处的山门。立定站稳,少年郎放眼望去,见大敞的庙门左右,茶铺以及糕点铺早早开张,已经有三三两两客人坐在其中用早饭。 少年锦衣执扇,通身的气势叫人看着便知非富即贵。他面上带着令人仿觉春风拂面的笑容,玉质扇柄扇轻敲掌心,自言自语般道“多年未归,此处变化似乎并不大” 他身旁较年轻的橙衣婢女听罢,好奇地问“少爷,昨日便见你对此处大街小巷走向甚是熟稔,你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啊” 少年回答“若水,你跟着我的时间较短,不知道也是正常。初临蜀地之际,我爹担任的正是此镇县令,我在此一直生活到八岁,爹升官以后方随着他迁去渝都。我的童年便是在这里度过,自然十分熟悉” “嘻嘻,难怪昨日那个大胖子县令说着要带少爷领略什么风光,实则想要讨好少爷,还有想诓少爷到青楼去,都被少爷你识破拒绝了呢。” 另一名粉衣、金镯、碧玉簪的婢女对若水嗔道“少爷说去哪儿便去哪儿就是了,就你小妮子问题多,什么都要问个究竟。” “哎哟,洛衣姐就知道说我啦。”若水吐了吐舌头,对少年道,“少爷,我们接下来要到庙里去吗今个儿也不是求神的日子,到庙里去是要做什么呢” 说着说着,她见洛衣面带“孺子不可教也”地摇头,立刻收住“好嘛好嘛,人家不问这个就是了,那就快些走吧。” 五人顺着碎石子路朝寺庙中走,入门不久,路过许多扫地僧人后,就瞧一名主持打扮的僧人拄着禅杖自大雄宝殿内迎面走出。 僧人见有客人造访,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晨安。” “主持晨安。”少年双手合十回礼。 僧人端详少年模样,瞅他唇红齿白、神采飞扬,便知其非寻常家庭所出,道“这位公子模样甚是陌生,想必是外地来客。若要礼佛卜筮,请往殿内走。” 少年道“主持客气了,我虽是外地来客,但也算得上半个来苏人。此次前来非为卜筮,而为祭拜已逝故人。” 若水在后头小声发出疑问“已逝故人奇怪,似乎没有听府里的老人说过这种事情嘛” 洛衣用手肘捅了捅若水腰间“少爷说话好好听,别插嘴。” 僧人并非好奇心旺盛之人,并不问究竟,抬手往前引“既然如此,恰好贫僧亦要往往生殿去,公子可愿与贫僧同行” “自然与主持同行。”少年展开玉扇轻扇两下,对僧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跟在僧人后头朝安放置灵位的往生殿走,一边对若水解释道,“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我多年不曾回到来苏,如今连故人灵位在何处,似乎都记不大清楚了。” 若水轻轻“呀”了一声“少爷这个故人,想必对少爷来说非常重要吧不然少爷也不会带着我们千里迢迢从渝都跑到这里来。” “重要也许吧。即使是,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有一些人,你失去后才懂得要珍惜他们,但有些本以为重要的人,你失去后,却发现原来并没有想象中这么重要。” 若水不明白少年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也许是如有所指,也许只是有感而发。不过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她一个婢女所能够回答的。 僧人听闻少年言语,为少年年少老成倍感疑惑,道“阿弥陀佛,正所谓世事无常。没有谁能够预见未来,并为此所作出的选择全部正确。得失与否,乃是由天来决定,铭记与否,则是由时间决定,公子不必如此。” 少年摇头“世事确实是无常但是多年前曾有一人告诉我,一切不幸的发生,到底还是因为我的力量太弱,无法识破、无法改变现在的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太对了。事情发展到现在,我又能怎么样,我还能做什么呢” “公子年纪轻轻,竟出这般心灰意冷之言,想必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少年笑了笑,不再言语。僧人亦不再追问,步入往生殿后,再作他言“不知公子可否还记得灵位所在,是否需要贫僧引路” “多谢主持好意,不必了。故人灵位所在,即使印象模糊,倒也不至于完全忘记。”少年拒绝,与僧人在往生殿一层处道别,带着仆人顺着楼梯一直走到第三层。 整座往生殿共五层,灵位由下到上按照什么排列,不用多说想必大家都心如明镜。少年也许是真的记不清故人灵位所在,只得自楼梯口第一个牌位一个一个看过去,最终驻步在楼层中央,目光停在桌上供奉的牌位。 其上书赵莺。 “少爷,这位就是你的故人吗听名字似乎是个女子呢,她和你是什么关系”若水问道。 “不深不浅的关系。”少年似是而非地回答,让两名婢女将臂上挽着的、装有香烛水果的篮子放下,然后摆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可是几人都不为所动,洛衣垂眸福身道“少爷,您出门前夫人有命,令我们不得离开您五步范围内,以保护少爷安全,还请您体谅。” 少年笑容不改,眼中多了两分微不可闻的情绪“先说佛门之地,该处武僧不少,怎可能轻易让贼人进入再说此处这般大小、这般清静,贼人又要藏身于何处不过再退几步,我断不可能忽然间消失,你们大可放心。” “话这么说是没有错啦,可夫人再三言明要我们保护好少爷的。”若水扭了扭身子,可怜兮兮地瞅着少年,“少爷不想让我们受罚的是不是” 少年轻叹口气,背过身,面朝灵位。正在几人以为他妥协之时,忽然道“是夫人命你们这么做,还是柳大小姐命你们这么做是为保护我的安全,还是为监视我有无与其他女子接触有些时候我真怀疑,我到底是你们的少爷,还是你们看管的囚犯” 若水怔住,不知如何作答。洛衣则当机立断地挥手,让身边人按照少年所说往后退,她则与若水将拜祭用的贡品摆好,然后退到楼梯口站定,温声细语道“少爷言重了。” 却也没有否认他所说的话。 少年显然不是愚笨之人,怎会不懂其中意味他空顶着一个少爷的名头,实际上做主的乃是他身边的贴身婢女。 少年走到牌位前,将香烛点燃插在牌位前的香鼎中,后退两步缓缓跪坐在蒲团上。现在的情况,与当年竟有不少相似除了主角换了人,地点换作渝都,动机与过程基本一致。 说实在话,他对此并不惊讶,或者说早有所料。令他黯然的原因,是他不曾想过他会遭到这样的对待。这样不顾亲情血缘的利用,还有那些冠冕堂皇冷血无情的话,而这一切只因某些人想要不断往上爬。至于为什么要不断往上爬,不是他想不明白,而是他不敢多想。 他读的是诗经论语,学的是孔孟之道,却是官宦之子,如此显得特别可笑。怪就怪在,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抵抗。怪就怪在,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他都试图去做一个听话的好儿子。 于是现在的一切,就是他为心中怀抱的美好愿望而努力所收获的。 少年直直盯着牌位,无声地问赵姨,你当年是不是也曾茫然不知所措又是什么,让你下了服从赴死的决定 可惜死去的人不会说话,他的问题终究无人解答。 少年垂首叹息。时隔多年,他回到来苏拜祭故人并不是为得到什么回答,只为暂时逃避他即将面对的未来。再呆在渝都,那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无力感,怕是会让他彻底崩溃 正属暗自神伤之际,忽闻谈话声。少年转头看去,见一与他年纪相仿的玄衣少年被洛衣等人堵在楼梯口。 “这位公子,实在抱歉。现下我们少爷正在里面祭拜,还请你在此处稍候片刻。”洛衣作为话事人以及大丫鬟,一席话说得不吭不卑。她状似请求的话语中带几分官家的强硬,隐约显露出他们身份的高贵。若是常人必会心生忌惮,本着少几分是非的心态退让过去,这名玄衣少年则不然。 “往生殿似乎不曾标明隶属于何人,何来一人祭拜,他人退避之说姑娘这般拦路,未免与那强盗行径一般。” 玄衣少年一番讥讽的话说的毫不留情,相貌却是无甚出彩,属于那种即使他人用心去记也未必记得住的类型。他的衣着十分寻常,不似平头百姓,亦不似官宦人家。正是如此,叫洛衣看不清其深浅,不敢妄自下定义。 洛衣思量三秒,再道“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公子见谅。只近日世道不太平,而我们公子身份尊贵,唯恐贼人袭击,我们不得不万般小心,故出此请求。” “世道不平身份尊贵万般小心”玄衣少年忍俊不禁地笑了又笑,“你们倒真是滑稽。” 洛衣皱眉“公子何意洛衣所言并无半分夸大。” “不不不,我没有半点笑你们夸大的意思,别误会了。”玄衣少年摆手,摸了摸鼻子,“我啊,是笑你们,嘴上说的这么慎重好听。” “结果啊,贼人都到你们面前来了,你们根本就反应不过来啊。” 话音落,玄衣少年身形一闪,从洛衣身畔晃过,笑嘻嘻地用手中蓦现的匕首扎进一名护卫的胸口。洛衣反应过来,立刻去取腰间长鞭。但没等她手指触到鞭子手柄,后背穴道一麻,浑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另外两名虎背熊腰的护卫在不过数息之间,被玄衣少年格杀。 玄衣少年随意将匕首上的血迹甩净,点着地上尸体,朝着洛衣身后道“一、二、三,等会儿加上那边那个少爷,刚好四个人。嘿嘿,这次找任务目标只花了两天,看来我们动作还是挺快的嘛,唐申师兄,你说我们三个这回有没有可能参与进主线任务里呢” 直到三名穿着统一蓝衣,戴着半面银面具的人从各个角落中现身,洛衣才明白他们早就是瓮中之鳖,可笑他们还自以为他们的防卫万无一失 其中一个人开口道“参与主线与否,实则不必多想。尽力完成眼下任务即可。” 玄衣少年摇头“师兄,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好不容易跟师兄你一起走,你还帮我们找任务目标,给我们制定、分析任务计划,我们也会想给你帮忙嘛” 一人应和“师兄,唐酉说得对。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我们当然要为师兄做点事。” “都是同门师兄弟,何须如此。罢了、罢了,你们若想去,我也不拦你们。如今首要任务尚未完成,还是专注于前的好。” 一人则抱臂,趁机埋怨“真不知道掌门是怎么想的,师兄明明是栖羽,偏偏叫师兄来做惊鸿的工作,那么当初为什么不直接让师兄进我们惊鸿” 玄衣少年唐酉道“唐戌,掌门行事向来有她的理由,哪里是我们能猜疑的你不会想再被关起来思过吧” 唐戌道“我知道,可这不是为师兄不值吗虽说栖羽不是不好,教的东西终究不同。师兄没像其他栖羽的前辈那样变得怪里怪气阴沉沉,从早到晚叨念着别人听不懂的东西,已经算很好了” 第三人赞成“唐戌这话没错,唐酉说的也有道理。在我看来,掌门或许是想独自教导师兄,不让他受别的师叔师伯影响吧” “好了,既然想与我同去,闲话在闲暇时候再说。”被叫做“师兄”的人制止三人完全不将身周生人放在眼里,漫无边际的对话。即使这些人注定逃不掉死亡的下场,很多事情仍旧不能在别人面前随意讨论。 他与唐酉、唐戌、唐卯这三人组合相处数日,大体清楚三人的个性与立场。 唐戌师从唐绍策亲信,故而对唐宛凝多有不满,不久前被关禁闭所以嘴上乖巧了许多,不知是被授命还是自身原因,时时不忘在他面前叨念唐宛凝的不好。唐酉对他好感最高,对唐宛凝并无不满亦没有多少好感,大多按规矩办事。两人之间总有摩擦,唐卯在其中便充当着缓冲的角色。 唐卯此人言行看似墙头草,谁都不得罪,却恰恰是难得的聪明人,看事情总能抓到重点。不过因老好人的个性,观点通常被另外两人忽略。 年少正好,有些摩擦、不对付以及想要证明自己都无伤大雅。越是如此,他领导起来越轻松,不是吗 他的目光落到由始至终跪坐在蒲团上,状似镇定自若的“少爷”身上,也许是出于好奇,他抬脚走到其面前,弯腰以手勾起少年下巴“你,似乎不害怕” “何以不怕”少年反问,撇头避开他的手,尽管放在膝上的手有些发颤,仍坚持与他对视,“如果可以,请放尊重些。你们想要的是什么,不论金银财宝还是佳人权势,我爹都能给你们。” 唐酉笑道“少爷,我们同你见的寻常贼人可不一样。你说的那些东西,我们都没有兴趣,我们想要的就是你的命啊。” “我的命”少年重复唐酉的话,再度打量几人衣着,“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赶尽杀绝观你们衣着,加以不为钱财所动,足矣说明你们隶属于某个江湖杀手帮派。既是帮派,与官场中人有所干涉不太好” “少爷说的很是头头是道,可惜死人知道的再多又能怎样”唐酉摊手耸肩,“师兄动手吧,我们动作得快点。” 少年这些年来遇到不少这类有所图谋的人,少有几个得手的人知晓他身家,都会为他开出的条件心动。所以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不容协商,只为取人性命的杀手,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兀自强作镇定“你们若杀了我,我爹定会追查到底,你们可知他在朝中认识多少人朝廷与江湖帮派关系向来不好,因为一单生意得罪朝廷,值得吗” 唐戌冷哼“你觉得你爹有机会得知你的死太天真了。” 唐戌最后四个字让少年浑身一震,目露颓然“太天真是啊,我还是太天真了竟然以为我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你们要杀,那就动手吧,死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嘿,还是头一回听任务目标说不想活了呢,稀奇。”唐酉啧啧有声,“现在倒是不想杀你了呢。” “且慢,我有一个想法。”他抬手示意三人听他说,“或许,一个真正的钱家少爷,会更有利于我们的行动。大家觉得如何” “师兄说怎样,我们就怎样做好了,听师兄的总没错。”唐酉表示百分百信任。 唐卯颔首“师兄考虑的确实比我们多。” 唐戌见两人都同意,也没什么好说的,问道“那么我们的计划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叁玖.江湖怨下 三名褐衣护卫骑着马,呈半圆形环绕着不甚起眼,实则金玉其中的马车驻步于钱府大门前。门卫辨毫不费力便识出那是他们家少爷的马车,一面立刻让人进门通知老爷和夫人,一面快步迎上去牵住马匹,笑道“少爷可回来了,这出去了半个月,叫老爷夫人忧心得不得了啦柳大小姐每日差人到府里头问候,这不,人前脚才打发走,您后脚就回来了。哎,您的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少爷在橙衣婢女的搀扶中慢慢下了马车,他的脸色有些灰白,精神萎靡,听门卫的问候,勉强振作“无妨只是路途遥远,车上颠簸所至,休息休息便可” 说罢,也无心思与门卫唠叨,携三名护卫走入府门,六人出行,六人归来,一切似乎没有变化。 刚入府门没两步,就见钱夫人快步走来,橙衣婢女后退一步,恰好错开钱夫人去握少爷双手的手。钱夫人上下打量少爷,颇是公式化地道一句“宝儿你瘦了”,随后拉着少爷往府内走,嘴里说着“宝儿啊,既然你回来了,那么你与柳大小姐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罢柳大小姐这几日来前前后后提了不少次,我们也别叫人姑娘家着急是不” 少爷脸上原本就是强撑出来的笑容变得更脆弱,心里半是悲哀半是焦急想着不曾想娘亲对这门婚事的迫切已经到了连他神色不对劲也察觉不出来的地步那来夺命的杀手就在身后,当下即使有心告知也无从开口,除了低头应是外,别无选择。不过就眼下来看,无论他回答是或者否,他与柳大小姐的联姻都早是板上钉钉的事。 钱夫人抓着儿子好一番叨念,无非是说“成亲后要对柳大小姐好啊”,“柳大小姐除了骄纵些人还是不错”之类的话,直到走进走入内堂才罢休,引得少爷苦笑连连。钱夫人瞅着天色尚早,便命少爷身后两名婢女道“洛衣你来,与我好好说说少爷一路上可有遇到什么趣事儿。若水,你带少爷下去好好休息休息,随后梳洗整理一番,我已派人前去柳府通知,想必柳大小姐今夜定会赏脸到府中一聚。” 少爷听罢,心头猛跳,飞快抬头看向洛衣。洛衣眉眼低敛,面色不改,捏着衣角的手紧了紧,应道“是。” 这头若水却嗔着“夫人真是的,洛衣姐姐知道的我也知道啊,为什么不问我呢” 按理来说,一般家仆如此对主人说话,早要被好好教训。钱夫人只呵呵一笑“你这小妮子,往日听着有偷懒的机会不把脸都笑成花儿今个儿怎么巴巴凑上来做活儿了” 若水嬉笑道“还不是因为多日不见夫人,想您了嘛。” “贫嘴。”钱夫人摆手,“行了行了,你乖乖把夫人交代的事情办妥就是,其他的有洛衣就行。你们快去吧。” 少爷松了口气,不自觉握紧拳,把投到洛衣身上的目光移开,回答道“是,娘。” 洛衣向钱夫人报告半月以来的行程,少爷则领着若水以及三名护卫往居住的院子走去,脚步比之刚入门时轻快许多。三名护卫显然是少爷的贴身护卫,与院门的护卫打过招呼后,虽不得入房门,也可守在门外以防居心不良之人靠近。 无人曾想他们便是那“居心不良”之人。 少爷入门后,不紧不慢跟随在后的若水悠悠将房门阖上,满面天真烂漫的笑容瞬间归于平静。她转头看向端坐于榻上的少爷,朱唇间吐出的竟是低沉男声“你以为,洛衣会说出我们的存在” 少爷对面前这个伪装易容的天衣无缝的男子心怀畏惧,听他发问,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心中纷乱的思绪尽数沉下“你你的意思是” 若水走到桌旁放下包袱,抬手为自己倒了杯茶,就放在面前也不喝,道“你倒是以为我们会愚笨至此,给你们这个告密的机会。虽说任务接的仓促,手中资料甚少,但尾随你们数日,洛衣这名女子的怪异所在,我们全部看在眼里。” “洛衣的怪异”少爷皱了皱眉,“她有何处怪异” 可惜易容成若水的人没有告诉他谜底的意思,反用若水的脸勾出一抹冷淡的笑“看来你从不曾想过为何我会选择若水为易容目标。那么,你也从不曾想过为何钱夫人待若水,与待其他婢女不同,是吗” “我” 若水见其满面迷惑,敛了笑,抬脚走至窗畔,双手抱臂,透过半敞的窗户往外看,漫不经心道“你不是不知道,是不愿往下想。你心里头应当早有猜测,若水是柳大小姐的人,而洛衣,怕正是某个成为钱有财上位的踏脚石的世家遗孤罢。逃避这么多年不足矣,你还要再逃避到什么时候。没有事情是你装作它不存在就真的不存在,你为何不愿看清。” 少爷面色遽变,不自觉站起身,快走两步“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得到什么” 若水半丝目光也未分给少爷,耳闻飞鸟翅膀煽动之声,把手一抬,恰接住一只模样寻常的鸽子。她从鸽子腿上绑着的竹筒中取出一张纸条,读完后将鸽子放飞,大大方方当着少爷的面自腰间拿出火折子,然后才开口“我说过,只要你愿意去想,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在你心中。你是个很识时务、也颇有几分胆识之人,这些从你遇袭时依旧进退有度,以及方才即使受挟持也不过度惊慌可以看出。但你又不是一个心机深沉之人,如此,你的镇静便有点耐人寻味,你自己似乎也没有察觉” “什么意思” 若水打少爷身畔走过,掀开桌上茶壶盖子,再用火折子将纸条点燃,目视灰烬一点一点落入壶中“与其疑惑我所言之意,何不疑惑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些。” 少爷盯着若水后背,强压下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那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 待指间最后一点纸条也被火焰包围,化作灰烬淹没于壶中水里,若水方回身,对上少爷双眸,迈出两步立于少爷面前。“她”虽是女子打扮,缩骨之后腰身纤细,身高比之少爷矮上一个头,少爷却毫不怀疑“她”那双柔若无骨的手能够在他发出求救声前,就将他的脖子拧断。 先前好几拨意图不轨的盗贼不就是这样吗少爷企图苦中作乐,然,后背衣裳依旧被冷汗透湿。 若水捻了捻刚才执字条的手指,道“正如你所言,拜访故人,总有许多事情想要说” 不知是错觉与否,少爷总觉得“若水”在说这句话时,颇是心不在焉。但没等他产生下一个疑问,若水扬手,他后颈一痛,下一秒便陷入无尽黑暗。 “若水”一手接住少年身躯,一手扒开桌上包袱,掏出两根麻绳将少年手脚捆个结实,再拎出一方手帕堵住少年的嘴。确保以少年之力无法挣开束缚,“她”把人拖到衣柜前,随手将角落处几个箱子的锁都撬开,里面东西合并到一起,整理出一个半人大小的空箱子便把人塞进箱子,重新上锁。 完成以上动作,“若水”将门户仔细紧闭,随即褪去鞋袜外袍,卸去首饰,舒展身体。 一阵轻微的爆豆声过后,立于衣柜前的不再是娇小玲珑的女子,而是身形修长的八尺男儿。男子垂着头,披散在脑后的发丝掩住大半张脸,他的鬓角染着薄汗,面色略显苍白。长时间的缩骨导致他骨节间酸疼不已,故而他不得不舀着僵硬的四肢活动了好是会儿,才令动作重新流畅。紧接着第一件事,却是二度缩骨将身高压制到比原本身高矮上一截,再打开衣柜换上原本不属于他的衣服。 整理好衣着,男子从桌上包袱中取出几样易容用具摆到铜镜前,对着镜子撕下脸上。之下,是一张漠然非常,叫人过目难忘的脸。 除了唐申,还能有谁 实则唐申也不曾想过他有朝一日还会踏上来苏镇的土地,更别提接到与钱多宝有关的任务。当年他与钱多宝交好,不过为确认了尘的存在,重归唐家堡后更是没有再想起这个人。 唐申几日前承命回到唐家堡,唐宛凝了解上一宗任务情况以及与他大致说明现下状况,就派他马不停蹄地赶往西安与其他一代弟子汇合。他会与同归的三名唐家弟子到此处来,只因蓦然听他们提起来苏和钱家,忆起多年前的疑惑。 诚然,唐申不是好奇心旺盛之人,他走的每一步都经过思虑。个性使然更令他较大多数人容易看清事物的联系,坚信所谓偶然,不过因为没有发现其中必然的联系。再者,出于种种原由他对那个本该在多年前就身亡的人的未来,有些许好奇。毕竟那可以说是一切重来之后,第一个被他改变命运的人。 易容罢,他戴上自钱多宝颈间摘下的平安锁,拿起玉骨扇,面上展开带了三分郁郁不得的笑容,推开房门。门外同门师弟易容成的护卫闻声扭头,见“钱多宝”对他们颔首,知自家师兄已经成功将人替换,相视一笑。 由唐酉易容成的护卫飞快蹿入门中,担任起了伪装若水的重任。毕竟若水身份特殊,偌大一个钱府,少了一两个护卫一时半会不会有人察觉,少爷身边少了一个贴身侍婢,很快就会引来疑惑。 唐酉边换衣裳,边对唐申笑道“师兄,看来这渝都府不简单啊。我留意过了,钱府中人大都识武,钱夫人身边婢女更有几个与洛衣般身手不差,正面交锋起来十分麻烦。看来强行突入这招果然行不通,只能靠偷袭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行不通。”唐申摇头,“我们对若水此人知之甚少,对钱多宝的习惯亦知之不多,与人相处时间一久定会露出马脚。洛衣虽被我们用毒制住,但那是眼见的她并非全心全意忠于钱府方钻的空子。毕竟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计策,只有时机配合的恰当与否。” 唐酉受教“师兄说的极是。那么我们出手的时机是” “今夜。”唐申道,“适才见钱夫人为促成钱多宝与柳家大小姐的婚事,而忽略钱多宝欲言又止模样,可分析钱夫人急于促成这场婚事,对其他事情不会过于关注。” “任务指令并未命我等除去非钱家之人,如此便莫要节外生枝引人瞩目,尽量小心行事,事成即刻离开此地。毕竟一地郡守遇刺可大可小,封城乃至封郡调查、延误时机绝非我等所愿。” 唐申顿了顿,沉吟片刻再道“总而言之,计划一旦有更改,我会另行通知。未有更改,就按原定步骤进行。” 唐酉点头应是,专心易容。不消片刻,与唐申所易容之若水近乎一模一样的唐酉版“若水”亭亭玉立于前,若无人亲眼所见易容过程,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此“若水”非真正的若水。 而今万事俱备,只待请君入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肆拾.君不知上 晚宴开始之际,唐申随钱夫人步入大堂。好好一个应是接风洗尘的家宴,因为柳大小姐的到来弄得全府上下忙碌非常,反是不伦不类耐人寻味。钱夫人不住在唐申耳边叮嘱要待柳大小姐如何如何,时间一长,甚至连跟在唐申身畔的唐酉几人都心生不耐烦。 几人抓着钱夫人转身吩咐下人的空隙,凑到一块儿私语。 唐戌显然是烦透了钱夫人的唠叨,说话毫不客气“如今倒是有些可怜那钱家少爷,他娘这般叨念,换做我,纵使那柳大小姐貌若天仙,怕也生不起半点对这门婚事的喜悦。” 唐酉与唐戌意见统一“正是如此。所谓物极必反,钱家少爷能忍耐到现在,不容易。难怪他要独自领着护卫跑去来苏,想来拜访故人是借口,趁机清静清静方是真正意图。嘿,看来钱家少爷也是个孝顺的,可这孝顺是不是愚孝,就说不准了。” “其实钱家少爷或许没有我们所想的那般温顺孱弱”唐卯难得没有两头附和,可惜一如既往得不到唐戌、唐酉二人的重视,于是他轻轻摸了摸后脑勺,自个儿寻思去了。 唐申把玩着手中折扇,另有所想。 按常理来说,以钱多宝表现出来的才智,在见识过他们的易容能力以后,不可能还处于以为他们是寻常杀手的阶段。纵使不知道他们这群杀手图谋的是什么,目标在没有把握的状况下应无论如何都不会乖巧地与他们合作,引他们去对付自己亲人。特别在初入府门时,一干钱府仆役皆习武,若钱多宝拼着性命揭露他们身份,他们此行定然以失败告终。 然而钱多宝没有这么做。较之自行揭穿他们,钱多宝把希望寄托在洛衣身上此举,与其说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倒不如说是怯懦。唐申正是通过钱多宝双眼看透了这一点,才设下这样大胆的计划。否则换做往日,若没有一定时间的观察和模仿,即使是唐申也没有把握扮演好谁,更别说能够叫别人觉察不出半点异样。 怯懦着什么,因何怯懦,这些本该与唐申无关。但那日脑海中灵光一闪,以及前几日予唐宛凝飞鸽传书得到的回答,都令他有了必须给予钱多宝一定关心的责任。须知事出必有其因,完成这项任务以后他有时间可以慢慢观察,倒不必急于一时。 忽闻屋外传来一声喊“老爷和柳大小姐回来了” 唐酉三人忙收了小声嘀咕的模样,低眉顺眼跟在唐申后头,与钱夫人一并出屋迎接。 几人此时终于得以瞧见钱多宝忌讳莫深的柳大小姐那体型近乎是钱多宝两倍大小的女子与渝都郡守钱有财并肩而立,神态倨傲。她一袭藕紫色长裙层层叠叠,身上首饰之多,可谓活脱脱一个移动首饰展示柜,如此琳琅满目,叫人应接不暇。 钱有财模样与十一年前相比,除却头发花白了些,并无大变化。他一见钱多宝,面上摆出的威严便成了温和,道“宝儿,你可算回来了。瞧你人都瘦了些,这几日在外吃睡可好玩的可开心” “嚯,有什么不开心的只怕别是出去拈花惹草。”柳大小姐摆弄着腕上一连串手镯,生生在有数层下巴的脸上挤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可莫要忘了你钱大公子,是我的人呢。对吧,若水” 唐酉扮演的若水毕恭毕敬道“是的,柳大小姐。” 都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柳大小姐尚未婚配,却口出这般不符闺阁儿女身份之言,想必是个厉害人物。 钱夫人面带笑容接道“柳小姐放心,宝儿是我们自小看大的,他什么性子我们最清楚不过了。像拈花惹草这种事情,他绝对不会去做。” 柳大小姐撇了撇嘴,不怀好意地看了眼沉默地候在钱夫人身侧的洛衣“那是,身边就有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外头的野花哪里入得了眼呢” 钱夫人会意,马上回答“柳小姐多虑了,洛衣这丫头是因为会些许武功,所以我们才命她保护宝儿。柳小姐若不喜欢,我这便将洛衣调走。” 柳大小姐哼了声,满意地勾了勾嘴角,摆手“会些武功所以命她保护那他身后跟着的侍卫都是吃干饭的罢了罢了,别叫外人看到,说我柳家大小姐善妒,没有容人之量。何况嘛,一个小小的婢女,又能翻得了什么天去。好啦,难道你们钱家迎客之道就是叫客人在门外站着吗,我的脚可站的酸了。” 钱有财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柳大小姐唐突之言,一味捋着须,做足慈祥模样,嘴里说着“说的是、说的是。来来来,柳小姐快到屋里头去罢,饭菜早已备好,全部都按照小姐口味安排。”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反倒更像一家人,将“钱多宝”落在后头。同时唐申对钱多宝抗拒回府以及这门亲事的原因,有了更深层的了解。一则这门婚事并非出自钱多宝自愿,二则,三人嘴里讨论的说是一场婚事,不如说是一场买卖。钱多宝恰是那将要上砧板的肉,钱家夫妇王婆卖瓜,柳大小姐挑肥拣瘦。 不过,能让钱家夫妇这般奉承,柳大小姐的身份,必定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餐前入座,柳大小姐毫不客气霸占“钱多宝”身边的位置,她身上扑面而来的脂粉味让唐申不由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为此柳大小姐还嫌弃他是不是染了风寒,说着千万不要传给她。再看下人布菜,端到桌上的全是香辣油腻的大鱼大肉、鲍鱼燕窝。虽说唐申喜辣,但吃的清淡,加以“钱多宝”在这种情况下肯定没有胃口,故而只吃了寥寥几口。柳大小姐吃的尽兴,手边鸡骨鱼骨堆了高高一层,还与钱有财对饮三大盅锦江春,最后红光满面而回,临走前不忘对“若水”多加吩咐看管好钱多宝。 唐酉等人松了口气,自觉终于送走这个眼高于顶的柳“大”小姐,暗想幸好唐申早早安排好了计划,而今夜收拾掉钱家人后就不必见到这个让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的家伙。否则,若真像往日般要潜伏多日才可完成任务,跟这种家伙相处久了,他们怕是会忍不住叫她永远闭嘴。 唐申依当下情景思量,不欲多生枝节便借口身体不适,转身准备带着唐酉三人回房。钱有财似乎看透了他的意图,站起身叫住他“宝儿,你随我到书房一趟。” 此时唐申背对着钱有财,唐酉三人走在唐申前面,听见钱有财的话便无比自然地转过身,在他人眼中是为聆听钱有财的吩咐,实则目光落在唐申身上。唐申听罢,作势拢袖,右手贴在袖旁虚压,意为叮嘱他们稍安勿躁。 “是,爹。”唐申回答着,给三人递了一个“依计划行事”的眼神,然后做出一副顺从模样,拂袖随钱有财离去。 钱有财的神态和动作很清楚告诉唐申,钱有财并没有识破他的伪装。所以他分外从容,不慌不忙踩足了虚浮的脚步,放快了呼吸,叫身畔一干习武仆役如何也不会想到那锦缎广袖之下的手,指间掐了一支凤尾长镖。 钱有财领唐申入了书房,挥退左右,也不点灯,借着窗户透入的月光定定看了“钱多宝”半响,才缓慢开口“你回来苏,可是去看赵莺” 又说伪装里头有一大学问,每个人说话的方式习惯、语气强弱以及语调大小都有不同,若不得要领,很容易叫其身边人察觉出不对劲。就拿唐申自己作例子,个性使然,他说话惯于言简意赅且多以陈述句为主,语调常年没有大起伏。而钱多宝习文,故他讲话多似寻常书生般温声细气,加以个性温煦和在家中多受长辈压制,往往话只敢说顺从的一半,没有底气。只要看透了一个人的个性,要模仿他,对唐申来说便是信手拈来。 唐申按照钱多宝常用语气回答“是”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你竟然还未能看明白、还未能放下,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钱有财摇头长叹,面上满是失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要取得成功,总要付出一些代价。古有一将功成万骨枯之言,你不想成为他人脚下枯骨,就要想方设法踩到别人肩膀上。” 这回唐申没有说话,因为他听出来钱有财不需要他的回答,仅仅是有什么事情想告诉他。 正如唐申所料,钱有财一刻未停接着道“宝儿,爹晓得你不满意这场婚事。可那是你不知道其中内情,更不知道爹和娘是有苦衷的柳大小姐为人浪荡风流,市坊间声明不好,别人暗里叫她一声,那是毫无唐突。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架不住她是当今方相国的外甥女宝儿,当时你还小,所以爹没有将我们离开西安跑到来苏那个穷乡僻壤的真正原因告诉你。可现在是非常时期,爹怕再不告诉你,兴许以后不会有机会了。” “宝儿,你要仔细听。这些事情说出去是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可一但事成,从今往后荣华富贵滚滚而来,我们钱家也不必纵使家财万贯、拥着皇商之名,还是被人背地里头戳脊梁骨,说是九流之末”钱有财缓了缓,再道,“事情要追溯到十一年前西安除夕的大雪夜里,一名拥着裘衣执着伞的男子敲开了我们钱府的门,说要借一杯温酒驱寒。我们见他谈吐文雅衣着讲究,看起来不是什么坏人,便请他入门,为他热了一壶酒,顺便随口问问客人自何方而来。他饮罢热酒,也不直接回答我们的问题,只言笑晏晏问我们是否想要和他做一个交易。当时我们并不知晓他是何人,或者说从来不曾见过他这号人物,他却对我们的事情了如指掌。他清楚我们钱家窘迫处境,清楚我们不甘居人下的野心,更知道我们不少秘密。” “我们听着十分心惊,因为许多秘密一旦被揭露出去,会为家族招来灭顶之灾。就在我们准备杀人灭口之际,他却再次提出要与我们做交易,并且保证一旦我们和他联手,不但这些秘密会永远成为秘密,我们钱家还会一跃成为殿上之臣。我们本不知晓他的底细,可一听他的保证,当下心里就浮现出答案。” “我们思量再三,一者不希望家族秘密被揭露,二者男子开出来的条件实在令人心动,三者我们没有把握对付男子以及他身后实力。所以最后,我们决定与他合作。而迁移至蜀中,成为蜀郡郡守,就是交易的内容之一。” “原本一切都在我们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不久前我们收到那名大人派人传来的消息,说朝廷似乎察觉了我们的行动,并且派人加以调查近年来官场的异动。所谓未雨绸缪,我们若想逃过此劫,唯一的办法就是攀上方相国这棵大树。而搭上方相国这条线最好的、最不会叫人怀疑的方法就是与方相国的外甥女联姻。届时即使我与大哥不幸落网,宝儿你身为方相国外甥女的女婿,也能逃过一劫啊喜欢与不喜欢,哪里有性命来得重要宝儿,你可明白爹和娘的一片苦心” 钱家之子千里迢迢从西安跑到来苏这种地方来发展,根本原因居然是这个。这确实是一片苦心唐申在心底皱眉。 他自然知道朝廷不可能无缘无故联系一个江湖杀手门派发动大规模暗杀行动,因为这样的行动容易引起百姓恐慌,导致朝政不稳。只是不曾想过这竟然干系到前朝与今朝皇族的斗争如此一来所有的诡异之处都变得合情合理。 甚至连这场大规模任务以后,唐家堡的逐渐衰败都变得合情合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朝廷不直接出动军队与前朝皇族抗衡,而是借助江湖帮派之力,表面上是不愿大动干戈劳民伤财,采取曲线救国的方法将前朝皇族一切起义扼杀于摇篮之中。实际上是新朝根基未稳,妄然发动战争会叫百姓对新朝统治前承诺的太平盛世产生怀疑,而后逐渐动摇转而拥护前朝。朝廷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干脆借助一直游离在朝廷统治外的江湖势力的力量,其一可以欣然坐拥其成,其二如若引起民慌,朝廷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甚至打着平息民怨的名头对不服从管制、他们早就看不顺眼的江湖门派下手,一举多得。 实在好计谋,果真是帝王之策,与江湖上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在一个阶级若不是钱有财今日之言,怕他永远不会想去猜这场任务之下的暗潮 但是即使他得知了这一切,他又能为此做什么唐家堡素来没有中途放弃任务之说,就算今日破例放弃,不论前朝今朝,胜利者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唐家堡的荣辱得失与唐申的荣辱得失紧密相连,朝廷一旦设计干涉唐家堡的命运,绝对会影响唐申的布局。何况朝廷对江湖势力渗透的程度,现在的唐申无法得知。一日无法得知,唐申一日无法计算这个变数,他们的行动就有在朝廷监控和影响之下进行的可能,也就是他的布局就会有随时被全数破坏的可能他绝对不允许。 难道说此局就没有破解的方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肆壹.君不知中 哪怕万般思绪都只在数息之间转过,唐申倒退几步,面上摆出满满的震惊“爹,这这可是谋反啊” 钱有财叹气“爹自然知道这是谋反,是大逆不道要株连九族的事情。可是富贵险中求,当时的情形也不容我们有第二个选择。要知道那位大人抓住了我们的把柄,若是不与他联手,钱家百年基业就要毁在我们手里。与他联手至少还有一线生机,而且如果他成功了,我们就是复国功臣,前途无量啊” 那么,如果失败了呢 唐申大体能够明白钱有财口中“那位大人”的布局。首先暗中抓住钱家把柄,再以功名利禄为诱,一手大棒一手甜枣强迫钱家做出选择,相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选择自取灭亡。钱家人选择合作后,他便让钱家人买官至蜀中发展,此时新朝政权建立不足三十年,正是战后百废待兴之际,朝廷只恨不得能从商人手里头把钱都抠出来,是因花钱买官这类事情在朝中可谓屡见不鲜,故钱家的行为丝毫不会引起朝廷的怀疑。 而为什么选中蜀中而非其它地方,无非是看中蜀中两点优势其一是与西安有相当一段距离,天高皇帝远,许多计划可以避开朝廷耳目暗中展开;其二是蜀中素有鱼米之乡、天府之国之称,一旦发动战争,蜀中会成为最好的后勤供给地,解决他的后患之忧。 钱家也算是遭了无妄之灾,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完全是被逼上梁山。唐申甚至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那位大人”的合作伙伴绝对不会只有钱家一个,就像人们往往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于是又有新的问题产生了。前朝皇族后人到底如何从当今朝廷的清剿下存活下来他们,以及他们的军队又隐蔽于何处他们掌控了怎样的力量他们这近乎天衣无缝的计划,朝廷是如何察觉的他们又要如何应对朝廷接下来的动作以及,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这个时候 直觉告诉唐申,只要弄清楚最后一个问题,他就能够摆脱如今无从下手的窘状,将所有事情初步串联起来。 钱有财见“钱多宝”不说话,以为他已经被吓的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走到唐申身旁,轻拍他的肩膀,缓和了语气道“宝儿,你现在应当明白我们一家的处境,爹和娘不是不想为你找一个与你两情相悦的女子成亲,实在是事态紧迫。所以你就稍微忍耐一下,待那位大人成功,届时你想要休了谁、想要迎娶谁,都不过是开口的事情。” 若世间万事都能按计划发展,那该有多好如此再没有世事无常此说。唐申闭了闭眼,忽觉有些好笑。好笑是因为,十一年前钱有财假装出为他人着想的模样欺骗某个人,令此人近乎家破人亡。今日钱有财真心为其着想的人,却恰是某个人的孩儿伪装而成,为取他性命而来。天道轮回,因果循环,也不过如此罢。 唐申侧走一步避开钱有财的手,闪身退到其身后,在钱有财反应过来前一把环住他的脖子将之拧断。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颈骨折断的脆声响起,梁上忽然翻下两名头戴玉冠、身着黑色锦衣之人。他们先是惊愕地瞅着以手肘勒断钱有财脖子的人,似乎在思考眼前这场弑父的戏码是怎么一回事,触到“钱多宝”蓦然冷下来的双眸后浑身一凛,立刻抽出腰间软剑,飞身迎上。 钱有财入门之际,唐申便发现他身旁暗处跟着两个轻功路数与其他下人不同的侍卫。本不知是何原因,直到刚才听钱有财之言,联想到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大人,方有所明悟。 看来这位大人待他的交易对象,还算不赖。唐申松手,掌心抵在钱有财尸身肩上,眼带审视,淡淡扫过朝他割来的软剑。 两名黑衣人动作不慢,不消片刻手中剑已临敌人门面,他们瞅“钱多宝”依旧没有半点动作,还以为他被自己剑法所震慑、反应不及,心中不由起了几分轻视。却不想就在剑锋即将贴近“钱多宝”时,眼前一花,徒见翻飞衣袂,软剑避让不及,在尸身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两人大惊,顺着白衣晃过的方向抬头,见“钱多宝”伏在房梁上冷眼相看,心惊之下不由脱口而出“好快的身法” 这一惊叹,顿时引起书房门外守卫的注意,他们忙不迭转身拍响房门,开口询问里面情况。唐申轻啧了声,心知不能叫外头的人闯进来瞧见如今场景,否则他的伪装不攻自破,于是把手里夹着的凤尾镖收回袖中,转而摸出两枚银针。 这看在两名黑衣人眼里又是不同的景象。“钱多宝”一拍房梁,眨眼间就晃到他们面前,出于自保,两人急退数步,想着无论如何先避开“钱多宝”攻击再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钱多宝”不如他们想象那般乘胜追击,而是抬手击出什么钉在窗户上将窗户整个扯落,然后捞过钱有财的尸身在地上打了个滚,染得满身血迹,满脸悲恸地仰头高呼“爹你怎么了快来人啊,有刺客” 两名黑衣人惊呆了,他们行走江湖少说也有十几年,可还是第一次见这杀人的人在救人的人面前扮作受害者反咬一口的情况 门外护卫先听到窗户破裂的声音,后听见钱多宝的呼救,没来得及多想就连忙破门而入。 房中昏暗,唯有血腥味清晰非常。迎着朦胧月光,首先进入众护卫视线的是一袭白衣染血的“钱多宝”,紧接着是“钱多宝”身旁倒地不起的钱有财,最后才是手里拿着兵器立在另一旁的两个黑衣人。 黑衣人不蠢,知道此时一旦动手就是坐实了别人诬陷给他们的罪名,于是与同伴对视一眼后立刻将手里软剑抛下,举手作无害状,大声道“人不是我们杀的,我们不是凶手” 黑衣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出让做好殊死打斗觉悟的护卫们晕了头,但不论两个黑衣人是否束手就擒,他们突然出现在本应只有两人的书房中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护卫长命左右拔出兵器将两人团团围住,自己则快步走到“钱多宝”身边将他扶起“少爷,你没事吧” “钱多宝”面色苍白,神魂未定,好一段时间才缓过气,回答“没事我没事他们、这两人破窗而入,不由分说便动起手来。爹、爹为了保护我” “他在说谎”黑衣人打断“钱多宝”的话,用手指着他道,“我们乃是奉大人之命来保护钱有财,怎可能对要保护的人下手分明是他拧断了钱有财的脖子,我们没来得及阻止,想要将功补过将他擒住,哪里知道他轻功极高避了开去,还恶人先告状诬陷我们” 此话一出,周围护卫面上都露出嘲弄,护卫长连连摇头,对两个黑衣人道“你们是何处来的贼人,行凶前也不好好打听打听我们少爷根本不会武,哪里来的轻功极高你若想狡辩说我们少爷深藏不露也行,可你又怎么解释少爷为什么要害老爷再说了,老爷尸体上的伤痕分明是你们手中兵器所为,你们还想抵赖什么大人什么保护别人,我看是少爷吉人自有天相避过一劫,你们行凶被发现信口胡说的” “我们可以对天发誓,我们所言句句属实”黑衣人不甘,立刻指天为誓,“若我们要杀人,在场的除了他以外你们都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何必与你们多费口舌再者对了,你们夫人也晓得我们存在,你大可叫她出来对质” “笑话府中护卫数百,凭你们两个人还能插了翅膀飞了不成你们这般口出狂言还自以为说的头头是道,谁知道你们叫夫人出来是不是想对她也下毒手”护卫长冷哼,挥手,“把这两个胡说八道的家伙押到地牢里去看牢了去两个人将大夫和仵作都叫来,再去两个人把夫人叫来” “你”其中一名黑衣人气不过,向前一步,“为何不让我们见你们夫人待见了她,一切自然水落石出你如此欺人太甚,早晚叫你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少爷给宰了” “闭嘴你们害了老爷性命不够,还要诬陷少爷” “钱多宝”拍了拍侍卫长扶着他的手,开口“算了,既然既然他们自认句句属实,又说是别人诬陷他们,不如干脆开堂公审,大家说个清楚明白我也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与我家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说与我爹娘认识,但我们都不认识他们。” 这一连串为什么听在别人耳中是疑问,听在两名黑衣人耳中则明明白白是警告。他们之所以暗中保护钱有财,还不是因为他们主人的身份特殊,不能随意透露若真要到公堂上,只这一点他们就无法取信于人 难道说这人不单知道他们的来历,甚至还拿准了他们不能够把所有事情说开他这般悠然自信,就不怕他们揭穿他会武功还是说,他有绝对的把握让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凶手这人拿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钱多宝”以手抚额,咳嗽几声,浑然一副不堪打击快要昏倒的模样“他们既然他们想要见我娘,那就让他们见罢但是这里情景实在我怕娘受不了打击,还是让人这里收拾好、把爹的尸体安置好,再把娘叫到屋外吧” 侍卫长正想开口称是,门口就传来妇人声音“发生何事,什么受不了打击” “钱多宝”怔了怔,扭头看向门外。钱夫人披着头发拢着外衣,一手搭在洛衣臂上,自门外慢步踱来“宝儿啊,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这么吵你们父子俩说点儿家长里短为什么不点灯啊,弄得神神秘秘的嗯怎么一股子什么味道” “钱多宝”快步迎上去,握住钱夫人的手“娘您怎么来了里面没什么,我们到外面说话” 黑衣人见钱夫人身影,还听“钱多宝”急于将她带走,连忙张口把人喊住“钱夫人请留步” 钱夫人闻言止步,抬眼看向两人“你们你们是” “没错,夫人,是我们。”黑衣人抱拳,“夫人别来无恙,若非情不得已,我们也不会出现在人前。但事态严重,还望夫人速速洗脱我们的嫌疑,我们才好把事情说清楚。” 钱夫人略带诧异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从未见过你们。” “夫人不记得我们了我们是那位大人派来保护几位的啊” “什么这位大人、那位大人,你们是什么人你们口中的大人又是什么人为何如此多人集中在书房,老爷在何处”钱夫人察觉不妥,把扶着她的“钱多宝”推开往里走,没两步就看见了地上钱有财的尸身,惊叫一声扶着头昏了过去,被洛衣搀扶住。 护卫长见状,哪里肯相信黑衣人半句话“哼,夫人说了不认识你们,你们还想抵赖快,把他们押到地牢里头,待夫人醒来,交给少爷和夫人发落” 两名黑衣人见势不妙,对看一眼,默不作声任围在身旁的护卫推搡着他们向前走,看似十分合作。但在路过之前抛落在地的武器时,他们忽而抬腿一勾,将软剑挑起击向身后护卫,并且趁着护卫闪避,折身一闪夺窗而出。 钱府护卫武功不比黑衣人,当他们争相追出去后,黑衣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护卫长懊恼至极,望着茫茫夜空也没了主意,重新回到书房门前请示“钱多宝”“少爷,现在该如何是好” “钱多宝”摇头摆手“这样吧先命令下去,叫人把各级通关要道封锁住,查看有没有可疑人士出入。软剑收起来,他日逮住贼人好作呈堂证供。爹的尸体好好安置,再速将大夫请来看看娘。其他的,等明日再说吧” “是,少爷。那么我先下去安排了。”护卫长抱拳,带着一干护卫转身离去。 “钱多宝”在原地目送众护卫身影远去,再与搀着钱夫人的洛衣以及几名婢女一并将钱夫人送回卧室。入了卧室挥退除了洛衣外所有婢女,钱夫人立刻神采奕奕地坐直身,对“钱多宝”道“师兄,怎么样” 原来这钱夫人竟然也被调换了 “他们二人不是等闲之辈,来头比我们想象中要复杂些,不过无妨。”唐申回答,信手沏一杯茶,转身再道,“只,计划恐怕要再变。” 说话间,窗户被人打开,两条黑影从屋外飞入屋中。屋中三人唯有洛衣一惊,手抚上腰间软鞭,然而黑影入屋后摔在地上再不动弹,她定睛看去,可不是在书房里的那两个黑衣人 若水紧接着悄无声息翻过窗户,反手把窗关牢,冲唐申和“钱夫人”笑“嗨,那两个瓜娃子可把我乐死了,躲在假山里以为自己隐蔽的很好,结果我跟在他们后头一炷香他们还没有发觉。我想同他们玩玩,故意走到假山附近,他们瞅我女子模样以为我好骗,撒谎说他们是钱府客人,问我钱夫人卧室在哪里。这不,傻傻凑到跟前来,叫我一阵迷烟了结,还省了我拖着两具尸体的力气。” “钱夫人”再道“啧啧,说起来这次任务有趣得紧,我易容的匆忙,差点没来得及赶过去。不过就那时候的情况,钱夫人即使不赶过去也不会有多大影响吧” “影响不大。但钱夫人若不赶到且做出不认识他们的模样,这两人便不会下决心逃跑。他们是否有特殊手段联系他们的同党,我们无从得知也无精力去管。在地牢中毒杀他们,对于我们来说虽简单不过,平白死了两人却终究惹人注目和猜疑。”唐申将自己的思量娓娓道来,“不如坐实他们杀害钱有财的罪名,顺便将钱夫人、若水以及几名侍卫的死也归咎到他们身上,最后将现场伪装成他们求财杀人、分赃不均、互相残杀而死,任谁也不会联想到我们身上。” 在场三人听的目瞪口呆,两名唐家弟子更是咂舌暗道果然是掌门的关门弟子,不需要长时间的暗中观察和摸索,发现有第三势力后短短几瞬就策划出如此计谋,同辈弟子不知有几人能及 洛衣玉面上神色几番变化,扑通一声朝唐申跪下,开口道“几位少侠,小女子原名薛洛衣,家人遭钱家所害独剩小女子一人逃脱,自此忍辱负重潜伏于钱家三年,以图一日报仇雪恨。今日几位少侠之举为洛衣报得此仇,洛衣无以为报,在此发下毒誓绝不会透露几位存在半分以及此难后,钱府定树倒猢狲散,小女子无所依靠,不知少侠师出何门何派,能否有小女子一席之地” 谋划能力差距不说,唐家弟子自幼训练的识人能力可不是开玩笑的。“若水”一打量洛衣,马上得知她的意图“一席之地有没有,决定不在我们。你是外姓人,要想加入我们最多也不过是个外门弟子,不过即使是外门,也没有这么简单可以加入。再者,你嘴里说得好听,其实心里是怕我们杀人灭口吧” “钱夫人”应和“说的没错。看来你也不笨,不像钱家大少爷那样傻乎乎把我们带进来,还以为我们是普通杀手,怀着我们会放他们一马的天真想法。话说回来,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少侠来着,感觉忒奇怪” 窗户二度打开,第四名唐家弟子飘然而入,把手里头用布包着的两柄软兵放在桌上“师兄,我把软剑偷回来了,接下来要如何做对了,你们在聊什么呢,她跪着干嘛” “在说没什么意义的话,你就别问这么多,还是快听师兄计划吧。”另外两人习惯性敷衍着。 唐申没有多管,把之前一席话重复了一次,再加以补充“现场如何伪装想必不用我多说,计划更改的地方是任务完成以后我们延迟几日再离开。待我修书一封予师傅,让她将与钱府有关的任务交给我们,届时我们便可用如今伪装的身份堂堂正正进入西安钱府本家。” “但这样会不会有些浪费时间若我们直接动身离开,到西安也就三天不到。伪装起来走陆路的话至少五天,加上等待的几日,怎么说也需要十来天。”伪装成钱夫人的唐戌说。 唐卯想了想,替唐申回答“出门前师傅曾对我说不用担心进度慢而赶任务,这样反而会误了事情。还说我们才刚开始没有多久,在没有师叔带领的情况下一个任务耗费数月的也大有人在,再者上面给的时间是两个月,所以我想时间不是问题。” “慢点也没什么,不是吗”唐酉揶揄,“等别人差最后一步把任务完成再上去捡便宜,这不是你最喜欢做的事情吗唐戌” 唐戌啐道“你才喜欢做这种事情,别在师兄面前诋毁我。” “好了,别闹。既然没有意义,便按计划行事。”唐申这时才扫了洛衣一眼,“我们尚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暂且不会取你性命,你大可放心。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看在你识时务配合我们的份上,你所言之事,我大可与门中前辈一提。至于结果如何,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决心。” 薛洛衣松了口气“这是自然,多谢少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肆贰.君不知下 钱有财遭杀害后第八日,快马送至朝廷的丧报因凶手明确,直接从刑部转至吏部,最终化为草草一纸恤文递回唐申手中。 接到恤文之时,唐申和他的三名师弟正与钱多宝并坐一席共用午饭。本在饭桌之上不该谈这种晦气事,但当唐戌看到那可怜巴巴的一张薄纸,实在是忍不住捧腹“朝廷未免太抠门,就说即使是江湖里头的小门小派中人殉职于岗,怎么也有那么十几两银子意思意思嘛。可你们看这,一张小纸片就把人打发了,可不叫人寒心” 唐酉一边殷勤地给唐申夹菜,一边接嘴“这很难说,兴许人家朝廷连发点银两意思意思的打算都没有,是因为明白钱有财家境富裕而且为官手段了得呐” 钱多宝“啪”地一下将筷子放下,抵着唇看着面前几人不说话,这么一来就叫几人都不由止住谈话看向他。 唐戌瞥了眼钱多宝面前没动多少的饭菜,挑眉“哟,少爷怎么了,表情怪吓人的吃得这么少是要成仙了,还是饭菜不合胃口吃不下啊呀,抱歉抱歉,原来是我的错,我习惯了口无遮拦,一不小心就说了实话,少爷别见怪。” 唐申抬手摆了摆,示意他们不要再冷嘲热讽,转而对薛洛衣道“给你家少爷下碗汤面,舀井水,别沾辣。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薛洛衣应道,福身离去,浑然一副将唐申当做家主的模样。 “呿,师兄你对他这么好做什么阶下囚就要有阶下囚的觉悟,挑三拣四还敢摆脸色给我们瞧分明是没有尝过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唐戌哼着,听薛洛衣脚步远去,又道,“能在钱府潜伏这么多年不被发现,那洛衣也不是个好东西。面上做的恭敬,到底还不是因为忌讳我们下在她身上的毒” “否则以我们与她没有半点关系,人家也没有理由像个仆人一样伺候我们。”唐卯分析道,“她对师兄这么恭敬,显然是看出师兄在我们之中掌有决定权,更有决定她生死的权利。换言之,一旦受到比我们下的毒更大的威胁,或者找到可以与我们抗衡的角色,她就会毫不犹豫出卖我们。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是隐患,所以我认为,师兄留她性命只是暂时。” 唐申听罢唐卯一席话,看了他一眼“说的不错。留她,只是因她在钱家数年,较我们熟悉更多事物,对接下来的任务有益。” 冷不丁钱多宝忽然来了一句“人在你们眼里,难道只有利用与否的价值吗如此草菅人命,你们难道不怕遭天谴” “天谴”唐戌笑了又笑,端茶掩住嘴角,“问的倒是大义凛然,可这么多年来你不都知道你爹做了什么吗,薛洛衣就是受害者之一。你助纣为虐,眼睁睁看着你爹贪污受贿、谋人家财、害死了这么多人,如此草菅人命,不怕遭天谴吗” “你诡辩”钱多宝被唐戌将说出的话当场甩回脸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嘴上却无从反驳,只恨不得甩袖离开。他放在桌上的手握成拳,明明已经是气愤难当,眼睛扫过坐在一旁的唐申,就成了锯嘴的葫芦。 “有空闲说闲话,不如去看看东西可有收拾好。恤文既已接到,午饭过后立即出发,迟则生变。”唐申放下碗筷,不轻不重叱道,“何须做这等意气之争、逞口舌之快,叫旁人看轻了去。” “师兄说的是,再不会了。师兄喝茶。”唐戌作乖巧状给唐申倒了杯茶,扭脸瞪了偷笑的唐酉一下,连同唐卯一起再道,“那么我们先去叫他们收拾快些,师兄最近几日应付那些来吊唁的家伙够累了,睡个午觉好好休息休息,其他的东西我们安排就好。” “好,你们去吧。”唐申不拒绝,点头让他们随意行动。毕竟如今他身边有人可用,也就没必要把事情全部抓在手里,唐家内门弟子怎么说也不至于连这些小事都做不好。 说起内门弟子,唐申便想到唐卯刚才一番话。正如唐申所判断,唐卯此人属于智谋类角色,往日看似墙头草的行径并非因为没有主见,而是有顾忌。唐卯的爹娘以及师傅是谁,唐申没有去记,只大概有点以前的记忆,晓得他们似乎不论唐宛凝还是唐绍策,哪派都不沾。 既然两派都不沾,今日为何要在他面前崭露头角是年少气盛欲暗自与他比较,还是别有用意对他身后的唐宛凝示好或者两个都不是,唐卯不过在表达对他这个师兄的好感 哪个都无妨,他堡中做的种种特别是刻意与堡中弟子交好,为的是让大家拿他与身为唐甲的唐末徽比较,逼迫唐宛凝 薛洛衣来了又去,将煮好的面端给钱多宝,收拾掉桌上残羹冷炙,继续忙活。钱多宝有自知之明,既然唐申已经照顾到他而命人准备另外的食物,他逞强不吃就是不给面子。唐申会不会因此不高兴,钱多宝不知道,但敬酒之后就是罚酒,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再者饭吃与不吃、自己饿与不饿对别人全然没有影响,又何必让自己不好过 想到这里,钱多宝压下情绪,埋头吃面。待半碗面入肚,到蜀中来多年因仍旧不喜香辣而不适的胃缓和了许多,好不容易与唐戌口角鼓起的勇气亦全数消去。他看唐申捧着茶久久不发一言,摸不准这个同龄人心里想法,不免忐忑,嚅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我总感觉,我似乎曾经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嗯”钱多宝面前穿着打扮都与他相仿的男子似乎没有听清,回过神来反问了一声。 “我的意思是,你的沉着和冷静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你很像我一个故人一个朋友让我觉得我、我们是不是曾经认识” “是否曾经认识,又有何重要。” “很重要”听到唐申的回答,钱多宝变得十分激动,双手撑着桌面几乎要站起身来,双眼紧紧盯着唐申,“你、你是他吗是是柯靖闻,是阿闻吗” “不是。”出乎钱多宝意料,唐申否认的很快。他的面色如常,叫人看不出半点被识破的尴尬和破绽,就像他说的就是事实。 钱多宝万万不信“不可能你回答的这么快,难道不是心虚就算他们、那三个人叫你师兄,叫你什么唐申师兄,你表现的也与我素不相识,可我不会认错人的至少,不会认错柯靖闻,不会认错那个十几年前冷言叱喝让我认清楚现实的人” “你既然已经有了结论,何须多此一问。”唐申抿了口凉透的茶,淡淡道,“你认为你看到的是柯靖闻,那便是柯靖闻。我认为自己不是,那便不是。” 钱多宝摇头,既有惊喜,又有难以置信“为什么为什么不承认我从看到你的那一刻开始就有这个猜想,只是一直不敢相信这些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你怎么会跟这些杀手搅合在一起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离家出走以后,秋兰姨找你找得多辛苦,到后来甚至心灰意冷离开了来苏镇这个伤心地” “离家出走她同你说,我离家出走”唐申握茶杯的手一顿,随即毫无征兆地展颜一笑。 唐申不作伪装时的表情一贯冷淡,故而虽面容昳丽,叫常人看久了也心生无趣,反觉还不如记不清脸的路人发乎内心的一眸一笑。却不想他鲜为人见的笑容比平常的神色还要凉这种凉无法形容为冰雪初霁或者寒井明月,因为除了纯粹的冷漠,别人从他的笑容里感受不到半点愉悦、心中升不起旖旎,只蓦地察觉眼前人遥不可及。 “你再怎么否认,你就是柯靖闻,你出生书香世家有妹妹有母亲,跟那些杀手不是一路人,这个就是不争的事实。怎、怎么,我说的不对吗”嘴上说的理所当然,看似占尽了上风,其实钱多宝完全没有底气。“柯靖闻”仍旧同小时候那般冷冷清清,而今一确认他身份立马便令钱多宝想起旧时往事,连带那声 “有些事情的发生,你永远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改变的力量,也没有让别人帮助你的价值。”唐申盖上茶杯盖,发出“咯”一声短促清响,“这么多年,你为何还是没有变。不,若要深究,你还是变了些的。” 钱多宝喉结上下移动,理智告诉他不应该追问,可脑海里有个声音迫切地希望得到答案。他张了张口,还是问了出来“什么没有变什么变了” “不变的天真,变的则是”唐申双目平平望去,语气不褒也不贬,“自欺欺人。” 唐申以小指托着杯底放下茶盏,用方才薛洛衣端到一旁的温毛巾拭手,再十指交叠成塔状置于案上。他意态从容,尽显大家风范,俨然一个修养极好的浊世佳公子,浑然不似江湖中人。 “明明该是个聪明人,从我们出现要求你带我们回钱府开始,就猜出我们的意图;明明知道只要下决心豁出命来,指不定就能让家人免于受难;明明不用想都明白我们留你性命根本不怀好意。偏偏自欺欺人,以为不看、不听、不想,装作不知道,事情就不曾发生。你对唐戌一番话的愤怒,究竟是因为他冒犯你的亡父,还是因为说中了你的懦弱” 钱多宝身形一晃,面色惨白,欲开口辩解又被唐申打断“我本意并非与你进行口角之争,是非与否无须争辩,几日之前我亦不曾想过你我之间还会有瓜葛。你既然听得他们如何称呼我,自当在心底对我们隶属于哪个门派有了估量。我今日之言,不过缘于你对我们尚有用处,希望你今后能将你的聪明发挥到我们需要的地方,莫要让我们失望。你可知对于我们的敌人来说,许多时候死反而是解脱。” 钱多宝这回真是唇无血色,缓缓吐出四个字“蜀中唐门” 见钱多宝显然明白利害,唐申起身走到一旁戴上,整理行装。钱多宝神色不安,闷头不知想着什么,不时抬头盯着唐申背影看。 待好是一阵子,有人敲开窗户,唐申回首见来人模样,用略带两分惊讶的语气唤道“太师叔” 窗外是一个童颜鹤发的男子,白面无须,一身剪裁得当的广袖青裳让他看起来颇是俊武,听唐申语带惊讶,嘴角就流露出几分笑意“能叫申儿惊讶,不枉我亲自走一遭,倍感欣慰啊。” “太师叔哪里的话。”唐申当即转身走到窗边,面上带了钱多宝这几日不曾见过的随和,“前些日子回堡尚听师傅言太师叔仍在闭关,而今见太师叔精神抖擞的模样,想必您的修为又精进了一大步。” 男子呵呵一笑,摆手“你我二人都不是喜谈闲话之人,客套之词就免了。我正是受掌门之命,前来接这位钱多宝钱公子离开。” 唐申没有即刻搭话,许是心有疑惑,然一瞬后从容对钱多宝招手,让他到窗户旁来,再对男子道“如此也好,有太师叔在,安全定不是问题。太师叔为堡中劳碌多年,这回便当休假,偷得浮生半日闲。” 男子目露赞许,颔首“申儿办事向来沉稳,此番计划更是别出心裁。太师叔就不说什么,静候你顺利完成此番任务而归。” “是,太师叔。”唐申抱拳与男子道别,顺口提点钱多宝,“你,好自为之。只要听从太师叔吩咐,做好我们让你做的事情,一切皆会安好。其他的心思,劝你千万莫要有。还有,记得我如今的身份,记住我如今的名字,不应当说的事情,最好让它永远烂在肚子里。” 钱多宝低头不与唐申对视,说道“你们究竟要我做什么我们我们何时再见” “要你做你能够做的事,当见的时候见。” 钱多宝不满足于这个虚无缥缈的答案,再道“他们都叫你唐申,可我觉得你还是当年的柯靖闻。下次见面,你能否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无可奉告。”唐申说罢,与男子对视一眼。男子了然,抓过钱多宝肩膀,轻功一纵,两人踪影全无。 唐申重新阖上窗户,最后将衣着收拾一番确认伪装无误,往屋外走去。适才那人是唐素生,本来作为天琊堂堂主的他不该搀和进唐申与唐宛凝暗中定下的计划,毕竟计划尚处于尝试阶段,能否成功唐申自己也没有把握。但稍微一想,唐申不难猜透唐宛凝的心思。 天琊堂中是从任期退下来的各位前辈,纵使是天琊堂堂主也没有权利代表堂中每个人没错。不过唐素生自身就是一大助力,若能够将唐素生拉入自己的阵营,唐宛凝与唐绍策暗地里的交锋无疑会占上风。可让唐素生选择阵营并非容易的事,唐素生见过的风浪太多,唐宛凝和唐邵策之间的矛盾在他看来都是晚辈的打闹,只要不关系到唐家堡的存亡,全与他无相干。 而此次唐素生会参与他们的计划,原因有三。一唐宛凝身为堡主的命令。二计划成功会给整个唐家堡带来好处。三唐申是唐素生为数不多感到满意的后辈,至少比唐甲唐末徽要满意。三个理由集中起来,令唐素生心中天平产生了些微倾斜,而偏袒有了开始,毫无疑问会越演越烈 唐申一边思考一边走,不会儿到了前厅。此时钱府中非从本家的仆役都发了银两遣了出去,留下来的恰好十二人。他们手里臂里都挽了包袱,把一切收拾妥当,正聚在一起说话,脸上全是气愤难当。 “发生什么事情了”唐申给易容成若水的唐酉打了个眼色,唐酉立刻凑上前为他解释。 “往日里头父母双亡,怎么说这守孝三年是应该的吧方才柳家大小姐上门来找茬哩,话里话外竟然全是斥骂钱家推脱婚事不守信用。我生平头一回见这样蛮不讲理的女子,自己长成这模样、风评甚差,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罢,我们今日就要离开,无所谓她再说什么。既然已经收拾好,那么离开就是了。”唐申随口应了声,转身与管事谈起了话,说的无疑是关于路上行程安排。 唐酉见唐申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表情略松,一溜烟晃到唐戌和唐卯身边,小声道“师兄没有深究,否则我真不知道我那点道行能在师兄面前撑多久” 唐戌小幅度拍着胸口“幸好幸好,实乃天不亡我啊” 唐卯不住摇头“现在侥幸,何不当初就别动手呢师兄说过少惹麻烦,唐戌你就忍那柳大小姐一忍又何妨” “我就是看不过她趾高气昂高人一等的样子,何况那个时候我不动手,唐酉岂不是被那女人硬要回去了再说了,我下点儿小毒罢了,以她那头脑哪里可能想出来是谁动的手”唐戌不服气争辩。 唐酉想起差点被柳大小姐拖走的惊险场景,心有余悸道“这回我可同意唐戌的做法,我可不想跟那大小姐回去。” 唐卯无奈“你们唉,唐戌你下得是什么毒不伤及性命吧” “当然不会,她平白无故死了对我们没好处,我没这么傻。”唐戌笑的狡黠,“这毒没什么特别的,以前咱们闲来无事还相互下过来玩。作用无非是让她好好地减减肥,修身养性罢。喂喂,你们两个可不要把这事告诉师兄,破坏我在他眼里的印象啊” “知道啦” 眉飞色舞之际,那头传来唐申的唤声“若水,你们在讨论什么是时候出发了。” 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大声回答“知道啦,少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肆叁.行去处上 适逢薄雨,山岚弥漫,虽是正午,也叫人左右看不真切,恍若堕入幻境。林间一家简陋茶铺,兴许是因为下雨,其中人声鼎沸、座无虚席,清茶与食物的气味混合着飘出老远。 忽见被朦胧烟雨笼罩的道路尽头出现一抹红,渐渐地能够看清两个头戴斗笠的人牵着一匹白马走在林间小道上,漫步于细雨之中。这两人一着白衣、一着红衣,不多时便把马拴在路旁、步入茶棚。 雨水从他们帽沿滴落,滴在地上,没入泥土。白衣人自滚金边的广袖中伸出手,把头上斗笠摘下,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他约摸三十来岁,已经过了浮躁和的锋芒毕露的年纪,岁月很好地在他身上沉淀却又不留痕迹,正是风华正茂。他嘴角含笑,眼带包容,尚未言语便叫人觉得如沐春风,惹红了茶馆中许多女子的脸。 白衣人抬手轻轻拭去溅在身上的雨滴,环视茶馆一周,目露无奈,侧脸对身畔红衣人道“这该如何是好绵雨淋多了伤身,但茶馆中已没有座位,可要待雨停了再走” “自是等的,那雨把我衣服给淋湿了,黏糊糊怪烦人的。”红衣人开口,众人方得知她是女子。也无怪乎他们分辨不出,因为红衣人拢了一裘披风,把身子挡了严实。 红衣人将斗笠拿下,一瞬间双眼内流转的眸光就把所有窥视她的男性的魂勾住。筷子与茶杯跌落的声音此起彼伏,红衣人笑的花枝乱颠,昂首勾住白衣人的手臂,骄傲宛如孔雀。她艳若桃李的容颜不沾半点俗媚,一眸一笑皆糅杂着让人讨厌不起来的高贵,就像此人本该如此。 茶棚里有男子起身冲红衣女子招呼“小娘子何不过来坐坐,顺便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胡乱叫些什么,莫要脏了我的耳朵。”红衣女子漫不经心地瞥一眼说话的人,哼了声,转而对白衣人道,“这天气忽然就给下起雨来,早知道该乘马车,现在就不用躲在这小小茶棚里啦” 白衣人面上满是宠溺,连连应是“娘子说的极对,都是我的错,不该贪恋沿路风景” “臭安尚,说什么呢”红衣人跺脚,伸手去拧白衣人腰侧,“提议看风景的人明明是我,你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娘子息怒,为夫怎敢呢”白衣人看似连连求饶,唇边笑意则说明这不过是夫妻之间的嬉闹。 从两人的对话里得知他们是夫妻,先前开口邀请的人讪讪坐下,心底却不得不道声好一对男俊女俏的神仙侠侣。 尽管如此,席中仍有一女子站起,福身道“两位若不嫌弃,我家公子请两位过来一坐。” 红衣人扭头望去,见那女子唇红齿白模样秀丽,心里多了几分喜欢。再看女子身畔几人皆眉清目秀,生生把简陋的茶棚提升了好几个档次,便扯着白衣人到其中入座,笑道“怎会嫌弃,正愁腿酸,很是感谢呢。” 白衣人只消一眼就看出,坐在两名婢女两名护卫包围之中的锦衣少年,就是他们的少爷,于是抱拳感谢“在下安尚,这位是鄙人娘子玟儿,多谢几位。” 邀请两人入座的,正是“钱多宝”一行。 “出门在外,能帮则帮罢了,两位不必多礼。”钱多宝拱手回应,对安尚一一介绍身旁的人,末了吩咐薛洛衣给安尚二人倒茶。 安尚观碗中茶汤碧绿,香味扑鼻而来,轻抿一口鲜爽生津、回味悠长,便道“小小茶摊断没有这等上好的洞庭碧螺春,想必是钱公子自备。观公子谈吐衣着,带着一干仆从,当是大家子弟。公子实与在下一名旧友长相相似,恕在下冒昧一问,公子从何而来,往哪里去当然,若是不方便回答,就当在下从未问过。” “没有不方便回答。我们从蜀中来,往雁塔而去。”钱多宝道,“不知两位又是去往何处” “真巧,我们亦是往雁塔去。正所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间何处不相逢。” 钱多宝微微一笑“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安尚挑了眉,随意瞥过外头雨景,又道“岚烟袅袅棚外雨。” 钱多宝抬手一指安尚面前茶碗“茶香靡靡碗中春。” “几壶寂寞几时醉。”安尚似乎来了兴趣,再出上联。 “半寸哀思半世愁。”钱多宝对答如流。 “哈哈,好好,不想公子对作对子也颇有建树,我们再来。”安尚略一思索,道,“明月凉薄醉挑灯,薄醉挑灯初看剑。” 依旧是不到数息,钱多宝就回答“初看剑时花如靥,时花如靥明月凉。” 若水洛衣几人不晓得这两人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对起了对子,但见钱多宝丝毫不落下风,忙不迭叫起好来。 眼见的安尚意犹未尽,他的娘子玟儿捻起一块绿豆糕塞住他的嘴,埋怨道“臭安尚,你这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好,老是见着读书人就要揪着人家对对子对个不停,不知道人家插不上话不高兴吗” “娘子大人教训的是,为夫不敢了。”安尚听罢玟儿的埋怨立马住了嘴,低头一看,自家娘子像个小松鼠一样两腮鼓鼓,竟然已经把人家放在桌上的糕点全数啃完了,一时好气又好笑,忙对钱多宝道歉,“抱歉,钱公子。我娘子就这个习惯,见到甜食就停不下来嘴巴这样吧,这些糕点值多少钱,在下把钱全数还给公子” “不过一些自制的糕点罢,阁下太客气了。君子之交,何须计较这点不值一提之事。贵夫人若喜欢,我让洛衣再那些来就是。”钱多宝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眼中清明地打量玟儿面容,发出一声喟叹,“贵夫人想必不是中原人吧” 玟儿眨眼,在安尚开口前道“小公子怎晓得这么些年,我以为我的中原话已经很好啦” “夫人误会了,并非口音问题,只是夫人容貌比之中原女子稍有不同。” “哦那是不如呢,还是更美呢”玟儿不理会安尚连连抛来适可而止的眼神,兴趣盎然地问。 钱多宝敛了目,声音没有前兆地柔和下来“夫人之姿,仅无绝有。” 玟儿“咯咯”笑起来,毕竟身为女子,谁不希望被称赞美貌又因钱多宝言语诚恳,玟儿更是心花怒放,开口道“玟儿甚是欢喜小公子,这该如何是好” “好喇,莫闹,再这样我可要吃醋了。”安尚搂过笑倒在他怀里的玟儿,与钱多宝说道,“虽是萍水相逢,偏生知己之感。若钱公子不嫌弃,我欲与公子同行前去雁塔拜访旧友,又虚长公子些年岁,你可叫我一声安大哥。” “安大哥。”钱多宝从善如流,显然对安尚存有好感。 “贤弟。”安尚一口应下,分毫不觉得两个相识没有多久的人互称兄弟有什么不妥,继而作不经意道,“却说贤弟方才对的诗,里头夹带了些许愁思。否则何以自剑中窥见花如靥,又要叹花是终将逝去的时花,花败以后明月凉呢莫不是公子在牵挂什么人” “安大哥多虑了,不过应景,随口道来而已。”钱多宝稍微解释,并未深言,“安大哥,时间不早,这薄雨恐怕要下上一整天,不如我们就此出发” “如此甚好,听贤弟的。”安尚听钱多宝顾左右而言他,并不点破。这个男人似乎天生有一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自信,这种自信让他每一个眼神都带着运筹帷幄,恁的意气风发。 既已说好,众人也不啰嗦,收拾收拾就顶着细雨继续上路。因钱多宝一行不可谓不携家带口,十来个人马车就赶了好几辆,于是钱多宝便邀请玟儿坐上女眷专属的马车。这位看似贵夫人的玟儿夫人也没有因身边都是婢女而厌弃,反倒不久就同她们聊了起来,安尚则御马护在女眷马车旁,一副二十四孝好丈夫的模样。 此番向东北十数里,便是钱家本家所在雁塔。钱多宝一众马车碾着星光停在钱府朱门前,安尚仍旧紧紧跟在他们身周。被贴身侍婢若水从梦境中唤醒的钱多宝钱少爷见状,未免有些疑惑,下了马车便对同样下马的安尚询问道“不知安大哥可有安排,所识故人在何处” 安尚哈哈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猜想的果然没错,茶棚中听贤弟自称钱多宝,我便觉得你可能与我之故友有不浅的关系。” “安大哥此言是” 安尚负手往钱府大门一指“雁塔钱府家主,钱有金。” 不等钱多宝反应过来,安尚便挽着玟儿上前敲响了钱府大门。几下叩门声落,钱府门内传来一阵骚动,大门很快打开,急急忙忙迎面走来好几个神色焦急的人,他们衣衫整洁,不似自梦中被惊醒慌忙而至,反似等待已久。这门一开,门外站的人还没看清,领头的中年人嘴里就唤起来“可是宝儿贤侄” 话音一落,他们才看清门前站的男女,当场一滞“这是您、您怎么来了” “怪我不好,此番携妻子拜访匆忙,没来得及递拜帖。”安尚拱手道歉,“逢雨路遇一位小公子,志同道合又觉面善,便结伴而行。今见钱府灯火通明,有金兄深夜未眠,想必等的就是这位小公子吧” “哪里哪里,以你我的交情,安兄上门拜访,有金高兴还来不及。”客套完毕,钱有金下意识放眼望去,果真看到台阶之下停了好几辆马车,有一锦衣少年拢着防尘御寒的斗篷,立于两名婢女、两名护卫的包围中,容貌因为夜色模糊不清。 钱有金不由上前两步,低唤“宝儿” 锦衣少年在四人的簇拥下慢慢走近钱府大门,面容也逐渐被门口灯笼发出的暖光照亮眉目清秀,尽管眼底的疲惫掩不住,仍绽出暖阳般安抚人心的笑容“大伯,是宝儿。” 看着这与自家弟弟年青时候有一半相似的脸,想起现实,钱有金悲从中来,几乎潸然泪下,却强撑着微笑“多年未见,宝儿已经长成一个翩翩少年啦还不快来见过你爷爷、伯娘和堂哥堂弟” 钱多宝踏上台阶,对钱有金身旁注视他的人一一打招呼。 钱有金的父亲也就是钱多宝的爷爷钱莫言是个喜怒不形于色、不怒自威的角色,看着这个年幼时为大局不得不离开家乡,现在又因父母双亡不得不离开熟悉地方的孩子用兀自坚强的眼神与自己对视,心里不自觉就软了一半。钱多宝的伯娘钱萧氏更是如此,拉过钱多宝的手连连轻拍,未语泪先流。 钱多宝见一时气氛凄凉,轻叹着温声安慰钱萧氏“伯娘怎的看着宝儿蓦地就掉起眼泪来啦,莫不是宝儿长得不如人意,叫伯娘伤了心这可不好,宝儿错啦,得赶紧去寻面巾遮起来才是。” 钱萧氏听着钱多宝逗趣的话,眼泪掉的正欢,又十分想笑,好一会才调整过来,道“哪里的事,宝儿模样同小时候一般的讨喜,跟财弟也是也是极像的可怜现在” 钱多宝忙接口“伯娘同宝儿小时候那样年轻貌美,没有多大变化呢。宝儿可是想极了伯娘亲手做的臊子面呢。” 钱家三个长辈一听,随即想到钱多宝初丧父母加以一路风尘仆仆,怕是吃不好睡不好,心疼之余,快快把人往府里带,当然他们没有忘记吩咐管事安排钱多宝带来的下人,以及对安尚夫妻致歉照顾不周还请自便。安尚表示他们亲人重逢重要,不必在意他,带着玟儿在钱有金安排的仆人带领下到客房休息,把时间留给几人。 相对钱家长辈的热情,钱多宝两个堂哥可谓非常冷淡,随口一声招呼看也不看钱多宝就回房歇息去,让钱萧氏很是尴尬,不住对钱多宝解释“宝儿啊,荃儿和禄儿只是累了,别想太多。” 钱多宝摇头“让大家等到夜半,宝儿心中已甚是愧疚,怎会再作他想爷爷、大伯、伯娘也该早些回去歇息了,不必为宝儿操心,宝儿省的怎么做。再者,爹娘发生那样的事情,我们大家都不想,万万别为这些无力挽回的事情太伤心了,否则爹娘在天上,怕也不会开心的。” 一段坚强又贴心的话把钱萧氏说的眼眶微红,钱莫言抚须大叹,钱有金无言摇头。 最后还是钱莫言轻轻拍了拍钱多宝肩膀,打破沉默“今天到此为止吧,宝儿几日长途跋涉,现在想必极累,我们别再打搅他,让他好好休息才是正事。” “父亲说的是,早几日我就命人把东厢里里外外收拾好了,宝儿立刻可以住进去。”钱萧氏应道,牵起钱多宝的手,“来,宝儿,伯娘领你到东厢去。” 钱有金紧接其后说“宝儿,房里若是缺了什么或是你想安置什么,尽管同大伯提,知道吗明日我们爷孙、叔侄再好好谈一谈。” “宝儿晓得了。爷爷、大伯、伯娘晚安。”钱多宝颔首,道晚安后领着四个贴身仆从紧跟钱萧氏脚步走。 东厢顾名思义就在钱府东侧,钱府本家比在蜀中的分支要大上两倍,从正门走去东厢花了盏茶时间。路上钱萧氏为钱多宝说明了钱府大概布局北厢是书房以及钱莫言住所,西厢是钱有金夫妻住所,南厢是客房。这东厢十年前原是钱有财夫妇住所,钱有财携妻子离开后空了一段时间,后来让钱多荃两兄弟居住。钱有财夫妇遇难,钱多宝回来后,钱有金便又把钱多荃两兄弟迁回西厢,东厢收拾好让钱多宝居住。 钱萧氏这么一说,钱多宝便明白为何钱多荃两人在时隔多年的见面中会给他脸色看。钱萧氏对此感到羞愧难当,不住对着钱多宝埋怨他两个堂兄不学无术,当不得钱多宝半点好。钱多宝晓得那只是钱萧氏恨铁不成钢,连连表示自己并不在意,毕竟多年未见,疏远在所难免。 钱萧氏听钱多宝所言,越发觉得他懂事又体贴,心里也越发怜惜这个后辈。忆起往昔种种兄亲弟恭,就是到了东厢门口,还是捂着钱多宝的手不舍得松开,千言万语化成一句“宝儿,欢迎回家。” 钱多宝轻声应着,如那东厢周边种着的大片君子兰般,温雅,谦和。叫人万万猜想不到,他们领进来的到底是多年未见的侄子 还是夺命的黑白无常。 唐申目送钱萧氏离去,返身往屋内走。他身边憋了一天的三人得以松口气,唐戌首先嬉笑着开口“师兄师兄,钱家人的名字怎可这般有趣。有财、有金、多荃、多禄、多宝,忒是珠光宝气哈哈。” 唐酉不甘示弱“我嘛,瞧钱有金夫人那模样,只恨不得师兄演出来的钱多宝是她儿子来着。还有钱有金把自家儿子撵出去,将东厢空出来,看来他与钱有财倒算兄弟情深。幸好时隔多年,钱多宝没有回过本家,否则这样要瞒过去有点悬。” 唐卯习惯性等另外两人说完后再发表意见,且自从那日以后,他说话明显有了一定自主建议“我觉得,这个安尚有问题。从他的气息看,他的武功不弱,而且他与师兄说话的时候,看似无意,实则句句刺探。” “须得小心此人,他绝不简单。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当是钱有财身边黑衣人真正的主人。在茶棚中他看似一时兴起与我对对,其实际上是怀疑我们并非真正的钱多宝,曾从某人口中得知钱多宝习文,故在文学中试探于我。后来见我对答无阻,他大概又怀疑我们是某武林世家或者朝廷的人,再以回体诗诱我说出身份。”唐申挥手让跟随在他身后的人把门窗检查一遍,看看有无机关或者密道,一边娓娓道来,“不论是朝廷还是武林世家,都不可能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没有处世经验的寻常人做冒名顶替的事情。所以即使是有一定文采的人,忽被要求对诗,也会不自觉抒发胸臆。再者对诗本要求行文前后情感一致,安尚所出的诗中,醉与剑二字,乍一看豪情待发,其实暗藏玄机。” 唐卯若有所悟“就是说,安尚特以醉、剑二字试探师兄,若是不寻常书生,对出来的诗自有一番豪情,他也就由此得知有问题这个人打出现就很奇怪,如今进了钱府,怕是要处处与我们作对,我们得时时提防啊。幸好师兄发觉的早,随口几句打发了他,否则” 随口几句唐申在心底摇头。安尚对诗来得突然,他又不是什么才子,一息中想明白其中深意已是极限,再要拐个九曲十八弯作首同心意完全相违背的诗,哪里可能。 唐戌哼道“瞧他人模狗样,肚子里这样多弯弯道道,还占师兄便宜让师兄喊他大哥依我看,大叔还差不多。” “看他文绉绉的就胃疼,他娘子倒是性子直爽。”唐酉回忆一路玟儿与其他婢女打成一片,“玟儿玟儿,这绝对不是真名,很难说安尚不也是化名,这样就没办法调查他们的背景。” 唐申再道“安尚此人不容易对付,未到万不得已,莫要动他,以免露出马脚。当然他要有心阻挠我们,亦不需顾忌。他的表现完美,仍掩不住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章 肆肆.行去处中 唐申到钱府不过几日,就感觉不论走到哪里都有视线时时刻刻窥视着自己,心中暗道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安尚不但是黑衣人的统领,更是钱有财曾经提及的“那位大人”。这些日子以来时刻面对安尚有意无意似是而非的各种试探,唐申对此人越发忌讳,除了找了个时机瞒过安尚派来监视的人偷偷告诫同门不要轻举妄动,其他时间都把真正意图藏得好好的,做一个知书达理的孝顺孩儿。 唐家弟子想要刻意讨好谁,向来都是无往不利像某人曾经把某教的某圣子勾搭的为之殉情不提,唐申取得钱府长辈疼爱的同时,唐酉三人亦从各方面逐渐渗透进钱家获取了不少信息。 江湖人只道唐家堡中人杀人投毒手段狠辣,往往一遇上涉及下毒的无头公案就推到唐家堡身上,哪里晓得那些赫赫有名广为人知的人伦命案才是唐家堡所为唐家人不大在意所谓名节,听别人在后头胡乱扣黑锅嚼舌根多了也会烦,好脾气的弟子会想方法证明清白不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虽然没有哪个唐家弟子不是杀人凶手,脾气不好的直接管杀不管埋。这种事发生的多了,唐家人亦正亦邪的名头越发响亮。 基于各种思量,唐申给唐宛凝传的信里说的只与他们的计划相关,没有提及他听来的消息以及众多延伸开来的想法。唐申绝对不相信唐宛凝以唐家堡主之名接下朝廷任务时,她会没有联想到朝廷在利用他们这一层面,否则唐宛凝哪里有资格坐在堡主的位置上 反之亦然,虽然唐宛凝什么都没有告诉他,可再来一次若他还看不透其中曲折,他也没有资格当唐宛凝的徒弟。说到底,唐申作为“当事人”不过恰好知道的多一些,联系“前世”遭遇而看的远一些。当然事关未来的更深的想法他不可能与唐宛凝共享,唐宛凝彻底压过唐邵策对他没有好处,过度展现心机对他更没有好处。 番外到此为止,唐申模仿钱多宝外在的一番温润君子做派,招来两个“堂兄弟”的针对,并不叫人感觉出奇。毕竟“钱多宝”刚一入门就“占据”了他们原本住的地方,而后又因“父母双亡”“抢走”了府中长辈的大部分关注,自然令这两个被父母宠大的富家子弟心生不悦,认为“钱多宝”无比碍眼,遇见了就要指桑骂槐一顿才痛快。 唐申什么心性,从头到尾摆着无可奈何的笑脸,不痛不痒的模样倒把两人气个半死,顺带让过路的便宜爷爷心生赞赏,当着两兄弟的面对着“钱多宝”好一通安慰和赞许。说的无非是让“钱多宝”好好读书考个举人状元,他再花钱拉点儿关系让“钱多宝”当官,千万别因为两个不成器的“堂兄弟”说的那点话伤了心,他自会护着他等等。 多荃多禄两兄弟听罢,对这个倒插一杠的堂弟更加不满,越是不满越是找茬越是被便宜爷爷叱喝,唐申在旁不可谓不乐见其成。偏那两兄弟是一根筋的,每每找茬都被逮住也不去想想到底是什么原因,空叫外人讨了好。 钱有金身为钱家长子,妻妾双全,他除却两个儿子,还有三个年龄相仿的女儿,此前钱萧氏早把府中说得出名号的人都叫来草草同唐申介绍过。与两兄弟不同,三个“堂妹”待唐申很是友好,瞧见唐申都是笑脸迎人,茶点汤水不要钱地端到唐申面前,嘴巴里宝堂哥长宝堂哥短的。用唐戌的话来讲,就是瞧着她们殷勤的样子就知道没安好心。 接下来这几日据说铺里头忙,便宜爷爷和便宜大伯甚少见人影,大多时候都是由钱萧氏带着唐申说些家长里短或者往日旧事。唐申知道这所谓的“忙”一定有其深意,奈何安尚一直没有离开,他担心他的作为会让安尚产生更多的怀疑然后插手进其中,所以把计划押后暂且耗下去。他不信在这个关键时刻,安尚身为幕后能够放着其他合作者不管,单单盯着钱家。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今日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夜半练功导致睡眠不足的人慢条斯理地从午睡中睁眼,自软榻中坐起后不得已锤了锤僵硬的腰背。前世唐邵策的打压令唐申时常奔走在任务中,房梁屋顶是常客、棺材坟地都睡过,不知不觉间高床软枕他却不习惯了。 正在大脑放空之际,若水敲过门后匆匆进屋,开口就道“少爷,萧夫人娘家兄弟上门拜访,叫您到堂里走一趟呢。” “嗯。”唐申站起,让若水替他穿衣,似乎没有睡醒,衣服穿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的忽然有人上门” 若水想了想“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只是萧家来了好几个小姐,说着许久不见姨母,来看看罢了。” “喔,如此。”碍于有人窥视,唐申与同门师弟的对话通常都言简意赅,以免叫有心人察觉不对。 “主仆”二人收拾整齐离开东厢,还没有兜入正堂就远远见着好些面生的女子在庭院里头说话。唐申为避嫌,带着若水准备从另一处走过去,不想刚回头又见仍旧一身艳丽红衣的玟儿百般聊赖地在花圃中乱晃。 玟儿身为江湖中人,没有闺阁儿女那么多规矩,瞥见了“钱多宝”便运起轻功飘到他面前,笑嘻嘻道“小宝少爷,整日呆在院里忒无聊啦,随姐姐去街上逛逛如何” 唐申对玟儿的自来熟很是习惯,他甚至发现玟儿对类似其夫君那般的温润型男子有着与生俱来的好感,自然而然摆出无往不利的笑容“玟儿夫人为何一人在此,若想到府外一游,安大哥定然奉陪才是。” 玟儿撅起嘴“呿,他忙去啦,人家才不要傻坐在房间里看他。真是的,早知道提前跟他出来不能四处去玩,我还不如跟如意妹儿一起呢小宝少爷儿,你就从了姐姐罢,姐带你去锄强扶弱吃香喝辣” “玟儿夫人,这样不妥。”唐申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全当自己没有听到玟儿提及的“如意妹儿”。玟儿所言包含的信息太多,他抓不准她到底是随口一说还是经人授意,故干脆不作回答。 “有什么不妥嘛你们读书人真是的,总是这个不妥那个不妥,肚子里一堆弯弯道道,不晓得想的是什么。”玟儿哼道,放眼一看,发现唐申身院聚了不少女子,两眼一亮,“唷,哪里来的这么多妹妹,小宝少爷快随我去看看。” 玟儿说完,伸手抓住唐申手腕。唐申尽职地扮演一个不懂武功的书生,“挣扎”几下感觉挣不开,只能无奈跟随玟儿脚步。 却说那群女子本在相互打闹逗趣、折花吟诗,唐申先前避的快,没有让她们察觉他的出现。玟儿此番大大方方走近,她们便静了下来,目光一下子就落到全场唯一一个男子的身上。 唐申作歉意状“各位姑娘,在下并非有意打搅” “好妹妹们,怎的先前不曾见过你们你们从哪里来,随姐姐聊聊天可好”玟儿开口把话截了去,让姑娘们的视线转移到自己身上,而且毫不掩饰自己打量的她们目光。可惜这五六个姑娘最佳不过中等姿色,让她十分失望,转而对唐申小声道“怎的都是这般姿色,忒是无趣喇我听说此地最有名的青楼叫娴雅阁,小宝少爷就陪姐姐去玩玩嘛” 若水一时间没有缓过来,被自己呛得咳嗽连连。唐申内里岿然不懂,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尴尬,同样小声回答“这玟儿夫人” “好啦,又是不妥嘛,你跟夫君一样都无趣死了。”玟儿嫌弃罢,再言笑晏晏问,“小宝少爷你瞧着,这里头哪个最漂亮啊” 唐家堡多是俊男美女,唐申自身不在意外貌、对美丑的区分更是十分模糊,于是顺玟儿的意抬眸扫一眼,“真诚”道“自然是玟儿夫人。” 玟儿满意了,不闹唐申了,转而用眼波去勾对面几个姑娘“好妹妹,快说说你们都打哪里来,莫不是钱府贵客” 闺阁女儿哪里见过玟儿这般风流人物,一个两个红了面颊,还是其中较为年长的女子福身应道“姊妹们都是随父亲到钱府拜访,当不得贵客二字。” 该女子两眼飞快往唐申面上一瞥,垂头“想必姐姐身后那位,就是姨母以及父亲同我们提到的宝表哥吧” “唉,眨眼就多了这么多好妹妹。”玟儿不满道,“我就只有两个妹儿,家里头全是些难以入目的糙汉子,小宝少爷真叫姐姐羡慕。” “玟儿夫人莫要笑话我了,我与爹娘居蜀中多年未归,对家中旁的亲戚干系的记忆模糊的不能再模糊了。” 说也奇怪,那头的姑娘们一听面前男子的身份,蓦地热络起来,一迭声道“无妨的无妨的,现在认识也不差” 她们卯足了劲地想要介绍自己,勉强维持着大家小姐风范,眼里的热切别说唐申,连玟儿都瞒不住。恰是此时,钱萧氏与一男一女走来,瞧着他们热闹的模样,乐呵道“我就说宝儿为何这么久还没有过来,原来是在这儿。宝儿啊,与你的表妹们相处的可还好来来,见过你萧舅舅和萧舅母。” 唐申神色自如,脸上没有半点不耐,对钱萧氏以及她身边的一男一女道“让伯母久等是宝儿的错,不过路遇玟儿夫人,后来又见诸位表妹在此,聊了两句耽误了片刻。宝儿这里见过萧舅舅、萧舅母。” 萧氏夫妇还未为“钱多宝”的彬彬有礼感叹,转眼瞅着玟儿翩鸿之姿,被那流转的眼波一勾,竟然生生失了神。 钱萧氏生怕冒犯了玟儿,忙道歉“适才没有瞧见安夫人,胞弟有冒犯之处我替他道歉,还请见谅。” 玟儿掩唇娇笑不止“啊呀,我就是凑个热闹,你们继续是了,不必管我。” 萧家舅舅自知失礼,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掩去尴尬“多宝啊,许久不见可还记得舅舅、舅母想你周岁宴的时候我们还参加过,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啊。如何,蜀中回来后过的习惯吗” 这十分明显是没有几分诚意的、套近乎的话,唐申信口作答“伯母待我极好,没有不习惯的地方,牢舅舅、舅母忧心了。” “都是自己家的孩子,哪能说是忧心呢。”萧家舅母笑的和蔼,“这不,做舅母的担心你离了蜀中认识的朋友会感寂寞,这次特地带了你的表妹们来。你们年龄相仿才有共同话题嘛,大家一起多聊聊,要是聊得开,你伯母为你做主留她们几天。” 若水在旁边听得不是滋味,心道这萧家舅母顺着杆子爬倒是厉害,一口气把话都说完了,“钱多宝”还不只能应是可知若真的担忧“钱多宝”会寂寞,为何明知他是读书人,不叫同族弟子陪伴他,单单叫些没见过世面的闺阁女儿到他面前来同一群表妹呆在一块有什么好聊的,谈情说爱那钱有金和钱萧氏打的什么算盘,“钱多宝”回归多日,单把他拘在府里头,母系亲戚一个没给见,半点不提请先生或者上私塾的事情,究竟想要做什么 若水看了眼唐申,忍住询问的冲动,暗笑自己自从跟着唐申师兄就变得越来越懒得动脑袋。不过他看得出来,钱有金和钱萧氏都是真心疼“钱多宝”,好吃好喝伺候着日日嘘寒问暖,所以更显得某些行径十分怪异。莫不是因为最近时局动荡,要避开生人以防其他势力的渗透顶着若水皮相的唐酉觉得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待若水思索完毕,唐申已经做足对长辈该有的谦虚模样,三言两语让萧家夫妇以及众表妹对“钱多宝”此人十分满意,萧家舅舅更是大手一揽,要同“钱多宝”促膝长谈增进舅甥情感。 玟儿在旁听的津津有味,但一见萧家舅舅要把唐申带走,她的脸立马拉了下来,拂开萧家舅舅的手“小宝少爷可是要同我一并到外头逛逛的,我没有允许你带走他” 她忽然来这么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钱萧氏不得不赔着笑脸“安夫人若觉得呆在府里闷得慌,我命人伴您到府外游览可好您看,宝儿难得与亲戚和同龄人交谈” 玟儿却是半点情面不留给钱萧氏“呿一个二个争着介绍自己,好像急着嫁出去,有什么好谈的。你是准备忤逆我吗” 钱萧氏面色不渝,强忍不悦好声好气道“安夫人,您听我解释” “夫人。”忽一黑色锦衣之人快步走到玟儿身边,径直打断钱萧氏的话,“夫人,老爷请您回去,说是从豫章回来的弟兄给您带了灯芯糕。” “哦好的,我这就回去。”适才柳眉倒竖的人一下子笑逐颜开,把争吵的事情抛之脑后,喜滋滋地往南厢客房走。 黑色锦衣人脚步稍顿,转而对唐申说“钱公子,老爷请您酉时四刻于城西湘悦楼吃顿便饭,不知是否赏脸” 此话虽对着唐申说,锦衣人眼睛看的是钱萧氏。钱萧氏忙不迭回答“安大人所邀哪敢不从,是吧宝儿” “伯母说的是。”唐申颔首,“劳阁下回复安大哥,多宝必定准时赴约。” 锦衣人抱拳“老爷还有一句话带给公子。弟兄们在豫章遇到了几名身手不凡的江湖侠士,老爷今夜亦会请他们于席中一聚,彼此认识认识,还望公子莫要计较。” 唐申眸色一沉,面上作顺从状“安大哥的朋友,想必都是不凡之士。安大哥愿意推荐我认识,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计较” “如此甚好,在下现在便回去回复老爷。钱公子,留步。”锦衣人说罢,转身离去。 锦衣人似乎话中有话,若水心觉不妥,下意识把目光投到唐申身上。唐申不动声色,只看似随意地拢了拢广袖,冲若水比了个隐秘的手势。若水即刻反应过来,这下怕是出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章 肆伍.行去处下 城西湘悦楼天字雅间,唐申携薛洛衣准时赴宴,前头引路的人为他们推门,丝竹管乐声顿时涌入耳中。大雁塔寺身为天子脚下一方名寺,湘悦楼又身为雁塔百年老字号,其中装潢看似简朴实则精致大气,并非寻常饭馆可比。哪怕是用作门面的木材,都是上好的檀木,开阖间可闻淡淡的宁神香气。 两人拨开珊瑚门帘,拐过绘着碧水青山的屏风,便见堂中央有五名舞伎臂挽飘带随乐起舞。安尚与玟儿坐于主榻,面前案上摆着美酒佳肴,两边侧榻皆无人坐,除却一队伶人,左右亦无护卫身影。当然只是表面上的。 安尚笑容可掬地招呼唐申坐下,客套话不多说,迎面就是一句“贤弟啊,我明日就要启程离开雁塔,今日约贤弟出来,就算是为兄向你道别了。” 唐申作惊讶状“这些天都不曾闻安大哥提及此事,何以如此突然” “贤弟自从到雁塔以后便足不出户,左右亲戚也少见得有来访,必定不知。近来世道不大好,这半个月来就有许多富贵人家莫名遭人灭门,朝廷对此毫无头绪。”安尚悠悠地为自己倒了杯酒,执箸给玟儿夹了块肥美的鱼肉,“不过依我看,朝廷是在贼喊抓贼。” “安大哥慎言,朝廷之事,哪里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够妄加议论的” 安尚就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平头百姓贤弟,你我都不是平头百姓啊。” “安大哥此言何意” “贤弟是聪明人,有些事情不必点明,你我心里清楚就好。” 安尚抬手,遥遥敬了唐申一杯。唐申回敬,酒水沾唇便罢,以指拭去,不敢饮入半点。唐申动作大方,因安尚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他也不需要再掩饰自己的戒备,尽管还维持着身上君子之风,眼神已显凌厉。 安尚一如未闻,神色依旧悠然自得“我本意不在怀疑贤弟,不巧前些时候我得到了一点小道消息,后来又从几个不才的属下口中印证了消息的正确性。噢,说起来,初闻有财兄遭人毒手,我实在惊讶,于是派人调查此事。说也好笑,这等刺杀朝廷命官的惨案,竟然由我命令跟在有财兄身旁的那两名属下造成,惭愧非常。” “你是如何确认我并非钱多宝本人”唐申直截了当地询问。 “贤弟长袖善舞之极,短短几日叫钱府众长辈真诚相待。钱大夫人因此欲介绍娘家侄女与你亲上加亲,一方面以这种温和的方法吞并你父母留给你的遗产,另一方面她又真心喜欢你、打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算盘,你不动声色应对,为兄颇是欣赏。可惜一名父母双亡投奔亲戚的人,在得知自家伯母如此明显的图谋以后,还能这样冷静” “你单凭这个,就下定论” “不,顺口一提我这第三者的看法罢了。贤弟今年不过二八,想当年这个时候为兄还在先生指导下研读战国策,不及贤弟三分风采。适才提到得知有财兄遇难,我派人前去调查,回馈的信息里头近乎毫无破绽黑衣人谋害钱有财后再谋害钱有财夫人,事了分赃不均大打出手一死一伤,伤者逃跑时被钱府护卫发现,乱刀砍死。唯一的漏洞是,方相国外甥柳家大小姐不久前上吐下泻不止,柳家多番求医未果。一个游历过路的花间弟子将其治好,询问她何时开始此症状。答曰,钱家公子离去当夜。花间弟子断言,她定然是不小心得罪了蜀中唐门弟子,因为这种症状他医治过,得病者都曾言语或者行为冒犯过唐门。” “柳家大小姐”唐申想起身边三个年少气盛的师弟,心中了然。 “我手中并没有确切证据,奈何不了贤弟你。派人解决了吧,我也没有自大到认为比唐门中人更熟悉暗地里的手段。再者,贤弟才智出众,为兄难掩惜才之心,不忍下手。”安尚连连摇头叹息,把手一抬,“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若换一个时间相遇,指不定能够做真正的结拜兄弟。来人,把我们的客人请出来吧。” 另一重屏风后面,数名黑衣人押着三个人走出。他们脸上沾了灰,双眼被蒙住,双手遭反绑,身上衣物脏乱且都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安尚道“唐门不愧其鬼神莫测之名,若非豫章是霹雳堂的据地,雷总舵主有所察觉、发现的及时,豫章一处的人家就要遭毒手了。我们费了点心思把人从雷舵主手中要走,请了过来。” 唐申扫了眼三人,以指轻扣桌案“安大哥不是爱吃力不讨好的人,你想要什么” 安尚故作苦恼状“我想要什么贤弟这么问,该是清楚了我的身份和计划。我不想同唐门交恶,毕竟你们也是受人所雇,但计划被打乱的感觉十分不好唉,罢了罢了,几家小小的旁支,舍弃了又何妨,反正到了这个时候,太多的枝节容易惹人注目。” “为兄与玟儿都甚是欢喜贤弟,卖个人情给你无伤大雅。不过唾手可得的东西不会叫人珍惜,贤弟还需稍微努力。”安尚转而对堂中歌伎道,“好了,跳舞的都下去罢,此舞编的甚是乏味,不及我娘子半点风采,叫我贤弟看的都要睡过去了。” 安尚再次看向唐申,微微一笑“贤弟,今日便叫你嫂子献舞一曲,你可看好了。” “啊呀,终于到我了么,恰好饭后消食。”玟儿掩着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她换了身白色高腰襦裙,裙上绣满绯色红莲,她一手揽着宽大的裙摆,一手从胸口系带处抽出一柄乌柄折扇,“小宝少爷儿你可要看好啦,许多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看到姐姐的扇舞呢。” “”唐申没有回话,只把坐改为单膝点地,双手探入袖中。薛洛衣低头不语,小步退至房门处的屏风边缘。 歌伎退罢,玟儿昂首步入堂中,以握扇的手虚指奏乐的伶人“昭君出塞这般悲怆哀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曲儿就不要啦,来一首十面埋伏” 伶人们诺诺应是,乐声骤停,片刻再起。 玟儿勾唇,手中裙摆一扬,折扇“啪”地一声打开,踮脚旋身,长裙随着她的动作飞旋而起。她生的无疑是极美的,朱唇琼鼻瓜子脸,统统是恰到好处,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但若仅仅是如此,也不过是寻常的貌美,能够在那百晓生口中的江湖美人榜上排个名次,当不得天下无双。那“极”字,“极”在她一双顾盼生辉的凤眼,不论喜怒嗔痴,皆令人沉沦不可自拔,深深凝视他人的时候,能够叫人忘了呼吸。 折扇在她手中忽开忽阖,伴着琵琶模拟的鼓声以及号角声,她时而抬腕垂首,时而玉袖飞扬,双足辗转翻飞之间,动作行云流水、身似游龙。她的舞不同于寻常舞伎那般柔美,折扇挥舞的力度刚柔并济,甚至带着 杀气 层层叠叠的裙袂一晃,玟儿勾腿探手作仙人指路状,折扇展开,在她如玉的手掌中飞转成旋。唐申早有准备,立刻就地侧翻,扇风凝成的利刃从他眼前划过,将他身后屏风一分为二。 凝气为刃 他先前分明不曾在玟儿身上感受到半点内力,因此认为她是寻常练家子,为了不引人怀疑还任她探过自己脉门。没有想到她竟然已经过了内力外放、抵达返璞归真的境界他听说玟儿不过三十来岁,十年粗通、二十年收发自如的内力外放不提,返璞归真通常是一甲子才可达到的境界 这个人是功法所致还是曾有奇遇 玟儿轻笑,足尖发力一个空翻,两道气刃脱手而出。唐申勾住矮桌踢向玟儿,左手快速将绑在右臂内侧的匕首抽出,另一只手撑地伏下身,紧紧盯着玟儿的动作。玟儿落地以后立即劈腿下腰,避开被气刃截断却因惯性冲她飞来的矮桌碎片,然后拔身而起。长裙因她的旋转像花一样绽开,她把掌中折扇合拢,一记饿鹰擒兔朝唐申击去。 她的攻击确实似苍鹰般凶悍凌厉,可惜唐申并非兔子,不可能毫无反抗之力。折扇临面,与生俱来的战斗天赋令唐申把注意力落在玟儿执扇的手上,随后目光为之一凝,他立刻放弃往左右躲避的打算,屈膝跃起。就在他跃起的同时,玟儿唰的一声把折扇展开,刃风迸出,一连封死他左右前后四方退路 唐申在房梁上借力,踩着激昂的琵琶声落地,回身掷出两支银针。玟儿去势不减,飞身拥住屋中圆柱,柔软的身段像蛇一样盘在柱子上,蓦一侧脸,银光自她脸颊划过。玟儿回头看了眼钉入墙中的银针,下意识摸了摸脸,当下美目含嗔。她正欲抽身再战,却感觉不知何处传来牵制力,低头一瞧,原来是第二枚银针钉住了她的裙摆。 玟儿倒也不恼,抬手抖落银针,似假还真地埋怨道“小宝少爷不对,现在该改口叫唐家小哥啦。姐姐还是比较欢喜那个温文尔雅的小宝少爷呢,至少他会怜香惜玉,不似唐家小哥你这样凶巴巴的,还把人家漂亮裙子给弄坏了。” 回应她的是数发暗器。玟儿瘪瘪嘴,玉足在柱子上一蹬,拎起裙摆一兜,将“小东西”通通扫落。乌发与广袖飞扬,十字髻上玛瑙芙蓉梳篦衬得美人愈发如玉,奈何巧笑兮然之间,来势汹汹“认知这么久,还不知道唐家小哥相貌。如此便来让姐姐扒了拿碍事的,好好瞧个清楚” 内力修为差距太大,唐申只能在玟儿转、甩、拧、圆一套绵绵不绝的扇法中连连躲避。而玟儿手中那通体漆黑但是泛着金光的扇,以唐申在栖羽堂数年的目光来看,定是极为稀有的乌金锻造而成,不是普通的折扇。唐申自身气力本就不足,稍微想象都能得知硬接的下场会是如何,唯有暂时避其锋芒,钻着空子回击。 对玟儿来说,唐申身法之快与灵敏,着实叫她吃了一惊。要知道她十分善舞,柔韧的身体使她在招式上近乎没有限制,配以扇法,不论多么刁钻的角度都能攻击到。可与唐申对打,她有种永远无法命中的憋屈感,看着他下腰倒翻的流畅程度,总让她怀疑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女儿身。否则一个大男人这么做,腰早就折了好几次了吧 一攻一守战况胶着,玟儿舞出的气刃将屋中各式摆设打的七零八落。安尚独酌自乐,丝毫不受影响,直到一曲十面埋伏弹罢,他方抽出桌边摆着的布包扔向玟儿,朗声道“寸长寸强,寸短寸险;刚柔相克,力降十会。娘子,接刀” 玟儿虚晃一招,倒行几步弃扇接刀,扯开布包随手一扔,掏出一把刀身与刀柄同长的来,嘴里对战战兢兢的伶人们喝道“来,再奏一曲霸王卸甲” 她双手倒执抵于后肩,向前跨步,压下重心“百招之内,定叫我这把镇孑刀染血” 出鞘嗡鸣那刻,唐申便感到了刀锋上的戾气,心神一震,前所未有的专注起来。玟儿上步撩刀,转身反劈,一招一式皆大开大合、摧金裂石,其中气势并非一日两日可以练成未想区区女子,会以一把作为本命武器,将女儿家的柔美和的铁马金戈之息糅杂在一起,当得一句不让须眉 面对玟儿滴水不漏、虎虎生风的刀法,唐申不断后退,连格挡都没有办法做到,手中匕首全然没有用武之地。眼见的就要退无可退,他的眸色一沉,翻身一个燕回旋转至玟儿身后,紧接着半点不敢停顿立刻点地倒飞,同时把再无用处的两把匕首掷出。 玟儿信手挥刀挡下这两道不值一提的攻击,正奇怪唐申为何连武器都扔掉了,忽见他甩手,一枚珍珠大小的银星飞来。玟儿反射性侧刀就挡,孰知那银星居然在半道改变方向,直直奔向她颈侧一刹那间,武者的直觉迫使她低头侧翻,与此同时烛火乍然熄灭、曲罢弦断、惊叫骤起、血气弥漫、坐于案后的安尚拍案而起脚掌触地之后,她低头一看落在地上的青丝,回手一摸短了一截的长发,后背发凉,竟有死里逃生之感 玟儿看向身旁五步开外的梨木烛台被拦腰截断,十步开外弹奏琵琶的伶人抱着断了头的琵琶惊恐地在地上缩成一团。 玟儿重新将目光放回唐申身上,喃喃开口“这是” 唐申二度甩手、拧身,静寂下来的屋中但听数声金属相击的脆响,打斗先前钉在四处的飞镖猛地一震。玟儿心头一跳,忙将竖于身前小心防备。怎料这一击针对的不是玟儿,待她醒悟过来,挟持三名易容过的唐家弟子的黑衣人已经全部身中飞刀。 血从手中渗出、自平举的腕间滴落,一部分浸湿衣袖滴滴答答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一部分凝成线顺着指尖向黑衣人方向滑去。借助血迹,玟儿这才看明白,分明是有数根线状物件从唐申袖中伸出,一直连接到倒地的黑衣人胸口上的飞镖上 唐申五指微屈,往回招手,丝线带着飞刀重回他指缝,手上的血亦流的更欢了。 安尚抚掌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唐门的暗器果然厉害,如此吹毛断发、劚玉如泥的利器,叫人万万意料不到。可惜未免有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吧” 安尚顿了顿,似乎明白了什么“噢,我差点忘了,贤弟如今还是钱多宝,伪装状态下实力大概只能发挥八成或者更少” “厉害是厉害,可要想再同我打,怕你这只手即使给废了去,也只有三分胜算。”玟儿嗔着,眼睛一转道,“罢啦,唐门独步天下靠的是毒和暗器,硬是叫人正面迎敌不是拿自己长处比人家短处吗再说我们年纪和内力都远超人家,我习的刀法又克制短兵,还擒了人家同门,这样下去简直就像欺负小孩,怪没意思的。” “娘子说的是。”安尚撩起衣摆坐下,抬手对唐申做了个请的手势,“死在贤弟手下是他们的荣幸,你把人带走吧。放心,我只用特殊手法封了他们五感和丹田,你按一按他们人中就会醒过来,内力再过一刻钟也会恢复。说起来,带着这么多人,再回去钱家似乎不妥。这样,贤弟不会介意这湘悦楼忽然走水,火势甚猛,钱家多宝公子葬身火海吧” 此话表面听起来处处为人着想,实则暗藏霸道,强硬命人按照他的安排去做。两人言语温和,仍改变不了他们拿别人的以命相搏当做玩笑的事实,光是这点便足以让大部分江湖中人恼羞成怒,宁可玉石俱焚都要维持尊严。 唐申不在这大部分人之中,所以他仅仅微微眯了眯眼默认下来,然后收起武器。薛洛衣小碎步走到他身边,奉上被他抛到一旁的匕首,早有准备地拿出止血散,撕了巾帕为他包扎手上伤口。 玟儿路过两人,将几乎全部嵌入柱子内的折扇拔出,塞入胸口,留琉璃扇坠垂在襟前。她手中挑起地上布包,把利刃回鞘,轻挽罗裙,回首又是那个无害的绝世红颜“对了,至今还没有与唐家小哥互通姓名呢。姐姐大名完颜玟,小哥儿你呢” “唐申。”年方二八的少年回答。 “唐申,唐申”安尚重复数遍,“是十二地支的申,还是上承天命、添示化神的申” “尚,是礼尚往来的尚,还是尚得天下的尚” “贤弟口齿果真伶俐。”安尚失笑,同样避而不答。 薛洛衣给唐申包扎完,转而为直直定在地上像柱子一样的三人解穴。三人被摁过人中,恢复意识,兀自挣开绳索,扒下蒙眼的布。他们看看坐于主榻饮酒作乐的男女、看看惊慌失措的伶人、看看面前不远处站着的少年,有些茫然。 还是其中一个女子认出少年身份“唐申。” “唐申”另外两人轻呼,眼里满满都是疑惑。 “走。”唐申待薛洛衣退回他身边,也不看三人,径直走出房门。三人对视一眼,迈着有些僵硬的步伐跟上。 他们前脚走出房间,后脚听房中人拍手“来来,最后一首潇湘云水,我们放个烟花,向他们道别。” 五人离开饭馆,为避他人眼光,闪身拐入小巷。身影刚刚湮入黑暗,眼看左右无外人,三人中的女子抬掌便朝唐申后背拍去唐申早有所料,返身接下这轻飘飘的一掌。 “大师姐”另外两人被女子此举吓了一跳,忙伸手拦住她阻止她再出一掌。要知道唐家门规有定,杀害同门者可是要被处以极刑 女子感到自己浑身无力,内劲亦提不起来,怒斥推开挡在她与唐申之间的人“让开此等背叛师门、私通外敌之人,你们为何要护他” 两人一愣“大师姐,你在说什么” 女子冷哼“我们那日明明被霹雳堂中人所擒,半路遭黑衣人劫道押到此处,那一副伪君子模样的人点了我们的穴叫我们失去意识,再度醒来之后他与伪君子相谈甚欢,临走前还送他一曲,我说的可对” “对是对极,可这不能证明唐申师兄通敌吧唐申师兄不该是这样的人。” 女子把手一指“因为他伪装的好那伪君子武功之高,你们不是也感受到了唐申有何才能从他手里全身而退,分明就是他与那伪君子达成了什么交易这不是背叛师门私通外敌是什么” “大师姐此言差矣。” 小巷那头走来几个作唐家弟子打扮的人,分明是没有跟从唐申赴宴的唐卯、唐酉、唐戌三人。开口的是唐卯,他首先将臂上包袱摘给唐申,接着对女子抱拳“本该说见过大师姐,可听大师姐一席话,我不得已非替师兄争上一争。” “你” “一如大师姐所言,那伪君子武功高,唐申师兄并非敌手。如此,他既然有把握留下唐申师兄,又为何要把他放走不仅如此,还让他带走大师姐你们呢” “我适才说了,他们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交易” “大师姐这可过于强词夺理。若唐申师兄真的与其有交易,为何冒着被你们发现的风险把你们救出来直接杀人灭口来的不是更加干脆吗” 女子语塞,蓦一甩袖“好好好,伶牙俐齿你,你是谁的弟子” 唐卯对答“不过寻常二代弟子,师姐自然不会留意。我是唐卯,唐末宿、星宿的宿。” 唐酉低头哼道“同门多年,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不愧是眼高于顶的大师姐。不过我想能把全堡人的名字一一准确叫出来的,也独有唐申师兄一个罢。” 唐戌则十分尴尬,以笑掩住唐酉的嘀咕,瞅到唐申的手后轻呼一声扯开话题“唐申师兄,你受伤了” 唐申嗯了一声,不敷衍、亦不以此为荣“小伤。” 就像这因为没来得及佩戴特制的手套,而导致手上被锋利的银线割出的细细密密、可见白骨的伤痕不值一提。 惯是不值一提的。唐申擅人心,最擅从许多别人轻易不会去注意的地方、一点儿一点儿侵蚀人心。让人偶然一看,倍觉感动,于是便觉他是好的、接着是好的不能再好,他是对的、接着是对的不能再对,不知不觉心甘情愿全心全力为他作打算。 这是大师姐唐甲学不来,也永远学不会的。可笑的是,居然没有人发现,比起唐宛凝,唐申更像唐邵策。 喧哗声起,从小巷往来的方向看去,可以见红光点亮了半边夜空,湘悦楼陷入烈焰之中。想必不久之后,“钱家三公子”就要在火中葬身了吧。 他们都没有说话,因为不必深思都知道是谁人所为。想起造成这一切的男子,甚至能够幻想出他嘴角挂着的自在闲适的笑,心中为之一寒。 唐家人不畏杀,但不嗜杀。他们的心狠手辣只用来对付敌人,离开了任务,他们也是会哭会笑会感动的普通人。他们接下委托以后能够屠尽千人连眼都不眨,但委托之外的每一个生命,他们都给予尊重。没有人会比杀手更清楚生命的平等所在,眼睁睁看着它们消逝,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称之为猎人的慈悲。 “策划了这么久,全是因这个人的干扰,通通没来得及实施。今日之辱,来日定全数奉还。”唐卯忽然道,毫不闪避地对上唐申投来的目光。 唐申深深看了唐卯一眼,抬腿就走,却默认了唐卯跟在他右后方三步外,一直安静呆在角落的薛洛衣依旧保持沉默是金。其他人见状,下意识跟随他的脚步。唐甲走在最后,双手紧握成拳,用力之大,指节泛白。 凡世间大多事情,别人的认同和反驳,往往比自己认同和反驳要来的有力,所以唐申很少开口反驳。是与非、对与错,站在无辜者的位置上就能常胜不衰、屹立不倒。唐卯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愿意站在“对”的一面,做那个为唐申反驳的人。 唐卯是唐家难得的聪明人之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章 肆陆.故人来上 西安,太史局。 身着玄青长袍的男子在走廊之中疾行,路遇之人纷纷为他躬身让道,动作整齐,一派习以为常的模样。男子疾行至锦鲤湖前,顺着千层台阶登上观星台,站稳后把衣摆狠狠一放,重重哼了一声。 观星台上星官闻声看去,当即放下手头工作,对男子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男子不耐烦地连连挥手“行了行了,不必多礼。小五在哪里” 其中一人回答“禀太子,五皇子在悉月阁,殿下可要命人把五皇子请过来” “不必了,本殿过去便好。”男子说罢,抬脚就走,留众星官面面相觑,片刻后颇是感慨。 “殿下怕是又被二皇子气到了,来找五皇子大人吐苦水了吧” “可不是二皇子两天前就四处发请帖为门下客卿大摆筵席,听说今日早朝还把请帖发到了太子殿下手中。看殿下衣着,明显刚从二皇子府上过来,九成九是被气了。”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二皇子天性桀骜不驯,自从圣上龙体抱恙前命他掌了兵部,他就越发霸道横行起来。虽不说众目睽睽之下顶撞太子,话里头带刺已经是常事啦” “圣上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就这样由着二皇子壮大不管吗我在御史台的老朋友同我说,最近朝廷里头的风向都变了,不少人争相向二皇子示好” “不过要让我说句实在话,太子这么一个爱民如子的好人,哪点比不过二皇子二皇子任职前那点纵容手下欺男霸女的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 “朝廷风向如何,都同我们没关系。说白了,咱太史局一穷二白,谁会想来拉拢我们莫不是五皇子到咱们这里来,我们过的还是一根青菜一碗汤、一块猪皮一碗饭的日子呢。” “老兄说的是。这话又说回来,要论得宠,圣上最宠的还是五皇子。到太史局任官虽然得不到多少实权,相反却也是最清闲最安全,不会受党派之争牵连。圣上为保护五皇子,下了一番苦心啊” “对极、对极” 观星台往东北方向走一炷香就是悉月阁。悉月阁比观星台还要高上数尺,是西安城中最高的建筑,北面朝堂,放眼眺望可以将整个西安城收入眼中,乃当今圣上当年为了讨贤德贵妃水氏欢喜所筑。登顶看,平台周围是数不尽盛开的牡丹,几只仙鹤嬉戏于其间,翠鸟栖息于其上。正北方有飞檐亭,花枝顺着柱子盘到檐顶,垂落朵朵紫色小花。夜风徐徐吹来,檐下风铃脆响,古琴声悠悠,仿若人间仙境。 可知,地是羊脂白玉的地,亭是金丝楠木作檐,不论牡丹还是各种栩栩如生的飞禽,全部由名匠用价值连城的宝石雕刻。当今圣上当年究竟有多喜爱贤德贵妃,从这不惜倾尽国库建造悉月阁只为换美人回眸一笑,可见一斑。贤德贵妃水氏仙逝以后,圣上下命封闭悉月阁,皇后以及另一位得宠的贵妃苏氏多次讨要,圣上都没有松口。直到贤德贵妃水氏的孩儿、也就是当今五皇子长大成人,才再度解封,悉数赠与他,为此还叱喝过出言相阻的皇后与苏贵妃善妒。 太子连城端华提着衣摆扑哧扑哧爬完最后一层阶梯,顾不得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抬手对着飞檐亭下迎风弹琴的白衣男子就是一句“小五,快住手放过那架琴罢” 五皇子连城飒放在琴弦上的双手一顿,从榻上站起,转身迎向连城端华,面上含笑“皇兄你来了听了我这一曲,可是觉得我又大有进步” 连城端华扶着膝盖连连摆手,好容易把气喘顺了,才道“确实、确实大有进步。昨日还是弹棉花,今日就能叫人听得气血翻涌。小五,为兄估计你再弹下去,哪日能够效仿卧龙先生于墙头一曲击退三军,为兄都不觉得奇怪。不过人家卧龙先生弹的是空城计,你弹的是夺命曲。” 连城飒听得哈哈大笑“皇兄果然是皇兄,也不知道安慰一下弟弟,说的话一点儿也不中听。看来皇兄你啊,果然不是我的伯乐。” “能欣赏小五你的乐曲的人,必定不是凡人。你皇兄我自诩五感正常,实在当不起小五你的伯乐啊。”连城端华连连摇头,“小五你还是放弃吧,父王的寿宴你只要送一幅字画,父王就十分高兴,甚至能够多吃两碗饭了。像献曲献舞这种深奥的事情,往日都是老三做,你就不必代劳了。” “这怎么能行呢,每年都是一样,太没有诚意。”连城飒抚掌轻走几步,“要不这样,既然古琴来不及练好,我就拿我习了多年的笛子” “别这个千万不能”连城端华连忙在连城飒下这种恐怖的决定之前将其打断。莫看连城飒气质出众,白衣飘飘恍若谪仙,他的乐感糟糕到一定令人发指的程度。要说他的琴声让人听了胸闷气短,那么他的笛声简直如魔音灌耳连城端华身为连城飒兄长,不可谓不深受荼毒。 “唉,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皇兄你实在挑剔。”连城飒埋怨道,与连城端华并肩走入飞檐亭坐下,“皇兄此次前来,不会仅仅是为批判我的琴声吧听闻二皇兄大肆宴请城中官员,莫不是在他们面前又笑里藏刀令皇兄你难堪了” “小五猜的一点没错。本来他笑里藏刀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我都听习惯了,可他这次竟然当众多番数落我座下客卿,嘲讽他们处处比不得他的门下他嘲讽我便罢,毕竟他的性子就是这样,我忍忍便过去了。何以得饶人处不饶人,拿座下客卿去比人非物品,怎能拿来相比较呢”连城端华竖眉拍案,“我不过说了他一句,他就勃然大怒。这等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脾气,以后要怎么与一干大臣相处、怎么服众” 连城飒清咳一声“皇兄,注意风度,自从出使江南回来,你说话越来越粗鄙了” 连城端华不甚在意“两兄弟私底下说话计较什么,话糙理不糙就是。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么大的人了,也不动脑子想一想父皇把他安排到兵部的用意。父皇虽说身体不如从前好了,可不至于看不透他那点小心思他要是勤勤恳恳在兵部做事,不说挣不挣军功,过个一两年父皇也定然会指他个富庶的地方做郡王。可现在,他这不是逼着父皇唉,我说的话他不听,父皇的试探我现在还能勉强帮他挡掉,日子长了,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小五,父皇素来说你是我们之间最聪明、口才最好的,你说该怎么办” 连城飒笑笑“二哥正值意气风发之际,苏贵妃的劝都听不入耳,何况是你我我又是个说不上话的,任着清闲的职位,仗着父皇宠爱不至于被怠慢罢了,哪里有什么办法。二哥素来瞧不起我,我若去说,还不被他撵出去” “哈哈,这倒不会。他若敢撵你,父皇哪里能饶得了他。就像小时候,咱们哪个没因为想要带坏你而被父皇罚抄书过整整五百遍啊那时候最痛苦的莫过于二弟啦,从来没有好好练过字,被父皇罚着抄了五百遍又五百遍。” “现在回想,二皇兄就是那个时候怨上我的吧。” “我记得那时候贤德贵妃还好好的,温声细语劝父皇便宜作罢,笑起来就像天上仙子一样。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莫名其妙没了呢小五,这么多年,你就真的没想过调查真相吗只要你开口,为兄义不容辞。” “不牢皇兄费心,事情都过去了,追究谁都没办法让母妃活过来,有什么意思呢” 连城端华还想说什么,忽听一个尖细的声音不断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连城端华摸了摸鼻子,无奈道“好了,催我回府的人来了,我该回去听家里一群女人唇枪舌战了。天色不早,小五早些回宫歇息,别明日早朝又听人禀报你受寒着凉。还有,千万等我走远了你再继续弹琴啊,千万记住” 待连城飒与他道了别,连城端华方起身离开,便走便不忘大声回应喊他的人“别叫啦叫这么大声是在叫魂么,本殿还没死呢” “哎哟我的太子爷啊,您还是快些回去罢。家里几位主子闹起来了,小的们都、都不知道怎么做唷” 连城飒目送连城端华离开,待再听不到谈话声后才坐回古琴前,伸手拨弦“皇兄说我的琴声难以入耳,我以为不然。至少还有这么一个人愿意听我弹琴,你说是不对此知音,我定是十分欢迎的,何不现身与我见上一面,彼此认识认识” 放眼望去,悉月阁上并无第二个人。原本和煦的微风忽然呼啸起来,檐下风铃悦耳脆响变得嘈杂,亭中四角镂空灯柱中放着的夜明珠发出幽幽冷光,曲不成调的刺耳琴声为此情此景更添诡异。 连城飒浑然不惧,依旧拨弄着琴弦。只是紧紧盯着十步外、悉月阁边缘处栏杆的双眼,出卖了他的紧张。 一只手慢慢从平台之下伸出,搭在栏杆上。连城飒拨弦手指不自觉一抖,琴弦立断,琴声即止。要知道悉月台足足有三百尺之高,底下是深九尺的锦鲤池,左右建筑都没有其三分之一高,除了走观星台这条路,根本没有其他方法可以上来。换言之,悉月阁之外就是三百尺高的虚空 风向骤转,连城飒随意用发带松松垮垮束着的头发被吹起,全数刮到他脸上。他下意识闭眼去挡,再睁眼,视野中蓦然多出了一个本来没有的人影 那人站在亭外一只单脚立地、低头作饮水状的白鹤背上,即使夜风凛冽,他岿然不动。夜黑,空中没有半点星光,夜明珠的光芒不足以照清楚这个人的模样,所以连城飒只看到了一个依稀的轮廓,以及其尖锐的手指。 再眨眼,视线一暗,一只手伸到他面前,突如其来的惊吓令他忍不住往后仰,由跪坐变为跌坐。不过这回连城飒倒是能看清来人模样了他一裘藏蓝劲装,戴面具,身姿挺拔,腰后和腰侧都挂着兵器,看起来并非善类。 就在连城飒暗自猜测此人来者不善时,这人伸到他面前的手慢慢张开,露出掌中握着的发带。连城飒看了眼肩头披散的发,后知后觉发带被风吹走了。 这算是示好吗连城飒想道,犹豫片刻,伸手去拿发带,试探性地问“我还以为是” “鬼”那人接道,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更出乎连城飒意料的是,他把发带归还后的第一个动作是将脸上面具摘下,露出真实面貌。 鬓如刀裁,眉如墨涂,眼如深潭。他就像一幅埋没多年的名画里的人物,细细琢磨之下方知什么叫做空前绝后,待他从单薄纸张中走出来以后,从此再没有人能够临摹出哪怕半分风骨。但,此如诗如画若说指他俊美到虚幻,不如说他像画中人一般,不论面上是哭是笑,眼里都带着洞悉尘世的无情。 “你想问我是谁,为何而来,有何目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径直在连城飒面前坐下,随手把琴案和琴放回原位,以指一拨。 同样是不成调的琴音,从他指下、或者说从他指上护甲下流淌出来,就从靡靡之音变成兵戈交击之声。 他抬眼,看不出深浅的眸映出夜明珠幽冷的光“卜上一卦,自然知晓。” 连城飒攥发带的手一紧“母妃娘亲死后,我发誓不再动占星卜术。明人不说暗话,你若想告诉我,我听着。不想说,我亦可当作不知道。” 那冷清至极的人却难得皱了眉,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故意说给连城飒听“没有以前通透了,到底还年轻。” 被一个年纪至少比自己小十岁的人说年轻,连城飒有种微妙的尴尬感。毕竟若他有孩子,年龄和面前少年相比不会差多少。当然,前提是他有 那人看出连城飒的心不在焉,再敲琴弦“我不喜欢别人在我说话时走神。” “抱歉”连城飒回过神,伸手按了按头侧,重新审视面前人,“我观阁下一身打扮,必是江湖中人。某与人相交甚少、不曾与人结仇,便想阁下不是为取我性命而来,我说的可对” 那人摆手“你不必试探我,我对你并无恶意。” 顿了顿,又问道“你,不准备用卜术” 连城飒反问“阁下从哪里得知某曾习卜术” 那人沉吟不答,连城飒隐隐感觉自己的回答可能泄露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这种被人掌握了自己企图永远掩盖、不再提起的秘密的感觉,非常不好。连城飒一点都不相信所谓的“并无恶意”,因为这个世上知道他会卜术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应该只有四个。 下一秒,连城飒脱口而出“你是父皇的人” 那人抬了抬眼皮“为何不认为我是応空大师的人” 连城飒放在膝上的手立刻攥紧了,脸色难看“你连応空大师都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似乎是连城飒的如临大敌让那人倍感无趣,他侧脸去看亭檐下的风铃,好久才道“美则美矣,毫无生气。两个月前我去了苗疆,那处有遍野山花、清澈流水,阳光略暖。傍晚时候云霞蔽天,半边橘红、半边紫蓝。有歌声嘹亮,由远及近,我不甚明白词意,以为民风如此。却有人对我解释,苗家儿郎素会对欢喜的人歌唱” 说到这里,他垂下眼帘,露出一个笑容。情之所至,这一笑十分自然,并不说有多么美好多么震撼,只因此他整个人都变得真实起来。令人有些错愕,又感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恍然大悟原来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你该庆幸老天终归待你不薄,即使我的计划里没有这项,还是让我遇到他。所以那日你与他交谈,言语中多次暗示他轻生,我便不再与你计较。” 那人轻声说着,像是怕惊醒什么,余音眨眼就被风铃的吟哦冲散。他从地上站起,一手握住连城飒肩膀,弯下腰凑到其耳边“我并非正人君子,生平最恶他人要挟我,有仇、必报。但你放心,我承了你这样大的一份情,绝对会还你。” 那人唇齿开阖间有温热气体喷洒在颈间,令连城飒心头一颤。在旁人看来无比的时刻,连城飒却浑身僵硬、冷汗淋漓。他有种错觉,靠在他脸侧的不是人,而是一只随时都会择人而食的大型野兽。而这只野兽,正裂开充满利齿的巨吻,眼含讥讽地戏弄爪下猎物。 “你莫害怕,我近来心情不好,若是吓着你,我道歉。我说的话你听不懂,没有关系。你只需记着,你爱着的那个人,我会把她带到你身旁。不仅仅如此,这精致的牢笼,我亦会为你打开。” 说罢,他松开手,向后倒退走出凉亭。连城飒浑身一震,伸手欲抓此人手臂,奈何以一厘之差落空,放声追问“你是何人” “故人。” 他戴上面具,转身的同时反手抽出挂在后腰的兵器,运起轻功掠出。他一脚踏在平台边缘的栏杆上借力跃起,手里长条形兵器展开,化出双翼,带着他消失在夜空中。 “故人”连城飒喃喃重复,手掌覆上襟前挂着的佛珠,眉头紧紧皱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章 肆柒.故人来中 收了机关风筝,唐申无声地落在客栈房顶屋脊,然后倒身一个后空翻,抓着屋檐剪边从半敞的窗户翻入屋内。 单膝点地的瞬间,唐申贴着地面就是一个扫堂腿,紧接着右手击地借力跃起,左手如乌龙出洞直奔房中不请自来之人的脖子。不速之客堪堪避开唐申踢来的腿,就被他一把扣住喉咙压在桌上。可受制后此人非但半点不慌,反而还笑出了声,伸手去拿唐申脸上面具“唐申,是我” “唐戊”听着熟悉的嗓音,唐申松开压制,任唐末嫣拿下他的面具才后退两步拉开距离,“怎么不点灯。” 唐末嫣另一只手拎着因刚才打斗而跌出桌面的油灯里面的灯油半点没有洒出来,递给唐申“我偷跑出来的,怕引人注意。” 唐申引火折子点灯,暖色火光顿时将房间照亮。唐末嫣倚在桌旁,手肘撑着桌面,腕间金镯玉镯成对,云锦长裙迤逦拖地,正仰着不属于她的脸看他,果然是偷跑出来的。 “邵祁师叔说你前些日子就到西安来,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呢”唐末嫣习惯性朝唐申鼓了鼓腮帮子,“上次整整半个月没有你的消息,快把我吓死了后来又匆忙接了任务出去,没和你碰上面。我听说同你一块儿的几位师叔都被霹雳堂的人杀害,你也被抓住了,他们有没有对你怎样有没有严刑逼供、有没有把你关起来几天几夜不给吃喝” 不等唐申回答,她就愤愤拍桌“堡主也是的,干嘛把你调去那么危险的地方。现在又不是危急时刻,哪有派栖羽堂弟子去做任务的道理。” 唐申摇了摇头,背过身踱步“我亦是她的徒弟,为她分忧解难实属应当。上次任务失败劳数位师叔舍命掩护,已然十分愧疚。” 唐末嫣忙跟上前“不是你的错,唐甲那自命不凡的家伙这次做赣章的任务不也失败了霹雳堂和我们斗了这么多年,我们很多手段他们都了解。再说了,生死由命,当得了唐家人,早有觉悟。” 却分毫不觉得适才因为担心某人,甚至犯大不敬埋怨堡主的行为,跟她口中“生死由命”相去甚远。 “堡主既然有让你出任务的想法,当初就该让你和我们一起。”唐末嫣对着唐申背影道,“我不是说堡主单独教导不好,我只是有点想不明白。” 唐申脚步停顿,将手扣在蟠纹窗棂上“唐戊,有些事情不与你说,是为了你好。邵泽师叔如此,唐壬亦是如此。” “师傅也就罢了,同糖饼儿什么关系那家伙傻乎乎的,恨不得一天到晚都把自己拴在末影裤腰带上,前几天还眼泪汪汪同我诉苦说想他哥。”唐末嫣撇嘴,美目一转,笑着往唐申身旁凑,“那你呢,你不与我说,也是为了我好” 唐申不着痕迹地避开“唐甲去找过你了。” 唐末嫣大方承认“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没错,她早晨潜入孙家找我,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我本不想理她,可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你受伤了” “我看看。”她把手伸到唐申面前。 唐申没动“小伤。” “给我看看。”唐末嫣瞪眼,又把手往前递了递。 唐末嫣的眼神坚定,唐申只得摘下手套把手摊开给她看。只见那浑然不似习武之人该有的白皙手掌上布满纵横交错、细如发丝的疤痕,有一些呈暗红色,显然是刚留下不久。 唐末嫣把细眉拧成疙瘩,握住那比自己大上几号,但因手功练到一定程度而显柔若无骨的手“怎么又弄伤了当初你练这门暗器的时候我就不认同,你这样下去,总有天把手都割断。” 唐申抽回手“师傅将它传予我,我自当不叫它在我手里失了锋芒。我并非不自量力之人,此次出手是因为遇到了一个棘手的人物。” 唐末嫣见他“依旧不听劝”,无可奈何,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什么人物,能让我们唐申说棘手” “此人不简单,我没有百分百把握确定他的身份。他如今正在当朝二皇子连城咏春幕内做客卿,连城咏春近来大肆设宴请客,便是为他。” 谈及正事,唐末嫣收了心里那点绮念,正色“我与糖人儿和邵祁师叔在孙家潜伏大半个月,加以外门弟子不时的消息,将西安大概情况整理了一遍。” “首先,当今皇帝连城靖有四子四女太子连城端华,二皇子连城咏春,三皇子早夭,四公主连城诗烟,五皇子连城飒,六公主连城沐铃,七公主连城颂枝。太子执掌检察院,二皇子礼拜兵部,四公主远嫁吐蕃,五皇子在太史局任了一个清闲的星官,六公主和亲回纥,七公主刚刚及笄,至今没有传出任何和亲的风向。” “朝堂上分三党一是以相国方朝阳、刑部尚书上官柒杀、礼部尚书李儒、吏部尚书曲东振、辅国大将军萧允等一干老臣为首的皇党;二是以皇后、太子连城端华、门下侍中郎黄奕以及新晋文官为首的;三是以贵妃苏心然、二皇子连城咏春、兵部尚书木元端、骠骑大将军苏和以及新晋武官为首的二皇子党。” “近来皇帝身体不适,有传言旧疾复发可能命不久矣,所以二皇子党分外活跃,屡屡与太子一党发生冲突。连城咏春骁骑善战,但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且为人自大脾气暴躁,多番放纵手下恶劣行为,故民间对太子即位的呼声高。太子虽为人贤德、性情平和,但手中势力不足以对抗掌控了半数兵权的苏氏一族,处处受压制。” 唐末嫣停顿片刻,突然想起什么“唐申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一身翩翩公子打扮,身边跟着一个戴面纱的红衣女子” “正是,你见过他们” “你说连城咏春的客卿的时候,我便觉得脑子里灵光一闪。连城咏春开始四处发请帖时候,这一男一女曾上门来找过孙家家主,那老头子对他们可殷勤,我便留心看了几眼,后来再没有见过。”唐末嫣说道,“他们应该妨碍不了我们,反正我跟糖人儿的部署快要完成了,再加一把劲,那老头子的长子就要忍受不住他的宠妾灭妻。唐申,等任务完成了我们就一块走吧,西安总给我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我来此处另有任务,还要耽误些日子。”唐申拒绝道,“不过,我需要你帮个忙。” “什么” “孙家的账本。把它拿出来,交给师傅。” 唐末嫣疑惑地歪了歪头“这是堡主的吩咐” “是,本来需我亲自去拿。你们既然已经在孙家,应当比我来的便利。” “好吧,我晓得了。”唐末嫣耸肩,掩唇打了个呵欠,“那么不同你说,我出来有一段时间得回去了,改天再来找你。” “晚安。” 两人道别,唐末嫣披上黑色斗篷,从窗户窜了出去,几个起落消失在远方。 唐申目送唐末嫣离开,随后从衣柜的暗格里拿出备好的文房四宝,研墨提笔思虑起来。 如今唐酉唐戌二人留在雁塔善后,伪造证据,等待时机控诉钱有金夫妇因贪图同胞弟弟遗产,谋害侄子。那日积极往“钱多宝”身边凑的姑娘,将成为有力的证据之一。 而唐卯那日彼此心知肚明的投诚后,被他连同薛洛衣一并派去做一件事情。现在他可以确定唐卯的行为代表的是个人,与堡中中立派无关,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好消息堡中两方对峙的局面要是再多中立派这个不定因素,绝非好事。至于中立派是否能以他为尊,为他所用堡中除却长辈七人、平辈四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来历。这么多年从同门态度来看,唐邵策没有暗自把他的身份泄露出去。大概是认为他一个外人,无论如何都继承不了体统,造不成威胁。换言之,他要想登上那个位置,唯有将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除掉,让伪装成真。 但是由始至终,他对那个位置没有半点兴趣。 回归正题,这次任务唐宛凝给他自由行动的权利,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在试探他的忠诚,还有应变与谋略。过去这么多日,从蜀中一直到雁塔再到西安,他若还装作懵懂不知,看不透朝廷布局、不明白唐宛凝遣他到西安的用意,定在唐宛凝心里打上个纸上谈兵、难成大事的标签。 早前说过,朝廷借唐家堡的手收拾不听话的小虫子,为的是把自己从这场大规模暗杀里头撇干净。唐家杀手是厉害没错,终归还是会有因突发情况失手的时候,就像唐甲那样。再者同一时期这么多人死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感觉事有蹊跷,届时朝廷稍微透露一点消息,矛头就会直指唐家堡。唐宛凝派唐申到西安来的真正目的,如果他猜得没错,是让他想办法将唐家堡摘出去。 信的收件人将是唐邵祁。唐邵祁是唐宛凝的堂弟,同时也是亲信,一定程度上能替唐宛凝做决定。他的信内除了会写上对当下局面的看法,还会写他的计划大纲。只要唐邵祁点头,他立刻可以开始行动,不必苦苦等唐宛凝的回信,浪费时间。 唐申一边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下笔。 重来一遍,用不同的眼光去看,太多事情同以前不同,往日高不可攀的都要低入尘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越是了解得多越是去算计,越是忍不住嗤笑,越是忍不住去想。唐家人也好,皇家人也好,千方百计机关算尽,有多少人明白自己图的是什么为国、为家、为权、为爱,到头来追求的是不是真的想要得到的此刻他在算计别人,下一秒是否被别人算计 若有一日他在这场博弈中落败会是怎样的光景 唐申闭了闭眼,不再去企图构建这么一个结局。 没有想到今日去见了尘,竟会全数勾起从前的回忆,一时间“是非成败转头空”的念头萦绕于心。了尘、了尘若真能了却前尘,又何须找他来扭转定局终归也是个不甘心的凡人,放不下遗憾,渡化不了众生,倒劝着他这种人一并拿起屠刀。 唐申在心中无声嗤笑,搁下纸笔。 了尘的处境比他预测中要轻松的多。正如了尘曾经与他说的,水氏一族的人离开卜术就是普通人,对谁都没有威胁,花心思去对付纯属浪费气力。当然,这样的了尘也无法给予他帮助。 曾经的这个时候,他正与唐末嫣在孙家大宅里,挖空心思诱导孙家不受宠的大少爷弑父。任务顺利完成后不久,唐邵策的谋划便逐步浮出水面,步步紧逼唐宛凝交出手中权利直至她“病逝”,一举成为新任掌门。 唐宛凝被迫“病逝”的时候,心中想的是什么是否也认为对或者不对、值得或者不值得、固执与否、愚昧与否,由人说道,她自心安。 只可惜,这一次他不能如她所愿。 不能输的理由,一个足矣。从前他是不信命的,而今愿意深信。因为,命里有那个人存在。 纸墨干透的这段时间,唐申换了身常服,把信装好,走下楼去。 大堂之中,唯有柜台处燃了一盏油灯。那中年发福面容敦厚的掌柜翘腿坐在摇椅上,怀抱黑猫,脑袋一点一点,似乎就要进入梦乡。待唐申走近,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说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送信。”唐申把信封放在柜台上,推至掌柜面前。 掌柜瞄了一眼案上信封,摇晃着脑袋,边用蒲扇大的手掌不住为怀里黑猫顺毛,边说“客官,西安城范围内呢,这信有要送一两银子的,还有十两银子的。” 寻常人听了定要大吃一惊,要知道这一两银子就等于等于一千文钱,拿到外头去叫驿使去送能送老远呢,这里竟然只能送城内 “哦,对了。城外就要再加,您是要送哪个”掌柜眼底透出些精光来,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唐申模样,见他穿着不出众,就在他脸上悠转。说话间,那黑猫忽地甩开他的手,三两下窜到唐申肩头,抖了抖耳朵就去蹭唐申,讨好味十足。 掌柜的脸色变了,立刻坐直身。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楼上有人哈哈笑开了“掌柜的,莫瞅人家年轻就看轻别人啊,你的猫儿可都倒戈了,我看送一文钱的就得了罢” 又有女声疑惑道“莫阿叔,这是啥子意思咧” 男人回答“这是黑店的送信规矩,黑道一两,白道十两。那猫儿是黑店里头拜的神,食死人肉长大的,亲恶厌善。你瞧那猫儿的亲热劲儿,还不是来了一尊煞神” “埋埋散,咱用毒草喂蛊,中原人用死人肉喂猫,怎的还说我们是邪魔外道,真真奇嘞个怪。”女子咂舌,“哎,十两银子那该儿是多少馒头死贵死贵呢,为喃子非得在这点儿寄信” 再答“怕信被劫了去,不安全。黑店送信不问真实姓名和来处,更自有他们一套方法,虽然不保证百分百,怎么也比邮驿来的放心。” “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在里头闹不懂哩们中原人,简单点儿不好,天天勾心斗角为喃”女子摇头,钗环首饰叮当作响,“咋咯雷阿叔还没有到呐,他不是早咱好几天出发嘛,说好呢戌时六刻” 那头笑道“到了到了,听到马蹄声了吗” 众人侧耳听去,门外果然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掌柜转头看看门口,又看看面前蓦地定住不说话的少年,小心翼翼问道,“客官,您的信还送吗” “送。”唐申自袖口摸出一两银子掷到信封上,“无忌药房二掌柜,亲收。” 他刚说罢,喝停马匹的喊声便把他话语的余音覆盖。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自领头白马上翻下,大步走上台阶,嘴里道“掌柜的,烛火尚明,正门大敞,还不速来” 掌柜将信和银子揣进怀里,冲唐申抱拳一礼,接着兜出柜台,眉笑眼开走上前去“来了来了。哟,原来是雷大当家的啊,好久不见,怎么忽然到西安来啦” “龚老板别来无恙哈哈,我到西安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见那位”中年男子亲切地拍了掌柜后背几下,指着身后道,“我与我一帮兄弟还是照旧,不过你还得给后面马车里姑娘开一间上房,可别拿你那套打她们的主意啊。” “当然,与雷大当家一块儿来的,我又怎敢怠慢”掌柜应着,把人往里面领。 楼上的两人此时也走下来,显然新来的人就是他们等待已久的人。其中的女子在中年男子与掌柜说话间,不忘向身旁人提问“莫阿叔,这烛火尚明,开门迎客又有啥子特殊含义咧” “莫阿叔”耐心地解答“黑店规矩敞正门,点灯,既为开门迎客,黑白两道皆可入。敞后门,点红灯笼只准黑道进入,白灯笼只准白道进入。前后门皆紧闭,烛火全灭,则为闭门谢客,黑白通吃。” “原来是这样。”女子受教点头。 唐申不动声色垂着头,想待女子从他身旁路过再悄然离去。他肩上的黑猫似乎读懂了他的意思,舔了舔爪子揉了揉脸,跳到桌面上,优雅地踱着小步子,冲女子引颈呼唤“喵” 女子闻声扭脸,目光很快略过黑猫落到唐申身上。微弱的灯火影影绰绰照亮他的面容,晕开一片模糊不清的阴影,却掩不住给女子带来五分熟悉。 “咦喇位小哥瞧着有点儿熟悉”女子往唐申方向走了几步,“小哥儿,我们给是在哪点儿见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0章 肆捌.故人来下 蓝斓什么时候跟雷元江走一起,还来到了西安 唐申没有想到会同时遇见处于两个不同计划里的熟人,一时间心底快速推算各种回答可能导致的后果。 就在他沉默之际,门口走入一众穿着统一但看不出是哪门哪派的人,三名衣着各异的女子被簇拥在其中,最中间的那位显然对当下略带凝重的局面感到疑惑,轻声开口询问发生什么事情。而走在最后的女子抬头看了唐申一眼,接着飞快撇开视线。 不,现在是三个计划里的人。 虽素有“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之说,但忽然之间任务目标们一块儿到身边来,似乎有些凑巧的过分重点是,这个时候,“雷越”、“阿九”应该做出什么反应才符合唐申为之拟定的身份和性格 正处度量之际,中年男子、也就是雷元江忽然哈哈一笑,冲蓝斓道“蓝姑娘,中原人多,难免会觉得路人眼熟,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大事。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路上认识的几位姑娘,你们女儿家应当有更多话可以说才是。” 蓝斓虽感熟悉,但一时无法借助昏暗的烛光认出那人究竟是何方人士,便不去管这么多,转而走向雷元江。 唐申有八成把握肯定雷元江已经认出自己,至于为什么不喊住他 唐申垂着头不紧不慢走上楼,特意在门口驻步两秒,然后侧脸往后看一眼。果然不出他所料,雷元江正盯着他看,见他回头,面上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激动,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原来如此,因为不知道四处是否有其他唐家人存在,担心妄自动作会惹来麻烦,所以心有忌惮不敢表现出熟识。雷元江倒是颇为“雷越”着想。 证实想法后,唐申抬脚走入房间,阖上门,淡淡开口“为何不提前通知我。” 唐申出去后本该空无一人的房中,唐卯不知何时出现于此。他听罢唐申的问话,回答“她前日遭山贼与霹雳堂中人偶遇,快马加鞭连续赶了两天,直到入西安城才停下。我本欲抽空传消息,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不敢离得太远,所以没来得及。” 顿了顿,他接着道“因为涉及霹雳堂,我不敢靠的太近。薛洛衣暗中留下的讯息里说,这伙霹雳堂弟子的领头人,似乎是现任霹雳堂总舵主雷元江。这个人我觉得在哪里见过。” “是吗。”唐申转身将案上笔墨收拾收拾放回衣柜暗格,思虑片刻后道,“原来是他他是霹雳堂总舵主这便难怪。” 唐申没有把话说全。聪明人之间,往往不必把话说太明白。他背对着唐卯,拉上衣柜门的同时,听衣料摩擦声和轻之又轻的脚步声,想必是唐卯往前走了一步。 “师兄,有两点我一直想不明白,你能否为我解答” “问。” “第一,师兄是如何在几名师叔都被杀的情况下避过一劫第二,师兄用的什么方法混入霹雳堂的车队,把他们骗过去” 这么一问,可就不太聪明了。同样是得知了结局,唐宛凝却不会追问细节。到底是所处职位局限了视野,唐宛凝手持解药有恃无恐认定他无法更不会背叛唐家堡当然目前他也不会这么做,故只在意结局。唐卯年纪尚轻,不明白有些东西过于深究会牵扯到更为深层的事情中去,接下来逐渐身不由己。 聪明也有聪明的坏处,像是唐戌唐酉就无条件相信他,没有这么多无聊的为什么。 唐申食指虚扣柜门“当时诸位师叔在场,轮不上我开口,察觉不对时为时已晚。我年纪比之几位师叔小上一轮,他们虽心有怀疑,却未把我看做威胁。” 一番话似乎把唐卯的疑问都回答了一遍,其实实际上根本没有提及重点。比如唐申逃离那日,雷元江不是中毒身亡了吗,为什么现在还活的好好的 唐卯不再追问,想必从唐申略显意外的态度中明白了什么,把答案归咎于雷元江是霹雳堂总舵主身上。接下来便轮到唐申开口“说说这几天事情发展如何。” 唐卯道“薛洛衣至今没有展露出叛离的念头,她在明伪装成上西安访亲之人接近目标,我在暗监控目标身周暗卫。据薛洛衣回馈的信息说,目标此番到西安去,为了见一个故人。值得一提的是,与雷元江偶遇后,目标身旁的暗卫似乎收到什么消息,全数撤离。碍于我不敢与霹雳堂中人靠的太近,忧他们发现我,对此并不清楚。” “雷元江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 “雷元江没有透露,但他们架来的马车不少。”唐卯沉默了一下,“据我猜测,是准备进宫。” 唐申不置可否地嗯了声,面向唐卯“接下来的事不便牵涉你,休息一夜后可自行回钱家。” 唐卯站着没动“师兄,我能否问一问这般布局究竟为何堡主想要做什么” “何以忽然有此一问师傅行事,从来非你我可以妄自加以猜测。这种话你我说说便罢,有心人听去,指不定数落你一个不敬堡主之罪。”唐申说的恭敬,状似提醒唐卯,然而眨眼之间,眸中暗芒一闪而逝,“想必你已看出,我让你和薛洛衣追踪的目标安如意,是那个名唤安尚之人的亲人。安尚如今投奔二皇子阵营,二皇子正为他大肆设宴。” “这个安尚究竟是何人安如意看着便是大家闺秀,并不识武,安家在彭城也不过普通大户人家。” “不甚清楚,师傅正命我着手调查此事。但一个寻常大户人家万万出不了安尚这样的人物,何况还有他的妻子,完颜玟。唯一解释就是,这一切不过为掩人耳目。别忘了,他们还是钱府的贵客。” “如此末宿受教了。”唐卯垂着眼帘,似有所得,“雷元江入住此店,师兄不需趁其未发觉之前离开” “不必,明日一早我便前往任务。唐酉唐戌还需你提点着,莫做了像给任务以外的人下毒还叫有心人察觉出来的傻事。” 唐卯的神色变得有些尴尬“是是天色已晚,末宿不打搅师兄休息,明日一早便回雁塔,就此告辞。” “告辞。” 唐卯与唐申道别后,一刻也不耽误就离开。雷元江当初曾与他打过照面,即使不一定记得他的模样,他却不想去拼这点可能性。 他们这一届弟子初出茅庐没有多久,不曾与霹雳堂真正打过交道,但用头发丝想都能明白霹雳堂能与唐家堡针锋相对这么多年,对付唐家弟子必然有一套方法。连隐隐同唐甲唐末徽呈对峙之势、自堡中允许以比武排名以来从不曾落败的唐申都被逮着过,他可不认为自己会因“年纪尚小”而被放过。 更何况堡里头的前辈曾多次警示他们,本届霹雳堂总舵主不可小觑,千万别轻易招惹。据说雷元江当年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愣是安然从他们一干人的截杀下存活。当上总舵主后因多重改革、剔除了许多无所作为品行不端的弟子和其他门派的细作,在霹雳堂中声望可以说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还对门下传授了众多反唐家弟子追踪和潜伏的知识,爱管所有唐家堡参与的事情,不少堡中前辈都因此莫名其妙葬身霹雳堂之手。 说实话,唐卯一点不相信唐申做的回答。依他看来,绝对是堡主唐宛凝设了什么不欲人知的计划、交代过唐申什么,否则唐宛凝怎么可能让她唯一的亲传弟子去冒这样九死一生的险就连唐申稳稳占据“申”这个位置,纵使有夺“子”这个名号的能力却不去争取,也一定是出自唐宛凝的吩咐。 唐宛凝不愧能够誉称三代以来唐家堡心机最深的堡主,思虑之深远,完全不是他们能猜测到的。 唐申没有闲情雅致去揣摩唐卯,不然若他得知了唐卯的想法,必定难得心情愉悦。唐宛凝从不在小事之上限制他,要是所有人都把他的异样举动归结到唐宛凝身上,这可真是喜闻乐见。 被认为“执行唐宛凝交代的特殊任务”的唐申,在唐卯走后对着铜镜用易容工具快速微调容貌,并在眼角点下墨痣。起初没有直接到无忌药房去,一是为防止有心人留意到他这个生面孔,二是不欲行动受监控,怎料这么不凑巧会遇见雷元江几人 不过是福还是祸,现在尚且说不准。 易容完毕,唐申吹灭油灯,走到窗边往外观望。 据他推测,雷元江发现他的存在后即使不立刻直接上门找他,也一定会派人在楼下蹲守,观察他有没有偷偷离开、离开之后去了哪里。 雷元江就算有再多的怀疑,在经过那日下毒事件之后,毫无意外将减到最低。相同的年纪、一处刺青、一块玉佩、不确定的记忆和挣扎的心理活动表现,因为出身唐家堡,这些或许并不能完全令雷元江信任他。可加上冒着忌讳放雷元江一条生路的行径,已经不由得雷元江不信。 接下来只需使一些欲擒故纵的手段,便手到擒来。 唐申扫了眼楼下大方守在院中马车旁,眼睛紧紧盯着他所在房间窗户的霹雳堂弟子,故意皱了皱眉,飞快关上窗。他在房中不紧不慢来回跺着圈,待门外安静下来,连大堂留的灯都熄灭,给人感觉风尘仆仆赶至西安的人大多都入房睡了,便轻手轻脚推门而出。 推开门以后,预料中的人就站在距离他房门不远的走廊上,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样。 看到唐申出门,雷元江面上露出欣喜,压低了声音道“越儿。” 唐申只作一怔,立刻退回房内,不仅把门拉严,还重重下了栓。雷元江错愕两秒,几步走到唐申房门前,也不敲,就在外头一声接一声道“越儿,阔别二月,你过得还好” “越儿,那日以后,我派人多方探查你的下落,可惜唐门向来行踪诡秘,我一无所得。后来莫赟在总舵附近意外发现几个唐门子弟执行任务,正想把他们捉来好好拷问一番,却被突然来袭的黑衣人把人劫走了。” “越儿,方才离开的那个人、那个唐家弟子可有难为你他可有发现你与我的关系” 唐申从容不迫喝了半杯茶,感觉差不多时,便用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对外面道“滚开,我不认识你,更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外面静了片刻,不用问都知道雷元江受这句话误导而幻想出什么,因为雷元江很快道“何出此言玉佩以及刺青不是证明了你我的关系” 唐申将话中情绪换做冷酷“可笑我不知道什么玉佩更不知道什么刺青,你以为就凭这些胡乱编造出来的东西,就能说明什么吗” 雷元江叹了口气“越儿,该说的我在两个月前都对你说了,你不是也相信了吗否则那个时候,你也不会选择救我们是不” “闭嘴当时是我孤立无援受你们蒙蔽、遭了你们利用,你倒还有胆子提”唐申一声低喝,“唰”地拉开门,用警告的眼神看着雷元江,“堡规有定,任务中不得牵涉无关目标之人,否则你别以为我杀不了你,大不了同归于尽” 雷元江没想到“雷越”的反应这样大,上前想要握“雷越”的肩膀,但被其拔出匕首拦住,只好无奈道“越儿,是不是唐家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同你胡编乱造了什么” “贼喊抓贼,你不过看我年纪尚轻故诱导于我,想要利用我我现在就同你说明白,在苗疆时你不杀我,我在你遭我同门师兄弟下毒时救了你一命,如此我们算是两清、互不相欠。我与你无话可说,不要再胡乱给我套上莫名其妙的名字和干涉我的行动。下次见面,就是敌人。” 说完,唐申重新阖上门。雷元江在门外站了许久,表情轮番变换,最后长叹一声,转身回房。 房间内,蓝斓与莫赟有一搭没一搭闲聊,雷元江一进门,两人显然精神一震。蓝斓迫不及待地询问“雷阿叔,刚才那个小哥给是阿九也就是你侄儿” 雷元江苦笑“的确是越儿,可我们分别了两个月要知道两个月能发生很多事情,我不知道唐家人对他说了些什么,总而言之,他已经不相信我了。” 蓝斓掩唇“咋咯会变成这样喇唐家里头的人忒坏心眼了吧,阿九明明不是他们哩族人,凭什么不让雷阿叔你和他相认” “这个说来话长我们与唐家结怨已久,素来不对头。当年为压唐门一头,我与两位兄长联合丐帮将唐门上一任堡主杀死,直接导致本任唐门堡主上位怎想此任堡主厉害非常,短短半月灭我霹雳堂在蜀中的分舵,还掳走越儿。大哥气不过,花重金向丐帮买下唐门地形图,通过观察一举攻上唐门据地,虽然并未将唐门摧毁,也杀了他们四个长老,大快人心。唐门自然不是吃素的,派了人尾随功成身退的弟子到了总舵,反报复回来,将大哥杀害。唉,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我就该劝劝大哥” “唐门如今打的无非是未来看我们叔侄相残好戏的主意,可叹的是,即使上天待我不薄让我偶然发现这件事,越儿却半点不再信任我,我也无能为力。也是,不论我说的再合理,唐家人养育他十数年,越儿怎么可能会选择相信一个陌生人” 莫赟忍不住道“总舵主,要是实在不行,我们索性绑了大公子回去。日子一长,他总能明白过来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这个建议甚是无厘头,雷元江却忍不住心动了一下。当然,他很快就摇头否决“万万不可,这样相当于直接把越儿推到我们对立面,叫他更加不信任我。唐家指不定还会借此命越儿忍辱负重,做埋在霹雳堂的棋子。那个时候,一切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蓝斓蹙着眉,帮着提建议“要不我去劝劝阿九毕竟我们是朋友,他该会听我呢话吧” “蓝姑娘是罗教主派到中原协助我们调查的人,还是不要牵扯到这件事里头去的好。毕竟这不是两个人之间简单的事情,而是关系到门派之争。蓝姑娘能成为越儿的朋友,还请站在越儿的立场上看的好越儿自己也不容易,据说唐家内部训练自幼开始,并且十分严厉,这些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三人都没了办法,愁眉苦脸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莫赟灵光一闪,想起什么“总舵主,我想起来了你们进门的时候我无意中留意到,跟在队伍里的三个姑娘之中有一个抬头看了大公子后迅速撇开视线,我怀疑他们之间可能有关系” “有关系越儿刚才有说他在执行任务莫不是,他的任务与那三位姑娘有关”雷元江沉吟道,“这么说便能解释的通他为什么选择住在黑店,而不去往附属于唐家的店铺” 蓝斓不明所以“这个发现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吗” 雷元江双眼一亮“帮助不大,但好过坐以待毙。他不信任我们,那我们就想办法让他再度相信,不就可以了” 莫赟赞同“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们要是帮了大公子的忙,至少他不会太过敌视我们。” “他心里定然还是有所怀疑,否则不可能与我说这样多的话,还告诉我不要再同他有交集,当初更不会冒着忌讳救我们。越儿到底是个心软且有所坚持的人,这点跟他爹一样。” 蓝斓点点头“是叻,阿九是个很温柔呢人。要不是他同我谈的喇番话让我认清了自己,我哪会向教主求这份差事不到中原来,我都不晓得原来有这么多东西是我没见过哩。雷阿叔,我也会帮你嘞忙,将阿九从坏人手里抢回来。” 因为找到突破点而兴高采烈的三人完全没有去深想,当初遭伏击时要不是唐申下药令他们陷入假死,以雷元江指挥手下使用火器联合莫赟精湛的武艺,他们完全有把握将那三个资质尚浅的唐家弟子杀死。怪只怪他们醒来后为唐申所为感动,以至于步入思想误区一去不回头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气候转冷,晨雾弥漫。 赵府前往二皇子府的路上,有四名轿夫抬着一顶藏青轿子快步走着,轿子四周又有四名锦衣佩刀的护卫跟随。 晨雾愈浓,五步以外无法辨认事物,忽一轿夫踩中石子脚下一扭,轿子重重摔落在地,抬杆断裂。轿里头的人惨叫一声,捂着头掀开帷帐冲外面喊道“怎么回事,你们这些奴才是想摔死我吗” 轿夫忙称不敢“老爷息怒、老爷息怒实在是晨雾太浓,小的们一个不小心摔了您看这轿子都摔破了,恐怕没办法到二皇子府上去。” 那老爷看了眼断裂的抬杆,揉着脑袋钻出轿子“真是晦气,一早就遇到这样的事情罢了罢了,你们几个把轿子抬回去,其他人跟我走。近日二皇子难得好心情,万万不能因为这些小事闹他烦心。” 四名护卫无不抱拳称是,跟在老爷身后继续往前走。 走出老远一段路,那老爷无意中摸了摸腰间,立马停下脚步。他来来回回把腰上挂饰数了一遍,对身边护卫道“你们有没有见着我的玉佩” 护卫一时摸不着头脑,如实回答“回老爷,不曾。” “糟糕,出门的时候爷才检查了一遍确实在身上”老爷脸色剧变,“快快快应该是路上掉了,你们快把它给爷找回来那可是二皇子御赐的玉佩,被他发现爷弄丢了,爷肯定得吃挂落” 护卫忙遵照他们老爷的吩咐弯下腰、睁大眼睛细细观察脚下每寸土地,几人又沿来的方向往回走,可是一直快要到轿子摔坏的地方都不见玉佩踪影。四个护卫回头正想告罪,便见站在他们十步以后、身影不太清晰的老爷从一旁拾起个什么东西,长吁一声挂回腰间,并对他们招手“找到了找到了,原来掉在这儿。你们几个赶紧的回来,别耽误时间。” 护卫闻言走回老爷身侧,五人再次返身出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1章 肆玖.转乾坤上 老爷在护卫的簇拥下紧赶慢赶,终于抵达了二皇子府门前。此时府门大开,二皇子门下许多客卿都按照身份高低排着队站在院中,规规矩矩彼此小声打着招呼不敢喧闹。 不少客卿瞧见他的到来,纷纷笑着拱手迎上去“齐兄今日怎的比往常晚了些” “老爷”此人年过三十,全名齐衡,西台阁士之一。他一身文士袍做工精致,白面无须,官职虽在三品以下,却因才思敏捷长久居二皇子连城咏春眼中最受器重的幕僚之位。至少在那位姓安名尚的家伙到来之前,是这样没有错。 齐衡张着笑脸作揖回应,作不经意扫过一众客卿,不见目标所在,便开口问道“何以不见新来的安兄身影,他难道不知晓殿下的习惯吗” 连城咏春本就不是低调的人,加以母亲苏贵妃大将军苏和一派有权有势,更恨不得处处与太子连城端华叫板。别的皇子大臣上朝都是打个小轿就罢,连城咏春偏要叫自己门下客卿夹道相送、夹道相迎,自己命名作“晨礼”,自傲嚣张程度可见一斑。 知情的人压低声音回答道“安兄自入幕以来颇受殿下宠幸,被免去晨礼并不出奇。” 此番话无非想激起齐衡心中不满,要知道他可是连城咏春跟前的老人,连他都不曾被连城咏春免过晨礼连城咏春是个极其注重排场和礼节、特别是虚礼的人。你给足他面子,他会变的十分好说话,即使你打家劫舍他也不甚在意,可你若是不给他面子,他会把你里子都掏出来当年他在朝堂上看中一个新科榜眼,上去随口调戏了几句,被那不懂变通的新人义正言辞当场拒绝,结果下了朝后他当场拿马鞭就把人家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抽了一遍。再后来,听说那书生被调去流寇滋生之地当小小的县官,还没上任就不堪路途遥远,病死在路上。 齐衡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这点挑拨全然不放在眼内,面上笑容不起半点变化“能叫殿下这般器重,安兄定是有真才实学之人,备受宠爱恃才放旷些,情理之中。诸位同僚不必太过在意,反伤了彼此间的和睦。” “齐兄说的太对了,谁没有个恃才放旷的时候呢,大家定会体谅的。” 一旁旁观看戏和意图挑拨的人都在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嘴上却一个赛一个友好,仿佛天底下再也找不出比他们更显兄恭弟亲的人,心里头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怎么给那“恃才放旷”的人尽之所能的小鞋穿。 这一群整日勾心斗角的客卿彼此心照不宣地刺探着对方的态度,因为空降一名不知底细的人抢走了连城咏春的瞩目,他们竟隐隐有联合在一起同仇敌忾的趋势。 连城咏春无从得知他阵容庞大,数量直逼当今皇帝后宫的客卿们的想法,即使知道了恐怕他也不屑一顾。在两名容貌娇媚可人婢女的呼声下,他龙行虎步从屋中踏出,候在左右的客卿们即刻整好队形,弯腰作揖迎接他的到来。 连城咏春一扫院中毕恭毕敬的人们,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一贯爱拿架子,目不斜视大摇大摆出门后,翻上侍卫牵来的爱马就带着一队亲卫赶去早朝。 连城咏春长得与母妃苏氏甚是相像,虽顶着“咏春”这个满是诗意的名字,实际上是个十成十的武夫。他自幼随亲舅骠骑大将军苏和习武,武艺在平辈中无人能敌不错,可惜脾气暴躁,脑袋里装着的东西少得可怜。平心而论,面貌仅仅清秀但脾性温和,近年来更是表现出亲民爱民、礼贤下士的太子连城端华,比他好上不止一星半点。 偏偏贵妃苏氏颇得圣上欢心,苏家势力更如日中天,连皇帝都曾亲口夸赞连城咏春“与他年幼之时极其相似”。所以不论太子如何优秀,因皇后娘家能力不足,在身家背景之上他便略输不止一筹。幸而太子心性豁达,偶尔被连城咏春明讥暗讽气的跳脚,实则还是把他当做不懂事的弟弟维护着。 连城咏春最恼的就是连城端华一副好哥哥的模样。 随着天色愈明,晨雾渐渐散了。连城咏春策马在街道上驰骋,带着护卫毫无顾忌地在一顶又一顶的官轿中穿梭,全然不去管对方有没有被他的蛮横行径吓到。凭借着精湛的骑术,不会儿他便远远甩开一众朝官,第二个抵达宫门。第一个抵达之人就负手走在连城咏春前头不远,一身白底银线麒麟朝服,长发以坠玉发带高束,身形高大威武。 这里要提一下,当朝国号“瑾”,取自开国皇帝连城靖之谐音,引白虎为图腾,故以白色、金色为尊。朝堂之上只有三人能着白,白衣绣金白虎的是皇帝连城靖,白衣绣银仙鹤的是相国方朝阳,白衣绣麒麟的,无疑就是骠骑大将军苏和。 连城咏春瞅着走在他前头的人,因当初晚了连城端华一炷香时间出生而与“太子”之名失之交臂,从此事事争在第一的他不单没有恼,反而笑逐颜开快步追上去喊道“舅舅” 苏和扭身,抬手在连城咏春肩膀拍了两下“你这孩子,跑这么急做什么瞧这笑的见牙不见眼的模样,昨夜当众落了太子的面子,今儿高兴了是吧” “还是舅舅最了解我。”连城咏春一揩鼻子,无不得意,“舅舅没有瞧到他那面色铁青的模样,本殿倒是要看他还能把好哥哥的架子摆上多久” 苏和笑过以后再把脸板起来些“太子不是省油的灯,他一贯做足模样想要笼络人心,只要能逼得他原形毕露,他贤德之名自然不攻自破。加以我们家势力,可以说稳操胜券,当然不惧他。你娘传来的消息说,圣上圣体抱恙信息确切,精神越发困顿我们必须要在这段时间内让圣上下令废除太子,不然,就只能走那条路了。” 连城咏春知道“那条路”指的是什么,他确实是傲慢不羁之人,对自己父亲却也有着孺慕之情,不到逼不得已绝不会走这条露。他当下连连摇头“舅舅,这个按下不提。先前安尚便给我提了个法子,先前舅舅一直在为北边的事情繁忙,咏春便没敢妄自答应” “哦安尚,说的可是那个掌控了三家皇商的人嗯自从他投靠我们以来,事情办得还不错,边关的将士们回复我说物资运送及时多了。既然是他的主意,姑且来听听。” “是这样的,早几个月前,父皇不就定了吉时祭天吗虽父皇向来爱办这些形式上的迷信玩意儿,导致大臣们都不甚在意,正好我们可以从中偷偷插上一手舅舅你知道的,皇商素来不参与这些纠纷没错,但安尚牢牢把一半皇商控制住,让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只要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动一点点手脚,譬如堂堂太子身上出现点什么超出规格的东西,又或者家宴的时候出现一点意外” “祭天”苏和把浓眉皱了起来,竟是颇有顾忌。 连城咏春为苏和的表情感到不解“舅舅,这祭天有什么不妥” 苏和沉吟一下,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记得,贤德贵妃水氏的儿子,那个谁如今是在太史局任职” 连城咏春道“舅舅说的是连城飒哦,他确实是被遣去做了星官,不过他向来是个透明人,文不成武不就没什么本领,完全对我们起不了威胁。” 苏和把头一摇,四十来岁的人,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难得露出凝重“你认为他没有威胁,是因为你不是我们这一辈人,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你可知道,圣上这些年看似儿戏的连连祭天,与贤德贵妃水氏脱不了干系。” 连城咏春有些兴趣缺缺,为不扫苏和的兴,勉强装出好奇的模样“舅舅此话怎讲,水氏病逝多年,我对她基本没什么记忆。要说父皇有多喜欢水氏,我是一万个不信的只是有一点一直以来都想不明白,为何父皇也好,母妃也罢,甚至连舅舅你和皇后,通通都要将水氏名讳喊全” “因为贤德贵妃水氏是个身怀绝技的女子”苏和想起了什么,面色有些不好,“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老一辈的人不提,而是现在回想起来,连自己都感觉天方夜谭。圣上绝不是如市井传言那样因为怜惜他幼年丧母,又无外家可以依靠,才把他从朝堂里头拎出去,遣到太史局幸而贤德贵妃的能力看似并未传到连城飒身上,否则” 苏和吁出一口气,看了眼台阶之上的金銮殿,压低声音道“具体事宜,下朝以后再说。你昨夜落了太子面子,今日定会遭不少维护太子的文官弹劾,为免节外生枝,你只管做出不屑的模样就好。我们越是跋扈高调目中无人,他们就越是不会想我们暗地里有什么动作,圣上更不会怀疑我们。” 连城咏春道“侄儿省得,母妃的耳提面命,咏春多年以来一直严格遵守,未敢辜负母妃与舅舅厚望。” 两人悄悄话说罢,踏入宫殿,却没想太子连城端华早早立在龙椅下首,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对殿上的连城靖说着什么,把这个天命之年的皇帝逗的哈哈大笑。 连城端华转眼瞧到连城咏春与苏和的身影,转身作揖,目光中带了点无可奈何,笑道“苏将军,二弟。” 一时间,两人的表情十分精彩 下罢早朝,连城咏春臭着一张脸堵着连城端华,本打算没事找事闹一顿,孰料连城靖身边的贴身太监陈盛陈公公快步走来,恭敬地道明圣上让连城端华到书房一趟。连城咏春无法,径直甩袖同苏和离开。 连城端华对着自家任性弟弟的背影叹了口气,谦逊有礼地请陈公公带路。 连城端华今日这么早来上朝并非偶然,他昨夜在回府途中突然接到连城靖的命令入宫直至今晨,其实根本就没有离开过皇宫。 连城靖确确实实是生了病,但没有外界传闻的那么吓人。实际上,这位戎马半生的皇帝除了脸色不好看,精神好得很就连脸色难看都有很大一部分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趁机好好看看朝堂之上到底有哪些家伙心大,他这皇帝还没有死呢,就心急着站队。 思虑至此,回想连城咏春近日越发嚣张导致连城靖私底下脸色越发阴沉,连城端华又叹了口气。他不是说笑的,再这样下去,他都没有万全把握护住这个弟弟 连城端华不消片刻就赶到御书房,里面已经有一人等待他多时。但见那人虎背熊腰,长身而立,却显然不是连城靖。此人一身不起眼的粗布衣裳,不像是有官职之人,但掩不住周身大家气派,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堂中仍尽显从容。 此人不是连城靖,他要见的也不是连城靖而是连城端华。 连城端华自成年以来就开始暗中接管连城靖手下事务和人脉,而面前男子就是连城靖众多人脉之一。 连城端华跨过门槛,笑脸迎上去“又是大半年不见,雷兄英姿不改,最近可还好啊” 雷元江转身,从善如流道“劳太子关心,雷某一切安好。只闻圣上龙体抱恙,心下担忧” “小病小痛罢了,并无大碍。倒是明明未到每年上贡时间,还叫雷兄隐藏身份亲自跑一趟运来,端华实在过意不去。” 连城端华表情真诚,说这句话的时候全然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虚伪做作。雷元江抱拳称不敢,将怀中账目递给连城端华“雷某不便久留,此处是送来的火器账目,太子请过目并且派人清点。” 连城端华双手接过账目,也不看,直接往袖里塞“哪里用得着点雷兄这些年来为朝廷出的力,父皇与我有目共睹,要是让父皇知晓我不信任雷兄,定要狠狠教训我一顿。” 说着,他还略带艳羡地说“更何况啊,我真是再信任雷兄不过的。雷兄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义气,我出使江南途中,沿路无不听闻雷兄义举唉,要是有一日我也能如此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呼朋唤友快意恩仇,那该有多好。” 此番话叫人听着心情舒坦的不行,毕竟没人会想这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其实心里向往着江湖上的生活。雷元江闻言一笑,并未表态。毕竟连城端华身为太子,不论再向往江湖,他也还是有他自身的责任要去承担。不过若是他有朝一日登上宝座,凭着这些憧憬,他该会放宽对江湖中人的约束,这是件好事。 雷元江身为白丁,确实不好再宫中呆太久,叫有心人看去了不好。所以连城端华与他叨扰了半盏茶,便让秘密引他来的大太监领他走了。接下来,他才是真的要去见连城靖。 连城靖此时毫无疑问应该在承天阁审阅奏折,连城端华自御书房到承天阁需经过御花园。他刚踏上御花园的石子路,忽见树丛里人影一闪,一个护卫打扮的人远远跑了开去。没等他开口问身边陈公公有没有见过那名护卫,很快路的那头就迎面走来几人,为首的是一个桃粉色襦裙女子,他认出那是因近来产下一子而新晋的柔嫔。原本皇子与皇帝的妃子应当避嫌,可现下双方都瞧见对方,刻意回避未免太没礼貌,于是连城端华上前一礼“柔嫔娘娘。” 柔嫔虽是新晋,跟着连城靖的时间不算短,却是个胆小怯懦叫人没什么印象的。她见到连城端华也很是惊讶,遭他这么一行礼,手忙脚乱回礼中,不经意脚下一滑就朝连城端华扑去。 连城端华下意识去接,忽一声“华儿”如平地惊雷炸起,令他整个人一怔,柔嫔整个人扑到了地上。连城端华顺着声音看去,皇后领着一队仆从气势汹汹快步走来,后面还跟着不少其他妃嫔,苏贵妃在其中掩唇轻笑。 “母后,你怎么来了”连城端华看着皇后一脸怒容,不明所以问道。 “你这傻孩子,差点就被人陷害了知不知道”皇后狠声说罢,瞪了眼趴在地上摔了个结实的柔嫔,提高了声音再道,“柔嫔皇上怜你产下皇子后身体虚弱,特免去你每日请安,你不好好休息,跑到这御花园做什么” 柔嫔吓得一哆嗦,看看满脸怒容的皇后,又看看跟在皇后身后的一众妃嫔,恍惚间感觉自己似乎差点犯了什么大错“臣妾臣妾只是见、见御花园里的花开得正好,想、想摘些回去制香粉罢了” 苏贵妃悠悠插口“什么啊,亏得本宫还以为我们的柔嫔顶着晨霜早早出来御花园守着,是为了见哪个人一面呢。” 皇后柳眉倒竖“瞧苏妹妹这话说的就像亲眼所见一样,要知道污蔑他人私相授受可不是小罪怕只怕这是某人嫉恨柔嫔喜得麟子,想要凭空捏造一个罪名陷害柔嫔,所以瞧准时间提出各位妹妹一并游御花园吧” “啊呀,有这样的事情吗这可真是太吓人了,要是姐姐抓到那居心叵测之辈,定要好好治他的罪呢。”苏贵妃耸耸肩,一边玩着刚染色的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语气里满是可惜,“还没问太子殿下这么早为何在御花园出现,不见通传,难道是为了与佳人会面” 联想之前那个迅速跑开的护卫,连城端华有些明白。看来事情大体应该是苏贵妃因为柔嫔诞下皇子而心有不悦,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怂恿柔嫔到御花园里来,带上大批观众想制造一场子虚乌有的“私相授受”。他很不凑巧破坏了苏贵妃的计划,此刻是被迁怒了“苏贵妃慎言,端华此行是奉父皇之名前往奉天阁,遭遇柔嫔纯属意外。” 苏贵妃自然知道这事要跟太子扯上关系太过勉强,呵呵一笑不再提此事。反正她的手段多得是,区区柔嫔她还不放在眼内,此计不行换一计就是。 皇后听闻是连城靖找自己儿子,忙对连城端华说“皇上找你,你还不赶快去这里的事不用你管,母后会解决。” 连城端华最为头疼这些女子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纷争,听皇后这么说,立刻告退继续往奉天阁走。 尽管耽误了片刻,入奉天阁后连城靖并没说什么,看不出喜怒地翻阅批注着奏折。连城端华立在御案前,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出声打扰。就这么默默站了盏茶时间,连城靖方淡淡开口,脸上没有半点在朝堂上曾被连城端华以趣闻逗乐的痕迹“若是咏春有你一半懂事,不惹是生非、胡乱招惹莫名其妙的人,那该有多好。” 连城端华抬眼飞快往御案上一瞄,瞅见连城靖指上捻着的信函,联系到他说的话,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强笑“父皇哪里的话,二弟天性活泼好动” 连城靖挥手打断连城端华的话“听闻他昨夜当着众人的面落你面子,你不恼他” 连城端华一怔,如实回答“说不恼,儿臣自个都不信不怕父皇笑话,儿臣昨夜被召入宫前,刚去找了小五诉苦” “哦” “但儿臣恼,并非仅仅是生二弟的气,而是恼他身边的一干幕僚明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落儿臣面子对二弟名声不好,却没有一个人拦着二弟。”连城端华说着,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再道,“父皇,二弟本性是好的,只是左右皆是无能之辈没人点醒他,所以有些许放浪不羁罢了儿臣相信,待他再年长些,他就会明白利害。” 连城靖听罢,面上仍不显喜怒。但他把手上信笺一放,一个眼神命贴身太监把信递到连城端华手上,随后无视连城端华看罢信后震惊的模样,道“看在你为他求情的份上,我便再信他一次。你身为他的兄长,便去点醒他,教他懂得什么是厉害吧。” 连城端华心电急转,顾不得擦额头上的汗,慌忙应是“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2章 伍拾.转乾坤中 连城端华走出奉天阁后,两腿都有些发软。他心有余悸地捂着贴近胸口那侧衣襟,里头单薄的信笺似乎散发着惊人热量,要把他手掌灼穿。 往日连城咏春胡闹,连城靖向来都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即使偶尔心有不悦拉下脸,连城端华稍微劝一下便罢。说句不好听的,即使连城咏春犯错,看在大将军苏和以及苏贵妃的面子上,连城靖都不会发作,而如今 连城端华明白,连城靖这次真是恼了连城咏春。他昨夜向连城飒抱怨的时候才说连城咏春迟早有一天摊上大事,连夜被召进宫协助处理政务时更有不祥预感,本以为是自己多心敏感,没想到一语成谶 连城端华暗道二弟啊二弟,你平时言语不羁皇兄并不在意,毕竟彼此恩怨不可能一两句话了结,可你怎么会忽然就糊涂了呢苏和将军虽说与父皇一并打下这万里河山,是开国功臣之一,但往往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容易遭猜忌。 父皇表面和颜悦色,实际上早就在找机会削弱苏和将军的兵权,二弟你这么做,不是把苏家往火坑里推估计苏和将军也明白父皇心思,知道现在不争上一争,未来再没有机会。如此看来,这个矛盾竟然已经是无法调和的了 连城端华叹气。他发现自己今天叹气的次数比往日一个月来的都要多。 在父皇面前,他嘴上信誓旦旦点醒二弟,实际上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以二弟的性子,无论他多么苦口婆心劝说,从来都当做笑话不屑一顾 连城端华烦恼地揉了揉脑袋,顶着一头乱发在一干过路的宫女忍笑的目光下,快步往出宫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他不自觉用手摸了摸袖内账目,心生一计。 他手下人没几个,连城咏春通通都认识,要是妄然派他们去,他这个兄长都被气出来,何况他们如今看来,只能劳烦雷兄,来一出围魏救赵 连城端华出了宫门,在外等候他的护卫仆从们见他握紧了拳头,面上苦涩,还以为他挨了叱喝,忙上去鞍前马后伺候着,言语里都是真心实意的安慰。连城端华又是无奈又是感动,连连摆手示意他没事,只言心里有些抑郁罢了。 要知道皇商向来不牵涉党派之争,说好听点就是直隶于皇帝。连城咏春不知道用的什么方法让半数皇商倒戈,光是这点就足矣让人猜忌,何况是他们父皇 事到如今,轮不到他说愿意不愿意牵涉无辜的人。 下定决心,连城端华接过护卫递来的马鞭,一下抽在马臀上“驾” 一行人自官道转入太子府 黑店中,运罢货物一身轻松的雷元江正和莫赟无言相对,但是他的眼睛止不住往同蓝斓说话的唐申身上瞟,看到唐申自昨夜开始就转阴的脸上带着些微笑意后,心里为自己对蓝斓不要提及他的事情的建议感到庆幸。 所以当他看到当朝太子打扮成百姓模样、戴着斗笠到黑店里寻他时,可以说吃惊非常。众所周知连城端华常不摆架子与民同乐,绝没有作如今这番掩人耳目打扮的必要,于是雷元江一瞬间便明白过来连城端华此次前来绝对有事相议。 果不其然,连城端华刚与他打过招呼,屏退了左右,板凳还没有坐暖就拱手低声道“还请雷兄助我” 雷元江有点吃惊,心里有了猜测,当下犹豫道“殿下,并非我不愿帮忙。而是这朝堂权势纠纷的事,轮不到我们插手” 连城端华苦笑“雷兄想岔了,端华此行并非为什么权势纠纷而来,而是唉,长话短说,最主要是我那不懂事的二弟闯了祸不自知还叫父皇知道了,父皇想要发作,我好容易给劝下了,现在得想法子为二弟搞定这麻烦。” 雷元江道“哦此话怎讲二皇子殿下年少轻狂任性妄为并非一日两日的事,圣上不是向来随他去吗” “这就是重点”连城端华扶了扶额头,“许多事情不该由我开口,可父皇终究恼了二弟,而恼一个人的时候,自然以往所有小错皆会变的严重起来二弟与我不对付,我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冒然去劝说他,他大概也会以为我心怀不轨。我思前想后与他束手无策,唯有从其他人身上下手,保住二弟。奈何苏家在我府里埋了眼线,我很难调动部下,连这次瞒着他们出门,我也兜兜转转花费了不少心思还请雷兄助我” 雷元江略一沉吟“这个还请殿下稍作解释,雷某再考虑看看。” 连城端华精神一震“这要从二弟这些天古怪作风开始,父皇暗卫得了线索说,不知道哪里来了个幕僚,尽怂恿二弟做做些傻事,偏偏二弟甚是信赖于他,半点没发觉不对劲。所以我想,只要想办法让二弟不再对他言听计从,或者他不再为二弟效力,二弟便会息了那些傻心思。” 雷元江想了想“这招釜底抽薪用的不错,可惜雷某并没有理由去二皇子府上拜访、亦不认得那名幕僚,无法劝说他们中任何一人,却要从何处下手” 连城端华露出纠结的表情,顿了片刻一咬牙“雷兄虽无法劝说他们中任何一人,但有一人、该幕僚的胞妹雷兄认识,且可以用她逼该幕僚不再为二弟效力。” “此人是谁” “昨天夜里与雷兄一并抵达的女子安如意。” “安如意”这三个字从连城端华嘴里说出来后,雷元江下意识看向唐申。唐申感觉到他的目光,回视不到一秒,皱眉扭头。连城端华留意到雷元江走神,顺着他眼神方向看去,见一对少年少女,顺口说了句“好一个丰神俊秀的少年,他旁边那位姑娘的打扮瞧着不像中原人,雷兄认识他们” “是认识的人。”雷元江敷衍地回答,回神再问,“安如意安姑娘与我不过萍水相逢,何以见得会信任我再者她先前同我说到西安来只为寻一人如此算计一个普通人、还是姑娘,不是殿下的风格。” 连城端华摇头“安姑娘到底是随雷兄一并来的,至少比我这个陌生人更信任雷兄。何况要是有其他方法,我也不至于使这种手段。往日与我来往的多是文官,而有实权的文官在方相国手底下,剩下的除了出谋划策,他们也帮不上我什么忙。武官一系除了萧允将军这派,其他尽数握在苏家手中,哪里会听我的吩咐呢说也惭愧,我虽然顶着太子的名头,手下却无人能用” 如此一听,方确切感受到连城端华的不容易。上有疑心重的父皇压制,下有背景雄厚的兄弟相逼,文官一系才俊多以方相国为首,母后娘家实力单薄无法依靠,他处处难为、夹缝中生存。 连城端华说完,生怕雷元江误会什么,再道“当然我的意思并非要对安姑娘如何,只是只是希望把她暂且偷偷请到母后族兄处住一段时间,一但她兄长同意离开,我便立刻叫人放了她,绝对不伤她一根汗毛所以,雷兄” 人家太子连番保证说到这份上,雷元江再不答应就显得不识时务不近人情“皆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没想搬到朝堂上亦通用,而以殿下身份也免不了。雷某与殿下相识一场,既然殿下保证安姑娘的安全,我就姑且想个方法将她请出来一趟。” “多谢雷兄”连城端华喜不胜收,站起后长揖到底,“承雷兄此情,端华没齿难忘” 雷元江忙起身避开“殿下行不得,这是折煞雷某啊。都说天家无情,陛下一颗拳拳爱弟之心无疑打破了这谬论,叫人佩服。雷某去世多年的两位兄长,当年也是处处维护年少气盛的雷某,所谓长兄如父,就是如此吧。” “雷兄见笑了,咏春是我二弟,我不待他好还能待谁好呢”连城端华不好意思地笑笑,忽见身旁带出来的唯一护卫冲他比了个手势,顿了顿,面露难色,“雷兄,我借口在书房处理事务出来,至今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赶紧回去恐怕会引人怀疑,所以必须走了” “殿下处境艰难,此次前来耗费不少心思,雷某怎会不体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防多生是非,殿下不必过于顾虑雷某。” 连城端华听着,从腰上卸下一块玉牌递到雷元江手里,然后略一指身边护卫道“如此我就尽量把话说的简洁些。母后家族有一处暂时无人知晓的院子在城中西北处,而这位是许英,我最信任的手下。雷兄带着安姑娘到西广济街五斗茶馆,许英会在那里接应你们,并且带你们到院子前。我先前写了封信,托母后派人暗中联系,届时雷兄只要向院卫出示这块玉牌,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做。” 雷元江接过玉牌,拱手“不负殿下所望。” “一切就拜托雷兄了。”连城端华郑重一礼,碍于时间不足不敢逗留,道别罢就携护卫匆匆离去。 适才被屏退的莫赟等连城端华身影彻底消失,才走回雷元江身边“舵主” 雷元江抬手示意莫赟不要追问,稍想过后,抬脚走到唐申另一侧坐下,在唐申脸色沉下拂袖而去前开口“越儿,我有事问你。你此番任务目标,是否是昨日与我们一并到达的安姑娘” 唐申明显一怔,紧接着神色不善道“你想妨碍我” 雷元江忙解释道“并非如此,而是朝廷上也有人想要对付安姑娘。我在想,越儿你的任务发布人,是否与这有一定关系” “是否又如何,我只管执行任务,其他一概与我无关。”唐申眯了眯眼,冷冷道,“你若要插一手,我们便是竞争关系,休想我手下留情。” 言下之意就是,即使杀了人后把罪名推到雷元江头上,雷元江也别怪他心狠。 蓝斓见气氛不对,拉住唐申袖角“雷阿叔肯定不是这个意思,阿九莫急着生气哈” 雷元江不怒反笑,乐呵呵接着蓝斓的话道“自然是越儿的任务要紧,三伯怎么会让越儿的任务失败受呵责呢。” 唐申的神色缓和了些,用带着不解和警惕的目光审视雷元江“不要叫的这么亲切,我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如果我没猜错,适才那名遮遮掩掩令人看不清真容的人,便是来拜托你对付她的人为何要告诉我,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越儿猜得没错,那人到来的原因正如你所想。至于我打的是什么主意若我说我想同越儿你联手,你可会信” “我无须与旁人联手,特别是霹雳堂。” “先别急着拒绝,听完我分析再下定论。”雷元江道,“以唐家堡的行事风格,少会叫内门弟子接这种单单关于一个寻常女人的任务,我说的对否” “我只按命令行事,她是不是普通人,与我无关。” 蓝斓为使唐申不这么抵制雷元江,插嘴道“咋咯会没关系阿九你想,一个普通人呢话,随便叫别的谁去收拾掉都可以,哪有人傻到花大价钱请唐门动手所以说,喇个阿姐肯定有不平凡哩地方。像我们养蛊,不同虫子用不同药,虫子越是特别才会用越是厉害呢药。” 唐申对待蓝斓和对待雷元江不是一个态度,当然与蓝斓之前说她是授五毒教主之命前往霹雳堂协助脱不了干系。此时听着蓝斓不断解释,他低声说道“我知道她不简单,早前与她接触时,我们察觉到她身边跟了好些暗卫。不过她与霹雳堂中人偶遇后,传来的消息说暗卫迅速撤走了。” 莫赟难得插上一言“没错,那日替安姑娘解围,我领人追击流寇时在周围发现不少人迹。因这种粗劣的掩饰踪迹手法完全无法与唐门相比,我想着或许是哪门哪派的恩怨,反正与唐门无关,就没在意。” “有这等事”雷元江双手在桌面上搭成塔状,若有所思,“培养暗卫需要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所以拥有暗卫的家族至少有百年历史,定非寻常家族。看来安姑娘的兄长,那位受二皇子器重的谋士,不可能简单。” 唐申忽然反问了一句“安姑娘的兄长” 雷元江再乐意向唐申解说不过“安姑娘的兄长在二皇子处任一职幕僚,据太子所言,此人似乎为二皇子争夺那个宝座出了不少计策。二皇子嚣张跋扈之名远播,谁也没想到他这些高调到叫人看轻的行动,是为其他心思打掩护。而圣上近来似乎收到了什么信息,不单提早让我押火器进宫,最后竟然从二皇子数量众多的幕僚中揪出这么个人物。” “难得太子一片赤诚,托我想方设法让安姑娘的兄长不要搀和其中,以息帝怒。” 雷元江不知道的是,在霹雳堂之前,唐家堡就接到了朝廷的暗杀委托。 蓝斓听着很是云里雾里“雷阿叔,你之前给我说过,太子是皇帝哩儿子,而皇帝黑么个厉害。那为啥子皇帝和太子不自己动手把喇个阿姐哩哥哥同二皇子隔开,要阿叔你动手” “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太多,说起来能绕晕人。总结点说,皇帝忌惮二皇子背后的苏家很久。这回二皇子做了错事被皇帝抓到,他大可以此为借口削二皇子储君位置和苏家的权力,但怎么说彼此父子一场,给一个改过的机会很应该。可惜啊”雷元江嗤笑,“把劝过的任务交给不如二皇子有势力、并且长期受二皇子妒忌的太子,很明显那位心里对父子一场这个想法,完全是走个形式做做样子罢了。更何况整个朝局根本不由一两个谋士决定,太子当局者迷啊。” “喇么说,太子还挺可怜呢” “身为太子,锦衣玉食怎么能说可怜,最多不容易罢了。古来皇帝疑心都重,太子如今处境,反倒是因祸得福。” 唐申听罢,虽有想法但不发表意见,只道“你准备如何做” 雷元江对上唐申眼睛,诚恳道“朝局如何我管不上,太子请求我却无法置之不理。要是越儿你的任务时限不紧,能否把人借我一借,待太子的请求完成,我再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到你面前任你宰割就是事后你想把凶手之名往三伯身上安,我亦无妨。” 堂堂霹雳堂总舵主腆着脸向一个小辈说着讨巧的话,惹得莫赟和蓝斓忍不住偷笑。唐申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板着脸道“阁下似乎忘了我唐家与你们霹雳堂是世仇,我凭什么把人借给你。” 雷元江没有忽略唐申眼底的笑意,欣慰同时换个法子劝说“唐家堡和我们霹雳堂确实是世仇,可那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我们的目标相似,一起合作不是更符合彼此的利益” 唐申纠正道“是你们霹雳堂,与我无关。” 被发现偷换概念,雷元江也不尴尬,笑眯眯继续道“对,是我们霹雳堂。” 唐申没好气地瞪了某人一眼“我已再三言明与你没有关系,你只管把我当做敌人便是,别以为你们人多,我便怯懦了。亏得我曾以为霹雳堂总舵主与我唐家堡相斗多年,如何都应该是个惊世绝伦的人,没想到竟然如此无赖。” “原来在越儿心中,三伯是惊世绝伦的人啊”雷元江一脸惊喜和感动,选择性失聪把后面那句忽略,把唐申噎的直瞪他。 事实上,雷元江是抓准了唐家对弟子隐忍、择机而发的教导,认定唐申不会因为一两句调侃以命相搏。毕竟当年两方大战的时候,就是霹雳堂对抓来的唐家弟子施以酷刑,都没有一个人轻言放弃性命,全部选择忍耐。 即使是耍无赖,他也要想方设法拉近与“雷越”的距离。要知道这样的机会不多,谁知道等“雷越”回到唐家堡后,会发生什么他无法预料的事情 唐申无话可说,索性起身往外走。 蓝斓还以为唐申被逗恼了,连忙把人拉住,问“阿九,你去哪点儿” 唐申给蓝斓递了个安心的眼神,接着对雷元江道“总舵主人多势众,我们怎敢与总舵主叫板。自然是去通知别人,莫坏了总舵主好事。” 说完,为避免雷元江再把他叫住,快步离开。雷元江一点没有被嫌弃的沮丧,反颇有所得“有的时候,诨话里头也有些有那么点用处。果然这树不要脸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指不定多年后回想起来,当年为了让越儿认祖归宗我牺牲了自己的形象,还会感觉自己十分伟大呢。” 蓝斓掩嘴,莫赟咳了声“舵主,大公子走远了,您不必继续牺牲形象了。” 雷元江瞥了莫赟一眼“莫赟,本舵没有开玩笑。总有一日本舵会找到唐门心怀不轨的证据,让越儿名正言顺重返我霹雳堂。” 蓝斓忍不住道“雷阿叔你准备要怎么做咯,有详细呢计划吗” “这个需要从长计议,时间能掩盖一些事情,同时也能证明一些东西。”雷元江敲着桌面,“唐家夺去我两位兄长性命不够,还要骗我侄儿简直妄想总有办法揭开他们虚伪的面具,但首先还是以越儿信任为主,坦诚相待是必须的” 被“坦诚相待”的人,此刻不紧不慢在街上散步,走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兜进无忌药房。药房里,有一名俊俏女子坐于桌旁接受老大夫号脉,唐申随意看了眼便径直往后走到柜台前,自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药房伙计,道“劳烦按照上面抓一服药来。” “好的,客官稍等。”伙计看了看纸上所写,信手放在桌面上,然后拿过戥秤抓药。等药抓齐后用麻绳把药包扎好,他假意去摸唐申递来的“药方”,实则从袖中快速掏出一张同样大小的纸盖在唐申的“药方”上,紧接着用手指把它抽出,扫进柜台底下半开的抽屉,最后将交换的纸张递回给唐申。 唐申照单全收,目不斜视转身离开,即将过路女子身边时假装被没有砌平的地砖绊了一下,药包脱手摔到女子身边。于是该女子顺理成章弯下腰替唐申将药包拾起,递回给他。 “安尚再次派人跟着她” “是,西安人多不敢明目张胆,五人左右。” 唐申接过女子手上药包,朝她点头“谢谢。” 女子回答“不必客气。” 说罢,两人各归各位。女子继续看病,唐申则走出门,抬头与街对面酒楼靠窗座位的一人对了个眼神,再若无其事地混入人群。 对面酒楼靠窗的中年男子捏着喉咙咳了几声,对身后仆从道“咳咳咳,不晓得是不是昨夜酒喝太多,爷感觉今日喉咙总烧的慌。嗯,恰好对面有家药房,也就省了叫回春堂王大夫的事儿,你们赶紧去一人给爷抓副治喉咙的药来,好回去煎了喝。唉,今夜还要随那位设宴,真是吃不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3章 伍壹.转乾坤下 青石小巷中,桃红绣鞋踩在堆积了不少腐烂落叶的地面上,发出细微摩擦声。女子裹一身缠金枝黛紫罗裙,腰间镂空香铃随着步伐微微晃动,藕白腕上玉镯金镯相映成辉,肩上貂毛披风的下摆直直垂落至脚踝。她身畔婢女衣着稍显朴素,但亦十分精致,一主一仆如此与此处格格不入的打扮,惹来过路布衣连连回首。 这两人便是今晨早早出行的安如意与她的婢女杏思。 她们缓步于巷间,一左一右仔细打量每门每户门牌,似乎在寻找什么。不久驻步于一扇红漆斑驳的木门前,杏思上前轻轻叩响门环。 很快的,屋里头一位妇人拉开门,探出头来瞧见两个姿容出色的女子站在门前,很是一愣,半响问道“两位姑娘找谁” 杏思先是躬身一礼,随后温声细语道“请问夫人府上可是姓连” “确实姓连,两位姑娘是” “再问夫人,府上可有一位公子名连风” “没有,只有一女连香,幺子今年不足三岁。两位姑娘,怕是找错地方了吧” 杏思听罢,面上也没有显露出失望,二度躬身表示感谢后,她走回自家小姐身边,摇头道“小姐,这里也不是已经是最后一户人家了” 安如意自然也听到了妇人的回答,抬头望了眼重新闭上的门,轻叹一声“啊不是也没有办法呢” 她拢了拢肩上披风,转身“我们走吧,回去再想办法。” 杏思应了声,错开小半步紧紧跟着安如意。没走出几步,她便忍不住抬眸打量安如意侧脸上的表情,想了想,尽量用不显伤人的语气道“小姐,你同杏思说过,当初那位连公子要回西安时与你约定一年后这里见那你当初为什么不问问他到底住在西安哪里” 安如意回答“既然他不说,自有他不说的理由,我又何须多问呢。” 杏思并不明白安如意这句话想要表达的意思,但直觉认为只要是她家小姐说的都一定很有道理。只是再有道理,现在寻人却不知从何处寻起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杏思不由猜测道“莫不是其实他欺骗了小姐你他既不叫连风,也不住在西安” 安如意脚步略顿“杏思莫要胡说,连公子不是这样的人。你没有见过他所以你不明白。” 杏思跟随安如意许多年,怎会看不出她强自按捺着的失落,当下心里就为安如意感到不值。她家小姐自幼是天之骄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模样脾性也都是顶好的,上门提亲的富贵人家早早踏破了门槛,哪里曾受过这种冷待 少爷怜惜小姐,不强求小姐嫁给不欢喜的人,让小姐自己决定未来夫婿,故而过了出阁的年龄好几年,小姐都没有嫁予他人。这本是好事,可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来的那么突然,在所有人都不曾察觉的情况下,小姐与一个不知底细的外地来客一见钟情,甚至为了这人一改多年温柔乖巧去撒谎掩饰。待他们终于有所察觉后,小姐早已情根深种不可自拔,任凭他们说什么都不听。 说实话,杏思自己是百个千个不愿意她家小姐来西安找那什么“连风”。而这种对“连风”的不满,在她与小姐走遍大半个西安城都没有找到人后,简直升到了顶点 “连风”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让小姐为之神魂颠倒成这样 杏思心里想着,嘴上不自觉就说出来。安如意听罢,只微微一笑。 “如果你曾遇到一个人,他有着和你相似的经历,可以无话不谈,对对方的一颦一眸都了若指掌,彼此心有灵犀,那么你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 “听起来很困难。”杏思照心里所想如实说道,“小姐,这样绝对契合的人真的可能存在吗我的意思是,按小姐的说法,这两个人不就永远不会吵架,不会出现意见分歧即使像少爷和少夫人那般恩爱,他们偶尔也会吵架,所以这样的人,真的可能存在吗”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存在的。”安如意语气非常坚定,“我是这么相信着、并且遇到了的。和他的约定,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完成,你们不必再劝。” 杏思在安如意看不到的角度微微摇了摇头,心道小姐到底是养在深闺不识人世疾苦,对爱的追求停留在小说话本中“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境界,未曾想过两个人在一起需要经历多少磨合,仅凭着一腔热血往前冲,实在是 “小姐,找不到人,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我我也不知道”安如意垂眸,指尖无意识地勾住香铃下缀着的穗子,“不然哥哥派来的人都在吧” “在是在的,但西安毕竟不是寻常地方,冲撞了什么贵人或者引起别人注意不好,所以少爷安排几位护卫不近不远守在附近。只是几位护卫按小姐你的线索,筛选出来的人家就这么几个,再没有其他的了。” 安如意蹙起眉尖“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她明亮的眼眸蒙上犹豫不决,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慢步离开偏僻小巷,重新走入市集。眼前的热闹似乎将她从思绪中惊醒,她把眼一闭,停下脚步,绕在指上的丝穗蓦然松开“唯一的办法就是我把连公子的画像画出来,让他们一一去找了” 杏思当得了大丫头,自然心里有这么些度量,马上小声表示不赞同“小姐,这可万万不行西安是什么地方,一片瓦掉下来砸到五个人,其中三个都得是王侯将相更别提头上那位指不得惹上大麻烦啊” “寻个人,哪里有你说的这样严重”安如意不解,“我意并非让他们暗中探查,光明正大地挨门挨户去问,哪里会招惹上麻烦若如此也行不通,你叫我怎生是好” 杏思苦笑“我的小姐,你叫杏思如何解释啊唉,寻不到,咱们回去不就是了我们都不晓得那位连公子是什么来头,而今时隔一年,指不定杏思说句不好听的,小姐你说那公子约摸二十五、六岁,指不定人家现在都已经成了亲呢” “不会的。”安如意斩钉截铁道,回头看向杏思的眼中带着不容置疑,“既然用哥哥的护卫会招惹麻烦,我便不借用是了,即使自己一人也不见得不通。一日也好,一个月也罢,我总能寻到他的” 此话竟自得一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叫杏思语塞罢,低头暗自嘀咕果然只有少爷才能劝服小姐。 安如意想得了画像的法子,心思即刻全数放在上面,没留意杏思的走神和打算。要知道她确实是精通琴棋书画无错,但所谓“精通”也有不同的精通之道,而她对画的精通恰仅限于花鸟,在人物上能够勉强临摹,惟妙惟肖绝对做不到。 所以她的寻人计划第一步,就是找一个精通人物肖像的人为她代画一副画。 这倒是再简单不过。旁的不说,因为临近科举报名时间,许多没有裙带关系或者金钱交易的寻常书生早早就抵达了西安,导致西安一时间人满为患、物价上涨。故其中有不少家境贫苦的书生为了生计,便出门摆摊写字、出售字画,以补贴生计。 想罢,安如意便引着心不在焉的杏思,在一路询问中往含光门街方向走。 含光门街连接着集市,是整个西安城最为热闹的地方,放眼望去除了亭台楼阁便是人山人海,街道两边的摊贩在夹缝间依稀可见。安如意专门挑了书摊画室的方向走,可惜一路行出不远,都没有看到哪个字摊上的画合她心意。加以路上人多,途中即使被杏思护着,还是遭了不少磕碰,估计回去一看都要青了。 明明已经颇是拥挤,道路那头却有几辆金玉其外的小轿视若无睹,径直劈开人潮款款而来。安如意主仆二人一不留神,被忽然涌过来的人逼得踉跄后退,蓦地撞在路边一家摊子上,眼见的就要跌到地上,被人牢牢扣住腰肢抱紧。 “姑娘可要小心啦” 头顶传来女子的声音,安如意吃惊之下仰头,见一面容秀丽挽着妇人髻的女人。女人双手托住她,笑过后看向那挤开众人停在对面羽裳阁的轿子,说道“见怪不怪了,那是孙家的轿子。羽裳阁是孙家的产业,他们大抵是来巡查的。” 安如意闻言看去,正见有一红裳女子自排头的轿子中下来走入羽裳阁,陆续的后面小轿亦走出几个人,概因距离问题,模样如何看不太清。 像是看出了安如意的疑惑,女人解释道“红衣那位是孙家老爷的侧室,听闻本是下人,手段了得获了孙家老爷欢心,在孙府呼风唤雨,把孙老爷原配夫人和长子逼得十分凄惨。” 待如此一行人全数走入装饰华美的绸缎庄,安如意遭侥幸扶住字摊没有摔了去的杏思搀扶,才反应过来要从女人怀中离开,站稳后忙是一礼“多谢这位大姐。” “举手之劳,不用谢。”女人摆摆手,颜色稍显陈旧、但依然能够看出往日精致的银镯子,自她滑落的袖间展露。 女人穿着厚重的布衣,头上别着银发簪,看起来是个寻常妇人。安如意道谢完毕,不经意扭头往字摊上看,一眼便得了挂在架子上一副栩栩如生的美人像,当下指着画问道“大姐,请问这字画摊是您摆的吗这幅画是您画的吗” 女人目光循安如意所指,似是习以为常遭这样的询问,快速回答“不不不,姑娘误会了。这字画摊是我夫君所摆,这画亦是我夫君所画。这不,恰好他墨条用完了,刚跑去买,我为他守着呢。” 安如意心头略定“如此甚好不知大姐您的夫君还需多久才回来我想请您夫君为我画一幅画像。” 女人回头朝街的那头看了眼“这恐怕还要些时候,要不姑娘稍等片刻” 安如意左右无事,一心求画像寻人,立刻应道“好的。” 杏思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两位姑娘请坐。”女人得了安如意的回答,便从字摊底下拉出张长板凳来,放在靠墙的位置让安如意二人歇息。她自己则将方才摊子上被撞乱的书册字帖重新整理好,才就着另一旁的矮凳子坐下,捞起地上箩筐里放着的冬衣开始缝补的同时,不忘给安如意解闷说话“瞧姑娘衣上杭布苏绣,面生的紧,定不是西安人吧” “大姐看得出来”安如意略有些吃惊,抚了抚衣裳上的刺绣,再看女人五指行云流水的翻飞间,手上冬衣出现一抹抹精致的绣纹,赞叹道,“看来大姐是这方面的行家。” “当不得行家二字,年轻的时候学过点皮毛,绣些小东西还可以。”女人绣罢一方花边,穿针引线,再度入针,“不是我自夸,夫君旁的不说,最最擅长画像,姑娘算是找对人啦。其实这幅画作于很久之前,夫君本想将它毁去,只是我觉得画的难得好看,便劝他留下来。前些时候到西安来,路上花去近乎一半积蓄,夫君为补贴家用出来卖字画,可周围与他一般的人太多,一天下来卖不出去几副。后来我便自作主张把它挂了上去,果然有不少求像的人上门。” 女人转移话题,安如意自知其不愿多做便撇下不再问,转而看向那副美人像“大姐说的是,我观此画像中人眉目含情,发丝纤毫毕现,想必画者耗费了极大心血。不过这面貌却” “姑娘猜得没错,画中人不是我,而是夫君旧时曾经爱慕的一位女子。” “啊”安如意甚是惊讶,当然使她惊讶的不是画如何如何,而是女人提起自己夫君曾经爱人时的自如和坦然。 女人以针尾搔头,瞧着安如意杏眸圆睁的模样,呵呵一笑“姑娘可是惊讶我怎么不见半点妒忌” 安如意想了想,诚实点头。 “因为没什么好妒忌的,不管他曾经多么喜欢画像上的人,他现在的妻子,不就只有我一人嘛。” 杏思察颜阅色本领不错,在安如意与该女人说话间不住打量女人,此刻趁机插话“观夫人谈吐模样,与这身粗布衣服格格不入呢。” 女人可能是许久没有遇到能够说得上话的人,倒不隐瞒“这说起来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两位姑娘既然感兴趣,我说出来给两位打发打发时间也是无妨的。” 安如意道“愿闻其详。” 女人沉默片刻整理思绪,然后娓娓道来,且一说,就说了近一刻钟。 原来女人原名苏涞当然与当朝大将军没有半点关系。她与她夫君本是青梅竹马,家境富裕门当户对,自幼便倾心于他暗许非君不嫁。但那年出了意外,她的夫君乡试没有过,遭斥骂后心灰意冷之下借酒消愁,随后遇见了这画像中人,并与其再见倾心。 当时她并未在意这点小事,毕竟那女子是半个上不了台面的青楼中人,若夫君真喜欢,待她嫁入他们家后做主纳进府里头就是。可不知为何,明明他们两家已经说好挑个好日子就成亲,她未来爷爷忽然反悔退婚,并且十分迅速地为她夫君娶了个小商贩之女为妻。 苏涞爹爹气愤之下,在不问苏涞的意见之下,就把她许给了别的人家,常言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一个女子又能如何反抗无可奈何下,她心中本想着这辈子也就这么静静在一旁,看着夫君过的好,她心里就好了。孰知往后几年,她的夫君受人蒙蔽纳了个目不识丁的歌伎为妾,还把掌家大权交到那女人手里头。 她见着夫君名声被败坏,且其名下店铺自从遭那歌伎接手后,也不知让歌伎中饱私囊了多少银钱,实在气不过下就常往他们府里跑着提点。奈何她已为人妻,不敢干涉夫君府中事务,她的夫君是读书人,不了解这回事,为人又实心眼到头来被奸人陷害,家中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一妻一妾带着孩子各奔东西,剩他孑然一身。 苏涞道“但即使嫁与别人为妻,我心里头装的还是夫君,由始至终没有变过。后来嫁的人家待我不好不坏,也没多少感情,我提了和离,他们便放我离去。我唯一感到对不起的,是我爹娘。他们一直对被退婚之事心怀怨愤,不愿我再嫁给夫君,我却违背了他们的意思,还离开了他们不过夫君到底是有本事的人,这些年发愤图强考上举人,只待明年春闱考出个成绩,衣锦还乡。” 由奢入俭难,这世间有多少女子愿意放弃原有的荣华富贵,即使箪食壶浆依旧追随她深爱的人或者当说有这样想法的人很多,坚持下去、无怨无悔的人则少之又少。 安如意像是受到了什么感触,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苏涞。 不时,一个高瘦的布衣男人快步跑到字摊旁,停下脚步扶着摊子喘着粗气。苏涞见人,立刻放下怀里冬衣走上前“夫君,你可回来了。怎的买个墨条,把自己跑成这样” 安如意下意识站起身看去,发现此男挺鼻星目十分俊逸,与苏涞一般的有区别于普通百姓的风度。然而这临近十一月下旬的天气,他的额上却还渗着汗,显然尽管一番奔跑。 男人气没喘顺说不出话,便把手往怀里伸,掏出个油纸包来递到苏涞手里头。苏涞打开一看,竟是个拳头大小肉包子 “夫君你” 男人像是怕苏涞误会什么,慌忙解释道“不贵的不贵的,七街王大嫂的肉包子,你说过既便宜又好吃。墨条也买了,五街墨香斋的,颜色瞧的过去,价格也公道。” 苏涞掐腰说道“我就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你先是跑了五街买墨条,再跑到七街买包子,空闲的很吗你可知道叫人家姑娘等你等了一刻钟呢” “小涞莫气,我这就去、马上过去”男人讨好地笑,拿袖抹了把汗,摊纸磨墨一气呵成,对没回过神的安如意道,“姑娘,你是想要字,还是要画呢” 安如意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看到苏涞捧着包子站在男人身后偷偷的笑,忍不住勾起嘴角“要一幅画,画一个人。此人如今不在身畔,不知先生能否听我形容下笔” 男人自信一笑“小姐且道来” 两刻钟过后,安如意如愿以偿捧着连风的画像拜别夫妻二人,携杏思离去。此时羽裳阁前的轿子早早离去,街上人群比之前少了些许,她走出一段路,若有所觉地停住脚步回头看。那对她始终没问丈夫姓名的夫妻正彼此说着话,妻子缝着衣服,丈夫嚼着冷硬的面饼,两人眼中的幸福同样真切。 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然一动,随即扭头朝街的那边看去,目光一下子聚焦在正对面街道前一个执伞之人身上。执伞之人感觉到她的回视,后退几步,飞快消失在街道转角。 尽管伞面挡住该人的容貌,可安如意心中几乎是同时升起一个猜测,迫使她抬脚就朝人群中挤去,奋力往执伞之人消失的地方跑去。 杏思吓了一跳,眼见安如意瞬间被人群淹没,她想不得太多也挤进其中,嘴里不住喊着她家小姐。待好不容易挤到对街,视野里哪里还有安如意身影杏思惊慌之下,忙往面前唯一一条她家小姐可能去的小巷里头跑,拐过街角立见两个大汉压着昏倒的安如意欲行不轨,惊的杏思放声尖叫。 幸好安尚派在她们身边的暗卫不是吃素的,一听杏思尖叫,数息间就寻进了这小巷,把两个大汉打倒在地,救下安如意。杏思唤了几声叫不醒安如意,再顾不上其他,立刻令暗卫将她们送回黑店,别的事按下且后谈。 待杏思一行离去,执伞的人迈步自阴影走出,越过两名被打昏大汉,蹲下身拾起滚落到墙边的画卷。 一抛一拾间,画上细绳松开,一幅仿若真人的肖像展露于人前。要是有普通官员在此,瞅了定要呼一句“这不是三皇子殿下吗”,但这执伞之人看的不是画,而是画卷右下角那个鸽子蛋大小的印章。 上篆二字举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4章 伍贰.拂身去上 “什么如意被掳走了”完颜玟又惊又怒,拍案而起,玉掌下实木茶几应声而裂,那沉闷的声响让底下跪着的六人齐齐浑身一颤。 “是、是的,少夫人”杏思哆嗦着回答,“本、本来今晨一切都好好的,小姐去找那位连公子,我我一路跟着” 完颜玟挑眉“那么人找到了吗一口气说完,抖个什么劲儿” “是”杏思浑身一震,飞快道,“我们找遍整个西安的连姓人家都没有找到那位公子,小姐便想叫人画一幅画像然后每家每户地找,画像画完之后,小姐忽然跑了出去,由于人太多,我便没有及时跟上” “后来呢” “后来等我追上去后,发现有两个流氓将小姐打晕了欲行欲行接着我大声叫来几位护卫把流氓打跑,把小姐带回寄宿的客栈并且去找大夫。大夫看过后说只是受了点惊吓,开了剂安神的药,我不敢借别人的手煎药所以自己去了,哪知道端着药回来,小姐就不见了” “煎个药的功夫就不见了”完颜玟转而问暗卫,“你们呢,在外面守着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五名暗卫相互看了看,最后由武功最高的那个回答“禀少夫人除却正常的人员出入,没有。” 完颜玟想了想,指着杏思道“你们,路上接触到了些什么人” 杏思道“连姓的几位人家,摆画摊夫妻以及两个流氓。” “流氓和摆画摊的夫妻都什么来历,有没有查过他们” 暗卫道“都查过了,流氓们整日游手好闲,也算是家喻户晓。两夫妻属于很普通的一户人家,两月前进城,皆不识武。” “怎么可能一定是这两夫妻有问” “玟儿,不用问了,我知道是谁。” 坐在一旁细看手里信函一直没有开口的安尚终于把信放下,抬眼“看来是有人发现了我们的存在,在警告我们。” 完颜玟回头“什么意思我们一路不曾透露过身份,他们从何得知加以本家那处,你不是说掩饰的天衣无缝吗” 安尚缓缓摇头,眸色深沉“我意并非指他们调查出我们的身份,而是指有人察觉我们为二皇子提建议的行为,认为我们十分碍眼。” 完颜玟不屑地哼了一声“连城咏春怎么做事的,不是叫他尽量把宴请客卿的事情弄大,用来掩饰我们的吗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半点希望都不能寄托到他身上哼怎么,这信是哪回事,说了什么” 安尚随手掸了掸纸张“宴会中压在我杯底,却也不清楚是谁。所写无它,倒是词措颇为诚恳地劝我们收手作罢就此离开,信誓旦旦之后便会将如意毫发无损地送还。” “荒唐”完颜玟冷笑,明艳至极的脸因此多了凌厉,“人在他们手上,他们爱怎么说就能怎么说,谁能为他们作保证” 完颜玟一扬裙摆,气哼哼地坐下“再者,我们等这个时机等了这么多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收手。” 杏思听罢,心中生出不详的预感,硬着头皮问“少夫人,那小姐” 安尚以指节轻敲椅臂,在完颜玟开口前忽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恐怕等不及祭天,逐步击破徐徐图之行不通。” “为什么他们没有发现我们的身份,有什么行不通的” “二皇子幕僚多如牛毛,寻常人如何会在意到我们并且如此迅速找到我与如意的关系劫走如意之人既非那些所谓的流氓,也非那对夫妻,而是你们寄宿客栈中的另一方人因我曾经冒犯故而不敢将暗卫遣近的势力,霹雳堂。”安尚尽量简单而迅速地说出他的推论。 完颜玟不解“霹雳堂这与他们什么关系,他们要为之出头” “霹雳堂属江湖门派,朝堂斗争向来与他们无关。但若是能请得动他们的人请他们出头,举手之劳他们无需拒绝。” “既然知道是霹雳堂做的,我们立刻去找他们把人要回来” “迟了。霹雳堂的人不是傻子,一旦得手,人自然立刻转移走,怎会留在原地待人想明白后来救”安尚把信函递给安如意,“你看,纸薄而坚韧,纹理呈朵朵祥云状,是徽州星云纸;墨浓黑中带点点金粉,是云州千金墨。二者皆是贡品,非身份显赫之人不可用,请霹雳堂协助之人兴许是一时疏忽,或者根本没有想过要对我们掩饰他的身份,所以答案根本显而易见。” 完颜玟不笨,点到这种程度上自然明白过来“是那个大皇子原来他这老好人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可是他若知道我们给连城咏春出的什么建议,就应该按兵不动,在连城咏春行动之际现身揭露我们,顺便打压抢他风头、处处针对他的连城咏春以及苏和一脉才是,不对吗” 安尚点头“他反过来用如意胁迫我离开,只有两种解释说得通。其一他与连城咏春兄弟情深,不忍连城咏春一错再错。” 完颜玟嗤笑“兄弟情深不说其他,我若是有这种兄弟,一巴掌拍死也不为过。” “况且以他如今能力,根本没有办法探查我们的消息。”安尚竖起一根手指,“所以必然是其二消息并非他所得,他只是受命对我们进行警告。” 完颜玟脸色倏变“唯一能够向他授命的” “没错,是他。”安尚点头,“连我都没有预料到,他竟然将这么一点小事都看在眼里。况且连城咏春做到这种程度,以前早便把他惹恼。近来看,他的性格似乎变了不少,隐藏的更深了至少如今我们还是占据着优势,否则我们接的哪里会是简简单单黑纸白字的信函” 完颜玟方才缓过神来“说得对以他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性格,要是得到了关于我们的消息,这个时候我们面对的就是贪狼卫的所以夫君你刚刚才会说恐怕等不及祭天吗” 安尚抚掌低叹“我原本的计划是这样我们一步一步慢慢来,首先让连城咏春针对太子,两个皇子相斗。连城咏春这一派,苏和虽为大将军,可据收集来的信息看,此人这些年除了武艺,其他方面并无多少长进。我们取信于连城咏春以后,随意卖个人情给他让他认为我们帮助他是为报恩,连城咏春手下智将不多,自然依赖我们的计谋与连城端华拼斗。” “因为连城端华势力比连城咏春弱,为了制衡,那人势必会令方朝阳帮助连城端华。方朝阳当年行兵布阵确实了得,而今成为相国又是中立保皇派之首,颇有些自视甚高的意味。方朝阳自恃开朝元老,不与小辈计较,实则其实不论谁当皇帝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好处或坏处,他自不会多管。” “紧接着我们只需要略微变通,趁他们不备想必他会喜欢亲手弑子的感觉,当然,即使他不想这么做,我也有办法逼他这么做。连城咏春一死,苏家与他之间的矛盾将会更上一层,再也不可能调和。三分之二的兵权都在苏家手中,驻守边关的人又是大多附属苏家,他和方朝阳依靠萧允控制下那点兵力全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内乱成为必然。他狠下决心用贪狼卫猎首,以苏和对这方面的了解不少定有防备,贪狼卫不说全军覆没,元气大伤是必然。他与苏家军反目成仇,对我们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岳父便可以伺机带兵攻入中原。” 完颜玟接道“可惜计划一开始就被打乱” “所以接下来,我们必须采取特殊手段。” “但”完颜玟顿了顿,“夫君,你不觉得如意的事情太过凑巧了吗你说这里面是否有度厄司的干预” “不可能,水沉犀死了这么多年,度厄司就算没有解散也形同虚设。水沉犀的儿子,据我所知并没有展现出这种能力。” “那,会不会其实她根本没死,这只是她联合那人设下的一个障眼法” “不会。”安尚矢口否认,眼神复杂,“她并非自愿为那人打这个天下,更不想参与到战争中。否则,当初她就不会放过我们这脉旁支” “我只是想不明白,我们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毕竟按常理来说,怀疑到我们身上且巧之又巧得知如意行踪的可能性极小。我感觉,我们一定是疏忽了什么”完颜玟目露犹豫,“夫君,不然我们还是按照信上所说,暂且收手吧。大不了再等几年,待那人寿终正寝,朝堂里各势力自己乱起来,我让父王出兵再一起浑水摸鱼” “寿终正寝他那样的人还想寿终正寝他给我们一族带来的耻辱和痛苦,我必定要用他的血来洗刷,不必多言”安尚冷冷一笑,往日儒雅的面容染着霜寒。他起身步到窗户旁,以烛火点燃信函,信手塞入高脚陈设几上的香炉中,“曾经我的族人是如何对他信任有加,如何扶持他,他又是怎样回报我们他兴许不记得,我年幼之时曾与那个倍受长辈称赞的他有过一面之缘。时隔多年,我纵使记不清他的声音、记不清他的脸,可我绝对不会忘记他的笑容” 香炉中明火湮灭,些许灰烬自香炉镂空的缝隙中飘出,袅袅上升的烟雾逐渐迷蒙了安尚的脸 完颜玟忍不住道“可是夫君如意还在他们手上” “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二皇子专门为安尚隔出来的院子外,齐衡手中镶金折扇“啪”一声阖上,转身离去。齐衡人到中年,他的身材已经发福且略显笨重,他的脚步却是出人意料的轻巧和敏捷,一眨眼就从安尚院子门前拐到了后花园,避开了路上所有明卫暗卫。 后花园里,不少连城咏春幕下客卿聚集在一起吹着夜风聊天醒酒。花园里黑灯瞎火的,基本十步以外难以视物,所以当齐衡绕过的时候,他们通通毫无所觉。 借着诡异的身法以及四周环境遮蔽,齐衡迅速兜入连接前厅和后花园的一条走廊之上,然后若无其事地拍拍袍角,浑然一副他一直在此处不曾离开的模样,一路堪称悄无声息、踏月无痕。 就在他整理衣裳的时候,一名身着齐家护卫服之人幽魂般出现在他右后侧半步。同样突然却毫不突兀,后出现的齐家护卫的动作比齐衡少了一丝迅捷,但多了一丝自然。该护卫微垂着眼帘,略微向前侧身,做出凝神聆听吩咐的模样可在之前,齐衡并没有说过哪怕半句话。 齐衡收拾罢,双手拢袖,慢悠悠地一边往前走,一边开口“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他倒是个杀戮果断的人,为成大事连亲妹妹都不要。” “大体能确定他是当年与连城靖一并参与推翻前朝统治的氏族之一,但究竟是哪个氏族,还有待查究。毕竟当年参与过后被清剿的氏族不在少数。” “他适才倒是说了之前的计划,接下来的行动只字未提。不过从他的话语里可以听出,他对连城家敌意极深,对连城咏春纯粹抱以利用,这于我们的行动而言是件好事。” 说话间,迎面走来一名官员,齐衡扬起笑脸同他打招呼,等人走得远了,再继续低声道“待三商与他联系的密信全部到手,我再看时势如何发展。如果苏家赢面大,就不必顾忌这么多,只管做该做的事,苏家人尚且想不到这方面。如果皇帝的赢面大,那我便想方设法拿到或者伪造二皇子联合他图谋造反的证据,将它们通通搬到明面。无论皇帝愿意不愿意,那三家皇商最后必定冠以谋反罪名被判连坐,而不是全数死于非命。” 齐家护卫这才开口“师叔需要我做什么” 齐衡道“西安卧虎藏龙,你年纪轻,那个化名安尚的人与他妻子,武功皆高于你。贪狼卫和苏家军更不必说,对你而言过于危险。姐难得找到这样一个聪明乖巧的徒弟,我要是给她弄没了,她不削了我” 齐家护卫微微一笑“师叔言过了,师叔既已言明什么不该做,若真发生什么事,那也是弟子学艺不精,给师傅丢脸。” 没有长辈不喜欢听话的晚辈,齐衡,或者说唐邵祁目露满意“好好,姐说得果然没错,她的宝贝徒儿有一大优点就是谦虚、不会给自己找借口。不像某人的徒弟,得了长辈称赞也总是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与你完全没有可比性。” “师叔莫要如此说,大师姐只是不通世故,她的天赋以及所做的努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她莫名其妙针对你而做的努力,我倒是看到了。”唐邵祁说道,忽然看了齐家护卫一眼,“我有些好奇,你到底哪里惹到她,让她打小嫉恨到现在” 齐家护卫摇摇头“说起来并非什么大事,小时结下的梁子一直没有解开,误会越积越多,毕竟追溯起来,她才是那个真正与唐乙唐丙唐戊三人有打小交情的人。但我与唐乙同在栖羽堂,抬头不见低头见,交情自然好些,而唐丙向来依赖唐乙,又与唐戊是搭档” “我想问的并非这个。”唐邵祁目带笑意,“幼时的小摩擦,现在你们年纪都大了,兄弟姐妹间有什么不能就此揭过的,何须一直记着即使现在堡里头的形势不好,你们二人代表不同的阵营,却不代表年轻人嘛,有时候把心里那点感觉误以为成敌意,其实是想吸引别人注意,不为过。” 齐家护卫难得有些尴尬“师叔,你想岔了。” “这个不是,那么还有小末嫣。这一任弟子独自任务以来,我负责教导唐戊几人。得知你奉掌门之命出去执行任务后,末嫣时常打听你的动向,你失去联络那些日子,她暗地里向我偷偷哭了好几次。今早她才派人传消息给我,问我还有无可能更换搭档。这意思,师侄你知道不知道” “” 唐邵祁见自家师侄不说话,以为自己说到了点子上,乐呵呵道“我明白了,我回去同师姐说上一说,一定把你和小末嫣凑成一对儿。师侄啊,瞅你平时不声不响像块木头,没想到原来你的动作这么迅速,其他人还在懵懂期,你就出手攻陷了一个。这回不知要有多少女弟子伤心欲绝,多少男弟子普天同庆奔走相告了撒嗯,小末嫣可是个好孩子,你要是叫她伤心负了她,师叔第一个不饶你” 唐邵祁越说跑的越偏,齐家护卫有预感他再不打断唐邵祁,这个师叔有能力自说自话说上一天于是他瞄准空子插话道“师叔,接下来我需要做什么” “嗯做什么啊”唐邵祁被打断话题,顿了一下,“继续监视霹雳堂就行了,先前的任务你完成的很好,后来被发现纯粹因为不可预知的因素,在那种情况下你不单能做到全身而退,还将唐甲几人救下来,足矣说明你远胜于其他弟子。” “运气罢了。”齐家护卫道。 这话没有半点谦虚的成分,是大实话。凭他现在的实力,若不是安尚自愿将唐甲等人放走,他最多自保,绝对无法救人。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接下来全部交给我就好。对了,我看小末嫣的任务应该快能了结,你留下来等她一并回去吧。”唐邵祁摆手,放开声音道,“齐宇啊,跑一趟府里头,把爷中午给拿的药煎一份拎过来。咳咳咳,唉,现在只能躲到这里来,再喝下去嗓子都不要了。” “”齐家护卫无奈应是,转身大大方方地从正门离开二皇子府,用不了半盏茶便回到齐家。他吩咐下人煎药后,借口休息走进房里,其实是将藏在床底下的齐宇拖出来扔床上,随手塞了颗带有迷惑神智药效的进齐宇嘴里,然后把之前点的睡穴解开,飘然而去。 摔在榻上的人好一会才醒过来,神色茫然地打量四周,一直到屋外有人敲门说药煎好了请他拿给齐衡,他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晃出房间。 另一边,露出本来面目的唐申披着月色回到黑店,一只脚还没踏进门槛,蓝斓便迎面走出,笑嘻嘻地牵住他的手把他往黑店带,神神秘秘地说要给他一个惊喜。他想着左右无事,这个时候应该也不会有唐家人到黑店来找他,便顺着蓝斓的力道走。 整个后院里除了卸了马的马车,就只有雷元江和莫赟两人。他们看似等待多时,瞧见唐申身影的时候眼睛一亮,露出与蓝斓一样的表情,殷勤地递了一把裹着一层纸的短棍到唐申手中。 唐申握着短棍不明所以,蓝斓便教他从短棍里头抽出一根,然后脸色古怪地取出火折子,就着短棍尖端点上火。 当短棍喷出红色火花的时候,唐申真的差点没有忍住甩手把这个“暗器”扔出去,一时间“难道他们发现我在欺骗他们所以用火药对付我”的想法在心头飞快转过,表情蓦地严肃起来 若不是雷元江三人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掉下来,他的匕首早就已经出鞘。 蓝斓抹着眼泪道“啊么,阿九莫这样严肃哈哈哈,开个玩笑嗦” 莫赟点头“对对,大公子千万别气。这玩意儿偶然做出来的时候,我们都被吓了一跳” “”唐申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尽管这并不好笑,听莫赟解释,放松了紧绷着蓄势待发的身体,问,“这是什么” “解释之前,先容我们说一声” 雷元江把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咳了两声,给蓝斓和莫赟一个眼神,三人就像提前练习好的,齐齐大喊一声“生辰快乐” 唐申怔了怔,眸中暗光一闪而逝,表情既惊愕又复杂“你们怎么知道” 雷元江含笑道“如何可能忘我记得清清楚楚,当年你周岁,我和兄长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按时赶到了分舵。刚刚从马上下来,你娘抱着你出来迎接,四周开始飘雪花。那是那年第一场雪。” “就同现在这样么”蓝斓伸着手,让雷元江看她手背上的水痕。果然,天上陆陆续续落白,雪花轻轻覆在院中四人身上。 “没错,就像现在这样。”雷元江颔首,又从身畔拿起一把会放出火花的短棍,“三伯也没有什么可以送你的,想来送你你也不会要,所以就做了这个。” 雷元江意味深长道“火药并没有世人以为的可怕,它绽出的花火并不只能夺人性命,也能够愉悦人心。” 蓝斓没有雷元江那么多似是而非的弯弯道道,她拉着唐申,巧笑嫣然“阿九,咱们来放烟花儿嘛我哪会告诉你,雷阿叔为了整这玩意儿,把自己炸个乌漆抹黑呢” 雷元江老脸一红“没有这回事,越儿别听蓝姑娘开玩笑。” 莫赟揶揄道“是是,在下也没看见过总舵主灰头土脸的样子。” “你们两个,不是说好保密吗这叫我长辈风范何存啊” “哟,咱也没瞧见过雷阿叔做成这烟花儿高兴到不能自己呢模样哈,啥子长辈风范嘛,早就么得啰” 唐申没有搭话,看似放缓了很多的眼神内,其实一派平静。 这烟花并不名贵,可一派之主愿意为小辈花费这么多心思,世上恐怕再无第二,如此心意难得。遗憾的是,过的是“雷越”的生辰,而非“唐申”。 生辰这种东西,如果不是那一句话,连他自己都要忘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5章 伍贰.拂身去中 唐申不知道是否所有苗家儿女都一样爱凑热闹,从前罗谷雨在他身边的时候,一逮住他有时间,除了拉着他吃遍整条街,就是四处闲逛买一大堆外表好看但没有实际用处的东西,现在蓝斓也是这样。难道说那是因为苗疆之地人烟稀少,相对的夜市集会以及南北商行也少,所以他们才特别对人多繁华的地方感兴趣 蓝斓如穿花蝴蝶般在人满为患的衣料店中穿梭,眨眼间就把所有物美价廉、颜色靓丽的布料揽入怀中,一干娇生惯养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夫人全然不是她的对手,只能含恨盯着她恨不得取而代之。蓝斓全然没有自觉,不住把衣料往身上比,笑靥如花地问店外三个男人“给看看啰,喇种颜色瞧着漂亮些” 雷元江扶着老腰,与其他同样陪熟识女性从下午逛到如今戌时一刻的男性在板凳上坐一溜儿,无比认真地回答“蓝姑娘现在的年龄,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说罢,还不忘拉上把位置让给他导致只能枯站的两人“莫赟,越儿,你们说是吧。” “蓝姑娘模样漂亮,穿啥颜色都衬得起来。” 莫赟说这话时努力把眼睁大,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可信些,好显得敷衍的不这么明显。唐申却是直接点头表示附议,仗着一张严肃的脸,反而成了三人当中最真诚的。 蓝斓跺脚“哩们是啥子意思嘛,都好看就说个最最好看呢出来么,人家叫你们看看哪个颜色好看是要做冬衣撒,中原呢冬天黑么个冻人” “这西安的天气是比南边要冷得多,同苗疆四季如春没办法比,蓝姑娘不习惯是当然的,毕竟时时刻刻运内力驱寒太辛苦。对了,越儿有没有带厚衣服如果我没记错,你们堡里头在这方面还定着规矩,不论春夏秋冬,每人只有两套一模一样的门派制服”雷元江就像一个要把后辈宠溺成败家子的家长,大手一挥,“没有的话直接去挑两件成衣,你们想要什么就全部买下来好了,叔不差钱” 一番财大气粗的发言,叫同坐在条凳上的男人们侧目而视,纷纷朝雷元江投去看土豪的目光,再用看富二代的羡慕嫉妒恨眼神看唐申。直觉告诉唐申他现在应该反驳回去以维护唐家堡的威名,但即使有趁机抹黑唐家堡的嫌疑,雷元江所说的确是事实,他无从辩解唐家弟子出任务挣的银子三分之二上缴,这部分大多用在制造研究以及维护机关暗器和堡中建筑,而自己留的三分之一以及每月领的月钱多在出任务途中花掉。毕竟杀手也是人,是人就总有那么些爱好,能够用以及时行乐。 唐申是极少数属于没什么兴趣爱好的人,除去日常花费的银两,其他全数存在唐家堡名下的钱庄里,等那个人会替他花光的人来花。至于加不加衣服,对他这个时时刻刻运转内力的人来说,没有太大意义。 听雷元江说的夸张,蓝斓一眼嗔过去,摇头“我才不要,这么多布料能做多少套衣服啊,哪里做的过来不过嘛中原布料呢颜色和手感同我们那点儿很是不同嗦,不同织造方法哩买回去研究研究也可以。” 接着她对唐申道“阿九,我给你也做件衣服好嘛你生辰喇时我没想到送啥子贺礼,现在就当做补给你么,虽然时间可能要花的长一些。” 蓝斓神色非常自然,并不似有其它意思的模样,所以唐申不好拒绝雷元江这些日子以来都在借助蓝斓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以他一直对蓝斓友好甚至有点暧昧的态度来说,他也没有理由拒绝。 当然,对于雷元江的示好,他仍旧不假辞色。 蓝斓最后还是决定只挑几个喜欢的花色,原因可不是为了替雷元江省银子,而是接下来还有很多地方可以逛,她得要腾出手来,以便更好地拿那些淘出来的东西。 谁让冬至这个好日子,除了团圆饭,也有满大街打折扣的商店呢 在人群里挤下来一圈,跟在蓝斓身后的三个男性手中都提了不少东西。唐申曾有陪某人的经验,没被拥挤的人群和不绝于耳的喧嚣闹的头疼,雷元江二人却是头一遭,这回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不容易等蓝斓兴趣稍褪,几人便在河堤旁找了个凉亭歇息歇息,恰旁边有说书人围了个茶摊,唾沫横飞之际,醒木一拍,立刻便把凉亭里几个警觉极高的人给惊着了。 几人凝神听去,那说书人正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适才说到,咱们圣上揭竿起义,击败的白朝皇帝,还咱们老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却说白朝开国皇帝李术渊还是颇为明德的,可惜他的几个儿子都是喜好玩乐的无用之辈,不识民间疾苦不堪大用,造成。再说白朝身为结束七国之乱、一统中原的庞然大物,要击败它绝对不简单,除去当时几个有先见之明与圣上联手的氏族,圣上手里头其实还有三股现在仅为少数人知的直属势力。” “这三个势力分别是贪狼卫,度厄司,破军营。其中最为神秘的,就是这个度厄司。传言度厄司里头都是些能参透天机的能人异士,而他们的首领,其实是仙逝已久的、最受圣上宠爱的贤德贵妃。” 蓝斓对其中的人物和名称并不是很清楚,听的一知半解,便朝旁边三人问了句“李术渊是喇个贤德贵妃又是喇个那啥啥司啥啥营是做啥子呢” 雷元江道“如今是瑾朝,往前追溯两代分别是白朝和七国。白朝皇帝李术渊是七国之一大夏的唯一皇子,虽说七国之乱时他还没有出生,在七国混战中拔得头筹的人是他爹,但与当时称霸的赤明国进行最后一战并且获胜的人,是他。至于贤德贵妃据我所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唔,除了特别受宠爱” 说完,雷元江看向唐申,希望他解答下去。霹雳堂不似唐家堡长期接触江湖的暗面并且有做专门的情报收集,许多无关大局的消息,他们都不甚清楚。 唐申不负众望,接着道“贤德贵妃全名水沉犀,沉寂的沉,灵犀的犀。她是蓬莱水氏尽数迁移至中原以后,最后一个真正继承了占星卜算异能的人。贪狼卫是皇帝的近卫,负责皇室人员、或者说连城靖的安全;破军营负责对敌侦查和暗杀,又称猎首者;度厄司则是由一众复杂的人组成,谋士、道士、甚至骗子,水沉犀确实是他们的头领。” 以上消息全数来自了尘口述,并非唐家堡内部消息,其可信度在八成以上。这些事虽说并非秘密,不少开国元老和大家族都心中有数,但其中诸多细节,恐怕连城靖、了尘和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三清楚的人。 因为度厄司已经不复存在。 蓝斓初步了解罢,点点头继续去听说书人说话“据我们所知,贤德贵妃在五皇子年纪尚小时便病逝。曾有知情人猜测,贤德贵妃是因为意图揣测天命透露天机,遭天道惩罚所以失去性命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则说,贤德贵妃是被杀害的。” 人群中有人笑道“这怎么可能,皇宫守卫森严谁能轻易进去刺杀贵妃据你所说贤德贵妃又是个有本事的人,她难道算不出来有人想要害她” 说书人意味深长地捋了捋山羊胡子“若是这个人,她即使算出来也无法对抗呢” 唐申忽然站起身,对蓝斓三人道“走。” 三人齐齐一怔,在他们反应过来前,便听一个熟悉的嗓音带着愤怒道“胡编乱造,纯属胡编乱造”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虽衣饰平平却掩不住贵气的男子大踏步而来,脸上满满都是气愤“收回你的话,这些事情不是你能够随意编排的” 说书人有些惊讶“你是谁喔,要知道这些只是传闻和小道消息,说出来大家娱乐娱乐,公子你该不会是当真了吧” 周围的人哄笑“就是就是,公子别当真啊。” 该男子身边配剑的护卫眼神一凝,伸手握住剑柄刚想开口叱喝,被他反手拦住。他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往回走。 蓝斓借着四处不甚明亮的灯火看清了男子的模样,轻呼“啊啦,喇不是上次来找雷阿叔哩嘞人吗,给是叫太子来着” “别人叫连城端华,不是叫太子。”雷元江站起身,招手让蓝斓两人站起来,接着对眺望什么另一处人群的唐申说,“越儿,我们跟上去瞧瞧” “不,我有事。”唐申收回目光,拒绝道。 雷元江耸耸肩“好吧,那么你去忙,一会儿见。” 莫赟上前提过唐申手里头的东西,蓝斓紧跟着道“阿九记得回来吃夜宵啊” 唐申应罢,转身快速潜入人群,眨眼不见了踪影。蓝斓感叹“不论看多少次哦,斗感觉阿九这种一下子就不见嘞呢功夫黑么个扳扎。” 莫赟应和“唐门就靠这两下子吃饭,能不厉害吗。不过依我看,大公子倒把唐门功夫学的不错,算得上他们这一任中的翘楚了吧” “那是自然,当初二哥在我们之中悟性最高,越儿亦如此,并不奇怪。”雷元江自豪地笑笑,抬脚往连城端华离去方向走,“来来,我们去找殿下聊聊,事隔大半个月,不知事情进展如何呢真苦恼,殿下一日不把人送回来,越儿的任务便一日无法完成啊。” 这句话让莫赟蓦然想起了什么“舵主,你离开前答应过小少爷定在冬至之前回总舵。” 雷元江记起似乎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嗯啊我都忘了有这么回事。罢了,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再说有古米和莫秋雨两小子陪着他,我不回去也无碍。” 莫赟听了,点点头也不说什么。他们这些跑江湖的人,即使是约定好的事情也很难说不会因为遇到意外而变卦,两者相比更加无关紧要的,履行不了是没办法的事情。 苗疆里的人没有冬至团圆饭的概念,蓝斓听了个大概,瞄到连城端华身影便提醒雷元江,三人挤开人群追上连城端华。 连城端华听到雷元江的招呼声,回过头瞧见他的时候很是惊讶,拱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嘴里道“没想到雷兄也在,我且以为雷兄已经赶在冬至前回赣章,适才还与许英说起你呢。” 雷元江与连城端华一边前行一边道“劳殿下记挂了,因为有重要的事情所以留下来。对了,不知殿下的事情而今如何” 连城端华叹气,揉了揉眉心“说实话,情况不太好。他完全不为所动,但是二弟倒是反常的安静了好些天,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古怪。” “那么殿下可有想过接下来如何做” 连城端华苦笑“还能怎么做已经有人接手,现在哪里还容得了我做什么只希望苏将军不要陪着二弟胡闹,小事情我担着就是,挨两句骂算不了什么,若是” 连城端华没有继续说下去,又叹了一口气。雷元江对朝廷里的明争暗斗并不关心,毕竟对江湖中人来说,谁做皇帝并没太大的区别。何况不论谁做皇帝,都不会少了和他霹雳堂做火器交易,至于用不用、用到什么地方还是放在国库里头长虫,他亦无需去管。 雷元江关心的,是连城端华什么时候能将安如意放出来。能与“雷越”相处多些时间是一回事,唐门的任务又是另一回事。 正想着如何开口,忽听蓝斓轻轻咦了一声,快走两步把连城端华拦住,抬手就去摸连城端华的脸,把人惊的后退一大步“姑娘请自重” 蓝斓歪歪脑袋“啥咯重不重我不重咧,小哥儿哩别动,站住让我好好看看。” “姑娘,男女授受不”连城端华话没说完就给蓝斓捏住了下巴,被不似中原女子矜持的苗女闹了个大红脸。她旁边的青年护卫许英下意识按住武器,雷元江见状将其拦下,表明蓝斓并无恶意。周围路人颇有些稀奇地投去目光,雷元江见状,让人全部到不这么引人注目的角落去。 蓝斓找了个灯火比较明亮的角落,左左右右、仔仔细细打量连城端华一番,脸上露出疑惑“哎,小哥儿,我瞧着哩像是中了蛊嗦” 话题跳转的太快,连城端华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哩给人落蛊啦”蓝斓指着连城端华眼睛道,“刚才我瞧着你嘞感觉就不对,现在仔细一看么,哩眼白正上头有一道青黄色竖线,是给别人下蛊啦。” “不得对殿下无礼”许英不信,质疑道,“殿下面前可轮不到你胡说,口口声声什么蛊不蛊,殿下从来不碰这些邪魔外道,唯一遇见的的可疑人物就是你” 蓝斓挑眉“嗬,斗说中原人多疑,今个儿终于瞧见一个不识好人心哩青酱。呿,你爱信不信,要不是看在雷阿叔呢面子上,哎费事儿管你” 许英护主心切,往往对一切待连城端华不敬的人都有敌意,说话更不怎么好听,连城端华忙替他向蓝斓道歉“姑娘莫怪,并非不信任你,而是你此话说实在太过突然能不能详细解释” 蓝斓道“咋咯解释我又不是你,哪里晓得发生了啥事不过哩要是想知道中呢什么蛊,我倒是可以告诉哩这是枯残蛊。看哩眼白上喇个竖线颜色呢深浅,中蛊时间大概在四到五个时辰左右。” “四到五个时辰那不就是午时左右”连城端华连连摇头,“我今日一早便入宫主持冬至相应事宜,一直忙到刚才方得空到街上走走,怎会中蛊。这枯残蛊又是有什么作用的” 蓝斓道“这很难说,要不哩是吃错东西,要不哩是碰着了不该碰呢东西。至于枯残蛊有哪门子作用嘛,中蛊呢人眼白上头会有竖线,竖线眼色会一日一日变深、眼白变黄、身体变差、头发变白,最后衰竭而死呢时候,青年斗会变成老人模样,枯残蛊会吃掉人呢眼珠儿爬出来。不过中蛊喇些明显呢现象到后期才会显现出来,初期只有我们教里头呢人看得出来,而到了后期的话,基本医不了叻。” 许英倒吸一口凉气,扭头看连城端华“殿下” 连城端华亦被蓝斓的描述吓了一跳,脸色不大好看“可是什么人下如此毒手,难道是前些日子我南下招惹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江湖中人” “别说江湖人,咱教普通哩弟子斗没有养枯残蛊呢法子。你看我会说两句,其实我不晓得用啥方法解,全是按着书上背出来的嗦。”蓝斓摊手,拍了拍腰间弯刀,“我用刀,对使蛊不是很懂。哩要想解蛊,要不找教里头嘞前辈这个不太可行,除非哩同他有交情他才会救哩。要不,就找下蛊人。” “我连什么时候中蛊都不知道,怎么找” 一直旁听的雷元江提点道“殿下,下蛊人显而易见不是吗,你死了以后谁获益最大,那就是谁了。” 连城端华一怔,看向雷元江“雷兄是说不可能,他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你们或许感觉他脾气不好,但他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殿下,事实摆在面前,你何必不愿意承认” “我”连城端华扶着额头,神情十分复杂,半响都没能把“我”字后面的话说出来。 蓝斓插话“其实吧,或许事情没有哩们想的这么糟糕。指不定,这蛊原来不是想下到你身上叻,是你自个意外不小心沾上的呢。” 听了蓝斓的安慰,连城端华不但没有缓过来,脸色反而变的更糟糕“我今天几乎一整日都在宫里,这蛊若是不小心沾上” 蓝斓感觉自己似乎说了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导致在场的另外四人神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凝重非常。连城端华当下拱手道别,领着许英急匆匆离开。蓝斓不解,问“他这是火烧尾巴啦” “这可比或烧尾巴严重得多。”雷元江收回送连城端华远去的目光,做了个遗憾的表情,“走吧,看来我们的殿下暂时无法放安姑娘离开,越儿还要等上一等。不过我猜,以越儿的聪明才智,应该早已想到办法完成任务。” 蓝斓撇嘴“么,说呢好像恨不得把阿九捆起来打包带回去嘞人,不晓得是谁一样。” 莫赟闷笑两声,然后对两人比了个手势,指了指身边房子说道“刚刚房顶上一直有人在偷听我们与太子说话,太子走后他跟着过去了。但是此人身上不带杀气,兴许是护卫一类。” 雷元江点头“无需去管他,这些事情接触的多了,对我们没有好处。” “对呢对呢,教主给我嘞任务还完全么得头绪,喇里得空管他”蓝斓吐吐舌头,“但是不急,好不容易出寨,我得在中原逛逛才是,反正教主又没有规定时间。” 雷元江道“哈哈,中原比苗疆热闹的哪止一星半点,多得是地方可以逛可以玩。不过蓝姑娘可要小心别随便喜欢一个人啊,因为有一点你们苗人说的很对,中原男子大多都是负心汉啊。毕竟你们苗族讲究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中原男子讲究的是三妻四妾。” 莫赟摇头“舵主,你不小心把你自己也说进去了。” 蓝斓咯咯直笑“哪会他们即没有雨少主厉害,又没有阿九体贴,我哪会看上他们再说了,我可是自小就有婚约呢人嗦。” 蓝斓没有同雷元江提过婚约的事情,雷元江听罢感觉有些诧异“婚约和谁” 蓝斓踢着路边小石头回答“和雨少主呗” 雷元江想了想“雨少主是那个驱使蝴蝶的少年我记得他的眼睛颜色异于常人,非常浅。” “是他。听说寨里老人说,当年教主和蓝家旁支一个叫做嗯好像是叫做蓝晋榷的阿叔成亲没多久后,两个人就携手到中原游历,雨少主是他们在中原哩时候生下来的。不过似乎因为喇时教主练毒功出了什么岔子,弄的雨少主小时候身体不好,在哪个中原名医哪里养了好久才被教主带回来苗疆。雨少主眼睛颜色浅,就是这么个缘故。” 雷元江了然“原来如此,可惜了。” 蓝斓奇道“可惜什么” 莫赟接道“舵主恐怕是看大公子与蓝姑娘你很谈得来,想着大公子若有福气娶蓝姑娘为妻,不失是件美事。” “乱说啥哟。”蓝斓微红了脸,“我只当阿九是好朋友的,他这么好呢人,肯定能找到比我好上一百倍哩人。不说这个啦,人家还有好多想逛呢地方没去撒” 三人再度有说有笑地顺着人流往热闹的地方走,而此时,城中西北处一座僻静的院落花园中,锦衣的女子提着灯,静静与半蹲在假山上的玄衣少年对视。 玄衣少年是唐申。他伸出手,覆上女子脸颊“安尚不愿意就此罢手,换言之,你现在已经对他们毫无用处。害怕吗” 女子眼神清澈,红唇轻启,回答的快速并且平稳“不怕,亦无需害怕。” 唐申嗯了一声,收回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女子“需要换,工具我已放在你房中,使用方法亦曾教过你。你安心在这里呆着,这一切很快就会完结,只要不害怕,按照我的指令去做,你就不会死。” “是。” “明白了就回去,概因冬至故而守卫松懈,却不意味没有人注意你。”唐申朝女子挥挥手,随后站起身。然而准备离去前,他突然问道“你不想知道安如意身在何处” 女子回答“该是我知道的,公子自然会告知我。” “好。”唐申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投入夜色。 女子在原地静静站了片刻,不久也慢步离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6章 伍叁.拂身去下 二皇子为篡位不惜以蛊毒谋害父兄以及一干不支持他的官员之事,眨眼之间传遍整个西安,与此同时,还有不知名人士呈上了二皇子与一半皇商暗中勾结的证据,顿时整个朝野为之震惊。一方面圣上暴怒,下令废除连城咏春皇子身份,贬为庶民并且打入天牢。一方面连城咏春拒不承认蛊毒之事,苏和苏大将军力保外甥,手执兵符与连城靖拍案叫板,甚至让手下苏家军包围连城咏春府邸与连城靖对抗,以阻止刑部官员进府抓拿连城咏春。不过短短五日,西安城中遍是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城中人几乎不敢出门,街道上除了陡增的巡逻兵,冷清至极。 在士兵甚少留意的房顶上,两条人影灵活快速地移动,不会儿就抵达了处于城中较为偏僻地区的黑店。他们趁着巡逻兵交接之际,顺着半敞的窗户溜进二层的一间房内,其中一人刚站稳脚就冲里头的人招呼了一声“唐申” 唐申放下手里标有唐家堡特殊标志的信笺,抬眼看去“唐戊,唐丙” 两人的出现在唐申意料之外,曾经他与唐戊搭档的时候,早在冬至前就离开了西安。他观察到两人身上穿的是门派制服,便明白他们总算完成了任务,开口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唐丙腼腆地笑笑,抓了抓脑袋。唐戊则大大方方往唐申身边坐,托着下巴对他道“没办法,现在全城封锁,我们出不去。而药铺和邵祁师叔那儿的巡逻兵太多,现在想要不惊动他们进入很麻烦,所以只能来找你了。” “哦,对了,还有你要的账本我拿出来了,全部都在这里。”唐戊从身后背着的包袱里拿出几本厚本子,递给唐申,“我们暂时呆会儿,等天色晚一点再想办法回药铺,不会惹麻烦的。” 唐申将信叠好放进怀里,接过账本随意放到桌上,对两人道“我并非嫌麻烦,仅担忧遭有心人察觉也罢,你们安心呆着便是,我离开一阵。” 说完,他起身往外走,唐丙见状想要喊住他,被唐戊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等唐申脚步声远去,唐丙才敢开口,摸着鼻子道“末嫣,你怎么不跟唐申说啊姓孙的不知道把账本藏在哪里,直到任务完成我们都没有找到,后来官兵奉命抄家才偶然发现它们。为了这些账本,你还受伤了。” “有什么好说的”唐戊递过去一个不解的目光,“是我自己疏忽造成的,又不是千金大小姐,这点小伤还要找人诉苦呢” “可是”唐丙不知道他应该不应该继续说下去,所以显得颇小心翼翼,“末嫣,你是喜欢唐申吧” “嗯”唐戊挑了挑眉,“谁跟你说的末影” 唐丙捂住额头,有些不安地小退一步“不不不、不是,而是很容易看出来啊,末嫣你对唐申特别关心特别好,和、和对我们不一样呢。” 唐戊漫不经心地摸了摸鬓上发钿“退什么啊,又不弹你眉心。不过,还从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呢我自己也不清楚,这样忍不住去关注他、忍不住关心他,应该就是喜欢吧” “怎么,这么好奇做什么是不是听我说求师叔将我调去跟唐申一起,不舍得我啦还是不知道能否和下一个伙伴相处好,所以担心” “都、都有点吧”唐丙挠了挠脸颊,“那么,既然末嫣你喜欢唐申师叔们不是都有教,说要主动出击,想方设法让目标在乎你吗这么好的机会” “糖饼儿,你把唐申当任务目标吗”唐戊扑哧一笑,“好啦,不用你担这个心。唐申跟别的人不一样,还记得我们跟他的练习吗,虽然大家并没有太认真,但要是真的打起来,赢的绝对不是我们至少两败俱伤。我想我只是在提前习惯以后怎么跟他一起行动,从小我就知道他是个有计划的人,我不想因为自己的问题拖累他。” 唐丙点头“那好吧,末嫣你的决定我会尊重哎,末嫣你说,既然唐申能够接任务,我哥能不能申请也和他一样呢” “最好别这样。末影始终跟唐申不同,唐申能出任务是因为堡主的吩咐。事实上我感觉,堡主当初让唐申进栖羽,纯粹是想将他和我们分开,自己独自教导。”唐戊停顿片刻,轻声道,“能不能调去和他搭档,还是未知数。事实上,我很担心你知道的,唐申他并不是唐家人,如果他发生什么事情我的意思是,堡主和副堡主之间的矛盾若有一日激化,我能想到最糟糕的结局,唐申绝对会被丢弃。就像当年四长老一样。” “四长老不是被霹雳堂所杀吗,和堡主有什么关系” 唐戊摇摇头“这不该是我们谈论的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都不愿冒险。我不想又一个在乎的人死去,而我除了眼睁睁看着外无能为力。” 唐丙感觉自己明白了什么“所以,这才是你决定调去和唐申搭档的真正原因” 搭档非轻易可以替换,唐末嫣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很少人会不想歪。 “不,也许不是。听了你问我的问题,我觉得或许我也是有这么点私心的吧。”唐戊伸了个懒腰,转身坐到床榻上。似乎是不小心扯到了伤口,她捂着手臂皱了一下眉,但很快舒展开,抬手一指桌子“好啦,还有什么疑问自个想去,老是依赖我的话可是会变笨的。床是我的,你嘛,就着桌子休息吧。” “哦”唐丙乖乖坐到桌子旁,毫无异议。 楼下,大堂内一群无所事事的霹雳堂弟子占据了全部座位,唐申立在门边往外望,身旁站着同样在等待的莫赟。唐申怀里抱着黑店掌柜养的黑猫,时而挠它下巴、时而捏一捏耳朵,浑然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莫赟数次想要搭话都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放弃。两人就这样枯站了片刻,直到蓝斓和雷元江被一干银甲护卫包围着从不远处走来,唐申才回神,与莫赟一并向前走了两步。 蓝斓发现连城端华被下枯残蛊的第二天,连城靖派人请蓝斓入宫。雷元江担心蓝斓不识规矩说错话冲撞了皇帝,便跟着一块去了,为此特地吩咐莫赟看住唐申当然是私下的,千叮咛万嘱咐在这个特殊时段一定遮掩住唐申的杀手身份。 今个早上,唐申和莫赟就接到连城端华护卫传达的口信,说蓝斓连同太医院的御医一并将连城靖、连城端华以及皇后身上的蛊祛除了,今天下午便会归来。所以他们才会集体在大堂中等候,迎接蓝斓和雷元江。 “阿九阿九,我们回来了”蓝斓看起来非常高兴,远远见着唐申便高举起手不断挥舞,两步并作一步奔到他身边。 唐申从她恨不得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的表情,能够判断出蓝斓确实很高兴,不过他没有急着了解蓝斓这几日发生的事,首先看向那些护卫以及队伍中抬着的几个箱子“他们” “箱子里是皇帝赏赐给我哩东西不对,应该说圣上。而这些嘛,斗是无关紧要呢人啦,派来保护我们呢。”蓝斓眨了眨眼,凑到唐申耳边道,“不过雷阿叔说,他们其实是皇帝派来监视我们的嗦” 蓝斓全然没有自觉,把悄悄话说的人尽皆知。前排几名护卫的表情顿时变的十分古怪,雷元江尴尬地捂住脸干咳几声。 待银甲护卫将箱子放下,蓝斓立刻拉着唐申往箱子那处奔,一边将箱子打开一边对唐申道“阿九你看嗦,我这辈子头一回见这么多好看嘞首饰啦还有我跟你说,皇宫好大,里头哩姑娘穿的好漂亮” 蓝斓不住在身上比划,企图形容清楚“哎呀,我不晓得咋咯说,反正好厉害。么,斗叫你和我一块儿到皇宫里头去啦,你错过好多好多东西呢不过么关系,我分你一半嗦” 说着,她拿起一套翡翠头面就往唐申头上安,唐申很是无奈地避开,引得雷元江哈哈大笑“蓝姑娘,那些头饰可都是姑娘家用的,你就算给越儿那也没用。” “哎中原哩首饰有说只能姑娘用吗”蓝斓惊奇道,把项链头冠往唐申身上比划了几下,发现确实十分违和,便有些可惜地丢回箱子里,“什么啊,我就说咋咯中原呢哥儿们这么朴素,原来是这样算嘞,我们去看其他箱子装了啥。” 蓝斓牵着唐申奔向下一个箱子,雷元江看两个小辈玩闹,便客客气气地同银甲护卫的护卫长交谈起来,顺便向莫赟询问这几日发生的事儿。 唐申这才压低声音,向兴高采烈朝下个箱子进发的蓝斓轻声道“蓝斓,你在宫中可曾听说皇帝准备如何对付连城咏春” “我没有听说哎,宫里好像不让说这个。不过雷阿叔倒是有跟我说喇个大将军敢公然反对皇帝,即使皇帝一开始只是想把连城咏春关起来,后来斗会变成要他命什么的。”蓝斓随口回答,“埋埋散,喇个皇帝好狠的心,自己娃儿也能下得去手。” 雷元江当得了一舵之主,心眼肯定不会少,蓝斓不明白其中原由,则在情理之中。而唐申这种常年揣测人心的人,可以说用头发丝猜都猜得出来龙去脉,所以实际上他想知道的并非这个,更不关心连城靖的心有多狠。 “太子的表现如何”他接着问。 “太子他能有啥表现,跪在书房前求皇帝收回命令,一个劲地说连城咏春不会做这样的事什么的,我感觉皇帝烦透他啦,把人关到皇后那儿去了。” 唐申心中了然关起来恐怕是保护起来。连城靖能够弑君弑子,却也像所有帝王一样,喜欢孝顺乖巧尊老爱幼、并且对他造不成威胁的儿子。 连城咏春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一开始就输了。 “啊,对了。”蓝斓蓦地一击掌,这回是真的压低声音对唐申说悄悄话,“喇个皇帝身上中嘞蛊除去枯残蛊,还有另外一种混合蛊,而且感觉中蛊时间不短。蛊术千变万化,我修呢刀法,不大会判断这个。跟雷阿叔说了,他叫我回来后问问你的意见,再决定告不告诉别人。” 问他的意见 唐申侧目往雷元江方向看了一眼,抱臂回答“说多错多。与我们无关,本就勿需多言,否则反倒容易招惹麻烦。如果他是想知道这是谁做的蓝斓你便告诉他,有机会得手的只有一个人。” “啥子意思嘛,猜谜不好玩,总让人家觉得自己很笨哎。”蓝斓摇头,“阿九你就直说嘛。” “你如此与他说便可,他会告诉你答案。我需要出去一阵子,不用找我,更不要进我房间。” 蓝斓追问“啊哩去哪点儿,啥时候回来雷阿叔这几天都叨念着你叻,不同他说说话么” 唐申摆摆手,不作回答,从护卫身旁过路,很快消失在蓝斓视线内。 雷元江花了点时间同护卫长说话,好不容易客套完,转眼一看发现自己宝贝侄儿竟然消失不见,一颗拳拳爱侄之心受到了伤害顿时整个人都傻掉了。蓝斓摊手表示她已经尽力挽留,不过往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秋冬季节的天色暗的比较快,许多人早早点了灯,升灶做饭,可以看见四处皆是袅袅升起的炊烟,将暮色模糊。所谓一家欢喜一家愁,连城靖祛除枯残蛊倍感欢喜的同时,连城咏春以及苏和正陷入巨大的忧愁之中嗯,或许应该说计无所出。 被苏家军重重包围的二皇子府中 书房里,苏和负手来回踱步。连城咏春扶额坐在一旁,眼下乌青,面容憔悴“舅舅,我发誓,这件事情真的不是我做的我怎么可能去害父皇” 苏和停下脚步“如此明显的圈套,他还没有老糊涂到看不出来的地步。事到如今,即使你说不是你做的,他说不相信,还有谁敢相信” 连城咏春咬牙,右手握拳狠狠一拍扶手“这肯定是连城端华从中作梗” “与连城端华无关,成大事者,心一定要狠,他不过是个软弱可欺的家伙,除了那点名声再没有什么能力。他那样的人绝对做不了什么事,更别提收集到我们与半数皇商联手的证据。而且平心而论,连城靖让他他继承大统的可能性要比你高得多,他完全没有必要做这种容易叫人怀疑,令自己名声毁于一旦的事情。” “舅舅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如果不是连城端华陷害我,还有谁这么说来,我们找到真凶,父皇会不会” “别傻了”苏和冷冷一笑,“他从来不是会受别人影响的人,装作震怒,纯粹是在找借口将我们苏家连根拔起” 苏和狠狠一甩臂,身后五步外的书案蓦然崩裂。 “哼哈哈哈外人只道我苏家权势滔天、统领的苏家军蛮横霸道、我苏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哪里知道这大将军一职是他授予我的,我也曾推辞。苏家军无视刑法的权利是他给予的,当初是为镇压其他蠢蠢欲动的家族。甚至连着苏家军,都是他大力支持我建立的而今他却反过来忌惮我可笑之极” “舅舅” 苏和转身,又开始不停踱步,表情苦涩“为他惩治了这么多存有异心的家族,我早该明白过来,总有一日会轮到我可偏偏当时我和心然都全心全意地信任他,视萧允的警告于无物心然现在必定不好受。” 苏和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里面再没有分毫犹豫不决。他将视线投向连城咏春“事到如今,我们唯一能采取的手段就只有逼宫。” “什么逼宫”连城咏春倏地站起身,震惊地摊开手,“我不同意母妃肯定也不会同意的” “如果有别的选择,我怎么可能这样做”苏和直直看进连城咏春眼眸深处,无不嘲讽地道,“他是皇帝,不是我结拜大哥、不是你母亲的丈夫、甚至不是你父亲” 苏和按了按鼻梁两侧“我已经决定了而今是在告知你,并不是让你表决。事实上几日前我便写了信,遣人秘密送到城外驻军将领的手中,令他们以小队士兵的形式暗中向西安靠近,并在不惊动城中守卫的情况下埋伏在四周。今日我听宫中内线报告,连城靖中的蛊毒已经被解开所以时不我待,待会儿我就会再写一封信,让城外埋伏的军队围城。” 连城咏春连连摇头“舅舅,你不能这么做,这可是谋反如此名不正言不顺,即使最后成功,不说朝廷里的官员不认可我们,天下百姓也不会认可我们更何况舅舅,他是我父皇。” “我们是被逼的连城靖自己也是谋反起家,凭什么他可以,我们不行只要有足够强大的军队,又有谁敢对我们指手画脚这可是我从他身上学到的。”听罢连城咏春所作的劝解,苏和脸上不可抑制地流露出失望,“咏春,舅舅从小就教导你,大丈夫最忌讳畏手畏脚和心慈手软。你一直以来都做的很好,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妇人之仁起来了” “我” “够了,你不必再说,好好呆在这里,我自会为你安排好一切。我和连城靖不同,曾经下的承诺绝对会遵守。瑾朝,是连城家的瑾朝,绝对不会变。”苏和说完,甩手转身,大步踏出书房。 出门以后,他不忘吩咐左右“看好二皇子,别让他离开书房,否则军法处置” 左右近卫肃然应是。 苏和离开书房小院时,天色已近乎全暗,唯独西边天空还泛着淡淡紫红。连城咏春一身武功尽数由苏和传授,是否青出于蓝不提,至少在场大部分士兵不是其对手。谨慎起见,苏和将左右贴身护卫留下,自己领着一个小分队返回将军府,与从城外潜入的信使会面。 将军府中留守的人员不多,苏和一干妻妾儿女尽数被他提前迁移走,家仆只剩三两只,显得门庭冷清,偌大的府邸黑幢幢一片。苏和入府后,家仆禀告他,说信使已经抵达,在厅堂中等待。 但是走着走着,苏和发现事情不对劲。 留在府里的人是少没错,却不至于走了一路只看见一个。而且他察觉到,暗处的呼吸声比留守人员的大概数量要多的多。当下苏和便举手示意队伍全员戒备,一把抓过趋步亦步跟在身旁的家仆,虎目往四周一扫,长剑出鞘。 剑鸣的瞬间,三十来名蒙面的黑甲人从不同方向冲他杀来 “等的就是你们”苏和哈哈一笑,将家仆丢开,率身后卫兵迎敌而上。 苏和身为连城靖曾经最信任的近臣,贪狼卫对他来说不陌生,甚至可以这么说,他对贪狼卫的行动方式以及招式皆了如指掌。他之所以敢带着少量士兵回府不担心埋伏,很大程度来源于这里。反正他早留有后手,明面上回府接见信使,实则派亲信出城传令,明日一早便出兵围城 连城靖不仁在先,休怪他不义 苏家军以一当五的威名不全是吹嘘,贪狼卫亦是个中好手,两者实力难分高下。贪狼卫人数两倍于苏家军,看似占据着优势,实则苏和的实力远胜他们,一个照面便斩杀一人。两方酣战数刻,苏家军小队剩余四人的时候,苏和将最后一名贪狼卫毙于剑下,但他没有因此放松,一身杀气四溢,厉声道“谁谁在哪里” 他的话音落下不久,有女子轻笑声响起,刀光划破夜色而来,堪堪擦着苏和身侧飞过,带走一条性命。 如此蔑视苏和的行径,让他面色非常难看“什么人胆敢在将军府撒野速速现身” 那头朗声道“将军虽然鬓发添白,风采依旧,我心甚是欢喜。” 一对白衣夫妻自厅堂徐徐走出,男的手持折扇头戴纶巾,女的身披锦帛,腰负短刀。 “安尚你为何会在这里”苏和看清两人模样后,大吃一惊,很快发现自己问了愚蠢的问题,改口道,“原来你是连城靖派来的细作” 安尚遥遥地朝苏和拱手“非也,在下并非细作,在此是为了将军道喜。” “贺喜贺哪门子的喜” “一贺将军身手不凡,如此干脆利落地收拾罢圣上派来的贪狼卫。二贺将军与旧人子女重逢。”安尚微微一笑,将手中乌柄折扇打开,“将军,旁的我不多说,你大概也没有心情听,我们手底下见真章。” 折扇与短刀并起,余下三名士兵本就在与贪狼卫对战时受了伤,于是数息间便丢了性命。苏和不愧为驰骋沙场多年的大将,完颜玟此时功力堪称一代武林高手,而他在安尚与完颜玟的联手下仍旧游刃有余,且将完颜玟一套刀法看过以后,他显然忆起什么,喝道“这套刀法我记得,你是北夷的皇族” 完颜玟挑眉“正是家叔让我替他向将军问好,他将一生功力传于我,就为了看今日我给他一报当年断腿之仇” “什么”苏和看向安尚,“那你又是何人” 安尚淡淡道“名不见传的小人物而已,不过改名之前,我名百里尚。” “百里尚你是当年大夏百里家的人”苏和拧剑卸去完颜玟刀上力道,暴退两步,“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何以不去找连城靖报仇” 完颜玟紧随其上,不让苏和有喘息的机会。安尚内力不似完颜玟深厚,往日亦非专注于武术修为,与苏和过上百来招便感觉气血翻涌、内息紊乱,只能退到一边“将军太过高看我们,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圣上身边禁卫如此多,我们哪里能的手再者,我怎舍得连城靖如此轻易死去所以不得不委屈一下大将军,乖乖将性命交出来,好让我等带了兵符、帅印和你的尸体回去,再把一切罪名推到贪狼卫身上,让二皇子殿下下定决心篡位。” 说着,他还叹了口气“适才若是将军不这么勇猛,让贪狼卫取得你项上人头,就没有这么多麻烦。” “好算计”苏和怒极反笑,一剑挥退完颜玟,冲向安尚。完颜玟二话不说赶往援助,怎知苏和虚晃一招,反而将她肩膀划伤。安尚见状,顾不得不适,重新加入战局。 完颜玟内力深厚,一个人抵抗苏和却始终有所不足。因为苏和鏖战半生,一招一式干脆利落、毫不花哨,招招直指弱点要害。安尚武功不及二人,然而对招式见解十分到位,提点着完颜玟应付苏和,两日勉强占据上风。 不提当年如何所向披靡,苏和年纪始终不小了,在两人联手打击下渐显疲惫,最后被完颜玟撂倒在地上,一刀切入腹中。 完颜玟直到确认苏和完全断气才敢将刀拔出,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臂酸软的竟似再也抬不起来。安尚更是被苏和的剑气震伤,一缓下来,立刻连连咳了好几口血。两个人看上去比苏和好不了多少,身上遍是或深或浅的剑痕,满身血污。 “终于结束了。”完颜玟与安尚相视一笑。 苏和之死,象征着他们筹划多年的复仇计划终于迈出实质性的一步。 完颜玟撑起身,踉跄着走向安尚“夫君,你还好吧” “我没事”安尚摇头,紧紧握住完颜玟伸来的手,“你呢” “没大碍,就是累得很。呼,话说这苏和还真是厉害,皇帝是怎么想的,认为就这几个贪狼卫就能解决他吗不过也好,现在死无对证,随我们怎么说都行。”完颜玟扯扯身上衣裳,厌恶地道,“衣服全都弄脏了啦,待会儿我们还要把尸体背回去吗等等,我、我好像觉得有点头晕” 安尚没有回答,因为他也感觉浑身使不上力。完颜玟还能说话,他却连话都说不出口,两眼紧紧盯着完颜玟拽着衣裳的手,然后倒在地上。 “夫君”完颜玟低头看着自己泛着青白的指尖,不久亦软倒在安尚身旁,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有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直藏在阴影里的蓝衣面具人终于挪动脚步,踩着悄无声息的步伐,越过安尚两人,走到苏和尸体旁。他从腰间锦囊中拿出一对鹿皮手套戴上,然后蹲下身。 安尚的视角看不到此人的动作,只能听到不断翻动尸体的声音。 直到一个他不认识,却给他熟悉感的少年走到他身边。 少年行走间十分随意,看起来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以及存在,但无端的与夜色融为一体,叫人近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停住脚步后,少年垂眸看了安尚一眼,那古井无波的眼神,顿时让安尚脑海中一个形象清晰起来。 这是那个自称唐申的少年 迎着安尚的目光,唐申将挂在颈上的半块玉符扯到衣襟外,然后对搜索尸体的人道“你是在找这个吗。” 听到唐申的声音,蓝衣人动作一滞,半息即刻拧身扬手,细如牛毛的银针脱手而出,呈品字形飞向他。 唐申没有躲。他随意把戴着金属手套的手一抬,接下三根淬毒的银针,同时左手挥出,微弱的流光闪过,细线眨眼环住黑甲人脖子。黑甲人当下僵住身体,半点不敢动弹。 “你要与我打” 吹毛立断的银线缠在指上,通体由玄铁锻造的手套在月光映照之下,不详的红光从尖锐的指端流转到腕间护臂。 被银线圈住脖子的蓝衣人,就如同被鱼钩勾住的鱼儿,命运的走向掌控在渔夫也就是唐申手里。唐申不急着取这唾手可得的性命,而是道“唐末宿,你背叛了唐家堡。” 蓝衣人默了片刻,扯下面具,底下面容,正如唐申所说,属于唐卯唐末宿“我就知道,我瞒不过你你是怎么发现的” “不能说是我一个人的发现,师傅自这个任务开始之际,便对朝廷用心存有警惕。朝廷来使之际,她便暗中派人监视,而这一切的开始,不过因为朝廷来使曾从旁打听你与唐酉、唐戌这三人小队的事情。我提出与你们并行,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师傅有命,让我找出你们之中谁是敌人。” 唐申娓娓道来“你很聪明,开始时左右逢源装作墙头草,见我与唐甲起争端时又果断站入我的阵营,希望取得我的信任,顺便借我来掩饰你异样的行动。而我,便是自此处开始怀疑你。为了消除你的戒心,我特意以监视薛洛衣为名,让你与薛洛衣一并前去接触安尚的妹妹安如意,其实真正目的是让薛洛衣监视你。” “薛洛衣只是一个寻常武者,你与她一起行动没有这么多顾忌,抽空引了官兵让他们假装成强盗劫杀安如意,可惜因为偶遇霹雳堂而失败。你没想到的是,我在你们出发前,向薛洛衣详细描述了你的行动方式。事后薛洛衣告诉我,强盗劫道前,你曾消失过一段时间。这只是其一。” “其二,就在你到来的第二日,太子连城端华为安如意而来,寻求霹雳堂的帮助,声称接到密函,竟对安尚之事颇是了解。到这里,我便基本确认细作就是你,不能完全确认的原因,是我尚且不清楚朝廷的眼线是否亦有如此大能耐。直到冬至那日,我亲眼见你装作平民,不远不近地跟在连城端华身后。” 唐末宿叹气“是我大意了。” “不,你没有大意。你只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我会怀疑你。”唐申从怀里拿出下午时分收到的信,弹指送到唐末宿面前,“正如我也没有想到宛若师叔会给我来信,向我暗示你是叛徒。以及,你并非完全是唐家人。” 唐末宿一怔,接住信纸“娘她是吗不过也是,做出这种事,我哪里还有脸回去见她” 他苦笑“师兄,你动手吧。” 唐申手指轻抬,在唐末宿不解的眼神中将银线收回手掌。他跨过地上尸体,停在唐末宿面前“但宛若师叔请求我饶你一命。相比你的死活,我想师傅会更在乎在制毒上颇有建树的宛若师叔,是否会因我留你一命而心怀感激,甘愿任她差使。” 唐申伸手到唐末宿手中拿走唐家堡独有的半块银面具,再摘下他腰后那把象征唐家弟子身份的千机匣,以及匕尖刻着名字的匕首。完成这一切后,他执着匕首对唐末宿道“唐末宿,堡规有定,背叛者死。鉴于其他原因,免你一死,但活罪难逃。今我以唐家堡堡主关门弟子身份,代堡主废你一只眼睛,你可服” 唐末宿闭目“心服口服。” 刃锋贴上眉心,冰冷后是短暂的麻木,以及持续不断的刺痛。唐末宿闷哼一声,右脸从眉头到嘴角多了一道切口光滑的可怖伤痕,皮肉外翻,森白的颧骨清晰可见。 唐申取唐末宿染血的衣襟一片,包住匕首收入袖中,毫不客气地拿走唐末宿腰间锦囊。待查收确实是唐末宿从苏府密室搜出的帅印,他才道“你可以走了。” 感觉锁定自己的气息散去,唐末宿僵直的身躯放松下来。他抬手捂住右脸,狼狈地冲唐申笑了笑“多谢师兄手下留情。” “我不曾留情。” “不论如何,师兄没有取我性命是事实。师兄,以后若能再见,你我可还能成为朋友就像你与霹雳堂总舵主一样” 唐申扫了唐末宿一眼“聪明是好事,用在不应当用的地方,就不一定了。” 他连忙解释道“师兄莫要误会,我只是希望以后不要与师兄为敌罢了,师兄,我父亲给我取名萧晗,你以后要是遇到麻烦,或者也厌倦了无意义的杀戮,就来萧府找我。”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观察唐申的表情,看唐申面色不改,失望道“好吧师兄,后会有期。代我代我同娘说一句抱歉。” 唐末宿面向唐申后退三步,才运起轻功转身离去。 望着唐末宿远去的身影,唐申眼中浮现出深思,但很快那双眼眸就重归寂静。唐申当然没有忘记冰凉的地上还躺着两个老朋友,所以他重新走到安尚身畔,为这个机关算尽终成空的可怜人解答“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你过于高傲。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不能被击败,更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在苏和与贪狼卫交锋过后袭击,以便将罪名推到皇帝身上,不枉是个好方法。偏生你算漏了一步,没有深想皇帝明知道这点贪狼卫无法杀死苏和,为什么还要将他们派来送死。” 完颜玟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恨恨盯着唐申。安尚没气力说话,脸上流露出讥讽,不知是嘲笑自己当初放过唐申一众,还是嘲笑唐申做这愚蠢的、近乎炫耀自己胜利的解释。 “你们中的毒名为碧落,碧落黄泉的碧落,中毒者没有痛苦,仅仅会逐渐心神衰竭而亡。它是透骨香的衍生。透骨香乃是唐家堡秘制,整个堡中就只有研制的几位师叔以及掌门持有,解药自然也在掌门手中。此毒初食无碍,却会在体内形成毒素,让食用者的血液变成无药可治的剧毒也就是碧落。苏和沾到服用了透骨香的贪狼卫的血,而你们沾到苏和剑上的血,因此中毒。而食用者每隔数月必须服用解药,否则浑身血肉会被毒素腐蚀溃烂,直至剩余一副骨架。” 唐申看向完颜玟,表情平静“但是它有一个好处,长期服用会让食用者骨骼尽可能的柔韧,却坚不可摧。湘悦楼里,你言我只得三分胜算,其实并不成立。”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们”完颜玟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我想让你们死的明白些,并没有其它意思。连城端华不如你们想象中无能,即使不是现在,未来的某天你们也会落得这个下场,注定不会成功。” 唐申顿了顿,转向安尚。他的目光在安尚脸上停留了许久,方道“我要说的话便是这些。还记得雁塔时,你一把火让钱多宝葬身那么现在,我也给你一把火,为你送行。” 唐申弯腰将地上折扇和拾起,拿出火折子拧开,当着安尚的面扔进草丛。火势迅速蔓延开,唐申不去看安尚二人神色,抬脚便走。那淡然自若的神色,与身后渐成滔天大火的红光相映,端的铁石心肠。 苏府外的小巷中停着一辆小巧精致的马车,薛洛衣作婢女打扮,坐于辕木上,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唐申越过城墙落到她面前,随意一扫四周,开口道“可曾遇见生人” 她回过神,跳下辕木,屈了屈膝回答“回公子,没有。” 唐申颔首,掀开马车门帷,往里头看去。马车里睡着一个人,她一身素衣,长发简简单单用巾帕扎起,模样昳丽,眉目依稀与安尚有三分相似,赫然是安如意。她睡的不是很安稳,整个人缩成一团,秀眉紧皱。 唐申转头,对上薛洛衣来不及移开的目光,问“你有话要问我。” 薛洛衣迟疑一息,略一点头,目光落在安如意不经意露出的手臂,上面一派淤青,有些看似掐痕,有些看似鞭。 “我不屑做这种事。”唐申深深看了薛洛衣一眼,“你只需记住,是我将她救出来足矣。” 薛洛衣恭敬应是,不敢心生半点质疑。 两人驾着马车,一路上小心翼翼绕开巡逻的卫兵,驶向五皇子府邸。 连城飒已经在偏门处等待多时,被冷风吹得面白唇青仍不自知,提着灯笼睁大眼望两旁路上看。当唐申搀着安如意出现在他视线当中,他喜形于色,快步迎上去,唤道“如意姑娘” 安如意忽然瑟缩了一下,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惊恐,唐申轻轻在她后背拍了数下,并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才缓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反应慢了一拍,但总归认出含泪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她思念了许久的连公子,即刻热泪盈眶,扑到连城飒怀中“连公子,我找你找的好苦啊他们都说你是骗我的,说我不可能找得到你,可我怎么都不相信,现在你终于来到我身边了,我也只有你了” 连城飒笑道“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年我也想过与你联系,只是根本没有机会。” 两人紧紧相拥了一会儿,连城飒想起静立在旁的唐申,低声让随从将安如意带入府内,他则长揖到底,向唐申表达谢意“尽管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都要感谢你将如意姑娘送到我身边。” 连城飒背对安如意,自然没有看见安如意离开之际,盯着他背影的眼中迸发出的刻骨仇恨。唐申没有错过,神色不变,将手中包袱递给连城飒,嘴里道“这不过是一场交易,何须感谢。” “话不该如此说这是什么”连城飒疑惑地打开包袱,随即被裹在里面的麒麟印章和玉符吓了一跳,失神道,“帅印跟兵符你、你从何处得来的” “与你无关。你只要知道,苏和暗中调兵在城外埋伏,并派亲信与军队洽谈,待明日一早,立刻围城逼迫连城靖退位。”唐申一指连城飒手中物件,“而它们,能让你从连城靖手中换取你想要的自由。” 连城飒不是傻子,这几日城中发生的事情他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却不知道到了这种地步。 大将军竟然与父皇翻脸,还欺君犯上派兵逼宫而这两个东西,在那种情况下,应该能换取他日思夜想多年的自由吧只不过如果这样做连城飒甚至能想象出连城靖会如何勃然大怒,那张不怒自威的脸沉下来会有多可怕 连城飒自小就害怕连城靖,因为他明白他与其他兄弟姐妹是不同的,从他的名字便可见一斑。最主要的是,他是水沉犀的孩子,水氏一族的继承人。 水沉犀死后,连城靖为了不让卜术的力量外传,不惜将连城飒软禁起来就像战争结束后,将水沉犀软禁起来那样。 唐申无视连城飒的走神,道“对了,我想问一句,你是否恨连城靖” 连城飒一怔“何出此问” “你应该知道连城咏春对连城靖下蛊之事,前去解蛊的人我认识,她告诉我,连城靖身上还有第二种蛊,似乎被种下已久。”唐申风轻云淡地说着,全然不把连城飒接连变幻的脸色看在眼内,“纵观整个朝廷,还有谁有这种能耐有些人隐藏的颇深,表面无害,不动声色地掌控了民心,就连苏家军中都有不少士兵对平易近人的他满怀崇敬,向他透露苏和以及连城咏春一切动作。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正是如此吧。” “等等,你在说什么大皇兄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连城飒摇头,“你怕是听信了什么谗言,接触过大皇兄的人,都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正因为接触过,才得出这个结论。其中缘由,你不会懂。”唐申意味深长道,“到底随口一提罢了,谁做皇帝对我并无影响,谁用什么手段当上皇帝更与我无关。天家无情,父亲能为巩固皇权除掉亲生儿子,儿子何以不能笑里藏刀,反戈一击” “你别不信,其实所有谎言在你面前都不堪一击,你有这个天赋,却不去使用罢了。”唐申低笑一声,嘴角上扬,笑意抵达不了眼底,“我的话说到这里,自此两不相欠,你好自为之。” 唐申抬脚离去,不顾连城飒的挽留,一如来时般消失在与夜色中,留连城飒一人在寒风中思索。 连城飒恨连城靖吗连城靖剥夺了他的自由,将他禁锢在精致的牢笼之中除此以外,一切皇子该享受的待遇他都享受到了。他能够在寒冷的时候裹着上好的貂皮斗篷取暖,能够在炎热的时候在避暑山庄里吹着凉风歇息,而每天不知道多少人因为寒冷、炎热或者饥饿死去,他凭什么去恨连城靖 甚至连水沉犀的死,都不能。 因为水沉犀是自杀的,从悉月台一跃而下,血登时染红了像牡丹一样展开的罗裙,东珠挂链断开,散了一地。连城飒在旁边看着,无力阻止。 连城飒手指抚上胸口挂着的佛珠,眼神复杂。 这串佛珠,乃是水沉犀向得道高僧応空大师求来,为封住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不让他受有心人控制。水沉犀还曾与他说过,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他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然而连城飒还记得,在水沉犀自杀的前一刻,她是用怎样认真的语气对他说 “飒儿,若有一日你父皇有性命之忧,你要代母亲替他化险为夷。母亲当初答应他说水氏会护他一辈子,不能食言。” 连城飒缓缓摘下佛珠,攥在手心,往回走。 他不会食言。 数百米外,薛洛衣驾着马车慢慢往前走,唐申支起一条腿倚在窗边,半闭着眼。 “公子,你为何有把握连城飒会帮助皇帝,成为继被废的连城咏春之后制衡太子的第三势力” “因为真相往往是残酷的,看到人的真面目,从前有多么信任,被欺骗的感觉就有多强烈。尝到拥有力量的甜头以后,想要停下来,没有这么容易。” 更何况,他可是将安如意从最绝望的处境中救出来的人,接连遭遇失去兄嫂痛苦的安如意在经他这个救命恩人的诱导以后,对皇家可是恨之入骨。 了尘自称安如意是他的真爱,那不过是安如意去世的早,让他每日极尽所能将脑海中关于这个女子的印象美化,直到上升至一种理想化的程度。不知道要是没有外力将他们分开,连城飒对安如意的爱能维持多久而安如意此时只剩连城飒可以依赖,一旦连城飒对她的感情淡了,这个满怀对皇家恨意的女子,会如何做 他不胜荣幸,等待能与安如意联手的那天。 女子,总是比最能忍耐的男子更能潜伏,比最为不舍手段的男子更加疯狂。 翌日清晨,天色大亮,苏家军以大将军调兵令领五十里外驻军围城,欲逼皇帝退位,却因五皇子奉上的兵符以及帅印功败垂成。二皇子连城咏春被贬为庶民,永世囚于天牢之内。 就在西安百姓以为金銮殿上宝座非连城端华莫属之时,向来如隐形人般的五皇子连城飒横空出世,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取得方相国一派的鼎力支持,连喜怒无常的皇帝都对他言听计从。 朝堂未来的走向,变得鬼神莫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7章 壹.一盏酌上 洪城属赣章第一大城镇,濒临鄱阳湖,杨柳垂岸,清风徐来,风景秀美,令人流连。来往人员络绎不绝、车水马龙。行走者,有身负兵器的江湖中人,有沿街叫卖的小贩,亦有衣着鲜亮的商贾。 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富人就有穷人。商贾过路的繁华之处,必有三只手的地头蛇在暗处窥视。 人群之外,巷角之间,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的瘦小乞儿蹲在角落阶梯上,眼睛滴溜溜地在别人腰间钱袋处悠转。忽见一着白底纹金绸衣、脚踏麒麟靴的男子在人流中左顾右盼,乞儿中的一员即刻两眼一亮,拉过坐在阶梯最上头的男孩指给他看。 男孩揩了揩鼻子,咧嘴一笑,蹦下台阶,直往人群中挤去。他的手脚十分灵活,人又小,眨眼就凑到了男子身边,不轻不重一撞,手往男子腰间一摸,就把绣花的钱袋摘到了手。 男孩把钱袋上下抛了数下,收入怀中。正是得意之际,面前一暗,抬头看去,见一头戴斗笠、挽起半边薄纱露出半张脸庞的女子静静看着他。此女子腰缠长鞭,鞭身光滑,色泽乌中带紫,配着她冷漠的气质,顿时让男孩心生不可招惹之戒备。 女子并未说话,把手伸到男孩面前摊开。男孩于市井间混迹多年,自然一点就透,心里暗叹倒霉,手上半点不敢迟疑地把钱袋交予女子。而那被摸去钱袋的公子反应不慢,往前迈了两步便察觉贴身物件丢失,当下想到先前故意撞他的男孩,立刻转身往回赶,恰看到女子为他拿回钱袋,并且拨开人群走向他。 奇怪的是,拿回了钱袋,该公子非但没有高兴,一张俊秀如玉的脸庞反而隐隐有些暗淡。女子视若不见,冷然道“洪城之中,三教九流皆俱,宝少爷切莫随处乱走。公子命婢看护少爷,还请少爷体谅女婢,莫令婢伤神。” 公子应是。虽被唤为“少爷”,他的语气中全然没有少爷风范,倒显得自称奴婢的女子更像一家小姐。 女子略一点头,又道“半个时辰已到,请宝少爷移步一品居,与公子汇合。” 公子再次应是,似有些不舍地绕四周看了圈,随后乖乖跟随女子脚步,一直走到城中心最热闹的酒楼,登上二层雅间,推门入内。 一品居天字号房内共有六人,四男两女。其中一男眉发皆白,面容年青,一裘暗纹白袍,隐隐有谪仙之息。此人见入门主仆的到来,旋即起身离席,朝座中一青年人道“申儿,既然人已经抵达,我便带着他与货物离开,不打扰你们小辈叙旧。” 一众年轻人起身相送,他与之对话的青年人回答道“太师叔哪里的话,一年半不曾见面,唐申对太师叔亦是十分想念。只恨不得与太师叔多些时间叙旧,何来打搅之言。” 其中有一年纪相仿的男子哼了声,抱臂道“一年半不见,你这家伙拍马屁的功夫还是那么厉害,反正左右说的都是些奉承的话,太师叔不听也罢。” “唐壬,太师叔面前怎么说话的”青年人身旁的女子皱眉,“往日你暗里胡说,我们听不到,看在同门面子上不计较就是了。你要想明着针对人,唐申不在意,我可没有这样好脾气忍耐。” 抱臂男子撇撇嘴“你自然是护着他,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女子脸颊泛红“你” “好了,都是一家人,争吵什么”白发男子低叱一声,争吵的两人立刻乖乖消停,想来白发男子积威已久,但彼此眼底都有对对方的不忿。 白发男子稍一停顿,又道“唐壬,你好歹占着师兄的名分,如此小心眼,说出去不让旁人笑话你父亲念叨的没错,你若要有申儿十分之一的沉稳,他也不必为你日日忧心。” 抱臂男子险些炸了去,想必被别人拿唐申作比较的次数不少了。可惜白发男子不是他爹,且很显然不是站在他这一边,他没有蠢到顶撞太师叔,只得默默忍了,暗暗准备以后报复回去。 白发男子扫了眼一直没有说话的女子,接着道“申儿、唐戊、唐壬、唐甲,此次任务不似从前,接近青衣楼需慎重小心,他们闻风而逃的速度十分快,切莫打草惊蛇。一但他们进入击杀范围,立刻出手不必顾忌,所谓杀鸡儆猴,便是要让那些跳梁小丑看清楚当今第一杀手世家。” 四人抱拳“谨遵太师叔吩咐。” 白发男子颔首,转身领着那主仆二人离去。出门前,年轻公子回头看了适才争论围绕的人物,欲言又止但最终一言未发。 至此,这些人的身份皆已明了。白发男子是现今足有七十“高龄”却不显丝毫老态的唐素生,四名年轻人分别是唐申、唐戊唐末嫣、唐壬唐末维、唐甲唐末徽,门口主仆二人是钱多宝以及薛洛衣。 唐素生三人离去,四人坐回座位,唐壬翘着脚斜睨着唐申,哼道“太师叔走了,你也不用摆着你那乖巧恭敬的模样,忒叫人胃疼。真不知道你给太师叔吃了什么药,让太师叔竟然为你说话,别以为这就了不起,得意的鼻子都翘上天了” 另外三人都没有去听唐壬一番废话,唐甲最先开口,面露关切,对唐戊道“小嫣,这么久不见,你过得还好吗听说塞外战乱饥荒严重,天气恶劣,马贼横行,你有没有遇上什么困难” 也是因为一段时间不见,唐戊心里对唐甲的隔阂淡了点,再者彼此是要一并做任务的,唐戊不愿将关系闹的太僵,便耐下心应道“一切尚可,马贼曾撞见过,沙尘暴也遭遇过,却也瞧见了黄土中的绿洲、临夜的极光,以及不可思议的海市蜃楼。” 唐戊看向唐申,微微一笑“困难是有的,不足挂齿罢了。” 唐甲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很快装作若无其事“小嫣,你离开中原将近两年,刚刚回来。想必不清楚近来发生的事,不知道青衣楼是什么,我为你讲解可好” “不必了。”唐戊摇头,“雁门关以后,一路上我们对这些事都有所耳闻。青衣楼是我们离开不久后新兴的一个杀手组织,不知为何年前忽然大放厥词,言必将取代唐家堡成为江湖第一杀手门派,并且暗中截走不少本属于我唐家堡的委托。” “其实,堡主并没有必要令我们前来警告他们。”唐戊端茶浅啜,“他们大肆收养孤儿的行径,必定早已惹恼了丐帮。丐帮中人可是锱铢必较的很,即使我们什么不做,丐帮也不会让青衣楼好过。其二,青衣楼行事高调,在夺取性命前要给人送去染血青衣一件警示,竟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晓谁又将被他们追杀一般。每每杀一个人,连带该人请来的保镖与帮手皆尽数屠弑。不知道的说他们艺高人胆大,知道的只笑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唐家堡做的人命买卖,能屹立数百年不倒,全是因为即使他人知道人是我们杀的,却从没有人能抓住证据去证明,且与任务无关之人,我们毫不牵涉。江湖世家万千、门派万千,其中关系错综复杂,若不甚牵扯到少林武当那些庞然大物,青衣楼一个小小的组织无疑螳臂当车。” 唐甲无不奉承道“小嫣想的实在深远。” 唐戊弯眉“是唐申分析予我听的。” 全场沉寂。 唐申这才对唐甲二人说出了见面以来第一句话“事不宜迟,走罢。” 四人相继离开一品居,向后悲楼进发。 后悲楼此名初听甚有禅意,实际上乃是洪城最有名的花楼。 有诗云歌鼓燕赵儿,魏姝弄鸣丝。粉色艳日彩,舞袖拂花枝。把酒顾美人,请歌邯郸词。清筝何缭绕,度曲绿云垂。平原君安在科斗生古池。座客三千人,于今知有谁我辈不作乐,但为后代悲。 后悲楼此名,便是从此诗得来。 之所以前往后悲楼,是因为唐家得到消息,青衣楼下一个目标是后悲楼的花魁含笑。雇佣青衣楼的人,大概抱的是求而不得不如毁灭的心思。 当四人轻而易举避过后悲楼严阵以待的保镖,潜入花魁房间时,花魁含笑正倚在一个肥头大耳但十指戴满金戒指的中年男人怀里,泪眼婆裟诉说自己的恐惧。男人为了彰显自己气概,把肚腩拍的啪啪作响,信誓旦旦会保护好含笑。 两人一看唐申一行凭空出现,立刻傻眼了,大喊英雄饶命。唐家四人没空理会这两人,点穴叫他们闭嘴后,商量接下来釜底抽薪的计划由谁执行。 唐壬还记着适才“别人家孩子”的仇,不无恶意地道“就我看,这假扮成含笑的人不该由唐戊你们来,怎么说毕竟你们是姑娘,别给外人占了便宜去。哎,太师叔不是说唐申沉稳能干吗,就由他来好了。” 含笑人如其名,即使满脸惊恐,嘴角仍旧挂着朦胧的笑意。唐戊扫了她一眼,再看唐申向来不做表情的脸,顿时为唐申感到艰难。她开口想为唐申拒绝,唐申却对她摇头,抬手示意没有问题“唐壬说的不错。” 唐壬奸计得逞,得意一笑。唐戊看不过眼,灵机一动指着和含笑搂成一团的暴发户道“既然如此,为了防止别人看出破绽,唐壬你便伪装成此人好了。我与唐甲乃是姑娘,与唐申过于亲密不好。” 唐壬瞅着暴发户一身肥油,脸刹时间绿了。他想要反驳,可惜唐甲向来无条件支持唐戊的想法,截断他话头“那便如此决定了,我与小嫣扮成含笑身边侍女,守株待兔,现在行动。” 唐壬只得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默默易容去了。 后悲楼自酉时开始营业,花魁含笑收到青衣楼的染血青衣此事,并没有影响后悲楼的生意,反而让其中热闹更上一层楼。许多人都是抱着见花魁最后一面的心思前来围观,若非青衣楼的青衣少有人敢伪造,别人都要以为这是后悲楼弄出来的噱头。 为了八卦连命都不要,不得不说是中原武林一个十分普遍而奇怪的现象。 青衣楼没有让唐申几人久等。就在唐壬僵硬地堆着猥琐的笑容向周围人吹嘘“自己”重金请来保护“含笑”的喽啰有多厉害,唐申淡定地抱着琵琶摆样子,唐甲唐戊应付着一切想要对花魁以及自己毛手毛脚的人时,四周门窗忽然大开,冷风灌入,烛火被吹的忽明忽暗。 待风停息,灯火重燃,后悲楼中喧嚣不知不觉变作沉寂,针落有声。楼中不伦恩客还是勾栏美人,此刻齐齐看向门外十来个青衣人。这些青衣人站成一排,双手抱臂,头戴斗笠,黑巾蒙面,说不出的齐整。 楼中江湖人最先反应过来,纷纷大喊“青衣楼”,曾与青衣楼有过节的人更是抽出武器,喊着为民除害的口号冲上去。 青衣楼能有这番高调作态,至少实力不差,否则不需要唐家堡动手他们就自取灭亡了。所以朝他们冲来的一干乌合之众,他们抽出佩剑刷刷几下便收拾干净,冲进后悲楼。路上胆敢阻拦的人他们也不放过,一时间尖叫声与求救声不绝于耳,楼中人才反应过来先前他们评头论足的人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不是戏台上唱戏的戏子。 青衣人很快杀到“含笑”面前,唐壬当下冷哼一声,将塞了一身的枕头被子抽出,手一挽,一百四十六枚铜钱挥洒而出,大敞的门窗被他尽数钉上。 没来得及逃出去的人哗然,唐壬烦不胜烦,运功厉喝“唐家堡办事,无关者靠边,抱头蹲下” 唐壬的话音刚落,除唐家一行以及青衣人外,后悲楼内其他人顿时矮了一截,其动作竟比青衣人先前拔刀还要整齐几分初入江湖的愣头青或许不知道这两年风头极盛的青衣楼,可纵使不是江湖中人,恐怕都不会对唐门之名表现出半点疑惑。 青衣人听到唐壬的话,明白他们的目标已被掉包,毫不恋战转身要逃。显然唐家堡有人见识过青衣人的逃跑速度,所以堡主才会让唐申四人调在一块儿来收拾他们。唐壬一手金钱镖精准地打在所有意图靠近门窗的青衣人身上,立刻折了他们几名人手。唐甲唐戊纵身跃下,一个近程一个中远程,配合起来倒也顺利。唐申的凤尾镖乃是特制,不能像唐壬的金钱镖般大范围抛掷,近程有唐甲唐戊足矣应付,便乐得清闲旁观。 奈何偏生有些人不长眼睛,看唐申女装扮相又不动手,以为找着一个软柿子,精神一震赶上去送死。唐申身上虽带有匕首,因不想弄得一身血腥,褪了琵琶上琴弦迎敌。 唐申一直坐在珠帘后、靠椅中,层层叠叠的长裙及地,拢着白狐坎肩,让人无法判断出他的真实体态。待他握了琴弦起身,自以为逼到他面前的青衣人才愕然发现这个“小女子”身高八尺,随后眼前一花,首先靠近“她”的人已经被“她”用琴弦勒断脖子。 尽管震惊,青衣人更明白他们要是不将这四人打败,怕是无命离开这后悲楼,于是都拼了命地攻击。常言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唐申四人对付那么多豁出性命的人,总归要费些时间。唐申身法放在唐家堡当属上游,解决敌人稍比其他人快一些。 有意无意的,唐甲引着少数青衣人由楼下打到楼上,眼神若有若无地落到唐申身上。唐申应付唐甲的为难早成习惯,毫不客气地说唐甲眼皮一动他就明白她打着什么主意,故而即刻掂了飞镖在掌心。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唐甲觅了时机插入唐申的战圈,手里分水刺明里向着青衣人,暗里兜了个圈招招指向唐申。唐申两世所学全部走的轻灵路线,短兵无法克制分水刺,再者唐甲针对他应该说纵使杀了他,唐宛凝也不会拿她怎么样,他却万万不可因私事去对付唐甲,所以唯有不断闪避。 青衣人的攻势限制了唐申的躲避范围,时间一长,他们很容易就发现了唐甲与唐申闹内讧。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好消息,毕竟新兴的刺客组织自我吹嘘再夸张,心里头还是清楚自己完全无法与百年家族媲美。 唐戊观察不到上头情况,唐甲愈加肆无忌惮。忽一青衣人趁着两人打斗,撞破窗户逃走,好几人紧随其后。唐申见状,顾不上唐甲如何,射出手里凤尾镖,同时飞身追去。 他不能让哪怕一个青衣人逃脱,否则青衣楼得知具体消息以后,定会想尽办法给在别人眼里向来神秘且无往不胜的唐门抹黑,为此受责罚的是他 唐甲眯了眯眼,快速解决身边几个没来得及逃走的敌人,此时唐申的飞镖全数命中,见血封喉的令中镖者身死当场,独剩最先撞破窗户的青衣人逃出一段距离。唐申踩着窗沿一跃而下,正要追赶上去,怎料身后破空声袭来,迫使他不得不中途拧身改变下落轨迹。不用想,肯定又是唐甲使的绊子。 耳边风声呼啸,借着屋檐上悬挂的灯笼发出的光,唐申冷眼看着唐甲走到窗旁对他挑衅一笑,然后如离弦的箭般往青衣人逃跑的方向追去。唐申捏了捏手心凤尾镖,眸色沉的极深。 屋外行人瞧见有人从楼上掉下来,纷纷发出惊呼,有胆小者甚至捂上眼睛不忍看,仿佛堕楼者血肉模糊的模样就在眼前。 然而三层楼的高度,怎样也不至于把唐申摔死。他将内力聚于后背,硬是翻过身来,准备扛这一下。 这一翻身看清楼下状况,唐申不自觉睁大了眼。 只见他正下方站着一个身穿紫色短褂、腰间别着骨笛的苗人,此刻同其他行人一样,这个苗人仰着头用惊讶的眼神看他,见他下坠速度越来越快、离自己越来越靠近,甚至下意识伸出手臂。 那双眸色异于常人的眼,几乎是一瞬间就令唐申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罗谷雨怎么可能在这里 震惊之下,唐申结结实实摔进某人怀里,某人为了卸去冲击力,在原地转了个圈,半蹲下来。一时间青丝飞扬,裙袂生香,四目脉脉相对中,似有千言万语欲说,最终只汇成一句 “让开让开有人向官府报案,后悲楼有人杀人生事”一队官兵挤进人群包围后悲楼,带队的捕头一扫唐申装扮以及裙上染的血,指挥手下将他抓起来,“你,说的就是你你衣裳上的血是怎么回事来人,立刻把她带回衙门好好审问审问,看看她是不是杀人凶手或者其党羽” “是”两名捕快迅速将唐申从地上拽起,带离现场。 苗人不是很明白发生什么事,直到捕快差人撞开后悲楼大门进去搜索,他才似懂非懂的回过神。就在他准备站起身时,地上一抹银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随手把那东西拾起来,然后到灯火比较明亮的地方边走边对着看。 走出老远一段路,苗人的表情蓦地大变,掏出脖子上用绳子系着的飞镖一比较,确认二者一模一样后,转身往回飞奔,嘴里怒喝“淫贼,喇里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8章 贰.一盏酌中 唐申被两名衙差带入南牢,他一身女装扮相,引得过路之处关押的犯人发出阵阵口哨声。甚至有人一脸垂涎欲滴,伸手虚抓面前长裙,喊道“哪家的小娘子,犯了什么事啊这牢里头耗子蜚蠊多得是,美人儿不如与哥哥一间牢房,免得吓坏了啊” 犯人们哄笑,唐申目不斜视,随衙差走入最尽头的的牢房。该牢房左右三间之内皆未关押犯人,两名衙差谨慎地往四周打量一圈,确认没有遭人窥视后,将地上铺着稻草的地方拨开,竟是掀开一个地道来。 衙差冲下面唤了两声,就自觉走到外头守着。地道里头闻声走出一个身形较寻常女子高大的姑娘,她手里捧着一个装有长袍鞋袜的托盘,垂着眼眸牢牢将视线钉在地上,毕恭毕敬道“见过大公子,总舵主已等候多时。” 唐申一路都在思索适才遭遇不该遭遇之人的事,此刻听这姑娘所言方才醒神。又见她手中衣袍靴子皆半旧素白,大体猜出缘由,便摘了一头钗环、褪去虚裹的迤逦长裙,换上该着的衣裳。 因此行任务要求不严,唐申仅仅稍作改装,而他生来唇红齿白,长发一放首饰一堆,尽管掩不去英气,不看身高倒也有那么些意思。门中师弟妹时常言他沉着眸子时与唐宛凝像极,为此暗中传出不少流言,唐宛凝听罢只冷冷一笑并未阻止,唐申自不会多管。 这师徒俩明白得很,左右不过唐邵策意图拿流言做筏子,暗指唐宛凝欲不顾唐家传统扶持唐申一二代弟子上位。唐宛凝身正不怕影子歪,唐申则是乐见事态发展。 只唐申知晓自己眉目似唐宛凝是因为师徒表情如出一辙,事实上他年纪越长越不像记忆中的生父,更是没有生母的什么事,或许随了多年前曹简所言罢。 此事打住不提,那姑娘倒也没有太多女儿家的顾忌,就着唐申脱下的衣裳穿上。她敷上两层脂粉后,与唐申有两分相似,因牢中光线昏暗,相似又多了几分。若有生人在此,必恍然大悟这姑娘原是来替代唐申的,同时心生疑惑究竟是何方神圣不但有能力买通官府,还要费周章替唐申离去做掩饰,而非直接把人接走了事。 反正唐家堡是不会费这般事,毕竟即使是外门弟子,要从这看守不严的南牢逃出去,都是轻而易举。 唐申顺着密道往前走,很快抵达尽头,出口处乃是洪城府县衙迎客堂内间,由此可见这洪城府县衙是个心思活络之人,深谙为官之道。在外等待之人一见唐申身影,虎目一亮,忙不迭迎上去“越儿。” 天底下愿意为唐申花费心思的人不多,雷元江是其中一个。 唐申放缓面上表情,还未开口,雷元江便一叠声关切道“一年半不见,越儿瘦了许多,却也高大了不少,越发显得英姿勃勃了。两月不曾接到你的来信,我以为你出了事,还想组织商队北上寻你,怎知你却是回来了。对了,刚刚听县令说你从楼上坠了下来,可有摔伤哪里怎会如此不小心呢,莫不是谁暗中针对你” 唐申摇头,一扫雷元江身边站着两个他未曾谋面的人,问“三伯且放下心,我一切安好,途中见闻稍后再细细说来。只何以不见莫叔,这二位又是” 雷元江领着的两人皆是少年模样。年长一点的约摸十五岁,短发及肩,戴藏青色抹额,碎刘海略微遮住眼睛,背着把厚背短刀。他迎上唐申目光,稚幼脸庞微微一红,似是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年幼点的约摸十三、四岁,大大方方盯着唐申看,眼里有些许不以为然。他的长相与莫赟颇像,明明白白告诉了唐申答案。所以唐申问的,仅是那个年长些的少年。 雷元江眼神一虚,笑道“莫赟暂时有事处理这两个孩子嘛,小一点这个的身份想必越儿早猜出来了吧,另一个则是我老友无情刀冯之周的徒儿,托我带这小子见识见识世面。” 冯之周的徒儿上前半步,抱拳,一笑下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呃在下洛戈,见过大公子。” 莫赟的孩子在雷元江看不到的地方撇了撇嘴,冲唐申一礼,有些阴阳怪气地道“莫秋雨见过大公子。” 唐申颔首,感到雷元江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他的视线,心里猜测又肯定了几分。 就在此时,有人推门而入,四人看去,见来者一身官袍,知是洪城县令。雷元江上前与其客套,二者你来我往,言语甚是熟络,若非两人笑意未达眼底,唐申将会把他们当做多年好友。 所以说这洪城县衙果真是个厉害的官场角色,明知唐申就是今夜大闹后悲楼、闹的满城风雨的凶手之一,他脸上笑容依然不见半分虚假。不仅顺着雷元江的喜好将唐申夸的天上有地下仅无绝有,还丝毫不嫌麻烦,令人将拾取回来的凤尾飞镖通通擦拭过一遍才送到唐申面前。 那莫秋雨看唐申老神在在地将飞镖收入怀中,装作无意道“大公子惯用的是飞镖么秋雨和爹学的是拳法,爹爹总说像这种堂堂正正、大开大合的招数才是男子汉该用的,背地里偷袭是小人行径,大公子认为呢” 唐申理了理衣襟,押直袍沿“胜者为王。” 莫秋雨不依不饶“若是胜之不武,不是落得千古骂名” 莫秋雨的敌意来的莫名,唐申不欲与他就这种无意义的话题争论,随口道“千古之后,又有谁记得谁。” 莫秋雨还想说什么,恰雷元江返身让他们与洪城知县道别,唯有作罢。 四人从偏门离开县衙,顺小道往霹雳堂设在洪城的堂口走。一路上,雷元江源源不断找话题说,唐申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莫秋雨却听的两眼发直,脸上尽是恍惚,似乎从来不知道雷元江能有这般聒噪,全无一舵之主的威严。 然唐申怎可能不知道雷元江在刻意扯开话题,概因此处非说话的地方,他暂不戳破。待回到堂口、在霹雳堂一堂主的恭迎下进了厅堂,他微垂眼睫,也不管上一句雷元江说的什么,径直问“蓝斓出了什么事” 这一句轻之又轻,却叫正与堂主交涉的雷元江顿时整个人僵住了“这” “蓝斓出事了,对吗。”唐申轻抚身上不带半点暗纹的白衣,于厅堂上首坐下,目光直指雷元江身上同样素白的衣裳,“什么时候的事,谁做的。” 听唐申肯定的语气,雷元江知道事情是瞒不住了,叹气“果然瞒不住越儿你唉,越儿你先答应我别太气愤,我再同你道来。” 唐申沉声道“说。” “好,事情要从两个月前说起。”雷元江稍微停顿一息整理思绪,对跟在身畔的堂主以及两个小辈和众霹雳堂弟子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片刻,因为接下来的事情不适宜他们听。 待闲杂人等退远了,他才继续道“还记得三年前你我在苗疆初遇时,我与五毒教主交易,要为她寻找出欧阳家奇案底下的秘密,蓝丫头也是那时五毒教主派予我一并寻找谜底的。所谓欧阳家的奇案,说的无非是欧阳本家中人携一干来访江湖侠士一夜之间人间蒸发,由于时隔多年,后来搬入本家的欧阳家旁支对此事又半点不知情,我与蓝丫头两人很是耗费一番气力,才总算打听到一点蛛丝马迹。” “当年欧阳本家之中,曾有一名妾侍因为不守妇道,被撵出本家。我与蓝丫头得知此消息,尽管只是真伪难辨的一句话,亦不惜余力去寻找、去证实。经过几番波折,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们找着了,并从她嘴里得知,一切的起因源自于欧阳家祖上流传下来的一幅百宝图。” 唐申把桌面一叩“说重点。” 唐申也是了得,要是旁人这般地与一舵之主说话,恐怕早被扔出门去。他竟像生来便是雷元江的克星,即使无礼,雷元江亦心甘情愿受着,还自觉地陪着小心,不知道的要以为雷元江欠了这青年怎样天大的人情。 确是真的欠了他的。雷元江心里又是长叹,顾不得再说那讨巧的话,面色一正,显露总舵主该有的模样“重点就是我们也不清楚。” 唐申倏地站起身,把雷元江惊的心里咯噔一声响“越儿” 唐申并未像雷元江想的那样发难,而是沉默数息,方道“我早该想到,你们若是清楚,见面便会与我道明白。如我未猜错,事发之时你们定不在她身边。” 雷元江上前握住唐申双肩,满怀歉意道“正是。是三伯对不起你,当时有处交易出了问题,我赶去解决,莫赟是常年在我身旁的,便跟我一块儿走了,怎料会发生这种事。那贼人倒也了得,我派了一堂弟子供蓝丫头差遣,却还是叫他悄无声息地得了手。” “生死由命,不怪你,三伯。”唐申拨开雷元江双手,后退一步,“只怪有缘无分。” 说着,那双冷淡的眸中同时闪过黯然和凌厉“莫叔可是留在蓝斓出事之处调查悄无声息天下间能做到悄无声息取人性命之人,又有几何” 雷元江似有所悟“越儿意思是,这可能是唐门所为” 雷元江负手走了几步,终是把头一摇“只取蓝丫头一人性命,非唐门作风。越儿应当更清楚才是,他们没有理由动这个手。” “理由我却是有个好理由”唐申低声自语着,伸手抚过左腕。因广袖遮过掌心,旁人不留神去看,无从发现唐申腕上戴着一枚通体碧绿的手镯。该手镯质地不明,非金非玉,虽说有钱人家即使是男子也会戴些贵重首饰以示身份,但如此手镯分明是女式,在男子腕上不仅显得格格不入且十分怪异。更何况唐申身为习武之人,无端炫耀什么富贵,哪里可能有意去佩戴首饰。 旁的人兴许不明白,唐家人倒是清楚的。这手镯本是一对,追溯起来乃是好几百年前堡中一位誉称“神工匠”的前辈为其心爱之人所铸造,据说藏有什么秘密,如今应由堡主唐宛凝所有。故而唐申之所以持有其中一只,唯一可能就是唐宛凝赐予的。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今日初收到此镯时,聪明如唐申也不清楚唐宛凝的用意,说什么唐宛凝看重他、欲私自赋予唐申继承人的权利,他是绝对不会相信。而今终于多少明白了一些,这是在时刻提醒他隶属于唐家,警告他千万别有异心。 千万别有异心本就没有效忠的想法,谈何异心 雷元江返身见唐申忽然沉默不语,与唐申相识三年、叔侄相认两年有余,他明白自己这个侄儿面上冷清,内里说白了最执拗不过,当下心生不祥,劝道“越儿,你千万别为此冲动,冒然去做什么傻事啊毕竟没有证据证明是唐门所为,你与唐门翻脸,绝对百害而无一利” 唐申神色稍缓“三伯说的对,是我想左了莫叔可有查出什么” 雷元江面染愧色“暂时没有至少我离开前没有。毕竟一切皆由欧阳家之事而起,蓝丫头的事必定也与欧阳家有关。我认为怕是有人不想我们追查下去,才下此杀手,故而我们只要继续沿着线索查个清楚明白,定能找出真凶” “那便按三伯所言行事吧。”唐申抬手揉着眉心道,罕见地流露出疲倦之色。 一年半前堡中得消息,有弟子曾听雁门关外来客谈及塞外有一奇女子,其中多处描述极像失踪多年的上任副堡主,所以唐宛凝派唐申以及调为他搭档的唐戊北上打听。加以近年五皇子向皇帝提议减轻塞外商人赋税,导致越发多外商进入中原贸易,让这师徒俩嗅到了滚滚而至的金钱的味道,便顺带领钱多宝北上寻求商机。 一年半也不长,谁料归来之后竟是各种变故接踵而至 雷元江无不心疼这个侄子。最先可能是因为愧疚,费尽心思相认后一年里,更多却是被其表现出来的聪慧透彻而震撼。转眼一看自己明明已经十二岁却还是没心没肺的儿子,他恨铁不成钢的同时,暗自比较幼时不知道遭受多少苦难才换的如今模样的唐申,越发心疼难耐,完全是在用继承人的目光看待唐申。心中道,与其将霹雳堂交给自己半点不知长进的儿子,还不如交给越儿,反正都是一家人,想必越儿会护着弟弟。 于是雷元江对唐申道“越儿若是倦了,就快去休息吧,养足精神方有力气揪出凶手。” 唐申回答“如此我便下去了,三伯亦需注重休息。” 见雷元江应罢,唐申推门而出。恰是此刻,那大门忽而砰然大开,两道影子飞扑进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众人定睛一看,发现是两名于门外守夜的霹雳堂弟子,不知叫谁打的鼻青脸肿、呻吟不断。正是吃惊之际,那元凶大大方方跨门而入,看也不看地上躺着的人,朗声道“克叫哩们头儿来” 此人外着木槿紫为底、绣银白麒麟的短褂,内着深紫薄衣,未穿鞋袜只打了绑腿,赤着半个脚掌站在地上,分明是苗疆人模样。他双手双脚都戴着银镯,脖子上挂着拳头大小的平安锁,头上顶着银帽,可谓银光闪闪,少说都把几百两银子“穿”在了身上 在场基本没人明白这人说的什么,咋一听还以为是要取他们人头,只觉他言语嚣张神色不善,再加上打伤了两名弟子,立刻把他当做来闹事的。于是这堂口的堂主把手一挥,冷笑道“好大的口气,阁下把我霹雳堂当做什么地方,竟敢如此口出狂言霹雳堂弟子听命,把他拿下” 唐申才回过神,抬手阻止“等” 可惜晚了一步。 霹雳堂弟子听了堂主的命令,飞快涌向敌人。苗人一怔,嘀咕道“怕是不老子又整错点儿啧,黑漆抹咕咚,瞧啥子斗瞧不得,中原人又黑么个扎经,跑错门就要挺人两托” 眼见的霹雳堂弟子抽了刀越发靠近,苗人却还无动于衷在自言自语,堂主以为这人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哼了声吩咐道“手脚放轻点,别闹出人命案子,否则不好交” “代”字没蹦出口,但听得银镯碰撞发出的脆响,首先靠近苗人的两个霹雳堂弟子感到眼前一花,然后咽喉一痛,整个人倒飞出去砸在后来的人身上。 旁人看得清楚,那苗人脚下一错,飞身而出,双掌探出就着两人下颚一推,就把他们连着身后四五个人击出十步以外。余下霹雳堂弟子虽惊,也不胆怯,砍刀交织成网,劈头盖脸砸过去。 苗人丝毫不惧,迎面而上,十指每扣住一把朝他劈来的刀,就震臂将其夺过,远远抛掷开去。他的动作刚猛迅捷,身上银饰的重量丝毫影响不了他的动作,每位与他对掌之人都禁不住倒退。 不过半柱香时间,攻击他的人全被他缴了械,打的龇牙咧嘴。明眼人看去都知道这苗人是手下留情了的,偏生有的人生来没眼色,面上挨了几拳便恼羞成怒,竟掏出一枚雷火弹掷了过去。 苗人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但见周围与他对打的人忽而集体避了开去,立马跟着暴退至大门口。看到雷火弹击在地上炸出一个深坑,苗人登时脸色巨变,手上拳势尽卸,双臂于胸前虚抱成圆,引指化爪。 唐申扫过适才掷出雷火弹之人,默默收起掌心飞镖。 若非那是霹雳堂的弟子,雷火弹还未出手,唐申便叫他血溅当场 雷元江自打斗声起就出了厅堂,见自己门下弟子被痛打时还挺乐呵,谁知有弟子这般不堪戏谑,居然闹出了雷火弹他浓眉一凝张口欲斥,唐申却把手横在他面前,沉声道“他生气了。” 像是印证唐申所言,苗人脚掌一踏门槛,冲放雷火弹的弟子拍去,身上杀意毕露,掌风所过之处,竟有撕裂万物的气势,让人不敢触其锋芒 雷元江心中大叹,而今世道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转眼瞧一众呆滞的霹雳堂弟子,只觉他们在自家宝贝侄儿面前丢尽了自己的脸面。 那弟子吓的两股战战、动弹不得,尚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忽一股气劲从旁袭来,把他掀到地上,阴差阳错避开这本应势在必得的一击。 苗人回首看去,那站在厅堂门前的白衣男子挽起右袖,显然方才那道气劲出自他手苗人冷哼,攻势一转奔唐申而去,本就不弱的气势再重几分,通通锁定目标。 唐申挥手以外放的内力送开雷元江与无相干的人,独自面对苗人。 唐申身上十分干净。所谓干净,指的是他身上既没有杀戮暴虐之气,也没有悲天悯人之息。乍一看他是这茫茫众生中不起眼的一员,用心看则能体会到大隐隐于市的精髓所在。 掌势卷起的风迎面扑来,吹动他略微不合身的衣袍,唐申从容以待。 很早之前便提及过,唐申武功优势在控制和速度,与人硬抗万万行不通。现今从容以待是因为,当年他对罗谷雨的掌法最了如指掌不过,更何况是现在。 众人大睁着双眼,定定看着唐申在苗人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下从容躲避,举手抬足处处指向苗人招式弱点,惊讶的连眨眼都顾不上了。 那苗人却也是知道进退的,得知自己的掌法套路被看透,明白自己奈何不了这人,果断收手就走。其实这一切只是误会,不论唐申还是雷元江都不可能放这苗人离开,故而唐申快走几步追上去,把人喊住“稍等” 苗人脚步稍顿,随即返身一击唐申瞳孔微缩,强制按下身体想要避开的自然反应,站定脚步硬受了这掌,然后看进苗人浅色眼眸中,用最真诚的的语气道“还请听我一言,先前种种皆是误会,我代那名冒犯阁下的弟子受这一掌,希望阁下能够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喃斗要老子嘞命,你挨我款误会”苗人指着地上被炸出来的深坑,怒极反笑道,“哩们中原人这蝈样子待客,怕是不蓝斓呢事周是哩们整庞皮” 苗人说的又快又急,一句话里平仄重音皆与官话相去甚远,饶是唐申都听不大懂,更别说别人。唐申虽然曾经与罗谷雨处过一段时间,但那时罗谷雨下了大工夫在官话上,并且为图让他听明白自己的话,会尽量放缓语速。而现在噼里啪啦跟倒豆子似的,他只能猜出意思,具体说的什么真不明白。 观众当了许久的雷元江听到“蓝斓”二字,进一步确认这苗人是五毒教派来的第二位使者,上前道“这确确实实是误会,都怪雷某平日教导无方,令贵客受惊,雷某在这里赔不是。然阁下千里迢迢来此,想必也不愿意为这些事情伤和气,毕竟大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商量,不知我说的可对” 苗人哼了一声,看唐申掩住脸,手中巾帕被血浸湿了半张,才算是消了点气“得哩款呢还算中听。” “那么请贵客屋里说话。”雷元江把手一引屋内,苗人也不迟疑,背着包袱就往里走,视左右愤愤看着他的霹雳堂弟子如无物。 雷元江蓦地一甩衣袖,虎目微眯,透出精光“卬诩自以礼待人,就作卬们不对在前,客个后生崽也未免喫价了些吧” 分堂的堂主应和“舵主,卬觉感客是紧试揢人” “冇乃的事好哩哩人家会揢乃克架就克架,拿哪门子雷火弹冇出息”雷元江瞪向分堂主以及众霹雳堂弟子,直把人看的恨不得钻进地底,这才拉开唐申低声道,“越儿,乃受了客一掌,紧赶回屋里疗伤,卬对付客就行。” 唐申点了点头“三伯自己小心毕竟是我们有错在前,三伯莫要过于为难他。” “卬有分寸。”雷元江应了下来,叫两个霹雳堂弟子引唐申到后院厢房,当然也不忘吩咐莫秋雨和洛戈两个孩子去休息。 迎着霹雳堂弟子较先前显得敬重的眼神,唐申面色如常地走入客房,关上门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轻松,罗谷雨这掌至少用了八成力,他分毫不避地扛下来,只觉得右胸口钝痛。 至于为什么不避开这一掌,唐申有经过深思熟虑。其一是为在霹雳堂弟子中初步建立形象,其二则是今夜撞见罗谷雨时,他并没有大幅度易容,状态原因导致凤尾镖又丢了一把,所以借此最大程度地打消罗谷雨的怀疑。 如此想着,唐申接下来快速将身上凤尾镖全数搜出,正准备将它们藏起来,忽又觉太过掩耳盗铃。雷元江等人都知晓他用的是凤尾镖,即使现在他全数藏起,哪日谁说漏了嘴叫罗谷雨知道,还不如他自己大大方方摆出来,辩解说中原武器各式各样,罗谷雨反而不会怀疑。 于是他又把飞镖收回身上,一时竟觉手忙脚乱很是不像寻常时候的自己。暗道大抵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纵然是他,也免不了思绪混乱。 唐申掩嘴将另外半块巾帕染红,从怀里拿出今早唐素生拿给他的解药咽下,方才缓过一点,疲惫地坐在桌旁。 唐宛凝为防他伤害唐家人,不知用的什么方法改了透骨香的毒性,每每到解毒时限他就浑身乏力、只觉意闭眼就要睡过去。好容易撑到完成任务,应当还要三年才会出现的罗谷雨竟到了门前,稍一想原是蓝斓身陨 唐申撑着头,索性闭上眼。 蓝斓之事,可会是唐宛凝下的手唐宛凝是如何得知雷元江在追查欧阳家之事,是如何得知欧阳家藏有宝藏,又是为何不派别人,偏偏命他一个人到雷家打探消息巧合,或者 唐宛凝知道他假扮雷越接触雷元江,误以为他表现出来对蓝斓的好感是喜欢,所以杀了蓝斓,寄来此镯警示他生是唐家的人、死是唐家的鬼。同时此番打听的任务其实是试探,看他是否真的与霹雳堂勾搭意图背叛唐家堡 唐申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唐宛凝如果真的什么都知道,说明他身边藏了一个非常隐蔽的眼线,将他的行为通通上报给唐宛凝。那么这个眼线会是谁唐素生唐戊唐钦翎再者雷元江莫赟 不论是谁,一但让他发现,他定叫此人死无葬身之地 罗谷雨到他身边来了他绝不能让罗谷雨成为第二个蓝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9章 叁.一盏酌下 房门被连续敲响好一阵子,唐申才悠悠转醒。睁开眼后,他发现自己侧躺于床边的地面上,一只手仍搭在床榻边缘。他的身体因为长时间没有移动而略微僵硬,发簪跌在旁,一乌发尽数披散在后背。 昨日发生什么事情,自己为何躺在地上就目前状况看,似乎是没来得及走到床边 唐申坐起身,以手扶额,首先低低应了声外面的问话,待脑中晕眩感平复,才开始回忆。 对了,他依照唐宛凝命令脱离队伍,独自执行监视雷元江顺带了解欧阳家宝藏的任务。随雷元江抵达堂口后,不但得知蓝斓遭人杀害,还意外遭遇足足提前三年出现的罗谷雨。果然用罢解药后还是得直接休息,费力去思考确实太勉强。 还记得昨夜他粗略分析,总结出如下几个切入点也可以说几个比较大的疑点。 其一,蓝斓的死。 如果没记错,这件事情哪怕是在“最后”,罗谷雨也没有找到凶手。如此意味着罗谷雨将会留下直到查出真相的同时,更意味着暗中有一个敌人窥视者他们。 其二,唐宛凝关于欧阳家宝藏的消息来源。 在不排除存在着对他的监控下,事实上雷元江的行径并未刻意隐瞒,唐家堡若遣人稍微打听也能够得到消息。显露蹊跷的地方,在于唐宛凝派他去执行这个任务。毕竟即使新一辈之中唐宛凝能无视遭遇危险概率去随意差遣的人只有他,但唐宛凝阵营中武功比他好的人比比皆是。就是堡里师叔辈最优秀的杀手也不敢说能够刺杀雷元江或者对上莫赟后全身而退霹雳堂一直存在一件极厉害的火器,上任霹雳堂总舵主在某次与数名唐家弟子的遭遇战中,凭借此器一人将他们全数击杀。唐宛凝若不是知道些什么,除非想让他被雷元江杀死,否则不会派他单独前来。 这二者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他来说都不是好事。 其三,欧阳家的迷局和宝藏。 欧阳世家的奇案他曾打听过,知道个大概。简略些说就是某一日整个欧阳本家的人,连带着前去拜访的江湖中人全数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于宝藏的事情,他没有参与调查并不是非常清楚。 其四,五毒教主遣人调查欧阳家奇案的原因。 他虽没有与五毒教主据罗谷雨所言名为罗立夏,有太多交集,罗谷雨亦很少提起过其娘亲。但以唐申两世的察言观色能力,三年前远远那一瞥就让他肯定,那样一个女子定不是个简单人物。五毒教主为调查这件事与霹雳堂联手,其中原由多是因为苗疆人与世隔绝,即使心狠手辣之辈,在人情世故上都单纯到一种程度,单独进入中原怕会遭人欺骗。再者靖安属赣章范围,有霹雳堂这条实力不弱的地头蛇在,做什么都会轻松得多,更不会因巫蛊的名头遭中原人栽赃陷害。 有些偏题了,总而言之以五毒教主这般重视欧阳家曾经发生的事情,甚至不惜先派蓝斓这个内定的圣子之妻、未来蓝家主母,后令罗谷雨来调查的行为来看,欧阳家中必定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做出这般行径。 理清纷乱的思绪,唐申拾起发簪挽发,再将凌乱的衣裳稍微整理利索,洗漱完毕开门欲出,却见雷元江就站在门外,举手正作敲门状。 “三伯” 雷元江抬脚往房里走,顺便把门带上,没等唐申发问开口就一脸严肃道“越儿,昨夜我与那苗疆来使绕着圈子谈了许久,大体才弄明白他是五毒圣子。蓝丫头的事情一出,我就知道事情要不好,没想到这回五毒教主竟然让圣子来趟这趟水” 雷元江踱了两步,再道“都怪我当初答应的太武断,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蓝丫头从不催这事,我也没太认真,半点不急,但是现在越儿你说,欧阳家到底藏了什么东西叫五毒教主如此在意她派遣一教圣子来此之举,是否另有所图会不会是借机渗透进中原武林这个圣子看起来十分不好相处,手上功夫小成气候,他若暗中对我们下蛊,古米教我们那几招恐怕难以提防” 唐申倒是清楚雷元江忧虑的事情不会发生,可惜目前他与罗谷雨不过“初次见面”,他无法亦不能让雷元江信服。况且站在“雷越”的角度分析,雷元江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所以唐申顺着雷元江的话题说“三伯的忧虑有道理。但就目前分析,五毒教圣子初入中原,人生地不熟兼沟通困难,不论要做什么总是要依靠我们。” “苗疆蛊术虽厉害,却也不是无药可医,若他妄自出手害人性命,自诩救死扶伤的花间派不会冷眼旁观。再者,我们人数上占着绝对的优势,依三伯掌握的火器之能,此人毫无胜算,我们何须忧心。” 这番话看似劝慰,实则试探居多。可知唐申虽分析的面面俱到,实际上却尽是些对当下局面没有任何帮助的话,既没有否认罗谷雨会暗中施蛊,也半分不曾点到五毒教是否别有用心。 昨日之前,唐申也许会用心替雷元江想好应对方法,某种程度上来说,唐申与雷元江一损俱损。然而如今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雷元江一干人没有受唐家弟子渗透的情况下,唐申只作壁上观,需知三年能够发生很多事情,人心更是变的最快的东西。若非蓝斓的死对雷元江没有好处,唐申绝对会怀疑是雷元江下的手。 雷元江自然猜不到唐申心中所想,听罢只连连点头,喜道“越儿所想与我相去无几,我这颗心放下不少。” 说完这件事,雷元江将手中不大的包裹递到唐申手中,略带伤感道“这是蓝丫头留下来的东西,想她出事之前还那样高兴地说等你回来要亲手送你,可是现在” 唐申听着,将包裹打开,从里面抖出一件红衣。那衣袍边角处皆是光鲜夺目的彩绣,衬得正红色耀眼非常。如此艳丽模样,怎能不叫唐申明了绣此衣的人心中所想 唐申很是有些震惊,但这震惊并非因为蓝斓一直记着三年前应下的生辰礼,而是因为蓝斓对他的心思虽说他一直与蓝斓保持着朋友以上、恋人以下的暧昧姿态,却是无半点越界的意思,除去朋友间的交流,绝无出格的举止,这点蓝斓应该是明白的。重生以来他对罗谷雨一直抱着责任感,即使是与他最为亲近的唐末嫣,彼此识事后最多亦不过牵个手。何况他最是明白苗疆儿女的习性,一但双方认定彼此,两人之间可容不下一点背叛。 雷元江看唐申半响不说话,以为他强自压抑伤痛,便拍了拍他肩头,沉声道“越儿,当下之急便是快快赶到欧阳家探查究竟,若那凶手是为阻挠我们探寻下去,接下来定会露出马脚,我们守株待兔便是。如若不是,莫赟联合我一众霹雳堂弟子也不是吃素的,加上我这些年累积下来的人脉,定会找出凶手。而这衣裳你还需小心收好,我听那圣子自报姓罗名谷雨,竟是蓝丫头的未婚夫衣裳要是被他看到了,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唐申面上透出些纠结来,把衣裳重新包裹好,纳入他自己带来的包袱中“自是晓得。” 能将唐申逼的露出真实情感之人,天下独罗谷雨一份。 叔侄二人说完悄悄话,看天色愈发明亮,估算大抵辰时四刻左右,便结束话题推门离开。此时分堂堂主已为他们准备好马匹干粮,一溜儿棕黑马中独一匹通体雪白,那堂主满面笑容将其牵到雷元江面前,无所不用其极地将白马以及雷元江夸的上天入地仅无绝有,大概是打着讨好的心里。他看雷元江似乎很满意,心中窃喜,怎知一转眼就见雷元江把马牵到唐申手中,竟搬了他适才的话把年纪四五左右的青年从头到脚夸了一遍,一时间无言以对。 相处一年半之久,足够唐申将雷元江的性格琢磨通透。雷元江此人很是好相处,经历原因令他有一派之主的威严却不会像往常一派之主般自负,做事圆滑老练,而该狠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同时雷元江生最重义气、朋友遍天下,其本身虽对武学和火器研究上没有多大天赋,胜在会用人。莫家向来是雷家的附属,彼此沾亲带故又是两代护法所以不提莫赟,霹雳堂另一个足不出户但大名鼎鼎的右护法,江湖人称万法天匠的公输英,就是雷元江的生死之交,雷元江上任以后应邀担任两大护法之一。 所以唐申并未对雷元江偶尔为拉进关系的玩笑有太多想法,而是趁着还未启程向雷元江讨两把短剑。雷元江稍一想便明白唐申目的为隐藏唐家弟子武艺,当下让分堂堂主到库房里去寻两把短剑来。 唐申重生后修的乃是凤尾镖和唐宛凝独有的丝状武器这两师徒也是懒的,至今没有给此武器取名。可重生前唐申主修的乃是匕首,凭借两把短匕与各路英豪交手亦是不落下风。再者短剑亦是近身短兵之一,靠的是身法灵巧,触类旁通下唐申运用起来并不费力,亦可掩饰一身满是唐家堡味道的诡异轻功。至于凤尾镖尽管他有一百种理由可以骗过罗谷雨视线,本心还是觉得少用为妙。 分堂堂主见识过雷元江对唐申的重视,不敢怠慢。唐申原仅想随便拿两把能用的便行,不指望这小小分堂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怎想分堂堂主翻转整个库房,居然找出一把造型奇特的双兵来,问之道是雷火弹下亡人所留。 两把短剑皆有小臂长短,纯白鲨皮披鞘,触之生寒,没有剑镗,想来是舍弃了格挡一道。剑柄漆白,其上羽状纹路分毫毕现,剑首呈鸦首状,鸟喙锋利。出鞘则剑身赤金带红褐斑驳,点点粉末从剑面剥落,嗅之带铁腥与膻臭,想必是铁锈与陈年血垢的混合物。 唐申初看此双剑觉得有些许印象,细想发现这涉及到上辈子的记忆且颇是模糊,不甚确定地对惊讶的雷元江道“大抵是名作炎鸦刃。” 雷元江摇头“未曾听说,依越儿看是否趁手” 唐申这些年在栖羽堂并非没有接触冶炼之道,两眼辨出此剑仅算中品,比他玄铁的手甲和秘银的丝线差得十万八千里当然两者没办法比,唐家堡怎么说都是武林中庞然大物之一,多年累积也才恰好足够唐宛凝挥霍出两副手甲与秘银丝,怎可能是炎鸦刃那名不见转的制造者能比的 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平心而论,这两把短剑放在江湖上倒算是不错的武器,故而唐申一点头,并不发表其他言论。他问霹雳堂中人取了牛皮做的带子来将双剑扣于腰间,再戴上遮掩面目的垂纱斗笠,如此白衣白马白刃,倒很是有青年侠客的气息。 雷元江暗道他雷家儿郎就该如此,唐家堡那些暗戳戳的家伙总算没有把他宝贝侄儿教导的也变作暗戳戳,心感满意之下和颜悦色与分堂堂主聊起来。过了两刻钟,莫秋雨与洛戈匆匆集合,两人皆是少年,一路随雷元江而行贪睡些倒无妨,最后抵达的人,果真是罗谷雨。 众人见这个一入门就成功给他们下马威的苗人周身腾着聚而不散的热气,方知他动作慢是因早起练武去了。霹雳堂弟子一向自恃有火器可以依仗,多数不注重自身武艺,经过昨夜那战再看罗谷雨,不由感到羞愧。 唐申向来只道罗谷雨喜欢睡到日上三竿,却不想人家刚来中原的时候是没这习惯的,一时愣住了神。罗谷雨这回仅用缀着银坠的发带束了不长不短的发,一双浅色眼眸不瞧左右弟子,径直走到雷元江面前,指着被唐申牵着的白马道“接哈来系骑喇个到点儿母么” 这回罗谷雨有意识地放慢语速,想必昨夜与雷元江一番费劲的交流,总算让他认识到苗疆与中原话语的差距有多大差距。可惜即使如此,雷元江仍旧听不太懂,毕竟当年蓝斓出于中原的向往,官话说的还算流利,而罗谷雨与其不同。唐申应算是队伍中唯一能大体明白意思的人,顺口翻译道“他的意思是问我们接下来时候骑马到欧阳家。” 雷元江听罢颔首“正是,欧阳家离洪城不算远,抄近路只需一日半不到两日,骑马比较方便。” 罗谷雨哦了声,半息又慢慢道“歪马会。” “他说不会骑马。”五毒教处深山密林中,瘴毒四布,林中又全是毒物,足不出户教的五毒弟子哪里见过马匹,罗谷雨不会骑马很是在意料之中。唐申解释完,转念便同雷元江说“三伯,耽误了这么些天,抄不抄近道显然已无意义,索性架上马车走官道,过于迫切赶路怕反而会落了下乘。” 雷元江听明白了唐申的弦外之音,吩咐分堂堂主撵来马车,这才整装出发。 走官道要比骑马抄近道慢上些,这个不说大家应该都知道。雷元江一行十二人近巳时出发,算好戌时能抵达宿处,一路无话可说。然而疾行至酉时二刻,一马当先于前的唐申忽而清喝一声“跨过去”,接着一曳缰绳,白马扬蹄飞跨而过。 并行之人反应不过来,直到看着跑在最前头的几匹马被某样东西绊住前蹄、嘶鸣着倒下,他们方才醒悟过来有陷阱雷元江信任唐申,在唐申出声那刻就警惕起来,毫不迟疑止住队伍。他们堪堪于陷阱前站定,定睛往下看,原来有一道细铁索系与左右树木、横于道路中央,因做了伪装,叫人一时认不清楚 雷元江目光扫过前面几个不慎中招而摔下马,如今不知生死的霹雳堂弟子,当下震怒“何方贼人如此大胆,竟伤我弟子” 林中忽而响起一声疑惑的轻呼,唐申即刻拔剑,顺着声音来处挥出一道剑气,大腿腿粗细的树木应声而断,惊起飞鸟无数。 又闻一浑厚男声诧异道“凝气成刃这般年纪啧啧,说书的,这是不是你时常念叨的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适才轻呼的女声愤愤道“管他成不成大器,来来个熊,要不是老娘躲得快,那剑气差点打到我貌美如花的脸上” 第三个声音道“唱戏的,貌美如花并非用来形容脸的,你言语如此粗俗,自诩貌美如花实在是玷污了这词。” “闭嘴干活”女声啐了一口,随她声音落罢,树丛中闪出许多身影,二十来号人呈包围状堵住雷元江一行后路。其中领头的是一名桃粉戏服的女人,其左右分别是拿判官笔的穷酸书生、肩扛大刀的赤膊壮汉。 女人清了清嗓子,喊道“呔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从此道过” 话未说完,唐申脚踏马镫飞身而起,另一把短剑亦出鞘,眨眼间布出六道剑气击向三人 杀手一道,在于先发制人、干脆利落。要知道一句啰嗦的时间,便已足够他取十条人命 女人或许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手,剑气即将临面才回过神。她也不慌,把腰一扭,整个人就像没有骨头似的从剑气的间隙中穿过,而她左右两名男子亦是各用方法轻松避开。但三人身后的喽啰们就没有这般身手,惨叫着倒下了好几个。 女人回头一看,脸色倏变“臭小子,竟敢伤我弟兄老娘今日非得叫你明白花儿为什” 仍旧是话未能说完全,锐气扑来,女人二度拧腰使了个鹞子翻身,广袖中甩出两道铁索来打向唐申胸口。与此同时,赤膊壮汉举起雪亮的大刀、穷酸书生掸了判官笔,两人一左一右从旁劈来。唐申向来不与人拼力道,脚步稍微变换就让女人的铁索和壮汉的大刀落空,足尖点在深深砍入地里的刀背上,手中短剑弃了砍劈二道,只引挑、刺、割三式,旋身扬臂,右手短剑自上而下斩向穷酸书生的判官笔,左手短剑斜里刺出直取壮汉喉咙。 唐申右手一剑汇聚了全身气力,还占了旋身之势,顿时震的穷酸书生手中铁笔远远飞开。左手一剑则迅捷如乌龙出洞般刺出,壮汉来不及提刀防御,唯有登登几步后退以避锋芒。 劫道的三人互看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讶挨上硬茬了 然一击逼退三人后,唐申并未乘胜追击,而是落回马背上。先前摔下马的霹雳堂弟子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们武艺不怎么好,常年准备着与唐家堡打交道却导致应变能力十分强,要不是怕怀里雷火弹受震荡压迫而爆炸,想必他们也不会滚的灰头土脸。 见众弟子没事,雷元江面色稍缓,对前方道“你们是什么人,我霹雳堂与各位无冤无仇,若是诸位收手让道,此事就此抹过” 听罢雷元江所言,三人脸色大变。要知道霹雳堂火器厉害,就连最低级的雷火弹都能轻易取了他们这二十来人的性命。他们只道那领头的白衣斗笠青年狂妄自大,竟想以一人之力对抗他们三人,不想原来狂妄自大的是他们 女人顿时扯出一抹讨好的笑容,客客气气道“不知是霹雳堂的贵人过路,多有冒犯还请海涵,我们这就让道、这就让道。” 三人指挥手下弟兄退回树林中,目送雷元江一行重新整队后离去。女人脸上笑容在看不到车队影子后迅速变得阴沉,冷声安排受伤的人包扎,没受伤的人则去将道路上打斗的痕迹清理干净,重新设绊绳。 拿刀壮汉见状道“唱戏的,谁都没料到这么短的时间里竟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你也不用怪自己,再埋伏过不就好了吗” 女人沉声道“呿,老娘什么时候怪自己了,我只担心他们挡了咱们发财的道儿” 穷酸书生把玩着拾回手中的判官笔“何必放在心上看天色,他们是要在村里头歇息的,咱们有的是时间对付他们,现在还是专心等着兔子撞上桩来。” 女人道“是极来来个熊,那乳臭未干的小子伤我的人,老娘非要好好陪他玩玩不可” 就在雷元江等人离去后一刻钟,一队绫罗为幛、楠木为架的车队远远驶来。藏于树林中的女子把手虚抬,她身后的人纷纷取下腰间臂长的管状武器靠在嘴边,静待目标入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0章 肆.旧事蹉上 戌时一刻,黄昏将逝,雷元江一行踏着最后的红霞抵达卫家村口。但见大路两旁一面是矮小的青瓦泥房,一面是宽敞的客栈酒肆,两者落差构成奇特景象。 唐申率先于客栈门前下马,立刻有店小二出门迎接,卑躬屈膝间,唐申却感觉到此人目光在自己周身以及腰间双剑上流连,看来是欲根据他的衣着和武器判断他的来历。可惜唐申一不穿金戴银、衣着全部来自雷元江,二则他两世为人心性极佳,一身内力操控自如、杀气藏而不露,区区一个店小哥哪能从他身上看出什么 话虽如此,纵使是常人都不喜他人用审视的眼光打量自身,何况是唐申这等对目光敏感的武者,所以唐申当即冷下眼神瞥过去。店小二被他目光一扫,顿觉后背生寒,冷汗簌簌而下,立刻老实起来。 此时队伍中人已全数下马,雷元江把缰绳交到一旁弟子手中,领着两个少年走向唐申,朗声对店小二道“小二,你们店里还有多少房间,够不够我们这些人住” 店小二像避瘟神一样快步绕过唐申,站定在雷元江面前,笑答“瞧您说的,咱这又不是什么大城镇,一年到头来也没有什么生意,房间哪里会不够呢来来,客官先里面请,来杯温茶去去风尘。” 说完引颈对客栈里头大喊“大牛到哪里偷懒去啦,快来把客人的马牵到马廊里去” 名叫大牛的小二应声匆忙跑出,陪着笑脸去引牵着马匹的霹雳堂弟子往后院马廊走。在马车上呆了一整天的人这才掀开门帐跳下,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那精神充沛全然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与队伍中其他人的风尘仆仆截然不同。 他一身服饰更是与周围人格格不入,面对过路人好奇兼审视的眼神,毫不忌讳看回去,冷哼一声“瞧瓦整根酿” 过路人中除了当地村民,还有零星的江湖中人。当地村民便罢,出来混江湖的却都多多少少自认为一身傲骨,被罗谷雨这样毫不客气的叱喝就算不知道对方说的什么,仍觉脸上无光。 雷元江与罗谷雨连比带划交流了一夜,明白这圣子绝对是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脾性,头痛之余不得不为对方无意识的嚣张埋单,抱拳向周围人道“霹雳堂借道,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霹雳堂三字入耳,适才心中暗恼的人一惊,大都把火气按捺下去。别的地方不说,霹雳堂之名在赣章范围中还是非常好用的,俗语有云强龙不压地头蛇,就是少林武当这些大门派的弟子到了赣章见着霹雳堂都得客客气气,他们这些散人又何必为言语不合而得罪地头蛇出来混江湖除了傲气,更重要的是眼色,在霹雳堂的地头跟霹雳堂叫板的人,那不叫有勇气,叫脑袋被门夹了。 奈何百家米养百家人,总有一户是奇葩。就在大多数人准备抹去此事不提时,忽有一人朗声道“霹雳堂了不起吗,你们这些名门就是这般随意欺侮他人、不把他人放在眼内我们虽没有出身大门大派,却也是尊严的” 登时所有人就把目光投到说出这话的人身上,心道人家霹雳堂不是挺客气地说海涵了吗,“欺侮”这两个字有没有点夸张哪个愣头青在说傻话,自己作死不要扯上别人啊。 开口的是个青衣女子,她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还很是自傲地扬了扬下巴。她身侧站着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年,满是自豪地接嘴道“家姐说的没错” 雷元江多以和气待人,观二人做派只是失笑并未生气“那么为了少侠你的尊严,想要我们如何做呢” 少年道“自然是郑重地向我们赔礼道歉” 周遭的江湖人听了,生怕跟这两人扯上关系,忙不迭该离开的离开,该进客栈的进客栈,眨眼走了个干净。 莫秋雨年少气盛,被对方激起了怒火,上前一步与之理论“你二人好生嚣张,本便是你们目光不善,若是你遭别人看稀奇动物地看,你会高兴吗别人叱喝一二全在情理之中,有没有做什么坏事,你这般说话就不惧得罪人” 女子把袖一挥,一副“携凛然之气”的模样“欲申正道,何惧之有” 莫秋雨气笑了,雷元江抬手揉了揉他头顶,示意他勿需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气,然后呵呵一笑不再理会二人,径直领着人走入客栈。罗谷雨倒觉稀奇,路过二人时随口说出众人心声“脑壳莫得毛病” 这番小插曲不值得众人放在心上。 因霹雳堂之名,再没有吃饱了撑着的人去招惹罗谷雨,彼此暂且算是相安无事。霹雳堂弟子习惯吃自己带的干粮,以绝他人下毒的机会,雷元江可舍不得唐申跟其他弟子一样嚼干巴巴的面饼,扬手便为他布下满满一桌鸡鸭鱼肉,叫囊中羞涩的旁人艳羡不已。唐申是个不重口腹的,再者菜里没有海椒,看在雷元江面子上把每道菜动过一筷,吃个五分饱就停住。于是一桌菜大部分进了罗谷雨、莫秋雨和洛戈三人肚子里。 唐申观无人留意他们这桌情况,低声对坐于手边的雷元江道“三伯,可还记得路上劫道那三人。” 雷元江回答“自然记得,但我对他们并无印象,也不曾听他们报上名号,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越儿可是发现了什么” “他们应与此地有联系,那后来的店小二虽施药掩饰,仍盖不住身上血气。我端详他模样,略感眼熟,当是那时被我剑气所伤的几人之一。” “如此说,他们欲对我们不利”雷元江想了想,摇头,“我们与他们无冤无仇,也不曾取他们弟兄性命,他们纵使抢劫失败怀恨在心,也没有理由和我霹雳堂对上。我看啊,是越儿你多心啦” 唐申听雷元江这么说,不再多言。他已经对雷元江起了疑心,自不会事事仍为其考虑周全,于是便道想要独自到外面走走。孰知刚提出这要求,莫秋雨忽然放下筷子说要随他一块儿去,洛戈迟疑着,这回没有选择跟小伙伴并行。 唐申一直隐隐感觉到莫秋雨对自己存有不满,闻此请求不由一眼扫去,换来莫秋雨坚定眼神。他不至于因一个孩子的敌意而瞻前顾后,故而不做多想,默许莫秋雨的跟随。 两人出门之际天色已转作藏蓝,想必再过片刻就该完全暗下来。卫家村不大,略高处一眼即可望尽,相比为过路侠客居住而建的客栈,大道那头的青瓦泥房方是卫家村真正模样。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间,衣着朴素的村民扛着锄头背着竹篓走过,乃是所有农村都能见到的寻常情景。唐申并没有刻意朝某个方向前进,而是如同一个普通的路人那样顺着小道漫步。 莫秋雨趋步亦步紧跟着走动,时不时偷瞄走在前头的人,神色纠结。他完全摸不着唐申的意图,又见走了老长时间唐申都不说话,似乎只不断打量四周,于是自行搭话“哎大公子,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呢这周围似乎并无值得注意的东西。” 说也好笑,唐申以雷越身份与雷元江相认两年,却因为牵扯甚广,并未向霹雳堂众公布,仅有唐申自己、雷元江、莫赟和蓝斓四人知道。雷元江对手下解释唐申身份时,说的是某个远亲的遗孤,为防引人注目甚至连姓名都不曾透露。霹雳堂众一面听莫赟喊唐申“大公子”,一面听雷元江亲昵地喊唐申“越儿”,弄不清楚这神秘青年到底是姓其他名越还是姓越名其他之下,为了不显露自己的无知便一头雾水地跟着莫赟喊“大公子”。 但私底下,不少人猜测这位“大公子”很有可能其实是 雷元江的私生子 为什么雷元江会对一个外人这么殷切信任为什么雷元江会放任莫赟称呼一个外人叫“大公子”把这个答案往上一安,一切疑惑都能解释通了 莫秋雨深以为然,并且这就是他对唐申抱有敌意的原因。 尽管心里迫不及待欲开门见山地询问眼前人到底是不是雷叔的私生子,莫秋雨却没有勇气开这个口,唯有取迂回道路。昨夜唐申与罗谷雨对打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在这个强者为尊的江湖,心中纵有不满亦敌不过人家展现出来的实力。 不论莫秋雨心中是郁闷还是不甘,唐申淡淡对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这话乍听来如同在嘲笑莫秋雨的智商,他脑门上当即蹦出数根青筋,咬牙道“秋雨愚钝,愿闻其详” 唐申撩起半面帷纱搭于肩上,压低笠沿,仅仅露出下半张脸“双眼看到的未必真实,耳中所闻亦可以是谬论,然而往往是谎言就会有漏洞,是伪装就会有破绽。” “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会有不同习惯,而同一个地方的人的习惯往往相似。留神观察,我们来时劫道之人的衣着风格与该村中人衣着极为相似,麻衣、草鞋、灰褐色绑腿、头绑麻带、衣袖挽至手肘。” 有村民过路,一手拿简陋的木柄刀,一手提两只肥大的野鸡,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唐申拢袖,自半旧的白杭罗中伸出半指虚指此人“拿猎刀既为猎户,他手中野禽独颈上带伤,伤口长透颈项,宽约一分半,属弓箭一类武器所致。但弓箭穿透力足矣震碎整只禽颈,而猎户并未负弓,显然此伤口不是由弓箭造成。再看猎户腰间别有一管状器物,若我没有猜错,此物名为吹箭,是一冷僻兵器,射出的细箭力道不足速度有余,正对应野禽身上伤口。如此武器,我曾在劫道之人身上见过,由此推定,那些劫道之人多少与这个卫家村有干系。” 莫秋雨听得一怔一怔,半响兀自犟嘴道“全是你一家之言罢了或许这些都是巧合呢就算他们是这个村子的人,依然说明不了什么,毕竟强盗中亦有义气之辈,不是所有强盗都要害人啊。” “”唐申拨下帷纱,闭口不语。 天色已暗,视野遭帷纱遮挡显得更加模糊。若非为提防路遇唐家弟子,他万万不会选择在黑夜中戴着如此限制视觉的物件。 就如雷元江所言,彼此无冤无仇,并不至于到除之后快的地步,而他从头到尾也没有说那些人会害他们。他本就是分析力强的人,遭遇强盗时便看出强盗意不在他们,他们恰好不凑巧抢在强盗原本目标前中招而已。 有道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他离开客栈走走,仅仅是想顺带了解那些人的目的是什么。挑着浅显的东西为莫秋雨分析也不过是顺口,并没有其它意思。 两人间气氛再次沉寂下来。 莫秋雨一方面感觉自己堵了这“大公子”一回,心生自得,一方面又不知为何惧怕这漫无边际的沉默,他见“大公子”不像想象中难以接近,便自己给自己壮了壮胆子“哎,大公子,雷叔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家里的事我的意思是你知不知道小泷知不知道雷季泷” 唐申单听姓名就知晓此人与雷元江有关,再闻莫秋雨无意识昵称其为“小泷”,转念明了莫秋雨对他抱有敌意的原因原来是为玩伴打抱不平。就现在而言,雷元江确实不曾与他提过其家事,所以他回答“不知。” 莫秋雨面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小泷和我从小玩到大,最是要好。本来雷叔说好这次带我俩一块儿出来的,可到头来忽然变了卦。我实在想不明白,明明雷叔一年到头没几次能回家和小泷见面,好不容易有机会相处久一点,为什么反悔大公子你知道为何吗” 明知故问,是为试探。 唐申多多少少察觉到旁人似乎有所误会,不过这种误会对他本身无害,他也不准备去澄清。可知事情越是扑朔迷离,旁人越是胡乱猜测,对他越是有利。他不似唐宛凝般有大批弟子可以差遣,很早以前他就明白凡事只能靠自己,旁的人,都不能够完全信任。 所以他似是而非地道“因为我的身份。” 莫秋雨还想追问,唐申却不再作答。两人对话间已经走到卫家村村口,站定脚步放眼眺去,遍是如墨夜色、树影幢幢,于是打道回府。 直到回到客栈,莫秋雨仍然没能从旁敲击出个所以然来,眼看着唐申被雷元江叫走,他唯有耷拉着脑袋去找洛戈。 洛戈是“无情刀”冯之周的徒弟,三个半月前冯之周携洛戈到霹雳堂总舵拜访,言有私事需要解决,拜托雷元江稍微照顾一下洛戈。冯之周是雷元江的朋友,亦是莫赟的朋友,莫秋雨叫冯之周一声冯叔,故而对洛戈十分友好。 洛戈年长莫秋雨一岁,一头及肩短发与众不同,但样貌平常,性格木讷。莫秋雨因此时常担任两人间的话事者,导致大多都人认为莫秋雨年纪比洛戈要大。 客房中,洛戈正呆站在窗边,听到开门声,便道“秋雨,你找我” “啊,是我。”莫秋雨摸着脑袋进门,拖过凳子一屁股坐下,满脸郁闷,“结果还是没问出来啊,昨晚咱们讨论的方法一点用都没有,他压根就不回答不过我看啊,大家猜的八九不离十啦” “哦”洛戈坐到莫秋雨对面,怔了半响道,“问不出来就算了吧,我想雷大叔不说,应该有他的理由。” 莫秋雨呲了呲牙,把手握拳一挥,重重哼了一声“这可不行,我答应小泷替他问清楚的,怎么能食言” 洛戈迟疑一下“可是我觉得要从大公子那里问出答案,似乎没有可能” 莫秋雨瞪眼“喂喂洛戈你是帮哪一边的啊,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洛戈小声道“可我真的这么觉得秋雨你想,昨天那个苗人一个人把分堂的人都打倒了,而大公子挨了他一掌连脸色都不变,说明人家那个呃控制自己的本领很好,怎么会被我们问出真相呢” “洛戈你想说的是自控力吧”莫秋雨斜眼,拍桌,“呿,不就仗着自己年纪大点嘛,小爷以后会比他还要厉害你、你别不信啊好吧,小爷承认他身手有那么一丁点儿厉害” 说到这,莫秋雨不忘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一个头发丝那么宽的距离,接着道“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书里头不常说吗,武功好的人通常头脑都不怎么好” “秋雨你连这都知道啊,真厉害。”洛戈目露钦佩,“那么,大公子属于这类型的人吗” “他”莫秋雨想起某人指着猎户分析时那成竹在胸的语气,登时蔫了,“不是我说洛戈,我怎么感觉你处处为他说话你好像对他很有好感啊” 洛戈很干脆地点头承认“是啊,大公子人长的好,武功又厉害。听雷大叔说,他还是蓝姐姐喜欢的人。蓝姐姐这么好的人,喜欢的人也一定是好人。” 莫秋雨摇头“全天下就你一个人会得出这种奇怪的结论。” 洛戈来时,蓝斓还没有出事。蓝斓虽然是霹雳堂的客人,但天性烂漫,与莫秋雨这些晚辈玩得来,对他们十分好。久而久之,莫秋雨等人都把她当亲姐姐看。初闻蓝斓遭人杀害的噩耗,莫秋雨躲在房里掉了一晚的眼泪,第二天指天发誓一定为蓝斓报仇。 说到蓝斓,莫秋雨脸上没了笑容,喃喃道“雷大叔说他很聪明,依洛戈你看,他能不能找到杀害蓝姐姐的人” 莫秋雨口中的“他”,指的是唐申。 洛戈摸了摸鼻子“我也” “不知道。” 房间那头,雷元江与唐申相对,不悦道“若非有弟子看见他出门,我甚至连他是否离开都不能确定。我自认以礼相待,他却这般不把我放在眼内,算是什么意思” 唐申摇头“三伯怕是想岔了。他既是圣子,五毒教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没有向他人报备行动的习惯。其二,苗疆习俗当与中原不同,可能因此造成了误会,没有轻视谁的意思。” “只希望如越儿你所言。”雷元江重重一哼,“罢了罢了,大不了把他作座上宾供起来,与他互不相干就是。” 唐申道“三伯若不放心,可要我去监察他” 雷元江沉吟“如此也好,蓝丫头的事实在蹊跷,以我堂之力竟难以查出蛛丝马迹他虽有五毒教主信物,我却不敢完全信任他越儿,那就拜托你辛苦些,查探他有没有异常的举止,若是没有,就当在暗中保护他吧。要是五毒圣子在我们地盘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好,我明白了。” 结束旋即谈话,唐申离开。雷元江独自在房中思索,忽而一叹“二哥,越儿实在像极了你啊,无论什么时候都值得依靠。你在天之灵若是看到,必定十分欣慰吧。若越儿是我亲生骨肉,该有多好” 雷元江此话,竟是知道门下弟子编造的流言 好一阵子,雷元江一拍额头“瞧我说的什么,我兄弟三人从来不分彼此,是与不是,我都拿越儿当儿子看。可惜大哥一家都叫唐门屠尽,否则我也会像对越儿那样对待大哥两个孩子。” “是我魔障了是我魔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1章 伍.旧事蹉中 卫家村外树林,一人于其中慢步行走。夤夜漆黑,他身周却是飞舞着众多萤火虫,照的两丈以内有若白昼。 他一身暗色衣裳,鸦墨与檀紫在萤光中浑然一色,唯独护手上那道赤红如鲜。腕间银镯反射出抹抹惨绿,映在他面容上,平添诡异。他左手掌心托着一个婴儿脑袋大小的圆形青铜鼎,缕缕白烟透过镂空的鼎盖,自其中袅袅升起,盘绕在他四侧,久久不散。 他于枝桠繁茂的树丛中穿梭自如,双足踏在干燥的泥地上,偶有踩断枯枝的脆响发出,很快就在树叶摩挲声中湮没。夜岚弥漫、烟雾环绕,他的身影因此变的隐隐绰绰,伴着银饰有节奏的敲打声,叫人疑作鬼魅出行。 不久,听流水潺潺声,他抵达这片树林的尽头,视野稍显开阔的同时,脚前出现一条浅溪。他便在溪边停住,觅了一处干燥的地方盘腿坐下,随手把青铜鼎放在面前。 若有旁人在此,定要对此人所作心生疑惑。这是什么人为何在这僻静的树林里四处游走装神弄鬼他手中状似香鼎的东西作何用途忽然停在溪边静坐的目的是什么不待人将心中疑问一一列出,林间又传来诡异的声响,隐隐约约由远及近,窸窸窣窣,令人毛骨悚然。 他全然不放在心上,自腰间抽出一把横笛,置于唇边吹奏。虽说是吹奏,自笛中泄出的却不是什么美妙的乐声,幽幽噎噎宛如夜半鬼泣,忽高忽低如瓷皿碎地,简直连不识笙笛的人乱吹一气都比这要好听 刺耳的笛声持续着,林中窸窣声越来越响,浅溪两岸树木的枝叶摇摆的幅度逐渐增大 “半夜三更,谁在那里鬼叫” 忽平地一声大吼,将他又急又快的笛声打断。那尚未来得及吐出的音节被迫散在笛腔中,风向猝然大变。他皱了眉,朝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见一个肩披短褐、身负朴刀、敞着一身虬结肌肉的壮汉快步从浅溪上游走下,站在他十步外瞪着铜铃大小的眼朝吼道“娘的,大半夜不让人睡觉找死啊,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这里不是你能来的” 他眼神一冷,字正腔圆地对答“滚。” 壮汉愣了愣,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小子你挺嚣张啊老子被你那难听的要死的笛声吵醒,满肚子火没处发还没追究,你倒自己撞到刀口上来了好好好,看看到底是你滚,还是我滚” 话罢,壮汉把朴刀抽出,劈头盖脸扫过去。 朴刀去势看似凶猛,其实只用了五分力,壮汉仅想给面前不识趣的小子一点颜色瞧瞧,没有要人命的意思。怎知此人见刀锋迫近却半点没有躲避的意思,把左手一抬,五指一张一收,便将刀身紧紧握在掌中。壮汉吃惊之余,加大手上力度,竟连半分都移动不了,一时暗想今个儿是什么日子,怎的遇到的两个青年都那么难缠 反制住壮汉的人可不在乎别人脑子里想的什么,他像折树枝般一把折断朴刀,趁着壮汉呆怔之际向后跃开,置横笛于嘴前,继续适才被打断的曲子。 是什么让他纵使敌人就在面前还要继续奏乐 壮汉两眼瞥过断刀,心生不详,耳朵一动,用心听去,察觉凄厉笛声下掩盖着草叶抖动的异响。这异响从四面八方传来,无法确认具体方向,壮汉打量四周一番都没发现太大异常,可禁不住心里发毛,大跨步去抓人“你要做什么” 他脚步连错,晃身避开,但因轻功与那壮汉相差无几,互过十来招就被抓住手臂。为了保证笛声不停,他改退为进,屈起一膝磕向壮汉丹田。壮汉下意识以手拦在腰腹以卸去劲道,他便顺着推力往后跃出一大步,趁壮汉被扯的踉跄,点地空翻绕到其背后。 手臂被折一百八十度,壮汉吃痛松手,回头一看,人已重回冒着白烟的圆鼎前。 因笛声被打断所以停止的窸窣声再次响起,如今,就在他们身畔了 青草被压倒,密密麻麻的昆虫从树林里爬出,脸盆大小的蜘蛛、拳头大小的蝎子、手指粗细的蜈蚣数不胜数,夜蛾和蜜蜂等有翼型昆虫亦潮水般涌来,汇成一阵虫潮,朝着两人袭来。 壮汉何曾见过这般“盛况”,一下子整个人都傻了。就在壮汉手足无措之际,斜里飞出两条细铁锁,一条击向吹笛人,一条则趁他躲避、将地上圆鼎卷跑了 圆鼎随铁锁在空中荡了个圈,没入女子大红的水袖中,有荧光色粉末透过镂空的鼎盖洒落,铺了一路。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壮汉跟吹笛人都愣了,笛声第二度遭打断,原本列队般行动有序的毒虫们混乱起来,浅溪上游有人冲壮汉挥手“走” 壮汉听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撒丫子朝此人方向飞奔,嘎嘣嘎嘣不知踩碎了多少毒虫。 吹笛人当下探手欲拦住壮汉“宝器俩母嘎帖”宝器你懂的,想去哪里 那一口异族方言,不正是罗谷雨 罗谷雨现在不可谓不震怒。他夜半离开客栈跑到僻静的树林里,不就为避开人群,好方便点虫香、祭虫笛、放仙王鼎挑种虫子炼蛊防身吗眼见的虫子都引出来了,这横空出世的两人却把一切弄的乱糟糟,扰了他的好事、拿了他的鼎居然还想跑他非得把这两人身上骨头捏碎几块才解气 话虽如此,上游的人瞅准空子掷出铁索拽开壮汉,罗谷雨扑了个空,始终落后一步。奈何就像是老天都在与他作对,不等他追击,草丛里蹿出一条白影,一下子扫开左右的蜘蛛蜈蚣,死死捆住他腰身,竟是一条六尺左右的白蟒白蟒把嘴一张,分岔长信立吐,昂首冲他脖子咬去。 白蟒的动作宛如惊雷乍现、十分迅速,常人肉眼难以捕捉。罗谷雨的动作却更快,几乎是白蟒扑到他身上的瞬间就精准地揪住它的七寸,即使蛇吻临面也毫不惧怕,飞快把手里骨笛塞进它嘴里,掐住它脖子的同时再用柔劲抖开蛇身的禁锢,狠狠往地上一摔。 白蟒被摔的七荤八素,嘴里叼着的骨笛都掉到一旁,还没缓过神又被抡起来当鞭子使。罗谷雨对这个送上门来的“武器”毫不怜惜,信手拾起笛子揣回腰间,拎着蛇左劈右扫地把靠近的毒虫全部赶开。不客气地说,他六岁就能叫寨里头的灵蛇闻风丧胆,区区一条白蟒能奈他何 一条白蟒奈何不了他,这漫山遍野的毒虫倒叫他有些烦恼。原本他是打着不生枝节的想法,用虫笛模拟猎物的声音来吸引毒虫,再燃虫香安抚它们,以无伤完成自己的目的。怎料途中仙王鼎被人夺走,里头的虫香也撒了一地,落得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罗谷雨挥开眼前飞蛾,先前招来的萤火虫早就不知去向,漫天飞虫掩住月光,他已然分不大清楚前后左右,只好闷头往前走。 没走两步,身后风声忽起,他刚想转身就觉一只手臂环过腰肢,紧接着天旋地转,眼前景物急退。待他回过神,他已置身树顶,两腿悬空。放眼望去,月朗星稀、树海连绵,三里开外的卫家村亦尽收眼底,而成为虫子天地的浅溪下游早被甩在后头。 支撑他全部重量的是那一双紧紧环在他腰间的手臂。 距离如此近,罗谷雨用不着回头,一瞧腰上那手,就知道是霹雳堂总舵主雷元江身边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 他还不曾见过谁有这么双形状漂亮但是遍布线状伤痕的手。 这人昨天阻挠自己收拾胆敢以下犯上的人,他还没有忘呢。更不要说后来对打时,明明可以躲开却偏要挨他一掌,分明是瞧不起他所以故意放水,实在叫他印象深刻。须知罗谷雨过去二十年里从来不曾被人这样看轻,故而对这人半点好感都欠缺。 诚然,一息之间就掠出这么远,同时能稳当地站在手指粗细的树枝上,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轻功确实相当了得 但罗谷雨说话还是毫不客气“木老啊拉洗”你来这里干什么 说完想起中原人听不懂苗疆话,转而用路上学的中原话一字一顿慢声道“哩监视窝” 语罢,罗谷雨能感觉到耳畔若有若无的气流陡然增强,身后人似乎无声地笑了一下,这个认知顿时让他对这人的好感从零跌到负值。 罗谷雨当下伸手掰开腰上爪子,下落同时不忘往后捅一肘子。他从树顶直落而下,点地时屈膝缓冲,斜眼瞥到被他撞下来的人安然落地,冷哼一声转身甩手就走。 那人知道自己身影暴露,转而大方地跟在罗谷雨身后,距离不远、不会把人跟丢,也不近、不至于让罗谷雨心生不悦一掌拍过去。罗谷雨每每稍稍回眸,便能看见他一袭于黑暗中极为显眼的白衣,暗骂一声大半夜的还戴斗笠真是脑壳有毛病。 再说蟒蛇。 它自晕眩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被一个人类像披帛一样揽在身上。更凄惨的是,它的下颚以及七寸都捏在这个人类手里,这令它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唯一能做的便是滴溜溜转着黑芝麻般的眼睛四处打量。要知道往日它在林中也算一霸,前些日子还卷了两个不识好歹的人类当储备粮,怎的今天就落到这样的下场若它能口吐人言,想必定会长叹一声风水轮流转。 身后一人以及手中一蛇脑子里转的什么,罗谷雨没兴趣了解。他现在想的是先前两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还有自己被拿走的仙王鼎。 说实话,中原人胆子之大超越罗谷雨想象,别人手里不明来历的东西都敢随便拿走,也不怕上面的蛊毒苗疆地区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别人家的瓶瓶罐罐、特别是铜鼎最碰不得,因为瓶罐多被主人家用来存放蛊虫,而铜鼎多喂毒,挨一下都要中蛊 重点是,他这次出行准备的匆忙,且为了方便所有行李全数从简。炼蛊室里常用那一人高的鼎没带,众多蛊坛毒罐怕磕碎也没带,仅拿了这个体积小的。换言之,一旦遗失,会造成很多不便。 至于拿他仙王鼎的人是死是活就是死了,也是活该蠢死的,与他有什么干系 罗谷雨循着空气中虫香余留的气味,折回浅溪上游。一炷香后,他在溪水源头旁发现一处被缠枝掩盖的洞穴。洞穴内部漆黑,但伸手能够感觉到有微风从其中透出,证明洞穴另一头有出路。 罗谷雨踌躇片刻,再三确认虫香的气味是从洞穴里传来,才决定弯腰钻进去,低声自语“中原人黑咯怪眉日眼,躲到哦帖斗俩瓦突马到”中原人真奇怪,躲到这里就以为我找不到 洞穴呈喇叭形走向,入口只有半人高,越往里走越发开阔。整个通道方正而四壁平滑,周遭都有人工开凿的痕迹,显然不是天然形成。罗谷雨贴着通道左壁一步一顿地走,捏着白蟒的脑袋往四周探,以免撞到墙上都不自觉。 尽管通道中伸手不见五指,罗谷雨前进一段距离后却摸到了火把。木柄上缠着的布条仍然灼手,想来原本是点着的,后来被拿走他仙王鼎的人给熄灭了。他想重新点燃火把,往身上一摸却发现打火石丢了,唯有作罢,继续摸黑往前走。 可怜白蟒与半干不湿的墙面来了好几个亲密接触,一张英俊的蛇脸撞的眼歪口斜,疼的身子都拧成麻花状,龇牙咧嘴只恨没有生两个头,好能有回头咬上一口的机会。 罗谷雨一路摸索着前进,整个通道里都充斥着他身上银饰碰撞的响声。在他想来,横竖都是破坏他事情还拿走他的鼎的人不对,凭什么他要掩饰动静他行动向来光明正大,不服的人打到服为止就是,和那些偷偷摸摸背地里暗算别人的人不同。 某个跟在他身后,习惯“偷偷摸摸背地里暗算别人的人”,十分微妙地膝盖中了一箭。 不消片刻,罗谷雨便顺着墙摸到了门缝,拿手指细细一扒,没有发现门把推拉不得,才明白原来是处石头暗门。这下他是被彻底惹毛了,心里冷笑道行哇,那两个中原人还真是好不客气,他们同老子动手的时候老子都没下重手。他们倒好,拿了别人的东西就跑,还敢给躲起来哼,既然如此,也不需要他替他们解鼎上的毒了 罗谷雨白日里在颠簸的马车中睡的香甜,全然不知道到路上曾经遭遇过抢劫,自然也不知道他遭遇的正是强盗头领中的两人。 如此暗自想罢,罗谷雨将白蟒盘到左手手臂上,用右手摸索着度出石门的中央。待确定了中点,他倒退一步,抬臂齐肩,屈起中指,扣掌为马蹄形拳,身体前倾,微屈双膝,气沉丹田,然后骤起一拳,惊雷破空般狠狠击在石门中央 石门受了这击,纹丝不动,犹如方才那拳完全是以卵击石,唯有抱臂立在不远处的某人听见了细微但不可阻挡的崩裂声。而罗谷雨似乎早有所料,敛拳成掌,再接一掌,那石门便碎出个偌大的豁口来 罗谷雨跨过豁口走入门内,通明的烛火让刚从黑暗中走出的他不甚习惯地眯了眯眼。只瞧里头原是个六十丈左右、呈倒三角形的大山隙,左右上下都打了不少住人的窑洞、山壁上架了许多通往二层的梯子,左右摆了搁刀枪剑戟的架子,每户窑洞的墙上还挂着成串的玉米、贴着半旧不新的喜庆剪纸,真是别有洞天 此时约摸二更左右,窑洞外的平地上还聚了十来个人,都围着山隙那头的桌子,准确来说是围着坐在桌子上首的三个人以及桌子上的青铜鼎。罗谷雨丝毫没有掩饰自己行动的意思,所以石门碎裂的那刻,这些人便受到惊动而齐刷刷转过脸来,看清他模样后更是一脸惊愕。 别看罗谷雨是一路走着到赣章来,其实别说城镇,就连山村他都并没怎么接近。一则语言不通难以交流,二来他听教主说道中原人对外族人的戒备心很重,为了不徒中乱生是非就绕了过去。他们苗人本是极擅长在山野里生存,也不认为没房子住不与中原人交流是什么大事儿。 说起来洪城还是罗谷雨第一个进入的中原城镇,入门的时候就被门口守卫拦住盘问了一盏茶时间最主要是官兵完全听不懂他说的话,他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要不是后来守卫赶着换班归家用晚饭让他过去,恐怕洪城的城门口就要多几具官兵的尸体了。进洪城以后,天色已然不早,行人甚少、寻常店铺全部打烊,他便寻了条灯火比较亮的街很不凑巧是花街走着,顺便向周围人询问霹雳堂分堂的地点。怎料冤家路窄,他竟遇上三年半前那个潜入教里的小贼,急着追人不小心把路走迷糊了,作罢后又是一番讨教才从过路醉汉嘴里问出霹雳堂分堂的正确位置。 扯远了,以上总结下来,罗谷雨并没有怎么接触过中原的各种文化、更别说了解,这会儿正盯着窑洞里与苗寨中迥然不同的布置看,一时没留意其他人。 “其他人”可不然。罗谷雨闯进来前,带着青铜鼎回这里来的两个头领正跟他们说着外头树林里发生的事,解释为保土窑安全不得不将长期敞开的门封起来,怎想一扭头就瞧见罗谷雨硬生生把两个大汉方能勉强移动的封门石击碎,一个个脸色立刻跟见了鬼似的精彩。 说起来,怪也只怪罗谷雨为图声音传的远些,在吹虫笛时运了内气,导致那本就不是给人类听的刺耳笛声传到了土窑里,扰的这窝土匪强盗烦不胜烦才出门勘察。现在谁对谁错早已算不清楚,唯一的解决方法,恐怕是狭路相逢胜者为王 显然这群不知道是强盗还是土匪的人便是这么想的,他们默默互看一眼,纷纷扑向兵器架。而端坐上首那三人更是一跃而起,掏了各自的武器冲向还在观察四周的“入侵者” 铁索带着破空声袭来,罗谷雨侧身闪过,拿右手一捞一卷,便把每环不过拇指大小的铁索牢牢抓在手里。铁索主人、也就是穿戏服的女子往回一拽发现拽不动,立即荡出另一只袖中的铁索圈住他的腰,双脚蹬地使出浑身力气将两条铁索往后拉,顿时将它绷的死紧。 左右各有挥舞着醋钵大小拳头的壮汉,以及耍着判官笔的书生飞速靠近。 罗谷雨被女子忽然这么一下扯的往前走了两步,随后把眉一挑,随手把左手上抓的白蟒摔到一旁不去管它,转而抓住腰上铁索,专门板直了音一字一句道“凭木们几咯,拢共斗马得老子当对头。”凭你们几个,一起来都不是我对手。 书生不甚相信地哼了声,判官笔刺向他眼中年纪轻轻却大言不惭的青年就是不明白对方说的什么,从表情上就能看出其不屑。壮汉见识过眼前穿着奇装异服的人那徒手掰断钢刀的能力,心有顾忌所以落后一步,见书生目光中带着一股子轻视,立刻开口提醒“说书的,你要” 罗谷雨放松肩胛,五指扣紧铁索,把手臂一震,内劲顺着指尖喷涌而出,直把那铁索震的寸寸碎裂,飞炸开来 周遭众人闪躲不及,被飞来的碎铁砸了个正。穿戏服的女子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似被当胸打中一拳般,一路横扫桌椅,撞上山隙尽头的墙面。 另外两人齐弃回头,双眼充血大喊道“大姐” 女子没有回答,跌在地上生死不知。这个结论让两人顾不得被碎铁砸了一头一脸的血,冲向罗谷雨,嘴里喊着,“该死的,纳命来” 罗谷雨一直说他有手下留情,可大多听他这么说的人都认为他在吹嘘。毕竟在中原人眼里,高手应当十分谦虚,反之不谦虚的绝对是虚张声势,又怎么会想到罗谷雨说话是难听,但从来没说过假话、没说过大话。 在罗谷雨眼里,这些人可比迷葬林里变异的动物植物容易对付的多。他成年那日便能单枪匹马在迷葬林杀个来回,拖着一长串猎物回寨里当成人礼的彩头,这些人真的不够看 罗谷雨不闪避,直接抬手架住两人攻击,顺着他们的走向将一拳一笔上的力道卸去,手腕一转擒住两人小臂。他的指尖不知何时泛起淡淡的青莲色,拇指扣进二人曲池穴,然后内劲由虚化实,并起两掌拍在二人肩头,将他们震飞出去。 更何况,他最擅长的可是蛊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2章 陆.旧事蹉下 唐申跨过遭罗谷雨强行破开的石门,顺便一脚踩住准备溜走的白蟒,面对白蟒的怒视,只投去警示的一眼就让它绝了张口欲咬的心思,蔫了下去。 无它,野兽对危险有超乎寻常的直觉,蛇生而带灵性更是如此。唐家弟子平素皆敛着气势,不认识他们的人左右看都只会感觉他们仅仅外表光鲜一点,直到栽在他们身上才有少数能反应过来这些人是杀手。唐申两世为人,身上杀气及戾气只增不减,镇住一头白蟒简直不值一提。 至于剩余的事情,他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唐申看向山缝内完全是一边倒的打斗,默默守在门边。 从罗谷雨的表情来看,罗谷雨如今对他的印象必定好不到哪里去,这还是在不知道他就是数年前那个以及蓝斓喜欢他的前提下。 说也奇怪,上一世他们似乎也是在不知不觉间就结了仇,他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招惹上了罗谷雨、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罗谷雨就对自己产生感情。尽管以他的能力来说,他有心去交好的人,没有一个不视他为至交好友,唯独罗谷雨生出别样心思其中缘由,他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但也罢,这都是以前的事,无法向任何人求证。倒不如从现在开始,一点一滴重新来过。 罗谷雨的招式全属大开大合类型,上前想攻击他的人都被狠狠了扔出去,一时间遍地都是惨叫哀嚎,将整个土窑里的人全数惊醒。醒来的人瞧见外敌入侵,自发加入对敌阵营,竟是男女老幼齐齐上阵,好不热闹 可惜罗谷雨既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也不管你年长年幼,所有敢与他动手的人皆一视同仁 唐申打定主意不上去帮助或者说妨碍罗谷雨,旁人却不会放过他这个“很明显与那异族人是一伙儿”的人。眼见罗谷雨轻松撂倒一干青壮,抱着柿子挑软的捏的想法,不少人立刻转头冲唐申而来。 唐申没兴趣和这些山野莽夫动手,脚尖挑起白蟒掷与罗谷雨,随后便跃到石门对面那头最大的窑洞通往二层的楼梯上。挨了罗谷雨好几掌、尚不知自己已经中毒的二名匪首见头顶有身影晃过,忙不迭看去,见有一甚是眼熟的白衣帷帽之人靠近顶上窑洞,脸色霎时大变。 书生记起他们究竟在何处见过这个白衣人,喊道“你不是今日下午过路那个人” “你是来救人的”壮汉刚刚又挨了罗谷雨一下,摔出人群后骂骂咧爬起来,看一眼咄咄逼人风头无两的罗谷雨,恍然大悟,“我就说夜半怎么会有人吹这么难听的曲子,原来你们是想引咱出来好知道咱山寨的位置来救人来来个熊,快阻止他” 壮汉的话恰好印证唐申先前的猜想这些强盗或者说土匪果然另有目标。唐申虽不知他们口中“救人”指的是哪些人,更没那个闲情雅致去了解到底是谁遭了这些人的埋伏。旁人却一心以为他是来救人碍事儿的,加上适才他并未出手,不论哪方面似乎都比那异族人要弱上许多,当即纷纷绕过罗谷雨,转而朝他奔来。 然而这个时候全场有战斗力的已然不足十人,其他的一个两个不是断手断脚就是脸青鼻肿。唐申本意并非与他们交手,便伸手在袖中翻出一片四四方方的纸包,以掌风震破,送入人群之中。 白色粉末洒落,众人猝不及防吸进好几口,心中暗道不好之时可早就为时已晚,接二连三哗啦啦地倒下一大片。罗谷雨是全场除唐申外唯一站着的人,被呛的咳嗽连连“咳咳木整喃” 唐申回答“迷药。人多麻烦。” “”罗谷雨的神色理所当然不太好,其实今夜以来一直没好过。 迷药品质只属普通,对从小接触毒物的罗谷雨不起作用,所以唐申用的并无顾忌。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任谁被劈头盖脸洒迷药都会不乐意,若是一男一女,恐怕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 唐申一时只想到罗谷雨不受迷药影响,倒忽略了他们如今相识不过两日,此时瞧罗谷雨表情才忆起“事实”。这下倒好了,唐申不用揣测都知道自己在罗谷雨心里的影响又要恶劣几分,莫名出现一种债多了不愁的情绪。 罗谷雨似乎懒得和唐申说话,哼一声便罢,径直到桌旁拾自个儿的青铜鼎。别看他脾气躁,实则他心里拎的清楚,别说出苗疆前五毒教主一遍又一遍耳提面命让他尽量少惹是非,就看在霹雳堂总舵主雷元江对唐申那个殷勤劲儿,他都不会选择在任务没完成前和唐申闹翻。 哦,说起来咱们的罗大圣子还不曾问过唐申的姓名,由于“那个脑壳子遭门夹了总是一副了不得模样的家伙”这段形容太长,姑且先用唐申的本名取代。 再说周遭独唐申和罗谷雨二人清醒着,唐申身后窑洞里头传出来的声响便明显起来,“砰砰”、“砰砰”一声赛一声响亮。罗谷雨听那奇怪且有节奏的敲击,忍不住好奇循声走去,唐申尽管是个没好奇心的,摊上罗谷雨就无不舍命陪君子,慢几步缀在后头。 重点是,唐申从前与罗谷雨相处那段时间总结出不少要点,譬如在无关紧要的情况以及非必要的事情上,多数还是顺着罗谷雨意思来的好。罗谷雨在五毒教里掌事久了,一则不喜他人妨碍或者质疑自己的决定,二则不喜他人拐弯抹角阿谀奉承。在这四种事上,他绝对是犟不过罗谷雨的至少现在不行。 后来许多事实证明,罗谷雨并非不聪明,有时出错或者闹笑话的原因全是中原和苗疆风俗和文化差异太大,令其产生错误判断。 两人越过窑洞中的桌椅板凳,一前一后往深处走,不出三十丈忽见一道铁栅栏将整个洞封住,栅栏那头就地坐了十来个双手双脚遭捆绑的人。这十来个人中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其他女子中除了一个着桔粉长裙,剩余都资质平平身穿青衣,倒有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美感。 这些人的口唇被布条捂住,见着唐申二人皆激动非常,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呜呜”声。男子靠栅栏最近,努力扭了几下发现确实站不起来后,便放弃这种无意义的行为,朝二人呜呜叫着。看他的位置,想必就是他用身体撞击铁栅栏发出声响,从而吸引了罗谷雨过来。 罗谷雨看着有趣,抬手扯下男子嘴上布条,问“木拖啊个” 男子嘴巴得了,很是长舒一口气,转眼看到罗谷雨身上缠着的白蟒,吓了老大一跳。好阵子反应过来,满脸迷茫道“抱歉,阁下问的是什么” 罗谷雨顿了顿,想起自己不自觉又说了家乡话,一拍额头道“瓦问哩是喇蝈喃遭绑嘞帖儿” 男子依旧一副没有听懂的样子,不等他问第二遍,唐申主动承担翻译“他问你是谁,为何被捆绑于此。” 借助窑洞右壁一束昏黄的火光,男子这才留意到罗谷雨是异族来客,恍然“原来如此在下师天徒,与身后几位姑娘同行,路半遭一群劫匪绑来此地,对其中缘由并不清楚。在下听闻洞外有喊杀声,揣测有人闯入其中,故制造声响欲吸引人过来。两位放心,我等绝非什么女干恶之辈,不知能否请两位替我们解开枷锁” “五。”罗谷雨答的爽快,走到铁栏门锁前,拎起那拳头大小的锁头看了看。 师天徒观罗谷雨并无佩戴兵器,提醒道“钥匙应当在那女劫匪头子身上,阁下大可去取了来” 然后罗谷雨直接将栓门的铁链拧断,开门入内替他解开绳索。 师天徒愣了好是一阵,待手脚都自由了才反应过来,由衷地感叹“阁下好握力。” 罗谷雨笑笑,因为说了对方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干脆少发言,与其一并给剩下的女子解缚。 唐申沉默旁观,心里有少许意外。这师天徒,可不正是他从前的结拜大哥飘渺宫经年无大事,需要师天徒决断之事多以书信传递,而师天徒行踪不定,常孤身在江湖上行走,所以在这种地方遇到还真是出乎意料倒不是说看到堂堂飘渺宫的宫主这般落魄而惊讶,从前唐申刻意与师天徒交好时,此人十次有八次都是狼狈不堪的模样,说实话唐申早就习以为常,反是哪日偶遇时师天徒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唐申才要去诧异一下。 甚至可以这么说,平均每个月唐申都有一到两次可以找到机会对师天徒施以“救命之恩”。直观点便如师天徒死前所说,唐申救过他这么多次,他不知道欠了多少条命,如今只是还上一条,却是他赚了。 总结点说,师天徒待人至善至诚,从不恶意去揣测和怀疑,很容易信任他人。所以他认识的人很多,被生人救助随后彼此成为朋友的次数很多,被别人出卖和背叛的次数也很多,但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仇家。因为即使是利用过他的人,都不得不发自内心承认他确实是个好人。所谓君子坦荡荡,不过如是。 其他的说了亦无甚意思,唐申自己便属利用师天徒的人。而且若让他选择,他仍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旁人无论如何都猜不透唐申的想法。 不消片刻,所有女子脱困,桔粉衣裳那位冲罗谷雨屈膝行了个礼“小女子封人夙琪,代表所有姐妹们多谢这位这位小哥相助。” 言语不通难以交流,罗谷雨唯有摆手表示举手之劳而已。人对漂亮的异性总是多些包容之心,罗谷雨也不例外,他大大方方把这名作封人夙琪的姑娘从头到脚瞧一遍,赞叹道“达佩黑么咯俏生生叻。” 封人夙琪也不恼被罗谷雨这样大肆地打量,即使不懂罗谷雨说的什么,女人天生的直觉告诉她这在夸她漂亮,于是微笑道“小哥谬赞了。我看这位小哥穿着与我们不同,必是异族客人吧不知夙琪能否有幸得知得知恩人姓名” 封人夙琪打扮约二十一、二岁数,脸若银盘,明眸皓齿,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些微散乱的发髻并不影响她惊鸿之姿,此般相貌往人群中一放,绝对是过目难忘的。奇怪的是,她说罢这些话后,忽觉身上一凉,想着自己该是在这窑洞里呆久了,身子有些发冷。 唐申一直在旁观,自然无处受美人之恩。这封人夙琪他有这么点印象,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属三年后江湖绝色榜前二十五,至于是什么身份,他没有了解过。但她言语圆滑中夹着刺探,两眼盯着罗谷雨观察,想来不是寻常人物。 罗谷雨还记得昨夜与雷元江交谈时,雷元江是如何念他名字的,于是回答封人夙琪“瓦,罗谷雨。” 封人夙琪仔细想了想,不曾听过这名号,眼中警惕缓下来“原来是罗小哥罗小哥应是刚来中原没多久吧,听得懂中原话却不大会说呢瞧我,怎的在这儿说起话来了,我们还是快快出去罢,这儿怪冷的,姐妹们被绑了好阵子,都要冻坏了。” 师天徒称是“封人姑娘说得不错,这匪窝还是少呆的好。只是不知道车架行囊都叫劫匪拿到何处去了,要是身在深山老林中,单凭双脚走到古艾可够呛。” 师天徒一脸心有戚戚,显然有徒步跋涉到目的地的经历。 封人夙琪安慰道“师大哥不必担心,罗小哥既然能出现在此,想必此地离城村不远。不知罗小哥能否告知我们外头究竟靠近何村何镇,到的是什么地方,又可曾见过我与姐妹们的车架和行囊如若没有我们携带的东西皆被贼人搜走,身无分文,不知小哥去向何方,可愿意带我们一段路小女子不胜感激,必有重谢。” 好个封人夙琪,话里话外竟怀疑罗谷雨与那劫匪是一伙儿的,不但打探罗谷雨来处去处,还施美人计意图赖上他 眼见罗谷雨张口就要把自个儿卖了,查探过这些人中并无唐家弟子的唐申当机立断摘下帷笠,打断道“劫匪已全数倒地,不曾留意你们行囊车架,如要找寻便与他们询问。窑洞二里半外是卫家村,虽不属古艾必经之地,一个时辰足矣改道。” 话中大有“道不同不相为谋”之意,令封人夙琪脸色微变。但她抬眸瞅清楚唐申模样后,眼神立刻变了,带上三分欲语还休的柔媚,轻声道“多谢公子为小女子解惑,不知公子是” 唐申将腰间双指长短大小、刻有霹雳堂标志的翡翠玉牌亮与封人夙琪看,冷声道“霹雳堂弟子。” 霹雳堂有代表身份的令牌,普通弟子配铁木,高级弟子配青木,香主配赤铜,堂主配白铜,分舵主配雪玉镶银,总舵主配雪玉镶金,左右护法配玛瑙,舵主近卫则配翡翠。 封人夙琪显然知道此令牌代表什么,嘴唇蠕动两下,垂了柳眉杏眼,道“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险些冲撞了霹雳堂的贵人,还望公子不与计较。行囊中多是细软,落入贼人之手便罢了,毕竟重要的东西都在身上,我也不欲与那贼人交谈。既然不远有村子,只望公子领个方向,小女子与姐妹自行离去即可” 一招以退为进,说的小心翼翼委曲求全。旁人听了或许会心生怜惜,可惜怎想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唐申是个油盐不进的,完全不吃这套。 决定以后,师天徒还是在洞内找到了他们的行囊,几人一并离开窑洞,走向卫家村。有道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罗谷雨被唐申抢了话头,一路上没给他半个好眼色,倒是封人夙琪不时找唐申说话,看他沉默着戴上帷笠,转头去找罗谷雨说话,两人却是比划着说的开心。夹在中间的师天徒则拢着袖子,感叹天越晚气温越发低起来。 一行人很快回到卫家村客栈。 雷元江睡下后听弟子报告唐申带了人回来,又起身去迎。此时师天徒尚未从父辈手中接过飘渺宫的担子,在江湖上行走不足一年半,还没闯出后世“玄枢公子”的名头,雷元江自然不认识他。倒是那封人夙琪,见着雷元江就笑吟吟上前拜道“伯父。” 雷元江仔细看去,依稀见着了点故人模样,点头道“是封人老兄家的丫头啊,好几年不见出落的这般标致,伯父都要认不出来啦。” “伯父莫要笑话夙琪了。”封人夙琪着,美目若有若无地瞟向唐申,“伯父可半点儿没变,还像多年前般英武,连带着身边的近卫啊,都是这样年轻有为、卓越能干呢。” “哈哈,夙琪丫头就是嘴甜”一听有人称赞唐申,雷元江来了精神,又是骄傲又是自豪,“越儿自是最好的。” 封人夙琪眸中飞快闪过一丝诧异,应和“谁说不是呢对了,伯父这是到哪里去啊,罗小哥可是和你们一块儿的” 雷元江哦了声“他是与我们一道的,有些事情要解决一下。天色很晚了,夙琪今日经历了一番波折,想必早就累了,早些休息去吧。” 这话无疑是不愿意透露给封人夙琪听,其实她在路上曾向罗谷雨打听过,奈何实在听不懂罗谷雨说的什么,这才来试探雷元江。事实证明,这姜还是老的辣,她一个女儿家在雷元江面前也就只有撒娇的份,其他不想让她知道的,她没办法知道。 “好吧,那么夙琪先去休息了。”封人夙琪面色不改,吩咐身后侍女安排妥当,上楼前冲唐申回眸一笑,“伯父,您的近卫救了夙琪一命,夙琪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呢” 雷元江下意识看向唐申,浓眉一皱,片刻舒展开,回答“他名雷越。” 像是宣告什么似的,雷元江缓缓扫过客栈大堂中守夜的霹雳堂弟子,道“越儿明面上是我的近卫,实际上他是我义子。年少时候我得罪一位高手遭仇杀,后来蒙一户越姓人家搭救,作为报答,我便收他们一个孩子为义子,并送他入洗刀堂习武,你们唤他一声大公子并不为过。” “不久前他才出师,赶来与我见面,怎料洗刀堂一夜间竟遭青衣楼血洗,洗老弟更是惨死在那群青衣杀手手中。越儿他昨日本想与青衣楼决一生死,我好不容易劝服拦下带回来,你们背地里头倒在说些不堪入耳的话,还怀疑他是我的什么私生子哼,真是可笑之极” 众霹雳堂弟子被训的不敢抬头,封人夙琪唯恐遭雷元江的怒火波及,匆匆进了房间,留师天徒一人尴尬非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幸好雷元江还记得有他这么个人存在,没让可以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太久,转而朝他询问“不知阁下是哪位” 师天徒连忙道“在下师天徒,路遇封人姑娘与她同行,一介无名小辈而已,前辈不用在意我。” “莫欺少年穷,师公子不必妄自菲薄。”雷元江道,“相逢即是缘分,师公子若是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时候已晚,就此安歇吧。” “是是。”师天徒忙不迭向掌柜要了间房,飞快钻了进去。 雷元江接下来对看了一阵子好戏的罗谷雨说道“罗小哥,实在抱歉。我见你夜半出行,担忧你的安危所以让越儿跟上去瞧瞧。若是越儿有得罪的地方,我替他道歉。” 雷元江说到这个份上,罗谷雨就是有不乐意也没什么可说的,捏着手里的蛇回房喂毒去。其他人是该散的散,该守夜的继续守夜,雷元江与唐申并肩上楼,入门前压低声音对唐申道“越儿,委屈你了,不能光明正大道出自己身份,只能这样掩饰你放心,其它事情我都安排好了,就是唐门来查也绝对查不出破绽。我说你是我义子,恐怕以后在人前,越儿你都要喊我作义父你不会怪三伯吧” 唐申掀起帷纱,摇头“三伯哪里的话,你待侄儿的好,侄儿全部看在眼里。旁的虚名,都不甚在乎。” 越是懂事,才越是叫人心疼。不可否认的,雷元江心里隐隐有些欣喜。毕竟这“义父”和“父亲”仅仅差一个字,不是吗 叔侄两说了几句体己话,各自回屋休息。 唐申静坐在窗前,看那店小二大牛火急火燎往村外跑,目露了然,熄灯歇息。 他怎会怪雷元江呢需知撒一个谎就要用十个不同的谎言去圆谎,且终有一日会被拆穿。可要是被骗的人都心甘情愿为之掩饰,这就不再是“谎言”,而是“事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3章 柒.寒程密藏一 次日清晨启程,队伍的马车中多了一人,正是昨日被救出劫匪洞的师天徒。 据师天徒自己所言,他与封人夙琪谈不上熟识,不过偶遇然后结伴而行。他此番出行是为游历,没有目的地,加上男女始终有别,所以恳求雷元江等人能顺便捎带上自己,并一再表明不会惹麻烦。 雷元江二话不说就拒绝,毕竟他们不是去做好事,也不清楚师天徒的底细。师天徒失望之际,唐申却破天荒的替他说了句话,于是严重侄控已弃疗的雷元江立刻改变主意,热情洋溢地邀请师天徒加入。前后转变之大,引的除唐申以外的人为之侧目。 由于队伍中没有多余的马匹,师天徒便与罗谷雨一并乘坐马车。旁的不说,这样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罗谷雨可以找个人说说话,不用无所事事到睡上一整天。 唐申决定让师天徒留下来的原因很简单,师天徒的武功虽属三流不值一提,但最是博闻强记,于阵道之学大有研究。不论欧阳家藏有什么秘密,必定不会简单到哪里去,需知江山代有才人出,以为前人解决不了的问题自己能解决的想法,绝对是愚蠢的。 雷元江不知道这些,他相信唐申,仅此而已。 又半日,他们抵达靖安府外围,顺着官道驾车,四周行人多了起来,看穿着打扮大都是本地居民,少有武林中人。 师天徒坐的有些闷乏,眼见似乎就要抵达目的地,便掀开马车垂帐往外看,片刻回头对罗谷雨道“罗兄你看,前面就是靖安府。数百年前,关于它曾是某个消亡古国的王都的传闻不胫而走,七国早期,赤明人对此深信不疑,赤明国主曾派遣百名摸金尉到此地勘察。他们的勘测无一例外遭到当地居民的反对,据其中愿意透露原因的人说,那消亡的古国乃是冲撞了天神、遭了天谴沉到了地底下,所有意图寻找古国的人都会被同等视作冒然天神,要承受天神的怒火。” “带领这群摸金尉的乃是一员大将,此人刀里来血里去,满身煞气自诩鬼神都要敬他几分,自然把这些所谓的诅咒当作笑谈,不屑一顾。何况所谓的沉入地底,谁知道是不是前人留下的暗语,提示他们地底下有墓葬呢于是一群人以靖安府为中心搜索了方圆百里,耗费两个月,终于找到了一处疑似存有墓穴之地,当夜这名大将就命人掘出入口。怎料这一挖之下,竟是发生一件诡异的事情” 队伍里有不少人并不是第一次来靖安,但每每都是身怀要事来去匆匆,哪有这个闲情逸致去探听这些奇志异怪加以赶路枯燥,见师天徒说的有趣,一时不少人都竖起耳朵听。莫秋雨更是把马驾到马车旁,追问“然后呢他们不会掘到古墓,还是真的遭什么天神给诅咒了” 师天徒摇头“这件诡异的事情就是他们隐隐约约听到了婴儿的哭泣声。” “婴儿哭泣声”莫秋雨吃惊道,“这应当是周围有人家吧” “他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一开始并不在意。可随着时间过去,哭声越发响亮,并从一个变成许多个。这员大将仔细听去,发现这哭声正正是从脚底下传来。不久后,掘地洞的人终于把地底掘穿,大量血水喷涌而出,眨眼间将所有参与挖掘的人吞没,无人生还。” 一霹雳堂弟子哆嗦道“这这这怎么会有血水涌出来难道真的是天神的怒火” 旁边人笑他“你胆子太小了吧,要杀多少人才能有淹没百来个人的血水啊这很明显是假的,说书人杜撰出来,旁人以讹传讹吧。” “这全是在下从书上看来的,应该当不得真。”师天徒摆手,“在下四处周游曾遇到好些类似的事,如兄台所言,后来证明大多传说都是人为或者谣言。” 罗谷雨忽而指了指怀里蔫了吧唧的白蟒,说道“瓦啊帖儿也南五些嘞种呃传说。斗素真嘞,刘蛊南关。” 罗谷雨一说话,旁人就下意识寻找唐申身影。但人在十米开外领着队,根本没有留意这里的谈话,师天徒只好自食其力,想了想“罗兄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传说跟蛊毒有关” 罗谷雨摇头“马谱、不是。” “话说回来,若是用蛊来解释,倒也合情合理。”莫秋雨插嘴道,“大家想,水自然不会是红色的,水里面混入蛊虫,有没有可能就成了红色那些人或许是遭水里的虫子吃去,毕竟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听了。” 罗谷雨一眼瞪过去“土贼瞎嚯嚯,谱可愣。蛊排达货,马可愣南迪塘子。” “”莫秋雨很确定自己被鄙夷了,奈何完全听不懂,有心反击也不知道说什么。 师天徒作和事佬“各位何需如此较真,在下随口说说罢了,莫要因此伤了和气” 有人道“哎呀,弄得这么麻烦做什么,大家想知道真假,问刘安不就好了他可是靖安人啊” 队伍中一个并不出众的霹雳堂弟子迎着大家探究的目光笑了笑“这个传闻我小时候有听老人讲过,是真是假真不知道,不过要说起红色的水,倒令我想起城那边不远有个长满红褐色水藻的湖。几年前皇子南巡,见那里风景秀丽便给起名红叶湖,县官在那里建了个凉亭、立了个牌匾,表为纪念。老人们对这套阿谀奉承嗤之以鼻,还是叫它子午湖。” 说话间,靖安府城门已在眼前。城外一里严禁驰骋,故而众人下车落马,步行入内。莫秋雨抽空把刚才的事对雷元江和洛戈说了,末了半是不解半是告状道“蓝斓姐人这么好,为何这家伙这般讨厌” “你莫要招惹他就是。”雷元江不甚在意,“口舌之利不逞也罢,他是座上客人,让着他些。” 莫秋雨转脸与洛戈咬耳朵“什么座上宾,苗疆那种蛮荒之地来的野蛮人而已。哼,小爷大人有大量,不同他计较。” 洛戈劝道“别这么说,别人听到了不好。人家是用蛊的,应该是听你乱说,生气了吧” “他还真是容易生气,说一句、开开玩笑都不行。”莫秋雨哼了声,探头去看雷元江另一侧身旁白衣帷笠依旧的唐申,伸食指挠了挠脸,顾盼好阵子才问,“大公子,土贼是何意,骂人吗” 唐申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苗疆人惯直来直往,你的玩笑之语,他们会当真。你眼里的轻视,他看得出来。” 莫秋雨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洛戈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慰。 一行人过路城门守卫,步入靖安府内。靖安并没有洪城来的繁华热闹,多一分浮华沉淀后的悠然安宁,城中青砖白墙,绿柳红花,想来不必再一一述说。欧阳家身为江湖上排的上名号的武林世家,门下镖局遍布大江南北,盘踞在城北,是靖安府真正的主人。 欧阳家家主应该说前家主,与雷元江的父叔私交甚好。到了雷元江这辈,因为欧阳家发生了集体失踪的奇案,旁支取代了本家,彼此来往就少了,交情也淡上许多。但不论交情变的多淡多浅,雷元江一封访帖寄到欧阳家主手中,欧阳家都必定会拿出十二万分的诚意来接待他。 由于寄访帖时距离现在有一段时间,当初并未标明确切的来访时间,欧阳家也就没有派人在城门迎接。然而雷元江一行齐齐走在大街上还是十分惹人注目的,其中属罗谷雨收到的视线最多,看不清样貌的唐申次之。 路至半途,忽一人从大街旁的商铺内飞出,竟是直接砸入队伍中。霹雳堂众刚刚七手八脚把人接住,又是一物掷出,哐当一声摔到众人脚下。那商铺里走出一个左右领着个打手、作掌柜打扮的人,冒出头来就是劈头盖脸叫骂道“恁的敢把破铜烂铁都拿来充宝贝,你以为旁人叫老夫一声万掌柜是白叫的不成以为老夫这聚宝斋是垃圾场不成” 众人定睛看,那地上的物件原来是一个色泽陈旧的铜人,而被扔出来的人依稀是个中年男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该男子拾起铜人利索地爬起身,竟是毫不在意地冲聚宝斋掌柜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来“嘿嘿,万掌柜别这么说嘛,您怎么就知道自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呢您说我这是破铜烂铁,又道不出个缘由,我说我这是前朝宝物又有什么错” 万掌柜啐了一口“什么前朝宝物,前朝就没有一类古物是这般样式的你还真当以为没人晓得你在你那破铁铺里头捣弄些什么依老夫看,这玩意儿八成是你自己给捏出来的吧” 该男子移开目光,撇撇嘴抓抓脑袋“呿,竟然被发现了” 周围不少人凑上前来看热闹,对男子的光棍行为无不报以大笑,更有认识他的人冲他喊“狗蛋你也是的,老老实实打铁不好吗,非得捣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回竟然还想冒充古物” “哎呀,你们不懂。唉唉,这下好了,今晚的酒钱又没着落啦。”男子摆摆手,提了提裤子,汲着一双破鞋走开。 这么一闹倒吸引了两名服饰统一的靛衣弟子,他们留意到雷元江一行,辨认出这些人佩戴的腰牌以后,快走几步拱手上前“敢问几位可是霹雳堂来客” 雷元江向来不摆恃权才放旷的架子,笑答“不错,在下霹雳堂雷元江,前些时候曾递拜帖,因事耽搁故没有标明日期。今日方才抵达靖安,本准备自行走到欧阳世家即可,未想凑巧在此遇上两位欧阳家弟子,看来是要麻烦两位领路了。” “不麻烦不麻烦,雷舵主莫要折煞我二人。” 两名欧阳家弟子抱拳答复,暗中相视一眼,面带诧异,大概是不曾猜到雷元江如此平易近人。紧接着他们以手一引北方,道“听闻雷舵主不日要到族中作客,家主十分重视,屡次吩咐我们多加留意。今日得知雷舵主终于抵达,家主定欣喜非常,哪有麻烦之说雷舵主这边请,诸位这边请。” 两名欧阳家弟子既不客套也不过分热情,不时与雷元江就靖安的人文景色说道两句。有趣的事情是,一路上许多迎面而来的人都主动与二人打招呼,还有不少小贩嚷着要往他们手里送东西,被他们婉言拒绝。 目及此情此景,雷元江低声与唐申道“如今的欧阳家也算所有武林世家中的一大奇葩,旁人是恨不得天下钱财尽收口袋,他们却是荒年布施、寇年剿贼,洪年修坝、丰年建私塾,恨不得把银子全部花出去才好。这般转变,全是在欧阳本家神秘失踪以后,旁支人主掌欧阳家后发生的,我想此二者必有联系。” 片刻再叹道“有钱人往往吝啬,要将辛苦挣来的钱不求回报地花费出去,不知要多大的毅力。就这和谐美好的表像来看,或许算是值得吧,但我是万万不敢效仿的,谁让我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呢” 靖安府依山而立,欧阳世家占据的就是那座不高的山。欧阳家弟子引着雷元江等人爬过千层阶梯,终于站在欧阳世家朱门之前。 日光之下,那红墙绿瓦雕金匾鎏金吊铃,真是夺目非常。门旁各有一名弟子值守,瞧见引领雷元江一行的两个同门,调侃道“永旭、永丰,你俩不是说下山偷偷懒,顺便打点酒回来吃吃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两人尴尬地虚咳两声“别提这个,霹雳堂的客人来了,快去通报家主。” 听闻是正事,值守弟子敛了玩笑之颜。其中一人行礼过后二话不说就往里头跑,想必是去通报,另外一人则招呼来几个靛衣弟子,让他们接过霹雳堂众人的缰绳,将马匹牵去马廊,永旭永丰二人继续带雷元江等前进。 步入明堂之中,四角被独具匠心地改造成了四方水塘,里头睡莲开的正好,为炎炎夏日添几分清凉之气。忽听一人道“啊拖洗” 众人循声看,罗谷雨一手在额前搭成棚,一手指着客堂屋檐檐角上那一排动物雕像,好奇地发问。暖光投照,他满身雪亮的银饰闪闪发光,凤目微眯,那琥珀金色的眸浅的竟像是要化开去。 他这么一指,旁人只听他疑问的语气便了解他的意思。师天徒不愧唐申许他学富五车之名,解答道“这些是垂脊兽,前人建房时为了掩饰钉痕而装的小东西,如今虽用不着了,却被寓于吉祥意思保留下来。最前头的是骑凤仙人,依次下来分别是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若论全套,应还有一只行什,但由于种种规定,十全的垂脊兽只有金銮殿上才可安置。” “哦。”罗谷雨似懂非懂,又指了明堂正中央雕像模样圆盘状的东西道,“这叻” “这是日晷,用以测量准确时间。”师天徒反问罗谷雨,“罗兄,你们那里没有这些物什吗” 罗谷雨摇头“么有。” 听罗谷雨回答没有,碍于语言不通,师天徒也不多嘴,只颇为不解道“在下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将日晷建在明堂之中,难道四周的厅廊不会阻挡阳光,每日都让日晷有一段时间无法运作吗” 那永旭回答“公子说的不错,确实如此。除了这日晷,后院还有一座月晷。这座宅子有数百年历史,这么多年除了简单的翻新,一切皆是原本模样,大概原来是有什么用途的吧。” 却说自入门以来,四处有不少欧阳家弟子走动,但他们都没有因罗谷雨异于中原人的长相和衣着而侧目,对其怀里抱的蛇更是视若无睹,体现出了百年世家弟子应有的良好素养。 雷元江等入客堂落座不久,欧阳家家主欧阳儒亦带着一子一女快步赶来,刚跨过门槛就是一叠声告罪“不知雷舵主到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雷元江起身相迎“哪里哪里,欧阳家主言过了,属我上门打搅才是。” 雷元江一起身,霹雳堂一系的弟子又怎好意思坐在原位出于礼貌,唐申摘了帷笠站到雷元江身边,另一旁的赫然是莫秋雨和洛戈二人。罗谷雨不明所以,被师天徒拉了一把才不情不愿站起,丝毫不避讳地盯着欧阳儒亦三人打量。幸而唐申往雷元江身畔一站,大多目光都落到他身上,否则定有人对罗谷雨不符礼节的行为暗恼。 欧阳儒亦初看唐申,心中便已忍不住惊讶。二看其气势沉稳、眼神冷静,腰间奇形兵器隐隐有锐气透鞘而出,断定此青年前途不可限量。三看其腰间一块亲卫翡翠牌,又觉如此的年纪担任近卫之职未免年轻,就想应该是与雷元江沾了亲带了故,当下不吝欣赏之色赞叹道“雷舵主身边近卫颇有龙章之姿,如此年纪,莫非是家中小辈” 雷元江一听,全当旁人一眼就看出唐申与他有血缘关系,立刻喜不胜收“哈哈哈,正是我之义子。越儿,同欧阳家主打声招呼。” “晚辈雷越,见过欧阳家主。”唐申上前半步,不吭不卑地敛目抱拳,退回雷元江身后时,身上已经彻底粘实了一道目光,来自欧阳儒亦身边二八芳龄的少女。 尽管人们嘴上常嚷嚷一副皮囊并不能代表什么,但事实证明,相貌好的人往往更容易取得他人好感。唐申的面貌可谓是一件无往不利、杀人于无形的兵器,若说别人取信于人需过五关斩六将,他欲言又止之间便手到擒来。 既然介绍了唐申,雷元江也不能厚此薄彼,拍着站在另一旁的莫秋雨的肩膀道“这是我左护法之子莫秋雨,旁边是我老友之徒洛戈。” 莫秋雨和洛戈齐声道“见过欧阳家主。” “呵呵,好好。”欧阳儒亦把手一招,身后三名婢女走上前,递给唐申三人每人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里面分别是金瓜子、金叶子和金汤圆。 “这是见面礼,小辈们拿着玩儿吧。”欧阳儒亦乐呵道,转而介绍自己身边一男一女,“这是不才的四子朝阳、三女朝楠,大女儿和二女儿在外跑镖,怕是短时间赶不回来拜见雷舵主啦。” 欧阳朝阳以及欧阳朝楠一作儒生礼,一作万福礼“雷舵主。” 雷元江亦准备了见面礼,尽管还有两人不在,也一并把四份都交给欧阳儒亦。匣子里头是一排四角尖锐的四方体,雷元江介绍道“这是最新研制出来的铁蒺藜,掷地以后会自行引爆,以飞溅出来的铁屑击向敌人。给小辈们拿去防身,但要小心莫要伤到自己。” 欧阳两姐弟不曾见过这样寒光闪闪的奇门暗器,忍不住捧着匣子把玩。相比他们,唐申三人镇定的多,那满满一匣金子虽值钱,他们却没有什么用到的地方,最多放着好看。 雷元江和欧阳儒亦客套几句,直到彼此称呼变成“欧阳老弟”和“雷兄”后,带着各自小辈分左右落座。 欧阳儒亦看似是个读过不少书的人,说话倒开门见山,待香茗捧上来后,询问道“雷兄,不知你远道而来,究竟是有何要事” 雷元江回答“实不相瞒,我等是为了多年前欧阳家之事而来。” 欧阳儒亦仿佛早有预料,并不惊讶,笑道“哦雷兄前些日子多次来信向我询问从前之事,莫非雷兄也认为我欧阳家藏有什么宝物的线索不成” 话说当年欧阳家奇案发生以后,有传言欧阳家藏着宝库,那段时间不少江湖人士上门闹事,给旁支掌管欧阳古宅带来不少麻烦。 雷元江摇头,隐晦地看了正在喝茶的罗谷雨一眼“这倒不是这么说吧,曾有人托我调查欧阳家的奇案,我顺着欧阳老弟你的线索查到了旧日本家一员所在,事情好不容易有些眉目,却有人在我一众弟子间惨遭杀害。我便想,是否是有人不想我继续查下去这个人是用什么方法无声无息地潜入杀害我的人这个警告我的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这个人是不是知道多年前的失踪案的真相所谓的失踪会不会其实是早有预谋的谋杀” 欧阳儒亦在雷元江一连串问句中,不住地向他的方向倾了身子,凝重道“当年我亦曾想过这并非失踪,奈何正因接管之事忙的焦头烂额,无力去调查。旧日本家排外严重,我们旁支大都依命令行事,虽也着手邀请了不少江湖英豪,原因是什么,我们说不上来。本家树敌不少,可纵观整个江湖,似乎还没有哪个门派有能力一夜之间悄无声息灭了当年本家。我一直心有疑惑,苦于没有头绪,便按捺下这个想法。今日听雷兄一说,道不准还真有这么回事。老祖宗留下的话或许真的暗藏玄机。” 听罢欧阳儒亦最后一句话,雷元江追问“老祖宗的话是如何一回事欧阳老弟若不嫌弃,可否道与我们听” 欧阳儒亦想了想,叹气“也罢、也罢,旧日本家之事向来是我心中一根刺,若是有生之年能够解开,才得面目下去见父老吧。许多事情我自己都一头雾水说不清楚,雷兄想知道便随我来吧。” 雷元江明白让百年世家同意旁人探究家底并非轻易之事,是个人都有秘密,何况世家这种庞然大物把家底掀给别人看,无异于将后背交给别人,当下无不感激道“多谢老弟,往后有我在一日,霹雳堂必与欧阳家共进退。” 欧阳儒亦怎会没有一点与霹雳堂交好的心思什么百年世家,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都与纸糊的没什么两样。若他们欧阳家真的存有宝藏,纵使把谜题解开,也不是他们一家独吞的下的与其面对一众闻风而来的江湖人,不如与赣章一霸霹雳堂联手分刮,届时赣章就是他们二家天下,哪里再容得他人染指如此一石二鸟之计,何乐不为呢 两人说完,起身挥退无关人士。欧阳儒亦带着欧阳朝阳,雷元江领着唐申,四人向后堂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4章 捌.寒程密藏二 从客堂顺着厅廊往里走,转过三方院子五条走廊,竟是花费了盏茶时间。一路上景色虽然别致,但细看就能发觉大多建筑显得半旧不新,奢侈华美的摆设更是一件也没有。 过路一处塘心别院时,见不少欧阳家的下人正不住从三层楼阁中搬出书籍,把它们一一摊开晾晒于设好的木架上。藏书之多,架子摆满了整个院落,不时有人把晾晒过的书籍搬回楼阁中。 欧阳儒亦留意到雷元江的目光停留在院中晾晒的书架上,解释道“近来天气晴朗,便叫下人把书阁中书籍拿出来晒一晒,以免发霉长虫了。” 雷元江表示理解“实是如此,欧阳家藏书甚是丰厚,朝阳贤侄更是一派儒生风范,想来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能居庙堂之上。” 欧阳儒亦摆手“雷兄说笑了,阳儿习文全是兴趣,并无入仕之意。何况我欧阳家素有不入仕途的规定,违背不得。” “哦我却是第一次听闻还有这样的规定呢。” “祖训如此,我也不求甚解。” 欧阳儒亦这么说,雷元江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便再细看一眼,见那楼阁牌匾上书“胆心阁”三字,却是个寓味不明的名字。欧阳朝阳看出他的疑惑,十五岁少年用变声期的嗓音温声细气介绍道“胆心阁左右各挂有竖匾,右方上书从来胆大胸隔宽,虎豹亿万虬龙千,从头收拾一口吞。有时此辈未妥帖,哮吼大嚼无毫全。朝饮渤澥水,暮宿崑崙巅。连山以为琴,长河为之弦。万古不传音,吾当为君宣。左方上书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明时思解愠,愿斫五弦琴。取一诗一词中两字,命名为胆心阁。” 唐申忽然以手遥指书阁门旁竖匾,开口“两诗分别为两人所作,一人名寒程,另一人名琅琊。” 塘心书阁与他们相距至少三百米,竖匾上篆刻的字迹靠近看也不过两指长宽,故而欧阳朝阳无不羡慕道“雷越大哥好眼力。无错,题名的二人正是我家先祖。” “此二人必是挚友,词措相惜,大有子期与伯牙之谊。”唐申颔首,就像对待所有信口提起的话题般将此一带而过。欧阳朝阳听罢他所言,面露好奇想要追问,抬头看了看欧阳儒亦,似有顾虑闭口不言。 四人继续向前,又是半盏茶,终于抵达东南角尽头的别院。一路走来,就属此处整个欧阳家最为僻静、守卫最为森严,称得上百步一哨。朝别院里头看,那栋不甚起眼的楼阁挂着一块书有“欧阳氏宗祠”五字的匾,原来是欧阳家祠堂重地雷元江不由吃惊道“欧阳老弟,我等为何要到你家祠堂里来” “说来话长,待入门后我再为雷兄一一解释。”欧阳儒亦边说边掏出钥匙,令祠堂左右的守卫打开祠堂门锁,快步走入。 祠门打开,一楼四处有小几、矮书架以及茶几,堆满竹简和大部头书册。顺着楼梯登上二楼,一整面墙的灵位立刻映入眼帘。它们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起,叫常人扫一眼就觉头皮发麻,最下方牌位的正中央放着一个暗红色木盒,不知作什么用途。环视左右,另外两面墙竟然也放着灵位陈设柜,最诡异的是,这些灵牌上一片空白。 欧阳儒亦点了香插在香炉中,跪在蒲团上叩拜过后,沉声对欧阳朝阳说道“阳儿,去请四宝。” 候在身后的欧阳朝阳答应一声,转过香案,将牌位之中的木盒拿起,吃力地抱到欧阳儒亦面前。欧阳儒亦又是三叩首,才接过木盒起身,对雷元江示意到楼下说话。 四人于一楼茶几四面坐稳,欧阳儒亦将木盒放于桌面上,神色肃穆地对雷元江道“雷兄,接下来的事情,希望你万万莫要向外宣扬。” 雷元江回答“老弟放心,我自是省得。” 欧阳儒亦点点头,把木盒打开。 只见盒子之中放置着一大一小两卷看不出材质的卷轴,欧阳儒亦首先将小的卷轴拿出来摊开,嘴里道“雷兄,想必看完这个,你就会理解为何老弟我总是一知半解、什么都回答不上来” 阳光透过敞开的窗落到茶几上,透过摊开的卷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纸下木桌桌面的纹路。卷轴上面文字不多,端正地用大篆列出数段话 至吾之后人 其一,欧阳家子弟严禁擅动或废除宗祠内一百零八座空白灵位,待遇依照先祖,每日上香绝不能废。 其二,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胆心阁乃藏书重地,后人必严加看守,且严格按照编册对书籍进行管理,不得有误。欧阳家子弟需虚心向学,但绝对严禁入仕,严禁与官场中人相交。 其三,欧阳府风水自成格局,万万不得擅自添加或者移动其中物件,以免破坏风水格局,影响后人气运。 其四,凡欧阳子弟,穷则独善其身,富则达济天下。凡恃强凌弱、为富不仁者,纵家主亦同罪,逐出欧阳家,否则贻害无穷,切记切记。 其五,密藏者,唯继承人可得。 欧阳寒程 雷元江不自觉念了出来“密藏者,唯继承人可得” 与雷元江的关注点不同,唐申提问道“此欧阳寒程,便是适才胆心阁旁谈及的寒程” “确是无错。”欧阳儒亦答,“欧阳寒程是我欧阳家第一任家主,除此之外旁的我不甚清楚。” 雷元江回过神,也问“欧阳老弟,这份可算是家规最后一项中提到的继承人指的是何人每任欧阳家家主,还是特定的某一个人所谓的密藏又是什么” “我对此一无所知”欧阳儒亦苦笑,“若是知晓,我哪里还会带二位到此处来不过,我倒是怀疑旧日本家的失踪,与这所谓的秘藏有莫大关。且旧日本家所作所为,实有多处违背了祖训” 雷元江道“原来欧阳老弟信那神鬼之说” “惭愧惭愧,雷兄莫要笑我。发生这样的事,我前思后想,认为大抵唯有神鬼能够说得过去吧。” 雷元江乐呵着“咱们这些跑江湖的却最是不信鬼神,否则依手上沾的血,可不得时刻担忧着会不会下十八层地狱越儿,你说对吧” “我信。”做过一次鬼的人淡然回复,不顾登时陷入纠结中的雷元江,对欧阳儒亦说道,“另一张卷轴能否打开” “自然。” 欧阳儒亦拿出大卷轴展开,刀削斧拓似的“百宝图”三字,即入四人视线。 诚如其名,卷轴之中不多不少恰好绘录了一百样兵器,每样兵器上方都由同样的字迹用小篆署名,末了,全图右下方写有“欧阳琅琊”四字。 百宝图这就是被逐出欧阳本家那位婢女提到的百宝图 雷元江眼底暗潮淌过,旋即作讶然状“百宝图、百宝图,莫非秘藏便是这百宝图中的兵器欧阳家两位先祖原是如此了得啊。” 欧阳儒亦摇头“莫说是与不是,此图于旧日本家仍在时,我是哪怕听都从未曾听说过,哪里知道呢” 想想也是,依雷元江父叔那辈与欧阳家的交情,他们亦不知道有此物存在,哪里用说欧阳家旁支。雷元江不再这个问题,转而道“对了,老弟你不是说请四宝吗,为何只有两样难道说,其实这两张卷轴名叫四宝” 欧阳儒亦叹气“四宝此名是我从前至本家祭拜时听旧时本家长老所说的,我接手欧阳家以来,宗祠中就只有这两张卷轴。或许正如雷兄所说,它们并起来就叫做四宝吧” 欧阳朝阳插话“又或许另外两宝被前人拿走了。” 显然不论前者还是后者,他们都拿不出对应的解决办法。欧阳儒亦一问三不知,雷元江自个儿就着两张纸上的图文研究,更是满头雾水摸不着门道,对欧阳儒亦的感受有了充分的理解。到最后,雷元江唯有遗憾地承认自己不是破案解谜的人才,把希望放在自家宝贝侄子身上。 可惜唐申并非万能。他细细摸了卷轴,甚至对光照过,面对雷元江询问的视线只是摇头。这无疑变相宣告他们除了一张似是而非的祖训、一张鉴宝目录似的图,再没有其他收获。左右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雷元江谢过欧阳儒亦,让欧阳朝阳将“四宝”放回原处,几人离开祠堂。 眼见雷元江大失所望,欧阳儒亦满腹感慨“要是本家有哪怕一个嫡系在,我们何需像现在一般睁眼黑这十多年来都无人破解出其中深意,所以雷兄不必太过在意,毕竟我们知道的太少了。” 雷元江暗自在心中叹气查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得到一点头绪,谜题白纸黑字摆在眼前却无力破解,谁能甘心况且这根本与他的意愿无关,人家五毒教主在意足矣。 不得不说雷元江如今有些后悔与五毒教主进行这项交易,当初他之所以答应下来,不过是因为自己身处苗疆心含忌惮。怎想第一次派来的特使因此遇害,五毒教主还不甘心,第二次连一教圣子都派遣出来。由此可见五毒教主查明真相的决心之大,以及她应该知道一些内幕。 一切思绪不过眨眼,雷元江反过来劝说欧阳儒亦“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轻言放弃怎是大丈夫所为我必是要调查清楚,给遇害的人一个交代。欧阳老弟既然已经身为欧阳家主,自然有查清真相的责任,还是老弟你其实不想弄明白旧日欧阳本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雷兄如此说,我又怎敢不舍命陪君子。”欧阳儒亦也不因雷元江挟道义作威胁而生气,这些年他受的非议远远不是这么两句不痛不痒的话能够相比的,“但线索就是这些,我想了十来年都没有想明白,雷兄可是从中参出了什么” 雷元江语塞,将目光投向唐申。 唐申不负雷元江所望,张口道“可否借书阁中书籍一阅” 话题跳转太快,欧阳儒亦没反应过来“什么何以忽然胆心阁中书籍与秘藏可是有关系不应当啊,胆心阁藏书数千,多数弟子都入内借阅过,并无出奇。” “正如欧阳家主所说,胆心阁藏书数千,收录着数代欧阳族人的藏书。我们大可假设每代欧阳族人都对祖上秘藏感兴趣,也就意味着书阁中必定有当代人为破解谜题收集而来的书籍。试想,我们纵然对前事一无所知,却可以从前人留下的破解谜题的过程中得到一个大概的方向。”唐申一口气说了自入欧阳府以来最长的一段话,然后总结,“不论如何,总要比如今无从着手来的强。” 欧阳儒亦顺着唐申给出的思路一想,觉得大有道理“过去倒是不曾从这个方面想过,只是阁中书籍如此之多,着手查起来恐怕十分麻烦啊。” 雷元江自豪道“欧阳老弟不必担心,越儿既然提出这个想法,说明他有能力办到。” 唐申颔首“如蒙不弃,必当尽力。” “呵呵,高兴还来不及,谈何嫌弃既然如此,我这便去安排他们将书册搬回阁中。”欧阳儒亦说罢,转而与欧阳朝阳说,“阳儿,待书阁收拾好,你也一并去帮忙。” “我知道了,爹。” 欧阳朝阳应下后,他又对雷元江和唐申建议道“雷兄远道而来,风尘仆仆。恰好收拾书阁需要一点时间,不如且到客房休整一会儿如何” 有了调查的目标,雷元江便也不着急“还是欧阳老弟想的周到,客随主便,欧阳老弟安排就好。” 时至此刻,可谓主尽客欢,其乐融融。雷元江与唐申在欧阳父子的陪同下抵达东厢客房迎客院,约定待书阁收拾整齐后会令人告知,随后暂别。 迎客院内,莫秋雨可谓是望穿秋水,雷元江一进门他就急吼吼地拉着洛戈迎上去“雷叔,事情如何” “屋里说话。”雷元江摆手,与唐申对视一眼,叫上罗谷雨和师天徒,一并往正堂央夜阁走。 进屋关罢门窗,众人分坐桌旁,雷元江沉吟片刻,首先问唐申“越儿,你觉得欧阳儒亦的话有几成可信” “八成。”唐申报出一个让雷元江十分意外的数字,而后解释,“他没有撒谎,也没有隐瞒,只是对我们抱有两分警惕。” “警惕是难免的我对他们同样抱有警惕和怀疑,因为他们诡异的地方实在太多。”雷元江缓缓点头,看向罗谷雨,“罗小哥初来乍到,对这一切想必并不清楚。前日夜里我曾说过,蓝斓丫头出事的原因与欧阳家有联系,其实是这么个原因。” “欧阳家世代行镖,除了少量粮油铺,很少涉及其他。本家与旁支的关系自我记事以来一直非常糟糕,本家更是时常打压旁支。旧日欧阳本家与官场上不少官员都有交情,尽管是个说得上话的角色,肚子里真正的墨水却不多。然而自从旁支掌管欧阳家以后,这些关系只管全数断了干净,倒是让不少子弟读过诗书,将他们的能言善辩起来。” “坦白的说,对欧阳家人转变持有好奇和不解态度的人很多,甚至有人怀疑本家的失踪根本就是旁支为取代不断打压他们的本家而搞的鬼。更有人说,旁支如今莫名其妙的善行,是为残害本家兄弟的恶行赎罪。综上所述,欧阳儒亦很有可能就是谋害蓝斓丫头的人,当然还不能完全确定。” 听雷元江说罢,洛戈摸着鼻梁道“我觉得欧阳家主人不错啊,他还给我们见面礼呢。” “洛戈,有句话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人多得是,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不是这种人”莫秋雨把手一抱,老气横秋地道,“我倒是觉得他们甚是可疑,毕竟那可是秘藏,寻常人都想要不择手段占为己有吧” 罗谷雨摸着臂上蛇头,随口发表意见“拖马拖,米蛊给泥迪蛤马斗雀定瞭” 师天徒则认为洛戈说的对“虽然不知道诸位所说为何,但在下也曾耳闻欧阳家的善举,自以为一个无条件为他人帮助的人,不至于做这种事情。” 雷元江本就没指望他们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也就无所谓众人意见不一,转脸问唐申“越儿,你可有从中看出什么” “有,却又可以说没有。”唐申以指节轻敲桌面,吸引众人注意,“欧阳家一纸祖训已经将所有线索列出,全数摆在我们眼前。” “哦越儿快说说看” “五条祖训总结起来,分别是一,继承人才能得的秘藏;二,行善积德;三,固定的风水格局;四,藏书万千的书阁;五,供奉灵位。分析起来,行善乃与供奉灵位是人为,暂不知其用意。风水格局我一窍不通,无从判断。” 说着,唐申把目光投到师天徒身上。师天徒往左右一看,甚是无辜地对着唐申眨眨眼,不知道他这般看自己是为何。 唐申继续道“秘藏无疑与百宝图有联系,但欧阳家主对往事一无所知,只能按下再提。所以现下第一个突破口,应当是书阁。” 不同于别人听的云里雾里,与唐申同看四宝的雷元江表示了解“适才越儿你与欧阳儒亦提及书阁,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无用的东西,欧阳家先祖怎会特意留书提醒后人。五条祖训中,继承人可得这一句颇具深意。我们若想推算出答案,必定要弄明白继承人的含义。”唐申扫视众人,若有所指,“故而除却明面上要调查书阁,还有其他地方应该查探一番。” “越儿的意思是”雷元江对上唐申视线,恍然大悟,眼中带笑,“说的不错。” 谈话结束,下午时分,除了打定主意在屋里给白蟒喂毒的罗谷雨,其他人都到书阁去帮忙。有道是说来容易做来难,面对茫茫一片书海,几人生出望洋兴叹之感,只恨没有多生两双眼睛能够一目十行。 欧阳朝阳如约到来,身旁还带着他亲姐姐欧阳朝zhao楠。“横竖没有别的事情,我也来为旧日本家尽一份力”,她如是说,若是眼睛没有往某人身上瞟、没有时不时往某人身边凑,那就更有说服力。 莫秋雨与洛戈凑在一起小声说这大公子的脸真招人,一句话都没说就勾搭上了人欧阳家幺女。雷元江带着诡异的自豪感听着,又认为欧阳朝楠配不上他家宝贝侄子,于是抓了个空子持长辈身份同唐申说他现在还年轻不要想着儿女私情以后会有更好的云云。哪里知道人家早八百年前就想好了,媳妇儿就在眼皮子底下呢。 师天徒完全是在阅读不是在调查,一边捧书细读一边不停发出譬如“啊这不是失传已久的xx”,或者“天啊在下竟然在这里看到xx的孤本,朝闻道夕死可矣”这类惊叹。 一直查阅至夜,除了唐申和师天徒,其他人皆是头昏脑涨。酒饱饭足以后,便约定明天继续,各自回房歇息。 欧阳家夜里巡卫比之白日有过之而无不及,以两人作一组,巡逻路线均为中短距离,回首便能看见始点。即便如此,在早有准备之人面前依然全是徒劳。 在巡卫察觉不见的视觉死角,一抹黑影悄无声息滑过,风一样扑至东南角祠堂。黑衣人贴在二楼窗外,自怀里掏出一把小刀挑开窗闩,潜入其中。片刻,他背负一物翻出,以丝线勾住窗上铁闩,重新阖罢窗户,如他来时那般在夜中隐去身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5章 玖.寒程密藏三 黑衣人踩在屋脊上,轻巧几个纵身掠过众厅廊花园。偌大一个欧阳府,数十名巡卫,他只如入无人之境。 路至半途,走廊中有二人提灯逆行而过,正准备自两队巡卫之间穿过的黑衣人身形一顿,闪身避入树丛。两息以后,他探头往外看去,从两人身高体型中推断出是欧阳家姊弟。驻足片刻,他想了想决定跟上前去。 黑衣人轻功了得,潜在花草阴影之中不露半点气息,恰这姊弟二人是顺着走廊迈步,便保持着与他们相隔十五步的距离跟踪,看他们欲往何方。 欧阳家姊弟没有让黑衣人失望,没走几步,欧阳朝楠便拉住欧阳朝阳的衣衫,小声问“阳弟,巡视的护卫怎的多了这么多” 欧阳朝阳却是毫不惊讶“哦,这都是爹为了防止意外安排的。” 欧阳朝楠的神色变得有些别扭,秀眉一皱,细声说道“怎生摆出如此大的阵仗,叫人家霹雳堂的人看去了,还以为我们不懂待客之道,特地吩咐护卫如此给他们威风看呢,怪小家子气的。” 欧阳朝阳无奈道“三姐,你想到哪里去啦,这跟懂不懂待客之道能扯上什么关系爹安排多些人巡逻,一方面虽说是提防,可亦有保卫的意思在里面不是吗。再说自爹爹执掌以来,霹雳堂的人是第一次来我们家,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往日夜里安排多少人巡夜,你何必想太多” “是嘛”欧阳朝楠眼神一飘,眸中转过小小的纠结,似乎另有所想,“对了,适才爹爹说的未免有些夸张了吧霹雳堂好歹也是赣章一方霸主,雷舵主在江湖里名声也是顶好的,哪里会做出爹爹所说那等强取豪夺厚颜无耻之事” 欧阳朝阳以手抚额,扭头道“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么跟你说,我问你,唐门你知道吧” 欧阳朝楠点头“自然知道,江湖传闻唐门中人亦正亦邪,手段鬼神莫测,和霹雳堂是死敌呢。” “那就是了,能和唐门抗衡的人,哪里可能这么简单雷元江名声是好不错,但他也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莫看他脸上笑呵呵地左右逢源,背地里心机不知道有多深呢。”欧阳朝阳口若悬河,做出侃侃而谈的模样,“要知道我欧阳家虽然占着大世家的名头,但其实自旧日本家大批精英失踪以来,这些年早有不少旁的世家想把我们挤下这个位置。所谓龙遇浅滩遭虾戏,不提别的,就冲着这个,我们也不得不想方设法与霹雳堂攀关系,暂时稳定时局。” 欧阳朝楠倒也聪颖,一点就透“所以说爹爹才愿意把祖上留下的秘藏信息透露给雷舵主知道。” “不错,我们参悟不出其中秘密,与其守着这摸不着的秘藏,倒不如与霹雳堂卖个好,寻不着是我们的命,伺机与霹雳堂拉交情才是重点。若真的随他们一并得了秘藏,他们堂堂一个大门大派也不至于没脸没皮地独吞我们欧阳家的秘藏,至少能与我们分,我们算是挣了那四成。” 欧阳朝楠一想确实如此,贪多嚼不烂,还是要懂得舍取才好。 “话虽如此,人心难测。这个世上为了宝藏抛弃妻子兄弟反目之事多了去,匹夫无罪怀璧自罪,我们若是半点不提防他们,岂不是羊入虎口”随后,欧阳朝阳话锋一转,“嘿嘿,三姐,今天我都看你偷瞧雷家那公子好几次了,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 欧阳朝楠俏脸一红“别人长得好看,我看两眼又能怎样再说了,爹爹不也叫我多多接近他嘛。” 欧阳朝阳紧了紧眉头,对欧阳朝楠认真道“好看是一回事,可我认为依我们现在与霹雳堂实力的差距,还是不要花太多心思在这上面才对。” “四弟,这可是爹爹说的,爹爹还会有错吗” “我不是说爹有错,而是爹这些年来有点急功近利了。家族发展本是着急不得的事情,一心依仗联姻的话,我欧阳家岂不是要永居人下” 欧阳朝楠不悦“四弟想的未免过于长远了些,契机临门难道还有放手任它溜走之理百年以后会如何,我们不知道。现在不借助一下能借助的力量,谁又能保证我们还有机会壮大” 剩下半段路程他们再没有说话,一直到走廊分岔处各自离去,欧阳朝阳才轻叹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旁窥视的黑衣人见再无消息可探听,也就不再跟下去,转身返回。 迎客院,央夜阁,东厢房中,雷元江来回踱步,不时往窗外张望,嘴里漫无边际地自言自语“越儿不是说好最多一刻半钟,怎么现在都两刻钟了还没回来外面没有太大的动静,应该没有被发现唉,想我堂堂霹雳堂未来的继承人竟然习得一身死对头的身法,而不是擅长我霹雳堂的火器研制,真是江河日下啊。越儿在唐门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全都是唐门那些冷血无情的家伙的错这次越儿不知道能呆多久,青衣楼那群小喽啰我看着似乎有点儿碍事啊,本来想看在他们为越儿身份打掩护的份上暂且放他们一马,现在想想,还是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嗯,不错,否则要是唐门派越儿到青衣楼那种危险的地方去,越儿磕着碰着受伤了就不妙了” 话语间全是长辈对晚辈那种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宠爱,旁的人事在他眼中竟然都不重要了不过把话说开,别看青衣楼在江湖里迅速崛起、一时风头无两,它却还是入不了少林武当霹雳堂这类老牌门派的法眼,若不是它恰好抢了唐门的生意,恐怕唐门是连分个眼神过去都懒得。一个新兴的堂口,拍马都不可能赶得上人家拥有深厚底蕴的门派,且如今青衣楼浑然一副目中无人的嚣张做派,就是唐门不出手,他们不久也肯定会自取灭亡。霹雳堂与唐门相斗多个甲子,对付这类雇佣型杀手门派的手段可谓是谦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现在不但人霹雳堂总舵主眼里看青衣楼不爽,唐门也觉得它挡了自己财路,青衣楼只有自求多福喽。 雷元江兜了两圈,正忍不住想要开门到外头去看看,黑衣人就从屋外翻入房内。黑衣人反手阖紧窗户,一把摘下蒙面黑布,除了唐申还有谁 雷元江两步作一步走上前去“越儿,可有收获” “欧阳家对我们有防备,增加了巡卫人数。但欧阳家弟子武功稀松平常,要得手还是十分轻易。”唐申颔首道,解开背后包袱放到桌上,拿出从祠堂里搬出的“四宝”打开,百宝图以及欧阳家祖训就摆着木盒之中,供两人任意阅读。 雷元江随手拿起百宝图,对着烛光看了几眼,道“越儿,依你看这两张卷轴里面可有玄机” “文书是否有玄机,我并不清楚。”唐申扫一眼在烛光照耀下发黄且有些透明的百宝图,“但观其色泽质感,两卷卷轴都是人皮所制。” 听唐申这么说,纵使雷元江看惯生死,仍不由两手一抖,面露厌恶“这这欧阳家是怎么回事,祖上以人皮为纸,颇似邪魔外道的做法。” “却是与邪魔外道无关。人皮的封存时间比纸张要来的长久,兴许其祖上是为了保证两样物品不失传,才绘在人皮之上。”唐申面色不改把祖训从盒中拿出,转身拿过笔墨纸砚,竟是将两张卷轴上的内容以及木盒的外观尺寸全数描绘下来。 雷元江一直旁观,对比拿唐申笔下字迹与祖训之上的字迹对比,发现竟然一模一样,无不感叹自家宝贝侄儿真是个天才,同时心中多少了解唐申打的是什么主意,免不了又是与有荣焉地暗自得意一阵。 待誊抄完毕,唐申收起一众纸张,对雷元江道“三伯,如今你我动作皆受欧阳家人瞩目,若要取得其中奥妙,还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雷元江自是省得“那么要如何修这栈道” 唐申思忖半息,一指桌上“四宝”“欧阳家掌控着整个靖安府,我们在靖安境内无论做什么皆落入他们眼中。他们虽不至于阻挠,但我们若要拿他们视若祖上遗宝几的物作深入研究,他们即使同意,也不会放过多提要求的机会。” 雷元江点头“不错,欧阳儒亦多番向我刺探越儿你的身份,话里话外全粘着联姻的边。呵呵,他心里的算盘打的那叫一个震天响,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我。旁支果然是旁支,纵使行善挣出个好名声,眼界狭隘不止,半点大家风范亦无,小家子气的很。难怪夏侯老弟他们都与我说欧阳家是江河日下,未来落到二流或是三流家族都有可能,劝我少与他们结交。” 雷元江提及的“夏候老弟”乃是江湖排行第六的一流武林世家宛郡夏侯的家主,这里大略说一下排行前三的别是晋阳凌家、潭城许家、临安李家,就此打住往后再提。 却道江湖上混的世家首领或者门派头儿,哪个不是两面三刀左右逢源的角色往往在认定别人值得自己结交之前,说的什么都是虚的,雷元江如此,欧阳儒亦更是如此。 唐申想起不久前欧阳家两姐弟的对话,再道“那联姻” 话未说完,雷元江即刻放言打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欧阳儒亦是想都不要想越儿你也少往这方面想,要知道这些接近你的女子不是只看重你的样貌就是想攀权附贵,没什么好想的越儿你还小,再说唐门那里还没想到好的办法脱身,婚姻大事不容儿戏,再过个十年八年再说。” 雷元江这可是一棍子打沉一船的人,也不知道多年后会不会为今日之言而悔的肠子都泛青。唐申勾了勾嘴角,安抚道“三伯不必担心,在了断与唐门的恩怨之前,侄儿不会考虑婚姻之事。” 这可是大实话,唐家堡对唐申来说仅仅是一个平台,彼此利用。待万事定矣,用了尘的话说就是渡过命中死劫,他虽不一定完全脱离唐家堡,但早已决定依罗谷雨所愿。 雷元江也有过年轻的时候,明白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心里最是叛逆浮躁,唐申能听得下他的话,他十分欣慰“年轻人就该有朝气些多笑笑,别学你爹你大伯那样总是板着张脸。唉,越儿明白就行,三伯这都是为了你好啊” 说着,雷元江想起自己家任性懒惰又不懂事的儿子,想必他要是听到自己这么说,又要拉下脸与自己冷战好几天吧。这回丢下来他出来,下次回去他不知道要怎么闹、怎么指责自己言而无信。 “侄儿晓得。”唐申闻言露出一个恭顺体贴的笑容。他不笑,是因为没有必要,如果雷元江提出要求,他大可以笑上一整天。不论任性懒惰还叛逆,他都可以伪装出来,只是这些情感对唐申本心来说,全部没有必要。 雷元江叹了口气,回归正题“越儿继续说罢,三伯听你的。” 唐申颔首“适才说到欧阳家人不会放过这个提要求的机会,我们若动手强取,必遭怀疑和诘难。故而我们不如依图仿制这几样物件用与原物调换,随后再细细摸索。用此方法既不会引欧阳家人注目,亦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唐申顿了顿,轻轻一抖手中纸张“如果三伯不嫌欧阳家攀附,我们也可直接把话说开,欧阳家不会拒绝我们所求,毕竟死守着两张薄纸一方木盒并没有什么意思。两卷卷轴换来祖上部分宝藏,他们不吃亏。” 雷元江想了想,认为唐申说的不错,便笑“说的是,若真能寻得秘藏,怎么说大部分都是我霹雳堂出的力,他们用两张纸换来坐享其成,不吃亏。如今的欧阳家我还没把它放在眼内,他们想要攀附,还得看我同不同意。所以不如二者合一,我们先把四宝调换暗中破解,待得到答案再寻个由头装作有所发现,借助欧阳家的力量光明正大地搜索。南边新吴有我霹雳堂分堂,不如我且命人把图纸送去,将成品带回” “无须如此麻烦,来回需要消耗时间,这点东西,侄儿自可对付。”唐申可是录在栖羽堂名下的,不说太精湛的机关暗器,仿制一个木盒还是绰绰有余,“我记得众弟子中有一靖安人名刘安,三伯,你明日吩咐他回家一趟,拿红铁木十五寸,檀香、甘松香、青木香各十两,全部交予我。” “红铁木可以借口说马车损坏,熏香则可说用来安神”雷元江沉吟,“那么这两卷人皮纸” “且令他拿两方熟宣以隔夜茶水浸之,晒干后点两柱香薰过便是。欧阳儒亦等人显然不识卷轴材质,在他们眼里此二者贵重在纸上的留言,我们即使将其调换,他们也看不出所以然。再不济被发现,他们无法证明是我们动的手脚,多半选择忍气吞声。最后只要探明真相,这些东西全数还予他们就是。” “就依越儿所言。” 至此,两人定下将“四宝”调换入手再行下着的计划。雷元江向唐申确认一遍要吩咐刘安的事情后,便回西厢歇息,浑然不觉自己所为已经偏离了道义之路,只因最宝贝的侄儿那寥寥两语。 唐申一个来回归还四宝,回院时却见自己房门洞然大开,驻步细听之下有一道呼吸声在房中响起,顿时心生不详。待他走入房内,果然见榻上包袱摊开,一紫衣玄褂身影立于床前,正揪着一件猩红的苗绣衣袍 紫衣身影似乎感受到唐申的目光,转过身来,屋中银饰碰撞声起,唐申眸色略沉。 出乎唐申意料,罗谷雨并未露出怒容,而是十分平静地向他询问“泥偷依木” 唐申默了片刻,回答“她不曾与我说过。” 罗谷雨的声线偏低,因官话与苗语发音的平仄以及方式不同,听在别人耳中自有一番道不明白的韵味。唐申本身声线比之要高上一分,但话到深处自含低哑磁性,明明个性凉薄,却不知从何处添来了眷恋深情。 “拖马”罗谷雨轻声自语,抬头盯着唐申看了半响,“啊木偷依泥马” 问他喜不喜欢蓝斓 唐申有预感,无论他说“不”还是“否”,罗谷雨免不了会拿蛊招呼他。蓝斓怎么说都与罗谷雨有婚约在身,即使这两人并没有太深的羁绊,未婚妻离开三年爱上别的男人绝对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事关自身尊严,唐申不认为罗谷雨会有好脸色给他看。 唐申好歹多经历一世,当下避重就轻道“她是我朋友。” “朋友”罗谷雨跟在唐申之后重复,哼了一声,手里拎着的红衣没有放下的意思,抬脚就往外走。打唐申身侧经过时,他眼眸一瞥,冷冷道“虚伪。” 唐申目送罗谷雨离开,待完全看不见这人的背影,才回过神来,压下唇边笑意。 光明正大闯入别人寝室翻动别人东西,还能义正言辞骂别人虚伪,果然是罗谷雨才有的做法。他早该想到他随手放起来会被发现,罗谷雨嗅觉厉害得很,往日连他路过什么地方都能猜出来,何况蓝斓一件绣了至少两年的衣物奈何他如今在罗谷雨心底印象又得跌几分,实在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唐申刚刚押平的嘴角不自觉再次翘起。 遥想第一次见面时他被暴怒中的罗谷雨骂了个彻底,如今得“虚伪”二字已经是进步。这点他始终想不明白,既然早就知道他虚伪,却是为何对他产生别样情感 不过被人当面骂虚伪还能笑得出来,恐怕这天底下独他一份吧。这么多年过去,罗谷雨依然与他记忆中一样,真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6章 拾.寒程密藏四 当罗谷雨手持一本千字文出现在书阁向师天徒请教时,唐申始悟昨夜罗谷雨为何能把这“虚伪”二字说的如此咬字清晰形容准确。 只见两人各据窗旁书桌的左右靠椅,师天徒手持一卷黄皮旧书正襟研读,而罗谷雨盘腿而坐,一手撑着侧脸一手卷着蓝皮书,唇齿开阖间发出模糊气音。每翻过一页,罗谷雨便要首先让师天徒将其上内容复述一番,才自己来回读上几遍反复琢磨,毕竟他会听中原话,只是不会说。交谈中,两人皆下意识放轻声音,不远处,洛戈与莫秋雨怀抱书册背靠背倚着书架睡的正熟。 正沉浸在谆谆教导乐趣中的师天徒忽觉周身一寒,不由望了眼窗外明媚的天,心道自己这两日似乎总是冷热无常,怕是那天在山中受寒了吧。目光回转之际撞见雷家大公子的视线,他便点了点头扬出个温雅的笑容,继续为罗谷雨解答问题。 说起来,师天徒心中对这个大公子很是有几分好奇,明明对彼此底细尚且不清楚,同意让他并行可以说已经尽了道义。但如今人家不但带他一路,甚至还让他参与进一件看上去关系重大的事情中,这就值得让人深思了 不得不说,每每面对这个年纪比自己要小的青年时,师天徒总是油然而生一种被看透的感觉,要不是他很肯定自己游历这么些时候以来从来没有提及过自己来处,他都要觉得“大公子”知道他的身份。然而把话说回来,他游历的这些时候也曾听过不少关于霹雳堂的事情,所以再想想“大公子”身为霹雳堂总舵主的义子,有出众之处并不稀奇。 再者,前几日他把身上大部分银子借给一个落难的侠士,在遇到封人夙琪时就已然囊中羞涩,现在是既无钱又无权,一个两袖清风的闲人哪里有什么能让人图谋的,费劲去想什么尔虞我诈纯属庸人自扰。既然人家没说什么,他暂且厚着脸皮留下,否则以他这三脚猫的功夫,想揭个通缉榜拿点赏银做路费都有心无力,真的会沦落到喝西北风的地步。他怎么说还是读过几年圣贤书,沿街乞讨似乎嗯,不是太好。 何况他还没有报答雷家大公子的救命之恩,如今雷家信得过他让他帮忙,他自然能帮就帮。这样对自己说罢,师天徒继续乐呵呵地指导罗谷雨说官话,顺手把窗开的大一些,好让阳光能照到身上,驱散寒意。 师天徒的动作与表情变化全数落在唐申眼中,他五指在手中书籍那粗糙的书页上抓了几把,心道师天徒教罗谷雨说中原话并无坏处,便把视线从窗旁两人身上挪开。 与另外几个全然不在状态的人相比,唐申看书的速度堪称飞快,胆心阁一层中的书籍已经被他翻遍大部分,再有一会儿便可上二层。但是不知为何,此刻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脑袋里似乎有万千思绪转过,转念又什么都没有。隐隐觉得他似乎忽略了什么,有什么很不对劲 究竟是什么 唐家堡方面,早在两年前唐宛凝就在他的潜移默化中与唐绍策对立,除非唐绍策野心不再,否则没有缓和的可能。不过青衣楼的出现应该会让他们暂时一致对外,准备着手清理青衣楼。 三年前他收集了参与谋反那三户皇商的暗帐,唐素生这些年应该清的差不多,想来而今正领着钱多宝着手建立暗中隶属唐家堡的产业。 钱多宝在唐素生眼皮底下折腾不出什么。当初他不过因一念玩味才留其性命,其一,想看看这个本活不过童年的人能走到什么地步;其二,钱多宝多少与他有故,尽管只是做个明面上的傀儡,身家性命尽数捏在唐家手里,某些时候仍能起出其不意的效果。毕竟为防霹雳堂打压和丐帮情报网的渗透,唐宛凝可是在他似有若无的建议中,仅让唐素生一人插手。换言之,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有人知道钱多宝名下商铺的真正主人。 霹雳堂雷元江方面更不用提,唐申自己看着,除非真正的雷越死而复生,否则出不了差错。 一一排查下来,并无错处。偏偏总抹不去心头危机感,令他不得不一遍遍回想,头都隐隐作痛。 唐申无声低叹一声,自门外走入的雷元江恰巧看见,凑上前关心道“越儿可是倦了” “不曾。”唐申摇头,抬眸看雷元江手里信纸,“适才欧阳家弟子唤你所为何事” 雷元江皱了皱眉,随意把信纸一折塞进袖中,低声道“无事,是你伯母来信。” 雷元江不说,唐申自然不会直截了当地问,只道“若有要事,三伯只管离去了结便是,此处有我守着,不会出大问题。不过说起伯母,这些年我一直不曾有机会去拜见她,不知她可安好” “能叫弟子快马送信来唠叨些家长里短,没什么不好的。”雷元江语气不悦,“尽是只会说孩子如何如何、埋怨我如何如何,也不看看堂里有多少事务需要我去忙唉,越儿你还记得当年从苗疆随我们回到中原那个男孩古米吗这些年我安排他在外堂里学习,他多努力啊,在同龄人都是数一数二的。我也不求泷儿能跟秋雨比,至少不输外人吧果然是慈母多败儿,泷儿现在就被她宠成不学无术的叛逆模样,以后还不得无法无天了” 原来是家中难念的经。 唐申劝道“三伯莫气,堂弟还小,待他长大便会懂事了。” “但愿吧。”雷元江自己说着都不信,摇摇头抹开这个令人厌烦的话题,转而道,“不提这个,越儿你可有收获” 雷元江的家事没有值得唐申追问的价值,所以他并未继续试探,回答道“一层的书我已翻遍大半,归类统计后发现杂七杂八的书籍占大数” “这么说,可是没有线索” “不,有时候占大数的书籍反而不能说明什么。若是经常阅读的书籍,纸张左下角必有时常翻页造成的磨损,页面泛黄程度不一,少数还会留下破损、污垢或者折角。而这些题材不一的书籍外表虽老旧,纸张却是厚薄均匀,字迹也十分清晰,明显甚少翻阅。” “越儿留意的实在仔细。”雷元江称赞道,“所以说,大部分书籍都是用来掩人耳目,我们应该留意的,是那些占少数的书籍” “不错。我仔细看了,少数几本翻阅痕迹明显的皆与河图洛书或者机关阵法有关。”唐申点到即止,顺便瞥一眼书架另一头的欧阳朝阳这个似乎别有想法的少年,盏茶内就抬头看了自己不下十次,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雷元江并未留意欧阳朝阳,顺着唐申的引导道“这么看来,旧时欧阳本家了解的东西,绝对比现在的欧阳家来得多。据我所知,当年欧阳家召聚的江湖人中,不少都在某样技能上有所建树,依此推测很有可能他们已经摸准了秘藏所在,准备对付通往藏宝处的机关然而结局,难道说是全数陨落” 两人对视一眼,显然存在同样的疑惑。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旧日欧阳本家人一夜之间消失干净又要作何解释毕竟前往寻宝总不能将府中仆役全数带上,连鸡犬也不留。 但若是夺权,欧阳旁支从哪里得来将本家一夜灭门的力量,是一个抹不去的问题。唐申曾将此者与杀害蓝斓、阻止他们继续探查的人联系在一起,虽觉不可置否,可转念一想,当年欧阳家是名符其实的一流武林世家,族中高手不知几何,加上一干被他们召集而来的武林侠士,想要悄无声息歼灭他们那是天方夜谭。就是擅长暗杀的唐家堡,倾尽全门之力亦做不到不惊动任何势力,何况他人 五毒教教主又是为何要调查这件事,甚至不惜令一教圣子前来她是否知道些什么,她在其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种种谜题间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偏偏缺少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关键,叫人难以理清。 “也罢,一步一步慢慢来吧,今日有如此收获便足矣。实在没有头绪,我们还有别的突破点。” 雷元江若有所指,唐申心照不宣。二人很快转换话题“越儿啊,先前一直没问,你可有什么需要三伯帮忙的地方” 雷元江不提,唐申自己都要忘记他并未曾与雷元江说过此次任务,当下解释“确实有。三伯你近来调查欧阳家的动作吸引了唐家堡的注意,我此行是奉堡主之命前来刺探消息。” 雷元江嗤笑“这倒是有趣,莫不是哪天我遇上个合胃口的馆子多去几次,他们都要调查一下我是否暗中与人密谋哈哈,唐家那些疑心病重的不得了的家伙,保不准还会想这青衣楼是不是我捣弄出来与他们作对的。” 顿了片刻,雷元江面色一凝“越儿,自从当年我将唐门的细作一一揪出来诛杀,唐门已经多年不曾派弟子刺探。你是不是招惹上了什么人,他想置你于死地或者会不会是有谁发现了我们私底下有所联系” “我离堡年半,若有人察觉我了解真相,我早便在途中遇险。至于是否曾招惹他人”唐申说着,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有答案将要浮出水面。 唐家堡中与他不对付的不就是唐末徽师徒二人吗,但唐末徽没有这个权利影响唐宛凝的决定,唐邵策有能力但没有针对他的必要这个表面谦和的男人内里骄傲的很,唐宛凝没有倒下之前,唐申可入不了他的眼。 “其他人应当不至于如此。” 听唐申这么说,雷元江放下心来“那好吧,唐门内部我插不上手,外部的事情还是可以叫人打听打听。管它有什么阴谋诡计,一旦有不对劲,越儿你只管回来,大不了咱们再与唐门打上一场,莫要道我霹雳堂怕了他们。” 唐申露了个笑容,似乎为雷元江所言感动,其实心中正顺着适才脑中一闪而过的灵感推敲。 雷元江在丝毫不知自己在自言自语的情况下,将翻来覆去叨念了好多回的旧事又拿出来说了一回。唐申从不嫌弃他唠叨,那认真聆听的模样无疑让他心满意足。再看天气晴好,心中一动,与唐申说“越儿,你今日一晨都在这儿看书,不如稍作休息,到城中闲逛如何记得当年你祖父每每拜访欧阳家回来,都会带上几斤毛栗予我兄弟几人分吃,那毛栗又大又甜,别的地方都没有这个味。现在想起来,昔日情景犹在眼前” 唐申从善如流“听三伯这么说,我也想尝试一下。” 雷元江哈哈笑道“好好,那咱们出门溜一圈。” 这般下了决定,雷元江与那头四人提起,原本睡的天昏地暗的莫秋雨遭这么一建议,忙不迭拍醒洛戈要求跟着去。罗谷雨摇头表示暂时没那个兴趣,他要努力认清读音,而师天徒想着人家叔侄几人去玩耍,自己何必去凑这个热闹,所以委婉拒绝。 倒是欧阳朝阳听了,踌躇片刻上前道“雷伯父若要到城中闲逛,小侄愿意做向导。” 无事献殷勤,非女干即盗。不过欧阳朝阳到底还是个孩子,雷元江并没有往这个方向想“呵呵,贤侄愿意,我是无所谓。不过若是待会儿欧阳老弟寻你,岂不麻烦” 欧阳朝阳道“爹有公事要忙,唯恐照顾不周所以特地吩咐我招呼雷伯父,又怎会觉得麻烦” 雷元江笑笑“既然如此,那就劳烦欧阳贤侄做一回向导,带我们走走这靖安府了。” “雷伯父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于是五人推门离开书阁,离去之前欧阳朝阳不忘令人通报欧阳儒亦。莫秋雨趁机小声猜疑“跟的这么紧,莫不是来监视我们” 雷元江回他“出门在外,慎言慎行。” 莫秋雨不以为然,但他谨遵莫赟的教诲别人就算说了不中听的话,也不要冒然去反驳。或许不久之后他就会明白,为什么即使彼此相互忌惮,也要摆出其乐融融的模样。 五人出府,拾阶而下。靖安府仍如昨日般,街道之间不算太热闹,别然一派悠闲景象。从半山腰处的阶梯往下看,可以将整个靖安府尽收眼底,地方看似不大,实际走过的人才知道至少要一个时辰才能有一个来回。 欧阳朝阳随手往城那边一指,介绍道“靖安其实并没有太多特别的东西,白茶倒算是一个别的地方没有的。从山这便兜过去,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茶田另一边有座红叶湖,最近信佛的人越发多起来,爹正筹划着在那里建一座寺庙。” 雷元江是跑惯江湖的人,繁华似皇城、僻静似苗疆都走过,对这小城小村的风景没什么兴趣,随口道“五皇子信佛,自打他一跃成为最受当今皇帝重用的皇子,民间风向就全变了。怎知求佛不如求己,人世婆娑。” 没有经历过太多蹉跎的三名少年似懂非懂,唐申无声表示赞同。 欧阳朝阳接着问“不知雷伯父想到哪里走走” 雷元江扭头与唐申道,“这个啊越儿有没有想做的事情,想去的地方” 唐申没来得及回答,莫秋雨就插嘴“街上随便一逛就是,散心而已,又并非出游踏青。” 说完还问洛戈“是吧” 洛戈抓了抓乱翘的头发,还没从睡意中清醒过来,话只听了一半“啊我们去哪里出游踏青” 莫秋雨恨铁不成钢,一把将洛戈的头发揉的更乱。 而后唐申才道“并没有想去的地方,走走即可。” 雷元江便把手一摆“那么就依越儿所言。我对这里不熟,反正也是随意走走,到哪里都没大不同。” 或许是有些惊讶雷元江如此看重唐申的意见,欧阳朝阳不由也看向唐申。唐申一离开欧阳府就戴回了斗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长得见不得人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见不得人。 既然雷元江几人说随便,欧阳朝阳也就挑着热闹的街市走,过路之处无不有人与他打招呼,那倍受百姓敬爱的模样,看的莫秋雨连连嘀咕“这人是在炫耀么” 半响与洛戈说话,暗里用话刺欧阳朝阳“洛戈你看,做好事做到万民敬仰也不容易,所谓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对不对但既然是一心向善,名声对其而言根本不重要是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才会过于在意名声吧” 言下之意,欧阳家这般大肆的宣扬自己的善举,跟那沽名钓誉之辈是相同的。 洛戈被莫秋雨一连串对不对是不是弄得一派茫然,胡乱点头“秋雨说是那就是吧” 欧阳朝阳听了并不气,苦笑着回头道“实不相瞒,爹这么做完全是因为那一笺祖训我一直很不理解爹这个做法,毕竟祖训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有余力,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但现在我们家做镖行,本来就不是什么太多盈利的行当,结果爹还要为了遵照什么祖训,将大部分钱财用来做善事。大姐二姐及笄多年都没有成亲,其一是高不成低不就,来提亲的人都看不上。其二则是,不怕各位笑话,恐怕嫁妆都拿不完全。” 他叹了口气“大姐二姐这些年走镖,并不把成亲的事放在心上,可总有一天她们是要嫁人的。那时候,别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看我们” “道阻且长,每条路都有每条路难走的地方。”雷元江浑不在意,负手大步往前,略有感慨道,“你爹有你爹的想法,你有你的想法,只能说看事情的方式不同,并没有对错。你现在的想法是这样,很难说以后就不会改变。一个人做不到的事情太多,很多时候,是时态在改变人,而不是人引领时态。” “我只是”欧阳朝阳面上露出黯然,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不想依靠外物,全部凭借自己的努力” 可惜恰见路边有人在叫卖糖炒毛栗,雷元江兴致勃勃地叫与了唐申去买,完全没有把他后面的话听进去。欧阳朝阳叹了口气,把情绪收好,快步跟上去。 那卖毛栗的小贩本准备与雷元江讨价还价一回,转眼瞅见欧阳朝阳与他们相熟,当下表示不收他们的银子。欧阳朝阳好说歹说,才让他勉强收下。 莫秋雨看小贩那热情的劲儿,觉得欧阳朝阳的忧愁实属无病呻吟“我认为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助人为快乐之本,应当有些东西比钱财多少来得重要。只听过他人担忧名声不好,还是第一次听有谁嫌弃自己善名远播。看来我爹说的不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莫秋雨最近说话总喜欢带上唐申,果不其然这回儿说完后又看向唐申“大公子,你是怎么看的” 唐申怀抱一纸袋糖栗,淡淡回复“他人之事,与我们无关,无需多管。” 唐生所言,也正是雷元江所想。只要不碍着他们,他们对欧阳家的未来如何可没兴趣。彼此无亲无故,凭什么叫别人与你感同身受、为你出谋划策 五人绕城闲逛了一圈,一个半时辰后重回欧阳府。 欧阳朝楠似乎正忙着裁制新衣,暂时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唐申得以不用应付她。欧阳儒亦有事情请教雷元江,派人把他叫了去,而莫秋雨二人是坐不住的,抓了两把毛栗到处耍去了。 书阁里头,师天徒上了二楼寻觅市面上寻不到的珍稀孤本,罗谷雨趴在桌上睡的正熟。 唐申想了想,在罗谷雨对面坐下,然后开始剥毛栗,用金黄的栗仁在桌上堆了高高一座栗子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2章 拾壹.寒程密藏五 两日之后,唐申顺利将欧阳家所谓的“四宝”调换到手。由于莫秋雨和洛戈二人年纪小,怕他们不经意间说漏了嘴,而罗谷雨和师天徒并不“熟悉”,便依然只有雷元江在身边。 两卷卷轴先放到一旁,唐申绕着那红梨紫檀的木盒摸了一圈,顺着木板嵌合的缝隙,徒手将木盒六个面尽数卸去。此时,掩藏于一指厚、接驳处近乎天衣无缝的木板里头的青铜八角盒,方现。 雷元江旁观,见唐申将木盒拆开也并不太吃惊,毕竟霹雳堂里有位专攻机关偃术的大师,这种小东西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他上前就着八角盒打量一番,发现盒身八个面上都有一个梅花状的小孔,而盒子顶上有一副二十乘二十的滑块。在这三百九十九块铜质方形滑块上,有些刻着字、有些刻着奇怪的笔画、有些空白。他拿手揩过,察觉这些滑块借着缺了的那一个格子,可以与四周各自交换、小幅度移动,但是彼此边槽嵌在一起,轻易强行掰出不得,于是道“这是什么东西,看着倒与公输兄弟闲着无事自个做的华容道有一点点相似。我看着那小片铁块上刻着不少东西,莫非这原本是一幅画或者其他什么” “不无可能。”唐申以指连点数个滑块,“三伯请看,乾、巽、坎、艮、坤、震、离、兑尽在其中,如果侄儿没猜错,此图若排列整齐,当是一幅阴阳八卦图。” “阴阳八卦”雷元江摸了摸嘴边短须,笑道,“难不成这欧阳家是道门中人,从前做的是降妖除魔之事,而后前辈飞升成仙,留给后辈修炼的秘籍” 不得不说雷元江想象力实在出众,唐申没有搭话,先是对着八个梅花小孔打量片刻,然后拨弄几下盒顶之上的滑块,对雷元江说“三伯,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接下来该是将八卦图还原。” “既然越儿你如此说,必定能够将其还原” “是,但需要近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吧,我们旁的不多,时间不少。” “话虽如此,枯等半个时辰也不值得,三伯不妨先去小憩一阵,待侄儿收拾妥当再唤三伯” 雷元江还未回答,唐申忽然把视线转开,侧耳听屋外有不寻常的动静,道“三伯,外面似乎有动静。” “哦”雷元江细听,果然隐隐可闻杂乱的脚步声和谈话声,想了想,他旋身往外去,留下一言,“越儿安心继续,待我去看看怎么一回事,必不叫他们打搅你。” 出了门,恰洛戈站在院中,比他要早片刻察觉,他顺口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情” 洛戈回首,见雷元江从唐申屋中走出,似有疑惑地顿了一会儿才道“雷叔,似乎是欧阳家有什么人回来了。” “有人回来先前听闻欧阳家两位小姐在外走镖,想必就是她们了。”雷元江目光扫过院中其他房门,等了片刻看再没有人被喧闹吵醒,唤了洛戈往外走,“既然如此,也叫我们去打个招呼、看个究竟。” 两人一路往西,途中遇到不少巡夜的守卫,从他们口中证实了的确是欧阳家的大小姐与二小姐回府。不时,他们漫步抵达正堂附近,不远不近瞧着那处便是灯火通明,还有不少风尘仆仆的生面孔。而正对面快步走来欧阳朝楠与一女弟子,着她鬓发稍稍凌乱且不施粉黛的模样,就知道她亦是刚刚得到二位长姐归来的消息,匆忙赶来。 欧阳朝楠恰遇雷元江,倒是先走到他面前与他福了身,方言笑晏晏“雷伯父可是被闹醒了也怪事先没有与伯父提起这事,毕竟按二位姐姐前些日子信中所言,行程本该要晚几日,却不知怎的今日就回来了。” 雷元江摆摆手“呵呵,无事,左右睡的浅,出来瞧个究竟。既然是你们一家团聚的事,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正是一家人团聚,伯父怎的就不能凑这个热闹”欧阳朝楠一急,不小心就说漏了心里想法,忙补救道,“这个伯父与我爹爹兄弟相称,爹爹把伯父当作大哥看待,我们不就是一家人吗” 欧阳朝楠说的太急,话语间攀附之意暴露无遗,雷元江可不愿接,把目光投向一干在正堂阶下候命的子弟,顾左右而言他“这些可是随两位小姐走镖的弟子我观他们面色不大好,衣裳上更有不少血迹,可是这趟镖遇到麻烦” 欧阳朝楠察觉自己失言,听雷元江扯开话题后,既松了口气,又感到失落“这怕是要问过二位长姐才知其中缘由,伯父若不嫌弃,只管进去打个招呼。” 雷元江仅仅随口一问,与霹雳堂无甚相干的事他并不在乎,刚想挥手别过,欧阳朝阳从屋中走出“雷伯父慢一步,家父请伯父入内一聚。” 好好一个家人团聚的时刻,怎的就叫上他这外人有什么不可以明日再说,偏选这大半夜的,扰人清梦雷元江心存疑惑,但此乃主人家所邀,他既然已在门前,不去就显得太没有礼貌,只好领着洛戈入内。 堂中上首坐着欧阳儒亦,下首则立着两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两个姑娘面貌颇为相似,常年在外行走落得一身麦色肌肤,眉目虽无欧阳朝楠那般娇俏,但只有一番英气。她们皆着束袖青衣、踏布靴,腰佩长剑,见雷元江在欧阳朝阳带领下入门,抱拳齐声道好。 雷元江面上带笑一一应过,目光在二人略显灰白的面上掠过,接着与欧阳儒亦道“呵呵,本来仅仅是见屋外喧闹,所以出门一探究竟。适才又听闻原来是二位侄女归来,便想着不打搅老弟团圆,却不知老弟唤我所为何事” 欧阳儒亦在雷元江进门时就起身迎上,他面有难色,此刻听了雷元江问话,更是面露踌躇。 雷元江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欧阳儒亦此番模样不过是做给他看,否则哪里会巴巴地叫他进来话虽如此,雷元江却断不会落了下乘,哈哈笑道“老弟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只管说来,为兄替你参谋一二” 欧阳儒亦目露欣喜,忙不迭道“那儒亦在这里就先多谢雷兄” 待片刻他稍稍整理过思绪,抬手唤过大女儿“岚儿,你自与你雷伯父事无巨细一一说来。” 欧阳家小辈皆以“朝”字为序,欧阳家长女欧阳朝岚依照欧阳儒亦吩咐,两步向前,摊手述道“不瞒雷伯父,两个月前,洗刀堂送来太徽陌刀一把,托我们与三名洗刀堂弟子一并将其护送至嘉峪关外。” 说到这洗刀堂,正是数日前雷元江圆唐申来处之谎的借口。雷元江与洗刀堂的堂主确实有不浅的交情,且洗堂主也是遭青衣楼所杀,但作为江湖上有少许名气的三流帮派,洗刀堂弟子不算多倒也说不上少。青衣楼灭的仅是洗刀堂,余下不少外出的弟并未给予理会,反是后来雷元江得到此消息后,派人暗中委托青衣楼将洗刀堂剩余的弟子灭口,为唐申身份作掩护。 反正洗刀堂中流全部被杀,这有目共睹下青衣楼无法洗脱更不想洗脱这罪孽,他就是再委托青衣楼清理漏网之鱼,再添的那点仇恨左右更是扯不到他霹雳堂身上。未来,他还可以借着为洗刀堂报仇之名,把青衣楼从江湖这本书册中抹去,借刀杀人之余,可以暗度陈仓,再来个假道灭虢,怎么不叫人乐而为之 所以此刻听得欧阳朝岚提及“三名洗刀堂弟子随行”,雷元江眼中暗芒一闪而过,故作疑惑“此去嘉峪关往返至少三个半月,而今不过两个月出头,可是出了什么事故” 欧阳朝岚秀眉一塌,苦笑“却是路半遭一群蒙面的青衣人袭击,不单太徽陌刀被劫,三名洗刀堂的朋友亦被杀害。我欧阳家弟子有不少受伤,在原地耽搁了好些日子,回来时竟又见青衣人身影,这才快马加鞭提早赶回来” 雷元江心中暗喜,看来青衣楼中人也是有那么三分信誉的。可惜风头太盛,需知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必他动手灭口,唐门首先容不得他们,再者丐帮容不得他们,最后便是江湖人饶不得他们。 思及此处,雷元江心里轻松了几分,对欧阳儒亦道“原来是青衣楼那群孽障,老弟无需担忧,他们自有一番行事作风,没有血衣便不会动手。” 欧阳朝岚摇头,眉目间又多了几分凄苦。她转手自二妹朝乐手中一方包袱中一扯,抖出半截血衣“若没有血衣,我们如何会做此惊慌之态” 那半截依稀可以看出本来藏青之色的衣裳被血污成黑褐,散发出一股古怪而刺鼻的气味,欧阳儒亦面露戚戚“恁的那青衣楼摆出如此嚣张作风,莫非是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内我欧阳儒亦这些年来自问不曾做过恶事,一心行善,不知到底是哪位要取我族性命可怜这些年战战兢兢,我好不容易把欧阳家经营的有了点起色,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却遭此横祸,还请雷兄助我啊” 堂堂名义上的一流世家这般抛却颜面求他人相助,让雷元江不由地皱紧了眉,可转念想这欧阳家如今的的确确没有拿得出手的高手镇压,难不成还求人家视死如归高风亮节从容就义不成 雷元江看不起欧阳儒亦如此小家子的做派,但面上不显,袖袍一挥道“青衣楼众人明明是杀手,偏不低调行事,反而摆出这番恨不得告之天下的做派,江湖虽大,可哪里容得下他们。需知杀手门派多如昙花一现,稍有行差踏错便叫人打压下去,唯其中翘楚唐门凭借阴谋手段,方得以数百年屹立不倒。老弟莫惧,若青衣楼欺上门来,我自有方法打发了他们去,叫他们明白我霹雳堂并非浪得虚名。” 说罢,雷元江不等欧阳儒亦再言,领着洛戈拱手离去“想必老弟与几位侄女还有贴心话要说,这天色不早,为兄也不扰老弟,先行离开。” 欧阳儒亦欲开口挽留,但已被雷元江堵住话头,只得眼睁睁看着雷元江身影消失于门后。那一直旁观未能插上嘴的欧阳朝乐见状,问道“爹爹你无须担心,我听雷伯父所言,大有护持我们之意。霹雳堂与唐门相斗数百年,向来青衣楼这堪堪出道的小门小派,入不得他眼中。” 欧阳儒亦叹气“乐儿你年纪尚轻,当看不透。我们左右不过依仗祖上秘藏留住雷兄,只怕未来谜题一破,狡兔死、走狗烹。” 欧阳朝岚点头称是“不错,仔细算来,我们与他并无瓜葛,带所求之物到手,哪里还会去管我们的死活” “那倒不一定。”欧阳朝楠不甚在乎,五指抚上面颊,娇声道,“若妹妹能拿下雷越哥哥,以他在雷叔眼中地位,我们便无所畏惧了。” 欧阳朝阳默不作声,他内心并不赞同父亲以及三位长姐所言,但他年纪最小,完全没有有发言的地儿。故而他仅能在心中暗道爹爹太过急迫,刚得消息便求助雷伯父,那惊慌失措的模样完全不似一家之主所该拥有,平白令人看了笑话再者说句实在话,雷伯父应承留在欧阳家之际会助他们对抗青衣楼,已经是仁至义尽。这祖上传下来的秘藏他们自己本就解不出来,雷伯父若是有能力解开,分他们几成便是仁厚,要是还妄想以“以恩相挟”,绝对落得个两头不讨好的下场。 说到头来,欧阳朝阳最不解的是,明明他爹日日耳提面命要重振他们欧阳第一世家的威风,却不知为何做着斤斤计较之态,一方面求别人庇护,转脸另一方面又抓着恩惠不肯放手,百般揣测别人用心不良 想到这里,欧阳朝阳无声一叹,更是半点都听不进旁人热火朝天的“讨论”了。 雷元江回到院中,令洛戈好生休息,重回房中。他这一个来回,花了也有三刻钟,进屋一看,八角盒顶的阴阳八卦图已经被唐申还原十之八九,还差角落处一小片便可完成。 闻雷元江脚步声,唐申随口问道“三伯,外面所谓何事” “小事耳。”雷元江坐到桌畔喝了口冷茶,才哈哈笑道,“欧阳儒亦不知招惹了谁,竟撞见青衣人收得了半截染血青衣。他一时间慌的没了分寸,急急忙忙全数告予我知,求我护他,实在叫人不知说什么好。若我真的对欧阳家有所图谋,他怕是有十条命都不够花的。” “半截青衣”唐申手上一顿,“据唐家内部传来的消息,青衣楼的目标确实会收到青衣,此乃象征,但从未有半截之说。” “嗯越儿的意思是指此中另有玄机” “有无玄机,着我稍后一探便知。” 唐申也不多言,快速将最后一片图拼罢,随后抬手覆上。 但见那由三百九十九片滑块组成的阴阳图遭他一按,几乎整幅下陷,唯那八个刻有字符的方块弹起。唐申伸手一揭,坚硬的铁块取下后,中间是镂空的,他反手一倒,从中倒出八颗小指大小、内胆各有不同的铁梅花。 钥匙到手,唐申便取了匕首撬下半幅嵌在一起的铁块,发现除去八块字符方块,其余铁块底下皆阳刻着铁块表面所绘的图案。再观察,得见底下一副阴刻的平面阴阳图,八方字符下皆有齿状圆扣含着半截方形铁片,此刻因方形铁块被撬去,竟是缩进了里头。唐申拿倒出铁梅花的字符方块一比,恰是比旁的铁块短上半截。 唐申观这一阴一阳两种篆刻恰好契合,想必是将阴阳图拼取正确以后,方可阴阳二图相合,弹出齿状圆扣拧开半截字符铁块,令铁梅花倒出。此非什么了不得的机关,倒也算别出心裁,叫人难以强取而得。 依次将铁梅花嵌入盒子的八个面,便听“咔哒咔哒”总共八下,盒子应声而开。待雷元江将盒盖拿下,却见里头空空如也,只又有二十乘二十一并四百个格子文字,叫人万万摸不着头脑 雷元江摇头笑道“这般挖空心思为难人也是难得,难道就不怕别人被惹急了,一剑砍罢取将出来” “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唐申一拍八角盒,“此物看似为青铜铸造,仔细摸索却能发现其比之青铜坚硬得多。虽说用宝剑可削去一层,但难保里面不会装有绿矾油一类物品,强行打开会损坏其中物件,所以还是一步一步来的妥当。常言事不过三,这样的机关应不会多于三道。” 唐申细看刻于匣中的四百个字“此盒未曾被开启过,想必是过去的欧阳家所知之多,甚至用不上它第一任欧阳家主曾留言继承者得,联系开篇的一幅阴阳八卦图,想必定有所指。不过我如今并无头绪,须得放上一放。” 雷元江哪里会勉强唐申,当下立刻道“不急一时,没有头绪那便明日再说。现在已过二更,越儿早些休息方是正道。” 唐申自当应过,并送雷元江出门,后转而潜入夜中。 因本家二位姑娘归来,巡夜的弟子未免有所怠慢,瞌睡的、开小差的,比比皆是。唐申觅了个视觉死角,伏在殿中听欧阳儒亦一家说话,好容易待得两刻钟后他们离去,那包着半截污衣的包裹因不知作何处理,就放在堂中茶几之上。 唐申搬开屋瓦,纵身落到堂中,隔着裹布拿了那半截衣袖,也不惧那怪异气味凑上前去一闻,正正是从里头辨出了唐家堡独门化尸水的气味。 适才雷元江提到此事时他便觉得奇怪,青衣楼的目标通常是于众目睽睽之下收到完整的而底色崭新血衣,绝不会如此低调,还是半截。 如此看来,这必不是青衣楼想对欧阳世家有什么动作,而是有青衣楼的人被唐家人所杀,还用化尸水化了去。按理来说,人杀了就杀了,尸体化了就化了,断没有斩下半截衣裳送到欧阳家人手上的道理。 除非唐家堡中有人想要联系他,这个人知道他在欧阳家,但是碍于某些麻烦不能与他面对面地谈。对唐家人来说,这麻烦无非是雷元江在此,而堡中知道他去向的更是无非二人,唐宛凝和唐素生。 可这平白送截衣袖来究竟是什么意思,纵他聪颖,也不是这么个聪颖法。 唐申将污衣翻来覆去细细查看好一阵,终无所获,唯有将事物还原,悄然离去。心中想道,不论唐宛凝还是唐素生,寻他定有要紧之事加之他有不得不回去一趟的理由,看来明日需得与雷元江暂且告别。 思虑罢,已然潜行至院外,忽见晚饭过后就独自出门的罗谷雨正往房内走,唐申不由停在他身后。 罗谷雨一手挽着那条消失了好几天的白蟒、一手提着不知道哪里来的篾篓,似乎是刚挖草药毒草回来。但他眉头微皱,似乎是此行不大顺心,没有找到需要的东西。唐申并未掩饰气息,故而一停下来,他就察觉了有人在身后,转身看去“谁” 这几日下来,罗谷雨已经可以说些简单的官话,一个字或者一个词都没有问题。可惜罗谷雨与唐申之间有隔阂,许是因为罗谷雨初来那日唐申落了他威风,许是那日唐申依雷元江所言跟踪他,许是知道了蓝斓对唐申的情谊又许是种种并在一起,他基本没与唐申说过话,此番发问,大抵是看不清楚的缘故。 唐申上前,停在罗谷雨跟前五步外,目光扫过篾篓,心中推论一番,便道“中原不同于苗疆,毒草便罢,欲寻有年份的药草,非药铺或一门一派的仓库不可得。” 罗谷雨目露了然,显然将唐申的话听了进去,随后不假辞色便入了门。 罗谷雨此举不可谓不十分失礼,唐申知道罗谷雨并非故意为之所以不在意,雷元江等人却是早就心有不满,堪堪被他压着罢了。不过如此下来,唐申基本可以预见罗谷雨未来会有犯众怒的一日,他在还可以圆场,不在的话 唐申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心想着明日离去之前要如何劝说雷元江不与初出茅庐的人“一般见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3章 拾贰.寒程密藏六 天色愈明,云气稍霁,远眺可见连绵山影如水墨般铺开,由浅至深,一条不甚宽广平坦的路自层峦叠嶂之中穿出,山间市镇。 正是昼夜相接、将醒未醒之时,一人一骑挟朝露而来,风驰电掣般穿邑门而入,至道中,勒缰绳止于路旁,翻马。此人抬头左右一看,目光凝于“无忌药房”牌匾之上,直接抬步走上门去,以指扣响那门板。 不一会儿,药房掌柜掩嘴打着哈欠挪门而出,嘴里念着“是谁啊,大清早的便待扰人清梦” 此人并未言语,只将帷笠垂纱揭开半片。待药房掌柜把眼皮子一掀,看清了来人的面貌,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先是探头往四周瞧了一遍,看四下无人后方才拱手细声道“不知是少爷来取帐,还请稍等片刻,小的去去就来。” 先前便曾提过,这“无忌药房”乃是唐家下属,不说遍布大江南北,几个主要城市以及蜀郡周边还是有几家的。无忌药房的掌柜俱是唐家外门弟子,盛衰荣辱乃至身家性命都与唐家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是尽心尽力为唐家堡做事。平素里,他们便是借着药房之名作外出任务的唐家弟子的补给点,又因唐家人深谙刺探消息一道,只挑精明能干武功也不差的人,叫他们脑子里记住了一干要员的面貌,欲入内之人需露出真容,从不留任何识别标志,以免叫别人冒认了去。 药房掌柜这一眼,正是看出了来者乃是唐家堡主关门弟子,往后当得长老乃至堡主之一,当下恭维都来不及,哪里会心生埋怨 待补给物品递到手上,此人半句不多说,翻身踏鞍便纵马离去。倒是那药房掌柜的目露思忖,入得屋内提笔留字条一方,觅了训练有素的信鸽放了去。旁人若见此鸽,定会发觉其去向与纵马之人无二。 这寻得补给之人便是唐申无疑,见得半截污衣的次日,他便暂别雷远见一行,自己往西而去。一路独行下来颇为安稳,只待赶回堡中,一来问个究竟,二来提了他需要的东西。 疾行无事,不提。临近傍晚时分,唐申觅得下一间药房所在。至此已经临近楚蜀边界,约摸还有一日半的路程便可抵达目的地。 唐申入门的同时,一行五人面貌普通的青年由远到近策马走过,恰有一人不经意间瞥见唐申模样。待他们行出不远,忽见一女子驾马迎面而来、擦肩而去,片刻入了他们出来的乡镇。五人细看,当下纷纷说道“那不是早我们半日出发的大师姐吗,怎的又走回去啦” 疑问还未有解答,一人惊呼“瞧大师姐的去向,莫非是往方才那镇里” 此人身畔之人发问“往镇里又有何不妥” 此人回答“我方才似乎见唐申师兄在那处。” “见就见,不见就不见,怎的不清不楚说个似乎” “唐申师兄离堡年半,眉目有些许变化,我又是惊鸿一眸,哪里敢言之凿凿不过如唐申师兄这般容貌也是少见,我细细想想,当是他无疑。” “哦”五人中的领头者挑眉,“那家伙大半个月不见人影,不是被堡主打发做另外的任务去了么我还以为这次任务没这家伙的份,怎么这会儿居然冒出来了,看样子还要与唐末徽打个照面啊” 言语中敢对唐申“这个家伙”来、“那个家伙”去,还对唐甲直称名讳的,也就唐壬唐末维一人,所以不难看出这是他的小队。 说着说着,唐末维嘿嘿一笑,拽缰驱马“唐末徽素来与那家伙不对付,两人见面指不定闹出什么来。我虽有心看他们笑话,终究任务要紧,何必巴巴贴上去给牵扯其中,走吧。” 听唐末维这么说,左右无不称是,只当全然不知道此事,扬长离去。 另一头,唐申盛热水洗了把脸,面上刚沾湿,听有人不徐不疾拍响了门,他剑眉微皱,随意一抹脸走到门前。但就在手即将触到门闩之时,他察觉门外人呼吸声细微绵长,又想药房掌柜不会无缘无故来打搅,当下断定并非那药房掌柜,心中存了几分小心谨慎,才下闩开门。 药房安排的客房,那简单的雕花窗棂之后糊的皆是寻常窓纸,人影投上去只有大概的轮廓。一干座椅门窗用的皆非什么稀有木料,但抚之光滑细腻,全因存在的时间久了,便也就与名贵的木料触感相似了。 门轴发出低哑呼声,门扉转动卷起细微流风,夹着淡淡的女子馨香蹿过。屋外挺身立着一个面貌清秀的女子,睁着一双杏眼与唐申对视,半响,往里头一看,开口“你便是如此接待别人” “大师姐”唐申神色冰冷,旁人若看得他这眉宇覆霜的模样,早该知情识趣明进退、不予打扰,偏此唐末徽视若无睹,唐申终究不得不后退一步以示退让。无它,唐末徽身为大师姐,对她不敬就是不敬尊长,往小里说就罢了,往大里说可是随时可以落个禁足的惩罚。唐申这些年如履薄冰,好不容易在外博得好名声、在内降低唐宛凝的警惕,若此时叫唐末徽抓住他的错处大肆宣扬一番,他以往多番隐忍就会变成心机深沉,所以万万取不得。 幸而尽管唐末徽百般恶劣,自从小时诬陷不成反被唐申反咬一口后,唯有一点变的极好不屑于撒谎,没有的事她绝不会胡乱编造。 唐末徽负手步入屋中,两步踏至桌边落座,然后一指身旁凳子“坐。” 唐申心有不详,本不欲与唐末徽接触,奈何无有理由拒绝,便只虚坐那圆凳的三分,一手扶桌角、一手置于膝头,直视唐末嫣双眼“不知师姐有何指教。” “师弟乃堡主座前弟子,师姐何德何能与你谈指教”唐末徽面上不显思绪,话语倒是一如以往的夹棍带棒,非得刺一刺唐申才舒服。 “如此,可是师姐有何要事与我商讨” “师弟倒是个明白人,确是如此不错。”唐末徽将那眉梢一挑、五指一抬,“我来却是向师弟借一样东西用用。” 唐申周身一凝“不知是何物,如若师弟可以做主,自借与师姐。” “当不得什么重要物件,师弟可作其主。”唐末徽语毕,眼中凶光闪逝,十指一张,藏于袖中的分水刺滑入掌心,置于唐申面前的手臂一扬,直直朝他削去 “需借师弟性命一用” 唐申虽早有准备,当面听唐末徽此言,饶他心性也忍不住惊诧。若是荒郊野岭便罢,需知此下乃为无忌药房,而他一路东来并未掩饰,药房录有他的行踪,届时堡主只消一查便知道谁残害了同门,唐末徽要在此处动手实为不智。 万般思绪皆在一瞬,利刃当前,唐申仰面避开,同时脚下一撂,将唐末徽座椅踢翻。唐末徽怎是好相与的,踮脚便起,另一只手中的分水刺刺取唐申腰腹。唐申早有所料,虚扣于桌角的手一拍,整个人往门扉处移去,紧接着于门板上一蹬,翻转过身来落到桌后。 然而双足堪堪触地,唐申忽觉内息一滞,顿时浑身乏力,抬手欲扶那桌面,却连站稳的气力也无,扫落一干茶碗杯壶,径直跌到地上。那陶杯陶壶坠落,乒呤乓啷碎了遍地,唐申往上一扑,登时面颊与双臂被划出许多伤痕来。 唐末徽看他狼狈的模样,面上难得露出快意,竟是忍不住朗声大笑“原来师弟也有这般狼狈的一日,实乃快哉我心” 唐申以肘撑着地面企图起身,怎料竟是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手掌一抓一按之间,血糊了遍地。挣扎片刻无用,他也不再做无用功,转而对唐末徽道“你做了什么” 即使是此刻,唐申脸上仍旧没有半丝惊慌,只那眼神幽暗,似潜伏了一只凶兽,唯待时机成熟便择人而食。唐末徽遭他目光一扫,不自主止了笑声往后退去,下一息思绪回转过来,恼羞成怒地上前,一脚踹在唐申肩头“本师姐命你配合乃是你的荣幸,你这是什么眼神,反了不成” 正在唐末徽厉声叱喝时,房门遭人推开,一男子脚踏白蟒靴而来,挥袖制止唐末徽“徽儿,怎可对同门师弟如此苛责” “师傅你来了”唐末徽听得声音,收了脚,退身立到一旁,面色不忿地指着唐申,“师傅明鉴,却是他不敬徒儿在前,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他绝不知进退,又怎振我大师姐之正统” 唐末徽的师傅,便是唐邵策。此刻他身着云锦深衣,比之武者更像大家公子,拿眼瞅到唐申伏在地上,挽袖上前去将人扶起,架入屋中上首处的椅子中。他听罢唐末徽的辩解后,投过去一个责备的眼神“闹什么孩子脾性,师姐弟有什么不可坐下好好说,非要动手你也不必多说,为师明白的很,你唐申师弟绝对不会与你出手争斗。” 唐末徽开口欲言,唐邵策只把视线转回唐申面上不去管她,拉过唐申的手温声与他道“你也是的,明知不可为便不去作为难道不好吗,非要弄得遍体鳞伤才罢休。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懂事的,想着当年若入我门下那该有多好,没想其实倔得很。” 唐末徽在旁,听到唐邵策说“入我门下该有多好”时,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抓住衣摆,盯着唐申的眼神如刀。 唐邵策一边说着,一边拉起唐申袖子,从他臂间褪下一只玉镯“这东西果然在你身上,呵,堡主师姐倒是放心将它交予你,不怕被无相干的人拿了去也罢,就让我暂时替她收着吧。” 唐邵策微微一笑,将玉镯放入袖中暗袋,再低头与唐申说“且问你,这几日是否感觉时常莫名心悸与焦虑,思考更是难以集中精神、杂念甚多若是如此那便对了,前些日子我见堡主师姐嘱咐他人为师侄你制药,好心添了一两剂药材进去罢了。别担心,你并未中毒,许是徽儿身上施的香脂与你体内药毒起了反应,才令你浑身无力。” “却说啊,前几日师姐命我策划此次针对青衣楼那些跳梁小丑之任务,我左思右想,从内部击破最为简单。而若要打入青衣楼,最好不过觅一个唐门杀手的送去作投名状,所以此次任务还需师侄协助方可少费些功夫。不过师侄莫慌,怎么说你也是堡主师姐唯一的弟子,我们断不会伤你性命。不知师侄可愿往”说到这里,唐邵策特意顿了顿,观察唐申表情,待数息后勾唇继续道,“瞧我说的,以师侄心性,又怎会慌张更必定是愿意为我堡铲除异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么这项重任便交给师侄你了,师侄可记得万万保重,若你遭遇不幸,堡主师姐定十分伤心。” 接下来,唐邵策将唐申藏于身上的暗器一一搜出,顺口道“对了,师侄是收到堡主师姐送去的物件才回转的罢,本该让你与堡主师姐见一面,但终究你是要参与到此次任务来,而我负责的正是此任务。所以,这见与不见,我想堡主师姐大抵并不在乎,你任务完成的好就足够了。” 由始至终,唐申垂着眼眸一言不发,只是听唐邵策提及唐宛凝时,呼吸慢了半拍。 唐邵策尽数取走暗器,独留那刻有名字的贴身匕首在唐申,随后连点他周身大穴,轻松扛到肩上,迈步出门。 药房庭院中摆着一架简陋而结实的无棚马车,车辇上放着一副棺材,还有两名年纪与唐绍策相仿的唐家人抱臂站于两侧。药房掌柜立于一旁,搓着手,目光有些游离不安。唐末徽趋步亦步跟在唐邵策身后,冷面看着,眸光却流露出幸灾乐祸之意,当然未忘与车辇两处的人打招呼“邵坤师叔,邵誉师叔。” 唐邵坤与唐邵誉点头回应,一人自唐邵策处接过唐申,将他置入棺材之中,一人向唐末徽取了她腰间香囊塞入唐申胸口衣襟,故意露出一截串有明珠的绳结在外。目视两人做着这一切,唐邵策轻拍棺木与唐申道“师侄且细听了,此乃红椿木,木质松软。以你之能,想方法破开它应非难事。不过为防事情有坏,你还是稍微休息一下的好。” 此时,唐末徽脑中思绪急转,抽了收回袖中的分水刺快步上前,道“师傅,二位师叔,我适才思来,师弟身上并无大伤口,恐怕骗不得青衣楼之人。与其那时叫他们为试探下重手伤了师弟性命,不如徒儿此时代劳” 唐邵坤二人对视一眼,面露不自然,看向唐邵策,明明白白是以他为主。唐邵策则是可有可无,道“徽儿说的在理,你去吧,不过需得当心,我门下可无残害同门之辈。” 唐末徽应是,跃上车辇,屈膝蹲在棺材一侧,分水刺刺尖自唐申颈侧向下滑,停在他心口。 不得不说,这十数年来每时每刻,唐末徽无不将唐申视为生平大敌,每夜辗转反侧想的都是如何将此人除去,今日得见他毫无反抗之力任她宰割,竟是兴奋的连手都微微颤抖。即便如此,她万不敢忘唐邵策嘱咐,抬手仔细一度,避开主要经脉,方把那削铁如泥的分水刺插入唐申胸口,那伤乍一看去,还真像穿心而过。唐末徽再在其他部位胡乱剜了几下,完毕,把分水刺上染的血在唐申衣裳上擦干,眉目舒展,如是战得了一场大胜。 出手间带着的杀气,令唐邵坤二人动容。 唐邵策却笑她孩子气,片刻令二人点定唐申身上止血的穴道,从袖中拿出一管手指粗细的竹节,在他面前一晃“师侄当识得这个失魂散,服用以后心跳、呼吸以及脉搏将会趋近于无,持续七日,徽儿会借此把握时间进入青衣楼。那么,你是愿意自己服用,还是需要你邵坤、邵誉二位师叔代劳” 言下之意,你已为案上鱼肉,若不配合,莫怪他用强。 唐申顿了片刻,似忍过了身上疼痛,缓缓说出自唐邵策到来第一句话“不劳师叔。” 听着唐邵策表面温和内里强硬的话,以及唐申不得不妥协的回答,不说在一旁当摆设的药房掌柜,连唐邵坤两人都目露不忍。特别是药房掌柜,他望唐申周身鲜血淋漓,试想自身若遭此折辱,怕是恨不得玉石俱焚,当即不断搓动的手停了下来,心中有番决断。 “师侄果然是聪明人”唐邵策哈哈一笑,把竹管掷了出去,带过唐末徽去马棚牵马,命唐邵坤二人收拾好手尾。 唐邵誉接过竹管,望着唐邵策背影的目光闪烁,转头与唐邵坤相视,皆是眉头紧皱。他二人跟随唐邵策积年,对唐邵策内里狠辣了解甚深,虽说平日他们对唐宛凝一脉使绊子下暗手不少,可今日唐邵策这般对待门中小辈,却是叫他们看不过眼、心中生寒。 但他们如今与唐绍策乃荣辱共生,违背不得唐邵策的命令。故而唐邵誉嚅嗫两下,将失魂散喂与唐申吃了,然后趁着唐邵策还未回转,偷偷解了他身上定穴,塞了一包止血散入他袖中暗袋,小声道“师侄唉” 唐申有感唐邵誉所为,亦是压低声音道“多谢师叔,若有来日,师侄定报今日之恩。” 唐邵誉二人无声一叹,将人压入木棺,扣上棺盖,待唐邵策牵马归来,一并驾车离去。 药房掌柜目送几人远去后,急急忙忙赶回屋内,磨墨手书一封长信,当夜关门闭窗,亲自往唐家堡方向去。 一日后,唐家堡,峰顶堡主别院。 唐邵祁坐于唐宛凝下首,手执一连数张信纸,越是往下看,面色越是难看,看到最后,连连摇头,用不敢置信的语气道“这、这唐邵策怎敢如此他怎敢拿唐申师侄做这等事情” “他不敢他怎么不敢他还有什么不敢”唐宛凝连连反问三声,手边桌案碎了一地,早是怒不可遏,“邵祁你说,此次歼灭青衣楼以振我唐家堡威名的重任我交予他,甚至不惜早早将唐申调开,令他安心发挥。他说需要唐申配合,我说好,可你看看,这叫做配合这分明是要唐申的命我多番忍让于他,他何以如此相逼” 唐邵祁摇头“姐,你糊涂了。既然已经将师侄调开,你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让他回来旁的我说了你或许听不进,只说若师侄出了什么事情,你拿什么来压唐邵策一头而今不过一日时间,你要是派人前去把人拦下,兴许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不行,我前头才说全权交予他,一但转过头就命人去拦截,岂非说我食言而肥他副堡主的脸面又要往哪里放” 唐邵祁起身摊手“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顾忌什么脸面” “行了”唐宛凝以手抚额,另一只手用力一摆,“你也不必说,如此与他翻脸实属不值得,容我仔细想想邵祁,此消息定不能再让他人知道,否则门规处置,明白否” 唐邵祁反复张嘴几次,终是把脚一跺,甩袖离去,心中冷道他这长姐实乃薄情,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十来年的师徒之情竟然半分无有顾及可怜他那聪慧乖巧的师侄,若早知如此,当年他就该把人求过来自己教养呸,什么值不值得,什么唐家正统不正统,入得他唐家堡、习得他唐家武功、为他唐家所用、牢记此唐家恩情,便是他唐家的好儿郎似唐邵策百般心狠手辣之流,与他说什么值得不值得 出了堡主别院没几步,唐邵祁想起什么,双眼一亮,运起轻功往山峰下别院而去,顾忌不得其他便闯入其中一间院子,放声道“钦翎师妹何在” 不时,一个二十来岁的妙龄女子打屋中走出,清秀温婉的面容上露出几分错愕,柔声问“邵祁师兄何事,怎的这般焦躁不安” “你若听了亦会像我这般焦躁不安”唐邵祁快步走到她面前,沉声道,“小师妹,你可挺住了。适才有外院弟子来信,唐申师侄叫唐邵策囚了去,欲送去给青衣楼做投名状,好伺机潜入青衣楼” 唐钦翎顿时玉面一白,身子虚晃几下险些跌倒去,她忙抓住唐邵祁手臂颤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堡主师姐、堡主师姐不管吗” 唐邵祁摇头“她只说不值得” “怎会不值,那可是她关门弟子啊是了是了,区区一个弟子,在她心中怎敌唐邵策分量重”唐钦翎咬住唇,深呼吸几口气,强自镇定下来,“邵祁师兄寻我,想必有了应对之法,还望师兄吩咐我如何做” 唐邵祁道“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师姐不愿自己出手,还下命不许宣扬,这段师姐断不会容我离开,但你却可以另辟蹊径。小师妹,师兄知你心许唐申师侄已久,还得委屈你了。” “如能救得他出来,我做什么都不委屈。” “那好,师妹你少时便向堡主师姐自申加入此次任务。据我所知,与唐申师侄交好的末嫣师侄、末汤师侄都在任务人员之中,你首先需得寻得他们,但万万不得透露唐邵策所为,只言唐申师侄落入青衣楼囚笼,他们二人必全力搜寻唐申师侄所在。然后你知门中此辈弟子多属意于你,你表露出伤心的模样再请他们相助,他们不会坐视不管。此法虽没有完全把握能救师侄性命,可怎么也比坐以待毙来得好。” 唐钦翎重重颔首“多谢师兄提点师妹就算豁出性命,也定也定活要见人、死死要见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4章 拾叁.寒程密藏七 雷元江将唐申送出靖安府,一路上拉着他的手尽是不住地嘱托,那叫一万个不放心、一万个依依不舍,看的跟随在后的莫秋雨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忍不住拖着洛戈落后几步,小声埋怨道“洛戈你看,若非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然能有如此之大。雷叔每年归家不过一二个月,见着小泷也是问功课怎样、武功学的怎样,哪里有这般好,实在太过偏心了。” 洛戈点了点头,片刻又摇头“季泷常年都是在家里哪儿都不去,雷叔想知道什么,一问便知,试想是没什么好嘱咐的吧而大公子在江湖中行走,又是孤身一人,雷叔担心他是应该的。” 莫秋雨当下一肘子拐过去,可惜洛戈早就看透他的行动方式,提前将手掌挡在腰间,分毫不差地拦下这一击,然后听见莫秋雨愤愤道“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洛戈认真想了想,纠正道“秋雨,你这么说不对。前些天雷叔亲口承认大公子是他的义子,我从雷叔的方向出发,这应该当不得胳膊肘往外拐。再说了,如果秋雨你抛却偏见,大公子人还是很不错的。” 莫秋雨哼了声,别过脸去“整日冷着张旁人欠他银两的脸,似乎多了不起,也就雷叔拿他当宝,恨不得叼在嘴里才好” 这句话刚出口,莫秋雨就察觉自己说错了话,马上闭嘴不再言语。毕竟无论他心里如何为雷季泷感到不平,雷元江既是他的长辈,又是他所效忠的势力主人,这么些话换做莫赟或者公输英还能有意无意地提点提点,他一来无功绩、二来无资历,参与进雷家的家事里算个什么事。说得好听点是因为他与雷季泷情同兄弟,所以关心雷家的事,说得难听点,保不准旁人还以为他莫家觊觎着什么,连上属的家事都要参一脚。 莫家从来都是把自己放在雷家的附属位置上,莫秋雨从小就受莫赟教导,自然不会逾越半分。莫赟此人称得上忠诚憨厚,心里却是门儿清,当初雷家嫡系最出众的三个堂兄弟之中,雷元稹豪侠尚义胸怀大志,雷元琛赤胆忠心精贯白日,雷元江虽温和有礼,但比之两位兄长显得平庸,所以雷家老爷才会属意雷元稹为掌舵。 谁知结果到头来,雷元琛首先被唐门设计杀害,雷元琛为报仇不惜借助丐帮情报打上唐门,然后遭唐门反扑身死。反观往日一直身居辅助位置的雷元江,清楚明白一个百年门派是不可能被轻易推翻,所有逞一时之勇的争斗都毫无意义,只有自身强大方是正道。这些年自重担落到他肩上以后,他并没有被仇恨蒙蔽,而是进一步积极壮大霹雳堂,继承他兄长雷元稹的路与各门各族交好。 然而莫赟自二十岁武艺有成以来跟过雷老爷子和雷元稹,十分清楚雷元江与雷元稹不是同一路人。雷家贯以侠义著称,雷元江表面上的一言一行皆不离其道,实则背里冷眼见死不救的事情多着去就像洗刀堂这桩事情,雷元江的确与洗刀堂有不浅的交情,可为了圆“雷越”身份的破绽,转眼就翻脸不认人去雇佣青衣楼灭绝洗刀堂。莫赟千叮咛万嘱咐让莫秋雨行中庸之道,为的就是向雷元江示绝无不二之心。莫秋雨不算太聪明,好在对莫赟言听计从,故而纵然对唐申百般看不顺眼,面子上仍无有差错。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久他们便抵达十里长亭,雷元江就是再怎么放不下心,也是时候放唐申出发。莫秋雨嘴上乖乖道别,心中不断腹诽如果可以的话,雷叔恨不得一直把人送到唐门的山门前才好 莫秋雨不明白雷元江为何看重“义子”“雷越”甚至胜过雷季泷,毕竟一则“雷越”并非真正的雷家人,二则雷季泷怎么说都是雷元江亲生孩儿,这点血缘关系比什么都牢固。可他哪里知道唐申是如何抓住雷元江心中所想,又是如何一点一滴让雷元江心中天平倾倒 其中以伪造的血缘关系为信任基础,唐申不断以雷元江的利益为出发点多番向雷元江提有用的意见以及建议,首先就留下一个得力聪慧的形象。加以他常以坚强模样示人,偶尔却似是而非“不小心”透露出在唐门中受到的“其实根本不存在的”委屈给雷元江知道,更让原本就对这个侄儿坎坷曲折过往心疼的雷元江唏嘘不已,从而更加关心。唐申最擅长的就是从细节打动人心,雷元江越发关心,那就越发往唐申下的套里钻,越发被唐申感动。 另一方面,雷季泷年纪尚小,家族强盛的光芒笼罩中自然跋扈些。雷元江在外忙碌甚少归家,每次好不容易回家,本想享天伦之乐,偏遇上妻子多番埋怨他不顾家。而雷季泷性子又不羁,母族溺爱下不但疏于武学六艺,还多番顶撞与他,气的他拂袖而去、大家不欢而散。每每到这个时候,雷元江哪里能不回忆起唐申的贴心能干两者相比,更是每回忆一次就添一份情义,久而久之,就算原本只有血缘那三分亲,如今也要变作九分情 毫不客气地说,有谁能比既“聪明能干”,又“体贴入微”,还有“血缘关系”的唐申要得雷元江的心至少在雷季泷成长懂事起来之前,没有。莫秋雨终究年少气盛,看不清其中由来,不知道一味地为雷季泷打不平会适得其反。 再说雷元江这处送走了唐申,回程的路上想的尽是唐申离开前留下的话。 初听到那半截污衣源自唐门欲传递信息时,雷元江心中微讶,暗道青衣楼这些日子纯粹是在老虎头上拔毛。需知唐门中人向来诡计多端手段莫测,此时若代青衣楼随意发布血衣来个冒名顶替,青衣楼又能那他们如何我行我素吧,不但对信誉有损,闹得人心惶惶就更加加快了迈向灭亡的步伐,毕竟一干正道魁首摆在那里不是干看的。去管吧,辛苦营造出来的神秘感毁于一旦,还会被唐门借机顺藤摸瓜取得情报,可谓两难。此二者唯一的区别,就是青衣楼选择被正道围攻后遭唐门灭杀,抑或者与唐门对决再遭正道中人痛打落水狗。 雷元江感慨,这么些年不见唐家堡有大动作,竟是有人将睡狮当家猫逗弄了。 不过这些事情都与他无关,坐山观虎斗或者说,坐观瓮中捉鳖乃一大乐事,他忙得很,可没兴趣插一脚。 提到忙,雷元江本意是等唐申回来以后再继续调查,但唐申不欲耽误时间,便建议雷元江让罗谷雨和师天徒都参与进来。左右他们调查此事全是为了罗谷雨,而师天徒如今得雷元江相助才不至于流落街头,所以两人都不会拒绝帮助。雷元江只需高坐上首就能了结此事,自然乐得集众人之智慧。 下定了主意,雷元江回程的脚步更快了些。 五毒教主委托的事情已经拖得太久,尽管她不曾催促,雷元江却能从她派遣罗谷雨孤身前来的举动中看出,这件事情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初巫族找上门时,雷元江就根本没有想过从中获得利益或者一劳永逸消灭唐门的方法。有道是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或者,国恒亡。正因为霹雳堂有唐门这个死对头,才会有今日的发展,这个问题唐门掌门显然也有所领悟,否则雷家如何能够一直执掌霹雳堂不被取代看得见的、确定的敌人,总比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好对付。 所以雷元江有此一行,全因想要了解苗疆的形势,看看这处蛮夷之地有没有值得他投资的地方,将来多一张底牌,多一处退路。直到后来答应五毒教教主调查此事,也纯属权宜之计,毕竟以当时情况来看,他险些帮助了五毒教的敌人,不答应五毒教主此事怕是走不出苗寨大门。后来决定收养巫族遗孤,可不是善心大发,而是为提防五毒教下黑手、 雷元江原本就对五毒教心有忌惮,自从罗谷雨到来后,对他丝毫没有对长辈该有的尊敬,他心中不悦之余,更怀疑其中是否另有玄机、罗谷雨是否有所依仗如果必要,就是一教圣子,他也有百种办法叫他永远回不了苗疆。 但是彻底撕破脸之前,这点失礼之处他能够容忍。自家侄儿也多番劝慰了,人家初来乍到尚不习惯身份的转化,来日方长,久见人心。不知者无罪,他们太过计较反倒落了下乘。 想到这里,雷元江心里有了大致的把握,准备回到欧阳府便询问罗谷雨需要什么药材,如果市面上买不到,再让欧阳儒亦开库房拿些来。至于欧阳儒亦愿意与否雷元江可不会透露半点同唐申有关的事情与旁人知道,在“青衣楼”这等威胁之下,欧阳儒亦还有什么不肯不过每每想到欧阳儒亦一面巴结,一面暗中猜疑防备的模样,雷元江便觉腻味。 雷元江送唐申离开,此行加上莫秋雨二位还带了两名贴身护卫。五人入城门后踏大道而行,怎料转角处忽的冒出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摔到面前来,两名贴身护卫当即拦在雷元江身前,按着武器警惕地盯着此人看。 此人顶着一头乱发,中年模样,比雷元江要年轻一些。他摔在地上也不叫唤,翻了个身面朝雷元江,竟是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坐下,一边抠着脚丫一边开口“嘿嘿,这位大老爷,我这里有些您感兴趣的东西,您要不要瞧一瞧啊” 莫秋雨立在雷元江身侧,见中年男子不修边幅的模样,目露嫌恶,忍了忍,客气道“这位大叔,我等并无什么感兴趣之物,还请让一让。” 中年男子嗨了声,拖长了声音道“霹雳堂的人,果然是来的要有礼貌。可是你不看,又怎么知道这不是你们需要的东西” 雷元江出行没有掩饰身份,除洛戈外,皆着霹雳堂统一服饰,但被如此一个邋遢男子一口点破,免不了心感意外。他上下打量中年男子,拱手道“哦敢问阁下可是丐帮好汉” 中年男子一愣,抓了抓鸡窝头,自言自语“我就那么像乞丐不过我现在这个模样哈哈,仔细一想,其实真的差不多啊。” 他砸吧砸吧嘴,再与雷元江道“本来嘛,其他人我是不去理会的,但雷当家的就不同啦不知道雷当家的还记不记得,江湖上曾经有这么一号人物叫荀虞” “荀虞似乎有些耳熟” “如今近二十年过去了,雷当家的记不清楚也属寻常。”话说到一半,中年男子往雷元江等人身后一瞧,面色一变,当即拍着身上尘土起身离开,飞快留下一句,“雷当家的要是记起来,又信得过我,那就到城东的铁铺来找我。” 中年男子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几人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出老远。莫秋雨顺着他适才的视线看去,瞧见两名欧阳家弟子远远走来,奇道“他是谁,莫非在躲欧阳家的人” 雷元江沉吟罢,拍了拍莫秋雨肩膀,吩咐道“旁人不会无缘无故找上我们,方才的事谁也不要向别人提起,特别是欧阳家的人。” 莫秋雨疑惑道“为什么方才那人提到荀虞,雷叔你认识” “似乎有印象,但一时记不起来。”雷元江摇头,负起一手迈步向前,说道,“走吧,昨夜好容易解开了第一道迷题,偏偏出了事情你们大公子要离开一阵。唉,现在只望另外那两人如越儿所说般能够帮得上忙。” “雷叔莫要忘了我二人。”莫秋雨不甘落后地毛遂自荐,“大公子能做到的,我二人就未必做不到” 雷元江不以为然,只当是孩童不识深浅的意气之言,倒是洛戈抬头向他问道“雷叔,大公子这是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大人的事情,小孩莫管。至于越儿何时回来不出意外最多十日左右。怎么,洛戈也跟你雷叔一样,这人刚走就想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洛戈摸摸鼻子“不、不是这样的” 看洛戈没什么底气地反驳着,雷元江哈哈一笑“男子汉大丈夫,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依雷叔看啊,你有了崇拜的人是好事,害羞啥子你甭看越儿话少,放开了、接触多了,你就会发现你们大公子好相处得很” 莫秋雨扭过头在雷元江看不见的方向撇嘴,而洛戈表示赞同地点头“蓝斓姐也这么说过。” 不经意间提起蓝斓,一行人都沉默下来。 犹记他们发现蓝斓尸首时,现场是如何的一片狼藉血迹一直从房门延伸到内室,桌椅倾倒、珠帘落地,蓝斓身中二十六刀,身首异处。后来经当地官府勘察,判定蓝斓曾与刺客发生过激烈的搏斗,且她显然完全不敌刺客,被一刀斩首致死。刺客十分谨慎了得,不但放倒了当晚值夜的霹雳堂弟子,连蓝斓身上伤痕都是用蓝斓自己的弯刀所致,打斗中没有留下脚印、指印、乃至半片衣帛 若说谁有能力做到这般不落下半丝线索,唐门首当其冲,不过雷元江并不认为这是唐门所为。因为蓝斓身上二十六道刀痕中,没有一刀刺中要害,唐门业务之纯熟,要杀人自然干脆利落一击中的。可要说刺客并不专业,他又是如何做到悄无声息击昏守夜弟子、击杀蓝斓、消失的无影无踪 自从在蓝斓遗留下来的物件中找到她偷偷绣的嫁衣,雷元江一直没敢把这些告诉唐申,同时勒令知情人三缄其口。蓝斓还活着时,对雷季泷三人非常好,尤其是洛戈最听她的话、浑然把她当亲姐姐看待,所以说话间常常会不自觉地带上她。 思及此处,雷元江无言地捏了捏莫秋雨和洛戈的肩膀,恰好欧阳家大门就在不远,他便转移话题“既然你们想要帮忙,我就交给你们一个任务。罗谷雨和师天徒二人,我们并不清楚他们的底细,但接下来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故而你们两个替我暗中观察试探他们。” “定不辱命”莫秋雨眼睛一亮,一口答应下来,然后不待洛戈说话,飞快道,“好阿戈,我可是半点不懂苗语,所以师天徒交予我,你来试探罗谷雨如何” “啊哦。”洛戈反应总是慢半拍,答应下来好半会儿才想起自己也不懂苗语,于是低头开始纠结。 却说他们踏上最后一层阶梯,还未抬眼就听有人欣喜的喊声“舵主” 雷元江循声看去,见欧阳府门前站着一个本堂弟子,正一边朝他快步走来,一边往怀里掏出一封信。他身侧护卫二话不说上前将人挡在五步以外,那弟子知道规矩,把信递给其中一个护卫,待戴着鹿皮手套的护卫检查完毕后,才把信递到他手上。 雷元江仔细一看,这名弟子几日前还给自己送过家书,顿时心有所悟“三天两头闹个不停,这会儿又是什么事” 而待他把信一读,直接气笑了,莫秋雨这些天来第一次看他脸色如此难看,小心翼翼问“雷叔,发生何事了” 雷元江重重哼了声,将信甩到莫秋雨手里,用手一指“发生何事你自己看看,他是不是弄出点闹心的事情来就不安乐” 莫秋雨忙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大吃一惊“小泷他离家出走了这” “这个不孝子,文不成武不就,闯祸的本事最强简直岂有此理”雷元江挥退护卫,对送信的弟子道,“你传我口信,不许任何人去找他该叫他在外头吃点苦,才知道好歹” 莫秋雨忙劝道“雷叔,小泷他只是一时意气,他、他自己一人在外头定然会遇到危险” 两名护卫也觉得不妥“舵主,小公子做法虽有不对,但不派人去找指不定会出事,毕竟江湖险恶” 雷元江只是一时气急了才撂下重话,缓过来后把袖一甩,面色好歹和缓些道“你们夫人怕是早早就派人找去了,哪里还需要我下令哼,随他们去吧” 说罢,转身就进了欧阳府门。莫秋雨趁机与传信的弟子道“你回去与夫人说,我会在旁劝着雷叔,让她不要担心。如果找到了小泷,一定要快些回报。” 传信弟子认真应是,牵着马速速去了。莫秋雨拖着洛戈快步跟上雷元江,同时小声与他道“洛戈,你刚才为何不也劝一劝雷叔” “啊”洛戈摸着后脑勺,不太明白,“这是很严重的事情吗我十岁便跟着师父四处去了,师父有时候临时有要事需得离开,都是与我约定某个地方见面,我一个人不见得有什么危险啊” “你和小泷哪里一样” 雷元江听到他们俩的对话,冷声批道“娇生惯养、目无尊长,确实是不一样。他要有越儿哪怕一半的省心,我就该烧香拜佛了” 莫秋雨不敢再说话,心中暗道小泷啊小泷,你这次真的做过头了。 此时,洪城三十里外,一个牵着枣红幼马、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蓦地打了个喷嚏。他左手边模样粗狂,身材健壮的大汉见状,对他右手边浓妆艳抹的女子使了个眼色,妇人忙关心地问“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感冒了” 少年揉揉鼻子,冲她摆手一笑“没有的事,我打小身体就好,哪会这么容易感冒呢不过大叔大姐,你说我们还有多久才到洪城啊” 大汉哈哈笑道“骑马的话,可是用不了一个时辰。” “哎哟饶了我吧。”少年苦着脸,揉揉屁股,“这马背颠的小爷我腰酸背痛腿抽筋,真再骑马过去,小爷怕是得爬着下马” “哪有小兄弟你说的这么夸张”妇人掩唇,目光在少年绸缎衣裳上来回转动,“不过既然小兄弟跑不动了,我夫妻二人陪你一并走走又何妨呢”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叔大姐,劳烦你们等我,你们真是好人。” 大汉与妇人相视,眼中精光闪烁“客气什么,出门在外,当然是大家相互帮忙。小兄弟你说是不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5章 拾肆.寒程密藏八 一路往洪城方向,两个半个时辰后,三人抵达洪城大门。 少年显然不曾一口气跋涉这样长的路,累的气喘吁吁,只感觉双腿像灌满了铅一般抬不起来,恨不得要和地底黏在一起才好。他额前碎发以及后背衣裳都被汗浸湿,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那模样狼狈的,过路的人以至于城门口的卫兵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臊的他满脸通红。 壮汉与他打趣道“小兄弟,年纪轻轻的,怎么走这么一段路就累成这幅模样,这可不像个男子汉啊。” 少年十分尴尬“大叔快别取笑我了,我甚少出远门,这还是首次独自走那么远的路,现在没趴下已经算好的了” 妇人嗔壮汉一眼“就是,人家一看就是斯文人,哪里能和你们这些庄稼汉子比” 转过头来,她向少年询问道“小兄弟,如今洪城已经到了,你有什么打算” “哦,我是来找人的,本来还要赶路”少年一边捶腰捏腿,一边苦笑,“可现在看来,得先休息一日。” 说话间,少年见得妇人身后走过几名赭衣人,不太自然地抬袖遮了遮脸。妇人没有在意他这点小动作,只目放异彩,一叠声道“好好,这感情好啊适才我还在想,咱们相遇即是缘分,若小兄弟你不急着走,我夫妻二人当亲自招待你呢。” 少年当她在客气,一笑了之“这不好,太麻烦你们了,我自己找间客栈住着就行。” “这怎么”妇人还想说话,壮汉忙拉她一把,用目光示意她看正混在人群中朝他们走来的乞儿。妇人若有所悟,改口道“既然小兄弟这么说,我们也不勉强,至少让我们送你到客栈门前,莫叫那掌柜的看你人小面生,欺了你去。” “这样就多谢大叔大姐啦”少年欣然道谢,恰眼角瞥到迎面撞上来一人,便把身一侧避了开去,诧异道,“喂,怎的走路不看路啊,险些撞了小爷” 就在他转身之际,那与他交错而过的人手中冒出一抹银光,直冲他腰间而去孰知少年看得一清而楚,顿时五指一张伸手逮住那人手腕,蓦地喝道“你做什么” 人群中忽然传出这样一声大喊,把四周的人都吓了一跳。众人不由把目光向声源处投去,见牵马的锦衣少年抓着一个乞儿的手腕,乞儿手上有一方磨的锋利的刀片,堪堪贴在锦衣少年腰间钱袋。 众人哗然,纷纷检查身上有没有丢了什么 “啧啧,这不是街头那伙乞儿吗,这光天化日的也敢偷东西啦,就不怕官府吗” “哎呀,他方才打我身边过,不知道有没有自我身上摸去了什么” 那乞儿也是硬气,被逮住却不求饶,干豆芽似的身板儿一挺,扭头啐在地上“算老子今个儿运气不好,竟然被你小子抓住呸,看什么看,这不是没得手吗,你还不放开你的爪子” “嘿,偷东西还这么嚣张”壮汉一步上前,在乞儿面前扬了扬醋钵大的拳头,神色不善道,“臭小子怎么说话的,你是谁老子” 倒是少年听到他这么说,表情和缓下来,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偷儿,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小爷我还以为” 乞儿哼了声,扭头不说话。壮汉气笑了,扬手就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少年忙把人拦下“大叔等等,有话好说,用不着动手嘛。” 壮汉狠狠瞪了乞儿一样,扭头道“小兄弟,你想怎么处理,扭送官府还是让大叔我给他们点终身难忘的教训依我看,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人就要好好教训教训,否则他们不会长记性” “不用不用。”少年摆手,上下打量罢乞儿,与他道,“我看你年纪与我差不多,怎么不去找点正当的事情做,反而要做这种无本买卖” 乞儿挖了挖耳朵,用眼角看他“呿,老子喜欢,关你什么事你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又明白什么” 少年反驳不了,有些郁闷地松了手,低头从钱袋里摸出几枚银角子递到乞儿面前“算了喏,给你吧。” 乞儿看看银角子,再看看少年,表情分明说着“这家伙人傻钱多吗”,手脚却是利索的很,一把抓过银子,钻入人群消失不见。周围人一时间都傻了眼,忍不住抬头往天上看,心想这个世界上哪有被偷不成反送银子的人,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待乞儿身影消失不见后,少年再与壮汉夫妻二人道“大叔大姐,刚才不是说去客栈吗,咱们走吧” 两人愣了愣,无声地对换一个心怀鬼胎的眼神,扯出笑脸把他往巷子里一家老字号客栈引。 老字号客栈不愧是老字号,装潢没有正街四周的客栈来的华丽,但从牌匾到窗椅桌盏无处不干净质朴,来往中人无不与掌柜的一副熟稔模样。客栈掌柜的是个圆脸汉子,与壮汉夫妻二人打过招呼说了会儿话后,就十分热情地接待少年,不但亲自吩咐小二烧水,厢房定下的价格也十分公道。 少年走了老半天的路出了一身汗,总感觉浑身上下都是臭的,掌柜的安排无疑非常贴心,真叫他感觉宾至如归。夫妻二人看他安顿下来便告别离开,约定今夜到他们家去吃个便饭。 接下来一整个下午,少年都是在床榻上躺过去,一觉醒来后不但疲惫没有减轻半分,反而全身酸痛,这令他暗自后悔没有带上几个随从再偷跑出来。尽管如此,外头暮色已临,腹中雷声如鼓,他不得不翻床,出门觅食去。 下了楼,他强振精神管掌柜的提了几斤卤肉,这才依照壮汉夫妻所留地址上门拜访,心想他们素昧平生,这夫妻二人却待他如此亲切,临走前他定要好好谢谢他们。 少顷,壮汉听到敲门声,殷切地迎他入屋,并且沏了茶招待他。少年往日在家中喝的好茶多了,此时再品这廉价的茶叶渣,只觉得难以入口却不好意思吐出来,眼睛鼻子都皱到一块儿。壮汉一拍脑门,笑道“是我疏忽了,想小兄弟家境殷实,这种东西怎么入得了口” 随后冲厨房一呼,妇人走出来给少年换了杯白水,盈盈笑道“说起来,我一直好奇小兄弟你怎么独自一人走在路上,你家里人难道不担心吗” 少年蛮不在乎“哼哼,怎么不担心,担心到恨不得小爷乖乖地、永远呆在家里头不出来才好我看他们全部是瞎操心,好男儿志在四方四海为家,困在房子里算什么事” “哦”壮汉试探地问,“这么说,难不成小兄弟你是偷偷跑出来的” “不不不,我可是光明正大跑出来的。”少年得意地笑,举杯为自己的“壮举”庆祝,掩不住眉目间的欢乐,“我家臭老爹不让我出来,我就自个跑出来,哼,以为小爷我是三岁小儿,非得他带着不成” 壮汉摇头“小兄弟,你这样不太好啊” “天大地大任我游,有什么不好” 他眉飞色舞地说着,作豪迈状干了杯中白水,忽的面色一变“这水的味道怎么” 壮汉嘿嘿一笑站起身来,有意无意往屋门前站,妇人则从角落里摸出一团麻绳,两人定定地看着少年。少年扭脸看去,不解“大叔大姐,你们这是做什么” 见少年已经是掌中的软柿子任他们,这夫妻二人终于撕破了和善的面具,妇人狞声道“这软筋散的味道不错吧小子,你们家长辈难道没有教你江湖险恶,不要轻信陌生人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这种小毛孩,是得要给些教训长点心眼才好” “不错。”壮汉自门边抽出一把柴刀来,威胁道,“小兄弟,你若乖乖听话把身上值钱的东西留下来,再写一份信回家里求赎金,我们就留你作客,也不为难你。否则,哼哼” “你们”少年怔了好是一会儿,反应过来后面露恼色,“这么说,你们是在骗我不但骗我,还想借机讹诈钱财” “哈哈,你现在才发现,已经太晚了。小少爷,看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我劝你不想吃苦头的话,就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少年却是哼了声,拍案而起“小爷本以为你们是好人,没想竟是看我年纪小,意图不轨见财起意的混账小爷长这么大都没有没有被人威胁过,你一个不会武功的汉子,凭这么点不入流的药粉,以为能留得住小爷” 话音一落,他捞过桌面茶壶兜头就朝壮汉砸去,然后趁着壮汉挡茶壶的空隙,一个箭步朝门外滑去。妇人忙不迭去拦,他拧身一掌推在妇人腹间,足足将人推开五、六米。壮汉顾不得被泼了满脸的水,抬起像少年大腿那样粗的胳膊、张开蒲扇一般大的手掌去抓少年肩膀。少年把肩膀一矮避了去,冲到大门口踹开门板飞快跑走,怎想大汉穷追不舍,一边追一边还喊着“快来人啊,抓偷儿啦抓住前面那个偷儿啦” 少年听那破铜锣似的喊声,惊的一个趔趄,暗道这人好生颠倒是非,竟然贼喊捉贼起来若不是他这次是偷跑出来不能叫堂里人发现,他现在就拿了自己的腰牌到堂里去,叫弟兄们给他出这口恶气 虽然心里这样嘀咕,少年脚下不停,慌不择路下不小心钻进了死胡同。好在虽然他学武通常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武功底子还是挺扎实的,原地跳了两下后,好歹攀着砖墙上的凹凸翻了过去,匆匆赶回落脚的客栈。 不想世事总是出人预料,他前脚还没踏进客栈大门,就见客栈掌柜牵着他的马儿与一个人讨价还价,当下明白了原来这个掌柜也是个表里不一的家伙 奈何少年跑了一路,先前放大话说软筋散对他没用,其实早就开始手脚发软。他实在是不敢在这里呆了,找个偏僻的角落蹲着,一直等到夜半药劲缓过去,再悄悄偷偷溜进客栈里头。 同马儿一样,他背来的包袱也不在原来的地方,若说里面是衣裳那就罢,偏偏腰牌在里头。少年没办法,一狠心到厨房里摸了把菜刀,潜进掌柜的房间把人叫醒,刀往掌柜脖子上一架,逼问他自己的包袱在哪里。 话还没有问完,却听屋外有火光和纷乱的脚步声,有人拍门说官府办案缉拿偷儿。少年知道要是自己被看到,那真是个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只好拍晕掌柜,翻窗翻墙,埋头就往城西向靖安府方向逃。 一直逃出城外三里,少年累的气喘吁吁,终于跑不动了。夜黑风高,他看附近隐隐约约有火光,便循着火光方向走,走到一处废弃的茅草屋前。 连门都没有的茅草屋里头,一群乞儿凑在火堆前烤面饼,留意到少年的到来,他们纷纷投去带着敌意以及好奇的眼神。里头有一人蓦地伸手指着他道“啊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人傻钱多” 不少人当即哈哈笑了起来,交头接耳不知打说着什么。 “笑什么,安静点。什么人傻钱多,不要乱说话。”被一众乞儿众星拱月般环绕在中间,显然是头子的乞儿四下斥着,眼睛滴溜溜地在少年身上转过,然后拱了拱手,往屋里一指,“外面的小少爷,我们这儿什么没有,烤烤火还是可以的,如果你不嫌弃这里脏就进来吧。” 少年今日可谓疲惫不堪,完全没有气力去管它干净不干净,只想找个地方歇歇脚罢了,所以听乞儿头子这么问,哪里还不答应待进了这四处漏风的茅草屋,他又感觉不好意思,加上腹中饥饿,一张脸憋得通红。 白日时被他赏了银子的乞儿笑他“喂小少爷,你钱袋不是厚实的很嘛,怎么反倒落得跟咱们在一块儿了” 少年如何说得清楚,总不能同别人讲,他年少懵懂识人不清上了贼船被诬陷是小偷还因为离家出走不欲声张怕被家人抓回去吧 乞儿头子看他一脸为难,便递了块面饼为他解围“说到头来,咱们兄弟今个儿有面饼吃,还是托了这个小少爷的福,大家就不要调侃他啦” 少年接过面饼,看着上面的黑手印迟疑了片刻,掰下边上白的地方吃了“多谢” 乞儿头子看他略带嫌弃的动作,并没有生气,而是问道“小少爷,我先前没见过你,你肯定不是洪城本地人对吗你自己一个人,大半夜跑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 少年听罢乞儿头子的问话,想了想,把饼放下,抱拳道“我叫季泷,是庐陵人士,这次过路洪城不过是想到靖安府去。至于为什么半夜跑到这里” 少年叹了口气,摊手将一路上的遭遇述来 靖安府,欧阳世家,央夜阁。 “这些天,我和越儿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些。”雷元江将破解了第一层的八宝盒端上桌面,手指盒中四百个格子字,对围圆桌而坐的四人道,“越儿离去前与我说,这可能是无匙锁、暗门锁、三巴掌锁、文字密码锁三个中的一种或者多种结合,你们怎么看” 在场四人均两眼发直,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莫秋雨发问“雷叔,你能同我们说一下,这无匙锁、暗门锁、三巴掌锁和文字密码锁都是何物” “这个顾名思义无匙锁就是没有钥匙的锁,暗门锁就是将钥匙孔藏起来的锁呃”雷元江摸着嘴边短须,摊手道,“我忘记问了,所以越儿并没有解释,我也不是很清楚。” “让我看看。”莫秋雨第一个将八角盒拉到面前,凝视格子中的文字,随后发现自己看的十分艰难,十个有八个都不认识,“这都是些什么,看着不像是现在通用的文字” 片刻后抹脸,半响重新振作起来“雷叔,他大公子可曾有过提示” 雷元江稍想,将两卷卷轴拿出,递给四人细看“越儿曾说过提示都在卷轴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那句继承者可得,至于其他的暂时还不清楚。” 莫秋雨听到雷元江说唐申也没有思绪,顿时舒了口气,小声道“这说了不是等于没说” 四人之中,师天徒显然是最有文化的。他将“继承者”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再细看八角盒中文字,若有所思道“雷前辈,实不相瞒,这些天在下于书阁之中翻阅书籍,偶然翻到了欧阳家备份所用的族谱” 雷元江内心认定自家侄儿最为聪明,所以对这个经自己侄儿推荐的人有那么些兴趣,便问“哦师公子可是从中看出了什么” 师天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能说看出了什么,只是吧,欧阳出自姒姓,源自齐鲁。但此欧阳氏族谱上第一位,也就是第一任家主欧阳寒程,却称籍贯奉天。且仔细算下来,此第一任家主身处年代距今不过两、三百年,而欧阳氏沿袭千年,如何算此人都不应该是第一任的家主。即使是旁支、即使曾经历过举族迁移,至少都会提及一句如何起源自齐鲁。” “哦”师天徒三言两语指出一处疑点,远远超出了雷元江的期待,“师公子所言是指,这欧阳家的来历有蹊跷” 师天徒摸了摸后脑“这有没有蹊跷在下也不清楚,不过恰好在下母亲籍贯齐鲁欧阳氏,所以在下就事论事罢了。” 他伸手一指八角盒中字符“接下来这是金文,又名钟鼎文,一般镌刻在青铜礼器上。据我所知,除却朝廷中从事研究古文的学者和少数道门佛门中人,并没有多少人会读写这种文字” 洛戈难得插上一言“所以说,欧阳氏曾经是官府、佛、道中人之一雷叔说,第一道锁拼取正确以后是一副八卦,这是否暗中提示着道门” “确实有可能。”师天徒顿了顿,“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盗墓贼。” “盗墓贼”莫秋雨挑了挑眉,“就算知道是盗墓贼那又怎样,对我们当下状况帮助并不大。” 与此同时,雷元江恍然大悟,一击掌心“我记起来了,荀虞就是二十年前北方名噪一时的神偷,因为忽然有一日失去了踪影,也就逐渐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洛戈似乎明白了什么“神偷白日时街上那人问我们知不知道荀虞,是不是说他认识这个神偷这样的话,我们把盒子拿去给他,或许就能打开” “若有这么简单,再好不过,怎么也比如今摸不着头脑来得强。” 不得不说到了现在,雷元江颇有“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之感,决定明日便去城东铁铺去找认识荀虞之人。 几人忙着讨论,没有留意一直不曾出声的罗谷雨拿着两份卷轴不住打量,似乎有所发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6章 拾伍,寒程密藏九 自从前日夜晚两位大小姐带着青衣楼的消息归来,欧阳府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戒备,推掉了所有应酬,人人草木皆兵。欧阳儒亦更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拐弯抹角向雷元江讨主意,除欧阳朝阳外,另外三姐妹亦是话里话外无不提到这件事,殷切希望雷家能给予帮助。 雷元江故意看他们的笑话,所以对此不进行解释。他带着洛戈在身旁,与他们打着马虎眼的同时,暗中令莫秋雨带着师天徒去城东铁铺找昨日遇见的中年男子。他如此安排,一方面是他昨日从中年男子行为中看出此人对欧阳家似乎颇有忌惮,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手中八角盒的来路终究不正当,若他冒然带领一众大小去寻人,徒惹欧阳家注意。故而他令本身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的师天徒代替他出面,更加聪敏更会说话的莫秋雨跟随,既是保护也是暗中监察。 至于罗谷雨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个定律在他身上并不管用,自从在欧阳家的库房里拿到需要的草药,他便关上门自个儿捣弄去了。见他这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态度,雷元江决定眼不见为净,干脆不再去管他。 再说莫秋雨和师天徒二人提了八角盒、找了个借口去往城东,几番询问之下才在一个偏僻的小巷里觅得了中年男子所言的铁铺。中年男子早有预料到他们一定会上门寻他,故而对他们的拜访毫不意外,只是见来的仅有两个,不由感觉自己被轻视了“雷当家的贵人多事忙,若是信不过我,不来也就罢了,叫两个小辈来此是几个意思” 莫秋雨留意到他装容整洁,原本蓬头垢面而如今换了一套洗得有点发白的布衣,乱发也尽数扎起来,给足了雷元江该有的尊重,当下解释道“这位呃并非是雷叔不欲亲自前来,而是暂且抽不开身。” 男子哼道“呵呵,倒也是,雷当家的家大业大,自然没有空见我这种闲人。” 莫秋雨无奈,再度开口前被师天徒拦下。师天徒不疾不徐地对中年男子作了个揖,然后道“还未请教兄台姓名,不知如何称呼” “哟,读书人。”男子打量罢师天徒,别过脸去草草拱手道,“不敢说请教,鄙人荀丹,你又是何人荀某人只听说雷当家身边左右护法公输英以及莫赟,看你年纪和模样,总不可能是莫护法吧” “自然不是的,旁边这位小兄弟名唤莫秋雨,在下乃师天徒,一介初出茅庐名不见转的小小人物。这些日子承蒙雷当家收留,心里过意不去,所以为雷当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荀兄有所不知,昨夜雷当家记起荀虞是何人,便与我们赞说那是一方劫富济贫的圣手神偷,今日一早便欲前来拜访阁下。只是恰恰欧阳府中人有事相询,他并不得空,于是急急遣我二人来此,荀兄何出雷当家不在意之言呢” 这番话说的十分漂亮,莫秋雨忍不住为之侧目,暗道着他眉目清秀、行为举止落落大方,却没想原来这样会说话 荀丹听师天徒言语诚恳,面色稍缓,侧身让出进屋的路“好吧,你们进来吧。” 两人步入铁铺里头,放眼一扫,铁锤火钳随意摆放着,火炉风箱上沾着不少灰尘,水槽半干不干,只有铁砧和磨刀石有经常使用的痕迹。荀丹在铺里兜了一圈,扣出两张小板凳来放到矮桌边,他自己就着地板盘腿坐下,然后道“闲话不多说,我开门见山告诉你们,昨儿我提到的荀虞,他是我爹,至今已经失踪近二十年。” “十九年前,我爹接到邀请函到欧阳府一聚,目的是为解开祖上流传下来的密宝之谜。虽然以当年欧阳家的信誉,不至于做出过河拆桥这类事,但做我爹这一行的心眼都多,谨慎起见,他带上我与我娘并吩咐我们潜伏在城外接应他,然后独自入欧阳府,谎称一人前往。基本每隔两到三日,我们会收到他偷偷寄出来的信,不过就这么几个月后,我们等了整整一周都没有他的消息,后来到城里打听,才知道他与欧阳府里所有人一般,人间蒸发。而他失踪之前的最后一封信,提到他们已经找到了藏宝处的入口,不日就要与欧阳府中所有被邀请来的江湖人一起去揭开谜底。此后这么多年,我与我娘都在暗中调查,可惜一来势单力薄,二来欧阳家执掌欧阳府的旁支半点不知内情,结果毫无进展。” 荀丹摊手“自从前段时间我发现你们霹雳堂在追查这件事情,就知道时机终于到来。我也不知道你们调查出了什么,可不管你们有什么疑问,只要荀某人知道,必不隐瞒” 莫秋雨才对荀丹所言有个大致的理解,师天徒便已理清思路,迫不及待问道“荀兄愿意和我等合作是再好不过的,在下有一个疑惑,还望荀兄解答。” “且说来。” “敢问荀兄,这欧阳家祖上究竟是什么人,他们以何营生” 荀丹哈哈笑道“这个问题,旧年我爹曾于信中道破这欧阳家的所谓的第一任家主啊,其实是个走地仙。这位地仙在几百年前还是个人物,人称宝不留,专门盗取皇陵。据说后来一次不慎失手叫官府追查到了老家,方才携家带口南下逃到靖安来。” 莫秋雨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雷叔多次提到欧阳家祖训中有一句唯继承者得,难道这所谓的继承者,指的就是盗墓所以我等用常规的手段去查探,根本毫无头绪如此说来,盒子上的八卦或许暗指着罗盘,这也就解释的通了” “哦”听莫秋雨似乎提及十分重要而他不知道的东西,荀丹发问,“小兄弟,你说的盒子,不知是何物” 莫秋雨把带在身上的八角盒放到桌上,顺便将昨夜雷元江与他们说的话复述一遍。当莫秋雨说到唐申提及的那几种锁时,荀丹双眸一亮“想不到雷当家身边还有个行家,快快把东西拿予我看看。” 莫秋雨应声将八角盒推到他面前,荀丹当即仔细端详,倾身侧耳贴在盒面上,屈指在各个方向或轻或重地敲打。半响,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摸着下巴思忖一阵,对莫秋雨二人道“虽说我爹当年有许多绝学没来得及传给我,幸好这点小东西不算复杂,荀某大概知道这是如何一个解法,可你们二人有谁看得懂上面的字” 师天徒点头“不才略懂一二。” 荀丹喜道“这感情好。来,为我指一下欧寒程这三个字在何处。” 师天徒依言为荀丹将三个字指出,随即荀丹从脚下缺口陶碗边摸来一只铁筷子,对准师天徒所指用力敲过。随后他拿起八角盒,将盒身倾倒,按照乾坤、巽震、坎离、艮兑这几个方向的顺序,以均匀递增的力道敲击桌面。 说也奇怪,遭他这么一敲,原本打开第一层锁后牢牢嵌入青铜盒八个面上的梅花匙便落了下来。师天徒二人见他一连串动作十分俐落,虽不明但觉厉,忍不住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期待结果。 待八个侧面都击打了一轮,梅花匙全数取出,荀丹放平八角盒,将底部重重往桌面上一磕。这一磕罢,八角盒底部竟是洞开,脱出一个小一号的八角盒来只见那小号的八角盒上勾着浮雕,侧面分别是八神兽直符、腾蛇、太阴、六合、勾陈、朱雀、九地、九天,而八个梅花匙孔正在当中。 荀丹笑道“雷当家身边那位行家说的不错,这无匙锁、暗门锁、三巴掌锁连同文字密码锁,句句都在点子上。若不是他事先提点,恐怕荀某一时也没办法打开。果然不愧是一代地仙用来考验后人的物件,需要反常道而行才能找着正确的路子。对了,荀某多问一句,不知这东西你们从何得来,我过去从未听说这个物件的存在。既然关系到秘藏,欧阳如何肯轻易借予,还保存的如此完好” 雷元江自然不会与师天徒说此物乃是唐申妙手空空换来的,所以师天徒摇头表示不清楚,由莫秋雨隐晦地回答“以我们雷家的手段,欧阳府自然是无不应允。” 荀丹稍想,目露明了,心道原来如此,旧日欧阳家传承未断,或许并不在意甚至根本不曾留意到此物。而如今的欧阳家,哈哈,怕是完全不知道吧。 如此想着,荀丹继续琢磨新取出的青铜盒。他尝试着将各个梅花匙按入匙孔中,发现不论是哪一枚都能很好地与匙孔嵌合,而且入匙以后,能够将梅花匙向平面的任意方向转动。他翻来覆去摸索研究一轮以后,啧了一声抬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定向锁,开起来很是费事。” 莫秋雨好奇道“方才就想请教阁下,这些什么锁什么锁,究竟是怎样一个说法” 师天徒亦掩不住求知欲,附和道“在下曾在不少书籍中涉略一二,奈何纸上得来终觉浅,亲眼所见方觉不可思议。” “这个啊,对外行人来说确实有些难以理解。”荀丹摸了摸下巴,“我捡简单的说,并非所有锁都需要钥匙才能打开,需要钥匙的锁,也并非一把钥匙就能开。就拿刚刚那道锁来说,它整体是一个无匙锁带着密码锁,需要依靠不同力度配合不同角度的拍打敲击震开盒中锁簧方能打开。而这无匙锁中又掺了暗门锁不得不说这个暗门设计的特别巧妙,常人都不会想用来开第一层锁的梅花匙竟会是第二层锁的暗门,不设法取出来无法打开盒子。” 说了半天,荀丹不免感到口渴,这才发现自己连杯水都没有给客人准备,忙道了声抱歉,到屋外井里打了壶水,挑拣了三个还算完整的杯子放到桌面来。面对荀丹的客气,莫秋雨二人扫了眼沉淀着灰尘的杯子,出奇一致地表现了“受之有愧”。 荀丹没那么讲究,润了喉咙继续说道“这定向锁不似第二层那样综合了好几种不同的锁,但它有八枚钥匙,我需要仔细辩听才能确认正确的排列方式。这可能需要花上好几个时辰,如果你们不介意,就在这儿等吧。” 一听要枯坐好几个时辰,莫秋雨脸上两条眉毛都揪成一团,可即便心中不愿,他还是老老实实表示他就在这里守着,等盒子里头的东西取出来以后好回去复命,而师天徒先走一步,回去报告雷元江事情进展。 师天徒回到欧阳府后,四处不见雷元江身影,寻回央夜阁时迎面就撞上洛戈,不等他开口,洛戈一把抓住他道“师公子,你来得正好,雷叔正打算让我去找你,快进来吧” 师天徒尚未反应过来就被拉入屋内,房门一开,屋内两人霎时回头,雷元江讶然“这么快” “不是的,师公子恰好就在外面。”洛戈解释着,待师天徒入内,他重新阖上门,“雷叔,我在外面给你们看着。” 雷元江应了声,把手里物件搁在桌上,对师天徒招手“师公子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师天徒走上前看,桌上是一方似曾相识的卷轴,从右往左、从上往下分别是四纵四横一并十六个经卦。他目光扫见桌脚下放着一盆颜色灰褐的水,忍不住拿手去摸卷轴表面,感到纸张半干未干,指腹沾了灰色,仿佛褪色的墨迹“发生何事” 雷元江笑笑,看了罗谷雨一眼“托罗小哥的福,他发现那纸祖训上有掺药粉绘制过的痕迹,所以今早特地调了药水拿来浸泡。果不其然,纸上墨色晕开以后,留下了这些记号。师公子,听闻你精通周易八卦,不知纸上所绘究竟是什么意思” “略懂而已,谈不上精通。”师天徒谦虚着说道,反应过来后略感诧异,“怪也,在下似乎从未曾与旁人提及过在下研习周易” 雷元江始觉自己说漏了嘴,忙咳嗽一声掩饰过去“这并不重要,师公子还是先看一看其中意思吧。” 师天徒不疑有他,遂拿手指道“哦,这只是四组十六个卦文罢了。你们看,依次下来是分别是乾、巽、震兑;坎、坤、坤离;离、震、坎震;兑、艮、震坎。” “喇喜”罗谷雨茫然,顿了顿重复一遍,“喃意思” “嗯从不同方面去讲,能够有许多不同的意思。若是卜算吉凶便是爻文卦象,若是判断方位便是南北指向,若是推算风水便是正反阴阳” “且慢”雷元江扶额摆手,“旁的不论,若是依师公子所看,会是其中哪种” 师天徒想了想,将拜访荀丹之事与雷元江和罗谷雨述说一遍后,再侃侃道来,“依荀兄所说,第一任家主欧阳寒程曾是盗墓者,所以依在下看,卜算以及风水是不大可能的。可要说是方位,却又有先天八卦方位以及后天八卦方位之分。” 师天徒环视房内,将搁置在一旁的纸笔拿到手中,挥毫写下六列方位递予雷元江“不出意外便是这些其中一个,当然,这一切只是在下个人的推测,也可能并不是这么回事。” 雷元江伸手接过“哎,师公子千万莫要妄自菲薄,如果没有你,我们可是哪怕一点头绪都没有。” 师天徒一手行楷浓淡相宜、轻灵飘逸,雷元江粗略看去便觉赏心悦目,不由拿唐申常写的隶书作比较,纵使不情愿也不得不说上一句,隶书工整端正有余,一笔一划上却过于郑重,在意境上失了行楷的洒脱。仔细想想也是性格使然,常说字如其人,隶书讲究稳重,讲究“蚕头燕尾”、“一波三折”,自家侄儿性子不也正是进退有度、左右有局吗,他没什么不满意的。 再说了,若自家侄儿在这儿,未必就需要用到旁人。雷元江就像天下所有家长一般,对自己的晚辈充满了盲目的信心。而信心过后,他又开始担心唐申的安危,一日按三顿饭地想这人什么时候回来、路上会不会遇到危险、天凉有没有加衣、赶路有没有忘记按时用饭等等。越是细枝末节,越是牵肠挂肚。 不经意间又开始走神,雷元江回神后叹了口气,将纸张递回给师天徒“我多有不便,还需劳师公子带着洛戈走上一趟。” “自是尽力。”虽然此事与他无关,师天徒由始至终没有多问半句,更没有表现出半点不奈烦不情愿。 三人洽谈完毕,各自离去。 罗谷雨回到自己房中,开门之际侧身一躲、伸手一捞,将龇着獠牙打算偷袭他的白蟒逮住,然后随手打个结再把白蟒的尾巴尖塞进它自个嘴巴里,扔进放药草的竹蔑篓,扣上盖子。 只见好好一个整洁的房间,而今四处堆着各式各样的药草,不少甚至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毒草。唯独床榻前留有小片空地,放置着数个酒坛,酒坛上贴着的红纸已经隐隐褪色。 罗谷雨盘腿往地上酒坛堆前一坐,掀开一个酒坛的酒盖便把手伸进去,从中摸出一只巴掌大小通体黑褐的蝎子。蝎子在半空中扭动几下,身上有其他昆虫零碎的断肢掉落,因为被他捏着尾节无从攻击,挣扎无果片刻安静下来,倒也乖巧。 罗谷雨随手扯了根长草逗弄两下,腻味了便丢进关着白蟒的竹篾篓,也不去看两个不同种族的生物如何争夺生存空间,支起一腿撑着手肘,托着侧脸,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7章 拾陆.寒程密藏十 莫秋雨这一等,就足足等了近两个时辰,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黑甜乡中酣睡之际,似乎正梦见自己带头破解了秘藏,将金银财宝神兵利器拿到手献给雷元江后,众人对他不吝赞扬,雷元江更是扭头教训目露羡慕嫉妒的雷越道你要是有雨儿的一半就好了 他还没来得及得意,忽听天外传来一声大喝“狗蛋儿,快来修个锄头喂,明早就要使啦” 美梦被惊醒,莫秋雨浑身一个激灵,哐当一下从板凳上摔到了地下,刹时间出了满头的冷汗。他狼狈地爬起身,抬眼看去,原来是有人手提崩角的锄头推门进了铁铺,瞧见他还善意地笑笑“哟,小伙子怎么躺到地上咧” 莫秋雨面色一红,连忙爬起来,拍了拍身上尘土。他转身看,荀丹整个人都贴在那方青铜盒子上,神情肃穆地扭转梅花匙,听到有人进门的声音,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等等、等等,再给我一刻钟、不,半刻钟” 话音刚落,手里梅花匙“吧嗒”一下便扣进了锁孔,荀丹面色一凝,坐直身抬手去触盒盖,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将其掀开。盒盖开出一条近手指粗细的缝隙时,他眼尖地瞅到盖子底部与内部连着一根发丝般的细线,立刻停住不动,朝莫秋雨道“小兄弟,快替我找把剪子来” 莫秋雨在屋里子绕了圈,荀丹举着盒盖举的手都泛酸,他才好不容易翻出一把大小合适的长嘴剪子递过去,凑到桌前屏息定睛细看荀丹动作。 荀丹双手变换了好几次才勉强单手抓稳盒盖,另一只手持着剪刀剪断细线,终于把盒子完全打开,一时间竟是忍不住从凳子上蹦起来来仰天长啸“哈哈哈哈,老子终于把它打开了啊” 入门的农夫抓了抓脑袋,不解两人神神叨叨的诡异行径,就像是习惯了荀丹的不正经,把铁锄往显眼的地方一放,摆手往回走“狗蛋别疯啦,赶紧修好的,明儿请你喝酒。” 荀丹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在意不在意,张口就应了声。 盒子打开以后,内膛四壁一片朱红,被剪断的细丝顺着底部中央一个米粒大的小孔一直深入盒子内部,想来便不是什么美妙的机关。盒子里放着一份整齐折叠的布帛,莫秋雨伸手去取,被荀丹拦下“等等,你就不怕上面粘有毒” 莫秋雨恍然大悟,从怀里掏出鹿皮手套戴上再移出布帛,露出盒底一幅誊有字的八卦。荀丹免不了投以诧异的目光“你怎么准备的这么齐全,早知道有这个情况” “并非如此,只是我们霹雳堂人人随身都带着鹿皮手套,”莫秋雨一边说着,一边翻开布帛,见其中框框条条,俨然是一张地图。当下他便吃惊道,“这莫非是那秘藏所在的地图” 莫秋雨上下左右细细看个遍,颇有些哭笑不得“算是哪回事,我等连秘藏地点位于何处尚且不知,给我们一份地图又有何用” “嘿,知足吧,总比没有来的要好。”荀丹伸了个懒腰,扭了扭低垂了一个多时辰的脖子,僵硬的颈椎发出仿佛老锈铁轴转动的咯吱声。他走到全屋唯一一个完好的木柜前,用挂在颈上的钥匙开锁取出一座铜人像,然后递给莫秋雨“小兄弟,这个你拿回去给你们雷当家的。” 莫秋雨接过铜像,心中有熟悉感升起,问“这是” “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它随着我爹最后一封信寄过来,我想或许会有什么用途。”荀丹一指火炉旁堆成小山的漆铜铁疙瘩,“我先前做了许多模样相似的铜人,本想要拿到奇珍铺或者当铺,叫他们看看这大概是个什么东西,结果仍旧没人知道。” 荀丹摊手“这东西留在我这儿没有用处,你们拿去指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莫秋雨反复打量手中铜像,观其表面油亮、手感圆润,上面雕刻的人形面目虽然模糊,却可以看出该衣着与他所知道的任何服饰迥同。莫秋雨拿在手里称了称,抬眼看荀丹“那么阁下如此帮助我们,所求何物” “聪明人。”荀丹打了个响指,他背着手在莫秋雨面前来回走了两圈,而后道,“荀某有自知之明,若不把我知道的线索与你们说,凭我个人的能力想要调查出真相那是难之又难。” 莫秋雨道“你何不直接与欧阳家合作,他们如今掌有整个欧阳家,也想知道当年奇案的谜底,调查起来更是方便。” “欧阳家算了吧,我一个没有靠山没有背景的人知道了他们家秘藏的消息,他们能不把我利用彻底后杀人灭口” “你不信任欧阳家,为何信任我们” “因为我们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荀丹摊手,“我是外人,若是与欧阳家说关于他们家秘藏的事情,他们为保住秘密必定铲除异己杀人灭口,而你们也是外人,不会为我知道别家秘密这件事情动手。况且我对秘藏是什么并不感兴趣,更无意与你们分那秘藏,这就没有利益上的冲突。” “这么说来,阁下岂不是别无所求” “所求还是有的,我只要一个答案。”荀丹伸出一根手指,“我要知道当年是怎么一回事。” 莫秋雨挑眉“仅仅如此简单” “不论你信或者不信,就是如此简单。”荀丹重新落座,与莫秋雨对视,“回去吧,把我的话带给你们雷当家,让他来决断。” “哼,既然如此,你的话我自会带到。”莫秋雨抱拳,提上一干事物起身离去。走至大门口时,他突然想起为何会感到铜像有些熟悉,扭头问“对了,那些人为何要唤你狗蛋” 荀丹拿起先前农夫留下的铁锄,听罢莫秋雨所问,尴尬道“靖安不是什么大城镇,老百姓里头懂字的不少,当年入户籍的时候,户籍官把荀字写少了一笔,写成了苟,所以就” 莫秋雨一时绷不住脸,忙咳了声掩饰笑意“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莫秋雨快步回到欧阳府,在客房觅着雷元江,将事情始末细细说了一遍,再将地图和铜人交予雷元江。雷元江看着那份颇为详细的地图,与莫秋雨有同样的感慨,摇头笑道“地方都没有找着,地图又有何用也罢,终归是要用到的,是早是晚都无妨。” “雷叔说的是,接下来只要找到藏宝地点,依靠这份地图,我们就能毫无惊险地得到秘藏。荀丹说他对秘藏没有兴趣,欧阳家对我们此时进展更是毫无知觉,也就是说我们无需将所得与他人分享。” 雷元江扫他一眼“本座何曾说过我们此行目的是那秘藏” 莫秋雨怔了怔“雷叔此言何意” “秋雨,你还年轻,有这样的想法也是理所当然。”雷元江放下地图,褪去手套随意扔在桌面,口中教育道,“但有些东西,不是自己的那就不是自己的,我霹雳堂绝不会有强夺他人东西的匪类行径,明白了吗” 莫秋雨浑身一震,低头“秋雨明白了,谨记舵主教诲。” 雷元江拍了拍莫秋雨的肩膀“秋雨啊,你是你爹的好儿子,既聪明又懂事,雷叔平心而论说一句,你比我家那孽障好上不止一倍。但是你知道为什么你爹不教你他惯使的刀法,而是让你随着泷儿学拳脚吗” 莫秋雨想了想,道“秋雨以后会是小泷的下属,自然处处跟着小泷。至于为什么秋雨未曾想过,还请雷叔解惑。” “呵呵,这里面有一段故事。”雷元江拉着莫秋雨坐下,缓缓道,“你爹曾跟过我父亲、也就是你们老舵主走南闯北,不以严格意义来论,算得上是三朝元老。他年纪尚轻的时候也是个轻狂的脾性,因为学有所成渐渐闯出了名头,从此盛势凌人的事情没少做,一言不合更是大打出手,常结仇惹麻烦。后来一个不留神踢到了硬板,与一个名不经传的高人交上了手,百来个会合下来,他两把吹毛断续的刀愣是连那人衣角都挨不到,那人只凭拳脚就将他打趴在地。” “那人便教训他道刀剑虽锋利,却无眼,不分敌我是非。而拳脚有情,打在别人身上,你自己也会痛。会痛,也就明白什么时候叫做分寸,什么叫做藏锋,什么叫做刚过易折、善柔者不败。你爹从此深以为然。所以,他想要告诉你的,是分寸,是藏锋。更是时刻谨记着自己的位置,不忘本分,不越雷池。” 雷元江的语气十分温和,全然是一副与疼爱的晚辈谈心的模样,但莫秋雨只觉如有芒刺在背、坐立难安。莫秋雨心道雷叔这番话,分明是知道他心底对“雷越”有所不满,更是知道他明里暗里找“雷越”的麻烦往日他与雷叔的接触不多,这些天的快活更是让他忘记了,雷叔不单是他的雷叔,更是霹雳堂的总舵主。他即使再不满意“雷越”,雷叔喜欢“雷越”,他就得以对待少主的态度对待“雷越”,并没有资格去埋怨什么 莫秋雨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来鞠了个躬“多谢雷叔告知,秋雨懂了。” “懂了就好,懂了就好。”雷元江笑笑,摆手,“行了,你去吧。恰好洛戈正与师天徒寻找线索,你去帮他们一把。” 莫秋雨应是,走出房间被凉风一吹,才发现自己后背完全被汗水浸湿。不免想起莫赟长教他说伴君如伴虎,而今看来简直是金玉良言,他这点小聪明在雷叔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他暗自苦笑,这梦就是梦,他哪能比“雷越”更得雷元江的心 少年人啊,你孰知,活着的人哪里能比得过死去的人,又哪里能比得过死过一次的人 莫秋雨神思不属地走在道上,不会儿就遇见了欧阳家的大小姐朝岚与二小姐朝乐,他拱手打了招呼,正想从旁离去,被欧阳朝乐笑眯眯地拦下“莫小兄弟,是去找师公子吗” “呃,是的,不知二位姐姐有何见教” “见教没有,见倒是见着了。”欧阳朝乐往她们来的地方遥遥一指,美目流转,有意无意地问,“师公子正与洛小兄弟四处闲逛呢,不过啊,我是认为我们这府里头没什么值得一看的,哪里比得上你们庐陵雷家呢不知道那里的香樟开的正好否,冬酒可能够起坛了吗,又有多少文人雅士登了那慈氏阁、书了多少锦绣文章” 莫秋雨莫名闻得一股子名为妒忌的酸味,不吭不卑回答“香樟开在五月,离现在还有些许时日。冬酒常是起坛的,一坛起了、一坛又埋下。而文人雅士不提也罢,当今大皇子求贤若渴,有才能的人皆去一展才华,留下来的不过全是些白丁庸才罢了。所以,如若两位姐姐无事,我便不加打扰。” 这番话不甚出彩,好在滴水不漏,欧阳朝乐一时延伸不出其他话题来,用力把脚一跺“你们这些人” “好了,小乐别闹,爹爹找我们还有事情。”欧阳朝岚把手一招,拉过欧阳朝乐便径直走了,连点个头道别都没有。 莫秋雨目送她们离去,心觉这欧阳家人确实好笑,想必是方才同师天徒和洛戈搭讪失败,恼羞成怒了。转念不去管她们,莫秋雨往她们来处快步而去,不时就在一处厅廊前觅到师天徒二人身影,看左右没什么人,放声喊道“洛戈,师公子。” 洛戈闻声回应“秋雨你回来啦,事都办完了” “自然是办完了才回来的。”莫秋雨走到他们身边,看师天徒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到来,只管紧皱眉头嘴里念叨着什么,便问洛戈,“洛戈,雷叔说你们二人在寻找线索,情况如何” “我们依着纸上的翻译搜寻了好些地方,可毫无进展。” 洛戈说着,又把先前发生的事情同莫秋雨详细说了遍,当莫秋雨听到是罗谷雨发现了纸上的蹊跷,插道“原来那苗人还是有那么点用处。” 洛戈劝他“人家是客人,这么说不好。” “行了,随口一说罢了,你这么认真是为何” 莫秋雨刚受过训导,一时间谨记谨言慎行,扭脸看向无自觉地不断在树下兜圈、陷入沉思的师天徒,听他不住念“究竟是阴阳,是五行,还是九宫是中天,太乙,还是伏羲” 于是问“师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师公子觉得他定是在什么地方弄错了,才导致现在一无所获,正想着解决方法。师公子这样原地兜来兜去已经持续近两盏茶,刚才欧阳家两位小姐过来,他也没有理会人家。” “原来如此” 莫秋雨喃喃自语了几句,要过洛戈身上那张写着翻译的纸粗略看了几眼,用以转移自己并不算太愉悦的心情。过了一阵子,他忍不住与洛戈道“洛戈,你认为我等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千方百计地查探秘藏所在” 洛戈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挖掘宝藏。” “但雷叔说并非如此。”莫秋雨叠了宣纸放进袖中,回首走了几步,往走厅廊的栏杆上一倚,双手抱臂,小声抱怨,“有时候我实在琢磨不透雷叔的想法,若不是图那秘藏,为何要防着欧阳家人还有,这些日子欧阳家人分明知晓我们的异动,可只作视若无睹,仅仅从旁敲击不敢大大方方问个明白。一面手段百出,却说所求非利;一面百般猜忌,却愣是笑脸相迎,难道不觉得很疲惫何不彼此坦诚相对” 洛戈低下头稍想,回道“秋雨你说的太复杂了,我从来没去想过。但是有人曾与我说孰是孰非、谁对谁错,轮不到你做决断。你只要尽好自己的本分职责就好,旁的东西想太多也仅仅是徒添烦恼,所以我一直按着这个做。” 莫秋雨笑他“这是你师父教你的吧,难怪你常是一副没有烦恼的模样。” 洛戈难得皱了眉,轻声道“并不是没有烦恼” 莫秋雨没有留神去听,继续说道“不过换做我,实在难以做到。忠诚不是愚忠,若辅佐的人犯了错,自己明明知道却不去劝诫,导致酿成大祸,那错岂不是在我” 他伸手托着下巴“我承认我确实嫉妒着大公子,凭什么他在之时,雷叔对他言听计从他不就年纪比我大一些,见识比我多一些我到了他的岁数,不定比他差到哪里去。” “大概是大公子姓雷。” 莫秋雨沉默下来,无言以对。片刻,他对走廊那头道“谁在那儿” 那头的人顿了顿,从立柱后绕出,是一身锦衣的欧阳朝阳。他身畔未带随从,一边走来一边向莫秋雨打招呼“抱歉,我并非故意偷听你们说话,只是不欲打扰断” 欧阳朝阳不识武,莫秋雨轻易便可察觉他的脚步声,自然知道他没有听到什么,故而摆手“无妨,欧阳少爷可是有事” “是的”欧阳朝阳看看还在兜圈子的师天徒,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什么决断般,从腰间摘下一个锦囊递到莫秋雨面前,“这个东西,我想它或许对你们有帮助。” “哦”莫秋雨明白天下无白吃的午餐,并未妄然伸手去接,而是首先问明白,“这是什么东西,欧阳少爷为何要给予我们” 欧阳朝阳面上流露出无奈“我并没有其它意思,这东西我自己亦不明其中涵义,而且即便我不拿出来,想必也阻挡不了各位探索的脚步。倒不如拿出来让各位探讨,至少我还能了解些许缘由。” 言下之意,就是用这神秘物品与莫秋雨等人交换情报。 “不知这是欧阳少爷的意思,还是欧阳家主的意思” “是我自己的想法。” “好。”莫秋雨一笑,接过锦囊打开,从中摸出一颗直径两寸左右的圆珠。 珠子似乎是金质,颜色澄黄,表面着了蜡,入手甚有分量。珠腹中央刻着一个古怪的字,莫秋雨看着与青铜盒第二层锁上的字体异曲同工,便让洛戈将师天徒拉过来,再让他看。 师天徒拿眼一扫,开口“这是个子字敢问欧阳少爷,此物从何得来” 欧阳朝阳摇头道不知“下人发现的,我偶然见其拿在手中炫耀,因为似乎十分贵重便令他缴纳予我。过后隐隐感觉此物与某些东西有所联系,便一直收藏着。” “没有追问那人是如何取得此物” “得到此物距今也有两三年了,当年询问,似乎说的从薜荔园捡来的此物来历是否很重要”欧阳朝阳扫了眼师天徒三人的神色,试探地问,“如果重要,我便去觅那人来说个清楚明白,并且不叫旁人知道” 莫秋雨看向师天徒“师公子,你认为有没有这个必要” “嗯”师天徒沉吟一阵,“我也说不准,还是先与雷前辈谈一谈吧。” 想到便做,四人二度回到央夜阁,与雷元江说明事情始末。雷元江听过想罢,和蔼可亲地与欧阳朝阳道“欧阳贤侄能下决心将此事告诉我们,如此心性想必未来定有所作为,但你也不好太过光明正大地帮助我们,此事需得暂且放上一放。这样吧,如果需要你的帮助,我们会与你说的。” 雷元江端起茶“贤侄且去吧,不必紧张,你们欧阳家这段时间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你可以如此告诉你爹以及三个姐姐。” 雷元江摆明了送客的态度,欧阳朝阳有自知之明不敢不从,退了出去。虽说雷元江才是客人,而且笑颜待人,欧阳朝阳却觉得雷元江比欧阳府任何一个人都像是这里的主人。 雷元江饮了口茶,长叹一声“唉,水煮老了,茶汤苦涩,比不得越儿亲手泡的。不知越儿如今到了哪里,还要多少天才回来呢” 莫秋雨和师天徒都老老实实低头不语,洛戈不假思索道“雷叔,大公子昨日才走的。” 雷元江一愣,拍了拍前额“是是,我都给忘了。” “这样吧,到薜荔园去看看有什么收获。”他放下茶盏,执起刻字金珠把玩,再对师天徒道,“唉,只怪越儿因事离开。师公子,这些日子实在麻烦你了。” 师天徒作揖道“雷前辈莫要如此说,在下出门游历本就是为增长见识。蒙雷前辈不弃,受邀来到此处,自当为雷前辈尽一分力。” “呵呵,好好,越儿看人果然是极准的,师公子可当信任。”雷元江忽然朝师天徒眨了眨眼,笑道,“说起来,当年武林大会我还与你母亲师霑韵有过几面交情,可惜后来无缘再见。不知你父亲与母亲可好” 师天徒一怔,颔首“多谢雷前辈挂念,晚辈爹娘皆安好。娘于在下离开之前,还特意嘱咐过若是在赣章地界遇到麻烦,可以上门拜访雷前辈实不相瞒,正因如此,那日晚辈才会斗胆请求与雷前辈同路。没想雷前辈待人热忱,晚辈尚未说出这层关系,雷前辈便毫无芥蒂欢迎晚辈的加入,后来晚辈反倒是自己给忘了。” “哈哈,既然我与你娘是旧识,你也不必一口一个雷前辈长、雷前辈短的,兀自显得生疏。像秋雨他们一样,喊我一声雷叔就好。” 师天徒从善如流“如此,雷叔称我的字子齐即可。” 两人对话间其乐融融,气氛融洽。莫秋雨凑到洛戈身边,轻声问“洛戈,你可知道那师霑韵是何方人物这些日子是第一次见雷叔这般待人” 洛戈认真想了想,眉头微蹙,片刻松开“师霑韵似乎并非什么很了不起的人物,但如果是那一个师氏,我曾听别人提起过,他们族长与极乐山缥缈宫联姻,而后举族迁入极乐山了。” “极乐山飘渺宫我知道,他们族中人不世出,但个个皆是阵法好手,而且极乐山方圆百里都是他们布下的阵法,常人是进去不得的。不过,那一个师氏究竟是哪一个师氏” “啊”洛戈抬眸看了师天徒一眼,似乎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后腰,“就是那个拥有八阵图的师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8章 拾柒.寒程密藏十一 后两日,自雷元江忆起师天徒背景,霹雳堂诸人与师天徒的关系突飞猛进。可惜术业有专攻,师天徒擅长的是周易阵法,因不少玄奥的阵法都承自古籍,所以才对古文字有所涉猎,但事实上并不具备唐申所有的解谜能力。他尽极所能依然理不清线索,只能惭愧地告知雷元江自己毫无头绪。 雷元江并不在意师天徒的成败,或许是时间并不紧迫,或许是心中笃定唐申才是那个有能力揭开谜底的人不论是哪个,他终归是令莫秋雨去让欧阳朝阳从那名拾取金珠的下人口中打听此物由来。略微有些出乎雷元江意料的是,欧阳朝阳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并未将这一切告知其他人,而是全心全意配合他们。 听罢莫秋雨转述欧阳朝阳的表现,雷元江批道“欧阳朝阳此子倒不似他爹那样甘于装糊涂,瞧他如今为了摆脱束手待毙的局面,狠得下心来与外人联手将父姊摒除在外,实非池中之物。若能给他一展拳脚的机会,来日鲤跃龙门的几率不小,只不过未来是正是邪,还需看他的心性造化。” 师天徒就坐在雷元江下首,他对人情世故不求甚解,对此便也不发表见解,只追问“莫小兄弟,询问结果如何” “那人回答的倒简洁干脆,说事情过去的时间有点长,仅仅记得确实是在薜荔园中捡到。”莫秋雨看向雷元江,得到他同意后,对师天徒露出略带自得的笑容,“但是我稍想过后也有问出其他东西,我问他那日在薜荔园做什么、可曾遇见什么特别的事。他回复我那日薜荔园里的老树枯死,于是重新栽了一批树苗,他正是在清理手尾时偶然在九天雕像附近发现这枚珠子。师公子,你觉得这薜荔园与金珠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欧阳府八方皆有一人高的八神兽雕像坛,似乎是自开府以来就立在哪里,因为石材平平雕刻手法平平,众人向来拿它当寻常摆设。 师天徒无意识地掐着手指,皱眉自语“薜荔园薜荔园它在府中西北角,而代表西北方位的八卦,先天伏羲为艮,后天太乙为乾。艮有兑艮乾坎,而乾则有乾巽震兑石鹤附近金珠若与秘藏有关,又是为何百年不被旁人发现,唯独那日老树换新才重出人世金珠之上的子字为何意是时辰、是妻儿孩子、还是有其他特殊含义” 洛戈不及莫秋雨一半聪明,见师天徒一叠声地问下来,他满脸迷茫如听天书。雷元江观师天徒和洛戈的模样,暗道若是自家侄儿,只会得出结论然后告予他,哪里有这么多疑问,果然还是自家侄儿聪敏伶俐。这样心满意足地比较罢,他拿起果盘中的小刀和梨开始削皮,浑然一副等待讨论结果的模样。 师天徒前面一番八卦术语莫秋雨听不懂,后面一句却是清楚明白,于是他试着插话“或许,这金珠与那老树有什么我们未曾察觉到的关联不过树早已削砍而去,如今想找那也是找不得的” “金珠和老树西北是艮还是乾老树金珠” 师天徒眉头紧皱,双手十指皆摊开用以掐算。莫秋雨看他艰难的模样,再给他提意见“莫不是,那卦文并非指的方位,还可能有其他含义” 师天徒摇头“若非指明方向,难道还能是一笺卜凶吉的爻文” “等等。”师天徒顿了顿,目光落到莫秋雨身上,忽有所悟,“或许,此文有可能不完全是指代方位” 师天徒当即站起身,来回踏起步子沉思这个似乎是他思索时最常有的动作。上首那头,雷元江削完梨,沾了满手的梨汁,盯着桌面上断成了好几份的果皮,不知怎么又是一声叹,唤来莫秋雨叫他们分食,同时道“秋雨可知,你们大公子能将梨削成兔子或者金鱼等等模样。” 莫秋雨原本受宠若惊,一听雷元江的话,嘴角一抽竟是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好在师天徒终于抓住关键,想通了问题所在,朗声道“我明白了老树是木,金珠是金,木为震、金为兑,当得是震兑抑或者兑震,联系起代表西北的乾或者艮,正是那译文第一句乾巽震兑故而这四组爻文翻译过来,第一横组为太乙后天,第二横组为伏羲先天,第三、第四横组则为五行” 他说的又快又急,一股脑儿地将所得述出,然后提笔研墨在之前翻译的纸张上涂画 太乙八卦;伏羲八卦;五行 乾西北;巽西南;震木兑金 坎北 ;坤北 ;坤土离火 离南 ;震东北;坎水震木 兑西 ;艮西北;乾金坎水 如此一来便是一目了然,师天徒将纸呈给雷元江,并以手指道“金珠若是真的与被砍伐的老树有因果联系,便是这木中之金,而剩下的物件,大抵就是北面土中之火、南转东北面水中之木、西转西北面金中之水。” 雷元江拿巾帕抹净手,随意掷于桌面,答曰“好,秋雨洛戈,你们便随子齐走一趟,去将剩下三样事物寻出来吧。” 莫秋雨、洛戈二人领命,与师天徒一并离去。雷元江目送他们远去不时,腰系翡翠玉牌守在门外的霹雳堂弟子快步迈入屋中,双手奉上信笺。雷元江贴身近卫有十,皆是以一当十的好手,一般只听从他的调遣,而跟随在他身边的常在二到四名之间,剩余则留守本家。翡翠腰牌却有十一,多出来的那块乃为新制,拥有除雷元江外唯一拥有调遣近卫的权利。其质地与工艺拉开另外十块多少条街不提,在谁身上也不必多说。 雷元江把信拈来一读,面上不显喜怒,翻罢后敲着桌面对那年纪不大的贴身护卫道“罢蓝斓的事情怕是再查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这件事叫旁人去做我不放心,让莫赟回来负责。” 护卫应是,刚想退下又被雷元江叫住“世融,刚刚才送信来,这么急着走做什么越儿和莫赟都不在,你且留步与我说会儿话。” 那护卫顺从地站在原地,勉强算得上清秀的面庞之上,神色木讷。雷元江扬手掷了小刀给他“世融来,削只兔子予我,要果皮不断的。” 青年护卫在一旁水盆中洗了手,走到雷元江身边,讷讷地为他削起梨来,也不知道要说话。雷元江看他呆怔的表情,摇了摇头“想本座将你带在身边增长见识的时间也不短,一年半来却也不见你人变得机灵点,待过些时日回总舵,不得又遭你爹诚惶诚恐与我说你当不得此职。” 护卫名盛世融,是雷家家生子。盛世融父亲也曾是十名近卫之一,与雷元江同辈,因为积年旧伤自知无法担任此职,雷元江便索性让他安享晚年,将学有小成的盛世融带在身边。盛世融性格呆闷之余还算通晓勤能补拙,所以在习武一道之上有点成就,单看待人接物倒与洛戈有些许相似,不过洛戈是迟钝,其天赋及悟性是他远不能比的。 雷元江随口一说,盛世融却即刻单膝跪地,惶恐道“世融若有不到之处,还请舵主见谅舵主舵主是否也认为世融无法担当此任若是如此世融定不会令舵主为难,这便卸任离去。” “你”雷元江一揉眉心,面上难得露出无可奈何,“唉算了,起来吧。令你削个果子,好端端的削到地上去了。” 盛世融诺诺称是,站起身后继续手中活计。雷元江继续道“遣你去了莫赟那儿一趟,他没有什么话要你带来” “没有,只令世融将唐门透露的消息告诉舵主。” “蓝斓的事情,也没有任何进展” “没有,左使与当地县衙一并调查,但是行凶之人缜密,没有线索遗留。而尸体已经腐败不堪,再验也验不出结果,怕是只能以死无对证结案。” 雷元江叹气“如此一来,却是我不知以何面目面对越儿。当初费了多少口舌才让越儿将重点放于这秘藏之上,而今看子齐胸有成竹一步步解开谜题,我既为完成与五毒教的承诺而开心,又为查不出一个小小凶手从而给越儿一个答案而苦恼。能做到这般悄无声息了结一人性命的,除了唐门杀手,这世上还有几何能绕开我霹雳堂的又有几何现在想来,叫人隐隐不安啊。” 盛世融双手一顿,好一会儿轻声道“舵主,若、若为许大公子一个心安,指一人” 话还未说完,雷元江便叱道“胡闹,我与你说此事,是为了提点你暗中可能有人与我们作对,你倒生出这等馊主意,栽赃陷害之事哪是我辈所为” 他面色不渝,再道“且你大公子是何等聪明之人,欲蒙蔽他只有一种办法可行,那就是他不曾接触过故而根本不知道。我怎忍心欺瞒于他,不过是他不问、我不答罢了。” 见盛世融目露愧疚欲二度跪下请罪,雷元江心烦摆手“你这时不时请罪的习惯到底何时才能改进想我当年是见你年纪与越儿相仿、武功底子不差,才欲培养你做这十近卫之一,将来多少与越儿有些共同语言。你倒好,一整个呆头鹅似的,前些日子好容易再见越儿,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叫越儿安心用你,只得当夜将你遣去联系莫赟。” 盛世融初闻雷元江打算,面露慌张,半跪不跪的模样很是委屈“世融可是出了什么差错,舵主要将世融赶走” 对盛世融把握不住话题中心所在,雷元江算是深有体会“与你说再多全是白费,瞧你模样,难道是对本座安排有异议还是你不愿意奉越儿为主,认为越儿没有能力让你服从” 话到后来,雷元江已是有所不满。换做莫秋雨,此刻早生急智连声称不,明里暗里夸赞“雷越”才是。怎知盛世融半天不出声,叫雷元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最终把手一扬“你且去吧,将我的话带给莫赟,令他领人到樊鄂竟陵去,凡事不必做过,意思意思看戏就是。” 盛世融欲言又止,将手里切好的梨推成兔子放在雷元江面前,净手之后悄然离去。而雷元江手持莫赟所书信笺,似有所思。 好一阵子过去,师天徒三人总算归来。但莫秋雨鞋袜裤脚透湿,洛戈身上面上沾满炉灰,师天徒倒还好,就是有点灰头土脸。雷元江惊讶道“你们怎么弄成这幅模样” “雷叔,东西找到了。”莫秋雨将手里东西递过去,分别是一颗油亮的玛瑙珠,一颗漆黑的乌木珠,上面同样刻着钟鼎文,“师公子说,玛瑙珠上是午,乌木珠上是夜。” 雷元江伸手接过,听只有两颗,问“还有一颗呢” 莫秋雨与洛戈对视一眼,而后回答“我们一路顺着提示走,第二个方位原本是以八座雕像为中心,缩小搜查范围,但是九地那尊雕像先前似乎被人移动过,导致我们没有任何发现。” 师天徒目露歉意,接道“玛瑙珠是在伙房找到的,沉香珠则是在池塘里找到的。但最后一颗,兴许是时间久远,兴许是机缘巧合被人捡走,我们找遍了四周都没能找到。” 雷元江略一颔首“好吧,如此说来,目前寻觅到的三个提示依次排列,是子午夜这其中有什么特殊含义”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由师天徒上前一步回答“雷叔,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又想,子午二字,极有可能与红叶湖或者说子午湖有关。” “哦那么这夜字以及最后一个提示又是作何解释” 师天徒有些为难地垂下眼眸,不太确定道“是与不是,放在眼前的线索便是这些,我们恐怕除了跟着追查下去,别无他法。” 师天徒所说在理,雷元江心觉也是这么回事,便对他们道“既然如此,今夜你们便离开靖安去一探究竟。送行之际需得叫上欧阳小子,以免动作太大引起欧阳儒亦戒心。至于那荀丹想当年欧阳本家唤来大批武林中人,最终仍旧人间蒸发。看他多少有些绝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也把他叫来罢。” 如此说定,待入夜之后,雷元江一行两个近卫、莫秋雨、洛戈、师天徒、罗谷雨、荀丹、欧阳朝阳,一并九人踏着星光出城,绕过城东一座山岭抵达红叶湖。 夜色并不深沉,星光明媚,许是一个好兆头。面对不知深浅的红叶湖,莫秋雨决定首先下去探个究竟,褪去外裳便钻进湖水之中,一时间满目都是褐色水藻。幸好时临夏日,湖水微沁不凉,莫秋雨水性尚可,几次浮沉习惯了水中黑暗以及凝滞之感,便手拿夜明珠、敛息潜入深处,溅出几抹水花。 岸上诸人手中提着灯笼照明,静待莫秋雨的消息。师天徒行到红叶湖畔站定,看微风飒飒吹起涟漪,忍不住感慨“在下初临之时还曾打趣般说过源自靖安的传闻,不想有早一日自己要去试上一试。” 荀丹听到师天徒话语,对他道“师公子此话说得不对,当是我与莫小兄弟、洛小兄弟以及这位罗小哥下去一探。这种体力活,自然是我们这些习武之人为之效劳,你们读书人嘛,还是置身事外量力而行的好。” 师天徒急道“谜底就在眼前,在下怎能置身事外在下功夫自然没有各位了得,可多少识水性,并不会拖各位后腿。” “子齐贤侄这样说可不妥。”雷元江不同意师天徒以身犯险,“且不说此处究竟有无玄机,你若有丝毫损伤,我要如何向你娘亲交代” 师天徒摆手“雷叔此言差矣人在江湖,若是处处害怕受伤、恐惧死亡,还不如一生在家中闭门造车落得干净。说一句不孝之言,在下此番出门,家中早已做好迎回在下牌位的准备。更何况大丈夫立世当无所畏惧,朝闻道夕死可矣” 荀丹笑道“师公子此话说得忒是豪气云干。” “见笑了,事实上在下爹娘便是这么教育在下的。且在下这些天独自在江湖中走动,亦遭遇过不少性命攸关的危机,然而现在在下仍旧活的好好的。一切自有缘法,在下旁的可以不在意,却正正是忍不了亲眼见谜题下的答案。”师天徒拱手苦求雷元江,“所以,雷叔且让我跟随下去吧” “你这小子。”雷元江倒不是非得保住师天徒,仔细算来即使师天徒陨落于此于他也无有因果,飘渺宫一脉依师天徒所言是不会因此寻仇,见劝不了他便不多加干涉,“常言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若执意如此,随你去吧。” 转眼看为此行备下的物件仅足够四人,雷元江便让洛戈留下。洛戈怔了怔似有不愿,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答应了。 候了一阵,莫秋雨从水中冒出头来,把气喘顺后,对岸上人道“雷叔,这湖大约有一丈半左右,湖里空荡没有鱼虾。洞底北偏西方向有一人高的洞穴,我仅游进去数分,观洞穴通道有人工挖掘的痕迹并非天然形成,后感觉手脚有些发麻所以尚未进入太深。是否要我再查探一回” 保险起见,雷元江让莫秋雨二度查探,得知确实有暗道在其中,四人便带上一干用油纸严密包裹好的食物、兵器、以及一干可能用到而体积不大的物品,潜入湖水之中。莫秋雨见师天徒兴致昂扬跟着下水时,很是遗憾洛戈被挤了出去,其实依照雷元江的安排,他与洛戈身负监视荀丹和罗谷雨两人的职责。现在洛戈无法跟随下去,监视的任务只能靠他一个人完成。 不过莫秋雨看了看师天徒,认为这个模样的自己一个打十个没问题,而罗谷雨不是他妄自菲薄,第一天罗谷雨闯进霹雳堂分堂引发的那场乱斗他虽没有参与,后来听别的弟子提起也能看出自己这样的,人家一个打十个没有问题。莫秋雨自诩洛戈武艺与自己相仿,多他一个胜利仍然不在他们这边,所以去与不去,没有多大分别。 四人入水,由莫秋雨带头很快找到洞穴所在,。这水中通道的方圆容得下两个成年男子并肩而行,初入时斜插向下,一炷香后,反向斜上方。莫秋雨将几人带入水底洞穴,便从领头位置退下,让四人中武功最高的罗谷雨当前。 常人屏息一炷香左右便会有窒息之感,身怀内功者憋上个两柱香一盏茶也无妨,内功深厚或功法特异者甚至能够闭气半个乃至一个时辰。此时师天徒明知自己武功不行,还要逞强跟入水中的后果便体现出来了,临近出口时发现供氧不足,险些厥过去。还是断后的莫秋雨发现的早,一把将人抓过来渡了口气,拖着带出了水底。 师天徒刚爬上岸大脑一片空白,反应过来后闹了个大红脸,指着莫秋雨“你你我我”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莫秋雨忍俊不禁笑他“男子汉大丈夫,何以作此女儿态当时情况紧急,秋雨也是别无他法。” 师天徒一想也是,以莫秋雨的年纪来说还是个孩子,再者他和莫秋雨都不是姑娘家,没有负责任的说法,当下谢过莫秋雨施以援手之恩,坐于原地休息。既然出了水底,掌中照不远的夜明珠作用也就不大了,荀丹拆了包裹取出火折子点燃,照亮四周,不经意瞧见罗谷雨面色有些怪异看着师天徒二人,不多想就问“罗小哥,怎么了” 罗谷雨先是飞快地摇了摇头,一息后道“哩们中原达清啷个啊随便” 队伍中三个中原人面面相觑,反问“什么” “么。”罗谷雨别过脸站起身,学着荀丹吹燃火折子,四下打量。 四人如今似乎身处地底,除了方才的水道,面前有一条也只有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路,他们显然别无选择。休息片刻待体力恢复,他们便向唯一的通道前进。带头的依旧是罗谷雨,往后则是荀丹、师天徒、莫秋雨三人。 通道不甚宽敞,比之水底通道仅能容一人走过,且越往里去空间越发狭窄。徒步行走近两盏茶左右,四人终于从土墙缝隙之中挣出,乍一阵阴风吹来卷起四人半湿未干的衣袂,众人往下一看,两步外便是至少十五丈高的崖渊,不得不说全部都怔住了。 寂静之中不知是谁举火一看,借助着微弱的焰火,七丈外灰白的墙映入视线,一直向左右延伸入焰光无法触及的黑暗,仿佛一座城郭。 断崖边,一条环环相扣的粗大铁索延伸至彼端,在阴风中发出细微而清晰的摇曳脆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9章 拾捌.寒程密藏十二 临近下午,卫家村口出现一行八个衣衫褴褛的乞儿,他们大多头顶编织粗糙的草帽用以遮挡艳阳,掌提小臂粗细的树枝探路或支身。这八个孩子之中,有一人个子最高,背挎布袋,腰间一把鳄皮鞘匕首。他虽尘土敷身,却不似身周七人面黄肌瘦,若是有人仔细辨认他身上衣裳,定能认出那是价格不便宜的料子此人便是化名季泷的雷家小公子。 八日前,季泷落难至城外破屋认识了一群乞儿,并借助他们的力量取回了被骗去的物品。原本如果东西留在客栈掌柜手里头,季泷多少会点拳脚,要一人取回东西并不难。奈何那日衙门来人搜索,竟将他的东西拿走,尽管没有盲目判给壮汉骗子,也还是当做罪证拘了下来。 季泷自然是不能上公堂辩个是非黑白,身份暴露是一,他离家出走还因为轻信外人闹出这么大的笑话事二。要真被自己堂里弟子认出来,别说他爹,他自己都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这些乞儿见他愁眉苦脸,便为他出主意,让他周身抹上泥土与他们一并潜入洪城之中,又连续做了好些天准备,还真叫他们趁着夜色潜进衙门把东西拿走。 季泷常被拘在家中,没见识过江湖复杂所以并没有什么门户之见。看萍水相逢的乞儿们为他出谋划策,还因为担忧他再被路上生人骗了去,自告奋勇带他走一趟靖安。如此一来二去,他便为他们真心相待十分感动,互通姓名成了朋友。 这几个乞儿无父无母,自然不会有什么文雅脱俗的姓名。他们之间以加入这个小组织的时间长短定排名,为首的叫林琥,原是洪城本地人,父母双亡后被亲戚扫地出门,至于另外六个则各有不同来历,此处不加赘述,只需知道各以林琥的姓氏为姓,从一称到六。 眼见的到了地方,八人齐齐抬头看村口木牌楼,里头的矮个子林三吁出一口气“我还是头一次离开洪城这么远,走了这么些天,路上吃了这么多尘土,总算到地方了” 季泷听罢,歉意地道“前些天各位助我讨回行李,这个恩情我都尚未报答,而今又得你们陪我走这一趟,这般麻烦各位,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林琥把手一摆,蛮不在乎“哎,季泷你和我们都相处八日有余了,还说什么客气话。衙门我们兄弟都不怕,还怕多走些路我们兄弟旁的没有,除了讲义气” “对对,老大说的好”最小的林六,也就是那日与季泷交锋的乞儿一叠声称赞林琥,话罢眼珠儿一转,往卫家村里瞅,“我说季泷,咱们也是头一回出远门,听说往下走非到靖安才有落脚的地方,所以咱们是不是该到前面酒家里去去打听打听再说了,正午一路走过来,咱无所谓,季泷你不休息休息可受不了。” 季泷身为习武之人,体力本该比林琥等人更胜一筹,偏他旧日在家娇生惯养,反不及林琥几个吃苦耐劳,现在确实腿脚酸软,当下闹了脸红“六子说得对,我们便去酒家里头打听,顺便填饱肚子。” 林六欢呼一声,一马当先跑入卫家村中,其他人紧随在后。不过几人显然忘记了他们如今是的什么身份什么模样,刚踏入酒家门口,那伺候客人的小二便把他们往外赶,一脸厌恶地喝道“去去去,哪里来的乞儿,我们这儿可没有剩余的饭菜施舍给你们” 打头的林六缩了缩脖子,心中畏惧往后退了一步,被上前的林琥按住肩膀。林琥先是与他对视,然后不着痕迹的地往后瞥了眼,他即刻镇定下来,强笑道“小二哥这么凶做什么,咱兄弟几个又不同你抢饭吃。” 要说这年头,在客栈酒家里当跑堂的人工钱领的不多,更何况仅仅在个小小村庄里这些跑堂的每日三餐多半是看客人吃剩的东西,没有另开灶炉的说法,故而哪里愿意“施舍”给旁人。季泷瞧店小二轻蔑且隐隐带着鄙视的眼神,莫不是家教良好,早就骂一声狗眼看人低,出手给他点颜色瞧瞧这般想着,季泷冷冷盯着店小二,奈何他人小势微,距离内力外放从而凭借气势就可以压倒他人的境界又差的太远,旁人看来只是好笑。 店小二看眼前这群乞儿不但不低声下气地道歉,还拿他与他们相提并论,登时心头火起。偏此时其中个子最高的人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瞪他,他抬起巴掌便推骂“小兔崽子边儿去” 忽听一声轻笑,有人打断店小二的话道“有道是莫欺少年穷,当做结个善缘不好吗,何必难为几个孩子” 正午已过,酒家中没有多少人,众人回头,一下子便确认了说话之人乃是堂内一着玄色衣裳的男子。好叫他们奇怪的是,这四月天里,不说多热,也不见得寒冷,常人两件单衣单衣有朝服的意思,此处指单层无里子的衣服而行便足矣。而此人衣着厚实,内里一袭青色并接绣金云纹的掩襟长袍、外披黑底绣腾云仙鹤褙子,观衣袂垂坠风不能动,便知是十分厚实的布料,甚至很有可能是呢子,让人看着便为他感觉炎热。他一头过腰长发披在身后,尾部随意编了个结绑住,面上一双细长的狐狸眼似睁非睁,生而上扬的嘴角似喜非喜,类美妇人。 男子眼下桌面上摆满清淡但精致的素菜,身旁坐着两男一女,一壮硕如牛、一文弱入书生、一浓妆艳抹如戏子。这三人呼吸绵长,当是有内功在身的武林中人,听了男子所言,他们中的女子便对店小二大声说“没听见公孙大夫说什么吗,还不去拿几个烧饼包子给几个娃子” 转脸目含感激地为男子倒酒,细声道“公孙大夫,乡野之地没什么好茶好菜,但这酒乃是卫家村独有,就让卫箐敬您一杯。” 男子捻了酒杯抵了半口,道“呵呵,卫当家客气了,我仅仅是一过路人,做力所能及之事罢。实话说来,我只是对你们身上蛊毒感兴趣,还请你们将中毒的起因经过如实告之。” 听到蛊毒,姐弟三人面露惊惧,支吾一番,由其中书生回答“大夫是我等恩人,我们也不瞒您。说来话长,我们本姐弟三人为了养家糊口,仗着有点武功专门接一些黑活,那日点子得手过后,不知怎的就遇到个煞星。他年纪不大,穿着不似中原人,手上功夫十分强势,我们兄弟与他斗了十来回合就倒了,醒来之后不但活计失踪不见,身上也中了毒,每日痛苦不堪。后来一打听,原来是我们被人诓骗,那天抓的人不是什么寻常姑娘,而是古艾封人家的小姐。仔细想想那煞星许是封人家的幕僚,原是我们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在前,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若非遇到公孙大夫,我们三人如今还不知是什么模样。” 闹清楚了由来,男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狐狸眼中满是兴趣盎然“原来是封人家呵呵,那么接下来,我便到古艾去会一会那用蛊毒之人,希望他能陪我玩上几个回合,否则这日子就太无趣了。” 再说店小二这边拿了几个面饼递与季泷几人,不情不愿道“呿,今日算你们好运,拿去吧” 林六几人正笑逐颜开伸手欲拿,林琥却一把拉住他们,不等他们疑惑,便听季泷冷声道“拿走谁要受你这等嗟来之食” “哟,还挺有骨气”店小二脸色一黑,“小崽子,不要拉倒,我还不愿意施舍你呢,有本事你就别在我卫家村里讨东西,有多远滚多远” “你”季泷气不过,费好大力气才忍住不说粗口,解下钱袋扔到店小二脸上,“睁大你的眼看清楚了,小爷有的是钱” 店小二被这一下砸懵了,捂着鼻子拿起钱袋一看,里面果然装了不少银子。但他面上并没有季泷脑海中想象的惊愕,而是满满的猜疑“你们几个乞儿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莫不是从谁身上偷取而来的” 季泷怒道“本就是小爷的东西,何来偷盗一说,你莫要含血喷人” “就是有钱人家,家中长辈也不会让一个孩子带这么多银子还不派人保护,你一个无父无母的乞儿,怎么说是你的东西”店小二撇嘴,眼睛一转作势喝道,“乞儿竟然行盗,我看在你们年纪还小的份上,就不抓你们上衙门不过这银子就要留在店里头,等待失主上门领取”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但他掩不住贪婪的目光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季泷气急,指着店小二说不出话,此时林琥插嘴道“小二哥,话不是这么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们是乞儿,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不是我们的东西难道就不许别人落难吗我看你分明是看我们几个年纪小好欺负,想要私吞我们的东西” “什么”店小二蓦地遭林琥反咬一口,心虚之际反驳,“你你、你胡说” 几人的争吵明显影响到店内男子与三姐弟的谈话,男子眉头一皱,三姐弟中的壮汉起身便喝“吵什么吵,没见着爷几个在说话吗” 壮汉早有留意到他们争吵的内容,因他本身姓卫,自然是偏袒卫家人,几个跨步走过去,凶神恶煞道“小娃儿们,你们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银子,莫拿什么落难诓爷爷我,爷爷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多” 一时间七个乞儿都被足有四个他们大小的壮汉吓住了,季泷两步挡在他们面前,昂着没有半分畏惧的脸与壮汉对峙“恃强凌弱,算什么英雄好汉” 壮汉嘿一声“爷爷我卫璜从来不是英雄好汉。” 林琥反应最快,恰瞥见门外有要配兵刃的人进来,立刻掉头往那人面前跑,大声道“大家看,光天化日之下以大欺小还有没有王法了,这家是黑店可千万别进来这位大侠,您来给小子们评评理啊” 快到此人面前时,脚下一绊,林琥整个人往地上摔去,正心中暗叹流年不利,闭眼准备承受接下来的疼痛,却感觉衣领一紧。他睁眼抬头看,面前是一个头戴纱笠并且将斗笠边沿压得很低的蓝衣男子,因为身高差距太大,他由下而上正好窥见此人容貌。 林琥没读过书,说不出贴切的形容词更不会华丽辞藻堆砌,只觉得所见不甚真实,晃眼过后被扶正,脑子里的印象独剩那人脸颊上一道刚刚结痂的伤痕。 那卫璜和季泷也看到了进门的人,季泷一瞅见此人腰上翡翠玉牌,马上匆匆别过脸去,而卫璜龇牙一笑“兄弟,这事儿可与你无关。” 入门之人充耳不闻,似乎完全没有参与到他们纷争中的兴趣,径直对店小二道“小二,包两个面饼。” 店小二愣了愣,他手中还紧紧握着季泷甩给他的钱袋舍不得放开,夹在卫璜和季泷之间不欲作为。倒是被称作公孙大夫的男子一手托腮倚着桌面,一手朝门口方向举杯而笑,有意无意道“方才进来的少侠,你身上血气很重啊。不才乃一方游医,如果少侠愿意,我可为少侠把脉。” 入门之人把脸转向公孙大夫方向,因为纬纱遮挡而看不见表情,只能听他淡声道“花间派。” 公孙大夫先是一顿,然后以托腮的手抚鬓,狐狸眼弯曲,甜甜一笑,嘴角边出现两个深深的梨涡“是。” 话尾余音尚未消散,忽然有水从公孙大夫持杯的掌中往外溢,而后闻哪里传来击破什么物件“叮”的一声脆响。同桌二人讶然细看,竟是那酒杯杯腹不知何时出现两个对穿的小洞,正往外冒酒水,淌到公孙大夫手中。 入门之人开口“多管闲事。” 公孙大夫“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将漏水的酒杯放在眼前打量“少侠好指力,陶杯半丝裂痕也没有呢。” 说罢,将酒杯放回桌面,他站起身走到身侧五步外的墙壁,抬手将一根银灸针拔出。银针被拔出以后,龟裂纹以它钻出的小洞为中心向八方一直延伸到九寸外,大片墙泥剥落。 “有趣、有趣,实在有趣。内劲先是凝于一点,后是向四周发散,常人若被这一击击中,前者即使是头颅都能洞穿,后者即使是牙齿也能炸裂。”公孙大夫捻着针,连说了两声有趣,还放手在墙面上摸了两把。他挽鬓将银针藏入发间,回眸用歉意的语气说道“啊呀,少侠心情似乎不太好,是我太过唐突了,不该出手试探。” 话说这么说,公孙大夫面上可是半点后悔也没有。入门之人不欲与他纠缠,随手拿过店小二捧在手上准备递给几个乞儿的面饼,塞了几文钱便转身,出门纵马离去。店小二早被那层剥落的泥墙吓得够呛,一点反应都没有,呆呆地看着人离去。 公孙大夫坐回原处,伸指戳了戳被倒掷回来的银针洞穿的酒杯,自言自语“那位少侠似乎十分有趣,不过到底是巫蛊之术比较吸引人,我接下来还是去古艾的好。呵呵,反正江湖这么小,总有一日能遇到那位少侠。” 他抬头,对店小二道“好了,将钱袋还给别人吧,欺负一群毛孩子很有意思” 店小二哪里敢和他呛声,乖乖把钱袋还给季泷,再拿来好些馒头面饼递过去。季泷心不在焉,管不得这么多拿了东西便与林琥等人离开。而卫璜重新入座后,心有余悸与另外两人说他当时就在那人面前,可根本没有看清那人的动作,若是那人对他出手,恐怕此刻他已在黄泉路上。 公孙大夫恢复了慵懒的模样,没什么精神似的回答“确实,一宫二教三门四派五家六道七山,他当在其中之一。” 所谓的“一宫二教三门四派五家六道七山”,并不是按照强弱程度来排行,只为说的顺口,分别如下。 一宫飘渺宫。 二教明教,五毒教。 三门丐帮,唐门,天涯坊。 四派花间派,少林寺,崆峒派,霹雳堂。 五家按强弱晋阳凌家,潭城许家,临安李家,金陵江家,古艾封人家。 六道清微,全真,武当,重阳,混元,太一。 七山华山,恒山,泰山,青城,衡山,天山,嵩山。 以及各个中型门派或者小门小派数不胜数,往后不再重述赘述。 这位公孙大夫是谁按住不提,而后要讲,那头戴斗笠匆忙离去之人,正是唐申。且不说这些天他经历了什么,只说他一路抄近路疾驰,总算在夜幕降临前赶到欧阳家。通传入门没多久,得知消息的雷元江携洛戈飞奔而来,一肚子思念关切的话语没来得及讲,瞅见他摘了斗笠后脸上那道伤疤,表情阴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 “快快快取我的紫芝玉露来”雷元江一声吼,跟在他身边快步赶来的的洛戈没来得及多喘一口气,就又回头奔走。唐申刚想要说话,便被雷元江捧住脸上下观察,再被拉着左左右右一通摸看看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待雷元江嗅到他身上不轻的血腥味混合着药味后,雷元江一张脸几乎要拉到地上,一叠声道“是谁是哪个杀千刀的混账东西伤我宝贝越儿看老子不一管子把他炸的满脸桃花开似是故人来” 这声吼、这幅怒不可遏的模样,把随后到来的欧阳一家吓的够呛。 “三义父,您莫要动怒,气坏身子不好。”唐申劝道,“并非什么大事,我已经解决了。” “怎么不是大事我家越儿的事都是大事”雷元江横眉怒目,“越儿你莫怕,快与我说说究竟是哪厮,敢伤你,这简直是扇我霹雳堂的耳刮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唐申摇摇头“义父,我所言您难道不信事情已经了结,您无需动怒。” 雷元江深吸两口气,强压怒气“好好,我不动怒。但越儿你必须告诉我,你这伤是怎么回事,是那个狗胆包天的家伙伤了我越儿的花容月貌” “”似乎是被雷元江一时气愤的口不择言逗乐,唐申嘴角扬了扬,“是青衣楼。” “好一个青衣楼”雷元江当场大喝一声,“前些日子我还把他们当猴子看,今儿却都蹬鼻子上脸了好好好,待我修书一封,调个七八斤,将他们总坛炸个一干二净。” “义父,不必了。”唐申道,“这青衣楼,在我离开前,便已经被杀个干净,一人不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0章 拾玖.寒程密藏十三 “什么” 唐申此言一出,周遭人无不大吃一惊,欧阳儒亦更是欣喜若狂,忙不迭上前追问“此话当真此话可真是当真青衣楼确实已经覆灭了雷贤侄可否与我细细说说” 雷元江本就因为唐申受伤而心有不快,偏欧阳儒亦在他面前流露出喜不胜收的模样,这几乎是在老虎头上拔毛、老虎尾巴上踩踏。他当下半点脸面都不给欧阳儒亦留,一声冷哼“欧阳老弟,我家越儿一路赶回来已经很疲惫,这么点事情就无需打扰他了。如今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青衣楼的笑话,而竟陵离此处不远,早晚有消息传来,老弟你随便派人去打听吧。” “竟陵这又与樊鄂竟陵有何相干” “竟陵离靖安相去不远,你怎的连那处发生的大事都不曾收到半点风声也是,老弟这些日子将欧阳府整顿的那叫一个密不透风,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似乎也并不出奇是吧” 欧阳儒亦被噎的满脸尴尬,又不敢得罪气头上的雷元江,只能呐呐称是。目送雷元江带着唐申远去后,他精神一震,连声让门人外出向过往的江湖人打听,势必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欧阳家三姐妹亦是喜出望外,拍着胸脯直呼这些天真真是提心吊胆极了,连声猜测青衣楼那些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家伙定是被其他强盛的势力连锅端、一勺烩了。唯有欧阳朝阳低着头,神色变幻。 半路上遇见拿了药盒往外赶的洛戈,雷元江领着他一并与唐申回到安歇的院里。入了门,诸事不提,雷元江首先净了手,拿药往唐申脸上抹,嘴里道“怎的伤在了脸上,那些个江湖后生没听说过打人不打脸吗越儿你也是的,凡事应当量力而行,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若是每次都带这么一身伤回来让我忧心,我倒还不如直接同他们翻脸” 雷元江没有点明“他们”是谁,但对话的二人心知肚明。 唐申一边挡住雷元江的动作,一边说道“义父莫说了,现在还不是时候。况且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伤,我早已上过药,不必再上。” “哎,如何一样”雷元江撩开唐申的手,固执己见地将浅紫色的药膏糊到伤疤上,“紫芝玉露乃是你三乃是你义母从外家带来的秘方,止痛祛疤最是好用。想当初我还与她说江湖人没有这样讲究,伤疤可是男人英勇的象征,哪个男人身上没有几道伤疤” 唐申开口欲言,立刻被雷元江打断“可伤在脸上不是英勇不英勇的问题,而是脸面问题。虽然这么多年过去,我不大记得二不大记得你二位父母的模样,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好好一张脸,就这样伤了实在可惜。” 唐申却半点不可惜“凡俗识人,相貌先占七分,怎知是否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实则肥瘦美丑皆是红颜枯骨,左右不过一张画皮罢了;后看三分才情,又怎知是否坐而论道华而不实,实则纵然天下无人不识君,死后皆化尘土” “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说这些话做什么你才多大,这世间多少事情没见识过、多少东西没有体会过,怎的偏去想死后如何如何”雷元江厉声斥断唐申所言,双手抓住唐申双肩,“越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被那些人欺负了哼我早该知道以那些人的德行,看人斤两都是论银子多少称的,定是见不得旁人好” “义父。”唐申摇头,不着痕迹地一瞥像根木头一样杵在不远处的洛戈,似是而非地道,“义父,药膏会沾衣服上。” “喔,是,我忘了。”雷元江醒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松开手,“总之以后莫要再说这种话,否则我宁可同他们翻脸。有什么不顺心的别一个人憋着,咱爷俩有啥不能一起商量” 唐申应了声,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言“义父,其他人在何处” “对对,这事十分要紧。”雷元江抚掌道,“却要说你与我说要提点的那个师天徒乃是飘渺宫之人,越儿你离开后,他便接手调查秘藏事宜,没想真叫他摸出些线索来。” 雷元江让洛戈将收在隐蔽之处的物件尽数拿出,再将其挥退,指过这些物件一一解说后,顺便把这几日之事简略概述,末了叹道“可这已经是四日前的事情,自那夜他们潜入子午湖,便与我等失去联系。我瞒着欧阳家,偷偷遣了几人去查,随后同是了无音讯,不知到底遭遇了什么。” “四日之前了无音讯”唐申目光一凝,“三伯,我言师天徒可堪一用,却并非指让他总揽全局等等,莫不是罗谷雨也跟了前去” 面对唐申无声指责的目光,雷元江总不能说自己最烦解谜,眼看师天徒有点能力,他难得躲懒也就让人全权负责了。于是他咳了声掩饰尴尬“得了消息,能不去吗这利害我晓得,不过当时没想太多秋雨自小机灵过人,我本让那孩子替我看着,怎料他是贪玩还是怎么,竟没有提点” “三伯,莫秋雨纵使再机灵,终归经历不多,如何能做到面面俱到从而三思而后行。罗谷雨的身手以及师天徒的阵道才能我皆有所了解,想要困住师天徒或者取罗谷雨性命并非轻易之事不,虽说他们同时进入,若是他们被迫分离,困住罗谷雨、取师天徒性命怕是易如反掌。”唐申眉宇间凝重之意显露,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缀着琉璃扇坠的折扇拍在桌上,对雷元江道,“事情恐要麻烦,我先前离去有一半是为了此物。” 雷元江看向折扇,见其色泽黑中泛金,显然是那乌金所铸。折扇尾部并不似寻常折扇般平整,而是各有参差,状似打造失误。唐申手指在折扇面背两处扇骨上推捏,竟拉开一方薄薄的乌金铁片,取出两把嵌在扇骨里的长条扁状钥匙。 此乃何物作何用处是否与秘藏有关为何在唐申手里唐申又是为何说有麻烦一时间,百万不解和猜疑在雷元江心头如浪潮般纷纷涌过,但一个呼吸后,他稳下心神,只问“越儿,便是这东西害得你弄得满身伤” 唐申玄色眼眸中有暗芒流转,锋利如割,得雷元江的回答后重新沉淀,像是猛兽即将脱出牢笼时忽然温顺下来。他回道“是,也不是,但这并非重点。三伯可还记得欧阳儒亦自祠堂中将一干物件拿出来之时,曾言四宝” “记得。越儿此言,难道说这” 唐申将折扇展开,让雷元江看乌金扇面角落处豌豆大小的记号“前些年我偶得此物,并不识得此物用途,直到那日在八角青铜盒身看到同样的记号,方知究竟。所谓四宝,其一为概述秘藏藏宝的百宝图,二为指引秘藏所在的祖训,三为藏有开启秘藏钥匙的折扇,四为八角青铜盒中的秘藏地图。” “最重要的是,如我所想无错,秘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而非在所谓的子午湖之中。师天徒终究擅长的是阵道,并非解谜,并不知找错了方向。”唐申顿了顿,指尖抚过扇骨后递给雷元江,然后执起备份的秘藏地图看了片刻,道,“当年的欧阳家以及诸位武林同道寻找秘藏的方向,恐与师天徒一般。子午湖中怕是有什么存在,成为他们有去无还的原因之一。而且,我等接下来再没有瞒着欧阳家行动的必要,因为以我推测,欧阳家的秘藏早在多年之前便被拿走不少、乃至搜刮一空。搜刮之人,绝非欧阳家之人。” 雷元江大叹“越儿有话直说罢,三伯可没有与你一般的七窍玲珑心,实在猜不透啊。” 唐申缓缓述来“很简单,三伯且听且想。首先,我言秘藏就在欧阳府,乃是站在第一任欧阳家主的角度来想。因为百年沧海易化桑田,无人能保证设在其他地方是否会被不经意闯入之人取得,而不论将藏宝点设在何处都没有直接设在欧阳府安全,毕竟无人会任凭他人觊觎自身根基所在,除非欧阳家衰败至无法维持欧阳府的存在。但若是到了那一日,考验便无有意义,也就无所谓秘藏流落到谁手中。故,秘藏就在欧阳府中。” “其次,四宝隐藏了这般秘密,却能留到今日才被我等破解,说明旧时欧阳家不曾使用过。不曾使用的原因有二,一则用不上此物解谜,二则根本不知道此物用途。若第一种可能成立,不说第一任家主费尽心思设下的考验是否可能轻易透露,假设旧日欧阳家知道秘藏的确切位置,他们却是又何必需召集江湖人为他们破解难题故,旧日欧阳家并不知道四宝与秘藏有联系,召集江湖中人是为寻找秘藏所在。” “没有提示以及地图的帮助,旧时欧阳家寻找到真正的秘藏所在的几率微乎其微。退一步说,若是邀请而来的江湖中人破解了秘藏所在,从这份秘藏地图看,第一任家主并没有设置十死无生的机关。我等且想此处乃是当年一流世家欧阳家之本府,依一流世家能力,至少有三到四名一流好手,数十名二流好手,又怎可能连一人都不曾生还、又有谁有这个能力在他们之间悄无声息消灭整个欧阳家。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与师天徒一般走岔路,进入九死一生的危险之地,纵使是一流好手亦身死道消。” “四宝如无意外应当在一处,但其中一件却流落江湖,不在欧阳府中,当是有人将其带走。三伯你曾经说祖父一代与欧阳家交情深厚,纵使如此三伯你亦不知道四宝的存在,想必旧日欧阳家将此物收藏妥当,没有擅自取出传入江湖的可能。由此可断,是外人取走了此物,此人极有可能就是被召集来的江湖人。四宝仅仅丢失折扇,说明取走东西之人知道折扇有蹊跷,甚至是知道此物有作钥匙之用,但并不知道另外三样东西的用途。按常理来说,一个外人不可能在越过欧阳家的同时不通过另外三个谜题便得知秘藏所在,故以此得到的可能有二一则此人与欧阳家或者欧阳家某人曾有破解谜题后的利益协议,但最后此人或者幸运逃脱,或者设计杀死所有人后逃脱。二则此人是个才思敏捷之人,所思甚多想到其中蹊跷,盗取钥匙最后幸运逃脱或者杀死所有人后逃脱。” “不论前者后者,定有一人甚至一队同伙安然逃脱。我们回头从所有欧阳府之人,包括护卫佣人全部死亡来推测,可再度证明逃脱之人人绝不姓欧阳,并且,幸存之人很有可能是自欧阳秘藏的出口离开。需知这世间能叫人心生恶念之事,无非权势钱财、恩怨情仇,如果是从另外一个地点离开,在没有得遇秘藏产生利益冲突的情况之下,他们逃出生天以后断不会对剩余的欧阳家人痛下杀手。痛下杀手的原因,便是为守住欧阳秘藏的消息,如此便是为什么我会说早有人将秘藏拿走。” “”一席话下来,雷元江连手中扇子坠落都没有知觉,“越儿你是何时得出这些结论的” 唐申沉默片刻,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折扇,将钥匙重新安放回扇骨之中“归来路上。” 雷元江捏捏鼻梁,摇头戏谑道“越儿,你不去考个状元当个刑部官员专断悬案,我敢说这实在是朝廷一大损失。” 唐申眼帘微垂,将桌面上物件拿到手中一一把玩,若有所指道“断案讲究真凭实据,此上不过全是我个人猜测。” “证据也好,猜测也罢,信与不信全在一念之间。任他人万般说道,你三伯信就是了。”雷元江拍了拍唐申手背,迟疑少时道,“如此说来越儿你是否准备下水去找秋雨不是我说,越儿你身上还有伤” 此话出口前,雷元江首先在心中过了数遍。莫秋雨乃莫赟之子,对霹雳堂未来发展有一定重量,但“雷越”是他唯一的侄子,二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说句不中听的话,在雷越和莫秋雨之中选择,纵然是莫赟也会忍痛舍弃后者。 唐申对上雷元江的目光,便知道他心里顾虑的是什么“我的伤无妨,而今已经四天,即使他们没有遇到危险,再困下去亦是支撑不住。师天徒也就罢了,莫秋雨若是出事,怕是会寒了莫叔的心。至于罗谷雨” 唐申摸上荀丹送来的铜人,目光似乎在打量铜人,然而五指不知不觉间紧扣,留下若隐若现的指痕。片刻,才道“五毒教主哪是好相与的。” 雷元江无从反驳,毕竟唐申说的不错,无论是师天徒、莫秋雨还是罗谷雨,全是为了霹雳堂的事情而陷入困境,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想尽方法救助他们。却不知道为何,此刻听罢唐申这番处处为他打算的话后,他心觉他明明是身居一派主位,偏偏对眼前状况束手无策,反倒要自家侄儿为他仔细打算、承担后果。 雷元江侧过脸看唐申略显苍白的年青面庞,一时间万般思绪齐齐涌上心头,反倒连半句鼓励或者欣慰的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化作一句“越儿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唐申听出雷元江语气中的忧虑,也不做胸有成竹自命不凡的模样“三伯,当初此折扇的主人能够幸存,我等未必不能。退一步说,欧阳家第一任家主留下的种种谜题早已揭晓,我等凭借地图和钥匙,不愁寻不到出入口。” “等等,师子齐并没有完全破解谜题。”雷元江指着桌面上三枚不同材质的刻字圆珠说道,“还有一个提示已经无从寻起。” 唐申回道“知见障罢了。” 意念一动,内力汇聚至双手,他捏着铜人头尾,像拧毛巾一般往两旁掰。铜人受力,登时崩裂,露出腹中一枚青蓝色天河石圆珠,断口间依稀可见平滑的接缝。他皱了皱眉,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与雷元江说话般道“本不该是这样打开,但也罢” 唐申抬眸,见雷元江面带关切、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表示并无大碍“三伯勿需担心,我一切安好,不过是偶尔有些控制不住内息。” 在雷元江发问之前,唐申拿出天河珠,目扫其上金文,稍想便道“此乃光字。” 看出唐申不欲回答为何控制不住内息的问题,雷元江不好强逼着他开口,于是顺着他的话题道“连起来便是子午夜光四字,不知此中有何玄机等等越儿也习过金文” “不曾。”唐申道,“但我观察到欧阳府每间别院、堂阁外的牌匾之中,篆书之下皆有一行金文,而此字我曾在旋光阁牌匾上见过。” 唐申观察入微,连这点微末之事都铭记于心,让雷元江着实一怔“那么,越儿认为该如何解释子午夜光四字” “踏入欧阳府第一日,我便留意到整座府中有一处地方十分扎眼。” “哪处” “胆心阁。” “何出此言” “胆心阁位于水塘中央,水深不过半尺,方圆两百米有余。咋眼看去虽是幽美,细细一想,纵为观赏也不必将其开辟作如此大的规模。且据我了解,水塘地底并无泉脉,全凭家仆每日注水填补,故而这般花费心思制造一个无用的水塘,此用意实在值得揣摩。心有疑惑以后,我借口寻找线索进入此阁,几次观察发现,胆心阁除面朝西南的门面以外,另外三面的墙体厚度足是寻常墙体的两倍,此中定有玄机。除此以外,我想三伯定留意到欧阳府并不似其他一流世家的府邸一般精致,反而超乎寻常的朴素,但在我夜游欧阳府之时,在胆心阁之中发现了随珠。” 所谓随珠,译作“隋侯之珠”,乃是能够也放光芒的极品宝珠,与寻常称作“夜明珠”的萤石不可同日而语。 “什么”雷元江讶然,自椅中直起上身,“我闻胆心阁中安置有夜明珠,以免夜半持明火阅读导致走水,烧毁重要书册。那随珠稀罕,纵使现世也多为镇国之宝,越儿你确认没有看错” “不会认错,硬度不一。”唐申从身上摸出一把铁质飞刀按在桌上,“胆心阁共有三层,每层四枚固定于楼阁四角的夜明珠,一枚乘之烛台便于手持,合并十五枚。此乃精铁打制之飞刀,十五枚夜明珠我一一用此试过,唯有一颗没有留下划痕。” 雷元江还未从随珠带来的惊讶中回神,就听唐申继续道“子午二字在子午流注图之中,指代胆与心。联系我以上推测,比起城外子午湖,子午夜光四字更像是指代胆心阁。三伯可明白,为何我要说接下来不必瞒欧阳家” “越儿言之有理。”雷元江此时已经疑惑尽消,抚平前裾而起,“待我去寻你欧阳世叔,速速开那秘藏之门,将秋雨几人救出。” 唐申同起“侄儿便在胆心阁候三伯到来,一并解这第一代欧阳家主留下的、所谓的秘藏。” 雷元江大笑三声“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1章 贰拾.寒程秘藏十四 雷元江找到欧阳一家,避重就轻带过所有于不利于自身之事,将来龙去脉简略说上一遍后,引着他们到胆心阁。而欧阳一家得闻这般情况,几乎人人面色复杂,闪烁的眼神中糅杂了震惊、怀疑、以及百年未破的秘藏之谜叫一个外人三言两语道破的不敢置信。看雷元江身后一众不问去处只忠心耿耿跟随的霹雳堂弟子,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除罢膝下四个孩儿,欧阳儒亦还唤上身边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弟子,一并前往胆心阁。 尚未踏足书阁前水塘,浩浩荡荡一行人忽听轰然一声巨响,同时脚下震荡,似有地动之感,幸而程度轻微且转瞬即逝,非是那天崩地裂的前兆。他们站稳以后面面相觑,不久便见书阁第三层的窗牖打开,一裘藏蓝劲装的唐申自其内翻出,落到屋外。 雷元江瞥也不瞥欧阳儒亦等人反应,领门下弟子迎上去问道“越儿,方才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开启了阁中机关。”唐申转身,解释道“先前我曾说,此阁三面墙壁偏厚,再看其屋檐比之其他屋檐来的短小,四角骑凤仙人个头偏大且双手呈环抱状,故疑有机关。子午夜光分别取自府中北方子晨阁、南方午初阁、东方央夜阁、西方旋光阁,我依次取了四枚刻字圆珠放入,果不其然闻机关开启之声。” “后至第三层阁楼寻这夜光璧,发现一诸嵌在墙中安置夜明珠的烛台由原本无法移动变作可旋转,我便一一调整,触至夜光璧时,它自行滚落,随即地底震动。”唐申手握一枚散发着如水荧光的玉珠,为推书阁门而随手递给雷元江,雷元江转手又抛给紧跟在他身后半步的洛戈。 阁门一开,凉风骤起。急急赶上来的欧阳儒亦一众只见书阁中央那好端端的地面,竟恁的陷落露出个一丈见方的豁口,先前摆在上面的书架皆坠入其中,想必适才听闻的坍塌巨响便是由此发出。自此,事实摆在面前,已经由不得他们怀疑雷元江所言。欧阳儒亦双眼放光,但仍旧是踌躇片刻才决定进入其中一探,一叠声喊人拿梯子来。 在欧阳儒亦犹豫的这段时间,唐申以目测量出这个敞开的暗门距离地底不过半丈,从洛戈处要过随珠,早早跃入其中,雷元江、洛戈、两名近卫以及少量霹雳堂弟子提灯紧随在后。不得不说这书阁中的机关不算复杂,设计却十分精巧,唐申身在栖羽堂,多多少少耳濡目染许多机关偃术,虽不至于对其构造了如指掌,大致道出个由来还是绰绰有余。 胆心阁中机关原理大体为桔槔和轱辘相结合,首先以三层阁楼一并十二面墙壁上的烛台为轱辘控制底层石板,再以桔槔末端卡死轱辘,桔槔不除,则轱辘无法转动。屋檐上四个骑凤仙人便是桔槔首端,放入刻字圆珠以后桔槔遂动,既轱辘可动、一层石板可动,秘藏门现。但因每枚刻字圆珠重量不等,只有以正确方式安放才能推动机关,便也是说如果没有留意祖训上的蹊跷、没有破解纸上爻文、没有找到这四枚圆珠、没有弄明白秘藏真正所在,基本不可能打开通往秘藏之门,可谓环环相扣、一步错就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然,罗谷雨一行尚不知生死安危,唐申和雷元江一众没有闲情逸致去赞叹机关如何精妙。他们踩着破碎的书架以及遍地书籍前进,前路蜿蜒向下,约盏茶时间,始见这方通道尽头处为一扇一人高之铜门,门中央有一大一小、一方一扁两个匙孔。唐申取出折扇以及折扇里的钥匙,稍试过后,便用其中一把钥匙以及折扇尾端开启门上之锁。 铜门开罢,眼见又是一段通道,雷元江拿出誊画的地图,待欧阳一家跟上以后,带领众人走入其中。因为拥有地图的缘故,他们安然避开了所有陷阱,抵达密室尽头一间足有百余米宽敞的凹字型密室。 此刻众人位于凹字左手旁,右手有一扇相同的铜门,不必多想都知道此为出口。密室之中陈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宝盒,雷元江令人随手翻开,发现正如唐申所说,里头大多数空荡无一物。 欧阳一家不由大惊,竟忍不住用猜疑的目光看雷元江一行,旁的不看只问室中财宝去向“雷兄,此处究竟发生何事,为何室中宝箱十只存一莫非是从前已被本家取走” 雷元江被欧阳儒亦一连串理所当然的问话逗笑了“你们家的事,怎的问起我来。莫非你以为我知道的比你还要多,还是认为我提前把所有东西拿走了” 欧阳儒亦讪笑“哪里哪里” 在往前走,步至密室尽头,举火一看,石壁上有凿痕,类大篆 庆历四十三年,官府逼迫,余与弟举族迁南。至靖安,地远民友,遂居北峰,恐穷追不舍,改姓氏欧阳。弟善摸金,积财宝不知几何,余善冶,于胆心阁下辟室存之,予后人。忧后人分寸不识,立谜题,设机巧,留书一封,曰继承者得。工不日,弟言青龙衔珠,辟道东南,入九日,形容狼狈而出,余问之,色惶不答,似有恐怖。故余锻石以封,告后人,轻易不得入。 庆历四十八年,墨琅琊。 石壁上书诸事情旧日本家是否知晓,如今不可得知,雷元江一行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接下来欧阳家大小姐欧阳朝岚奇道“怪了,这墨琅琊是怎么回事难道与族谱中的欧阳琅琊有联系” 雷元江对这“墨琅琊”并没有太多想法,毕竟时至今日此人早已入土上百年,曾经姓欧还是姓墨与现世、与他无有相干。雷元江在意的是,此段留书旁立着一块封门石,此石被从内而外推开,敞开一道容人通过的缝隙。缝隙后的世界森冷黝黑,给人以魁魅魍魉在其中窥视、蠢蠢欲动的错觉。 雷元江说完话后,全然不理会欧阳儒亦是否尴尬,扭头与唐申道“越儿,你当真要进这个地方去我的意思是,要不且稍后一阵,我先派别人前去刺探一下情况” “到哪里去”欧阳朝乐挽着她姐姐的手,一边接嘴问着一边往石门里探头,“这里面有什么,漆黑一片,叫人有不好的预感。” 唐申双手环胸,指尖轻敲手臂,双眼还在审视壁上留书,半侧过脸回复雷元江“刺探就不必了,其中危险不知几何,人数多少对事情好坏起不了帮助。” 雷元江叹了口气“越儿,你身上伤的由来我不问,但至少在我能力之处你不需要如此拼命。其他人能做的事情,叫他们去做即可,无需事事亲力亲为,莫要让我担心可好” “” 唐申动作稍顿,转眼凝视他片刻,而后似乎才妥协道“若义父如此坚持,便让他们随我一并去。” “好吧。” 最终两人各退一步,雷元江唤过护卫以及跟在身旁精英弟子里的几个好手,吩咐他们一定听从唐申命令。欧阳一家尽管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却不甘人后凑上前询问并要求一同前往。雷元江抱着看戏的态度,轻飘飘提两句其中危险便随他们去,幸而欧阳儒亦关键时候保有最基本的谨慎当然或许还怀有其他什么目的,他竟让膝下三个女儿一并前去。见此状况雷元江是好气又好笑,忙不迭叮嘱几个跟随唐申的弟子,万万不能叫这三人接近唐申。 基于罗谷雨四人从子午湖底进入不知名的地方多时未出,雷元江不容置否地令跟随唐申的侍从带上至少能够坚持数日的饮食,花费一段时间整装后,唐申领队出发。 封门石后通道为人工开辟,勉强能容两人侧身并行而走,其中漆黑,故众人举火前行。行进中可见火把上的火焰向着相同的方向摇曳,说明前方有通道与外界相连。 途中欧阳家三姐妹屡次企图凑上前去与唐申说话,可惜得了雷元江命令的霹雳堂弟子尽忠职守,组成人墙将她们以及她们带来的一众欧阳弟子挡在唐申后头,半点不让她们接近唐申五米以内。欧阳家三姐妹不甘,奈何雷家势大,她们就是有脾气也不敢胡乱发作,只好默默忍着。 这段路途蜿蜒而漫长,一旦除去光源便伸手不见五指,走着走着,叫人心中生出正一步步入无法回头的深渊之感。渐渐的,一开始走在队伍后面有说有笑的欧阳家三姐妹,也因为四周压抑的气氛而逐渐沉默下来。 狭窄空间里的黑暗模糊了人对时间流逝的把握,或许是一阵子,又或许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从通道中脱出,进入一个明显开阔的地域。众人第一反应自然是抬起手中火把观察四周,在火光照耀的范围之中,周围场景映入眼帘。 他们似乎来到一截中空的山腹之中,脚下是灰黄的泥土,头顶不过两米之处便是山壁。到底是来到了未知的区域,一行人谨慎地聚在一块儿,无人敢轻易离队向其他地区探索。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前行不过百米,眼前出现一栋单楼层的建筑,初步估计是民房。再往前,相同的民房越来越多,逐步汇成街道模样。 好不容易到了宽阔的地方,欧阳朝楠将两个姐姐远远抛在后头,两步并作一步往唐申身边凑,尽管被环绕在唐申身旁的霹雳堂弟子挡在外,还是非常努力地展露作为女子柔弱美好的一面,柔声道“雷公子,朝楠看此处诡异的很,不知是否会遭遇危险我们如今已经是同舟共济,还请雷公子告诉我们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大家好有准备才是。” 欧阳朝楠用带着害怕和信任依赖的神情巴巴地看着唐申,通常情况下,这种表情最容易引起男性的保护欲。可惜其中做作意味太重,而唐申生来就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人,甚至可以说若让他做这个表情,绝对比欧阳朝楠来的成功,所以他只是用余光扫了一下就撇开视线,对身旁人道“三人为一队四处搜寻,看看是否有人活动过的迹象。各自小心,此处或许有未知的危险,一旦发现异常,不得擅自前往查探,速来回复我。” “是,大公子。” 一声令下,除了两名近卫,其他人各自找了两个同伴,往不同的方向离去,而欧阳朝楠因此如愿以偿靠近唐申十步以外,再往前便被两名近卫不算太友好地拦下。欧阳朝岚以及欧阳朝乐见唐申不欲理会的模样,互换一个眼神,上前将欧阳朝楠拉到身后,再由欧阳朝乐说道“雷公子,我们冒险进入此地,不知深浅,敢问可有能够为公子帮助的地方” 欧阳朝乐笑容可掬地说着,有意无意用妩媚的眼神扫视唐申。这三姐妹性格各有不同,依雷元江所说以及唐申自己所感,欧阳儒亦怕是对她们说了什么,让她们心中生出了攀龙附凤的想法。 许是觉得这三人围在身边有点吵闹,唐申这才用正眼看她们“如若有心,还请助我等四处搜寻异常之处。” 欧阳朝乐把手一指“此地无处不透着异常,请雷公子指教究竟何为异常之处” 需说这城镇模样的地方,四处民宅浑然是个等高等长的正方体,屋檐与墙体破损的十分厉害,腐朽剥落的墙体和砖块堆积在墙角。民宅屋顶与凹凸不平的山壁顶端相连,就像是自山腹中长出来一般诡异,诚如欧阳朝乐所说无处不异常。 “不该出现在此地便是异常。”唐申礼貌而敷衍地答上一句,便领着近卫往外走。 欧阳朝乐快走两步欲喊住他,被欧阳朝岚喊住“二妹回来,冒然上去不过徒惹人厌恶罢了。” 欧阳朝乐看了看守在唐申身后五步以外的近卫,扁了扁嘴,乖乖回到欧阳朝岚身边,小声埋怨“我还是首次遇见这般不近人情之人,似乎多说一句话会怎么着似的。” 欧阳朝岚回道“雷家人自然是傲气,他们可不是我们现在可以比较的。”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暂且四周看看,若是比霹雳堂弟子早些发现线索,或许有机会接近” 欧阳家三姐妹自以为唐申走出一段距离已经听不到她们的对话,却不知唐申听力灵敏,只是不欲加以理会。从表象来看,此处无非是个地底遗迹,在过往的年月里因为某些主动或者被动的原因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但从进入这个地方开始,唐申心中便升起一种无法清楚阐述的怪异感。 分开行动以后,两名近卫一前一后护住唐申,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按在腰间锦囊,双眼警惕地扫视四周。关于雷元江身边这些近卫,唐申早有耳闻,若论单打独斗他们自身实力要输莫赟数筹,但雷家内部有一套祖上流传下来由阵法演变过来的组合武技,两到三名近卫组合起来基本不输莫赟。加上多年对抗唐家堡累积的经验,同辈等量人数的唐家弟子只有逃走或者被擒的下场,故而纵使是唐申,被本该是死对头的人严密保卫着,亦免不得有些许束手束脚。 唐申与两名护卫顺着道路往前,开始时还能隐约看见其他小队的火光、听见他们的脚步和交谈声,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距离变化,再也无法观察到其他小队的踪影山腹中未知的空间似乎非常广阔,得到这个认知以后,三人的面色凝重起来。 两名近卫的年纪比唐申大得多,但对唐申十分客气,当他们感觉自己走出至少四、五里,心生不妥,便对唐申道“大公子,我们距离起始点已经有一段距离,并未有任何发现。一则为安全起见,二则其他人可能有线索,不如先返回与其他人集合” 唐申的目光缓缓自身周灰黄的墙壁上扫过,透过早已腐朽的窗户,能看见房屋之中放置着矮桌,甚至有一些桌子上仍旧摆着杯盘碗箸,里面盛着一些不知名的残渣。 “大公子” “无事。”唐申摇摇头,又停顿了半响,才道,“你们可有感觉,我们似乎在原地转圈” “什么”两人回头往后看了一眼,摇头,“大公子说笑了,我等虽不说取直线而行,却也是一路往前,不曾拐过弯。” 唐申沉吟片刻“或许是我过于敏感既然如此,便依二位所说,首先与其他人汇合再做考虑。” 于是三人转身返程。 唐申走在两人之间,摩挲着掌中随珠,一改往常安静的模样,抬首不断打量四周。回程的路走着不足一炷香,三人脚步同时停顿,望着前方,表情倏变。两名近卫互看一眼,将火把转到左手,右手抽出兵器,摆出攻击姿态。 火光无法触及的黑暗中,传来一步一顿的脚步声以及细微的嗡鸣声。无人在此不明所以的情况中发出疑问声,连带着呼吸都尽量放轻放缓,以免惊醒潜伏在黑暗中的危险。 不知是错觉还是确有其事,他们隐隐约约听到一声锐利而短促的惊叫,让人眼皮子反弹性地用力一眨。近卫中的一人抬起手中长剑,将其放在火光之下,转动剑面折射出一道光芒投向黑暗,仿佛为了迎合人心中的猜测,恰恰投到一个人上。 不,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个正在行走的人形生物。剑光微微颤抖着,停留在人型生物的脸面上,本该是眼球所在之处仅剩两个黑洞,细小如蚊呐的飞虫自耳廓飞出又投入其中。半透明的皮囊就像是墨汁的承载器,不时有蛆虫爬过般的隆起,在不知名的细小飞虫的驱动之下,一步一顿格外坚定地朝唐申三人前进。 剑光继续移动,它所能抵达的区域,一共有十六头这样的人性生物。它们的面貌早已模糊,甚至许多皮囊穿孔断手断脚,但这半点没有降低它们带给面前活物的震撼和恐怖。 “退后。” 唐申当机立断,带着两名近卫往后退。不是怯战,也不是恐惧,而是在情况未明时不欲与这种存在纠缠。为了不刺激到这些生物,三人尽量把呼吸、脚步以及动作放到最轻最缓。就这样一进一退僵持了盏茶,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中,忽有一轻盈的脚步快速接近,来向竟是三人身后 “稳住。” 唐申几乎是一瞬间按住按住两名近卫的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自己则转身往后看,忍不住快走了两步。因为他听出来了,那脚步声中夹杂着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会是罗谷雨吗 唐申紧紧盯着远处黑暗,眼眸中浮现出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复杂情绪。 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来者身影逐渐显现,那一身紫衣紫裤,除了罗谷雨还有谁 不等唐申心中生出喜悦,罗谷雨冲他大喊“锁朵” 唐申动作一顿,罗谷雨来不及换气,紧接着喊“灭嚯” 几乎是“嚯”字出口的同时,唐申双手一扬,从身旁近卫手中夺过火把,反手往人性生物堆中掷去“跑” 两名近卫即刻遵照唐申所说,拔腿便往罗谷雨来的方向跑。火把落入人性生物堆,无比精准地落到两只怪物身上,但是不等火势席卷整副皮囊,细小的飞虫登时蜂拥而出将火焰扑灭。唐申此举无疑相当于捅了马蜂窝,原本并未展现出攻击意图的飞虫就像滴进滚水中的油滴,“嗡”地一声冲四面八方扑去,其中就包括他们所在幸而在场都是身怀武艺之人,一个呼吸间便飞遁出去老远,然而因为视野蓦地黑暗下来,罗谷雨转身时脚下一绊跌倒在地。 火光熄灭、飞虫暴动、众人逃跑、罗谷雨跌倒,一切的一切全部发生在一瞬之间电光火石之间,唐申没来得及有任何想法便飞身扑在罗谷雨身上,右臂紧紧环住其腰肢,左臂于地面一撑,带着罗谷雨连续几个翻滚一直滚到民宅墙角,撞穿墙面直入屋中。 罗谷雨刚反应过来自己跌倒,忽地便天旋地转一路翻滚直至后背撞到坚实墙面,被随手塞在衣襟中着的随珠滚落至他颈侧,他抬眼,恰恰对上那个年纪比自己稍大的蓝衣青年双眼。 飞虫四翅震动的嗡鸣越发刺耳,可那是一双极其坚定的眼。 罗谷雨眉头一皱,一个翻身反客为主地将人压在身下,同时双手环住此人颈脖,将侧脸紧紧贴在其发间。 飞虫已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2章 贰拾壹.寒程秘藏十五 在危机临面或者受到惊吓之时,人往往会下意识闭上双眼以表拒绝接受现实,唐申受训多年,自然不会在生死关头自欺欺人。尽管罗谷雨不甚配合的忽然反压导致唐申失神片刻,但下一瞬间他就明白过来,静静地平躺不动。 随珠因罗谷雨翻身的动作,从二人脸侧滚至一步外,幽冷的光芒在照亮他们的同时,也照亮了密密麻麻涌入屋内的飞虫。然而正如唐申所想、罗谷雨所做,蜂拥而来的飞虫刚靠近罗谷雨身周便似畏惧什么般驻步不前,在距离他不到三寸之外来回飞舞,直到盏茶有余仍旧克服不了畏惧方才“不甘不愿”地飞离。 待耳中嗡嗡声渐远直至消失,罗谷雨松了口气,支起身时顺手将随珠拾起。有了稳定的光源,他先是眯起眼将压在身下的人仔细看一遍,仿佛此刻才认出是唐申,然后道“素哩” 唐申从罗谷雨眼中看出了毫不掩饰的猜疑,知他离开的八日、罗谷雨等人进入此地的四日以来,定当发生了他意料之外的事。不过罗谷雨仅仅表现出猜疑而没有直接动手,想必未有明刀明枪的冲突发生。罗谷雨辨认他样貌时,唐申亦在打量罗谷雨,见得罗谷雨身上并无伤痕、精神也不错,心里无形中顿觉轻松许多,开口主动将事情前后交代清楚“昨日从竟陵归来,得知你们误入此地,便领人前来搜寻。” 这回换罗谷雨愣住“勒点儿马素瓦、不素我们找勒地方” 唐申摇摇头“不是能否起来再说话。” 唐申不提,罗谷雨都没有自觉要起来。常人若与其有心戒备之人共同呆在黑暗之中,为提防他人暴起袭击是尽可能拉开一段距离,而罗谷雨恰好相反。基于某些原因,他从来不与要警惕的人距离太远,且通常更擅长后发制人尽管跨坐在某人腰间这个姿势在当事人看来应该十分尴尬。 实际上若非唐申感到自己身上伤口经过一系列翻滚后有崩裂的趋势,他并不在意有人压在他身上前提是此人为罗谷雨。 两人分开坐定以后,唐申三言两语地概括了他的判断以及印证,随后询问罗谷雨这几日以来的遭遇。罗谷雨本就是不屑撒谎掩饰想法的人,当下磕磕绊绊地用中原话一五一十将其经历细说了一遍 四日前。 铁索横跨断崖与城郭之间的沟壑,悬崖之上,四人手中微弱的焰火勉强照亮部分建造在裂缝里的城郭外围,他们面面相觑,神色中皆有震惊。荀丹用力揉过双眼以确认所见非虚,喃喃道“乖乖,原来当初的欧阳家厉害如斯,竟然能在地底下捣弄出个城镇来我看下面的沟够深的,难不成是叫我们从这条铁链上过去” 莫秋雨跃跃欲试,活动活动手脚就往铁链上走“这有何难,我先来。” “莫小兄弟等等”师天徒忙不迭把人喊住,面对莫秋雨疑惑的眼神,禁不住脸上发热,为自己拖慢了行程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嚅嗫道,“那个在下那个轻功不是太好” 一旁的荀丹附和“对对对,师小哥多少还习过武,我可是凡人一个,该怎么过这铁索啊” “这样啊如今说回去未免有些太迟” 莫秋雨年青,遇着新鲜的事往往争着去做不求甚解,如今听罢师天徒两人所说,才想起自己队伍中有两人不精于武,思考片刻下定决心后扭头对罗谷雨道“罗公子,莫不我等商量一下,你与我各携一人过此铁索桥” 罗谷雨不算太友好地瞥了莫秋雨一眼,似是不耐烦他们磨磨蹭蹭,一把拎过荀丹后领,踏在铁索上几个纵身落到对面。动作之快,荀丹尚未来得及惊恐便已经脚踏实地,一时间满脸茫然。 剩下两人忙紧随其后,由莫秋雨在前牵着师天徒的手慢慢前行。莫秋雨武艺不错,奈何人小力薄,若换作带身形比师天徒来得高大的荀丹,恐怕他还不一定能胜任。莫秋雨并非不知好歹之人,经此一事,对罗谷雨的感观无形中好上许多。 平安抵达对岸后,师天徒额头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苦笑道“事非经过不知难,古人诚不欺我。往日只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原是在下坐井观天,不知武到用时方恨少。” 莫秋雨也出了不少汗,大部分是在铁索上被师天徒不时摇摇欲坠给吓的,听师天徒自我调侃,便笑道“我爹常与我说,人非生而知之,正因各有所长,故各施其职。若有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完美无缺,还要其他人来做什么凡是存在之物,必有其存在之理。”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师天徒多少知道莫秋雨父亲是谁,听莫秋雨说的在理,拍掌应道“莫左使所言甚是” “我说,你们两个就不要拽文了。”荀丹一脸好笑地打断两人,抬手往走出去老远的罗谷雨身上指,“那罗小哥都走出去老远啦” “啊”莫秋雨忙快走两步喊道,“罗公子,我们尚不知此地是否还有隐藏的危险,请不要独自乱走” 四人之中唯独莫秋雨隶属雷元江,自然有暂时领导这个小队的权利,虽不曾言明,师天徒和荀丹皆心知肚明并且无有异议。只有罗谷雨一不会看人眼色、二不听人号令,没把莫秋雨所言当回事。 早在下水前雷元江就暗中同莫秋雨说过,罗谷雨身份特殊,尽量不要与他发生冲突,队伍中以他的安全为先,若是他私自离队便随他去。所以莫秋雨看罗谷雨不配合,索性摇摇头不管他,与师天徒和荀丹打量起周围环境。 正如他们在悬崖边所见,此处连绵的土墙确实像极了城郭,他们立在墙外不足半寸的空地上,两头长至左右茫茫不可见,宽却几乎踮脚抬手可得。 师天徒叹道“生平首次见地中存有建筑,实乃不枉此行。料想这郭后当有城镇,在下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进去瞧瞧。” 莫秋雨倒是发现有不对劲之处“话虽如此,但此处地形似乎与我等所得地图不相符” “哎,说不定地图画的是这泥墙后的城镇呢”眼看谜底就在眼前,荀丹免不了心中急切,催促道,“咱们快走吧,罗小哥已经走得快瞧不见影子啦” 莫秋雨应了声,抬腿小跑赶上罗谷雨,心中暗道应该是他多想了。 四人绕着城郭走了一段仍没有发现城门,觅见了一处豁口便跨了进去。墙内的世界比墙外更加漆黑,火把能够照亮的范围之内,首先进入几人视线的是一栋栋平房。坍塌的篱笆,废弃的畜棚,洞开的腐朽门窗,无一不透出破旧以及残败。 见此情景,师天徒喃喃道“我有不祥的预感。” 他们驻足片刻,在莫秋雨研究地图无果以后,以三比一投票决定继续往前。荀丹揶揄师天徒临阵退缩的举动“师小哥,我一个半点不懂武的都不怕,你担忧啥开头可是你哭喊着要下来的,怎么刚进门就胆怯了” 师天徒也不恼,苦笑道“在下也不知道如何解释罢了,总而言之若要深入,在下建议我们还是不要离得太远才好。” “这是自然。”莫秋雨说着,不忘瞥一眼走在最前的罗谷雨,他礼貌而生疏地唤了声,忍不住皱眉,加重语气,“所以,接下来请不要随便乱走以免遇到危险,此地只有我们四人,一旦出了无法应对的危险将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言下之意,是让罗谷雨不要乱走免得给他们惹麻烦。罗谷雨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充耳不闻,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反倒是师天徒以为莫秋雨对他任性要求同来而生气,面皮微赧。莫秋雨心中顿生被无视之感,为大局着想却只得强忍这口气。 四人过路那些宛如一个模子印出来般的平房,枯燥地走了近半盏茶,忽见不远处有人影立于篱笆之后。黑暗以及一路而来几乎不曾改变的建筑让气氛变得压抑,乍见有人在此,即便是生人,也叫他们的精神为之一震。荀丹更是十分惊喜道“他乃乃的,这鬼地方还有人住” “等等。”莫秋雨拦住荀丹,做出倾听的姿态,仍旧稚幼的面庞露出古怪,“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没有啊”荀丹随口应着,但一转脸便看到另外三人都在侧耳倾听什么,不免紧张地将手中火折子左右挥舞一下,“怎么了” 荀丹留意到自己手中火苗摇晃时,篱笆后的人似乎动了一下,登时后背寒毛直竖,指着篱笆连连后退“他他他,他动了” “谁动了”师天徒被荀丹的喊声惊的浑身一震,手忙脚乱从袖袍里摸出一把镶蓝宝银鞘小刀,摆出防御姿态,顺着荀丹所指看去。 那靠或者说挂在篱笆上的人缓缓扭过头来,带着稀疏毛发的后脑慢慢转动,似是正脸的地方径直扭到脑后,那本该是眼瞳之处,竟是两个漆黑的空洞一瞬间,除了罗谷雨外,另外三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这此乃何物” “魕蛊。” 师天徒惊叫的同时,罗谷雨冷声低喝。 魕者,是为祈神明以求护佑,冠以“魕”之名的蛊却是一种十分恶毒的蛊。苗疆养蛊人不知几何,但无论炼蛊之能如何强、掌握的蛊种如何多,终归逃不脱天道轮回、百年归土。传说曾有一个强盛的黑苗寨中的苗王,为求与天同寿日日向女娲娘娘祈祷,并带领族人用活人做引子炼蛊,最终方圆百里的活人皆遭屠杀。某日殿中供奉的女娲像开口说话,并言赐下能令他们梦想成真的蛊,苗王闻言大喜,食之,顿感精神振奋,名“魕蛊”,取自赏赐之意。然不出十日,苗王被体内快速繁殖的蛊虫吃剩一层皮囊,贪婪的魕蛊一人也没有放过,将整个黑苗寨族人吃个干净。 传说真实性不论,魕蛊之能却是半点不虚。它们生命周期在四到五日左右,进入休眠以后却能存活二十五年不等,它们的数量庞大,一般来说一具血肉能培养上千的蛊虫,但要求必须是活体。唯一能够吸引它们的是温度,唯一能完全摧毁它们的,也是“温度”。 三人不知其中含义“什么” “走” 罗谷雨蓦地一喝,两手攥住左右二人的肩膀,用力往远处扔出。他刚来的及一脚将呆立原地的荀丹踹开,人形魕蛊便冲着他们原本所在张大嘴,发出“嗬”的一声数不清的细小飞虫似涌泉般自它口中喷出,眨眼扑至门面 唐申道“原来如此,蛊毒对你无用。接下来你与另外三人走散了,这几日来不但未曾相遇,更是再没有找到出口。” 罗谷雨点了点头“唔,拖啊。” 自那日唐申离去前夜与他谈话,而次日雷元江对他帮助之后,罗谷雨对于面前这个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蓝衣男子的恶感,已经减轻至没有。毕竟细细数来从相遇至今,他们并没有发生直接的冲突,此人甚至不曾对他表现出不善意图。重点是,以这几日与其他人的相处作比较,他发现唐申与旁人不同,至少从不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他。 唐申沉吟“自入此地以来,我便隐约感到怪异,原以为” “猿以为喃”罗谷雨盘起双腿,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抛玩着价值连城的随珠,就像在把玩路边的石头,“木南咯哩有得法子出母啊” “我之导师曾言,古时多有破国破家之民,择偏隅之地而居。其中有一族名傀,善后世所称之奇淫巧计,甚至将其融入日常生活。”唐申起身,拂了拂衣裳上沾染的灰尘,“我曾数入试炼之地,参过不少精巧的机关之术。虽离精通此法尚有一段距离,却也知道迷宫惯用伎俩,无非是诸多障眼法罢了。” “我已有头绪,但前路茫茫,凭我一人之力将有困难,需要你的帮助。你可愿陪我走一趟” 谈话需要技巧,唐申是个中强手,罗谷雨厌恶他人用命令的语气与他说话,唐申便把姿态放低。或者说,唐申总是把姿态放的很“低”,谦虚中藏着自信,委婉中透着强硬,仅仅在面对罗谷雨方乃是真正的随和。 纵使是身为唐申师傅的唐宛凝,亦不知道唐申每一句或有所指的话究竟有几层含义,更别说罕用心计的苗疆青年。罗谷雨认为此话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所以如常回答“屋唔,豪。” 有的时候,提问为的不是答案,而是态度。唐申为何忽然如此迂回而含糊不清地求一个态度,此处先按下不提,后文再述。总而言之,唐申因这个回答而轻舒出一口气,似乎放下了沉重的负担,虽未笑,眸中尖锐消融。 抬脚离开铺满尘土的废屋,两人并肩走回街道中,混乱发生前被唐申投掷于人性魕蛊身上的火把就跌在泥地上。唐申从腰间解下出发前雷元江递给他的鹿皮手套戴上,从火把旁捻起一只被火烤焦的虫子放在指间碾碎成末。 罗谷雨手持随珠站在唐申身后半步,依稀见他若有所思,询问道“哩在看啷末噻” “没什么。”唐申摇头,掸去手中碎屑。 放眼往四方观望,除来去二处便是左右废屋,一条大道笔直往前,似乎简单明了。但罗谷雨被困数日之经历,便已很好地说明了事情绝非表面上这样简单,毕竟眼睛最会骗人。 唐申转过身面对罗谷雨,他忽然郑重起来的神色让罗谷雨心感疑惑“细瓦整根酿,啊帖” “” “唔,哩看我捉什末” “莫要误会,不知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啊第三声。” “罗谷雨,你究竟为何而来。” “我为何而来”罗谷雨下意识看了眼地上魕蛊,像是意识到什么,“哩怀疑瓦” 罗谷雨倒退一步,不屑地冷笑道“瓦要是想杀哩闷,喇哩用啷么麻烦哼,要动手马” “我从未曾怀疑你。” 若是你做的,便也就是我做的。既是我做的,那么世上无人会知晓究竟是谁做的。 唐申冲罗谷雨摊开双臂,表示他并没有任何与之敌对的意图,心中暗想这么些年过去,罗谷雨没变,自己倒是忘了如何与罗谷雨交谈“只是现下状况如此,旁人遇此魕蛊或会联想至你身上,乃至诘问于你。我所问的,是培养此魕蛊者,是否与你有干系” “哩”罗谷雨面上怒容褪去,眉头紧锁,“哩啷个晓得” 唐申顿了数息,背过身“若你不愿意说便罢了,我不勉强你。” 即便罗谷雨不说,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个谜。 “走吧,找路从此处离开。” “” 唐申也不回头看,抬脚往来时方向走。两人一前一后,维持着中间相隔半步距离。这段对话的开始以及终结皆十分突然,唐申在冲突即将发起前果断截断话头不再追问本是理智之举,却不想气氛因此而尴尬。唐申实非擅长说废话之人,往日乃是身边人寻找话题,此时此刻便有束手无策之感,只得强压希望罗谷雨说些什么的想法,逼迫自己集中精神细想离开之法。 说到罗谷雨,他当初欲入此地前为防患于未然曾备有不少水粮,而苗疆人通常不畏生死,更言“大丈夫立世无所畏”,他没有哪怕一刻认为自己会毙命于此。在这似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是否感到孤独什么的,对于常年闭关炼蛊便是一年半载的蛊师来说,不值一提。 奇怪的是,此时此刻罗谷雨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但他想了又想,脑中完全没有关于蓝衣青年姓名的记忆,开口只喊“喂” “嗯。” 唐申回答的非常快,几乎在罗谷雨话落的瞬间便接了上去。 “喂,哩四什麽人,哩呢名字叫啊第二声”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可对于唐申来说,亦是个复杂的问题。他顿了顿,足足想了半柱香,才回答“一个人并不一定只有一个身份,但现在,我是唐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3章 贰拾贰.寒程秘藏十六 欧阳家密室中 石门前,留在原地的一众霹雳堂弟子倚墙而憩,他们或坐、或站,紧守在门旁。欧阳一家只有欧阳朝阳带着寥寥几人守候,欧阳儒亦已经拿了出口的钥匙离开,顺便准备命人将出口封死,以免日后有不轨之徒从中潜入。 距离唐申进入石门已近三个时辰,而今密室外早是夜深。雷元江不时坐于空宝箱之上,不时负手踱步,可谓坐立难安,嘴里一遍又一遍念叨着“唉,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呢,难道是遇到危险不会不会,这么多人跟着,即便遇到危险,出事的也不会是越儿唉,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自言自语间,打鼾声此起彼伏响起,显然在这枯燥的等待中,许多人禁不住黑甜乡的诱惑而堕入睡梦之中。洛戈盘腿坐在三个垒成一堆的宝箱顶上,托着下巴看雷元江来来回回走了足足两个多时辰,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着眼喏喏开口道“雷叔,要不然要不然我去一趟看看” “嗯”雷元江停住碎碎念,似乎在考虑洛戈所言的可行性,片刻摇头,“不,若他们真的遭遇危险,你一人也起不了作用。” “唉,怎么会有危险呢,这应当是个寻常的地道罢。封门石被打开,依照越儿所言,当有人离开了这个地方,既然有人能离开,越儿必能也能你一人做不了什么,但是” 雷元江继续踱步,愁眉不展。就这样走了十数个来回,他扭过脸,一秒推翻先前决定,认真道“洛戈,去吧,我派几个人予你。” “啊,不必了,我一个人去就好。”洛戈连连摆手,将抱在怀里的短刀系回腰后,接着从宝箱盒顶跳下。他抓了抓脑后短发,面皮微红,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我年纪小,旁人不大会留意到我,就算有危险也呃,我的意思是我一个人能行的,往日都是这么过来,不劳烦大家分神照顾我。” “好,如果你坚持,自己当心些。希望这只是我多想了,里面并没有危险。”雷元江伸手揉了揉洛戈脑袋,眼神一凝,“若” “若有危险,即便我豁出性命也要保大公子周全。”洛戈坚定地道,“蓝斓姐对我这么好,我无以为报,至少能为她保护她喜欢的人。” 雷元江表情柔和下来“蓝丫头在时和你最亲,她在天之灵,定会为认了你这么一个弟弟而高兴去吧。” “嗯雷叔,我去了。”洛戈垂下头,勉强笑笑,然后转身投入石门后的黑暗。 密室中为数不多清醒着的霹雳堂弟子互看了眼,其中一人问道“舵主,他只是个孩子,能成事吗” 雷元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是你们,我就不会怀疑他,别看他年纪小,手上功夫却是得了他师父的真传。更何况我也没想他能成事,越儿做不到的事情,旁人怎可能做到,我不过求个心安,待辰时还未有人出来,我便亲自进去。” 在数个欧阳弟子环绕中裹着披风而眠的少年,有些不自然地翻了个身。 地底 脚步声由小到大,随珠幽冷的光芒由远至近,一蓝衣、一紫衣二人的身影逐渐出现在路的那头。不知何处透来了阵阵冷风,刀刀刮起墙面、地面上的沙土,连带着蜘蛛丝一并卷入空气中,将所能触及的万物染成土黄色。 “咳咳咳”罗谷雨掩住口鼻不住咳嗽,声音含糊道,“嘞素喃点儿咳咳,啷个呛人” 正说着,走在前头的唐申回首掏出一块面巾递予他,他下意识伸手接住。此面巾不知使用何等材料而制,入手略沉,面料比丝绸粗糙,又比棉布细滑,面巾中央绣着老大一个虎头,赫然是霹雳堂的标志。 唐申道“戴上罢,会让你好受一些。” 罗谷雨应了声,用之捂住口鼻后果然缓过些来。这面巾乃是霹雳堂专门针对唐家堡各式迷烟所制,对付小小尘土自然不在话下,当然罗谷雨对此并不关心,他只把手中随珠举得更高些,眯起凤眼眺瞩,瓮声道“遮点儿好像同前面马刘。” “确实不同。”唐申伸手指向沙霾深处,“道路似乎已到尽头,前方百米外有一座” 他顿了顿,不太确定道“宗祠。” 罗谷雨往前看,随着唐申的脚步直至接近“宗祠”五米,才看到一栋长屋。唐申之所以说其为宗祠,是因为它的规格与一路上几乎由相同模子印出来的房子迥然不同,奈何长屋过分破旧,他并没有百分把握说定是如此。 两人过路崩塌的围墙,抵达长屋外,冷风迎面而来,将残破的门帐吹的猎猎作响。唐申止步而望,门帐上依稀可见精美而带有独特风情的刺绣,年月侵蚀使它褪色,但未能完全掩盖那或曾显赫一时的图腾,它状似一头狐 “呲啦” 罗谷雨随手将不小心扯断的脆弱门帐丢开,轻巧一个跨步钻入门中,唐申目不斜视地跟上。 宗祠门内实则跟此处所见的其他民宅没有太大区别,半座房屋倒塌,四壁漏风,除了破旧还是破旧,除此之外倒是甚为宽广,比之宗祠更像殿堂。罗谷雨举着随珠,抬首便见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幅与门帐相似的挂毯,挂毯下的石平台上立着供桌,供桌上放置着一本页面参差的书籍。 罗谷雨朝前走了数步,便觉脚下似乎踩塌了什么东西,发出“咔嚓”一声。他低头看去,模糊见得一具人形,蹲身细看,原来是一具胸口插着生锈小刀的干瘪尸体,他那一脚正好踏在一具干尸的胸腔上,踩碎半扇肋骨。罗谷雨啧了声,抽出腿,将干尸踢到一旁,左右扫视方觉整座长屋中堆满了面目狰狞的干尸,只因为它们干燥褐黄的皮肤与泥土颜色相近,他一时间竟没有留意。 待越过干尸群,二人登上平台,罗谷雨拿起厚度足以媲美泥砖的书籍,拂去书上尘土,露出牙白色的封面。书籍封面似乎为某种骨骼所制,篆刻着狐狸模样的图腾,以及几行他看不懂的符号。 “上斗画咯喃” “大篆,如今较少使用。”唐申解释道。他惯写隶书,隶书由小篆转化而来,小篆与大篆又有共同之处,故他基本能够看懂封面上所著,片刻念道,“故兮傀兮,人杰英姝。盛兮誉兮,阡陌千里。北兮咸兮,白山来客。寇兮侮兮,逐吾南北。逃兮避兮,苟延残喘。夔兮亡兮,焚断玉石。悲兮述兮,传愚瑰藏。涕兮哀兮,毋忘我敌。” “嘻嘻嘻甚末,给嗦人话。” “意为,此乃一本秘籍。” “秘籍”罗谷雨挑眉重复唐申的话,翻开书籍封面。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书中字迹模糊,半数纸张风化严重,罗谷雨不过伸手一抓,它们便碎裂成粉尘。此时这个苗疆蛮子反倒面露趣味,抬掌在豆腐渣般的书页间留下几道爪印,将其毁的惨不忍睹后方才心满意足。然而仍有十数张书页顽强地自岁月以及他的摧残下幸存,罗谷雨将其抽出,发觉依旧完全看不懂,于是扔给唐申,自己转身探寻风的源头。 正如唐申先前推测,此处果真是傀族的居住地。这傀族若要细细说来其实并不显赫,在历史中悄无声息没落的氏族多如牛毛,它不过是其中一根,只是这根“牛毛”稍微有些特别。相关记载言,古代皇陵设计者多数为傀族人他们擅长利用人的五感以及心理盲点设下各式陷阱,每个傀族人都是天生的机关术数师,更有阵法之道的起源之说。极乐山飘渺宫凭借阵法扬名于如今黑白两道,有人猜测,他们便是傀族遗民。 然而此书封面上的留言中提及“北兮咸兮,白山来客”,其中“北咸白山”指的应当是不咸山,不咸山副山之一是极乐山,若再与“寇兮侮兮,逐吾南北”组合却是值得人深思。 除此以外,这些书页中所记载之物对现下情况没有任何帮助,唐申一一粗略翻过,大致了解其中零零碎碎所述的皆为阵道。善此道者得之或许如获至宝,对他而言则如嚼鸡肋,食之无味。 罗谷雨的声音于屋后传来,大声道“糖生糖生” 唐申闻声放下手中物件,从墙上豁口跨出去,赶到罗谷雨身边。听他不住喊“唐生”,开口纠正道“申。” 长屋后的石壁上有一道细长的风穴裂隙,最高处能容一人轻易通过,罗谷雨原本面朝其中,刚喊了唐申数声,转脸就瞧见人出现在身侧,这令他下意识倒退一步,喝道“哩跑路啷咯么得角步声啊” “同我念,唐申。” “糖生” “平舌,申。” “糖嘶申。” 尽管罗谷雨终于念到了调子上,唐申依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他想了想,不再深究,转身往罗谷雨发现的通道里看,确认风是从里面吹来“进,抑或归去” 与罗谷雨和平对话的最好方式,无非是让他拿主意把握他人选择的方向对于唐申来说并非难事。 “进去。”罗谷雨说罢,率先钻入其中。 风穴呈杏仁状,两头尖中间圆,遍地嶙峋石笋,与二人进入时通过的人工通道不同,乃是天然形成。二人迎着冷风行不过片刻,罗谷雨兀地脚下一滑,整个人倏的一下就没了踪影。唐申忙疾跑两步上前,踏在罗谷雨原本位置时也不由地往前跌去,方才发现此处原来有个几近垂直的斜坡幸而这点失重感比之架飞鸢时失误坠落只是小意思,唐申就地一个翻滚卸去前进的冲力,稳住脚步匀速下滑的同时抬眼搜寻罗谷雨所在。 罗谷雨在完全没有防备下踩空,自然不似唐申般自如,手心出汗以至于抓不稳随珠叫它跌了出去。这浑圆的珠子在地上越滚越快,倒是领先他几步,蹦跶着翻离了斜坡,钻入一片密密麻麻的小型石笋林后,它最终停了下来。 罗谷雨紧跟在随珠之后,滑入石笋林前他抬起双臂以护住面庞,无法遏止的惯性使他继续向前,撞碎一干细小的石笋。没有等两人安下心来想终于到头了,随珠的光芒仅仅停滞半息,便笔直地往下坠,消失在他们的视线。 悬崖 身体腾空的刹那,罗谷雨紧紧攥住一根立在崖边的石笋,千钧一发间止住了下落的趋势。唐申比罗谷雨稍迟抵达悬崖边,他没有企图去借用石笋使自己减速驻步,因为罗谷雨攥住的石笋是悬崖边唯一一根石笋,无法承担两个人的重量。他只径直从悬崖边跌落,避开罗谷雨欲援助的手,从腰后抽出短剑插入石壁,成功稳住身形。 清脆的朱玉碎裂声响起,然后是“叮咚”数下落水声,挂在悬崖边的两人往下看,崖底有一个水潭,目测距离他们十数丈有余。他们的光源在水潭边摔成几瓣,碎片落到水中,水纹折射出更多更远的朦胧光芒,为他们照亮半个地窟。 借着水光,两人能够看到约六丈外是另一方山壁,那坚实的石壁上遍布一道道不像天然形成的裂缝,裂缝中一栋栋似曾相识的平房若隐若现。空中悬挂着交错的缆桥,它们交织成网,自一头连接到另一头,但这些缆桥上的木板大多已经断裂脱落,仅剩腐坏的绳索堪堪挂在半空晃荡。 整个地底村落的大致构造,此刻就展现在他们眼前。以空中残余的缆绳来看,多年前此处定布满连接各个裂隙的缆桥,两人先前抵达的长屋纵使不是宗祠,也必然是重要场所。 唐申先前认为所谓迷宫仅仅是利用黑暗、几近相同而重复的建筑,以及无法从高处鸟瞰的狭窄视野来干扰人对方向的判断。如今看来还有微弱的地势差距,那些看似平直的道路,实则一定程度上缓慢倾斜,这才是为何他们人数众多但少有相遇,也是他心感古怪的真正原因。 罗谷雨望向自己臂间环着的石笋,发现它根本不是什么“石笋”,而是一截断裂的浇铁桥桩。回头再看对岸,他喃喃道“埋埋散” 唐申找准着力点,翻身踩在短剑剑柄上,听罗谷雨感慨,想到没有将千机匣带上。他敛目自思纵使是轻功高手,在中途无法借力的情况下跨越六丈,亦属不现实之事。若空中绳索较它们看起来结实,自己倒是勉强能够借助它们抵达对岸,可即便如此,罗谷雨没办法过去,这便没有意义。 至于下到崖底再攀岩而上以碎片落入水潭还能够透出光来看,这水潭的深度不足以缓冲人从悬崖上跳落的冲击。攀援而下可行性较大,但一旦失手,相对的危险性也大。 想罢,唐申与罗谷雨一并退回悬崖上,他环视整个溪谷,拿下腰间褐底绣元宝缀吉祥丝绦的荷包,翻出一枚小型雷火弹,拧开蜡封,瞄准对面山壁掷去。 荷包是雷元江在他临出发前塞给他的,唐申本身不会佩戴如此花哨的物件。每个唐家弟子都有一手藏东西的绝技,一为减少影响行动速度的累赘,二为出其不意掩其不备。敌人永远不知道他们下一秒是掏出暗器还是,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像表面上看的那般毫无反击之力。 再说六丈距离对轻功来说难以抵达,对唐家弟子投掷的暗器却可以。雷火弹在两人注目下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准确抵达对岸一道裂缝中,“轰”地绽出夺目的花火,荡起层层气浪。可惜这荒废之地除开可怜的几根篱笆,再没有其他东西值得燃烧,一炷香过后,焰火便逐渐熄灭。 借着火光,唐申将四周准确地形记忆下来,然后与罗谷雨道“往回走罢,此路不通。” 罗谷雨朝悬崖下方看了眼,似有不甘“珠子掉哈母嘞。” “碎了,捡回来也无用处,若要照明,火折子亦可。” 唐申轻描淡写地道,似乎跌碎的并非价值连城的随珠,而是一颗普通的石子。他掏出火折子递过去,罗谷雨看了一眼,抬手推开,顺便把之前的面巾还给他“哩这瓦也有,只是喇珠子老少见得” “” 唐申接过面巾,听罗谷雨这么说,仔细回想了一下现存于世的随珠所在地,心里有了打算。他刚准备开口说话,忽一侧耳,放声对对岸道“莫秋雨。” 对面传来回应“啊” 恰是唐申先前投掷雷火弹附近,有数人从黑暗中脱出,站到崖边。唐申一一扫过,根据大概轮廓能够判断出几人分别是莫秋雨、师天徒、荀丹,以及欧阳家姐妹之二。 莫秋雨不似经过训练的唐家弟子,他眯着眼努力辨认对面开口唤他姓名的人,好一会儿从声音上辨认道“那边是大公子” “是我,还有罗谷雨。” 听到唐申的声音,对岸顿时传来不小的欢呼声,众人都为又遇见两个伙伴而欣喜,尤其是莫秋雨。当遇到走失的欧阳家姐妹,听她们说“雷越”为了他们不顾安危带人进入此处搜寻,莫秋雨便清楚他一定得想方设法找到“雷越”。因为雷元江不在乎最后有多少人从这个鬼地方出去,只是这些人里一定要有他的“雷越”。当然说实话,莫秋雨多少还是有些感动、有些羞赧,毕竟他前些天对“雷越”的态度不好,“雷越”却不计前嫌前来救助他。 没等莫秋雨一行平静下来,他们上方忽然传来喊声“下面可是小莫” 唐申放眼看,雷元江的两个近卫就在莫秋雨几人所处的斜上方裂隙。莫秋雨听到声音,企图探身往外“余大哥徐大哥” “是我们,我们似乎在你们上方。”两名护卫大声回答,接着对唐申所在方向道,“我们听到崩鸣声便赶过来了,公子可还好” 唐申回答“一切都好,莫秋雨在你们左下方两丈左右。” 两名近卫倾身看去,果然见莫秋雨为吸引注意而扬起的火折子。他们都是身手出众之人,商量过后沿着石壁直接攀援抵达莫秋雨处。待众人欣喜过后,他们才记起脚下是悬崖,而唐申在不矮的渊谷那头。 “可恶,就在眼前了”莫秋雨回头看了眼身后漆黑的通道,以及一成不变的平房,“难道说我们又要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着祈祷再相遇” 荀丹扶额“天啊,我受够了奇怪的虫子。” 师天徒捶了锤酸软的手脚,苦笑着附和“在下倒是不担心虫子,没有火光它们不会袭击我等。只是这似乎永远走不完的路何时才到尽头” 莫秋雨一众不住埋怨,罗谷雨看了看那对面,又看了看脚下,问唐申“哈头有多深” “十五丈左右。” “屋哦。” 罗谷雨轻吸一口气,二话不说,翻身下崖。唐申疾步走到崖边蹲下,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默默注视罗谷雨缓缓往下爬。 此处渊谷终究是天然形成而非人工开辟,凹凸不平之处多不胜数,理论上小心一些便能安全抵达谷底。但早自第一次唐申遇罗谷雨开始,他不久便判断出其有些许弱视,据说是曾经受过外伤,故而在黑暗环境内视物模糊。所以他开始时说此路不通,纯粹是为罗谷雨安全着想,可惜罗谷雨并不接受,一如曾经。 随着时间推移,渐渐的唐申再无法从悬崖边看到罗谷雨的身影,于是他敛息细听,缓缓将短剑拿到手中,同时再一次想起他的千机匣。 事实证明,一旦你移开了视线,危险便会毫不犹豫的降临,而成功往往属于有准备的人当对岸一直关注着罗谷雨动向的莫秋雨一众发出惊呼时,唐申毫不犹豫纵身跃出,快速而准确地落到计划中第一根缆绳上一个优秀的杀手无时无刻都留意着身处的环境,这能让他们在任何突发情况下借助环境做出正确的应对。陈旧的缆绳如他所料承受不住冲击,支撑不到两息便崩断,而两息时间足够他找准罗谷雨所在位置并且将短剑掷出 罗谷雨的处境比唐申想象中要好得多,不过踏错地方稍微滑了一下,唐申掷出的短剑在下一秒就垫在罗谷雨脚底。罗谷雨站稳后,略感诧异地回头看,见唐申撞断一根缆绳,坠落间身手敏捷地飞身落到第二根缆绳上。 毫无疑问的,第二根缆绳也断了,甚至它坚持的时间比第一根还要短,唐申刚刚来得及调整姿势,绳索“啪”地断裂。他右手一挽,迅速勾住绳索,并被它拽往莫秋雨一众上方的山壁,引得队伍里的女性发出短促的惊叫。此刻众人多多少少看出唐申早有规划,心中稍安,随即果见唐申在撞上山壁前松手,借助绳索荡力直奔第三道绳索,伸出左手紧紧攥住。 第三道绳索稍微晃荡两下便回复平静,看起来相对前面两条来得结实,可怎想不过眨眼,唐申自个松手坠了下去旁观众人皆为之一愣,分不清这是意外还是故意为之,只下一秒罗谷雨不假思索地将脚下踏着的短剑勾踢到手中,用力朝唐申掷过去。 不得不说这一下掷的非常准,短剑挟着破空声,几乎是直直朝着唐申脸上砸去。亏得唐申反应快,及时侧脸避开剑锋,然后握住剑柄,顺着罗谷雨的力道与短剑一同被送到石壁之上。 精铁与石壁接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尽管距离削铁如泥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短剑剑身仍旧完全没入了石壁。唐申尚未来得及多喘口气,那头罗谷雨一个趔趄往下坠,他试着拔了拔手上短剑嵌的太紧没拔动,空着的左手即刻抽出腰后另一把短剑扔过去。 这一击偏离了预定的轨迹,以一掌之差从罗谷雨手间滑过,唐申低头看了眼自己左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如今距离崖底水潭不过三丈,所以果断松手弃剑,双脚在石壁上一蹬,右手一抬,数道黑影准确地钉在罗谷雨衣袖上,他自己则噗通一声摔进水潭中。 钉住衣袖的黑影为罗谷雨争取到了些许时间,他抬手一拍,五指陷入石壁中,勉强将自己挂在石壁上。他侧脸看衣袖,那些个黑影是暗器,它们分别是三把柳叶飞刀、一把针形飞镖。 还有一把凤尾镖。 唐申从水里站起,浸湿的长发披散,发带因为冲击的缘故滑落,随水流飘走。他抬手,没有去捡发带,而是摸了摸心口衣襟,五指沾上淡红伤还没好,果然有些勉强。唐申这般想着,抬脚上岸,将落在岸边的随珠碎片全数搜集起来。 罗谷雨不会儿也安全抵达崖底,走到唐申身侧。唐申递予他随珠碎片后,他也抬手将短剑以及七把暗器递给唐申。而当唐申看到罗谷雨掌中多出来的两把凤尾镖,生平头一回有种道不明白的尴尬涌上心头,一时间接与不接成了问题。 罗谷雨似乎并没有感觉尴尬,他见唐申迟迟不接,便直接塞到唐申手里,将随珠碎片换过来。 接下来直到攀上悬崖与莫秋雨一众汇合,两人都没有任何对话。倒是姓余的近卫瞅着唐申衣襟上有扎眼的异色,无不担忧道“大公子,你受了伤” 唐申面色如常地回答“无事,当务之急是从此处离开。” 他扫视众人,边走边道“你们有谁记得来时的路” 一行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是好脾气的师天徒被推出来回答“这个,周围环境看起来几近相同我等虽然走过不少地方,但至今已是分不清东南西北。” 欧阳家两姐妹怯怯道“雷公子,我们不会、不会被困死在这里吧这地方好黑,而且还有、还有会吃人的虫子我们亲眼看到好几个弟子被它们围住,然后就不动了,再然后我们和其他人就失散了。” 唐申并没有正面回答“天无绝人之路。” 唐申显然不擅长振奋士气,众人只当他没有把握,纯属安慰他们,一时间情绪低迷。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听到附近传来人声,或亦是寻爆炸声而来,可又似乎在争吵,但这让在场大多数人精神一震,快步朝人声传来而去。 靠近一看,是欧阳家大小姐领着部分欧阳家弟子,他们对面是背负短刀的短发少年以及部分霹雳堂弟子,憋红了脸正企图对他们解释什么“那个,各位请你们相信我好吗” 欧阳朝岚道“小兄弟,我们也想相信你,但万一你的说法不对,这里十数条人命你担当得起吗况且,你不觉得你找的理由太过牵强吗,叫我们如何相信你” “我”短发少年伸手比划一通,塌下肩膀,“可我、我师父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大姐”欧阳家两姐妹打断短发少年的话,快跑到欧阳朝岚身边,三姐妹紧紧相拥。 剩余的人慢慢围上前,虽未脱离险境,至少与分散多时的同伴汇合让他们不安的心稍微好受些。莫秋雨一见短发少年,惊讶道“洛戈你怎会在此” 洛戈转过脸,瞅见唐申时双眼一亮,近乎理所当然地道“我来找大公子出去” 回答完后发现莫秋雨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感觉自己似乎又惹别人不高兴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你仅仅是说了实话。”莫秋雨没好气地哼了声,下一秒责备他,“不对,明知道我们进入此地多时未曾出来,你竟然还傻乎乎地跑到此处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洛戈回头看了眼欧阳朝岚,小声道“我我说我师父曾经教导我遇上这种情况应该如何做,你们信吗” 莫秋雨自然不信“说的似乎你师父有未卜先知之能一般。” “这倒不能轻易下定论。”师天徒插话,“在下听闻洛小兄弟的师父名为冯之周,若此冯之周是在下所知的冯之周,或许洛小兄弟真的能带我等出去。” 师天徒此言一出,在场人都将视线投向他。莫秋雨追问“怎么说我可不知道无情刀是阵道大师。” 师天徒笑笑“诸位都是江湖人士,难免不清楚。冯之周自然不是阵道大师,周冯却曾是前朝工部大司空,对建筑结构以及走向再清楚不过,周家更是积年的民俗研究大师,积攒了不知几何的各地巧技。昔年我父亲曾邀请其在家中小住,向他讨教并且得到诸多启发。” 欧阳朝岚眼中满是怀疑“哦你确定即便如你所说,你又如何确定他能够像他师父一般,真的找到出口” 师天徒想了想,向洛戈投去抱歉的眼神“呃在下不能。” 莫秋雨看不过欧阳朝岚质疑洛戈,开口之际却被他人抢先。 “我相信他。” 唐申他朝洛戈招了招手,洛戈一愣,乖乖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他似乎胸有成竹,淡淡说道“说吧,如何离开此地。” 洛戈伸手往地上指“顺着大路走。” “大家听听,顺着大路走这个说法是不是有些太过随便”欧阳朝岚摊手,“我一再申明,我不是不相信他,而是他的说法实在难以服众。” 唐申置若未闻,伸手搭在洛戈肩膀,抬脚往前,不忘看罗谷雨一眼。两名护卫以及诸霹雳堂弟子尽忠职守紧紧跟随,莫秋雨回过神亦快步跟上,然后是罗谷雨、师天徒、荀丹。 欧阳朝岚咬着唇,不甘道“雷公子,你怎能如此儿戏就相信了一个黄口小儿之言你、你难道就不听听别人的意见要知道你代表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若是因为轻信而害他们丢了性命,你于心何忍” 唐申头也不回地道“聒噪。莫忘了是谁强自要求跟上来,你没有质疑我的权力。” “哇喔。”听罢唐申此言,荀丹不由低呼一声,对左右的师天徒和罗谷雨道,“雷家大公子出乎意料的霸道啊不过真男人就该这样,后面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只知道空叫唤,偏偏拿不出半点有用的计划来。” “确实。”师天徒感慨,“荀兄不曾见,雷舵主对雷大公子几近言听计从。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太好,但在下有感觉,若最终我等出不去而她们出去了,雷舵主恐怕不会善了。” 罗谷雨少与他们说话,此时忽然道“头发长同见识短有喃子关系塔头发也马短。” 荀丹一拍额头,师天徒笑着解释“不不,这是句俗话,源自” 众欧阳家弟子环绕中,欧阳朝楠看着“雷越”带着一行人逐渐远去,忍不住拉了拉欧阳朝岚的衣袖“大姐,我们就这么看着他们走掉” 欧阳朝乐附和“对啊,大姐,这儿邪里邪气的,此时产生分歧、分道扬镳似乎不太好。” 欧阳朝岚用力一跺脚,咬牙道“走,我们跟上” 欧阳家密室中 雷元江揉了揉太阳穴,对身旁人道“现在大概什么时辰” 那头回答“回舵主,已近辰时。” 雷元江转身,抬手对他的部下招手“好,我们不等了。霹雳堂弟子听命,随我一并进去这鬼地方,将你们大公子救出来” 说罢往石门方向一指,转身却见蓝衣青年就站在门前,手边是腼腆笑着的洛戈,身后分别是两名近卫、莫秋雨、师天徒、罗谷雨、荀丹,乃至跟随蓝衣青年离去的霹雳堂弟子。 雷元江用力眨了眨眼,确认所见并非他臆测以后,两步上前张开手臂就是一个熊抱“越儿越儿你回来了越儿你累不累越儿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义父。”唐申叹了口气,一手捂胸口,一手用力推开雷元江,“原本无有太大问题,但你这一下我感觉伤口有崩裂的趋势。” “呃抱歉,我只是太高兴了。”雷元江咧了咧嘴,扭头对身后喊,“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我出去,叫欧阳儒亦请大夫来,要最好的大夫” 师天徒耸耸肩,给荀丹和罗谷雨一个“你们看吧在下说的没错”的眼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4章 贰拾叁.霞燃青衣一 待最后一圈葛布绷带系好,头发花白的老医师捋了一把胡子,对唐申叮嘱道“这些天要仔细伤口莫要浸水,少些上蹿下跳的剧烈运动,还有少吃辛寒或者旺肝火的食物,特别是海椒,否则将影响伤口愈合。特别是你心口那道伤,要不是恰好避开要害,你哪里还能站在这儿年轻人身体底子不错,但也不要太过不拿受伤当一回事,逞勇好斗绝对要不得,否则等你年纪大了就知道厉害。” “多谢大夫,我会好好看着这熊孩子。”雷元江颔首说道,对一旁全程陪同的莫秋雨使了个眼色,“秋雨,送老先生出门。” 莫秋雨会意,等老医师收拾好药箱,客客气气抬手将他引出门,然后暗中塞给他一锭银子,指着门边两个近卫衣裳上霹雳堂的标志,小声道“老先生,您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老医师掂了掂手里银子的重量,对着莫秋雨拱手,眉笑眼开“自然自然,那位公子不过受了些小伤,贵当家的关心则乱,并无大碍。” “先生果是医德深厚者,当得靖安医师第一人。” “呵呵,谬赞了。天已不早,老夫尚要回药铺捡晒药材,小兄弟留步。” “如此,先生慢走。” 目送老医师远去,恰洛戈自院外跑了回来,莫秋雨心知雷元江有话与“雷越”说,他没得雷元江呼唤不敢妄入,便拉了洛戈问“洛戈,欧阳家那头如何” 说的是那进入地底出来以后,欧阳家折损的人手。亏得霹雳堂对抗唐门多年,手上功夫不行,闻风而动随机应变的本事数一数二,加以此次跟来的都是好手,倒头来一人未损,不过形容狼狈些。 洛戈老实回答“我在墙角仔细听了听,像是折了七八个人。” 武林中人,特别是像霹雳堂这种沾染凡俗较多的门派,只要非闺阁里的小祖宗,多对旁人生死看的不是太重。故而莫秋雨毫无罪恶感,幸灾乐祸道“叫她们一味的逞强,转那些小心思,到头来偷鸡不着蚀把米。” 洛戈面上懵懂,呐呐应了声。二人转眼又见罗谷雨背着药篓,一手药锄一手装了随珠碎片的小木篓,肩负白蟒归来。 荀丹早已归家,他早知自己父亲存活的可能性几近于无,从地底情况而看,了解其莫不是被困死在里头,就是被虫子吃了个干净。俗语言生人不为死人误,他了却一桩心愿,说不日便离开靖安四处闯荡,至于是否重拾他父亲本行,就不得而知。而师天徒本质还是个书生,地下数日耗光了他所有精力,如今早扑倒在床榻睡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仅罗谷雨一人惦记着怀里白蟒,看罐子里数日不曾喂食的蛊死了个七七八八,出门觅草药以及毒物。 却说苗疆崇拜女娲大神,以蟒蛇为尊,故蛇蛊的地位亦凌驾于诸蛊之上,并非是说威力更强,而是身份象征,尤其是苗寨之中,不是所有人都能养得。 罗谷雨将白蟒养来的这些日子,一则令它与毒物厮杀,二则只喂药汁和少许鲜肉,知喂的太饱它便失了凶性,每每也从不予它多食。白蟒这下子凭空被饿了好些天,虽不至于饿死,但也免不了蔫头蔫尾。偏蛇是冷血牲畜,没有情感,不知是没有气力还是习惯了罗谷雨的气息,或者知自己争不过这长腿的家伙,唯恐再被饿几天,便呆在罗谷雨肩头,恁的一个乖巧。 再说屋内,唐申快速穿起了外衣,与雷元江对面而坐。雷元江的脸色自看到唐申身上一干细密的伤口,就再没有转晴过,但责备之言在喉咙里转了一圈,一如既往被他咽了回去,尽数化为无奈怜惜之语“越儿,我看这唐门的日子是实在过不下去的” 唐申作不明之态,形色不动道“三伯何出此言,越儿如今正好好站在您面前。” 见唐申避重就轻,雷元江脖子一梗,把那桌面拍响“莫要与你三伯装糊涂,兀那唐门竖子拿你当枪使,我霹雳堂的大公子还要巴巴凑上去他们知道你我血缘是好,不知道就当你被我擒去了,彼此本就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再得罪些还能翻了天去不成” “三伯消气。”唐申仍旧不愠不恼,缓声说到,“情况并没有这般糟糕,尽管侄儿在唐门有所艰难,到底还是有些许真心相待的朋友帮助。” 雷元江哪里听得进去,冷笑“你口中真心相待的朋友若真有真心,会叫你受这一身伤回来” 唐申眸色一闪“倒也不是他们的错,侄儿无有能力叫门中众人皆喜侄儿下次定当小心。” “哼,又是那些勾心斗角。”雷元江叫唐申这么一转移话题,便把火气发到别人身上,“快与我说来,是哪只小崽子,待我叫人着重注意着,等哪天逮着了必叫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三伯,您向来深思熟虑,为这过去的事情恼火实在不值。”唐申继续转移话题,“况且,常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侄儿在唐门做内应,唐门若有针对三伯的阴谋,三伯便可得知以提前应对。” 唐申不点明是谁,雷元江心知多问也得不出个所以然,便把脑海中将那看不清面目欺凌他侄儿的假想敌按下。听唐申此言,心头火气全消,叹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昔年你父亲也常常说到我本也是这般打算,所以不阻你回那唐门,今日却是后悔了。” 唐申劝他“既已放手前行,何须步步回溯。” “也罢也罢,三伯就是有心劝你,最后也会叫你给说服。越儿好好安歇,凡事待明日再说。” 雷元江说完,唐申送他出门。至门槛前,瞧莫秋雨以及洛戈杵在门口,雷元江便挥退左右近卫,将他们领入自己房间,余唐申与罗谷雨对视。 罗谷雨瞥了唐申一眼,面上喜怒不显。唐申自罗谷雨将先前遗失的两把凤尾镖还给他,知罗谷雨将其中关联想通,眼见罗谷雨转身就要走入自己房中,叫住他。 “先前诸事,纯属无心之失。我自与你赔礼道歉,请你莫要见怪。” 罗谷雨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一眼,表情有些怪异但并非恼怒,推门入屋,留下一言“哩萌中原人先头瓦也打锅哩迪掌,算叻。” 唐申不知进入地底时莫秋雨与师天徒那一小段插曲,只当此为陈年旧事,罗谷雨早没有当时气愤,于是不多加猜疑,亦返回屋中。 先前唐申疾驰归来,一路几乎没怎么休息,他恍惚间将这些日子以来的线索串联起来,并想起他与罗谷雨相遇之前曾有一事。 说起此事前,且要说上一说上世与今世的不同。上世青衣楼之事,唐申因忌讳触唐邵策锋芒,避的远远的并未参与唐家针对青衣楼的行动,仅仅听闻他们直接动手没有取得太大成果,最终借助了离青衣楼距离最近的欧阳世家的名头,集聚大量江湖人士,高举大义的旗子铲除青衣楼。 而他所说之事则在距今两年有半之后,大体据江湖传言,应是参与过清洗青衣楼行动的欧阳山庄日渐恢复声名,却陡遭潜伏数年的青衣楼余孽反扑,百年基业付之一炬。最终独欧阳朝楠一人逃过劫难,机缘巧合下得霹雳堂赠炎鸦刃、也就是现在他手上两把短剑,然后与莫赟麾下学了两招,曾小有名气。只霹雳堂全然拿她做棋子,不久便在唐雷二家的棋盘中宛如流星般陨落。 又因欧阳家曾为唐家“盟友”,唐邵策念此事或有雷家在中推波助澜,便令外门弟子收集关于此方面的消息,不久得一干纷扰与雷家无关,雷元江那时正为十二连环坞断他江河水路生意而大发雷霆。 除此外,当时还有一个消息,因与唐家无有利害关系,几乎不叫人留意欧阳家此祸,乃是由两位青年牵头,两位青年一男一女,劫难开始前一月造访欧阳家。其中的男子正是罗谷雨,尽然罗谷雨言行举止皆不似中原人,奈何当时正逢武林盛会将近,连待西域金发碧眼之人亦不算少见,并没有人太过留意。 若说他与罗谷雨的相遇,也是有一定巧合在其中。他本是不曾留意附带的消息的人之一,那日不过身无要事,混入一干拿了官府缉文、准备剿灭山贼的三教九流中,便遇罗谷雨。 他第一眼见罗谷雨,并无多大感觉,决不像茶馆说书人口中所述天雷勾动地火或者一眼万年诸如此类。即便今日,他亦认为男欢女爱实属自然,除了他确实较常人心性来得更为冷淡。这些年来他仔细想过,他对罗谷雨的感情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温暖 说岔了去他与罗谷雨初遇,确实遭罗谷雨骂了一顿,但因完全听不明白罗谷雨所言为何,他径直离开也不气。而巧合就发生在他在离去之路上,忽遇唐家外门子弟。昔年他为避唐邵策,一代弟子鲜少接触,二代弟子若得一并任务便好生相助,仅唐邵策不耐也无心思多加掌控的外门弟子更为信任。这外门弟子当日是被授命调查疑与长乐帮相关的山贼,唐申闲着无事助上一助,方知恰其又是调查欧阳山庄灭门者之一。 长乐帮非“一宫二教三门四派五家六道七山”之一,实力不弱,江湖人敬他能耐叫绿林好汉,大门大派笑骂乌合之众,不作细述。 罗谷雨有不把无足轻重之人记在心头的习惯,也不知后来记得不记得,当年其入山寨前,身边乃是有一名说得上话的少女。罗谷雨之所以会与他叫骂上,少数是始于此女说服众人安排计划,而那儿戏般的计划在他看来可笑之极,他便随口指点两句,怎想惹恼了少女。而多数大是罗谷雨不喜旁人、特别是陌生人“自命不凡”“指手画脚”。 后他与该外门弟子突入山贼山寨,却见那少女原是山贼内应,外门有不涉性命不轻易出手以免打草惊蛇的规定,他们便作壁上观。若非再闻外门弟子无意中提起欧阳山庄一干事情欧阳山庄被灭口之人的诸多遗骸中,有许多死状怪异,极似蛊邪手段。以及罗谷雨有很大可能是两名青年之一,他不会费工夫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出来。日后诸般,某种程度上证明了他这个决定的正确性。 原来在上世他不清楚之时,罗谷雨便已来到了欧阳家,且可能与欧阳家发生冲突,动手收拾了大半欧阳家子弟。所谓青衣楼余孽,应是有人利用罗谷雨所为做了个幌子,而此人或与青衣楼有干系、或无有,可他能确定,此人便是与罗谷雨同日而至的另一个青年女子。 以及此青年女子,必与杀害蓝澜的凶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管是上世,还是现世。青年女子是谁,他再无法印证,但杀害蓝澜的凶手可以。找出这个凶手,找出他或她背后的势力,便知道操纵一切的黑手是何方神圣。 若一切如他推断,那么他将多一位对手。这位对手说来并不强横,然未来潜能则不可估量,莫不能为他所用,当为他斩之。 综上所述,他先前关于罗谷雨提前到来而产生的疑惑全消,罗谷雨来到中原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因蓝澜遭他有意无意的推助,故而让罗谷雨到来这个必然提早了一些,雷家或者唐家在其中皆是无辜。唐宛凝解药在手不屑费神怀疑他,雷元江也一如他表现的赤诚相待。 余下的疑问,只剩五毒教主筹算的、也可以说寻找的为何物。关于此事,他有大概的想法,不着急去验证,毕竟罗谷雨就在身边。经历了上世发生的事以后,他是绝无可能轻易放手,不论五毒教主要的是什么,他都将尽极所能截到手中,直到万事终结。 不过现在一切方才开始,却不必操之过急。 收拾了发散开的思绪,唐申将为驱散血气而打开的窗户关闭,躺到榻上合拢双眼。他这几日都没有安心休息过,加以身上有伤,确实觉得疲倦,不消片刻,沉入睡梦。黑暗中,似又回到了那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唯意识清醒的几日。 七日前,竟陵往西千里的落霞山中 一行人趁着夜色埋头向北赶路,包包款款,行色匆匆。他们骑了马又撵着好几辆车,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中一架无篷车上拉着两副棺材,平白为这黑夜更添几分诡异。 三十七人中有老有少,年纪最长者为白发苍苍一位驱无篷车的老汉,年纪最幼者为华车车轼上一位双丫女童。与其他人的神色凝重不同,女童不识愁滋味,拖着下巴双目乱瞟,天真烂漫。不时,车厢内传来呼唤“丫儿,在外头做什么,仔细风吹了脑袋,明儿得喊头疼。” “娘,我知道了,这就回来。”女童嘻嘻一笑,转身钻进车厢。 车队继续于山林中穿行,不知前方数里处有十数人潜伏于树丛之间。眼见车队距离越来越接近,暗处潜伏之人握剑之手亦越来越紧,忽闻天上风声倏起,车队开路四马齐齐嘶鸣一声栽倒在地,马上之人一个翻身落到地面,然后是四道蓝影飞身而下,两人挡住队首,两人快步绕至队尾 其中一只蓝影喝道“陈驹铭,若不想与我等为敌,速速将我师弟还来,一切尚有商量的余地” 华车车帐微动,一中年人持剑而出,大声冷笑“废话休提,似你这般宵小之辈欲取我性命不是一日两日,我怎知我剑下亡魂哪个是你那倒霉师弟只消放马过来,我陈家儿郎无有贪生怕死之辈” 蓝影再斥“陈家老儿,我等敬你是衡宵门主,在正道上亦是有头有脸小有名气的前辈,适才方取你四只牲畜性命而非子弟项上人头我师弟不过追踪他人,与你有甚关系,你偏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竟对我师弟动手,还不睁大你的眼看清楚我等是何人” 陈驹铭一惊“什么,你们竟是那小兄弟的同门” 再细看几人服饰以及手中弓不似弓、弩不似弩的兵器,骇道“千机匣你们莫非是唐门中人” 蓝影四人观陈驹铭神情,心生不祥,嘴里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何作此态莫不是” 陈驹铭先是不语,片刻面上一肃“几位,我陈驹铭向来嫉恶如仇,昨日贸然出手酿成大错,后来细细想来追悔不已。因不知小兄弟出身何处,只得打了一副薄棺,待明日抵达目的地再将他好生安葬” 那头蓝影再听不进去,厉声道“陈家老贼,我唐家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怨,你竟害了我师弟性命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废话休提四字还你,我等定要你陈家之血祭我师弟在天之灵” “且慢” 不等陈驹铭再开口,蓝影四人抬手便是暗器掷来,行动如风,眨眼夺去六人性命。陈驹铭便知再无缓和可能,大吼一声领陈家子弟反击。 而那树丛中诸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小声与其中领头模样的人道“红使,竟有唐门中人插手,我等该如何作为” 那红使道“主上意思乃是暂且莫触唐门霉头,还是先按兵不动,且看。” 有人不以为然“红使,他们不过四人,我们却有近二十人,何须惧他再者我等索命青衣已下,眼睁睁看着唐门夺去目标,江湖人要如何看我等若说此二者也就罢了,主上临去前可是嘱咐我等夺那白玉卧狮踏祥宝玺,若眼睁睁看唐门两副棺材俱带走,我等该如何向主上交代” 红使一想也是,换言道“既然如此,待他们与衡宵陈家斗出个结果,我等再上去坐收渔翁之利。” 左右无不阿谀“红使英明。” 十九人敛息静待,放眼看战况十分激烈,而唐门不愧为一流门派,仅四个弟子都能摧枯拉朽般把二十名陈家弟子一一屠弑。打斗正酣,驱车的老汉拔地而起加入战斗,与陈驹铭逼退四名唐家弟子,六人是越打越偏,失了踪影。红使心中大喜,想纵是他们,对付陈驹铭以及驱车老者亦要花费大力气,故道此时不搏更待何时,然后领着众部下冲入仅余老弱病残的陈家车队中,杀光所有人,驾了载两副棺材的车便风一般离去。 疾行上百里,几番迷惑视线的辗转后,潜入秘密山道中。待确认了无人缀尾,红使停住马车,令手下撬开棺材一观是否是他们所求的白玉卧狮踏祥宝玺。因不知白玉玺究竟在哪副棺材里,他们两副一并打开,怎想一副开出一个玄衣染血的青年。另一副倒是开出了锦盒,却附赠了一个五、六岁的双丫女童,想是家中长辈为护她性命而命其躲入棺中 女童见打开棺盖之人她素未蒙面,又惊又惧,不等她惊叫出声,红使眼疾手快将她打晕,下意思摸过根骨后,笑道“今儿倒是走运,不但宝玺轻易得手,还附带吸收新人的任务。嘿嘿,一个根骨上佳的女娃娃,蓝使一年来搜寻的新人都没有这资质,主上得知必然欣喜。” 左右附和“那是那是,虽这女娃娃似是陈家女儿,可陈驹铭得罪了唐门,逃得了今日逃不了明日,绝对脱不了身死的结果,所以还不如入得我们青衣楼。却怪唐门于洪城杀我许多弟兄,导致主上不得不赶急培养更多新人,今日他们终于做了件好事。” 着这群人所言,似乎吸纳年幼孩童乃是常事,且对自己手段有的是信心。 转言看着另一副棺材道“红使,这副棺材该如何处置” 红使摆手,指了两人“你们二人,去搜搜他身上。” 即便是杀手,只要心智正常,没人愿意过多触碰尸体。二人被点名,自认倒霉,随手在青年冰冷尸体上翻起来。一人翻看尸体身上伤口,回到“红使,此人身上伤口不在少数,乃于心口一剑毙命。” 另一人于尸体衣襟内部摸出坠明珠的香囊,于身侧摸出一把匕首,皆递予红使。红使嗅了嗅那精致的香囊,自认并无毒性,见尸体面目俊美,玩笑道“这怕是哪家女儿赠的定情信物,可惜注定两者无缘。” 说罢把香囊往袖里塞,再抽出匕首观看。当留意到匕尖刻有一“申”字,红使喜不胜收“此人竟是唐门二代弟子申字之首,陈驹铭不愧其衡宵剑客之名” 旁人不甚明白,提问“红使,左右一具尸体,何以如此高兴” “你懂什么,我原以为此人不过一外门弟子,怎想会是内门弟子唐家上下如铁桶一般,多年独霹雳堂一家能与其制衡,主上是无时不愁如何对唐门下手。外门便罢,可须知唐家内门上下同气连枝,此匕首、此尸体指不定将有大用处” 其他人将信将疑“红使,一具尸体罢,当真有用” 红使哼了声“与你等愚笨之人多说无益,这就是为何本使是七使之首,而你们则是喽啰罢,多说无益,还是速归竟陵,将此件一切与主上报告。” 说完,他们重整队伍,封上棺材,择路朝东而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5章 贰拾肆.霞燃青衣二 青衣楼总部所在隐秘,至今鲜少有人探查得知,不少江湖人抓住此点拿它与唐门作比较,笑它不似唐门光明磊落,心里却也明白杀手一系最重隐秘,只因唐门所处地势易守难攻,方才有恃无恐公布下院以及联络点所在。 毕竟唐门乃一家之派,门内明争暗斗不提,对外绝对上下齐心,没有哪个人会冒着得罪整个唐门的危险去揭露与唐门的交易。再者,谁让即便江湖人皆心知肚明此桩人命买卖为唐门所为,他们也拿不到半点证据,就连素来是唐门对头的霹雳堂,亦不敢擅言看透唐门行事的十分之一。 再说青衣楼总部,真要形容来,是在那竟陵城外的大湖山一脉之中。此山盘踞数百里,鸟瞰而下略呈三角形,山中层林叠嶂,而外有沃野。沃野上有旁水而立的村庄,几户耕种放牛人家,就像无数寻常的山脉一般。 红使一行跋山涉水,驱着载棺材的马车疾驰大半日,抵达大湖山范围。他们顺着秘路前行不会儿,迎面而来一路衣着打扮皆与他们相同的人,只领头者衣角缀紫边。于是双方皆拽马止步,相互打招呼。 “老七,我走时你方才回来,不过几日又要走”红使说着,瞥见紫使面上淤青,惊道,“你面上那是怎么个回事” 紫使叹气“还能是怎么回事,那小魔女又来了,死活缠着要玩耍,把我几人当狗撵。我还算好的,如今接了任务赶紧赶忙地离开,老二老五老六仍在遭摧残呢。” 红使哭笑不得“这么一说,我真真是挑了个不好的时间回来。” 紫使口中如此安慰着,面上不无幸灾乐祸,咧嘴笑时因伤口发疼而倒吸一口凉气“嘶小魔女每次来此不过五日,现已过三日,倒也无需太苦恼,自求多福罢。” 说完,两人挥手告别,各自离去。 红使迅速领人进入山林中,蹚了流水、过了地洞,左兜右转拐进山坳,抬眼见青粉交接中,那一方泥瓦山寨的屋顶似乎闪着点点金光。 红使与左右哨塔上的看守打了声招呼,长驱而入,不想寨门打开不久,喧嚣便起,大道上十来道瘦小身影飞蹿,朝寨门奔来。道路左右只有零零散散几人走着,见有人欲往寨门,忙不迭跳出来阻拦。那些身影倒也滑溜非常,顾不得狼狈,打滚的打滚、钻的钻,十一人仅仅被抓住三个,余下八个头也不回继续往外跑。 红使细看去,那十来道身影原是一个个玄衣玄裤、灰头土脸的少年郎。正是闹的鸡飞狗跳,忽听空中传来一声叱喝“小崽子好跑,以为你能逃得出姑奶奶的手掌心” 随后便是一道青影连跨几座屋顶,手中麻绳往下一摔,打了活结的那头顿时套住了两个并排跑的少年。青影把两人一扯,跃下屋顶后再用绳索另一端拍向其他少年。青影出手既准又狠,绳索在它手中宛如乌龙出洞,或打双腿、或击后背,被它击中的少年当场倒地,抱着伤处哀嚎不已,再无行动之力。 然这八人之中仍有一人在其他人掩护下趁乱逃离,竟是看也不看被擒的同伴,埋头往前冲。青影也不阻他,冷笑着目送他远去,因红使一行就在门前,半点没有他逃离的余地。不单青影,哨塔左右的守卫亦环弓笑看,似乎习以为常,只当是个笑话。 眼见得少年将要靠近寨门,红使抽出长剑警告于他,孰知少年不避不让,从怀里摸出一颗球状物体掷在地上。此物撞击地面,“砰”地一声绽出大片烟雾,呛的众人咳嗽连连,一时间兵荒马乱,待烟雾散去,少年已然逃的无影无踪 红使大怒,扬手叫身后部下赶紧入林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接着扭头冲青影喊“二妹,你是怎么做事的,一群毛都没有长齐的小崽子,竟叫他们逃了一人去” 青影,也就是七使之一的橙使面色难看,冷声回道“莫要说的好似我一人之错,你们一群大男人挡在门口还让人逃了,丢不丢脸” “你叫人逃了还有理主上命你负责训练这帮小崽子,可不是命我”红使怒极反笑“适才那又是什么鬼玩意儿,谁一时疏忽叫人潜入兵器库偷拿了什么呸,我瞧着方才那小子眉清目秀,你莫不是动了心思,拿了东西哄他开心” 橙使面色一变,似是被踩中痛脚,又似被说中心事“你、你血口喷人” 吵闹间,被捆作一团的少年中有一人哈哈大笑“吵吧吵吧,狗咬狗一嘴毛阿奇定会逃出此地,将你们这些挨千刀的家伙的消息带出去,报我们家破人亡之仇” 橙使本就心烦意乱,听此言,回手便是一掌盖在说话少年脸上,直把人扇的倒在地上“胡说些什么,你们身上都有主上下的毒,若不吃解药,活不过两日” 说话少年一口血啐在地上,盯着橙使恨恨道“你懂什么,我们自有贵人相助” 二使大惊,心想内部莫非出了叛徒,橙使忙问“姑奶奶有的是办法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要是你供出那贵人,便饶你一命” 说话少年一脸不屑“想得美我恨不得食你的肉、啖你的血有本事就把我们都杀了,就像杀我们父母一样” “闭嘴好小子,当真以为姑奶奶不动手是不敢杀你” 双方皆是怒极,偏听一阵笑声传来,循声看去,一个身着桃红碎花半臂的少女坐于屋檐,笑的两眼弯弯。那一帮少年郎瞧见她,皆是双眼一亮,好不容易强忍欣喜别过脸去。 少女穿着粉底盘扣绣花鞋的双脚不住晃动,托腮俯视一干人等,张口道“莫急莫急,那人中了我秘制的,两个时辰内就会毒发身亡,绝对跑不出这山谷的。” 闻少女此言,没等二使反应过来,少年郎们惊的面色发白“你、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是拿解药替我们把毒解开了吗” “这个啊,我是骗你们的哦。”少女歪了歪脑袋,跳下屋檐,拍拍衣裳,走到少年们面前,弯腰笑着,仿佛说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没有人说解开了一种毒,不能重新再下一种啊大傻瓜,你们还真的以为人家会放你们走啊” 少女这番话令这帮少年郎个个神色惨淡,二使对看一眼,问“小满姑娘,你这是” 少女小满回首甜笑“嗳哟,大叔大婶这么严肃做什么,人家不过是做了一个小小的试验,看你们能不能反应过来嘛。” 她摇了摇头“可是我感到非常失望呢,刚刚那个小东西是霹雳堂的混元弹,能够制造大量烟雾用以遮挡视线。曾经呢,霹雳堂是想用它来对付唐门,后来发现唐门弟子个个皆有听声辩位之能,反倒是他们自己更受影响,所以后来少有制造。” 小满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摆了摆,比划了天到地的距离“看看你们,不过一个小小的混元弹就乱的不知所措,离人家唐门还远得很呢” 这样毫不留情的批判,让二使脸色铁青,奈何小满所说皆为不可否认的事实,他们无从反驳。小满浑然不理会他们难看的脸色,转而兜到马车旁,好奇地敲了敲棺材“唔哇,这里面放的是什么” 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想法,橙使停下无意义的争吵,招呼左右闲散的部下,领着这群企图逃脱的少年掉头就走。红使满眼不耐,但依然生硬地回答“没什么,一点献予主上的东西罢了。” “献给主上的东西”小满眨巴眨巴眼,翻身攀上马车,盘起双腿坐在棺材上,呼道,“那你们还在等什么,快些走啊。” 红使颇为忌惮此少女,虽心中暗恼,仍二话不说驱车往山寨深处,停将在那最大的房屋前。红使首先撬开装着宝玺的棺材,将小女孩提出来,再把封存宝玺的盒子揣到怀里,走到门前抱拳躬身道“主上,在下不辱使命,已将宝玺带回。” “好,好”门内传来笑声,一人龙行虎步而来,“快快,将宝玺递予我手。” 主上乃是一名中年壮汉,虎背熊腰,身披白袍,腰缠皮帛,坦露上身。他大约五十来岁,五官鲜明深刻,鬓发花白面容沧桑,但身材健硕肌肉贲张,古铜色肌肤上各式伤疤纵横交错。 红使奉上宝玺,主上张手夺去,摩挲过宝玺四个边角上的不知名符号,举目视之。温和日光透过宝玺,将白玉的通透无暇完全展现于他眼中,教他喜不自禁“不错,正是它哈哈,此回多亏了小满娘的消息,否则我们如何能轻易寻回我族失落多年的宝物” 小满谦虚道“叔叔高兴我们便高兴,都是一家人,哪里用得着道谢。” 趁着主上心悦,红使令左右将小女孩拉到他面前,低着头恭敬道“主上,此乃陈家幺女,属下见其根骨上佳,特将她带回来为我青衣楼的未来添一番助力。” 主上仍沉浸在寻回宝玺的欢喜中,摆手随口道“好,老子晓得了。不过这年头,根骨上佳的娃娃不叫大门派带走,竟然还轮得到我们你先带下去叫橙使负责带着,有事情稍后再说。” 眼见主上转身欲走,红使连忙道“主上慢步” 他从袖里掏出用布巾包裹的匕首,双手高举过头顶“主上,属下有东西献给主上。” 主上闻言停下脚步,捡了红使手中匕首查看,观那匕锋锐利,舞之有力破虚空之感,称赞“不错不错,倒是个锐利的小东西。” 转言却道“这么个巴掌大的玩意儿,就是拿到手里又有什么用处好男儿当配三尺长剑,你把它献予我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认为我需要这小东西防身” 红使连声辩解“主上说的是,但属下将其呈予主上,非是这般意思。” “哦说来听听” 红使正欲回答,不由斜眼瞥了一旁看戏的小满,心道这小魔女向来爱贬低他们抬高唐门,若晓得了他们捡了唐门的漏,定一顿好笑并叫主上脸面无光。故而红使张口将角色调转一番,只说他们与陈家拼斗,唐门伺机欲抢夺另外一副棺材,被他们击败退去。而他心有蹊跷,后来查看下发现里面竟然是一个唐门弟子的尸首,便将棺材提了回来。 如此这般解释一番,红使将胸中计策全盘托出“主上,唐门乃是一家之派,不论是为声名还是族中人心,绝不会放任族人尸首落在他人手中。这些天我等执行任务已陆陆续续见唐门中人阻挠,我们何不将此尸首在我等手中的消息传出去,好叫他们投鼠忌器” 不等主上思索,小满咯咯笑着“好一个投鼠忌器,不知谁是鼠,谁是器” 红使知自己说错了话,忙补救“不不,是有所顾忌。” “哼,我看你说的不对。”小满一眼睨过去,对主上道,“叔叔,依小满看来,而今青衣楼不足为唐门之敌,若是惹恼了他们反倒不美。” 青衣楼这些时候以来成了不少事,少遇挫折,令大部分青衣楼弟子都有了自满之心,红使也不例外。于是他当下便反驳“小满姑娘何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小满只作耳畔一阵风吹过,继续进言“唐门手段莫测,非亲身体会之人不可得,在咱们与霹雳堂搭上线前,万万不可动” 主上想想似乎确实如此“霹雳堂与唐门为宿敌,依小满娘的意思,我们将尸首送到霹雳堂去以表诚意,可否” 就在几人对话间,被守卫抓住肩膀立在一旁,满脸委屈惊惧的双丫女孩往上勾了勾嘴角,两眼一转看没人留意到她,连忙小心翼翼掩去笑意。 “不可”主上提此意见时,不知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小满忽地打了个冷战,蹙眉摇头,“宿敌归宿敌,雷家是万万不愿背这个黑锅。也不知唐门是否有追踪的方法,当下首要做的是赶紧找块地方连尸首带棺材埋了,以绝唐家弟子找上门来。” 主上听罢,对红使挥手“你听到了派几个人,按小满娘所说去做。” 红使不甘不愿应下,指挥三个部下将马车拉走。小满想了想,挥手吩咐三人“等等,为妥当着想,你们还是将尸体肢解再分不同的地方埋葬吧。” 一旁的小女孩脸色一白,这回面上惊惧真实了许多。而小满一脸天真,似乎这般残忍之言并非由她口中发出“若论毁尸灭迹,还是火葬来得干脆,奈何山中陡然升起烟火容易引人注目。还是说,大家比较喜欢人肉包子” 这下不仅是小女孩,周遭人皆因为小满所言而胆颤,忙拱手退去。 事情告一段落,小满见无事可做,不知心中起了什么主意,不会儿便不见了踪影。主上回屋把宝玺安置回盒中,往那座中一坐,与亦步亦趋跟在身旁的红使道“阿林啊,自我来此,转眼你跟着我已有十七、十八年,你需知道我最信任的莫过于你,你为这青衣楼考虑的心我也全数看在眼内。可我等虽说与小魔女同一阵营,她身后势力却是我等远不能及,再者我等还需要她与她身后势力的帮助,所以无关大事切不可与她计较。” 红使单膝跪地,沉声回答“是” “至于你带回来那女孩,看着容色不错,若根骨上佳、悟性也好,便叫橙多关照些,来日必有大用。” “是,主上。” 另一头,三名青衣楼弟子驱车离开山寨,路上遇到搜寻逃脱少年所在的同门,相互打了声招呼,说少年可能早已逃出山谷,接着各自去了。自认走出一段足够的距离后,他们寻了一处相对开阔的林地将棺材卸下。其中一人摸着棺盖,咽了口唾沫,问道“哎,我们现在怎办真要把尸体给肢解吗”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提了铁铲、铁锄,回答“人家与我们无冤无仇,何必对一具尸体动手那黄毛丫头算是什么人,凭什么命令我们,反正你爱做这种事情你自个做,我们的心智可是正常得很。” 于是将小满的吩咐置之脑后,三人甩开膀子就挖。一边挖一边谈道“这日来总是心绪不宁,感觉昨日发生之事太过凑巧。” 旁人却笑他庸人自扰“凑巧又如何,不凑巧又如何,哪里轮到我们去操这个心就是你自认比七使都来得聪慧,谁又会听你说道你我不是乱世遗孤,便是往日被当今皇帝灭族之人,到头来有口饭吃便就满足了,自加入进来那刻起便清楚脱不了身。” 听着听着,那人长叹一声,苦涩道“你所言不差,到今日这般田地,活过一日是一日。所作诸般罪邪,唯有来世做牛做马偿还。” 见另外两人唉声叹气,第三人自嘲“人啊,不过贪生怕死,有什么好说的。” 好一会儿,他们挖出一方能容棺材的浅坑,合力将棺材移入土中,重新将土填上。填土之时,其中一人忍不住说道“说实话,那小满姑娘不过十数来岁,言行却生生叫人胆寒,难怪各使私底下叫她小魔女。寨里那些少年,心存怨恨在情理之中,先前也都是小打小闹,而小满姑娘才来几日,便骗得他们集体出逃。逃走那孩子是叫阿奇来吧,小满姑娘甚至光明正大给他下了毒,人家还被蒙在鼓里感激涕零” 说到此,忽听近处树上传来不正常的声响,三人立即闭上嘴、停住手中动作,将目光投向声响传来方向。三人轻轻放下手中铁制器具,抽出长剑,比划几个手势后,分别从三个方向呈包围状向该处逼近,嘴里道“谁在那儿阿奇,是你吗” 那头无人回答,似乎一切只是他们的错觉。三人自然不会这么容易被忽悠过去,一边抬脚靠近一边道“阿奇,你也听到我们方才的对话,你被小满骗了。且红使大人已派人四下搜寻你,你无论如何都是逃不出这山的,倒不如束手就擒,还能留一条性命,不负你爹娘生育之恩。” 三人的话刺激到了潜伏的人,树顶一阵抖动,里头传来少年压抑愤怒的声音“呸休要提我父母” 少年见树下三方皆被围,意识到他再无路可逃,干脆跳下树。他左右看看三人,眸中异色一闪而过,嘴里道“只恨苍天无眼,邪魔当道你要来擒我便来吧,左右不过一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少年阿奇不过十四、五岁,仍是个孩子,三人见他放弃抵抗,不欲太过为难他,想着抓住了丢上马车带回去就罢。怎料其中一人刚准备点穴,阿奇一个猛扑撞入他怀中,然后飞快往一旁蹿。那人觉喉间一凉,拿手一摸,竟是被开了道一指长的口子 阿奇冷笑,手执一片半个巴掌大小的断瓦“我曾对父母在天之灵立誓,他们所受的苦痛,我定百倍奉还予你等,怎可能在此倒下” 说罢,他反身往马车安置地方而去,想必是打着骑马逃跑的主意。他手劲不小,虽断瓦不甚锋利,致命部位受这么一击,被他出其不意偷袭的青衣楼弟子还是捂着咽喉倒下。剩余二人见状,一人忙蹲身替倒下的人止血,另一人则快步逼近阿奇“兀那小子,好心叫你少受些苦,偏的欺人太甚” 少年身手终究敌不过成人,刚骑上马就被一掌打在肩头跌到地上,半个身子发麻。他牙齿上下一咬准备拼命,忽听沉闷的撞击声,一时间对峙的两人都怔住了。那撞击声听着极似血肉击打在厚木料上,几乎是瞬间把他们的目光吸引到被土掩埋了一半的棺材上。 堪堪止住血后,落在后头的二人跟上,未来得及发问,鸡皮疙瘩便惊的起了一身。那撞击声响不过五次,木板开裂的声音紧随其后,几人倒吸一口凉气,顾不上趴在地上的阿奇,拾起铁铲就往里铲泥,阿奇抓准时机奋力往树丛里爬。 除了受伤的人,其余二人拼了命填土,短短数息就将原本就填了大半的浅坑填好。说也奇怪,沙土填完整后,棺木里再没有奇怪的声音传出。他们等了一阵没见异动,松了口气,回首看阿奇挣扎着往外爬,低骂一声连忙拉扯回来。然而就在他们扭头之际,一只手自泥土中穿出,紧紧扣在地面上。 此回三人中唯有受伤那人仍面朝棺木方向,当下瞪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嘴里发出“嗬嗬”声招呼同伴。若是他并非咽喉受伤,恐怕此刻发出的不是意味不明的气流声,而是 尸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6章 贰拾伍.霞燃青衣三 受伤的青衣楼弟子按紧捂住咽喉的手帕,盯着下陷的坟地不断倒退。他的剑在被阿奇袭击时掉入草丛,他受了近乎致命的伤且手无寸铁,这意味着他无法反抗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东西,不论那是什么。 刚刚填埋没多久的坟地中,一只手紧紧扒着坟坑边缘,另一只手掀翻挡在面前的木板与沙土,不过眨眼的时间,泥土逐渐下陷,冒出半截人类的身躯。沙土模糊了从棺材里爬出的东西的模样,但它睁眼以后,瞬间锁定了直直瞪着它的那名青衣楼弟子。 受伤的青衣楼弟子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看那搭在土上的手一握一挥,只觉自己左眼一痛,便再也没有知觉。 然而另一方,两个青衣楼弟子正与钻入草丛中的阿奇拉扯,嘴里说道“小子,放弃罢,下在你身上的毒你一人全然无法破除,如今怎的还不明白你已经无处逃脱” 阿奇被抓住脚踝扯了出来,像一条脱水的鱼一般不断扑腾,骂道“若有本事便杀了我,有什么好说的” “莫真以为红使下令活抓我们就不敢杀你,完事儿后直接往坑里一填,谁又知道这世上还有你这么一个人” 阿奇终究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面色煞白却兀自嘴硬道“来吧来吧,待你等恶人身死,自当在阎王殿上讨个说法” 两个青衣楼弟子见状,心想吓唬吓唬这小子好叫他懂得天高地厚,扬起长剑作势往他身上戳。阿奇翻过身来瞪大双眼,紧紧盯住二人动作,似乎是要将此二人样貌牢牢记在脑海里。可不等他们将扬起的剑往下戳,听得一个重物倒地的声音。 两人纷纷转过头看去,放声道“喂,怎么了” 问完才想起留在原地的人暂时开不了口,于是拖了阿奇往外走,怎料自树丛转出后,第一眼就瞧见守在马车旁的人仰面躺倒,捂着脸在地上痛苦翻滚,他双手乱抓扒出枚指节大小的染血石子来,破碎的眼球混合着红白之物从眼眶内淌出,在他们眼前咽了气。 更令他们惊恐的是,当他们仰面看去,一浑身泥土但身形高挑矫健之人立在眼前,正是先前被他们埋入地底的人 两人忙不迭喝道“何方妖孽” 那人抹了把脸,掩面咳嗽起来,向前迈了数步,却将自己绊了个踉跄。二人见状,绷紧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些许,他们交换一个眼神,拽了马车边上搭着的麻绳将阿奇捆住,然后举剑攻去。 青衣楼众的武艺实在不差,尽管摸不到一流的门槛,至少在二流中有一席之地。两把长剑舞的虎虎生风,配合起来亦是有模有样,那浑身泥泞之人被他们连连逼退,一个不经意身上就多了道血痕,并因为重心不稳摔倒在地。青衣楼二人面露欣喜,提剑就刺,却见千钧一发之际,本该束手就死之人双手夹住其中一柄长剑引向地面,侧身避开另一剑,再抬脚踢向被其缚住长剑之人的下颚。 “咔哒”一声脆响,被踢中下颚之人弃剑捂嘴狂退数步,他呸地一下啐在地上,含血的唾液中竟带着小半截舌头 先前的迟钝仿佛只是因为刚刚苏醒,泥人反手抓剑架住另一人的攻击,脚下一扫将人绊倒,快速翻身压在此人身上,一剑刺入其心口。他用力搅动长剑直至此人生机断绝,然后反手一掷,长剑打了个旋后精准地插入最后一名青衣楼弟子胸膛。 阿奇原本趁着三人打斗无从注意他而挪到马车下的尸体旁,摸了地上长剑割断手上麻绳,孰料一个抬头,适才还在威胁他的人眨眼就被屠弑,角色转的迅速以至于这个旁观的少年完全反应不过来。阿奇脑中当即一片空白,心如鼓擂,汗湿鬓角,他抖着双手握住剑柄,可眨眼泥人就到了面前,惊的他打了个哆嗦,剑也落到地上。 阿奇转头就要跑,可后退不过两步,面前那泥人以足尖挑起落地长剑,“唰”一下钉阿奇身后不远处的树干上,同时以手中从青衣楼弟子胸口拔出的血剑抵住他眉心,用沙哑的声音道“你不似青衣楼之人,且中了毒,为何。” 阿奇浑身僵直,颤声道“我不知道你所说为甚” “” 他喘了口气,顺着毫不颤抖的剑尖看向泥人面貌,道“甚”字未落地,在感觉剑尖即将割断自己脖子前,他飞快补充“我被青衣楼抓来,与他们不同我、我发誓不会将此处发生的任何事情说出去,我恨不得他们通通下地狱” 一番话说得十分混乱,但阿奇的眼神十分真诚。泥人细看罢,收去长剑,干脆利落返身,似是半点不优阿奇在背后偷袭。 阿奇打鬼门关前走了遭,连着手心都是冷汗,好不容易手脚麻木缓和了些,他扭头便跑。跑出百余米,脑中忽有灵光闪过,他停下脚步,看了看树影掩映的前路又看了看来处,迟疑起来 按常理来说,欲抓拿他的三人已死,他大可重新躲起来、或遁走出谷去寻一处地方告发青衣楼。奈何他如今心绪纷乱,一会儿想起别人与他说他命不久矣,一会儿想山谷被封锁他无处脱逃,一会儿想他曾立誓纵死亦要覆灭青衣楼,一会儿想掩护他逃离的同伴的嘱托。这些混乱的思绪让他慌了手脚,许是弱者习惯性依附强者,许是冥冥中感到眼前那浑身泥泞之人与青衣楼有仇,他终究是毅然快步往回走。 待视野中出现马车影子,他放缓脚步接近,扶着树干侧身看那人立定在几具尸体旁,想了又想,轻声道“阁下是人是鬼” 那人也没看他,蹲身把其中一名死去的青衣楼弟子身上衣裳剥下来,再将尸体依次扔进这三人合力挖出的坟坑中。就在阿奇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开口说道“你既能看见我,便是我命不该绝,自当是人。” 此人话语中藏了晦涩的东西,阿奇不明白,只闻这人顿了顿继续道“为何归来,你意欲何为。” 阿奇小心翼翼回答“私以为你并非敌人想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那方自身上撕了半截还算干净的布料擦脸,好歹清出个人的模样来。他对阿奇投来的怪异眼神并不在意,径直拍去身上泥土,换上自青衣楼弟子处缴来的外袍,随后他“你尚且无法保住自己性命,凭何与我论帮助。” 阿奇眼尖地瞥到此人白色内袍四处遍布星星点点红褐,心口部位更是有一小滩血渍,他自知人小言微,况且那人说的与现实相符,一时间心中为自己的无力而难受,几番开口都不知如何承接话题。 那人并不在意阿奇的回答,理了理衣襟,一指坟坑与其道“若真如你所言你乃为出逃者,不想叫别人发现,便将尸体埋起来。” 阿奇哦了声,小步挪到那人身边,试探几次看那人没有表现出要对他下手的意思,拾起铁铲奋力往里填土。填到一半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按那人所说来做,心头一跳,忆起此人先前乃是自棺材里爬出,脑中当下凭空编织出各种魁魅魍魉来,于是一边机械地填土、一边警惕地用眼角瞥看泥人动作。待心头稍定,他认定那人大有可能与他有相同目标,鼓起勇气认真道“我之性命虽不由我,只要大仇得报有望,性命便已无相干” “小子一家连奴婢在内共八十四口人,皆遭青衣楼所害,仅小子被青衣楼擒来做什子弟子。而山寨中不单单只有小子一人如此,年龄相仿或是更幼者中,十之四五皆遭灭门俘虏,我等恨不得与其同归于尽,奈何人小力薄无从作为。阁下若作为灭杀青衣楼前锋而来,小子恳请阁下能在铲除恶人的同时救救我们,小子愿将所知一切诉予阁下” 此番话说的是愤慨激昂、真情流露,可惜那方仅仅淡淡应了声,开口道“守卫的具体人数、巡逻位置、巡卫交换时间,统领者的活动时间、兴趣爱好、统领方针预计侧重点,山寨建筑排列、面向方位、防御盲点,你知道哪些。” “这我”如此回答超出阿奇想象,他目瞪口呆,他急切想证明自己能起作用,立即绞尽脑汁道,“我知道他们一并有呃一百五十人不到,分为赤橙红绿青蓝紫七队,橙使长期驻守于寨中,主要负责训导收纳的新成员。” 他顿了顿,补充“还有、还有主上我曾听小林说,他偶然见过那群杀人凶手的主上,他说他长得不像唔像是北方人。” “北方人” “北方人。”阿奇重重点头,抬起一手比划,“身形高大,肤色黝黑,当然小林说不是齐鲁的北方,而是更北。” “据你所知,新成员都是些什么人。” “皆是与我相同,父母遭青衣楼毒手之人。我家行商,父亲望我未来能当官,从而摆脱下三流出身。可笑的是,就在父亲费尽心思请书院长举荐我为秀才前,青衣楼毁了我所拥有的一切。”阿奇扯着嘴角笑了笑,握着铁铲的手攥紧,好一会儿才继续,“但小林出身书香家族,见识更广” 与那人说了这些,阿奇完全放松下来,他三下五除二填满土坑,远远地将挖掘工具扔进草丛,目露了然,反身与正在重系头发的人道“等等,我知道你的身份了你、你是唐门中人” “何以见得。” “阁下先前提及的守卫人数一类诸事,寻常人根本不会在意。且小满这几日没少提起唐门中人比这些群乌合之众厉害,又厉害在何处” “小满是何人。” 听此一问,阿奇却皱了眉头,困惑地回答“小满是朋友,她的来历我虽不太清楚,但我能逃出寨门,全靠小满一颗混元弹相助。青衣楼那些人果真如小满所说,手忙脚乱根本无从来抓我。” 那人眼神起了一丝变化“混元弹在更早的时候便基本不再供产于外人。” “什么” 那人摇头,也不多言,拔腿便走。阿奇吃了一惊,提了从尸体旁收缴的长剑跟上去“阁下要到哪里去可有小子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 “你就这般想帮忙” “只要是对青衣楼不好的事,我都会去做”阿奇咬着牙,豁出去般道,“实不相瞒,七使中的妖婆那橙使曾问小子愿不愿意跟她如果有必要,小子愿委曲求全,以取得阁下想得到的任何情报” “”那人此刻方才以正眼观此少年,“既然如此,我说,你做。” 一盏茶以后,阿奇驾着马歪歪扭扭往外跑,很快便被挤在出谷必经之路上的人逮了个正着,拎回了山寨,丢进为教训不听话的新任弟子而开辟出来的黑屋。 橙使不到半柱香便快步赶过来,面上是难看至极,对着阿奇抬手就想一巴掌盖过去,可瞧着少年泛着青白的脸色,眼中划过不忍,终于还是将手放下,冷笑“你很好,老娘自认往日待你不差,吃喝玩乐哪样曾经少了你若不是老娘,你能吃好穿暖得病有药治不似某些短命鬼到头来,你竟然和其他小崽子联合在一块儿骗老娘你以为你一人能从这里逃出去,还不是不过半个时辰就被抓回来哼,现在可后悔” 阿奇面上神色变换数番,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盯着橙使看了一阵,别过头道“你你对我如何,我一直看在眼里但你是青衣楼之人,青衣楼之人便是我仇人,我断无可能与仇人有除了仇恨以外的任何情感。小满为我带来了一线生机,即便即便明知道前方艰难,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亦会这样做。” “小满”橙使哈哈大笑,“你竟然信那小魔女的话且让我告诉你,她与我们是相同阵营之人,你所谓的一线生机不过是她一场游戏,甚至她递予你们的解药,也是她下的” 阿奇面色越发苍白“什么不,她怎可能骗我们她分明说同情我们的遭遇” “同情这两个字还是对着其他与你一般被她欺弄,如今被罚七七四十九鞭的小娃娃说吧” 橙使撂下这么一句话,看阿奇目露痛苦,又是一阵欢笑,摔门离去。 门外,小满背着手用脚尖画圈,待橙使出门,蹦跳着凑到她身边“大婶,是阿奇回来了吗嘻嘻,我可以进去看他吗” 橙使僵着脸,语气恶劣道“不行” 小满垮下脸“哎,大婶好凶哦,人家还想着既然人回来了,不如把解药给他呢。既然大婶不让,人家也没办法。” 说罢欲走。 “等等。”橙使拦住小满,摊手放在她面前,“解药拿来” 小满歪着头看她,半响“噗嗤”一笑“大婶这么关心阿奇啊,人家还记得大叔说什么老牛吃嫩草来者嗳呀,大婶想要解药也可以啊,人家想和新来的小妹妹玩,所以人家要大婶的腰牌,大婶你说好吗” 小满一口一个大婶,橙使恨得牙直痒痒,奈何小满背景深厚,绝非她所能动,否则她早把人捆起来狠狠鞭打。可惜人生不如意,现在她只能摘下腰牌换小满手中解药“给你解药拿来” 小满将腰牌挂到腰上,负手大摇大摆地走了两圈,朝橙使做了个鬼脸,飞快往外跑“大婶真好玩,哪里有什么解药,人家可是个好姑娘,哪里会随身带呢人家根本没解开叔叔下的毒,只是骗得他们一天没吃饭儿,又磨了些巴豆的粉末叫他们吃下去而已哈哈,谢谢大婶的腰牌,人家去找小妹妹玩啦” 橙使愕然,反应过来后半天说不出话,扬手抽出腰间长鞭将附近一棵小树打个稀烂。 新来的李家小姑娘因资质出众,被单独被安置在一间房中。橙使本吩咐除她以外其他人不可进入,小满却骗得了橙使的腰牌,拿着过了门口守卫。这些安置“新成员”的地方,说是房间,还不如说是监狱,除了木榻和被褥便是四面墙。进了门,小满左右一看,在角落找到了抱膝团在一起的小姑娘,笑嘻嘻地靠近她,在她身前蹲下身,道“小妹妹,人家来找你玩了。” 小姑娘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脸上还带着泪痕,怯怯道“你、你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你,娘说不要和陌生人玩” “这样啊。”小满歪了歪脑袋,“唔,对了,我还没有介绍自己呢。我叫小满,你呢” 小姑娘咬了咬嘴唇,大概是小满的笑容让她感觉亲切,她小声回答“我我叫小蝶” “既然交换了名字,那我们就不是陌生人了。小蝶乖哦,人家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啊” 小满伸手摸了摸小蝶有些凌乱的头发,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你是唐门的人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7章 贰拾陆.霞燃青衣四 那小蝶浑身一颤,双目圆睁,张嘴想要否认,又像是想起什么而平静下来,神色不解“小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满耸了耸肩,搭在小蝶头上的手绕到她耳后摸了摸,再去捏她的肩膀,最后放下手来,若有所思“没有易容也不是缩骨啊让我想想嗳呀,你莫不是唐门这代更小那一辈” 小蝶一惊,忙别过脸去,闭口不言。倒是小满舞着拳头,愤愤道“太过分啦,竟然叫这么小的姑娘作探子,唐门果真是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嗔怒过后,小满眨眼又恢复笑颜“莫怕莫怕,我最是见不得别人欺凌弱小,断不会把你身份告诉外人的。” 小蝶只僵硬地重复“小蝶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满点腮笑道“不知道也没关系,人家大发慈悲予你说一说,你听着,看我说的对不对” “这些年我们将这儿的消息和踪影掩的干净,即便是唐门怕也要好些时间才能查出它真正所在。又因这儿的人除却执行任务,极少出现在明面处,这些人彼此知根究底,派人拦截替换从而渗透的难度过大。随后唐门经调查有闻青衣楼收纳孤儿以及掳走目标家族可培养之子,林林总总考虑下来,为不打草惊蛇,最好的方法无非是让年纪更小的一辈扮作孤儿一类,让青衣楼收留,从而打入内部取得消息。” 小满扁扁嘴“我曾与叔叔说,不必心急不必心急,若欲寻得的新弟子,我们自会安排妥当。怎想终究是蛮子,大张旗鼓锋芒毕露不说,人心不足看不清自己所处定位,反误了大事。青衣楼这名字还是人家起的呢,却是白瞎了这么个好名字。” “最气人的是,蛮子只会给人取代号叫赤橙红绿什么的,居然不听人家叫他们勾魂夺魄黑白无常的提议既然如此,还叫什么青衣楼,直接叫彩衣楼、黑风寨、霸剑门、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宗不好么” 从小满话中可见,她口中“我们”与青衣楼并非同一个组织,因利益或者其它而联合在一起,且“我们”所处地位比青衣楼尚要高上一层。 小满双手捧腮埋怨罢,看小蝶神色极不自然,显然被她言中,便心满意足拂身而起“小蝶妹妹毋忧,你的事情我会为你保密,不过嘛” 她明眸一转,巧笑嫣然,双手合掌“我猜,昨晚一夜的时间已经足够唐门追踪,定有人聚在附近,不是山谷之外,便在竟陵城中了。唐门威名赫赫,通常时候神龙见首不见尾,人家自年幼开始便心生向往,可怜一直无缘一见,今日恰好一睹真面目。” 说完,她也不看小蝶面色,翩然而去。 天色仍明,距离入夜还有好些时候。小满回到客房,在外对随她而来的一行护卫留言出门散心,入内则取了斗篷、提笔写字放了鸽子,然后提着橙使的令牌从马廊里牵了马,赶着离开了山寨。 鉴于阿奇已被抓拿,红使派遣出行搜索的人皆散去,仅剩两三个原本就驻守在关隘处的守卫聚在一起打屁聊天,见了小满腰上令牌二话不说放行。 待出了山坳,踏上两方皆是山壁的林间小道,小满拽停马匹,抬眼四下扫视,小手抚着胯下马匹脖子,脸上露出狡黠的笑“虽不是什么宝马,好歹是个日行百里的脚力,阁下跟的如此紧、又这般悄无声息,可见轻功相当了得。可人家不过一个小小女子,无权无才何须阁下费力刺探不如请阁下露出真面目,彼此放开来一谈,如何” 话罢,有人自凹凸嶙峋的山壁间跃下,周身掠着劲风,又像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落地,站定在小满前方三尺开外。他腰负水囊,一个黑褐色皮质水囊,着一身青色短打,粗布裁的糙面上染着模糊的褐痕,松松垮垮不太合身,却自成一派闲惰。 小满细看他眉眼,掩唇轻呼“竟然是那棺材里的哥哥” 抬手间,她那浅粉色的袖袍里抖出一个浑圆的物什往地上坠,那方青衣青年眼也不抬,只把手像拂去尘埃般轻轻一挥。 眨眼间,圆珠落到地上。但此刻地上已多了一个水囊,水囊腹部被利刃割破,所以圆珠落到了水中,发出“咚”的一声,清水涌出。 马匹打了个响鼻,长腿踱步,晃晃脑袋。小满放下掩面的手,眼中狡黠褪了两分,化为凝重“藏头露尾并非大丈夫所为,大哥哥,你若要对付我一个小小姑娘,岂不叫天下人耻笑” 青年道“趁人不备亦非正人君子,既非正人君子,便无须以礼相待。” 小满咯咯笑道“可人家是女子,常言最毒妇人心,自当可以趁人不备,无须以礼相待。” 青年回答“既然如此,你便把我当做小人。” “人在江湖,名节为大” “但死人不会说话。” 青年手中握着一把精铁长剑,长剑极为普通,放到铁铺去不过是五两银子一把的大路货色。 长剑无鞘,或许本来是有的,但而今仅在靠近剑柄的剑身之上用青色布带缠出巴掌大小的地方,用以握剑。 所以它是一把不必出鞘就能杀人的剑,所以小满的面色一改,又多了两分诚恳“原一心以为大哥哥是唐门中人,哪知竟是小满年幼,经验不足便想当然般地先入为主,唐突了哥哥,小满在这里给你道歉了。” “此话从何说起。” “因为唐门中人皆是狐鼠之徒,卑鄙无耻、阴险狡诈、心狠手辣、风流下作。”小满说着,不忘紧盯青年神色,见他丝毫不为所动,顿了片刻,缓口气继续道,“因为唐门中人深藏不露,而这一切又来得太过巧合,若新来的小姑娘并非缩骨易容,凭她的年纪绝对难以成事,必有经验更长者守护在旁。与她同来的陌生人事,只有棺材里的尸体。” “所以你怀疑我是唐门中人。” “是,我知道唐门心思难以捉摸,心底却有了轻敌之意,一叶障目。试想你若真的是唐门内门弟子,他们绝不会将你放入棺材运入敌腹,因为无人知晓青衣楼众是否会因警惕而将你大卸八块、沉入水底、焚成灰烬、或者埋入深土。人呆在棺材中任人鱼肉,每一个内门弟子对唐门来说都不可放弃,他们不会冒这种几乎十死无生的危险,于是我发现自己错了。再后来,你既已潜入山寨却追着我这个局外人离开,更加证明我先前想法的错误。” “我随你离开青衣楼时,你方才认定我并非唐门中人。” “对,后来的话,只为试探你是敌是友。” “那么你的答案。” 小满故意用目光扫过青年手中剑“大哥哥可知道唐门止杀令” “忠良仁义不杀,德泽百世不杀,誉满杏林不杀,生不如死不杀。” “我以为大哥哥会闭口不言,依此言看来,大哥哥果真不是以上任何一种人。”小满收回目光,浅溪般清澈的双眸微敛,“大哥哥听我诋毁唐门时无动于衷,既无面露赞同,也无恼怒,故而大哥哥非敌非友,似敌似友。” 青年长身玉立,神色冷淡“一个人若设了自以为不凡的局,作了自以为正确的推理,便会忍不住与人倾诉,否则无疑于衣锦夜行。然,说到头来不过是想得到他人的认可,无论此认可是好是坏。” 小满一拧肩侧长辫上的头绳,面颊腾起红晕“大哥哥,我想我开始喜欢你了,或许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不喜欢你。” 青年回答的极快,极为严肃。小满略一错愕,不过眨眼,青年便掠到她身旁,扣住她把玩长辫的手腕。 小满笑不出来了,因为她指尖捻着一把巴掌大小的竹管。她怔怔盯着青年面容,腕间一道阴寒的真气冲脉而入,直达肺腑。她狠狠打了个哆嗦,藏着毒针的竹管落到地上,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青年似是而非地回答“我也不需要朋友。” 小满自诩心细如尘、观人于毫末之间,一听青年之言,便知这人并没有玩笑。她二话不说服了软,眨着鸦闇长睫可怜道“大哥哥,好哥哥,小满错了,再不敢了” 青年却连看她一眼都觉浪费气力,放下手,翻身上马,径直自她掌中夺过缰绳。感受到身后的温暖和淡淡的血气,小满眼睛一转,撅了撅嘴,轻哼一声就柔若无骨地往后靠。 奈何青年十足是个不解风情之辈,见她扭腰,两指飞快点住她穴道,将她点成了一个木头人,把人像布偶般调整摆正,纵马离去。 竟陵城在大湖山数十里外,当两人疾驰至厚重而陈旧的城门前,天色已近黄昏,那紫的蓝的橙的金的云霞混在一起,一层又一层,与过往无数个晚霞几乎相同。 青年忽然拉下盖住小满大半张脸的斗篷兜帽,贴在她耳边道“你体内的寒气,若离了我,每过一炷香便会发作一次。作为一个能言善道的人,往往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切忌聪明反被聪明误。” 小满软声应道“先是人,方才能言善道,好哥哥,一切都听你的。” 于是青年解开小满身上穴道,让她动作落到他人眼中不至于怪异。二人入门,青年低着头,将脸隐在小满脑后,加以夜色渐深,倒也少人留意他的样貌。 城中行人二三,酒家饭馆生意冷清,倒是卖零碎玩意儿的小摊摆满了一路,小满四下张望,带着三分好奇与青年道“好哥哥,你来这儿是做什么呢” 青年反问“你来此地是为做什么。” 小满张口就道“寨里头什么都没有,人家闷得慌,到城里来散散心嘛。” “与你相同。” 小满被噎了下,喔了声,转眼又道“按理来说,这小半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追踪上来了吧,不知道唐门的人会藏在什么地方,他们在这儿是否有驻点” 她神色自然,仿佛刚才说出门散心的另有其人。夕阳余晖映照在她素玉般晶莹的肌肤,连面庞上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想必再过些年月,又是一方佳人。她如远山青黛的淡眉下,圆润杏眼淳憨娇怜,眸光回转之间,似明潭潋滟。 奈何荡出的不是水波,是片片细薄入骨的刀刃,将所有透入眼中的青山绿水、岸芷汀兰通通绞碎,直至还原成最根本的黄土枯枝。 悬在大道两畔的灯笼放出火光,青年不回答她,驭马入了城中最精致最奢华的客栈,丢下马匹和几两银子订下一间房,然后拎起小满步出客栈门槛。 青年显然是第一次来到竟陵,不辨路途,所以他抬手拦下一人,询问城中最好的客栈在何处。路人见他与小满浑然一副兄妹模样,他的衣着寻常到甚至有些破旧,而小满衣着则显精致,当下了然地善意笑笑,心想不必叫疼爱妹妹的兄长难堪,略过附近相对宽敞的楼阁,直指城中深处。 小满乖乖被牵着与青年一并寻到了路人所指的老口碑客栈,怎知青年过门不入,绕了一圈后落座客栈对角的面摊,叫了两碗阳春面。小满目露诧异,先是挥手喊着不要阳春面要臊子面加个蛋,再问青年“哥哥,这是做甚,难道人在” 话未尽,小满面上便露两分猜忌,尝试着起身,瞅青年没什么反应,便凑到面摊小哥身边与他对话“卖面条的大哥哥,你这儿的面多少钱一碗呀” 小满笑颜天真烂漫,面摊小哥自然乐得答他“小姑娘,我的面是整条街出了名的实惠,阳春面五文钱一碗,而加蛋的臊子面十五文钱。” 小满掩唇继续道“呀,确实是实惠,以前哥哥曾带我出门吃过,听说我们那儿最便宜的阳春面也要二十文呢。这么说,大哥哥一天下来,生意一定很好。” “哪能呢。”面摊小哥摆手,“竟陵不过是个小城,乡里乡亲的谁家不会下面条真要庆祝做寿,四周餐馆饭馆不少,别说我这小面摊,其他人一整天下来也是勉强糊口而已。不过说也奇怪,对面那家老客栈,今儿一个下午就来了不下十人” 正说着,街道上传来马蹄声渐近,有一男一女驾马停在老客栈门前,门内店小二快步来接。两人身披玄色斗篷,下马后自褪去,男子清俊非凡面带笑容,垂头与小二说了两句,再抬手接过女子脱下的斗篷。女子含笑谢过,挽一裳藕色绣锦鲤长裙踏上台阶,她纤腰垂髻,发束金箍,蓦一回首,指拂肩上碎发,虽是笑着,柳眉间笼着抹不去的忧愁,叫左右窥看之人恨不得以身代之。 漂亮的女子总是天敌,小满斜眼看面摊小哥一脸恍惚,重重一跺脚跑回青年身旁。青年神色依旧冷淡,手肘支在桌面,双手十指交叉挡住下半张脸,这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表现让小满忍不住拿手在他眼前一晃,问“大哥哥,人家和刚刚那个大婶相比,谁更漂亮些” 为了展现自己的娇俏可爱,小满将半个身子横在桌上,单手托腮,不停眨着眼睛,大有你不回答就不从桌上下来之势。青年平视前方,眼中却并没有小满身影,不假思索道“她。” “臭男人。”小满把嘴一瘪,坐回椅子上,哼哼着趴到桌子上,“既然你觉得她漂亮,为什么不多看两眼,摆出这副坐怀不乱的模样,假正经给谁看” “我并未曾说她好看。”青年抬指将自己面前水碗推到小满手边,“世间女子的模样,于我而言并无相去甚远。” “呿”小满把掌心中摁着的药粉包扔到地上,用脚碾碎,“我不过是年纪比她小,现在还看不大出来罢了。再过四、五年,我未必比她差,你信不信” “也许。” 说话间,面摊小哥一手一碗面端着上桌了,小满提箸下筷,哧溜数下半碗臊子面下肚,小小姑娘竟吃出豪情万丈的气势来。小满面上又有了笑容,夹着煎的喷香的鸡蛋与青年道“我晓得了,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大哥哥你心中定是有了欢喜的人,所以这天下其他女子对你而言,便如那其他江水般无甚区别了。” 小满“呜啊”一下吞掉煎蛋,把剩下半碗面塞进肚中,长吁一口气,揉着肚子,笑容更甚“我还知道,若有人阻拦在你与你欢喜的人之间,那么他、或者他们,便是你的敌人。而敌人的敌人,可不正是朋友” 青年并未动箸,静看小满飞速解决一整碗面,缓缓开口“既然如此,敌人的敌人可愿入门一探。” 小满整襟正坐,掏出一方桃粉锦帕掩唇打了个饱嗝,然后将手腕递到青年面前“那道真气。” 青年屈指一按,渡了一道偏暖的真气进去“一个时辰。” 小满鼓着腮帮子道“再没见过比你更小气的男人了” 说完把手心朝上“人家没吃饱,还要糖葫芦,可是出门忘带银子了。” 青年便自腰间两个钱袋中摘出一个白色织锦的来。 小满一把将钱袋摸到手上,揶揄“入城前可不见你身上挂着钱袋。” 接着甩手而去,一路挨着街边小食摊走,到客栈门前已是大包小包再没有空闲的手。直到小满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足够半柱香,青年留下二十文钱起身离去,属于他的那碗阳春面半点未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8章 贰拾柒.霞燃青衣五 老客栈只有两层,一层打尖,一层供客人留宿。小满入了客栈门,刹那间,便有不下六道或隐晦或大方的视线落到她身上,这其中就有那藕衣妙龄女子。幸好她终究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脚步虚浮呼吸紧促,明眸皓齿不似龌龊之辈,那些打量的目光很快收了回去。 藕衣女子同清俊男子正与六人围桌而坐,这六人分别是四男二女,通通眉清目秀。八个人坐在一处,令小小客栈蓬荜生辉,掌柜和小二无不侧目。小满粲然一笑,寻了一处不远不近能够看尽八人面貌的地方坐下,口中唤小二如何如何,眼睛却是往八人那处看。盯着他们嘴唇看。 清俊男子最先开口“怎的就你们几个,你师父呢,其他人又在何处” 他正对面的玄衣女子答“回师叔,师傅与几位师叔安排其他师弟妹追踪、围剿外出的青衣楼中人,只有我们几人提前到达此处。” 藕衣女子不关心玄衣女子的师傅如何,她左右不见熟识的人,追问“末嫣和末汤呢,他们不过来吗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玄衣女子道“回小师叔,这恐怕需要些时日。按师傅所说,斩草不除根是为大忌,必须确认将其党羽全数剪除干净,才能更好地集中力量歼灭主体。” “可是” 清俊男子抬手按住藕衣女子肩膀,深深看了玄衣女子一眼,继续道“你们既然在此,想必已经得知目标地点所在,是否” “是的。” “好,那么我想闲话不必多说。”清俊男子扫视六人,目光在其中一个男子脸上停留片刻,再转回玄衣女子身上,“我也不要求你做什么,只需告诉我们目标地点在何处。” 玄衣女子神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似是早有所料。她顿了顿,一口回绝“师叔,非常抱歉。师傅身为此次任务的策划者,曾命我等不得向任何本不参与其中的人提及相关事宜。” 清俊男子皱眉“末徽师侄,这就是你对长辈的态度” 玄衣女子垂眸抱拳“师命难违,即便是堡主临面,末徽亦是如此回答。师叔若有需要,大可与师傅联系,只要师傅同意,末徽无不应允。但现在,还请师叔莫要为难师侄。” 清俊男子面上一直挂着的随和淡去,显出几分嘲讽和冷淡来“策师兄倒是收了个言听计从的好徒儿。” 那方藕衣女子以手扶额,未语,眼中先是透出些清莹的波光“呵,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有其师必有其徒,此言不差。他果然已猜想到会有今日,吩咐你要如此应付不过即便是如此,我们若要强去,你难道还能留下我们不成” “堡主已将此事全权交予我师傅负责,小师叔若是一意孤行,我自然是没有资格对师叔指手画脚,只怕避不开堡规处置。”玄衣女子勾了勾嘴角,“如我记忆无错,非意外干涉他人任务,无授权不服从安排,累计起来共是鞭责五十,紧闭一年。” 藕衣女子听罢,只觉一股气堵在胸口,既上不来也下不去,眼里看那玄衣女子面目狰狞,心里恨得厉害,倒是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美丽的女子总是令人怜惜,特别是眼中含泪之时。在场的四名男弟子忍不住伸手入怀去掏手帕,偏的发现自己并没有带手帕的习惯,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落泪,便觉心尖被人狠狠拧了一下,忍不住问玄衣女子“大师姐,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都是同门,什么事不能摊开来说明白” 玄衣女子兀自端坐,镇定如昔“末徽不明白两位师叔所指为何,没有哪位弟子出任务不是冒着生命危险,更没有哪位弟子拥有因为任务危险便避而放弃的特权。既便是攸颍亦敢独自深入敌腹,旁人为何不能” 唐攸颍,与末字辈属于同一代弟子,攸字辈中最优秀者,父母是唐邵策一党中人,至今选择滞留在惊鸿堂。 藕衣女子凝噎,她睁大双眼“你你怎能如此说话” 玄衣女子反问“难道小师叔认为我所言有错还是并不认同我的说法” 藕衣女子伸手指她,眼睫还挂着水珠,面上就因愤怒而泛起红晕“你莫要仗势欺人太甚” “小师叔此言差矣,如若堡主亲口叮嘱我某些人必须区别对待,末徽自当无有不从。” 玄衣女子此话听在藕衣女子耳中,便是明晃晃的讽刺,清俊男子把手一摆,抢先与她道“小师妹,莫激动,当心隔墙有耳。” 几人皆是压低了声音对话,清俊男子看藕衣女子又气又委屈,忧其一个不慎说出不该说的话,当下把人拦住。藕衣女子对清俊男子颇为信服,听他这般劝,便侧过脸不再多言。但显然清俊男子也被玄衣女子一番强硬的话气的不轻,故而他似笑非笑地开口“当年的小末徽果然长大了,变得主见,循规蹈矩,更有一派未来掌门的威风了。” 玄衣女子眼中光芒飞闪,矜持地笑笑“自当是师傅栽培的好。” “是吗,他某些本领你确实学的有模有样,但有些东西,你却是如何也学不会。”清俊男子说罢,拂身而起,有意无意地往六人中的一人脸上一瞥,领着藕衣女子转身离了客栈。 因为历代的一代弟子之首如不出意外便是下任堡主,所以即便是堡中诸位前辈,在可能的情况下总会给其留些面子。清俊男子一声招呼也不打径直离开此举,无疑是狠狠打了玄衣女子的脸。但师叔终究是师叔,更别说这个师叔是现任堡主亲信,玄衣女子脸色倏变,放在桌面上的双手握了松、松了又握,最终一字不吐,挥手让其他人各自回房,而她在独坐一盏茶后,跨门而出,不知去向。 那头旁观的小满已经嗑了一桌面的瓜皮果壳,见曲终人散竟然还有后续,忙不迭拍落到身上的残渣。恰在此时,先前被清俊男子屡次注视的人轻轻推门而出,探头看玄衣女子没了踪影,立即快步离开客栈。小满稍一想,放下银钱尾随该男子而去。 小满长相甜美,即便光明正大走在别人后头也不会被怀疑在跟踪,加以她人小灵巧,随处往街边小摊或者柱子后一躲便失去了踪影,故而一直没有被察觉。走出不到百米,男子拐入小巷中,小满停下脚步,暗自思忖小巷中可不好追踪,于是快步小跑着绕到另一头。 小满有武功底子,所以动作不慢,她从另一条路插入小巷中段,探头见清俊男子和藕衣女子就站在小巷中,两人对面便是她的追踪目标。这个时辰这个地点,身旁没有路人掩饰,她远远看着不敢靠的太近,于是藏在墙后屏息细听,暗自祈祷自己没有错过什么。 清俊男子最先开口“唐邵策身边的人我都记得,你不在其中,是吧。” 那方回答“是的,师侄唐末荼,不知二位师叔” 清俊男子抬手“此事暂且按下再说,你先与我说说你们此行安排。” 唐末荼微微一愣,似乎有些为难“这师叔,这似乎不太好” “你只管说便是了,若有谁怪罪,叫他来与我对质。” “是”唐末荼想了想,尽量简略道,“依策师叔安排、大师姐口述,探明道路后,我等需原地等待策师叔命令,无有命令不得擅自靠近青衣楼。同时无需过于掩饰身份,若遇青衣楼刺探,大可装作不备透露消息,以诱出他们可能潜在的背后势力。至于具体的计划前后,我等皆不曾得知,但攸颍小师妹面貌乖巧,想必不会有人为难她一个孩子且据大师姐所言,小师妹出发前,负责掩饰的唐邵坤以及唐邵誉几位师叔将子午钉交予她,即便有突发情况应当也能应付。” 藕衣女子却泠然声泣道“好一个原地等待命令他怎能如此狠心若真等个四日八日,即便是幸而不被烧死、活埋,待药效解开后,怕是也会被困死,或者因为过于虚弱而被擒杀死吧” “小师叔”唐末荼一愣,来回打量面前两人的神色,隐隐感觉到似乎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邵祁师叔、钦翎师叔,你们这是” 唐邵祁面色阴沉“我们虽已是快马加鞭赶来,可终究迟了一日,一日时间,足够发生太多事情无论如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只有尽力去做,寻找挽回的机会。” 唐邵祁看向唐末荼“你可知道青衣楼总部所在” “不取消息之人是大师姐,我是此队伍中唯一不归属于她的人,并不清楚”说着,唐末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等等,难道说” 话未落,墙头忽然翻下来一人“我知道” 三人、不,四人的目光顿时落到来者身上,那人顶着唐邵祁怀疑的目光,两步并作一步踏到他们身边,急声道“旁的休再说了,我晓得青衣楼总部所在,你们快随我来” 听得此人知晓青衣楼位置,唐邵祁无有喜色,反皱眉“唐末英,你来此做什么” 唐家堡当代弟子人数不少,唐邵祁能准确叫出名字,乃是因为此人多少有些作为,好些任务都完成的非常出色。唯一可惜的就是,此人并非属于他堂姐的阵营。 唐末荼更是没好声气,一掌拍人肩上“你小子,居然跟踪我” 唐末英被推的一个踉跄,瞪了唐末荼一眼,也没心思与他斗嘴,解释道“邵祁师叔,若你所言如我所想涉及唐申师兄,还请相信我定是来帮忙的” 唐邵祁与唐钦翎对视一眼,既有怀疑亦有惊讶。唐末荼见状,和声“旁的不说,这方面他倒不至于撒谎。师叔可能不记得,数年前我二人与唐申师兄一并出任务,唐申师兄待我等真诚,我等如今怎可能眼睁睁看着师兄遇难” “不错、不错”唐末英连连点头,面色有些愧疚,“我虽早知道大师姐对唐申师兄有敌意,这几日更是见大师姐时常笑而独酌,可一直没有往这个方面想救人如救火,还请邵祁师叔信我,速速出发吧” 唐末英出现的太过凑巧,唐邵祁无法不怀疑“想清楚了,你此举乃是违背唐末徽之令,难道不怕堡规制裁” “堡规是死的,人是活的。就因区区数十鞭责和一年紧闭,眼睁睁看着师兄去死,我做不到。” 唐末英回答的极为坦荡,唐邵祁仔细一想此刻再无其他可行方法,便点头“好,如此便信你一回。” 四人打定主意,一刻不停,转身快步往城外方向去。 缩在阴影里的小满松了口气,抚着胸脯庆幸自己没被发现,转念则暗自嘀咕这唐家的隐匿功夫果然名不虚传,她虽也是藏在暗处,可完全不曾发现还有一人躲在附近。等到脚步声彻底远去,她挪了挪蹲的酸软的腿,站起身来准备伸个懒腰。 手举到半途,蓦的手腕一紧,她整个人被扯上了房梁。喉中惊呼还未出口,一只手便牢牢将她口鼻捂住,她双手飞快往腰上一磕,两片指宽的细剑从袖中冒出,反手往袭击者身上扎去。 袭击者早有所料,直接点她定身穴,手往她腰带上一提,拎着便纵身往外跃去。她挣扎数下无果,静心方觉这袭击者毫不怜香惜玉的动作与今日遇见的某个人十分相似,于是努力斜眼看清楚袭击者的模样。 哪知袭击者以布蒙面,仅露出一双眼,下方街道上往她藏身之处走着的人倒是看清了。 那人乌衣束发,正是那几个唐家人提到的“大师姐” 玄衣女子手中按着几枚飞镖,见小满被一席青衣楼装扮的人拎着往远处逃,不假思索地掷出暗器。 暗器在月光折射下透出不自然的色泽,眨眼就要钻进小满胸口。她惊的浑身一抖,心中刚来得及恨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先前被握住的手腕就不自然地一甩,将近身的暗器挥开。 暗器上的力劲震的她半个身子发麻,随后一阵天旋地转,青衣人带着她一个旋身避开了其他飞镖。玄衣女子自然不会因一击未中就放弃,青衣人逃,她便追,手腕一转又是摸出一把暗器,一柄接着一柄,引起街道下方平民惊呼的同时,将青衣人和小满逼往唐邵祁四人离去方向 小满被接连擦过身旁的暗器惊的手脚发凉,此刻方知一个杀手究竟能有多强,而她先前对青衣楼、对唐门的不屑有多么可笑。但现在状况不容她感叹,因为一旦让玄衣女子与其他唐家弟子汇合,她必死无疑,所以她对青衣人大喊“不要往那个方向,她有同伴” 青衣人身形一滞,握住小满手腕的手一扯,同时双足于屋脊上一点,返身掷出藏在她袖中的袖剑。 青衣人抛出的袖剑准头不太好,玄衣女子拧身轻易避开,回首却见青衣人取下腰间长剑,竟用一双肉掌拧碎剑身往前抛去,片片碎裂的铁片朝她劈头盖脸拍来,眨眼笼罩了她周身 上下左右皆避无可避,玄衣女子飞身急退,凭借专属于女子的柔软身段做出好些匪夷所思的躲避动作。她于急速躲避之际竟还能分心摸出分水刺,紧咬皓齿待这阵“剑雨”落罢,好往那连兵器都没有了的敌人身上捅出上百个透明窟窿来。 即便青衣楼很有可能刚刚为她铲除了一个唯除之方能后快的人 想到某个大概已经命丧黄泉的人,她忍不住勾起嘴角,却忽觉刺痛,低头看一把精致的袖剑正正插在胸口,一时间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好快的手法 玄衣女子分神了,还有近小半数的铁剑碎片她没来得及避开。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半个呼吸后,她仿佛一只被利箭射中又落入刀刃丛的大鸟,噗通一下摔在街上,铁件碎片插进肉里 。 唐邵策四人无不耳聪目明,察觉骚乱后及时返身,在围观人群的包围中将玄衣女子捞出,讶然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谁伤的你” “青青衣楼” 玄衣女子抬手往房梁上指,可哪里还有青衣人和粉衣女孩的踪影 另一旁,小满回过神来时已经不知到了哪通小巷,先前一番打斗仿若梦中,唯有胃里一阵接着一阵的抽搐。 青衣人脚掌沾地便将小满扔开,仿佛她身上有扎手的刺。她面上一阵青一阵白,顾不得表达不悦,捂着嘴扑到墙边,哇一下吐了出来,将不久前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好容易从高速运动的晕眩中缓过劲儿来,小满头面色惨白地指着青衣人“你即便是情况突然,你难道就不能提前告知我一声” 青衣人扯下面巾,双手虽鲜血淋漓,没有表情的脸上,眼神却带毫不掩饰的愉悦。这怪异的神色令小满心中有些发寒,也让她想起自己在此人面前就如鸡崽般无力,所以她很快收拾了难看的脸色,缓了口气道“得罪了一个唐门中人便是得罪了整个唐家,尽管不知原因为何,可如今看来,你能下得了杀手,与唐门确实有很大的恩怨纠葛。” “是与不是皆与你无关。”青衣人撕开面巾简略包扎双手,“光是此城中八人便可覆灭大半青衣楼,更莫提后续队伍。你若想在他们手下保住青衣楼,单凭一只小小白鸽所携带的简讯足矣” “你如何得知”小满一怔,发现这是她与青衣人见面以来,青衣人第一此用疑问句。这句疑问带着嘲讽,兴许是完全不看好青衣楼,兴许是认为沾沾自喜以为运筹帷幄的小满十分可笑。 小满未从近距离接触死亡的余悸中恢复过来,下意思问道“你欲何为” 青衣人转身,冷眼看她“混元弹早已不对外,你是霹雳堂什么人。” 小满倒退一步“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9章 贰拾捌.霞燃青衣六 “你是霹雳堂什么人。” “我” 小满站稳脚步,原本紧张的神色很快平稳下来,短短一瞬间她便从青衣人所言中分析得到了信息“你呢,你是霹雳堂什么人” 不等青衣人开口,她面上露出自信的笑容,飞快道“我早该想到,送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送入敌腹,不如送一个敌人入敌腹,借刀杀人永远是百试百灵的手段。你问我是霹雳堂的什么人,那么关于你身份的答案也就显而易见了,我说的对吗” 青衣人眼中愉悦眨眼淡去,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置可否“你有能力取得混元弹,又恣意道出青衣楼不足、批判其错误之处,背后必当站着一个势力。混元弹很早以前便不再对外,只有少数存积品摆放于库房之中供堂中弟子取用,你背后的势力能取得此物,若非与霹雳堂有交好,便是与他们交恶。” “你既会反问我是何人,说明前者的可能性可忽略不计,而在华东一带与霹雳堂交恶,还敢用自霹雳堂弟子身上夺来的火器之人,仅有七十二家长乐帮。你猜到了唐门就在附近,故而你放走的鸽子身上携带的短讯,必是令竟陵境内的长乐帮众想方设法通知青衣楼在外行走的杀手,阻碍唐门行动。” 长乐帮一并由七十二个不同姓氏之家组成,听起来似乎十分了不得,严格说来其实每家不过两到四人,实力参差不齐,全然比不得动辄上千人的大门派。说好听些是松散的中型组织,难听些,便是一群闲时老实巴交种地跑商,需要时拿起刀剑便占山为王的匪类。 小满轻轻鼓掌,目露欣赏“说得好,若阁下是敌人,必叫人十分烦恼” “但这半年来青衣楼的所作所为,可以说非常让人失望。对于长乐帮而言,一个四处惹是生非引人注目的伙伴,大抵只会令他们做好的种种谋划毁于一旦,所以青衣楼的存在其实可有可无。” 小满听懂了青衣人话中之意,皱了皱眉,似自语又似质问道“霹雳堂何时学会了为宿敌着想” “不存在谁为谁着想,宿敌归宿敌,两者间却容不得旁人插一脚。一个熟悉的对手,往往比一个背景模糊的敌人来得安全,且唐门与青衣楼最大的不同点在于,唐门不会直接损坏名门正派的利益,青衣楼没有这个概念。” 青衣人似乎心情不错,难得开口为人解释。 “即便众人心知肚明是唐门所为,小到街巷,大到天下,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而有不可调解的争斗,就会有杀手存在的理由。唐门存在数百年,纵使是名动天下的门派,也不敢说往日没有、今后也不会与唐门交易,所以无论是谁,都不会吃力不讨好找唐门麻烦。如今的江湖处于稳定的多角平衡状态,你等只知唐门与霹雳堂是世仇,却不见它们拼个你死我活,不去想它们二者的对立是为成为平衡中的一环,更不知它们能成为江湖中巨首之一的原因,正是因为它们相互制衡。” “无为的飘渺与花间除外,六道与七山如是,天涯坊与明教如是,少林与崆峒如是,纵使偏居苗疆的五毒与巫族亦是。换言之,谁想要打破这个平衡,就等于站在整个江湖的对立面。” 小满静静听着,面上自信逐渐隐去,谦逊如学子,却目含警惕“小满受教,可阁下与我说这般,目的为何” 青衣人道“青衣楼覆灭已是板上钉钉,我欲与你交易,以两个条件,换长乐帮全身而退。” 小满缓缓摇头“阁下此言可不像交易。” “不错,这不是交易。你有不同意的权利,但一个有长乐帮支持为基础的青衣楼,将会比一个毫无根基且狂妄的青衣楼,更加吸引武林正道注意。”青衣人双手环臂,“届时,长乐帮的敌人便是青衣楼的敌人,青衣楼的敌人,自然也就是长乐帮的敌人。” 小满眼中凌厉一闪而逝“阁下怎认为我一个小小女子有做决定的能力” “若你没有做决定的能力,我等便无话可谈。” “我不明白,青衣楼不曾冒犯霹雳堂,阁下为何助唐门将其赶尽杀绝” “你又如何知道,青衣楼不曾冒犯霹雳堂。” 小满沉默片刻,忆起青衣人对抗唐门时的身手,又想到霹雳堂雷家的强势,不甘地咬了咬唇“阁下请说,若要求不甚过分,我可以做主。” 听小满妥协,青衣人无有意外,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一者,长乐帮旁观袖手。二者” 青衣人弯下腰,靠在小满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小满眼神连番闪烁,实际上她心中清楚明白青衣楼此番做派已招惹了大量麻烦,早有替长乐帮抛开青衣楼的想法,一时间禁不住问“你的条件我可以答应,只是,阁下如何保证信守诺言” 青衣人拿手在小满肩前穴上一掐,化去小满体内真气,然后取下她腰间令牌,陈述事实般道“正如你所说,你我无冤无仇,面前暂且有共同的敌人,欺骗于你对我而言没有好处。而我想你应当知道,雷家人向来一言九鼎。” 他自袖中拿出一封信,递予小满“此去江陵不过半日,你遣人将此物送去江陵府,便知我所言真假。” 他此言是间接地认同了小满对他身份的猜测,小满仔细想了想,青衣人所谋划对她而言亦有好处,最终点了点头“好,一言为定。” 二人达成协议,分头行动。小满拿回了她的马,驰之而出,待到小林旁,以小刀刮开封口,迫不及待抽出封中信纸。展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张白纸 小林深处,一人牵马踱步而出,见小满身影,开口唤道“小满。” 小满循声拧身,驽马走到此人身边,道“盛家哥哥,你什么时候到的” 男子一身赭色短打,身拢玄色衣袍,腰佩三尺青锋,马鞍旁挂一只竹编鸽笼,白鸽在里头咕咕轻叫。他面容清秀,抬首目视端坐马上的小满,回道“自鸽子回来,已有些时候。” 小满目露喜色,扬手将白纸递给男子“来的正好,先前得遇一人,我猜他极有可能是雷家人,苦于没有证据证实他欲借我手将此物交到竟陵府,盛家哥哥可能从中看出什么来” 男子接过白纸翻看,面露迷茫“这只是一张寻常白纸罢了。” “正因是一张白纸,我才更肯定他是雷家人。” 男子不明所以,却也不问为何,只道“你予我形容,他长得什么模样” 小满拿指在空中比划“剑眉杏眼,肤色很白,身量较高,没什么表情,但模样很好。” 男子一怔“依你这么说,倒是有这么一个人” 男子神情有些复杂“他是舵主的义子,之前一直呆在洗刀堂。” “而不久前,青衣楼刚刚清洗过洗刀堂,原来可能构成冲突的地方在这里如果这张白纸承载着什么信息,我们虽然不懂,雷家舵主却懂了”小满彻底明白了,“他说得对,洗刀堂堂主是霹雳堂的朋友,青衣楼恣意妄为确实破坏了平衡,可是青衣楼显然只与唐门针锋相对,霹雳堂应该很乐意看他们吃瘪。盛家哥哥,难道雷家舵主会为他这个义子的一张白纸,转而协助唐门” “是的,如若是他,舵主会这么做。” 小满听罢,眉头轻皱,低头思索。男子不欲久留,交还信纸,踏蹬上马,道“时候不早,我需尽量在明日日中前将信送到,就此别过。” 他迟疑片刻,又对小满道“小满,莫使似乎已经得知青衣楼就在竟陵,如果可以,你还是不要再管他们的事情。” 小满把玩肩旁长辫,缓缓点头“当初上面派拓跋宇下来,我就知道要坏事,杀敌他或许在行,却以为做一个暗杀组织的首领一如领兵。事到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一切不过时间问题。” 男子继续道“我与你说的事情,你切勿与人提起,否则我无法向舵主交代,也不想与盛家对上,不想有一日需得与你为敌至少现在不想。” “我明白。”小满伸长胳膊拍了拍男子肩膀,“之前就说好的,我们是我们,与长乐帮无关,与霹雳堂也无关。” 两人相互告别离去。 小满在森林里兜了一圈便重回城内,直入民宅深处,叩响门扉。 一中年妇人开门,先是谨慎地探首左右一看,再让小满入门。院中,老客栈对角摆面摊的青年正坐于石凳上,见小满完好归来,立刻站起身,搓着手紧张地问“姑娘,先前挟持你的那人走了你可有受伤” “走了,他没伤我。”小满摆手以示无碍,但多少有些心有余悸,“一开始我只当他是个身手不错的江湖人,却是从来没想过雷家有这么一个人在,险些疏忽犯错。” 面摊小哥与妇人对视一眼,道“这样便说得通了,难怪他不吃我下了料的面,还知道唐门的人在何处。若不是这几日城里连续来的生人多,我也不知道唐门竟然已经来人。” “对了,刚不久他携我打杀了唐门中的一人,你可有见到他们” “我见他们重回客栈,有人受伤,但尚能站立,应该死不了。” “既然如此,旁的就不多说,大势所趋,青衣楼保不住了。恰我等已将必需品和交易详细带予他们,正好借口撤离,免得趟这趟浑水。”小满说罢,一指中年妇人,“阿婶,你放信鸽,一来让我们的人立即出来,二来” 小满靠在妇人耳边轻声说了两句,妇人二话不说,按照小满吩咐提了豢养的信鸽入门,少时便塞了信纸放它离开。 小满再与面摊小哥道“对了,青衣楼的旧衣你还留有吧,快快换上,我应那人与唐门做个游戏,趁机与雷家卖个好也是不错。” “看来明日是没办法摆面摊了天气渐转闷热,这个月生意不太好,原本月底还想打套新面担”面摊小哥小声埋怨着,转头换了套半旧不新的青衣出来,立即从那平民百姓变作江湖中人,“姑娘且说说,什么游戏” “隔岸观火,李代桃僵。” 客栈,唐门一行 屋中尚弥漫着腥气,黄铜脸盆中盛满了泛着浅红的水,短剑碎片、绷带以及药粉散落在床榻。唐邵祁以及唐钦翎坐于圆桌旁,其他唐家弟子立于两人身后,而唐末徽挡在门口,定定看着屋中众人。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抹异常的嫣红,双唇几乎要抵成一条线,冽声道“你们谁也不许去” 唐邵祁终是忍不住一拍桌面,豁然站起“即便是妨碍任务,惩罚我一力承担便是,唐末徽你敢这般与师叔说话,便是不敬师长你今日敢对同门视而不见安危听而不闻,他日是否便敢亲手置同门于死地谁给你的这般勇气和权利,可是自诩未来执掌唐家堡,所有阻碍你的人都要铲除可是以为唐家没有废甲之名号的先例” 唐邵祁此言一出,屋中八者之五皆惊,当下单膝点地矮了一截,连声道“师叔息怒,大师姐定非此意” 唐末徽却固执地站着,直视唐邵祁“师叔不该有此一言,师侄所言无不是为任务着想。当日唐申师弟亲口答应承此重任,堡主亦不曾下令否决师傅的安排或言师弟另有任务,为何连小师妹都能不予怨言,两位师叔却多番加以阻拦” 唐申亲口答应“承此重任” 没错,恐怕即便唐申本人在此,也不得不说一声是的。 但以当时的情况而言,唐申无法不答应,也轮不到他不答应。 唐末徽师徒之所以肆无忌惮地逼迫唐申,全因唐申并非真正的唐家人,唐末徽此言说的看似在理,也是因为紧紧抓住唐家人不会的伤害同门的惯性认知。只要没有人推翻这个认知,她便能够将一切尽数引到任务上,因为每一个出任务的人都面临着危险,唐申没有特权避开,所以唐邵祁便没有反驳的道理, 唐邵祁又怎会被这冠冕堂皇的话语困住,他扯了扯嘴角“说得好,你再与我说说,你们给了小师侄子午钉防身,又给了申师侄什么” “”唐末徽不曾想唐邵祁会有此一问,强自道,“小师妹年纪小,旁人不会查探她是否携带武器,师弟则不然。且以师弟之能,我想即便打不过,隐藏和撤离绰绰有余。” “我虽不是四长老之一,也不是三堂主之一,但这不代表你能够颐指气使地对我说话。因为我想即便是策师兄,也没有权利否决我下一次指定你参与我的任务。”唐邵祁踏至唐末徽身前,垂眸俯视她,微眯双眼,“那么现在回答我,你们收走申师侄身上兵器、令他服用失魂散、点他身周穴道、将他关在棺材中,可是有把握他被送入青衣楼后,能在以上状况下存活可是有把握青衣楼不会一把火将棺材焚成灰烬毁尸灭迹可是有把握申师侄能在永被埋入地底前苏醒并且冲开穴道” 上一任弟子中,唐宛凝胸有城府、唐邵策儒雅严谨、唐邵泽公正肃穆,唐邵祁常以笑脸示人,可以说是此辈最和善的一位。虽然他身为唐宛凝堂弟却只占着十天干倒数第三,但这不代表他就如他表现出来一般,能叫小辈蹬鼻子上脸。 唐末徽不自觉倒退半步,别开视线“我没有” “很好。”唐邵祁点头,“你说的不错,每个执行任务的人都面临着危险,但面临危险不代表着令人去送死你们对申师侄所做的,难道不是送他去死将心比心,即便你与他不对付,他终究是与你相处了这些年的师弟。还是说,你认为你可以胜任这种情况,完全不需要他人救援” “” 唐末徽无言以对。 “现在看来,我们总算达成了一定的协议,但就算你不认同,我的事情也不容你、乃至你师傅置喙。” “可是那偷窥我等行踪者乃是青衣楼之人,他们很可能已经发现唐申师弟” “也有可能是这几日连续有陌生人入城,令他们起了警惕。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若他们已经发现,” 唐邵祁一手拨开唐末徽,回头对身后招了招手,“小师妹走罢,我们已经耗费近半个时辰在这儿,不能再耽误了。” 唐钦翎应声而起,唐末英拉了唐末荼一把,两人紧随其后而出。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低声问唐末徽“大师姐,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 唐末徽摆在身侧的手反复紧握,最终轻捂胸口伤处,眼中神色不住变换。 尽管小巧袖剑插入她胸口,却堪称完美地避开了要害这无法不令她多想。 唐末徽寒声道“一人留下写信报告我师父,另外两人与我一起跟上他们” 彼此把话说开后,他们不再顾及其他。对于唐末徽跟在后头,唐邵祁不作表态,他三言两语制定了计划,首先由唐末荼青衣楼总部所在,随后他们暗中潜入拿来一名青衣楼弟子拷问。如若唐申仅是被抓拿起来,他们便悄悄把人营救出来,不妨碍唐邵策其他行动。如若唐申已经遭遇不幸,那么他们便屠尽整个青衣楼。唐家最不缺两样东西,一者暗器,二者。 唐末徽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 关心唐申安危的四人此时皆是心急如焚,旁的也来不及去想,数人按照唐末荼指引驰出竟陵府数里,飞快进入一处山谷狭道。路至山谷中段忽听喊声,随即狭道前后光芒大亮,当下便觉不好 不到片刻,这一行七人便被团团围住,定睛一看,这些人多数身着青衣,少数没有统一的服饰。一个年轻的粉衣小姑娘与一个布巾蒙面的青衣人并辔而立,守在他们峡谷的入口,嬉笑着看着他们,打了声招呼“啊呀,你们还真的敢来呢” 唐末徽紧紧盯着粉衣姑娘身边的青衣人,细眉渐皱。 粉衣姑娘留意到她的目光,抿唇笑了笑,再同另一头领队的彪形大汉道“叔叔,临走前小满可是助你抓住了这些觊觎者,你下次写信给我爹爹可要好好夸夸我啊。” 彪形大汉哈哈笑道“好好所有青衣楼弟子听命,给我拿下他们” 一声命下,百来只寒光凛凛的箭头对准包围圈中七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0章 贰拾玖.霞燃青衣七 拓跋宇接到小满的飞鸽传书,惊闻唐门竟然就隐藏在侧卧之榻,忙不迭呼醒所有弟子。却怪时运不济,就在傍晚时分他们又一队人都被派出去执行暗杀任务,现今整个寨中可用之人不过五十余,故而拓跋宇只留了十来个人驻守本营,其余的通通换好行装出寨。 就在众人火急火燎赶出寨门之际,一抹潜藏于树林中的黑影翻过寨外围墙,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他仍旧是一身衣角染着暗褐的青衣,夹杂着些许尘土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一个晃身便隐入火光不能及的阴影之中。 拓跋宇领着部下纷纷扬扬而去,留守的人一个二个禁不住立在哨塔上目送,自以为凭借着地处高势足矣监察整个村寨,然后便兴致勃勃谈论起唐门诸般来,所以唐申十分轻易便避开了守卫的视线,摸到最上方属于青衣楼统领的房屋中。 房屋门户大敞不设防被,似乎半点不顾忌是否有人抱有别样意图潜入。他闪身入内,反手关上门,入目尽是简单的桌椅摆设,还有一张虎皮置于坐塌上。他放眼来回观察,将屋中所有花瓶盆栽一类的摆设抬起放下,又将悬挂的画卷掀起以查看背后墙面,最终在实心床榻的被褥下发现一道暗门,纵身而下发现铁箱若干,取之见不少风格迥同与常见物品的奇珍异宝、一叠字体不明的信件、以及满满一箱共数十瓶标记不同的药散。 他略一思考,将信件以及两枚不同的药瓶塞入衣裳,转头看有一方通道延伸至远处,当下不再久留重回上方房屋,整理还原床榻,快速离开。 紧接着,他幽灵般潜至一间被封死两面窗户的房屋前。此屋的房门被上了锁,可惜只是寻常的黄铜锁,尽管他手边没有铁丝或者发簪一干工具,仅用手刀在其上一拍,也就震开了锁里的弹簧。将锁取下来后,他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隙,侧身入门,同样反手掩门,第一眼便见靠在角落熟睡之人,正是今日奋力出逃而后又被抓拿归来的少年阿奇。 阿奇睡得沉,若非被推醒,想必会一夜无梦到天明。醒来以后迷迷糊糊见有着青衣人立在面前,先是一惊,定神细看来者面貌后,欣喜道“唐门的大哥哥,你来了” 说到一半又把嘴掩住,往门外方向看了眼,忍住激动压低声音道“难道、难道阁下已经将那些人” 此披了青衣楼外皮的人便是唐申,他神色淡然,答道“青衣楼弟子众多,我非以一当百之辈,仅一人难以匹敌。我远远看过,他们的统领太阳穴外鼓、精气内敛,必是外家好手,需得智取。” 阿奇眨眨眼,似懂非懂“既然如此,阁下可是有了确切的计划” 他颔首“倒也不需你去冒险,适才那人领着大部分青衣楼弟子离去,听他们所言乃是发现了我同门的行踪。” “啊,这岂不是糟糕阁下快速速前去警示他们吧” 他道“来不及了,我有伤在身,与其匆忙赶去还不知能否起得了作用,倒不如另作打算。片刻后青衣楼众人得擒我诸位同门,欣喜之下定会放松警惕,我大可趁他们懈怠之际取他们首领项上人头。” “那、那可是有需要小子配合的地方” “我料他们擒住我诸位同门以后,不会将他们就地处决,而是关押起来好令我等投鼠忌器,同时便为他们赢得喘息和安排的时间。”唐申说着,从袖中拿出方才拿得的药瓶以及自小满身上取得的令牌,掷到阿奇手中,“两瓶药中应有一者为解药,你应当知晓此它的用处。你且细听,我把锁虚扣,少时混乱一起,你便撞开门去替我放了我被擒的同门,想必混乱之际,旁人不大会留意于你。一旦受阻拦,大可出示此令牌混淆他们视听,如正门无法离去,我查探到那青衣楼主居室床榻下有暗道,你携了他们从那处走,其中变故便看你如何应对。” 说着说着,他忽然沉默下来,半晌才再度开口“若他们问起,便说我一切尚好,否则也无需多提。” 初闻唐门终于出手对付青衣楼,阿奇满心雀跃,但此时听唐申说到“尚好”,再看他如今比下午时分更显泛白的脸色、忆起自己当初瞥到的这人胸口处的伤,想他要独自对付五十余人,一时间不知道到底是该激动还是惆怅。 唐申也没有给他时间想太多,交代完毕便转身离去,虚扣门锁,隐入黑夜中。 半个时辰后,拓跋宇带着七名被擒的唐门弟子归来,不提离去的长乐帮众,他们一行出发前共有四十八人,回来的却只有三十六人。这三十六人中,大部带伤痕,竟是连长乐帮在内以百来人对七,都折了十二人、伤了近一半的人。这个结果无疑让拓跋宇颇为郁闷,有心想将这些人尽数屠光以绝后患、杀鸡儆猴,又听红使劝解有诸般大用,不得不将他们带回。 当然唐邵祁一行也没讨到好处,彼此数量太过悬殊,他们用身周勉强避开要害的羽箭换来十二个敌人身死,已然是极限,最终仍旧免不了被抓拿的结局。 但到底一气儿抓住七个唐家人,仍旧让拓跋宇欢欣不已,他命左右给七人稍微包扎以免他们失血过多而死,随后灌入用来控制楼中新成员的,齐齐捆好以后分开关押在空房之中。 待完成这些,他扬手唤人去取窖里藏酒,举火庆功。 红使见状劝道“主上,使不得属下观那七人来的实在蹊跷,难保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瞻前顾后。”拓跋宇不以为然,“我料这七人应当是探子,部队在后头等他们的消息。否则他们明明知道人数上没有取胜的可能,又何必舍近求远,不干脆联系其他人起来一起围攻” “主上” 见红使还想说话,拓跋宇赶苍蝇般把手一挥,道“行了行了,酒老子自己喝,弟兄们该休息的休息,你自去安排把守之人认真些就是。” 红使应是,转头安排守夜之人并耳提面命不许耍懒。可唐门已有七人被擒,众人皆有所懈怠,嘴里说着好,待他走开就聊起天或者打起瞌睡来,连带着另外两使都不以为然,招呼也没打便歇息去了。红使见状,长叹一声,自己担起巡夜之任。 其实追溯起来,“青衣楼”这个组织在江湖历史中真实存在,曾经也是一座庞然大物,可惜后来因某些原因逐渐没落,但无论如何绝非像小满随口一提以及拓跋宇儿戏组织。拓跋宇他们所谓的青衣楼七使乃至所有青衣楼弟子,多数都因各种原因而家破人亡或者走投无路,随后被长乐帮相中带到拓跋宇面前,并非如同曾经的青衣楼般自小接受暗杀训练。 这些被长乐帮以及拓跋宇聚集起来的人不愿意提自己的名字,他们之中大多对这个组织没有太多归属感,也没有责任感,唯有红使不同。红使本名陈余,他受过拓跋宇救命之恩,所以对于拓跋宇组织的青衣楼,他是最关心者没有之一。 小心谨慎本是好事,但他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正是他的小心谨慎令他成为隐藏在暗处之人的第一个目标。 寨中守夜者共有十五人,前夜两人立于哨塔、三人负责寨中,两个半时辰后进行轮换,而后夜有四人立于哨塔,六人负责寨中。红使往常习惯的路线是从寨门开始巡视,一路顺着主干道往上,半个时辰后再往返。 按常理来说,上半夜少会有人疲倦瞌睡,红使第一趟巡逻是两个时辰的小憩后,他负手喝了哨塔上聊打屁的二人几句便返程,回转至半途耳闻不明响动。心想是谁在偷懒,当下快走两步看去,见一人手举火把蹲身于街角,便一边抬脚走去、一边问“怎么了” 那人顿了顿,应了声便起身退了好几步,声音含糊不清、意味不明。 红使走近,只依稀见墙根摆了张椅子,有人歪着头坐在上面,脚下还踩了个破碎的酒碗。他骂了声,伸脚去踢了踢,见人没动静,黑灯瞎火看不清楚以为醉死了,便回头向站在身后的人要了火把。 红使正欲拿火照照是哪个人在屋外喝的烂醉如泥,脑中忽地闪过方才取火把之时扫到的持火把之人模样,心头咯噔一声“你是” 话尚有一半含在口中,他便立即去摸腰上长剑,忽感颈间发凉,忙不迭抬起一手挡在喉前。恰在下一秒不知什么物什缠来上来,勒的他手掌一阵发疼。 幸而长剑已出,他挽着就往后抡,却被一下狠狠踢在脚膕,“啪”地便跪到地上,火把落地,滚了两圈,停在剑旁。疼痛又重了几分,他拿手使劲往外挣,借着逐渐熄灭的火光努力往下看,得见一根弓弦紧绷在掌中,已嵌进肉里。 他单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尚且刚刚直起腰就被压下去,弓弦又在眼前绕了一圈,勒的更紧。一只五指修长的手拾起地面长剑,剑锋拨过火把,借助最后一丝火光,他看清了“醉死”在凳上的人,颈间赫然是一道血色勒痕 而后长剑扬起破空声,这是他彻底陷入黑暗中听得的最后一声响。 唐申缓缓抽出刺入巡逻者后心的长剑,涌出的血因此没有溅上他衣袂,右手轻轻一甩,弓弦便从敌人颈间滑落,盘在他腕间。他本打算不沾血便解决这些巡卫,怎想巡逻者走得快了些,他赶着将与此人会面过的守夜人刺杀,轮到最后一人时,抬手接个火把间,尸体摔在凳上打翻酒碗发出声响,将人引了过来。 唐申稍微想了想,把两具尸体拖到最不显眼的角落,舀过酒坛将酒水尽数洒在地上掩去血腥味,然后扭身往下一个目标而去。 先前尾随守夜人,他曾从他们谈话中推断每两个半时辰轮换一次,下半夜人数是上半夜的两倍。一般而言,上半夜守卫的警惕性比下半夜来得强,约摸巡逻者下半夜巡逻的频率将比上半夜来得频繁,所以这样的安排也无可诟病。但其中又有两个时间段守夜人最为懈怠,一为上半夜守卫临近轮换的前半个时辰,二为下半夜中段。 唐申只有一人,为保证行动的成功,他选择在上半夜巡逻者巡逻过后再动手,所以一等便是两个时辰。因为如果待下半夜的守夜人交换,巡逻者动作逐渐频繁,他再欲下手将耗费更多时间,逐一除去守夜人时有很大几率会被发现尸体。 接下来他所要做的,就是在这半个时辰内将障碍扫清。 依照青衣楼一行归来时他的观察,除了那名巡逻者,还有两个女子处于众人队伍之前,明显掌握着领导权。在混乱中失去组织者,其他人便如同一盘散沙,再没有太大危险,他接下来的目标,便是这两个女子。 唐申自街道上兜转至目标屋前,翻过围墙进入屋中。半响听得细微数声响动,他悄然而出,房门开阖间隙可见屋中女子安然躺在被褥中,除却胸口不再起伏,一如安睡。 他依法再入另一个衣角绣橘边的女子屋中,靠近床榻却瞅到她枕边放了一个精致的香囊。他目光一凝忙以袖掩住口鼻退去,退至门外,心中暗道虽不知这香囊如何到了此人手里,但目前还是莫要动她的为好,或许还别有用处。下定主意,他离开屋周,取出收缴而来的火折子,依次将寨中马廊、仓库、酒窖点燃,转身往拓跋宇所在而去。 自哨塔看去火光一览无余,可惜守夜人被全数清理,在没有演变成熊熊烈焰之前,黑甜乡中安睡的众人无从察觉。 拓跋宇的居室唐申早前去过,为谨慎起见还留了一扇窗,所以轻易便从窗外入内。屋中酒气弥漫,榻上人仰面而躺,一手搭在胸口、一手隐入被褥,鼾声大作。唐申没有趁手的兵器,提着先前顺手从地上拾来的长剑,敛息往塌边走。 他的呼吸很轻,脚步声几乎微不可闻,手中剑轻抬,双手握紧剑柄,剑尖对准床榻上的彪形大汉。 长剑闪电般刺出,不平整的剑面划出刺耳的破空声,却于即将击中目标前急速回护在胸前。就在长剑抽回那一瞬,躺在榻上熟睡的人蓦然暴起,掩在褥中左手往外一带,朴刀应势而出,正正击在唐申立举于胸前的剑身上 带起朴刀的力道极大,刀剑交击发出清鸣,唐申闷哼一声,当下被撞退数步。 拓跋宇翻身掀去被褥,散开的内衫敞出大片虬结的肌肉,大笑道“好好,果真有人深夜造访你的脚步声虽轻,可掩不住身上血气,且让我来会你一会” 刀锋在剑刃上划过,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拓跋宇挽了记刀花,将刀柄换到右手,然后屈膝跃起朝着唐申直劈而下所谓力劈华山也不过如此 力量本身便非唐申强处,自不会逞英雄硬抗,他踮脚便退,倒掠过桌旁时抓着桌角掼过去,酒坛碗碟摔到地上乒乓作响。 拓跋宇只飞跨过去,轮着手中利器将木桌削成两段,那数十斤的朴刀在他手中如同木削的玩具,摆动所带起的劲风将隔间用的木帘绞碎,兜起整片珠子甩向唐申,那叫一个礼尚往来。 拓跋宇虽没有习过暗器,可正是这一身蛮力叫唐申无法硬接,他一躲再躲,少时便被逼进角落。眼见得此刻只能束手待毙。拓跋宇又是哈哈两声大笑,横刀劈去,竟是想来个一刀两断,好战后畅饮一抔血酒 习长兵器者常扎马步故而下盘稳健,唐申深知撂其腰腿定无用处,于是扬手将剑掷出,趁拓跋宇侧脸躲避时让身体直直往地上倒去,随即手掌扶地一个反身倒踢直取拓跋宇下巴,登时将这个彪形大汉放倒在地。 拓跋宇被这一脚踢得有些脑袋发懵,但也仅此而已,不消一个呼吸他就翻起身,眼里多了些恼怒。转眼看刺客屈膝俯身蹲在地上,宛如一只狩猎的野兽,他狞笑一声,朴刀在地上划起一道白痕,带着点点尚未散去的火星由下而上撩去。 唐申就地一个翻滚躲开,不避反倒欺身上前,手往拓跋宇身上一探而过。 拓跋宇没有察觉,他回抽朴刀,精铁打造的柄往下砸,在地面留下一个圆坑,可惜仍以毫厘之差未能击中刺客。他十分厌烦这种猫抓耗子似的游戏,嘴里道“兀那贼子,躲躲藏藏哪里像男人,且拿出真本事来与我战上三百回合” 拓跋宇顺着力道旋身平砍,同时一记腿鞭扫去。唐申不去触那被舞的虎虎生风的朴刀,双手在拓跋宇扫来的腿上一抓,顺着他的力道落至房屋另一边,转身夺门而出。 窗外已是一片业火焚天。 拓跋宇紧随其后,瞅见村寨燃起烈火,哪里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所为他面部表情又精彩了数分,把朴刀一轮一甩,然后张手撕下手边门扉掷去,封死唐申左右二路,并步冲上前,握掌擂向唐申后背。 长拳来势凶猛,唐申不得不回身应接,脚下顺着拓跋宇力道速退,一手摊掌裹住击来的拳头,一手掐住拓跋宇手臂上少海、曲池二穴,只掐的拓跋宇手臂一麻后力不济,接着反手打在其肘关节上,将拳头折回拓跋宇左肩上。 拓跋宇闷哼一声,却把肩一震,抬腿勾住唐申脚踝,同时藏于腰间左手飞快攥住唐申掐住他右拳肱骨的右手,使劲把人往怀里扯来。唐申脚下被绊的踉跄,又抵不住右臂上传来的巨力,眼色微暗,右手一张一收,打拓跋宇身上摸走的匕首自袖中落入掌心,顺着拓跋宇的力道插入其胸腹中。 若打旁人的角度来看,竟像是拓跋宇拉着唐申执匕首的手往自个身上上插 匕首来得太快,拓跋宇来不及变招就被刺中。但唐申也好不到哪里去,拓跋宇这一扯一带,右手手肘直接撞在他胸口,他整条手臂顿时失去知觉,唯独心脏偏上的部位传来持续不断的刺痛,当是二度撕裂了他胸口那道分水刺造成的伤 心口的灼闷以及上涌的腥气令唐申几乎是张口就吐出两口血,拓跋宇猝不及防下被迎头喷了满脸,原本就不善的脸色更添几分狰狞。拓跋宇大吼一声,攥着唐申的手就往外拔,不顾胸腹间鲜血争先红后地溢出,只加大手上力道,想生生将那握匕的手折断 火焰焚烧建筑发出源源不断的坍塌声,期间参差着呼唤以及叫喊,忽而一声清晰的怒叱自唐申身后传来“竖子尔敢” 拓跋宇抬眼看去,一玄衣散发的男子正快步跑来,一手侧举肩前一手端于腰侧,做出预备投掷的姿态。尽管并未从该男子手中看到武器,拓跋宇却觉周身发寒,多年拼杀的经验告诉他此男子极度危险他当即反擒唐申叠于他拳上的手掌,拇指与食指一拧将卸去其手关节,在清脆的骨折声中兜手将人圈在身前,再一把掐住唐申喉咙,喝道“手下败将尔,还敢放肆” 玄衣男子双手一翻,两柄掌长指宽、极似花苞发簪的黄铜细棍自袖中滑入手中,厉声道“放开他,饶你全尸” “师叔” 唐申低低应了声,冷汗将他额前碎发打湿,沾在发白且染血的脸上,令他看起来虚弱又狼狈不堪。 但他眼眸深处有着常人无法探知的了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1章 叄拾.霞燃青衣八 酒窖燃起烈火,木料爆裂声逐渐扩大,隐约的红光映入窗棂。卧在干草堆上干瞪眼的阿奇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撞到门上震落铜锁,一溜烟儿从这处小小囚室里跑了出去。 他一边跑着,一边把手伸入怀中摸了摸冰凉光滑的药瓶。一直以来,发作时限就像套在他脖子上即将收拢的绳索,而今破解方法已在手中,他唯一的恐惧已去。 这场火是否会祸及整座森林,他不知道,青衣楼今夜是否会元气大伤乃至覆灭,他也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他只知道他如今唯一应该做的,就是按唐申所说的办。 纷乱一起,便想方设法放出被擒的唐门弟子,然后带他们离开。 这也是他正在做的 阿奇并没有看到那些唐门的人被关在何处,但整个山寨所用于关押人的地方无非是那几个,他在此处这么多天,哪里会不清楚他埋头便跑,往他所知的可能的地方搜寻,脚步声在仍旧略显空旷的街道上不断回响。 火势见风既长,越来越大,寨中皆是武林中人,对危险的感知以及应变比寻常人来得强,不一会儿便有人察觉不对,披了外衣出门,睁着朦胧睡眼看天边亮光,嘴里嘟囔着怎么天这么快亮。待其看清楚了那并非日光而是火光,当即失色,大声呼喊起来。 阿奇揣着令牌,傍墙而过。赤炎与黑暗交融间,三两个青衫人奔走往来,一边不断拍门唤醒沉睡的人,一边搬运往那井外运水,倒也没有看他。 所以他绕了两圈,很快寻到一处盖了浇铁青砖的房屋,趁着烟雾缭绕四下无人留意,使劲摇晃门户上的铁链,喊道“里面是里面有人吗” 屋中无人应答,阿奇奋力往铜锁上砸了两拳,除了拳头生疼外没得到任何进展。他一时犯了难,眼睛不断四下扫视查看是否有人留意自己,勉强按捺住越发慌乱的心跳。他犹记唐门那位的安排,可事实告诉他,他不但手无寸铁也只会点三脚猫功夫,连第一步都走不动 脑中正苦思对策,忽闻一声呼喝传来“小子哪里来,竟跑出了屋子” 阿奇心头重重一跳,浑身血液似乎都要凝固了,脑中更是一片空白。那出声的人两步走到他跟前,伸手欲拎他后领,却瞧见他手中紧攒之物,讶道“你不是今个儿逃跑的小子你手中拿的是什么,还想逃跑” 阿奇一时间褔如心至,把手令牌翻过来,张口就道“瞧大哥说的,我一个人能跑到哪里去你看这不着火了吗,我是来看今夜擒来的人有没有趁乱逃跑其实是、是萱姐认为今夜会有意外发生,叫小子暗中留意着不然我怎么可能跑出来嘛” 阿奇口中的萱姐,就是橙使。 他这番话说的是又急又乱,但那方抓住他的青衣楼弟子只想橙使对着年轻小子很是有些老牛吃嫩草的意思,二想若是没橙使的钥匙他不可能出的了门,三想凭这小子那点微末道行即便坑蒙拐骗也拿不到橙使的令牌,于是将信将疑地松了他的领子“橙使叫你小子到这里来能做的了什么,还不如去多搬几桶水来灭火。” 阿奇追问“那个、我见此处仅有一处这样的房屋,难道所有被擒的人都在里头” “当然不是,主上谨慎,将他们分开关押,并由不同的人拿了钥匙。” “那、那钥匙呢” “钥匙在哪里与你何干” 阿奇忙绞尽脑汁瞎掰道“这这不是怕火势蔓延到这儿,把人闷死了或者、或者人已经逃跑了对对,小子方才敲门并没有人应答,很有可能人已经逃跑了啊” 那青衣楼弟子哈哈笑着,一指焊上铁条的窗以及拴着铁链的门“你这小子说的实在好笑,他们来时已经身受重伤,没有钥匙开锁他们怎么可能从这地方出去” “可可这门关的这样牢,大哥又怎能确定他们没有出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他们走了我们还被蒙在鼓里,主上脸面岂不难看” 青衣楼弟子遭这样一提醒,免不了多看阿奇两眼“怪哉,你这么关心这个做甚” “那个、小心无大错嘛” 青衣楼弟子想了想,觉得有理,再者先前他就被多次吩咐一旦有意外,首要查看是否有劫人逃脱之事,于是掏了钥匙扯去锁链,拉开门。 阿奇松了口气,心想那位唐门的阁下恐怕早就猜想到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才将这令牌给他,又想此人不愧是唐门子弟,果真料事如神,把事情安排妥当。 开门、入内,屋中就是一简简单单四四方方的空地,有玄衣人被手铐脚镣困在角落。青衣楼弟子快步上前拿脚一踢,见此人是半点反应也没有,颔首自语道“嗯,看来没问题。” 说完就往外走,急着要去帮忙灭火。 就在其转身之际,躺在地上“毫无反应”的人拔身而起,手脚一抬自禁锢中钻出,身影一晃便贴近那青衣楼弟子。阿奇恰正面面对玄衣人,见此情此景,眼睛一下子大睁,呆呆看他轻轻抬起右手往青衣楼弟子后颈摸去。 “咔哒”声响落,青衣楼弟子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扑倒在地,后背怪异地凸起一块,再无声息。阿奇眨了眨眼,反应过来怎回事后,两腿便像面条似的软了下去,然后又被人一把拽住衣领拎起来。 玄衣人轻描淡写抬手间扯断了一节脊椎。 门外火光照亮玄衣人面容,他神色阴沉,脸上沾着干透的血。 阿奇浑身一个激灵,开口道“我我不是” 话到半途再说不出口,他汗流浃背,声音都在颤抖。 玄衣人似乎从他眼中看出了什么,仅把手指搭在他颈间,并没有下杀手,而是问“你是什么人” “不不、不是敌人”阿奇把手伸进怀里,欲掏出两个药瓶,却一个慌神掉到地上,汗滴顿时渗进他眼中,激出点点泪花,“是那位、是你们你们的同门令小子” 玄衣人双眼一亮,打断道“你口中之人,可是时常冷着脸,但待人温和有礼” “是是” “好极他在何处”玄衣人往外瞧,瞧漫天火光,露出三分笑意,“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怎会这样容易” 听玄衣人提起唐门那位,阿奇心跳好容易平复了些,二次感叹那位实在料事如神,回答“他、他说他一切尚好,还告诉小子青衣楼统领房中有密道,令小子带几位逃出此地还有、还有那地上有一瓶是解药” 玄衣人完全不去理会所谓的解药,只皱起眉头问“他说他一切尚好那依你看,他情况如何他可有说他在何处与我等汇合” 阿奇回想一下,小心翼翼道“似乎、似乎面色有些苍白其他的,他只说混乱一起就” 玄衣人不再言语,心电急转依阿奇所言的房中密道便想,青衣楼的统领外家功夫了得是他亲眼所见,唐申说让他们逃,怕是没有把握打败那统领,欲以自身为诱饵引开此人有道是一力降十会,唐申武艺上的缺点,身为其师傅堂弟的他怎能不清楚,仔细一想不准唐申早有安排,潜伏在暗中在他人意料不到处慢慢谋划,可能反而竟他们冒然出现连累了唐申 如此想罢,玄衣人再镇定不了,松了阿奇的领子就往外去。阿奇吃了一惊,追在后面道“阁下可是要去救其他人” 玄衣人却冷声道“若他们被这小小囚室困住,也不必再回堡了。” 说完,他数个纵身跃上屋顶,将阿奇甩下,消失不见。 阿奇愣了愣,回身去拾地上药瓶,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玄衣人说得在理,他也曾自小满那处听到过唐家人的能力可既然他们有能力逃脱,为何还要他帮忙 阿奇感觉有些尴尬,有些不满,暗自想唐门那位明明知道他的同门有能力逃跑,为什么还要他跑这一趟这些人不需要他,与其浪费时间找他们,还不如去将与他一样被抓进来的同龄人放走 下了决定后,阿奇转身即走,刚拐过两个街角,却见路上横七竖八躺了不下五具死尸。有黑衫女子站于其间,横推一掌将一人推出数米,恰好落到他身边,阿奇拿眼一看,竟是橙使。 橙使在地上滚了几圈,姣好的容颜上青一块紫一块、满是半干不干的血迹,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黑靴踏在地上不发出半点声响,黑衫女子慢步走近,如同夺命的幽魂,一双没有棱角也不锐利的杏眼里满是萧杀,一眼定住僵直立在拐角处的阿奇。 橙使顺着黑衫女子的眼神也看到了阿奇,当即又奋力扑腾了两下,嘴里咳道“快咳咳,快走” 阿奇痛恨所有青衣楼的人,也痛恨“橙使”,因为“橙使”便是当初灭他满门的领头者,连他不过两岁的小外甥也没有放过。可凭良心说,“橙使”待他比待其他新人来得好很多很多即便这种好似乎有别样的目的。 那一瞬间阿奇心中百感齐发,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他一个箭步挡在橙使面前,闭着眼大声道“你们要找的人在统领那处” 黑衫女子不为所动,青葱般的五指带着凌厉劲道高高扬起正欲落下,斜里一道黄绫飞来将她手腕缠住。她扭头看去,一黄裳女子勾着黄绸另一头,站在不远处,蹙眉看过地上尸体,轻皱琼鼻道“你唉,她已经失去行动能力了,何必赶尽杀绝适可而止吧,放过他们二人。” 不等黑衫女子开口,她有些急切地转头与阿奇道“少年郎,你方才说的什么你怎的知道我们找的是谁他当真就在你们统领那处” 阿奇咽了口唾沫,重重点头,二度掏出药瓶以示自己的可信度“这是解药,小子小子今日得遇那位大哥哥,更是答应替他传递他尚且安好的消息,怎敢欺骗二位方才已经有一人过去了” “这就好、这就好。”黄裳女子松了口气,也不看那解药,抖开缠着黑衫女子的黄绫,面上透出发自内心的喜悦,用带着些命令的语气与黑衫女子道,“既然如此,师侄快与我一并走罢。” 黑衫女子不吭不卑道“师叔此言差矣,我等只得数人,若青衣楼反应过来围困我等,必有大麻烦。即使不借此时将他们逐一击破,也该与其他人汇合再作打算。” 黄裳女子对黑衫女子的顶撞很是不悦“难道策师兄多年来教导你的,竟是放弃同门逃生” 黑衫女子怎敢承认,只能应了。临去前,她掠步抬掌打在阿奇右胸口,随后竟面不改色淡然转身就走。 听得药瓶在地上摔个粉碎,阿奇也如破布娃娃般栽到地上,衣裳前襟一下子被血迹浸湿。橙使悲呼一声,挣扎着挪到他身旁,用力抓着他的手,颤声道“阿奇阿奇” 阿奇满面迷茫,不知为何明明他已说了与唐门那位相识,眼前这黑衫女子还要杀他,隐隐又想是否连这个也被唐门那位大哥哥猜测在内此方面未曾想明白,听橙使在耳边呼唤,不知怎的脑中如同走马灯似的播放起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他家尚未被灭门,他还年幼不识几个大字,他兄长还未为他的前途休妻娶某个官员的女儿。 “萱嫂嫂子” 橙使含泪重重点头。 黄裳女子浑身一震,伸手指黑衫女子,叱责“他不过是个孩子,你怎能” 黑衫女子眼中厉色飞闪,分寸不让“他虽是个孩子,可知道的未免太多了。我等最忌讳被人以真容识出身份,师侄倒是无妨,唐申师弟可是被看清了模样,若是以后我堡对头得了画像四处找师弟麻烦,那该如何是好” 黑衫女子抬了抬下颌,弯腰拾起一柄利剑,轻描淡述刺入橙使胸膛“师叔,外人不足以为道,唯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你”黄裳女子轻叹,美目低敛似有不忍,最终蹲身拂上二人失去神采的眼眸,低喃,“若有来世,只望不生在这纷乱的江湖。” 她摇着头,轻移莲步,眉眼惆怅,身影婀娜多姿“走吧。” 黑衫女子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浅笑,红唇微动,吐出几个模糊的气音,隐隐组成一讥讽。 “我温柔善良的师叔呵呵” 二人不清楚青衣楼首领在何处,一路顺着主干道以及四处倒下的青衣楼众人尸体往上跑。不时,她们便自重重焰火中瞅见唐邵祁的背影,以及被青衣楼统领拓跋宇擒住的唐申。 唐邵祁声音中满是杀意“放开他,饶你全尸” 拓跋宇哈哈大笑“只管上前来,待我拧断这小子的脖子,再与你好好会会” 话音刚落,唐钦翎先发制人,扬手将挽在臂弯上的鹅黄披帛甩了出去。细薄轻软的绸缎灵活至极,先是卷了唐申落到地上的匕首,接着笔直的绸缎一折,划了个半弧朝拓跋宇后心刺去。 唐末徽虽恨不得某人横死当场,可两位师叔都在身周,她即便不出力也要装个样子,于是接连掷出三把飞刀,通通不指要害。 拓跋宇面临前后夹击,手里还困着一人,根本无法做大动作躲避。于是他果断将人质一把扔出去,自己则迈步避开,却不知唐邵祁早已等待多时。 发簪一样的暗器射出,不论唐末徽还是唐申都目露异色。唐钦翎倒是镇定,绸带再转,尖端匕首挥开三把飞刀,而后缠住唐申,将他带到身旁。 拓跋宇看那“发簪”平平无奇,心中顿生轻视,当即一把将暗器抓下。正欲开口取笑,“发簪”上的花苞忽然层层绽放,化作精致绝伦的金梨花拓跋宇尚未来得及心生惊叹,数十根牛毛细针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梨花中央射出,没入他胸口,而后五片金梨花瓣亦同时朝他袭来 拓跋宇惨呼一声,小巧而锋利的花瓣深深刺入他皮肤,流出来的血液黑红中带着青这个彪形大汉大呼不好,转眼就倒在地上翻滚,面皮青紫,可见是中了见血封侯的,不时便气绝 此间事随着拓跋宇身亡,总算是落下帷幕。 唐钦翎搀着唐申,时隔近两年不见,此刻相逢实在喜不胜收,心觉多日辗转反侧以及牵肠挂肚都值得。又看他满身狼狈,面容憔悴,眼泪都要掉下来,一时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唐邵祁将另一把暗器纳回袖中,伸过手来欲扶唐申,叹道“师侄啊,委屈你了” 唐申甩了甩手将脱臼的手腕掰正,勉强对唐邵祁笑了笑,也终于是支撑不住倒下。 一日半后,唐家堡,昼 唐邵策携身后数人收起飞鸢落到唐家堡中心平台上,褪去面具。唐末徽在一旁静候多时,垂着头快步迈到他身旁。他淡淡瞥了一眼,抬脚往议事堂赶,询问道“情况如何” 唐末徽答道“回师傅,青衣楼总部之人尽数清理干净,唯一的目击者已被徒儿手刃,无人可为他作证。” “好,只要无外人为他作证,即便他开口告状,也动摇不了我们分毫。他如今情况如何” “力竭昏迷半日,受了些皮肉伤。” 唐邵策轻轻颔首,目带赞赏“虽说我也留了一线生机予他,可他能这般紧紧把握机会,甚至叫你吃瘪,也不枉我对他高看一眼。” 唐末徽咬了咬唇“师傅,却怪那唐末荼,若非他向邵祁师叔透露青衣楼总部所在” “若我是你,便不会一味怪罪别人。看看人家,不动声色就将唐邵祁与唐钦翎拉入阵营,派予你的手下你却控制不住,有什么好说的。” “我只是想不明白,唐钦翎也罢,唐邵祁明明知晓那人的身份,为何还要这样帮他他的做法实在” 唐邵策忽然抬手打断她,皱眉投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旁的人我也不管你,唐邵祁你最好莫要去惹。你们这代不清楚,所以看他似乎很好说话,但他很危险。” “师傅此言何意” “你可曾想过,唐邵祁与师姐乃堂姐弟关系,为何二人性格相差如此大唐邵祁的身手与我等相差无几,身上暗器全出时当得一句千树万树梨花开,比孔雀翎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又可曾想过为何他不曾有哪怕是半个名位” “弟子愚钝。” 唐邵策忽然停驻脚步,星眸微眯,轻声说道“因为他是个疯子。” 唐末徽怔住了“什么” “说来话长,当年的唐邵祁,他的性子确实跟师姐极为相似,那年刺杀丐帮帮主的任务,便是他身先士卒。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并不太清楚,只知道唐邵祁任务失败,他的搭档身死,而他失踪足足一年。师姐千辛万苦寻到他的消息,知道他偶然失忆,一年来被骗到深山蛮民部族里去当畜生使唤。得到消息以后,我等急往他所在而去,清洗蛮民部族以儆效尤,他却因失忆与我等多番争斗,击杀同门不下五人,伤十数人。” 唐邵策顿了顿,面上流露出怪异神色“当日战斗,虽二十数年过去,仍叫人记忆犹新。我等师叔辈连番上阵方才将他擒回,他看人靠近张口就咬,不住挣扎弄得自身鲜血淋漓,简直与野兽无异。后来幸而恢复了正常,但他性情大变,据说那一年的记忆也变作了空白而后与他搭档的同门,往往莫名死于非命。师姐成为堡主以后,严厉勒令同门不得多言,而唐邵祁从此只执行单人任务。天琊堂后三门内部有传言,唐邵祁心智有些失常。” 唐末徽忆起那日她屡次反驳唐邵祁后,唐邵祁扬言下一次领她出任务,不由周身一寒“这、这不大可能吧” 唐邵策笑笑,继续往前“传言而已,听过便罢,堡主仅有他一个堂弟,你少惹他总是无错。就此按下不提,其他人的表现如何” 唐末徽定了定神“邵祁师叔、钦翎师叔拉着往日与那人走得近的弟子打抱不平,堡主一言未发,只言待师傅您归来后再说。” 唐邵策不置可否地嗯了声,抬脚直入议事堂。唐宛凝已同唐邵祁、唐申、唐钦翎、唐末嫣四人等候于堂中,唐邵策甫一入门,他们的视线便投到他身上,其中有不解、有厌恶、有不悦。他不为所动,对高坐主位的唐宛凝露出一抹儒雅的笑“堡主师姐,我回来了。” 唐宛凝阴沉的目光微微一亮,出口的话更是因此缓和了许多“师弟辛苦了,不知青衣楼余孽如何” “怎敢叫师姐失望,当是一个不留。” 唐邵策此话说得端的一个暧昧,本该是振唐家威名,却说是不叫唐宛凝失望,偏偏叫别人找不出错处。 唐宛凝多出几分笑意,略一点头“好好,我信你的能力。你初返堡中,本该自去歇息,但我耳闻师弟似乎与邵祁有些摩擦,何不与他对质以早早解开误解” 唐邵祁不满道“大姐,怎说是与我有过节,分明是唐申师侄受的委屈,差点连命都丢了” 唐宛凝脸色沉了下来,也不知是因为遭打断,还是因唐邵策师徒所作所为。 唐邵策不等唐宛凝有所言语,立即道“却是我的错。” 见唐邵策道歉这般干脆,唐邵祁心生不妙。果不其然,唐邵策接下来又道“门中弟子常传唐申师侄乃是当代弟子第一人,徽儿是心高气傲的性子,听了便独自心里难过,可又不好说什么。恰掌门师姐令我安排此次任务,我便想掌门师姐教导出来的徒弟定是好的,不如让唐申师侄当我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好叫徽儿心服口服怎想是我对晚辈太过苛刻,险些让师侄丢了性命。” 唐邵祁脸色大变,气的嘴唇发抖。 唐邵策此言竟是颠倒黑白,三言两语把刻意的为难转换成对晚辈的考验,而且还含沙射影说怀疑唐申以一个外人的真实身份勾结门中不明其底细的弟子,有针对“大师姐”的嫌疑 唐邵祁怎能会不明白他的堂姐早前就是因为唐申非本家之人而宁可维护唐邵策,也不愿为唐申收回命令干扰唐邵策。如今听唐邵策这么说,疑心病又该犯了更要命的是,唐申声名在本代众弟子中确实如日中天,这无法否认。 唐宛凝听罢,果然把目光放到一旁默不作声的唐申身上,半响闭了闭眼,似感疲惫,挥手“一切都是误会,便各自散了吧。” 唐邵祁不敢置信道“等等,姐,难道就这么算了” “叫我堡主。”唐宛凝低喝道,“你等又没有证据,而师弟已经澄清,还要如何难道要师叔向师侄赔礼认错不成” 唐邵策劝道“掌门师姐莫气,此事确实我欠考虑了,对是对错便是错,我与徽儿一并道歉便是了。” 一番话说的委屈求全,噎的唐邵祁无言以对。唐申不等其道歉,快走几步出列,对唐邵策抱拳“师叔不必如此,师侄怎当得师叔的道歉。” 接着转身垂首与唐宛凝道“千错万错皆因弟子顽劣不识事,令大师姐以及邵策师叔为难。” 唐宛凝不置可否,但语气稍缓“你知道最好。” 唐邵祁欲打抱不平,唐申侧脸对他摇了摇头,继续道“所以弟子自知不比邵策师叔以及大师姐,还请堡主许弟子驻外堡历练。” 此话一出,四下皆惊。唐申此话说的是极为露骨了,直讽唐宛凝偏心唐邵策师徒,全然不拿他当亲传弟子,听得唐邵祁险些大声叫好。 唐宛凝自椅中坐了起来,重重一拍椅臂,眉头紧皱“你这是什么意思,还闹脾气不成” “弟子不敢。”唐申回答的飞快,语气平淡可句句暗含不甘,“弟子一身武艺皆由堡主所授,即便堡主令弟子到黄泉走一遭,弟子亦无有异议,怎敢有半点脾气。” 他单膝跪地,抬起头直视唐宛凝“弟子扪心自问不曾做过损害堡主利益之事,诸位同门师弟妹所言也尽不属实,若是弟子才能足矣能帮得了堡主万一,又怎会令堡主难做。既然如此处处叫堡主生气,倒不如眼不见为净,好叫堡主落个清静,不必看弟子这个樗栎庸材。” 此言反讽唐宛凝不信当代其他弟子所言,一颗心挂在唐邵策身上,他说什么她便认为如何。同时自嘲自己几许真心全叫唐宛凝以为意有所图,明明是唐宛凝身边唯一弟子,偏偏不得信任。 唐宛凝捏紧椅臂,冽声道“你此番话可是指桑骂槐,暗喻我黄钟长弃使明珠蒙尘” 唐申垂眸“弟子不敢,堡主所言必是对的,堡主所思必是正确的。” 也就是说,若她不是堡主,那她所思所言便不是对的。 唐宛凝急喘几口气,心道若非是她,你如今是什么模样还不得而知,凭什么指责她所作所为一个外姓人,竟把自己当成什么人,她还未警告你与二代弟子走的这样近是否有所图谋,你倒反咬一口想着想着,她越发难以遏制怒气,端起手边茶杯摔了过去,怒笑道“好好好你既如此想,便去驻那一无是处的外门是了,往后不必再来见我” 那上好的邛窑青釉杯摔在唐申额角,锋利的碎瓷片在他脸上划出一道狭长血口。唐钦翎慌忙跪到他身旁拿手帕去擦,顾不得心中对唐宛凝的畏惧,连声劝道“堡主师姐还请三思,申、申师侄本意定非如此他只是一时伤心,口不择言罢了,还请堡主师姐看在他为此时任务险些丢了性命的份上,当作戏言揭过去罢” 唐邵祁紧随其后一叠声道“对对,看在唐申师侄辛苦的份上,姐、堡主当作戏言揭过去吧” 唐末嫣红唇蠕动数下,看了唐钦翎一眼,将刚刚迈出的脚收回去,敛目想了想,将视线转到唐末徽身上,在她看过来后递过去一个恳求的眼神。唐末徽抿了抿唇,不甘不愿地走上前“堡主,师弟年少气盛,一时间想不开说错了话,还请您原谅他吧。” 唐邵策也温声道“师姐,师侄还年轻,你何必与他动怒” 怎知唐宛凝更怒“很好,在场人都为你求情,你果然了得如此便从山门滚出去,且看外门中人是否也这般簇拥你,本座自从本任年轻弟子中挑一个天赋最佳的你以为本座仅有你一个亲传弟子你以为你不可取代简直可笑之极” 唐申的表情终于变了,垂在身侧的手不知觉紧握,忽地勾起一个惨淡的笑,俯首一拜“多谢师傅。” 谢什么 谢唐宛凝令他认清楚自重生以来他对她的维护。 可笑他由始至终从来都刻意避过可能害她性命的计划。 谢唐宛凝让他从此绝了这种可笑的心思。 这个世上值得他付出的只有一人,从此他与唐宛凝再无利用与被利用以外的关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唐申站起身,后退三步,转身即走。 唐钦翎和唐邵祁急忙赶上,唐邵策师徒耸耸肩,对唐宛凝告退以后离去。唐末嫣迈了两步,终究没有走出门,默默回到原处。 唐宛凝坐回椅中,对唐末嫣招了招手“嫣儿,把东西拿过来吧。” 唐末嫣踌躇片刻,自怀中掏出一封信,上前递到唐宛凝手中,轻声道“堡主,唐申他多年未曾与亲人有过任何联系,我能设身处地地为他想。此举此举当在情理之中” 唐宛凝接过信,问“信你看过了” “没有但我信任他,他不是这样的人,更不会出卖唐家。堡主你便饶他一回,莫让他离开好吗” “你信任他知人知面不知心,连同门都不可信,你为何说信任一个外人” 唐宛凝冷笑,随后挥手“也罢也罢,我之言出口绝不悔改。他欲往外门去便去,不碰壁哪里知天高地厚哼,但你是他搭档这点不改,你且自去吧。” “是那弟子便去了。”唐末嫣躬身一礼,转身以后立显焦急,再维持不住镇定快步往外走,似要寻什么人。 唐宛凝扶额静坐片刻,方才打开信封,凝神看去。 她以指轻抚那端正的隶书,低声道“我一手把你教导大,谁还能比我更懂你不,没有人可你为何还要联系那些将你抛弃的人我唐家待你难道不好” 她五指收缩,将信纸揉成一团。片刻,又重新摊开,细细抚平,吃吃笑道“你若关心他们,我便系条绳子在他们脖子上,让你明白我唐家之门,可不是说进就进,说走就走” 半个时辰后,唐申收拾妥当离开。唐邵祁、唐钦翎、唐末嫣、唐末荼、唐末英五人一路随行,欲送他到山门外。唐末徽有意无意过路,拿胜利者的眼神俯视他,嘴里讽刺着“历代主动申请出驻外门的弟子不少,大都是犯了门规之辈,想要回来,怕比登天还难。师弟莫怪堡主生气,堡主常是大公无私,怪只怪你口说无凭,难以服众。” 唐申不欲多费口舌,只在随行五人视觉死角,轻轻抬起双手对唐末徽做了一个震碎长剑的动作。 唐末徽先是一怔,紧接着胜利之色尽褪,面色大变,眸中燃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2章 叄拾壹.江陵闲事一 “申儿,你此举不智。” 唐素生见到唐申的第一句话,便是责备“事情我已听说了,堡主做此抉择并无错处,邵策乃一门副堡主,你等空口无凭如何能叫人信你” 唐申沉默。 却说靖安事了以后,雷元江接到平阳丐帮来的邀请函,师天徒因飘渺宫将遣人前往,便随雷元江同去。唐申分说之下与其分道扬镳,同罗谷雨、洛戈三人一并前往江陵与莫赟汇合,调查蓝斓遭人谋害的真相。 当然临走前他不忘于话里话外婉转点明身上伤痕的来历,以及他“被贬”至外门之事,前者听得雷元江气冲斗牛、咬牙转起了狠点子,安抚他道必为他报复。后者令其喜不胜收,直乐来日有更多时间与他相处。 离去以后,他为谨慎起见,首先向唐素生递了一封书信,这也是他而今路至半途,忽抛开队伍与唐素生于暗林中会面的起源。但他递书信是为提前打消唐素生的猜疑,以免让其生出他远离内门是意有所图,而非抱着让唐素生为他出头的想法。因为唐素生首先是唐家天琊堂主,再然后才是太师叔。唐宛凝亦是如此,她首先是唐家堡主,再是唐邵策师姐,最后才是他的师傅。 见唐申不语,似有悔意,唐素生执长辈礼训道“不论如何说来,堡主乃是汝师,你那日所言实在过分,怨不得她气愤如斯。你速速与我归去,好生赔礼道歉,我打小看着堡主长大,她的脾性我最是清楚不过,至多罚你面壁思过一年半载便就罢了。” 唐申一叹“太师叔好意,师侄心领了。只是师侄心意已决,并不后悔。” 所有关于唐宛凝的事情,唐申并非不了解,而是不愿多想。直到那日唐邵策点明动了他的药,他才不得不正面面对唐宛凝的态度既想利用他对付唐邵策,又不允许他下重手,既想令他剪除唐邵策的羽翼,又忌惮他声名鹊起。 即便凉薄如他,认清如此事实后也是不由苦涩。 唐宛凝于他而言,不但有知遇之恩,还有栽培之情,旧日早逝更是成为唐申心头遗憾。那时不懈的努力,无不是单纯希望得到认可和夸奖,怎奈何永远比不过唐邵策,比不过诸般唐家弟子。在此二者前,不论公道还是他,永远只有牺牲之用。 正如当年唐宛凝“病逝”前见他最后一面,开口只字不提罪魁祸首,仅令他从今往后严禁插手唐家内务,听从唐邵策命令。 他对这个师傅总归是有情分在的,否则重来一次他大可入唐邵策阵营。唐邵策不但有手段更有野心,比起唐宛凝而言更在乎名声,绝不会苛待同盟。 但如今多想已是无益,他当日因没有看透而站入唐宛凝阵营,自然得承担后果。既然唐宛凝百般排斥他插手,他索性到外门去,眼不看心不烦。 此决定由旁人看来为气愤之举、似乎与他曾经选择无二,但其实仍有很大不同。旧日他几乎是被唐邵策放逐出门,如今此事件过后,有唐邵祁与唐钦翎站在他身畔,加上往日在唐家本代弟子中累积的声名,比起过往便不可同日而语。凭借着这些人脉,即便唐宛凝想杀人灭口亦需得掂量掂量。 好在依那日唐邵策的态度来看,唐邵策并未像他猜测那般定要将他置于死地,否则依唐邵策曾经于净羽山庄的作为,青衣楼之行必是进退失据的局面。唐末徽满心以为毁灭了人证能叫他死无对证,哪里想他自知目前无法对付唐邵策,先借机在她身上讨回来一些。他言唐邵策师徒害他性命无有证据,唐末徽言他打伤她,同样无有证据。 所以在完全得到霹雳堂以及雷元江的帮助前,他不打算过于吸引唐邵策的注意,外门是最好的避风港。霹雳堂完全接受他以后,唐宛凝的死活于他而言,再没有特别的意义。 最重要的是,自罗谷雨意外出现开始,他便在做离开内门的打算。换言之,他对公道能否得到伸张并不关心,回去面壁一年半载更是笑话 唐素生不知唐申的打算,一心以为是小辈在闹别扭,心想莫看唐申年少老成,其实还是个孩子。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唐申的打算,因为他不知,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见面不过两次、相处不足半月的人会让唐申上心。 所以唐素生便想或许待过些日子两人冷静下来,再议也不迟,道“罢了,你也是个倔性子。” 唐申不接话头,只问“太师叔,不知青衣楼诸事的后续如何” 听唐申如此问,唐素生答复“若问的是他们抓来的那些孩子,大多都放了走,少数骨骼清奇的便收了入外门。收缴来的东西自然入了库,无用的珍玩予了那小家伙充门面,倒是他们收取的一枚宝玺有些稀奇,似乎是外域来物。” “那小家伙”指的是分离多日的钱多宝,唐申听唐素生提起此人,顺着话题问“太师叔,不知事情现在如何” “尚可,钱家小子昔日有些侥幸脱逃的亲戚,今已用人情牢牢控制住,早年收的账本在手,不敢拿项上人头开玩笑的人更是不无配合。而西域商人那处待我整顿好所有,就正式开始引他们入关。钱家小子在人情世故上实在一塌糊涂,为人心软口不严实,称得上一无是处。” “他还是毫无长进。但若非软弱可控,他也活不到现在。” 唐素生意味深长道“是吗你可知,他时常向我打听你,还曾言你与他幼时乃是好友。” 此话落罢,好是一会儿唐申都没有说话。 树上落叶随风划过,唐素生身旁黑马轻轻打了个响鼻,四足轻踏。 唐素生白发飘飘,忽而负手一笑,眼角虽有皱纹,却不减当年风采“申儿,你打小聪慧过人,晓得利弊。太师叔心中敞亮,明白此事底下是你受了苦,所以我已上书明令遣信得过之人主持与你有关的事宜。须知自请出外门的弟子基本再无回内门的可能,但看在你这些年懂事的份上,待你想明白了自可与我分说,毕竟你是我唐家人。” 是唐家人,而非一家人。 说是懂事,又何尝不是警示 所谓的“主持有关事宜”,一来是表明再无人能动他的药以安抚唐申,二来还不是用此胁迫唐申莫要轻举妄动 唐素生继续道“外门的事务,我也可做主予你免了去,你只消每到一个地方便予我来信即可,免得平白落了堡主弟子的身份。” 过去唐申几乎是被贬黜至外门,虽顶着内门弟子的名号,仍似外门弟子般需得四处行走收集消息。若非唐末嫣坚决不更换搭档,唐邵策哪里舍得让他披着内门弟子的皮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唐素生此意远远不止表面上“落了身份”这一说,恐怕更多的是忌他将外门弟子通通糊弄了去,想亲自监察。 唐申垂首应是“太师叔一片苦心,师侄受之有愧。往后如有用到师侄的地方,师侄决不推辞。” 唐素生听罢,一捋面上美鬤,自觉想这小子果然还是向着唐家的,便缓了面上厉色“且过来吧,你末影师兄有东西予你。” 说着自身旁马匹上取下来一个几近半人高、一个半手掌宽厚的盒子,递到唐申眼前。唐申伸手一接,胳膊立即被压得往下沉,却是用了五层力道方才抱稳。 唐申放眼细看,只见这匣子通体呈银灰色,色如磨砂偏暗。此物三分之一处前,中有对接缝隙,三分之一处后为笔直匣身。匣首有蓝宝雕刻作的反向孔雀首,匣身左右各有雪银色两指宽的锐首条状纹饰,匣尾有雕花蓝宝扣盖,末系一玄色缀琉璃珠穗子。 “如此花哨的剑匣” 唐素生笑了声“你且看。” 唐素生再接过匣子,把雀首往后一拉,两片弩臂登时从匣身上舒展而开,露出中间道轨,然后指着说道“末影那小子倒是别出心裁,弩臂细藏于匣上,怪不得你认为是剑匣。但这雀首可并非精美的装饰,而是拉栓,雀嘴则用以衔弓弦。” 唐素生把弩一翻,见弩臂展开后,弩身下方左右手托手处,各有一方凸起的按钮。他首先指着左手处的按钮解说“此弩前方藏有一道精钢爪链,约十米。” 然后把雀首推回匣首原处,弩臂同时重新收了回去,他再摁下右手底下的按钮,展示容易被误以为是雪银色纹饰,实际是四把两指宽的环首短匕“右手处按钮摁下后,匕首将弹出。” 最后摸到匣末,打开带金属扣的蓝宝盖,予唐申观空心铁匣中密密麻麻的“六十四支就不必说了,将藏于匣中还是首次尝试。” “此物于堡内也是独一份,唯一的缺点是重了些,你邵泽师叔与末影师兄望你好生运用。” 说罢,唐素生重新合拢呈剑匣状的千机匣,放到唐申手上,二度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末嫣是个好孩子,唐家弟子行走在外带千机匣甚是不便,她私下恳请邵泽主持为你制兵刃并非一日二日。翎儿也是好姑娘,你言离开那日她便写信求我劝说堡主只希望你莫要辜负了她们一片心意,莫叫对你有所期盼之人失望。” 唐申并未表态,只应是。 唐素生认为唐申心有怨气实在情理之中,如若唐邵策师徒这般针对他还能忍,反而更叫唐素生觉得心机深沉。须知不论诸般怨怪,日子一长当自会渐渐消散,更别提唐钦翎与唐末嫣在身旁劝说,而唐申正是血气方刚时,怎抗拒得了温香软玉红袖添香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情之一字最不可理喻,用得好便是那无往不利的刀、无物不困的索。 暗自思量罢,唐素生心觉该劝说的劝说了,该敲打的亦是敲打了,随口叮嘱两句就不再多言,纵马离去。说到底他自恃走过的桥比唐申走过的路还多,一则用毒控制,二则动之以情,不信唐申敢生出叛逆之心。 却哪里知道纵然是重生前,唐申对此二人都不曾有过旖旎心思。 为何 唐钦翎多愁善感又柔弱,整个人一如菟丝花,并非是他欣赏的类型。唐末嫣聪明大方,但不论她心中再喜欢,始终不会为他违背堡里的意思想来那日他托唐末嫣送出的信,如今已被交入唐宛凝之手。若非他乃自愿将此不是弱点的“弱点”交予唐宛凝手上,恐怕他的一切通通逃不出唐宛凝的掌控。 唐申对唐素生所言全然是过耳不入,负上“剑匣”便往回走。他内息混乱了好些天,近日方才逐渐平复,不欲妄动内力,故此番移步时觉身上重了好许,往日轻盈的脚步变得沉重,竟有当年修习轻功时的负重之感。 夜晚中的树林也没什么可说的,唐申渐显的脚步声伴着这苍白的月色,平添几分诡异。只是迈出不到小半里,他从幢幢树影见瞅见一抹紫、一抹白,当即驻足。 隐于树丛间的人有感自己已被察觉,便自发地走了出来,着他穿银披发身缠白蟒,原来是罗谷雨。 罗谷雨似乎意识到偷听非大丈夫所为,拿手摩挲白蟒细鳞,一时无言。事实上两方隔的距离并不短,他堪堪循风中传来的细碎话语走到此处便止步,不曾听到什么。但偷听就是偷听,即便他如此解释,信或是不信全在他人,所以未免尴尬。 好半响,他肩上白蟒懒洋洋地吐了吐蛇信,发出“嘶”的一声,率先打破沉默。 唐申的声音衔其尾音响起“不歇息” 罗谷雨答道“白日喏久呢,知暂碎卜着,出门走走。” 想了想,他觉得有必要就目前情况稍加解释“瓦不有存心要听哩同喇人嗦话。” 唐申嗯了声,神色平淡不显喜怒“夜中树林有虎兕出没,一并归去” “啊第三声。” 罗谷雨倒也不惧什么虎兕,但滞留在此处亦是左右无事,既然唐申提起,索性回去落脚村庄。自从经过欧阳府地底迷宫与唐申的相处,罗谷雨多多少少对此人有些许改观,虽仍觉此人总是带着一方面具,言行皆非出于其本意,但至少他对自己的态度比旁人来得好太多。 早前多次说过唐申不是多话之人,此“不多话”并非指他沉默寡言惜字如金,而是指不必要的话从不多说,其中包括阿谀奉承之言。他的所作所为确实当不得正人君子一说,但他有他的坚持,刻意讨好可行,抛开自尊讨好绝不做。 所以罗谷雨态度的改变,难免让他心头舒了口气,继而道“你面色不好,作息日夜颠倒,所食甚少,是否是水土不服” “中原嘞饭瓦努不惯。”罗谷雨所习多少牵涉药理,摇头回答,“久是喏多嘹,人嚼得累,么得精神劲。” 唐申听罢,抬手往罗谷雨手上袭去。罗谷雨心中一凌,下意识反擒,往唐申扬起的手抓去。这一下抓个正着,觉掌中凉软,罗谷雨不由用力揉两下,而后又感唐申身上不带杀气,便问“整喃” 唐申只道“你且松手,我没有恶意。” 待罗谷雨松了手上劲道,唐申扣住其鱼际、合谷、神门三穴,以指施压,同时解释,“此三个穴道常按可疏通气血,风池穴、天柱穴则可缓解精神疲惫。” 风池、天柱二穴在脑后,他不便于示范,便口述予罗谷雨听。 罗谷雨心中诧异,开口问“糖申,哩图呢啥子,啷个喇么关新瓦” 这个问题,罗谷雨从前也问过。 苗疆人惯来直来直去,想不明白直接问出口,倒也从来没想过是否合适。 从前唐申可以说当罗谷雨是朋友,如今却不想对罗谷雨说谎,可他怎么也没办法将“幺儿我拿你当堂客”说出口。即便罗谷雨大有可能听不懂,拿“堂客”当“客人”。 于是唐申松了手,顾左右而言他“你要的东西,可在欧阳府中寻到了” “得也不有。”罗谷雨心直口快,并非枉曲直凑,见唐申扯开话题也不纠缠,“瓦要找呢啥子同哩么得关系,哩只管带瓦克蓝妹儿喇哩。” “斓妹”唐申轻声重复一遍,沉默足有一炷香,才有后续,“我听闻了你与她的关系,你可是要为她报仇” 罗谷雨颔首。 “难。” 罗谷雨扭头看去,眉峰略皱“还没克查,哩啷个晓得查母出莫不是哩杀叻特” “我为何要杀她” 唐申反问却不否认。蓝斓占着罗谷雨未婚妻之名一日,他便有心要将这个人铲除一日,总总关切为的是探究事情幕后黑手。换言之,再过一年,即便蓝斓不死,他也会亲自动手。 罗谷雨不知唐申心中所想,兀自冷言道“瓦苗家达佩迪生只绣迪次格桑花,特要马喜欢哩,会给哩手头喇件衣服上头绣从来听中原人薄情寡意,哩看着咒对特不关心,不同哩阿爹克甚么平羊,偏偏跑叻趟,蓝道不是要监视瓦” “我若是杀了她,为何还要救你。” “啷个晓得哩脑壳里想嘞啥子。”罗谷雨嗤了声,“要真嘞是哩做呢,瓦马会手下留情。” 唐申心道我若是杀她,你根本不会知道。 却又觉得罗谷雨堂堂正正将猜测与警告说出口着实与众不同。 但或许是有主观想法在其中,所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便如是。 “你喜欢她” “同哩不有关系。” 两人无言并肩而走,过了一阵子便到了落脚的村庄。 概因先前出发稍嫌拖沓了些,来不及赶到沿途的城镇,故而才在民宿借住。方及村口,见一人驻步,听得他们脚步声转过身来。 那人一身黑白道袍,束道冠,佩长剑,眼神锐利。袖袍轻扬之下,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远远朝他二人拱手“贫道有礼,请问二位道友,古艾在何方” 罗谷雨自是不知,唐申答道“此去北偏东方三千里,云梦泽西部。” 那道士默默记下,又问“贫道一路行来,观许多道观荒废,不知为何” “朝廷五皇子得势,皇帝大兴佛学。” “如此,不知百里内尚还有道观存在” 往日唐申兴许还不清楚,恰出发前雷元江接莫赟手书,与他唠嗑江陵近来诸事“此地西去有江陵玄妙观,据闻江陵府正欲改建为庙。” “为何” “荆江涨期将至,五皇子南下巡视防涝。” 道士了然,微微颔首“贫道虚乾,谢过道友。” 说着扫了眼唐申背上“剑匣”,也没问他姓名,拂袖踏月西去。 二人皆没把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出放在心上,待入了借宿之处的门,罗谷雨扭脸去看拴在院内的马匹,忽而道“糖申,明日瓦驾马。” 多数人都有这样的经历,相对无言冷场之时,对方首先打破沉默,总叫人长舒一口气,似把心口一块大石掀开。 唐申不无应允,声音也柔和下来“妥。” 此刻 靖安欧阳家大门外,一背负包袱的少年与门畔左右的靛衣人对话,其身后七名灰头土脸的乞儿接着灯笼烛火,张嘴仰望欧阳府大气的匾额,目中满是羡慕。片刻,少年季泷塌着肩返身,对七人沮丧道“我们还是来晚了,他们已经走了有一日有余了。” “啊,他们去哪儿了” “有一队去了江陵,我要找的人去了平阳” 林琥与六个小弟对视一眼,问“这平阳是在哪里离这儿很远” “我幼时去过,有马代步倒是只消几日,徒步去却需要半个月而且听闻是丐帮有事邀请。” 林琥听罢此言,两眼发亮“平阳是吧,包在我们几个身上,只要能学会骑,马绝对不是问题。” 季泷目露迟疑“可我们没有马啊” 林琥忽然笑了笑,面带狡黠“交给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3章 叄拾贰.江陵闲事二 日中时刻,江陵城外驶进来一马一车,驾车的是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有十来岁的少年托腮坐在他身旁。骑马人则一身紫衣,散着及背长发,身上银饰随着马匹脚步晃荡作响,惹得过路男女投以既好奇又怪异的眼神。 颠簸了一路,三人在县衙前停下,少年最先跳下马车,几步上前与门前衙差说道“两位衙差大哥好。” 衙差大略一看,讶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洛小兄弟你啊。” 然后拿眼去扫另外二人“唷,那两位可是生面孔。前儿莫大侠出去又回来,说过两日有人来继续调查那事,难道就是他们” “如果莫叔指的没有其他人,那就是了。”少年洛戈腼腆地笑笑,“莫叔可在府内” “在在,莫大侠这个点儿应该正与我们大人在后院乘凉。大人早前就吩咐我们注意着,一旦几位临门便直接安排几位入内。但这些个代步物什可挤不进门,不如交予我等将它们安置起来。” 听衙差如是说罢,三人收拾妥当便将代步座驾交移。只罗谷雨下马后步伐有些虚浮,缓了一会儿方才将马车里白蟒歇着的竹篓拽上,为方便与莫赟会面,连同那垒了近半车厢的瓶瓶罐罐,一并托衙差帮忙提到落脚处。为此唐申就罗谷雨的原话对衙差翻译道“当心莫要摔破或打开任何一个瓶罐。” 随后三人便在其中一位衙差的指引下往内府走,从挂有“公正严明”牌匾的公堂穿入内宅、拐过简洁大气的庭廊,莫赟与一年纪相仿约摸是县官的男子便就在花园之中品茶对话。 莫赟得闻脚步声,扭头看去见是洛戈三人,止了与县官的话题,起身相迎。 莫赟乃是长辈,唐申自快两步上前去,拂袖抱拳道“一别年半,回转月余直至今日方才能与莫叔招呼,不知莫叔可安好。” “哈哈,得大公子记挂自然万般皆好,一年半不见,大公子长高了,也壮实了啊。还有洛小兄弟,不与雨儿在一起倒是稀奇” 洛戈啊了声,一时间不察将莫秋雨与他说的悄悄话答了出来“秋雨说过来又要被莫叔你训呃” “这小子”莫赟又是气结又是无奈,摇摇头,把目光往后移,扫过洛戈看向罗谷雨,“我看这位便是罗公子吧,在下莫赟,今后请多指教。” 罗谷雨应了声算是打过招呼,收回向左右查看的目光,张口就直逼主题“蓝斓呢” 莫赟虽早有闻罗谷雨言行迥同于常人,却不想竟就这般当面撇开了主人家,连个招呼也不打,免不了歉意地对江陵县官拱了拱手“王大人” 那姓王的县官倒也不拘这点礼节,摆手道“无妨,此事挂在簿中已久,于我面上也不大好看,加以不日那位就要莅临江陵如若可以,早些解决也好。恰我尚要主持玄妙观诸般事宜,诸位自便即可。” “既然如此,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 听王县官如此说,莫赟摇头叹了口气,顺着给出的台阶而下,拜别且目送王县官离去,只是难免尴尬。唐申作未觉状,开口圆场“来时听义父提及平阳之事,本以为莫叔将随之而去,后知莫叔于竟陵来回奔波至此,实在过意不去。” 莫赟笑笑“大公子言重啦,我调查此事不是一日二日,哪有人比我更了解其中关节且早日了却这桩心事,对当家的与我等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谈不上奔波。” 莫赟看了罗谷雨一眼“既然罗公子心急,我们这就走。不知道罗公子想要先去义庄,还是去那欧阳家旧人的住处” 罗谷雨即答“喇锅人叻住处。” “好,罗公子随我们来。” 莫赟挥手招过他身后不远处的青年,领三人往外去,少时便轻车熟路寻到一户人家前。未入门就见七八个五、六岁的孩童在巷弄中戏耍,有手提木剑的男童骑竹马蹦蹦跳跳而来,呼道“莫叔叔、盛哥哥、洛哥哥,你们又来啦” 说着把手里木剑挥舞数下,竟摆出几个有板有眼的架势来,然后去扯莫赟身后男子的衣袖“盛哥哥、盛哥哥,你看我的宝剑前儿你教的那几招武功,我这儿舞的对不对你再教我几招好不好” 其他的男孩似乎十分羡慕他的“宝剑”和“武功”,闻言挤挤攘攘涌到那男子身边,两三下就将他重重围住,七嘴八舌说也要男子教他们剑术。对着一众天真烂漫又目带崇拜的孩子,只懂得打打杀杀的男子有些不知所措,幸而莫赟哈哈一笑将他们拨开“好啦,到别处去玩吧,我们有正事。” 这才得以再次迈步。 他们欲去的那方人家的户门半敞着,趁着门缝能见一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对阳穿针引线,座下长方小板凳,脚畔篓筐盛着碎花布。竹马仗剑的男童一把推开门,奶声奶气喊着“娘,奶奶,莫叔叔和盛哥哥来啦” 老妇人嗳了声,颤巍巍地支起身,起到一半就被自里屋出来的青年妇人扶住按下“娘您坐着,我去招呼客人就好。” 妇人把尚且湿润的手往腰间围裙擦了擦,迎到众人面前牵住男童,再朝莫赟笑“莫大侠、盛少侠还有洛小哥儿来啦,可还有什么地方我们能帮得上忙” 一边说着,她一边探眼去看两张新面孔“这两位公子是” 唐申在外总是戴着斗笠或者纱笠,此时内着苍色窄袖,外披檀色广袖外氅,腰悬宝佩,身负剑匣。即便看不见脸,旁人一眼过去便感不寻常谁为此百费心思操起了“慈母”一般的心思不必再提。 而罗谷雨旧是一裳黛紫色苗绣衣裤,刀削似的肩腰,双腿笔直修长。穿银之间,肤色如蜜,十指自然垂于身侧,指盖透明圆润,末端带浅色月牙。顾盼之际、神采飞扬,目中珀色浅光流转,虽有聊赖,傲岸天成,夭灼熠熠。 莫赟留意到妇人投在罗谷雨身上那好奇的目光,心道虽说皮相不过一层壳,但这个苗人五官深邃异于常人,确实引人注目,可惜为人处世生疏,长久不改的话,怕是会惹人生厌。 当然嘴里不会这般说,以目指引“又要叨扰夫人了,此二位一者是我堂大公子,一者是我堂客人罗公子。” 妇人屈身行了妇人礼,赶却身畔男童出门玩耍,请五人入屋坐。 屋,是普通百姓住的泥瓦屋,其中摆设无甚出众,最贵重的不过八十年的老梨花木桌,五张梨花木椅其中一张比之另外四张来得崭新,可见恰是一家五口、三代同堂。桌上有完成大半的绣品和不少图样、字样,妇人通通收拾好,设出陶碗,引壶斟之,举手投足仍见当年从容娴熟。她面容清婉娟丽,眉梢眼角平和,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女子会因“不守妇道”而被赶出欧阳府。 清水盛满所有水碗,妇人一一推到客人面前,再道“诸位用水。” 说着顿了一顿,她快速瞥了一眼莫赟所言的“我堂客人”,再扭头看乖巧捧着茶杯的洛戈,轻声问“在诸位提问之前不知道能不能问洛小兄弟一个问题” 洛戈眨眨眼,点着头,不无应允“夫人请问。” “我一个妇道人家本不该多问,可各位一直追问欧阳府之事,我却也多多少少也有所了悟,于是猜想前些日子各位离去,应该是去往靖安欧阳府调查所以我想问问,不知调查可有结论,能否告予我听,好叫我了了心头多年疑惑” 洛戈有些为难地看向唐申,换来不咸不淡一个回眸,才抓了抓脑袋,挑拣着回道“这,我也说不清楚,只听雷叔后来推敲道应该是有人取夺走欧阳家祖上传下来的宝物,然后杀人灭口,是谁所为也实在并不知道。” “是是吗”妇人勉强笑笑,似乎不太相信,眼底隐约有着不安,又看了罗谷雨一眼。 唐申忽而侧身,挡住罗谷雨大部分\\身形。莫赟也不是没眼色的,留意到妇人频频看向罗谷雨,便知事有蹊跷,试探地道“罗公子也是打靖安而来,去过欧阳府的,夫人心中有什么忧虑,何不直说” 妇人眉头紧皱,有些不自然“不不,哪里谈得上什么忧虑,不过是这位公子相貌出众颇有当年模样” 罗谷雨听的清楚,一改漫不经心,坐直身紧盯妇人“哩说啊第二声” 罗谷雨反应之激烈,引得旁人为之侧目。妇人双手轻轻一颤,微微别开脸去“没什么没什么,应当是我看错了。” 她眼神慌乱,急切地转换话题“诸位若有问题还请快些问吧,我我与邻家小娘有约,一会儿要拿绣品去换些补贴。” “哩给先回答瓦呢问” 罗谷雨面露不悦,开口就是一喝,唐申抬手虚按,夺过话头“蓝斓发生意外前后,夫人是否曾见有举止怪异的陌生人来往。” 妇人见他没有追问,舒了口气,答“这个问题,县衙来人也曾问及。我没有留意,但似乎并没有见过陌生人。” 罗谷雨拿眼瞪过插话的某人,将他举在自己眼前的手拍开,被这样一打岔倒也不像先前激动,似乎别有顾虑。 唐申看向莫赟“莫叔可知,蓝斓是否曾得罪过他人。” 莫赟叹气“蓝姑娘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这些年一直随着我们南北来去,并没有与谁有生死大仇。” “我明白了。”唐申颔首,“多谢,我已无疑问。” 在场人皆诧异,暗想他这是故弄玄虚还是了然于胸 罗谷雨径直问了出来“哩明摆撒子凶首是水” 唐申却又轻轻摇头“我意所指,是谓官府县衙以及莫叔早事无巨细多行询问,即便我等再问,亦难有所得。” 他起身对妇人说声“叨扰了”,便领几人离去,门外玩耍的各个男童不忘缠住那姓盛的男子,软磨硬泡足足跟了一条街,直到盛姓男子答应改日教他们两手功夫才罢休。 莫赟在旁笑看,伺机介绍道“大公子,这是盛家小子,名唤世融。盛小子虽然木讷些,但相当老实,当家的暗里吩咐我让你们多认识认识,说他年龄与你相仿,你们共同话题应该多些。” 此言一入唐申耳中,他首先便猜疑雷元江欲监视于他,当然口中话语没有情绪起伏,仍旧淡淡道“盛世融,好名字。” 盛世融回转时听得此称赞,不作表示,默默站到莫赟身后去。莫赟颇为恨铁不成钢,只好转移话题“大公子,我感觉那妇人必定隐瞒了什么。看她欲言又止,很难说她是不是与当年事件有所关联” “她的神色确实显示出她有所隐瞒,我也知你猜测她是否与进入欧阳家宝库之人有关”唐申看向罗谷雨,换来瞪视一记,敛眸继续道,“但一者我见她字绣笔画生硬、手足无力,必不识文武,加以当年地位不高,纵使有关联也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二者,一个女人最重不过容貌,若有钱财在身,她不会是如今手脸粗糙、身着粗布衣裙的模样,加以屋中多是锄镰针剪,说明她家中确实清贫,不会是入宝库者之一。” 莫赟摸着下巴短须道“这么说来,她身上没什么好查的。我倒是奇怪,她不像是不守妇道的人,为什么就甘愿离开欧阳府,到这里来嫁入一个清贫的家庭。” “这不难猜,她既是被赶出门的妾,便不是欧阳世家中人。并非欧阳世家中人却知晓百宝图存在,当是多番打听出来。没有目的,比不会四处打听,最大的可能,是当年有人使用某种手段哄她打听欧阳世家秘密所在,也是此人累她被赶出欧阳家。” 唐申此言毕,除了盛世融、另外三人都面露思索。 洛戈忽然凑声道“那个大公子,这么说,她们一家就和嫌犯无关了吧” “无关。蓝斓遇害,与她们家无关,也与欧阳世家一事无关。” “什么” 这回连隐约透出对唐申不感冒的盛世融,亦心感愕然。 唐申一言点破众人的误区“义父只道蓝斓在调查欧阳世家之事间遇害,却忽略了蓝斓所知道的全部从此妇人口中所出,蓝斓之事若与欧阳世家之事有关,此妇人一家不会安然至今。” 莫赟顿有醍醐灌顶之感,缓缓点头“公子此言在理可是以蓝斓性子,她断不会与人结生死之仇。” “不错,所以这个仇,当是霹雳堂所结,或者雷家与她共同所结。” 莫赟仔细一想确实如此,再一想又感蹊跷“与我霹雳堂结仇者不在少数,最大不过唐门。但我等与唐门几乎对彼此知根究底,这种牵涉到外人的复仇并非他们所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对莫赟的怀疑,唐申如是回答。一时间几人各有所得,他用余光轻轻一扫罢,转言道“是非与否,此去义庄自有证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4章 叁拾叁.江陵闲事三 五人费些脚程赶往城外,怎想出城门前本是艳阳天,不时却起了风,扯来大片灰云。那风中夹杂着鲜草的气息,彰示不久以后将有一场阵雨降临。他们循道而行,穿过开垦中的田野,再往深处去,那青嫩不过脚踝的草便逐渐变得茂密及腰。 好阵子方能看到义庄门堂,见土褐色矮房四周插着稀疏的篱笆、远远看去便似乎有阴森腐败之气迎面扑来,而一旁目能及之不远处竟就是坟场。 正行走间,忽听得身后脚步声持续响起,盛世融当即停下脚步,扶剑朝身后道“何人鬼鬼祟祟缀在后头,速速现身” 那方脚步声顿止,半息后有蓝白道袍道人二者自树从间后走出,朗声道“少侠慢来,贫道二人并无恶意,不过同路。” 这行来的道人乃是一老一少,老者手持竹杖,少者肩负置满杂物的藤箱,依稀可见布毡以及元宝纸钱。 两个道人并无武艺在身,盛世融能听得他们拨草而行的脚步声,其他人自然也能,只不过他们并未曾放在心上,唯盛世融身居近卫一职不得不问。看此情景听此回答,盛世融自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对方或许只是同道,于是放下按剑之手,不再多问,继续随大部队往前。 那老道人倒是唤道“几位道友不知可是往义庄而去” 既是偶遇,五人本也不欲多理会,得老者这一唤再视若无睹着实太目中无人,可左右无话,一时间停了脚步相对无言。末了,还是洛戈看没人说话,不忍老道人尴尬,主动回话“确是往义庄而去,不知老先生有何见教” “见教之说不至于。”老道人浑浊的双眼中透出两道精光,微微一笑,“但几位道友还请小心,这个地方这座城市中,近来可是有邪魔作祟啊。” 洛戈一愣“邪魔此言何意” 老道人把山羊胡子一捋,道“诸位有所不知,数月前,一年轻女子于这江陵府间身中千刀而死,当夜巡视的十数名衙役护卫丝毫无所觉,官府多番调查亦无所得。” 这说的,可不是蓝斓 洛戈面露古怪“这确是如此,可这又从何说起难、难保不是那害人者他他身手高强逃了开去不至于跟邪魔扯上关系吧” 老道人呵呵一笑“世人若皆具慧眼看透其中魔魇,还要我等修行人做甚年轻女子身死之夜,恰是十月初一冥阴节,再说该女子死后,尸首数月方才腐坏,期间虫蚁不敢近,岂非邪气入体阴鬼讨命” 罗谷雨嗤笑一声,用苗语嘀咕了两句,旁人听不明白,却也知道他语气中的鄙夷。 观五人表情似乎不信,老道人不多言,随即领着小道士打一旁而去,留下两句“生死簿前说生死,凌霄殿上谈凌霄。醉乞仙人授结发,却道神魔不信邪。” 洛戈摸不着头脑,待人走远,小声道“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总有不明觉厉之感” 莫赟不以为然“江湖上的牛鼻子道士而已,总是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教你心里似乎有所明悟,其实说了跟没说似的。” 转眼发现唐申脸色微沉,莫赟奇道“公子,你难道信那怪、力、乱、神之说” 唐申径直点头,叫旁人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却也不是不信神佛之说,毕竟江湖走的久了、见识广了,自然晓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自该心存敬畏。只是江湖上往往招摇撞骗者居多,凡事该抱三分怀疑总没得错处。又说唐申向来理性自持,此一时之言叫人歪想出他求神拜佛的模样,所以不由失笑。 唐申也没得什么窘迫感,就事论道“这道士所言不尽为实,夸大其词作怪不提,有两言倒不差巡夜人毫无所觉以及尸首不被虫蛀。” 洛戈面有愧色,当时他与莫秋雨随着莫赟一并同蓝斓留在此地,故而他也占这毫无所觉之人的一份。莫赟苦笑“哪里是故意去瞒公子,而是舵主心疼公子忧虑伤心。再者事有轻重缓急,这点细枝末节公子一来江陵自然就知道了” 罗谷雨冷声打断道“嫩个说蓝斓嘞性命在哩萌眼里不总要嗦” 说着事有轻重缓急,其实是人有亲疏远近,但此乃人之常情并无刻意,常人听得此言,如若知趣当不必再言。偏罗谷雨不识中原人的行事说话方式,更不识诸多不成文的共同认知,从鸡蛋里头挑出了骨头来。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莫赟不知如何辩解,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看这天色一会儿恐怕要下雨,前面就是义庄,我们姑且先进去吧。” 几人将先前二个神神叨叨的道人之言置之脑后,步向义庄。 义庄里的老仵作对莫赟和盛世融也算不陌生,打过招呼后便领他们到存放尸首的地方。停尸用的棺材由防腐的木料打造,与义庄内其他薄薄几片木板完全不可相提并论,走近一看却发现四面布满墨线,颇为怪异。莫赟指道“怎么回事,前几日来看时还好好的,怎么把木面弄成这样” “欸呀,话可不能这么说,有些东西你们跑江湖的人不相信,做我们这行的可不得不信。”仵作拱手向四方道了几声“有怪莫怪”,方才启开棺盖,露出其中狭窄空间。 蓝斓的遗体平躺于其中,她身躯四处有不少狰狞的伤痕,精致的绣衣也肮脏不堪,原本白皙水润的肌肤早已褐黄干瘪,看不出当初秀丽模样。 所谓红粉白骨,便是如此。 一时无人开口说话,只有罗谷雨向前走了两步,站定在棺材前,定定往里头看。莫赟见此情景,余光扫去又发觉唐申不善的目光落在罗谷雨身上,微微把头一摇,道“蓝姑娘所有遗物,我们已经将其收整妥当,罗公子想取走便告诉我们一声。” “人斗死嘞,遗屋揦不揦回克又酱人都死了,遗物拿不拿回来又怎样”罗谷雨说着,伸手往遗体上摸去。 那仵作赶紧阻止“哎哟使不得、使不得公子哥,不、这位少侠,尸体没有经过防腐处理却始终不见蚊虫靠近,指不定有什么蹊跷在里头,我等都是戴着皮手套才敢触碰,你可万万不得空手去摸啊” 他这话刚开口,罗谷雨就抓起了尸体的胳膊,拿手摸上伤痕,全然没把以上一番话放在心上。唐申摆手拦下旁人动作“五毒一脉体质不同,尸身不朽虫蚁不近不足为奇。” “啊”洛戈疑惑,“大公子怎生得知” “方才遇那道士时,罗谷雨曾有此言。” “老夫做仵作这些年,见的尸体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体质不同导致尸身不朽这一说,还是头一回听到。”仵作嗤之以鼻,扭头与莫赟和盛世融拱手道,“二位大侠,即便你们来此查看一次又一次,这具女尸的死因也还是失血过多。我劝你们啊,还是快快把棺材带走,叫死者入土为安,免得这流言四起、多生是非啊。” 莫赟问“流言四起怎么说” “这可多了,有言魁魅魍魉作祟,夜半专害年轻女子性命;有言冤魂复活,拿人当替死。要是三言两语就罢了,偏偏各种说法都有理有据、空穴来风,城里不少百姓都有耳闻啊。” 莫赟心道,莫非是有人不想我们继续查探,故意散布这样的流言仔细一想又觉得并不至于,鬼神之说或许能影响一些人,但若说有谁能确定他们会因这飘渺的说法而放弃,未免太儿戏,所以十分不以为然“待真相水落石出,自然入土为安。否则凶手逍遥法外,生者悲痛,死者将不能瞑目。” 仵作摇头“可你们查了这么久都没有头绪,恐怕这就是一桩无头公案。” “没有无法解开的谜题,只有意料外的线索。” 唐申抱臂立在棺材旁,神色一如既往的看不出起伏。 而罗谷雨那头已经大略将遗体双臂上的伤痕看了一遍,听罢唐申所言,冷哼道“蓝妹儿使蛊算母得腻害,但幺是迪刀揦不掉塔叻性命,特给哈个毒是足够呢。特哈呢蛊毒,哩萌中原呢医师解gai不得,嗦以幺卜松手是蛊师,幺不就是特么有哈毒。特么有哈毒只有迪过可棱,就是松手是特晓得哩人,特正正没得有想法就死在喇人手里头。蓝斓用蛊不算厉害,但要是并非一刀毙命,她总有足够的时间放蛊下毒。她下的蛊毒你们中原的大夫不会解,所以凶手并非同样是蛊师,便是蓝斓没有下毒。蓝斓不下毒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是她认识的人,她没来得及反应就死在那个人手中。” 旁人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却也多多少少从罗谷雨的语气里猜出他的态度,莫赟为此反问“罗公子这是怀疑我们” 罗谷雨也不扭头,不置可否“哩萌中原人有居话这麽嗦,哩各自没做锅,其他人不晓得,你们中原人有句话这么说,你根本没做过,别人自然就不知道。” “好一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对于罗谷雨毫不掩饰的不信任,莫赟很是不耐烦,若是合作一方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具有,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冷下声音道“看来罗公子心中早有定论,我们说什么也没有用。既然如此,罗公子按照自己所想去调查,或许也不需要我们在旁碍手碍脚。只是凡事都讲究一个证据,你要有证据证明我们之中谁是凶手才好,不要无凭无据冤枉他人。” 听得莫赟这样说,唐申便知不好。罗谷雨并非是个好相处的人,你若好声好气与他说,他纵使不认同不耐烦也会听。你若态度强硬不停反驳,无论你说的再有理,他只当耳旁风,首先与你做过一场。 果不其然,罗谷雨扶在灵柩边上的双手一紧,倏地扭过身,浅色凤眼从左扫到右,用比莫赟还要冰冷的声音道“土贼,给是要达喔拽狂躁啥子拽囊样枪得起嗦葛,瓦切实马相信哩萌,啷个晓得哩闷给是在豁瓦蓝妹儿特同哩萌一块儿出呢,特哩事情哩萌全斗铆不脱土贼骂人的话,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服气吗对,我确实不相信你们,谁知道你们到底是不是在骗我蓝斓和你们一起到这地方,出了事情跑不掉有你们一份责任” 本是骂人的话,奈何大多人都听不明白,一时间竟不知道作何反应。也幸而他们不识罗谷雨所言,如此唐申才能接道“你说的不错,蓝斓之事,我们确实有一份责任。但至少我们不曾欺瞒于你,同时亦没有这个必要。” 罗谷雨双手抱臂,闭眼嗤笑一声“瓦晓得瓦到哩萌眼里头哪样勾不走呢,哩萌挨背地不晓得哪样盘长是非,哩倒是挨瓦款款啷个相信哩我知道你们不欢迎我,背地里还不知道怎样议论,倒是说说这样我还要怎样相信你说的话” “我没有骗你的理由。” “哩有。”罗谷雨看向唐申,神色一瞬间复杂起来,“蓝斓特喜欢哩。” 唐申沉默,足足顿了三息,缓缓道“木偷依泥改。” “呃” 听与说完全不是一回事,虽知唐申听得懂苗语,但蓦地当面说来,罗谷雨不由一怔。而以上问题唐申并非第一次问他,他侧过脸,依旧没有回答。 在场其他人都听得一头雾水,还是洛戈打破尴尬,轻声唤唐申“大公子你们说的是” “无事。” 唐申掩去自身情绪,转而对莫赟摇头示意争吵并无帮助,问“莫叔,蓝斓出事那夜,你可知身边人动向如何。” 莫赟分得清轻重缓急,颔首答道“唉,我与舵主一并走的,往后诸事都是干回来后听留下的人道来,他们说与往常无异,我也只知道应该是没什么变化。本以为顺着欧阳世家这方线索能够顺藤摸瓜弄清楚背后主谋,结果事情了结后却还是没有起色。” “前些时候托官府给予帮助,奈何来来去去调查都是那些起不了作用的消息,加以据闻不久以后朝廷五皇子南下过路江陵,江陵府的王县官忙着准备迎接事宜,帮助有限。唉,原想秋雨那孩子与洛小兄弟当时都留在蓝姑娘身边,可他不在此处,想问也问不得,至于洛小兄弟” 面对唐申的视线,洛戈低下头,小声道“我我不知道” 莫赟叹气,看向罗谷雨,按下心里的不耐,尽量用诚恳的语气道“罗公子,所以并非我们调查懈怠不想知道凶手是谁,而是实在没有头绪。至于凶手在我们内部之说,你要是能够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我们哪里会不相信你否则这随口猜测落在谁的头上,都不会叫人心里舒服,不是吗” 罗谷雨先前的气也撒了,心中敞亮在中原行走脱不开莫赟他们的帮助,便也不打算再起争端。 莫赟见罗谷雨配合,松了口气,再道“罗公子也不必太着急,有消息道朝廷五皇子南下之时,身旁伴着近年来风头正盛的少年名捕。若这少年名捕名副其实,我们不妨请他帮这个忙。” 听得这“少年名捕”,唐申略带古怪地追问“这少年名捕是什么人。” 莫赟道“我令人去打听了一下,就是那官家的人。” “我与师父也曾听过他的名头”洛戈摸着鼻子,轻声插话,“他前两年连破了好几宗命案,所以被加誉为少年名捕但师父与我说,世间这样的人才不在少数,但大多都因没有背景得罪他人而不得志。那少年名捕的来头不小,似乎是上将军萧家的人。” 洛戈嚅嗫数下,又对莫赟道“可是这样的人对我们江湖人都有偏见,是不是不太好” 莫赟正欲回答,唐申却难得表态“确实不好。义父素来与大皇子走得近,此行冒然接触五皇子,恐会让大皇子心生芥蒂。” 莫赟没想过这一方面,皱眉“可蓝姑娘这儿” 唐申扭头受了罗谷雨一个不太友善的眼神,沉吟道“你我言行皆代表着霹雳堂,不方便出面,让洛戈与罗谷雨前去接触,我等观望避嫌即可。” 罗谷雨不无应允。洛戈却是一惊“我吗可我不太会说话” 莫赟听罢唐申的建议,点头劝道“洛小兄弟,你蓝姐姐往日待你也不薄,你就尽力而为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洛戈哪里还不应下一行人不好当着仵作的面继续商议,便告辞离去,嘱咐仵作安置好棺木。仵作算是认倒霉了,将棺盖严实封好,随即拿出一碗糯米洒在四周,嘴里叨念着“有怪莫怪”,最后取出数张黄纸沾在棺木四角,点香便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5章 叄拾肆.江陵闲事四 阵雨来得突然,去的也迅速,但牛毛细雨连绵不绝,一会儿阴、一会儿晴。鼻间清凉的潮气萦纡,整个江陵府仍笼罩在朦胧的水气中,街上却已不乏行人,孩童们踩着地上积水飞奔而过,溅了一身泥水依然笑得开心。 几位衣着朴素年纪相仿的妇人手挎木篮子、撑着油纸伞,一并走进布庄。坐台的账房先生瞧了,神色冷淡地往门旁一指,道“莫把伞带进来,免得湿了贵重布料。” 妇人们忙应声将伞收好放在门旁,一个挨一个往里屋走,见了裁缝娘子,便将木篮子中的绣品交到她手上。 裁缝娘子放下手中剪子,把桌上针线拨到一旁去,拿指捻着绣品翻了翻,嘴里道“近来天气多雨,绣钱涨了些,上佳的绣品由原来一幅五文钱涨到六文,次一些的则依然是三文钱。你们虽都是经年的手艺,我却还是要一幅幅细查的,所以且摆在这儿吧,屋里挤得慌,你们先出去,我喊到谁的名字再进来结算绣钱。” 妇人们应是,乖乖出门等候,听到名字方才入内。 这一众妇人隐隐以一个身着干净麻衣、面敷薄粉的温婉妇人为首,嘴里艳羡道“那林家娘子,实在天公作美,以你的手艺,一幅绣品六文钱定是手到擒来。我闻裁缝娘子曾予你几幅绣样,听说是要给大户人家府里头的小姐做团扇的,若得了那些小姐们欢喜,指不定会指为特用绣娘呢这样一来,怕是会有好些银子入手了吧” 林家娘子笑笑,面上也无得色“真正大户人家里都养着专用绣娘的,府里少爷小姐们的衣服首饰也不会交由他人之手,若说有名的绣娘也罢,我这点小手艺,他们哪里看得上。想必是哪些府里管家或者有点钱财的佣人,想要附属风雅而已。” 左右奉承道“林家娘子倒是清楚,不愧是曾经在大户人家里做过事情的。但即便是管家,要是这绣品能得他的青眼,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正说着,打门外进来一人,一身雪亮的银饰晃花了众衣着简朴的妇人之眼。她们转头去看,首先入目的是满当当铺着山纹水锈、夔龙麒麟的半臂紫衣,随后才觉来人非是什子姑娘,而是介与少年和青年间的男子。 他一头半长又披散的发被细雨浇的有些湿润,浅色双眼往众妇人间一扫,目光落在林家娘子身上,接着抬手指去,道“哩,来。” 他似乎不知他的动作和语气落在他人眼里是怎样的轻佻,也不晓得中原寻常百姓间如何讲究男女之防,以至于众妇人目露惊愕地以袖掩面,仍无所觉地指着林家娘子。 林家娘子亦是惊愕,但眉宇间的情绪只有部分针对来者,部分却叫人无从辨识。那账房先生见来人入门作兴师问罪状,不止面生还一身奇装异服,以为是来找茬的,当即把笔搁下,挥手驱赶“你是什么人,莫要在此闹事,否则我可要叫人来了。” 江陵城中一身“奇装异服”的,除了罗谷雨还有谁而这林家娘子,便是旧日从欧阳家离开嫁到江陵中的女子。 罗谷雨听得账房先生不甚客气之言,神色变得不太友善,正欲发作,林家娘子长叹一声“原来是这位小哥有话还请小哥儿到外面说” 说完,她委托左右替她收点绣钱,便率先出门。罗谷雨怠于与账房先生计较,跟随在后。 出了布庄,林家娘子并未走出太远,只在一旁树下止步。这一小段路途中,她的脚步由沉重慢慢变得轻快,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转身道“小哥儿寻我,想必是有话要问罢。我虽算不上聪慧,倒也知道小哥儿想问的是什么” 说到这儿,她不再似先前屡屡偷睨,敢于大方打量罗谷雨,面带肆然“先前不过大致看两眼便觉小哥儿模样甚是叫我熟悉,就近一看竟是再相似不过” 罗谷雨动容,上前一步攥着林家娘子手臂,声音微微颤抖“哩真嘞见过特” “小哥儿还请自重。”林家娘子蓦地遭这么一抓,只觉手臂像是被铁箍拴住,忙伸手向人推去。可不说罗谷雨是习武之人,纵使寻常男子也不是她一个女流之辈能够轻易反抗的,任她是怎样推都推不动,唯有好言妥协“小哥儿想要知道什么,我自是无不答应,还请松开手罢” 罗谷雨也是一时激动,勉强平稳情绪后顺着林家娘子的力道松手,脸色接连变化,几番开口想要提问,都似如鲠在喉,问题太多太杂而无从道来。 林家娘子如有同感,轻轻一叹“小哥儿不知从何问起,且就让我说一说吧。” 不等人回答,林家娘子又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小哥儿你是那人的孩子你的父亲叫做蓝晋榷,对吗” 罗谷雨一怔,片刻颔首。 “果然啊,你的相貌与他当年真的十分相似,除了眼睛但这大抵是随你娘吧” 林家娘子面上流露出些许追忆、些许自嘲“不过别误会,当年我与蓝公子之间并非曾发生什么,纯粹是尚且年轻故而怀抱的一些谬想。我早知道以他的模样和年纪,不可能还未娶妻生子,可还是做了一些天真的事情,而待我离开欧阳世家后,便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我知道你们都怀疑我与欧阳世家之事有关,但欧阳世家中知晓此事的人极多,又怎么可能就因为我一言而造成这样的事情我发誓我唯一与此相干的,无非是曾经透露百宝图的消息予他人。我与欧阳世家之间存在的仅仅是些不值一提的微薄联系,若说实在的,这么多年唯一令我感到不能释怀的,也只有小小姐” 罗谷雨静静听着,难得的不作它态,既没有面露不耐也没有插话纵使林家娘子所说大都与他无甚相干。待林家娘子语毕,他才道“哩当连见锅他,哩嚼着他是喇样嘞人你当年见过他,感觉他是怎样的人” 林家娘子疑惑“这小哥儿为何有此一言,他当是你的父亲。” “瓦白岁是候,特周泥开嘞苗疆,宅么有咯来。我三岁的时候,他就离开苗疆了,再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怎会” 罗谷雨摇头“木晓呢,索以瓦问你,给有曾经听嗦他幺到揦点儿克” “这并没有。蓝公子他这般的颖悟绝伦,纵是遇难,也定能够得以脱险的而当年蓝公子时常露出思忆妻儿的模样,以我之见,欧阳家事了,他定会第一时间回去可这究竟是出了什么意外” 或许是当年那人给她留下的能够回想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深,林家娘子始终一心认为那人应当避过这劫。其实初闻欧阳家满门神秘消失时,她心里也曾有过那人就是造成这一切之人的想法,不过自被赶出来那日起,欧阳世家与她再无干系,她何必去费这个是非与否的神。 “他迪定离开呢欧阳寨。他一定离开了欧阳家” 林家娘子投去疑惑的眼光“小哥儿怎么知道不、小哥儿既然知道,何须又来问我” “瓦只是得嘞中感角。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罗谷雨自然是不知他父亲行踪,只是欧阳世家地底遗址存在的那些蛊人,足以说明他父亲曾经到过那个地方。 “也是父子天性,小哥儿有这种感觉并不奇怪。” 罗谷雨似乎想起什么,又沉默了一阵“哩真呢宅椰么有捕锅特你真的再也没有见过他” “再没有。我却也希望,哪一日还能再遇上他。”林家娘子轻轻摇头,旧日诸般爱恨情仇皆化为口中浅淡一言,“现在回想起来,年轻真是好,什么都不懂却能够以一腔热情为了心中追求勇往直前。后来发现,生活其实更为简单些,当初想着没了谁就活不下去,如今我已是一个孩子的娘,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虽是清贫了些,依然活的好好的” 正说着,布庄里头的妇人陆续走出,并不离去,就站在布庄前远远朝他们二人处看,彼此小声议论。 林家娘子往那些妇人处瞧了眼,便道“小哥儿,冬儿若太久寻不着我,怕是要闹了。你若还要什么问题就快些问吧,可到底我知道的不多,能回答的亦不多” 冬儿,说的是今日正午在小巷中遇到的,缠着盛世融学武功的男孩。 林家娘子还有一言未尽,就是她一妇道人家与旁的年轻男子说话说的久了,三姑六婆邻里妯娌定会传出些风言风语来。 林家娘子的去意写在脸上,罗谷雨虽不知林家娘子心中的忌讳,这点眼色还是有的,最后问“喇年,哩离开欧阳寨前,给是曾经细捕锅迪个穿着同瓦迪样呢达佩菇凉那年你离开欧阳家前,是不是曾经见过一个穿着和我一样的姑娘” “此事过去这么多年,我又如何记得清楚” 林家娘子仔细想了想,当年她因无有亲人在靖安,离开欧阳世家后首先在城里客栈住下,并写信给远在江陵的亲戚。而欧阳世家一事传开前,她仍在靖安客栈等回信,似乎真的在客栈内遇到过一个口音怪异穿金戴银的女子。 “这、小哥儿这么一说,我倒记起来了,那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子十分貌美,同我问路,问过关于欧阳世家的事”林家娘子皱眉,由罗谷雨的提问思及这陌生人来历古怪,目露惊愕,禁不住拉住罗谷雨衣袖,“难不成她与此事” “”罗谷雨左右一摆手,拂去林家娘子手臂,“哩走罢,瓦么得问题叻。” “等等” 林家娘子抬手欲拦,这回反倒是罗谷雨不予回答,一晃身就避到了人群之后。一旁与她熟识的的绣娘妇人赶忙跑到她身边,拉住手问“林家姐姐,那奇怪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呢,你和他认识吗” “我”林家娘子咬了咬唇,连声否认,“不,就是早前见过一面,他有些事情问我而已不说了,我们走吧。” 林家娘子转身离去,却不知罗谷雨于同一刻止步在街道的另一头,隔着来往的人流转身看她,目送她渐渐远去。 街旁有人拖来板凳重新摆上摊,油锅里下了锅贴,旁边码着一摞煎饼果子、一摞白糖凉糕,一摞黄皮白糕。那袅袅的烟气飘到人眼前,引得罗谷雨驻步摊前。 他一身的银饰依旧是在他开口前就首先夺去旁人的目光,小食摊贩子眼睛都看直了,嘴里嘀咕“乖乖,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穿在身上” 当然下一秒不忘热切地招呼“哎哟公子,您看看,这有刚做好的煎饼、锅贴、白糖糕、还有鱼糕喂,您要来些不” “嗯,哩” 罗谷雨刚刚开口,忽见身旁一个摊贩买卖油纸伞,有人自袖里掏出铜钱付账,他这才想起来身上并不曾带有这样的东西。 须知他五仙教中人宛如一家,即便有交易也多是以物易物,而以他的身份自是需要什么取什么,下面的人会安排。 怔忪之际,身侧有人靠近,罗谷雨也不回头,双手把臂一抱便道“哩第直跟捉瓦做甚末” 小食摊贩子拿眼瞧去,却是好一个衣着讲究的青年郎,光是站着就自成一番风景。听得罗谷雨颇具嫌弃之言,人也没脾气,开口解释“我并无别的意思。” “哩到不庄喇儿就跟着瓦,说没得别呢意思” “江陵府并不大,先前过路布庄。”唐申一引小食摊,“见你在此前停留,故而上前打招呼。” 不等罗谷雨接话,他道“你午饭未曾吃多少,首次来荆州,可要尝尝此鱼糕” “是啊第二声”罗谷雨显然将信将疑,但也没有多作表示,恰唐申提到他从未听闻的食物,也不故作矜持,顺水推舟点头。 唐申当即向摊贩要了半打凉糕以及鱼糕,递予罗谷雨。 或是唐申此举得了人的心思,罗谷雨不再揪着先前所说不放,更是随便唐申跟着他。 其实以唐申之能,若要诚心跟踪一人,除了同门以外有谁能发现罗谷雨说的对,他确实在跟踪,但跟踪的技巧也有区别。 在与那妇人见面时,他就留意到罗谷雨的神色,并猜想到其定会去寻此人一趟,先前又闻妇人提及送绣品,稍想便知妇人定会去布庄。经过打听,江陵布庄共有四间,两家城北、两家城南,城北布庄专供贵人自有绣娘、不收平民妇人绣品,城南两家布庄收绣品的价格不同,常人定会选择出价高口碑更好的那家。 故而他早在该家布庄等待,等待人上门来。 至于为何不一直悄无声息跟在后头一来学药习医的人嗅觉素来敏锐,二者罗谷雨又非是他要刺杀的目标,他仅仅因罗谷雨表现出的异状而有所想法和猜测,并不是为跟踪监视。 自然的,当事人并不这样认为。只要不是太过天真单纯的人,都不会去相信什么偶遇的鬼话如果有计划的偶遇也算偶遇。 虽然心中以为唐申居心叵测,但到底细数过来此人未曾做过什么损人利己之事,罗谷雨多少也知道自己纯属迁怒。因他自幼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人之上定是有的,此番是首次离开苗疆,中原人又有喜爱看热闹的毛病,这一路被怪异的目光当猴子看,任谁的脾气都不会好。 再者,罗谷雨一直认为霹雳堂对蓝斓的死要负全部责任,加上霹雳堂的人言语行事间总摆着东道主的谱,所以他对霹雳堂没有好感官,唐申乃是霹雳堂的人,便有些恨屋及乌 脑中想了许多,却久不见这人与他想象般问东问西,罗谷雨感觉奇怪,试探地问“窝刚才同喇达佩说呢话,哩斗听到嘞” “并无。” 街上行人不少,唐申适才又是隔着一条街,若是那顺风耳或许才能听见什么。当然唐家人一般都会读唇语,只是罗谷雨问的是“听”到什么,他也不必自讨没趣说太多。 “哩不奇怪握更特说了甚末” “你既避开我等单独与她谈话,便是不想我等知晓。我若问你,你当以为我别有所图,如此平白叫你不悦,不如不问。” 这与人交际讲究的无非是分寸得当,遇见脾气急的就恭顺些,遇见脾气冷的就温和包容些,令人感觉如沐春风总不会出差错。 罗谷雨却忽然笑了“想问揍问、想做揍做,喇哩这末多话是哩是这锅样子,还是哩萌中原人斗是这锅样子,说呢话不像话里噶意思,还有很多别呢意思,真个吁嗯、虚伪,完全叫人不得相信。” 这回他所言倒并非针对唐申,更多是针对路上所见所闻。苗疆人直爽不错,可罗谷雨不是傻子,或许就因为直爽,看得出许多人言不由衷。 “因为江湖是非太过纷扰,人心既简单亦复杂,斗米恩升米仇、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者数不胜数,故,人往往无论心中如何怨愤,为与亲朋好友间维护表面上的和睦,多选择言不由衷,以趋吉避害。” “啷个说,是哩萌中原人怕死噻” “非仅仅是中原人,是生灵,便惜命。”唐申侧过脸看去,“你若着实不明白,只消想我若问你,你是否会回答就是。” 罗谷雨嗤了声,把头扭到一边去沿路风景“是哩闷想呢太多、太复杂,瓦不想高诉哩就不说,有喃好想呢,反真不豁人。以哩说叻,哩跟窝又不得亲朋好友,要不着维持和睦,有喃说呢。” 竟像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但,兴许有些事情本身就是错的,奈何依着做的人多了,彼此心照不宣,自然也就成了对的。就像趋吉避害往往会害了他人,却无数人为了掩饰而说着趋吉避害是本能,不思迎难而上。 唐申轻轻摇头,一语双关“心中有所珍惜事物,便惧死、便说谎、便无所不用其极。许多事情言语说不清楚,你既在中原,时间自会为你说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6章 叁拾伍.江陵闲事五 “咚咚咚。” 一日连绵细雨后的夜晚显得分外潮湿阴凉,明月之下、虫鸣之间荡着锣响,偶尔伴着几声家畜的啼鸣。街上尚有积水,混着腐烂叶等秽物,更夫迈着不闲适的脚步缓缓走过,不时敲打手中小锣,喊上两声。 街道空荡,两面圩摊无人,白日里拥挤热闹的巷弄,到了此时就变得分外阴森起来,似乎连脚下的路也变得曲折漫长。冷风摇晃挂幡,也引得更夫臂弯里挽着的纸灯笼一阵明灭,好道是个残月暗匿、树影魍魉。 更夫不自觉地搓着赤露在短褐外的手臂,这样凉快的夜里,额上却渗出不少汗珠。转眼之际眼角的余光里蹿出一抹黑影,叫他蹬地倒退好几步,仔细看原来是只不起眼的癞皮猫,才很是松了一口气,为壮胆似的自语道“好家伙,早知道不该听他们胡编乱造,我甄大单当这门职十几年,竟然被一只畜生吓了一跳” 忽听寂夜里突起“砰”的一声巨响,更夫甄大单脚下一软,顿有遭冰水浇了一头之感,瞬时浑身毛发几欲都炸了开去,两手哆嗦着几乎拿不住家伙,幸而随后又听得杂物翻倒和生人呼喊之声,令他勉强将心安回肚子里。 有人声,那就说明是人闹出来的动静,而不是那些东西。 这样想着,更夫缓过神,暗恼是哪家人这大半夜不睡觉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随即咽了口唾液,快步朝声音传出处跑去。 正如甄大单所言,他做更夫十来年,对江陵大街小巷十分熟悉,便是如今月黑风高,他提着更锣疾步奔走也不惧走岔,拐过两个街角便抵达一个胡同前,却不再闻半点喧闹。 更夫抓了抓脑袋,刚上前两步,脚下传来“喀嚓”一声,像似踩破一节外熟内生的水萝卜这平地里谁乱丢的水萝卜他没想太多拿眼瞟下去,灯笼火光为他勾勒出一个躺成尖字型的人,他那一脚恰好踏在此人胳膊上 那人感到有人靠近,另一只完好的手顿时紧紧攥住更夫的鞋袜,把头抬起或是想要说话,仰面罢七窍中竟流出浓浓黑血。更夫如遭雷劈,尚未来得及想究竟发生何事,稍一眨眼,这人就如入了水的盐块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作一滩黑水,余得衣服鞋袜 他大叫一声,更锣与灯笼俱摔到泥里,两股战战几欲跌倒在地,当下也管不得太多了,调头往回飞奔,心中大骇平白将一个大活人化成黑水,定是魔鬼手段,快逃啊 说书人刻意压低声音幽幽道“然在慌张逃命之际,更夫甄大单全然没有意识到,黑暗中有东西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 四周听书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停盏搁酌,久久无话,依然沉浸在说书人营造的恐怖之中。说书人见状,满意地略一颔首,把折扇往桌边上一敲,拱手朝四周“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若觉得小老儿说的尚且差强人意,还请不吝赏些茶钱。” 左右听书的人反应过来后无不为说书人精彩的解说叫好,说书人身旁的学徒忙不迭捧起空茶碗,张着笑脸走到各个茶桌前讨赏钱。听得好故事的人大多也不吝啬指缝里那一两个铜板,往往每人一枚,就足够这说书人师徒两张嘴吃饱饭了。 学徒打茶客桌前一一走过,少时半碗铜板便入了手来,待到最后一张木桌前,一抹银白滚入褐色茶碗,躺定在众多黄铜间。学徒愕而抬首望之,林林总总十数人立在四周,环绕着坐在凳子上的白衫男子。又有佩刀的褐裳青年坐于其旁,侧脸与其道“公子,时候不早,该启程了。” “晗弟说的是,倒怪我听书入了迷,耽误了时辰。”白衫男子衣着寻常无奇,左手持折扇,听得褐裳男子之言后笑笑,拂衣而起。拂衣之际,他右腕处露出一截佛珠手串来,那红的彩的白的珠子被打磨成大小一致的算盘珠粒,在日光下烨烨生辉。 但亮不过身旁护卫十几口大刀。 白衫男子起身迈步而走,折扇在掌心内轻拍数下,转而与褐裳男子道“晗弟,这说书人说的着实有趣,你身为六扇门捕快,可有什么想法” 褐裳男子答“公子若问案情,如那说书人所言无有夸大,定是一起凶杀。” “说书人之言每字每句皆是怪力乱神,晗弟是如何看出的” “百姓听的是热闹,我等听的自是门道。常言无穴不来风,即便是捕风捉影,亦有其根源,不谈鬼神之说。江湖中人手段穷出不断,毁尸灭迹并非难题,化为黑水此言,或指中了,似是宫廷秘药七巧化尸散、花间派的九阴虚元露以及唐门的腐骨噬心膏等等若干皆有此功效。” “若目睹事件的更夫真实存在,我料此人定早已命丧黄泉。公子需知侠以武犯禁,官府中有一不成文规定,对江湖仇杀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当场人赃并获,否则只要不涉及朝廷官员性命,多半不管,甚至不会记录在册。” 白衫男子皱眉“什么这是何等荒谬的规定,依这么一说,百姓的命就不是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武林中人亦是我朝子民,有何特权逍遥在法则之外” “公子说的不错,但其中关系错综复杂,一时半会难以说清” “那便在路上慢慢与我说。”白衫男子摆手,登上停在路旁的代步马车,回首道,“对了,江陵这事发之地距离安州并不远,且把行程往后推一日二日,我们去看看事情究竟如何。晗弟,常听大家提起你推理手段了得,不如趁此叫我见识见识” “莫敢不从。” 这队人马上了代步,转向走了一个时辰,从山野村庄赶至江陵府。镇门前的卫兵见他们人多又佩着武器,便叫拿了关文来看,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又是鞠躬又是赔笑把人迎入镇中府衙。 刚到门前,江陵府的王县官领着众衙差快步走出,对着马车未语先扬笑七分,一揖到底“江陵七品知县王守模参见五皇子,殿下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当今五皇子连城飒撩起车帐下马,伸手虚扶王县官“哪里的话,王大人快快请起,是我临时决定改道这江陵府,王大人何来请罪之说呢。” 不等王县官继续客套,连城飒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我是在路上听闻江陵府近日发生了命案,百姓纷传是鬼怪作祟。我心中好奇,故而特至此一查。” 王县官面上登时显露出不自然,左右一扫因为好奇而围绕在四周的百姓,将连城飒往内引“殿下请屋内说话。” 待入了门、上了茶、请了几人上座,挥退多余的人,王县官拱手道“素闻殿下心直口快,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实不相瞒,今日下官管辖境内确实是出现了无从下手的命案,但绝鬼怪之言纯属流言,都是那些道士胡乱造的谣。” “谁造的谣首先按下不提,这事情前后发展究竟是如何,你予我们详细说说。”连城飒说罢,与褐裳男子招手道,“晗弟,你且细听。” 王县官闻连城飒的称呼,转而上下审视褐裳男子该男子年不过四六,五官端正,脸上有一道不加细看难以分辨的疤痕,面色沉着。王县官稍想便知此人来历,拱手道“这位定是此番与殿下一并简装南巡的萧将军之子晗公子罢晗公子事迹下官早有耳闻,前些时候徐州骇人听闻的尸糕案,破的那是相当的精彩。” 萧晗不吭不卑地回礼,动作中自有一派利落“大人谬赞了。” 虽说萧晗是京城六扇门的人,到底年纪轻、资历浅,如今不过是个正八品的捕快,按理来说应当先对七品的王县官行礼在前。可萧晗身后势力之大,便是从二品官员见着他也是好声好气,何况一个处于官员制度下层的县令 为官之道,所用最多的无非是相互抬举,萧晗不接茬、不受这抬举,王县官便打住不提,改言连城飒提及的案情“殿下所言应该是三日前发生的事情嗯,那出事的人家是小户,祖辈皆以务农为生,同邻居虽有些摩擦,但不至于结下生死大仇。此事说来也是奇怪,虽有死者但无尸体,家中也没有丢失任何东西,这一家五口人就像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似的。而在案发现场,我等除了发现几件随意掷在地上的衣物,以及更夫打更使用的器具,半点可能成为凶器之物都没有。按现场痕迹来看,下官料定打更人才是此案的第一目击者,只是三日以来这打更之人是人去楼空、不知所踪,叫我无从下手啊。” 连城飒本是准备饮茶,听得此言把凑到嘴边的茶盏挪开,带着笑意地看向萧晗,带着些狭促与王县官道“来的路上晗弟予我猜测说,这第一目击者凶多吉少,没想到竟是一猜就中。” “随口猜测而已,算不得数。”萧晗摇头,并未以此为傲多做他言。 “呵呵,王大人,接下来又如何呢,你查出些什么来了” 王县官接道“惭愧,左邻右舍是盘查了一遍又一遍,奈何并无所得。但经下官深思,有道是那获利最大者嫌疑最大,而案件前后,要数那群不住地在散布谣言道士的道士获利最大。” “道士怪也,散布谣言对他们而言有什么好处” 王县官朝西安方向拱了拱手“自圣上确立国教来,拨款令各处修缮庙宇。我地有一方玄妙道观,占着风水宝地,里面却尽是一群冥顽不灵的牛鼻子,除了天南地北胡侃一通骗香火钱外,便无有建树。于是下官顺应上命打算将此观改为庙宇,省了另觅一处风水宝地的功夫。” “当然,这道观中人若愿意出家留下便留下,若不愿意,下官自会多给些银子当路费,叫他们投靠别的道观。怎料他们丝毫不领情,多番阻挠工事发生冲突不说,还四处造谣生事。别看他们说的煞有其事、天花乱坠,实则是不愿意服从安排,故而引被迷惑的百姓干扰官府施为。故而下官猜想这事情很大可能是他们闹出来的,昨儿便把闹得最凶的几个道士抓起来投入牢中。” 连城飒不以为意“此言差矣,古来者杀人偿命,他们怎有此胆而证据尚未确凿,轻易将人投入大牢实属不妥” “殿下,话并不是这样说。下官也非那混淆黑白的昏官,杀人罪证虽没有,造谣也是一项说重不重、说轻不轻的罪,足够让他们关上几天老实下来。” “可这样做是否过于苛刻” “非也、非也。殿下菩萨心肠为民着想,但三人成虎,流言不加以制止定会越发厉害,长久下来不仅有损朝廷威严,还会有叫逆贼乱党趁虚而入的可能。如果可以,谁不希望歌舞升平、做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下官这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也罢,只是流言也并非简单将人关着就能消除,眼下之务还是理清事情由来,得找出证据。”连城飒叹气,放下茶盏执起折扇,“晗弟,你怎么看” 自连城飒与王县官说话以来,萧晗一直抱臂静立在其身侧。得连城飒询问后,他才开口“我有一问,王大人可曾向其左右邻里询问过,近日内是否有生人与四处徘徊,或者熟识之人表现异常” “这这生人倒是有”王县官略怔,垂首想了想,坚定地摇头,“但不可能是他们。” 萧晗道“须知世间没有不可能的犯罪,只有推断的正误与否,王大人否认的未免过于武断。” 王县官摆手“不不,这也并未下官要包庇谁说来话长,二位听下官解释,这牵扯到多年前靖安府至今尚未破解的失踪案,死者一家中有人与此有所关联,我前面否认的正是前来调查之人。他们在此滞留半年有多,期间又在此地涉及一起凶杀案,受害人是他们的同伴。而他们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说为了脸面,光是为查出杀死同伴的凶手,他们是这起案件凶手的可能就微乎其微。” 连城飒对江湖中事了解甚少,不知道其中关节,在旁轻言一句“常言江湖中人无利不起早,或是有所企图。” 萧晗则如数家珍“有头有脸的人物江湖上会与官府联手之人不多,不知是四派五家之中哪一个” “是赣章雷家。” “霹雳堂便罢了,他们行事确实光明磊落,打杀哪家使的皆是阳谋。那么,不知王大人所言的另一起凶杀案,又是如何一回事” 王县官笑笑“哎,官府素来不插手江湖中事,下官仅仅知道大概。恰这雷家之人就宿在院下,晗公子若想知道事情始末,不如直接向他们询问。” 听得王县官如此说,二人多少明白此行必须要去会一会霹雳堂的诸位。然时间尚早暂且不急,他们与王县官你来我往嗑叨些琐碎事,谈谈江陵府的风土人情。 连城飒此行说是南巡,实则为游山玩水居多,既未大张旗鼓布告天下,亦非小心翼翼掩藏行踪,随性而已。除了皇帝派下的十数个贪狼卫,皇子巡查的车辇仆从一应物件他通通谢绝,莫不是官员们各个有些手段,怕是皇子临面都不自知。 说曹操曹操就到,谈意正浓时,门外有人通传霹雳堂来人拜见,连城飒心想反正左右无事,便让人进来。那人入门抱拳便是一躬身,道“见、见过二位公子。” 连城飒定睛一瞧,竟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一时不知霹雳堂是何用意。王县官亦觉分外失礼,忙问“小兄弟啊,你们家大人呢” 洛戈抓着脑袋,往连城飒方向瞄了一眼“莫叔说,彼此不太方便见面,叫我来请萧晗萧捕快帮忙不知道哪位是萧捕快” 不太方便见面连城飒想霹雳堂每年都会与朝廷交易一批火器,彼此算是没见过面的熟人,为此对这个说法甚是不解。 萧晗若有所思,自连城飒身后走出“我是,不知有何见教” 洛戈抱拳又是一躬,整理片刻语言,抬首将诸事道来“数月以前,我等初到江陵,是为了调查多年前靖安之事。但寻到当年从靖安离开的人,也就是林家娘子后不久,我们之中有一人不知遭谁人毒手,我们最初以为有人在阻碍我们调查靖安一案,幕后黑手或是当年靖安欧阳世家失踪案的主使人,后来经推敲虽发觉并无联系,却是断了线索不知从何查起。然几日前林家娘子一家如当年欧阳世家一家般,不知为何人间蒸发,又是另一处谜团,我们追查这么久心觉疑云重重无从下手,得闻呃,得闻萧捕快是当世少年俊杰,恳请萧捕头助我们一臂之力,事后必有重谢。” “如此靖安欧阳世家一案,六扇门卷宗有记录,我曾看过。我有几处疑问,请小兄弟回答。” “请问。” “第一问,我以为既然你们同伴在追查靖安一案中死亡,以为此乃靖安一案的主使人所作在情理之中,后来是为何否定这个想法” “因为大公子有言,如果蓝斓姐是靖安一案的主使人所杀,林家妇人作为整个欧阳本家唯一一个生还者,不可能活到现在。” “言之有理,但如今林家妇人已死,又作何解释” “大公子有言,林家妇人所知已全数告予我们,如果真是靖安一案主使人杀害林家一家以及蓝澜姐,没有必要在我们得知线索后,又当着我们的面杀害知情者,这纯属多此一举。” “好,第二问,你说林家人如欧阳世家人一般人间蒸发,那么你的同伴又是如何丧命的” “蓝斓姐身中百刀,失血而死。” “由此可见,谋害你同伴之人确实与夺林家一家性命之人不同。第三问,你的同伴是否习武,身手如何” “蓝斓姐会武功,身手大概大概一般。” “第四问,同伴事发之际,谁在附近” “这我,与年纪同我相仿的朋友莫秋雨,还有一些堂里的人。” “最后一问,听闻你们曾去拜访林家一家。不知出事前,你们之间是否有人行踪不明、或行为有异” “异常怎样才算异常至于行踪不明”洛戈正欲矢口否认,心里忽地打了个突,重重摇头,“事情发生之际是夜半,大家应该都在睡梦中,所以、所以我不太清楚。” 萧晗看在眼内“你们若想破获凶手,还请将实情告知。” 洛戈连连摆手“不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有些声响算不得什么,大抵是有人起夜要说、要说行踪不明,或许是那日下午罗公子独自出行一段时间但他和大公子是一并回来的,不可能别有所图。” “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许,一切事情皆是你口中所言大公子所为呢” 洛戈几乎是瞬间就拉下脸来“不得污蔑大公子” 小小少年眉头紧皱的模样也不知像谁,竟是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把手一引,掷地有声“就算你是官府中人,也不得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诬蔑他人你说谁都可以,但大公子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比谁都更想抓住杀害蓝斓姐的凶手,怎么可能去害可能知道线索的人” 王县官忙喝止道“大胆殿下在此,怎敢在座前哗闹” “王大人,无妨,你不必这般责备他。”连城飒先是打断王县官之言,再和颜悦色对洛戈道,“小兄弟你冷静一下,断案就是依靠不断地猜测,晗弟并无恶意。” 萧晗不为所动“既然你我各执一词,不如且为我引见此人,自有分晓。” 洛戈抿了抿嘴,眼中不服显而易见“最好不过。” 言讫,洛戈颇为敷衍地对连城飒和王县官拱手,转身就走。 连城飒起身喊住萧晗“晗弟,你这是何必激他生气呢,他只是孩子而已。” “殿下请想,雷家主事需要我们帮忙,却不愿意见我等,而是派遣一个孩子来询。如此不敬,其中用意我需得向他询问清楚。” 萧晗向连城飒道“殿下,此事请交给我,我定会将一切调查清楚。” 连城飒望了眼少年等候的背影“好,你去吧。” 萧晗拱手礼罢,转身离去。洛戈就站在外,脸上半点笑容也没有,感觉萧晗到了身侧,转身认真盯着萧晗双眼看“待你见了公子,就会知道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也许。请。” 目送两人一前一后离去,一直插不上话的王县官悠悠开口,带着三分不叫人厌烦的恭维“将门之子,果真雷厉风行。” 本不过一句奉承,连城飒却轻声回答“是啊,若非他随行,我这一路不知有多少麻烦。以至于有时候我会想,到底是什么让他自愿选择与我同行” 王县官不明所以“这殿下多虑了” “也许你是对的” 另一边,洛戈领着萧晗从一干客房之间路过。正如雷元江会做的那般,作为与王县官商量的结果,池塘边带着小院的客厢属于他们的大公子。 小院中摆着一张紫檀木椅,梨树之下,一人手捧一本书卷而坐。而夏阳尚烈,透过枝叶将点点暖光洒在他披在椅背的乌发。闻有人进入院中,他放下书卷,抬眸而视“何事” 萧晗双眼大睁,倒退一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7章 叄拾陆.江陵闲事六 “这是客人” 唐申并未起身相迎、仅是投以目光,略过萧晗之时,没有多作一秒的停顿。洛戈与萧晗未经招呼闯入他人别院在前,谁也没办法对他做出不甚欢迎的姿态指责什么。 洛戈早在门前就感觉到自己此举的不妥,他还清楚记得莫赟先前叮嘱过他应该怎样做,而自己面对陌生人心中虽有忐忑,却不认为会做不到这点小事。哪里想萧晗拿“大公子”激他,一下子就什么都记不住了,垂头道歉“我抱、抱歉” 萧晗回过神,收拾好眼里的惊讶,打断洛戈的话“在下萧晗,闻得霹雳堂所邀,心觉既然彼此在同一屋檐下,须得相互打个招呼,否则有失礼节。” 言下之意便是指责霹雳堂有事情拜托他人,却没有诚意不愿现身指教的作为。 “在前厅时,这位小兄弟多次提起阁下的推断,着实鞭辟入里、令人神往,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知阁下名讳” “雷越。” “雷公子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恕我直言,几曾何时,我们是否曾经见过面” “于我而言,此番是首次与萧捕快见面。萧捕快认为我面善,言下之意,莫非指我与哪位在逃罪犯模样相似” “在下的意思是,阁下容貌颇似我曾经的故友。” “是吗,能与如今赫赫有名的少年名捕的故友相似,不胜荣幸。” 洛戈一脸迷惑,明明身旁两人所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明白,偏偏又觉得并不是他理解的意思。正迷糊间,他的“大公子”对他摆了摆手“你且去,我与他分说。” 这句话洛戈倒是听懂了,临去前不忘瞪萧晗一眼,里面满是对他曾经“出言不逊”的不满和警告。 待人走远,萧晗隐晦地打量过四周,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师兄” “还请萧捕快慎言,此为你我首次见面。” 不论神色还是表情,唐申丝毫不变,似乎在这之前,他与此人真的素未蒙面。 “抱歉,我失态了我只是有些太过惊讶,毕竟我从未想过会在霹雳堂内见到” “谨言慎行,雷越是雷家大公子,自然在霹雳堂。” 唐申将书卷搁到一旁,站起身,转身往门内走“萧捕快,若你愿意与我交谈,屋内请。” 萧晗紧随其后“当然。” 事实证明,官府的客房并不比客栈的客房来的更好,除了为装点其身份地位的摆设,那些缺少打理的木椅木床不见得更为舒适。房内十分干净,床褥整洁,甚至都带着薄薄的灰尘。 唐申站定在厅中央,萧晗在谨慎地确认过四周无人以后,一边阖上房门,一边道“刚才那个少年,他十分维护你。” “他与死去的那个人关系很好,大概是爱屋及乌。” “我记得他提到那人的名字,蓝蓝或者兰兰之类的,听起来似乎是个女人。”萧晗的脚步带动地面浮尘,发出细微的摩挲声,走到唐申身旁后侧脸看他,“关于他们所说的一切,那个叫蓝蓝的女人、还有数日前被谋害的一家人,是你杀的吗” 毫无疑问,唐申的出现让萧晗几乎不假思索地、将近来发生看似无解的杀人案归到他身上。或许是因为唐家一向的行事方式,或许是因为唐申曾经展示的手段,又或许是其他的什么。 “数年不见,你变了许多。我记忆中的你,不会问这种问题。”唐申晃身避开萧晗,落座大厅上首,抬手示意他坐下谈话,“请。” 萧晗扫了眼唐申左手边的座位,从善如流坐在下首,并回答“有些时候,人不得不顺应环境而改变。师兄你也变了,远远不再是从前那般的冷眼旁观。” “你已叛出我堡数年,何必再称我师兄。” “唐家堡归唐家堡,师兄归师兄。说实话,我十分庆幸如今在我面前的是师兄你,若是他人,此刻早已兵戎相见。” 萧晗倾身去看唐申表情,嘴里虽然说着庆幸,神色半点不见轻松。多年前数月的相处,使他清楚知道在没有发生确切利益冲突前,唐申不会因任何人的言语冒犯哪怕是侮辱挑衅动手,但一旦发生冲突,纵使亲朋好友亦无妨阻挡其前进。遭遇其他同门,萧晗自信打不过尚且能逃,而面对唐申,他必须挖空心思去猜此人的目的、计划、以及可能造成的后果是什么。 萧晗举手抬足间都带着拘束和警惕,唐申自然能够猜测到他心中思量,为此道“出于好奇,我曾探听过萧家的情况,而若我记忆无错,你的长兄乃是正六品中府折冲府右果毅都尉,次长兄是从六品国子助教。” “一门二郎文武双全且皆为嫡母所生,你身为庶子,今日见你却也不过一名捕快,着实不知你回去的意义何在。再看你的行事比从前来得更为如履薄冰,看来你在你父亲府上过得并不如意。” 萧晗双手一颤,而后紧握成拳,一时竟说不出话。 “前些日子我见过了末荼与末英,他们言语仍避讳提起你,想必还未放下。” “如意与否,不过唯心。”萧晗深吸一口气,摇头,“我已经做出选择,又哪里还能回到从前,苦中作乐而已。” “如此看来,你也曾后悔。” “我是否后悔,恐怕不是师兄真正在意的吧。师兄若想确认我这个叛徒的结局,如今也都见到了,师兄成为堡主以后,不妨拿我作例子,让下一辈以此为鉴。” “讽刺我,改变不了事实。” “师兄何出此言”萧晗的诧异毫不作假,“我以为唐末徽的手段远远不及你,便是在当年的中立者间,他们多数也都看好你。唐邵策虽然有心扶持唐末徽,你尚且有唐宛凝和唐素生在背后,只要堡主一声令下、唐素生率天琊堂表示支持,谁能反对” 萧晗说的理所当然,却听唐申道“这么说来,你并未看透她真正属意的下任堡主并非是我。” “什么不是你,还能是谁” “告诉你也无妨,是唐末嫣。” “唐末嫣这师兄你乃唐宛凝的关门弟子,怎可能她属意之人会是唐末嫣” “你们只看到她收我为弟子、而我的表现远胜唐末徽,不曾想唐宛凝依仗的仅有堡主之位以及唐素生一方的人脉,唐邵策却得了堡中大多数同辈的支持。不仔细想,以她的心计,怎可能大方地将她真正属意之人像众矢之的般地立在明处。她收我为弟子,无非是在唐末嫣前树起一个靶子,以保护唐末嫣在即位前,安然度过唐邵策一方可能的针对和为难。” “所以唐宛凝表现出来对师兄你的看重,都是谎言” “未必,或许让我来日辅佐下任堡主的打算,是真的。” “无论如何猜,我都从未想过竟会是唐末嫣。” 无外乎萧晗如此惊讶,在他乃至所有唐家人的认知中,唐宛凝以及唐邵策两派的领头人就是唐申和唐末徽。而对于唐末嫣的印象,除了守正长老首徒以外,似乎就只有和唐末影两兄弟关系密切、与唐末徽纠缠不清还有莫明地处处维护唐申,无论好坏。 联系唐申所言“辅佐下任堡主”之意,一瞬间萧晗就明白了,心道唐宛凝好算计,不仅为属意之人铺好路立好靶子,连未来夫婿都已经选好。再将心比心一想,若他知道他父亲百般培养,最终是为令他娶某个女人然后帮助其登上高位,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 萧晗深感世事荒谬,多少明白唐申成为雷家“大公子”的缘由,他虽猜不到过程,却知道唐申所图“我以为师兄身居雷家是唐家堡的安排,没想师兄所求之远,非我能及。” 唐申回道“你也不必刺探我,你所说的那些人,非我所杀。” “师兄说不是,自然不是。但我想师兄在此滞留数日,应当早已知道凶手是谁。” “没想到成为捕快以后,你所在意的就只有找出凶手。” “” 萧晗沉默,他转头去自己搭在椅臂上的手,轻轻抚去上面的灰尘,然后缓缓道“师兄,你说得对,我过得不好。直到现在我依然每夜都会梦到当年在唐家堡里的日子,我与相识的同龄人勤勤恳恳按照堡里的安排训练,在解剖心理课上我总是透析的比别人更准确、能比其他人拿到更好的评价。那些日子轻松而无需多虑,以至于每日早晨醒来,我都分不清楚我究竟是在将军府,还是在唐家堡。” “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我一度以为我能像你们那样,按照堡里策划走下去,或许为家族而死、或许过上十来二十年等到下一辈的年轻人取代原本的位子。直到我成年那日,母亲告诉我,我的出生源于一个误会,我父亲并不是你们所知于任务之中丧生的人,而是当今朝廷手握重权的将军。” “其实我当时并没有想太多,堡里并未不允许与外人通婚,只是规定留着唐家血脉的人,无论男女都将回到唐家堡。所以,我不过想去看一眼,知道我的生身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于是我向外门取了消息、探听父亲的行踪,并在我第一次自主出任务的时候,偷偷去寻他。” “那天本是父亲的至交好友名士的柳老先生八十寿诞,我没有花费多大功夫便潜入其中,却因为过于仓促而险些被指认出来,千钧一发之际是父亲替我圆谎。常言父子天性,大抵就是如此,不过一眼,他就对我有熟悉的感觉。再后来,我告诉了他我的身份,与他聊了整整一夜” “我如今还记得,三年六个月又二十三天以前那日,他与我说好男儿应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而非为杀而杀;说手中青锋应为乐业而舞,而非金银铜臭xiu。在那日以前,我从未想过这些,他所说的话,就像掷入水面的岩石,惊起巨浪。便是他这一言,我起了离开唐家堡的心思,并付诸行动。没错,当年向父亲建议让圣上雇佣唐家堡铲除苏和逆党的人是我,透露堡内消息的人也是我,末荼和末英两个人傻得可怜,听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一直不曾怀疑我。” 一边说着,萧晗将浮尘抹尽,同时手掌亦沾满了灰尘。他嗤笑道“后来才知道,傻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人所能够欺骗的,往往是相信自己的人。正如师兄所说,萧将军夫妇伉俪情深,我在旁人眼里无非是个可有可无的私生子。萧将军二位儿郎文武双全官居六品,而私生子存在的意义不过是更好地接触江湖势力。” 说罢,他再度看向唐申,眼里有对自己少不更事的自嘲,也有隐藏在深处的悔恨“萧将军的豪言壮语没有错,错在我以为我在他们之中。师兄,或许你能告诉我,如何才能像你这般看清是非,既不受人欺骗,也不受人利用” 听别人说的谎话多了,自然也就知道哪些是真情实意、哪些是虚情假意。 唐申以手支撑下巴,就像刚刚听完一个冗长无趣的故事,神色语气依旧疏离冷淡“我无意与你一并自哀自怜,先前诉说是为言明,我与他们不同。” 他们,指的是唐家堡其他人。 “我想我与你有合作的可能。” 萧晗自入门那刻起,就知道唐申的邀请并非没有目的。唐申一番话表明对唐家堡的立场,他的一番话亦是投诚,所以他毫不意外,眨眼间收起面上乃至眼底所有多余的情感,正襟危坐“师兄请讲。” “听闻你此番随五皇子连城飒出行,我想并不只是跟随这般简单。” “三年前经历过叛乱后,圣上对这一方面很上心,官员受贿一经发现,轻则革职查办、重则斩首示众,故而贿赂都由明面转至地下。我表面上跟随五皇子,实则暗里按父亲要求调查所到各处是否有官员失责渎职。” “你应知道此举得罪的人不少。” “我没有选择。” 唐申缓缓摇头“人,总是有足够多的选择和借口。你随着连城飒查办官员渎职处,他日高堂之上功劳只会通通归于连城飒。” “我明白,我们虽一并得罪他人,但他是五皇子。他有圣上、有圣上心腹党派保护,我不过是将军府无权无势的私生子,即便如今他们忌讳我父亲,来日一旦我马失前蹄,他们落井下石绝不手软。但这不仅是父亲的要求,亦是圣上之令,我如何能抗命” “圣上扶持连城飒未必是想让他登上皇位,否则连城飒不会从未取得任何杰出的政绩。纵观史书,千年以来天下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在寿终正寝前看见皇子把持朝政,他扶持、宠信连城飒,无非是平衡连城咏春被圈禁后的朝堂局势以及另外一个可能。” “什么” “蓬莱水氏,续命长生之术。”唐申平淡地略过这个无论世纪交替多少次,依然让人趋之若鹜的话题,“你与连城飒相处这些天,可认为他有足够能力成王。” “优柔寡断,听信片言,难以成大器。他若为王,朝纲将会被权臣官宦把持。” “你若想逃离掌控,最好的选择是投奔连城端华。” “此人心计甚重,恐怕不会信我。他向来以无害面貌近人,我若是投靠他,一旦被圣上发现,他无非是假意请罪做做样子就像当年连城咏春那般,轻易不会出动真正力量救我,更别谈给予我帮助。” “不需要他信你,只要你对他有利用价值,只要他自以为掌控了你。” “还请师兄教我。” “萧家二位嫡子文武已双全,需要你不过是为接触江湖势力。连城端华接触且拉拢的人物多如过江之鲫,门下何不更是文武双全三年时间,足够他收编昔日苏家势力,而皇帝本身掌控的力量尚未是现在的他能够染指,故而借由此次五皇子南巡,我想他不久将会发现朝堂对他而言再无利可逐,随后将视线放到江湖。” 萧晗多少有些弄清楚了,唐申言下之意,是他能够为连城端华拉拢江湖势力的帮助“可,他会如此容易接受来自萧将军府私生子的帮助” “会,很简单的四个字,欲擒故纵。譬如萧晗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他被连城端华所救不止一次,却碍于彼此立场不同不能为其效命,这样一来,无论是好奇还是怀疑,连城端华都会留意到你。” “欲擒故纵”萧晗褔如心至,微微勾起唇角,“然后在机缘巧合下,连城端华落难,我为报恩拼死相救,无意中透露自己在萧府中受排斥,严词拒绝连城端华的帮助和拉拢,一来展示自己的忠诚、二来展示自己对江湖势力的熟悉,逐步加重连城端华的关注。接下来,我会犯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于是那些曾经被我得罪的人落井下石,连城端华定会为还欠着他恩情的我开脱,于是我被圣上以及父亲怀疑和疏离。连城端华最喜欢做的,无非是帮助弱者,如此绝好的时机,他怎能放弃不为在萧府埋下钉子,就为了他的名声、我可能给予他的帮助,他也会助我。” 萧晗起身,躬身致敬“师兄提点之恩,萧晗铭记于心。不知师兄所求为何,萧晗力所能及之处,必为师兄取来。” “你大可安心,有朝一日你能左右连城端华决定,便是我所求。” 唐申这般提点萧晗,为的是未雨绸缪在连城端华身边埋下棋子,用以平衡未来的动荡没有人比他这个重生的人更了解未来将会发生的事。 “至于此间两宗谋杀案,无需你多费神。” “莫敢不从。” 萧晗直起身,抬在胸前的手忽地一收一送,指长的钢针自他袖间迸出,穿透窗纸送往身后木门以外。唐申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凌厉,右手食指抬了抬,终究没有动。 一息间,钢针落空坠地的声音传来。 萧晗没有留意到唐申细微的动作,转身沉声喊道“阁下在外面偷听已有一段时间,不如亮明身份,入屋与我们谈谈” 门外的人听了,很是出人意料地直接推门进来,并且毫无意外地晃花了萧晗的眼。来人开口就对着他道“恁个说,哩就是他萌说叻啥子能找到杀蓝妹呢人呢不快” 这充斥着古怪口音的一番话,听得萧晗愣了神。 唐申自然知道罗谷雨站在门外,对于他来说,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情罗谷雨听去了便听去了。但他并不想让萧晗与罗谷雨过多的相处,因为以萧晗的观察力,很难说会不会发现他对罗谷雨的特殊。 算无遗策归算无遗策,生性谨慎归生性谨慎,只有罗谷雨他输不起。 所以唐申站起身,截过话题“萧晗,你去吧。” 并紧随其后对罗谷雨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萧晗与罗谷雨对视一眼,各自去了。托唐申从来不徐不缓的语气的福,两人并未察觉不妥。 等到萧晗离去,唐申对罗谷雨说今日以来第二句话“你方才听到的,不要与任何人说。” 罗谷雨双手抱臂,兴趣缺缺“我对哩萌呢阴谋诡计冒得兴趣,我要晓得是啊咯害了第三声蓝妹儿。我听到哩同他说呢话,你晓得是谁给是” “我知道。”唐申不否认,并如他答应的那般,直言相告,“是洛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8章 叄拾柒.江陵闲事七 “洛、戈” 罗谷雨微微一挑眉梢,脑海里闪过平日内向的腼腆少年,虽然觉得意外,却也不急着否认唐申的判断,而是思索着道“他这样呢年纪,到底有多大嘞仇,为喃要害蓝妹儿” “霹雳堂所有弟子普遍受过训练,发现身手于唐门平均水平以下的刺客可谓手到擒来,然、当夜众人皆道并无异常,以蓝斓并非一击毙命排除刺客是高手,余下的线索便指向刺客是内部人士。据我们所知,只有洛戈与莫秋雨在蓝斓受害那日在其身侧,蓝斓身中刀伤,洛戈负有短刀,而莫秋雨惯用拳脚。就以上两点推论,洛戈是凶手的可能在半成以上。” “窝瞧他在哩萌提起蓝妹儿呢时候,面上呢伤心不像是假装。” “他的伤心不假,但与共同经历此事的莫秋雨相比,他的伤心反而过犹不及。莫秋雨每每提及此事,往往心怀对凶手的愤恨,并多次口伐凶手。反观洛戈仅仅是伤心,除此外并未多言语,由此不难想出他怀有愧疚。若非蓝斓死于他手,他不必心怀愧疚,由此可鉴,他是凶手的可能至少有八成。”随后,为防罗谷雨下一刻夺门而出寻洛戈报仇,唐申补充道,“依我猜测,他应当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正如你所说,以他的年纪和性格,不可能与谁结下生死之仇,所以他杀蓝斓,身后必有人指使。这个人,我暂且不能确定是谁。” 当日在欧阳世家地底遗迹时,洛戈言师傅曾教导他如何离开地底迷宫,可言语间眼神闪烁,唐申虽表现出信任,其实一个字也不信。因洛戈违和举动,唐申怀疑洛戈归属于当年成功从地底遗迹离开、并取走欧阳家秘藏的势力,奈何他无法确定当年离开的确切人数,也就无法确认他的猜想是否正确。洛戈对他而言究竟是敌是友,那日冒着被怀疑的风险救他们的用意是什么,他还需审视思量。 罗谷雨没有反驳唐申,但很显然他也没有全盘相信唐申所言,毕竟此事的始末对于他而言并不明朗。唐申为他屡作解释的举动在他看来本就不怀好意,谁又知道唐申是否在误导他,或者企图掩饰什么 某种程度上,罗谷雨真的猜对了。 对于唐申而言,在地底遗迹内能确认的事情还有一件,就是该处曾有五毒教的人来过。此人很有可能也活了下来,因为蛊毒手段可以轻易在一夜之间夺取许多人性命,正符合欧阳世家一夜消失的现象。后来经过言语上的试探,唐申证实了那人应当就是罗谷雨的父亲,稍一联想就知罗谷雨此行毫无疑问是为寻找其父亲下落、顺便调查蓝澜之死正如罗谷雨“曾经”告诉他的一般。 若当年从地底遗迹活下来的势力有多支还好,若只有一支,那么洛戈与罗谷雨父亲将会同属一个势力,从洛戈口中就能探听到罗谷雨父亲的下落。罗谷雨得知其父亲下落,自然完成任务能够回苗疆,可这并不是唐申想要的。 换言之,唐申想要让罗谷雨留在中原,他便不能让罗谷雨确认其父亲的下落,便不能让罗谷雨知道洛戈有可能与其父亲同属一个势力,便不能让罗谷雨知道洛戈身后的势力究竟是什么。 若非唐申未有完全把握确定当年活下来的势力只有一个,他将很乐意让洛戈从这个世界悄无声息地消失。 罗谷雨直视唐申,企图从其表情上判断这个人是否在欺骗自己,唐申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明明神色坦然,不知为何总令他浑身别扭。这种感觉自他认识唐申以来一直都有,起初他只当唐申与别的中原人相同,出于不曾见过苗人的好奇,时间一长,又以为唐申是记恨第一次见面时挨的那一掌。后来得知唐申就是几年前那个“仙人板板”,便当作不怀好意,直到几日前。 “喇锅人,是你杀的吧” “谁” “装哪样颠东。”罗谷雨上前几步直逼唐申身前,道,“喇天晚上窝到路上遇着一锅人,爪着一块铜锣,后来听说他人不见了,是不是你做叻” “若你问的是更夫,那么的确是我让他消失。他知晓你当夜行踪的行踪,来日官府询问起来,他人必怀疑林氏一家为你所害。” “他萌是窝下呢手。” “我知。”唐申顿了顿,垂头看罗谷雨,“你被官府缉拿,对我们而言没有好处,我等会被视为同党,同时也无法向五毒教交代。你有你的理由,他们的死活,却与我无关。” 唐申刻意加重“我们”二字,像是在为罗谷雨解惑。 但一日不知道唐申的目的是什么,罗谷雨一日就心存警惕、无法全心全意相信这个人,无论是关于“洛戈是凶手”的推论,还是此番为他掩饰的举动。因为唐申无可非议的是个有能力的人,罗谷雨常在唐申身上看到与自己娘亲相似的淡然智珠在握、八风不动,同时也代表着凿空投隙对他们而言不在话下。 罗谷雨很快别脸转身“随哩乍咯说,蓝妹儿呢事,窝会自己恁清楚。” 说完抬脚就走,身后传来一句“当心洛戈,你昨夜外出他似乎有所察觉,今日领萧晗到我面前,不知有几分刻意。” “也可能没有。”罗谷雨头也不回道,“哩总是拿坏呢眼光去瞧别人,所以别人呢所有动作在哩眼里头都有阴谋,难道揍没得可能是你错看叻” “” 唐申不语,心中道可以选择的话,他倒是希望从来都是他看错。 罗谷雨离开小院,出门之际一个小厮迎面撞上来,他侧身躲开,并在小厮即将把自个儿绊倒时拎住其后领。小厮慌忙站稳脚跟,稳了稳神后朗声对罗谷雨以及屋内的唐申道“罗公子、雷公子,我家老爷请你们到大堂一趟。” 唐申自怀中拿出发带将半干的长发扎起,再步出门来,问“何事。” “似乎是有人上门寻老爷,具体如何二位公子去了便知。” 两人并未多作滞留,随着小厮去往前厅。莫赟与洛戈早于厅中等候,萧晗与连城飒也在,再一看堂中站着的人,可不是城外义庄的仵作 连城飒初见唐申之时感觉此人似曾相似,未来得及多想,仵作躬身就是一言“大人,诸位,不得了啦,蓝姑娘的尸首不知道为什么消失了” 王县官显然已经听过一次通报,所以显得没有这么吃惊,开口问“你且道清楚前因后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又是怎样发现的” “回大人,就在不久前,我照惯入屋清扫,不小心打翻了香炉就蹲下身来捡,忽然见棺木上的墨线并不齐。”老仵作一边说着,一边做打开什么的手势,“我心里奇怪,打开棺盖一瞧,发现里面的尸首不翼而飞,然后就赶紧来向大人您通报了可这尸体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因为之前打扫没有太留意,我实在不清楚啊。” “本官知道了,你先退下吧。”王县官挥退老仵作,再与在场所有人道,“事情如何各位也听仵作说了,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算不得好的消息。近两日有流言传有人半夜里看见有年轻女子在街上游荡,靠近一看却是气息全无会行走的尸体,许多赌徒酒鬼都现身应和,一时间玄妙观香火不断。” 王县官也信鬼神,他屋里就供着一尊玉菩萨。但信鬼神是一回事,办案又是一回事,何况此事着实蹊跷,叫人怎么想都是玄妙观做的手脚。 “我只以为这是玄妙观造出来的又一谣言,没想到还有这么个缘由在其中。”王县官叹气,对萧晗道,“萧公子,依你看,接下来如何为好” 萧晗对唐申投去隐晦的一瞥,刚刚才答应了某人消极应对此事,他不会食言而肥“不妨守株待兔。” 意思就是既然传言说有鬼,他们就去见识见识,拆穿这戏码然后揪出罪魁祸首。 王县官转头征求莫赟等人的意见“几位怎么看” 莫赟也把目光投向唐申,待唐申微微颔首后再道“便应萧捕快所言。” 大致的计划就在三言两语中确定下来,在场多数都是有武功在身之人,夜里巡视小小江陵府实属轻而易举,唯待夜幕降临。 王县官无法在这方面帮上忙,便在对门下捕头下达配合萧晗行动的命令后,与同样帮不上忙的连城飒下南牢审问抓来的几个玄妙观道士。 江陵城的监狱是难得的敞亮,地上没有陈积的血迹,刑具上落满灰尘,只有寥寥几个隔间中关押着些许几名贼眉鼠眼的囚犯。王县官到来时,这些犯人正用晚饭的馒头做筹码赌博,色子的碰撞声和他们的吆喝混杂成片。连城飒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回首对王县官道“王大人,他们都是因为什么入狱” 王县官道“回您的话,他们都是些小偷小摸或者聚众斗殴之人,犯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关上两天就能走了。” 连城飒点点头,继续往内走。到了牢狱居中处,见两名道士打扮的人坐卧在地,闻得王县官到来,冷眼斜睨无动于衷,若非灰头土脸,还真有这么些“仙风道骨今谁有”的气概在里头。 开口前,王县官先是询问连城飒“殿下,您是否要亲自审问他们” 连城飒摇头“我对此一窍不通,还是莫要误事,王大人自便即可。” 于是王县官敲响小臂粗细的木栏,隔着牢门道“兀那牛鼻子,本官且劝你们莫要再负隅顽抗,老老实实将阴谋诡计通通道来,否则待本官查清楚来龙去脉,少不得要叫你们受些皮肉之苦” 牢里两人老神在在,稽首回道“无量天尊。王大人这是欲加之罪,贫道二人无话可说。” “是不是欲加之罪,你们心里清楚,此事从头到尾得益最多的人就是你们,你们敢说你们不曾造谣生事你们若不想离开,大可剃度出家改投佛门,属于不是常言佛道一家吗若要离开到别的道观也可,本官已经承诺每人十两银子作路费,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本官知道你们对本官下令遣散并改造玄妙观不服,所以闹这么一出来对抗本官,但如今出了人命案子,你们是不是要给本官一个交待” “王大人,不必说了,你这分明是不顾众人意愿、强人所难”两位道士横眉竖眼,怒发冲冠,“不论问多少次,贫道二人都没什么可交代” 王县官也没指望一下便问出结果,转眼便计上心来,叫狱吏拿钥匙开了门,拿手往其中一个道士身上指,“你走吧。” 被指的道士一怔,下意识问“什、为什么” 王县官摆出一副无可奈何又暗自恼火的模样,气闷道“怎么,还不想走了这回是你运气好,要让本官找到证据,那可就不是在牢里关上两日就能走的” 狱吏将被王县官指过的道士拉出牢房,重新锁上门,依然在牢内的道士见状忙问“等等,他能走,那我呢” “你昨日才进来,时间不到。” 王县官敷衍罢,不顾身后呼喊与连城飒快步离去。连城飒对王县官的做法有些不解,低声问道“王大人,若玄妙观的道士是犯人,你为何要将他们放走,却又只放一个、留一个” 王县官笑答“这是引蛇出洞。那道士回去把我适才所言向玄妙观的其他牛鼻子一说,他们当怒不可遏,今夜将以大动作来报复我。至于放一个留一个,不过是迷惑他们的视线罢了。” 能当得上一方父母官,王县官自然有点手段。连城飒边听边颔首“王大人此技甚妙,但那些道士当真会中计”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王县官谦虚道,“中计与否,还需看今晚是否有所获。” 随后,又是一朝新夜临,明月清风旧相迎。虫鸣蝉语掩声息,幢幢幽冥匿残影。 因听闻多是晃荡至夜半才归家的人方才会见到游荡的女尸,而城南城北共两间赌坊,加以无论何处都有的青楼酒馆一条街,少不得划出三个点。 他们共有五人,为此商议如何分配可谓波折甚多唐申不欲让洛戈和萧晗任何一人与罗谷雨独处,警惕期见亦不能放洛戈单独离去,开始时提出他与罗谷雨和洛戈守花街。莫赟不大放心罗谷雨和萧晗,提议自己与罗谷雨和萧晗守花街,唐申与洛戈分别守南北赌坊。洛戈与萧晗似乎有些不满,质疑萧晗独行的可信度,又不愿单独和萧晗一起。萧晗在得知是莫赟提出让他出力但最好不要与他交识后,对其没有好感,而罗谷雨提出想与洛戈一并。 五者一统计,争论数刻才好不容易定下罗谷雨和莫赟去守南北赌坊,唐申与萧晗、洛戈共守花街。 且不提赌坊二处,唐申和萧晗都是轻功出色之辈,洛戈年纪虽小,却也因为体型较小而更更容易隐藏。江陵夜半无霾无雾,自屋檐上往下看,行人如蚁一览无余。 一直待到戌时三刻,自烟花柳巷而出的人逐渐少了许多,夜幕浓重的几近伸手不见五指。又是一醉鬼抱灯笼自温柔乡而出,嘴里忽而喊着“桃红”,忽而喊着“绿柳”,咋吧着嘴往灯笼上亲,醉得一路东倒西歪,以至于悄然跟在其身后的人几乎都要为他捏一把冷汗。 也许是喊累了,这人夹着灯笼扑到墙边准备解手,两眼不经意地往黑暗中瞥,一道倩影悠悠飘过。醉鬼揉了揉眼睛,又是“桃红”“绿柳”“别跑啊”地喊上了,傻笑着摇摇晃晃往倩影过处去。 醉鬼逐渐偏离了大道,拐入狭窄僻静的小巷。他睁着朦胧醉眼,拿灯笼左右一扫,发现并无人后还以为是错觉,转身就见白衣“佳人”背对着他站在身后,光影交替间身段婀娜。醉鬼两眼一亮,忙上前去抓过“佳人”玉手,一抓之下却发现对方的手冷如冰、硬如石 醉鬼一颗混沌的脑袋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手里的灯笼就被夺了去,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陌生人,直把他惊的大叫一声坐倒在地。 唐申半点目光也未曾分给地上醉鬼,只举起夺来的灯笼,拂上“佳人”双肩,探出的手凌空握住什么,手腕一转,冷光蓦现,原是一段铁丝 暗夜里乍起一句“不好”,绷紧的铁丝顿时松弛,女尸直直倒下。紧接着两声闷哼响起,萧晗和洛戈各自押着一人从墙上跃下,烛光照亮他们身容,竟是几日前于城外义庄前见到的一老一少两个道士 “怎么会是你们”洛戈颇为惊讶,将人推到唐申面前后,弯腰将倒地的女尸抱起来。女尸正是蓝斓,除了身体冰冷没有呼吸外,与活人无异。她身上的白衣共两层,内有玄机,缝许多长片吊上钢丝缚在身上以控制动作,就像大型的傀儡。 趁着洛戈去抱蓝斓的尸体,年轻道士自以为隐蔽地与被萧晗抓住的老道士对视一眼,拧身拔腿就跑。洛戈没想到这人还有逃跑的勇气,愣了愣起身准备去追,被唐申拦下“你与萧晗且先将这几人送回县衙,我去查探他是否还有同伙。” 将灯笼塞入洛戈手中,唐申不紧不慢朝年轻道士逃跑方向追去。年轻道士那几分腿上功夫还未能令他放在眼内,即便天色昏暗,其青布鞋踏在地上发出的声响亦足矣为他指引方向。 这场追逐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年轻道士就慌不择路,拐入死胡同。唐申迅速堵住出口,见状知此人并没有留后手,便也没兴趣做这猫抓耗子的游戏,信手将路上摘来的一截树枝掷出,欲点穴定住年轻道士身形。 忽一抹寒芒掠过,树枝被从中削成两片,唐申飞身立退,脚下青砖即刻接连破碎。一人在砖石破碎的迎接声中自屋顶飘然而下,黑白道袍起落,隐隐见玉冠束发,挺拔如松。他脚踏禹步,三指长剑反握在背,随后抬首平视,手引剑指,顿足飞跃,挥手之间剑花挽落中竟有腊梅怒放之像,掠一席劲风长刺而去。 有道是 正乘天机趋六气,无吾晦朔太虚凌。 寒霜尽染涂眉冷,四象宸星扫发鬓。 惊鸿鱼龙一夜舞,烟萝尽断化三清。 朱门玉户梯云纵,万丈红尘白沙汀。 崔嵬宵途通夜月,提灯剑宇镇河山。 阴阳法道染衣袂,九尺青锋入掌间。 昼夜阴阳百子碑,参商枕鹤星辰碎。 邪魔魇虺拂身斩,娑婆匣椟贯日出。 叫人不得不道一声风姿绝伦 唐申反手扣住腰后千机匣,侧身避开这一剑,五指中一点寒星不退反进,刺向此道士胸口。 道士回剑格挡,一支由精钢制成黑漆敷色的弩矢正中剑面,两者交击发出“铛”的一声轻响,他探眼看去,那三菱箭头黑中带绿,显然淬有剧毒。道士眉头略紧,拧剑滑开箭矢,两人像是约好似的各退三步,随后他倾身扬臂,呼吸间一十三剑冷电般刺出,因为速度太快,旁人看去竟像是有十三只手臂、十三把剑,在同一时间挥出 又见剑尖对箭矢,这快的常人肉眼无可分辨的十三剑被通通档下。道士目露惊讶,需知他这招在同门比剑中几近无往不利,此刻见有人正面破却此剑招,不由起了比斗之心。既然速度最快的剑招不起作用,他变招为斩,撩剑式起手,剑身映月,而后脚下蓄力,云身舞出回旋斩。 回旋斩一记接着一记,唐申不断后退,道士趋步亦步再进,舞出的剑风吹起唐申颊边碎发。了解到此番避无可避后,唐申举手自后背取下千机匣,抬臂就将重达二十数斤的铁匣抡向道士。 道士矮身错步掠至唐申身后,以剑点地,袖袍翻飞间,借助反震之力回身刺向敌人。他手中寒剑带着点点星芒,以一指之差堪堪停在唐申胸口,却戛然而止。 因为上一刻还是剑匣的铁盒子展开双臂化作他未曾见过的劲弩,弦上精钢箭矢正指着他眉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9章 叄拾捌.江陵闲事八 势均力敌,彼此有了和平对话的前提。 夺命利器在前,唐申依然无动于衷。此时双方相隔不过两臂,借助朦胧月色,他总算看清来人容貌,发觉彼此竟曾有过一面之缘,此人还予他通过姓名,似乎叫作虚乾。于是唐申先发制人“是你何以阻我抓拿此人” 适才一番激斗没来得及打量,僵持不下站定后,这年纪与唐申相仿的虚乾道士显然也察觉他对手的人似曾相似,执剑的手虽不动,眼中冷峻散了些“却问一句,何以拿我玄门子弟” “此子盗窃尸首,造谣生事,恫吓他人。” 唐申此言出乎虚乾意料,出门以前,他师尊诸般耳提面命嘱咐说他们道门中人少参与凡俗之争,以免落得红尘缠身道心亏损的下场,他也再三保证。此回本是见唐申来势汹汹,而另一方是玄门同道,心中自然而然首先偏了几分,所以才出手,哪想竟是这样一回事。 回首一看,因为先前二人大打出手,以至于那年轻道士早早爬墙离去,虚乾当即把长剑回鞘表示再无兵戈相见之意,稽首道“道友见谅,贫道鲁莽。”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已抓住年老道士,年轻道士脱逃与否与大局无碍。想罢,唐申快速将千机匣收起,重新背回背上,毕竟此物还是少出现在人前来得好,口中则道“此事无需再提,只需得请阁下与我走一趟。” 意思就是阻挠的事情就此抹过,但要给个交代。 虚乾自知是自身理亏,答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二人赶至县衙,发现衙门之外聚了五六个深夜未归的百姓,公堂上众人俱在,竟是连夜审案有一阵子了。遥遥看去,连那逃跑的年轻道士也在,不知是谁中途擒了来,被押着站在老道士身边。 才靠近门槛,恰听惊堂木一拍,堂上王县官喝道“玄妙观临丘子、松尹子,还不实话实说看来你们二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是吧” 此言出,堂下年轻道士瑟缩一下,老道士则丝毫不畏,先是对年轻道士喊了声“什么也别说”,然后朗声道“大人,你这完全是欲加之罪,林氏一家与那年轻女子都不是我们杀的,我们从来没有撒谎,又有什么话可说” “既非你们所杀,你们为什么编造流言,把这两件事传得天下皆知甚至还盗取尸体装神弄鬼,这难道不是你们不满本官命令所作的报复便是这二者并非你们所杀,你可知造谣罪几何窃尸罪几何” 老道士冷笑“流言流言,都是市井之传,大人是否有证据证明流言出自我玄妙观而窃尸,大人又可是否曾亲眼见我从义庄中盗出尸体” “这” 老道士显然成足在胸,上前一步逼视王县官“王大人不会是毫无证据吧如此不如换老道来问问,王大人可知抢占他人田舍财产罪几何强行驱逐良民罪几何” “放肆”王大人把惊堂木狠狠一拍,指着公堂一旁用白布和草席卷着的尸首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暂时本官找不出证据,此事也未必就此抹过你别忘了,你与那小道士今夜以尸首装神弄鬼恫吓路人,你说你不曾盗取尸体,那么这具尸首是如何一回事” 老道士下巴一抬,呵呵笑道“老道若说这是捡来的,王大人又如何” 王县官气的一个倒仰,他任江陵知县以来怎样的地痞无赖没有见过,却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分明理亏又摆出一副胡搅蛮缠模样的人,登时抬手喊道“来人且把这两个藐视公堂的牛鼻子通通拉下去,打上十大板以儆效尤” 老道不高不矮干瘦的身躯上挂着一席洗的发白的蓝色道袍,与衙役手里丈长掌宽的板子相比就像纸片一样脆弱,怎么看都不可能够挨过三十大板。旁听的连城飒心生怜悯,开口正欲言语,萧晗抢先一步“王大人且慢,可否听我一言” 王县官迟疑片刻,挥退衙役,勉强缓和口气对萧晗道“萧公子请说。” 萧晗略一抱拳,步至王县官耳畔倾身道“王大人,我观此老道人软硬不吃,怕亦是不惧刑责。反观年轻道人神色慌张、两眼茫然,与其以硬碰硬,不如从他身上下手。” 王县官只是一是被气糊涂了,并不傻,听罢萧晗建议后,用眼神示意衙役将老道士堵了嘴押到公堂外,他再与年轻道士道“玄妙观松尹子,你上前一步。” 年轻道士如梦方醒似的浑身一震,一个猛子上前,险些左脚绊右脚摔倒在地,诺诺应是。 “松尹子,你来说。”王县官清了清嗓子,组织好话语,“本官问你,堂下女尸为何人,你可认识” 年轻道士听罢,下意识扭头要看老道士,但扭头完全不见其身影,只好吞吞吐吐地回答“不不认识。” “松尹子,你可看清楚本官头上匾额写的是什么字,公堂之上容不得作假,否则后果自负。”王县官意味深长地指着头顶篆着“正大光明”的匾额道,“本官再问你一次,堂下女尸是何人,你可认识” “我我”年轻道士咽了口唾沫,额前细细密密的汗珠几欲滑进眼里,他不断拿袖角去搽,用力摇头,“我不认识,我、我真的不认识” “那么是不是你与临丘子一并将尸体盗出义庄” “不不是” “哦,不认识。林氏一家你认不认识” “不、不认识” “也不认识是吧,好,那么近来的流言,是不是你们捏造的” “不是” “都不是啊,看来是本官错怪了你们”王县官笑笑,下一刻却猛地把惊堂木一拍,横眉竖眼道,“不是既然都不是,那你要如何解释为何你们夜半三更带着义庄丢失的尸体装神弄鬼吓唬他人” 不等年轻道士说半个字,王县官叫衙役将目击证人带上堂来,张嘴就像连弩般把问题一连串问题吐出来“堂下何人,为何夜半不归,所遇何事” 目击证人就是那醉鬼,不过此刻早无醉意,战战兢兢地回道“回知府老爷,小人胡大牛,是西街五金铺的学徒,晚、晚上去喝了花酒,醉得一塌糊涂。然后、然后回家的路上瞧见一个姑娘的背影,走过去一看竟然是具直立的尸体,小人还没来得及吓一跳,就有三位大侠跳出来将两个吓人的道士抓了起来” “胡大牛,你看看,两个吓人的道士是不是你身旁那两个” 醉鬼胡大牛一直在旁从头看到尾,听到王县官发问,看也不看就点头“是是是,就是他们” 王县官转向年轻道士,冷笑道“本官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啊,拿门外那个老道士,重打三十大板” 年轻道士的脸刷一下全白了,奋力想扭过身去却被两旁衙役死死按住,不时就听门外传来木杖击打在皮肉上的声响和人的惨叫声。这两个声音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将年轻道士心理防线击溃,他挣扎着大喊“别打了,别打师叔我什么都说尸体是我们偷出来的,流言也是我们捏造的,但我们真的没有杀人王大人,求求你放过师叔,他不过是不想玄妙观里的老老少少流离失所而已要不、要不你要打就打我吧,他老人家年纪大了,禁不起三十大板啊” “方才不还说着没有、不是吗,现在挨打了就肯说实话了”王县官无动于衷,看也不看不住哀求的年轻道士,转过头去与萧晗和连城飒说道,“这人啊,打在自己身上未必疼,打在自己至亲至信之人身上才疼,所以说,破敌之法,攻心为上。我看不打上三十大板,他们是绝对不会吐露实情的。” 连城飒不忍“可,这与屈打成招有何不同” “五皇子殿下,这当然不同。既然尸体是他们盗的,流言是他们传的,离人是他们杀的还远吗”王县官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笑眯眯与年轻道士说道,“你可要好好想明白、速速说来,本官瞧那老牛鼻子五十有几,恐怕挨不了多少下板子啊。” 年轻道士一听王县官称呼连城飒为五皇子,一时竟垂下头来不再挣扎,待压着他的衙役松口气手上力道稍减时,忽地扑向连城飒,力道之大竟生生把两名衙役摔到一旁他的右手自怀里摸出把普通的铁匕首,双目通红,奋力扎向连城飒,吼道“去死吧” 王县官惊坐起,“保”字尚未出口,抱臂站在连城飒右侧的罗谷雨抬手一挡、脚下一踹,年轻道士就直挺挺地跪倒在连城飒面前,匕首远远甩到一旁。连城飒双手扶着椅臂,面上仍带惊容,要起不起、要坐不坐,倒是平添几分滑稽。 王县官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跳出来,想到皇子死在他管辖区域内后会面临的雷霆之怒,电光火石之间他汗湿重衣,惊魂甫定下尖声道“反了反了快把这欲刺杀皇子的刺客绑起来” 萧晗默默将指间夹着的飞刀收回袖中,两步上前去拿年轻道士。 “慢” 连城飒抬手制止。 他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五皇子,曾经也面临过不少刺杀,但没有一次与此次相同。他看得清楚,这个年轻道士握匕首的姿势生疏的很,并且直到王县官说穿他身份以前,年轻道士的眼神都不带半点杀意,清澈见底。 所以他缓了口气,重新坐回椅中,对罗谷雨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后,向年轻道士问“等等,我且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们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吧” 年轻道士红着眼道“你害我家破人亡,算不算得深仇大恨” 连城飒惊得双目大睁“此话怎讲” “我打小就是孤儿,要不是师叔将我捡回道观,这人世间早没有我这么个人,所以玄妙观便是我家,师叔他们便是我亲人可当今皇帝为了你高兴而大兴佛教,你哪里知道我道教中多少人因此被逼的走投无路背井离乡”年轻道士冷冷看向王县官,一口啐在地上,“某些人,某些可笑的人还惺惺作态,拿什么银子来补偿我们的损失谁要你的臭钱银子能买来一个家吗能买来家人之间相处的和乐吗我晓得你们是官、我是民,我斗不过你们,大不了就是一死。你们说我杀人也好、放火也罢,我都认了,但这一切跟师叔、跟玄妙观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你快把师叔放了,要打就打我好了” 王县官怒极而笑,鼓掌“实在是叔侄情深,既然你自己承认杀害林氏一家以及霹雳堂的蓝姑娘,那么本官” “等等” 王县官话未说完,又生异变。只见洛戈抬脚步出,面带不忍地看向年轻道士,抱拳道“林氏林氏一家不是他杀的我、我在林氏一家被害那天夜晚,偶然看到一个人夜半离开,回来的时候捧着银色的小鼎,肩上、手臂上还趴着好几只手指大小,壳还是深粉色、像蝎子又像蜈蚣的虫子。我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这些虫子身上还沾着不少褐色,看上去像干透了的血迹” 听得洛戈的形容,在场中原人不由都皱了皱眉,王县官追问“这个人是” 洛戈举起手来,直直指向罗谷雨。 这场审讯实在是跌宕起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莫说旁观百姓,当场衙役也忍不住交头接耳。王县官缓缓坐回座中,并思忖着说道“本官原本就觉得林氏一家人间蒸发的死法有蹊跷,现在想来,若是巫蛊之术便可解释了。这位公子,我看你,并不是中原人” 罗谷雨神色不变“我是苗人。” 他如今的官话已经能说的流畅,虽然重音以及咬字还有许多差错,导致听起来略显怪异,但至少能叫人听明白。 洛戈补充道“王大人,我还知道蓝斓姐是他的未婚妻” “未婚妻蓝斓就是地上这位女子生前的名字吧嗯,我记得这个蓝姑娘似乎是为了林氏一家而来到江陵,然后才不幸身亡的。难道是这位公子为未婚妻报仇心切,怒火蒙心、丧失理智,将林氏一家当做凶手,所以杀之复仇” 王县官抚掌“好好,那么请问公子,林氏一家出事那夜,你身在何处你是否像这位小兄弟所说那般,拥有一个银色的小鼎” 罗谷雨抿了抿唇,没有回答。而这副模样落在他人眼里,几乎就是默认。 “公子不说话,那么本官免不得叫衙役们到你住所搜上一搜。” 苗人的物件哪里是旁人随便动得的,更何况是一教圣子的东西罗谷雨当场沉下脸,一把甩开被他握住手腕的年轻道士“哩敢” 伸手去接年轻道士的衙役一连被撞翻三个,此举叫王县官又惊又怒“你你竟然在公堂上打伤官差” 王县官拿眼瞥了下坐在堂下另一旁的莫赟,见他没有表态,再道“本官非得治你个” “凶手不是他。” 王县官的话今日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打断,众人看去,有两人自衙门外并肩走来。一人黑白道袍背负长剑,一人锦衣玉带身缠剑匣,开口的正是那锦衣男子。 “大公子”莫赟立即起身迎去,原本板着的脸露出笑容,“大公子你这是到哪儿去了,我回来时没见着你,以为出了什么意外。” “叫莫叔担心,是我不好,此事按下稍后再提。”唐申朝莫赟点点头,踏上公堂,抬首直视王县官,“罗谷雨不是凶手。” “雷公子” 见是“雷越”发话,王县官不免犯难。这个翩翩公子“雷越”可不像玄妙观的道士可以任意打骂,偌大的霹雳堂都是其后台,以堂堂护法莫赟的态度看,他怕即便是他说话稍微重一些,明天江陵衙门前就能看到自己的脑袋。 故而王县官轻咳一声,尽量和缓道“雷公子,判案并非一言定是非,而是需要证据” “你要证据,我便是证据。那夜,我与他并行,我可证明他没有杀人。” “可小兄弟说,那夜他看见这位公子带巫蛊离开宿处。” 唐申侧脸扫过罗谷雨和洛戈,洛戈飞快垂下头,似乎郝于面对唐申。而罗谷雨面带意外,静静看着他。 唐申说道“带蛊出入,并不代表害人性命。便是你搜出蛊虫与蛊鼎,亦说明不了什么。” 为说服王县官,唐申继续道“所谓为未婚妻复仇的可笑猜测,断不成立。你稍问便知,蓝斓喜欢的人是我。他若是为未婚妻丧失理智,而要下蛊害人,首先死的应是我。蓝斓入中原数年,或许曾招惹过什么人,取了她性命随后逃之夭夭也未可知,王大人如此断案实乃武断。” 王县官语塞,半响道“但这小兄弟所说蛊虫身上沾染血迹是怎么一回事” “天色昏暗,他或许是看走了眼。” 众人便把目光放到洛戈身上,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红了脸,嚅嗫道“大公子大公子说得对或许是我看走眼了” 王县官捏了捏鼻梁,感觉脑袋隐隐作疼,不免把求助的目光投到萧晗身上。不知萧晗站在唐申这方,接到唐申的眼神登时为罗谷雨解辩“纵使搜出银色小鼎,没有人为其杀人作证,这说明不了什么。” 王县官听罢,知道此事除了草草了结别无他法,长叹一声叫门外的衙役把老道士带进来。老道士行走间健步如飞,全然没有半点挨打的迹象,而押着他的一个的衙役连连咳嗽清嗓子,众人方知原来王县官是叫人做了一场戏,用来唬那年轻道士的 年轻道士大悲大喜,一时间愣了神,怔怔看着老道士,哭也不得笑也不得。忽听穿黑白道袍的虚乾道士道“天地之大,当叹逍遥,何必画地为牢。苦难为磨砺道心,不应为彼伤及无辜之人。” 年轻道士目露迷惑,倒是老道士神色大变,一如醍醐灌顶,长揖到地“多谢道友” 王县官最后将惊堂木一拍,宣布结果“玄妙观临丘子、松尹子二人,盗窃尸体、恐吓路人,经本官查判,确有此事。我朝律法有定诸发冢者,加役流;发徹即坐。已开棺槨者,绞;发而未徹者,徒三年。其冢先穿及未殡,而盜屍柩者,徒二年半。诸犯夜者,笞二十,因故者不坐;恫吓他人未造成伤亡者,不责。综上所述,共徒二年半,笞二十。师爷,叫他们画押吧。” 一旁拟状的师爷应声拿出写好的罪状书,递到一老一少两个道士面前。 “王大人等等。”连城飒抬手阻止道,“他们所为情有可原,难道就不能减轻一些刑罚吗” 王县官摇头“殿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可减啊。最多下官答应,在牢狱中不缺他们衣食罢了。” 堂下二人依言盖上手印,伏诛认罪。只年轻道士作揖道“县令大人,罪我们认了,但这二十笞,我恳请大人允许我代师叔受过。” 老道士顿足长叹“是我害了你啊,是我害了你啊” 王县官应允“你既有一片孝心,本官便成全了你。来人,把他们带下去吧。” 随着衙差将老少道士带走,此事总算告一段落。已是夜半三更,众人疲乏,回转后院,约定诸事明早再论。 而唐申这方,几人对他身边未曾见过的道士有些好奇,莫赟来回打量一番后心中有数道“道长这身衣着我有缘见过,敢问是否是清微观的居士” “清微虚乾,见过道友。” 莫赟又道“不知素有正清剑尊之称的伯云图,是道长哪位” “正是贫道云游在外的二师伯。” “原来是故人子弟,这么说来就不是陌生人了。现在天色已晚,再去客栈借宿肯定不方便,我去为你安排一下,就在这里留宿吧。” 唐申旁听,心道莫赟不愧长期跟随雷元江,套近乎的出发点和用词几乎相同,难怪雷家好友遍天下。 虚乾并未推辞,坦然接受,眼神清明并未怀疑莫赟有所企图,自有一股剑客的无所畏惧。 套完近乎后,各自回房休息。唐申路至半途,发现罗谷雨跟了上来,便止步问他“何事” 待罗谷雨走近了,他发现罗谷雨神色不太自然,被黑褐色披肩散发掩盖只露出一小截的耳朵有些发红。 “哩”罗谷雨瞥了他一眼,飞快别过视线,似下了什么重大决断般一咬牙,飞快道,“谢谢。” 接着转身就走,两息不到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唐申原地站了片刻,才返身往回走,眉宇间难得带着疑惑,不解这些日子以来对他不假辞色的人怎么忽然对他道谢。他想了许久,勉强找了个能解释的理由,自言自语道“病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0章 叄拾玖.问清浊上 却说林氏一家身陨,可能的目击人证打更人不知所踪,老少两个道士亦有人证证明与此事无关,导致林氏一家的死亡彻底成了无头公案。林氏一家身死,蓝斓的事情也就相当于断了线索。 正是烦恼之际,又添新耗。连城飒因老少道士一案心有感触,决定提前结束南巡,回西安求当今圣上收回兴建佛寺的命令。 萧晗作为随行,不得不打道回府,为此暗中与唐申说道“天子之命一出,岂能说收就收。五皇子以为圣上此举完全是讨他欢心,但当今圣上是四十年前杀伐果断的人物,怎会做无利益可图之事。我猜圣上此举也非真情实意让五皇子替天子巡视,而是派人监视有哪些官员站队讨好他,以归别党派,拿捏了罪证以后将这些人剪除。” 唐申回复“罪证经过你手,有些事情你自己心中清楚便可。你我去向不同,如有急事投信霹雳堂予雷越,我自会予你回复。” 萧晗问“不怕雷家知晓你我关系” 再回“雷家无人敢擅自翻查雷越的信件,其他我自会解释。” 于是萧晗与唐申拜别,随连城飒和一干护卫离去,王县官率众衙役将其送出五里亭。 恰是立夏好节气,熙日暖和风,天高亦气清,蜂鸟俱争鸣,时雨抖落红,夏花久沾衣。 唐申乏夏,晨练过后多半搬出座椅躺在院中,若无他事可以静坐一日,看似偷得浮生半日闲,实际上谁也不知他心中谋划着什么。 门外沉稳脚步声由远及近,莫赟入门,手持信件,面带轻松道“大公子,总舵主平阳来信,提及从丐帮那处得到消息,封人世家当年参与过欧阳世家的谋划,后来中途退出,因为当年他们同为五大家族,欧阳世家为他们保密。而欧阳世家出事后,封人世家怕事情牵扯到自己身上,一直没敢出声。” “如此甚好。”唐申接过信件,略过雷元江沸沸扬扬一整张信纸的殷切关心之词,扫视莫赟所提及的信息,然后道,“此处线索尽断,我们且往封人家一探。” 莫赟“那么我这就下去安排。” “麻烦莫叔了。” “不麻烦。” 莫赟摆手,说完后直直站在唐申身侧,引得唐申投以疑惑目光“莫叔还有事与我分说” “并非大事,不过昨夜之事稍有疑惑” 唐申坐起身,抬手做出请的姿势“莫叔,你是长辈,不必似对三伯般待我。你若有疑问,问便是了,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莫赟颔首,眼中凝重淡了许多,道“公子,昨夜洛小兄弟指出罗公子杀害林氏一家,你说没有,是不是实话” “莫叔有此一问,可是怀疑我作伪证。” 莫赟眼神闪烁“不,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洛小兄弟说的有理有据,我仔细听了,觉得他没有撒谎。” “莫叔,洛戈没有说谎,不能否决他看有错的可能。退一步说,假设我作的是伪证,我与罗谷雨相识不过半月,我做伪证的理由是什么,莫叔可曾想过。” “再者,罗谷雨是五毒圣子、是我雷家的客人,于情于理,我们追究他是否凶手都不大合适。莫叔且想,若五毒圣子在达成目的前因小事发生意外,三伯会如何难做” 唐申靠回椅中,仰起双眼与莫赟对视,不徐不缓道“莫叔,洛戈来到我雷家日子不短了罢,我虽无缘一见你与三伯的好友冯之周前辈,却也知洛戈与秋雨玩的好,莫叔更是将洛戈看做晚辈。但我有一句话,不知莫叔是否想听。” 唐申有意无意咬重“三伯”以及“我们雷家”这六个字。事情一旦牵涉到霹雳堂,莫赟心中清楚他不能感情用事,垂头答道“大公子请说。”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罗谷雨在中原行走少不了我们打点,我雷家的荣辱是非却与莫叔你的好友、以及洛戈无关,相比之下,谁更胜一筹,谁更值得相信,莫叔应该有所决断。” 莫赟沉默,一站一坐二者中,分明是他占据了优势,然而看进“大公子”清澈见底的双眼时,却禁不住心生闪躲。他心里隐隐有感觉,“大公子”渐渐的不再像当年立誓守护霹雳堂的当年二当家雷元琛,毫无疑问“大公子”很有能力,可从“大公子”身上,他看到的并非雷元琛的坚守和奉献,而是匿伏的野心。 这种感觉,随着雷元江不自觉地时时将“越儿若是在定会如何如何”挂在嘴边的次数增加,而日渐增加。 可惜他莫家追随雷家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久到八成以上的霹雳堂弟子要是得到他的命令就会不假思索地行事,久到雷元江对他心有忌惮。所以他不能将心里的疑惑说予雷元江听,因为他口舌笨拙,而“大公子”出色到令他自惭形愧,雷元江对“大公子”的信任深的令他心惊。 想到这里,莫赟小山般高大的身躯竟显佝偻之象。他自嘲地想,反正他已经不问对错为雷家服务了三十来年,再加上这一次又如何 莫赟应是“大公子说得对” 唐申将莫赟心中的挣扎全数看在眼内,见其作出正确的抉择,将心中杀意压下,缓声安慰道“莫叔,你是二伯身边多年的老人,这些话本不该由我这个晚辈来说。但季泷堂弟年纪尚小,同时敬重、倚重于你,他日你若如今日般因一个外人猜疑他欺骗他人,三伯会作何感想,你可知道。” 莫赟一怔,就着唐申所说往深处一想,顿知自己差错在哪里,看唐申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真诚感谢“不忘大公子提点。” 唐申见莫赟是真的想明白了,再不欲多言,摆手道“莫叔且去吧,通知他们收拾收拾,稍后启程。” 言讫,他想了想“对了,那日跟随在后名为盛世融的护卫,为何这几日不见他踪影。” “林氏一家在江陵城中无有亲戚,世融这几日自请为他们安排后事,因为在这江陵县衙里大公子你没什么事情吩咐,我也就应允了他,还请大公子千万别怪罪他。” “这样好心肠的人,如今已经很少见了,我怎会怪罪他。只是我感觉他并不太乐于担任我的护卫,莫叔可知为何” 莫赟解释“那孩子是个实心眼,他父亲曾经是近卫,后来因伤不得不退位让贤。舵主看在他父亲尽忠职守的份上,十分照顾他们一家,他父亲感激之余,日日夜夜教导并训诫他说来日要做舵主身边最好的近卫。或许是因为如此,他心里才有些不太情愿。” “我明白了。” 唐申并不愿有人时时刻刻贴身跟在他身旁,毕竟他身上秘密太多,一旦叫人发现,他为这盘棋局设下的暗器就会功亏一篑。他低头看了眼手中信纸,心生一计“他既然不情愿,我不勉强他。稍后我写一封回信予三伯,莫叔将信使留下,让他送去给三伯罢。三伯看过我信中所言,自会如他心中所愿。” 莫赟愣住了,想到上一瞬他还心存猜忌,此刻唐申的善解人意就像临面而来的巴掌,掴的他这块四十多年的老脸脸皮火辣生疼。他定了定神,心中暗嘲竟是他妄自去度君子之腹。 其实一切只因为当家的命他辅佐大公子,而他自寻烦恼猜测当家的有意让大公子未来接任霹雳堂重担毕竟比起现在年纪还小的季泷小公子,比起其他许多人,大公子都毫无疑问更能胜任。 又或许,事情完全出于当家的分身乏术,需要大公子替其分担些许呢 莫赟这样想罢,心里最后一点疙瘩也消失了,与唐申别后快步离开小院,招来部下命他们收拾东西并通知其他人准备离开。 吩咐间,虚乾拾水上庭廊而过,莫赟招呼道“虚乾道长。” 虚乾停住脚步,朝他点了点头。 “道长清晨出门,是去了哪里” “城外玄妙观。” “哦,我们稍后就要离开江陵去往古艾,先前听说道长向大公子打听此地方向,便想与道长打声招呼再走。” “古艾”虚乾面上微动,上前一步,“贫道欲往古艾,请这里译作自请之意与诸位同道。” “自然可以。”莫赟心感奇怪,又道,“道长别怪我多问,大公子曾经提起道长四日前夜就转向往江陵而来,可昨日仍见道长背着包袱,像是刚抵达不久,这是为什么” “无他,迷途尔尔。” 虚乾语气平平地回答,似乎像小儿般迷路的人不是他,神色坦然不以为耻。 “”莫赟握拳放在嘴边,清咳一声用力压平上扬的嘴角,“再有一刻我们就出发,道长速去收整吧。” “告辞。” 虚乾没有耽误,拂身离去。他一转身,就有不少霹雳堂弟子无声地咧嘴笑起来,换得莫赟几声喝骂。 王县官回来之时,看到的就是唐申一行牵马备车准备离去,相问之下,闻他们得到消息去往古艾,忙备了些江陵独有的特产给他们捎上,又送出了城门。 自此江陵一行了结。 此番前往古艾,需得花上两日行程,中途落脚复州城。 初上路时罗谷雨不欲闷坐车厢内,到午时歇息时几乎下不来马,唐申自觉上前搀扶,正想着大抵会被推开,罗谷雨就搭着他肩膀落地。 唐申本就擅于见微知著,昨夜道谢之言他还能说服自己是幻听,今日罗谷雨对他的态度显然有所跨越就不可能是错觉。他心中疑惑,回想昨夜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只好把变化归于罗谷雨心思难测。 而另一旁也有人不欲坐马车,亦不愿骑马,单凭一双腿竟毫不落于车队之后。 莫赟安排好诸弟子拿出饭食补充体力,转头迎向虚乾,称赞道“道长好轻功,不在昔年伯道长之下,想来是传自同一道统吧” 一路奔行,虚乾鬓角未湿、衣襟不乱,丝毫不显狼狈。听莫赟所言,他摇头“师伯乃清微千年来第一奇才,虚乾不可与其相比。” “怎会,在我看来,你们不相上下。清微观有道长这般年轻才俊,鼎盛指日可待。” “师伯所习系随心自在逍遥遁法,持久与爆发并存,远非虚乾所习爆发力欠缺的小有清风遁能相提并论。吾辈修行者求大自在、大逍遥,鼎盛与否非清微观所求。” 莫赟没想虚乾会随口将自身身法的缺陷告予莫旁人听,看他神色平静,似乎浑不在意。 虚乾将目光投到的唐申身上,右手五指微微一动,开口问“虽有吾招式未至化臻境界缘由,但雷道友身、眼、手法更甚于贫道。昨夜交手,贫道一息十三般千光破云剑被其轻松破去,请教雷道友身法之名” 莫赟语塞,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无从回答。“大公子”所习武艺皆由唐家堡所授,依唐家堡的秉性,大概叫做“唐家身法”、“唐家暗器手法”、“唐家内门心法”,甚至不如不知其然的外人为他们起的诸如“浮光掠影”、“轻燕逐波”、“扶摇千变”这类名字。 久不闻莫赟回答,虚乾以为他所问有不妥,道一声鲁莽后不再言语,一个旋身翻到身旁绿树的枝桠上坐下,拿出随身干粮。 唐申这方就着水将大半个面饼咽下,忽听对面盘腿坐在马前驭座的罗谷雨与他道“哩总是瞧我整根酿” 罗谷雨抱着食盒,里面装满了江陵特色小吃与糕点。这食盒是莫赟在临去前为“大公子”准备的,唐申手上比旁人吃着的干粮好一些的面饼才是莫赟给客人准备的。当然,霹雳堂并不是差那么点银子,而是干粮皆是霹雳堂自身内部所制,最初目的为提防某堡下毒,久而久之更了不成文的规定,霹雳堂弟子出行都只吃这些干粮。 罗谷雨语气中并无恼怒,只是单纯的询问,唐申分辨以后顿了顿,回道“我在想,昨夜你所言是何意。” “谢谢就是谢谢嗦,有得喃子其它意思啧,哩们中原人想呢太多。”罗谷雨两口将手中白糖糕了结,一手托着脸歪头看一旁有说有笑的霹雳弟子,蓦地想起什么又抬眼瞪唐申,“么,老子头一回同人嗦谢谢不得改哪费你有想法” 经历昨夜公堂上一事,罗谷雨多少有所感触。唐申虽然口口声声说他们是为了不让霹雳堂难堪,但当洛戈指认他时,莫赟带领着霹雳堂其他人缄默不语,只有唐申依然站定在他身边,淡描淡写两句话就说服众人替他开脱。 他的确不知道唐申百般助他的用意是什么,仔细想想,与其因为无法证明那不着边际的企图而一再怀疑他人,倒不如用他苗家惯用的方法解决你要是和我交心,彼此就是朋友,你要是虚情假意辜负我付出的友谊,就休怪我叫你尝尝苗家对付背叛者的手段。 不得不说这样想明白后,罗谷雨顿觉周身轻松,连入中原以来无名的焦躁都平复许多。 “无有。” 过往经验告诉唐申,无论何事,一旦听到罗谷雨的反问只需否认即可。他对于捉摸不透罗谷雨的想法这种事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有善卜者不自卜之感。 另一方,洛戈独坐树下,一手抓着面饼,一手伸在怀里,众人在旁嬉笑怒骂,他神思不属魂游九天。 待晌午日头最烈的时分过后,他们再度启程。罗谷雨午睡过后半醒未醒,上马车补眠,那个被挤下马导致只能缩在马车角落胆战心惊地和一车蛊罐、以及关在竹笼的白蟒共处一室的霹雳堂弟子如释重负,奔到坐骑前抱住马脖子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午后天气愈热,虚乾一身道袍厚重,加以还需得赶上近三个时辰的路,在莫赟劝解下,他翻身歇在马车车顶,抱元入定。众人想荒郊野岭中无人会探眼去看,便也随他去。 行进中,莫赟驾马靠近唐申,不着痕迹往后看一眼,与他细声道“大公子,有人潜入我们第二辆马车。” 队中第一辆马车载着罗谷雨一干瓶瓶罐罐,第二辆马车则载着霹雳堂随身携带的各式火器,为安全起见,所有火器都锁在匣子中,由队伍中身份最高者掌管。 唐申缓缓点头示意他早有所觉“适才歇息时,我已听到他们脚步声。钥匙可还在” 莫赟伸手往襟内摸去,确认钥匙在身上后回答“没有丢失。” “那便不是冲我们来的。”唐申抬手示意车队留意他的动作,然后做了一个加速的手势,轻踢马腹,“他们应有两人,我嗅到血、药与馨香混合的气息,初步估计是一男一女,正在被追杀。其中男子脚步忽轻忽重,说明此人受伤但或有不差的身手,而女子逃亡中仍身惹香气,多半并非武林中人。山林之中不利于众弟子发挥,加快速度往复州城去,什么事过后再说。” “好。” 莫赟应罢,扬鞭纵马至队伍最前头,回头大喊一声“弟兄们,绷青子,有尾巴。” 众霹雳堂弟子精神一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1章 肆拾.问清浊中 这并非是用来载人的马车,左右坐塌都被拆卸的一干二净,却有一男一女挤在重重木箱包围之间。 女子姿容出众,堪称百里挑一的美人,又是风华正好的年纪,散乱的鬓发和敷有尘土的破烂喜服并没有损坏她的秀美。 男子约摸近三十岁,倒也是一表人才,黑衣黑裤,身上多处伤口淌着血,只有简单的包扎。此时他躺在女子怀中,有气无力地安潸然垂泪的女子“小傻瓜,别哭,我没事。” 女子摇头,哽咽道“怎么会没事呢,你流了这么多血那蛮横的两姐弟好生厉害,都是我不好,笨手笨脚拖累了你。” “咳咳这句话该由我来说才对,若不是为了等我,你也不会被别人说闲话。”男子虚弱的笑笑,“熹儿,一旦一旦我撑不住了,你就告诉他们,说是我挟持了你。” 女子怔住了“为什么” “这样看在他们盟主的份上,他们才不会为难你” 女子美眸中泪光顿现,委屈道“你还是不相信我,对不对我发誓,我甚至连那个侠义盟的盟主是高是矮都不知道,又听闻他两任妻子都死于非命,怎么可能嫁给他做第三任续弦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是爹爹娘亲他们私自订下了这门亲事” 男子抬手替女子拭去眼泪,安慰道“小傻瓜,瞎想什么不论什么时候,活下去最是重要。只有活着,才有未来,才能看到奇迹。” 女子吸吸鼻子“那就一起活下去,你的未来就是我的未来。” 说话间,闻马匹嘶鸣,车队逐渐动起来,车中大大小小镶铁木箱被颠簸的“梆梆”直响,若非用细铁链牢牢捆绑,早已散落一地。 片刻又听马车外有喊声传来“弟兄们,绷青子,有尾巴。” 女子一惊,以为他们二人被发现了,忙问“霁哥哥,他们说的是什么” “别紧张,他们说的是后面有人跟着,咳咳,应该没有发现我们。” “后面有人难道是他们追上来了” “我们把马放跑迷惑他们,按理来说并没有这么快。” 说完这段话,男子似有所悟,对女子道“熹儿,你去看看看看那些木箱的锁上,刻的是什么印迹” 女子回首往后背倚靠的木箱上看,眯眼辨识后道“似乎是虎首。” “狐狸” “老虎。” 男子浓眉紧皱,喃喃道“赭衣佩铜,我早该想到是霹雳堂” “霁哥哥,你的脸色好难看,霹雳堂霹雳堂怎么了难道说他们与侠义盟交好,会将我们抓住交出去” “江湖的事情,熹儿你自然不太明白。侠义盟不过是三流中段新兴门派,与霹雳堂无法相提并论。霹雳堂交友广泛,不涉及他们利益之事通常会不偏不倚地处理只是以我身份,恐怕届时”勉力说到这儿,男子蓦地咳出几口血,女子慌忙替他拍胸口顺气,他缓了一阵子,才继续道,“如果侠义盟的人说出我的身份,恐怕届时让他们把我交出去反而是奢望。” 女子慌了神“那怎么办要不我求求他们,只要他们肯帮我们,让我做什么都行” “咳咳咳,刚出虎穴,又入狼窝”男子自嘲罢,摇头,“如今唯有希望侠义盟的人追不上来,而霹雳堂的人并没有发现我们,一旦马车停下,我们即刻就走即便被抓,熹儿你毋需慌张,你不是武林中人,他们不会拿你如何。” “那你呢他们会拿你怎样” 男子微微一笑,轻抚女子发髻“我早是该死的人了侠义盟有财有势,盟主正值壮年,你娘的选择也无可非议。所以那日你愿意和我走,我很高兴。对我而言,得你一人真心相对,此生足矣。” “不许你这么说”女子伸手捂住男子的嘴,红着眼抱紧他,“你我相识两载有余,虽然你无法常常陪伴在我身边,我对你的心意却从来没有变过。我不在乎钱财权势,就算来日吃糠咽菜、就算千夫所指,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我怎么舍得让你如此” 男子拍着怀中女子的背,笑容染上痛苦,心里道江湖路一旦走上,就身不由己,再无退路。连想单纯去爱一个人,也是奢侈。 两人不再言语,或许是困倦了,或许是用沉默抵抗即将面临那无法逃脱的命运。 强者和弱者,面对未知未来的方式,就在这一辆马车墙之隔中。 不得不说很多时候生活的质量与名声挂钩,霹雳堂的马车都是自己内部制作,日行千里以下不存在半途毁坏的可能性。往北偏东疾行三百里,原本三个时辰的路程被缩减到两个时辰多一些,众人渐离密林,远远眺去再过一个山头便能抵达复州城灰石垒成的高墙。 莫赟寻了一处空旷之地喊停车队,朝诸霹雳堂弟子打了个手势,随后半数人随他翻马。虚乾有感马车不再前进,从入定中睁眼,但扫视左右未有城镇,又见莫赟此番动作,垂首问道“何以停步” “有身份不明的人跟了上来。” 莫赟答罢,指挥驾马车的人将马车驭到两侧,摆好迎击的姿态。 虚乾倾耳细听,半响果然听树叶沙沙声中有快马奔跑的声音,并越来越接近。 不到半炷香时间,一队十五人自他们适才来路而来,他们有老有少,个个风尘仆仆,腰悬兵刃,面含煞气。然而在看到莫赟众二十来人衣着统一以后,他们间不少人都目露错愕,其中年至不惑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显得最为镇定,为显尊重他翻马,对一看便是队伍首领的莫赟拱手“不知是线上哪位朋友”不知道是哪里的兄弟 “吃搁念的,合道上的。”江湖同道。 中年人拿眼扫过莫赟的队伍,发现除了打扮相同的十来人外,还有一个戴斗笠背剑匣腰负两把短剑的富家公子哥,一个盘腿坐在马车顶上的道士,一时分辨不出是哪门哪派的江湖同道“并肩儿,溜哪路,哪边个万儿”朋友,你是那家的,到哪里去 “老轰家的,到去处去。开天窗,你怎么看。”雷家,去哪里与你无关,明人不说暗话,你什么事跟着我们 中年人想了想,似乎江湖上没什么门派自称雷家,便拱拱手“朋友,见笑了。我们不是有意跟踪你们,而是一路追踪两个人前进。不知道朋友有没有见过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一身黑衣受了伤,女的穿着喜服” 莫赟摆手“没有见过。” 中年人怀疑道“朋友,这两个人对我们很重要,你当真没有见过” 中年的目光在两辆马车上来回游曳,显然不相信莫赟所言。 不得莫赟回答,中年人身后一个红色劲装女子夺过话头“徐叔,同他们多话做什么,我们自己看看就是。” 说着,红衣女子长腿立跺马镫飞身而起,一息之间刮起一阵香风直奔装潢稍显精致的马车前,抬手去掀门帘。 中年人见红衣女子欺至马车门前,莫赟一行人还丝毫不予反应,以为这群人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被红衣女子身法吓呆了,不免露出一个带着得意的矜持笑容,嘴里道“花远,这样太失礼了,你快回来” 来字话音未落,忽一道白影闪电般蹿出,在场多数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什么事情,红衣女子便被白影重重撞倒在地。那白影原来是一条成年人手臂粗细的尖头白蟒,此刻狠狠咬在红衣女子喉间,该女子双眼翻白,两个眨眼的时间,浑身脉络从脖子开始,全部逐渐变为紫黑色 中年人身后队伍中,许多女性都惊声尖叫起来,余下的人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其中要数中年人脸上表情最为好笑,得意的笑容仍在嘴角,震惊就爬上眉头。 门帘翻动,罗谷雨跳下马车,手里捏着用来逗弄白蟒的木棍子,肩臂上还趴着几只半个手掌大小,似蝎子又似蜈蚣模样的蛊虫。他伸腿踢了踢倒在地上的红衣女子,先是打量判断她的死状和时间,然后似有失望地摇摇头,语带鄙夷道“没得打声招呼,脑壳被门板夹过嗦” 他蹲身将白蟒摘下来裹臂弯里,一不留神肩上一只蛊虫就顺着他手臂迈腿爬到红衣女子尸体上,张开蜘蛛口器一般的嘴,咬住尸体柔软的面颊。众所周知蜘蛛捕食是用分泌液将猎物化为溶液,于是尸体就在众目睽睽下,逐渐化为粘稠的液体,蛊虫张嘴一吸,红衣女子尸体面部便塌下去大半。 同样是害人性命,人往往畏惧毒虫胜于强大的对手,不光是毒虫模样可怖,亦是因为他们在食物链顶端站得太久,无法接受自己竟然会成为其他生物的食物。 但蛊虫不是寻常毒虫,除了毒性更强以外,它还有自己的主人,它的一举一动必须遵照主人的命令,否则一只不听话的蛊虫,就只会给主人带来麻烦。 罗谷雨暗暗皱眉,把刚拿到手里的白蟒扔到地上。白蟒有所感应,一记尾鞭拍过去,灵活的尾巴将虫子整个缠绕起来,听得“咔啪”一声脆响,适才还令人恐惧的蛊虫就变作一块虫饼。白蟒懒洋洋将其一口吞进腹中,然后游曳到罗谷雨脚下,抬身跳到他手臂上,三角蛇头微晃,对着停在他肩膀上的几只同类型的蛊虫咧嘴吐了吐蛇信。 罗谷雨摸了摸白蟒脑袋,扭头去看对面陌生人,问“咋咯停下来叻” 他这一眼,给中年人一行的感觉就像浑身遭蛇信过,汗毛齐齐倒竖。 但队伍里终究是有无畏强暴之人大声道“你们是哪里的歪门邪道,竟拿这样可怕的东西害花远姐性命” 其中一个姜黄色衣裳的女子提剑而出,跃至两方队伍之间,抱拳“青云双剑,覆雨剑楼雪清,请阁下赐教” 不同于先前的红衣女子,未有招呼贸然动手在前,按照江湖规矩就是偷袭,偷袭被群起攻之或者反杀而死,谁也无话可说,而黄裳女子楼雪清自报家门便是一对一的切磋。 切磋里头的门道之多,首先看家门、也就是看彼此身后势力如何,如果相差太远,不如直接弃权以免打了小的惹出老的。实力相当再以家门判断对方大概招式,阅历足够便能依仗先知从而游刃有余,种种不进行赘叙。只提一点,切磋又分文武斗,文斗是点到即止的拆招,谁的招式更胜一筹为胜者,武斗则是较量生死, 知道罗谷雨不懂得这些,忧徒惹麻烦,唐申阻拦道“姑娘此举没有道理,适才众目所见,是先前那位红衣姑娘出手在前,我同伴所为出于自卫,并无错处。” 楼雪清倒也没有狡辩,点头“不错,但起因是我们怀疑你们窝藏我们要追踪的人,你们若能让我们搜寻一番证明清白,并对花远姐尸身道歉,我们二话不说转身离去。否则,花远姐虽有不对,却是我朋友,我们只能刀剑之上见真章。若我赢了,你便把那些害人的虫子都烧死,若我输了,我们立刻便走绝对不多留半刻” 另一头领队的中年人见唐申开口劝解,以为是怕了他们这方的实力,心里想看这公子哥剑匣花俏,应该是个摆着好看的绣花枕头。而道门门人仗剑出行多是个意思,先前花远动手时,那背剑的道士站在人群后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模样,想必他大概也就会点三脚猫功夫。至于眼前这个打扮古怪的人,应该只有身上的虫子啊蛇的吓人,而楼雪清是他们之中的好手,怎么会连这个人也打不过 一番思索,中年人找回了底气,紧随楼雪清之后说道“对,刀剑上见真章,你身上的虫子不能算在其中。” 唐申和莫赟自然不可能让他们搜寻马车,这无关清白是非,而是霹雳堂的面子问题。同时,在听楼雨清说到“道歉”二字的时候,唐申便知道非战不可,因为据他所知,除了今五毒教教主也就是罗谷雨母亲,罗谷雨还真没对谁道过歉。 果不其然罗谷雨听完后把眉一扬,将白蟒和蛊虫放回车厢内,空着双手走到罗雨晴面前,垂头俯视楼雨清“哩想啷个打” “交恶并非我们本愿,文斗便可。” 楼雪清抬手拔剑,两指宽的长剑发出一声清吟,薄软剑面抖动,如风吹湖面般折射出道道光波。她把剑鞘往后抛,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年双手接住,脸带笑容喊道“姐,把他打倒” 楼雪清略一颔首,往后摆了摆手,朝罗谷雨问道“未请教阁下姓名” “哎费喇么多话,走呢过老子一招再说惹。” “你” 楼雪清刚开口想要说声“狂妄”,罗谷雨箭步上前,兜手一式直拳捣向楼雪清门面。他的速度不快,中规中矩寻常一拳,楼雪清面上轻视一掠而过,拧身避开,手中两指长剑带起一抹银光冲他左边肩膀扫去。 罗谷雨举手夹住剑锋,前冲脚步依然不止,转眼贴到楼雪清身侧,捻剑的左手反肘一摆扣住她脖子,再踢腿踢开她立地的右足,矮身一耸肩腰,便像扔麻袋似的将背上女子重重摔到地上。 “姐” 那接过剑鞘的少年大惊,抬手抽出腰上阔剑,直指罗谷雨“你敢伤我姐姐,我就杀了你” 他这一举动就像引火线,点燃了面前原本就张弓拔弩的气氛,下一刻几乎是所有人都拔出了武器,冷眼看向对面,战局一触即发 少年突然惨叫一声,毫无前兆地摔下了马,爬起身时脑门中央印着通红的印子,衣摆里落着半个断口不平整的雪花银子。他一手捂额头,一手捧着银子,呆呆地左右看看,不知究竟何事。 只听唐申道“既已决定切磋定输赢,何以输不起” 少年反驳“可那是文斗你们怎么能、怎么能下手这么重” 话说出口,便是他们一方的人也憋不住红了脸。人家不过是轻轻松松来了个过肩摔,被他们看好的楼雪清就倒了,这就是捂着良心也没办法说人家下了重手啊,难道说还要责怪别人打斗之间不懂得怜香惜玉 唐申作未闻状,看向莫赟。莫赟得示意,摆手让部下放下兵刃,与对面中年人道“那位姑娘多半是晕了过去,这半锭银子留给你们作医药费和丧葬费,劝你们莫要再生纠缠” 中年人自知是他们这方败了,打落牙齿和着血往肚里吞,让人抱过昏迷的楼雪清,拿披风裹住红衣女子的尸体,一行人灰溜溜地拍马离开。 罗谷雨伸了个懒腰,适才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让他在马背兼马车里颠簸了一日而郁闷的心情有所好转,不自觉眼角带了些愉悦。 当然,罗谷雨并没有辣手摧花的爱好,日常生活中他和寻常男性无异,对女性总是宽容些。但他更能分清楚什么时候该宽容,什么时候不该,君不见在苗寨中时,谁闹的他心情不好,无论男女他照样开口责骂。 待再听不到楼雪清一行人的马蹄声,莫赟示意大家把兵器拿起来,然后开口与装载火器马车内道“出来吧,我们知道你们藏在里头。” 罗谷雨不明所以,凑上前看,左右弟子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来,心里想着那些养在马车里的蛊虫,生怕沾到他身上半点东西。 马车内无人回答,莫赟示意两畔的人用兵器拨开门帐,车厢内一男一女顿时暴露在众人视线中。 众人定睛一看,其中的黑衣男子双眸紧闭似乎已经昏迷过去,女子面色惊恐地看着他们,身上衣裳肮脏残破,但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出它曾经是一件做工精致的喜服。 正是刚离去不久楼雨清一众要寻找的人 该女子目若银杏、螓首蛾眉,貌美又无辜,此时神色怯怯,惹得在场多数男性的目光都柔和几分。 其中不包括唐申,莫赟,以及虚乾。 莫赟上前一步,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不问擅自进入我们的马车,刚才那些人又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们” 莫赟乃是多年护法,自有不怒而威的气派,加以面相严肃、语气严厉,女子遭他这么一问明显瑟缩一下,低着头攥着裙摆期期艾艾道“对不起,我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他们、他们是逼良为娼的贼人其实,我和霁哥哥早已定终身,但母亲不顾我意愿将我驾予他人作妻子,霁哥哥就带我出逃可是他们人太多太厉害,霁哥哥受了重伤,我们是没办法才这样做的” 她如此说罢,周遭大部分人都目露同情,小声议论起来。反正楼雪清那方也得罪了,莫赟认为无所谓带不带上这两人,便回头询问唐申的意见。唐申的目光在该女子脸上来回扫过数次,难得没有当即决定去留,反而是问了句“你们怎么看。” “你们”没有特指谁,听者自对号入座,霹雳堂弟子纷纷表示这两人伤残孱弱,不妨带一段路。 苗人罗谷雨也发表观点“哩们中原真是奇怪,不喜欢就不嫁,喇哩辣么多事情但随便抛在这里听起来老可怜,糖申,哩们中原人不是常说,帮人那个喃子帮到底,把他们带到前面呢镇子去再说嗦。” 虚乾面色依旧淡然,略一点头“顺道可为,为之。” 洛戈依旧站在人群外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众人意见相当统一,唐申垂眸下令“如此,便带上他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2章 肆拾壹.问清浊下 树林中,楼雪清醒过来后,中年人一行便在小溪畔止步歇息。她胞弟见她醒来,首先关心地问道“姐,你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她摇摇头,看四周景物不同,而众人眼神关切,她便知道事情已经了结,不由向中年人愧疚道,“抱歉,徐叔、大家我败了。” 中年人摆摆手“楼姑娘,你已经是我们之中的好手,换作其他人肯定也无法取胜,所以败了便败了,不用自责。何况开头我们也见到了,那人邪门的很,以楼姑娘你的身手,怎么也不该走不过一招。我看啊,指不定是那人用的什么旁门左道手段赢了你。” “对,一定是这样的”她胞弟应和,一边委屈地把脑门还未消退的红印子指给楼雪清看,“姐你看,他们还有人用银子砸我,有钱就了不起似的” 楼雪清伸手替他揉了揉前额,回忆与那衣着古怪、身上首饰比寻常姑娘家还多的男子短暂的交手过程,与其他人道“我也不清楚确切是怎么一回事,他的招式太出人意料,手里力气很大,抓着覆水剑时我使劲抖剑抽剑也没能把他的手震开。后来我一时岔了气晕了过去。” 中年人摊手问“楼姑娘能否辨认出他的招式属于哪门哪派” “这至少在我认知中,没有哪门哪派是这样的起手式和打法。而且,看他面貌,像是外域人。” 尽管罗谷雨出手那一招简洁粗暴不符合切磋文斗,但这是她首次与陌生男性如此贴近,楼雪清只是回想起来就微红了脸颊。 中年人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不论如何,经此一事,至少我们能肯定挟持盟主夫人之人必定藏身在他们队伍中,否则他们不会千方百计阻拦我们搜索马车。” 旁人无不附和“对,肯定是这样没错,我们一路紧追在后,除了他们再没见别人身影,那贼人受了重伤不可能凭空消失,所以一定在他们队伍里。” 楼雪清先是略一点头,然后又道“但我们已经答应败了就离开。” 中年人睿智一笑“我们答应离开,没答应不返身找他们。现在天色不早,约摸四百里左右有复州城,他们肯定要在其中过夜,我们可以跟上去,再打听盟主夫人所在。” 楼雪清迟疑“这是不是有违道义” “如何能说有违道义呢,盟主夫人被掳走,谁包庇贼人便是一丘之貉,与这般贼人不必讲道义。何况人命关天,若我们去晚一步导致盟主夫人遭毒手,我们怎样与盟主交代” 楼雪清胞弟赞同“不说没办法向盟主交代,他们的态度太可恶劣了,竟然拿银子来敷衍花远姐的事情,不好好教训他们让他们道歉怎么行” 楼雪清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想但见众人都表示赞同,便随大众意愿点了点头。 有人抚掌笑道“恰好我有熟人是复州城斧头帮的师爷,待我与他说一声,他定会派人帮助我们。” 歇息一阵商议好后,再度策马往唐申一众离开方向奔去。 从复州城灰石垒成的高墙下驰过,夜幕欲降华灯初上。鉴于封人家所踞的古艾距此不足一日行程,除了依附于封人家的小门小派,其他势力看在几大世家的面子上都没有把手伸到此处。 又说五大世家分别在五个方面掌有话事权,晋阳凌家的当铺,潭城许家的铁铺,代替了靖安欧阳家的新秀临安李家的镖局,金陵江家的钱庄,古艾封人家的客栈。 凌家做的是黑道生意,李家走的是白道,许家与官府来往最为密切,勉强算走的“皇道”,江家与封人家则是介于黑道与白道之间。 这里顺带提一下前文涉及过的门派唐家做人命买卖是再纯正不过的黑道;霹雳堂堪称军火买卖的大头,却因行事作风堂正交友甚广,与官府有所交易而三道通吃;花间派和清微观等六道七山皆是白道;丐帮、长乐帮和五毒教处于黑白间,前者因涉及太广无法全概,长乐帮因帮众多是百姓,后者则因不是中原门派。 对某势力的大本营避让,属于江湖上不成文的规定,但是否仅限于明面上全然不得而知。至少霹雳堂目前对封人家的生意没有染指的打算,单凭独一无二的火器产出,霹雳堂雷家累积的财富就足够他们挥霍好几辈子,五大世家没有挡在雷家财路前,所以霹雳堂自然没有闲的不行胡乱伸手惹人嫌的兴趣。 言归正传,虽然雷家与官府的交情向来不错,但只是借道而过就没有打搅别人的必要了,所以莫赟一众宿于客栈,并很贴心地将藏在马车内的二人进房内,言稍后会给他们送去晚饭。 过后在客栈大堂围桌而坐,几个会下厨的弟子给每桌上了三菜一汤,在莫赟的邀请下,虚乾也不推辞,道一声叨扰就坐到唐申对面。 当然,不要以为雷家霹雳堂待客之道就是如此叫人宾至如归,否则不知道多少人徘徊在霹雳堂门前赖着不走。若非虚乾与正清剑尊伯云图有关系,他最多是与那莫名出现不知底细的二人一个待遇,尽管明说出来显得霹雳堂相当势利,但普天之下恐怕没几人能毫不心虚地说自己对皇帝和乞丐一视同仁。 出身清微观的伯云图,为人桀骜不逊又仗义执言,路见不平时,即便对方权势惊人亦敢于出手。他之所以为称为正清剑尊,也是要从他的仗义说起,他刚出道时很长一段时间都声名不显,因有权势的人通常不至于把坏事放到明面上做,他虽替天行道帮助他人坏了别人许多事,别人也没兴趣找这么一个小人物的麻烦直到某次伯云图意外破获一个私盐集团。 贩卖私盐从来都是杀头连坐的重罪,此事的幕后黑手被迫放弃许多棋子,好不容易才撇干净牵连,为此怨恨上了伯云图,出动手中一个约二流中段的势力在他所经小镇里埋伏。 那日可谓伏尸百里、血染漂橹,伯云图以一人之力对抗近三百人,绝技剑气雷音与剑外分光从此扬名。 眼见出动三百人还拿不下伯云图,该势力高层惊怒,再派出三百人加急赶去。殊不知此番行动传遍江湖后,许多曾受过伯云图帮助的人自发前往帮助他,更有对此关注的势力怀着各种心思观望、推波助澜或者趁火打劫。 当年雷家三兄弟也就二十来岁,雷元稹初掌教霹雳堂不过两年,但雷元江已显示出较两位兄长更为长远的目光,力排众议亲身带领一支队伍援助伯云图,并确实给予了很大帮助,获得了伯云图的友谊。 过后事实证明,雷元江此举极为英明。当年雷元琛、雷元镇二人连陨,雷元江临危受任,于人心涣散之际之间接任掌教,可谓步步维艰。当时霹雳堂多处产业遭打压,又传出内部配方和火器制作方法外传的谣言,位于百家争鸣之重地洛阳的分堂最先遭难,雷元江分不出身来那短短七日,几乎被其他势力蚕食逼到走投无路。 眼见得大厦将倾,好几家势力主事大刺刺坐于分堂大堂中瓜分原本属于霹雳堂的地盘,忽闻门外有人来访,守门弟子倒了一地。伯云图身无长物,只怀抱三尺青锋款款而来,口中吟道“世有难平事,但凭手中剑,荡尽蜴蜮虺,抬首觅青天。” 随即他扬手一剑直劈而去,剑气贯穿整个大堂前后,没入地中半尺有余,满堂皆惊。 当时有人与他道,此事与你无关不必出这个风头,你不是最爱管不平事吗,这霹雳堂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今日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手离去,他日自有黄金千两和数不尽的好处送到手头。 伯云图哈哈一笑,挥手道“谁料尘事几波折,宝剑出鞘莫回首,今日沽酒淬几口,他朝断我新白头。” 通俗点说,就是霹雳堂不是什么好人你们也不是,两者相比他当然是要帮朋友。他所做的一切只因为他心里想做,是是非非他不在乎,今天这件事他管定了,就是来日有谁为了这件事情心有怨恨前来报复,他技不如人死了他也认。 说罢飞身坐于大厅桌面,抬手往大门一指“请。” 至此闭目端坐三日三夜,无人敢上门来动霹雳堂半根寒毛。 而伯云图也因此得号“剑长歌”。 回忆罢伯云图与自己堂里的渊源,莫赟怀着虚乾或许会成为下一任“正清剑尊”的想法,当然对虚乾颇为照顾。几人坐定后,素知唐申食不言习惯,莫赟在用饭前向其问道“大公子,那二人要如何处理,我观其中女子眼神闪烁,必然是在说谎。” “她在说谎。”唐申不可置否道,“无妨,以他们实力,无法为我们造成困扰,稍后我去询问便知他们目的。” 罗谷雨听着,与他道“啷么说,每个刚认识呢人你斗亲自去问他们目的,我记得你也问过我,你晓得我呢目的” 唐申顿了顿,点头“找出蓝斓身亡的原因,完成蓝斓未完成的任务。” 既然罗谷雨问的是“是否知晓其目的”,他不回答蓝斓的目的,算不得欺骗。 罗谷雨狡黠一笑不再说话,很快又因唐申的回答陷入了其他思绪。 客房这边,小二放下打来的水反身出门后,双目紧闭躺在床上的黑衣男子睁眼而起,朝喜服女子问“如何,他们有没有发现” “没有。”女子摇头,手拿伤药在他身边坐下,“霁哥哥,你别动,小心伤口裂开。我觉得他们没有你说的那样可怕,你看,见你受伤,他们还给了伤药呢。” “我可不敢用霹雳堂的伤药。”男子嘴上这么说,手里还是接过药瓶放在鼻下一嗅,辨认出是金疮药后才让女子替他敷上。 女子端过水来替他化开粘在伤口处的衣服,细细抹上药,再把绷带重新缠好,同时与男子说“霁哥哥,你也不用太紧张,至少他们打跑了来追踪我们的人,我们不用担心他们会不会说出你的身份了。” “没有这么简单。”男子半合着眼,负伤带着女子一路逃亡消耗他太多精力,此刻一沾床榻,疲惫感袭来,让他话语间都染上睏意,“他们不会这样轻易就放过我们百里内就复州城一个落脚点,我猜他们定会紧随我们之后赶到这里,然后从暗里对付我们。” “那我们怎么办这会不会连累他们” “熹儿不必担心,等天色晚一些,我们就离开这儿,侠义盟的人以为我们和霹雳堂是一伙的,定想不到霹雳堂在我们却不在其实担心霹雳堂,还不如担心侠义盟那群人,他们要是知道这些是霹雳堂的人,不知道会有多后悔呵。” “那我们离开之后,要到哪儿去呢” “到海边去,熹儿你不是说过想看海吗,我们到海边去到小村庄去,远离江湖,过平静的日子好不好” “好,只要和霁哥哥一起,什么都好。” 女子抬眼看男子睏倦的模样,微微一笑“霁哥哥累了吗,睡一会儿吧。” 男子没有推辞,躺身入床榻,不忘提醒女子“好,约摸亥时叫醒我。” 女子替他掖好被角,用手背擦擦额角的汗,捧着水盆推门而出。 出门转身见一个锦衣公子手捧托盘自不远处走来,她微微一怔,辨认出这是霁哥哥所说的“霹雳堂”之中的一人后,放下水盆上前“怎么怎么会是公子亲自送来” 锦衣公子唐申回答“顺路。” “这还是我来吧,不劳烦公子。” 本不是多大的事情,女子却觉分外尴尬,伸手去接托盘。先前撒谎心里内疚没敢仔细打量,现在靠近了看,觉得这锦衣公子叫她心里有种不知从何而起的亲切感,一时看呆了,接托盘的手没拿稳,竟叫饭菜全部摔在了地上。 酒壶发出“铛”的一声,当场裂作两半,清澈酒水从裂口涌出,很快渗入地里。 女子顿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沿脊梁一路而上,眨眼又消失,以为是自己太慌张而产生了错觉,赶紧蹲身将滚落的白面馒头捡起,没有泼撒出盘子的菜也拨回盘子里。 忽听头顶传来一句“不必捡了,既已脏,换一份便罢。” 女子忙不迭道“不脏不脏,洗洗还能吃呢。” 说着还拍了拍手里沾了些灰尘的馒头咬了口,鼓着腮帮子对唐申笑了笑,像是在证明自己所说。 唐申却把手一抬,沉声唤来店小二,径直让他换过酒菜,女子在旁弱声劝了两句无果,目带惋惜地叹气“为什么要换呢,这样扔掉怪可惜的” 唐申往她握着馒头的手看去,那双柔夷上有不仔细看辨认不出来的细小伤口,还有冻疮痊愈后遗留浅色伤疤,便问“观你打扮,出逃前家世不至于为此可惜。” “近两年是没有,只是习惯了,几年前家里其实并不富裕。柴米油盐酱醋茶,田里的地租,家里铺子的租金,爹娘的挣钱多半花费在这些生活要用的东西,一年到头手里也没有余钱能扯几尺布做一件新衣服。”女子摇摇头,掰着手指追忆道,“但也没什么,比起更早些时候,这已经算很好的了。大概是我七八岁的时候吧,和同村认识的小姑娘一起跟在卖糖葫芦的人后面走,或者蹲在酒家茶馆门口,巴巴地希望能捡一些糖屑饼渣。” “你心既已满足,为何今日出逃。” 女子低头摸了摸并不似大家闺秀般白玉无瑕的手,又是一叹“这是很长很长的故事,要从遇到霁哥哥开始说起。那时我已经是出阁的年纪,因为这张脸,被路上的混混纠缠,那年霁哥哥过路省亲,替我打发了他们,再后来发现他的亲人在同一个村子,一来二去就熟悉了,渐渐彼此两情相悦。” “霁哥哥是江湖人,不常呆在同一个地方,但其实他已经厌倦了打杀,答应我了结了所有事情后就回来娶我,我便推掉所有说媒的婆子一直等他。就这样等了几年,我年纪大了,村子里就有闲言闲语传出来,我是半点不在乎的,可没想到爹爹娘亲直到爹爹娘亲为了弟弟未来能上私塾、能读书考功名,要把我卖给别人做续弦,才知道家里富裕起来的原因,竟然是那个死了好几任妻子的人帮的忙。” 她笑笑“我不怕吃苦,只怕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幸好婚宴那天霁哥哥带我逃出来,否则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唐申道“倒像是她的做法。” 他的声音太轻,女子没有听清,正欲反问,那头店小二重新拿了饭菜过来喊道“客官您的饭菜。” 唐申在女子之前抬手接过,店小二见门旁摆着水盆,便笑与二人说“客官您请,这水盆我替您拿走吧。” “谢谢小二哥。” 这一打扰,女子也就忘了要追问唐申所说的话,看了眼饭菜,与唐申道“很抱歉霁哥哥和我给你们带来了麻烦,也很感谢你们给我们的帮助,来日如果有机会,我们一定会报答各位。这位不知道名字的公子,我叫杨靖熹,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呢” “雷越。”唐申沉默数息,在杨靖熹迷惑的眼神中开口问,“你可曾感觉,我们是否曾在何处见过。” 杨靖熹眨了眨眼,仔细辨认唐申的容貌,片刻十分肯定地摇头“没有呢,雷公子这样的风姿,我如果见过,肯定不会忘记的。再说了我们家那样的小村庄,人少又偏僻,雷公子怎么会到那里去呢,所以一定是错觉。” “既然如此,便是我的错觉,不再加以打扰,告辞。” 唐申说罢,将托盘递给杨靖熹,转身离去。杨靖熹歪了歪脑袋,目送艾绿色锦衣消失在拐角,方才重入房中。 虽然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很亲切,但是这样锦衣玉食、手底下还管理着这么多厉害部下的人,哪里是她们家能够奢想高攀的呢所以他们绝对没有见过,这种亲切感,或许是这个人与话本里的少年主角相像的缘故吧。 多年以后,耄耋老矣的杨靖熹静卧在摇椅中回想平生,忽忆起很久很久以前,她曾有一个失踪的兄长,音容笑貌竟与那日曾给予她和老伴帮助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渐渐重合。 不过现在,她该庆幸自己回答的斩钉截铁,否则那一盏跌碎的酒,就该入了她喉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3章 肆拾贰.世无常上 这厢,复州斧头帮在他们师爷的引见下接待了一行远方来的朋友,宾客落座以后,斧头帮主问“不知几位高就啊远道而来,做的什么打算” 中年人徐叔拱手道“侠义盟在这里拜会斧头帮帮主,这次来访,主要是想请帮主帮我们一个小忙,事成以后必有重谢。这是见面礼,帮主请过目。” 徐叔对身旁人使了个眼色,旁人立即拿出备好的银票送到斧头帮主手上。斧头帮主拿眼一瞥,看清楚数额以后几乎掩不住面上狂喜,好容易强行按捺下去装作淡然“咳咳,我与贵盟虽然不相识,但是其实神交已久,这份见面礼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他嘴里这样说,手却紧紧攥着银票。徐叔哪里看不出他口不对心又要面子,立刻道“哪里哪里,我们来的匆忙,心里还忐忑着没备上更好的礼物,如今蒙帮主不嫌弃已经是万幸。这是我们的一番心意,帮主就收下吧。”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斧头帮主喜上眉梢,忙不迭将银票收入衣襟内。既然收了别人的银子,那就万事好说了,他假咳数声,拍着胸口问“几位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斧头帮来帮忙,尽管出声,但是按照规矩嘛,这来龙去脉我要弄清楚。” “当然。”徐叔笑笑,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托出,“我们侠义盟近日有贼人潜入,夺走了盟主重要的宝物,一路逃到了贵地。原本路上我们已经将他拦截住,半路却遭接应他的同伙阻拦,打杀了我队伍中一个无辜的女子。对方人多,但我们也不是好惹的,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我们提出切磋。怎想他们派出切磋之人是邪魔外道,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打昏了我队伍中的好手,还放言用半块银子买了先前被打杀之人的性命。我们心中气不过,可奈何约定在前,我们又不是那等食言而肥的人,只好暂时撤退,眼睁睁看他们扬长而去。后来料想他们会宿在复州城,虽然他们有些旁门左道的手段,但常言强龙不压地头蛇,便来拜访帮主您,希望您给予我们帮助。” 这头楼家两姐弟听了,心觉徐叔说的和他们所知的事实大相庭径。楼雪清才皱起眉头,她胞弟楼霜云开口就要否认徐叔所,忽遭身旁同伴一扯,压低声音问他“做什么呢” 楼霜云道“徐叔说的不对,确实是花远姐先出的手,其实算不得无辜。而他们究竟是不是邪魔外道,我们还不能确定呢,这样一口断言不太好。” 同伴道“你是站在我们这边还是他们那边的,怎么敢这样说” 楼霜云不解“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与敢不敢说有什么关系” 同伴摇头“哎呀,你怎么不明白依你这么说,人家斧头帮还不一定会帮我们,你还想不想替花远报仇了,想不想一雪别人用银子砸你的耻辱了” 楼霜云点点头又摇摇头,神色迷茫。 斧头帮主听罢,又问“徐兄弟,那你可知道他们是什么背景” 徐叔双眼一亮,显然早知道斧头帮主有这么一问,于是胸有成竹道“那日我们与那贼人交手,他贴身战不行,眼见得要被我们擒住,却从袖里摸出好些暗器来一撒,霎时间我们的人就倒下大半。我们仔细一看,竟然是唐门的透骨钉,方知这人原来是唐门弟子” “什么”斧头帮主大惊,直起身道,“你们竟是要我助你们擒住唐门弟子不行不行,叫唐门知道了,岂不扒了我的皮” 徐叔上前一步“哎,话不是这么说,帮主莫非忘了,你头顶上还有封人世家呢。封人世家与唐门的天敌霹雳堂关系不错,帮主把人献上去,让封人家转送给霹雳堂,到时候哪里还牵扯到帮主你身上啊” “这”斧头帮主摸了摸衣裳里厚厚一叠银票,实在舍不得把到嘴的鸭子送出去。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一咬牙便应了“好,我斧头帮就帮你们这个忙。让我派人去探听探听他们住在哪个客栈,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徐叔见终于把其说动,大喜“斧头帮主果然如传闻般侠义心肠” 随后又是一番相互吹捧。 屋外已是夜半,月明星稀。 客栈角落里,一个少年静坐在树枝上,片刻抬手从怀里掏出一支乌色短箫,放在口中吹起来。说也奇怪,他虽在吹短箫,却没听萧里发出箫声,而是细微清脆的鸟鸣,伴着四周风吹树叶的飒飒声。 但不到片刻,一只信鸽大小的鸟儿乳燕投林般飞入他掌中,喳喳叫着。少年从鸟儿腿上竹筒里取出一方纸条,把鸟儿放飞后再打开纸条来看,见得纸上写得一行遒劲有力的字“此子心智已成,雷元江对其言听计从,又不能为我左右而用,他日必为大敌。纵弃对雷季泷、莫秋雨二人布置,亦必杀之” 看罢,少年握字条的双手各自一颤,薄薄的纸片便裂作两半。他两眼无神,面上表情连番变化,时而痛苦挣扎、时而内疚伤怀,浑然不觉眼泪润湿面颊。好是片刻,他才把面上水迹抹去,将伤心苦痛按下恢复了平静,只是神色比往日又多了几分呆板。 少年正是洛戈,他盘腿坐在树杈间,收了字条后本打算落地,因挑了客栈偏僻之处,隔墙便是客栈之外,又因内功深厚,耳闻细碎动静,心中疑惑。他站起身往外远眺,虽没有练就夜里视物的本领,借助这高出围墙的树,凭借目力多少能够看到些许,于是发现不远处恍惚有火光与人影,依稀有人往客栈方向而来。 惊讶之余,为求查探清楚来龙去脉,洛戈踩着树枝跳上屋顶,此番在高处再放眼看去,清楚看到有鬼鬼祟祟好些人自街巷那头摸过来,约摸半柱香就能赶到客栈门前。 他寻思着得下楼去通知莫赟,乍转头,两眼中略过一抹身影,走出两步方才反应过来那竟是个人,疾行急止间险些一脚踩空掉下去。 这人在这里多久了是不是都看到了他招来飞鸟取书信 心中如此想,洛戈赶紧站稳身子,劈头就质问“谁在那儿” “我。” 那头不咸不淡地回答,听这声音,可不是“大公子雷越”冷汗顿时就浸湿了洛戈后背衣裳,他结结巴巴道“大、大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申屈起一腿坐在屋脊上头,目视外部朝客栈打探而来的人,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我料今日在树林中与我等发生冲突之人不会善罢甘休,在此观察。” 洛戈上前两步,小心翼翼打量唐申的表情,怕他将自己方才与人通信看在眼内,又觉自身行为着实卑鄙,羞得满脸通红。好在黑天暗地,多少掩去他的惊慌,看唐申并没有发难,强自按下心慌,勉强作轻松道“大公子,可、可要我下去通知莫叔” 说到莫赟便想到莫秋雨,洛戈禁不住眼眶一酸,又落下泪来。须知这些日子在雷家以来,除开蓝斓,莫秋雨待他最好,吃喝在一起玩在一起,几乎如视同出。可依照命令,他终归是要负莫秋雨友谊,如此辜负一个又一个真心待他之人,叫他心中实在痛苦难当。 正陷入哀思中不可自拔,忽听身旁人道“何以哭泣,可是收到师书思及恩师。” 洛戈怔了怔,暗想莫非大公子确实看到了传信鸟儿,却只当是师傅送来的信如此想来悬得老高的心渐渐放下,可一方面无法说真话,一方面不想欺骗大公子,左右为难下吸吸鼻子,顺着唐申的话道“叫大公子见笑了” 又闻唐申继续问“听闻冯前辈至西域访友,转眼你到来我雷家已有近八个月份之久,思念恩师是常情。你却也勿要太伤怀,虽说寄人篱下,但我雷家上下皆把你当朋友对待,虽如今莫秋雨不在,你若有心酸委屈,向我倾诉亦可,到底我不过虚长你七载春秋。” 如此一说,洛戈更难受了,看这清风明月下直身正坐的青年男子,想起总是言笑晏晏的苗家姑娘,想起揽着他的剑笑说要“罩着”他的莫秋雨,又想这一切都要被他亲手打破,当下胸闷不已心痛难耐。抹了几把脸好容易缓过神,他强自笑道“没有,大家大家待我都很好很好,是我自己是我思念师父了不是大家的错” 他心中原本就愧疚,故而常日里以自己的方法默默维护唐申,加以今日被唐申撞见与人通信不得不撒谎,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挤进去。此话罢无颜相对,双方皆陷入沉默。 十分尴尬之时,听得脚下传来动静,两个人影自面向后院的窗户翻出,趁着夜色小心翼翼避开守夜的人,朝后门摸去。洛戈感觉其背影很是熟悉,稍想后反应过来是今日救的二人,忙对唐申说“大公子,他们” 唐申站起身,摆手“你去通知莫叔有不速之客。” 然后纵身往偷偷离去那二人方向去。 偷偷离去二人自是杨靖熹他们无余,霹雳堂虽有安排守夜,但目标只有后院那辆放着家当的马车,加以客栈多是事发之地,许多事情若无害于他们的利益,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留意是谁夜半离开。 杨靖熹二人不知道,唐申在房顶却看得很清楚,不知是哪方派来踩点的人正逐渐朝他们所在客栈聚拢,他们二人冒然跑开,极容易叫人围困抓住。这二人的死活本与他毫无干系,或者说就是死了,对他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他现在是雷越,间接代表着雷家,旁人若从雷家庇护下将此二人截走,霹雳堂脸上不好看。 唐申翻过围墙,落在不辞而别二人面前,堵住他们的去路。受伤的黑衣男子一惊,扬手掷出暗器,叫唐申拿在手里,仔细看,是一寸三分的空心钢针,尾部缀有平衡用的羽毛。唐申看罢,即问“你是什么人。” 黑衣男子不答,看唐申轻易接住他的暗器,心中既凝重又惊讶,忙再摸出三枚针来,抬手就要抛出去。杨靖熹认出唐申,忙抱住黑衣男子的手“霁哥哥不要他是救我们的人” “傻丫头,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们” 黑衣男子用力挣脱杨靖熹,手一抬,三枚空心钢针呈品字形射向唐申喉咙以及双手肘关节,唐申伸手将其一一逮住收入掌中,也不反击,只道“你杀不了我,便是能,霹雳堂的报复亦非你能承受,这天地之大将再无你二人容身之地。我问你三句,你俱如实答了,便放你们离去。” 黑衣男子显然不太相信唐申,但他亦清楚唐申所说无误,故此不情不愿道“要是两个问题,我答就是,望你如你自己所说的那样,我答完就让出道来” 唐申可不是什么一言九鼎言出必行的人,面不改色的撒谎是常事。黑衣男子更不会知道,此时他的死活不在唐申喜怒,而在于他的回答。 唐申向黑衣男子示出手中钢钉,问“这是透骨钉,尾缀羽翎说明你是唐家外门之人,叫什么名字。” 黑衣男子回道“唐如霁。” 唐申一指杨靖熹“她是寻常百姓,据我所知,你们唐家外门之人,不能随意婚娶,是否有什么阴谋在其中。” 黑衣男子唐如霁警惕地看过去,嗤笑“我要是有阴谋在里头,为什么逃跑而不是想方法取你们性命” 话至一半,唐如霁心生祸水东引之计“不妨实话与你说,我于一年半前奉命至昌州来苏探寻一户柯姓人家的下落,后来查探出柯家家主在朝廷当官,旧日一妻一妾各自奔走我负责的只是一小部分,还有其他人探查别的,听上面的意思是要对他们做什么。但是遇见熹儿以后,我已经打定主意放弃唐家的身份,隐姓埋名和熹儿到小村庄去生活,这个消息对于你们霹雳堂而言,足够不足够” 唐如霁一路来敛息装作昏迷,却因唐家自有一套通用的敛息方法,根本瞒不过唐申,他一眼即看穿唐如霁是唐家人。 先前经过询问辨认出杨靖熹身份,而今听唐如霁说一年半前唐宛凝就着手探听旧日柯家人去向的消息,唐申不知是笑唐宛凝机关算尽,却是人算不如天算,叫唐如霁爱上了杨靖熹,从而叛出唐家的好,还是笑他与唐宛凝二人竟是想到了一处去。 回来中原之前,他为了扰乱唐宛凝的视线,且不让她干扰他与雷家交好,曾作假象与今居昌川镇的旧年柯府管事曹简联系。唐末嫣正如当年一般,在他身边做卧底,心里说着爱慕,却把他所有消息传递给唐家堡主,“从前”是唐邵策,“现在”是唐宛凝。加上唐宛凝原本就患得患失认为他总有一天会失控,此次赶他到北方也是为了消掩他在其他弟子中的声名,得到唐末嫣传来的消息以后,如同抓到了他的“短处”,哪里不信以为真 以唐宛凝性格,自是宁可我付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先前仅是怀疑时就明里暗里百般警告,今有了证据感到他的背叛,自然想叫他好好吃些苦头,故而才有后来唐邵策在药里动手脚却假装不知,且怒而将他调去欧阳世家监察雷元江的动作。 那时候唐末嫣之所以不与他一起,约摸是被唐宛凝吩咐将信件追回,信件追回以后又起了清洗青衣楼的任务。 如今想起来,唐宛凝那日在议事堂中定有许多思量,他议事堂上对质被唐邵策擒走之事,唐宛凝看似以唐家人利益为先,牺牲他的利益而偏向唐邵策,其实不仅是简单的偏袒唐邵策,亦是因为怀疑他有不臣之心,要冷在一边好好敲打敲打的缘由。 至于明明把他赶至外堡,却让唐素生表达关心对他说不必执行外堡任务,只需固定时间报平安,恐怕是想制造一个自由的假象给他。以此看看他到底是否叛逃的打算、是否又偷偷与谁联系,与此同时将他旧日的“家人”控制起来,令他彻底死了背叛的心,归顺唐家。 唐宛凝几番设计,相当自信凭借手中唯唐家才有的解药,以及未来控制了他牵挂的“家人”,他定是插翅也难飞。哪里知道全部是唐申制造假象,故意放一个“把柄”到唐宛凝手中,好让她以为能够完全掌控住他,实则另有打算在其中。此般种种于他而言早已无妨,柯家人的死活唐申不在乎,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柯家人活着对他未来还有不好的影响。唐宛凝这几番举动,不说全部,至少几点有利于唐申。一,唐申赢得了与罗谷雨和雷家的相处时间。二,柯家人被擒或灭口以后,他不必为霹雳堂怀疑及查出他真实身份忧心。三,柯家人被擒或灭口他再表演一番以后,唐宛凝多少会对他更加放心。 别看一封书信引出这样多的算计,说到头还是人心 倘若唐宛凝不怀疑唐申不去搜寻柯家人,她自然不会因为未来能拿人质要挟而对唐申放心,以至于唐申做出许多她本看得透的动作,她都犯了知见障。 倘若唐宛凝不因为怀疑唐申而让唐邵策在药里动手脚,就不会有议事堂上的事情,唐申不会彻底对唐宛凝失望,转入敌对阵营。 倘若唐宛凝不因为怀疑唐申,就将唐申赶出内堡以求证事情真假,唐申也就没有这么多时间与罗谷雨相处,没有时间一点点渗透霹雳堂,以图来日对抗唐家堡。 倘若唐宛凝不将柯家人抓起来,或许来日雷家人查明唐申冒名顶替,唐申就彻底一败涂地。 可惜,信任一个外姓人的唐宛凝就不是唐家堡主唐宛凝,正因为她怀疑,使得唐申手中这盘棋愈下愈大。 千万思绪转念而过,唐如霁已经全部回答完唐申的疑问,从唐如霁神色,唐申能确定他没有撒谎,于是道“既如此,你走吧。赠你一言,客栈前方已有人向此处包围而来,你们若要离去,可从后方走。” 唐如霁定定看了唐申一眼,不曾见他脸上有不自然的神色后,低头与杨靖熹说道“熹儿,我们从后方走。” 杨靖熹点了点头,最后对唐申深深鞠了一个躬,扶着唐如霁离去。 唐申在原地倾耳听,感觉不速之客已在近处,重入客栈之内。 却是,当年两小共相依,棠棣之花,誓与历世情。怎想世事本无常,一朝别离,眉目渐依稀。十五年来各东西,帘下相遇,笑道故人新。姝去桃园君江湖,或忆今时,梦中追往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4章 肆拾叁.世无常中 “咚咚咚” 如暴风雨般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客栈里头守夜的小二从桌面床铺上翻身而起,一边应着“谁啊,三更半夜的,敲这么急做什么” 店小二揉着眼睛拉开门,一众神色不善身佩刀剑的人堵在外头,除了几人衣着打扮较为不同,大多人腰上都别着斧头。店小二看出是城里斧头帮众,惊讶道“几位大爷这是” 敲门的斧头帮小弟拽过店小二的衣领,瞪眼问道“小子,我们问过附近的人了,今晚是不是有一群人住宿你可要老实回答我们,不然叫你好看啊,他们大多数穿赭衣,有一个道士,一人穿着紫色异服,一个戴斗笠的公子哥” “有有有”店小二忙不迭回答,自知得罪不起斧头帮,就算被提到半空也赔着笑脸,“斧头帮的各位大爷、大爷请把小的放下来,小的这就带你去找这些人” “哼,你要是敢玩什么花样,小心咱哥们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快前面带路”斧头帮小弟把人往旁一扔,转过头就似变了张脸般对斧头帮主谄媚道,“帮主,您先请。” 店小二战战兢兢领着斧头帮主与侠义盟一行人往内走,此双方想法不谋而合,都想将里面的人打个措手不及,迈入中庭却发现已经有小半的人候在其间。其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走上前来,停在他们十步远的地方,抬起脸问道“几位几位深夜来访,不知道有何贵干” 徐叔隐晦地扫了一眼自己周围近五十人的斧头帮帮众,再对比对方寥寥几人,心中大定,掩不住得意,上前一步俯视少年笑道“小兄弟啊,喊你们家大人出来吧。” 洛戈微微皱起眉,摇头道“我记得你,你之前明明答应过切磋输了就离开,为什么去而复返,之前是撒谎吗” 徐叔当下脸上有些挂不住,为掩饰心虚而义正言辞地大声狡辩“我们确实答应了离开,却没有答应不再追踪。是你们先与贼人联合盗走我侠义盟一件重宝,还不知道用什么邪道手段杀了我们一个人,我身为侠义盟的一员,如果放任贼子从面前溜走,要如何向其他人交代” 说到这里,徐叔瞥一眼其他侠义盟众特别是楼家姐弟,苦口婆心道“自古忠义难两全,入了侠义盟,就应该以盟主的利益为先。既然忠与义不可得兼,背负骂名也罢,自当舍义而取忠者也” “徐叔说得对” 楼家姐弟心中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无从反驳,只好随其他侠义盟众点头。徐叔满意地指着斧头帮主对洛戈道“企图拖时间是没用的,客栈前后左右已经被包围住,这位斧头帮主还派了人守住城门。快叫我们要找的人出来吧,小兄弟,看你年幼,我也不想与你为难” 斧头帮主可不像徐叔带领的那些个初涉江湖的愣头青,对徐叔的洗脑言论十分不耐烦,所以不等徐叔继续说下去,就打断道“对,都这个时辰,就不要浪费弟兄们的时间了。快点把人交出来,不然我们就自己动手搜了” 洛戈在听徐叔慷慨激昂的一番宣告时,由原本的神色不属变的若有所思,斧头帮主突然插嘴叫他蓦地回过神,下意识道“不行,大公子和莫叔让我拦住你们” “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也就不客气了” 徐叔听罢,与斧头帮主对视点头。虽说他们是一伙儿的,但侠义盟的事情没理由让人斧头帮打头阵而他们坐享其成,所以徐叔再向同伴使了个眼色,十数人一并拿出刀剑上前。 一名霹雳堂的弟子怒而喝道“大胆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等等不要这么大声,大公子说不要闹起来,这个时辰有很多人已经睡下了。” 洛戈伸手拦住那人,抬脚往前走出几步,直视徐叔“这位这位前辈,你们认定我们藏了人,我说什么你应该也不会相信。但是但是莫叔说了,你们这样冒然闯上门来冲我们要人,不是藏人不藏人的问题,而是面子问题。你又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真的要和我们结仇吗” 斧头帮主虽然是个贪财的混混,但能当上帮主自然不会只是个混混,最基本的察言观色和思考能力还是有的。听到这个少年面对这么多人毫不露怯,仍然口齿清晰地辩解,而其他几人脸上也没有惊惧,他暗道或许这群人或许不像徐叔说的那样简单,加上这件事本来就和他没有关系,故而轻松附和“徐兄弟啊,我看这小兄弟说得挺对,或许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是” 侠义盟众里有人反驳道“也许他只是想要拖时间而已,说不定人早就从后门逃走了” 斧头帮主打了个哈哈“我的人可是将整个客栈和城门包围了,照你们说那人已经受了重伤吧像你们都能打伤的人,我还是有那么点自信我的手下将他拦下来的。” 反驳的人顿时不满,却被徐叔拦下“斧头帮主说的对,照这么说,小兄弟想要怎样解决呢” 洛戈下意识回头往身后看,对上普通霹雳堂弟子不解的眼神以后,低头想了想“你我你既然说罗公子之前用的是邪道手段不算数,那我那我和你们打。” 斧头帮主失笑“小兄弟,你这未免太有诚意了吧” “你小朋友,你以为这是做游戏吗一不小心断胳膊断腿,你要向谁哭诉啊”侠义盟众上下扫视洛戈的小身板,看这个少年因为他们的眼光缩起脖子红了脸,更是哈哈大笑道,“你们就没有人了吗,今天下午那个紫衣服的人不是还很嚣张吗,看到人多就不敢出来了叫一个小孩子应战,真是死要面子” “看来不必斧头帮主出手了。”徐叔先是朝斧头帮主拱拱手,然后满脸笑容地对洛戈说道,“小兄弟,不说其他,我们这里几乎每个人习武的时间都是你的两倍,请问你要和我们之间的谁交手呢” 洛戈面上红晕未退,反手把腰上背的短刀拔出来,神色郑重起来“前辈之前说那个大姐姐是你们之中最强的人,但是罗公子将她打败以后,你们却矢口否认答应的东西。所以这一次,你们全部一起上,我要是把你们都打败,就不会再出尔反尔了吧” 侠义盟众先是一愣,随后大怒“小子,你太狂妄了” 距离洛戈最近的一个青年男子大跨步上前,提剑刺他肩膀,想给这口出狂言的小家伙一点颜色瞧瞧。洛戈推手荡开铁剑,上步踩在该青年男子腿上,抬膝重重磕在男子下巴,拧身一个后翻落地,男子被他踢进人群里,引起一阵怪叫。 洛戈手中环首短刀收在肩前,左手并拢收起拇指护在侧脸,不往道一声“承让。” 然而这声礼节性的“承让”此刻说来就像在打侠义盟的脸,他们又惊又怒,纷纷朝洛戈击去,只有楼家姐弟和徐叔三人不动。 因身高差异,十把刀剑都是由上而下自正面刺来,洛戈稍微提气跃起,轻松避开这密集的攻击。站在第一位朝他迎面而来的人反应较快,最先变招上撩,离得近的人紧随其后,距离远的则高高跃起倒身下刺,展现出良好的合作能力,要趁着洛戈身在半空无法躲避而将他击杀 洛戈脸色不变,脚尖一转踩在先手者的剑身上,抬腿一脚兜脸踢去,趁机借力往后跃,叫上下两方的攻击落空。那人惨叫一声砸翻身旁一人,两颗白花花的牙齿从嘴里脱出,滚落到地面。 这小子,身手意外的还行啊,这么多人一并攻击都不手忙脚乱 在场人心里纷纷冒出这样的想法,当然也不过仅限于“还行”,大家都是跑江湖的,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侠义盟众人哪里会这么简单就认输,只以为是这小子稍微有那么点三脚猫功夫而已。一式罢,他们散开来,分出五人攻击洛戈,还有五人绕开洛戈攻击洛戈身后看起来比较普通的弟子。 “你们” 洛戈愕然回头,想抬步去阻止,可是以挡住他为目标的几人已欺身上前。他好不容易想到这个让对方知难而退的方法,又答应过别人制止事情闹大,自当不会让对方伤害身后的人洛戈清喝一声,手里短刀毫无花哨地直劈而出,正面迎向他的人嘿嘿一笑回剑格挡,另外四人趁机加快手中动作,分别取洛戈头、胸、脚、腹四处。 侠义盟等人即将取得胜利的笑容刚上眉梢,洛戈用劲斩去,听得“铛铛铛”三声,他左前方三人手中的武器竟在与短刀接触之后全数折断。手中动作同时,洛戈侧身腾起,依旧是飞踢,狠狠将几人手中兵器扫落在地,不理会几人的痛呼,他头也不回地返身,脚下用力一踏,顿时将脚下泥地踩出一个深坑,并借助反推力冲向朝普通霹雳堂弟子攻击的人。 “这、这是什么刀小心,好锋利的刀” 被踢去武器的人惊呼着,但那些人就没有正面与洛戈对敌的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战场变化本就是稍纵即逝,王寇转化只在刹那,他们听到同伴痛呼下意识扭头之时,洛戈就飞快贴近他们后背。 洛戈的速度不算快,但这些侠义盟的人也并非什么武林高手,跑在最尾端的人看洛戈扬刀劈来,大多下意识选择格挡。兵刃交接的瞬间,一股出乎意料的霸道力道从对方短刀上传来,不过眨眼,他手中兵刃就断裂开来,短刀重重打在他腰肩 一连五法,清脆的骨裂声响彻全场,洛戈持刀站在五个倒地之人中,刀背朝外,显然适才与几人对打时用的是刀背,说明洛戈算是手下留情了。 被打落兵器的几人不服气,纷纷弯腰要去捡地上兵器,从切磋开始就默不作声的徐叔忽然开口道“小兄弟下手真重,你们回来,这个时候是该楼家两位出手了吧” 楼雪清与楼霜云相视一眼,各自抽出软剑和阔剑,朝洛戈拱手“楼雪清楼霜云见教,请问阁下名讳” 挡在他们二人与洛戈之间的侠义盟众闻言,自以为凶狠地瞪了洛戈一眼,洛戈转过身,尚且稚幼的脸上漆黑的眼轻轻眨了数下,左右看了看发现“阁下”是在指他,摸着鼻子有些受宠若惊地回答 “我、我叫洛戈。” “洛小兄弟,请赐教。” 楼家姐弟显然来得更为光明正大,一定在招呼过后才动手,楼霜云扛着剑,楼雪清走在他身后五步左右,两人一前一后快步靠近洛戈。 “看招,峰回路转” 楼霜云以简单的力劈华山为开招,直劈、上撩、刺、反身回旋劈,一气呵成,将洛戈连连逼退十数步。楼霜云手里的阔剑并非凡品,雪银色剑柄上带着精致的花纹,挥舞起来虎虎生风,砍劈到地上荡起阵阵沙尘。寸短寸险,洛戈暂时无法接近楼霜云身边,仗着身形矮小灵活闪避重剑。阔剑挥舞起来的打击范围和力度虽大,其重量以及式末的惯性却是最大的限制,待楼霜云一式末尾第二招未起,洛戈立刻止住后退的脚步向其冲去,负在身后紧紧握着刀柄的手臂蓄势待发。 四步,三步 眼看目标就在眼前,楼霜云忽然一个前翻,他刚刚弯下腰,楼雪清引剑腾身刺来的身影便出现在洛戈眼前。洛戈连忙举刀去挡,楼雪清只把剑柄轻轻一拧,软剑就如灵蛇一般绕开短刀刺向洛戈握刀的手腕,同一时刻,楼霜云手里阔剑贴地平扫 历此上下夹击,洛戈提气仰翻以避开脚下剑势,怎知楼雪清迅速变招下刺,令他不得不以刀杵地寻取支点,抬脚踢向楼雪清腹部,将她与逼近的软剑踢开。楼雪清早有所料,右手护在腹部,洛戈这一脚对她起不了伤害,不过稍一个翻身就安然落到地上,洛戈却遭楼霜云抡圆了一剑砍在刀上,整个人被震开出去摔在地上。 洛戈没在地上躺满一息就翻身爬起来,稍微有些气喘,短刀依然握在手里,虎口被震裂开,血缓缓顺着短刀往下滴。他用空着的手擦了擦脸上灰尘,半句埋怨没有,提刀上前 在一干人目及不到的二楼厢房中,唐申与莫赟靠在拉开一条缝隙的窗口朝楼下看。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朦胧火光自屋外诸人手持的火把中发出,映在二人面孔上,为他们神色平添几分诡秘。 莫赟站在唐申身侧两步外,看着屋外洛戈与楼家姐弟打斗,眉头微皱“大公子洛戈在我等身边这些天,并没有奇怪举动。他一个孩子,生性比较腼腆,不像是那样的人。” 唐申负手而立,声音平淡“三伯这些年针对唐门为众弟子做了不少训练,寻常人潜入我们堂下弟子定能察觉,除非是内贼。而那日在场能够绕开弟子防卫,由不被怀疑的人,只有洛戈一人。或许如你所说,他是个孩子,但这个孩子身后或许站着某些尚且面目未明的人。” 唐申把手往场中一指“你看,他的招式如何。” 莫赟凝神看了看,摇摇头“中规中矩,有些僵硬,没什么出色的地方,也没什么失误。虽说那群人大多是乌合之众,但他年纪还小,经验不多,面对围攻能不露怯,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冯之周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刀客,身为其唯一的弟子,洛戈的表现未免差强人意。”唐申抬手在窗棂上轻敲两下,“托江陵县官将蓝斓尸首下葬前夜,我曾开棺查看过。她身上的伤口狭长细薄,是更为轻小型的刀、剑、匕首这类武器所造成。二来中间深两周浅,可以推断出对手用的是中间凸起而两头翘的兵器,她自身所携带的苗刀就能造成如此伤口。所以我以为,对方定是夺了蓝斓的武器,用以对付她。” 唐申转过身,目视莫赟“当然以上所述,仵作能够判断出来,唯有一点这些伤口几乎刀刀入骨,其中更是多砍劈而少撩削刺。用剑之人皆知,砍劈对剑的伤害大,次数一多长剑容易弯曲折损,苗人独有的弯刀更因为弧度而素有跳苗刀一说,所以” 唐申提点到这里,莫赟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对答“所以此人是以刀作剑。” 唐申略一点头,回身继续观察场下与楼家姐弟针锋相对的少年,道“是不是且再让我看看,他何时展露出真本事。” “是不是”这三个字后隐没的是什么,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楼下切磋还在继续。 楼霜云身形高瘦,看起来并不强壮,尽管比他的同胞姐姐高上大半个头,但往日从来都是屁颠屁颠像个应声虫一样跟在他姐姐的身后。此时他挥舞着阔剑,招式大开大合,颇为出人意料。楼家姐弟的攻击一环扣着一环,先前侠义盟其他人的配合比起他们二人简直就是儿戏。然而即便是如此,洛戈也毫不退让,想方设法抓在二人攻击分合的空隙中进攻,可惜基本无功而返。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能做到如此程度十分难得,相反的,楼家姐弟本为以二打一而心有愧疚,此时见久拿不下,羞愧下起了心火,招式往来间越发多了几分凌厉。 正僵持不下,趁洛戈背对大门方向,一直旁观的徐叔忽然暴起,箭步奔上前,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抬起右掌拍向洛戈背心洛戈听得风声,匆忙扭头,见得一张蒲扇大的手掌越来越近,下意识抬手对掌 完了,这一掌下去,小伙子那条手臂怕是要不得了 旁观诸人心里可惜的想法刚起,下一刻徐叔就像被迎面而来的铁锤砸中般倒飞出去,洛戈却一步未退,着实叫他们眼珠子掉了一地 徐叔重重跌在外堂台阶上,“哇”地吐出一口鲜血,道“好、好强的内力” “我” 洛戈显然也没有想到,脸上惊惧未褪,向徐叔方向抬步,举起一手似乎想要解释。可因为徐叔是忽然插手,楼家两姐弟手中剑招行至一半,此刻已贴近洛戈,洛戈一时慌神被完全转移了注意力,连楼霜云的阔剑朝着颈项而来都没有发觉 楼霜云从来没想过要杀这么个还未及冠的小孩子,当即强自将剑锋扳成剑身,但剑上力道没办法在这么短的距离中强行改变,只好眼睁睁看着手中阔剑重重打在洛戈肩上,将他拍飞出去数米。 洛戈在地上连续翻了个好几个滚,最终侧身停在围观的斧头帮众脚下,双眼紧闭昏了过去,手中依然紧紧攥着短刀。 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5章 肆拾肆.世无常下 “阿戈阿戈你在哪里” 黑暗中传来呼唤声,由远及近,由模糊至清晰。这是一个洛戈很熟悉,但隐没在记忆深处深很久的声音。 “阿戈原来在这里。啊,真是的,就算现在是夏天,也不能这样躺在地上睡着啊,很容易受寒的。” 洛戈眼睫一动,慢慢睁开眼。他双手抱膝躺在桃树底下,首先入目的是花期正盛的桃花,朵朵娇艳欲滴,一个穿着鹅黄色齐胸襦裙的少女站在他身旁,弯腰看着他,面上带着笑意。 他呆呆看着黄衣少女,呐呐道“姐姐” “当然是我。”黄衣少女伸手轻轻点了点洛戈眉心,笑颜只展露了刹那,很快化作担忧,“快些起来吧,几位先生已经带着最近一批训练出来的孩子抵达了。听闻夫人说,前些时候先生们修改了药物配方,新一批训练出来的人身上的后遗症比过往几届轻得多太阿、灵宝、青霜他们都很忧心,训练结束就赶去打听一下情况了。” 洛戈坐起身,心里有无数的话要说,嘴一张,出口的却是疲惫和委屈“姐姐,我好累,脑袋昏沉沉的,浑身上下都痛我不想再训练也不想再比斗了,他们年纪明明和我差不多,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拼死拼活,我我根本不想伤害他们” 黄衣少女蹙眉“快把这话收回去,你这样想,别人可不会这样想。还记得你初出地窟来到这座宅子的时候吗,这些红花、这些绿树,你舍得放弃他们,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或者就此死去” 得黄衣少女责备,洛戈瑟缩起脖子,不必他抬首环视四周,都知道红砖砌成的五丈高墙将整个宅子圈起,只有主人和鸟儿能够自由出入。这里就像一口被截断缆绳的深井,堕入其中的人无法逃离,只能在井底抬头仰视方形的天空。他喃喃自语“这里和地窟,根本没有区别” 黄衣少女顿了顿,叹了口气“阿戈,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放弃了,姐姐怎么办姐姐只认了你这么个弟弟,你难道就舍得姐姐伤心吗我们这些人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就是天灾人祸后的孤儿,如果没有家主的收留和栽培,恐怕连为活下去而努力的资格都没有。” 洛戈低下头,揪住灰褐色麻衣衣角“但是” “没有但是。”黄衣少女握住洛戈的手,一只手放在他心口,黑白分明的杏眼深深看着他,“阿戈,你比起许多人而言已经非常幸福了。你看,你的心还会跳,你没有经历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之人被权贵像狗一样凌辱的痛苦,你没有感受过恨不得将自己手臂生撕下来充饥的饥饿,更没有感受过无论如何做都找不到出路绝望,还有什么好埋怨的呢所以别再说那样的话,我们应该怀着感恩的心,努力报答给予我们一切的家主。答应我,好吗” 洛戈瘪了瘪嘴,沉默半响,轻轻点头“知道了我听姐姐的” “好孩子。”黄衣少女伸手摸了摸洛戈的头,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那么,我们回去吧。” “嗯。” 洛戈顺着黄衣女子的力道站起身,拍拍身上泥土草根,趋步亦步跟在她身后。 慢慢走出十数步,红墙桃花琼楼玉宇褪去,栾树橘粉色落叶随风而下,一片一片轻轻飘落在堆砌整齐的石板路上。 牵着他的人,手掌干燥而温热,带着不少陈年老茧。洛戈抬头看去,是一个肩背厚实广阔,头发灰白,身负长刀的中年人。他为之一怔,小心翼翼道“冯冯先生” 中年人似乎并未听到洛戈的话,自顾自说道“我年轻时候曾结识如今雷家当家,这些年通信拜访不辍,加以与其护法之一道上有名的用刀高手莫赟多有交流,他们不会将你拒之门外。据我所知,雷家当家有一子,莫赟有一子一女,年纪大约与你相仿,待入了霹雳堂,你记得多与他们亲近。” 洛戈诺诺应下,迟疑着道“可是先生,我要怎么和他们亲近呢” “很简单,就像你平常时候一般即可。记住了,跟在他们身边期间,要做到见疑不问、见怪不怪,与你无关的事情只要听着就好,然后牢牢记住,写在信上送回来。”中年人从袖口里掏出一把短箫塞给洛戈,继续说着,“你第一个目的,就是接近雷元江之子以及莫赟之子,与他们交好让他们信任你,然后逐步影响他们的行动和决定。第二个目标,自然是寻觅时机将那日妨碍家主的人全部灭杀” 中年人眼中寒芒一闪而过,但这一瞬过后,又恢复了儒睿“我早有闻传言说雷元江之子性格顽劣,寻常世家在继承者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带其出入公众场合,好在各大势力前露面,并且增加阅历。但雷元江几乎很少带他儿子出席家宴以外的场合,想必这个流言至少有五成真实。你要尽极可能引导他成为纨绔,而莫赟之子应该是个有些傲气的人物,你要利用他这个缺点,具体如何做,等你基本与他们熟络以后,再与我们通信,明白吗” 洛戈带着紧张道“是的先生,明白” “别叫我先生,要叫我师傅。另外,你的名字也要改一改,就化名洛戈吧。” “啊明、明白” “我一力推荐你来担任这个任务,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你也算是我自小看大的,但是比起太阿,你的心性还有很多不足。所以,你必须要牢牢记住你是谁,你背后站着什么人。雷家这些人,将来都是你的敌人,你绝对不能对他们产生同情、怜悯,也绝对不能把他们当成朋友。否则,等待你的就是万劫不复” “是是” 说话间,二人踏着一地橘粉色落叶来到赣章城外西郊,见得道路尽头一座隐没在树影里的青瓦大宅。大宅长宽不知几何,墙面有些许水痕残留,鎏金斗拱雕刻处细致如生,檐末挂落雕有正反双吉,一块褐底蓝水纹裹金边的牌匾挂在边角包铜的朱红大门上方,边有精致垂花,上书“雷府”。 中年人叩响门环,不时便有家丁打扮的人将他们“师徒”二人迎入宅中。 雷元江不在府中,由雷夫人出面迎客。雷夫人约摸也近而立之年,却如二十来岁女子般面色红润,肤若凝脂,姿容秀美,一言一行尽显大家风范。交谈之际,两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打闹着从内宅奔出,蹿到厅堂中,他们各自穿着白色锦服和黑色半臂劲衣,走在前面的白衣少年额上系着一条五福穿珠抹额,顾盼扬笑之间神采飞扬。 洛戈一眼就判定那白衣少年定是雷家家主之子,无他,其行走间一派主人家风范展露无遗。 果不其然,白衣少年三步作两步扑到雷夫人身前,两眼大方扫视洛戈与冯先生,嘴里道“咦娘,他们是谁啊” 雷夫人看着白衣少年,端庄的笑容顿时真实几分“不得无礼,他们是你爹的朋友,前来拜访并且有事相求,你爹前些天已经与我通信说了此事。” “喔,又是拜访老爹的朋友啊。”白衣少年撇撇嘴,把“朋友”二字拖得老长。他看了冯先生一眼便不再多加留意,反而奔洛戈而去,绕着洛戈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一番,两只手又是摸短刀又是捏手臂,然后露出屠户打量牲畜健壮与否后满意的笑容,道“甚好甚好老爹原来也不止有酒肉朋友嘛” 说完,白衣少年一把将洛戈抗在肩上,对黑衣少年招呼一声,撒开腿就往里头跑,大笑“娘你和那位大叔聊着,这个就归本少爷啦” 等等,什么情况 洛戈就像离水的鱼挣扎数下,张了张嘴,瞪大眼往冯先生处看,抬起一只手臂想要呼救,然而冯先生淡淡扫一眼就扭过头去,温和道“贵公子乃真直爽性情也。” 没有父母不爱听别人夸自己孩子,雷夫人掩唇谦虚道“哪里,不过是娇惯了些,叫阁下见笑了。” 好一番言笑晏晏 扛着一个身量和他差不多的人跑出厅堂,白衣少年很快在花圃里找了块假山石将洛戈放在上面,弯腰扶着膝盖直喘气“没、没想到你看起来不胖,抗起来挺重的” 黑衣少年在旁揶揄“那是小泷你不积极于练功,若你稍微努力些许,自不会这般狼狈。” “秋雨你就不要趁机说教啦,练武多累啊,反正我也不喜欢练武,马马虎虎就行啦”白衣少年蛮不在乎说着,转眼看向洛戈,见他呆头呆脑的模样,笑道,“你怎么不说话,莫不是我把你抢过来,你吓坏了” 黑衣少年调侃道“却还好意思说,若是不明所以的旁人,定以为你是哪里的山大王,白日里就敢干些强掳平民的事情来。” 洛戈呆看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打闹,想起自己身边没有一个哪怕可以交谈的朋友,本就不平静的心湖隐约泛起艳羡。正心里默默想着,头上和脸就被揉了两把,听得白衣少年道“啊呀,活像个大布娃娃,我叫雷季泷,那边那个黑衣服的叫莫秋雨,你叫什么名字我爹的朋友来拜访是为了什么事情啊反正和大人在一起没事做,来陪我们玩吧听说跑江湖很好玩,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啊,给我说说好吗” 莫秋雨叹气“小泷,远来是客,你慢点说。” 虽说这雷季泷一连串作了好多问,洛戈听了也只是愣了愣,随后有条有理一一回答“你好,我叫洛戈,师父不日要出关拜访老友,可能一去数年之久,所以来请求收留” “原来是来投靠啊。”听罢,雷季泷点点头,倒没有世家公子对倒贴上门的江湖侠士那趾高气昂的嘴脸,反而甚是高兴,“好好,这么说来我要多一个玩伴啦,宅子里那些小厮都唯唯诺诺的,其他家那些大少爷又娇生惯养,一点不好玩。洛小戈你有没有什么擅长的东西比如斗蟋蟀啦,打马球啦,投壶蹴鞠啦” 洛戈迷茫地摇摇头,他每日除了训练背书识字,根本没有任何游戏、也没有人同他游戏,自然不知道雷季泷所指为何。 莫秋雨摇头插话“这话让夫子听了,非拿出教鞭来不可。你也别难为人,人家初来乍到,首先应当带人熟悉环境” 雷季泷眼睛一眨,迫不及待拉起洛戈的手,打断道“秋雨你总算说了句有用的话洛小戈吗,听说你师父一去要好多年,这正好,你可以在这儿住好久啦。走走走,我这就带你熟悉我们家,等改天咱们偷偷跑到城里或者周边的小村庄里去玩” 洛戈刚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拖下假山石,往宅子深处走去。莫秋雨在旁不满道“小泷你何以不能听人把话说完” 雷季泷做了个鬼脸“那是秋雨你说话文绉绉的,家里几个老夫子已经够烦的了,我可不想身边还有个小夫子天天冲我唠叨。” 莫秋雨白了雷季泷一眼,转过头与洛戈说“既是家主好友,你留下来应是板上钉钉之事,此刻随我们四处熟悉这院宅也好。我爹前些日子来信,约摸便是这两日便会赶回来与你师父见面,日后我们少不得亲近。” 洛戈不免想起冯先生所说,雷季泷厌学无术以及莫秋雨隐约的自傲可见一斑,心里大概有些明悟和把握,当下露出个腼腆的笑容当然他是真的对身处的陌生环境而感到腼腆,回应“雷舵主也是过两日就会回来吗” “当然。”莫秋雨笑着看向雷季泷,“距离上一次见到雷叔已有四月,小泷多少有些想念了吧。” 雷季泷“切”了声,做出一脸不屑“谁想那个老头子了,他不回来我还快活呢他一回来,那些老夫子就打小报告,罚我做这个做那个,烦死人了反正没几天又要走,也不带我出去玩,回不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眼睛一转,想起什么拍手道“但是蓝斓姐也会跟着回来,不知道这回会给我们带什么礼物呢” 蓝斓 洛戈想了想,发问“蓝斓姐” 雷季泷和莫秋雨对视一眼,难得十分有默契道“蓝斓姐最好了” 雷季泷抓了抓用描金发带绑的十分整齐的头发“反正你见着她就会明白了。蓝斓姐虽然是苗人,但你别怕,她和别人嘴里说的邪魔外道也完全不同的。” 苗人,蓝斓 洛戈眼神一凝,心道冯先生,我找到目标了。 心念刚转,身周忽然暗下来,艳阳高照的敞亮花园变作幽暗庭廊,他站在一间亮着温暖烛光的厢房前,隐约见一道剪影映在纸牀上,适才被抓着雷季泷抓着的手里紧紧握着一包药粉。 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洛戈仔细想了想,片刻恍然,伸出右手拇指沾了些药粉,随后收好药粉包,轻轻叩响木门。 “谁”门内传出一道清脆柔和的声音,洛戈心底忽然不可抑制地生出一阵悲哀。 门很快被打开,一个蓝色罗裙、发挽宝簪的女子开门迎出。若非她仍习惯性赤足踩在地上,手脚戴着从苗疆带出来银镯,活生生就是一个貌美的寻常中原女子。 待看到立在门槛外的洛戈,女子露出笑容,一如百花齐放、含香吐蕊,映的这方天地都明亮了些。她温声轻问,言语间不带半点南疆口音“是洛戈啊,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洛戈张了张口,垂下眼帘勉强装出笑的模样,然后抬头往屋内看去“我我睡不着,看到蓝斓姐你的房间里有灯光,就过来看看蓝澜姐,你在做什么呢” “没什么,先进来再说吧。” 蓝斓让开半个身子,洛戈从间隙中走入,抬眼看见点着灯的桌面上摆着装满针线的小筐,蓝斓随身带着的弯刀,以及一件正在描绣的红色衣裳,其式样颇似嫁衣,令他不由为之一怔“这是” “看不出来吗,是嫁衣哦”蓝斓虽穿着打扮乃至口音都与中原女子无异,但她终究不似中原女子般害羞,阖上门后回到桌旁提起衣裳展开让洛戈看,“本来想要照着你们这儿的寻常喜衣来绣,绣着绣着不知不觉就用上了惯用的绣法。不过都绣了大半,也就没改了。” 蓝斓将衣裳放下,转而捧起桌上一封信,素手轻轻拂过信封,目中满含柔情,笑颜如花“他也快回来了吧,等这里的事情了结,我向教主汇报罢,就留在中原再也不回去了。” 洛戈知道那封信,大约是半个月前从关外寄来,来自那个他从来没有见过,但经常听雷元江和蓝斓提起的人。 据说这个人近一年前北出山海关,那封信是这一年间寄回来的第三封信。前两次来信时,蓝斓因为不会写字,只能请雷元江顺带夹带两句问候,苦练过后终于勉强写出一封能看的信寄出。所以收到这封单独回信的时候,蓝斓几乎喜极而泣,时时揣在怀里。洛戈虽不太懂,却也知道蓝斓很喜欢那个人。 看着蓝斓满是喜悦的脸,洛戈多少知明白那席红衣代表的心思,不自觉道“可是蓝斓姐,你的家人怎么办你们教主会答应让你离开吗” 蓝澜闻言沉默半晌,拿着信封的手缓缓垂下“我们教里不禁与外族人通婚,不过要离开寨子的话,必须要废掉蛊术,向女娲大神发誓不透露半点蛊术和五仙教的事情,并自愿被种下噬神蛊。” 她微微摇头“只要认错求求圣子,他又不喜欢我,会放我离开的。加上我已经离开南疆三年,他或许连我长什么模样都忘记了。” 其实三年前从苗疆离开那一刻起,蓝斓就打定主意不履行婚约,这三年从不回苗疆,只偶尔与氏族通信,就是要让自己淡出同族人的视线。蓝斓努力学习让自己的言行举止更趋向于中原人,不仅为了更好地和心上人相处,更为往日在中原的生活打下基础。 “是、是吗” 看蓝斓陷入思索,洛戈走到水壶旁装作倒水,拿水杯时手指悄悄往其中掸下药粉,盛满后双手紧紧握住水杯递给蓝斓,眼睛不敢看她,声音有些发哑道“蓝斓姐,你你喝杯水吧天色这么晚还绣东西,对眼睛不好” “没关系的,不用担心。”蓝斓举手欲接茶杯,她提了一下手没拿动,疑惑的眼神刚投过去,洛戈就像被针刺了一下般迅速放手。蓝斓没有起疑心,递到唇边,洛戈定定看着,两手不知不觉紧紧攥住衣角,浑身紧绷,头皮发麻,连带呼吸都屏住 蓝斓双唇刚刚沾到水,洛戈蓦地啊了一声“别喝” 说完一把夺过蓝斓手里杯子,两步并作一步推开窗户,将杯子里的水倒入屋外地上。这一声太过突然,蓝斓吃了一惊,快步走过去,略带紧张的问他“怎么了” 洛戈怔怔看着地上一滩水迹,冷汗自额角划过“没事,没事。我、我忘记洗杯子,里面里面有脏东西” “是嘛。”蓝斓松了口气,嗔他一眼,伸手揉了揉他脑袋,“你真是把你蓝斓姐吓一跳,还以为怎么了呢。” 洛戈心里一松,深吸一口气后脑袋一晕,倒退几步重重坐到凳子上。 蓝斓连忙去摸他的额头,关心道“这回又是怎么了,你脸色很难看呢。” 洛戈挪开视线不去直视蓝斓,心乱如麻,支支吾吾编出个谎话“我忽然想起我姐姐了” “你的姐姐”蓝斓在他身旁坐下,一手托腮好奇道,“从未听阿戈你说起家里人,我还以为你师父就是你父亲。这么晚睡不着,也是因为想你姐姐了吧” 话至此刻,洛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是的” “雷阿叔要过好些天才会回来,既然想姐姐,不如回去看看她。秋雨已经叨念无聊好些天了,让他陪你去,他一定不会推辞。” “姐姐已经死了。” 提起姐姐,洛戈脸色一暗。他的手动了动,下意识去摸腰后短刀,手落到空处才发觉出门前徘徊太久,后来又过于慌张而忘了带。 蓝斓没有发现他这个小动作,满怀歉意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洛戈的话,挑起蓝斓一抹愁绪,她将洛戈按到肩上,轻声道“我的父母在很早的时候也不在了,虽说我是一脉蓝氏族群旁支扶正以后的族长,可没有半点实权。其实我一直在怀疑,许多年前蓝氏主脉诸位长老的死,其实与巫族无关,而是上面那位所为,奈何我族式微不,不单是我们蓝氏,其他氏族不是成了罗氏忠实的部下,就是和我们蓝氏一般我没有对抗的力量和方法,却不想如上面那位的意,通过联姻彻底匍匐在她脚下。” 自言自语说了一般,蓝斓低头对上洛戈茫然的眼神,“噗嗤”一笑“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也不能像他一样为我一一分析出上面那位的阴谋。阿九说过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阻止罗氏一脉把持五仙教,所以我如今唯一小小的愿望,就是和喜欢的人一起。” 洛戈确实不懂蓝斓所说的权力斗争,他受的教导只与记录和忠诚有关,蓝斓说的话,他半句也不懂。至少他知道,“阿九”是蓝斓对那个人的昵称。 “阿九说了,一个人往往没有办法对抗一个势力,但至少可以远远逃离。” 这句话,洛戈听明白了。他喃喃道“可是,如果连逃离也没有办法呢如果如果已经发誓,已经拍着胸口保证了呢” 洛戈的声音微不可闻,蓝斓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洛戈摇摇头,一手抓住蓝斓衣摆,抬头问,“蓝斓姐,如果如果现在就是你生命中最后的时刻,你最想实现的愿望是什么” “怎么忽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蓝斓轻轻弹了一下洛戈额头,然后歪了歪脑袋想了想,“大概是希望阿九一辈子健健康康,无灾无难好好活着。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这样的人,不应该遭受这么多苦难。” “蓝斓姐你是好人。” 蓝斓微微一笑“我不是好人,我不过是,很喜欢很喜欢他而已。” 洛戈点头,声音里带了些鼻音,眼里汇聚了些许细碎的星光。他另一只手,伸往桌面上银鞘弯刀。 他的眼里渐渐燃上三年前冬天那场内乱造成的滔天火焰,他为数不多有名字的同伴,扬手将黄衣女子斩于剑下。以及黄衣女子、他的姐姐在临死前握着他的手,一遍遍重复“保护家主”,一遍遍强迫他发誓“永远忠于家主”。 但是,再诚恳的祈求又怎样,弱小的人没有说话权利只有掌握了力量、只有手中有刀,才能够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客栈空地上,昏迷了数息的布衣少年手指轻轻一颤,随后拔身而起,不顾被重剑击中的侧脸耳中留出鲜血,箭一般朝楼霜云扑去,扬起手中短刀狠狠砸向阔剑。 “锵”的巨响过后,纹有云纹的阔剑在众多旁观者不可思议的眼神中,被短刀击碎成三节随着障碍被击碎,双眸通红的洛戈第二次扬起短刀,这次的目标,就是楼霜云项上人头 楼雪清大骇,提气欲往楼霜云处扑去,然而念头刚起,一抹身影鬼魅般晃至洛戈身后,抬手往洛戈后颈一拍,淡声道“到此为止。” 洛戈轻轻闷哼一声,手中短刀终于落地,发出“哐铛”一声。他在半空中翻了个身,仰面倒在地上,意识模糊前最后的印象,就是对上一双眼。 这种眼神他似曾相识。 就在内乱平定那个下午,新任家主踩在遍布尸体和刀剑兵刃的道上,不顾衣摆被血染成红褐色,静静登上主殿台阶。而后一回首,看见了憋着最后一口气在尸山血海里挣扎,慢慢爬到其脚下,抬起手求救的他。 那眼神,平静而冷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6章 肆拾伍.与君戏上 “到此为止。” 唐申将洛戈打昏,捞起洛戈单臂夹在腰间,转身往后堂厢房走,与跟在他身后擦肩而过的莫赟道“莫叔,请他们走。” 莫赟停住脚步,微微垂下头“是。” 唐申仍是下午时分的衣着,身上没有武器,也并未戴遮掩面容。考虑到雷元江的感官以及将来避免不了与他人相见这两个原因,他将容貌微小调整至与雷元江有三成相似,收敛了与同门相处时的耐心与温和,专心扮演“雷越”这个角色。 尽管身形不变,气质的变化足以令并非与他相熟的人分辨不出他是谁。 徐叔一眼便认出这个贵公子来,撑起身想要喊住他“切磋胜负已分,几位该履行赌约让我们入内搜索了吧” 莫赟不动声色侧移一步挡住徐叔视线,徐叔浓眉一皱,眼神若有若无地环视过四周斧头帮帮众再落到莫赟身上,似乎在提醒莫赟哪一方才是人多势众,警示他最好兑现承诺不要轻举妄动。 他此话一落,顿时有不服气的霹雳堂弟子讽刺“一群人对付一个孩子,某个人老大不小还偷袭,弄的这么狼狈居然好意思厚着脸皮说胜负。” “我不过虚晃一招,即便是打在那位小兄弟身上,也绝不会造成太大伤害。”徐叔面色不改,手握在嘴边咳了两声,“而且这位小兄弟下手可不轻,打伤我们这么多人,就算是扯平了吧。实在是我们要找的人太过重要,否则大家其实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 这纯粹是仗着无人知道他所说之话的真假,信口开河。虽说洛戈稍微给了点颜色前面一众绣花枕头看,可伤势最重者不过是鼻青脸肿吐几口血,跑江湖的谁没受过这么点伤 即便是当年唐家训练轻功,一个不慎摔折手脚的人也不在少数。 莫赟招手让几个弟子聚到他身后,语带不悦地回复“依你这么说,你要搜就搜吧,但答应你的可只有洛戈一个人,他代表不了我们所有人,他答应让你们搜索,我们不答应。” 旁观不少斧头帮众当场笑了出来,交头接耳说着侠义盟偷鸡不着蚀把米。这徐叔言行就是个颠倒是非黑白偷换概念的,莫赟反过来狠狠刺了他一句,他也不脸红,转脸向斧头帮主抱拳,显然是请斧头帮主出手。 然而此时,对比徐叔所作所为,唐申一行人的形象更胜不止一筹。斧头帮主看到现在,多少清楚唐申这群人绝对不像徐叔说的不堪,顿时陷入犹豫,心道对面这些人不过派个孩子出来就横扫侠义盟一群人,显然这两者的势力完全不对等,我方这么多人围着他们都不害怕,指不得后台强硬 斧头帮主隔着衣裳摸了摸怀里的银票,又想这侠义盟什么的完全没有听过,大概不是新兴的门派就是和自个斧头帮一样名不经传,要是对方真的有大背景大靠山,来日收拾斧头帮不是像碾死一只臭虫一样简单银子是好,可是也要有命去花才对 想罢,斧头帮主忍痛掏出银票,毫不客气昧了五百两,剩下的全部塞回徐叔怀里,并清了清嗓子说道“老弟啊,别怪我心直口快,江湖规矩可不是嘴巴里随口说说,胡编乱造是要付出代价的。老哥我虽然是个粗人,眼色还是有那么一点的,所以我们也就不趟这趟浑水,这银票还给你,五百两就算是帮你找到这些人的报酬,告辞” 成足在胸的徐叔顿时傻眼了“你们不能” 在撤退这件事情上,斧头帮显然表现的比许多其他帮派更为训练有素,斧头帮主一声令下,帮众们就哧溜一声退的干干净净。 侠义盟最后、也是最大的依仗都没有了,莫赟乐得看他们出糗,抬手往门外示指“诸位,请吧。” 徐叔脸上颜色可谓“缤纷多彩”,像是开了家染色铺,一会儿青、一会儿紫,十分滑稽。霹雳堂弟子哄堂大笑,对侠义盟不是伤就是残的一干人等道“这场闹剧该落幕了,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清楚就自不量力地凑上去,惹人笑话。奉劝你一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徐叔沉下脸,双眼深深看一眼莫赟与其背后站着的霹雳堂弟子,似乎是要把这些人的模样记住“你们很好,今天的事情,我们侠义盟记住了走” 放下狠话,徐叔带着手下甩手离去,“乓”的把门摔出老大一声巨响。 楼家姐弟仍面带愧疚站在原地,徐叔走出老远也不去追。 楼霜云踌躇片刻,凑到莫赟身前,深深弯下腰道“抱歉,我、我没想对那小兄弟下重手实在对不起,我以为他能躲开的,谁知道” “是的,我们没想到徐叔竟然会这样做。”楼雪清柔声附和,目带歉意,“其实徐叔本意应该不是这样的,因为事关重大。而且盟里几位前辈竞争激烈,徐叔想多为盟主做点事情,如此才对几位造成的诸多烦恼请一定不要计较他的过错。” 没想到这群乌合之众里面,意外的还有两个懂事的人。 莫赟终于用正眼打量他们,缓和了脸上神色道“大可放心,大公子要是想计较,绝不会这么轻易让你们离开。” “那个”楼霜云抓抓脑袋,探头望莫赟身后看了看,“小兄弟他会没事的吧” 莫赟眼中利芒一闪而过“他没事,只是昏了过去。” 昨日之后今夜之前,莫赟以为大公子是太过敏感,毕竟洛戈平日里看起来安静无害。可经过方才一试,震碎阔剑那一招,他很肯定没有二十来年功力绝对做不到,就算洛戈从娘胎里就开始练内功,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成就这样一想,谁在其中留了一手,就显而易见了。 楼雪清咬了咬唇,问“那么,我们想问一问我们追踪的人是不是真的被你们收留了” 在侠义盟和斧头帮联袂到来前片刻,唐申就已经告诉莫赟藏在马车里那二人离去的消息,所以莫赟没有欺骗这两人的意思,答道“谈不上收留,他们忽然出现,我们也着实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而且,早在你们来之前,他们就走了。” 得到消息,楼家姐弟不好意思再纠缠,当即抱拳告辞。莫赟吩咐手下去找个大夫,又叮嘱他们几句后才往唐申离去的方向也就是客栈二层厢房走。他转过楼角,恰见罗谷雨推开房门,正问唐申“外头啷个喇么吵还有你手上啊回事儿” 唐申已经将洛戈送回房,不经意间手背上蹭了点血,顺着罗谷雨目光看到以后揩去,回答“无事,你睡,明日辰时出发,巳时能抵达。” 罗谷雨也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点了点头关上房门。 等了数息,听得房内没有发出动静,莫赟才上前“大公子” 唐申对莫赟投去隐晦的眼神,两人一并步至走廊角落,轻声讨论。 “大公子,我和冯之周相识有些年头,切磋过不少次。洛戈虽也是用刀,但刚才哪种危险情况他却依然没有使出冯之周成名绝技,我仔细回想回想,他为数不多和雨儿切磋的时候,走的也不是冯之周的套路。以前以为是他年轻,冯之周打算慢慢教导,没想我们需不需要将他抓起来审问,好查个清楚,让五毒教派来的人安心,争取早点破获欧阳世家的事情” “不必。”唐申不假思索地回答,“如今敌在明我在暗,无需忌惮。且稳住他,看他就是意欲何为,奉了谁的指令。” 唐申从袖中拿出一张交叠的纸递过去,莫赟打开一看,其上墨迹微润,显然书成不久。随后唐申解释道“犹记今晨接得三伯传书,我猜疑于洛戈,不得证据,只回了一封寻常问候。幸而今夜借他人之手得以证实猜想,故书此信,望莫叔亲自将此送到三伯手中。” 唐申一指信纸“目的有二,其一是请三伯多警惕结识之人,查探冯之周下落以及幕后种种缘由。二是请三伯与莫叔为我杀两个人。” “哦” 莫赟并未细看,他识文断字仅限于运用较多的楷书,但不精于此,所以唐申惯用的篆书他看不明白。闻唐申想要杀两个人,适才唐申恍若惊鸿一掠而过的场景在他脑海中飞蹿而过,不由问“不知道大公子想要杀什么人” “第一人为商会掌柜,某次任务不得已害了他全家,他心怀复仇之意。第二位为幕后引导者,名唐素生。此二人,今在秦地栎阳,隐姓埋名一并发展一家聚星商会,暗中为唐家堡钱财资源。事关重大,请莫叔亲自前往告予三伯。” 这个消息不可不谓对霹雳堂大有裨益 唐家堡若是一心做他们杀人的买卖,雷家万万没有办法在这上面对他们造成影响,毕竟人家是这方面的老大,雷家说的不算。一旦唐家堡将手伸向商场,雷家却有上百种剁手的方法。即便雷元江不会拼尽全部力量以消灭唐门为己任,二位兄长的仇若有机会报,他却定不会放过。 莫赟明白其中关窍,精神一震。 他是武夫不是六扇门的捕快,比起刺探消息分析案情,他更喜欢明刀明枪的干。毫不客气地说,这些天他脑子打结简直要郁闷坏了,如今有机会离开此地,不说到丐帮大会上能与人切磋技艺,光是能脱离无所事事的现状,就叫他忍不住心情激荡,一口答应“敢不从命,明日一早我就出发。” 唐申如何看不出来 他要的就是莫赟“自愿”离开。 “如此再好不过。天色不早,莫叔早些休息。” “公子你也是。” 两人互道晚安,唐申回房,而莫赟在洛戈房中等待大夫。 受莫赟命令的霹雳堂弟子很快找来一个中年大夫,大夫极为熟练地左右观察,替洛戈止血并开了几剂化瘀的药,并言伤到脑袋可能会昏迷数日。这中年大夫的表情镇定非常,想必是身处这个大大小小帮派林立的城镇里,对这些伤势都司空见惯。 翌日清晨 客栈门口,霹雳堂弟子将昏睡的洛戈搬到马车上,然后检查好马车、马鞍,套好缰绳,准备扬鞭出发。虚乾坐在马车驭座上,探眼看,忽而发问“似乎少了一人。” 驾马车的霹雳堂弟子哦了声,扭头告诉他“莫使今早天刚亮的时候就出门了,大概是因为走得早,没和少侠你告别。” 虚乾点点头,不再言语。 车队一路向东,一个半时辰后,众人抵达古艾。 与靖安这个相对偏远的小镇不同,古宁属潇湘最繁荣的城市之一,封人家并未能掌有这座城市的控制权。古艾城门口卫兵的盘查比较严,每个带兵器的人都要接受盘查,如果来路不明绝不允许入城。 唐申一行每人都带着刀剑,更是驾着两辆马车,对方一眼看去就将他们立为盘查的重点。须知其中一辆马车载满火器,罗谷雨更是没有名牒的外族人,按理来说必定会被扣留,但霹雳堂有户部兵部颁发的文牒,卫兵一看文牒就赶紧让他们过去,不敢为难。 城内不许驰骋,入城门以后,所有人下马。虚乾趁此机会与唐申告别“道友,叨扰二日,不胜感激。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说完转身即走,潇洒之余,却有些不近人情。 霹雳堂弟子走南闯北什么人都见过,并不在意,唐申和罗谷雨就更不用说了,只管继续前进。 封人世家不似欧阳世家依山而居,亦不似雷家八进八出偏居郊外,而是坐落于城内,路上随便问一个人就能指出方向。很快众人便见封人世家外围的绿墙红瓦,通报不及片刻,家丁将他们引进门,封人世家家主封人嘉范与其夫人正在大堂等候。 由于唐申是晚辈,封人嘉范也就没有出门迎接,待唐申见过长辈,才笑着起身相迎,满脸热情“好几日前收到雷兄的信就听闻雷越贤侄会来拜访,我心甚喜,日盼夜盼,今日总算把贤侄盼来啦” 唐申示意霹雳堂弟子将在江陵购置的东西送上前,勾出一抹笑“让世伯久等,乃小侄的不是。匆忙拜访,未来得及准备礼物,听闻伯母幼居云梦泽,但平日事忙少有归乡,昨日自江陵出发前便带了些当地特产,还望世伯伯母原谅则个。” 封人夫人双眼自从唐申摘下斗笠以来就微微发亮,再听他费心思打听自己故乡准备礼物,虽然不甚贵重,情谊却是到了,心里再满意不过,微嗔道“凭咱们两家的关系,来就来了,何必准备什么礼物呢咱们家这大门啊,是随时向你们家开着的。” “伯母说的是。”唐申不反驳,微垂着头谦逊受教,似乎封人夫人说的是至理名言,“义父亦时常与我提起世伯与伯母,每每皆是夸口称赞不绝,令小侄向往不已。今日得见,圆了一方念想,知义父所言无半点虚假。世伯联合长江下游苏皖江浙等地大小客栈共拟一份告江湖侠士之壮举,实乃前无古人,犹在昨日,令小侄佩服。” 雷元江的夸赞与“雷越”的夸赞可不是同一回事,封人嘉范当即暗喜,面上谦虚道“哎,可当不得雷兄夸赞,当不得当不得,贤侄也是英雄出少年啊” 所谓的告江湖侠士,是因江湖人以武犯禁,官府赏罚制度对其不起作用,为此针对江湖人聚众闹事损坏客栈财务而拟的一份告示,一份规则。奉劝江湖人不要在他人场所中闹事,否则损坏的财物将进行高价赔偿,如不从,未来所有参与此案的客栈将不再欢迎闹事之人,情节严重者,身为五大家族的封人世家将动用关系逮捕此人,以保证联合下诸客栈财产安全。 交际应酬,无非就是早作准备投其所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雷元江的来信里确实有半页纸与唐申详细说过封人世家但一旦事关他宝贝侄子,雷元江立刻就会被迫害妄想上身,看所有人都感觉贼眉鼠眼心怀不轨,越想越看越面目可憎。所以那半页纸,都不是什么好话。 封人嘉范当然不会知道,眼前这个青年这样认真的表情竟然是在信口开河,且花言巧语信手拈来。他一心以为雷元江表面不说,内里还是认同他的所作所为,说不定他还可以从中获利,借雷家帮助踩着江家上位 封人夫人想的比以上两个都简单,她看这雷家公子一表人才谈吐文雅,心中甚喜。虽说是义子,但以雷元江信中口吻来看,就算让这个义子未来登上雷家家主之位也未尝无不可啊如果自己女儿能得雷家公子青眼,攀上这门亲事,那真真是受益无穷原本自己还愁女儿若等雷家少爷长大就成了老姑娘,现在看来不用愁了 三方各自打着心里的算盘,气氛之热烈,仿佛五百年前本是一家。 罗谷雨抱着手臂和普通弟子站在后方,左右看看,觉得眼前场景十分有趣,“噗嗤”一声笑出来,双眼弯成漂亮的月牙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7章 肆拾陆.与君戏中 互相客套一段时间,唐申向封人夫妇请求道“世伯、伯母,与我们同行的伙伴受了伤,能否借一处厢房休息” “哎呀”封人夫人掩唇惊呼一声,一边唤过来侍候在旁的下人,一边关心道,“当然可以受了什么伤,伤的重不重啊管事,快去叫王大夫咱们府上的王大夫是这附近最高明的大夫,赶紧把他叫来看看吧” “无大碍,与人起争端受伤,已经看了大夫,可能会昏睡数日。”唐申向身后招了招手,吩咐一个普通弟子跟随封人家的管事将洛戈移入房间。 封人家总不会让访客干站枯坐,很快就有五六个年轻貌美的侍女手捧茶水瓜果走入厅堂,封人嘉范指着右手旁座椅,连声亲切道“坐坐坐,这一路过来累了吧,茶里加了薄荷末,可以提神醒脑。这天气也渐渐热起来了,用些水果解解渴、祛祛暑。” “劳世伯费心了。” 唐申从善如流地入座,跟在身后的霹雳堂弟子自然而然往他身后站,期间井然有序,丝毫没有交头接耳之举。罗谷雨左右看看,虽然皱着眉,但迟疑片刻还是随着人流往旁靠。 唐申当即把人叫住“罗谷雨。” 罗谷雨侧过脸,见唐申放在椅臂上的手轻轻点了点身边椅子“坐。” 不等得到他的反应,唐申回首与封人夫妇道“世伯、伯母,想必义父信中已有提及我等此行目的。这位是我霹雳堂的客人,自苗疆而来。” 罗谷雨晲了眼上首两人,动作有些别扭地拱了拱手,将他们眼中诧异尽收眼底后,只挑了挑眉就着唐申身畔坐下,盘起双腿支着下巴。 罗谷雨也没有介绍自己姓名,封人嘉范便是想客套一句“久仰”亦无从开口,幸而封人夫人在他之前抚掌说到“都是少年俊杰啊,二位年纪应该与我那不成器的三儿子相仿,我却觉得他还是当年不及桌子高的模样呢。看来再过不久,这江湖就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老一辈啊,就可以放下很多重担了。” 这话唐申回答是与不是都是错,赞同便是觉得今封人家主年纪大需得让权,否认则是认为他这一辈年纪尚轻不足担当大任。若是封人夫人有刺探他的意思在其中,回答“否”当被以为胸无大志,回答“是”恐怕会被认作有夺权意向。 别看此一路过来,无论世家之首还是一方县令都对唐申礼遇有加,宛若慈祥长辈,其实每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只不过做的了大事,守得住家业的人皆要三思而后行、行而再三思,所以未明利害以前自然人人“宽厚仁慈”。 都说唐申在唐家堡内部过的不如意,须得同时防备唐宛凝和唐邵策,又得耐着性子与人切磋指教。可事实上,唐家堡外比唐家堡内残酷不止百倍。至少在唐家堡内,你若出了什么意外导致内功被废身体残疾,唐家堡绝不会抛弃你。若在这偌大的江湖中,有件干净衣服穿、有碗白米饭吃就是幸运,最大可能还属流落作乞丐或者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这个世界惯是后浪推前浪,不想成为别人的棋子,不想遭别人利用,就必须强大起来。逃避没有任何用处,爱恨情仇中只要有一点能被触动,消极应对的结局便是死亡。 多年前的唐申没有弱点,一旦寻到机会,他自会毫无留恋地离开,躲入深山老林。怎想有人生生在他心上敲出一条缝隙,所以为了最终的胜利,他要与天斗、与人斗、与自己斗。 到底是变得更强,还是变弱,这个很难说。 其实封人夫人这句话说得不好,太露骨。有心人回去给雷元江说说,指不得雷家就要给他们封人家牌匾上盖一个“居心不良”的戳,即便来日依然相互来往,但印象可没那么容易扭转。封人嘉范忙清咳数声,抬手让侍女上茶“说的什么话,不就是老三总在外跑,一年见不上几面叫你挂念了吗。他也老大不小,懂得进退,自个去平阳出不了事。慈母多败儿,这点事情也好在客人面前说贤侄你不必放在心上,尝尝这茶。” 封人家的侍女训练有素,不到片刻就将瓜果摆满一桌,倒水的侍女嘴角含笑,敬茶的时候,手指有意无意划过唐申手背。唐申不予理会,见给罗谷雨敬茶的女子规规矩矩,便不着痕迹将茶杯拿到手中,从容不迫抿了口茶,评论道“薄荷甘冽,只是水仍尚生,味略寡淡。茶是陈茶,水是新水,世伯伯母且放上一放再喝,水凉了,味足了,方可入口。” 封人嘉范乍听,心中一惊,暗道此子不简单。 茶喝了,闲话也谈了,是时候进入正题。 唐申道“既然义父已来信相询,世伯想必清楚我等来意。” “自然。”封人嘉范捋了一把打理整齐的美鬤,点头,“其实当年去欧阳老弟家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是后来发生那样的事情,我们又怎好拿出来大书特书,所以隐而不谈。不知贤侄想要知道什么,我封人家知道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唐申看了罗谷雨一眼,人正“哔啵哔啵”剥着柑橘,果香四溢,丝毫没有留意他和封人嘉范说了什么,更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唐申此前早知罗谷雨来中原所求为甚,见罗谷雨不表态,便与封人嘉范道“不知世伯当年,可曾在欧阳世家见过苗人踪影。” 封人嘉范沉吟片刻,回想道“似乎是有那么几人,我离去的早,未曾与他们攀谈。” 士农工商之中,商人地位虽在末流,但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活人排的上名号的世家与帮派,大都瞧不上会两门手艺却没什么名声的人,封人嘉范亦不能消免自傲之心。 “但说到苗人,我倒是想起来有一个穿着苗服的男子,他时常与欧阳老弟秘密商讨什么,二人每每碰上其他人便打住。可惜我与那人乃擦肩之谊,连面貌都记不得,不过” 说到这里,封人嘉范顿了顿,对身旁贴身小厮挥挥手,小厮从袖子里拿出一方薄薄的蓝皮本子,递到唐申手中。封人嘉范继续道“这有一份名册,不敢保证当年所有受邀者都在上头,但我认为应该对你们有帮助。唉,当年欧阳世家当之无愧是我们五大世家之首,财力属我封人家三倍有余,就算遭遇一点麻烦,也就是跌到第二位哪里想到最后为了什么前人的遗藏,落得本家人尽数陨落的下场。” 唐申大略翻了翻本子,感觉纸张和字迹都有一定年头后便不再细看,朝封人嘉范拱手“多谢世伯,这方本子定能帮上忙。” “说什么谢呢,这是应该的。”封人嘉范拂须笑道,“对了,再过两天平阳那边也该结束,贤侄也赶不过去。恰我有事相谈,不如稍后我去封信请雷兄过来,所以贤侄既然来到就多住几日吧。这个时节去游湖最好不过,湖虾正是肥美的时候,我让人带贤侄好好四处逛逛。” 唐申不以为意,应了下来,对封人嘉范的打算心中有数。雷元江虽很能听他的意见,却不是一点判断力都没有,再者,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如这些人所愿与谁结亲。 就算是雷元江的意愿,亦绝不可能。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也算是宾客尽欢,转头一看,罗谷雨手边的果盘已经空了大半,见唐申看他,还问“啷咯,说完了嗦走了迈” 那百般聊赖的样子,看在别人眼里是轻慢无礼,看在唐申眼里,则是上了心头。 既然在此地逗留几日,趁此四处走走看看也好,这些天一直都在赶路,确实是闷了些。 罗谷雨看唐申不说话,往四周扫一圈发现只有他一人将桌面上的瓜果吃了大半,便把只吃了一口,因为太酸而放在一边的橘子塞到唐申手里“吃。” “世伯伯母,且容我们休整,稍后再会。” 封人夫人双眼一亮“好好,再过一阵便是午时,我吩咐厨房多做些菜,一并吃个饭。” 唐申答应下来,领着自己的人出门,封人府下人在前引路带他们入客院。出门以前,还听封人嘉范小声与封人夫人道“夙琪呢是不是到王府去了,快派人把她叫回来。” 封人府与欧阳府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欧阳府直入直出干净大气,而封人府四处都是花草树木,枯木落花都是景致,曲折幽深。因为临水,所以水上庭廊在这座府邸中占据了很大一部分,木石花窗亭檐挂落随处可见,视野开阔之余,一步一景。 罗谷雨正是初至中原,看什么都好奇的时候,所以各自散开以前,唐申喊他进房,拿出适才封人嘉范递予的蓝皮薄本子。 屋内清凉,暑气尽消,罗谷雨伸了个懒腰,有些懒洋洋地往凳子上坐,随手接过本子翻了几页,忽而问“哩不问窝要找啥子” 唐申将卷在袖里的橘子拿出,即便嗅着就很酸,也还是一枚枚掰开来,回答“我已知晓,你是为寻一位亲人而来。” “哦”罗谷雨似乎对查看名册没什么兴趣,放下本子将其推到唐申面前,“哩啷个晓得呢ni” “很简单。首先五毒教派你与蓝斓前来,而非选择寻常教众,足矣说明此事与五毒教主有关。其次在欧阳世家中,你对他们现状如何以及地下遗藏都不感兴趣。江陵之时,那位妇人曾言看你模样似曾相识,三者联系起来,自是为寻亲人。” “哩果然很会猜。”罗谷雨不可置否,“我知道呢不比哩多多少,上回喇锅欧阳世家呢事情,我也不明白。只晓得要找一锅人,他叫蓝晋榷,是我阿爹。” 虽然对罗谷雨将事情明白告诉自己有些诧异,唐申转念一想却也知道罗谷雨就是这样的人既然昨日承认了自己,今日便全数坦白。 唐申翻开名册,一目十行而过,很快就在名册中间部分发现一个名字,以食指虚点,问“青出于蓝的蓝,晋谒的晋,榷酒征茶的榷” 罗谷雨看了眼,摇摇头“晓得读音,不晓得字。没得其他听起来像呢,可能揍是这个。” 难得罗谷雨如实相告,唐申心中沉吟,试探地问“你父亲,与蓝斓是何关系。” “什么关系” 遭此一问,罗谷雨先是一怔,然后侧过脸看向一旁,眼帘微垂,眼神深沉,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半响不语。 唐申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在唐申的印象中,罗谷雨总是自信而张扬,说话直白从不掩饰,偶尔有些奇怪的想法和举止,也有相对的担当和能力,绝不该感到迷茫困惑和烦恼。 但是或许是他没有真正了解过罗谷雨。曾经的他怀着目的关心罗谷雨,关心其习惯爱好,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了解。或许是曾经罗谷雨在他面前展现的,都是最好的一面。 “蓝妹儿是旁支,蓝晋榷喇一脉是本族。”罗谷雨轻轻敲了敲桌面,皱着眉道,“蓝氏本族十来年前给巫族灭叻,但很少人知道,在喇之前,蓝晋榷自个克中原嘹,教主嗦他走叻以后就没有回来,半点消息没得。” 这一段话里囊括的信息很多。首当其冲就是蓝晋榷来中原的目的和蓝氏本族的灭门,二者发生的太过凑巧。 蓝斓还在的时候曾与唐申说过,罗立夏并不是蓝晋榷的原配,昔日蓝氏本族甚至比罗氏要更甚些许,罗立夏能继承五毒教主,是比试的时候,当年代表蓝家的蓝晋榷因为原配猝死而无心争斗让贤。罗立夏任教主以后与蓝晋榷结亲,谁也说不准有没有将蓝氏绑上战车的打算,后来蓝氏本族覆灭,罗谷雨以及罗白露归于罗氏一族,似乎可见一斑。 因为五毒教主本来是苗寨几家中选最杰出的人担任,可自从罗立夏执掌教主以来,也学起了中原帝王集权,明里暗里打压其他几个姓氏,所以蓝斓怀疑这一切都是罗立夏下的手加以罗立夏这样积极地让她来中原找某个人,她猜想蓝晋榷当年并没有死,并且可能知道什么其他人不知道的东西,而罗立夏执着找到这个人,是想要让某些东西永远封存死人之口。 当然唐申不会讲这些说出来,他继续问“你是否知道你父亲来中原的目的。” “本来不晓得。”罗谷雨翘起一腿搭在另外一条腿上,晃着脚,镯子碰撞弄出细小的叮当声,“刚才听哎锅人讲,喇苗人大可能是蓝晋榷,他应该在做什么打算。不然同你们说呐样,欧阳世家黑个有银子,为啥子图地底下呢宝藏我五仙教呢蛊同蛊师心灵相通,他用魕蛊很容易寻得到出口,要给准备充分还有寻路蜂,所以蓝晋榷当年一定打欧阳世家地底活着出来。” “我想呢吓,他仄样子做,除了联合中原人没得其他解gai释。联合中原人做啥子,不得是对付巫族,揍是对付教里头个斗争。”罗谷雨双手交叠支着下巴,“我想不明白呢是,他拿走欧阳世家地下喇些宝藏,克嘹什么地方。” 罗谷雨似乎总在别人谈话间走神,其实该他听的,他都在听。 唐申问“你母亲当年,曾经亲身寻过蓝晋榷,你是为此而将林氏一家灭口,对吗。” “对,教主呢命令。”罗谷雨倒是回答的干脆,“我没想到哩会竟然为我说话。” “你是雷家的客人,我自当助你。即便我不为你说话,他们亦困不住你。” “我不想惹麻烦,哩萌中原有什么官府,随便杀人会被他萌贴道城门上头。”说起这些糟心事,罗谷雨心里就有不爽快,“闹不明白哩萌中原人,心思黑么个多,嘴里头说个,同脑子里想呢不一样。” “找到蓝晋榷,你打算如何做。” “”罗谷雨显然不想提起这个,“给能找叻到再说。蓝斓她,真是哎个青酱杀咯” “日久见人心,你且看。”唐申翻了翻名册,“接下来,让义父派人将此簿上记录的人排查一遍,仍在世之人,必定知晓什么。” “咚咚咚”。 忽有敲门声打断二人谈话,唐申抬头看向房门,吩咐“进来。” 一霹雳堂弟子推开门,低声道“大公子,洛戈醒了。” “我知道了。你去吧,问他想吃什么,再向封人家借药灶。时辰不早,记得莫让他吃太多,我稍后去看他。” 霹雳堂弟子应是,轻轻阖上门。 罗谷雨晲一眼,疑惑道“糖申,咋咯他萌有呢人喊哩大公子,刚才喇两人喊哩咸侄,啊锅霹雳堂的话事人却又喊哩越儿,哩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原名唐申,是雷元江义子,故又名雷越。部下称我大公子与苗寨中人称你少主一般,是敬称。没有血缘关系,但父辈相识,便会称小辈贤侄,像适才封人夫妇那般。雷越字辰元,因义父惯称呼越儿,所以倘若他日有人唤辰元,也是在喊我。” “中原人名字啷个复杂,一锅人黑个多种叫法。”罗谷雨随口埋怨一句,“哩要去看啊青酱哩明明不欢喜他,为啥子关心他。” “因为我欲将背后指使之人找出。”唐申站起身,将名册收入袖中,“与我一道去看洛戈,还是另有其他打算。” “没得空闲时间,也不认识他,我忙。” 可不是吗,名字都不记得,自然是不认识。 罗谷雨摆摆手,抬腿就往外走。他心中早有计量,既然唐申信誓旦旦说洛戈是凶手,那他只要花点时间炼一只问心蛊出来试一试,就知道事实如何。 苗疆人行事如何简单粗暴,唐申算是早有见识,故而多少知道罗谷雨的打算。反正彼此目的一致,罗谷雨使用怎样的手法他都不在意,更别说洛戈并非良友,他没有阻止的必要。 起身转至安置洛戈的房间,传话的霹雳堂弟子正在里头,见唐申过来便略微弯了弯身,站在一旁。虽然顺驯,眼睛里却无多少恭敬。 唐申将莫赟调开,并不仅仅为了向雷元江传话。不论雷元江是出于关心还是想要监视他,莫赟或者雷元江本人在身边,普通霹雳堂弟子往往只会听从他们的命令,不利于唐申立威以及渗透人心。他要的可不是一个名号,而是得到霹雳堂真正的实权 第一步,就是拥有自己的队伍,有一队属于自己的追崇者。 而这一队人虽说是普通弟子,能够跟随莫赟并不是莫赟的亲卫,就足矣让唐申将目标定在他们身上。唐申为什么对洛戈好言好语,就是为了表现给这些人看。 屋内,洛戈扶着头,表情有些迷糊。唐申跨过门槛,慢步走到床前,缓声问“好些了吗,若不舒服,我唤府上大夫过来,你再歇息一阵。” 洛戈呆了好一会儿才有反应“啊,不用的、不打紧的,我没有事。” “若非被那群人迫使亮出身份实在有损霹雳堂颜面,事后被传以大欺小,当阻止莫叔让你打法他们。唉,却怪我,早该想到那群人会用偷袭手段,否则你也不会受伤。” 洛戈忙连连摆动两手道“不是的,不是大公子的错,是他们出尔反尔,怎么能怪大公子呢。” 他面色羞愧地垂下头“而且是我答应莫叔帮忙的,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打扰大公子你们这么久,这么点事情也做不好是我是我学艺不精,是我没用” “你年纪尚小,谈何学艺不精。”唐申伸手摸了摸洛戈发顶,迎上其惊讶的眼神,“以一挡下十数人,还能收放自如不伤人性命,你已经做的很好,除你以外,我再没有见过与你年龄相仿的人你能做到这种程度。所以千万勿要妄自菲薄,自信一些,莫要对自己太过苛责,可好” 洛戈的脸一点一点慢慢红透了。 在武艺上,洛戈的天资不算好,所以从小到大都是经过严格教导与要求,昨夜因为走神而受伤,对他可谓奇耻大辱。 但是这是第一次有人夸他做的好。第一次明明是失误,却被安慰而不是责骂。 大公子,果然像蓝斓姐说的那样,是个温柔的、很会体谅别人的人呢 洛戈轻轻点头“大公子我知道了。” “既然如此,就再歇息一阵。我们已到达目的地,午膳时要好好向关心你的封人世伯、封人伯母道谢。” “好、好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8章 肆拾柒.与君戏下 封人夙琪挽着裙摆走入书房,枣红色对襟襦裙与眉心花钿与发鬓红宝首饰相得益彰,抬眼觅见封人夫妇在堂上坐着,扬笑轻唤“爹,娘,这么着急把女儿喊回来作甚” 封人夫人快步走过去,牵住她的手道“叫你回来做什么昨日你爹才和你说过雷家要来人,今日大早就跑到别人家去,感情你是没有放在心上。这不,大半个时辰前,你雷世伯的义子就过来了,你偏不在,真是好生失礼。” “罢了,现在回来就好,这几日少同那些人家的姑娘来往。都是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儿女,天天只晓得攀比衣着首饰,不成气候。”封人嘉范把手一摆,左右看看封人夙琪身上衣着,两道浓眉就皱了起来,“瞧瞧你穿成什么花枝招展的模样,回头赶紧换一身素净的,免得堕了人家对你的印象。” 封人夫人接口“是是,前几日不是裁了件丁香色的襦裙吗,大红大金就别穿了,首饰一律换成素银,多余的发饰就不要戴了。” “哎呀,爹娘,怎生需要弄得这般麻烦”封人夙琪挣开封人夫人的手,嗔道,“不瞒你们,前些时候女儿从姑苏归来之时,半途上就遇见过雷世伯和他的义子,还是他将女儿从那群山贼手里救出来。因为想着以后还有再见的机会,就没有同你们说,免得你们又和雷家攀这些有的没的的关系” “什么” 封人嘉范脸色瞬时阴沉下来,惹得屋内两个女人一惊“怎么了” 封人嘉范摆摆手,暗自沉吟他联合各方客栈组成联盟一事让他在长江下游这一带名声大噪,同时得罪的人也不少,上回山贼的事情应该就是这些人所闹出来。中原这么大,雷元江这么凑巧就在山贼盘踞之地,又恰好救出自己女儿,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在其中 但是以雷家能力,不至于图他们家钱财,以雷元江的个性,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想要打压他们封人家吧 封人嘉范一方面认为事出反常必有妖,一方面觉得自己家没有什么值得雷家贪图,想了好是一阵,最终对封人夙琪道“这件事按下不提,你速去打理。” “爹,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那日女儿已经见过雷世伯的义子,彼此也算是认识了,不必弄这么多虚的。”封人夙琪摇摇头,“说实话,他人看上去很不好接近,我曾数次与他搭话,他却不予理会我们表现的太热切,就像是把图他什么明明白白放在脸上,所以女儿以为,我们只需平常心看待就好。” 封人夫人奇怪道“不是啊,我今日看那小伙子,进退有度彬彬有礼,怎会不好接近呢” 封人夙琪一怔“怎么他不是高个子,肤色白,脸上没什么表情吗” “你的描述是没错。”封人夫人与丈夫对视一眼,“可他态度温和,并不似你说的那般。” “奇怪了,难道雷世伯还有第二个义子不过说起来,雷世伯对他确实很重视,那日当着好些外人的面训斥了一干部下,我第一次见雷世伯这般辞色俱厉,导致第二日面对雷世伯还心惊肉跳。” 封人嘉范道“他们要在府里歇息几日,这是你的机会,不论如何,打好关系总出不了差错。” “好吧,女儿知道了,这就去收拾一下。” 封人夙琪叹了口气,略微福了福身就往外走。 封人嘉范感觉自家女儿并不上心,对身旁夫人道“夙琪虽说懂事,但到底有小女儿性子。我看她的神色,似乎对雷贤侄有些意见,你去看着,劝说劝说。” 封人夫人本想应是,忽然想起什么,面带犹豫“可是难道非得是夙琪不可” “说什么傻话,不是夙琪,难道还让醉杏那丫头去她那没轻没重没大没小的样子,拿出去简直臊死人。对了,那丫头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大清早就不见人影” 封人嘉范揉了揉鼻根两侧,面露不耐“唉,算了,估计又是往她那些个穷亲戚那里凑,不必管她。你吩咐下去,叫家丁守住大门,别叫她忽然冒出头来惹是生非。一个女儿家跑出去抛头露面,整日和酒痞流氓打交道,叫雷贤侄看了还以为我们封人家家风不谨,坏了我们的好事” 封人夫人福身“好,我这就让福林吩咐下去。” 封人夫人迈出书房,招来府中总管细细吩咐一番,随后一路走至封人夙琪闺房。 封人夙琪院子里种着许多桃树,花期过后已经开始结桃子。 封人夫人挥退侍候的侍女,入门以后,毫不意外见得封人夙琪坐在梳妆台前把玩一只发簪,一脸漫不经心。 “夙琪啊。”封人夫人走上前,双手放在封人夙琪肩上,轻轻按了按,“你这是怎么了,自姑苏回来以后,似乎做什么都打不起劲儿来虽说只是个义子,能讨雷舵主欢心,又正是风华正茂,你要是不满意,表面上过得去就好。到底是雷家的人,你随便敷衍可不行,万一叫人以为你有什么不满,哪日追究起来,可是有大麻烦。” 封人夙琪伸手覆上她娘亲的手背“娘,我知道。只是” 封人夙琪抬眼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轻声道“娘,这回随大哥到姑苏,我偷偷去了天涯坊一趟” “什么你、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到那种秦楼楚馆去做什么” “娘”封人夙琪转过头来,蹙着两条柳叶般的细眉,面有不悦,“天涯坊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儿不是青楼” 封人夫人嗤之以鼻“怎的不是青楼一群女子天天聚在一起吹拉弹唱,抛头露面当众献艺,弄得乌烟瘴气,还公开招待江湖侠客,身边天天绕着各种各样的男子。说白了就是找男人,不是青楼是什么” “娘,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天涯坊名下有良田数百顷,怎会差那一点钱何况天涯坊的姊妹们各个都身怀绝技,从来也只为自己心仪的人弹唱,根本没有外面传的那样不堪入耳”封人夙琪回过脸,对着铜镜拔下发鬓上的发簪,“铛”地一下扔进首饰匣里,脸绷的紧紧的,“再说了,凭什么男人就能三妻四妾众美环绕,女子就只能三从四德守着一个人,甚至嫁给没有见过面的、甚至根本不喜欢的人” 封人夫人大惊失色“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古往今来哪个女子不是遵守三从四德我、我要早知道你会偷偷跑去那种地方,这次就不该让你和你大哥到姑苏去你听听,你听听,爹娘养你这么大,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封人夙琪叹了口气,拂开她娘亲的手“罢了,不说这些。我会按你和爹的意思,好好和雷世伯的义子相处。娘你去吧,让凝香和琥珀进来,我要更衣。” “夙琪”封人夫人欲言又止,片刻也是长叹,转身离去,“就这样吧,雷贤侄看起来确实是个不错的人,或许你深入了解以后,会丢掉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或许吧。” 封人夙琪依旧看着铜镜,打磨光滑的镜面映照出她坚定的双眼。 且不论封人夙琪如何打扮,只说封人府门外,一个青边白衣、发编双螺头别珠花的女子快步走来,正要入门,却被门外家丁拦住。她不知其所以然,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我要进门。” “对不起,二小姐。”家丁挡在她面前,不吭不卑道,“老爷有命,二小姐既然一声招呼不打就出门,那么这一阵就不必回来了。” “什么”女子先是杏目圆睁,随即柳眉倒竖,“这是什么意思,他往日从来不理会我的死活,这会儿倒管起我来了” 她伸长脖子往门里头一看,许多侍女匆匆忙忙走过,那模样似乎在准备什么。 “这是又有什么人来了嫌我相貌丑陋行为粗鄙见不得人”女子冷笑,“好好,既然如此,我不进去就不进去,免得堕了这封人世家的颜面。哼,这种地方,姑娘我还不想进呢你去和红瑟说一声,叫她把我那个桐木的首饰盒拿出来,我拿了东西就走。” “抱歉,老爷吩咐,不得让二小姐进门,传话也不可以。” “你让我进去” 女子怒不可遏,往家丁身上用力推去。对方纹丝不动,伸手一拨,她反而被甩开,“蹬蹬”倒退两步险些摔到地上。 女子晃悠两下才站稳,狠狠一跺脚,指着家丁鼻子骂道“你简直欺人太甚到底你是小姐还是我是小姐,你就不信我到夫人那儿去告你一状,叫你丢了饭碗” 家丁依旧是那张油盐不浸的脸“二小姐请便,只不过小的现在遵照老爷命令,无论如何不能让二小姐入门。后门也有人守着,二小姐也不必白费心机,还是早早离去吧。” “好,你很好”女子怒极反笑,双眼往丈高围墙上一瞥而过,笑容逐渐变得有些狡黠,“哼哼,女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且等着” 女子用力把轻飘飘的纱袖恨恨一甩,转身就走。 封人府占地面极大,女子走到边角时,已经看不见那个家丁的身影。趁着没人注意,她快步跑入封人府与邻居刘府之间的小巷,一路直到围墙三分之二有几一支树枝出墙处,她俯身趴在墙上敲敲打打细细摸索,自语道“不让我进门是吧,我偏进,看你们能拿我怎么样。以为这么点高的围墙就能拦得住我,你们实在太小看姑娘我了找到了” 女子蹲下身,从大约距地一步距离开始,伸手将墙砖往内推。奇怪的是,理应被浇筑的牢牢实实的墙砖,居然被她一个弱女子推入约摸半掌深度。 保持每一步距离推入一块砖,女子踩着空隙往上爬,没爬上半尺,脚下踩到裙摆,“呲啦”一声布帛开裂的声音后,她就失去平衡“啪”地摔到地上。 “哎哟嘶好疼。” 女子揉着脑袋,扶着摔痛的腰重新站起身。她疑惑地将飘落在地的青色布帛拾起,想了想,豁然大悟扯了扯身上缺了老大一片缺口的裙子,然后呿了一声,将衣裙撩起绑住,褪去鞋袜抡圆了胳膊用力掷过围墙,继续往上爬。 女子动作有些笨拙,但单看攀爬速度,便知她不是新手。她手脚并用,数下就爬到墙头,用力一个飞扑抱住墙内榕树树干,抬起一条腿使劲往前勾。好不容易脚尖勾住榕树树枝,她连忙转移重心,可没等松一口气,听得树枝发出“咔啪”脆响,整个人往下坠去。 一时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脏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只有这么一句话响彻心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她下意识紧紧闭上眼,像是过了整整一个甲子,又像是只有白驹过隙的刹那,她摔在一方柔软的垫子上。来不及多想,她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席织锦华服,顺着腰间翡翠玉牌往上看,便见一张带着神色客气而疏离的脸。 一炷香前 封人夙琪最后抚平湖蓝广袖上些微的褶皱,语气平淡地对身旁左侧侍女道“琥珀,去请雷公子到花园,就说我要当面答谢他当日救命之恩。” “是,小姐。”琥珀屈膝应着,转身离去。 她扭过头,又对右侧侍女道“凝香,你去把我箱子底的麒麟玉带钩拿出来,挑个紫檀的盒子装好,一会送人。” 凝香应是,手脚麻利地将玉带钩装入盒中,捧在手上。至此,主仆二人整装而出。 比之早晨一身明艳装扮,封人夙琪此刻身着丁香色百褶齐胸襦裙,襟挂镂空香铃,上身着湖蓝色交领上衣,发插一把四齿缀流苏云纹插梳、两支玉珏发簪,尽显三六少女清纯。 但她自己并不喜欢这般装扮,精心涂抹好的鹅蛋脸上没有半丝欢愉神色,反倒是带着隐晦的敷衍以及不耐。凝香在旁小心翼翼地陪同,几次冲动想要开口劝慰,都因为封人夙琪眉眼间的烦躁而偃旗息鼓。 这六七月的花园里,种的最多的要属广玉兰,可惜不论开的再尽态极妍,却没有与之相衬的香气,叫人觉得索然无味。 两人慢步走到花园,那头琥珀已经带着人抵达有少时。远远看去,见负手而立的人一身枣红织锦外衣配群青广袖,微侧着脸与身侧十来岁半臂短打少年对着花园中各色树木指点,举手投足之间恣意评判。 看得封人夙琪贝齿紧咬,心道只恨得不是男子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面上却挤出了温柔恬雅的笑,踏着婷袅步伐上前,温声细语道“雷公子,有些时日不见,你可曾还记得小女子” 唐申转过身,一眼看出封人夙琪面具一般的笑容下那不屈又妒忌的眼神。既不明,便不动声色,回答“自然记得,不知封人姑娘那日过后可好。” “自然是好的,每日与妯娌姐妹们谈天说地,时而游湖泛舟,怎能说不好呢”封人夙琪有些自嘲,“倒是公子,看起来与那日似乎有所不同当时夙琪还以为自己哪里做的不对,惹人不悦呢。” 唐申应答自如“姑娘言重,当日与他人有些许摩擦,或是迁怒了他人,还请原谅。” “原来如此。”封人夙琪招手让凝香侍女递上檀木盒,依旧是温声细语目光冷淡道,“但夙琪不敢忘雷公子当日救命之恩,此等小小心意,还请公子收下,否则夙琪此心难安。” 这话里话外都带着刺,不仅是两名侍女,就是洛戈也听得连连皱眉。唐申不以为意,客气一句拿到手里,转手就递给洛戈,看也不看里面是什么。那轻慢的态度,令封人夙琪当场就有些难堪。 于是气氛登时冷下来,两队人对峙,谁也不开口说话。 正是这个时候,忽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双绣花鞋,一只不偏不倚拍在洛戈头顶,另一只落到封人夙琪身侧,险些要打在她侧脸上。 这一下可叫封人夙琪惊的连退好几步,脸色黑了个彻底亏得洛戈不是太在意,伸手将绣花鞋拿下后,还见两只团成团的白色物件落不远处的花丛里。他看了看唐申,得到允许的示意后几步走到花丛间,弯腰拾起来后发现是两只袜子。 “这里怎么会有袜子” 洛戈抓着鞋和袜子,空余的手抓了抓脑袋,喃喃自语。 又听头上传来奇怪的声音,他抬头往上看,眼中晃过半截雪白的脚腕,然后一道白影在他的视线里逐渐放大直至占满整个视野,他瞬间像被一袋成人大小的沙包击中,重重砸进地里幽香迎面扑来,但他没来得及分辨是什么味道,鼻间就充斥满属于血液特有的腥甜 “唔” 与被砸到地上的洛戈不同,封人夙琪和唐申清楚看到了“从天而降”之人的面容桃花眼,唇角自然上扬仿若微笑,眼角一点泪痣。 封人夙琪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像是当众被人狠狠刮了好几个耳光,又像只穿着亵衣走在人群里,脸面丢了个一干二净 她一双眼眸大睁,浑身气的发抖,尖叫脱口而出“封人醉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9章 肆拾捌.命局起上 被叫到名字,封人醉杏一下子惊醒过来,堪堪把目光转移投向封人夙琪身上,嘴角就自然地向下撇了撇。她施施然站起身,用力拍了拍衣裙,丝毫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哎哟,是四妹啊。昨儿不是约好了谁家的小姐到哪里玩儿嘛,今个儿又买了多少衣服首饰啊我瞧瞧,你身上这不是前两日锦绣布庄刚到的绸缎吧,听说整个古艾也就两匹,不便宜吧” “张口闭口银子银子,你怎生如此市侩”封人夙琪双肩微微颤抖,扫视封人醉杏脏乱衣着以及赤裸双足的眼神透着鄙夷和愤怒,“还有,你、你这是什么打扮你莫不是从墙的那头翻过来的吧你真是” 封人夙琪腮帮子狠狠咬了两下,最终还是没有将“真是”以后的话说出来,只以袖角掩住半张脸,含糊吐出四个字“粗鄙不堪” 封人醉杏把手一摊,耸耸肩“没办法,既然这封人家的门槛我迈不得,就只好自己想方法进来了。幸好你二姐我留了一手,否则恐怕这几日都要被拦在门外,有家归不得。你是封人家的大小姐,自然不懂穷人过的是什么市侩日子,单是你这一身衣服,就足够普通人家一家五口人吃喝几年了。” 封人夙琪反唇相讥“既然如此,你且往柳家那些人处去,回封人家作甚” 这两人争吵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先着恼相,便先输了一筹。两名侍女站在一旁进退两难,只因两边都是主子,又有外人在场,不敢拉偏架唯有默不作声。 封人醉杏自认占了上风,红唇一张,什么都敢往外说“我可不像四妹你是大房出身,不被克扣吃穿用度,每日有新衣新首饰。我就奇怪了,柳家怎么了,柳家可是你封人家三代姻亲,封人家半壁江山都是柳家打下来的怎么,现在人家落魄了,你们就嫌别人是穷亲戚,丢脸了” “信口雌黄瞎说些什么”封人夙琪不由飞快瞥了唐申一眼,心里恨不得撕了封人醉杏的嘴,“有你这么编排自己家的吗再说了,哪个月账房里头不是拨了银子支援柳家,分明是他们不上进坐吃空山,怪得了谁” “信口雌黄的人是你吧”封人醉杏一手叉腰一手直指封人夙琪鼻子,“几个表哥哪里不上进了分明是你们表面为做的好看才拨那么点银子,背地里却叫别的商铺打压柳家的生意吧” 眼见这场唇枪舌战要进入白热化,封人醉杏撸起袖子准备分个胜负高下,站在一旁的锦衣男子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朝她走来。 她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怎样一个糟蹋形象,羞愧窘迫瞬间涌上心头,脸颊立刻烧的通红她忙不迭三两下将绑起来的衣裙解开,拢起衣摆将双足藏住,将手平伸而出欲接手帕,嘴里小声道“谢谢” “” 唐申目不斜视地打她身畔过路,弯腰将“犬”字型躺在地上的洛戈拉起。洛戈脑子仍然晕乎乎的,眼泪不自觉的流了满脸,含糊喊了声“大公子” 唐申拿手帕替他擦了一遍脸,再让他自己拿着捂鼻子,一只手在他鼻根处轻捏止血,另一只手按着洛戈后颈令他略微低着头,避免鼻血倒流入胃、肺或者入眼,造成呕吐、呼吸梗塞、乃至眼角出血。 封人醉杏回首看,这才后知后觉摔下来时感觉到的“软垫”是个小少年,当即脸色羞愧地迎上去“对不起,我一时没有注意到,你没事吧” 洛戈低着头,用力摆摆手。 封人夙琪也顾不得再和封人醉杏斗嘴,于一旁对侍女道“还愣着作甚,快去把大夫请来。” “不必了。”唐申代洛戈回答,不甚熟络的语气中听不出情感起伏,“不好再三叨扰府上大夫。” 他扶着洛戈,目光一并扫过两位封人家的姑娘“适才诸言诸事,我便当做没有听见、没有看过。有些事情,还请关上门来说。” 说罢,他带着洛戈径直离开。封人夙琪呆了呆,自知家中糗事全叫外人看了去,心里又是尴尬又是懊恼,回首剜封人醉杏一眼,便领着两名侍女匆匆离去,欲要找爹娘商量。 封人醉杏对这软绵绵的眼刀半点不在意,拾起鞋袜穿了,乍一低头瞥见花丛里躺了一方檀木盒子,便顺手拿起来打开,掏出一方碎作两片的玉带钩。电光火石之间,她立刻意识到这恐怕是她的好四妹赠予那锦衣公子的物件,嘴里喃喃道“天呐,这玉质,这雕工,得值多少银子” 细思恐极,她不愿多想,把盒子慌忙拢进衣袖里,大步朝自己的小院走去。 封人醉杏所住的小院并不偏僻,只是十分冷清,唯有一打扮清爽的侍女在其中洒扫。她花了些时间避开路上行走的家丁侍女,快步走入门,迎面便边唤边往屋内走“红瑟,快与我将那桐木的首饰盒拿出来。快,要让我爹发现我偷跑回来,我可就出不去了” 那侍女愣了好是一愣,慌忙将笤帚放到一旁跟着封人醉杏入房,嘴里道“二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甭提,一提我就来气。染坊前些时候与表哥说好这批布上色共是二十五两银子,今日却说染料出问题染坏了大半。要知道这批布总共有五十匹,坏了三十四,按一匹布三分银算,便是二十四两。染坊按布匹本价赔了二十五两,却又收了另外十六匹染色的钱八两,也就是说我们不但赔了七两银子,还耽误了这批布匹入货的时间。” 封人醉杏一边说着,一边在房中翻箱倒柜“更可气的是,原先供应布匹的人忽然说货源不足,每匹要提到七分银子,后来辗转询问了好几家布庄,他们都像达成了什么协议一般,借口没有货源漫天要价。眼看着店铺租期已满,铺子里又连一批布料都凑不齐,我干脆劝表哥他们离开古艾,到别的地方去做生意。只是搬迁还要一笔银子,表哥他们一家几次亏本已然捉襟见肘,我这是回来是给他们拿钱。” 红瑟上前帮忙,回道“可是小姐,你陆陆续续借钱给表少爷他们,你自己的银子也花的快差不多了啊。” “我那桐木的盒子里装着些值钱的首饰,银子没有了,拿它们换就好。” 封人醉杏如无头苍蝇般将目之所及处全部翻过一遍,衣裳杂物全部扔到地上,最后还是红瑟从衣箱隔层里翻出一个方形的首饰盒。 “小姐,你看是不是这个” 封人醉杏将盒子接过来打开,面露喜色“不错,是这个。” 盒子寸长寸宽,以丝绒铺底,里面盛着一方翡翠如意冠,一对元宝挂珠耳坠,两支暖玉雕成的水纹锦鲤银杏簪,还有两只白玉镂空掐丝镯。 红瑟一惊“可这不是这不是夫人在小姐及笄那年为小姐准备的嫁妆” “什么嫁妆不嫁妆红瑟你也不是不知道,要我依大房的意思嫁给那些个满肚肥肠的家伙,我还不如孤独终老。你小姐我今年也有廿一,怕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这嫁妆留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当了换来银子实在。我看这里至少能有几百两银子吧” 封人醉杏摸了摸袖中檀木盒,心中忽起一计“红瑟,你知道今日府中接待的是什么人吗” “今天接待的人”红瑟想了想,“小姐说的是雷家的人吗” “雷家哪个雷家” “这个红瑟就不清楚了,听说是什么霹雳堂什么的老爷和夫人似乎十分看重,多次吩咐这几日一定不能出差错。”红瑟微红了脸,“红瑟远远看了一眼,领头的是个年轻公子哥。” 年轻公子哥看样子就是在花园遇到的那个人了吧听他所言,似乎并不会管封人家的事情。 乍听闻有人前来,封人醉杏本欲以封人嘉范打压亲戚的劣行向封人嘉范讨要封口费,反正这些年来他们之间的父女之情已经不剩多少。如今知道对方就是适才那人,她便打消了心中的想法,加快手脚收拾好首饰,赶在封人夙琪喊来人之前出门,吩咐红瑟绝对不能说见过她。 封人醉杏离开不时,管事带着五个家丁赶来,推门即入,抓住收拾东西的红瑟,劈头就问“二小姐呢” 红瑟缩着肩膀如实回答“二小姐回来一趟,拿了东西又出去了。” “走了多久” “就、就前后脚的功夫。” 管事听了,立刻命跟在身后的家丁四下搜索封人醉杏的行踪,他则带着红瑟前去向封人嘉范请罪。 距离封人醉杏翻墙潜入府中已有两盏茶时间。 唐申带着洛戈回客院之时,罗谷雨正抱着白蟒的脖子在院里晒太阳。他肩上趴着一只有着蜘蛛口器、蝎子双蜇,长着蜈蚣一般身躯的蛊虫,膝上则爬着几只指节大小,尾端长有蜂针的黄纹螳螂。他捧着巴掌大小的银鼎,鼎中一道淡黄色的清烟袅袅升起,散发出草药香气。 血腥味冲淡了药味,白蟒有些不安分地扭动身躯,被罗谷雨屈指一弹下巴以后才安分下来。罗谷雨站起身,掩鼎吹熄里面的虫香,螳螂模样的蛊虫趁着他阖上鼎盖的间隙,颇为自觉地钻进鼎中。 “换叻身衣服嚄哎,哩萌乍咯出去一趟,回来他揍变叻模样” 罗谷雨抬脚向两人走去,白蟒死皮赖脸缠上他大腿,被揪下来扔到一边。 这半个月以来白蟒越长越大、越长越重,加上已被养熟,罗谷雨渐渐的已经不大爱抱着它。 其实白蟒身量剧涨并没有脱离罗谷雨的掌控,五毒教养蛇蛊比养其它蛊更为讲究,分为锻血,锻皮,锻骨三个阶段。顾名思义,锻血指将毒素炼入血脉筋肉,锻皮指让蟒蛇表皮刀枪不入,在进行两个过程时,蛊蛇需要经历多次蜕皮,体积会不断增大。到了锻骨这个阶级,豢养的蛊蛇体型反而会逐渐缩小至筷子粗细。 但是目前,因为体重原因,白蟒已经在“失宠”边缘。 洛戈鼻子捂了一路,已经不像开头那样血如泉涌,虽是这么说,唐申递给他的手帕也只有四个角没有被染成血色。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唐申对罗谷雨说道“封人府内有不陆,意外。” 罗谷雨啊了声表示明白,伸手欲触洛戈额头,却被洛戈躲开。 自打江陵那夜在公堂上指明罗谷雨是杀害林氏一家,洛戈就不知道如何面对罗谷雨。以及罗谷雨的蛊虫。 洛戈针对罗谷雨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蓝斓是他杀的,而罗谷雨是霹雳堂追缉杀害蓝斓真凶最大的推进力。只要罗谷雨身死或者深陷囫囵,霹雳堂自然就不会花费太多精力去搜寻真凶。 至于蓝斓身后的五毒教,以及被蓝斓所喜欢的唐申,则被洛戈下意识忽视。 为掩饰自己的“失态”,洛戈后退几步躲入唐申影子中,小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罗谷雨双眸微微一眯,并未表示什么,恰好白蟒爬到他脚边,便问“灶在啊头,叻家伙得填饱肚子。” 唐申回道“我已吩咐人托封人府上准备血食予它,稍后便要用午膳,不至于耽误你。” 白蟒似乎听懂了唐申所言,立起上身,晃悠着脑袋凑到他手边,慢慢吐了吐蛇信。 罗谷雨一把将它抓回来,严词警告“勒锅不能吃。” 白蟒歪了歪脑袋,对着唐申身后的洛戈吐蛇信。 “喇锅也不得行。” 白蟒垂下脑袋,趴回地上。 如果不是垂涎欲滴的模样并不是装出来的,或许还真有那么点可爱。 唐申与洛戈各自去洗了手和脸,封人嘉范便遣人请他们入席。 因是接风洗尘,两桌席面都被封人嘉范尽极所能地摆满了当地山珍与海鲜。入座前还能见到封人夫妇二人尴尬的脸色,以及不时向洛戈探去的眼神,想必是从封人夙琪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片刻见唐申面色如常,他们也就放下心来,频频劝吃劝酒。 唐申从来吃的不多,加上蜀中人基本无辣不欢,稍微意思意思就罢了手。 虽说修习外家功夫之人因耗费精气颇多,一般食量都大于常人。而唐家专研身法与暗器手法,也属外家功夫,但唐申自重生以后从未放下内功的修习,唐门的心法虽比不上内家门派讲究,到底源远流长,唐申也借此到了敛气入骨、炼气内壮的程度。 其实在与青衣楼楼主对阵之后数日,回归欧阳世家之前,唐申对暗劲就有更深一层的领悟。如今对他而言,力道跟不上轻功的情况已经大有所减,便是硬碰硬面对力道不超他三倍之人,擒拿点穴,分筋错骨皆不在话下。内功到他如今地步,若对方内功远不及他,他双手一拉一扯之间,甚至能够令敌人全身脱臼。 就像唐家看门的手上功夫,最初练时不过是十指灵活,若配上暗劲的修炼,时间渐长双手越发柔若无骨仿若少女柔夷。不懂此中门道的人或会笑其阴柔,可再往深去,掌心会在烛光下显得透明,此时便能沾衣闭穴,手掌轻轻抚摸别人心脏处,就能杀人于无形之中。到了最高深处,什么钢甲铁甲,什么横练金钟罩、铁布衫,就像在身上贴纸一样可笑。 所以唐申一直并不注重锻炼气力,其一是即便你能力举泰山,打不到他都是白搭。其二,就是他一直在修炼内功与暗劲与明劲不同,因敛气入骨的原因,他没有办法内息外放,也就是没有办法放出“刀气”或者“剑气”,往日伪装作“凝气成刃”,不过是仗着收发随心的玄铁钢丝。但内劲之中暗劲与明劲孰高孰低还是未知,那日卫家村洞穿酒杯、震落墙皮,便是他小试牛刀。 同样的,站得越高看得越远,他仍未臻至化境。距离轻功下一层“踏水而行”,以及内劲下一层的“一羽不能加,一蝇不能飞”,他还有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路要走。他不着急,也着急不来。 至少现在这双手,正在为一旁吃的欢的人掰开蟹钳蟹腿。 说到唐申,便不得不也说一说罗谷雨。 罗谷雨当年曾与唐申说过,五毒教有一门刀法,一门掌法,三门蛊术。 刀法名为盘影百变,掌法名为千劫万毒手,蛊术分别为补天、引魂、驭虫。修炼三种蛊术者又有不同,习补天术者被称为蛊医,习引魂术者被称为毒师,驭虫者被称为蛊师。 在苗疆,蛊医与毒师二者相差不大,唯有蛊师需要多一点与众蛊沟通的天赋。毕竟以苗疆此处遍地是蛊而言,无论是医是毒都要用蛊,蛊师正掐着这一点,凭一只虫笛立于统领位置。而在中原,医派自成体系,人们往往分不清蛊师与毒师,反以另辟救人之径的蛊医为尊。 罗谷雨就是一个标准的蛊师,同时兼修千劫万毒手。他妹妹罗白露则是主修千劫万毒手,兼修俗称“跳苗刀”的盘影百变。 自打审视并比较过罗谷雨和罗白露的“千劫万毒手”,唐申便一直觉得罗谷雨并不适合这门功夫。并非说罗谷雨没有习武天赋,而是千劫万毒手顾名思义应该是一门阴狠刁钻的掌法,罗谷雨的个性本就不适合其意境,导致掌法过于阳刚猛烈,许多奥妙无法展露出来不说,长期修炼下去指不得会有什么隐患。 可惜他们现在不过是“相识之人”,涉及武功根底,不好交浅言深。 饭局很快便在融洽的气氛中度过,特别是主席位在座诸人的吃相都不至于难看。唐申和三个封人世家中人,罗谷雨好歹是一教圣子,洛戈也是受过严格要求的。 唯一让封人家三位感觉不解的是,“雷越”仅仅吃罢面前一碗饭便住口,转而一时给罗谷雨掰螃蟹去鱼骨,一时给勾不着远方菜碟的洛戈夹菜。他们想了一转不知其然,便当是雷家家教好,照顾客人无微不至。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算是事实。 封人家三位还不知道雷元江和他宝贝侄儿坐在同一张饭桌上会发生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0章 肆拾玖.命局起中 古艾城另一边,虚乾别过雷家众人以后,站在人潮涌涌的大街上竟有些彷徨,不知何去何从。 晌午的日头将脚下石板灼的炙热,天空万里无云,半点清风也不见。街道上,除了小贩与镇中居民,络绎有些江湖人士在走动。酒肆茶馆里的店小二站在门口,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上下翻飞,卯足了劲往内拉客。不远处有戏社搭了台子唱戏,围了不少人观看。 虚乾驻步在外围,看戏子咿咿呀呀捻指而唱,水袖挥舞间,情到深处只叫观众泪眼婆娑,喝彩与掌声不断响起,他却不知所云。所以他别开视线抬步继续往前,稍微想了想,忆起出门前时常下山的师兄师姐所叮嘱每到一处地方首先找落脚点。 他拦下一个路人,询问道“你好,请问城中有哪里可供歇息” 路人先是目带诧异地看他一眼,然后往身旁指去“古艾最大的客栈就是这云何客栈,道长莫不是没有看到” 虚乾侧首一看,他果真就站在“云何客栈”门前,站在那宽大的匾额下。路人不等他道谢就走开了,他侧走两步,在云何客栈门外停住脚步。 云何客栈装潢之精致,单从门口往内看就能体会一二。饭菜的香气自门内扑面而来,或腥膻、或甜腻,堂内人声鼎沸很是热闹。但虚乾看到的,却是杯盘倾倒间,食客们大声喧哗、唾沫横飞,汗臭与酒臭混杂在一起,令人几欲作呕。 他缓缓倒退了一步,转身去寻另一家客栈。 虚乾打小在清微观中长大,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山脚下的千顷良田,这几日东奔西赶却也是与寂林高山、飞鸟游鱼为伴,止步于繁华城镇门前。习惯了清虚观的清风明月与素服檀香,他走在这华市中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古怪,似乎无论举手还是抬足,都与身周环境格格不入。 他有些不明白,为何观中的各位同门都如此热衷于下山游历。心有多远,天地自有多大,身处芝园金殿与偏居一隅,根本无甚区别。若非此次下山是师尊钦点,他绝不会争这一来一去。 犹记师尊时常与他唏嘘道“虚乾,你天赋极佳,将来有望超越云图成为我清微观又一位宗师人物。你诸位师叔师伯对你极为看重,未来千万莫要像你云图师伯一般误入歧途,因为一个女子而身溺红尘几番驻步山门,都跨不出那一步。” “须知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我等修道之人,最忌动凡心,沾染五欲。美丑皆是枯骨,爱恨俱为云烟,唯有天地自然长存,求个逍遥自在。” 虚乾才知晓,原来伯师伯游历多年并不是为增进剑术修为,而是被繁华迷住双眼,不愿归来。他自幼是听着诸位长辈对云图师伯的称赞长大,那日之前,很难想象伯师伯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竟然会甘堕红尘。色相红尘俱为虚妄,明知道是虚妄却着相,让他心中不免存了半分对云图师伯的失望。 若俗世便是眼前嚷嚷闹市、碌碌众声,他有自信凭借手中之剑,斩破万里云。 又往前百余步,闹市中传来二胡弹拉以及女子的歌唱声“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虚乾循声看去,妙龄女子与一头发花白的枯瘦老人坐在街角,面前摆着缺角的泥碗。他们身旁放了一卷席子,上面躺着一具被麻布覆盖的尸体,不少飞蝇在尸体上空盘旋飞舞。 女子的声音太过低怆幽咽,导致行人来去,竟无一人往她面前碗里投掷半块铜板,反而像怕沾染上霉气一般避之不及。 虚乾听了片刻,迈步站定在这老少二人面前,他在身上摸索一阵,从袖中拿出一个素布钱袋,倒出十五枚铜钱,蹲下身,将铜板全数放入碗中。女子苍白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对虚乾点点头,轻声道“多谢道长,祝好人一生平安。” 虚乾顿了顿,正欲开口说话,一片阴影渡来,笼在他身上。一双边角泛着些许银光的白蟒靴停在他身侧,有人于他头上语中带笑道“道长,你把银子都给了她,自己要如何是好” 虚乾顺着靴子往上看,首先入目的是一席袖掩掌心、衣摆及踝的白色广袖长衣仿若水墨泼成的丹顶鹤跃然于身,交领襟侧坠着一块墨玉佩。再往上,他对上一张令所有人看了都会觉得心情愉悦的笑脸,脸的主人执着纸伞,微躬着身,长发不加拘束恣意地披在身后,唯有几缕从肩膀滑落至身前。 他不由顺着这人的话回答“她比贫道更需要这些。” 事实上,他此次下山以前全然不知银钱为何物,更是分文未带。钱袋以及这十五文钱,是抵达古艾前帮助行人打退山贼所赠。 “是吗”这人抬眸朝爷孙二人看去,微微侧了侧脑袋,嘴角弧度不减,“可是,道长,你这点钱莫说两副薄棺材,便是一副也买不起啊。” “何意。” 这人伸出指腹带有薄茧的白净手指,虚指枯瘦老人“老伯面色晦暗,目无光彩,骨枯肉脱,却双颧泛红,怕是寿命已尽,不多时便会与世长辞。” 女子闻言色变,噗通一声扑到地上,膝行挪到执伞之人脚下,抓住他衣摆凄声道“大夫求您救救我祖父吧小女无父无母,祖母去世以后就只剩祖父一人相依为命,求求您救救他吧小女小女就是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恩情” 执伞之人面露困惑,开口唱了句“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然后垂首与女子道“你唱的这般千回百转,难道不曾参透其中奥妙岁去年来、新生老逝,乃是一个轮回。我是大夫,我只会治病救人,无法叫人长生不死。” 女子呆了呆“可是” “妞妞,回来吧。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拉二胡的老人咳嗽两声,对女子招了招手,“这都是命啊,大夫也是凡人,不是神仙,他哪里救得了一个寿数将尽的人趁这点时间,咱们挣足一副棺材钱,来日将我同你祖母合葬,那就足够啦。” “祖父”女子扭头看向老人,目中不甘渐渐化为悲痛。她松开手,默默起身回到老人身边坐下。随着二胡嘶鸣声起,她又轻声吟唱,比之适才,她歌声中更添几分茫然。 虚乾站起身,小幅度摇了摇头,抬脚即走。 伞影滞留片刻,快速转身追上虚乾,重新笼住他周身,执伞之人跟在他身侧唤道“道长且慢,何故摇首我见道长适才似欲有所言,不知有何高见” 虚乾目视前方,步伐稳健,并未因有人跟随而慢下脚步,口中答“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执伞之人一怔,随即笑道“我还以为道长会出言安慰他人,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安慰。”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有甚可笑” “啊,如果冒犯了道长,在下道歉。只是我身为大夫,早已习惯对每个人都面带微笑罢了。”执伞之人拨开脸旁发丝,三伏天里他这副打扮也不见得出汗,面对虚乾冷淡的语气,依然和煦,“相遇即是缘分,不知在下可否有幸结识道长,请道长入茶肆喝两杯茶水” 换做常人,这般巴巴地向一个陌生人卖弄殷勤,早被当作心有不轨。但这执伞之人举手抬足之间都带着三分君子风度,叫人觉得纵使他有意亲近亦恰到好处,如沐春风。 但虚乾不懂得风花雪月,直言来去“贫道不口渴。” 执伞之人几乎乐不可支,一手扶住腰腹,一边道“道长着实是个有趣的人,还请问道长这是要到那儿去我来到这古艾城中有些时日,或许能为道长引路。” “客栈。”虚乾回道,半息加上一句,“清静的。” “可是,道长身上银钱适才不都予了那对爷孙了吗”执伞之人道破虚乾即将面临的窘迫,“若无银钱,道长如何能在客栈中歇脚” 虚乾后知后觉想起在俗世行走无论哪里都要用到银钱,脚步稍缓。 执伞之人又道“没有银钱也不是什么大事,道长如果有熟人在城中,拜托收留一晚便是,不至于风餐露宿” 正说话间,虚乾拔身而起,轻巧落在道旁一从青竹间,盘腿坐落于一株稍矮的枯竹上。 他不思银钱,不思向谁求助。既然无钱,不住客栈便是,这天地之大,哪里没有落脚之处便是一树、一石、一方屋檐,他都能安歇。 执伞之人面上的笑容变作错愕,一双总是带笑的桃花眼也睁大了“道长” 虚乾垂眸去看青竹小林外的人,一片细长竹叶自他耳侧盘旋,悠悠落到纸伞上,又被微风卷起远远送开。 他想起离去那夜,他携月色拾阶而下,悬在峭壁上的劲松忽然落下一截枝干,跌在他脚前,发出啪一声响。 师尊负手立于山腰凉亭中,雾岚汇聚的水滴沉积于亭檐薄瓦上生长的青苔中,偶尔顺着瓦片凹陷滚落入土。师尊转过身来,云冠两畔垂下的发带之间的面容上,带着肃穆。 师尊问“虚乾,你可知何为道” 他回答“道法自然。” 师尊沉默片刻,叹道“你不懂道。” 他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纵使昔日圣人也曾说“道可道,非常道”,他又如何能够超越圣人点明“道”是何物 但未等他询问,师尊就重新转过身,淡淡说道“虚乾,你性子沉稳,天资聪颖,如今虽剑术有所小成,但始终摸不到道心所在。须知修道不是闭门造车,在这一小方山水之间,你不会再有半分长进。至你年幼入我玄门以来,已二十载有余,你三岁那年,为师便算出你此生有一大劫虚乾,你且将那截松枝拿过来。” 他弯腰拾起松枝,走至师尊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奉上臂长的断枝“师尊” “人之一生,需历天、地、人三劫。你自幼于清微观长大,不怒不争,天、地二劫不必多说,人劫却是避无可避虚乾,你与一人有三世之缘,但你曾辜负此人两世,结下的因果已深。故而你此之一劫,若渡过了,便是道心圆满百年无忧。若渡不过,万千劫难接肘而至,无处可逃” 师尊说着,将松枝纳入掌中,忽然高高扬起手,举着松枝重重打在他右肩,一连三下。 这“重重”有多重 虚乾师尊乃是清微观主,一剑之威开山裂石。 他浑身紧紧绷起,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嘴边渗出血丝。 师尊视若无睹,继而道“记住这痛,记住你背上的伤痕,记住这三下若是来日有人以枝条和同样的次数拍打相同的地方,你需注意,此人便是你寻觅之人你定要将过去因果偿还,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俯身磕头“弟子明白,定不负师尊重望。” 师尊手中松枝往旁一引,摇头长叹“机遇在东方,你自去寻一处名古艾的城镇为师只能提点至此,成败是非,全系你一念善恶。你且去吧,应劫而去” 虚乾心中一动,对树下撑伞的人道“请教道友姓名” “我复姓公孙,名弘,字长生,是个大夫。”执伞之人回答,不顾过路人对他们二人投来的怪异眼神,以及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贫道虚乾。” 虚乾发现,他下山以来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询问他人姓名,以及通报自己姓名。 “那么,虚乾道长,你是打算一直在树上坐到天黑吗” “” 公孙弘毫不掩饰他对虚乾的好感,第二次开口邀请“道长,我与你一见如故,如无要事,能否让我请你饮一杯酒水,吃一顿便饭” 虚乾正为适才心血来潮询问此人姓名感到不解,此刻听得“一见如故”,心中一动“若是不,待如何。” 公孙弘耸耸肩“若道长不愿,我自然不会为难。只是我是真心想与道长结交,少不得一直跟在道长身旁。” 听这话,竟是像个无赖一般赖上了。 虚乾抬手折下一节竹枝,朝公孙弘掷去。公孙弘不明所以接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竹枝“阁下此为何意” 看来并不是他。 虚乾不再言语,闭了闭眼,拂身而起。他用力踩弯脚下青竹,借助反弹之力向后方倒翻,踩着青竹向远方奔走。 “道长”公孙弘先是愣了好是一愣,然后露出一个懊恼的表情,“啊,难得遇到有兴致交谈一二的人,竟然逃跑了。” 他扔开竹枝,将食指与拇指并成圈放在唇边,吹响一记哨声,紧接着收起纸伞塞入一名路人手中,扬笑吩咐“这位公子,请将这把纸伞送至城南济世堂,必有重谢。” 路人满脸懵懂尚未反应过来,面前忽起一阵清风,公孙弘跃然而起,身上衣裳飞旋而起,层层叠叠绽放开来。他左手高举,袖中露出一截玄黑镶银护腕,远处一道白影带着嘹亮清鸣飞掠而过,勾住他左手护腕,眨眼带他滑翔出十数米。路人定睛一看,那道白影竟是一只成年海东青 借助海东青之力,公孙弘不费吹灰之力就接近负手在屋檐上跳跃的虚乾,嘴里吟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璓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虚乾不曾想公孙弘竟然能追上来,故而其实并未全力飞遁,当半空中的颂诗声响起,海东青恰好带着公孙弘自他身旁掠过,落到他前进道路前。 公孙弘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支白玉为杆、赤金镶边、黑玛瑙为首的判官笔,面上带着经年不变的温柔笑容“道长,有什么话可以坐下来说,但小看大夫可不行啊。” 话罢,海东青放声长吟,盘旋回转抓向虚乾。虚乾神色未变,错步避开,转而向另一个方向离去。公孙弘轻笑,左手扬出数枚灸针钉在虚乾脚前,身上厚重长袍丝毫不影响他的速度,紧紧缀在虚乾身后。海东青通极主人心意,飞旋间喙啄掌挠无所不用其极,几番拦截拖慢虚乾速度。 他们二人在屋檐上头打的欢,下面则聚了不少百姓围观,懂行与不懂行的人皆为心仪的胜者呐喊叫好。 虚乾不愿与公孙弘动手,公孙弘却如影随形一再堵住他去路,袖袍飞扬间,手中白玉笔连刺他周身穴道,迫使他不得不一退再退,最终无奈抽出剑来。 剑光一起,未及身畔,便先起三分料峭冰寒。 虚乾左右划出两剑扫开白玉笔,抽手回身一剑点向公孙弘手腕。公孙弘五指转笔将其粘在长剑之上引开剑势,左手一兜长袖,又摸出两枚灸针欲刺。虚乾屈膝蹲身,挑剑再取公孙弘肩头,方才终于将他成功避退。 公孙弘跺脚飞退之时,不忘射出手中针,虚乾当即荡剑扫开,那灸针便顺着他的力道飞入下方人群。 围观众人发出惊呼,作鸟兽散往两旁躲开,唯有三人立在原地,似乎被灸针击中 误伤无辜并非虚乾所愿,他投去视线,却有一道白影以迅猛难及的速度朝他扑来,他下意识立剑削去,白影顿时被削成两瓣。剑上传来的触感软绵,甚至还带着香气虚乾往脚下一看,竟是一个带肉馅的包子 公孙弘显然不似虚乾般手中有三尺利器,肉包子从判官笔旁恣意飞过,“啪”地重重拍在他脸上。这一瞬,公孙弘就像被点了穴道,整个人僵直不动,足足一息后才猛然摇头将包子从高挺的鼻梁上晃下去,脸上笑容尽失他抖着嘴唇从广袖中摸出一面银镜一方手帕,竟是再顾不得虚乾,只拿着镜子左右端详,手帕不住往面上擦,同时双眼带煞剜向下方“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1章 伍拾.命局起下 围观他人打斗容易造成误伤,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凑热闹仿佛是中原人的天性,即便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还是有许多人愿意追逐人流。 唐申不过买两根糖葫芦回来,转眼就不见了罗谷雨的身影,甚至连带着洛戈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观测街上人流趋向,发现他们都在往同一个方向汇聚,当下不必多想也知道罗谷雨去往哪里凑热闹。而洛戈个性本就没有主张,怕是在纠结要先阻止罗谷雨还是先告诉他的两难抉择中,不自觉地就跟在罗谷雨后头跑,回过神来已经挤在人群之中,出入不得。 唐申正准备去寻这二人,眼角忽闪过一道熟悉的人影,他侧目看去,发现原来是换了一身桃黄便服的封人醉杏自金铺走出,面带欣喜与少许复杂之色走远。 唐申往人流涌动之处看了眼,沉吟片刻,抬脚走入名为玲珑宝庄的金铺。 金铺掌柜都长了一双精明的眼,未语三分笑,眼睛一转,就能从客人衣着打扮行为举止中将客人的身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所以唐申入门不到片刻,金铺掌柜就撇下一干学徒,带着满脸笑容凑上前,殷勤把人往里引“这位公子面生的紧,想必不是本地人吧且容我为公子介绍一番,我们玲珑宝庄可是古艾数一数二的金铺,全部都是最新颖的钗环首饰,您绝对能从其中挑选到心仪的首饰。如果不满意,不要紧,我们玲珑宝庄定制服务,只要公子将心中所想向我们金铺的画师描述,我们就能照图纸制造出来。” 这金铺掌柜倒是不失一番好口才,把嘴一张,称赞夸奖就源源不断冒出来“我掌柜二十来年,第一次见公子这般风度翩翩的客人。看公子眉目带喜,想必此番是为了给心仪之人挑选首饰吧公子如此贴心,您心上人真是好福气啊” 唐申面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神色,听金铺掌柜张口就夸他面色和姻缘,心觉这人竟然比他还要口若悬河。 至于心仪之人 这些秀气的俗物哪里适合。 唐申不动声色,目光扫过左右,对上一名金铺学徒手上摆弄的一套头面,走上前观。掌柜见状,跟在身畔道“公子好眼光,这虽然不算时兴的款式,可老物件也好啊您看这头冠的做工,这玉簪的色泽包浆,都是顶好的东西如果公子喜欢,只要二百二十两银子” 掌柜不说便罢,他一说,唐申便隐约感觉这一套头面里的暖玉簪子似曾相识。似乎与他曾经赠送给柳醉杏或者说封人醉杏的簪子一模一样。 唐申身上自然是带着银票,其他不说,雷元江塞给他的银子足够一户富足人家好吃好喝过上一辈子。他随手递去一张面值五百两的银票,找回银钱并取走头面,不去看掌柜因转手就卖出了高价而狂喜的脸。 柳醉杏虽是个女子,却有不错的手腕和头脑,加上背景清白没有太多恩怨纠葛,她能成为他手下第一个可以用的人。这二百二十两,就算作是他与柳醉杏今生结下的第一份因果。 说到与柳醉杏的相遇,也是偶然。 那时只道柳醉杏是孤女,与表亲一并开了几家客栈,因为女子的身份被数个大粗的江湖人为难,险些遭凌辱。恰那些没眼色的家伙凑到他跟前多嘴多舌,他便动手将他们扔出窗外,从而与柳醉杏相识,也算半个救美。 可惜而今时机未到,柳醉杏还封人家的名号,他们之间没有交浅言深的必要。 提着装了首饰的盒子以及糖葫芦,唐申走到人流汇聚处,抬头发现有两人在屋顶上打斗。二人中的黑衣人,是今晨告别离去的虚乾道长,而白衣人的面貌他也有些许记忆,似乎是青衣楼事件完结后,他赶回靖安以前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这二人便是打的天昏地暗,也与他无关。唐申正准备拨开人群去寻罗谷雨,身周就起了一片惊叫声,紧接着人群飞快往街道两畔退走,罗谷雨和洛戈的身形立显。 罗谷雨手里夹着一枚细针,虽背对着唐申看不见表情,但下一刻的动作足矣说明他心理活动他从怀中抱着的纸袋里摸出两团雪白的肉包子,扬手掷向屋顶上的两人。虚乾反手将包子打落,另一位反应却慢了半拍,被包子拍到了脸上,随即怒不可遏地朝罗谷雨与洛戈看去,并成功被罗谷雨脸上“挑衅”的神色惹恼,一时忘记仍在与虚乾交手,纵身落到罗谷雨身前,挥笔甩去。 唐申不过走开不到一炷香,罗谷雨就跟别人对上了。 罗谷雨也是个吃不得半点亏的性子,见公孙弘飞身而来,把怀里抱的东西通通塞到洛戈手上后伸手将其拨到身后,迎面而上。 前面曾提到过,罗谷雨一身武艺行的是大开大合直来直去的路线,拳掌交替力道拿捏的正好,毕竟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而公孙弘投臂挥笔间走的是轻灵,长袖翻飞恰好用以阻挡视线,出其不意。一时间力与巧比拼开来,虚乾反而被晾在一旁,收了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然而两人过招不到片刻,这片街市就被围了起来,带刀的官差从街道两方涌来,就连屋顶也攀上好几位轻功好的捕快,朝罗谷雨几人喊道“什么人敢在古艾城中聚众闹事” 官差指着罗谷雨、公孙弘以及虚乾,面色不渝大声道“你们三个人,当街斗殴,扰乱民纪,随我到县衙走一趟” 至于抱着油纸袋的“小少年”洛戈,以及拿着糖葫芦的“贵公子”唐申,则被他们完全无视。 罗谷雨与公孙弘在官差出现以后便罢了手,被点到的三人皆无论出于什么身份,其实都在不同程度上被身边的人告知过不要轻易与官府作对,所以“束手待毙”。 唯一与另外两人不同的是,罗谷雨下意识看了唐申一眼。 这一眼,证明唐申多日的努力没有白费。 领头官差挥手示意手下将三人抓拿起来,嘴里喊道“识相的就不要反抗,否则有你们好看的” 唐申转身拦下官差,官差目光在他衣着上打转一番,眼里的厌恶顿时被和善替代“这位公子何故不离去,是不是这几个江湖人士冒犯了阁下这些江湖人士就是粗鄙鲁莽,公子不必担心,县官大人定为你讨回公道。” 官差这语气和神态与对着他口中的“江湖中人”的语气神态截然不同,仔细想想却也了然。古艾是座大城镇,来往的江湖人士一多,以武犯禁之事不在少数,稍一不注意就能叫这些官差砸了饭碗,吃官饭的人自然不会给没名气的江湖侠客有好脸色。江湖人士的死活对官府而言算不得什么,但一个富贵人家公子的喜怒,却很有可能会关系他们的仕途坦荡。 唐申明白其中关节,但事实上方才的打斗并未伤及路人,官差即便将三人带走也不过是罚些银子关上两日。万事在心,所以他镇定如常,不徐不缓道“此三人之中有二人与我相识,他们初至此地不懂规矩,此番争斗纯属误会。如若阁下包涵,来日封人伯父家必有阁下一杯酒水。” 古艾城中,封人家的名头比雷家好用得多,唐申没有扮猪吃老虎和仗势欺人的毛病,随手扯出这面旗帜,官差眼里的神色就从和善变成谄媚“公子与封人老爷有旧哎呀,小的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啊快别客气,既然公子说是意外,那就一定是意外。” 却也不能说官差市侩,封人家跺一跺脚,古艾城乃至整个潇湘都要震三震,他们这些上不了品级的小官哪里敢不卖个面子在实力根本不成对比的情况下还偏向虎山行,那不就勇敢,叫愚蠢。 至于唐申说谎的可能性,在这古艾城中根本不可能。 官差摆手让周围环绕的手下推开,对唐申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不知道公子所说的熟人是哪两位” 罗谷雨十分自然地走到唐申身边,接过他手中糖葫芦,相识之意不言而喻。唐申则抬眼朝虚乾唤了一声“虚乾道长。” 习武之人自是耳聪目明,虚乾将下面对话听的清楚,官差前倨后恭以及待他们与“雷越”截然不同的态度也看在眼里,心中泛出一阵怪异。但他没有拒绝“雷越”的好意,轻身落到地上,对雷越颔首。 虚乾是“正清剑尊”伯云图的师侄,伯云图又与雷元江有交情,唐申自然要助他。至于公孙弘,他虽然是花间派之人,到底与唐申没有交情,唐申并非滥好人,怎会为其说话 唐申领走了两人,还有一人自然成为众矢之的。官差盯着公孙弘瞧,看他衣着也算干净精致,心里谋划着要从他身上掏出多少银子,表面虎着脸让部下将他拿住。公孙弘并不慌忙,将白玉笔收入袖中,将海东青找招回腕上,脸上又恢复笑容,似乎刚才的不快都是玩笑,朝唐申道“公子,其实我们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你可还记得” 不等唐申开口,他扫了罗谷雨一眼,意有所指“若我没猜错,这位公子必是苗疆五毒教之人。想当日路过卫家村,在下正是救治了三人,又听闻有精通蛊毒之人往古艾城去,才会来到这个地方。看来我们几人有缘,来日少不得叨扰。” “至于现在终究是在下鲁莽,让道长误会。所以自然会负起责任随各位官差走一趟,就当是自食其果,还望道长与诸位原谅。” 公孙弘言辞诚恳,带着歉意的笑容轻易感染了身周之人,让诸位官差神色稍霁。 唐申却于这三言两语中,感觉出此人话语中夹带的淡淡恶意。此人说话时打量罗谷雨与虚乾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两个有趣的物件,若非唐申多年对他人情绪把握的经验,恐怕无从从此人笑脸之下看出其真正的情绪。 “既然没有其他事情,小的就带此人先走了,后会有期。” 领头官差满脸笑容地对唐申拱手,招呼部下离开。公孙弘伸手抚着怀里海东青的脑袋,顺从地跟在这些官差身后,即便或许这些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面容谦和,却半点被抓捕的狼狈姿态也无,反倒像被簇拥着保护着,左右官差皆成了陪衬。 公孙弘感受到唐申的注视,微弯的双眼予他意味深长的一瞥,举轻若重。 “我不喜欢他。”罗谷雨一瞬间似乎与唐申心灵相通,开口评道,“他看人呢眼神不对劲。” “来日若遇到他,需得当心。” 唐申转而与虚乾说道“虚乾道长,我霹雳堂与阁下师伯有旧,道长如有需求,可向我等求助。” 虚乾本不愿与俗世之人有太多牵扯,多年清修虽让他性格有缺陷,但知恩图报此等大道早已深入他心。江陵城前问路,江陵城中误解,适才帮助解围,他总共欠唐申三份因果。所以他闻言罢并没有立刻拒绝而是低头思索他只知道他来古艾找一人,却不知这人是谁,更不知何时能够找到。 或许他是否其实早与所寻之人有过会面,只是时机未到,他察觉不出 虚乾想起怀里师姐给予的半片龟甲,忽而心中一凌。 他如此执着追寻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实在不似往常的自己。他为渡劫而来,一心忌讳不沾染因果,这般心态恐反而深陷劫中 虚乾轻吸一口气,回答“叨扰。” 唐申没有太多表示,既没有欣喜亦没有厌弃,让虚乾首先与他们回封人家。转眼罗谷雨随口几句往别处凑,他脸上神色亦没有半分改变,安静跟在罗谷雨身后,不时与其对话两句。 虚乾投去一眼,只觉此人身周气势之稳、之静,能比观中苍松。 倒是呆呆跟着的洛戈眼里闪过为难,先是偷偷打量虚乾,心道这个大哥哥看起来很不好对付,或许他的任务没有这么容易完成。转眼得唐申手中另一根糖葫芦,看着唐申的背影,面上展露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喜悦。 是了,大公子身边有这么多武艺高强的人,他的任务怎么可能这么快能够完成呢 此时此刻,平阳城外,入城的队伍排了一长串。 戏班驶着马车慢慢前进,八个灰头土脸的半大小子趁着无人留意,悄悄从装载器具的马车上溜下来,一个紧接着一个挤入人群,很快便从门口检查的护卫身边蹿过。护卫本想将他们拦住,仔细看是八个衣衫褴褛的乞儿,当即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八个乞儿便是季泷与林琥七人,他们一路辗转,每到一个地方打听好哪里有与他们路线符合的商队或者车队消息以后,就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挤入车队。有时被人发现险些被揪去见官,林琥多番使计脱身,有时则安安稳稳抵达目的地,其中惊险刺激不足为外人道。 季泷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这般快活,以天为被地为席,没有人管他的行为是否符合自己家的身份,没有人逼迫他去练武读书,没有人在背后叨念他不学无识。然后陡觉过去这么些年都白活了,这天大地大任他逍遥的日子,才是他真正想要过的。 但是现在,他要大大方方往那个言而无信的人面前一站,然后昂着头对其表示,即便你不带他出来,他自己一个人也能行 季泷回首看了眼平阳城的城头,嘿嘿一笑。林琥几人没有留意到季泷的傻笑,他们都眼含惊叹地打量身边路过的各式路人,目不暇接。丐帮举会期间,江湖中人几乎将这座大城市挤满,连往日轻易不得见的大门派中人都夹杂在其中,让林琥几乎无法掩饰心中的激动。 林琥从来不甘只当一个乞儿。 自从遇到季泷那一刻,林琥就知道这个年纪与他相仿的人不单单是落难的贵家公子这么简单。当时本只以为他帮助了季泷,季泷家里人肯定会有所表示,得个百八十两,他至少可以脱离吃不饱穿不暖还要为几个兄弟考虑的日子。 但当他在靖安看季泷敲响欧阳家那扇恢弘大气的门,与欧阳家那些气质不凡的人交谈而不露怯的时候,他心里另一个想法便不可遏止地冒出头季泷很可能是一个大家族、甚至是一个武林世家的人,如果能够讨攀附上季泷的家族,那可是普通人一辈子都不敢想的好事 而步入平阳城以后的现在,他这个想法越发清晰坚定起来。 林琥勉强按捺住乱跳的心,用因激动而发红的脸色问季泷“季泷,接下来该怎么走” “这个” 季泷左右打量拥挤的人群,思忖四周这么多人,他们恐怕连丐帮的大门都挤不进去。仔细想了想,他忆起前几年自己老爹带他走过丐帮另一个入口,便挥了挥手,领着林琥七人奋力挤进人群,七弯八拐兜转进小巷深处。 既然是丐帮的驻地,大街小巷里的乞丐自然不会少。但丐帮中人和寻常乞丐不可同日而语,他们衣着有些破旧,却绝不破烂,短褐下被日头灼作古铜色的肌肤上虽沾有尘土,可肌理中蕴含的力量不容轻视。 季泷拐入的小巷中,一路堆了不少麻袋木箱,许多丐帮中人聚在四周说话聊天。他们一入其中,这些人便停止了言语,审视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他们。林琥几人被这些目光一扫,顿觉举步维艰,似乎被扒光了衣服站在一月寒冬里,不由地瑟缩起来。 季泷任由这些目光落在身上,面不改色大步朝小巷深处走。他自小就是在众人注目中长大,这点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或许是几人衣着像乞儿,这些丐帮中人稍微打量一遍就移开视线继续先前各自的话题,林琥几人终于松了口气。看着季泷丝毫不乱的步伐和神色,林琥用力挺直刚才在压迫下不得已弯下的腰,快走两步与季泷并肩而行。 小巷深处,丐帮驻址偏门前,一个身材矫健赤着半身的男子怀抱酒盅躺在一张只有左右两只腿的桌案上,正是被日光晒的睡眼惺忪。 季泷与林琥几人走上前来,未语前先是抱拳举了个躬,对男子道“这位大哥” “啊谁叫我” 听得有人在耳边说话,男子先是应了一句,勉强扯开眼皮将季泷打量一遍,然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去去,小孩子别到处乱跑,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说完又阖上眼。 季泷皱起眉想了想,他似乎不记得丐帮里面有这么个人物当然可能是好几年没有来,即使有他也忘记了。于是他上前推了推男子,继续道“这位大哥,我们是来” 男子掩在乱发之中的耳朵忽地一动,然后一个鲤鱼打挺从桌案上翻下来。桌案轰然倒塌,旁人定睛一看,发现这两条腿的桌子,原来竟然是两张只有一条腿的方桌拼成。男子在季泷惊诧的眼神中叉腰哈哈大笑,使劲拍着他后背“甚好甚好小子你是来加入咱丐帮的吧快让我瞅瞅。” 说着不顾季泷的意愿就抓着人肩膀转了几圈,并在季泷第三次开口前继续大声笑道“好好好,根骨不错,咱们丐帮就缺你这样的年轻人才” 季泷连忙解释“等等,我不是来加入丐帮的” “不是”男子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阴测测盯着季泷和林琥几人瞧,“小子,你不是来加入我丐帮,那你做什么有正门不走,兜到这里来难不成你是谁的探子” “当然不是,那是因为” 话到一半,季泷语塞。 他一心想叫自己老爹看看自己的能力,却没想自己这个模样完全见不得人他是有些胡闹,但在外人面前给自己家抹黑这种不知轻重的事情还是不会做的。如果就这样让人去将老爹叫出来接他,就相当于告诉人家丐帮他堂堂雷家嫡子不但离家出走还弄成这幅模样。丐帮知道了,就相当于整个中原都知道了,自家丢了这么大的脸,别说老爹要把自己揍的屁股开花,怕是娘亲都不会为他说情。 想到堂里供着的家法,季泷浑身一抖,摇摇头,心道不管怎样,先混进丐帮再说。于是他扬起笑脸,干巴巴道“哪里我、我就是来加入丐帮的” 话一出口,他又恨不得撕了自己的嘴,想着老爹要是听到他放着家传武艺不好好学,跑到人丐帮做乞丐,恐怕已经不是一顿竹笋炖肉能够解决的了。 不知道站在他身后的林琥眼里流露出疑惑,嘴唇微微一动,似乎自语着什么。 男子瞬间眉开眼笑,搂着季泷的肩就往门内走“这就对了,要不是看小子你根骨好,别人想进咱丐帮的门还没那么轻易呢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刚走了两步,季泷就拖住男子“等等,我还有几个同伴,大哥你看看能不能让他们也入门” 男子听罢,扭头漫不经心地打量林琥几人一眼,侧了侧耳朵以后,随口道“你们是同伴也罢,那就进来吧。不过他们根骨一般,要和别人一起经过考核才能决定能不能进入丐帮。” 季泷一口答应下来“好的好的。” 习惯了往日里头发号指令的他,没有看到林琥几人相互交换眼神的动作。 难道季泷并不是什么武林世家的公子否则的话,为什么不直接从大门进去,而是要加入丐帮 林琥这般想着,对几个兄弟投去安慰的眼神。现在骑虎难下,只能暂时跟着季泷加入丐帮了。 另一头,丐帮驻地会客厅里,一个打扮寻常腰佩翡翠牌的人对坐在左首上座的雷元江道“禀舵主,这些日子以来,少爷所遇便是这些。” “本座知道了。” 雷元江摆摆手,方正脸上沉稳平静。近卫退开后,他转身对右座上执着一根碧绿长杖的白发老者道“郭老哥,犬子顽劣,麻烦你多番教导了。” 面容和蔼的白发老者道“哪里哪里,雷老弟信得过老夫,愿意让爱子跟着老夫学点东西,就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老夫又怎么会吝啬教导呢雷老弟一番拳拳爱子之心,也是实在叫人感动啊。” “玉不琢,不成器。”雷元江摇摇头,“要是泷儿自觉一些哎,他要是有越儿哪怕一点的努力,我也不必出此下策。” 若是有相关之人在此,听到这里自然也就明白,原来雷季泷离家出走是雷元江设计好的。 白发老者呵呵一笑“老弟啊,这些天你一直夸那个少年郎,老夫听着耳朵都要起茧了。若是真依你那么说的,其实将来有你的义子帮衬着,小季泷也出不了什么差错,你啊,就知足吧。” “郭老哥,我已经很知足了。或许是关心则乱,终究是放不下那些年轻人啊看着他,就想起了当年的我们当年的自己” 白发老者劝道“这么多年,有些东西就放下吧。他始终是你二哥,活着的时候是,现在也是。” “我知道。我只是后悔,为什么当年我和大哥没有给他一个机会”雷元江低声叹息,“到底是我们逼死了他所以每每看到越儿,我就忍不住心里的愧疚如果我们当年给他一个机会” “如果当年我们给他一个机会这一切可能就会不同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2章 伍拾壹.千机叆叇一-旧影 雨,唐家堡天琊堂藏书阁中 唐邵祁揉着额角,抓住书柜边沿拉动脚下装有滑轨的楼梯,不徐不疾抵达另外一方书架。 唐家藏书之多,方圆数十丈高逾三层的书阁摆满了数人之高的书架,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一眼望去顿生高山仰止之感。 唐邵祁踩着阶梯,手提烛台,一点一点从上扫到下。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眼中有些散漫的神色微变,自浩瀚如海的藏书中拿出一本朴实无华的书册,翻身落到地上。 唐宛凝负手立于走道间,幽冷烛光中玉面姽婳,体态婀娜。她朝唐邵祁伸出素手,接过书册翻开,一目十行间,朱唇启道“劳你记得溯华前辈随记何在。” 唐邵祁双手抱臂倚住木梯,嘴角挂着些许自嘲“这里十三万四千册藏书,大部分确切位置我都已经记住,若不是神工匠的随记鲜少有人借阅,我也不必耗费这么些时间。而且,我如今除了能守这藏经阁,还能做什么。” 唐宛凝抚着书卷轻声说道“却是难为你了。” 唐宛凝一向是不怒而威、沉着而说一不二的,旁人很少能够想象她神色柔和的模样。但现在,在她仅存唯一的血亲面前,她展露了真正的温情。 “你不该与我说为难,这么多年,我都已经习惯了。”唐邵祁声线没有起伏,或许多年前也曾无忧而炙热,今日只余平淡,“他们爱怎样看我,背地里说什么,也无非都是唐素生让人传的我心智失常,所言不可信罢了。” “邵祁,你若怨我,也是应该。但素生师叔所做的一切,全部是为了维护我唐家的声名。” “我怎么可能会怨你。若不是你当上堡主,他又怎能容我活到现在我只是不明白,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唐邵祁叹了一声。 “姐,既然是师侄的主意,他也有足够的能力,你为何要让唐素生去管理商会。” 唐宛凝反问“你莫不希望他离开” “我自然是希望他离开。”唐邵祁没有掩饰他的厌恶,“如果不是他,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呵呵,谁又能想到,当年唐家堡主伪装潜入雷家以后,竟然对雷家兄弟生出无谓的情感,连堡主夫人都躲到西域没脸回来被我窥见以后不思悔改,唐素生竟为其出谋划策借任务取我性命。如果不是他们,宛莹怎么会死如果不是他派人趁我失忆杀我灭口,我又怎会落得如今叫人拿看疯子的眼光看” 唐邵祁使劲咬了咬牙,双手攥成拳,呼出一口气平静下心情“可我现在问的,是你为什么不相信申师侄。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让他永远呆在外门” “我没有不信任他。”唐宛凝侧过脸看他,伸手拍了拍他臂膀,“邵祁,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在唐申回来那一日,便托素生师叔将溯华前辈留下来手镯带给唐申” 唐邵祁看了一眼她手中书册,如有所得“你的意思是,你早知道唐邵策会将手镯夺走只是,这两只手镯中到底蕴藏着什么宝藏,值得你设计” 唐宛凝轻轻扬了扬书册“本没有什么宝藏值得寻找,不过是这寻找的过程,对我们有利。” 她琉璃般的眼眸里划过一丝流光,总是押平的嘴角缓缓勾出一道弧“师弟总是希望有机会成就一番大事,以图得到更多的支持,我身为师姐,怎能不助他一臂之力” “你”唐邵祁闻言有些吃惊,不自觉放下盘臂的手,“你准备将他放下了” “放下如何能放下”唐宛凝自鼻腔中轻哼一声,似是嗤笑,“父母之命,即便他不喜欢我,我这辈子也注定是他妻子,绝无可能改变。” “那你” 唐宛凝下巴微微一抬,双眼似乎透过众多书架看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我思考良久,或许他提醒的对,一味的退让只会叫别人得寸进尺。倒不如一举将他的羽翼剪除干净,让他除了我,再没有值得依附之人。” 这个提醒的“他”,显然并不是唐宛凝指代的唐邵策。 唐邵祁张了张嘴,沉默半晌道“你也是因为这个想法,才让申师侄离开吗。你放任他去结识志趣相投的朋友或者与哪个女子相爱,然后将这些全部摧毁,让他除了唐家,无处可去。” 唐宛凝脸上笑容扩大了些“他必须听从我的命令,何况末嫣聪慧美丽对他关爱有加,并会是下一任堡主,他有什么不满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唐宛凝轻轻阖上眼,复而慢慢睁开,语含轻蔑“当年他透露消息予丐帮以及霹雳堂,设计除去前任堡主以及四位长老也就罢了,但唐申是我徒儿,他属于我。这一次,师弟的手伸的实在太长,再纵容下去,怕是要伸到我座下的位置上。” “师弟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自卑又太过自负。他心中一直不甘于雌伏于我之下,偏偏看不清我与他的差距在哪里,昔日堡主与四长老为他指出错处,他不思纠正却埋恨在心。可笑最终即便击败他们又如何,这个位置终究是我坐。” “而素生师叔,他在天琊堂主的位置上坐的太久,该换人了。令他暂时离开唐家堡只是第一步,商会稳定以后,我自会将他招回来。但是现在,还要再委屈你一阵,待我找到堡主夫人,想唐素生年至古稀,是时候休息了。” “她没有似乎那么好找。申师侄与末嫣师侄联合他搜寻这么长时间,指不得在什么时候,他已经警告过她不要回来中原。” “邵祁,你还没想明白吗。我是故意让素生师叔去西域寻她,你别忘了,她与前任堡主的孩子现在可是在唐家堡。唐素生一定会告诉他的兄嫂这个消息,并且让她不要回来,但是一个女人如何能够忍住不见自己的亲骨肉我让唐素生到远处去发展商会,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够联系,好有计划潜入堡中、走入陷阱。” 唐宛凝说罢,将书册收入袖中,压了压袖角“邵祁,你不必担心,你的仇我一直没有忘,不过还需要一点点时间。你耐心等着,与唐申一并耐心等着,待策师弟认清自己,素生师叔还你清白,一切就会恢复到从前。” “我明白了。” 唐邵祁不再说什么,一路送唐宛凝出藏书阁,并目视她披着月光,远去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 他是唐邵祁。 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曾经带领唐家堡稳压霹雳堂一头的第四十七任堡主曾与他说祁者,繁盛也。繁盛,一教所求也。 后来第四十八任堡主身死,他被害失忆,第四十九任堡主唐宛凝继位。 如今已过去二十余载,唐家堡内已经没有人记得唐邵祁曾经在大比中与唐邵策比肩,更没有人记得唐梨之名。 唐邵祁自袖中摸出一把金梨把玩,寸长的金属杆在他手指间翻飞跳跃,渐渐绽出一朵泛着金属光芒的花。 他与唐宛凝的面相有数分相像,年龄虽已过而立,面庞依旧年轻。因为有血缘关系,所以有同样刀锋般锐利的眉眼,只是他常是垂着眼帘,嘴角挂着不咸不淡的笑。 原以为昔年他眉眼间的冷漠肃杀早已消隐,而今蓦一抬眸,双目中精烁不减当年。他微微眯起眼眸,眼中透出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蛇吐信般含着毒液低低自语“堡主,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一个玩具,还是一只弃子你当真还以为,我是当年那个毫无保留地信任你的人吗” “我曾经那么相信你,可动手血洗收留失忆的我的淳朴乡亲的人是你,将我圈在这不见天日只有书册腐朽气息地方的人是你,有阻止能力却还是让唐素生传播流言的人是你,完全不向任何人否认流言的正确性的人,也、是、你。你以为我还不明白,你和唐素生根本是同样的货色,为了这方天地的平安,谁都可以牺牲。” “我这一辈子,都被你毁了,为什么你竟然还能这样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忠诚于你半点情感都舍不得付出,你还想要得到怎样的回报你这样的人,迟早有一日会众叛亲离,我就在这里等着,看你究竟如何功败垂成” 唐邵祁看了眼藏书阁外晴朗的夜空,退回书阁中。他的脚步无声,却沉重,慢慢绕至书阁柜台,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写至一半的信,舀水磨墨,提笔疾书。 抽屉里放着一叠积压齐整的信,每一张信封上都有“唐邵祁师叔亲启”的字样,篆书工整有力。 唐邵祁将约定好的暗号藏入看似寻常的家长里短中,喃喃道“堡主你可知道,我虽然恨唐素生,但我更恨的是你,是这唐家堡啊。” 他抽了抽嘴角,眼中没有笑意“如果没有期待,就不会有愤怒,原来你还没有发现吗,你已经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在意唐邵策。如果迟早一日我会被你逼疯,那么在这之前,请让我先看看你面对申师侄背叛的模样。” 翌日清晨,雨霁天青,弟子房,副堡主院。 唐邵策以碗盖拨去浮沫,饮罢一口碧绿的茶汤,对入门的唐家弟子温言道“师弟,坐。有何事急着寻我” 侍候在师傅身旁的唐末徽默默倒了杯水,抬眼一看,发现入门的人竟是常跟在唐宛凝身侧的师叔之一,心中惊讶,连表情都没来得及伪装平复。 那师叔并不在意,关起门来拿出一张写满零碎语句的纸递给唐邵策,然后才道“师兄,昨日夤夜堡主自藏经阁拿回一本书册,我略微翻了翻,发现是唐溯华前辈的笔记。” “唐溯华。”唐邵策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扫一眼纸上摘录的话语,微微挑起眉梢,“神工匠机关城师姐找这个是做什么” 不等旁人回应,他忽一击掌“是了,总有些人不识好歹。青衣楼的事情对我们也有不少的影响,师姐或是借助此事打压其他门派势力,釜底抽薪之余,振我堡威名。” 他随手放下纸张,展颜微笑“师姐身为堡主不宜自堡中离开,这样的事情,自然是由我来做的。师弟你且回去吧,我心中有数。” 来者点点头,不再多语滞留,拂身离去。 唐末徽站在一旁欲言又止,唐邵策看了,只道“徽儿,怎么这么多年,你仍旧养不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 唐末徽垂下头“抱歉,师傅” “罢了,你钦霜师叔已是我们的暗子,来日见他莫要露馅。”说着,唐邵策流露出些许玩味,“师姐实在是对自己徒弟都能如此绝情,无怪乎近日不少人与她离心。说起来,也算是无心插柳,若非徽儿你那日擒获师姐徒弟之功,也不会有议事堂争执,更不会有今日所得。” 唐末徽闻言嘴角一弯,却想起唐邵策吩咐,努力板着脸道“师傅谬赞了。只是既然唐申已经被贬至外门,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将他彻底” 唐邵策放下茶杯,不甚在意道“徽儿,他不过是个外人,你为什么要浪费如此多关注和情感在他身上” 茶碗盖敲在茶杯上,发出脆响,唐末徽浑身轻轻一颤,再次垂下头“可他一个外人,凭什么得到师弟师妹的欢喜和称赞,我不服” 唐邵策轻笑一声,但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语句却与他面上的温和截然不同“连一个外人都能得到师弟师妹的称赞,你却不行,还有什么不服的他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从青衣楼逃出来,你却连照我的命令行事都让他活了下来,还有什么不服你可知道,而今他被贬谪到外门,内门有多少弟子想为他求情,有多少弟子明里暗里向外门传达消息不许外门之人怠慢了他” “你又做了什么,与其耗费这么多心思去针对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还不如想清楚你接来下应该做什么。”唐邵策以指尖按着写有与机关城相关事宜的纸张,敲了两下,眼里浑然没有唐末徽煞白的脸,“这个任务我会争取过来,具体计划你拿出一个章程予我,现在已经无人阻拦在你身前,希望你不要百般寻找借口,再让我失望。” 不等唐末徽应是,他冷淡道“我已经决定收唐攸颍为二弟子,若你失败,就不必再来见我。” 唐末徽身子一软,险些跪到地上,声音干涩地回答“徒儿遵命” “你去吧。” 唐末徽躬身礼罢,转身离去,触及门扉时听唐邵策唤她,眼底喜色一闪而过,却听唐邵策问“你过来前,可有看到你钦翎师叔在做什么,是否又去寻藏经阁唐邵祁” “钦翎师叔”唐末徽掩去失望的神色,稍微回想,“似乎在打扫唐申房间。” 成年以后,唐申不好再留在唐宛凝院中,故而搬到弟子院。 唐邵策神色不动“你可以走了。” 直到唐末徽离去约摸半柱香,唐邵策才从座中站起,抬脚出门。 他去往的方向,正是弟子房,来往之人不论年龄大小,都要微微弯下腰来敬称他一句“副堡主”。 弟子房外的竹林前有一片练武坪,四处都是林立的木桩与木靶,散落着各式各样的暗器。练武坪边沿靠近出入口处有一块表面光滑的巨石,十数个人围着盘腿端坐在巨石上的唐末维说话。 “九师兄,我刚看见钦翎师叔又在唐申师兄屋里忙活了。唐申师兄真是好福气,他出去将近两年这么久,钦翎师叔还是十年如一日地等他、替他打扫屋子。”一弟子口中羡慕道,“如果我是唐申师兄该有多好,钦翎师叔又温柔又贴心,我一定让堡主给我们证婚。” 他身旁的人擂了他一拳,取笑“你就别白日做梦了,咱们这代弟子里有多少个不想得钦翎师叔青眼别说你不是唐申师兄,就算你是,恐怕也娶不到钦翎师叔。” “为什么” “你这榆木脑袋,堡主显然更属意五师姐啊,不然当年为什么将五师姐换成唐申师兄的搭档而且就算本来没什么特别的,五师姐和唐申师兄在关外独处那么久,也会生出感情了吧。” 于是又有对唐末嫣有好感的人哀声道“唉,我就知道,难怪五师姐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不过现在讨论这些真的好吗,唐申师兄已经被堡主贬到外门去有两天了。” 脑子比较灵光的人开口推断道“放心吧,堡主不过是在气头上而已,等她消气,自然会把唐申师兄叫回来。唐申师兄这回真是遭受的无妄之灾,其实他要是稍微服软,堡主也不至于下不了台真的把他赶出去。” “他要是会服软,那就不是他了。”唐末维一手撑着下巴插话道,“别看他那个样子,这家伙内里傲得很。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他不愿意说的话,你就是把他全身骨头打断,他也绝不会妥协。” 旁人咋舌“九师兄,你这形容也太那什么了。不对啊,九师兄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唐申师兄吗,我还以为你会为此高兴呢怎么听着你似乎对唐申师兄还挺了解的” “我是不喜欢他,但这不过纯粹是我跟他搭不来。再说了,谁会为这种无聊的事情高兴,我要真讨厌他自会找时间跟他一较高下,像某人那样用暗地里的手段算什么本事。”唐末维呿了一声,表情很是不屑,“至于了解不了解,至少我知道不论是唐钦翎还是唐末嫣,他都不喜欢。” “这么说来,我们岂不是有机会”最先开口那人十分雀跃,“哈哈,我决定了,从明天开始就帮钦翎师叔一起打扫整理唐申师兄的屋子” 他身旁的人立马嘲讽“得了吧,你以为轮得到你呢” 众人发出善意的笑,然后又有人继续上一个话题“大家知道唐申师兄被派到了外门哪个驻地吗” “不知道,但是我给我出任务时候认识的外门管事去了信,告诉他们要是唐申师兄到了他们那儿去,一定好好招待他。” 此言一出,周围无不附和“对对,我们也是这样。” 又见唐末维抬了抬下巴,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傲然道“我已经让我爹给下面去了通知,那家伙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会吃亏。” 众人哗然“什么啊,九师兄原来这么关心唐申师兄” “闭嘴,只不过他好歹是我内门的人,而且此事并非他过错,否则我才不管他的死活。” 大家还想要说什么,往入口处瞥见唐邵策的身影,忙齐齐站起身行礼,目送唐邵策走入弟子房内部。 待人走远,唐末维坐回巨石上,用略带玩笑的语气道“你们就别肖想唐钦翎师叔了,在你们眼里她虽然好,可现实她终究是师叔。难道你们以为,你们能够争得过副堡主”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细声道“可是,副堡主不是和堡主” “副堡主要是喜欢堡主,两人何必到现在还没有成亲”唐末维晲他们一眼,“但这点事情我们自己心里清楚就好,长辈的事情可不好管。” 唐末维看了眼唐邵策背影,又往议事堂方向看了眼,一语双关“其实,他离开这里并不是坏事。至少对他不是。” 此日天气晴朗,云雾稀薄,有雁群自苍穹中列队而过。无论是对着摘录笔记纸张冥思苦想的唐末徽,在唐申院中洒扫的唐钦翎,似有所觉的唐末维,都不知道这静好的岁月下,正翻涌着怎样的浪潮。 丐帮英雄大会的请帖正在路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3章 伍拾贰.千机叆叇二-旧影 雷元江挥笔而书,洋洋洒洒一气写毕四页纸晾于书案,忽闻有人沉声在旁笑道“少见你这般神色,郭老言你得了一孝顺义子,眼珠子般护着,果非戏言。” 雷元江半点不意外地抬头望向屋门,语带轻松道“呵呵,越儿聪明又能干,你们可嫉妒不来。” 一个束道髻穿黑白道袍的男子斜倚在门边。他面上带着些许青胡渣,头发灰白,衣袖袍角翻起,带着皱褶和磨损,但不至于肮脏,反而呈现一种浆洗过度的灰白。他怀里抱着盘有火焰纹路无鞘长剑,眼底盛着笑意“只听过谦虚莫要宠坏孩子,没听过自己捧自己。数年不见,雷兄面皮似乎又厚了些。” “哪里哪里,其实我一向都这么谦虚。反倒是伯兄,一数年不见,头发怎的变成这个模样” “无非是冲击下层阶段失败,功力亏损罢。”伯云图语气平淡地应过,直起身走入屋内,“听你不住称赞,倒起了与此人会面之意,改日定上门细察,看此人是否当起你之爱护。” “自然不会让你失望。”与许久不见的老友会面,雷元掩不住面上乐呵,搁下笔款款而谈,“择日不如撞日,你清虚观有一个弟子初次下山游历,恰同我家越儿并行,你也去见见你师侄。” “初次下山名字” “我想想似乎是叫虚乾。大概是你师侄辈吧,怎样,记得吗” 伯云图微微抬首想了想,颔首“师弟的徒儿,他尚年幼之时有过片面之缘。” 顿了半息,他又道“既然如此,便不便前去,改日再访。” 雷元江不甚赞同“你这又是何必,见一个小辈怎么了,何况这是你师弟的徒弟,你难道就不想问一问他的近况堂堂正清剑尊,竟然也有怯懦的时候” “雷兄无需以虚名相激,早已无颜面去见诸位师兄师弟,师侄亦是如此。既然虚乾与雷兄义子同行,还望关照一二。” 雷元江知道老友脾性,自知除非他自个想通,否则劝不动他,于是扯开话题“近来倒是多的是人拜托我照顾后辈,缥缈峰师霑云夫人也托我照看她儿子。本来我还想让伯兄替我教一教我家那臭小子,可惜伯兄你行踪不定,最后还是托了郭老哥。” 伯云图道“雷季泷根骨天资属上乘,但天性喜自由,寻常办法只会使他愈发厌恶习武。” “不错,所以郭老哥想了一个方法,意外的颇为好使。”雷元江抚着嘴边的短须,对屋外呼了声,“世融,过来。” 为不打扰雷元江于伯云图谈话,盛世融在伯云图出现之际就默默退到角落里守着门口,听到雷元江呼唤方才走到雷元江视线范围中,垂着头道“在。” “泷儿那处如何” “自辰时开始,二公子为厨房挑水三十担,劈柴一垛五十根,马步半个时辰,丐帮入门棍法半个时辰,如今正在屋内午睡。” “都有好好完成吗” “开始向左右打听您的住院,后来郭少侠用刚走随他前来的几人威胁后,渐渐没有耍懒的动作。只是有数次差点与莫少爷遇上,被属下引开。” “嗯,你下去吧。” 雷元江哈哈一笑,对伯云图道“这小子心里肯定还不服气,乖两日叫别人放松警惕就会暴露本性。不过明儿我就要走了,他就是想上天入地,也没有门道。这回他总该安下心来学点东西,待过两日别人探了道,再叫郭老哥领他一并去齐鲁开开眼界,免得总是不知天高地厚。对了伯兄,你可曾听闻最近传的流言” 伯云图对雷元江的做法不置可否,回答“墨家机关城。” “若感兴趣,不如同我们走一趟散心” “心领。功力有损,过后需觅清静之地静修。” 寡言的至交很少将同一件事情提两次,雷元江闻言不由皱起眉,流露出真正的紧张和关心“怎么,伤得很重吗” “暂时不能妄动内气。” “什么”雷元江又气又是无奈地看向一脸风轻云淡的伯云图,“你真是这个状况跑来英雄大会,也不怕路上被人截下切磋,把面子里子丢个一干二净” 伯云图挑了挑眉梢,五指拂过怀中剑“剑既在手,有何可惧。” 他转手从腰间摘下一方细布袋,抬手递予雷元江道“路途偶遇巧匠,得一寒铁银丝手套,适才赠予莫兄之子。还得一方短棍,本作观赏用,既闻季泷侄儿研习丐帮棍法,也是机缘所在。” 多年的兄弟,雷元江与伯云图之间不必多说什么,伯云图有所赠,他便大方收下“你什么时候走,送你一程可需要我向你师侄传口信么” “不必,机缘若到,自然相见。”伯云图摇头,不再多言,“过路而已,向郭老问候便离去。” “好吧,下次见你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自己小心,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记得给我们传消息。”雷元江有些不太放心地一再叮嘱,“莫要太勉强自己,我虽然不清楚你们玄门的修炼法门,但不用多想也知道定是你怀抱愧疚横生心劫。所以如果你想回去,那就回清微观看看。唉,毕竟你们同门这么多年,元皓观主哪里会将你拒之门外” 雷元江说的不无道理,伯云图心中清明。可是明白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勿能及元皓师弟心性,庸人自扰之。” 两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伯云图告辞离去。 雷元江呆立片刻,瞅了眼已显干涸的墨砚,暗叹一声越儿在此就不会有这样的情况,然后提笔再书,直到满七张纸才意犹未尽停笔。他唤来部下,把信郑之又重地交到该弟子手中,什么话也不说,只瞪眼重重拍了拍其肩膀,让他赶紧把信送到目的地。 门外盛世融目送送信人离去,默默往屋内看了眼,垂下头计算雷季泷午睡起身的时间。 信件跨越了数个地域,终于辗转传到唐申手中。虚乾被他驱使成信差,依照他的嘱托经历多方转折,委托各个不同行业不同性别的人将手中看似寻常的信送出去,又将来信收回。如此做法使有心人即便想要追溯,至少也需耗费大半个月,最终也不过是追寻到虚乾身上。而以虚乾性格,是绝对不会透露出唐申来,加以唐申特意用另一种字迹誊写,双管齐下不可谓不保险。 与唐邵祁的信件一并传到唐申手中的,还有雷元江从平阳来的信信封里塞了足足七张信纸,几乎将信封撑破。唐申首先翻看雷元江的信,前三张密密麻麻写了丐帮英雄大会上的趣事,譬如谁家又在场上挑衅出糗了,谁家又乱放大话被人教训了。最有趣的是缀着一条尾巴离家出走的雷季泷偷跑到平阳,结果被早就安排好的雷元江弄进了丐帮锻炼武艺,一有懈怠耍懒就板子伺候,末了还用他几个小兄弟威胁。像是手脚戴着铁砂腕带走九宫桩、扎马步蹲水缸,各种花样都尝了一遍,丐帮年轻一代的弟子玩的不亦乐乎。 像这种基本的东西,一般而言传统的武术世家早该在孩子十岁以前让他们完全熟识,由此可见雷季泷让雷家夫人宠坏了。 随即中间一页说起最近有奇怪的流言,有人传上百年前的墨门机关城出世,似乎在齐鲁微山湖一带,许多小门小派决意组织起来一探究竟,连不少二流门派都动了心思。 再往后三页纸,说的就是大会上遇到了师子齐他母亲师霑韵一行人,被拜托如果无关紧要就稍微照应一下。而莫秋雨在大会上出了好一番风头,见到伯云图被夸了两句,还得了一双摘星手套。但雷元江有些担忧他年少压不住性子,未来会自满起来,言如果唐申在,就能好好磨一磨莫秋雨的性子。最后才关于得到莫赟传递的口讯的态度,答应宝贝侄儿想方法把那个叫“唐素生”的人杀了,同时传达半个多月不见的思念之情,表示信寄出后一日丐帮大会便结束,他一定天不亮就启程赶往古艾,宝贝侄儿不必回信安心等他过来,记得好好吃饭乖乖睡觉云云。 唐申看过便罢,他虽在青衣楼事毕以后对雷元江没有原先那般防备,心中却也清明即使他是真正的雷越,这霹雳堂将来并不会是他做主,因为血缘亲疏在很大一定程度上决定一切。说到根本目的,他不过是想要借助雷家的力量,而非执掌霹雳堂,所以自然也不会忌惮雷季泷和莫秋雨的存在,即便要杀也是杀几个老人。否则以他手段要想毁灭这两个心智初成的孩子,简直易如反掌。 雷元江的家常看完,就轮到唐邵祁的来信。 唐邵祁的信并没有雷元江那般夸张,薄薄两张纸按顺序读不过是简单的问候,总结起来就是“道路阻且长,努力加餐饭”当然耗费诸般周折不可能只为传递简单的几句问候,唐申按他们之间约定好的暗语破解,便得到唐家堡最新行动的消息。 在从青衣楼回来以后那两日,唐申便与唐邵祁暗中联盟,唐邵祁将其所知一切告诉了唐申,包括前任堡主假装雷家次子,却产生了兄弟之情无法下手彻底毁去雷家,最后被忌恨多年的唐邵策设计杀害等等。这种堪称神奇的发展就连唐申也耗费一些时间才彻底消化,只觉得可笑又荒谬,没想到表面光鲜团结的唐家堡内里已经变成这样。 接下来两人立下大致约定由唐邵祁传递消息并引导唐宛凝信任,唐申则为他杀死唐素生以及唐宛凝。 在唐邵策将他捕获之时,他对唐宛凝便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和信任。如果当日唐宛凝不一味的忽略他的感官说出贬谪他的话,或许他会为唐宛凝稳住唐邵祁,也或许会为她在机关城设局打压唐邵策一派,用这些行为加重他在她眼里的分量。 但现在,得知前尘轶事,特别是唐邵策设计陷害前任堡主以及四长老,唐素生出主意杀害唐邵祁,唐宛凝冷眼旁观唐邵策陷害同门这三件事,他无形之间已经占了上风。甚至可以这么说,只要唐邵祁带医师证明他没有疯,并站出来为三件事作证,唐家声名毁于一旦不说,内部秩序也会完全崩溃。 他只要朝这方面稍微动作,就能轻而易举打碎唐家堡表面上维持了这么多年的安稳。可惜这不是他想要的,一旦这样做,他未来将会面对唐家堡不死不休的追杀。 唐宛凝恐怕怎样都想不到她唯一的血亲会背叛她,这枚被唐宛凝所信任的暗子,比任何一个攻心的计谋都要有用,也是他当日胆敢离开唐家堡的依仗。 其实唐申一直知道唐邵祁想要唐素生和唐宛凝的命,“上辈子”唐宛凝的死,唐邵祁有不少功劳在里头,否则以唐宛凝的警惕,怎会轻易着道。如果这辈子他没有令唐邵祁感觉同病相怜,唐邵祁最后很可能与唐邵策合作。 然而并非听他人所言,以唐申自己的判断,却也感受得到唐邵祁有些入魇。与其杀死唐宛凝和唐素生让唐邵策得利,又或者面对不知道会用怎样的手段夺取堡主之位的唐邵祁,他还不如与维持这个局面让他们斗智斗勇。 他向雷元江借力去杀唐素生,有平衡的缘由在里头。反正以唐素生的身手和城府,这件事情没那么容易完成,他拖时间不省些气力不会如何。 回到唐邵祁的消息上,当看到唐宛凝设套让唐邵策入瓮,唐申无法遏制心里升起的惊讶。他猜到了唐宛凝故意将镯子交到他手上,让唐邵策夺走。他也猜到议事堂上唐宛凝会偏向唐邵策虽然不曾想会这样在众人面前忽略他的感受。却完全不曾想过唐宛凝会对唐邵策动手,毕竟一直以来,唐宛凝对唐邵策都持着纵容的态度。如今唐宛凝态度的转换,让他发自内心感觉不妥。 但除了讶然,更多的是思索。如果唐宛凝已经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在乎唐邵策,那么她与唐邵策是否还能成犄角之势也就不好言说。 就目前的境地,唐宛凝与唐邵策任何一个阵营获胜对他皆没有好处,看来现在唯有想方设法首先从雷元江手里控制霹雳堂部分力量。聚星商会他志在必得,如果能遇到前任堡主夫人,唐钦翎也并非没有利用价值。 而神工匠的笔记,墨家的机关城,以及唐末徽组织的行动唐末徽此人空有傲气却无与傲气相符的城府与能力,或许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手指在手臂上轻轻点了点,唐申起身支开木窗透气,见院子中罗谷雨正和洛戈作游戏。白蟒盘在一旁,身子中间放着罗谷雨的银鼎,它探头嗅着里面冒出的烟气,蛇脸上露出惬意的神色,尾巴在地上有节奏的轻拍。 罗谷雨手里抓着一把石子,往对面洛戈身周不同方向扔去,洛戈提着不比他自带短刀长的一截树枝,上蹿下跳将石子拍回去,忙的满头大汗,额前碎发都沾在脸上。 起先洛戈的动作还有些笨拙,十枚石子里八枚都击不中,不时便越来越灵活,虽然有失准头,但至少能贴着石子四周擦过。 闹了阵子,待手里石子只剩一颗,罗谷雨扬手扔向唐申,半个指节大小的石头敲在木窗棂上发出“啪”的轻响,没有撑牢的叉竿一下便落到地上。唐申用手托住窗,往罗谷雨方向看,见他朝自己招手“给同我过两招。” 因修习掌法,他略微有些含胸,双手自然下垂,颈间细项圈镶着扁银挂牌,缀有三角形的流苏,随着他呼吸时胸口起伏而起伏,暗蕴精悍之力。 苗绣半臂短褂被随意扔在一旁,他只穿着苗绣缀边的窄袖单衣,对襟处的口子解开了好几个,露出脖颈和锁骨,紧身的衣裳贴在他身上,勾出宽肩窄腰以及结实臂膀。笔直的长脚仍是绑着护腿赤着脚,踝上戴着盘蛇状脚镯及数个光面细镯,踩在灰石铺成的砖上,不带一丝晃动站的极稳。 青年眉眼飞扬,长发皆被挽到耳后,余碎发自两鬓垂下。日光在他干净的脸上投下些许阴影,衬着他略带挑衅意味的眼神和笑容。 让人心中悸动。 唐申阖上窗,不由自主地吸一口气,转身推门而出,站到罗谷雨面前。 洛戈用袖子擦着汗,走到树荫处盘腿坐下,先是侧着头看了看罗谷雨,然后双眼亮晶晶地瞅着唐申。 “如何比。” 唐申问。 “哩萌中原人哎个多规矩,要打就打嗦。” 罗谷雨朝唐申肩膀抓去,抬脚勾住他脚后跟,阻住他后退的步伐,藏在腰间的左掌蓄势待发。 唐申看出罗谷雨抓来的右掌只是虚招,便任其落在自己肩膀,脚下不动,挥手引开自腰腹而来的左掌,轻松了结一式。 罗谷雨继而变招,反扣唐申手腕往自己方向扯来,屈膝欲踢他腹部。但唐申手腕一转就从罗谷雨手中挣开,掌心按在罗谷雨膝盖卸去力道。忽觉肩上略沉,他侧脸仰面,当即避开罗谷雨沉身后抬腿一踢。 一击不成,罗谷雨索性自唐申臂下掠过,同时一腿反盘在他腰上,用劲拧身把人往地上摔。却觉适才下盘极稳的人此刻犹如一根鸿毛般轻盈,被他的力道带着完全不慌不忙,反而回手圈住他的腰,在即将落地时轻拍地面翻身而起。他视线一晃,便紧紧贴在唐申身上,视线中是唐申发顶以及四周旋转的景色,身体腾空之感令他双腿下意识缠住唐申腰肢。 感觉安稳落地,他垂下头与唐申对面而视一息,松开双腿落到地面,不悦地道“同哩打啷个没意思,打不还手,轻功还黑么个高。莫得用轻功,再打一场” 唐申轻轻抚了抚腰,颔首“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4章 伍拾叁.千机叆叇三-宿鼓 尽管贪得几日自在,身处江湖的岁月却永远不会平静。似乎是一眨眼,封人家就迎来了雷元江的车马。 洛戈提着篮子打道上走过,忽听身旁匆忙过路的封人府下人提及三少爷回府并有人来访,回过神时已经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走到大门口。他扒着墙站在人群之外,踮起脚往内看,恰好看到一青年携雷元江入门,与封人嘉范说笑。 洛戈想,那青年想必就是仆人口中的“三少爷” 洛戈其实有些怵雷元江,因为即便是教导他的几位先生身上都没有对方那般积年的威严。每每在雷元江视线范围中,他就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放,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不敢做。 所以往日他都避免同雷元江单独相处,生怕被看出什么,更怕对方发问,他一紧张就说出了真话。 他伸长了脖子探头继续细看,人缝间并不见莫赟惯穿的黑绒靴,只隐约看到一个踏鹿皮短靴,穿米白色绣纹长褂,腰上挂着玄色荷包的人走在雷元江另一侧,被雷元江挡去了脸。看起来似乎是雷季泷 许是他打量的目光太肆意,对方落后雷元江两步投以视线,下一刻双眼一亮,朝他挥手走来“洛小戈” 直到人站到面前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洛戈才明白过来眼前这副公子哥打扮的人,竟然不是雷季泷,而是往日素布衣素布靴的莫秋雨,一时间有些恍惚“秋雨” “哈哈,是我。几天不见,你怎的越发呆了”莫秋雨抓起洛戈双手,左捏捏右瞧瞧,然后托着下巴皱眉道,“唔瞧着似乎瘦了,莫不是那家伙亏待你了” “那家伙”洛戈费了一瞬才想到莫秋雨指代的是谁,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大公子对我很好。” 末了为强调自己所言真实性,他连声加了好几个“真的”,却不知他这个模样反倒像是欲盖弥彰。 “洛戈你莫慌,只管说出来,我是定要与他当面对峙为你做主的”莫秋雨当即拍板欲为小伙伴做主,顺手扯了一下洛戈臂弯里抱着的篮子,拨开盖着的油纸看了眼,“这是生肉你拿这个作何用” “啊,是替罗公子的白蛇拿的,大白最近吃的比较多” 这话听到莫秋雨耳中就成了另一番味道“他竟然拿你当下人差使是了,我爹曾言在来古艾的路途上遭遇敌人,他让你一人对抗十数人还令你受了伤对吗你伤到何处要不要紧” “不,一点小伤而已” “实在太过分了。”莫秋雨愤愤不平,拉着洛戈便往外走,“趁着雷叔与封人世伯还有封人家的三少爷嗑叨,你且领我去与他好好谈谈。” 柔软的绸缎拂在洛戈手背,落在粗布束袖短打上,他下意识缩手,却被莫秋雨紧紧拽住“要早知你会被欺负,那日该让你随着雷叔到英雄大会,我与那家伙去寻我爹。” 洛戈想要挣开又不好用内力,被拉的踉踉跄跄,几次抬头寻雷元江想向他求助都无果“等等,并不是秋雨你听我说” 莫秋雨安抚似地回首拍拍洛戈肩膀“好了,不必多说,我都知道,委屈你了。” 在他、洛戈、雷季泷三人中,莫秋雨向来自诩武艺最好,便多少将自己摆上保护者位置,一听洛戈受为难,自然而然认为自己需得打抱不平,保护有点呆的洛戈。 却不知被他定为“被保护”位置的洛戈,内力比他强上不少。 两人走出不远,便见唐申领着同期来到封人家的霹雳堂弟子自道路那头而来。人依旧是那个模样没什么变化,身上的伤似乎好了,不过除了罗谷雨,身边还跟着一个莫秋雨不认识的剑道士。 莫秋雨的脚跨到一半,慢慢收回,悄声问洛戈“洛小戈,那穿黑白道袍的人,可就是伯云图道长的师侄,叫做虚乾” 洛戈点点头,迟疑一下又摇摇头“似乎是吧,我没有问过他。” 莫秋雨也不知听没听到,胡乱应了一声,莫名紧张起来。他在洛戈疑惑的目光中使劲拍了拍身上衣裳,仔细把骑马时弄出的皱褶抚平,最后整理好额前碎发,才昂首阔步走到唐申面前,弯下腰唤了句“大公子,罗公子。” 莫秋雨这一横空杀出,整个队伍的人都为之一怔,原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停了下来。 他全然不自知,抬起脸看向虚乾,眼神热切“这位就是虚乾道长吧” 不提虚乾作什么反应,先说罗谷雨经过这些天的交流,总算明白中原人口中的“先生”、“公子”、“少爷”、“大人”其实都是对男子的称呼,就像他们苗疆人管同龄人叫“阿哥”、“阿妹”、“姐儿”一样,别人称呼“罗公子”或者“罗小哥”,都是在喊他。除了姓名以外,中原人还有“字”和“号”,“字”非亲人好友外能够轻易喊,“号”则是当你有一定名声以后别人所起。 在中原不能用苗疆的喊法,中原人讲究君子之交,叫的太亲密容易被误会。同时称呼的阶级区分十分严谨,“先生”多称呼大夫以及某个领域有所成就之人,“大人”则称呼有官职在身的人,如果不慎叫错会惹笑话。 与洛戈反应相同,罗谷雨蓦的见一个小少爷打扮的人喊他,全然想不到这是在欧阳世家时跟在身后上蹿下跳的少年尽管他根本不记得莫秋雨的脸,直到莫秋雨向虚乾提问,他还在想自己什么时候见过此人。 莫秋雨属雷家的下属而非下人,往日作那简单的打扮,一是被他父亲教导时刻记住不得喧宾夺主,二是跟雷元江四处走为了活动方便。其实他本身便是莫家的少爷,此次随雷元江去往英雄大会,为了不堕霹雳堂面子,所以换回符合身份的衣服。 唐申虽不会因为衣着改变就不记得旁人面貌,但莫秋雨的态度转化太大,以至于刹那间他脑海闪过许多阴谋,一时倒是没有回话。 虚乾本是因为听说雷家家主认识师伯,才随同唐申几人前往会面,忽有一少年迎至跟前用热情的眼神看他,令他不由有些不在状况之中“是。” 莫秋雨顿时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笑脸中有压抑不住的兴奋“果然是阁下数日前小子曾于英雄大会上偶遇伯道长,伯道长怀抱血色长剑,半剑未出仅立身以冷目逼退宵小,道不尽的正气凛然,小子永生难忘。今日得见与伯道长同出一系的虚乾道长,不甚欢欣。” “” 却听虚乾闭口沉默,黑眸沉沉地看着莫秋雨,这令他心中惴惴,轻声问“虚乾道长” 虚乾发现四周无人言语,都拿目光看他,似乎才明白过来要回答“相逢自有命数,今日之缘,明朝逝水。” 这样的回答顿时惊呆了莫秋雨,他张了张嘴,心道这个时候寻常的回答不该是谦虚几句并道不敢当吗,怎么但是以前就听雷叔说过伯道长也时常会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既然这位虚乾道长和伯道长来自同一门派,或许是方外之人的习惯 他瞅了瞅兀自八风不动的虚乾,一旦接受了这种认知,似乎觉得也在情理之中 罗谷雨想了片刻依然没有忆起莫秋雨,便把它抛开,转而与洛戈说道“东西给拿到叻” 洛戈点点头,欲抬脚走到罗谷雨身边,被莫秋雨拉住。 “等等”莫秋雨此刻才想起他是来做什么的,上前一步挡住洛戈,昂首对唐申道,“大公子,能使唤的人比比皆是,洛戈是客人,你如此拿他当下人使唤,未免有失待客之道。” 莫秋雨这话说的不好,他想为洛戈打抱不平,却一口将其他人归到了“比比皆是的下人”之中,尽管这说的是实话,可稍有心思的人听了,心中定不自在。 唐申从莫秋雨出现便没说过半句话,此事蓦的遭诘难,顿有微妙之感横生。他还没为自己辩解,一直偷偷拿眼瞧他的洛戈就连忙摆手“不是的,是我自愿跑腿,秋雨你真误会了” 洛戈把脚一跺,自莫秋雨阻拦下中穿身而过,避到唐申身后,悄悄抓住唐申袖摆。 莫秋雨还想说什么,被唐申打断“容后再论,莫叫义父久等。” 莫秋雨只好暂时偃旗息鼓,转眼凑到虚乾身旁,目光烁烁。 一行人继续往厅堂走,未及门庭,远远就能听到雷元江以及封人嘉范中气十足的笑声,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 纵使唐申模仿雷元江做派,两人依旧有很大区别,常人与唐申相处会觉得自在贴心可以无话不谈,与雷元江相处却会觉得志趣相投相逢恨晚。到底是性格使然,唐申本性寡言冷淡,而雷元江从来都是热情之人,唐申的算计如绵里藏针,雷元江的算计正大光明。 不过世间万物皆有能破之法、能克之敌,如罗谷雨于唐申,如唐申于雷元江。 唐申前脚刚踏过门槛,雷元江立即自座位上站起身,面带喜色“越儿啊” “义父。” “父”字尚未结尾,三尺的距离雷元江眨眼就到了唐申面前,打断他行到一半的晚辈礼,扶住他手臂“哎,不讲这些虚礼常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都有数十载不见了啊叫我瞧瞧,越儿你的伤好全了吗这些天作息可好都认识了什么新朋友呆在同一处地方这么些天一定闷了吧三呃,义父与你说,丐帮英雄大会你没有去实在可惜,不过我离开前问了问,有几个老朋友会派晚辈去历练,咱们也去齐鲁游湖散心哈哈哈” 不论是唐申身后的霹雳堂弟子还是雷元江身后的霹雳堂弟子,此刻通通都自觉把自己当做不存在的背景,至于那个握着大公子雷越手傻笑的人今天天气真好。 封人世家众人显然无法这么淡然面对,封人嘉范甚至连手里的茶杯掉到桌上都不知,眼珠子险些掉地上,多年来对雷元江的印象在这一刻被完全推翻。坐在封人夙琪上首,曾见识过雷元江在英雄大会上如何一呼百应的封人三少,更是两眼发直嘴巴微张,呆呆看着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雷家大公子”。 唐申顶着一干人奇怪的眼光,神色自如地回应“我一切安好,义父坐下再谈。” “呵呵,好好,越儿也坐。” 雷元江顺着唐申的牵引坐下,扭头再一次感谢封人嘉范“封人老弟,越儿这些天真是打扰你了。闲话不提,老弟这几日恐怕也收到了关于齐鲁墨家机关城的消息吧” 封人嘉范干咳两声,招来身旁小厮将被茶水打湿的桌面擦干净,强按下心头震惊,嘴里回道“最近都在传这个消息,我们自然也是有所耳闻。消息真假尚未可知,不少江湖散侠已经冲齐鲁而去,小门派也有参与,但其他人至今仍在观望。雷兄对这个有兴趣” “不说有兴趣,带孩子们去耍耍。”雷元江笑眯眯说着,“对了,凌家怎么说” 五家之首的凌家在并州晋阳,距离齐鲁最近。 “雷兄说笑了,凌家在北,我们在南,哪里知道他们什么看法至少据我们所能得到的消息,他们似乎并不知情,明面上也没有举动。” 封人嘉范与雷元江对话时显得有些拘谨,封人夫人与封人夙琪坐在一旁也不敢随意插话。 “是吗,那么封人老弟有没有兴趣到齐鲁走一趟” 言下之意,就是将自己的人脉介绍给封人家,了iao了这段不算人情的人情。 “这个” 封人嘉范与封人夫人对视一眼,虽然能让霹雳堂舵主介绍的人脉必然排的上名号,但他们所求并非这么简单。封人嘉范朝自家儿子和女儿使了个眼色,封人夙琪当即垂下眼眸,顿了顿,然后撑起笑容道“三哥才从平阳回来,当要休息些时间才好。再者过不久大哥就要回来了,爹爹娘亲要与大哥洽谈南方事宜罢倒是我还没有去过齐鲁呢,雷世伯可介意带夙琪去见识见识” 封人三少附和“是的,小妹说的不错。小侄无法陪同雷世伯深感抱歉,不如让小妹代劳吧” 雷元江是何等精明的人,一听就知道他们心里转的是什么,表面仍旧笑眯眯,右手却开始转左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这是雷元江心有不悦时候惯做的小动作,唐申与其相处有一段时间,在他做出动作的同时便明白他心中所想,于是侧过身子在雷元江耳边说了两句。 唐申的声音几近微不可闻,封人嘉范几人伸长了耳朵也听不但只言片语,心中未免有些紧张唐申会说什么不好的话。然而雷元江手里一顿,转而回复“既然是带小辈去,自然欢迎夙琪侄女。对了,听闻封人老弟有四个儿女,怎的不见二女儿不如叫上二侄女一并去吧,人多热闹些。” 说完也不顾封人嘉范几人的脸色,侧过头与唐申低声交谈。 封人嘉范不可谓不震惊,他本意是想让雷越对自家出阁年纪的四女儿产生好感,怎么现在看雷越的表现,似乎对家里那个年纪大了还不修边幅的二女儿有好感 封人夙琪比她父亲还要惊讶,但惊讶之中又有如释重负在其中,一直挺直的背终于放松下来靠入椅中。往日她有多讨厌让封人家蒙羞的封人醉杏,现在就有多感谢封人醉杏的存在,同时也为雷越古怪的审美叹息封人醉杏、不,二姐她年纪似乎比这位雷越公子要大吧 封人嘉范干笑两声“那丫头是个呆不住的,这会儿恐怕是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既然雷兄这么说了,我这就去通知那丫头。” 雷元江满意地点点头,不再管封人嘉范藏的什么心思,轻飘飘放下让他们收拾行装的话,领着唐申一众大步出门。 见没有好戏可看,罗谷雨便拎过洛戈手里拿的生肉回屋喂蛇,免得哪个不长眼的随便开他的房门被饥饿的白蟒吃了去。离去前,他与唐申说了一声,勉强也给雷元江摆摆手作别,让雷云江对唐申叹道这人总算有点进步。 虚乾亦是一直旁观,虽对这不到一盏茶时间里的暗涌并不了解,依然感觉雷元江是一个非常爱护后辈的人。雷元江这才抽出时间来与他对话,语气仍是轻松亲切而不热切“这位就是虚乾道长吧前几日遇见你师叔,本想叫他一并过来,但你也知道他那个犟脾气,不想做的事情莫说十头牛,廿头牛都拉不动,硬是打过招呼就跑没影了。” 同样是提及伯云图,没有恭维和赞扬,比起莫秋雨,雷元江说的却让虚乾有些莞尔“贫道从未曾见过师伯,唯自师尊及众位师伯师叔口中耳闻。” “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等你见了他,恐怕心里对他的幻想就要坍塌大半。”雷元江开了个小玩笑,“好了好了,不说笑。他这人习惯四处游走,你看我同他是过命的兄弟,算起来便也有好几年不见。而且他此次归来受了伤,明明不能妄动真气还是赶到英雄大会来打招呼,而后必须找个地方静修,所以你莫要怪他。” 听到伯云图受伤的消息,虚乾为之一怔,摆首“师伯必有难处,无有怪罪之说。既是相见之时,自会相见。” “你看得开就好。对了,不知虚乾道长下山有什么目的,可要同我们一并去齐鲁凑凑热闹”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虚乾就对雷元江存有好感,他犹豫片刻,终是颔首“叨扰。” “哈哈,师伯不去,我倒是把师侄劝动了。” 雷元江又与虚乾说了几句,直至路至分岔才分别。 莫秋雨左右看了看,拉过洛戈跟上虚乾。洛戈半点不情愿,可拗不过莫秋雨,连拖带拽走出几尺,刚抬眼想向唐申救助,见雷元江揽着唐申的肩朗声大笑,叔侄二人其乐融融,话又吞回腹中。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布衣,又看了看莫秋雨身上的锦衣,神色逐渐晦涩起来。 雷叔和莫秋雨来了,他连半句话都插不上。大公子要和这么多人说话,还会注意到他吗怎么可能呢,他又不会说好听的话,更不起眼,大公子在这些人之中怎么还会注意到他 怎么办这些人真碍眼 洛戈如今所思所想,唐申一点不知道,并且他不屑费心力去猜测。 并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平直叙述。 唐申这个人,有些邪性。他的喜怒哀乐十分寡淡,感觉却很敏锐,似乎把缺少的情感全数加诸于计谋上。他不会因旁人对他的喜爱而欣喜,不会因旁人对他的责备而愧疚,不会因旁人对他的厌恶而沮丧。他的目的性很强,似乎生来就感觉那是他应该做到的,他揣摩谋划,步步为营,甚至可以说欺骗别人感情,为的只有最终取得胜利。 这一生兴许是唯一一次的情感回流,给了那日自刎在他衣冠冢前的罗谷雨。 对他而言,洛戈是个没有难度就能看透的角色,除了得知洛戈在他眼皮底下究竟做什么动作,其他的他没有兴趣。 独处以前,唐申首先把自封人嘉范手里拿到的欧阳世家名单递给雷元江,雷元江将尾随的霹雳堂弟子分出部分安排到各地分堂调查名单上的人,余下十五人小队。随后再让趋步亦步跟在身后的盛世融守在门外,叔侄两人终于得以把话放开来说。 唐申首先提问“义父可知有多少门派赶往齐鲁。” 雷元江回答“不多不少,师天徒与丐帮一并前往,崆峒或许会去,七山定有其三到场,剩余的大多是中小门派。我唯一担忧的是,唐门是否会来。” “唐门会来,并且不仅仅只是到场。” “越儿的意思是,这是唐门所安排的局对,前些日子出了青衣楼的事情,英雄大会上不少人拿此当谈资。就是不知道他们立威扬名要扬的善名,还是恶名。” “无论善恶,总有人因此而死。若霹雳堂前去,将会成为其矢之的。” 雷元江不屑地哼了声“我霹雳堂何曾怕过他们近来不曾听闻唐门有大规模出行的举动,此次怕也是分出十来二十人做个埋伏。他们摆下道来,我们不但得接着,抓住时机反咬一口,岂不妙哉” 想了想,他担忧地看向唐申“倒是越儿你,丐帮英雄大会人多口杂,你避嫌不去是理智之举。但到了齐鲁,会不会被认出来。” “门派里会有人为我遮掩,再者遮掩并非解决之道,待此一行xg过后打响声名,方能减轻他人怀疑。” 雷元江叹息“说的也是,越儿你终有一日要代替雷家出面统领霹雳堂,这一关必须得过。我有伯云图相助,当日借他威名平定霹雳堂,你便多与这位虚乾道长相处,改日若他能成下一任正清剑尊,就不会再有人敢怀疑你。最不过,还有缥缈峰的师天徒,有五毒教圣子,有封人家以及欧阳家的人这些人必须成为你的见证。我与丐帮郭老说好,他的养子枭会祝你一臂之力,来日丐帮也会模糊你的来历,不会散布对你不利的消息。” 唐申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带着无奈的笑“劳三伯费心,为侄儿想如此之多。” 雷元江虎起脸“这样的话就别再说了,我们是一家人,三伯不帮你,还能帮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5章 伍拾肆.千机叆叇四-宿鼓 所谓跑江湖,也就是人在路上。 封人醉杏大清早忽然被自家下人从柳家拉出来塞进马车,整个人都处于恍惚状态,直到人都出了城门才反应过来,翘着腿挑着一边细眉对封人夙琪道“这又是做什么,是你们家的事情吧,好端端的干嘛扯上我” “莫要忘了你还姓封人,二姐。” 封人夙琪着重“二姐”两字的读音,带着些微的厌恶和不屑。她打量除了脸和胸脯再没有一处似大家闺秀的封人醉杏,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比下去的不甘,亦有同情,所以她忍下嘲弄的冲动,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铺述道“我们正往齐鲁去,雷家公子点名让你跟随。” “雷家公子”封人醉杏想了好一会儿,直到摔碎的带扣在脑中一晃而过,才记起这是什么人,“你说那个模样长得不错的公子哥他点我名做什么等等,莫非” 封人夙琪轻轻哼了声“爹让我与你说,你如此虚度年华也不是办法,既然雷公子看得起你,你就好好的跟着他。我们家的地位与雷家也算门当户对,雷公子年轻俊逸,脾气又温和,同他在一起你不会吃亏。” 封人醉杏先是皱起脸,然后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真是好笑,要嫁让封人嘉范自己嫁去,本姑娘才没兴趣跟一个才见过一面的人成亲。” “你把声音放低些”封人夙琪往马车窗外看了眼,压低声音道,“你莫要忘记了,你是封人家的人。” “哦”封人醉杏双手环胸,扔过去一个挑衅的眼神,“所以呢我必须为了你们家的利益,死皮赖脸凑上去要嫁给别人这么多年,你们家怎么还是这个德行,当年看中柳家人经营管理的能力,借着联姻上位,结果生意发展起来后用完就扔,现在又想着攀上别人了” 封人夙琪是正经养大的嫡女,从来不曾听别人说过这样的话,纵使往日有点自命清高,如今也气得脸色通红“你如何能说这样的话” “封人家做得,我就说不得” 封人醉杏换了个姿势,一手支住脑袋。她素来是牙尖嘴利,现在没有封人家的下人在,她没给封人夙琪好脸,爱说什么说什么“我看你们也别想了,我这几日打听了一下雷家到底是何方神圣,听说是一个富有的大家族,一家子主持着叫做霹雳堂的江湖门派,走的和你们根本不是一个路子。就算你们想借联姻把手伸过去,也不怕雷家其他人把你们的手给剁了再说了,我就奇怪人家喊的是我,你跟过去又算是什么事啊啊,是了,你整天穿的胡里花哨,我都要忘记你也才到该出阁的年纪,说实在话他们看重的还是你吧” 封人夙琪被明里暗里刺的一句话说不完整“你” “算了吧,我瞧着人家年纪比我还小,你们不嫌害臊我还嫌老牛吃嫩草。既然你口口声声家族家族,你就努力别辜负他们的期待吧,本姑娘可不奉陪。但我劝你一句,江湖人跟我们寻常百姓可不同,他们过的是四处奔波刀口舔血的日子,你最后要真嫁给人家,指不得要守活寡,或许哪天就真成了寡妇。再不然,人可能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脾气来了打骂一顿,你根本还不了手。” 说完,她不看封人夙琪难看的脸色,掀开门帘对外面骑马的霹雳堂弟子招手“小哥,过来一下” 那名霹雳堂弟子闻言勒马靠近她,颇为礼貌道“姑娘有什么需要效劳的” 封人醉杏从马车里钻出,竟也不俱摇晃是否会将她甩到地上,伸手抓住该弟子手臂,抬腿跨入他身后座位,动作十分利索“快,带我去见你们家少爷,我有事和他说。” 该弟子被她大胆的动作惊的前额都出了汗,刚想开口将她劝回去,人就已经爬到身后,思索再三,只好在她的催促声中把马儿往前赶。 封人醉杏很少骑马,更没有内外功傍身,从马车处快跑赶到车队前头这段路已然颠的她难受。抬眼看雷家大少爷微伏在马背上毫无颠簸之态,如同与马匹浑然一体,披风散在马背上,时而随风露出一小截精绣衣摆。她做过布庄生意,略一扫过便知价值几何,心中暗道富家少爷不懂什么叫做低调,实则难免艳羡,老远冲他喊道“喂,雷家少爷” 可她一张口就吃了满嘴的风尘,声音堵在喉咙里,只余两声模糊的喃呢和干咳,被马蹄声掩盖。 驾马的霹雳堂弟子好心回首与她道“姑娘,马背不是谈话的地方,别人隔一段路就听不到你的声音了,有什么事不能等歇息的时候再说” 封人醉杏咳了几下,风吹进眼泪里激出泪水,模糊中看到唐申放缓坐骑脚步,擦了擦眼确认道“啊,他过来了。” 该霹雳堂弟子扭脸看,果见唐申落到与他们比肩的位置,拉起遮挡风沙的帷纱,问道“何事。” 他的声音不大,骑马的霹雳堂弟子只见他开口,不闻其声,倒是封人醉杏听得一清二楚,仿佛在耳畔响起。 封人醉杏先是清了清嗓子,而后朗声道“雷家少爷,我是不会喜欢你的,你赶紧让他们放我下来吧” 骑马的霹雳堂弟子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整个身子都僵直了,脸色变的无比正直,两眼直勾勾盯住前方,似乎他心爱的姑娘就在前面对他招手微笑。 唐申平淡地扫了封人醉杏一眼,并未言语,封人醉杏以为他没有听到,往他的方向侧过身子,再次放开嗓子喊道“雷少爷,以你的身份模样,随便往大街上一站一喊,求着同你联姻的姑娘绝对绕城三圈。所以你看你图我什么呢,我不但年纪比你大,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同你肯定合不来,你还是让我走吧” “” “你跟姑娘我就见过一面,我也不像某些人那样厚脸皮趋炎附势,所以你大可不必理会我,把我放下我自己回去,别浪费大家的时间。再说你们是江湖人,而我是生意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吧” 封人醉杏想了想,她感觉自己所言还算有理有据,毕竟她可不认为自己的容貌能让人一见钟情,更何况见面那日她衣衫破烂十分狼狈。这个大少爷如果没有些奇怪的嗜好,应该不至于看她上眼,但事实上也说不准,像身家好模样好脾气好还没有城府的大少爷,大概只出现在话本中,人家可能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 唐申忽然抬起一只手,封人醉杏几乎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掩着嘴心惊难道自己又口无遮拦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有好几次她无意识顶撞了封人嘉范罢,就是这样被封人嘉范抬手一耳刮子扇到脸上 但唐申不过是轻轻捂了捂耳朵“你大可小声些,我能听见。” 他说道“邀你前来只因听闻柳家遭遇,你若甘于一辈子困在古艾,当自离去。” 封人醉杏愣了愣,回过神后唐申已经纵马离去,闻得带她驰骋的霹雳堂弟子问“姑娘,你可要下去” “不、不必了。”封人醉杏若有所思,朝他笑笑,“小哥,麻烦你送我回马车上,多谢了。” 待唐申回到队伍前,雷元江便带着促狭的笑容问“那叫什么醉杏的姑娘,怎的忽然叫你过去” 他们皆是身怀内功之人,马上谈话不在话下。 听到雷元江的问话,洛戈和莫秋雨都不由投去目光。两人骑的都是还未成年但健壮的小马,一枣红、一深棕,左右护在两侧。也不知是雷元江故意还是其他的原因,整个车队唯有唐申座下马匹是白色,令他一人在队伍中显得十分抢眼。 迎着三人视线,唐申摇头“无事,一问尔。” 莫秋雨忍不住插话道“大公子,为何向封人世伯点名令那位姑娘跟随,她手无缚鸡之力,亦似乎并无特殊之处难道你” “喜欢”二字还未出口,立即有人斩钉截铁大声否认“不可能” 这一声喊出,连开口之人都怔了下,然后红着脸结结巴巴解释“啊,我的意思是大公子才见过她一次,怎么可能喜欢” 雷元江摸了把胡子呵呵笑道“不必乱猜,越儿怎会喜欢这样的女子呢” 雷元江确实对自家侄子“千依百顺”,但谈及婚事,他是绝对寸步不让。五大家族说着好听,其实后两者皆是纯粹的商人,而晋阳凌家背景不干净。若是潭城许家和临安李家求联姻,雷元江或许会考虑考虑,但也仅限于考虑。 对于江湖人而言,妻子应是出于清白的书香门第为最好。一来书香门第女子持家有道,讲究三从四德三贞九烈,即便你长期出门在外也不必担心。二来书香门第有自己的矜持,不会掺杂有其他势力,谁也不想娶进门的媳妇儿是敌人的眼线。雷夫人就是出于书香门第,即便雷元江一年回去的次数不多,她也十年如一日的守着儿子,主持好家中事务,待雷元江归来。 洛戈虽然不明白,依旧重重点头附和“雷叔说得对” 莫秋雨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他震惊地看着洛戈,恨不得上前抓住他肩膀摇晃,质问洛戈他究竟被那家伙下了什么迷魂药,怎么他离开没几日,洛戈就“叛变”了 唐申没搭话。 他准备与之过一辈子的人不是女人。 莫秋雨在几人看不到的地方撇了撇嘴,回头继续问“如此,雷叔令她们跟随的意义何在她们二位是普通人,恐怕无法跟上我等步伐。” “不过是为了还封人嘉范一个小小的人情,顺带绝了他的想法,免得他整日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当唐申在身边,雷元江似乎总能保持愉悦的心情,“老大不小也不是不懂规矩,即便我一时鬼遮眼猪油蒙心点头同意,其他四个家族也不会同意江湖里一个凌家就足够了。” 雷元江说的意味深长。小辈不太了解,唐申倒是知道雷元江所指。 如今四大家族之首的凌家,在欧阳家退下来前名不经传,是依靠联姻被朝廷势力扶持上位。 朝廷与江湖的斗争从来不曾停止过,但此次朝廷做的实在隐秘,待他人意识到这点,已经为时已晚。 雷家与朝廷素来有交易,若与封人家联姻,不说引发一番血雨腥风,遭到猜忌属必然。雷元江不惧他人猜疑,却也不想受无妄之灾,更不想让心爱的侄儿娶一个起不了作用的妻子。 除了书香门第,其实雷元江最中意的要属丐帮郭老的子侄辈,只消想想他们二家联手,便知中原尽在囊中。可惜郭老至今未娶,独有一个养子,也就是那日领雷季泷入门的青年,名作枭。 想罢,雷元江对唐申道“越儿还未曾告诉过我,你喜欢怎样的姑娘” “能动我者。” 并非一定要倾尽所有,并非一定要生死相随。 就这么简单。 雷元江思了又想,决定从今以后时刻盯住所有饱读诗书气质脱俗的女子,即使自己不在,也要让部下时刻记住破坏气氛保护他们大公子。 他扭头往后一扫,视线落在盛世融身上,片刻小幅度地摆头。 盛世融这孩子实心眼,定帮不上什么忙,或许会越帮越忙。 于是他又把目光投到莫秋雨身上,满意地点点头。 莫秋雨不明所以,蓦地打了个哆嗦。 车队并没有因这段小插曲而驻步,继续行进。 历经三日三夜不紧不慢的跋涉,他们抵达齐鲁微山湖微山湖村。 微山湖村顾名思义坐落于微山湖畔,乃是百姓淳朴的渔村。骑马自山坡往下俯瞰,首先是大片纵横交错的阡陌,又值农忙时节,田中满是赤着臂膀身穿短褐的农夫。目之所及的湖泊被大片荷叶铺满,小舟穿行,粉红菡萏于其间绽放。有个渔女一边划舟一边歌唱,采下莲蓬拉起莲藕。 一时尽是风吹莲蓬低,渔女歌挽袖,衣穿百翠丛,不教红尘瘦。 但平静的渔村之中,却有许多身负刀剑的人来往出入,平白为此情此景染上肃杀之息。众人慢慢纵马下山,远远就见一儒衫打扮的男子搭着小板凳坐在树下,身边围了不少孩童。他捧着书,开口念一句,孩子们就此起彼伏地跟着念一句,像极私塾先生。 走近发现那男子原来是师天徒,此时天气仍显灼热,即便有微风自湖面吹来,他额上仍是出了层薄汗。 第一个察觉雷元江等人到来的不是师天徒,而是蹲在距离村口不远处角落里的丐帮中人。换言之,是对霹雳堂式服最为熟悉的雷季泷。 雷元江辗转从平阳到齐鲁,花费近一周时间。而丐帮郭老承雷元江所托,在雷元江离去后三日,让养子到齐鲁跑一趟,耗费两日,恰是提前雷元江一日抵达。 雷季泷正和林琥以及几个新弟子在烈日下蹲着马步,招来过往之人探眼看。他们每人左右手心都各捧着一个盛满清水的浅口碗,咬紧牙关不让水从碗中泼洒而出,两腿不住发抖。 他们已经蹲了近一个时辰。 连同枭在内的几个同龄丐帮弟子披着无袖布衣,或坐或站或打瞌睡,可雷季泷几人根本不敢有半点偷懒,他们早就尝试过在无人监察的情况下摸鱼,后来被重罚三倍的事实证明,这完全就是陷阱。 被狠狠操练了半个月,雷季泷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至少身上的膘都成了不松不紧的肉,圆脸也成了尖脸。当雷元江领着赭衣人骑着高头大马扬长而过时,他两眼立即瞪直了,开口想要将他们喊住,却见引人注目的白马上端坐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斗笠遮住面容,依稀见脸部轮廓。 雷元江就走在旁,挥手指点,言笑晏晏。 雷季泷愣了神,直到人走过去方才回转,面色古怪。 在他的记忆中,他爹应该是终日板着严肃的脸,不但一年难得见上十来面,还一回来不是要检查他的功课,就是呼喝他做他不爱做的事情。 总而言之不该是这样。 走神中,藤条“啪”地打到他腰上,他一个哆嗦险些把碗里的水洒出,忙昂首挺胸回视眼前人“枭、枭大哥” “看什么呢” 枭嘴里叼着嫩树枝,一手支着腰,一手拎着指头粗的藤条,乱糟糟的头发披在肩后,头上绑着色泽奇怪像是被染坏了的抹额。他虽然有些不修边幅,模样懒散,但真才实学绝对不负丐帮威名。 雷季泷对他露出一个略带讨好的笑容“枭大哥,适才那人你看到了吗” “谁啊,这些天来来去去那么多人,说的哪个”枭抓抓脑袋,顺着雷季泷刚才的方向瞥了眼,哦了声,“那是雷家老大最近认的义子,咱不收保护费,要没事儿你这小身板别去惹人家。” 枭伸手比划一下雷季泷的身高,再打自个脑袋往上三寸比划,说完忍不住笑了声,摆了摆手往回走。 此时此刻,雷季泷才恍惚想起许久前,他家莫秋雨曾经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他老爹认了义子。他以为是开玩笑,便扔下抄到一半的士商类要,满不在乎地说,找个义子回来好啊,那他就不用勉强自己累死累活做一点也不喜欢做的事情,这玩意儿谁爱抄谁抄去。 雷季泷手一抖,碗摔在了地上。 枭闻声回头一看,嘴边嫩树枝微微动了动,给他脑袋上多加了一个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6章 伍拾伍.千机叆叇五-里表 雷元江并非没看见雷季泷。 他不仅仅看见了,还观察到自家儿子身上比往日结实,精神头也好了许多,心生欣慰。 可惜这就是雷季泷所不知道的。 他捧着三个碗,枭宣布可以起来时,他稍微挺了挺僵硬的腰,两腿却软的跟面条一样,整个人“哧溜”摔到地上。他挣扎数下,浑身又酸又痛,只好翻了个身就地躺平。幸好不单他一个人如此狼狈,他身边那些年纪同他差不多的少年也精疲力尽地躺下,顾不上身下枕的是泥石或是土沙。 唯有林琥靠毅力坚持站起身,迈步缓走两个来回,然后才慢慢坐到雷季泷身旁捶腿。 枭与同伴对视几眼,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这个少年原本只是收留雷季泷附赠的,没想小小年纪十分自觉,训练如何辛苦也丝毫不见抱怨,除了资质以外,比其他正式挑选出来的同龄人还要优秀。他六个没有血缘的兄弟虽然不如他,却也吃苦耐劳,平日里别人有什么都帮着,嘴甜会说话。 等来日雷季泷回雷家,他们大可把林琥和他兄弟几人讨过来,想必雷元江不会在意把这几个人让给他们。 林琥在雷季泷身边坐下,飞快偷偷瞥一眼聚在一块儿交流的丐帮中人,低声问雷季泷“季泷,刚才你怎么把碗摔了” 比起从未接触过武艺的其他人,有底子的雷季泷表现的最为出色,即便他从未认真按照过家中武师要求做。 雷季泷缓过劲而来,没有经过太长的迟疑便回答“我看见了要找的人。” “” 林琥沉默数息,他眼眸里有怀疑飞快闪过,但他并没有把心里的疑惑说出口,而是道“你还要去找他吗” 雷季泷想了想,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叫做微山湖村的渔村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这些天过路的江湖人不少,但只要他动作快一点,别人也不会发现什么,一时间心中大动。 他刚想点头,忽然意识到林琥几个兄弟还在平阳,不由道“对了,你们你们帮我的忙,我却连累你们,实在抱歉。” 连累 林琥诧异地看向雷季泷。 这个人是真的没有察觉到从洪城到平阳,他只不过是看准了季泷是有钱有权人家公子,想要从中得到好处而已。而且一路以来,他们反而是花着季泷的银子吃好睡好,即便和他所想甚远地进了丐帮,也好过继续以前流落街头的日子。 并不是谁都出自一个显赫、甚至只是完整的家庭,能进丐帮是多少无依无靠的乞儿的愿望。也并不是谁都有运气和资质被世出或者不世出的高人看中,从此接受悉心教导。他不努力从一点一滴开始争取,他就什么都没有,他几个兄弟也将什么都没有。 训练虽然辛苦,但至少给了他一个出头的机会,怎么能说是拖累 果然是个少爷,不食人间疾苦,不知世道险恶,被骗了也是活该。 “说什么连累,我们是朋友。”他微微笑了笑,摆摆手,“只是大家看着,你也没办法走吧” “说的也对” 枭看上去不拘小节且自来熟,似乎很好说话,但经历过这些天的相处,雷季泷算是弄清楚了这人的性子。枭就是一言堂的性格,说话前先看拳头,别人想要反驳违抗他,打赢他再说。 很显然自己这小身板真的完全不够看。 雷季泷叹了口气,感觉以前家中面目狰狞的武师无一例外都变得和蔼可亲起来,起码和他们还能讲讲道理,而奢望“道理”这种东西对枭起作用,还不如奢望太阳打西边出来。 林琥垂下头,一手挡在唇边,压低声音道“待会我们对练,你故意假装失误,受伤就可以提前离开了。” 雷季泷一听,还真是这个道理,他一时也想不出其他的方法,当即点头表示认同。 不时,丐帮的人就把趴在地上的少年们通通赶起来,枭不知从哪里拖来了破木长凳坐着,一脚支在凳面上,将藤条舞的咻咻作响“快快,站起来,谁还赖在地上,就再给我蹲半个时辰首先把前几天教你们的套路打上一遍,然后再对练。” 少年们有气无力应了声,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挪着酸软的手脚开始打软绵无力的拳。他们有些人打的快,有些人打的慢,凑在一起可谓乱成一团。 丐帮以脚法和棍法著称,但也不会把门派技巧绝学放到大庭广众下教授,所以这些少年目前张牙舞爪着的不过是基础套路。 枭看着乱糟糟的场面,也没表示什么。他把腰间葫芦摘下,喝了口酒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对同伴招了招手“看着这些娃儿,哪个记不得或者打错了套路,就再打上十回。” 说完一摇三摆就走了,雷季泷当即对莫秋雨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 枭晃到墙后,懒散的神色一变,快步朝赭衣人众离开的方向而去。 再回溯到霹雳堂这方面。 唐申在入村口不久便发现雷元江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着痕迹扫过去,隔着枝叶稀松小树的远处,一众尚及腰高的丐帮少年排成纵横两列,其中一个身形偏矮的少年侧着脸,对他们投以视线。少年身上衣裳东一块西一块染着不知是如何造成的污渍,膝肘处已有不少磨损,但终究与身边同龄人有一目了然却无法道清的不同。 少年脸上沾了尘土,双眼清澈见底,带着点点惊喜、点点疑惑。他把心湖大大方方敞开给所有人看,不需细想便知道是个涉世未深表里如一的孩子,仍保持着那份童真和干净。 这位想必就是雷季泷。 原本听雷元江所言,以为是拎不清的骄纵大少爷,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 唐申善捕人心,故而能解其躬之所趋。如果是个骄纵又年少气盛的少爷,即便无法抹去其继承者身份,仍不阻碍他让其再骄纵放荡些,彻底为他所控。如果这个“小少爷”不好控制,为了未来,他只能提前解决内患。 在一个不知未明危险几何的陌生之地,失踪死亡实属寻常。 他们在师天徒坐的小树前停步下马,儒衫男子温言挥开孩童们,拢袖迎上作揖前“雷叔。” 他又对着莫秋雨和洛戈笑了笑“莫小哥,洛小哥。” 最后才是对着戴斗笠的唐申道“雷公子,有些许日子不见了。” 几人或抱拳或点头应过。 雷元江则抚掌道“好了好了,子齐就别客气,咱们往里走再说话。” 他环视渔村,往身后招招手“世融,找个地方把马匹和马车放置好,至于其他人都看着马匹吧,来三个人与余岳徐笙还有季成泺跟着我。” 余岳、徐笙以及季成泺都是雷元江的近卫,余徐二人属于其中佼佼者,这两年武艺大成后比较常跟在雷元江身边,季成泺则是刚从莫赟身边调来。而盛世融年纪比他们要轻的上近十岁,属于最年轻一批近卫。 霹雳堂近卫除了保护当家的安全,亦有保护当家家属以及各地分堂主的责任。他们多是家生子这点早有点明,但当年霹雳堂与唐家堡两败俱伤,雷元稹那一届近卫几乎全军覆灭,所以雷元江接任以后才会面临着几乎无人可用的窘状。 默默给雷元江牵着马匹的盛世融闻言一怔“可是,舵主我能否跟着你” “不必了,有余岳他们三个就行。” 雷元江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让莫秋雨把马车上的人叫下来。 盛世融默默无言,让众人收拾齐整,将马匹驱赶至村外树林。罗谷雨抱着白蟒,虚乾抱着剑,两人走来的姿态倒是精神奕奕。封人家姐妹面色却带着疲倦,封人醉杏还好,封人夙琪被带来的一个丫鬟扶着,怕是被几日行程晃散了骨头。 雷元江转而对师天徒介绍道“子齐,这是清微观虚乾道长,另外两位是封人世家的姑娘。” 至于罗谷雨,在欧阳山庄时师天徒已经见过,就不加以介绍。 师天徒再度作揖“三位好。” 待三人回礼以后,师天徒仔细看了看虚乾身上道袍“道长出自清微观昨日在下见有数位身穿青白绣云纹道袍道长过路,其言笑晏晏,但面有忧色。” “云纹青道袍是崆峒派。”雷元江说明补充道,顺带用略带得意的笑容对唐申道,“看,我猜的不错,崆峒派果然来了。” “啊,抱歉,在下并不是很清楚。”师天徒歉意地笑笑,后又想起什么,补充道,“黑白道袍的道长似乎也见到一位,但他行走匆匆,如惊鸿一现,在下看的不甚真切。” 虚乾忽有所感,问道“请问道友,可曾见此人所负之剑。” “这倒是记得。那位道长所负之剑约摸二尺七,白玉兽面剑镗,通体碧绿无鞘。”师天徒半是解释半是感慨,“此玉剑做工精湛,日光下色泽澄亮,乃在下生平仅见,只是不甚明了如何作护身之用。” 忽听封人醉杏小声叹“一把碧玉剑,这得值多少银” 然后遭封人夙琪拉了一下,闭上嘴巴。 虚乾敛目,片刻道“是天一师弟。” 天一,取自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 “原来是虚乾道长师弟,难怪服饰看起来颇为相似。”师天徒先是抚掌,而后又生出疑惑,“这字似乎有所不同,这是辈分不一吗” 说到清微观之事,虚乾的话总要多一些“天地一指,万物一马。以道为师,以剑为号。” 也就是说清微观中人本无姓名,皆是以剑的名字为号。虚乾后背所负那三尺有余的长剑才是真正的“虚乾”。 莫秋雨按捺不住对伯云图的关注,问道“请问虚乾道长,伯道长姓伯名云图,却又为何有姓有名” “师叔号掩日,昔年还于剑阁,自命云图,原因不明。” 雷元江在旁听着,摸了把嘴上短须,微微摇了摇头。身为伯云图为数不多的好友,他自然知道是何种缘故,只是不足为外人道而已。 他继续与师天徒交谈“子齐,这几日都有些什么情况” 师天徒想了想“往来的江湖人不少,村里人虽然好客,也惧那些凶神恶煞模样的人,听闻机关城在微山湖另外一头,所以大家都往湖深处去了。在下认得的门派不多,印象比较深还是一并前来的丐帮枭兄,几位道长似乎还有两个白衣道姑。” “嗯恒山派也来了”雷元江略感诧异,“她们正与峨眉争夺七山排名,如此关系紧张的时候,按理来说不会派人来调查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大门派有大门派的传承和矜持,中原地域之大,前人遗藏之多,每得到一个指引消息就屁颠屁颠跑去垄断探索,那纯粹是不给其他小门派和江湖侠客机会,有失颜面。故而江湖上很少听闻二十八家会出动全门派之力争夺某个遗藏,即便留下遗藏的前人与自己门派有旧,最多也派不超过四人与别家争夺。 雷元江一方在对话,唐申也在低声为罗谷雨解释中原势力的分布以及特点。 如今江湖势力正处于一个十分微妙的平衡,小争小斗有,像几年前唐家和霹雳堂那样大打出手却是不可能。但到底是因为堪称军火商的霹雳堂财大气粗火器威力大,而杀手世家唐家威名在外令人谈之色变,他们除了彼此,再没有有其他大的掣肘。 一宫二教三门四派五家六道七山中,六道皆属于各扫门前雪类型,任外界如何动荡,不关系到他们便岿然不动,只偶有弟子下山入世历练。七山纠纷众多,排名时常变动,属剪不断理还乱。武当少林为泰斗式人物,动辄震动整个江湖,而飘渺宫多不问世事,除非收到与奇门八卦这类有关的消息。丐帮眼线遍布天下,奈何正因为收集的情报多、知道的秘密多,更受各家警惕。明教与五毒在中原以外,天涯坊只谈风花雪月,花间派尽是大夫,五大世家皆为商人,唯有快掉出四派行列的崆峒近来较活跃。 忽听得有人道“花间二人,恒山二人,崆峒四人,清微一人,凌家五人,不起眼的小门小派若干。” 枭迎着众人目光大步走来,蜜色面庞上带着爽朗而热情的笑容,走到雷元江身前抱拳“雷世叔” “哈哈,枭小子”雷元江往枭结实的臂膀上拍了两下,打起招呼,“刚进村口就见到你小子了,果然不愧是郭老得意弟子,才提前我这儿没两日抵达,就把来者身份都弄清楚了。” “这点小事,哪里值得雷世叔夸奖。要是这么点人我都分不清记不住,回去铁定得挨老头子的棍子。”枭皱起脸做了一个苦兮兮的表情,在雷元江善意的笑声中扫了眼周遭的人,目光特别在罗谷雨以及唐申身上停留,继而道,“现在就是霹雳堂十人,五毒教一人,飘渺宫一人,封人家三人,花间二人,恒山二人,崆峒四人,清微二人,凌家五人,不起眼的小门小派若干,最后加上我丐帮。” 枭啧了一声“世叔,不对啊,这封人家两个小姐一个婢女,除了丫鬟看起来都不像习过武,你带着她们不是累赘” 封人醉杏当下反驳“少嚣张了,你知不知道谁才会把人看低” 枭歪了歪脑袋,面带好奇“谁” 封人夙琪忙重重拉了封人醉杏衣袖几下,可惜封人醉杏不加理会,一字一顿回复枭“狗眼看人低” 旁边封人夙琪想要当场撕了她二姐的嘴。 师天徒不甚赞同地摇摇头“姑娘怎能如此出言,枭兄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不过枭兄也是的,怎能如此说别人女儿家” 枭摆摆手,看向封人醉杏“我读的书少你别骗我,狗挺好的。至少我给它扔骨头它还知道要冲我摇尾巴,我对人好,却还要提防他背后捅刀子。” “” 封人醉杏张了张嘴,懊恼地别过脸去,只觉面前这个邋遢的男人说的很有道理,她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好了。”雷元江打圆场,“两位侄女不入险地,留在外头。倒是恒山也就罢了,那凌家怎么来凑这个热闹。” “或许是朝廷想要参一脚,这个如果雷世叔不知道,我们也不会更清楚。”枭耸耸肩,“来的似乎是凌家小公子,油头粉面,给四个牛高马大的护卫围着,手里提着那把镶宝石的剑也不知道出过鞘没有,十六岁的奶娃娃一个。” 今年十三岁的莫秋雨和洛戈保持沉默。 枭抓了抓脑袋,终于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啊,对了雷世叔,小泷子刚才瞧见你了,你的意思是暂时放着他,还是” 雷元江摆摆手“先放着他,才吃没两天苦头,不碍事。那臭小子天天埋怨来埋怨去,学艺不精还想着到处跑,这回好好叫他瞧瞧到底有多危险。枭小子,我把那臭小子交给你,行吗” 枭拍着胸膛,握拳用拇指揩了揩自己鼻子“没问题,就是我死了也不会让他出事” 雷元江哈哈笑道“没有这么夸张。” 雷元江与唐申交换了一个眼神,唐申收回不着痕迹打量四周的目光,微微颔首。 有唐家的人潜伏在四周。 如果不清楚来龙去脉没有准备,雷元江大可像其他门派一样作壁上观,待到真的有心动之物再出手抢夺,又怎会亲自跑到这种危险未知的地方 雷元江看了眼天色,对枭道“枭小子,你先回去,我们届时目的地见。” “好嘞” 枭摆摆手,转身离去,雷元江一众则跟随在师天徒身后往湖边走。 许是师天徒这几日结下的好人缘,到了渡口边打一声招呼,不少当地的渔民都愿意带他们一程,其中甚至有许多渔女。一辈子可能都不会离开这个小村庄的渔女们看看罗谷雨、看看虚乾、看看师天徒,彼此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偶尔发出笑声。 至于唐申 为防唐家的人认出他,他带着纱笠。 十来人陆陆续续登上狭窄的渔船,每人都有武艺傍身,所以也不会发生栽进湖里这样的事情。 船慢慢划远,他们从密集的荷叶与荷花之间穿梭而过,微波荡漾。 渔者一边划桨,一边扭头对师天徒等人大声说到“各位大爷小姐们哎,虽然俺们不晓得你们到那湖深处去做啥,但是俺们还是要劝你们一句,那地方邪门的很过去俺们村里头有好几个年青人往那里去,有的是暴雨天误入,有的是打赌打输了梗着一口气去冒险,至今都没有哪个是回来的” 渔女们七嘴八舌附和“对啊对啊,咱都不敢停到湖深处里头去” 师天徒自然知道没法和这些淳朴的渔民讲之乎者也,所以只道“多谢各位关心,这几位都是身怀绝技的人,就算有危险也能逢凶化吉。” “身怀绝技”渔者伸手比划两下,嘴里发出“咻咻”的声音,“也就是能在空中飞来飞去,像跳舞一样的那些人” 师天徒忍住笑“是的。” “哇,真厉害” “不过要是能飞来飞去,干嘛还要坐咱们的船呢,直接飞过去就好了嘛” “哎呀,你真傻,飞那么远会累的嘛。” 渔女们一并摇着桨,七嘴八舌说着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她们灵雀儿般的清脆嗓音中,似乎有奇怪的声音夹杂在其中 微山湖湖畔,雷季泷急的团团转,扯着嗓子朝湖里头喊“老爹” 喊了没两下,枭沉着脸从民宅墙上头跳下,一把揪起雷季泷后领扛上肩,毫不客气封了他哑穴,抬手给他屁股上来了两巴掌“你不是受伤了吗,怎么还健步如飞啊臭小子,看大爷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雷季泷徒劳挣扎几下,张嘴发出几节模糊的气音,欲哭无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7章 伍拾陆.千机叆叇六-里表 船缓缓停靠在岸,放眼望去,渡口处拴着两条有些破旧的木舟,原本齐腰高的芦苇被砍劈出一条容人通行的道路,延伸入芦苇丛深处。 下了船,莫秋雨将双手交叠在脑后伸了个懒腰,蜻蜓自他耳边悠悠飞过,迎面还有点点苇絮飘来,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小小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阿嚏便是此处了吗,看上去颇为静谧。” 他抬头往远处眺,大片随风起伏的芦苇上方,隐约可见远处苍穹有如脱墨,由深至浅,随着携有万马奔腾气势般的卷云滚滚来袭。凉风一阵接连一阵地吹来,勾带起诸人袍角与发丝,顺着通道往山谷内看,芦苇丛中偶有人影走动,更有人声隐隐约约远远传来。 微山湖村的渔者渔女们只能送到这里,往后的路已然十分明显,离去时,他们嗅了嗅空气中的潮味,彼此交谈道“哎,看天色是又要下大雨啊,赶紧回家收东西啰这几日总是下雨,这回不晓得又要下多久” 下大雨 雷元江一众人相互觑了几眼,表情凝重起来。 他们竟然忘记考虑天气原因,一旦天气潮湿或者下雨,对他们手中火器影响十分之大。 但雷元江并没有说什么,他招招手示意接着往前走。倒是洛戈忽然摸了摸怀中抱着的包袱里的伞,弯起眼笑了笑,趋步亦步跟在唐申后方。 自小道往里走,脚下芦苇被高大的常青树木取代,顺着潮湿并生有蕨草青苔的山壁望过去,木块搭成的简陋木棚若隐若现。苦涩的药味便随着湿润的风拂过鼻间,众人络绎步入山谷,视线豁然开朗。 首先入目的便是远处既见的木棚,一口石头垒成的灶上架着铁锅烧着水,数口泥烧的小窑上闷着陶罐。木棚中,整棵树木削成的桌面上整齐放着药杵、药碾、药钵、药瓶等等物件以及一干药材,地面上躺了五个受伤的人,只扯了些干枯的芦苇杆垫在。 五个受伤之人伤势各有不同,两名纯粹伤于刀剑,一人面青唇黑,一人丢了一侧大腿,最后一人面目安详但昏迷不醒,不少或是亲友或是同伴的人守候在他们身侧。 木棚四周的泥土遍布大片大片红褐色,连被多重践踏的韧草表面亦是如此。一个穿着玄色绣白鹤褙子的年轻姑娘忙碌于瓶瓶罐罐间,手持蒲扇看管数个药罐,时不时擦一擦额角的汗。 与年轻姑娘的忙碌相反,一名青年男子端坐青竹编成的席子上,雪白长袍呈扇形展开,同样栩栩如生的白鹤跃然袍上。他煨着小火炉用紫砂壶泡着香茗,膝上放着一把古琴,不时拨弄数下,神色悠然自得。他手侧香炉烟气袅袅,虽与满地伤患的痛苦神色格格不入,却与四周的山涧流水相映成辉。 踏过芦苇荡与山峡,此刻方知微山湖对侧别有洞天,越过木棚往外不到二十步便是百丈悬崖,视野开阔至极。木棚一侧有自岩石缝或者地下泉涌之中渗出的湖水,顺着悬崖飞湍而下,瀑布激鸣声不绝于耳,放眼望去悬崖下方那方圆数百里森林河流尽收眼底。同时,山雨将来的氛围越发浓重,风刀已如切如割,带着细碎的雨滴打在身上。 在山水重林包围之间,有一座呈不规则弧形的城池,它朱红色塔身在绿树掩映中若隐若现。 当看到这一小方天地的格局,唐申意识到唐家占据了绝对优势。 从空中利用唐家特有的机关风筝,可以轻松抵达那一座弧形城池。 雷元江自然也是了然于心,他沉吟片刻,低声与唐申耳语“越儿,依你看,唐家的人会在半路拦截,还是在那座古城池中” “二者皆可。”唐申给出了中肯的判定,“若树林中无有其他危险,在树林中埋伏的几率较大。” 唐申顿了顿,纬纱下的眼往溪流对岸瞥了一下,继续道“未必只有肉眼所见般简单,此处可见受伤者除却伤于争斗,还有毒,野兽,以及尚未明之险。” “这倒是在预料中,我年轻时候也和同样年少气盛的亲戚,或认识的江湖朋友四处游历,遇到不少骇人听闻的事情。所以说永远不要低估前人的智慧,旧时许多东西到了我们这一代,早已失传多年。” 交谈间,溪水对岸有七八个男女涉水而来,跑在最前两者各背负一人,快步跑至木棚,急声喊道“大夫,快来看看我兄弟” 年轻的女大夫连忙放下手里煽火的蒲扇,令几人将伤患放到地上,再一一给伤患把脉观色两名伤患面色惨白,眼底乌青,他们裸露于衣衫外的皮肤上有不少肉眼不太能辨的蜂针孔。 女大夫自发鬓间拔下一支黄铜串珠宝镊,挽袖熟练地替伤患拔除身上蜂针,她的动作轻巧,脸色凝重“这是怎么弄出来的,你们没事儿去招惹了毒蜂” 几人七嘴八舌道“顺着路下山没走出多远咱们就迷路了,几个兄弟爬到树顶找路,不知怎么招惹上老大一群毒蜂那毒蜂又多又快,要不是咱们跟着河流走,及时跳进水里头,还不知道要伤多少人” 正说着话,伤患中的一人蓦地浑身抽搐起来,同时七孔逐渐往外渗血,女大夫手一顿,转而快速按了按另一人的颈侧,半晌摇摇头“你们来迟了,这不是普通的毒蜂,此二人皆毒入心脑,我已束手无策。” 女大夫此话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愤怒埋怨的几人立即缄默,面露不可置信“怎么会从来没听说过蜂毒会死人,你不是花间派的大夫吗,这小小的蜂毒怎么会治不了” 更有与将死伤患要好的人激动去抓女大夫肩膀“你胡说肯定是你学艺不精,胡乱诊断花间派是什么意思,让一个学艺不精的大夫来误人性命吗” 女大夫晃神避开,玉白五指夹着两枚灸针,抬手便抵在对方双目前,冷声道“的确是我学艺不精,我只善诊脉对药,不懂截脉放血,阁下大可另寻高明。但我花间派行医治病不取分文,信或不信全在阁下,若是诊错脉象开错方子导致病人死亡,我全权负责,但我已言明此症不在我所擅范围,还请不要纠缠” 那人下意识抬手一挡,急退两步,发现女大夫仅仅是警告,他复而上步神色忿忿“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开药还是放血,你既然是大夫,就要治好” “豹子哥哥。” 忽有清脆女声打断该汉子的话,一个着紫粉二色绣袄短裙、玄色长裤、腰缠绣菡萏腰包的小少女越过,挤到女大夫面前,挡在她与名为“豹子”的汉子中间,笑道“大夫姐姐,豹子哥哥是粗人不会说话,你万万莫要与他计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夫姐姐菩萨心肠,还请救救这位哥哥吧” 女大夫脸色缓和些,放下银针“并非我见死不救,而是无能为力。此处连勉强凑足药材都困难,更莫要提这并非是我所擅长” 女大夫往弹琴的白衣男子处看了眼,迟疑道“只不过若是公孙师兄” 少女越过女大夫往前一探“那位是大夫姐姐的师兄是他就能救这位哥哥不知是花间派鬼手宁息哪一位门下” “师兄虽不是掌门或者哪位师叔座下,但天资绝伦。若他出手,定能妙手回春。可惜”女大夫摇摇头,转而走回烹药处,留下一言“你自去与师兄说罢,若他应你,定会如你所愿。” 不等少女有所动作,那名“豹子”的汉子便走到白衣男子身前,捏着拳头瞪他道“大夫,你赶紧的救我两个兄弟” 他们的争执声如此大,白衣男子的琴早就弹不下去,听豹子如此恶声恶气,白衣男子并不生气,甚至面带微笑回答“这毒,在下治不了。” 豹子勃然大怒“都说花间派大夫医术如神,我看都是狗屁就一点蜂毒都治不了,全部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 却听他队伍中有人大声道“这不是公孙大夫吗” 白衣男子看去,见一女两男面带惊喜望来,颇为困惑“你们是” “公孙大夫真是贵人多忘事,一个多月前卫家村里,是您救了我们姐弟三人。”作为三人之中的大姐,女子开口对豹子说道,“豹子哥,这位大夫当初可是将我们三人身上奇怪的毒给解开了,想必这蜂毒也不在话下呢” “原来是你们,那日指点在下往古艾城去,在下寻访了一月有余,却依然不见你们所形容之人。”白衣男子恍然,随后端起茶杯品了口茶,悠悠道,“不过,如此简单的毒,在下确实不知道如何去解。” 他那百般聊赖的模样,竟是看也不看满地伤患,似乎那会污了他的眼。 豹子当即怒不可遏,却遭少女喝止“够了豹子你给我回来,你这是不把我放在眼内吗花间派的大夫们给你治病是你的福气,不给你治是别人的本分,怪只怪我们不慎重,责备不到他人身上去。” “可是” “回来” 豹子闭口不言,狠狠瞪白衣男子一眼,默默走回队伍中。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对不起,打扰您了。”少女冲白衣男子弯腰致歉,过后让身旁人背上伤患,说道,“微山湖村里也有郎中,我们且争上一争,尽人事罢。” 一行人默默无言,往外走。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夫,尤其是大门派的大夫,即便对方见死不救。少女此番做法,为的是给花间派保留几分颜面,给自己留几分退路。 这点插曲,在场许多人都没有放在心上,对大部分人而言,跑江湖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没有人强迫你到这个地方来,你既然自愿来了又学艺不精让自个儿受伤,你就得为自己负责。 对小部分人而言,像雷元江和唐申这种属于见惯生死,对并非自己在乎之人故而不甚在意;像罗谷雨、虚乾和洛戈这种属于有另外一套不同于他人的善恶观。至于封人家姐妹、莫秋雨、师天徒这四人属于初出江湖,则才是真正对此感到不满,可惜四周无人对此发起诘难,他们只好把不满按在心里。 雷元江看了眼天色,回首吩咐手下砍几棵树也架一个木棚,对于跟随雷元江这些精英霹雳堂弟子而言,做这种事情早是家常便饭,不时便忙活起来。 师天徒一边念着什么一边俯瞰悬崖下的树林,莫秋雨缠着十句回不了半句的虚乾说话,罗谷雨旁观雷元江如何如何指挥中原人又快又好搭建木棚。 唐申于一侧凭风而立,心中揣测唐家的行动模式。 既然唐邵祁信中提及此乃唐宛凝给唐邵策设的陷阱,以唐邵策心之高远,自然不可能亲身前来,定是委托他人。若是其他师叔并不好说,若是唐末徽统领全局大抵会如他重生以前安家一夜那般,采取极端且不计伤亡的方法 思量间,感到袖摆被轻轻拉了一下,唐申回首低头,听洛戈小声道“大公子,那个我去方便一下,你给雷叔说说” “妥,且去且回,山雨将临。” 唐申颔首,目送洛戈远远跑开,再把目光投向雷元江。 洛戈也不似他表面上那样乖巧,这些天似乎总在思考什么而走神,若是阻碍他,必要寻个妥当的方法将他铲除。这或许是个绝佳的机会,借助唐门的力量将阻挡在他面前的阻碍一扫而光。 洛戈小步从芦苇小径跑出,左右探了几眼,拨开近齐肩的芦苇杆潜入其中,走了约摸十来步,站定在适才离开的紫粉衣裳少女面前,呐呐喊了句“太阿” 紫粉衣少女双手环胸,冷冷看了他一眼“原来你还记得我,我以为出来这么久,你连你是谁、连你的任务是什么都忘记了。” 洛戈摸着鼻子“怎么会倒是太阿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就不用你管了。”少女撇了撇嘴,“记住你的任务,此番往墨家机关城的路上,会是你杀掉他最好的掩护和机会” 洛戈一怔“太阿你怎么知道我的任务” “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早在一个多月前我就遇过他,他被唐门抓到青衣楼,仅凭一人之力逃出来,甚至坑了唐门一把。”少女抚了抚肩上辫子,轻哼一声,“他若为我们之敌,必是大敌,须得尽快杀之。” 洛戈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时间总是带着三分迷糊的脸沉了下来“你这么说,是你与家主提起他” “不错。”少女丝毫不惧反瞪他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要告诉我你挺喜欢那个雷家少爷,下不了手。你、我和他们那些人根本不属于一个世界,若用真心,伤的只会是你自己” “我明白。”洛戈上前两步,一把抓住少女衣襟,紧紧盯着她,“但大公子他什么都没有做,害死上任家主的人只有雷元江和蓝斓姐,你为什么要把大公子扯进来。” “迟行戈” 少女用力去掰洛戈拽住她衣领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气的抬脚往他膝盖上踹了两下,不可思议地看他“你是疯了吗,竟然为了他和我动手” “我没疯。把无辜的人扯进来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对我不管你和家主说了什么,总之你要让家主回心转意。” 洛戈生生受了两脚,纹丝不动“否则,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后悔。” 像是为了附和他的话,布满浓云的天空中闪过两道雷电,片刻发出低沉刺耳的轰隆声,雨哗啦啦开始倾盆而下。 说罢,他松开手,转身离去。少女失神片刻,在他背影即将消失时狠狠一跺脚,喊道“疯子” 洛戈两手撑在头上,大雨往回跑,挤入新搭建好的木棚时,上半身几乎都被浇透。 唐申与罗谷雨一并坐在新做好的条凳上,注意到洛戈膝上沾着泥土,伸手替他掸了掸,问“怎么。” 洛戈抹了把湿乎乎的脸,咧嘴笑了笑“没什么刚、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 “下次当心,去隔壁烤干衣服。” “嗯”洛戈重重点头,屁颠屁颠按照唐申所说的做。 唐申照惯例关心一句,便转过头继续听罗谷雨比较中原与苗疆的雨。 这是一场雷雨,在这视野极为开阔之处,一眼眺去乌云中道道闪逝的雷光清晰可见。师天徒撑着从隔壁借来的红油纸伞,在悬崖旁与雷元江就这雨声大声说着“你们可万万不要小看这片山谷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另有玄机一步踏错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虚乾在打坐,莫秋雨拿着小刀靠在木棚边削做凳子的木条。 唐申静坐片刻,心中觉有不妥。他听大雨拍打在树叶上、木棚上、土地上,与溪流瀑布奔涌声融合,满耳皆是哗啦声。 可是这哗啦声中,应当还有些什么他听不清楚的声音 “唐申”身旁罗谷雨刚问完话,见唐申好会儿仍不回答,用手肘推他一下,“啷个发呆嚄” 唐申回过神,转而问“罗谷雨,你可曾听见奇怪的声音。” “奇怪叻声音”罗谷雨侧耳听,摇头,“声音没得倒是有古怪呢味道。” “什么味道。” 罗谷雨想了一下“烧纸呢味道。” “烧纸的” 话说到一半,唐申倏然起身,朝雷元江唤道“义父情况不对”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唐申话音出口之际,接二连三的崩塌声自众人上下两方传来,半人高的巨石从头顶山崖处落下,重重砸落在他们四周,砸坏搭建起来没有多久的木棚。 随后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溪流流淌而出的豁口忽然由内而外爆裂,水流喷涌而出众人脚下土地很快震动起来,大片岩石从悬崖边开始脱落,几个呼吸中裂缝已经蔓延入两处木棚。此地本就只是一片不甚开阔的悬崖,想必不时就会彻底崩塌 有反应快的人张嘴惊慌大喊“啊啊啊山洪陷阱” 雷元江于师天徒几乎是当山崖刚开始崩塌就摔下了悬崖,挤挤拥拥的人群中亦不见洛戈和虚乾的人影,只有莫秋雨一退再退,很快退入木棚。 唐申的手不自觉落到后背处绑着的千机匣,但很快紧握成拳。他飞快从洛戈包袱里抽出纸伞打开,转身一把揽住罗谷雨并把伞塞入其手中,趁着塌陷尚未完全蔓延至脚下,全力把人往外抛。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崩塌已至脚边,他视线左右一扫,将慌张退到身边的莫秋雨拦腰扛在肩上,踏着地面纵身一跃,随风落向谷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8章 伍拾柒.千机叆叇七-乍寒 醒来时,略有些微的窒息之感,因为后背千机匣沉重,于是带着他一直沉到潭底。若非他通晓龟息之法,加以内力自行流转,恐在苏醒以前便溺毙。 唐申轻吐出一口气,手肘撑着水底鹅卵石站起身。他朝头顶光亮处晲,能见一道人影飘在水面上,约摸估计着是被他带下来的莫秋雨,便朝其游去。 浮出水面时,雨仍未停,拍在裸露的肌肤上微微生疼,水滴顺着脸部轮廓滑入衣襟之中。衣衫随着水波浮沉,唐申仰面自重重雨帘中往高处窥去,虽再不见人影,山崖仍有细碎落石下坠,说明他自高空坠入湖水至此,不过是经历了冲击以后晕厥了片刻。 但这段时间有多长,他不好判定。 唐申将莫秋雨捞到臂弯里,顺着流水方向游上岸。 从湖中爬起,两人浑身皆透湿,唐申抹了把脸,斗笠早不知丢到了何处,不必多想也知道面上易容化了开去。幸而如今风雨颇大,身边莫秋雨也不似他内力深厚,摔的重,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他看了眼天色以及暴雨中影影绰绰的森林,决定等雨停以后再作打算,扛着莫秋雨返身往山崖处走,欲寻一避雨之所。 他虽不惧这山林中的危险,到底天性谨慎谋而后定,没有退路的冒险之事轻易不做。再者匆忙之中跳下山崖,难以确定众人所在的方向,思考到山崩很有可能是唐末徽等人造成,他不好亦不能展开千机匣。加以悬崖近百丈高,即便是他冒然跳下去一个不当心也要摔断手脚,故而他首先将伞给罗谷雨作缓冲用,再带上众人中武艺最弱的莫秋雨万不得已之时,至少多一个诱饵或者助力。 罗谷雨便也罢了,好歹习武多年,轻功说不上好可至少能保全自身。相信其自幼生活在毒瘴山泽树海间,于此望得到边界的树林之中,比谁都要如鱼得水。 让唐申感到忧虑的是雷元江。 事情发生太快,他方才反应过来,雷元江便已经与师天徒一并堕崖,令他纵然欲救援亦不得其道。而在此种天气状况下,霹雳堂的火器作用不大,雷元江若因此事故身亡,对他而言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看得很清楚,他如今在霹雳堂的地位,大部分来自于雷元江的宠信。雷元江挽霹雳堂于危机之中,在雷家中威望至高,人又不偏袒顾及家族,所以雷家众人看在雷云江高兴之余,便顺着意思把这个“义子”当做护卫一流随它去。 如果雷元江有闪失,不提真正的序位继承人雷季泷以及莫赟与莫秋雨三人,光是把持霹雳堂上上下下的雷家亲戚也不会坐视他夺权。他没有功夫与时间去应付这么群人,也对雷家诸事没有想法。 所以雷元江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唐申冒着雨走了片刻,觅了一处岩洞步入,将莫秋雨放置在旁。因包在油纸里的火折子在他泡在湖底时被水透湿,故而掏出小块燧石升起篝火,褪去外衣中衣烘烤。 厚重的两层广袖一脱,里衣亵裤皆是朴实无华但柔韧且贴身的料子,他腿脚腰腹臂腕上都绣着暗袋,用以放置平常用的凤尾镖、飞针一诸事物,刻着名字的匕首则藏在靴子里,林林总总堆起来也有十来斤重,全部整理出来堆在一旁,寒光凛凛叫人身上发凉。与其他同门不同,他并没有随身携带药粉的习惯,故而内襟中也就藏了些伤药,此刻也都被水化了去。 唐申把外衣袖袋中放的手帕拿出来两方,大概将沾在胸膛上的药水以及面上水渍擦干净,散开长发待热气将它烘干。随后他往莫秋雨身上睡穴点了数下,脱了莫秋雨的衣服放在火边烤,再坐到篝火旁擦拭千机匣。 自从这把千机匣到手以来,他一直没有机会在众人面前使用,毕竟千机匣几乎是唐家堡标志,如同孔雀翎一般,即便是被淘汰的类型流落到他人手中,也会被唐家堡不计代价地追回。 说到这个改造过后的千机匣,就要说起唐末影。其实在唐家堡,与唐申最亲近不是唐末嫣或者唐邵祁,而是十来年不声不响呆在栖羽堂的唐末影。 自当年试炼他救唐末影一命以来,又因皆在栖羽堂,唐末影受他的影响最大,他自身本是不大爱说无意义的话,唐末影却渐渐变得心思沉重沉默寡言起来。唐末影也是有天赋的,奈何唐宛凝执掌以来少有问及栖羽堂事务,栖羽堂内部也就越发怠慢,渐渐的唐末影心中有事便只向他倾诉。前些时候外出归来再看唐末影,身体竟已越发孱弱,面色苍白少有笑颜,每日呆在机关房中捣弄物件少有踏出房门。他对不会妨碍他作为的唐末影还是有一些拂照,离去前曾告诫一番,不过唐末影是否照做很难说。 唐素生将千机匣带给他时,他并不如何吃惊,唐末影旧日曾对他提及多次要改造千机匣,如今不过付诸实际罢了。暗里他曾经上手试过,除了维护调整耗费的时间增长了近一倍,功用和威力大了,两两抵消下倒也没什么缺点。 妥当将千机匣修整完毕,摸摸衣衫也干透,唐申穿着整齐便倚着石壁闭目歇息。 待到耳中雨声渐息,天光乍破,往洞穴外看,近处仍有滚滚乌云,远处天空已透出蓝天,澄碧如洗。 耳中可闻雨后虫鸣,晚夏的天在历经暴雨洗礼后显得沁凉,靴子踩在地上,青草摩擦靴底发出细微的响声。 唐申回想墨家机关城位置,对着日光判断自己所在方向,再根据先前将罗谷雨抛出去的力道以及伞能的滑翔角度,大致做了个推断。 但他并不准备立即去找罗谷雨,他必须首先确认雷元江所在。 想到这里,唐申回转入洞穴,按莫秋雨人中把他叫醒。 莫秋雨清醒睁眼时,见得一人在面前,白面黑发,神态不动容色自显冷峻,乍一看去是认识的,仔细瞧却又觉得不甚熟悉,张口半晌竟是叫不出个名字来。 唐申把莫秋雨疑惑的模样看在眼内,心想看来需要想方法遮掩容貌,口中则道“穿罢衣服,去寻人。” 莫秋雨应声呆呆地把干燥的衣服穿上,这才忆起昏迷前跳下悬崖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恍然大悟面前是他们家大公子。 只是这模样,似乎有哪里不对吧。 莫秋雨心里如此想,忍不住频频扭脸看过去,企图与回忆对比找出不同点,却发现自己对于雷越的记忆大都止于胸腹以下或者背影,不由的对自己也是有些无言。 收拾齐整,两人熄灭篝火离去。面对茫茫树海,莫秋雨先是探头往山壁上看,只瞧得坍塌处岩石与四周相比呈现崭新的色泽,痕迹十分明显。这令他二度想起地动时无能为力唯有束手待毙之感,即便是现在那种心悸仍残留于胸口,教人得晓天地之威。 同时他也想起崩塌前嗅到的味,想起被雷越扛在肩上跳落山崖时,眼角窥到一闪而过的唐门飞鸢。他停下不断窥视雷越的动作,认为有必要与其所说。 怎么说毕竟和自己是同一个阵营,虽然这个人有些讨厌,有三分目中无人,有三分欺凌弱小,有三分横刀夺爱不对,是夺人所好,再有三分生冷乖戾,其余还是可以的吧。加上先前又救过自己,于情于理都该说予其听吧。 实际上莫秋雨对“雷越”的不满,除了为雷越抢夺自己发小父亲本来就少的亲情而打抱不平外,还有雷越几乎吸引了雷元江所有关注的原因在里面。怎么说他不过是十来岁尚未及冠的孩子,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般渴望别人的关注和肯定并不是值得拿出来说的事情。 莫秋雨清了清嗓子开口对唐申说“那个,大公子山崖塌陷之时,我似乎窥见唐门千机匣飞过。” 雷元江并没有告知莫秋雨此行始末实为唐家堡所谋划,更没有告知他自己与唐申的计划与目的。不单是这些,雷元江亦不曾与莫赟以外的人说起唐申的“真实来历”,唐申一度怀疑雷元江在提防他,毕竟按照继承序位,他还在雷季泷之前。可说到底他终究不是雷越,若真入了雷家祠堂,被雷家和唐家发现的风险将呈几倍上升,他不冒这种险。 回到话题,这种程度的山崩显然不是发于自然。若说实话,唐末徽采取这种方法着实再一次超出唐申预料,这已经超越了手段极端的范围,可以说一旦被人发现这是唐家堡所谓,唐家堡会因为这样的行为遭到千夫所指。 唐申早已了然于胸,故而只应了一声,没有下文。 莫秋雨感觉自己好容易放段主动搭话,却得了这么个结局,说不得是哪里的问题,只感觉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暗自发誓接下来一段路都不跟这不识抬举的家伙说话。 唐申并不急着往机关城方向去,他带着莫秋雨背对河流沿着山崖底走,沿途随处遍地可见不少或大或小的碎石,许多巨石砸断大片树木,甚至还有许多中小型动物死于石下。 走出不到百丈,他们看到第一具人类尸体。 尸体腰背至头部被压在石下,石缝与地面接触间隐约能见骨碎与肉糜,红褐色血液浸透了土地,传来阵阵腥臭。唐申的表情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对于见惯生死的人而言,人与鸡鸭鱼并没有本质区别。莫秋雨则面色一白,忍不住快步跑到一旁,捂着嘴干呕起来。 可惜昏迷至今,莫秋雨是半点东西都吐不出来,又想联想到雷元江洛戈他们的安危,便强忍恶心,脚步不辍紧紧跟住唐申。刚发下的誓立即忘了一干二净,他略带不安地小声问“你说,雷叔与诸位不会” 未尽之意,便是如那虫子一般被砸烂半身的人一样。 “尽人事,听天命。”唐申素来不善用好听的话安慰他人,只是这回他确实希望雷元江不要出事,故而片刻加了一句,“义父福缘不至于如此浅薄。” 可是不么,当年唐家堡打入雷家,雷家内部血流成河,当代近卫、许多雷家人与雷元稹一并身死,唯独雷元江好好存活着,并安然度过霹雳堂低谷期。 两人继续前进,路过不少尸体,有些被砸死,有些则是摔断骨头戳穿脏器失血过多而死。再片刻,概因山崖崩塌时他二人与霹雳堂的近卫距离较近,故而远远窥见六个着赭衣的人身处一滩碎石旁。 走近看,六人的状态都不算太好,两人仍在昏迷中,一人双腿被压,另外三人正围在其身畔想方法。 莫秋雨当即面露喜色,招手就喊道“大家余大哥、徐大哥、季大哥” 醒着的四人忙回头,得见莫秋雨也是欣喜“小莫你没事吧” 又见唐申端身走在后头,垂着头拘谨拱手“公子。” 唐申抬手摆了摆,示意无需多礼,转而看被压在石块下那位,稍想一瞬记起是那位叫做“季成泺”的近卫,不多说客气话,走近蹲下身查看其伤势。 压在季成泺身上的石块比起适才所见砸碎大半身子之人身上的石块来得小的太多,却因末尾有一块一人高数人宽的巨石压住,故而若欲生生腾挪出来,恐怕只有扯断双腿一法。 季成泺是知晓自己情况的,腿压在石块下并未粉碎,仅是压迫导致骨裂。若是整条腿断了也罢,感觉不到疼痛直接动手砍了就是,偏这要断不断最是折磨人,叫人感觉时时刻刻都有人拿小刀往骨头上剜肉,实在生不如死。 他倒是条汉子,即便疼的冷汗淋漓,嘴唇咬的稀烂,仍不叫一声疼,见唐申打量他双腿,便颤声说“这两条腿不要也罢,请公子给属下一个痛快” 余徐二人急切出声阻止“公子万万莫要听季老弟所言他疼得厉害,说的都是傻话只奈何我们三人想尽方法也拿这巨石没有办法,总不能拿雷火弹去炸开,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唐申抬手推了推巨石,以罗谷雨徒手碎石的功夫,或许可以挪开,可惜如论气力,这重量确实并非他力所能及。 如果论气力。 唐申绕着巨石慢慢踱步,每走半步便自不同角度出掌,轻轻拍向巨石。 莫秋雨几人不明所以,唤他“大公子” 唐申没有回答,一圈走下来足足打出九九八十一掌,呼出胸口浊气时,原本如常的面色蓦的苍白起来。他指了指巨石,对莫秋雨说到“莫秋雨,你习掌法,且尽力去一掌。” “可如此巨石,以我一人难以撼动” 话说完,才忆起他并非一人,虽对唐申那软绵绵的八十一掌抱着怀疑态度,莫秋雨仍是抬脚上前,首先比划一下季成泺的位置,然后挑了一个如果巨石倒下不会伤到季成泺的方向,用尽浑身力气重重拍在石块上。 手掌抚着岩石坚硬的表面,力度反弹令莫秋雨连退好几步,不等他心中起什么念头,他拍击之处迅速出现数道蛛网裂痕。这些裂痕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逐渐增多延长,遍布整块岩石后三息,巨石粉碎成拳头大小的石块,不会儿落了满地。 论自身气力,唐申自然不如。其他的,很难说。 不过像这样耗费内力的事情,唐申一段时间内最多不得用过三次,否则易损根基。他如此大费周章救季成泺,无非是拉拢这些近卫。 众人之中最受震撼的莫过于莫秋雨,其他人于雷元江唯命是从,对雷越的感官并没有他强,便没有前后对比所带来的冲击。习武之人都以强者为尊,莫秋雨本身修习掌法,即便走的是外家明劲,听师傅提起暗劲可怕所在也不是一次两次,就算有再多不满,见过唐申这一手后心里仍旧升起敬畏。 须知什么都可以骗,唯有真才实学骗不了人。 一时间便连季成泺也呆怔住忘了疼痛,直到唐申提醒,众人方如梦初醒将他抬出来。 季成泺的腿伤的并不太重,压迫擦伤带着脱臼与少许骨折,余徐几个糙汉子只会处理简单的外伤,对此毫无办法。但是唐申在唐家堡看惯了各种血肉模糊的腿伤,处理起来堪称轻而易举,三下五除二用短剑把季成泺伤口处的靴子裤子剥成条,指挥莫秋雨几人或到水畔舀水、或到林中削几块长条木板。 万事俱备后,他替季成泺清洗伤口,接骨后二度清洗并敷上伤药,最后用裤腿撕成的布条绑上木板固定伤腿。 虽说都是江湖儿女大老爷们儿,季成泺还是闹了个满脸通红,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地缝里,毕竟众目睽睽之下被剥去长裤其实只到腿根,并非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接骨之时疼痛最为难耐,唐申拉直季成泺的腿,将错位以及折断的骨骼一寸一寸掰正。许多断裂的骨刺横出肌肉,小根的以指挑出,大根的唯有划开肌肤从根部剔去。 余岳以及徐笙一人抱住季成泺上身,一人抱住腰,用手紧紧挡着他双眼不教他看这场景,故而季成泺除了疼的脑袋发晕、浑身一抽一抽外,其他还好。反是处理好后睁眼一眼,身旁人大汗淋漓面色泛青唇色惨白,倒像是受伤的是他们。 季成泺虚弱地朝唐申拱手,又是歉意又是感激道“公子公子今日之恩成泺没齿难忘” 哪想他们家大公子洗净双手后,并不说什么安慰或者鼓励的话,淡然告诉他“两日之内不能走动,否则伤势无法愈合。如今后路已断,接下来需得有人抱你上路。” 季成泺当场傻了,作为对比,不论余岳徐笙莫秋雨,包括早醒晚醒的三个普通弟子,都表示责无旁贷。最后余徐几人合计片刻,决定每人一个时辰轮换,至于不及他们胸腹高的莫秋雨在百般尝试仍未能将季成泺背起来后无奈放弃。 当然,目前属于领队的唐申完全不在几人考虑范围之内。 几人再歇息片刻,补充行囊水源后起身上路。 此间树林俯瞰时方圆不过尔尔,身处其间才知厉害,他们像是无头苍蝇,不知该往哪里去,于是纷纷把目光投向唐申。 唐申自有一番计量,不论从哪个方向考虑,他都必须以雷元江的安全为首,便对众人叮嘱一句,也不继续循着山崖走,转而朝先前估量的方向去,渐渐步入幽深暗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9章 伍拾捌.千机叆叇八-乍寒 踏入树林不久,唐申便有感此处地域有所古怪,他虽不晓六爻乾坤或者八卦阴阳,至少唐家堡多年训练以及两世经验足够他感受到危机。 林中极为静寂,越往前走鸟语虫鸣越发微不可闻,唯风吹草动、露打叶落依然在耳边。四面树木与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藤蔓并生,茂叶蔽日,繁枝交缠,遥望而去,路的那头方才偶有细碎光斑照落。 行走于深山老林者多知,常有猛兽在人迹罕至之处划地为领域,领域之中弱小兽类不敢轻易涉足。没有鸟语便也罢,虫鸣也不曾听闻,便未免有些叫人毛骨悚然。 霹雳堂几名护卫对视数眼,默契地走的更紧凑些,尝试道“公子,属下们观此地似有蹊跷,沿着这大路行进,指不得路上有岔路将我们带去什么地方,还请公子万万当心。” 如今雷元江不在,他们自当唯唐申马首是瞻。但唐申能力如何,他们尚且不知,便是先前碎石一手令他们颇为震撼,亦忧唐申没有相当的城府与思量其实摊开来说,终究是唐申太过年轻。俗语有言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唐申面上易容化开,此时已是俊逸有过称得上姽婳,加以他气息内敛,乍地看过去,皆以为是不通世事的公子哥大少爷,该宠着惯着保护着,而不是听命于他。 基于雷元江向来表现的重视,护卫们隐隐感到肩上重任,若非唐申展露过人身手,他们怕是恨不得贴到他们家大公子身上密切关注保护着。如若唐申做出错误的决策,他们为保护大公子的安危,必不惜违抗命令。 唐申如何不知他们的打算,略微作答继续缓步前进,同时不着痕迹打量四周。 若说这偌大树林皆埋伏着唐家人,他第一个不信。唐家堡上下男女老幼总共不足五百数,放入这森林中只如元宵入汤。再者得闻唐末徽乃此行主事,凭她人脉能带领的无非是唐邵策门下诸位,满打满算,此次行动左右不出十五人。 尽管唐申的易容化了去,却不怕别人发现,莫说他通常以斗笠遮面旁人不能识,纵使这些日子较为亲近的人也只会觉得有所不同,看不出所以然。唐家与雷家互不信任,面对面说的话哪怕是一个字他们彼此都不会相信,反倒是他这个中间人,无论说什么,双方大都会抱信任态度。 最差不过被唐家人认出,他若方便就稍作解释,对方不信或他不方便,他将选择直接将人打杀。无论是唐家还是霹雳堂,该杀之人他不会有半点心慈手软。 所谓小心布局,大胆作为,他于这罅隙中行走,自不能只盯着脚下万丈深渊,担忧这担忧那而拘步不前。向前看、向前走,方才知道天地之大。 故而为唐申带来危机感的并非是唐家中人,而是这座树林。 仔细说来,倒不是惧野兽猛禽,而是存在于此间的不知名事物。 唐申引队而行不足两盏茶,望着明暗黑白的婆娑树影竟生些微晕眩之感,胸口沉闷,内息凝滞。他驻步停留片刻,调息内视不见异状,转眼见霹雳堂几护卫往一旁岔路上拐,他低声喝止“欲往何处” 几人遭他一问,回过头来皆有些神色恍惚,他们看了眼前进岔路,又看了眼唐申所在大道,略有疑惑地走回唐申身侧“咦奇怪,方才看并没有这段路,怎么” 此言一出,唐申心生警惕,正欲发问,若有若无声声脆响在耳边回荡,他抬起一手示意众人安静,倾耳细听后问“可曾听见声响” 众人沉默听去,半晌余岳首先表示不曾有闻“什么声响” 说话间又听得“叮当”两声,这回唐申凝神听的清楚,他当即循声望去,眼角似有紫衣晃过,当下禁不住迈出两步。但两步以后他便站定脚步,目视紫衣消失的幽深小径片刻,回首答道“银饰碰撞声。” 护卫们再听,果然有金属声,颔首赞同“确有声音可是哪位认识的人” 未等唐申言语,莫秋雨突然伸手指着草木丛生之处惊呼“有人” “什么人”护卫们循他所指看去,纷纷猜测,“是当家的吗” 树丛轻轻摇晃两下,传来似是而非细碎的人声,隐约像是在回应他们的推论。护卫们大喜,举步就要赶上去,却被唐申拦下。 “等等。”唐申往左方紫衣闪过的小径,又往余岳等人欲前进的树丛深处看去,隐约明白厉害,“没有如此简单,此地如此寂静,我等适才谈话呼声大可传出一里有余,若是义父,这般近的距离怎会无有察觉。” 护卫们想了想,似乎是这个道理。 只徐笙面露犹疑,道“可要真的是当家的,我们过而不认,若当家的遇危险来不及救援,岂不是万死难辞其咎” 诸人应和“是啊,要真是当家的,他一人行走很可能遭遇危险”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可惜在口才上,世间甚少有人能敌得过唐申“义父是否在此处犹未可知,你我若不谨慎落入危机之中,又谈何是否有能力救援。其次,义父在此处之言纯属谬论,若只有义父一人,他自会在原地等待我等搜寻他的踪迹,若义父并非一人而行,我等又怎会听不见脚步声。” 季成泺虚弱地出言“公子说的有理,当家的不在,我等自是以公子所言为准。大家还记得我们是怎么掉下山崖的吗” “自然忘不了。”莫秋雨接话,他瞅了唐申一眼,心道他可不是为了替这家伙辩解,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堕崖以前,我看到了唐门的飞鸢,这很有可能是唐门的陷阱” “我也是这么想的。”季成泺顿了顿,皱起眉头等腿上阵痛过去,再喘了口气道,“崩塌前传来的焦臭以及爆炸,显然是出自堂内的,但我们人就在这儿,哪里可能自己炸自己人。既敢又能悄无声息用坑害我们的,除了唐门那些暗搓搓的鼠辈,哪里还有其他人” 在场众人都算不得蠢人,之前是没有深想,现在听季成泺说到这,当然明白其中深意。余岳当下就道“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看来我们还是太轻敌。届时就算当家的实实在在站在面前,我们也要好好考量,免得被唐门中人蒙骗了去。” 经过此番商议,他们对唐申的劝阻再无异议。唐申多看了季成泺一眼,暗自记在心中。 因近卫之中,显然属余岳徐笙二人为首,其中年纪最大的余岳掌有更多决定权。季成泺三言两语挑出事情关键,并尽心去分析,可见不是个只会诺诺应是不动脑子的。 或许此子可用。 随后不经犹豫,几人顺着大道前行,唐申再度吩咐余岳等人“此地有古怪,莫要乱闯。” 众人无不应是,一改对唐申一再重复提醒的不以为然,变得慎重起来。 继续深入树林,古木气根横生,道路逐渐狭窄,几人抽出兵刃砍劈开拦路树枝,时而被细梢断枝勾住头发或者衣袍。亏得他们开辟有道,一顿砍劈下来,穿行于其中浑身不过有少许凌乱。为行动方便,唐申索性将广袖长袍上衣褪下缠在腰间,免得遭扯拉刮的四处都是破口子。 不知是否是错觉,唐申耳边始终萦绕着金属碰撞声,也许是背后千机匣被树枝敲打,也许是其他。他通通只作未闻,不时往后扫视,留意不让任何一人掉队。 这次花了近一个时辰,他们才走出这一段树林,光线顿时灌满整个视野,众人一时不适应,通通伸手挡住脸或者眯起双眼。自细缝中往外看,面前是方圆近里的开阔地域,一棵四人合抱的橙黄阔叶巨木立于阳光下,银带般的溪水环绕在它四面反射出粼粼波光,自东向西潺潺流淌。巨木之上硕果累累,树下百花绽放尽态极妍,清可见底的溪水中游鱼摇摆,好是一派人间仙境。 “真漂亮。” 余岳几人感叹着,连于阵阵钝痛之中半厥半醒的季成泺也为之神智一清,睁大眼细细看面前景致。 莫秋雨朝前快跑好几步,深吸一口饱含百花清香的气息,欲开口说话,腹中震响,有如擂鼓,忙以手捂着肚子。余岳善意地笑笑,从身上拿出手掌大小一包干粮“行囊不知都掉到什么地方去了,随身干粮不是被埋入石中,便被血浸透,我们把剩余的食物集合出来,只剩这么点。咱们没事,秋雨和公子要是饿了,就吃点吧” 唐申示意不必,莫秋雨也摆手,双目烁烁盯着水里游鱼、扫视古树枝头上挂着的水果“不必不必,此处遍地皆是食物。” 说着,他挽袖蹬靴准备到溪里抓两条鱼,却被唐申喊住“且慢。” 余岳等人亦劝“尚不知唐门中人隐藏在什么地方,万万不得胡乱食用。” 莫秋雨不以为然,道出自己的推断“果子便罢,水中要有毒,怎会有如此多游鱼。” “小心驶得万年船,唐门中人诡计多端,谁能道明他们心中所想。”余岳将莫秋雨拉住,传授经验,“唐门素来不单单只在一物中下毒,更不局限把毒藏在食物和薰香中,单一事物往往没有毒,两者、三者或者多种合用,方演化为剧毒。相传唐门有一秘药名作透骨香,昔日研制出来的时候,多用在执行十死无生任务之人身上,防其被擒折辱以及为唐家保密。此毒听闻就连鬼手玉钩斜亦无法破解,被列为七大奇毒排名第三。” 莫秋雨点点头“昔日先生曾有描述青眼高歌惧未老,独饮壶中神仙酿。紫府丹经炼金液,一朝焚屠蛊迷心。羡煞软红尘里客,凭栏掩作透骨香。玉娥金茧殷勤笺,分明怨恨青丝雪。平生万事从容句,谁知向来歌长恨。弹指红颜皆劫尘,不怜方丈惜弱水。薄命长辞故里魂,霸王再别虞美人。” 说着,他看了看水中游鱼,犹豫片刻,还是捧过余岳手中干粮,走回队伍中。 这半日路途对他们而言其实不算得什么,莫秋雨因为年纪小仍在长身体,故而容易饿罢了。 唐申本以为需要耗费一些时间分析利害,如今他们自己省得自律再好不过,他也多少体会到下属聪慧以及服从与否的重要性,暗道这一点唐家堡落了下乘。 他不看眼前迷人景色,抬头观察日轮所在,判断如今时辰以及他们所在方位,顿明古怪所在。开始时他们分明是向西南走直线,于林中稍有拐弯但大体方向有所掌控,此刻却越发往东北而去。 唐申不动声色,招来余岳以及徐笙,对他们道“一路行来疲乏,在此歇息片刻,忧唐门中人窥视左右,还劳二位溯流而上、逆流而下,查探前后状况,九里即返。若遇危机,鸣雷火弹示警,不消片刻我等即赶到。” 二人皆答“莫敢不从” 随后各自顺着溪流两头走去。 季成泺与其他人一并寻了个空旷平整之处而坐,听罢唐申命令欲言又止,暗自在心中道唐门中人身手诡秘矫健,尽管光明正大地打他们并不会输,就怕唐门中人来暗的。若对方群起而攻,两位大哥恐怕有所不及啊 唐申看季成泺神色就知晓其脑中所想,他心知想得多的人自然而然多疑,却也不解释,任其发展。 而季成泺倒是个忠诚的,少时转念又想如果埋伏的唐门中人数量多,我们这几人早已是瓮中之鳖,哪里会容我们走到现在也罢,公子如此安排,或许是另有谋划。若是到了绝境,大不了拼了这条命护公子周全,也算是还了这医治之恩。 习武之人脚程快,九里路约摸四分之一个时辰能走罢,算起来就是半个时辰有一个来回。但数人乘凉静候不足三盏茶,探眼发现两人竟从溪的两头绕了回来,且恰是朔流而上的打小溪下游而归,顺流而下的自小溪上游而来 这一变故使得几人立身而起,倍感惊讶地追问“这是怎么了,你们为何从去的地方回来” 余岳和徐笙彼此交换一个不解且郁闷的眼神,摊手解释“并没有什么啊,我不过是顺着水流往前,别说怪异之处,一路上连岔路也没有,谁知道绕了回来” 说着,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唐申,期望他们家大公子能给出一个解释。 唐申不懂得其中缘由,可两世累积也算见识多广。他旧日与师天徒并行之时,师天徒多少对他讲解过阵法,有言阵法中是以山川为纵、江河为横、鸟兽为棋,而所谓的正反阴阳颠倒,无非是利用一定的环境影响行走其中的人,令他们潜意识顺着设置阵法之人的安排走。 正若一直在笔直大道上行走多时不见终点,人就会开始疑神疑鬼,以为身边小径方才是正确路途。 至于为什么说九里,也是有门道在里头。术数讲究万物有缺、极盛则衰,故而皆以三六九为尊,每三数一变,以九为数断不会出错。余岳以及徐笙两人要是走出九里尚不见变化安然归来,他们自然不在阵中,不幸的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恰被唐申猜中。 不幸中的万幸是,师天徒曾传授过唐申一种可以说是万用的破阵方法以力破巧,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朝自己所认方向前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如此便是再精妙绝伦的阵法亦无用。便如那焚琴煮鹤也罢,只要能破开阵法,逮着老鼠的黑猫白猫都是好猫。 即便他不知这阵法究竟有多复杂,依葫芦画瓢,多少好过束手待毙。 唐申迅速在心中做好谋划,二度招过众人“诸位身上火器还有多少。” 余岳等人各自将身上剩余的火器集合起来,交到唐申面前,由莫秋雨数道“雷火弹十四颗,硝石粉七包,硫磺粉五包,草灰十二包,棉线两捆,蜂火箭五把,霹雳铁蒺藜二十四枚” 三名近卫不同于普通霹雳堂弟子,他们并不依赖火器,统一配着刀具,所以搜遍全身不过几颗雷火弹。其他火器以及粉末草灰全是出自三名精英霹雳堂弟子,因为藏纳火器需要稳妥谨慎的缘故,没有掉出衣襟。 唐申指挥几人调配,尽数安置在红叶树下,意有所指“山不来就我,我且去就山。” 此刻,远在森林以外,绝壁之上 唐末荼坐在崩塌过后的灰黄岩石上,盘着腿,一手支着下巴,望向远方,忽而长叹。 他身后同样服饰的三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听他叹息,转过头来与他道“唐戌,这些天你都没什么精神,愁什么呢” 唐末荼摆摆手“唉,和你们说你们也不明白” “怎么不明白了,就是为了你唐申师兄不甘嘛”三人其中一个女子笑盈盈在他身旁坐下,双手交叠搭上唐末荼肩膀,凑到他耳边说,“要让大师姐知道你的想法,小心吃不了兜着走。不过我说真的,站在哪边就要爱哪边,所谓终臣之事嘛,你三心两意可不好。再说了,我也是不明白他哪里好,你们这么多人都为他可惜。啊,当然如果算上一副好皮囊的话” “唐末薇,唐申师兄也是你师兄,说话当心点。”唐末荼皱起眉,倾肩将人弄下去,“你没有和他相处过,不清楚” 说话间,他又思忆起三年前与唐末英和唐末宿三人相处那些没心没肺但是很快乐的日子,而今唐末宿被逐出唐家堡不知去向,身处中立的唐末英也很少再与他来往,不由心烦意乱,站起身来踱步。 唐末薇遭他一喝也不生气,笑嘻嘻又靠过去,挽住他手臂“你生什么气啊,这也不是你能够做的主。放心啦,我听说大家都打了好些招呼,就算你家唐申师兄在外堡也不会被亏待。” 唐末荼甩了几次手臂都没把人甩开,迎着另外两个同门揶揄的眼光,更是烦躁。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得“轰隆”巨声,悬崖下的森林中有一处橙红巨木轰然倒塌,烟雾袅绕,惊起飞鸟无数 “有情况” 四人面色一正,不再打闹,各自打开千机匣展开机关风筝,往巨木倒塌之处飞去。 事实上并不如外人推测,唐家等人并未控制这座森林,甚至未能完全将它探索完毕。自高空往下鸟瞰,不见一人身影,只有大片郁郁葱葱的树冠。唐末荼等人很快抵达巨木上空,大略一扫而过,尽管树杈挡住大部分身影,他们仍然瞧见数个赭衣人飞快潜入林中,其中一人重伤在身,另一人年纪尚幼,白衣稚容。 做足了功课的四人自然一眼就看出那是霹雳堂左使莫赟之子,当下又惊又喜,见人飞快逃跑,降落以后不假思索拔腿便追。但为了保险起见,他们纷纷为千机匣上弦,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首先来一发追命箭。 纵身进入森林未及三十步,当头的唐末薇感觉脚下泥土踩踏感觉不对,面色一变,当即一边飞退一边大喊“别动下面埋了东西” 话音落,埋在泥土里的火器爆裂开,掀起尘土和大片碎铁,将四人身上衣物切开许多破口。 “霹雳铁蒺藜” 另外两人二话不说摸出袖中冲霄箭,对着天空便放,怎想眼角两抹银光飞逝,冲霄箭被从中截断,仍未来得及升空便爆作火团,湮灭于重重树影中。 与此同时,左右两翼各有一持刀佩翡翠玉牌之人堵住他们退路。 唐末荼拿眼扫去,神色一凛“雷家近卫,我们上当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0章 伍拾玖.千机叆叇九-乍寒 事情发生太快来不及细想,本以为是追击残兵败将,哪知原来是陷阱。 将受伤之人安置在旁以后,先前状似狼狈逃跑的霹雳堂众一字排开,组成一层薄弱的进攻线将四人团团围住。 林中障碍颇多,暗器难及。四人背对背围成圈,一手握千机匣,一手持着各自擅长的兵器,警惕地盯着敌人。 首次遭遇雷家近卫作对手,他们打起十二分精神,须知其他门派还好,至少晓得他们是唐门中人以后,会因惧唐门报复下手留有分寸,而他们与霹雳堂对上必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四人听堡中老人提及雷家近卫昔日都是身怀绝技的绿林好汉,与寻常霹雳堂弟子不一般不可小瞧。但到底几人年少气盛心有相较之意,加以常年只有他们设陷阱让别人钻,断没有别人设陷阱困住他们,陡遭此役,意有难平,欲与这几人较量较量。 世仇相见,无需多言。在唐末荼几人看来,他们以四对五莫秋雨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并未落入下风,当下与同伴以眼神交流,各自挑选对方防御薄弱处攻去。适才的爆炸声定不止他们四人听见,同门赶来便罢,若被其他人瞧见他们所在,这次计划就要彻底暴露,所以为保险起见,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即便是热血上涌,他们仍不失理智。 四人中武艺以唐末薇唐未,以及另外两名男弟子之一的唐午樊唐末樊最佳,故而这两人刻意避开两名雷家近卫,转而迎战精英霹雳堂弟子。以求万一遇险,他们最少也能有一人逃出生天报告他人。 这里再度提一下,唐家弟子执行任务时使用化名,内门二代以十二地支为十二组,实力从亥到子逐级递增。每位弟子化名皆以其中排名为准,夺得每组魁首方可以十二地支为号,魁首以下则用排名取代姓名中字。 眨眼间,两方已经兵戎相见。首先说唐末薇与唐午樊,两人修习的兵器没有太过出众,各自提着九节鞭和鸳鸯刀飞身冲来,轻功有如风吹柳絮,弹指而至。对方却是不慌不忙,一边把手中雷火弹夹着霹雳铁蒺藜朝面前敌人扔去,一边戴上特质的面巾掩住口鼻。 捏开蜡封的雷火弹爆炸以后,漫天尘土席卷整片树林,大量火星落入草丛,燃起烈焰。铁蒺藜则卷起大片碎铁,于尘雾中横冲直撞,削断树枝划破树皮。 这是霹雳堂惯用的伎俩,唐末薇在火器临身之时就瞅准位置拧身退开,双臂护在脸前,但仍是被细碎铁片划开不少血口子。她敛息凝神,倾耳聆听,稍后果闻脚步声接近,不假思索投出手中九节鞭。 末端扣着三角利刃的九节鞭荡出脆响,击打空气发出“咻”的一声,直冲黄幕中阴影而去。 但预料中与兵器碰撞之声并未响起,唐末薇志在必得的一击竟出乎她意料的落了空,敌人从尘雾中现身。沾染着尘土的白衣出现在她视野中,外貌清秀的小少年空着双手站在对面,与她对上视线后为之一怔。 小孩子 唐末薇隐藏在半面式银面具下的秀眉皱了皱,抬手抽回鞭子,转身就走。白衣少年在身后怒而开口喊道“阁下什么意思,瞧不起人吗” 唐末薇不欲与其纠缠,听得身后少年不识时务疾步追来,返身想要给他个教训。偏白衣少年伸掌抓她肩膀,她忽然转身,因身高相差缘故险些拍到她胸口。 白衣少年也是尴尬,半途卸力换成爪势,挥向唐末薇颈项,同时旋身横腿踢往她腰侧。唐末薇抬臂上下格挡,心中恼怒,便与少年对了一掌,虽只出了五分力,也是将少年击退五六步。 或是恐她对白衣少年下手,斜里有人把一颗雷火弹打到脚边,唐末薇以臂上衣袖掩鼻,冲出尘土环绕的下方草地,蹲身蓄力跃入半空。爆炸声中,她先见身旁唐午樊困于三名精英霹雳堂弟子的围攻中,便是鸳鸯刀舞的虎虎生风,仍是双拳难敌六手避无可避,更遑谈霹雳堂弟子精于相互配合,两人前后合攻,一人手持蜂火箭在旁干扰。 她欲从上方冲出包围,不远处两名近卫拿眼瞅道,大喊“不好唐门贼子要跑” 说着其中一人就踏地飞身要向她抓来,迎面拍出数枚霹雳铁蒺藜。 唐末薇轻功虽要胜二人几筹,霹雳铁蒺藜炸开后放出的碎铁却阻了她不止一阻,只好拧身停在树后躲过这一波打击。眼见就要给追上,唐末荼弃了并肩抵抗的同门,挽匕直身而上扑刺雷家近卫后心。 另一个唐门弟子几乎是在唐末荼抽身后不足三息便被雷家近卫打倒在地,一刀刺入胃中,吐血不止。追击唐末薇的雷家近卫也是警觉,返身挡住唐末荼匕首,却给唐末薇留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奈何唐末薇从弄红枝桠间窥见雷家近卫一记抽刀断水劈在唐末荼双匕上,力道之大将唐末荼压倒在地,顿时三魂没了两魂、七魄没了六魄,心头大乱,再顾不上离开不离开,朗声叱道“竖子休要伤他” 然后从黑鳞软甲上摸下飞镖,瞅准雷家近卫抛去,同时踩着枝桠,手中九节鞭抡作圈,使了狠劲扫向他。 他们不知,旁人却道这个雷家近卫昔日乃是东北威名赫赫的白虎煞星马贼余岳,带领一帮马贼专劫朝廷官道,朝廷三次派兵剿灭,前后加起来近八百人都叫他杀的片甲不留。后因雷元江路遇其手下做强盗行径,见他确有真才实学又是可教之才,故而效仿仙人七擒七纵于他。余岳被雷元江手段与气度折服,当即抛却前尘金盆洗手,跟在雷元江身旁鞍前马后。 这些过往,若非雷元江当初在欧阳世家闲暇时提到,唐申也是不会花功夫去了解的。 余岳一手七十二路伏魔刀法名字听起来不如何,可的的确确有不少出彩之处,反手挥手就将飞镖拦下,手中刀把挥来的九节鞭兜巻,紧紧握到手里,叫唐末薇不得不用力拉扯抗衡。 余岳不动如山,令唐末薇吃了一惊,感到手中鞭子越发有被人夺去的可能的同时,她弓步提气仍被一点一点往前拉去。转眼另一个结果了同门的雷家近卫就要往此处走,她急智顿生,脚踝用力一拧,将大片尘土踢到余岳面前,并趁着余岳闭眼,就地一个翻滚到唐末荼身边,连兵器都弃了,抱着他就往深林里拔足狂奔。 唐末荼遭余岳一刀震裂了腕骨,陡然被唐末薇扛到肩上,不免大惊“你且去救我做甚” 唐末薇咬着牙道“便是把命撂在这儿,我也不会弃你而去” 遭三名精英霹雳堂弟子围攻的唐午樊一看,心道不好,当机立断拼着身中两刀,洒出大片毒粉,趁敌人闪避,往唐末薇相反方向纵身要跑。他埋身眼看着就要投入树影中之前,一道银光于眼前飞掠而过,随后喉头一凉,视野整个反转,最后看到的,便是半披华服的蒙面青年单手执一把短剑,挥手间将那道银芒收入滚金边窄袖中 蒙面青年对霹雳堂众人比了一个手势,让他们按计划行事,再指着余岳示意他与自己并行,朝唐末薇逃跑的方向追去。 唐末薇始终是个女子,扛着一个大男人奔跑有些吃不消,用轻功蹿出数里便力竭,只左右观察挑了一个树木掩映的洞穴,抱着唐末荼滚去,也是慌不择路。 两人屏息往外听,暂时未闻脚步声,唐末荼挣扎着低声道“不过是手脱臼了,脚并没有断,你不必搀我。” 十指痛连心,何况是双手。所以他的话这么说着,额上不断渗出的汗珠却把他如今的状况彻底出卖。 唐末薇低头看他一眼,回道“什么时候了,还说逞强的话。” “你如何能责备我逞强”不说还罢,提起此事唐末荼便来气,瞪眼看她,“适才大好的机会,你竟优柔寡断,是几个意思” “你这人,我救你你却还诸多埋怨,你难道就这样想毫无意义地死在这种地方” 唐末荼愣了愣,反倒诧异唐末薇有此一问“你这是什么话,世人终有一死,我们便是为此而战,因何而死,死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差别。唯一可惜的是唐末英那泪包子,他要是知道我死了,不晓得会不会像当年为末宿那样为我哭一场唉,早知如此,离开前就不同他吵架” 说话间,他眼前一暗,被唐末薇拿下面具,皱起眉正要问她做什么,唇上一凉,反应过来后向后仰头,愕然道“你你做什么” “嘘。”唐末薇并未回答,反身抱住他并捂住他的嘴。 两人细听,似有脚步声越发接近。 唐末薇微微挪了挪身体,靠在唐末荼怀里,冰冷的面具贴在他脸颊,柔软的唇凑道他耳边,轻声道“唐戌,虽然和你搭档的时间不长,你可能以为我是个不太正经的人,但那些话,我并没有开玩笑啊” 她的声音里满是无可奈何“我从很久以前就有注意你,你可能都不知道吧也罢,如果你和我都活了下来,我再和你说吧。你好好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她松手挪开身体,转身欲往外退去,唐末荼急喝一声“等等,你别犯傻,我已受伤,去引开他们我们之一还有活路,你” “机会不机会,活路不活路,都是争取而来的。你劝服不了我,我劝服不了你,不必多说” 唐末薇说罢,一记手刀劈在唐末荼颈间,将他击晕过去。 她看了看遮掩洞口的藤蔓,又看了看斜倚着洞壁的唐末荼,紧握千机匣,俯身爬出洞穴,头也不回地冲入林中。 她衣裳拂在绿叶上,掠起大片摩挲碎响,远处搜寻她的人听闻,立即转身追来,嘴里喊着“公子,她在此” 公子这么说来追踪她的不止一人 唐末薇来不及深想,只料此人轻功不及她,辗转腾挪,纵是被迎面而来的枝叶割破皮肤也浑不在意。 堪堪逃出一里,唐末薇忽感后背发寒,登时便知气息被锁定,面前有利器被人飞掷而过,削掉她额前碎发,钉在一旁树干上。 唐末薇急忙在半空中转身,抬起手中千机匣对着短剑飞来之处发起一只追命箭。哪知身后短剑竟似凭空被人操纵着,不但从树干上脱落,还兜转过来直刺入她左肩。 听得风声,她浑身一紧就要躲避,可终究晚了一步,短剑透肩而出。这攻击来得太过突然,她仍不明所以,托在手上的千机匣险些掉落在地,连忙扶着落脚的树木,心有惊惧喊了声“这是什么妖法” 树丛抖动,蒙面的锦衣公子轻轻落到对面树上,他右手握着另一把相同的短剑,顿身跃来。唐末薇引过千机匣挡了一下,对方却是虚晃一招转到她身后拔出短剑,肩胛处的剧痛让她发出闷哼,又忧锦衣公子攻击,索性放任自己跌下树,临近地面时翻身站稳,用手捂住肩部伤口,顾不得与之再战,继续往外跑。 无论如何,离唐末荼越远,他生存下来的几率就越大。便是舍了这条命,她也要为唐末荼争取一线生机 有道是,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她心有牵挂,未战先落了下乘,哪里还是雷家人的对手。但发展至此情此景,即便是她背水一战,恐怕连同归于尽的资格亦无,所以也怪不得她豁出一切。 她欲仗着轻功引诱雷家人离开,两息以后眼角瞥见锦衣公子如影随形甚至更甚一筹,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心悸下连发追命箭,人没有射中,反把自己逼的猛呕几口血。 机膛弹出的追命箭在中近程距离间迅猛如电、穿金裂石,轻功不甄大成之人没有空地躲避的可能,一如阎罗追命,故有此名。但有长便有短,正因过猛,不似寻常弓箭多变,加以每次只能启出一发,在障碍物遮挡处命中率较低。 那锦衣公子似乎对追命箭很有些了解,错身于林木中行走,唐末薇将箭匣打空竟没有一支哪怕擦着他身畔而过。似是料到唐末薇再无箭可发,锦衣公子欺身上前,双剑挥舞,以直刺反削为起势。 唐末薇借着千机匣格挡,同时拔出腰间匕首与其抗衡,飞刺几记全部落到空处,反见锦衣公子剑势刁钻非常,但实则皆是削刺点打,无有半点出彩之处,对她所作出的防御大是沾之即走,而后剑锋一转刺往她的要害。唐末薇勉强闪躲被刺了好几下,忽灵光一闪识出这是以剑作匕,暗道此人不使诀窍莫非是为隐藏真实武学 未容她再想,开头寻她的那个雷家近卫循声追到脚下,肩上扛着一个人,正是被她击晕过去藏起来的唐末荼 唐末薇当时心神剧震,被锦衣公子寻着空隙,一剑刺穿心脏,从树梢跌落。 落地之时,她仍未失去意识,朝着唐末荼处匍匐两下,终是断绝生机停止动作。 雷家近卫余岳看了,不放心上前补了两刀,再将红刀回鞘,对锦衣公子道“公子,唐门贼子果然把人藏了起来,还顺道为我等将他打昏,倒是省了气力。” 锦衣公子也就是唐申,听毕报告后扫了眼余岳肩上人,发现此人原来自己识得,面色仍然不动,颔首以后领着余岳与先前分开的诸人汇合。 这回以如此简单又出人意料的计谋杀伤四名唐门弟子,霹雳堂众人都是有所见识,莫秋雨虽暗里嘀咕换做他也能行,实际内心不平已逐渐平复。 莫秋雨除了傲气,其他什么都好,总以为让他再历练几年不会弱于这个“大公子”,这回半是不解半是赌气地道“大公子,要说这些人杀也就杀了,为何还要留一个况且杀这些人,对我等如今处境也没有大帮助吧。” 如此便能见远瞻与近知。 寻常人只道是杀了几个害自己落入如此田地的世仇,心里快活,却不勘往后惹来的因果。 依唐申本身的思量,首先最是清楚无论换做唐家谁人前来,首先当依人数的三分之一来安排弟子监察。他炸断巨木吸引留守的举动虽有些许冒险,但到底出面的不是他,让霹雳堂中人以重伤之姿诱来一队监察弟子以便他推断人数,何乐而不为。 如今得知一队四人,至少两队推断,初步估计唐末徽此行共有二十五人左右相随。 其次,如此大的动静,正在做其他事情的唐家弟子定会有所察觉并且前来刺探,得见尸体以及霹雳堂火器留下的痕迹,便知一人被掳走。现在在外行走的多是年轻一代弟子,复仇好胜之心未歇,以他们的作风必会想尽方法把人救回。不过以唐末徽作风,断不会因为一人死活而容其他人暴露行踪,其他弟子心有不甘便多是阴奉阳违。此番一来诱敌,二来继续加深他人对唐末徽的厌恶,也算了结昔日青衣楼之仇。 唐申是无论如何称不上心胸广阔的,纵是昔日助他重生之人,他亦记着对方逼死罗谷雨之仇,更何况唐末徽的行径。他一直不在背后下手抹去唐末徽,一是始终要有人站在明面上反对自己,以坐实自己“弱者”的地位,让长辈安心让同辈同情,否则他若妄自大出风头收买人心,招惹的麻烦可不止一点半点。二是明刀易挡暗箭难防,唐末徽此人即便位置站的高,毫不客气的说根本不足以为患,将她竖作标靶,旁人也就不会打什么暗地里的坏主意。 而旁人对唐末徽的不屑和厌恶,十之八九是他故意设陷阱让唐末徽跳。否则若说唐末徽有多令人厌恶,仔细想来其实并没有。 至于诱敌的意义,在于替雷元江消灾,同时为自己扬名。事情属唐家捣弄出来,在此处吸引唐家大部分关注,相对的雷元江自然安全些。他欲以雷越身份行走,首先要过唐家这关,与其让唐家自己查,不如借带领霹雳堂与唐家人周旋的机会,首先在这些人心中定下一个雷元江义子的印象,当然亦有在霹雳堂众人眼前立威的算计在里头。 再者唐家人来得早,比他们清楚此处是如何一回事。唐家人若不来便罢,他只管稍后用借口指使开雷家人,再施计诈上一诈,别人不好说,唐末荼定会如实相告。如果条件允许,他甚至能够借唐末荼作跳板,一举潜入行动核心。立威之事,只要他进入行动核心,便没有什么不可以做的。 此计划是一环套一环,无论唐家人是进是退,唐申都有应对之策。 回到现在,上面种种思量不足为人道。 以此小战立威,唐申方才为他们解释他的做法,并俱只挑了对霹雳堂有好处的说“林海茫茫,林中诡异适才各位已有所见,与其被动寻找义父所在还要提防唐门中人,不如围魏救赵,吸引唐门中人注意,换义父安然无恙。” 众人一听,确实是这个道理,连莫秋雨也沉浸在同伴围剿世仇的快意中,浑然没有注意到他们开始循着唐申的思路走,不去细想事情究竟有没有不对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1章 陆拾.千机叆叇十-反客 空中四道灰影如鸿雁般掠过,落在断裂的巨木旁。 四人皆身着藏蓝贴身武袍,披黑鳞软甲,脚踏玄色长靴,腰负铁匣。其中一人嗅了嗅空气中未完全散去的硫磺味,颔首说道“确实是霹雳堂火器的味道。” 领队之人摆摆手,先前自半空他已经发现巨木倒下所指方向的树林上空飘着若有若无的烟气,便招呼同门三人一并过去。 深入丛林,木头燃烧的焦味逐渐加重,混合着血腥之气传入鼻中。四人观察到身旁树木有不少灼烧以后留下的痕迹,脚下青草被刻意踩压碾进泥里,很有霹雳堂纵火以后收拾现场的作风。 顺着烟气与灼烧的痕迹,他们掩鼻而入,四人八目扫视下,几乎是瞬间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两个同门。两人快步上前去查探同门脉搏,感到入手冰凉一片,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彼此都是一家人,纵使往日没有太多交集,这种情形并非他们所愿见,除此以外又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氏族门派不似其他寻常门派,特别是唐家堡,除了教导族中弟子武艺,诗书礼乐更是少不了,故而不说每个唐家弟子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粗鄙不堪见识短浅之人不存在。 所以年纪愈涨,他们也知道杀手一途是时刻把脖子搁置于虎头铡间,不知哪日颈上刀锋就要落下,终非正道。但世道如此,除却不知世道深浅的闺阁儿女,谁又敢仰天道一句我命由我旁人都道唐家弟子毫无怜悯之心,实际他们所作所为皆是以命相搏,不过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或求佑家族百年昌盛罢了。 唐家堡一直人丁不兴,很多便是在任务之中陨落,这些人恐怕除了至亲好友,旁人再不记得。否则唐家堡内如何有规定一届弟子成年以后,上一届弟子就可以退隐入天琊堂无非是生死见的太多,心中疲惫尔。 两名唐家弟子返身对领队摇了摇头“咽气约摸有两盏茶了” 领队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先是从牙缝里逼出“霹雳堂”三字,眼中精芒闪烁,然后与他们道“把人就地掩埋吧,莫要叫野兽叼了去糟蹋。” 两人应和以后,他继而对另外一人说道“此处只有两人,未知另外两人是否逃出生天,你去搜寻一下。” 那人点点头,仔细追踪地上足迹,逐渐往深处去。 又两炷香,搜寻的人背负唐末薇的尸体归来,又是悲伤又是气愤道“霹雳堂竖子不为人尔,唐未师姐也遭了毒手我循着痕迹去,不见第四人身影,恐怕是被霹雳堂的人挟持住了” 听罢此言,几人俱是恼怒。他们也不作泼妇骂街的行径,默默把三具尸体掩埋,取走匕首与千机匣,展开飞鸢飞走。 他们的目的地,正是一诸江湖人士俯瞰时所见的墨家机关城。 墨家古城不知屹立多少年,城中已无人居住,昔日红墙青瓦斑驳荒芜。城中民居不知几何,草木肆意生长,道中高耸巨木比比皆是。 最为宏伟处乃是城中央一座坐北朝南的八角高塔。 高塔立于水中,共五层,高十三丈、直径十八丈有余,塔身为石砌,无缝无隙,浑然天成。塔间无门无窗,仅每层八面各有一方掌宽丈长的镂空纹气窗,内部覆以木窗遮盖。塔身表面爬满荆棘与青藤,无从落脚,唯有塔底大门可供进入。 四人于高塔附近降落,很快有几个同门于林荫间出现并快步迎上,诧异看他们两眼,问“诸位怎么回来了” 四人忿忿回答“霹雳堂坏我等好事,竟把巡逻的同门杀了三人,又掳走一人,不知意欲何为我等回来报告大师姐” 迎来的同门倒吸一口冷气,似有不敢置信,但看四人另带着三把千机匣,由不得不信服,忙自大开的塔门而入,报告唐末徽。 塔内昏暗,一层只有一条容二人并行的通道,他顺着狭窄而迂回的通道以及时而上时而下的门而入,一一与路上遇到的手提工具重设机关的三人道过招呼,直上二层。 二层与一层相反,是一处宽广的密室,只不过脚下能踏的实地少之又少,时而是宽不如臂的横木,时而是粗细不一的木桩,空中有铁链悬挂而下,脚底却不知深有几何,黑黝黝一片,偶有寒星闪过。 又两名唐家弟子挂在铁链上,正一并将镶满涂毒短针的铁方系在密室天花上。 通报之人展开飞鸢,几番腾挪耗费盏茶时间方才从密室入口抵达出口。密室出口处伫立着一扇金属巨门,巨门上遍布许多金色同心圆铜盘,刻着意味不明的字符。一方平台左右放着六盏灯,将五人一长桌以及遍桌或大或小的木器铁器照的敞亮。 唐末徽远远便见此人过来,从木桌边沿一跃而下,迎上前问“何事匆忙” 通报之人拱了拱手,一脸气愤回答“大师姐,事情不好,霹雳堂杀了三名巡逻的师兄弟,还掳走一人” “什么” 唐末徽先是面露惊异,随后皱起眉“你们是怎么回事我等至此地已有十五日,这片树林早在掌控之中,凭霹雳堂之能,若打不过却总能逃跑。如今一切皆已安排妥当,如何这般都能被霹雳堂得手” 通报之人愣住“这” 他没有想唐末徽开口不是愤怒或者同仇敌忾,而是质问,一时结结巴巴回答“这我听到状况便立即过来向大师姐回复他们可能是霹雳堂的人太狡猾” “狡猾”唐末徽嗤笑一声,稍稍歪过头,漫不经心地拨开搭在肩前的发丝,“雷家人会假他人之手、会假卫道、会假好心,就是不会狡猾。” 她伸手点了点自己额头“做事以前多想想,不要为自己的失误找借口特别是本不应该发生的错误” 通报之人脸色一变,他张了张口,最终没有言语,默默颔首。 只是在场诸位,除了唐末徽以外都不由地停下了手中动作,神色复杂。 背对诸人面朝金属巨门的青年转过身,轻轻拍了拍手“事到如今,你责备同门无用。” 青年一身衣裳半旧不新,并没有披甲,衣袖挽到手肘处绑住,堪堪过肩的碎发用木簪松松垮垮盘着。他身形消瘦,肤色呈现长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眼眶下带着鸦青。 唐末徽回头看他一眼,面色稍缓“唐末影,我训导他们是为他们好,以免多年仍没有半点长进。你破解你的机关便是,不必管其他,那些人来的比想象中快,外面树林阻挡不了多少时间。” 唐末影摇摇头“打不开,这超出我所涉及的领域。” “如何打不开”唐末徽返身面对巨门,猜忌漫上心头,扯起一抹似有还无的笑,对唐末影道,“末影,你是栖羽堂最优秀的弟子,第一层那遍布无数机关的通道都能解开,如何打不开这区区一扇门若真解不开迷,打碎它也可取。你需得知道,是我亲口求堡主派你来,否则栖羽堂弟子一般不得外出。而此乃堡主亲发的任务,若有人有半点消极怠工,过后怪不得我如实相告” 栖羽堂弟子往往掌握着许多唐家堡内部暗器的制造方法,所以一为保护他们安全,其二为防止制造方法泄漏,堡内严禁栖羽堂的弟子无要紧事情擅自离开内堡。 唐末徽拿眼一扫停下动作看她的诸人,目含警告。诸人不敢与她对视,低头继续手中工作。 唐末影咳嗽几声,走到桌前坐下,打开水囊喝了口水,随后缓缓道“门以顽石所制,强凿易毁其机关,造成大片崩塌。门上图案,似图似星象,已试将其拼作图,无功而返。” 唐末徽上前几步看他,目光直直逼去,似要将他内心看透“你难道就真的没有其他方法” 听得“你”、“真的”以及“其他”五字上的重音,唐末影动作略顿,坦然抬头看她“我知此行承你恩情,你不必多番猜疑,将公私混为一谈。” 唐末影说话可没有其他人客气,唐末徽并没有比同为一代弟子特别是他,在地位上高多少。 “你此话何意” 唐末徽向来是一言堂的性子,加以本届不甚重视栖羽堂,表面不显,却是发自内心看轻唐乙唐末影。 她伸手在唐末影桌前重重敲了敲“你的意思是,我将公私混为一谈我知道你向来与他私交甚好,你却也不必在这里为他落我的面子。决定将他赶出去的人是堡主不是我,难道你要质疑堡主的决定” “他”指的是谁,听者心照不宣。 唐末影侧过脸不看她“并无此意,你多想了。” “我多想了”唐末徽冷笑一声,“这么说,你们这些人心里为他打抱不平是我多想,你与末嫣还有末汤在堡主院外跪了一天一夜求堡主收回成命是我多想,你们偷偷发起众人往外堡传话也是我多想哼,但是你们在为他做这些事情之时,他又在什么地方你竟因为他而质疑我” “” “无话可说了罢怎生你们都是这副模样,非要我将事实一一摆在你们眼前,方才缄口不言。他到底好在哪里,不知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约摸着你心中又在暗自狡辩,意有难平” 唐末徽这番咄咄逼人纠缠不休,终于把唐末影气笑了“尚未登上那个位置,你还没有容不得他人发言的权利。至少他有一点好,便是他有容人之度。意难平之人是你自己,谁心中有鬼,自然看他人皆是居心叵测之辈。” 这番话一语双关,把唐宛凝也骂进去了。 “你” 旁人听唐末徽已然是气急,暗道不好,通报之人忙上前一步打断道“大师姐,师兄们还在外等候消息,还请示下。” 唐末徽一甩手,怒而回视“示下什么自是滚回监守之处好生巡逻,便宜行事” 通报之人愕然,犹豫道“大师姐,我们不报复回去” “一个二个都没带脑子吗”唐末徽抬手直戳那名弟子眉心,怒其不争,“报复什么,不许报复用你们的脑子自己好好想清楚为、什、么” 通报的弟子被一下戳的倒退两步,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颔首以后离去,不再出言。 唐末徽烦躁地来回走了数趟,好不容易才将心头怒火强自压下。 她此次找唐末影来,并不是为了和他吵架。师傅已经十分明确地与她说明白了,此次任务再失败,就要再收一个弟子换言之,她的位置就要被别人取代。她曾耳闻栖羽堂中人说唐末影对机关暗器研究不弱于许多师叔,所以她才会提出让唐末影相助的建议当然唐末影是她昔日发小中唯一的中立党派也是原因之一。 虽然她不认为唐末影敢消极怠工,但安排机关陷阱多少要依仗唐末影,为防万一,她还是暂且说上两句软话。 正作如此决定,离开的通报弟子去而复返,落到地上站稳以后,不紧不慢拱手道“大师姐,不好了,四位师兄师姐听罢命令后极为气愤,放言去寻霹雳堂中人报复。” 唐末徽惊怒“你怎么不拦着他们” 通报弟子摊手耸肩“诸位负责巡逻的师兄师姐们武艺高强,我拦截不及。师兄师姐们言,既然大师姐让他们便宜行事,他们就便宜行事。我想着大师姐您需要知道事情始末,所以才来通传。” “一群蠢货还不赶快派人算了,我亲自去找他们” 唐末徽再顾不得与唐末影说什么,撂下一句“照计划行事”就拉着通报弟子往外去,一路走的又急又快,连旁人给她行礼也顾不得,出了门后径直问“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通报弟子故作温吞地想了想,指着天空道“似乎是西南方向” 唐末徽狠狠瞪他一眼,取下千机匣展开,助跑几步跃入空中。 旁观的几个同门待唐末徽远去以后,才凑到通报弟子身边小声道“你还真敢撒谎啊,小心她回来治你。” 通报弟子哼了声“我有什么错,不过是看不下去罢了。她不在乎师兄弟的性命,我可在乎。就算闹到策师伯那儿去,也是我的道理站得住脚,我怕什么。” 旁人叹“只怕她日后给你小鞋穿,误了卿卿性命。” “怕甚么。”通报弟子神秘一笑,“你们没有听闻吗,策师伯欲收小师妹为二弟子” 旁人纷纷讨论道。 “这倒是有,不过发展如何还很难说。毕竟堡主尚未收二弟子,策师伯没有道理再收弟子。” “昔日唐申被赶至外堡时,听闻堡主有言要再收弟子,虽然至今没有动作,却也不知是真是假。” “堡主的心思谁能猜得准,不过我看她并不是真心要把唐申师兄赶出去。” “怎么说那日堡主的脸色可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唉,其实说到头来都是咱们这位大师姐做的好事,堡主又从来向着策师伯,想想他也挺无辜的。” “你这话说的不对,师如父母,不过一个误会,难道首先认错平息堡主怒火过后再谈不行吗我看他是心高气傲,自命清高受不了委屈,落得这个下场纯粹是自找的。” “不对不对,你们说的都点不到重点上。你们没有发现吗,纵使堡主口口声声说着将唐申赶到外堡,唐申身上那把匕首却一直没有人提起要收回来。” 众人静默片刻,不约而同颔首。 “你不说,我们还真的没有想到。如果真是这样,恐怕其中的涵义不简单” 另一头 四名巡逻弟子商议过后,决定两人继续执行巡逻任务,武艺较佳的两人重回搜索到尸体之处,顺着霹雳堂中人留下的足迹,一路追踪。 唐末徽的说法无疑让四人心有不服,在他们看来,你不表同情伤感也就罢了,竟还说出这样伤人的话,着实为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与她可不是同样的人,即便最大可能是找到一具尸体,他们也不会放弃同门。 好赖他们始终将任务放在心上,未免真因为他们的缘故令任务失败,只走了两人。另外两人重回落脚点约两刻钟,唐末徽气势汹汹而来,双眼一扫,沉着脸问道“还有两人呢” 不满归不满,大师姐问起,他们不好撒谎,指明方向“他们去寻霹雳堂的踪迹。” “蠢货” 唐末徽留下两字,再度转身朝他们所指而去。 她俯身低空飞旋,倾耳细听未闻任何兵刃交接声,心中疑惑莫非适才二人又对她撒谎正想着,飞鸢一掠而过间隐约看到人影,她立即调转方向落到树尖,定睛往下探。 自树丛间隙可见,一并六个穿霹雳堂式服的人以及一白衣少年坐在地上歇息,有说有笑,他们身旁树上绑着一个被蒙眼的唐家弟子,胸口仍有起伏。 唐末徽留意到白衣少年手边放着一个剑匣,缀珠缀玉镶嵌晶石,十分华丽,比起剑匣倒更像是炫耀财富的装饰品。 她想大半是哪个嚣张跋扈的公子哥才会佩戴这样的东西。 不容她想清楚前来救援的两名同门在何处,或者谋划要如何引开这几个霹雳堂弟子,蓦感身侧劲风卷来,她立即揉身腾空而起,三枚梅花镖脱手而出。 玄色衣摆在空中绽开,乌色发丝飞旋间隐隐见两支银簪在发顶稳稳固定长发,她并未穿唐家堡式服,清秀面容亦毫无遮挡,只是手中千机匣暴露了她的身份。 她匆忙间瞥了眼,得见一锦衣公子双手各执短剑,脸蒙霹雳堂特质阻挡迷烟和沙土的面巾,显然是霹雳堂的人思及下方还有七人,她当机立断舀起千机匣飞走,一息滑出数十丈。 但片刻她就察觉手上传来的重量不对,扭头看,锦衣公子一手揪住飞鸢尾翼,迎上她目光以后,竟一个后翻攀到飞鸢上,登时飞鸢因陡增的重量失去控制 唐末徽飞得并不高,跌下来的速度虽快,她的反应也快,迅速弃去千机匣纵身落入树林。因在半空无处借力,她着实整个人跌落,撞断好些树枝才稳住身形,掉到地上打了个滚。 反观锦衣公子轻轻落在地上,一把将受冲击而有些变形的飞鸢掷到一旁,先是慢行两步,而后纵身扬剑。 唐末徽倒身而起,迎面而来的剑风袭来荡开地上落叶,其气之锐,当着她眼前将一片绿叶一分为二。 她双手支地,屈肘撑身,往后飞退直至双足触到树干,便牢牢盘住树身,同时手抹腿侧抽出峨眉刺,虚晃一招直刺锦衣公子面门。锦衣公子仰面后躺,抬腿踢向她腹部,她于树干借力往前掠开,不忘回手发出数枚梅花镖。 锦衣公子兜剑将梅花镖荡开,亦在树干上用力一跺,直追而去。 两人就在半空中交手不下三招,唐末徽暂时落在下风。比起短剑,她的峨眉刺过于短小,时常被剑封死攻击角度,无从下手。 她心道不宜久战,否则适才所见七人追来,她可讨不着好处。于是她摸出梅花镖阻挠锦衣公子片刻,拽身抓起飞鸢,踩着树枝跃入空中。 这会锦衣公子倒是没有再追,他看了眼飞鸢所在,在身上摸出一枚蜡封弹丸捏开,然后纵身跳到高处,瞅准唐末徽的飞鸢扬臂掷出 “砰”一声巨响,飞鸢半边破碎半边燃火,二度直直坠入林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2章 陆拾壹.千机叆叇十一-反客 其实巡逻组二人就在霹雳堂七人附近树丛中屏息隐藏着,当他们看到唐末徽大摇大摆自空中飞过并被旁人袭击,心中又是焦急又觉荒谬尽管早习惯他们大师姐不知从何时起的张扬作态,却是万万没想到在这敌人临面的时刻,她竟半点不加以收敛。 他们有心想要救援,奈何对方人数是他们数倍,恐怕他们现身以后不提能有什么动作,不被抓住便算好的。对方也是厉害,他们潜藏一炷香有余,却不曾发现还有第八个人存在。只望一对一下大师姐能占上风,安然归来,否则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一筹莫展之际,听得霹雳堂那头议论。 “刚才是什么人公子怎生去追他了” “看那机关风筝,似乎是唐门的人。” “不好,依唐门贼子的性格,这恐怕是陷阱公子连剑匣都没有带,为防公子被围攻,你们四人赶紧拿上剑匣追去看看” 言讫,白衣少年与另外三个带青木腰牌的霹雳堂精英弟子拿起剑匣离开。 眼见顿时走剩三人,巡逻组二人心感有所不妥,但因剩下的三人俱是雷家近卫,他们一时也找不出不妥的缘由。二人对视一眼,明白这是他们的机会,却又忧对方有人质在手,迟迟决定不了是否动作。 犹豫了好阵子依然没能决定,忽感肩上被轻拍,两人顿时浑身一个激灵,颈后寒毛倒竖,回身就要把暗器掷出。手方抬起,便被抓住肘窝,对方以拇指捋过他们少海、通里二穴,最后稳压脉门。 他们手臂当即酥麻,失了知觉,心道莫非霹雳堂中竟还有截脉高手 抬眼一看,对方着深色布衣,白面黑眸叫他们颇感熟悉“你是唐申” 对方颔首回应,二人于此艰难抉择时刻得遇同门,不由大为欣喜“你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听闻墨家机关城出世,来探究竟。”唐申神色如常的回答,“随后得遇霹雳堂之人,见他们挟持同门,故尾随至此,寻机会救人。” “你来得” 不等其中一人邀请唐申一并行动,另一人拉过他咬耳朵。 “你想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自然是让他与我们一同救人。” “你傻了,他可是堡主那派的啊。” “傻的是你吧,都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派别,赶紧救了人再说吧。” 挥开阻挠的同伴,那人面对唐申继续先前没说完的话“来得正好,旁的先不说,对面有三人,待会儿且使一出调虎离山,我们将其中两名雷家近卫引诱走。你的轻功比我二人要好,由你去把人救出,事后待唐戌醒来,让他带你回机关城,再与分说。” 同伴听罢,眼神闪烁数下,闭口不言。 显然这段话也是有算计在里头,吸引雷家近卫注意力确实危险,他们也不放心借助唐宛凝一派的人的力量去营救自己人。但如若唐申不出力,在半途放任雷家近卫回返,反倒是营救之人更为危险,落得营救不成反受害的下场。所以他们才心生此一计,唐申真心实意帮助他们还好,如果唐申真的对唐戌不利,自然无从进入机关城,他们也有理由对其兵戈相向。 唐申似乎并未察觉其中陷阱,没有异议表示同意,这让两人既松一口气,又有算计同门的尴尬。 为防先前离开的人归来,计划好了便即刻行动。巡逻组二人一先一后出现将两名雷家近卫引走,其中经历多少交锋多少夺命狂逃不提,唐申只在他们走后便从藏身之处走出,边走边将不大合身的外衣袖子挽了挽。 坐着的季成泺见他,支着身子欲起,被他摆手阻止,便知附近没有唐门中人不必做戏,低喊了声大公子,静待唐申吩咐。 唐申整好匆忙套上的衣裳,将唐末荼手上绳索解开,把人扛到肩上,刻意漏下千机匣。末了对季成泺说“唐门一并来了三人,一人被我所伤,另外二人已吸引余岳二人离开,妄图回返后再救此人。我便将他带走,以套出他们计划,你且静待莫秋雨四人归来,若再遇唐门中人,切忌莫要中调虎离山之计,更不要留手。我自会在路上为你们留标记,依照约定好的印记行事。” 季成泺拱手“是,成泺明白。还望公子一切当心。” 唐申扛着唐末荼,朝与巡逻组二人截然相反的方向去。 行走出数里,一路留下隐秘的指标,唐申寻了一下风处放下唐末荼,首先抓起他的手拿开护手以及手套,将脱臼处接回去。手套一脱,唐末荼红肿的双手便现于唐申眼前,很显然是被余岳猛击伤到了筋骨。 唐门中人多是靠手上功夫吃饭,废了他们的手,就相当于废了这个人。若非先前事态紧急,唐末荼估计并不会硬抗余岳的攻击。万幸的是他双手没有彻底骨折,只要敷上膏药休养一段时间即可。 或许是手上刺痛太强烈,被唐申重重点过睡穴的唐末荼转醒,睁眼便落下两行泪,倒应一句未语泪先流。初醒时他尚未反应过来,抽手欲挣开束缚,待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他似有不信地问了句“唐唐、唐申师兄” “是我。”唐申应了句,有心让唐末荼放下戒备,特意淡声玩笑,“数日不见,你怎生结巴起来。” “如何是数日不见,仔细算来已有月余”再见自己师兄,唐末荼十分激动,一时间连手上疼痛都忘记了,连声追问,“师兄你这些天来可好都到了什么地方为何不与大家回信你可知薇师姐他们十分担心你,因屡次求情,被罚入知返堂面壁思过” 唐申虽不在唐家堡内,有与唐邵祁的书信来往,对事关自己诸事倒算是清楚。但即便知道,面上仍是要做出略微诧异的神色,低叹“他们又是何必,从来没有人能动摇堡主想法。” “不提这个,且说你如何会被霹雳堂中人挟持。” 唐末荼此刻方才忆起昏迷过去前的事情,面色倏变,反抓住唐申的手“师兄,你既救了我,可有见唐末薇何在” “唐末薇”唐申故作沉吟,似回忆唐末薇模样,而后答,“不曾。见到你时,你已被霹雳堂擒获。我尾随他们,后来遇两位同门,彼此商议下由他们引开霹雳堂中人,我方才把你带出。或许待你归去,问他们二人能够得知。” 听唐申回答不清楚,唐末荼心中忐忑,片刻压下思绪,强作常颜道“是吗是吗她身手比我要好,应当不会出事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快快回去才是。” 其实早有推测,恐怕她已然凶多吉少。 唐家人对生死看的并不重,况且唐末荼对唐末薇并未有伙伴以外的想法。 唐申听他说罢,手上停顿,却道“你回去罢,我便不加打扰。” 唐末荼一愣,不解“师兄这是什么话,如今霹雳堂在林中活动,你独自一人若遇危险又如何是好” 唐申却摇头,搁下唐末荼的手“且不说我并未着式服,霹雳堂之人无从辨认我出自何门何派适才观两位同门,皆是与策师叔较为亲密我还是莫要加以妨碍的好。” 一切尽在不言中,唐家堡内部分成三派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唐申如此欲言又止语焉不详的说着,无法不让人联想起先前青衣楼任务时他遭受的天降之祸,心有戚戚,恁的可怜。 唐末荼念及向来无缘由针对唐申师兄的大师姐,亦有些头疼。但那件事发生以后这么久,他还是首次遇到唐申,胸中似有千言万语要问,所以这不代表他准备就此放弃劝说“此次任务确实是大师姐作谋划以及统领,但并非师兄所想的那样,我们内部更不是所有人都对师兄你有偏见。” “她作统领若我出现,恐会惹她不快。” 不想弄巧成拙,唐申显然对唐末徽忌讳莫深,听到她在场即站起身,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你既已经醒来,我也该离开” “等等”眼见唐申就要离去,唐末荼灵机一动,直作虚弱状,“师兄且慢,师弟双手受伤,若路遇歹人恐无法自保,师兄可是要弃师弟而去” 唐末荼是真心关心唐申,他也是真的怕唐申会像唐末薇一样。 唐申沉默片刻,伸手将他拉起来“也罢,我送你入城。该往何处走” “往这处。” 唐末荼笑逐颜开,指准机关城方向,心中暗想待入了城再想方法把你留下就是了,口中道“师兄不必担忧,末影师兄带着三位栖羽堂的师弟妹正驻在城内,有末影师兄在,别人不敢说什么。” 唐家堡内等级尊卑非常严明,如果唐申当年争取成为一代真传弟子,那么所有二代弟子都不会当着他的面质疑他半点不是。这也是唐末徽能够随意责备同辈,旁人默默忍受,唯独唐末影敢反驳的缘由。 听得唐末影在,唐申当即有了猜测,不动声色从旁敲击“那日回门看他体弱消瘦,曾告予他注意身体切勿废寝忘食,不知他近日可好。” “我与末影师兄相处不多,感觉与他不怎么搭的上话。他说的东西,我不太能明白。” 陡然站起身,唐末荼岔了内气,踉跄一下,被唐申搀住。他并没有拒绝,环过唐申肩膀让唐申扶着他,笑嘻嘻道“谢谢师兄。” 唐申对于唐末荼而言,与他在唐邵策一党的搭档不同。 他仍对昔日没有门户之见的日子有所留恋,虽如今与唐末英因为派别问题分隔,便是死皮赖脸跟上去,他亦始终不愿意与其生分。也只有在昔日伙伴面前,他才会显露本来活泼的性格“末影师兄与师兄你,还有末嫣师姐、末汤师兄最要好,大概你们才能说得上话。” 两人并肩而走,唐末荼与唐申娓娓而道。 “近日末影师兄忙于修改机关,轮替时候也甚少见面,但末影师兄身体状况看起来确实并不太好,每日晨练从不见他。师兄你也总是要去见末影师兄一面的,届时多劝劝他,莫要把身体弄坏了。还有” 修改机关这定是指机关城中的机关,他们果然别有所图。只不过,唐邵祁有言此行是为振唐家声名,确切如何做,还要看唐末徽。而唐末徽的选择总会超出他意料。 为防万一,他必须要有足够的把握再计划下一步。 两人慢慢前进,唐末荼小声述说。唐申不拿千机匣,就是为了沿途为莫秋雨等人留下标记。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唐末荼对于正确路途并不是十分清楚,数次都兜转回相同地方,颇为不好意思的四处翻找隐藏于隐秘之处的标识。 因每个筹划任务者习惯的差异,各种标识运用也会有所不同。此处不加赘述,只说他们一路前进一路寻找标识,费了好些功夫走上正确路途,止步于爬满藤蔓的城墙之下。 唐末荼趁着这段时间调整好了内息,不必唐申再搀扶,反倒生拉硬扯拽着唐申顺着城墙上的藤蔓进入城中。这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许多房屋已倒塌,树木戳开青瓦恣意生长。 他们踩着枝桠走出不会儿,负责在城内巡逻的唐家弟子便循着他们踪迹而来,远远喝止“站住那边是谁” “是我。” 唐末荼回身,挑眉看去。 “唐戌师兄是你” 来人也是知道唐末荼被人掳走一事,乍见他安然归来,万般惊喜“另外几位师兄顺利将你救出来了” 他先是远远抱拳招呼,然后快步走近,探眼看向唐申,“这,你是唐申师兄” 师兄二字说的吞吐,显然没有多少诚意。 接着他往唐末荼四周看了看,迟疑道“唐戊师兄回来了没有看到另外几位师兄” 唐末荼忆起唐申先前提到有两人负责引开霹雳堂中人,自然而然回答“许是路上耽搁,他们尚未归来却也不必担心,先前我们是中了埋伏,被围困在枝叶茂密树林中挪移不开,所以” 话到此处,他有些说不下去。 今晨离去前,分明是四人有说有笑。如今归来,独剩他一人。 唐末荼停顿片刻,缓了缓,问“唐末薇她回来了吗” 该弟子摇头“唐未师姐她已经” “我明白了。”不等其说完,唐末荼开口打断,“你自去吧,我与唐申师兄去向大师姐以及末影师哥打声招呼。” “好。”那弟子忍不住又往唐申处看了好几眼,末了道,“可是,先前几位师兄背着师姐前去营救师兄你,大师姐得闻后不是去寻你们了吗” 唐末荼一怔“背着她营救我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她所属意的大概是她寻错了方向。” “也对。” 那弟子想到通传师弟撒的善意的谎,点点头,不再阻拦,让出道路,容二人继续前进。 唐末荼心情有些复杂,听罢那同门的话,他如何不知以唐末徽的个性必是准备放弃他尽管他当初本就有牺牲自己的打算,可打算归打算,亲耳听闻是另外一回事。 唐申见缝插针“不必过分在意,到底今已脱险,莫要多想。” 唐申并不说唐末徽的坏话,这种方法太过直接并容易引起对方警觉。 经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当你对一人心生厌恶,身旁人顺着你的话说其不好,你便会逐渐平复。相反,若旁人都说对方的好而你是错的,你反而越发厌恶并生嫉妒。要让旁人讨厌一个人,便抓住他们心中不平,用看似无相干实则挑唆的语言劝慰,自能达到目的。 多年来,他成功令唐家堡中人对唐末徽的印象停留在“跋扈浮夸无太大能力”,正是因为他不下定义,他只从旁引导。 “师兄不必安慰,我懂得恰大师姐不在,我且带师兄你去与末影师兄打招呼罢。” 唐末荼颔首回应,不过脸上神思游离,已有“其他”想法。 从远处便能瞧见城中高塔,两人又遭多番拦截询问,总算抵达塔中。 越过塔门而入,数个唐家弟子正在整合,许多完整的机关或者机关零件散落在地,机关二层更甚。 两人走过去时,可见唐末影正与两名栖羽堂弟子围着长桌,就着一个七尺铁人研究。听得帮忙铺设机关的同门对唐申打招呼,三人都转过头,面色从惊讶变作欣喜。 “申师兄” “申师兄” “唐申” 比起对待其他人,栖羽堂的唐家弟子一改往日不咸不淡的态度,对唐申十分热情,放下手中物什就迎上去。唐末影更是快走几步,迎面就是一个拥抱,大多时候都带着恍惚神色的脸上笑容真切“你没事吧” “无事。” 唐申拍了拍唐末影后背,不着痕迹往后挪出一步。 唐末影拉着他左右看,嘴里不住道“这些天都是怎么过的有没有吃什么苦头” “并无,一切都好。” “怎么好,我看你脸色不太好,看着也瘦了。” “” 这些天吃好睡好,怎可能受苦。看着瘦了,一是因为唐申换的衣服不太合身,二是千机匣承载重量有限,为精准控制必须保持体重,他不得不把晨练的时间再提前半个时辰。而脸色不太好则是由于连续赶了两日路,昨晚没有休息好。 唐申回答“不说我,你的脸色方为难看。” 唐末影回手抹了把脸,言笑晏晏,全然无视了一旁的唐末荼。唐申回头垂首,与唐末荼说“且去处理手上的伤,莫要留下后遗症。稍后再与你会面。” 唐末荼不无应允,转身离去。唐末影将唐申拉到桌旁坐下,挥开旁观的人,拿竹节削作的杯子给他倒了杯水再说道“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和我一并回去。堡主多是嘴硬心软,你且道歉说两句软话,有我和末汤末嫣求情,她会收回前言。” “没有你们所想那样简单。” 唐申拿起杯子,礼节性地沾了沾唇便放下。唐末影不参与争斗,故而有些不能与唐末嫣说的事情,能够与唐末影说“堡主所为向来有其目的性,达到目的前无论你们态度如何,她都不会罢手。” 唐末影沉默片刻“也罢,我确实不懂堡主。但如今林子外不太平,你且留下来,待事情了结再走” “既然你这么说,好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3章 陆拾贰.千机叆叇十二-小雨 微山湖上,提伞的紫粉衣少女令人划舟前行,忽的水波荡漾,小舟不住摇摆。舟上人紧抓船舷,愕然而问“发生什么事” 回首看,山河崩塌,耳闻巨响振聋发聩,山峰在一行人注视下轰然倾倒,诸人一时被天地之威所摄,久久无言。 半晌,紫粉衣少女起身,对划船人摆手道“把船划回去。” 划船人惊道“少主这是想要做什么” “叫你回去就回去,这么多话做什么。”少女不甚耐烦,抬脚踏上船舷,回头吩咐道,“笨死了,你们把受伤的弟兄送回去,安顿好以后再找我。” 她纵身而出,布鞋在水面上轻点,落入藕花深处。脚踩荷叶莲蓬,身如飞燕惊掠,不会儿就回到微山湖深处山谷,稳稳落到地上。 少女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劝得住她,故而她的下属目送她身影消失以后,继续把船往微山湖村的方向撑。 顺着苇荡走,便见山摧地裂,碎石遍地。少女越过大的落石,踏着高低不平的地面走到原本不大但是平坦的石崖处 不,原本的石崖已经不复存在,空余高崖。惊雷倏闪,暴雨中黑洞洞一片,不知深几何、险几何,其中又有多少峥嵘与鬼魅,偶有惊嚎声回响。 少女略有踌躇,甜美秀丽的脸上露出思索。 看来,适才怕是出了大事。旁的人她可以不管,便是全部摔个稀烂,对她而言不过听一耳朵。只迟行戈在其中,若是他就这样死了,她无法向主上交代。 少女嗅了嗅残余的硫磺味,抬眼看高耸的山峰,心中暗道。 适才得见霹雳堂之人,又闻有之息,大抵许多人会以为是霹雳堂做的好事。可是霹雳堂雷元江在此,哪里可能把自己家人设计进去,他们这样做也根本没什么好处可图。故而以此看,多是唐门捣的鬼,为的什么暂且未明。 总而言之,首先找路到谷底去,想方法把迟行戈捞出来。 少女皱了皱眉,嘁了声“这家伙,总给人家找麻烦。若非他是多年唯一成功的试验品,冲着他自以为了不得的做派,人家便是迟早要弄死他。” 越想越气,少女重重哼了声,转身往回走,穿过苇荡从另一头绕进山谷。 暴雨天一路前行,她靴子上很快沾满泥泞,雨水将她膝盖以下全部打湿。湿透的靴子穿在脚上沉重,行路滑腻,她便索性将靴子脱下扔到一旁,然后卷起裤腿,赤着脚提气而走。 她腰上菡萏小包旁挂着一小串石榴籽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透过雨帘,顺着狭窄山路传出很远。 走了约摸也有半个时辰,暴雨淅沥起来,如珠玉坠碎的纷攘声淡去,逐渐能够耳闻折枝叶落,人声若隐若现。少女侧耳细听,循声而走,终在满世界的鬼影中寻到活人踪迹。 走近一看,首先是四个黑衣人围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衣公子,与数个不同打扮的江湖人站在道路一旁。少年公子浑身透湿,白衣满是尘土,头发尽数粘在脸上狼狈不堪。 他们对面,有紫衣人盘腿栖于坡下低崖,身上缠着白蟒,身边放着纸伞,身前燃着火堆,手上借着焰火正烤着湿树枝。 火光照着紫衣人的脸,摇晃着投下阴影,他五官深邃有别于中原人,发色略浅、眸色也略浅。此时扭过头面对彼方诸位,声音透过滴滴答答的雨声透出“哩闷嗦啥子” 少年公子身旁的黑衣人上前一步,盯着白蟒的眼神带有忌惮,道“我家公子请问阁下,能否借此地避雨。” 紫衣人往身周看了眼,此避雨之处十分有限,撑极了不过是坐上两人,他燃了篝火,便是再无法塞入半个人。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对方不可能看不清楚,故而他嘴角扬了扬,笑道“喔哩要能入来,就过来哦。” 说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不紧不慢将干透的树枝掰做一截一截,掷入火堆中。 腕上银镯响动。 少年公子见状,皱了皱眉,与黑衣人耳语两句,黑衣人听罢颔首,转达道“既然不便,能否借阁下手边雨伞一用若不容借,用银子买自然也是可以。” 说着,黑衣人上前几步,掏出一锭银子。 “伞”紫衣人看也不看银锭,不假思索回答,“喇是别家个。” 他的态度十分敷衍,黑衣人只当他是撒谎,当下颇为恼怒,又拿出一锭银子“这里是一百两银子,阁下以为如何” 紫衣人略带奇怪地道“哎,啷个哩闷是不会听中原话哦,我嗦伞、是、别、人、的,听不得迈” 少年公子忽而开口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哩是喇锅干老子什么事” 得闻这样的问题,紫衣人越发觉得莫名其妙。彼此素昧平生,怎的突兀问自己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多了不起的人物,似乎自己一定要认识他 孰知他在别人眼中方才是奇怪。 中原的武林人,闯荡江湖为的是利,否则不如回家务农。而得利与否多少,最主要看名气大小,故而由此可见名声对于他们的重要性。关于名气三六九等的牵涉问题,前文已有提及,此处不多言。 紫衣人入中原人以来,所见多为江湖魁首级人物,他们不必相互报名号,亦是“天下谁人不识君”,故而紫衣人不知其中门道。到了此刻,他本是实话实说,听在他人耳中却是对凌家的挑衅和轻蔑,惹得黑衣人与少年公子怒而相视。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跟在后方的几个江湖散客彼此相视数眼,默不作声。 紫衣人对这敌视感到不解,但他从未曾俱战,杀意一起,懒洋洋趴在肩上的白蟒直起身,嘶嘶吐着蛇信。 眼见得气氛愈发紧张,隐于一旁的少女款款走出,笑脸相迎“五大家族之首,凌家小公子,凌冉。” 众人扭头看,见是一个十六岁左右年纪不大的姑娘提伞而行,她挽着裤腿,白嫩双足沾了泥泞,却不以为意。 少年公子凌冉心中微动,抹了抹脸,整起乱发,清了清嗓子开口问“正是本少爷,姑娘是” “何足道”少女轻轻摆了摆手,她将抬手收伞,将伞递到黑衣人之首,即便雨水飞快将她衣裳长发浇湿,仍是巧笑兮然,“诸位莫要干戈相对,这林子不大对劲,何苦因一把伞起争执呢人家这儿也有伞,这里便赠予凌少爷,切莫生气啦” 少女双手放在眼前搭成雨棚,小跑到紫衣人所在坡檐前,巴巴看着他“大哥哥,我可以进来避一避雨吗人家占的地方不多,就是蹲着也可以的。” 紫衣人噗嗤一声笑了,摆摆手“啷咯哩就进来嗦。” “谢谢这位大哥哥” 少女甜甜一笑,走到火堆另一头蹲下,伸手烤着火。 那头凌家几人只觉手中伞重若千斤,脸上火辣辣发烫,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少女似乎感觉到他们的心情,扭头道“那个,其实雨已经渐渐变小了啦,当然可能还要下上一段时间,可是天都晚了,大家随处乱走并不太好。这片树林不小呢,兜兜转转不知道会到什么地方去,这四周树的枝叶也算茂密,将就将就可以的吧” 少女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微微有些腼腆“大家也发现了吧,这个地方有点奇怪。大家在一起的话,至少出了事情也可以彼此照应,对吧” 那些聚在一起的江湖散客不少都暗自点着头。 可不是吗,虽说凌家这五大家族身份有些水分,可到底是魁首。他们一路随行,就是为的关键时候得到一点照顾 “你你说得对” 凌冉的目光在紫衣人和少女之间来回,露出担忧,迟疑一下点头。他的脸微红,对身边黑衣人说到“你们去整理一下。” “是,少爷。” 黑衣人撑开伞放入凌冉手中,各自分开,少时搬来一小块岩石,就安置在附近有茂密枝叶遮挡的高地上。江湖散客们看了,便也在周围找了棵树或者略微干燥的地方休息。 少女托着下巴,一直对着紫衣人看,紫衣人便问她“哩看我做啥” “也、也没有啦。这一路过来,四处都十分阴森”少女玩着肩侧辫子,杏眼一眨一眨,时而看篝火,时而看紫衣人,“之前在山上,人家和大哥哥你见过一面,所以刚才再见就妄自过来了。但是想着自己会不会太唐突,有些不好意思呢。” 紫衣人侧头想了想,似是完全不记得有这么回事。白蟒尾巴在他膝上随着落水声轻拍,十足百般聊赖的模样。 少女两手摆了摆“大哥哥要是不记得也无妨的,本来也不是重要的事情。那个,我叫小满,大哥哥怎么称呼呢” “罗谷雨。”紫衣人如今对中原互通姓名的礼仪多有习惯,回答罢,想起前几日读的百家姓,方才有些疑惑问道,“哩闷中原百家姓有晓勒个姓氏” “啊,人家不是姓小,而是因为名字不太好听,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呢”少女扁扁嘴,朝雨帘外看了眼,伸出一只手挡在嘴边,悄声与篝火对面的人道,“呐,人家小声告诉大哥哥,作为交换,我可以叫你谷雨哥哥吗” 紫衣人又折了几根树枝扔进火堆,不太明白“但我不是哩哥哥。” 虽然苗疆人随口就叫哥儿姐儿,但只有存在血缘关系才正儿八经喊哥哥姐姐。 “大哥哥果然不是中原人呢。”少女此话说起来并没有鄙夷的意味,而是了然。她解释道“其实通常只要年纪比自己大,都可以叫哥哥。对于其他地方的人而言,中原确实有很多奇怪的、不成文的习俗,大哥哥初至中原的时候,一定闹过许多矛盾吧适才我看,大哥哥还险些和凌家小少爷他们闹起来了呢。” 少女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其实我也觉得中原江湖上的许多规矩不可理喻,那凌家小少爷方才生气也是莫名其妙。” 紫衣人听得少女的话,颇觉赞同“是咯,一锅锅火色黑么个足。” “嗯嗯哎呀,一不留神就跑题了。”少女轻轻拍了一下自己额头,而后继续道,“我叫屠满,是个很奇怪的名字吧所以,谷雨哥哥叫人家小满就好了。” 罗谷雨并不讨厌这个适才为他解围的少女,便点头表示她可以随意。 小满双手合十放在唇前,展颜一笑“太好了,交换过名字,我们就是朋友了说起来不太好意思,但人家和伙伴走散,正愁自己一个人有些害怕呢,能认识大哥哥最好不过了,以后还请多多指教啦” “啊第三声,多多指教。” 两人一搭接着一搭聊着。 说起苗疆人,大多中原人认为是南蛮,自然而然带着优越的姿态。这姿态虽然不显于面,罗谷雨终究感觉不适。然而小满非常健谈,天南地北风俗人情都能如数家珍,是真真切切认为彼此平等“谷雨哥哥是苗疆人吧,只有苗疆的衣服上才会有颜色这样好看的刺绣。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到苗疆去瞧瞧,因为听说苗疆林子多、瘴气多、毒虫也多,小满还挺怕虫子的别笑啊,女孩子怕虫子,是很普通的事情吧” 罗谷雨摇摇头“不晓得嗦,我们那点儿,没得人怕虫子。” “那倒也是,就像北边大草原上的人,几乎都是生下来就会骑马一样。”小满拍了拍微干的衣裳,突然带着好奇道,“谷雨哥哥去过北边吗” 罗谷雨自幼在苗疆长大,对他而言,中原已经是北边,无法想象再北是什么模样“北边是哪点儿” “啊就是再北边。”小满用左手作圈表示中原,比划着,“下面是苗疆,右下方是巴蜀,中间再上面就是北狄,西边是” 话至半途,她陡然消声,罗谷雨亦坐直身子,神色凝重起来。 不但是他们二人,周遭刚刚安歇下来没有多久的江湖散客以及凌家四人众,皆手扶刀剑,倾耳细听。 “谷雨哥哥,你是不是也听到了声音” 罗谷雨竖起手指在嘴边比划一下,示意她不要出声。 幽暗树林间,似隐隐约约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及风声飘逸,不似雨声破碎,而是其他的什么,由远及近,飞快接近 一行人不约而同慢慢站起身,各自摸出武器,微伏着身,严阵以待。 但见远处树木颤动,朝他们所在直直而来,一道黑白身影飞速接近,两息便由不可捉摸的幽影变作浑身狼藉的道袍青年 道袍青年本从旁飞掠而过,瞥眼得见火光,脸上神色微凝,嘴角上扬绽开笑容,强自扭身急转,朝他们投来。堪堪挂在他头上的道冠被甩脱,乌发散开,张狂飞扬。 他身后一道乌光急速闪过,“梆”地撞在一旁树上,震的树干颤动,落叶水珠飞溅。 道袍青年牙关紧咬,头也不回,只顾朝众人方向奔。 却见那道乌光绕着树干转了圈,竟是一刹的时间都不到便再度纵出,带着腥风草汁而来,准确无误咬在道袍青年肩上,修长的身体刷的将青年全身牢牢捆住。 众人这才看的仔细,原来是一条成人大腿般粗细的玄身青首巨蛇,顿时惊在原地。 青年哀嚎一声,欲要挣开,但那道乌光缠的极紧,他越是挣扎,对方捆的越是用力,令他浑身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罗谷雨喝问一句“甚么东西” 小满盯着将道袍青年缠作茧的巨蛇,头皮发麻,后背发凉,颤着声音大声回答“蛇大蛇” 罗谷雨二话不说,摸出插在腰间的蛊笛放在唇间,张口吹响。 从笛子间流淌出来的,并不是什么美妙的乐声。 谁也说不准那到底是什么声音,或许是听到了,又或许根本没听到,在场诸人只觉耳中如锥扎般刺痛,而后大脑混沌,脚似踩在棉花上。一个恍惚罢,巨蛇像是遭谁点了定身穴,松开了道袍青年,浑身僵直倒在地上。 趴在罗谷雨身上的白蟒也摔到地上。 道袍青年踉跄几步,捂着肩膀摇摇晃晃往罗谷雨身旁走,青白着唇哆嗦道“多多谢阁下救命” 罗谷雨没有理睬他,皱起眉看向地上晕眩的白蟒,弯腰探手欲将它抱起。 在道袍青年说话之际,巨蛇蜷起尾、立起身,左右摇摆数下脑袋,蓝色竖瞳左右看,再度紧紧盯住道袍青年,缩起脖子。 旁人惊叫“那蛇又醒了” 那道袍青年的反应也是快,一听巨蛇转醒,滑步上前,竟是抓着罗谷雨的手臂,趁他弯腰不备,将他一把推向巨蛇,自身反而提气纵身,几个起落消失在众人视线 巨蛇来者不拒,故技重施将投入怀中的人重重围困起来,誓要将其骨肉揉碎在怀中。 罗谷雨顾不得朝恩将仇报之人喝上什么,飞快挣出拿笛子的手。怎知巨蛇把尾一摆缠住他手臂,将笛子击飞了去,远远落到草丛里,同时二度张口,迎面朝罗谷雨咬去。 紧急时刻听得清叱“畜生放开他” 斜里蹿出一条指粗环形铁链,恰到好处勾住巨蛇脖子,索端寒光凛凛的袖珍三指铁爪扣在它脖子上,却因为突破不了滑腻鳞片,无有建树。 锁链那端,小满双臂有序而快速地将多余长链绕在手上,翻身一跃,矮身扎马钉在地上,用浑身重量稳住巨蟒颈项,扭头对呆怔在旁的人喊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救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4章 陆拾叁.千机叆叇十三-小雨 众人如梦初醒,提着刀剑却不知如何下手,生怕自己会像罗谷雨一般被恩将仇报,畏惧而警惕的盯着巨蛇,举步不前。 “啧,中原人。” 罗谷雨冷哼一声,转而对小满道“堵住耳朵。” “啊”小满愣了愣,绞过铁链,勉强捂住耳朵。 随后罗谷雨在一干人等不解的眼神中,压着嗓音,对巨蛇发出模糊不清、忽快忽慢的嘶鸣声。 巨蛇被锁链缠着脖子,正难受的不住晃脖子,此时伸着信子听了两耳朵,奇异的安静下来。它把张得老大的嘴巴阖上,轻轻吐了一下蛇信,两眼直直盯着罗谷雨,一时间竟是安静下来。 众人俱是惊奇。 却说在中原行走的苗人并不多,但江湖就这么大,倒不至于凤毛麟角。先前众人也有猜罗谷雨是苗人,且素闻苗人驱蛊养虫十分厉害,今日见他平白喝止一条凶猛无比的巨蛇,心中忌惮的同时暗叹闻名不如见面。 巨蛇慢慢放松紧紧缠绕的身子,向罗谷雨的方向前倾脖子,铁链在滑腻的鳞片上移动,发出细碎碰撞声。四周众人皆不敢言语,纵使连呼吸声都下意识放轻,生怕惊到这个庞然大物。 待巨蛇贴近眼前,呼吸咫尺可闻,罗谷雨停止喃呢,轻吸一口气。 随后一声高昂而锐利的惊喝响起,极似鹰鸣。比之先前让人昏沉的笛声,或许是用了内力,这尖叫直如惊雷在众人脑中炸开,震的两耳都是嗡鸣声、脑仁发疼。当场就有不少人啊的大叫一声,面色痛苦地捂住耳朵,摸出两手血。 巨蛇亦如遭电击,浑身剧颤,把身一抽就投入一旁的树林中,簌簌数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满先前用来拽着它的铁索全数掉落在地。 罗谷雨舒了口气,清咳好几声,显然吼这么一声对他的嗓子而言负担很重。他拍了拍身上沾着的草屑腐叶,细雨将衣裳上的痕迹冲淡,接着自顾自地将白蟒捡起来挂身上,拿起蛊笛收拾好火堆旁的伞和腰包。他被巨蛇缠了半天,倒是像个没事人似的,收拾东西一副准备离去的模样。 小满将锁链收起揣在腰间,她听了罗谷雨的吩咐堵住耳朵,故而并未像其他人一样耳朵嗡鸣,现在看他忙着整理,走过去连声问“谷雨哥哥这是要走” “啊,对。” 罗谷雨身上带的东西不多,瓶瓶罐罐太重都放在马车中,必备品则大都是霹雳堂的人装着。堕崖时他没有丢什么,故而收起来非常迅速,撑起伞往巨蛇逃跑的方向看了眼,答道“守在叻里没得事情做,喇锅蛇稀罕呢很,我那点儿没见过,逮回来养。” 等等,不去找你的同伴 小满一怔,不假思索跟上去“我能和谷雨哥哥一起去吗一个人不安全,而且我不会帮倒忙的。” “哩要是想跟来,揍跟着嗦。” 罗谷雨无甚所谓,他不会特意通知别人自己要做什么,从来是随性而去随性而归当然很大程度是习惯在里头。 其他人并没有跟着他们,毕竟适才那条巨蛇的凶猛大家有目共睹,追踪这么个东西可不是说着玩的,大抵他们心里头都暗自在道这两人老寿星吃嫌命长。 小满却也在暗笑这些人瞻前顾后目光短浅。 并不是说小满有多了解罗谷雨或者对他的身手有多信任,虽说先前尝试探入这森林遭了点意外,但凭她的身手,抵挡不过时逃是绝对没有问题。 她这一趟来的目的,是寻找并确保迟行戈还活着。如果可能,顺带能够杀掉雷越更好。恰好罗谷雨和雷家是一路的,为了节省时间,她自然把人跟紧的好。 莫看她年纪不大,她和迟行戈不一样。若说迟行戈是圈养,她便是放养,这些年走过的地方多,见识的也多,故而眼色十足。当初一眼扫过去,就从几人站的位置看出门道,自信罗谷雨对于雷家而言有特殊意义。 往往细节能够透露许多不为外人道的东西,那日几人站位是这样的。 雷元江站在最前方,身旁半步后站着“雷越”,“雷越”左手后侧三步内是罗谷雨、右手后侧远一些是迟行戈,罗谷雨左右分别是莫秋雨和迟行戈,外围以及身后则是霹雳堂其他弟子。 对训练有素的人而言,让别人站在自己左后方以及右后方的意义各有不同,一般而言左手后方代表保护,右手后方代表警惕。 雷元江站在最前方,雷越能与其比个半肩,当即点明其二人首领身份,罗谷雨居中,显然就是被保护对象。因此她可以通过接近罗谷雨,从而寻找突破口刺探雷家的消息。接近罗谷雨理所当然比接近其他雷家人简单得多,莫看雷元江表面笑嘻嘻,心里门儿清,下黑手时候半点不含糊。因罗谷雨并非雷家人,加以她不过是个豆蔻少女,不必太担心旁人用猜忌眼光盯着她。 只是与罗谷雨交流片刻后,她改变了原本的计划。 刺探以前,首先要拉近彼此距离,但罗谷雨显然对她所说兴趣缺缺,她不动声色换了好几次话题亦不怎么接茬。反倒是她方才出手了小小的帮助以后,能感觉罗谷雨看她的眼神略微温和了一些。 看来苗人和戎狄在这点上颇为相似,任凭你嘴上说的再好听,他们只看你实际举动。 不过明白了这一点后,小满反而感到轻松。 她可以娇嗔顽笑,可以偶尔似有还无地刺探旁人口风,也可以从他人言语以及行为中分析出她想要的东西。三言两语说得天花乱坠或者令人心悦臣服,她自诩还没有这个能力。 既然行动能够更好取信于人,她也不必考虑动嘴皮子上的功夫。反正她是真的对这个苗人大哥哥没有恶意,相反还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至少去抓那老大一条蛇回来养,她是想都没有想过。 两人顺着小径深入,逐渐茂密的树叶将原本就微弱的月光全数遮蔽,伸手不见五指。雨还在下,并且有再度扩大的倾向,罗谷雨让出半边伞给小满,算是对少女的照顾。 小满看不太明白道路,也不清楚究竟在往何处走,几次被树根和石头绊住,幸而不足以摔倒。倒是罗谷雨不久后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编织细密结实的小竹篓,随手折了一根树枝,用藤蔓将竹篓挂在树枝末端,提着照明。竹篓中的物件放着柔和的荧光,看似飘渺而微弱,却能投映到很远的地方,像是载了满满一篓的萤火虫、又像是钓了一笼月光。 罗谷雨走的很稳,不快。他挥动手中竹篓,每每都照在幼枝折断或者草丛伏倒处这些地方显然残留着巨蛇游过的痕迹,一直指引入幽林深处。被暗影翳蔽之处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树丛枝条小幅度摇摆,发出一阵接连一阵飒飒声。 过于安谧静寂,反而比暴雨之时更让人绷紧了心底的弦。 在这种地方迷失可不好。 小满白日时没有让下属说实话,实际上他们企图用轻功赶路后,遇到的不仅仅是铺天盖地的蜂群,还窥见了从未曾见过的凶禽。 小满轻轻抓着罗谷雨的衣摆,他并没有拒绝。倒是白蟒缓和过来后,不甚满意地用尾巴扫了小满手背一记,似乎在说这个人是我的,你没有经过允许胡乱碰什么。 少女手臂白嫩柔软,白蟒不懂怜香惜玉,下手没轻没重,她缩回手便见红了一道。罗谷雨扬手给白蟒一个脑嘣儿,叱道“整喃哎个槽奈。” 白蟒委屈地吐了吐信子,转了一圈,把脑袋放到罗谷雨另一边看不见小满的肩头。小满并非娇生惯养之辈,她随意甩了甩手,好奇地摸了摸这条极通人性的白蟒,虽听不太懂罗谷雨所言,也知道他是在责备白蟒,故而道“谷雨哥哥别凶它嘛,小满还是首次见这样有灵气的宠物呢。或许它只是和我不熟悉,护主心切罢了。” 小满这回纯粹是多想了。 白蟒确实通人性,但通人性也有不好之处。撇去先前大棒加甜枣一番教训才让其安分下来不说,这家伙占有欲和领地概念非常强,平常除了不怎么招惹唐申,可以说其他人在接近它时都被它警告连带吓唬过几遍。 至于为什么不招惹唐申,完全是基于曾有进行恐吓以后,被拎着脖子扔到树梢水塘院墙外不下十次的经历。 罗谷雨清楚自家蛇的秉性,听小满不甚在意被伤反劝说他,便道“莫给惯着它。” “好嘛,它是谷雨哥哥养的,谷雨哥哥说什么自然就是了。” 小满笑了笑,轻轻摆摆手,转而去看地上蟒蛇爬过的痕迹“倒是谷雨哥哥准备怎样抓住那条大蛇呢,那蛇这么大,抓到了也很难带着罢” 她并不一口否认抓蛇的可能性,毕竟她对于苗人并不了解,谁又能说得准罗谷雨是否有特殊手段她委婉提出携带的问题,因那巨蛇至少有近百斤,若说死物尚好,活物挣扎起来,哪里能够简单带的动 罗谷雨显然胸有成竹,他们二人一并走出数里,直至痕迹消失,自腐朽落叶从、草丛低伏处寻到一个陶罐大小的洞口。洞口前有蟒蛇盘踞留下的痕迹,还有许多鸟羽和掩在尘土中的脱落鳞片,显然就是巨蛇身居的蛇窝。 他抬目四下打量,往回走几丈,不断观察沿途树木并用手敲打,片刻开口道“刀。” 小满腰上别着一把小臂长的雁翎短刀,不敢说削铁如泥,骨如泥还是能够做到。此刀乃是昔日她于塞外一行后得到的馈赠,刀柄镶虎牙贴金箔,还点缀着老大一块红宝石,但她眼也不眨就拔出刀递给罗谷雨,似乎这把刀的价值远远不如罗谷雨接下来所做之事吸引她。 罗谷雨拿到手上掂量,塞外的兵器不似中原讲究轻薄锋利,大都刀身厚重分量十足,易于砍劈。他挥舞两下找到手感,将竹篓递到小满手中、白蟒扔到脚下,挽起衣袖竟是砍起树来。 “咄咄”的伐木声响起,伴随着枝叶的剧烈摇晃。小满举高了手,踮着脚给他撑伞,在旁看了一会儿,问他“谷雨哥哥,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罗谷雨抹了把脸,头也不转道“没得事做就看看四周有没得其它蛇穴,莫给它逃跑叻。” “好。” 小满正欲转身,想起手中伞的归属,然而不等她再问,罗谷雨就道“拿去用。” “哎谢谢” 看来这人也不是完全不懂照顾女子。 小满依言沿着蛇穴四处走了一圈,果不其然发现数个大小相仿的洞穴。她以肩夹着伞柄,拾起较大的石头和着泥将洞穴堵住,一一堵好罢,她仔细巡视一遍,确认严密并且无有遗漏,才扯下两片叶子,借着雨水洗干净手。 回去看,罗谷雨已经将碗口粗的树砍下并削去树皮树枝,他特意挑了一根树心被虫啃食空一部分的树,将其末端亦削成两头尖锐的“丫”字形。 削出木叉以后,他三两下爬上树,扯下许多缠绕于树身的藤蔓,全部绞在一起拧出汁液,再将纤维编成一条绳索串进树心中空的木叉中,留出一个圆形索套。罗谷雨编的飞快,一看便知十分熟练,恐怕时常做这种事情。不过想来也是,苗疆地区蛇虫多,土生土长的苗人应当自有一套对付毒蛇毒虫的方法。 见小满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罗谷雨问她“整好咯” “嗯嗯,我仔细监察过,一共有四个洞穴,全部好好堵上了。” 小满也大致看明白罗谷雨在做抓蛇的绳套,自觉到一旁捡了一些半湿不干的细树枝。 罗谷雨绑好绳子以后,转头看小满手里抱的柴枝,略有意外。 “哩知道要捡树枝哦” “知道呀,想把大蛇轰出来的话,要拿烟熏的吧”小满将从袖子里摸出用油纸包裹严实的火折子拿到手上,递向罗谷雨,“谷雨哥哥要我帮忙点着吗” 罗谷雨颔首“点咯,我呢手湿。” 小满蹲下身,用双膝夹住伞柄,然后吹燃火折子将树枝点上。湿树枝点燃以后冒出呛人的浓烟,她强忍咳嗽,坚持将所有树枝点着后,快步走到蛇穴前,将树枝塞入洞穴。做罢这些,为防巨蛇从另外两侧逃走,她不忘在洞口左右堆砌起数个树枝棚,中间也燃上湿树枝,造出更多的烟雾。 罗谷雨脱下外套提在手中,当烟浓到一定程度后,他招呼小满退到后方,并把刀递回。 小满用担忧的目光看他,细声说道“谷雨哥哥小心。” 罗谷雨嗯了声,把缠到腿上的白蟒扔到树梢上,握住完工的木叉,紧盯蛇穴。 此时细雨复骤,一切便又成了明暗二色、化作山水泼墨。 等了约摸一刻钟,巨蛇终于耐不住烟熏,急急从洞里蹿出。 它的速度极快,宛若一道乌光扯裂水墨画直冲罗谷雨而来。罗谷雨不慌不忙,首先瞅准巨蛇所在,扬手掷出外套,趁着巨蛇脑袋被蒙住,扬起手腕粗的木叉一捞一搅往下一杵,准确无误地将蛇脖子按在木叉顶端“丫”字间。木叉中是放宽的绳套,正正套过蛇脑袋,他抓住木叉尾端绳索往外抽,便紧紧捆住蛇颈。随后提起木叉拽起蛇往地上摔几下,将被甩的浑身瘫软的蛇揪住,缠绕在与他身高相近的木杆上。 这样就被抓住了 小满在旁看的杏目圆睁,小口微张,颇为震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5章 陆拾肆.千机叆叇十四-屠惑 三两下将巨蛇绕到木叉上,罗谷雨取了藤索将它绑了个结实。 小满回过神后,不急着惊叹,首先提着一根较长的树枝将点燃的火堆打散扑灭,以免留有火种于雨后造成山火。 罗谷雨向她看了眼,停住迈出的脚步,转而把视线投向四周藤蔓。巨蛇加上木竿重量约有百来斤,他嫌提在手里碍事且麻烦,便又搓了几根树藤将其负在背上。 待小满将所有火苗都打灭,她再转身到罗谷雨身边去看那巨蟒,口中惊叹道“谷雨哥哥真有办法,这么大的一条蛇,竟然就这样抓住了呢” 却说这巨蛇模样罕见,无论色泽还是模样都与众毒蛇毒蟒大有不同,显然已不再是寻常野兽,当归属于异兽。这种天生地长的生灵或可杀死,若说捕获,多有性情悍烈者宁可自行了结性命也不服输,绝难以捕获或者驯服。 小满于塞外曾见原居民部落逮住一匹几近半个马匹高大的孤狼,他们用铁链打了一个项圈戴在狼脖子上欲将其驯服,结果没几日,孤狼便饿死在羊圈中。 当然,对于小满而言,罗谷雨如何驯服这条蛇与她无有干系,也不想探听,她不过是纯粹的表达自己的惊讶。 罗谷雨将藤蔓扯到身前打结,随口与小满对话“我们喇点儿每锅人都会抓,比这更大呢蛇到处都是。” 白蟒滑下树,飞快蹿上罗谷雨肩头,对着被捆在木竿上的蛇发出不满的嘶嘶声,似乎是认为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原来是这样,那也难怪。” 小满把伞往旁送了送,从衣襟里拿出一方半干不湿的手帕递到罗谷雨面前“谷雨哥哥擦擦吧,你头发都湿了,小心伤寒头风呐。” 雨复猛烈,打的伞面一阵一阵轻颤。 白蟒用尾巴飞快从小满手中夺过手帕,一下子盖在罗谷雨脸上,遭他往脑袋上重重一拍,端的委屈发出两声嘶鸣抗议。 罗谷雨只擦了把脸,把手帕拧干还给小满,随后将沾在面上颈间的发丝拨到脑后,摸了根嫩枝条将及肩短发束起。 小满盈盈一笑,趁此发问“谷雨哥哥,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她心道这会儿可是要去寻雷家人踪迹了罢 罗谷雨看了眼天空,乌沉沉的天空无星无月,唯有被风冲掼的左右摇摆的树,企图以它摇摆的幅度为人指明方向。 可,光是指明方向,对眼下状况起不了太大作用。 事情发生实为突然,令人反应不及。罗谷雨虽不善轻功,但借着将他送出来的力道和手中作缓冲的伞,倒也算是安全着陆。至于雷家人究竟到了什么地方,他并不清楚,只因那时耳边皆是崩塌声,漫天都是碎石,他根本无从细看,更莫要谈去寻雷家人。与其漫无目的地走,不如 罗谷雨依着直觉,转至进入此处前俯瞰而得的城镇的方向,抬手虚指“克喇点儿。” 既然遍地搜寻不切实际,那便到终点去等。 他的手指着的方向,是一片挤挤挨挨的丛林,却有一条小径直通深处。 从小于深林瘴气包围下长大,毫不客气地说,此刻在这座树林中无人比罗谷雨更了解此地状况。哪里危险,哪里安全,他大致一扫便知,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明白这树林远比表面的诡秘更不简单此地四处遍布着他未曾见过的异兽行动留下的痕迹,还有怪异的尸骸骨骼。 每座森林都有其独有的规则,看得透,便能趋利避害。 但趋利避害四个字,从来不在罗谷雨的字典中。他决意选择最短的距离通往目的地,即便知道其中一定需要通过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听说过的异兽的领地,甚至会经历许多他人不敢想象危险。 其中自然还有第二个原因,就是此地环境似乎会迷惑人的方向感,往日以树冠或者年轮疏密辨认方向的方法行不通,盲目前行可能与目的地渐行渐远,甚至堕入陷阱。如此一相比,寻找“原居民”去“了解”森林的状况,百利而无一害。挑战此地规矩,或有凶险,凌驾其上,则受益无穷。 而苗人素来骁勇。 自从入中原以来,除了与唐申偶尔较量,罗谷雨每日闲着就是窝在院里房里养些无伤大雅的蛊,导致浑身懒散。如今在深山老林中反如鱼得水,预见能够活动手脚,他只觉得兴致盎然,热血沸腾。 可怜小满仍在心中自得,认为这会儿总算可以开始从旁接近雷家,自恃艺高人胆大,手中留有底牌未露。她暗想即便雷家人存有警惕也无妨,她能插一只手进去最好,若不能,她最初的目的只是查探迟行戈任务发展如何,是不是被可笑又多余的情感蒙蔽了双眼 两人于同一把伞下前行,心中所想却截然不同。 说到唐申,罗谷雨心里升起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毫无疑问,这个人是他自从来到中原接触最多,除却之前那名作师天徒之人,待他最为耐心友好者。自江陵一行以后,他放下疑惑用平常心对待这个人,唐申说这是待客之道,他也就信了。 可是唐申今日之举,远超待客二字,叫他本能的感觉不对,并非说他迷信族中老人所言的中原人如何奸猾,从而不相信中原人中有真诚之辈。恰恰相反,唐申持何种态度待他,他一清二楚,正因为太好,反而叫他不解。 昔日呆在苗疆不知,近日行走,旁观所接触之人无不对雷元江小意奉承讨好,又自风平浪静中观摩出各式暗潮涌动,他方知霹雳堂原来是这般一呼百应。唐申身为霹雳堂大公子,用洛戈之言则是来日霹雳堂舵主第一顺位继承人,又极其讨雷元江欢心,没有理由需要刻意交好谁。 所以纵是他认为唐申别有所图,却始终想不出他有什么能叫雷家所觊觎。 莫非是数年前,亦是此事起始时,雷元江与教主商议之物但他离开苗疆前夜,曾得教主所托于初临之夜,将教主口信以及雷元江通知蓝斓死讯时去信所求之物,送到雷元江手中。如此雷家还有何所求 但无论有何所求,哪里值得唐申在遭遇不可匹敌的危急之时,竟首先将安全的可能给予他若彼时彼刻换做是他,他自问做不到。 待客无微不至,叫可以称作仁厚。待客舍生忘死,又是什么 他对唐申身手有所了解,此人轻功之卓越属他至今所见之极,他不认为堕崖会要了此人性命,挂心却是免不了。 说起来为何唐申明明是雷家人,予他自称“唐申”,旁人却呼“雷越”。此人究竟叫什么名字 两个陷入自己思绪的人走出老长一段,都无有半句对话。忽齐齐停下脚步,抬首侧望,发散的眸光微敛。 林间有雾气在他们走神之际逐渐弥漫开来,雨落之际,本不该仍存雾气,偏生这雾气凝而不散,任风吹雨打,固自顽留,无有所动。林道狭窄,横生出细细密密的枝桠探向二人,脚下被雨水打湿后的土地显得分外泥泞,无论是细白软足还是踝上银饰,皆沾上泥浆腐叶,不堪污浊。 二人目之所及处,有枯木从中断裂、左倒,露出一条能容数人并行的道路,首尾各自指向两方,其中一端便是不远处的岩洞。 无光透入林中,唯小满手中所提竹篓。黑暗中源源不断传来“嘎吱”以及“咯嘣”的动静,似乎是咀嚼声,同时又有浓重的血腥味弥漫。 小满提灯而探,荧光穿透薄雾,直入深处,勾勒出庞大之物匍匐于地的轮廓。深浅得宜。它头有犄角,肩背耸动,大抵是瞧见了光,停住动作,连带咀嚼声亦止,发出“嘎嘎”一阵叫唤。 小满无声轻吸一口气,飞快掩住光源,一把抓住罗谷雨手臂,稍稍使力往后扯。她侧脸以眼神示意他们此刻应该往后退,并且要注意脚步,千万莫要惊扰到此异兽,却见罗谷雨双目烁烁,先是伸手往肩上白蟒三角脑袋轻抚而过,再一指地面。 白蟒顺从地滑落在地,它身躯鳞片宛若上好白玉,与此凋敝之处格格不入。然而它十分聪颖,知道此色泽难以匿藏于夜色中,便就地打滚裹起泥浆,再朝黑影蜿蜒爬去。 小满微怔,开口欲阻,见罗谷雨将绑着巨蛇的木杆放到一旁,动作神态无不透着沉稳,心中一动。她暗自摸上后腰处绑着的牛皮小袋,里面装着指粗掌长的无翎铁箭,配合她手臂缚着的袖箭,一并能射出二十二发。除此以外,她腰上缠着精铁锁链飞爪与雁翎短刀,看似彰显女儿家俏丽的荷包中更是装着她的秘密武器。 未必不能与之一战,只是值得不值得。 小满看向薄雾中黑影,又看罗谷雨,她神色没有变化,眼中暗蕴估量。 忽听罗谷雨轻声道“哩到旁边克,要得危险,自个儿快走,我顾不得哩嚄。” 小满无意识拨弄辫子的手停住,挑眉“谷雨哥哥未免小看小满,小满不夸海口能够打败那不知道模样的大家伙,它却不足矣令我胆怯。” 对话间,又有嘎嘎雁鸣,比之先前多了一味愤怒在其中,白蟒自薄雾中冲出,唰的跃上枝头盘住,吐着蛇信,好不得意。罗谷雨二人顿感地面震动,那黑影破开薄雾而出,乍一眼看去,似一头成人高大的牛,竟有四角,彘耳,双目若人,愤愤左右扫视,片刻直直瞪向小满。 罗谷雨见它前蹄刨地蓄势待发,抓住小满腰胯,将她抛到对面,随后并指在唇边吹出一记响亮的哨声,吸引蛮牛注意力。 蛮牛耳朵一动,却并不改变方向,撒丫子直直冲着小满所在奔去,足下一绊,半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翻滚出来。莫看它体型巨大,速度丝毫不慢,半个呼吸便自岩洞前冲入林间小道,掀起大片泥浆。蹄踏过处,土陷木摧,大口一张,遍夹肉沫的獠牙间迸出刺耳雁鸣。 这是什么东西,怎的叫唤声如此怪异 小满并非寻常女流之辈,借罗谷雨之力落地,尚未站稳便敏锐地察觉到蛮牛不理会罗谷雨的挑衅反倒冲向她,当即投出腰间飞爪勾住另一棵树枝干中央,抽动手中铁链跃至树上,发辫与油纸伞上水滴因她旋身而荡开完美的圆弧。 罗谷雨以此判断出蛮牛恐是依据光亮判断敌人,当即对小满道“光,给我” 小满聪颖,听罢此言知道是手上小竹篓害了自己,于是立即将竹篓抛向罗谷雨。随着荧光划过夜幕,蛮牛的视线也跟着转移,头一扭,便冲接住竹篓的人而去。 罗谷雨步履稳健快速挪步后退,手往腰间一抹,蛊笛入手,窸窣的笛声泄出。他特意避入较为高大的树木后,引蛮牛屡屡撞树,极尽摧枯拉朽之势,一片好好的树林如遭暴风袭击,断木横陈、东倒西歪。 雨水与泥浆、木屑和落叶纷飞,蛮牛终究是血肉之躯,它脚步愈慢,罗谷雨的脚步也愈慢。待到他面前,蛮牛已经力竭,喘着粗气摇晃晕眩的脑袋,被罗谷雨瞧准时机,趁其力竭,鞭腿踢向其侧脸,当即那小山一样的身躯就翻倒在地。 笛声不停,已有窸窸窣窣暗响在暴雨中悄然行进。 蛮牛不过晃了晃脑袋便站起身,一阵怒吼以后发红的眼眸紧盯罗谷雨,复而疾步上前,冲撞的同时扬角,势要将眼前人捅出个透明窟窿 罗谷雨当然不曾指望如此简单一击能打倒这头蛮牛。 蛮牛皮糙肉厚不说,身上堆积着撞裂树木以后沾上的树脂、树皮等等,日积月累便不弱于铠甲,刀剑难伤。若非暴雨冲洗去了它身上凝结的土块,恐怕罗谷雨这一腿还未能将其掀倒。 和一只猛兽强自比斗气力,当属不智。罗谷雨一击即走。 眼见蛮牛逼近,随着笛声音调倏转,隐藏在树影里那些被笛声聚集而来的昆虫快速蹿出,纷纷涌向蛮牛,不过两个呼吸,那些密密麻麻混杂在一块说不清种族的昆虫,便将蛮牛覆盖。 蛮牛被昆虫攀满一身,左冲右撞欲将其甩脱,做了半会无用功,舍不得放弃不住吹笛子的目标,不知是哪里开了窍,竟俯身就地翻滚,庞大的身躯当场碾死大量虫子。但在笛声的指引下,虫子源源不断,不会儿便再度爬满它全身。 如此万虫涌现的景象实在可怖,小满缀在后头,看的汗毛倒竖,手脚一阵阵发麻,起满了鸡皮疙瘩。她不似闺阁小姐恐惧耗子蜣螂,毕竟江湖儿女以天为被地为席,一两只虫子确实并不可怕,可如此一群接着一群,却是极其骇人 到底这蛮牛如何力大无穷、如何筋骨如钢,都无法护住身体内部。在笛声驱使下,毒虫自蛮牛七窍钻入,前仆后继、至死不休。蛮牛在泥里不住翻滚扭动身躯,仍无法阻止毒虫的脚步,眼珠子被咬穿一个,很快口吐白沫,更生疯狂,不管不顾横冲直撞起来。 笛声再变,蜂拥而至的毒虫为之一顿,竟如潮汐般飞快退去,片刻只余大片虫骸,以及双目失明陷入疯狂的蛮牛。白蟒从天而降,狠狠一口咬在它颈侧,盘住它脖子收紧自个身躯。 罗谷雨早早退至远处,盘腿坐在树梢间,怀中竹篓透着盈盈绿光。 仔细算来,罗谷雨豢养这条白蟒已有数月,白蟒从原来六尺蜕皮至五尺,缩小将近一半。因在中原行走随身携蛇太过惊世骇俗,罗谷雨便不挑那铜皮铁骨的炼法,专把白蟒养成身怀至毒的通灵之蛇。白蟒也是争气,除了脾性有些吝啬狡诈,罗谷雨的喜怒哀乐和一般指令,它皆了然于胸。除此以外,白蟒双齿已有金铁之色,锐利如刀锋,寻常三指厚的皮甲在其咬合下与纸片无二。 蛮牛体外松脂被适才毒虫咬去不少,遭白蟒一咬,挣扎的更为厉害。奈何无法触及自身颈项,约十个呼吸时间,发出一声响彻山林的哀嚎,便倒地不起,不知是被白蟒毒死勒死,还是被钻入脑中的毒虫生生咬死。 伴随蛮牛倒地,一道呼气声顿起。小满窝在距离罗谷雨不远处的枝头上,直至呼吸不畅方知自己紧张的手心便是热汗。 正以为能够得以终结,斜里冲出一道黑影,高高跃起,将罗谷雨扑至地面 小满大惊,身侧飓风忽至,她飞快垂首缩肩往下跳,仍被捞住腰肢提起。讶然之际,巨力将她拽上半空,她不假思索掷出手中飞爪牢牢抓住一旁树干,探眼看得满目湛蓝带红点的羽毛,方知是一只巨鸟,仅有一条腿。 感到腰上拽力与挤压感渐重,小满不敢托大,抽刀便砍紧抓自己腰部的爪子。锋利的刀刃劈向鸟足,出乎小满意料,竟未能将鸟足砍断。好在巨鸟吃痛松爪,她终究得以落地,翻身仰视哀鸣乱舞的巨鸟,神情凝重。 另一方,压着罗谷雨在泥水中一通翻滚后,袭击者露出它的真面目,原来是一头猎豹模样的利齿大猫。大猫引颈咬向罗谷雨,满口锥子般的利齿夹着腥臭,被罗谷雨扬拳打在眼眶同时提腿踢往柔软的下腹,嗷呜一声翻到一旁。 罗谷雨迅速起身,往后拉开距离时稍有踉跄,始有所觉摸向后背,摊到面前看,手上血迹很快被雨水打散。 他脸上平静,舔了舔嘴角,一口血啐在脚边,而后以手揩脸,双眸微眯。 大猫抬足掩了掩被打的眼眶,怒吼以后飞扑而来,快如闪电,双掌拍向眼前四肢细长应当十分脆弱的家伙的头颅。 大猫的冲撞力度定然不及蛮牛,罗谷雨快跑两步侧身躲避,趁它拍击不成张口咬来,冲拳而起击打大猫头颅,半息扬出十数拳。拳拳到肉不肯止,他蹲身再起,屈膝重重磕在大猫下颌,猛烈力道竟使的大猫人立而起,恰中他心思,右手握拳收至腰际,旋身加速后将全身气力汇于一点,直直击中大猫咽喉。 野兽终究不似人有招有势,庞大的体型也令它们无从躲避方寸之间的拳法。 大猫口鼻溢出血沫,目露怯意,扭头欲重投森林,被从旁窥视久矣的白蟒逮着后腿咬住,疾跑十步倒地不起,只呜呜哀叫,再五息便没了动静。蛇毒之剧,可见一斑 白蟒游曳而归,绕到罗谷雨身旁立起身,脑袋微晃似求褒奖,得罗谷雨在脑袋上轻抚一记。 大猫败亡,巨鸟察觉后昂首高鸣,俯身冲向罗谷雨,尖锐爪趾狠刺而去。 一人一蛇耳闻鸟鸣,又见如此闻所未闻的巨鸟,皆为色变。罗谷雨因一连番活动而泛红的脸迅速苍白下来,一时直愣愣瞧着巨鸟挥舞翅膀飞来,浑身僵直。 小满暗道不好,万千思绪流转而过,心知扭头便走大可安全逃离,却终是把刀入鞘、弃伞,抽回盘在树干上的飞爪,纵身快步追赶上巨鸟,当它低身俯冲之际,果断出手抛出飞爪 巨鸟能够飞翔的优势属大猫与蛮牛不能比,但事物有长必有短,它的防御远远不及前二者,飞爪击中以后,当即扣进肉里,疼的它二度尖鸣拔身而起。小满没了重物制衡,毫无阻碍当即被巨鸟扯入半空,她银牙紧咬,双手紧拽铁链,顾不得剧烈的摇晃,飞快往上攀爬。 巨鸟很快察觉身下挂了一个人,上下翻飞扭头去啄,那尖锐的鸟喙几次从小满身侧划过,这十来岁的少女不管不顾,埋头往上爬。屡次不中,仿佛明白啄击奈何不了这只小虫子,巨鸟衔住飞爪下方的铁链往外拽,扯下三两根染血的羽毛。 小满低声惊呼,尾音未落,铁链以鸟喙为圆心荡开,她瞅准机会,一跃而出,堪堪抓住巨鸟羽翎攀爬至鸟背,抽刀下刺,挥刀砍劈。 一下、两下。 风声猎猎,血溅在少女清秀面容,给她素来带笑的眼染上阴霾。 巨鸟吃痛,低空飞掠不住以后背撞击树木,未能把小满从背后弄下来,反叫她发了狠,挣扎着、匍匐着往前攀爬,重重刺入鸟颈处。巨鸟浑身剧颤,扬翅高飞,复而急转而下,竟是欲来一个同归于尽 “小满” 耳闻他人呼唤,小满低头看,罗谷雨紧紧缀在巨鸟后,朝她抬手。她当机立断松开执刀之手,翻身跃下鸟背,携着呼啸的劲风,投入罗谷雨怀抱,冲撞力使两人滚作一团。 巨鸟撞击地面的声响不亚于山崩,山林摧,骨骼碎,它徒劳扇动数下翅膀,没了声息,重归尘土。 二人翻身而起,探头看,仍未有所放松。直至确认一切重归寂寥,他们方才送了提在胸口那口气,对狼狈的彼此相视一笑。 相识一夜,小满是首次看见面前男子的笑容,不含一丝杂质,干净、爽朗、纯粹。雨水滴落,或擦过他眼睫、引他轻轻眨眼,或顺着他下巴划过锁骨、没入衣领。 小满忽闻心脏重重撞击胸腔的声音,振聋发聩,她捂着胸口扬笑想要说什么,却眼前一黑,身子倒向一旁。 罗谷雨将软倒的少女接住,探了探鼻息,确认她只是昏了过去。罗谷雨将发丝挑到耳后,起身自巨鸟身上摘下小满的飞爪和短刀,再弯腰抱起少女。 他第一次发现了中原除了美食以外的好,那就是这些他从未见过的猛兽。不过这个地方,比他所想要复杂,他还是姑且将就行事莫要连累他人。 想罢,罗谷雨眯眼看了看天色,一脚深一脚浅,朝白蟒方向而去。 暴雨犹在,阻挡不了天边晨曦,破晓将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6章 陆拾伍·千机叆叇十五-檀引 最后一滴雨水顺着青瓦坠落,打在圆润鹅卵石上,碎成一瓣又一瓣微光。 山谷处有一个废弃并塌陷了一半的草堂,不知是何时何人搭建在此处,被过客借作暂时的庇护所。不远处有一方小石祠,侍奉于祠前的杯盘狼藉染尘,泥塑的神像看不清模样。 封人夙琪头一点,从支撑下巴的手肘上滑下,蓦然自沉睡中惊醒。她眨了眨眼,神色茫然地望着面前残败景象,方才要疑惑自己不是在家中描纱刺绣、如何到了这种地方,听得身侧有粗重呼吸声,垂头看原来是爹爹身边的武伺丫鬟桃芝。 刹时,昨日前日种种在心头掠过,她即刻回想起那场惊天动地的崩塌,以及崩塌之际,桃芝舍命护她周全,自身则受了极重的伤吐血昏迷。后来她们堕至一处高地,大雨瓢泼,幸而不出百步便觅得这草堂,得以遮蔽一时风雨。 回忆罢,封人夙琪精神一震,忙探眼去看躺在身旁不远处的桃芝的状况,甫一起身,险些栽倒,因身子在角落倚了整夜,导致气血不畅而手脚发麻。她咬着唇用力捶捶手脚肩背,勉强挣扎两步,伸手探向桃芝额头,并小声道“桃芝桃芝你感觉好点了吗” 昏迷中的丫鬟不知是否真的听到了她的呼唤,还是纯粹迷了神智陷入混沌,用嘶哑的声音一遍遍喊着“水”。她拿手触了触桃芝额头,与自己一比果真十分烫人,稍想便知昨夜受寒,风邪入体。 只是无论封人夙琪心中多么排斥三从四德持家,多么向往自在逍遥,她终归不过是一个闺阁小姐。即便她琴棋书画皆小有造诣,这些东西却不足以教导她勤四体分五谷,更莫谈略通哪怕半点药理。 封人夙琪搓了搓手臂,连续打了几个喷嚏。秋露透骨,显然她也着凉了。 她透过枯草门上的缝隙往外看,天清气朗,风拂落叶,昨夜一切有如黄粱一梦。她忐忑不安的心,因此稍微平静些许。 若仅仅只是水,她还是有办法能拿到的。 封人夙琪低头在桃芝耳边轻声道“桃芝,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我给你找水,去去就回来。” 话罄,她推门而出,小心掩好门扉。 举目四顾,艳阳刺目,万里碧空,天地浩荡。道路泥泞,她提起裙摆而行,身上霓裳与脚下绣花鞋皆被泥水打脏,柔软锦缎染上怪异色泽。 过路石祠时,她停下脚步,先是双手合掌弯腰一礼,然后摘下腕上金镯放入石祠,取出陶碗,继续前行,走入树林去采那叶上露水。 她本不敢走得太远,恐谁人过路害了桃芝性命,但日出多时露水蒸腾,她心又踌躇惘然,不自觉越走越深。 若真论辈分谈,桃芝在她父亲身边伺候二十多年,若非身份低下,她还得客气地喊桃芝一声姨娘。她们往日里其实并无甚交集,只是此番是同行,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她都的确衷心祈求桃芝能够好起来。 自然也祈求雷家人快些找到自己,好将自己从这窘境中解放出来。 正想着,脚下忽然绊了个踉跄,她定睛看,却是身侧三步外的树下卧了一人,因浑身泥泞故而看起来不甚醒目,短发青衣,浑身负伤,垂着头不知生死。 她环顾左右,思忖此地荒无人烟,若是听之任之,这人或会因此丢了性命。可她并不知道此人身份,要是十恶不赦,那救他反而害了自己。何况其中并没有她的责任,即便她不救此人,她亦无愧于心。 封人夙琪往前迈出两步,最终却还是回转方向,蹲身抬手去触那人鼻息。手方探至其鼻尖,便被一把抓住,对方气力之大,让她惊呼出声,开口解释“公子莫慌,小女子并无恶意。” 那青衣人眼睫颤动数下,竟是并未从昏迷中醒来,抓住封人夙琪的手全因是身体自主的举动。 “公子” 封人夙琪继而唤了数声,青衣人方才慢慢睁开眼,重复一句“公子” 其声如观玉,音色温润,语气清冽。但明明白白是女声。 封人夙琪一窘,闻是女子反倒松了口气,改口“姑娘,你还好吧” 青衣女子松开她的手,嗤笑一声“你感觉我这是还好的模样” 封人夙琪听罢皱眉,暗道自己好心驻步查看她伤势,此人却话里话外皆带着讽刺,着实好不礼貌 青衣女子拿眼上下扫过封人夙琪,目带嫌弃“瞧你这小胳膊小腿,怎的不自量力跑到这种地方来,能活到这个地方着实是奇迹。” “你这人,怎的如此说话” 封人夙琪忍了忍,打算起身拂袖就走,稍不留神就被青衣女子取走手里盛着水的碗,她愕然回头,对方径直摸出一包药散放进嘴里,仰头饮尽碗中水。 “你” 青衣女子咳嗽两声,抹去嘴角水痕,瞥了眼天色,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卷交叠好的破旧绢帛塞入封人夙琪怀里,纵身而起,长笑一声“常言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花某困顿之际受你一碗清水,自当效仿先人。奈何花某此刻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便把此物暂时寄存在你之处,来日茫茫人海中若能相遇,可用此换某一个承诺。此物莫要示于人前,切记切记。” 言讫扶摇而去,消失于层林深处。 这人多半是脑子有病 封人夙琪瞅了眼手中半湿不干无甚特殊的绢帛,本欲随手抛弃,转念还是将其叠好纳入袖中。心道自己虽不惧她,但观那女子周身狼狈,醒来又急忙离开,可能是为逃避谁人,且十有八九与这卷绢帛有关。若此物对那女子确实有什么重要涵义,来日真有相遇的一日,即便不是自己理亏在前,恐怕也讨不了好处。 实在是无妄之灾。 她郁悒一叹,继续前行,少时觅得林中一条浅溪,欣而舀水痛饮数碗,直把空荡的肚腹填满,而后整理仪容。 昔日出行,她身侧婢女环绕,莫说用膳,便连更衣亦有人替代。先前出行纵使风餐露宿,到底衣食住行都有人安排妥当,此时落到这般田地,她蓦然发现自己竟连何种果子能够食用都无从分辨。 凉水下肚,她掩唇小小打了个饱嗝,起身时略感头昏,为快快赶回草屋,便也顾不得这么多,随手捡了一根木枝作拐杖。 但她的好运气终止在找到水源以后,不到片刻,迎面见数个身带煞气之人停在先前青衣女子暂卧之处,似乎在搜寻什么。 一人自树丛下探出到小片干涸血迹与青褐色碎布,即刻与同伴道“她定在此处歇息过无错” 同伴问“可能够推出她什么时候离开,又去往何处” 那人沉吟,开口前得闻脚步声,道“是谁” 几人抬眼即见一女子捧碗行来,眼中纷纷有厉芒一闪而逝。 封人夙琪原本欲避开几人,如今避无可避,便自作镇静走上前,只道“此处地界广袤,难得相遇,不知几位从何而来、往哪里去、可有出路” 她作先入为主状,为的令几人稍生忌惮。 几人目光稍敛,看出封人夙琪与寻常江湖客大有不同,疑则生暗鬼,对视后客气道“姑娘好,丛林路途曲折诡异,我们兄弟几人不过是追踪一人至此,现在已经是分不清东南西北。此地丛林猛兽不在少数,姑娘怎生一人在此”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但封人夙琪定不会提及自己与他人走散,身边还带有伤员,否则若对方存有不良心思,她无从应对。故而掩饰道“自然不是一人在此,昨夜连番奔波方才觅得清静之地,他人皆在歇息,小女子一时口渴难耐,不好打搅别人,故而孤身出行罢了。” “哦,原来如此。”几人心中似乎有了估量,忽而笑吟吟道,“人多恰可携手共渡难关,若不嫌弃,我等随姑娘向同行者打声招呼,也好分享一路所得。” 封人夙琪一惊,立即便知眼前几人是看出她言不由衷。适才驻步看几人行为,她能断定几人是为适才青衣女子而来,说不准更是为青衣女子交付她手中的绢帛而来。但即便她言明与青衣女子毫无关系并将东西交出去,这几人定然不信,且杀人灭口的可能亦占了八成,她绝对不能妄然行动 想到此处她神色微变,当即被瞧了去,那几人面上又起了不怀好意,她只得强自稳住心中波澜,扯出一抹笑颜“如此甚好,各位请随小女子来。” 她绕开几人往前,因心中惶惶,脚步不免沉重。 昔日耳闻许多蒙面自盗、后背插刀、反目成仇之事不在少数,本皆作夸夸其谈,对她而言是无比遥远之事。如今遇上了,方知她一人无助无辜。恐怕若她真把人带去了草屋,那几人得知她撒谎,不知要如何欺侮于她 几人跟在其身后,掩面低声交谈“这女子出现的太过凑巧,定有蹊跷在其中瞧她言辞闪烁言不由衷,说不定与那妖女是一伙儿的。” “说的在理。”其中一个较为谨慎之人说着,“但与妖女无关也大有可能,我们且按兵不动,若是真与妖女无关,加以看这女子衣着打扮并非寻常人家,旁的什么事情也无需多管。” 其他人皆点头赞同,怎知眼前领路的女子忽然侧身奔入树丛,快步奔跑起来。 “不好,她要逃果真与那妖女是一伙的” 几人大喊一声,立即飞身追赶。 奈何丛林茂密,封人夙琪打定主意逃跑以后又挑了最为狭窄的一段路,她身形苗条堪堪从诸多繁枝气根中钻过,那几个精壮男子想要挤入,必得挥动武器砍出一条通道,如此便为她争取出了些许时间 话虽如此,山路崎岖,她跌跌摔摔闯入,衣裳发髻皆被横枝挂的散乱不堪,一不注意便被绊倒。反观几人手中兵器飞快清出道路,步伐稳健不时腾挪紧衔于后,若非清理藤蔓着实拖去一点时间,不消半炷香就能将封人夙琪擒住。 封人夙琪也是慌不择路,时不时扭头去探追逐者身影,忽一脚踏空,整个人向前扑倒,竟是自山坡滚落,摔了个七晕八素。 待封人夙琪从晕眩中回过神,那几人早已追赶上来,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厉声质问“好一顿跑啊,居然敢戏弄我们快说妖女到了什么地方去,看在你一介女流的份上兴许还考虑饶你一命,否则定叫你尝尝咱家手段” 封人夙琪也是剔透的人,哪里会信他们说的浑话,心中虽极为忐忑,嘴里兀自撑道“放开我我可是封人家的女儿,你们要是对我无礼,我父亲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几人先是一怔,然后哄笑“这话说得好听,但是封人世家经商,没事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你这谎话说的不太高明啊” 其中一人揶揄“封人世家的女儿好啊,咱们不仅能当一回新郎,还能和封人家攀上关系。” 封人夙琪气的脸色发白“你们敢” “有什么不敢”几人恫吓道,“此处荒无人烟,便是你死在这儿,又有谁知晓是被我们所杀” 封人夙琪呼吸一滞,无言以对。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我若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们口中所言妖女,只是先前过路遇见一青衣女子,她给予我一物后便离开了,你们信吗” 几人狐疑对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们面露喜色,切声道“什么东西。” 封人夙琪看了看自己被紧紧攥住的手“先把手放开,我给你们拿。” “好,但劝你老老实实的,别乱动什么小心思。” 得几人警告,封人夙琪垂眸掩去某种神色,从袖中将绢帛拿出来。 绢帛一出,那几人的眼睛顿时瞪圆了,伸手便向绢帛抓去,却得一片粉雾兜脸而来,入目刺痛难耐,忍不住大叫一声“这是什么东西” “” 反应较快的人强忍疼痛紧闭双眼,听得封人夙琪起身逃跑的脚步声,喝一声“哪里跑”,提着武器砍去,虎虎生风,欲置封人夙琪于死地。以他们看来,既然他们想要的东西在眼前女子身上,不管女子究竟是否与他们追击的妖女有关,都必须死,以免泄漏秘密。 不得不说,封人夙琪先前的猜测准确无误。 她偷偷拿出袖里暗藏的药瓶,趁这几人把目光聚焦在她手上绢帛时孤注一掷撒到他们脸上,随后撑起身便跑。但是先前滚落山坡时她便扭伤了脚,如今一抽一抽的疼、钻心刺骨。后背刀锋破空而来,堪堪擦身而过,千钧一发她庆幸自己洒出的药准确落到几人眼里,没有因过度紧张而尽数洒到地上。 她拖着伤腿尽力往前跑,忽头皮一麻,头发遭人拽住,惊呼声中被拖到地上。 “往哪里跑” 抓住她那人脸上淌着血泪,必是发作,面色狰狞道“快把解药拿出来” 封人夙琪紧咬银牙爬起身,一手挽发往回拽,对方手起刀落,青丝俱散。她施力过度再一次踉跄跪到地上,双膝被什么硌的生疼,伸手一摸是先前摔下山坡时与她一并掉下来那充当拐杖的树枝。 她回首见对方探手抓来,想也不想当即抓起树枝打去,心如擂鼓忐忑惊恐,故闭眼不愿直视。忽有清风掠过身侧,重物坠地之声顿响,于此同时她重重击中一处结实的肩臂。 一下,两下。 第三下时,她手中木枝挥舞到半途被截住,睁眼而视,先前几个胁迫她的人已倒在地上,不知生死,而片刻前紧紧尾随欲击杀她那人前襟染血,被一剑穿心,尸首落在远处。面前之人长身玉立,以剑身抵住木枝,黑白道袍随风猎猎。 其目光灼灼,似要洞穿谁人古今。 那熟悉的面容令封人夙琪紧绷的心神一缓,浑身力道随之尽泄,颤抖着双唇道“虚虚乾道长” 虚乾的目光很快回复冷淡,适才的凝视似乎不过是旁人错觉,道“姑娘有无大碍” “啊没有、没有”封人夙琪下意识回答,留意到有碎发自额前垂落,忆起自身几番打滚蓬头垢面,不由惊呼拧身,快快动手整理,弃去勉强挂在发间的钗环首饰,束作马尾。 整理妥当后,她惊魂甫定,回身一礼“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虚乾回答“不必。” 虚乾虽冷淡,封人夙琪却满心感激,无有丝毫埋怨“道长既在此,不知雷世伯是否也在附近” 虚乾摇头“失散至今。” 随后念及仍在草屋中的桃芝,封人夙琪轻呼一声“我身侧丫鬟桃芝负伤,此孤身而行是为她寻觅水源,怎想竟遭此数人追逐,不知逃出多远。如今应得觅得道路快快赶回去,免得有人过路害了她性命,道长且随我来” 说着带领虚乾往来时方向去。 “慢。”虚乾喊住她,两步走到身前,蓦的伸臂环住她腰肢,一个纵身跃上了树梢,再问,“去往何处” 封人夙琪起始时一惊,双手紧紧抓住虚乾衣袍,闻言后指明了草庐方向。只她全然不敢与虚乾对视,连呼吸皆放缓数分,一手攀住虚乾肩膀,一手挡在胸前贴着虚乾胸膛,耳尖滚烫。 虚乾踏着树梢飞掠,掩身于茂叶中,并不企图凌驾树顶。短短一段路途竟有不少盘踞于枝头的毒蛇躬身弹出咬向他,皆一一被他斩于剑下。封人夙琪看的心惊肉跳,不经意转眸中,隐约见一个庞然大物盘踞于树影深处,一晃而过。 好容易回到草庐,惊闻悠悠笛声,有人盘腿坐于草庐门前,闭眼吹奏,陶然其中。 那人一身长袍雪白,与身周残败景象相比显得分外刺目,曲至一半兀然停下,含笑抬眼,眸光不曾在封人夙琪身上停留片刻,直视虚乾“人生何处不相逢,道长,我们又见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7章 陆拾陆.千机叆叇十六-檀引 屋檐上有一只芦花色的海东青,偶尔扇动翅膀,但一声不发。 虚乾还记得这个叫做公孙弘的人。 很显然对方也记得他。 他未及对话,封人夙琪拧身自他臂弯中离开,垂着头绕过公孙弘,推开草庐门扉。 婢女桃芝仍躺在原地不曾挪动,只屋内多了两个门派弟子,配剑,相同的式服上遍布深浅不一的尘土草汁以及打斗造成的伤痕,看上去洒脱不再。但封人夙琪自思自身狼狈比之旁人,定有过之而无不及,故无从看低别人。 封人夙琪蹲身查看桃芝状况,探手触得的温度比离开前更甚,不由蹙眉。憩于一旁的人看了,开口对她道“姑娘,此人是你的同伴吧,不必看了,她命不久矣。” 封人夙琪脸上红晕尽褪,面色苍白“阁下何出此言” “实不相瞒,初来乍到时曾有探测,此女表面不显,恐怕体内骨骼已有折断碎裂,指不定损及脏器。”那人说罢一句,与同伴相视,得同伴赞同的点头,继续道,“依某所见,她定是伤了腰脊,恐怕即便好运气活下来,也逃不脱终日卧床的未来。” 封人夙琪怔怔跪坐在地,一时说不出话。 门外二人对峙片刻,虚乾首先移开视线,抬步自公孙弘身侧过路,却遭斜里伸出的笛子拦住。 笛身深褐,绘着斑驳印刻,模糊不清。有细碎朱砂色斑点密布于长笛表面,乍眼看去,似染鲜血。 见虚乾垂眸看笛,公孙弘悠悠道“此笛乃梧桐木所制,出自前朝宫廷黄姓乐师之手,以声如凤鸣著称。然,据言朝廷被攻破之时,此黄姓乐师正为王献乐,后被斩于剑下,血染长笛。长笛感悲,自此朱涂不消,后人拾取,奏之哀怨如泣,以为不祥,故名朱凰泪,弃之如敝屣。” “” 虚乾将视线从笛身挪到公孙弘面上,这个披发却绝不邋遢的人一直带笑,只是笑中和善没有能掩住其眼眸中刺人的兴味。 “道长,你是否也觉得仅仅因虚无缥缈的传说,或者因自身的感官,便去断定事物的好坏,着实十分之愚蠢呢” 观此情此景,似是不回答便不允他前行,虚乾未加以思索,道“莫非阁下不认自身为量度” 公孙弘一愣,片刻朗声笑的双眼尽成月牙,道“道长着实是妙人,万般乾坤一语道破。看来在下果真仍是俗人一个,始终不及方外人士。” 他将笛子插到腰间,起身以手引向草庐“道长请。” 虚乾并非多疑之人,虽不知对方为何发笑,但既然对方让出道来,他达到目的只管进入其中。 再说封人夙琪。 她目触公孙弘在虚乾身后入门,忆起此前曾闻他大夫身份,当即站起身向其躬身行礼,口呼“请大夫救救桃芝” 公孙弘似乎此刻才察觉有她这么个人存在,漫不经心瞥去,在她脸上停留几刹,忽眼中流光一闪而逝,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问“你所言桃芝,是她罢。” “正是,请大夫救她” 公孙弘以手摸了摸白净的下巴,也不看桃芝,对封人夙琪盈盈笑道“她椎骨已断,在这种地方,在下救不了她。” 他袖袍一翻,拈出一枚黄铜长针“但是在下能让她不这么痛苦。” “怎、怎么” 公孙弘移步至桃芝身畔,微一抬手,长针刺入桃芝颈窝。 桃芝痛苦神色逐渐消减,封人夙琪松了口气,放下一直捂在心口的手,以袖擦拭桃芝额上汗水。擦着擦着,她忽然感觉不对,面色一变去探桃芝鼻息,当下“啊”的倏然起身,指着公孙弘道“你你桃芝” 虚乾上前一步,沉声道“莫慌,慢说。” 听得虚乾声音,封人夙琪似找到了主心骨,旋身看他,面有惶恐“桃芝没有呼吸了他杀了桃芝” “姑娘何须大惊小怪”公孙弘将铜针从桃芝仍旧温热的颈间抽出,纳入袖中针囊,一边慢条斯理地理平广袖上褶痕,一边道,“与其让她活受罪,不如死了的好。” “你、你怎能如此说话” “在下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公孙弘发出一声轻笑,扫了眼神色没有大变化的虚乾,继续对封人夙琪道,“更何况观其衣着,她不过是姑娘身边一个下人,姑娘本身也不怎么在乎她的死活。如今你已遇得道长可护你周全,即便她死了也无妨,况且以在下看,甚至还少了拖延行程的麻烦,在下说的对吧” “你你胡说” “呵呵,姑娘,在下从来不撒谎。你所思所想,都清清楚楚写在你脸上。” “怎么可能” 封人夙琪大声反驳,目光投向一旁两个门派弟子,眼含求助。两人二度对视,露出一丝苦笑,默默无言。见此景,她手脚发凉,不由往虚乾身后退半步。 确实,桃芝为了救她而重伤,她本该内疚,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伤感,仅仅是有些苦恼但她绝对没有过“干脆死掉好了”这样的想法 走神之际,听得眼前可恶的白衣男子问虚乾“道长,你怎么看” 封人夙琪心中一紧,开口欲阻拦,虚乾却在她之前道“不重要。” “生死天定,何须再言。”虚乾抱着手臂,语气不咸不淡。他垂头侧脸对封人夙琪说到“她既已死,你便也无甚牵挂,乘此日昼,或离去或往林中央,由你抉择。” 封人夙琪是头一回听虚乾说这么长一段话,虽虚乾并没有说无条件信任她的辩解,单是不追究这点已足矣让她心头温热。 “自然是不能就这样离开的,封人醉二姐她还不知流落到了什么地方,只是我们不能就这样走了”封人夙琪看了看桃芝的尸首,无声叹息,“至少把尸体埋了,免得被野兽叼去。” 这话无人有异议,毕竟没有谁希望自己死后连入土为安也不能。 “且慢,既然道长欲往树林深处,恰好与在下目的一致,如此不如同道,若遇意外好有照应。” 听得公孙弘表态,默不作声的两个门派弟子起身表示愿意助封人夙琪,眼带歉意、态度诚恳。而公孙弘言语状似询问,所用语气却是陈述,不知是习惯如此,还是有十足把握别人不会拒绝他。 封人夙琪面色不虞,暗想此人频频看向虚乾道长,莫非是看中道长身手,想拿道长作挡箭牌,若遇危机好有时间金蝉脱壳她刚要拒绝,两个门派弟子便悄悄朝她摆摆手,指了指门外,示意他们有话说。 此二人如此作态必有缘由,她略一思索,闭口不言,待他们抬起尸首往外,她紧紧跟随。 二人挑了处干燥之地,砍下枝条削作铲挖掘,观公孙弘与虚乾立于草庐前等候,于是低声与封人夙琪道“姑娘切莫意气用事。” 封人夙琪回道“两位公子,非是小女子意气,而是此人言语实在不堪入耳。恕小女子直言,观二位衣着应是大门派的弟子,何以看似对那人马首是瞻、忌惮有加” 二人之中,年长者叹气“唉,姑娘有所不知,三不招里头,向来大夫是首位,更何况那是花间派的大夫,于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与师弟乃是崆峒门下弟子降正、降引,恰是一为历练、二则为师门探听此处消息,昨日便入了山。说来惭愧,我们原本有四人,后来与两位师兄失散,而我二人学艺不精,不知此处乃是狼虎之地,若非公孙大夫昨日施救,今已是凶多吉少。” “三不招”则又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顾名思义有三类职业的人不能轻易招惹解下仇怨,其中的“三”代表大夫、璧猎、妓伶。 大夫自古便是受人尊敬的职业,毕竟谁也会有头疼脑热的时候,故而大夫属最不能得罪的职业。之所以要强调花间派,则是因为花间派的大夫兼修武术,不似寻常大夫孱弱至需要依仗他人保护。 璧猎全称归璧猎者,属较为文雅称呼,出自此行当古时一蔺姓前辈完璧归赵一名扬天下之事,亦有称牙猎、赏猎。通俗些说,便是长领官府皇榜赏银,时而接杂七杂八活计但私活绝不沾红的一群人。这群人因为鱼龙混杂,又与官府的牵扯千丝万缕,故而也是不可无缘由得罪死的。 而妓伶则是因为消息五花八门分外灵通,得罪她们,难保夜半仇敌不会把人从安乐窝里揪出来,给一个透心凉。 封人夙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故而有此一问,以为大夫必是救死扶伤悲天悯人,顺带手无缚鸡之力。 她哼了声“如此莫非是挟恩图报” “非也。”崆峒弟子降正继续道,“公孙大夫脾气古怪,武艺亦是高强,我二人跟随他,反是受了他的照顾。不过随行半日,倒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屡屡询问一人观点,不知姑娘同伴是” “这”封人夙琪回忆片刻,不甚确定,“虚乾道长似乎是清清什么观之人” “莫非是伯道长所在的清微观”降引双眼一亮,“早年曾见伯道长来访我们崆峒山,与大师伯过招,那一时的风采,永世难忘。” 说着说着,连带看向虚乾的神色都为之一变。 这便是一人事迹全门光荣封人夙琪心道,虚乾道长或许觉得很为难吧,无论走到哪里,都被别人拿“伯道长同门”的眼光看待。 公孙弘与虚乾立身于后方,屋檐上的海东青扬翅落至公孙弘护臂,眯起眼享受着主人一下接着一下的轻抚。他似总有说不完的话,这会儿又温声问“道长似也在这林中渡过了一夜,不知可有遇见什么有趣的事物” “并无。” 虚乾非呱噪之人,但他向来有问必答,并且从来不随口敷衍。 “道长着实是言简意赅,令在下颇为烦恼。虽说上回未能与道长解开误会促膝长谈,便被在下那小师妹拖来此处,好歹你我也非首次相见,何以如此生疏” 公孙弘此人外貌文质彬彬,便是愤恼的话也说的异常委婉和顺下一刻话锋一转。 “以道长之剔透,不可能看不出那女子口是心非,却为何要护着如此自命清高之人” “贫道未曾护她。” 虚乾负剑凭风,注视暖日流云的双眼转而望向封人夙琪背影时,轻轻一眨,露出些许困惑。 公孙弘看在眼内,抚着鹰背的手不由用力,海东青吃痛,低鸣一声扬翅飞开。他拉过广袖掩住手上护臂,继而道“道长似有苦恼,不知在下能否有幸解惑” 虚乾罕见的没有即刻回答,他思考两息后,只问“借问阁下,若上天许你一愿,你有何所求。” “这种问题,实在不似道长言语。不过我吗”公孙弘负起双手,沉吟少时,若有所思道,“若是在下,必求一包治百病的药方。” 虚乾侧目“大夫仁心仁术,不忘悬壶救世,贫道不及。” “悬壶济世”公孙弘摇了摇头,笑容变的古怪起来,“道长,你不明白。” 虚乾确实不太明白,别人不说,他便不问。 片刻,封人夙琪三人收拾妥当,归来商议“现下是要往哪里去” “机关城。” 虚乾说着,转向俯视树林时所见城镇的位置。 几个时辰前,谷外村庄中 “你们说什么峡谷处地陷崩塌,” 枭拍案而起,顾不得好不容易掰了满满一桌的莲子肉洒落一地,再无半点嬉皮笑脸,神色肃穆“这是怎么回事,昨晚的人都干什么吃去了,为什么现在才得到消息” 他对面报告的丐帮弟子答道“大师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昨晚雨下的那么大,哪里有人冒着雨赶过去。至到今儿早上,我们也才从返回的人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啊” “唉,算了算了。”枭抓了抓脑袋,双手抱臂踱步转起了圈子,苦恼道,“这回真是糟糕了 ” 片刻他似乎想起什么,忙问“等等,现在有多少人知道山谷崩塌的事情” 丐帮弟子如实回答“来的时候大概只有回来的人还有哥几个知道,现在嘛知道的人应该不少了吧” 枭当即道“要遭你们谁见到季泷那小子了” “这个,大师兄你昨日夜里不才罚他蹲了两个时辰马步、踢了两个时辰腿法、耍了两个时辰棍法吗,这会儿该是在房间里哼哼吧” “哦,说的对你们几个臭小子,没有又趁我不注意,给他放水吧” “啊啊哈哈哈哈,大师兄你在说什么呢,这是根本没有的事情呵呵呵” “你知道你笑的很心虚吗” 丐帮租借的农院房中,雷季泷正躺在床上,概因昨日他几乎被折腾到深夜才睡,又受了冻有些伤寒,故而被许不做早课。 房门忽然被推开,冷风夹着鸟语树香灌了些进来,吹散屋中热气。林琥快步走入,反手阖上门,到雷季泷身边将他推醒“季泷,醒醒。” 他褐黄短发在脑后扎起,脑门上挂着薄汗,双手袖子卷至手肘,浑身冒着热气,显然方才是在做早课。 雷季泷正是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带着浓重鼻音含糊问“唔怎、怎么了” 林琥说道“今日早上师兄师姐们查探到了新消息,似乎昨日湖对面的山谷崩塌,现在已经无法通过那处进入山谷内部的树林。” 山谷崩塌那么老爹 雷季泷一瞬间清醒过来,他倏地坐起身,哎哟一声又抱着头倒在床上。 林琥忙去拉他,问“你怎么了” “我、我头疼”雷季泷抓着林琥的手问,“小虎子,你无需管我,且说说怎么一回事,山谷崩塌是什么时候的事,山谷里的人怎样了” “这个我哪里清楚,不过就是听到这个消息,又觉得你应该知道,所以趁着休息时间过来告诉你。”林琥说着,摸了下雷季泷的额头,“你好像有些发热,要不要我喊大师兄过来看看,让他” “不不不,别喊他。”雷季泷咬咬牙,强忍晕眩坐起身,再问,“那么,小虎子你可有听到师兄师姐们说要怎样做也就是、也就是到时候我们要如何进里头去呢” “不清楚。只是听说附近的山十分险峻,如果要绕开,往西边走要几千里,或者往东走几百里再乘舟,都很麻烦。” 雷季泷满心都是恐惧雷元江出了意外,六神无主“这、这该如何是好” “什么叫如何是好,这种事情自然是交给大师兄他们去烦恼。”林琥站起身,摸了摸雷季泷发顶, “你好好休息吧,不然真的伤寒就惨了。” “不,小虎子你等等”雷季泷抓住林琥的手不放,只道,“你一定要帮我” “帮怎么帮你该不会是又想偷偷跑走吧昨天被抓到还不够吗,这次我可不会再害你了。”林琥一边摇头一边挣开雷季泷的手,转眼自角落铜盆的倒影中看到木门微敞,他心念一转,开口又道,“真是怕了你了哪,前几天我不是和你说我之前帮村东的老人砍过柴火什么的吗我偶然下问过他,他说其实还有一条采药小路可以翻过山到山谷里头的树林去,不过那里荒废了很久,十分危险。” “那”雷季泷打了两个喷嚏,才继续道,“那我们” “你们什么” 枭推门而入,先是狠狠瞪了雷季泷一眼,随后看向林琥“我记得你是叫林琥对吧。” 雷季泷大惊“大师兄” 林琥抱拳,掩去嘴角笑意,声音惊讶“大师兄对的,我叫林琥。” 雷季泷以为枭要责备林琥,连声道“一切都是我的错,大师兄只管生我的气罚我便好,与小虎子无关” “闭嘴,罗里吧嗦的,昨晚还没被罚够”枭丢给雷季泷一个白眼,转而与林琥道,“好小子,这才是我丐帮中人嘛,不像某些人就混吃等死。说说吧,你打听到那条采药小径在哪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8章 陆拾柒.千机叆叇十七-弦乱 从日中到将近酉时,虚乾一行人虽有曲折,但终究是朝着森林中心前行。 “这处深林有古怪。”公孙弘一边说,一边转着手里墨笔,踏在崆峒弟子降正降引开辟的道路中。 与他悠然自得相反,封人夙琪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捂着腰腹艰难前行,气喘吁吁,香汗淋漓。 她并非十分身娇体弱之人,寻常一段山路难不倒她,可是现今同行之人皆是武者又是男性,一路前行数个时辰不曾有片刻休息,她体力已达极限,不仅双腿疼痛,胃中更是一阵阵抽搐。若非心有不甘,故独凭毅力支撑到现在,却还是不免落在后头。 虚乾一直在队伍前方领路,偶有野兽来袭,随手斩杀。蓦一回首,发现封人夙琪艰难前行,略作思考,便退到她身侧,朝她伸出手。 封人夙琪乍见探到面前的手时,愣了很是一愣,终是羞红了脸将手放入虚乾掌中,让他带着她一并走。 虚乾的手宽厚有力,带着常年练剑积存下来的茧,干燥而粗糙。封人夙琪挽住他后,便感身体与脚步皆轻松了许多,没两步便赶上了公孙弘。 公孙弘往她身上瞥一眼,说道“天色渐晚,不如寻一处地方歇息片刻,用些食物” “如此再好不过。” 封人夙琪答完,面对公孙弘似笑非笑的眼神,方才发现自己表现的太过急切丢了面子,顿时恨恨咬了咬唇,暗道这人实在讨厌。 虚乾听罢封人夙琪回答,便也颔首“便寻一地歇息。” 话方出口,降正轻呼一声“诸位快看前面” 树与树之间交错的藤蔓以及攀附的蛛网被长剑割断,碎金般的阳光满撒遍地,最后融作一池金水,涂满山河。 巨木,溪水,硕果,百花,游鱼。 这般格格不入的盛境,竟出现在这座阴郁幽森的深林中,出现在几人面前。 一时间着实令人惊叹。 封人夙琪不由轻声欢呼,忘了浑身疲惫,快走两步自虚乾身侧跑开,踩着青草地踏入这片显露出蔚蓝天空的阔地。一路萦纡于鼻间的草木腐朽味被花香水汽冲淡,她深呼吸一口,只觉过去那些年再没有比现在更为幸福的时刻。 小跑至溪边,她掬起一捧清水泼在汗津津的脸上,瞬间的清凉让她精神为之一震。只是刚错开眼,她发现溪水对岸稍比她所在偏下游处倒着一个人,那人道髻尽散,半身入水,颇为眼熟的黑白道袍下探出两只手,指尖乌黑。其手腕上有两道血线,被水浸泡的皮肉外翻,干涸在小臂上的血迹呈现怪异的紫褐。 她当即涉水跑到对面,翻过那人身躯,一张耳鼻溢血、嘴唇青紫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于此同时,被此人压在的剑也展露出来,在水中透出幽幽绿光。 身后几人很快赶上她,低头一瞧,虚乾比身为大夫的公孙弘先开口“天一” 不等其他人发问,虚乾蹲身将被他称为“天一”的男子自水中拉起,快速探过此人鼻息与脉搏,察觉还有气息后,拍打震荡此人身上穴道并灌输内力,以图将其唤醒。 “莫擅动”公孙弘皱起眉,伸手抓住虚乾的手,“他中了毒,但并非由口腹而入,乃是外伤。且看,他已经为自己四肢放血,并入水借助秋后水温减缓毒性,你随意动他或以内力刺探只会叫毒素流动更快,反害了他性命。” 虚乾听罢,放下手,抬首看公孙弘“请先生明示。” “你且退开。” 公孙弘轻振广袖,取出银针,连连扎入天一连同双手指尖在内的八个穴道,刺出几滴紫中带蓝的黑血。 不到两息,先前虚乾推搡摇晃都无有知觉的天一眼帘一颤,竟就苏醒过来。 他茫然的眼神在环绕着他的人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虚乾身上,猛地伸手抓住虚乾衣襟,声音嘶哑道“师兄师兄,救我” 从天一语气中的痛苦和绝望,虚乾能够感受到事态的紧急,他当即把目光投向公孙弘。 “道长不必看在下。”公孙弘并没有取回银针,拢着袖子站在一旁,依然一脸风轻云淡。他目光扫过天一腿上血迹,悠悠道“观他面貌,是火邪之毒,随血脉流入肺腑。适才不过暂时控制住血毒,让他勉强清醒罢了。一个时辰后,待的毒入心脑,便无力回天。” 天一听得大惊,一下推开搀着他的虚乾,挣扎着拉住公孙弘袍角,放声喊道“大夫救我我、我不想死” “他中毒至今,时间不短,已错过最佳治疗时间。若非他内气不弱,并放血减轻毒性,不会支撑到现在。”公孙弘淡淡瞥去一眼,继续对虚乾道,“也只能怪此处乃深林深处,若在城镇中,寻常稍显医术的大夫亦能救治。不过现下,在下施针约摸能压制半个时辰。” 言下之意,是束手无策。 天一听罢,小心护着周身插着银针之处,哀言道“我不过是被一头毒蛇咬了,怎么、怎么就会致死呢大夫你再看看,你尚没有把脉,如何能出此断言说不准是你诊断错误,大夫你且再看看” 虚乾轻拍天一肩膀,起身对公孙弘稽首,只道“请先生救他。” 似乎公孙弘一定有能力救活天一。 公孙弘微微一笑,仿佛先前所说的一切,皆是为等得这一句话。他抬起下巴,眼中流转着些许傲然,语气更显温和“在为花间弟子,对于医术还是有些许自信,当然阁下若不愿意相信在下,在下也素手无策。救你,不是不可以” “只是。” 说着,他扫了天一一眼,话锋一转“在下救人与否,全在心情,在下如今心情不太好。” 崆峒两位弟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似乎这话触动了他们某一段不愿回想的记忆。 “阁阁下原来是花间派弟子”天一听到此消息,不免大喜,毕竟无论在何处,花间派弟子身份便是一张活招牌。他不明所以,面带喜色,连声道“不知大夫需要我做什么,不论是什么条件,能救我性命,我都答应” 公孙弘却不理会他,唯独顾着与虚乾说道“虚乾道长。” “先生请讲。” “道长素言生死有命,不知对此情此景有何感慨若以道长先前所论,此人便是死了,也是天命如此,不该拯救罢若以道长所言,是否该就此放弃,也好让其早死早超生若以道长所言,便也不需要请在下救治他,对吗”公孙弘一连数问,直视虚乾,“请道长作答。” 虚乾目无波澜与公孙弘对视,平静的面容上首次露出表情,但不是公孙弘所想的挣扎或者困惑,而是诧异。 他不明白公孙弘为何有此一问,也不明白公孙弘为何如此针对他步步紧逼。 “尽人事,听天命。”他简短地总结后,考虑到了公孙弘令他不解的态度,十分难得地对自己所言再作解释,“固有一死,并非束手待毙,若如此,何须修的一身武艺。与天争机,迎难而上,坦然面对,如是而已。” 公孙弘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天一察觉到拿捏着自己性命之人的不悦,也不管虚乾是他师兄,回首狠狠瞪了虚乾一眼,眼中含着怨恨的情绪,似在问“你想害死我吗”。 崆峒两位弟子对视一眼,暗自摇摇头。作为与公孙弘更早相遇之人,他们见识过公孙弘的阴晴不定,也在其手上吃过不堪回想的亏。 然而就在他们都以为公孙弘会发怒时,公孙弘又笑了“道长此言说的不错。既如此,要在下救此人亦可,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观你伤势,必是毒蛇之属,若能取得该蛇之胆,必能解毒。” 天一忙答“可是昨夜一路奔跑,我已不知那畜生在何处。” “那么唯有在下开一册方子,你去寻得草药熬成药汁吃下解毒。”公孙弘略微沉吟,信口道来,“半边莲、生地、蒲公英、紫花地丁、黄岑、焦栀、川贝、川柏、丹皮、白芷、大黄、犀角或水牛角,最后一味生甘草。若能在半个时辰又两刻钟之中寻到它们带到在下面前,便可救得此人。” 公孙弘这些话皆是对虚乾所言,显然天一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不在考虑之中。 一个时辰看似很多,实际上各种草药生长位置不定,除开寻找的功夫,根本没有多少时间。 虚乾明白时间紧迫,便问“请先生给予描述。” 此处又是一处困难,并不是所有武者都具备辨识药材的能力,实际上大多数武者只能简单分辨毒草和常见止血草,对于公孙弘口中一连串名字对应的草药模样两眼发黑。而公孙弘显然是需得留在天一身侧不定时为他放出毒血,以保证天一能够活到寻找草药之人归来,所以虚乾必须问清楚草药模样,争取不出差错。 公孙弘自然也清楚如何一回事,眉头一松一紧,摆了摆手,对崆峒弟子二人道“罢了,烦请二位助道长一臂之力。” 降正降引自然不无遵从,待公孙弘一番形容与指引过后,三人便欲各自离去。 此时一直无法插上话的封人夙琪忽然道“我我能否跟着你们,我也能帮忙的” 公孙弘毫不客气地讽刺“你不叫旁人保护便好,如今救人如救火,你去只会添乱。” “你” 封人夙琪看向虚乾征求支持。其实她也不认得药材,不过是不想与公孙弘呆在一起罢了。 “此处安全,且安心待着。” 虚乾没说什么,留下一言就自顾自地纵身离去,显然不同意封人夙琪建议。封人夙琪见状咬唇,既有被忽视的苦闷,又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厌烦,还有因为长途跋涉后身体不适而生的委屈。虚乾走后,她也公孙弘无话可说,便走到与公孙弘远远相隔之处,依靠有着橙色树叶的古木抱膝坐下。 她伸手揉着酸疼的肩背,腰腹处尤其酸痛,用力呼吸便一阵一阵钝疼。忽然触到藏在袖中的锦帛,她不由地将其拿到手中,随后朝公孙弘方向看了眼,确认他并没有把视线投过来,便悄悄翻开锦帛。 先前因为这样东西被追杀,如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只差一点,她就要死在那些人手上。说她心里不怨恨那个莫名其妙将绢帛塞入她手中的人,必是假的,然而与之对等的,便是封人夙琪心中的好奇。 她把绢帛摊开,一眼就看到其上因为之前争斗而不知何时染上的血迹。说也奇怪,原本一片空白的锦帛,竟在血迹中隐隐透出些许字画 另一边,公孙弘纯粹是懒得去搭理封人夙琪,事实他也压根没有询问过封人夙琪的姓名。 他寻了一片干净的石子地席地而坐,让天一坐入水中伸出手臂,又抽出几枚银针刺入其上各个穴道,逼出毒血。 毒血滴入溪流,很快在水中扩散作一蓬蓬紫黑色的花,然后被溪中银鱼冲散。溪水确实清可见底,但积泥不少,浅溪中心淤泥可没小腿。银鱼十分之多,每只都有约摸两指个头,顺着溪流蜂拥而去,密密麻麻。 一直暗中跟随守护公孙弘的海东青扑棱着翅膀停在巨木树梢上,对着一处橙黄芳香的果子绕了几圈并嗅了嗅,跳到另外一根树枝上,缩起翅膀,一动不动盯着溪水畔的公孙弘。 公孙弘一边处理天一身上银针,一边轻声问道“适才听闻你名天一,唤虚乾道长作师兄,想必你与虚乾道长是同门师兄弟” 面对此刻把握自己生死的人,天一态度端正且恭敬,听公孙弘似乎想了解虚乾,想也不想便把他所知告予“正是,虚乾师兄乃是我代弟子之一,自幼拜入山门,平日最为受师长器重。但师兄很少离开清微观,不似我等时常下山游历,或者身负与其他道观交流任务。” 从先前言明其伤势数言中,公孙弘就看出了天一是怎样的人,故而不疑天一所言真假,再道“他实力如何,能当得师长器重,必定不错罢” 天一眼中不忿一闪而逝“常年于诸位师伯师叔座前得教导,无论是谁都不错。更何况虚乾乃是观中十剑之一,锐不可当、坚不可摧,有如此利器在手,怎能不强” 公孙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虚乾” 天一指着他后来拾起的翡翠长剑解释道“大夫有所不知,清微观中弟子皆以剑名作名。我之姓名,亦是此剑之名。” 说着,他脸上再此露出不忿“若非此剑易碎易折,我如何会拼杀不过一只畜生取了蛇胆解毒,哪里会落到如此田地” 公孙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即便口中将其贬低的一无是处,但自拾起那把翡翠剑,天一便一直把它放在腿上,双手亦有意无意护着它,不让它离开双手能及范围。这不单是身为剑客的自觉,更体现出他对于怀中宝剑的珍重。 “如此说,虚乾并非道长本名。”公孙弘若有所思,并未在此话题中多纠缠,“你可知虚乾道长为何而来。” 天一不由多看公孙弘数眼,显然疑惑此人为何屡次询问虚乾状况,口中答“似乎我离开前也从未曾耳闻师长有吩咐虚乾师兄下山的任何相关意向,但观中与俗世有一点大不相同”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大致是师长们进行卜算,预测一段时间中某些所想要得知的事情。或许师兄出行,与此有关。” “原来如此。”公孙弘对于所谓的卜算不关心,也无所谓天一的含糊而过,“听你口气,似乎不太喜欢虚乾道长。” “某只是看不惯他那模样。”或许是明白自己性命暂时没有忧虑,天一放松了些,此刻面对公孙弘肯定的疑问,有些尴尬、却也坦承,“我六道不论门内门外常有斗剑,但比试在次、交流为首。独他一人从未有过谦逊,下手无有轻重,常伤及他人,偏又言大道之争没有退让,所以心中对他不喜。” “可以理解。”公孙弘说着,漫不经心捻起一根刺入天一手背穴道上的银针银针,对光观察针上乌紫,缓缓道,“或许是这样的想法凭什么他能超脱于外,凭什么他能够对别人所看重的东西弃如敝履” “正是如此。”听得公孙弘持有与他相同意见,天一略感惊讶,可毕竟虚乾与他是同门,故而他又道,“不撇开此处不说,师兄本身实力在同辈之中数一数二,此次定能找回药材当然若非这片深林过于诡异,我绝不会被那畜生偷袭。” 说到最后,他已是咬牙切齿。 “大夫,你说他们会按时回来吧我、我不会死吧” “你且平复情绪,焦急一无是处。”公孙弘安抚道,“若想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也是有可能的。” 天一追问“那要如何做” 公孙弘飞快在其颈后一捏,将其致晕,袖袍一翻放到地上。他起身抚了抚白袍,俯视地上昏迷之人,常年谦逊低垂的眉宇间隐约有不耐烦与轻蔑,自语“那就要麻烦你,多睡一会儿了。” 他立于溪岸,负手观望虚乾离去方向。半晌,他似乎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以手击节“南方有鸟,其名鹓鶵,发于南海而北,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他不大的声音掩藏在流水哗哗声中,正如花草果香掩盖了树下屈膝而坐之人身上淡淡的血腥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9章 陆拾捌.千机叆叇十八-料峭 掉下山崖后第二日的清晨,当封人夙琪还在半梦不醒时,封人醉杏和洛戈已经踏出暂时的庇护所。 他们前进的方向,却并非是深林中央机关城所在。 为了行动方便,封人醉杏将衣裙下摆挽起打结,撕出数片布条,一则将广袖束起,二则盘起长发,弃了身上多余的首饰。她的运气算是较好,山崖崩塌便落到缓坡中,滑至崖底时还摔到了几具尸体身上,虽然忍不住恶心呕吐了一场,总体而言没有收受到太大伤害,莫提后来还遇到了洛戈。 洛戈身上并没有伤痕,只有双手因挥出短刀刺入石壁以减缓下落速时造成的擦伤。他一身布衣短打,已是行走最为方便的服饰,无需整顿。离开避雨处后,本想往小道方向抄近路,却被封人醉杏一把扯住“你要去哪里” “去找大公子。” 洛戈回答的十分理所当然,封人夙琪却一脸惊讶“昨夜不是说好了找地方离开这个山谷,回到村子里联合其他人再一并下来搜索吗” 事实上,封人醉杏一点也不想回忆起昨夜,除了始终萦纡在她梦中的残肢断臂,更多的还有面前这个少年顽石一般几乎将她气疯的固执。 洛戈点点头又摇摇头“对,但是我要去找大公子。” “我不是和你解释过了吗,树林这么大,里面还不知道潜伏着什么危险还有那场莫名其妙的爆炸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你我二人,哪里抵抗得来再者你家大公子也不会定定站在原地不动,你冒然去寻找,怎么可能找得到不如回到村中把其他过来的江湖人集聚起来,大家商量好了对策,再一起行动,这才是上上之选啊” 不得不说封人醉杏所言十分在理,寻常人听罢思考后,定会表示赞同,可惜她对上的不是寻常人。 “我要去找大公子。” 洛戈不为所动,努力将肩膀处的衣裳从封人醉杏手下拉扯出来,不论封人醉杏说什么,他都只有一个回复。 封人醉杏有自知之明,纵使不看好洛戈有多大能耐,更不认为自己一个人能够随意在这片树林中活动。但洛戈所言毫无目的地去寻人此举,她绝不看好,所以她换了一个说法“唉,臭小子怎么这么死心眼你自己想想,要是你家公子真遇到了危险,不说堕崖受伤什么的,单是遇到野兽或者别的什么坏人,你就算赶了过去,一个人能起什么作用” 洛戈这回不重复了,他盯着封人醉杏看,不知是忆起或思考了什么,片刻说“你不要乱说话。” 然后身子一矮,就从她掌下挣脱,坚定朝认准的方向走去。 封人夙琪无法,唯有跟在他身后,在陡峭的下坡山路间小心翼翼找准落脚处,勉强吊在洛戈身后几步。若非洛戈人小腿短,她兴许还跟不上,嘴里不满地嘟囔“臭小子,怎么你就认定了他们在这个方向要是你认错,或者人家老早走了的话,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下了坡,抬眼又是一段上坡路,封人醉杏停住脚步喘几口气,跟上去继续叨念“之前我说的建议哪里不好显然没有不是吗现在干粮丢了,早饭没有着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其他同伴安然与否亦未可知,你还固执己见,不考虑我的感受。我也算是你们客人吧,要是这回真还能遇到你们当家的,特别是雷家公子,我定要问一句有这样对待客人的吗” 她说了一路,原以为对方不会回答,前方忽然传来洛戈闷闷的声音“雷叔不是我主上,我和你一样是客人,没有一定要保护你的说法。你如果不想跟过来,你可以自己走,我一定要先找到大公子。” 洛戈不在乎饿肚子或者什么野兽与坏人,更不在乎爆炸的缘由,他担心的是雷越的安危,担心太阿会在他之前找到雷越。因为他知道太阿一旦得知昨夜山崖崩塌的事情,绝对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时机去对付想要对付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他要先找到大公子,绝对不能让太阿得手。 只要这一次阻止了太阿,让大公子察觉太阿意图,太阿就不得不终止任务。主上常常说“树一敌不如交一友”,大公子是无辜的,他再好好地向太阿还有主上说清楚,主上一定会明白 封人醉杏自然不知道那看似一根筋的小少年心里想的是什么,略带怨气地埋汰“呿,你这小子,就知道成天叨念大公子长、大公子短,还以为是维护自己人呢,到头来原来不是雷家公子的护卫,不知道执着个什么劲一路上我听霹雳堂那些小哥儿们说,雷家近卫很大部分都是投靠雷当家的江湖散客组成的。你师从哪里,就那么喜欢雷家那公子该不是哪日要加入雷家,当个幕僚什么的吧” 洛戈一听,脚步不由顿了顿。封人醉杏没有察觉,继续说着“莫名其妙遭遇这种事也真是的,原本说好出门散心,不想会发生如此惊变我说,你也真是狠心,我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儿家哪里可能独自在这种地方行走,就算你是客人,看在同为客人、或者看在雷家公子份上稍微照顾照顾我好么。” 封人醉杏这几日也向霹雳堂中人大致打听清楚了江湖势力,往日局限于一方小城的视野渐渐被打开。江湖中错综复杂的一切无疑深深吸引着她,让她感觉到了昔日所争所求就像井底之蛙、笼中之鸟,而如今终于豁然开朗。 这一趟远行,她多少有所得。 可惜如果丢了性命,有多少心得都是扯淡。 想起雷家公子雷越,封人醉杏心中除了对给她随行机会的疑惑,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好感“雷家公子他人看起来是不错,但别人可是霹雳堂雷家高高在上的公子哥,你也不是没见到雷当家怎样器重他,他哪里缺你的保护,又哪里是你家的” 她还准备继续说下去,便见洛戈转过身看她,脸涨得通红“不、不要你管” 说罢便迈腿向前,愤愤踩着脚下地面,加快自己的速度。 “哎” 封人醉杏大为诧异,暗道自己说的也不算太过,这小少年心里不至于这么敏感吧 实则她此话,无疑是再一次提醒洛戈注意他自己真实的身份,同时把洛戈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点了出来。 无论他是洛戈、还是迟行戈,他身上早早打下了某个家族的烙印,即便他愿意效仿他人放弃自由成为雷家家臣,对于他而言也是完全可望不可及的事情。他的主上有心因数年前的事情报复雷家,所以在主上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他与雷家是敌人。 洛戈并不聪明,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运用自己不多的力量阻止太阿,仅此而已。他甚至想到最后如果不得不与大公子动手,他会求主上给大公子一条生路,或者死在大公子手上也算对得起蓝斓姐最后的愿望,对得起大公子对他的关心和信任。 他仰慕着大公子的运筹帷幄和处变不惊,以及大公子能够让身边人对其信任有加的独特魅力。但有时候,并不仅仅是如此,他十分艳羡大公子的身份,尽管是义子,不愁用度,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四派之一的霹雳堂就是他们家的产业。更别说雷元江对其信任有加、言听计从,雷家继承人年纪还小,又是个不知道长进的 洛戈本身并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他的先生却曾经有过批语主上欲报复雷家显然晚了一步,若是早几年,在霹雳堂与唐门争斗过后、雷元江尚未自打击中缓过来那段时机,兴许还有这个可能。至于现在,以他们残存的力量,断然不足以撼动如今浑然是雷元江一言堂的霹雳堂。但雷家也不是没有能够见缝插针之处,近年因雷元江全权把握霹雳堂事务,导致常年在外,雷夫人宠坏了家中独子。故此只要把握了雷家嫡子,待雷元江百年之后,霹雳堂不攻自破。 大概意思就是,以大公子的能力,雷元江百年之后,霹雳堂就是大公子的了。 或许世间真的有些人,生来高贵,拥有别人所没有的,别人一辈子都争不来。 洛戈并没有感到嫉妒,他不懂得嫉妒是什么,他只觉得如果是大公子的话,理所当然本该如此,就像蓝斓姐说的那样。 封人醉杏见面前少年闷头前进一声不发,以为他真生气了,快跑几步追上去“哎,你真生气啦男子汉大丈夫,别这么小气嘛” 洛戈蓦地停下,封人醉杏越过几步才反应过来,嘴里叨叨一停,便听得寂静山林中有吵嚷隐隐约约传来,似乎就在不远处,并且越来越近。 “有人,是雷当家他们吗”封人醉杏面带喜色轻呼,很快沉下气凝神细听,辨认清楚后摇头,“不是呢。” 她回头看洛戈,问“要去看看吗” “我” 洛戈茫然回视,他向来没有主见,决定立即去找雷越已经是反复想了一夜的成果。 封人醉杏看出来如此,思忖如果遭遇危险,小少年一个人不一定能扛得住,她自己又是个没用的,怎么说人多至少能够安全些。思及洛戈的固执,她换了一种说法“你听前面有人声,如果能够和他们联合在一起,如果雷家少爷真的遇到什么麻烦,也有更多的助力。所以不如前去一探” “喔”洛戈想了想,感觉封人醉杏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于是颔首,“好。” 根本没想一旦对方人数比他们多,目的却不同,届时会是谁听谁的。 树林间的小道狭窄迂回,树木通通属细干茂叶之类,随着时缓时急的坡地起伏,自它们主干上伸展出来的枝叶争先恐后盛住每一滴阳光,人自地面仰视则感遮天蔽日。在这处阳光无法抵达之地,空气中弥漫着草腥以及不知名事物腐烂的气息,阴冷而压抑,偶有奇怪的骚动,片刻平息。因为没办法到能够俯瞰整个地域的高处去,两人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什么方位,不知是否同伴就隔着的藤蔓组成的屏障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们一路往前,发现自己正在逐渐步入一处峡谷,树木渐渐少了,取而代之是攀着青茸的厚重岩壁,以及一条蜿蜒流向远方、细小但湍急的深流。越往峡谷深处走,水流越发湍急幽深,脚下踏着的陆地越小,直到人不得不贴着岩壁前进。 两峰夹持,独留一线。岩壁灰黄嶙峋,表面凹凸不平,终有光得以漏入些许,便尽数落在那些凸出的岩石上,反射出温暖干燥的白芒。时有冷风掠过,发出呜呜锐鸣,摇摆岩壁上的草丛,再以风刀卷起急流飞溅出来的水雾,重重拍打在人身上,格外寒冷。 对话声在这空旷山谷中传出很远,十分响亮。他们小心翼翼深入,不时就见五个打扮各有不同之人站在一处山洞前争吵。 山洞比地面高出近一人,缀满青苔,展露而出的部分很大,可以看见除却从中淌出的流水,两侧隐约还有足够通过的道路。 而峡谷到了这里,便是尽头。若不前进,折返需得花上许多时间。 洞穴前五人所讨论的,便是此事。 这五人中有两个白衣道姑,螓首蛾眉,相当貌美。纤长轻薄的衣料包裹她们姣好身躯,手执拂尘、衣带翩翩、仿若谪仙,腰缠木鞘子母剑,又予添几分侠气。其中一男子则青袍加身,背负两把银锏,虎背熊腰,威风凛凛。 剩余两人布衣布靴、黑衫黑裤,看不出来历,只是眼神锐利,自有一番阴冷气势,颇为不凡。若有江湖阅历深之人观望,必知此二人身上遍布煞气与血气,是心狠手辣的角色。 其中高髻道姑说道“此去不知险阻几何,你们亦知此地古怪,如冒然进入此地遭遇危险,又算谁的” 另一个长辫道姑则道“师姐此言差矣,辗转而回不但耗费时间,可能叫别人抢先一步,亦难言能寻到正确路途不迷失。如今穿过此处显然能缩短大段路程,若是有些危险也是情理之中,何乐而不为” “险中求富贵,即便是调头回去,难说不会遭遇其他危险。”短发黑衣人赞同长辫道姑,抱臂摊手分析,“如今出路就在眼前,哪里有杯弓蛇影之说” 青袍人本欲开口,转眼瞅见封人醉杏二人靠近,眼色一沉,轻声与另外四人道“若担心安危,何不寻几人探路” 他一言既落,四人也察觉有人靠近,抬眼探去,见是女子带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少年。高髻道姑当即有所意会,白玉面容上戾色一闪而逝,颔首表示赞同,一同迎上前。 长辫道姑微微一笑,迎面扬声便对封人醉杏道“福生无量天尊,姑娘从何而来,欲往何去” 她的声音清脆,盖过泉水叮咚,如珠玉落盘,也如渠水幽深,平静的表面掩饰着暗涌。 封人醉杏环视五人,心生不详,微微皱起眉。她轻轻按住洛戈肩膀,上前两步将洛戈挡在身后,勾起一抹笑回视“只是听闻人声,想着人多能够对付的危险更多,故而前来问询能否一并前行。” “自然可以。”长辫道姑言笑晏晏,伸手一指洞穴,“我们欲入其中一探,通过此处即可省去诸多麻烦,不如一并走吧。” 这长辫道姑所言,已是透出些不怀好意来,封人醉杏通晓察言观色,此刻方知不好,拉着洛戈便缓缓往来处退,嘴里故作推辞掩饰“不,我二人力薄,此处艰险,还是不劳烦几位了。” 然而早在长辫道姑说话期间,另外几人已走至封人醉杏二人面前,神色不善,隐隐呈包围状。 人心叵测如是。 封人醉杏知逃不脱,强自镇定问“你们想做什么” “吾等非嗜杀之人。”长辫道姑将拂尘一甩,抱在臂弯中,再指着那山洞说道,“正因为前路险阻,故要携手并行,如若你们愿意入其中去为我们开路,届时出了洞穴,自会放你们离去。” 她说的好听,封人夙琪倒清楚这不过是要她与洛戈给他们当挡箭牌。只是对方五人一看便不是能够轻易匹敌之辈,她身处弱势,着实是孤掌难鸣。然而转念想,她心生一计,将洛戈护在身后,说道“要我为你们开路也可,但他不过是个孩子,对你们既没有威胁亦没有用处。还请看着这个份上,让他离开,否则鸡飞蛋打,谁也不好过。” 如今双拳难敌四手,反抗不如顺从,全部离开更是不敢想,她所打的主意是让这几人将洛戈放走。运气好,洛戈能找到雷家人她就能得救,运气不好,即便是最坏的情况也能够活一个。洛戈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孩子,瘦瘦小小看着便没有任何威胁,容易让这几人答应这个条件是其一;其二则是洛戈至少习过武,在这座深林中遇到危险,存活可能性比她大;其三嘛,她还没有卑鄙到让一个孩子挡在前头。 随她话罄,五人打量过洛戈,对那相貌平平衣着寻常,并半藏在封人醉杏身后的男孩不甚在意。长辫道姑刚想答应,青袍人忽而开口“不知姑娘姓名” 封人醉杏心中一动,她也不欲说自己是什么身份、跟着什么人来的,因为她明白在这种地方,身份与姓名都不足实力万分之一用处。所以她张口就说“我名柳醉杏,他名洛戈。” 五人对视,各自轻轻摇头,确认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显然不是出自什么大家族大门派。这也就代表着,并不会有人回头来寻他们麻烦,他们大可肆无忌惮。 观五人动作神态,封人醉杏松了口气,暗想排除威胁后,这些人会答应她的请求吧。 他们各怀心思,说不准谁是螳螂谁是蝉 谁黄雀在后。 被封人醉杏挡在身后的洛戈或者说迟行戈,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眼神疑惑而不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0章 陆拾玖.千机叆叇十九-料峭 青袍人微微一笑“姑娘所求,恕我们不能答应。” 他的回答完全出乎封人醉杏的意料,令她险些大惊失色“为什么” 难道他察觉了她的意图 青袍人将她脸色变化看在眼内,嘴角露出一丝带着不屑的笑“不论姑娘心中另有什么打算,不要忘了我们有五人,你们却只有二人。劝你把那些小心思扔掉,否则定叫你们吃些苦头” 黑衣人面色不改,两个白衣道姑对视一眼,面有迟疑,最终什么也没说。 封人醉杏听罢,分辨出黑衣人约摸是打手角色,白衣道姑看似是抉择者,唯独青袍人疑心最重。心中暗自反省到底是她太过想当然,实力不对等的状况下,谁会听她言语哪怕人无伤虎意,又焉知虎无害人心 长辫白衣道姑接着青袍人话末说道“行了,莫要磨蹭,走罢。” 话罄拿眼瞥过封人醉杏,抬了抬下巴,往淌着流水的山洞中指。 封人醉杏暂时没能想到脱身之法,只好回身与洛戈小声说“洛小弟,你看现在这状况,不是我能够控制的。你也别怪我领错了路、开错了头,暂时就走一步看一步吧,或许穿过这山洞,能有什么意外发现不是” 洛戈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就看了封人醉杏一眼,然后随着封人醉杏走近山洞。 山洞位置不高不矮,封人醉杏曾是个“飞檐走壁”爬墙的角色,攀爬上去自不在话下,顺带垂手把洛戈拽了上来。至于另外那五人,在她走入洞内后提气一跃,便轻巧落入其中。 因有水源,洞中阴冷非常,但前进不足数里,便潜入地下成了暗流。 沿途石壁湿滑,四面都是青苔,不好下脚。封人醉杏在她母亲过世以后几乎是放养大的,因家中人冷漠,多爱到母亲娘家、也就是柳家玩耍。柳家家境数十年前便在走下坡路,封人家崛起以后、封人醉杏年纪还不大之时,柳家几乎是捉襟见肘。偏这家人都是有傲骨的,不屑觍着脸伸手向封人家要救济,奈何叫封人家夺走了人脉财路,唯有另寻出路。偏时运不济,家道中落,子孙没有几个有经商头脑,着实束手无策坐视每况日下。 封人醉杏年纪小时,不说把表哥表弟揍哭过多少回,只说那年柳家做药材生意,家中小辈上山摸草,她一脚踩空滚落山崖,半日不见人影,就在一家大小搜寻无果万分着急之际,她满身泥泞怀抱一株老参坐在家门口等给开门,嘴里还哼着歌。 回到正题,这里要证明的,是封人醉杏还算利落的步伐。 走了半盏茶,洞穴里头并没有出现猜想中的危险,不远不近缀在封人醉杏和洛戈身后的五人放松了绷紧的精神。 并不能说他们大惊小怪,开始时他们亦以为此处不过是个寻常树林。而后青袍人莫名走失了三个师弟不说,黑衣人在树林中状似遭遇鬼打墙困了一日一夜,白衣道姑则误入兽巢遭夜半出行的群兽围攻,五人几乎各有不可思议的遭遇,令他们不得不再三谨慎。 他们不是恶人,往日做不来逼迫弱女子与孩童的事情,只是在这偏僻无人又危机四伏的树林中,与自己性命一相比,自然什么都不重要。 没有发现危险,两名白衣道姑便松了紧握的剑,始觉冷汗湿了手心,比门派大比还要来的紧张。她们二人也算是内门中游弟子,多少下过山好几回,听过别人说起路途曾遇见的危机,不以为然认为是别人功力不足,直到此时才知道厉害。 见路途寂静难耐,长辫道姑不由与她师姐说起了话“师姐你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更别提这虎还不在穴中。如若刚才在外头便因忌惮离去,可是要错过好大一个机会离开那处,回头还不定能找到其他出路呢都说畜生记仇,要再困死在那林子里,待得夜晚被围困起来,那可糟糕。” 高髻道姑瞥她一眼“便是你这妮子有道理,旁人都没有。” 长辫道姑嘻嘻笑罢,挽过高髻道姑手臂“哪里哪里,我有师姐惯着嘛。” 高髻道姑又好气又好笑,还未说话,青袍人回首接道“实则为今上上之计,莫过于趋利避害,奈何三位师弟生死不明,我身为师兄无颜回去予师尊交代。”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谁又想得到此处会是险境。” 几人心有戚戚,无不颔首以应。 黑衣人之一忽而问“前面二人,经此一事,必定怀恨在心。需不需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他神色云淡风起,呼吸时手中火折子光芒明灭,一抹血煞戾气消隐唇齿之间。 白衣道姑们为之一怔“不至于如此罢,他们一个女子、一个不大的少年,哪里会有报复之心” “非也。”黑衣人又道,“江湖中妇孺需严防,先前那名女子显然是想让少年脱逃,好通风报信。如此推断,他们定有同伙,约是与我们一般,走散了而已。” 另一个黑衣人也道“该女子衣料不差,或许比我们所见的要更有身份。” “但适才问她姓名,并非有头有脸的人物” “她可以说谎。”黑衣人似乎善于分析其中关节,说的头头是道,“有头有脸的人物,仇敌亦多。她身居劣势,为了躲避仇敌而撒谎,并非罕见。” 黑衣人一在队伍前一在队伍后,其间未曾交流,却如心有灵犀,得出的结论惊人相似“改日与她相遇,保不准遇到为难。若叫她将一切宣扬出去,我们兄弟二人无妨,几位道长要如何自处” 这话不得不说戳中了白衣道姑与青袍人的忌讳,他们都是门派弟子,别人看法可以不顾,师门看法却定要顾忌。 思及此处,除了长辫道姑仍有犹疑,高髻道姑与青袍人都泄露了些许杀气。 走在最前头的封人醉杏早有提防,毕竟那五人逼迫她入洞探路时,她就知道这五人的话不能信。一闻得身后有动静,立即竖起耳朵听,奈何五人对话声极小,全然听不清楚。正懊恼时,洛戈脚步顿了好是一顿,引得她注意“洛小戈你怎么了,走不动了吗” 洛戈摇摇头“他们似乎在说要杀了我们。” “什么”封人醉杏先是一惊,而后露出早有预料的冷笑,“这些家伙,果然呐还没看到终点,就想着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哪有这么简单 封人醉杏心中暗道可惜她势单力薄,想不出什么好方法,唯有拼命一搏让洛戈逃跑。洛戈一旦逃脱,这五人定会忌惮,届时她再揭露身份,顺便借雷家的势恫吓住这五人,从而保住性命。否则如今状况着实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双方各怀心思,又深入了半柱香。 洞穴初时陡峭向上,而后回缓下落,不时再度缓慢向上。洞中腐败之息不提,阵阵阴风表明此处定是有出口。 就在众人稍有放松之时,听得洞中传来奇怪的响动,首先是一两声细小而尖锐的吱鸣,因夹杂在洞顶溶石落水声中,被忽略了去。随他们深入,这叫声越发频繁,封人醉杏清晰耳闻之际,手背乍感刺痛,不免落了火折子。洛戈眼疾手快,一把将什么东西从封人醉杏手上抓了下来,“咔哒”一声,似捏碎了什么。 封人醉杏拾起火折子看,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蝙蝠躺在洛戈掌中。她见过蝙蝠入药,故而没被吓得惊叫,不过这只得模样比她所见过的更显狰狞,身躯扁平,双翼伸展是身躯数倍,那双爪如倒钩,目色血红,口器锋利。 跟在身后的人亦察觉到不对,小声交流看法。 封人醉杏心中顿时又生一计,举起昏暗的光源去照穴顶,果然见大片倒挂于其上的蝙蝠,密密麻麻,数之不尽。她伸手入袖,暗拂进入此地前雷当家交给她的几枚雷火弹,打定主意,当即拉住洛戈的手,用手指在他掌心写了一段话“数到三,逃。” 见洛戈意会点头,她将雷火弹握在手心,先是慢步走着装作无异,暗对洛戈竖起手指。待得约定好的数字一出,两人拔腿狂奔。 他们的打算自然是第一时间就被身后五人察觉,黑衣人叫一声“他们要逃”,便快步追去。原本在他们眼中,拉开那段距离不足几丈,两三个纵身就能将他们逮住,怎料封人醉杏回手掷出几枚滚圆的物件。 黑衣人以为是何等暗器,止步倒退,而那物件落地以后,竟是惊起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当即洞穴中尘石沙土飞溅、地动山摇,栖息于穴顶的蝙蝠纷纷被惊醒,甚至有不少被爆炸波及,一些粉身碎骨、一些头昏脑胀落地。 于是成千上万的蝙蝠展翅乱飞,很快波及到五人身畔。五人亦被吓的不轻,暗恨封人醉杏机心之重,一路藏拙装作无害,原是等入了通道在这里等着他们,说不准还想要将他们活埋此处 哪知封人醉杏根本不知雷火弹威力,更惧爆炸后亦将她与洛戈埋葬在此,故而只敢丢出一枚试试,不为杀敌,只为掩护逃跑。 故而爆炸很快没了后文,蝙蝠们回过神后,与生俱来排斥异类的本能让它们将白衣道姑五人当作敌人,亮出了钓钩似的利爪,铺天盖地涌去。 五人反应不慢,大喊“不好,快逃”,接着一手护在脸前、一手挥舞兵刃,埋头朝前冲。他们不傻,即便这些畜生数量极多,能给他们造成的伤害其实很有限,与其回头功亏一篑,还平白放走了罪魁祸首,不如拼一些皮外伤,将那两人抓住杀了解气 状况着实混乱,女性对蝙蝠这类生物有着天生的厌恶,被抓坏了衣裳和发髻,不由发出惊叫,胡乱挥舞手中利刃。鉴于蝙蝠的追击以及白衣道姑此举,待缓过神,除了两名黑衣人,其他人皆分散开来。 再道这些蝙蝠好生厉害,连番扑咬,尽管因体型娇小无法给人造成致命伤害,却如嗅腐之蝇,不论同类被挥舞的刀剑斩杀多少,仍毫无畏惧地挤上前。 察觉身旁没有了别人,这两个黑衣人停止无谓的斩杀,从怀里摸出一件物什吞入腹中,然后摘下腰间葫芦,灌了一口葫芦中的液体,张口喷出。 说也奇怪,无色水状的液体自他们口中喷出后,竟化作烟薄雾罩向四周,但凡靠近烟雾的蝙蝠,无不如雪遇暖阳,消融的只剩一副骨架和血水,端的骇人。 消灭了围困他们的蝙蝠后,二人仔细盖好葫芦嘴,挪步离开此地,直至一处清静之地,方才检查身上伤痕,压低声音耳语。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与兄弟几人在那诡异的地方失散已经够倒霉的,偏生祸不单行,找了仨愣头愣脑的道士作伴,拿了俩挡箭牌,居然反过来被算计。” “唉,别提了,谁会晓得那娘们竟然藏着雷火弹这玩意儿出来惊天动地,甭看咱毒雾厉害,跟雷火弹一比是拍马都赶不上。所以咱也别想再去抓那娘们,用得起雷火弹的,不是有钱的人,就是和霹雳堂有些关系。” “哥,那咱现在咋办乜,回头去找那仨道士,还是直接走了” “直接走吧,反正那仨二愣子也不认得咱们真实身份,再者他们可是同那娘们杠上了,咱去趟这趟浑水,那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 三言两语决定罢,两人便继续探路,实则与白衣道姑几人已是同道不同心。 另一边,青袍人执锏疾走,每每长锏翻飞,数道银芒划过,就有围击他的蝙蝠坠落。他一路行走之处,遍地蝙蝠残骸,反观他尽管形容狼狈,若说真伤到哪里,却是没有的。 他目光扫遍四下,听得纷乱的步伐,当即朝声源而去,兜转一圈后,恰好堵住封人醉杏二人 这下可把封人醉杏惊住了,她与洛戈一路奔来没有见人赶到他们前头,如今面前忽然出来一个,分外诡异。 青袍人亦是微讶,但他不求甚解,冷眼盯着封人醉杏,缓步走上前。 其实是洞窟道路曲折,青袍人胡走一气幸运的兜到了他们前头。也怪洛戈不擅长轻功,封人醉杏根本不会武功,他们起跑较早,可与旁人的速度全然无法相提并论。 见青袍人逼近,封人醉杏无法,对洛戈说道“你快逃,我拦住他。” 话毕用力把洛戈朝旁推了个踉跄,张开手臂作母鸡护崽状,手脚微颤,面容无惧“你莫要过来,否则你你见识过了,我手中这雷火弹可不是好玩的” 青袍人看着好笑,扯了扯嘴角没有阻止她。在他看来,那木讷的少年即便跑也跑不远,就是这自称柳醉杏的女子取出会爆炸的物什比较棘手。待他处理了这个女子,区区一个小少年根本不在话下。 就在他思索如何下手之际,竟见一直“藏”在封人醉杏身后的洛戈踮脚举手往封人醉杏颈后轻拍,把人击昏在地。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少年莫不是与该女子有仇怨 一时间,青袍人心头千思百绪齐涌,洛戈趁此抽出腰后不起眼的短刀,快走两步便是一刀当胸劈去。 青袍人暗自轻蔑初生牛犊不怕虎,抽剑相挡,姿态道不尽的飘逸。双锏与环首刀相撞,擦出火星,青袍人脸色倏变,只觉迎面而来的力道远胜一头脱缰野马。他忙稳住脚步,低喝一声运转内气,意图压制回去,僵持片刻仍然无果,心中诧异这小子力气怎生如此之大,莫非天生神力 青袍人不免对上洛戈眼神,这小少年眼中干净到甚至有些沉寂,漠然一片,与其年纪截然不符。 察觉青袍人分心,洛戈拧腰回刀,一击中的di未完,再度拧身,整个人有如旋风一般,不断压迫着青袍人后退。青袍人屡屡试图抽手回击,奈何转身耗费的时间不过一刹,他若轻易撩锏,很可能在重伤洛戈以前,就被洛戈击中胸口。更别提这一次次叠加的力道,着实震的他双臂发麻 洛戈一头短发被细带牢牢束紧,偶有散落的发丝亦不会遮掩他的视野,每一击都精准地重击双锏同一位置。忽听锏身薄弱处传来阵阵哀鸣,崩裂声取代敲击,洛戈眼中有流光闪逝,青袍人则是心重重沉了下去。 青袍人心道好赖自己也是恒山弟子,竟叫一个毛都没有长齐的小孩压着打还击碎兵器,传出去成什么样子如今其他也管不着了,果然是自己过于轻敌,倒要好好叫这小子看看自己的真本事 当即下了决断,他推锏向后跃出数步,清喝“兀那妖童,休要猖狂方才不过见你年纪小,不欲与你为难,且再看招” 他话音落下没有多久,听得隐约一声呼喊,分别不久的两名白衣道姑携手而来,见他对洛戈弯弓拔弩的模样,颇为愕然“这是做什么” “两位道友来得好,这妖童颇为怪异,力气极大,不可轻敌。”青袍人隔空虚指被洛戈打昏在地的封人醉杏,与白衣道姑说到,“此二人想必听到我等先前灭口言论,诚如黑子两位兄弟所言,若让他们离去,来日定辱及师门。须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我三人速速将他们围杀,以绝后患” 两位白衣道姑虽不明事情前后,听青袍人郑重其事,便也提起手中兵器,将洛戈与封人醉杏围起来。 冲斗可谓一触即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1章 柒拾.千机叆叇.二十-藏锋 洛戈取下剑鞘握住,回首扫视自后方到来的两个白衣道姑,垂首似思对策。 两个道姑已不能称之为白衣,适才与洞中蝙蝠一番乱斗,连白玉面庞上都染了不少血迹灰尘,姿容狼狈,状如罗刹。她们显然没有把洛戈放在眼内,双眼往他身上一扫而过,便投向另一头的青袍人,说道“降英师兄,你只孤身一人,不曾见另外两位么” “不曾,此地九曲十八弯,此二人原本在前头,不知怎的方才却叫我到了前头,他们二人或许走岔了路也未可知。” 长辫道姑嗔道“也是,这路着实四通八达,我与师姐兜了好一会儿圈子,险些走回头路。好在无论哪个最终都会转入大路,否则真要绕晕了眼去。” “无妨,费些时辰罢了,现在确认此处没有大危险,还是把这扮猪吃老虎的妖童收拾了再论。” 许是认为胜券在握,青袍人放松了些许,虽说还在打量洛戈周身破绽,嘴里与同伴对答片刻不迟。 “妖童力大,二位师妹的恒山剑法轻灵恐有不及,且由我来抵挡住,你们便宜行事” 说罢,他大步向前,左锏当头劈下,右锏暗蓄在侧。道姑们相视一眼,明白青袍人所说无误,便也挪步环伺。 却说那精铁的锏是坏人兵刃的物什,寻常刀枪剑戟与之接触三个回合内必碎,无论身手多么高强,失了兵刃那实力必定下降一个台阶,届时手持锏者必占些便宜。 洛戈没有硬接,脚下轻轻一蹬,仰面避开锏尖,再一蹬,反身掠出,提刀朝高髻道姑劈去,恰叫青袍人暗藏的另一锏落在了空处。 他身高只到青袍人胸腹,手中武器更是只有对方一半长度,冒然去接对方攻击,必被压制住一顿连击。相反观之,恒山派两位弟子身为女子,生来于气力上有所缺陷,他大可以己所长击彼所短。故而弃青袍人不顾,反袭高髻道姑。 高髻道姑不知面前小子思量,瞅着短刀带着风声而来,仓促间举剑抵挡。“铛”的一声过后,她惊呼一声倒飞出近十步,踉跄数下站稳,双臂发麻,与手中剑一并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长辫道姑就在身侧,见师姐被袭击,忙引剑刺去,嘴里喝道“好个妖童,看剑” 洛戈不闪不避,抬环首短刀刀鞘格挡。漆黑刀鞘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铸造而成,他伸手一推,剑鞘于寒光凛凛的银剑上环绕一圈,打向长辫道姑握剑的手。趁其吃痛剑势一缓,旋即快速进步,抬刀削往长辫道姑胸口。 正以为得手之际,一柄短剑堪堪抵住刀锋,洛戈抬眼,见得长辫道姑左手紧握短剑,竟是子母剑流。但即便短刀被拦,长辫道姑面颊渐透不正常的潮红,紧憋一口气,咬住牙关。 直至此刻,高髻道姑发颤的声音才传来“好、好大的气力不,好强的内力,师妹小心” 长辫道姑不敢开口回答,怕泄了胸中那一口气,又苦于双手被制,便鞭腿去扫洛戈脚踝。届时青袍人第二轮攻势也到来,脚踩游龙步,回身屈膝扫锏。她眼角瞥到青袍人动作,当下改鞭为撩,长腿缠住洛戈小腿,让他退步不得,只待青袍人铁锏打来,好将他的腿打折。 洛戈自然闻得身后风声,三次抬脚三次被压,手上则与长辫道姑相互压制,轻易动弹不得 高髻道姑捂着胸腹伺机在侧,面色亦不太好看,显然被洛戈适才突如其来的一击震荡的内息不稳,心中暗恨。这时瞅见洛戈被制,把腰间短剑抽起掷出,同时飞身举剑,直取洛戈脑袋。 三面受敌,小少年却也不慌忙,果断卸去手上的力度,抽刀抬手,左手上的刀鞘恰将自脸侧飞来的短剑装入鞘中。长辫道姑察觉双手力道卸去,即荡出长剑画圆,短剑如乌龙出洞欲钻入洛戈胸膛。 只是如此脚下便没了限制,洛戈趁此仰身,首先避开飞身一剑破空而来的高髻道姑,再一脚踏在长辫道姑肩头,翻身一个倒挂金钩,短刀挥向青袍人。 青袍人本俯身击锏,洛戈先行一步避开,攻势自然落到空处,青袍人自己反倒脊背一寒,惊觉洛戈短刀袭背,忙不迭回手自腋下穿出一锏。若洛戈冲势不停,短刀砍劈到青袍人脊背之时,就是他肩胛被铁锏穿透之时。 洛戈自知,虽人在半空用劲不得,内力运转下又生新力,生生拧腰错开铁锏,往地面落去。青袍人见他暂避锋芒,不依不饶往他落地的地点一个扫堂腿,双锏如游龙出海齐刺而出,锏尖画圆,连封洛戈上下左右四面,只待洛戈为避开这记腿鞭跃起,便一者刺往其胸、一者刺往其腹,像串肉似的把他穿在锏上。若洛戈不跃起避开,他尚未长开的骨架绝对扛不住这一腿,一旦倒地,毫无疑问会被扎在地上 由此见得此人着实心狠手辣,面对年纪不大的孩子都能下的来这样狠的招式。不过灭口言论既然已出,犹犹豫豫也不过徒添女儿姿态,没什么可说的。 洛戈忽地站定不动,似乎吓呆了,又或许在衡量跳与不跳。 青袍人心中暗笑到底不过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少年,就算内力出人意料的强又如何,实战经验不足终究是要败于他手。可下一刻,洛戈忽然侧身抖肩,手肘抡圈,抓着刀鞘的手五指齐翻,直把刀鞘在掌间滴溜溜转起来,而后蓦一顿足摔臂,先前被他收入刀鞘的短剑飞掷而出。 须知寻常人投掷暗器不过运用手肘力度,洛戈不但腰马合一,加上肩、腕以及侧身蓄力,速度约摸在寻常脱手暗器的两倍以上,故而几乎是眨眼就到了青袍人面前。 这一招式,却是洛戈在封人家几日窥见唐申不经意抛玩炎鸦刃时学来的。他极喜欢“雷越”,故而不自觉间便学习着“雷越”的言行,加以罗谷雨不知为何对他存有很大兴趣,时不时喊他过两招,最后定又会演变成与唐申对手,他旁观模仿到了不少东西。 当然,一味模仿学不到高深的东西,唐申的暗器之所以能做到瞬息而至、如影随形,并不单单是表面上的动作,更多的是全身骨骼的配合。 这里不得不提唐家人自小修炼的缩骨功,此功江湖上多数人都只闻其名不知其形,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缩骨功修炼起来极其麻烦,没有老练者指导,极其容易伤及自身。而另外一部分,则是因为过程痛苦。 缩骨功必须从小练起,年龄不能太大,太大则筋骨成型;也不能太小,太小则伤及脏器。练的过程中,每日需要用特定的药浴浸泡,还要经长辈用特殊手法将体内筋骨打散错开,自己捋顺。起初只是打散一点点,练习时间越长,幅度越大。打散骨骼不说,自己将骨骼正位时的痛苦就足矣让许多人望而却步,更别提这种痛苦是与日俱增的。 除此以外,即便用特殊药汤浸泡,每至天冷风寒时,骨骼衔接处仍免不了疼痛。每到这个时候,非运习内外功不可止,也算是变相的督促唐门弟子勤奋练功罢。至于唐门中人个个嗜辣,多也是借由燥热减轻入体阴寒。而他们不惧伤疼,从此可以知得知一二。 回到正题。 青袍人没想洛戈竟会使暗器,回过神时短剑临面,面色大变,可是旧势已去新力未起,哪里避的开正当六神无主,一柄秋水银剑自他颈侧突出,点在短剑剑尖,意图令它改变轨迹。 可是洛戈此击用上了十成的力度,哪里是这一剑能够撼动的短剑只是稍稍偏离心脏方向半寸,便深深扎入青袍人左肺,剑尖自背后穿出,一篷血溅出,尽数洒在企图救援的长辫道姑衣襟。吃痛过后,青袍人手上立即慢了下来,洛戈趁此踩稳脚步,不退反进,用刀鞘隔开青袍人右手铁锏,撞入其怀中,短刀抹向青袍人脖子。 实则短剑刺入青袍人胸膛时,剑上所携内力便已侵入经脉与脏器。青袍人那一顿,是为了运息抵抗,可惜洛戈窥准时机欺身上前,不等他压下暴动的外来内力,喉间发凉,含恨败于洛戈刀下。 身材娇小的好处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长辫道姑在青袍人身后,根本无法越过青袍人攻击洛戈,唯有花时间绕过去。只是有这个时间绕过去,洛戈已能出个四五刀,早早取了青袍人性命。 但无论事情可为不可为,战机稍纵即逝。她脚下飞踏,如分花拂柳般绕开青袍人,身姿飘逸不定,长剑自荡开的乌发与白纱袖袍中穿出,剜向洛戈举刀的手,倒真应了一句白云出岫。另一旁,被夺了短剑的高髻道姑也不甘示弱,回身举剑再杀。 可惜两人终究晚了一步,洛戈把刀抹过青袍人颈项后,立即反手将尸体推向长辫道姑。青袍人的背影忽然放大,长辫道姑下意识接住,怎料腰间忽然剧痛,垂头看,短刀刺穿青袍人尸体,恰好正中她腰腹。 “你” 长辫道姑伸手抓住短刀,满目不敢置信。洛戈面色不改,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径直抬脚将青袍人尸体踹倒在她身上,抽出短刀,转身对上高髻道姑。 高髻道姑瞅着洛戈扑入青袍人怀中,又将青袍人推搡压倒她的师妹,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洛戈乍一转身,手脸与前襟满是血迹,好好一张有些苍白的脸莫名狰狞起来,连稍嫌呆滞的眼神竟也显得幽深十足,令她微微一惊。 “师妹” 高髻道姑拿眼瞥去,长辫道姑被压在青袍人身下,从她的角度独见一只手臂瘫在地上,不时抽搐两下。她心中焦急,顾不得其他只要想查看师妹现状,而这之前,必须首先打败途中阻拦的洛戈。 同行两人都倒下了,高髻道姑心中愤怒无以形容,当即劈手一剑,脚下连连错步,裙袂飞扬,撩刺削割,如穿花蝴蝶舞来。她的剑法绵密如雨,触之即走,可是恒山剑法本就是偏向防守的剑法,攻势不足,唯以连绵不断著称。 洛戈不管不顾,冲入高髻道姑剑圈,那刀鞘兀似长了眼,连挡长剑五招,直到第六招才被刺中手臂,叫高髻道姑大为惊讶。 不知早前洛戈也曾与唐申过招,每每走不完一式就被控住周身死穴不下三次,他还愣愣反应不过来。高髻道姑速度不慢,但也就比洛戈本身快上两分,洛戈汲取与唐申对手后的经验,自然反应快上许多。有道是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如是耳。 再说洛戈被刺中手臂,并不惊慌,抛下刀鞘抓住剑身,挥刀一斩砍断长剑,然后步步紧逼。兵器被削断,高髻道姑左支右绌,很快落入下风,最终饮恨刀下。 便是击败了三人,洛戈脸上仍无有喜色,他自尸体上削下一片衣裳擦擦脸,然后阖罢短刀背上腰,走到仍旧昏迷的封人醉杏身边,有些艰难地蹲身将她背起,一步一步往出口迈去。 洛戈离开片刻后,拐角处走出两名黑衣人,盯着地上三具尸体颇为感慨“着实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小小年纪就如此心狠手辣,外表半点看不出来。” 俄尔又道“这事与我们无关,还是装作不知道的为好,我们还有任务,赶紧走吧。” 说罢,他们也衔在洛戈后头,慢慢步向出口。 封人醉杏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身处洞穴之外,坐于石侧,倚在树旁,重回森林。明明先前还在洞窟之中,强敌阻路,怎的竟如黄粱一梦般这不由得她不惊讶,忆起身边带的小少年,左右扭头一看,发现人正攀在树上摘果子,一手抓着衣摆作兜,里头收获颇丰。 “洛小戈。”封人醉杏一骨碌爬起身,忽觉颈间有些酸软,揉着脖子走到树下,开口问,“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昏过去了我们怎么出来了那个道貌岸然的黑心道士呢” 洛戈顿了顿,并不看低头看封人醉杏,一边摘果子一边回答“唔后来、那个青袍道士和后来的两个白袍道士打起来,我就就带你偷偷跑出来了。” 许是树叶划到了鼻尖,他悄悄摸了摸鼻子。 “真的”封人醉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好端端的,他们是为了什么打起来” 洛戈支吾道“我、我不知道只是他们打起来,我就赶紧背你出来了。” 说罢,他从树上跳下,捧着果子递到封人醉杏面前“你饿吗,要不要吃点果子没有毒,能吃的。” “我不饿,有些渴,谢谢你。” 虽有疑惑,封人醉杏仍拿过两枚果子,窥见洛戈手臂上的伤,问“哎,你手臂怎么伤着了” 洛戈垂首一看,后知后觉只用泥土扑掉了衣服上的血迹,却忘记处理被高髻道姑刺伤的手,于是忙伸手扯了扯衣服,解释“没什么的,可能是跑的太慌忙,摔了几跤,不小心被划伤了。” 封人醉杏听了,有些自责“唉,都怪我提出多找些人上路,反而遇到了那几个煞星,偏偏自己帮不上什么忙。算了,你快过来,我给你看看伤口。” 洛戈站在原地憋了半晌都憋不出拒绝的理由,哦了声,乖乖走到封人醉杏面前,举着手臂让她包扎。 干涸的血将袖子与皮肤粘在一块儿,四周没有水源,封人醉杏唯有小心撕开袖子将其分离,不知不觉额头都出了汗。洛戈见状,挥手一扯就把伤口处的衣料撕了下来,封人醉杏当即有些心疼地喊“你这孩子,这可是肉啊,你就这么撕下来不疼吗” 洛戈摇摇头“这不算什么。” 封人醉杏磨了磨牙,一个爆栗过去“呆子,知道你们习武的人不怕疼,可是多少对自己好一点可以吗” 她看洛戈这一下把原本结痂的伤口弄出血,费劲扯下一截衣裙,麻溜儿地绑上。系至一半,盯着她动作瞅的洛戈蓦地抬头侧脸。 洛戈记得有两个黑衣人不见了影踪,可他们现在身处位置距离洞窟出口已有数里,他不认为那两个人能从丛林中无数种可能的道路里找到他和封人醉杏。 时临日中,树影摩挲,除封人醉杏叨念外,异常寂静。洛戈不知道他们在洞窟内走了有多远,无论在树林还是洞窟,取直线行走断然无法做到。他们走没了山涧流水、走没了虫鸣窸窣,像是来到一片新天地,又像从未离开过。 洛戈这时才想起来他原本的目的是快些找到大公子,可是到了现在,他连自己身处何处都不知晓,暗自警惕着未明的事物。 正因过于寂静,故而草根摩擦鞋底的声音在洛戈耳中听来分外明显,他默默在心中细数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这次又是要做什么如果再把封人醉杏打昏,她定会怀疑的吧 不见封人醉杏目光触及他不甚结实的手臂上那道剑痕时,眉间掠过一丝疑惑。 就在洛戈揣测戒备之时,林子里传出一声招呼“洛贤侄” 听这声音,洛戈脱口应道“雷叔” 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很快密集起来,树丛间有人脱出,陆陆续续竟走出来七八人,为首者赫然是雷元江 看到雷元江,封人醉杏也是大喜,与洛戈迎过去,一时间满是找到了主心骨的安乐。雷元江把他们二人上下打量一番,看他们虽然狼狈却没受什么伤,重重拍了拍洛戈肩膀表示嘉奖“你们二人没事,着实是不幸中的万幸” 洛戈得了夸奖,并不欣喜,把眼一一扫过跟在雷元江后头的几人,发现“雷越”不在其中,连问“雷叔,大公子没有与你在一起吗他到哪里去啦,没有他的消息吗” 封人醉杏没有插话,她也打量跟着雷元江的几人,发现这几人似乎来自不同地方,还有一人背负双钩一身青袍,显然和先前逼迫她入洞窟的青袍人来自同一个门派只是这人见她盯着自己瞧,并没有露出什么不悦的表情,反而面带笑容朝她颔首。她思索片刻,决定闭口不提方才之时,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听到洛戈焦急的询问,雷元江长叹一口气,提起唐申,脸上亦带着忧愁“唉,我们失散了,落到谷底的时候,身边只有子齐。此处甚是怪异,我们似乎一直在一个地方兜圈子,一路过来倒是遇到了不少同道,可都没有越儿的消息。” 雷元江伸手一指,师天徒正被随行的汉子背在背上,额头蒙着一块染血的布“原本子齐昨日与我谈论此处暗藏阵法,谈及如何能够走出。可他现在受了伤,一直昏迷不醒。越儿也就罢了,以他身手和机警,绝对比我等安全得多。只是子齐这里,不提能否得知离去之法,若是他有什么好歹,我万万对不起他娘亲。为今之计,更需寻找到先前花间派的大夫才是。” “可是可是” 洛戈“可是”了片刻,终究有所忌惮,耷拉下双肩,蔫蔫道“一切听从雷叔安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2章 柒拾壹.千机叆叇二十一-医者 会了雷元江,封人醉杏与洛戈自然是加入队伍好生往前,如此他们一行十一人,在雷元江的安排下分别以三人为组,如此相互看照以防遭遇意外。这些人今日以前大多素不相识,或有小恩怨,皆一笑而过,将后背交付彼此。至于剩余一人属武功最高,只管在前头领路探路。 他们一群在这偏僻林间也算是浩浩荡荡,唯独洛戈郁郁寡欢,只是他本来就是沉默木讷之人,人一多,他便越发不显眼,渐渐的连封人醉杏也几乎忘记他所在。 兜兜转转,他们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说到现在状况,其实与欧阳山庄时候有些相似,但洛戈对于这天然的迷宫困阵不似先前言之凿凿,一味随着别人脚步而走,半点没有那时胸有成足的模样。当时雷元江并不在场,故而不知道洛戈在其中的表现,如今知道洛戈表现的两个近卫也不在身旁。 不过即便他知道这件事情,大概眼里也全部是他宝贝侄儿勇敢果决的功劳,哪里会记得洛戈 红日逐渐西斜,斑驳树影交叠,伸出枯瘦指爪缠住意图穿越的行人。天色越暗,暗藏于林间的异物开始活动。忽有阴影自头顶飞速掠过,惊得众人纷纷将兵器提在手,以洛戈和封人醉杏两个妇孺为中心,围成圈警惕。 阴影极似大鸟,原本不过偶然掠过,齐抽刀剑的声音引起了它的注意。众人隐约见它旋了一个半弧折返回来,捏紧兵器,屏息等候。 那大鸟的双翅一扇,悠悠落到十人面前,带起些微细风卷起落叶。诸位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不是什么大鸟,而是身着黑白道袍的青年道士,只是他一手纵云梯极为出色,于半空自由来去,宽大广袖上下起伏像极了鸟翼。 青年道士外貌不复分开以前干净整洁,衣袍上沾有不少泥泞与残花败叶,一边手里抓着一捆用细草仔细捆绑的的各式草根花叶,一手提着长剑,长剑剑身亦满是泥土,恐不久以前曾作铁铲用。 雷元江一喜,招呼“虚乾道长” 虚乾想要做一个道揖,念及两手持有东西,唯有颔首回礼“雷世伯。” “呵呵,好好。大家不必紧张,自己人。” 雷元江示意身边人放下兵器,左右无不顺从。他们打量虚乾狼狈姿态,无论认得不认得虚乾服饰都善意一笑,各自交头接耳。 雷元江走上前,顺手替虚乾拍拍小臂衣袖上的尘土,关切问“道长怎的弄得这幅模样” 虚乾微微举了举提着草药的手“采药。” “采药道长懂得医术” “不懂。”虚乾摆首,眼一扫看到负伤的师天徒,引剑往原本飞遁方向指,“有大夫,贫道师弟负伤,采药。” 他这话出来,在场人双眼为之一亮。雷元江先前有言师天徒知道出去的路,无论如何把他救治醒尝试一下也好。雷元江抬手虚压,顿时众人鸦雀无声,目光炯炯盯着虚乾。 雷元江问“道长有遇到同行者可有见着越儿踪迹” “有,没有。” 虚乾答罢,转身就走,众人愣了愣,待的虚乾走出一段后回身等他们,才知道是让他们跟上去,不由莞尔。 虚乾性子相对他人而言确实有些奇怪,别人问有没有,他便只回答有或没有,不会顺着话题往下说。这种性子起初会让人觉得莫名,了解后倒并不会惹人厌恶,心中清楚他不过是不谙世事罢了。 众人疾步跟随,山路虽陡峭起伏,却也是一跃而过,不时远远就见浩浩荡荡的绿海中一株别样的橙黄,映衬橘红落日,似要红日放出光芒一般,绚烂异常。 然而却有惊诧自虚乾、洛戈和封人醉杏以外几人面上升起,他们纷纷相视,神色凝重“我们怎么又兜回了这个地方” 封人醉杏不明所以,向身旁人一问之下,方知那橙黄树叶是一棵结满果实的大树,生长于一片银带水环的空地中央。由于太过显眼恐怕有诈,他们看到便远远避开,在场至少五人都是在见过此树后相遇。 “或许这并不是同一棵树。”封人醉杏第一反应如此,“这林子多大没人说得清,有那么两三处相似应该算不得什么。” 那人回答“姑娘哎,话不是这么说的。几棵树相似的话,我们也没必要大惊小怪拿出来说。问题就在于不单是树,连那小河也是一模一样的,由不得你不信这个邪。” 走近了,果真有溪水环绕橙叶树木,三道人影栖于其下。其中之一白衣墨发,乍眼看去似曾相似,仔细回想,可不是山崖上医棚里那女大夫口中的师兄 封人醉杏眼尖,瞅到封人夙琪的身影,虽平日里对这个四妹不假辞色,经过今日便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油然而生,难免心中兴奋,远远就喊“夙琪” 她这一喊,公孙弘和封人夙琪都扭过头来。虚乾可谓满载而归,公孙弘挑了挑眉悠悠走上前去接过药材一一分辨,确认无误后略带诧异地赞赏道“道长好记性、好速度。” 虚乾不以为意,搜寻天一身影发现他躺在水中,疑惑地偏了偏头,却也没有发出质疑。 而封人夙琪则把什么东西快速塞进衣袖,站起身迎向前来,苍白脸颊上勉强带笑,一副不甚欢迎的模样。封人醉杏自诩周身泥泞,此刻观封人夙琪模样,比她还要狼狈数分,便知这个妹妹吃苦不少。可不知怎的,见封人夙琪这个神色,她心里就腻味。 封人夙琪一双妙目掠过封人醉杏,首先落到虚乾身上,边移步靠近便说“道长回来了怎生把衣服和剑都弄的这样脏” 虚乾听罢,举了举剑,回答“土地硬实,无以取获,以剑掘地,手取药材,或衣袂沾地,故而受土。” 封人夙琪插入虚乾和公孙弘之间,抬手去掸虚乾袖袍,一直微蹙的眉头稍有松开“常闻剑客惜剑如命,不沾尘沙血腥,每日以布细细擦之。如此有损宝剑,着实是难为道长你了。” 虚乾举手欲避,看了封人夙琪一眼后又停住,半息回答“既是外物,无有难为与否之说。” 相比先前“采药”二字,此番对答与解释不可不谓详尽,引得众人侧目。封人醉杏目不转睛盯着封人夙琪与虚乾的动作,忽而啧了一声。洛戈本漫不经心立在她身侧,听得她这一声似有不满,茫然抬头看她,小声问“怎么了” 封人醉杏若有所思,然而思及此处之人个个皆身具武艺,恐怕听力非凡。故而她心有忌惮,不愿说出心中所想。 公孙弘显然很不耐封人夙琪与虚乾若无旁人地对话,径直插话“恭维的话谁都会说,但不觉得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不合时宜吗另外两人未归来,你们现在放心为时尚早。” 为引开话题,他转而与雷元江几人说道“几位可是路途所遇” 听他问话,俨然一副领头人模样,几人便也看向雷元江。 雷元江拱手笑笑“免姓雷,大夫如何称呼” “公孙弘。”公孙弘早有观察他们带着一个伤患,抬手虚指,“在下想你们也不是来说客套话的,如何,是想让在下救他” 雷元江闻他言语中暗蕴锋芒,抚嘴上短须,放弃以情动人,径直道明利益关系“大夫此言不错,子齐对阵法颇有研究,只是坠崖时磕到脑袋,至今昏迷不醒。若他醒来,借助他的判断或可更快离开此处。” “哦” 公孙弘神色一改,招手让人将师天徒背上前平放在地。他伸手探师天徒颈上脉搏,再摸索一阵额前脑后、胸腹腰背,思索数息,抬首问“他脸色发黄,双唇干裂,舌苔白,双手手心冷,颈后燥热,额头发烫,眼角血丝斑驳。至于昏迷不醒,许是因为头脑受过重击,导致颅中淤血压迫。他亦有风寒征兆,观头部伤口,虽敷有药粉,但并不对症,导致些许发炎。” 顿了片刻,待众人回味过来这些信息,他继续道“现在有两种方法将他唤醒,一者耗费时间长,为上策,一者耗时短短,为下策,看你们如何抉择。” 雷元江往前一步问“上策如何,下策如何” “若想让他快些醒来,在下径直划一道口子扎两针穴道便可。”公孙弘掸掸袖子,举手抬足无不风轻云淡,“只是若来日要有些莫名发作的头疼脑热,可不归在下管。至于长者更繁琐,需要各处施针、火罐放血,但现在在下手边唯有随身携带的金针银针刺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耗费的时间不是一点半点。” 他说这话,无疑是需要用第一个方法,可是第一个方法显然会遗留下病根,不由让人为之质疑“大夫所言似乎没什么把握,若是实在不行,还是无需乱来,免得让伤势加重。” 听得别人对自己医术的不信任,公孙弘冷笑“你懂什么,以为单单随便几针就能让人康健无恙那是神仙不是大夫,即便是华佗再世也不敢如此保证头颅比你所想更脆弱,你自以为简单能够治好,往后胸闷恶心,头昏头疼,更甚者年老以后出现一些疑难杂症,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们若只想让他醒来自然不难,当然这完全是治标不治本,往后留下病根与在下无关。在下可不是必须替你们治这个人,你们以为没了他,在下必定就走不出这个地方当真可笑” “公孙大夫莫怒,纯粹是无心之言。”雷元江安抚着道,对适才开口发问的人摆了摆手,暗里使了个眼色,“好啦好啦,这种情况就不要再逞口舌,快向大夫道个歉。” 那人倒也光棍,收到眼色便抱拳道了声对不起。雷元江接话“大夫,这上策不可行,下策留有病根,可否折中一下” 公孙弘哼了声,懒得去计较“可以。在下予他施针,你们来三个对内力控制好的人,替他通手足三阳经。 ” 雷元江动作利索,随口就自队伍中点出三人过去,其中就有青袍的崆峒弟子。公孙弘晲一眼封人夙琪,赶在她再度与虚乾搭话前吩咐虚乾“若在下没有猜错,道长力劲已可削石,如此不如用剑去削个石锅、劈些柴火煎药,反正你手中宝剑不过是外物,你不会介意对不对” 虚乾怔了怔,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公孙弘便已转身开始吩咐被选出来的三人如何行事。封人夙琪见状欲打抱不平,却遭封人醉杏箭步上来狠拽到一旁。虚乾没有在意,暗自垂头思考什么,慢步往一旁走。 封人醉杏将封人夙琪拉扯到角落里,确认距离足够远不会被别人偷听,切声道“你做什么呢” “什么做什么”封人夙琪挥开封人醉杏的手,瞪她一眼,“倒是你拉我过来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封人醉杏上下打量她一番,抱起手臂,往虚乾背影瞥一眼,“怎么,看人家道长英俊潇洒,春心萌动了” 封人夙琪脸色一红,嗔骂“说、说什么胡话呢” “感情真心动了。”封人醉杏哟一声,嗤笑,“你别想了,人家是道士,道士是什么懂不别说人家是出家人,光是你娘那一关你就过不了,劝你早歇了那点心思。” “又与你何干”封人夙琪当即反口相讥,“虚乾道长救过我,我出于关心问两句,就你想得多。你凭什么管我,你自己分明就不听娘的话。” 封人醉杏摸了摸颈侧,哼了声“好好,我不管你,不想和你多费口舌,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回雷元江队伍,行走中神色不住变换。因为若只是封人夙琪单方面对虚乾存在好感,这事是绝对不会成的,但方才她所见,虚乾原本欲避后来却止住动作,分明对夙琪也有些意思,如此事情就麻烦了。 各家人知道各家事,封人醉杏知道自己父亲平日里就叨念封人夙琪的亲事,故而明白父亲是绝对不会将夙琪嫁给门槛比自家低的人家,书香门第是最低标准,能对家中事业起帮助那是最好。封人嘉范野心之大,绝对不止屈居五大家族末流。 不过说实在的,她纯粹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既然封人夙琪自己不在乎,她也没什么可在乎的。 另外两个寻找药材的崆峒弟子很快也都归来,得遇与雷元江一起的同门,颇为欣喜,前后被公孙弘挑出一些错误,又重新去摘了几株。虚乾抱着一砍劈的捆大小相同的柴火归来,且真的削出一只底部不太平整的石锅,令满堂众人皆为之感叹。 公孙弘吩咐虚乾垒砌灶台、处理药草、烧水诸事,他先为天一控毒,手脚割几道,两碗药汁硬灌进去,伤口再敷着砸碎的药草,逼出的血都是紫黑腥臭的。师天徒那处则更为繁琐,公孙弘收拾好了天一,将灸针全部水煮一遍,再褪了他的上衣鞋袜给他扎了一身。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两个女子则避到一旁。 于是夜色渐临。 已近深秋,竟仍有点点萤火虫飞出来,聚在树下的人抓了许多河里的小鱼,用细树枝穿成串烤着,吃到嘴里又酥又香。有人摘下树上果子,抓了些野兔、蛇、鸟等试毒,观察它们并没有被毒身亡,便把它们剥好烤熟,摘下果子做调料。 封人醉杏烹饪有一套,围着篝火把兔子烤的香气四溢,转眼看雷元江有一搭没一搭的与旁人聊着,吃的是干粮,忙把烤好的兔子递过去“雷叔您吃” “呵呵,不用。”雷元江摆摆手,举举干粮,“我吃这个就好。” “这怎么能成呢,您这么高大一个人,光吃干粮哪里能饱啊” “没事,这是规矩,早就习惯了。” “这样啊” 封人醉杏知道霹雳堂有这种奇怪的规矩,虽然不太理解,但既然雷元江这么说,她一个非亲非故的晚辈也不强求,转手递给洛戈“洛小戈,来吃。” 洛戈本也随着雷元江啃着半块干粮,闻言呆呆看了封人醉杏一阵子,转头似征求雷元江意见。雷元江揉了他脑袋一把“吃吧吃吧,年纪轻轻的正长身体,只吃干粮可不够。要是饿瘦了你,你师父可要以为雷叔亏待你啦。” “不不会的” 洛戈支吾两声,腼腆地自封人醉杏手上掰下一条兔腿。而后封人醉杏瞥一眼封人夙琪手上外焦内生的烤小鸟,慢条斯理吃起了兔肉。封人夙琪对上她眼神,挑起一边眉,狠狠咬下烤鸟,咀嚼着生咽下去。 公孙弘一直盯着师天徒的状况,一会儿把着师天徒脉象吩咐运内力冲脉之人改变路线,一会儿调整银针位置,一会儿处理烹煮药材焰火大小。如此萧寒的季节,他忙的满头大汗,只草草喝过几口水,那一丝不苟的模样总算有些杏林圣手的风范。 吃饱喝足,夜晚森林又不适合出行,众人不约而同选择了留守在树下。安排好守夜,这些原本不甚熟悉的人很快就开始聊天打屁,睏意上涌后,就找一个避风的地方阖眼歇息。 当然有的人睡得踏实,有的人自然睡的也就不踏实。 月朗星稀,溪水波光粼粼,眨眼已更换了数轮守夜人。公孙弘与三名负责冲脉之人仍在照看师天徒状况,四人一共只休息了不足半个时辰。就在三人内气消耗殆尽之时,公孙弘总算宣布告一段落,让三人去歇息,他捋起袖子亲自下阵。 看过公孙弘认真严肃的模样,三人心中怨言早已烟消云散,开始他神情不屑言语不负责任,几人还以为他是庸医,如今看来,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三人起身活动活动身子,准备再自那溪中逮十来条小鱼烤了吃,填一填损耗空荡的内息。奇怪的是,当他们探手入溪中,却半条鱼壳都摸不着,于是商议着分散开来各到一边。 月光浮于表面,清可见底的小溪变得幽深难测。与雷元江同行的崆峒弟子名降岫,他在水里摸索片刻,一无所获,便玩笑般地与同伴说道“莫非这鱼也要歇息,夜半睡死了,潜到淤泥里不愿出来” 他等了许久,仍旧无人回答,不免奇怪。抬首愕然发现环绕在树下的人们消失的一干二净。他下意识揉了揉眼,第一反应自然是不敢置信,第二反应心头慌乱,鬼使神差抽出腰上悬挂的双钩,警惕看向四周。 “萧远秦统” 寂静一片,无人回答。冥冥之中,他心里有预感此地危险。 仿佛印证他所思所想,数声可怖的嘶吼炸响,竟有两个人影摇摇晃晃靠近。月光下,它们全身青黑腐烂,骨骼外露,蛆虫钻进钻出,那僵尸模样叫人几欲作呕 降岫慌忙后退,脚后跟刚触溪水,身体倾斜险些跌倒,身后小溪不知怎的成了大海,展眼对岸遥不可及。未容他思考如何一回事,两具僵尸就探出手臂来,寸长指甲剜向他肩膀 他当机立断挥钩打去,没想僵尸身手极为灵活,晃身就躲开,让他这一记落在了空处。他忙握紧双钩,严阵以待。 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忽然迸发,封人夙琪原就腹中不适辗转难眠,闻声翻身坐起,一时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歇在树下等人共有十六人,此刻不知着了什么迷,三三两两大打出手。她正错愕,睡在她身侧的封人醉杏伸来一双手,扼住她脖子。她连忙掰开翻到一旁去,却遭指甲在颈上划了几道。 封人醉杏双眼泛红,疯了一样朝她冲来,她在地上打了个滚逃开,喝道“封人醉杏你发什么疯” 封人醉杏充耳不闻,双目泛红,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伸手就抓,手上力气极大。封人夙琪挡了几下,就被抓出多少道血痕,连声尖叫,封人醉杏将她推倒以后就压在她腿上,挥起一掌要扇她耳光。掌风临面,堪堪被抓住,雷元江沉着脸连点封人醉杏数个穴道将其定住,把封人夙琪自地上拉起。 封人夙琪这下吓得不轻,整个人都懵了,雷元江拍拍她的背“没事吧。” “没没这是怎么了” “呆着别动,稍后再说。”雷元江说罢,晃身而出,露出身后被点在原地,躬身拔刀至一半的洛戈。 他在乱糟糟打成一团的人群中穿梭,肉掌翻飞,无论力道、速度还是招式精妙,全数凌驾于先前集合的队伍中人以上。 封人夙琪不懂武,唯见雷元江所到之处,疯了一般打斗的人即被点了定身穴,杵在原地不动。 蓦然思及虚乾,封人夙琪回过神,雷元江的吩咐顿时被抛在脑后,她扭头快步往歇息前虚乾身处的位置靠去。 虚乾盘腿坐在树上,虽没有敌我不分拔剑大杀,却神色凝重,双眼紧闭调息,有薄汗渗出。 封人夙琪有些着急,想要开口询问又怕打扰,旁里便有嘲笑传来“怎么,担心道长状况有这个功夫,倒不如担心担心自己罢。” 说话的自然是一直在树下为师天徒治疗的公孙弘。 封人夙琪不解,语气不太好地质问“此话怎讲,这是如何一回事,大家都怎么了” “显然此处有蹊跷,估计是水里的鱼或者树上的果子有特殊药性,迷了人的心智。”公孙弘仍旧是一番漫不经心的回答,“在下与那位雷前辈并无食用过,故而无事,道长觉察不对运功散毒,估计一阵子就好。倒是你,你知道自己为何安然无恙吗。” “我”封人夙琪想了想,“怎能说我安然无恙,我已隐隐腹痛一整夜” “腹痛便对了。”公孙弘瞥她一眼,幸灾乐祸,“你之腹痛,一路过来便有,非劳累所至。没有人教导过你不得随意采用山涧流水么,你这显然是误食了什么活物,很可能是某种生物的卵,或停留在你肚腹中,或顺着血液往奇经八脉去。” “有一种蜂,它们会逮住一些螳螂或者蜘蛛,在它们体内产卵,待幼虫成长,便会破体而出,顺便美美吃上一餐。你相信吗,或许有那么些东西,也会像这种蜂一样,把卵产在河水中,待某些倒霉的家伙过路”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不语,轻轻一笑,“这等病例,在下曾于书籍记载中看过,如今能够亲眼见识,着实是人生一大乐事。” “” 雷元江振袖归来,入眼便是封人夙琪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而公孙弘笑容满面。他叹了口气,问道“你们怎么了。” 此时所有乱斗的人皆被他点穴定住,活像一具具人偶僵在原地,滑稽,又有两分恐怖。 顿了片刻,似是欣赏足了封人夙琪惊惧的神色,公孙弘才向雷元江简略地解释一遍,接着悠悠再道“这次就算你求在下,也是于事无补,如今没有环境和条件可以医治,确实是无能为力呢。” 封人夙琪身子虚晃,就要跌到地上,被雷元江抓着肩膀提住。 “莫慌。”听罢公孙弘的形容,雷元江自然而然想到了一个人,当即温言安慰她,“我队伍中恰有一个宾客,乃是五毒教中人,对这方面最是了解不过。只要能够寻到他,你定无恙。” 封人夙琪却是兀自发抖个不停,紧紧抓着雷元江衣袖,企图汲取一些安全感。毕竟不论怎样逞强装作成熟,她终究是一个少不经事的少女。 公孙弘恍然大悟“啊,在下记起来了,那日与虚乾道长在一块儿的确实有一个苗人,原本还可惜未能与其切磋切磋,原来他也在此处甚好、甚好” 雷元江有些头痛,摆手道“公孙大夫,如今首当其冲的问题摆在眼下,先谈谈这要如何处理吧。” “既然雷前辈已经点了他们的穴,他们无法自相残杀,那便无需担忧了。”公孙弘头也不回,专注于师天徒,“他们是入了魇,被迷了魂,产生了幻觉,待到今日早晨便自然会好。” “这么说,大夫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公孙弘嗤笑“在下又不是此地主人,怎会知道怪只怪他们自己随手取随手吃,不长些心眼自己害了自己,怪谁” 他瞥一眼坐在树杈间运功压制魇毒的虚乾“奈何道长察觉的早,否则可有一场好戏可看。” 雷元江不由叹气,轻轻拍着封人夙琪后背,将她拉到旁坐下,劝她安心。 心中其实十分烦恼,暗叹虽然找到一个大夫医治师天徒,可偏偏这大夫唯恐天下不乱,幸而自己习惯只吃随身携带的食物,否则这把老骨头可不够拆的。 想到这里,他又思念起分别一日的宝贝侄儿。转头看看疯疯癫癫的公孙大夫,看看不谙世事的虚乾道长,看看哭哭啼啼的封人四小姐,看看被定在空地上那一群人,优越感油然而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3章 柒拾贰.千机叆叇二十二-医者 同样是夜,此去百里,另一小方天地极为平静。 尹如锦倚着树干,一手护着包袱,另一只手旁平躺着一人,身上盖着她的外衣。 堕崖时她比较幸运,被棚子护着,加上身手尚可,落石没能将她砸伤。可怜呆在棚子里的伤患,她苏醒过来后,见方圆几丈都是残肢断臂,无一幸存。 她思及师兄安危,深知师兄性格,又得师傅再三叮嘱和吩咐照顾好师兄,于是拾起还能使用的随身物品裹成包袱,决意往森林内部走。但是除了下午时分在丛林中拾到一人外,毫无收获。 夜深人静,她焚了些干艾草驱蚊虫,便垂着脑袋小憩。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做了个关于年纪尚幼时的梦。 花间派山谷中四季如春,尹如锦也是在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中,被师傅带入山谷。谷中年龄相仿的人没有几日便与她玩熟,她也很快忘记了远离家乡的惊慌和悲伤。那个时候,师兄俨然是孩子头头,带着一众小伙伴下水摸鱼、上房揭瓦,虽然时常恶作剧欺负其他人,但谷中上下,没有人愿意不和师兄玩。 直到十三岁那年,师兄发现除他以外,同龄人皆已择从良师。师兄素来记性好,年纪轻轻便读遍药经药史,为人也心高气傲,非玉师叔和风师伯不能为师,结果 忽一道细微风声在耳畔掠过,尹如锦浅眠初醒,尚未起反抗之念,便被掀倒在地,右手遭钳制于身后。 黑暗中,一只冰凉的手扼住她咽喉,自她耳侧传来的女声同样冰冷“你是什么人” 听到这个声音,尹如锦松了口气,左手将自袖中抽出一半的判官笔推回去,稳声说“姑娘当心,动作太大伤口会再度裂开。” 尹如锦这么说,任谁都能够听出是她救了自己。果不其然,身后人沉默片刻,似乎思考清楚了前因后果,缓缓松开手,抓着尹如锦上臂,将她拉起来。 尹如锦站直身时不经意探手抚了那人手背一把,略显干燥的皮肤触着,能够探到突出的筋脉,意外削瘦。 月夜下,那人一身贴身玄衣,纤腰长腿,墨发高悬,银簪映耀冷光。她面容仅仅堪称清秀,神情严肃,眉宇隐隐含着倨傲,挺身直立,威风凛凛。 她打量尹如锦一番,摩挲一下手中衣裳上仙鹤纹饰,将这原本披在身上的广袖薄衣递回,问“你是什么人。” “花间,尹如锦。” 尹如锦抿笑回答,双手自广袖中穿出,露出两截洁白的腕子,柔软十指并拢作拳,虚作一礼。她摊手取回外衣,拢回肩上时,上面仍旧残留些微体温。 “尹如锦,好名字。” 那人背着月光,尹如锦隐约见她眉梢微动,就又听她说道“原来是大夫我身上的伤是你所包扎” “正是,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免贵姓唐。” 那人往肩侧歪了歪头,马尾为之一荡,发丝落到肩头。她比尹如锦高半个头,垂下眼帘看尹如锦,下巴微抬“你一个花间派的大夫,到这里来做什么。” 这话问的可不怎么客气,乍一听还以为是指责其不自量力。尹如锦一颗心七窍玲珑,怔了下便明白眼前人潜在意思。确实,为墨家机关城来的人不是为了出名,就是为了求利。她身为花间大夫,门派名字便是招牌。至于利么,对于花间大夫而言,只有失传的药方和典籍才能入眼,而机关城此名听着便没有藏着这些东西的意思。 她答曰“自是为游历而来。” 唐姓女子显然不信“为游历而来,需要深入此地” 她伸手往来处虚指“原踞树林入口,遭惊变堕崖,为寻同行师兄踪迹,只能深入搜索。” 唐姓女子扫了眼她面部神情,点点头。 如此便到了尹如锦提问“唐姑娘跌在树杈间,浑身多处刮伤和撞伤,想必不久前曾与人相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姑娘莫要误会,我无意探寻姑娘私事。”尹如锦脸上始终带着些微笑意,这笑比之公孙弘谦虚柔和的多,暗蕴不吭不卑,“姑娘若有急事,即刻离开也可。只我还要嘱咐几句,你身上撕裂的伤口多在手臂以及胸腹,左脚轻微崴伤。我虽已替你上过药,但未来两日你还需得当心沾水,尽量避免用左脚。” 唐姓姑娘垂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衣衫凌乱,领口敞开露出大片肌肤,衣带松松垮垮系着。她脸色瞬时一凌,眨眼很快平复,杀意闪逝。若是个男的随意动她衣裳,此刻不论有无救治之恩,当被她即刻斩杀,但既然是个女的 也罢。 唐姓姑娘快速拉好衣裳、系牢衣带,拍干净周身沾上的草屑后说道“本你不多手我也无事,不过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你既是个大夫,又要去寻你师兄,我便护你这一段路,算是报答。” 尹如锦没想过挟恩图报,哪里需要她报答,只是这唐姓姑娘这么说了,尹如锦从她言语中猜她性格是不愿欠人情的,自然不好直言拒绝。于是她答应“姑娘不嫌麻烦,我便与姑娘共进退。” 唐姓姑娘自鼻腔中轻哼一声“如此你跟好我,届时若走失了迷路了,可别指望我去救你,还埋怨我没有提醒过你。” 尹如锦无奈,却有些莞尔,不欲与其争长短“是是。” 谈罢,唐姓姑娘抬眸晲了眼天色,似有千头万绪于心中流转而过。她原地立了片刻,回过神来便随手扯了几截枯枝扔到地上,摸出燧石点了丛篝火。尹如锦先前是担忧火光引来不必要的斗争,故而不着光,此时唐姓姑娘要搭篝火,她在旁劝道“实则姑娘不必如此,我燃了药草,不但避蚊虫,还能遮掩气息。篝火却会吸引它物,反叫今夜不得安生。” “哼,不来的自然不会来,要来的,无论你如何防备,都避不开。”唐姓姑娘不以为然,意有所指,“你信得过你的药草技艺,我更信自己。” 出门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虽这人说话不留情面,道理上站得住脚,尹如锦倒是无言以对。 实则她观这唐姓姑娘言行举止,能够判断其必不是寻常人等。她自诩身手不差,单单就刚才而言,自称姓唐的这位姑娘能够在她起念头之前将她制服,速度一项就绝对不会弱。 至于其他的,她也不是杯弓蛇影之人,者唐姓姑娘想要燃火,不论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左右她与其无冤无仇,不惧此人害她。 于是幽幽丛林中升起篝火,一点胭脂红,数里可见。 也不知是否正是因为生了火,不久有人循火光而来。来者数人,有些脚步轻盈,有些脚步虚浮。 听得动静,一直盘腿坐在篝火旁的唐姓女子坐直身,抓在手上的火棍轻拍地面,紧盯动静传来之处。尹如锦仔细听,乃是三长四短,五重两轻。 少时,三男两女带着两个半大少年走来,五个成人手中皆或提或扛着粗细长短不一但式样相似的镶铜木棍,虽布衫草鞋身披百家衣,但各个身强力壮,矫健于山间奔走。两个少年被他们拉扯着,气喘吁吁,颇为艰难。 走近篝火,见是两个女子,他们神色稍缓。无论从那种角度来看,偶遇陌生女子比遇陌生男子,能让人放心得多。唐姓姑娘便罢了,尹如锦相貌出众,蛾眉明眸,气质温和,属一眼过去会令人心生好感之辈。 初来乍到那七个人,便是枭和他的部众,领着雷季泷还有林琥。原计划中是没有林琥这一出的,可林琥毕竟积极领路有功,为显褒奖,枭索性把林琥带上,也好掩盖他带着雷季泷不带其他人这一举动的异常。 相比其他人齐齐注视观察尹如锦,枭把目光放在其貌不扬的唐姓姑娘身上,话准备出口,笑容先上眉头“叫花子叨扰了,天寒地冻,人生地不熟,借贵地烤火取取暖。” 唐姓女子着眼一看,眼中闪过了然,道“丐帮到这里来做什么,这里可没有美酒佳肴、红香软榻。” “二两干柴烈火就够啦” 枭嬉皮笑脸,不知是否是故意曲解词意,自来熟地带着同门坐到篝火对面。 唐姓女子不打算放过他,抓起几根干枝扔进篝火里,溅出一篷火星洒到枭脚旁,随后冷声道“怎么,丐帮也对机关城有兴趣是图里头的金银财宝还是技研书册不过也是,纵使不图这些,没有人会嫌弃自己的手伸的不够长,耳朵不够灵,自然是要更长些、更灵些才好。” “哎,此言差矣嘛。俗话说有枣没枣打一杆,既然有有趣的事情发生,怎么能少的了咱们呢叫花子没别的本事,各位大侠少侠吃肉,咱在后头捡些汤汁喝也是好的嘛,姑娘不会是连些边边角角都不舍得施舍给叫花子吧” “哼,哪里敢怠慢丐帮高足,诸位只消把手一伸,便有数不尽的人争相把好处送到你们面前,喂到你们嘴里。但有些人还是需要掂量掂量自己的食量,免得撑着了,吃不了兜着走。” 唐姓女子的话略有刺耳,换得丐帮几名弟子面色不渝,枭却浑然不在意“这个就不需要姑娘担心啦,咱别的能力没有,判断肚子里有几两油水还是能行的。何况这有没有油水,左右也不是姑娘给的,姑娘何必着急呢” “嘴皮子倒是利索。自捡着去,当心吃坏了肚子,崩了牙口” 唐姓姑娘抛下手中火棍,起身自篝火旁离开,坐到尹如锦身侧不远后就不再言语。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尹如锦不是多话的人,自然与枭那群人一夜无话。 如此到了第二日。 熹芒刚破云而出,唐姓姑娘便叫醒尹如锦准备上路。枭带着自己的人跟在她们身后,任凭唐姓姑娘如何冷嘲热讽,撵也撵不走。对于脸皮厚的如此刀枪不入之人,唐姓姑娘只得把袖一摔大步走开,眼不看为净。 跟在队伍中两个少年经过一夜奔波,昨夜又是以天为被地为席,晨起时都蔫蔫的直打呵欠,几次险些走进沟里。待的精神头缓过来些,林琥便与雷季泷小声叨起了话“昨夜风口下躺了一晚,一小丛火也不顶事,季泷你还好吧,风寒没有加重吧” 雷季泷满心是要寻到自己老爹安然无恙消息的迫切和焦急,些微头疼不爽早已抛之脑后“虎子不必担心,我一切都好。” 林琥继而道“不知道我们这次跑到这个山疙瘩来究竟是要做什么,大师兄也不说,听到崩塌之事就匆匆忙忙安排好事务,带着你我翻山越岭过来。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十分要紧的事情,可惜咱们半点不知情” “大师兄的想法,我们怎么知道。”雷元江摇摇头,“如今已是身在此山中,小虎子你多想无益。” 话虽如此,林琥心中却有自己的估量。 对于“季泷”的真实身份,林琥一直琢磨不定。首先从雷季泷的谈吐举止生活习惯方面来看,他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可是到了丐帮大会门前,却不见其家中长辈来寻找或是接引。后来丐帮忽然将雷季泷连带着林琥一众小兄弟收入门墙,虽说每日训练不见偏袒,林琥仔细想来也有蹊跷之处,不过碍于人都入了丐帮大门,林琥自诩生不出什么事端,就歇了某些揣测和心思。 再后来,就是忽然到了微山湖,枭听到山崖崩塌以后大惊,紧赶慢赶带他们跑入重山之中。要说此举其中没有猫腻,林琥一百个不相信,同时从旁确认了自己对于“季泷”身份不简单的推测。 或许有人要问,林琥如今都是丐帮半个入室弟子,纵使他无甚才能,来日亦不愁将来没有出路,为何这样执着于雷季泷的出身以及身份 因为林琥出身市井,可谓历经人情冷暖。 拿个别典型,譬如唐申和封人醉杏来与林琥横向比较。唐申虽被母亲卖予人伢子,好歹被唐家人带走,虽身陷权利纠纷泥潭,退一万步讲好歹有选择出路的能力。封人醉杏虽死了母亲,受家人冷落,好歹封人家不至于少她一口吃的,就算来日拿她来联姻,为了封人家的脸面也必定会让她嫁一个好人家。 而林琥父母双亡又被扫地出门后可谓是什么都没有,每日饥一顿饱一顿,受暑受冻更是寻常,沿街乞讨的不了多少银子,出手盗窃若遇到急性子的,当街被打死都有可能。他年纪又不大,更不是什么天纵奇才,还带着一群需要他照顾的弟兄,自然迫切需要找到出路。 换句话说,如果他长了一张不错的脸蛋,他自己都会把自己卖进勾栏,至少挣得三餐温饱。在他看来,受人折辱算什么,最怕连被人折辱的价值都没有。 他过去的生活宛若一口深井,他期盼着有朝一日能逃出去,却始终不得其法。所以一旦看到逃出生天的绳索,哪怕细如发丝,他也会牢牢抓住。然而出了这口井,见识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他不甘自己只当这江海中一颗不起眼的砂砾,他渴望自己能站到高处,掌握一方生杀 然而此时,他发现自己手里抓着的这条细如发丝的绳索,原来是金丝编成的,可能有着大门大户烙印的宝贝,他又怎能不在意此物出处,又怎能不去企图换取更多好处 林琥对“季泷”确实是有感激和共患难之情的,虽心存利用,却未曾有危害之意,更是把他当做朋友看。 不过说到底唯有一句“到底意难平”。 谁又能说清楚,这世间有多少人与事偏偏输在这五个字上呢。 不提林琥心中所想,他们泾渭分明的两拨人走着,很快就由唐姓姑娘带领着迈入橙叶巨木所据的溪边。 出乎意料的是,这片阔地已有不少人止而歇息,迢迢看去,各个精神不振,似乎昨夜经历过一场大战。 在一众狼狈之人间,那抹白衣披发的身影格外出众,尹如锦远远瞧着,松了口气。而雷季泷的眼睛自看到其中赭红布衣的中年人,再也无法挪开,面上担忧瞬间转化成激动,可脚还没有迈开,枭一伸猿臂将他扒拉到身侧,竟是点了他哑穴,还要哈哈笑着说道“臭小子别的不行,嘴倒挺多。前面那么多人,免为了防止你出口惹祸,还是别说话的好。” 雷季泷又气又恼,暗道他哪里多嘴多舌,分明是枭胡乱栽赃奈何他拳头不及枭的大,只好憋屈地被枭所制,巴巴盯着雷元江看,期望老爹赶紧将自己救出苦海,暗许这次以后他一定老老实实呆在家里长草,没有老爹带着绝对不出府门半步 其实除了他,枭见着雷元江全须全尾精神烁烁,亦是舒了老大一口气。只是他表面不显,嘻嘻哈哈走上前,等的尹如锦向公孙弘招呼了声“师兄”,他就让同门师弟抓着雷季泷远远呆在另一头,自己凑过去向雷元江打声招呼“辛亏雷叔您没事,否则我身上这张皮可要被帮主打坏啰” “枭小子,就属你最贫嘴。” 雷元江坐在树下,见到枭也是喜而起立,同时不着痕迹打量瞪着眼珠子朝这边看的雷季泷。 除了唐门,霹雳堂和谁都好根本就不是什么奇事,所以枭来和雷元江打招呼,别人看在眼里并不觉得奇怪。二人不欲在耳目众多的地方谈论雷季泷之事,枭只故意大声问“哎呀,遇到这么多人可真好。不过这是怎么了,怎么大家都一副没有精神的模样,昨夜也没有睡好吗” 说起这事,雷元江自己也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于是简略的叙述一番。 出门在外,许多东西防不胜防,枭知道这个理,更不至于为这么点事嘲笑别人。与许多人包括雷元江一样,他更在意的是关于师天徒的问题“昨夜的事过了也就过了,师家少爷的事情倒有些棘手。要是师家少爷真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我丐帮也脱不开干系所以后来那公孙大夫怎么说,没有什么太大的伤吧,醒得过来吗” 雷元江看了眼和尹如锦说话的公孙弘,不置可否“这公孙大夫医术如何并不清楚,个性倒是羁傲不驯、言行随心。依他所言,昨夜进行救治以后,今日便会苏醒。实则目前找不到其他人替代,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终归我们是上了心的。” “只能这样了。”枭耸耸肩,左右不见“雷越”,问,“哎雷家大公子不在吗,雷叔你的几个侍卫也不见踪影” “他们倒不必忧心。越儿行事进退有度,深谋远虑,这寸厘大小的树林断断困不住他。”说起某人,雷元江总是眉飞色舞,不吝夸奖,“说不准越儿此刻早已抵达树林深处的墨家古城,就等着你我快快赶到团聚。” 枭对于这夸奖之言已是听得耳朵起茧,深知绝对不能接茬,否则换来长篇大论他就完蛋了,于是连声道是。 尹如锦这边,确认公孙弘安然无恙立即放下心来,观昨夜误食致幻银鱼和树果的人神色萎靡,自请上前为之一一把脉。她与公孙弘截然不同的做派,很快赢得了昨夜被梦魇折腾的有气无力之人的好感,唯独封人夙琪的问题,她与公孙弘一般束手无策。 多方队伍汇集,如今已有数十人之多。历经过此处深林之诡异,他们抛开明面上的防备与芥蒂,纷纷约定一并出发。各有各的忙碌之时,留了个心眼的林琥注意到了雷季泷目光所指之方向。 唐姓姑娘冷眼旁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4章 柒拾叁.千机叆叇二十三-细语 毫无疑问的,雷叔伯最是了解自家侄子。 即便这个侄子身份掺有大量水分。 距今短短一日两夜中旁人经历的事情,唐申不能未卜先知,但他已从留守墨家古堡的同门弟子三言两语以及唐末影的解释中,了解到唐末徽究竟意欲何为。 提到这座古城,首先要说把此处信息刻在两枚手镯上的唐溯华。 唐溯华此人,乃是唐家数百年前一个痴迷于机关术的长老。岁逢唐家内外嫡庶纷争,其况惨烈,他料及有此祸,无心参与,早早避却于墨家古城中,将墨家遗留下来的东西全数掏空,还埋头捣弄出许多不为人知的奇淫巧技。 唐家嫡庶分出胜负后,人员十不存一,尽数退隐内堡。为不使历史重演,从此唐家内外堡主次分明,外堡权利被大大削弱以至成为纯粹的从属。 内乱平定以后,唐家派主战后与其分开的唐溯华妻子请唐溯华回来,到达之时却得知他已病重离世,只余一副精致的镯子放置在暗语指示处,被其妻子收为己有,后被收取归库。 但依唐末影所言,似乎唐溯华当初并不打算将此物交予唐家,只是既然入了唐家人手,万万再没有拿出去给别人的道理。 那数百年前的往事已无从追究,要说明的其实是此地早已归唐家所有。墨家古塔中大部分机关构造皆隐藏于手镯之中,唐家人拿着解析出来的图谱,能够轻易躲避并改造这些机关,然后随心将其用付之各种用途。 这座机关城的作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战争时期或者唐家哪日被打下驻地,此处定会成为绝佳的庇护所,可惜唐家如今尚未沦落至此,这机关城变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故而唐宛凝和唐邵策才舍得拿出来让小辈耍玩,唐邵策是为考验唐末徽,唐宛凝则为了逐步剪除唐邵策党羽。至于如何剪除,不为外人所得。 唐申暂且不清楚唐宛凝与唐邵策心中所想。 他如今知道的是,唐宛凝将镯子送予他不是偶然,唐邵策自他身上取走镯子不是偶然,唐末徽按照镯子中解析出来的图谱来到此处更不是偶然。总总线索整理起来,源头都在于唐宛凝,这也就从旁说明了,唐宛凝有所图谋。 再加以唐邵祁向他传递的信息,恐怕唐宛凝确实下定了决心要修剪瓶中花枝,以免“多余”的枝叶影响了壶中景致。 唐末徽嚣张也罢,傲慢也罢,都不过是笼中虎兕,看起来张牙舞爪甚是可怖,其实任人赏玩,徒增笑耳。 所以唐申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除非她得寸进尺太过分。 但唐末徽并非毫无寸进,青衣楼时唐申让她吃了暗亏,事实说出去无人相信。如此吃一垫长一智,至少此次在外力推动下,她终于懂得要去借势。 此次,唐邵策对她的要求是挽回唐家堡在青衣楼一事中跌落的威名,唐申从旁敲击,大体分析出唐末徽欲以机关城为局,唐家诸位同门暗中操纵,她则以局外人身份混入前来探寻机关城之秘的诸人当中,待这些人遇险即出手援助,事后安排旁人透露出她的身份,从而捞一个美名。 此计只于人力上有所耗费,既没有与敌对擂之忧,亦没有揣测它意之烦。唐末徽也算是聪明了一回,不但将江湖人对于唐家堡的视线从青衣楼一事上转移到此事之上,还借此机会打响自己的名头。唐家内部也没什么可说,因为她是大师姐,没有人比她的身份更适合出风头。待她有了名气,怕是要更有傲慢嚣张的资本。 不得不说,唐申对此略有讶然。 却不以为然。 若把江湖比作黑夜,名气这种东西无疑是萤火虫的光。虽能教人于茫茫人海中进行辨别,可杀手就像是惹人厌恶的蚊,一旦背后背上光,只想让人一巴掌拍死了事,又哪里会有人去欣赏 但相比于唐宛凝,唐邵策更主张出世,主张恢复数百年前唐家直来直往的作风,如此不但唐家内部弟子可以省去大量伪装的气力,还能让唐家威名重慑江湖。 年轻一辈年少气盛,故此大部分赞同唐邵策看法,青衣楼一事后,唐邵策所得呼声更高。 如今江湖对于唐家等杀手一脉的忌惮,无非是知明刀易躲,暗箭难防,不欲轻易得罪。若唐家真的撕破面纱从午夜梦魇中现身于世,短期内确实可能威名大增,长远所见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以史为鉴可明得失,唐邵策一心想要效仿前人重现荣光,本是好意,奈何被眼前浮华遮住了眼。即便不提入世以后江湖中人逐渐摸透唐家行事从而敬畏渐少,单是内外堡协调便是最大麻烦。若有心人将百年前唐家内外堡配比与现在相较,轻易便能得出旧时那一套根本不可行的结论。 数百年前,唐家内堡主杀伐谋划,外堡主外交情报以及人员挑选教导,看似各司其职、互利互惠,其实纷争隐患早已埋下。内战伊始,内堡虽掌握大量机密以及核心人员,外堡却邀来许多暗中结交的同道,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剩余的事情,前头便说了,内乱结束后胜者将权利全部收拢入内堡,并不惜耗费财力将总舵隐于高山之上,留外堡进驻山脚以迷惑旁人。往后外堡还保有的职能仅剩收集情报与传递信息,对于内堡种种机密,譬如机关术、医毒、武学,再无接触。 而掌握着所有核心的内堡只要愿意,即便外堡叛变,他们制造出另一个取而代之也是轻而易举,不必担心机密泄露。如此就造成外堡不得不依附甚至讨好于内堡的状况,内堡毫无后顾之忧。 当然,每一种制度皆有其缺陷,无非是适用时间的长短。对于现在的唐家堡而言,一旦有获得机密的高层人员起了异心叛变至外堡,尽管内堡浑然一个家族,彼此沾亲带故,却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即便一两个高层人员叛离不会对内堡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他们损失亦不轻。这也就是为什么唐宛凝如此忌惮唐申,处处敲打时时警醒。如今还将他放出外堡刺探他心思。 这些东西,唐邵策未必不懂,只是他身在局中,自以为全权掌控。也许,更有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反对唐宛凝的理由在其中,至于这个借口是好是坏,似乎并不重要。 而唐宛凝以她远见,不至于和唐邵策般一叶障目。若问为何不把弊端列出来一一反驳唐邵策,说服族人纵使身为唐宛凝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唐申亦不能明其中关窍。 唐申曾以为唐宛凝对唐邵策的退让源于感情,看罢唐邵祁的密信后,倒是捉摸不定了。 以上诸事,皆是唐申一夜所思。 天光破晓前,他悄无声息地自床榻上坐起。唐末荼歇在他身侧,横七竖八抱着被褥呼呼大睡,半点看不出先前失语流泪的迹象。 昨夜他与唐末影谈罢事情,唐末荼一直候在外头,软言软语邀请他到歇脚处叙旧,倒了整夜的苦水,要不是明文规定在外任务的唐家弟子非任务需要不得饮酒,怕最后是要大醉一场。 唐末荼对他如此信任有加,甚至可以说依赖,倒是让唐申颇感有趣。他自问与唐末荼相处时间并不多,不知唐末荼兀自在心中把他塑造成什么模样,就现在看来,唐末荼真心实意的亲近不浅,终归是好事。 恰历经青衣楼之事后,唐申决意对唐宛凝一方的势力敬而远之。同时他亦看清了,在堡中没有属于自己的内应着实是落到了下乘。他有意发展内应,但离开唐家堡一年有余,一切皆有些所生疏。唐末嫣是唐宛凝的人,不必加以思考,唐末影、唐末汤因自幼一同长大,现今关系亦不差,交好便可,作为内应目标太过显眼。 故而,唐末荼倒是一个很有拉拢价值之人。 唐申跪坐片刻,自衣衫暗袋中摸出一粒半个指甲盖大小的褐色药丸,在指腹间碾碎了,将似是尘土的粉末送到唐末荼鼻间。随后拂身而起,轻轻落于地,踏着无声的脚步兜转出门。 天色虽早,古城中还是有巡逻之人监控各处,以免被计划以外之人提前闯入,扰了计划。这得要感谢唐末荼提前将巡逻线路告知,免了他打探的气力。 不过关于内应之事还得容他观察观察,仔细想想。唐末荼不够聪明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他仍需稍加刺探,观察唐末荼是否具有他所需要的服从和忠诚。 再过两个月,便是唐家堡今年排名比试 万般打算暂且打住不谈。 绕开巡逻弟子自古城而出,唐申依照记忆回到入城以前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迹处,莫秋雨和霹雳堂几人觅了个背风处就在附近歇息。 灯下黑是人之常情,故而唐家弟子也不知霹雳堂被“自己人”引导着,摸到了眼皮底下。 时值日出前最后昏暗,风声鹤唳,穿林打叶。 霹雳堂几人跟随印迹,倒是过了一个安稳的夜。唐申临面时,守夜人缓了好几瞬才醒悟过来,叫醒身侧同伴。 面对一众翘首而盼者,唐申抬手虚按“切莫声张,听我道来。” 几人齐齐压低声音道“是。” 与左右对视一番,余岳接话将一夜忧愁道出“敢问大公子事情如何,可以为或不可以为是否有当家的以及其他人的消息” 莫秋雨更是脱口而出“你没事吧,唐家那些人有没有为难” 但因为与余岳同时开口,话没说完,他效仿河蚌把嘴牢牢闭上,左顾右盼似乎方才一言未发。 唐申与余岳几人道“唐家人不好相处,我未能取信于他们,暗中观察他们作为属有的放失,似另有所图。” “那么大公子对他们所为有没有头绪” “还记得先前窥视,后被我击退的那位女子否。” “记得,观那女子身法,必是唐门中人。” “其实就消息散播至今而言,撇去迷失其中以及不幸身死之人,或曾有人寻到正确道路,但我于城中仅见唐门中人,可想而知这些人定已亡于唐门之手。昨夜入城,观唐门之人言谈神色,那名女子身份似乎不低。话里话外,便是主事之人,但唐门诸人对她的失踪并无焦急之态。”唐申抱起手臂,视线一一掠过几人面色,忽然反问,“几位有什么想法,大可直言。几位都是义父身边老人,辰元是晚辈,没什么说不得的。” 几个霹雳堂的精英弟子哪里敢与“雷越”比身份,连连说不敢当。倒是三个近卫确确实实在雷元江身边多年,拥有足够的话语权,直接受过雷越恩惠的季成泺和资质最老的余岳都不好开口,于是由徐笙打头“依在下所见,先前山崖上那场爆炸必然是唐门所为,他们不但欲置我们、甚至还有山崖上如此多人于死地,可见其心肠歹毒。” 季成泺不同意“此言差矣,杀这么多人对唐门而言完全没有益处。更何况说实在那山崖并非太高,仅是摔下来不足以致死,大多数人都是被落石砸伤。” “或许这才是他们用心险恶之处”徐笙对答,“以退为进也不是不可能。” 季成泺道“在我看来,关键在于他们不知从何处弄来我们堂里的火器。原本像此地的传闻,堂里寻常是懒得派人来探的,若非这次我们出人意料凑了这个热闹,不知多少人会把这事安在我们头上。” 余岳颔首“唐门无利不早起,每逢出手必有目的。我认为他们此行目标定不是与我们为敌,否则山崖上便是一场鏖战。我想,对于我们的出现他们可能也很意外,否则就先前我们引来唐门之人而言,他们见到我们的第一时间不会是想着逃跑,而是如何围剿。” “余哥说的很有道理。”徐笙听罢,思考片刻,颇为赞同,“要想得知他们所求究竟是什么这个墨家机关城八成是他们弄出来的东西,城里或许什么都没有,他们设了陷阱正等我们去踩。” 季成泺接话“但如果说扯这么大一张旗只是为了杀某些人,显然很是浪费。” 季成泺看了眼“雷越”,忽有朦胧想法在心头浮现“听大公子所言,若主事之人消失却没有引起内部混乱,除非此人招人厌恶至此很可能便是早有预谋。” 余岳和徐笙想了想,皆道一声确实如此。 这次唐申没有选择多费口舌去解释一切的由来,毕竟这些人并非雷元江,不一定会全盘接纳他所言所语。与他出言全权布局,倒不如稍加暗示,让他们在自己引导下做出推论。 毕竟旁人所说,永远没有自己思考的来得“正确”。 话至此处,三名近卫也对此事全局有了把握,唐申瞅准时机,再道“三位若有解决头绪,可道来一并谈论。” 三人推让一番,最后由余岳最先将胸中所想托出“唐门意欲何为,只要与我们无关,大可不必去理会。不过我们如今身在局中,想独善其身肯定没有这么简单。我还是那句话,当务之急是寻到当家的,然后不论是遭遇什么都好,总归把心放回了肚子” 一边如此说着,余岳一边打量唐申神色,即便有结义这层关系在其中,任谁听别人对自己能力如此不信任,都会心生隔阂。 唐申却并没有如他们所想流露出不悦,反而道“诸位所想不错,原以为寻源逐本便能解决问题,怎料目的地已是狼虎之地,还需重新拟定计划。” 他从袖中拿出一片折叠好的布展开,递给余岳“这是此地地形之图,昨夜偶有所窥,故复制而来。” 黑色布面上以碳粉涂抹出稍嫌简单的大致图形,虽省去部分细致标识,倒也一目了然。 “你们持此出行,虽不能避开其中险阻,到底能够掌握大致方向。呆在此处恐迟早被他们所发现,倒不如离开。”唐申伸指在图上一点,指出古城不远处一处关隘,“我观察过,纵道路四通八达,唯有通过此处方能直入古城。” 余岳若有所思“大公子所言种种,若属下领悟不错,莫非是唐门主事之人,对我等欲有所求准备演一出请君入瓮” 唐申微微颔首“我等不妨将计就计,以退为进。” 三人眼睛一亮“素来唐门善于隐于暗处,我们要是能给他们来一次黄雀在后,真当快哉” 季成泺迟疑一瞬,问道“大公子你呢” “一旦我消失,他们定会心生警惕,如此还不如暂居他们内部安全。”唐申摆摆手,看了眼天色,“趁天色未明,你们走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最后还有一事要嘱咐各位,诸位都不是聒噪的人,此事让义父知道便可。至于那黑衣女子,若见她,还请装作辨识不出,当然若她想要做什么,不要让她太过舒坦便是。把这些事情告诉义父,义父会明白始末。” 几人相互看看,最终点了点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5章 柒拾四.千机叆叇二十四-细语 唐申入门之时,唐末荼还未苏醒。 他拂去身上晨露和凉意,清理好履底,取下旧屋中两面窗,最后推醒唐末荼“醒醒。” 唐末荼还抱着被子,一条腿伸出床外,被晃了两下后迷糊睁眼,伸手去挡透窗而入的阳光“唔天亮了吗” “天色已明。” 唐申伸手将他拉起,顺手把从水盆里捞出来的面巾送到他手里。 唐末荼眯起眼笑笑,刚擦上脸,就听唐申说“如此我也该走了” “啊”唐末荼一惊,鞋袜未穿,一手抓着面巾赤着脚便下地扯住唐申,“师兄慢言师兄要去哪里” “夤夜已过,自是离去。”唐申扬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部中不甚欢迎我,我亦得你等安然消息,何必多留。” “话不是这么论的”虽知唐申所说是实情,唐末荼仍抓着不愿放手,远远将面巾扔回陶盆中,站到唐申对面与他说,“师兄昨夜不是与末影师兄相谈甚欢,如今怎又生出不欢迎之言来” “师弟好意,我当心领,只是有些事情,不宜言说。” 唐末荼初醒原有些茫然,听此言后把眉一拧,片刻松开,抱拳弯腰一礼“师兄,如今堡内两庭分踞,你我虽各为其各有侧重,但不论是师弟也好,旁人也罢,却未曾有过一刻视师兄为敌。” “而大师姐她”唐末荼闭口半息,苦笑,“大师姐素来骄傲,我等尚未能入她眼、动辄遭打骂,何况她自小便与师兄不对付” 唐申回道“并非是大师姐先前作为令我心寒。” 唐末荼听罢,略微垂首思索,复抬眼窥着唐申神色“那是因为什么” 唐申并没有立即回答。 他叹了口气,越过唐末荼走至桌边坐下,饮了杯水。唐末荼尾随唐申坐下,尽管急不可耐,却不轻易插话,眼巴巴盯着唐申。 “拜别山门近数个月,我不曾入外堡半步,你可知为何” 关于唐申没有去外堡报道这一件事,不单唐末荼清楚,许多去信令外堡中人不得怠慢的人也知道。 唐末荼想了想“我等皆晓得此事。对此,诸位师兄弟总说纷纭有的说师兄你当众甩堡主脸色十分傲慢,有的说师兄以亲传弟子身份被逐出内堡心感羞愧,有的猜测师兄这一招是以退为进” “傲慢羞愧也好,以退为进也罢,我却是不想再掺和入此间纷争。”说话间,唐申放下杯子,“咚”的一声微响拉回了唐末荼有些散乱的思绪,“末荼,我且有两句话,你可作主听或者不听。” 见唐申问的郑重,唐末荼知道他接下来说的事情定不简单,很可能听了以后对自己有不利。但作为少数对唐申有好感和好奇,兼并曾经接触经历的人而言,他私底下十分喜爱这个师兄,不单是对方的能力和身姿,还有那味说不明白为何会造成他好感的气度。所以他执意要听“师兄但言无妨,今日君与末荼的谈论,绝不会流传入第三人耳中” 唐申微微颔首“堡主与副堡主分歧摩擦日益扩大,我奉堡主之名前往漠北一年有余,如今回来,却觉得,唐家堡再也不是往年的唐家堡。” 唐末荼心神一震“此、此话怎讲” “沧海桑田本是寻常,眨眼物是人非,我却难以接受。遥想当时年少,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还有末宿末英四人,如何自来苏一路往渝都再去雁塔,最终一并拿下钱家” “历历在目。” “彼时你我亲密无间,回首再看”唐申没有说下去,只静静看唐末荼一眼,另作它话,“我曾听邵祁师叔描述你们前往青衣楼总部前发生的争论,并非怨怪大师姐言行如何,只是说实在话,我感到十分失望。” “师兄何出此言” “我且问你,我唐家是一个家族,对否” 唐申问到此话时,唐末荼已隐隐料到他所表达的意思,坐直身“自然是的。” “所以让我失望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唐家中人,竟要为是否营救自己的兄弟手足而犹豫争吵。” 唐末荼面色瞬间通红,忍不住起身,绊倒了凳子,大为窘迫“师兄” 唐申打断道“且听我言。” 唐末荼乖乖闭上嘴。 “大师姐是怎样的性格,我与她相对多年,怎会不清楚但真正让我心寒的原因,与她并无干系。” “我年幼失怙,堡主既为我师,既是我母。多年来我遵她意旨,不争不斗,凡有吩咐,无不尽心竭力完成。此次我细细分说,她却全然不信。” 说实在话,唐末荼也不明白对错如此明显的事情,为何唐宛凝会错判,又是为何竟动这么大的脾气,逼的师兄刚回来就要走。怎么说师兄也是她唯一的亲传弟子,十数年的循循教导,难道就因为别人的错误,而倍加责备吗,这显然不合理啊 唐申抓过唐末荼小臂,目光平静,示意他坐下“你毋需慌张,不怪你,这些天我也想通了。” 想什么想通了什么 唐末荼心有不祥,脑海刹时浮现年幼时师傅指导最常说的一句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容易多想。 “议事堂上,除了邵祁、钦翎二位师叔,便连末嫣也不愿意当堂为我言语”他自嘲一笑,“但仔细想来,始终是我平日里不够宽厚待人的缘故,我也不能愤怨谁。大师姐终究是大师姐,如若我的存在导致两方矛盾激化,倒不如自请离去,不至于让他人为难。” 唐末荼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这如何是师兄你的错” 唐申看了他一眼,忽然闭口沉默。 “师兄为何不言语我说句公道话,大师姐这回做的真的不对,不仅是我这么想,很多师兄师弟都是如此想。” “这么说来你竟还是不明白,即便不是我的错,最后也是我的错。” 唐末荼几近语塞“那、那是因为那是堡主啊” 话至此处,唐末荼已明白了问题所在。 既然不得质疑堡主的决定,不论他们再如何怜悯一个人,最终对于他们、对于这个人而言都没有任何实在意义。 只是只是很不甘心难道堡主的错就不能算是错,就要推到师兄头上吗 唐末荼第一次如此鲜明的感受到堡规的缺陷所在。 他意识到了些什么,有一个令他心中惊悸不已的想法在脑海中萦纡不去,明明到了舌尖却吐不出口。 唐申继续说道“你可知,归去几日,凡我所见,两派敌对,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此等景象,我实在不愿去看,更不愿成为冲突源头。故此委屈与不委屈、留与不留,其实根本不重要。” 唐末荼无法反驳唐申所言。 除了父母皆支持唐邵策的理念,促使他做出选择更大的原因,是唐宛凝为人处事太过冷漠,那堡中利益高于一切的不近人情,每每让人想起来便不寒而栗。他认为他的选择是对的,有道是法不外乎人情,这点唐邵策做的比唐宛凝好太多太多 但是,直到此刻听罢唐申师兄这段话,他才想到唐邵策引领他们的所作所为,本质上是谋逆 这个觉悟让唐末荼如坐针毡。 唐申似乎是察觉到唐末荼坐立不安,故而宽慰他“多想无益。” 唐末荼勉强笑笑“师兄所言,让我不得不多想。” “即便你想的再多,又如何左右得了如今状况、左右得了他人的决定纵使我留下来,又能改变得了什么无非是再度遭大师姐不对付罢了。”唐申的语气中带着自嘲,“终究这一切,也不过庸人自扰尔。” 唐末荼心道也是,唐申师兄身为堡主唯一弟子,还不是因此遭叱喝么他一个名声不显,连天干都不是的弟子又能做什么呢 一时满心怅然,他垂头默默不语,只是心头某些徘徊不去的朦胧想法,越发的清晰。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此刻都说完了。末荼,我相信你不是多话之人,这些东西,你听过便罢,毋要宣扬,知道吗” 唐末荼颔首“明白,师兄。” 话既然已经说完,唐申拍了拍唐末荼后背,起身抬步。却恰听外头有人敲了两下门就迫不及待推门而入,一席半旧不新的布衣携了满身晨露匆匆而入,迎面即扑到唐申身上一个熊抱,哈哈笑道“开了开了第三层的门打开了” 那人面白眼青,下巴胡子拉碴,衣袖一高一低挽着,与衣冠整洁的唐申浑然是两个对比唐门之中如此不修边幅却又能与唐申亲密的人,只有唐末影。 不等唐申问话,他拽着唐申手臂就往外走,嘴里说着“穿的这么整齐要去哪里你可不许走,唐末徽那疑心病重的家伙,什么都没有仔细安排就闹出意外,我猜今天肯定要出乱子幸好一二层的机关都修整的差不多,现在已打开第三层的门,只要争取些时间,大概也够用了总之就是少不了你,快跟我过来。” 唐申被他拖着走,面露无奈“你明知道他们不欢迎我,又何必处处都要拉着我去。” “不欢迎你谁说的”唐末影听罢,回头瞪追出门的唐末荼,把人盯得原地止步不敢前,再重重一哼,“唐末徽不在,此处便是我作主,谁敢质疑,就堡规前论一论长幼尊卑,莫要以为我好欺负” 唐末影虽身处栖羽堂,怎么说也是公认的二师哥,在场基本没有身份能越得过他去的人,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然而这句实话,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给了适才听过唐申言论的唐末荼震撼他无法做主的,末影师兄能做主,他无法改变的,末影师兄能改变这大概就是身份尊卑。 或者说,权力。 唐末影继续拉着唐申前行,唐末荼站在原地目送,渐渐被拉远,身影隐于屋檐阴影中。 又是一日清晨,屋外城中仍是荒芜的景象,表面看没有一点人气。有两个同门在角落处提铁铲掘着坑,将昨日清晨至夜半杀死的江湖人士集体埋葬,免得泄露了他们所在的消息。 这些人,说运气不好,但比死在森林中的人幸运,找到了正确的路。说运气好,虽找到路,却被守株待兔的唐门中人杀死。想来还有些讽刺。 道路草木丛生不太好走,他们路过时隐隐听闻两个掘土的人细声谈论着什么。 “大师姐这会儿失了踪影,想来定是二师兄主事了。现在这么多事都没有安排,二师兄又是常年呆在栖羽堂的,也不知道主不主持的过来。” “唉,主持不过来就算了,就怕乱指挥。要是把事情搞砸了,大师姐还不得把我们骂死” “不过依我看啊,这事最后还得落到唐申头上。” “也是,二师兄和唐申关系一直很好,大师姐要一直不会来,恐怕我们都得听命于他。” “嘁,我就不明白了,不但二师兄、三师兄、五师姐信任他,小师叔这么关心他,堡里这么多师姐师妹都喜欢他。出来跑个任务吧,我还要准备听命于他,真是怎么想都不爽。” “怎么说唐申都是经过训练的,总比让二师兄乱指挥的好” 听到此处,唐末影额头迸出青筋,倏地跃到两人身后,冷冷道“你们二人意见这么多,想来早对接下来的行动有想法,自诩比我和唐申都要优秀了我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既然你们这么有把握,我大可将指挥权交给你们,你们说好不好” 他面色本就难看,脸一拉下来再加上阴测测的语气,险些将两个咬耳朵的同门吓得魂飞魄散。两人连忙躬身抱拳“不、不敢,我们方才只是开玩笑的二师兄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们刚才说的话绝对不是出自本意” “哦是吗,我怎么听着你们意见很大啊外面的人都说咱唐家人都是暗搓搓的也就罢了,某些人还真学尽了在背后嚼舌根小人姿态难道不觉得脸上烧的慌,还是说这脸皮已经厚到油盐不进” 唐末影这话说的有些过分,两人面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相视一眼,强忍怒气赔笑“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唐申看出两人不满,开口打圆场“罢了,末影,走罢。” “哼,今日便放过你们,你们就是暗恼也没有,这种事就算放到唐末徽面前都是没有道理的事,别想她为你们做主。下次管好自己的嘴,别随便蹦出些臭不可闻的词句来” 唐末影剜了两人一眼,扭头离开,路过尸体时不小心滑了一下险些跌倒,便地往上踢了一脚,把尸体踹入两人挖出的浅坑中,震起大片浮土。 唐申略有诧异,瞥过二人,踩着不徐不疾的脚步跟上前。 唐末影气哼哼地快走几个呼吸,扭头发现唐申没有跟上来,便放慢脚步等他,与他愤愤诉苦道“这些家伙一个二个都跟唐末徽是同个模子印出来背地里说人的德行,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嘘,慎言。”唐申制止他,轻轻摇了摇头,“你这话叫别人听了,旁人定以为你对策师叔有何不满。” 唐末影闻言,先是环视一遍四周,确认无人后停下脚步站定,抓住唐申左手小臂“对别人你自然这么说,在我面前,还用得着百般掩饰吗” 唐申动作怔了怔,垂眸扫了眼小臂上的手,笑了笑,轻声道“没办法,习惯了。” 唐申很少笑,大多时候都是简单勾唇做出笑的姿态,像如今这般垂下眼帘弯起眼十分罕见,确实是非常温柔。 他说“我斗不过唐邵策,发怨言牢骚只会遂了他心意,不忍让退步,还能如何” 唐末影无言一叹。 他便是不想掺和进这些事情,才会醉心于机关锻造术中。 “但你现在这样也不是事儿。”唐末影道,“你总要想方法回来,以你的身份,步步退让只会叫唐末徽步步紧逼。哪天唐邵策想起来,恐怕你连最后的退路都找不到。” 言语虽晦暗,唐申清楚其中暗指,反问“你向来不赞同我借助堡主的力量,怎么此刻有此一言” 唐末影自嘲“因为我想的太简单了,无论是素生太师叔还是末嫣他们,和你都不是同一个阵营的。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我现在倒是后悔为什么到了栖羽堂,若非如此便能助你更多,不会像现在这样被阳奉阴违,明知暗中有人诋毁,也无可奈何。至少在身份上,我与唐末徽更为接近,她不至于如斯嚣张,明目张胆地害你。” “莫要自责,我倒是庆幸你不在惊鸿堂。你的性子不适合参与这种事情,与其让我分出精神替你留心,倒不如现在来得好。” 唐末影闻言轻轻给了唐申胸口一拳,笑骂“有你这么轻视自家兄弟的吗亏我昨夜还挖空心思思考怎么把这次任务的主导权夺过来给你,你却在这里说风凉话,我若不去找你,你恐怕天亮就跑了吧” “我只是实话实说。”唐申稍稍耸了耸肩,“走罢,知道你一片好意,我便不偷懒了,随你把此处人收拾服帖。” 听唐申回答,观他神色不似作假,唐末影精神为之大震,一把勾住唐申肩膀,哈哈笑着拖着唐申往前走“这才是我认识的唐申嘛,这点小事怎么可能就让你心灰意冷走走走,让咱俩一块儿把把那些小杂鱼收拾收拾,让他们知道为什么你是堡主弟子而他们不是” “你啊” 唐末影武功稀松平常,这么多年,也快要把当年师长关于非机关术以外的教导忘的一干二净。 所以他并不记得,自以为了解一个人,其实是很危险的事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6章 柒拾伍.千机叆叇二十五-围城 古塔一二层的机关已修缮完毕,墙壁地面还归原状,只是尚未启动。 随唐末影从捷径穿过敞开的石门步至第三层,气温瞬间有所下降,冷热对比让手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入目景象既没有一层曲折繁复之意,也没有二层金戈肃杀之息,而是宽广的环形汞流以及嶙峋石树,银花飘荡其中,一座石桥横跨。 放眼看去,石桥对面三具石棺吸引去了绝大多数目光,它们呈品字形放置在汞流包围中,为这寒冷更添两分诡异。 汞流含有毒素,虽短时间接触不会导致中毒,但各个弟子还是戴上了面罩。因不知石桥其中是否暗藏机关,几个栖羽堂的弟子在四处查勘摸索,唐末影领着唐申,走近了对他们问“如何” 栖羽堂的弟子抓了抓头发糟乱的脑袋,对唐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快速绑一遍头发后再答“回二师兄,石桥似乎是没有多大问题,适才已经尝试走过一回。” 他把手一引领唐末影和唐申走上石桥,看了看石桥对面的石棺,又回头看唐末影,吞吞吐吐道“只是这三具石棺” 石桥朴实无华,由大块石料砌成,能容两人并行,没有左右栏杆,朝下看便是汞流和银花。 “石棺怎么了”唐末影不明所以瞥他一眼,“说话不要说半截,石棺打不开吗,还是其中另有玄机” “玄机倒没有,机关也没有,只是冒冒然打开似乎不是太好” “怎么说” 说话间已经三两步到了汞流对岸,三具石棺前立着一方半人高的青铜鼎,不知作何用途,很有可能是什么隐晦的机关。唐申耳边听着两人对话,放眼扫视三具棺材,忽然轻声咦了一声,引得唐末影询问“怎么了” “无事。”唐申手指居中的石棺,与唐末影道,“你看。” “看什么怎么唐申你也把话说一半” 唐末影被两人的反应弄的一头雾水,索性顺着唐申所指,绕开青铜鼎快走两步到石棺边。越接近石棺,越发寒冷,他俯身凑到棺盖上看了几眼,片刻伸手细细摸索,啧啧有声“寒冰月魄,有趣有趣。这么大一尊,搬回去做孔雀翎的细针,至少能装五十打。” 栖羽堂弟子呵呵笑了声,有些尴尬地道“二师兄,你兜过来看正面” “嗯” 唐末影转到棺材正面再看,这回终于发现篆刻在光滑棺侧的阴阳面具图腾,他顿时明白为何同行的同门欲言又止“这里是哪个前辈的墓地” 如此一来有些东西就解释得通了,比如为何唐溯华会有此地地图,为何地图上会有关于古塔中的机关的提示。 不过更多的疑问也接踵而来。 唐末影奇道“不对,既是我堡中人,自然在后山入土为安,怎会在此处而且据我记忆,名册上并没有关于这么一个人的纪录。” 唐家堡藏书阁有一面书墙专门存放历代唐门弟子的生平记录和画卷,凡栖羽堂弟子都在藏书阁打混过,即便不能完全记住其上人物,特殊一些的人与事定然有印象。 同行的栖羽堂弟子耸肩,也颇为苦恼“所以说不知道如何是好,若这棺材里的人真是我堡中人,我们不好开棺审核遗容,冒犯了前辈。” 唐申在旁抱臂说道“四下有无任何能够证明他身份之物。” “没有。我们已经找过一轮了,千机匣,序位匕首,什么都没有。” 唐末影问“那隔壁两具棺木知道是谁的吗” “不知道,碍于中间这具棺木的主人身份未明,我们不好去探左右两边如何。” “这样啊事情恐怕麻烦了。”唐末影皱眉思考,“即便墓主只有五成几率是我堡中人,也不是那些人能够轻易碰的。唐末徽不知道这事,要是她把那些人带上来,那可不好。” 唐末影刚想问唐申如何是好,便听随行弟子回他“只要不考虑开不开棺,这事倒不难。” “怎么说” “二师兄,虽然地图上只有关于前两层的信息,但咱们在外头看这座塔,塔应该是有五层的。依查勘得来的信息,这里显然是最顶层,那么定然还有两层被我们忽略了。” 唐末影明白了“你说得对,故此接下来你们赶快找找另外两层的入口,唐末徽那里,也要想方法联系上” 正说着,忽一声大喊传来“二师兄” 唐末影闻声回身,外头有人急急忙忙跑进来,稍微喘口气就道“二师兄,城外来了两个奇怪的人,一个青年一个少女,他们带着两条两条蛇,曾经有看到与霹雳堂一起行动。先前大师姐有言,若遇到与霹雳堂一并行动之人,首先禀报她再做决定,如今大师姐不在,还请二师兄示下如何行动。” 此人便是之前在掘坑时说唐申还有唐末影坏话者之一,他抱拳说着话,可能是感觉尴尬故而眼神乱飘,不由自主地落到唐申身上。 唐末影看在眼里,冷哼一声,故意当着这人的面扭头去问唐申“唐申,依你看该怎么做” “抓住他们,暂且关押起来。”唐申平淡回复,仿佛这个答案已经在心中推演过千百回,“必要时可用于引诱霹雳堂,以达成目的。” “听到了吗,就照着唐申说的去办。” “是。” 唐申的胸有成竹,在一般失去领导者的状况中容易达到安抚人心的效果,反之却也容易让人觉得他在装腔作势。 该弟子不情不愿躬身,暗道凭什么他们在外面奔波劳累,唐申这个被逐出内堡的家伙却可以狐假虎威对他们下命令他眨了眨眼,心生一计,于是直起身作出笑脸“唐申师兄对此事似乎有想法,但是我们几个都是才疏学浅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怕要是坏了事情惹大师姐生气就不好了。” 唐末影暗骂唐末徽的狗腿子,平常时候说悄悄话就直呼姓名,现在又懂得加上“师兄”二字了但他没那么天真把心中所想展露出来,只问“所以你想怎样” “这个,大师姐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就是,二师兄你也知道昨日才发生霹雳堂和末薇师姐的事,说实在话咱们心里都没底。我们素来知道唐申师兄最会体谅人,身手又好,麻烦唐申师兄和我们一起去呗。” 两顶帽子扣下来,唐申就是不想去也得去,否则不知道那些不满他的人背后又要指指点点些什么。 唐末影不悦“唐末徽的事情,要怪只怪她跑了个没影,又没有安排好相关事宜,归根究底即便搞砸了也是她自己的事。唐末薇他们的事情你不提我还没想到,待这一趟完了,回去我可如实向堡主禀报,倒要看看她怎么向堡主交代” “罢了。”唐申抬臂制止唐末影再说下去,“走一趟而已,没有这么多的话,我去就是了。” “呿,阿申你也太好说话了,就是这样某些家伙越发才得寸进尺。” 唐申对唐末影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如此气愤“我很快回来,你安心寻找另外两层的入口。” 唐末影指桑骂槐罢,瞪了眼装作充耳不闻的“某些家伙”,听唐申所言后只好摆手“去吧去吧你去吧,你总是有道理的。” 可不是有道理么,他们又哪里知道当听到“带蛇的青年”一事之时,唐申所想的就是一探究竟以退为进,着重点还是在“进”。 唐末影不反对,唐申便随前来禀报的人离开古塔。由于先前并没有把改造过的千机匣带在身旁,他把唐末影的借来用,虽没经过调试一路只能低飞,倒也省了些许运轻功的力气。 短短相处一日,唐申发现唐末影脾性似乎暴躁了许多,与自己相处还好,与他人相处就显得言语刻薄。这些东西不能直接问本人,他趁着出城的这段路程从旁敲击领路之人“末影这段时间的脾气,似乎不太好。” 都是一个门派里的人,没有隔夜的秘密。 伸手不打笑脸人,归根究底唐申没有得罪过他,领路的同门瞥了唐申一眼,不愠不火回答“是不太好,二师兄前些时候刚和三师兄还有五师姐吵了一架,三师兄被他骂哭了,五师姐差点和他打起来。事情闹得挺大的,差点被关禁闭,还是大师姐求情,才用这次任务做借口把二师兄带出来。” 尽管唐末徽自命不凡,脾性又傲慢,事实上她对往日玩伴很照顾。 “末影鲜少与人发生争端,为何忽然与末嫣吵起来” “唐申师兄,有时候我也挺羡慕你的,你什么都不知道,却有人愿意在背后为你打生打死。”同门又瞥他一眼,嘴巴一张什么都敢说,“二师兄还能为了谁,为了你呗,不过二师兄确实是窝在栖羽堂密室太久没有出来,有些不通人事了。堡主从来都是软硬不吃,更何况二师兄口口声声领栖羽堂罢工相当是威胁堡主了,五师姐好说歹说把他劝住,说的很有道理,偏他一根筋就是不听,最后就打起来了咯。不过二师兄哪里是五师姐对手,三师兄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还边哭边拉偏架” “如此。” 唐申若有所思,不再言语。 闲话打住,两人来到城外,残破的女墙后蹲着一人捧着纸包嗑炒黄豆,瞅见唐申两人过来,站起身想打招呼,结果被黄豆噎住直打嗝,勉强憋了口气给他们指方向“荣师兄你回来啦其他师兄还在嗝” 唐末荣给他拍了拍背,奚落道“臭小子,吃吃吃就知道吃,噎不死你” 他们也没有多留,直接往其所指方向去,不时就见俩在树丛中蹲梢的同门。为了某些目的,唐末荣没让唐申靠的太近,自己凑到其中一个蹲梢的同门身边。同门瞥过唐申所在,悄声问他“你怎么把他带过来了” 他偷笑回复“是个人都知道二师兄对他言听计从,我可不想让他太空闲。他不是狐假虎威吗,咱们就借着这事给他来个下马威,让他知道别这么嚣张没什么用。” 这么短的距离,唐申自然是什么都听到了。 他们透过树叶间隙看,不远处一个青年撑着伞,带着一个少女信步闲庭而来,远远能够听到他们对话。 “谷雨哥哥,天气变冷了呢。晨雾好浓,你看,露水顺着伞沿滴下来,把人家袖子都弄湿了。” “喇你过来点迈。” 说话间,青年把少女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谷雨哥哥,你说还有多久才到目的地啊,人家脚给石头刮的好疼。” “刚才路边不是有双鞋子哎,哩恁个又不穿。” “哎呀,刚才那双鞋子可是套在死人脚上的,多晦气啊,人家才不穿那个呢” “讲究哦,角jue脚长到自己身上,除了自个那个心疼哩哎。” “讨厌,人家是女孩子嘛,谷雨哥哥就该安慰安慰我才对。” “啷个安慰哩噻,老子也么得鞋子穿。” “噗嗤” 唐末荣悄悄摸到另一个棵树上,模仿短促的鸟鸣,对两个同门伸手比划,然后一并自怀中拿出手指粗细的竹管吹针,静静等候猎物步入攻击范围。竹管中有牛毛细针,淬着强效蒙汗药,一般而言能够放倒几头牛,对付两人绰绰有余。 经过数息的等待,两人终于靠近他们所在的树附近,眨眼一刹三人便把细针吹出,正好刺中两人颈项。青年似有所觉拿手挡下一根细针,回手看又惊又怒,叱道“谁” 缠在他肩上的白蟒一吐蛇信,当即飞蹿而出,眨眼扑向隐藏在树冠中的人。不过要比反应速度,鲜少有人能够比得过唐门弟子,青年开口的瞬间他们就知道自己行迹暴露,立即转换藏身处,短短一息就呈三角状将青年和女孩包围。 青年把扎在身上的针拔掉,环视四周不见人,微微皱眉“什么人,出来” 女孩惊后,斜跨一步躲到青年身后,迟疑着猜测道“难道是唐门” “谁” “一些暗搓搓的家伙谷雨哥哥小心,他们速度很快,最擅长用暗器。” “暗器” “哎呀,就像” 唐门中人可没有让人把话说完的习惯,一把梅花镖洒出去,叮叮当当刮起一阵锐利旋风。 若说避开就算了,偏这两人中了针却没有被药倒,十分出乎唐末荣几人的意料。不过对着面前“四头牛”,他们仍秉承着任务时间沉默是金的谨慎,不对任何问题加以任何回答。 自三面飞来的梅花镖如同花瓣穿过青年与少女身边,带出一道道血线。少女伸手挡下从脸边划过的暗器,不甘人后沉腰掷出锁链往其中一处梅花镖飞来之地打去。 锁链毫无悬念击空了,少女拽回铁链,背靠青年警惕打量四周,朗声道“我们与诸位无冤无仇,诸位何以阻我们前行的道路如有冒犯,我们现在就回头就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7章 柒拾陆.千机叆叇二十六-围城 回答她的依然是从四面八方来的梅花镖,巧妙地避开了致命处,只划开皮肤留下一道道血口。 少女与青年觅了一个方向快步奔跑,企图甩开隐藏在暗处的杀手,但很快发现这纯粹是无用功。因为无论跑到什么方向,暗处飞来的暗器都如跗骨之蛆,更如戏耍猎物的鬣狗,让人心头无明业火大起,偏无可奈何 少女拉着青年的手,对他喊道“谷雨哥哥,不要跑了他们速度太快,追也追不上,避也避不开” 不得不说,这种情况直让青年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来,心里不由有些郁闷。 不过,跑得快相对的在其他地方上自然会有所短缺,只要叫他能够抓住机会近这些家伙的身,定能叫他们好看。 “而且”少女抬头给青年使一个隐晦的眼色,嘴里说道,“而且,我觉得自己晕乎乎的,很很可能是飞镖上有毒” 说着她扶着额头晃了晃脑袋,脚步不稳跌到青年怀里。 青年连忙停下脚步抱住她,伸手拍她后背“哩没事吧” 少女双目紧闭,看起来像是已经昏死过去,青年尝试按她人中,仍旧毫无反应。就在他拧眉思索之际,衣裳前襟忽然被拽了两下,少女掩在刘海下的眼睛轻轻动了动。 一时间褔如心至,青年假意再晃少女两下,然后也躺到地上。 换做是敌人,此刻藏在暗处的唐门弟子定然不管三七二十一,首先来一梭子打穿头颅再说,毕竟再厉害的装死技巧,哪怕是龟息术,也不可能在头颅被穿的情况下存活。 只不过任务指令是活捉梅花镖上确实抹了些许麻药不错,他们却没有想靠这个抓住两人,而是将他们包围然后放血,待他们体力不支倒下再将他们带走。但是适才放针这两人不倒,偏偏中了几镖后倒了,这让人怎么看怎么起疑心。 唐末荣三人静静暗等数息,才走出藏身处,慢慢靠近倒在地上的两人。出于谨慎,他们止步在距离两人五步开外,以免两人假装昏迷。 唐末荣三人相互交换了好几个眼神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是直接上去把人抓住,还是试探一番再动手 在他们眼里,青年不单衣着十分怪异,还背着一根绑着蟒蛇的木枝,浑身上下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至于那个少女,看起来无甚出奇,他们倒不是很在意。 片刻唐末荣心中已有算计,抬手对两个同门比划几下,抓出三枚梅花镖撒出去,一片落在青年脸颊前不到半指处,剩余两片则分别嵌入青年右手手背和左手肩头,皆为刺探青年是否假装昏迷。 青年依然静静躺在地上没有任何动作。唐末荣见状,挥手示意另外两个同门上前去将他们擒获。两个唐门弟子取出绳索,蹲身伸出手分别抓向青年和少女,按住二人手腕时,不觉对方反抗,此时才略微送了口气。 唐门的人嘛,疑心病总是比别人要重一些。 不过也正是松了这口气,他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错失了时机,眨眼的时间,瘫在地上被判为昏厥之人的两人暴起袭击。少女手握袖剑猛地一扎她身边的唐门弟子胸腹,看似锐利的剑锋划开衣料,再想前进半寸却滑到一边,做了无用功。少女匆匆一瞥自衣料中露出的内甲,心下了然,抓着此人肩胛处的衣裳飞身兜到其身后,把袖剑送到此人喉间后不忘对青年喊道“谷雨哥哥,手下留情” 她刚喊出这句话,青年就打折了靠近他的那名唐门弟子的右手,并拽住这人的领子按倒在地掐住喉咙。她要是喊的再慢一些,地上就要多出一具尸体,而他们也要多出许多不敢想象的麻烦。 唐末荣倒是在这两人动作之时醒悟过来,奈何如此近的距离导致他即便取出暗器也为时已晚,手里抓着梅花镖要丢不丢,紧紧盯着青年与少女二人。 少女扭头去问青年“谷雨哥哥,你没事吧” 青年挨了两记飞镖,好在唐末荣没有用全力故而伤口不深,他随手拔掉扔到一旁,摇头“没得事。” 听青年说没有事,少女安心清了清嗓子,朝唐末荣一笑“现在我们可以平等对话了吗,唐门的杀手大哥哥” 没错,正如唐门三人组所猜测,她忽然昏倒是假装的。不但她自己假装,还拉着青年和她一起,而且十分微妙的抓准了对手放松的一瞬间,进行了完美的反击。 听到少女喊出“唐门”,唐末荣不吃惊,对他而言悄无声息处理掉这个少女是非常简单的事情,故而他一点也不想和少女对话。一来是不想示弱于人,二来是他心情不太好,黑布下的脸阴郁着。 “大哥哥不用这么防备我们,说起来,还是几个大哥哥首先袭击我们在前呢,我们现在不过是防卫而已。看,我们也没有杀掉大哥哥你的同伴啊,只是想和你说说话,问一问无冤无仇的,你们究竟为什么忽然袭击我们。” 少女在言语中挖了一个小小的坑,却又怎是谎言大家唐门的对手。唐末荣心中白她一眼,暗道你都晓得我等是唐门中人,前来捕获你们自然是任务所安排,多此一问意欲何为 少女见唐末荣不上当,语气一改,阴测测道“大哥哥,现在你同伴的性命可是在我们手上呢,你真的不说点什么吗” 唐末荣哼了声,闷闷道“这倒未必。” 唐末荣话音一落,林中飞来几块碎石子,将还未来得及思考此话涵义的青年和少女击昏。被反擒的两个同门迅速脱离钳制,揉腹部的揉腹部,接手臂的把脱臼的手臂接上。 唐申跳下树杈,手里抓着一条蛇,乃是这段追逐开始前从青年身边离去的白蟒。他往地上两人、特别是少女身上一瞥,轻轻道“你们无恙吧。” 他对于三人组被反制虽什么也没说,唐末荣却觉得脸上烧的慌。原本打定主意要干脆利落解决这件小事,给唐申一个下马威瞧瞧,让其不要太过自大,怎想到头来会发生这种事 唐申不是那种逞口舌之快的人,不予多评论,只道“带上他们二人离去,此方争斗声或会吸引他人来此,莫要节外生枝。” 唐末荣颇为尴尬,索性闭口不语,打着手势指挥两个同伴带上青年和少女,回转古城。 古城旧时是一族居住之地,由于此族极可能是曾经在此避世的墨家悍民,故而唐门中人测探时发现了几间暗牢,此刻用来关押捕获来的一男一女,恰到好处。不过当他们拿银丝绞成的绳索将人捆起来欲行关押之刻,唐申让他们将此二人分开两处关押,为此解释“我观那女子油嘴滑舌、诡计颇多,将他们二人放在一处指不准出事端。” 唐末荣觉得唐申有些小题大做,然而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随了唐申并无妨,他们便把人分开两处关押,继续外部巡逻。 不得不说,就算心里不服、嘴上针锋相对、不看好唐申,这些年轻人还是信任着他,把他当做同门看待,不加以猜忌。 既不加以猜忌,又哪里会有人注意到唐申真正的意图呢 唐申目送唐末荣三人走远,在暗牢门前站了会儿,并不急于入门探望,而是返身回到古塔。 唐末影正指挥同门师弟搬运二层的机关人,见他回来,兴高采烈道“你回来得正好,咱们已经将门重新安了回去,顺便拿铁水将门浇牢,不必担心后来人打扰前辈。” 唐申问他“已下了决定不开棺” 唐末影摆手“不开不开,举头三尺有神灵,要被别人知道咱们自家人开自家人的坟,岂不被笑话死了” 说话间,唐末影就拉着唐申顺着搭好的梯子下至二层底部,避开那些刀枪箭簇,穿过暗门抵达新的一层中。 四方密闭的走廊昏暗,唐末影手里拿的萤石是他们二人唯一的光源,立足眺望,看到远处微弱的光依稀的影,不时传来交谈声和其他响动。 果然如之前他们所讨论,塔有五层,其中两层被掩藏。现在展现于他们眼前的这一层,应当属真正的“第二层”,似乎很有些年头没有被开启,几百年没有火光,四处却弥漫火硝火油的臭味,以及肉眼可见的浮土。地面由大片尺长尺宽的古铜色方块铺成,一眼过去便知是踩踏触发型机关。 由于常年与霹雳堂打交道,嗅到火油味浓烈,恐一时不慎引发爆炸,栖羽堂的弟子们不敢轻易踩踏地上机关用以试验,便让配合调整机关的同门不落地地带他们一路飞到尽头,从出口寻找这一层的机关密室入口以及开关。这种大型回廊式的机关,很少会一个触发点对应一个机关,因为那修整起来耗时耗力且不好关闭。故而最常见的模式是修一条整合所有机关的暗道,而暗道入口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便是机关道德出口。 栖羽堂的事情,唐申不太过问,虽然他自幼被养在唐宛凝眼皮底下,学的是惊鸿堂的本事,对于栖羽堂的种种,倒也算了解。 唐申心中另有所想,但这不延误唐末影在他耳畔絮絮叨叨“待诸事皆毕,我便把此处拿铁汁全数封死了,免得再有后人打扰前辈。对了唐申,依你看,我们再布置一些什么东西好呢,仅仅把塔修复了似乎不够,不如给唐末徽来点惊喜如何” 唐申形色不动,状似随口道“如此,不如把林中猛兽擒些来安置在外城。” “林中的猛兽” 唐末影想了想,感觉似乎这样也不错。 按照唐末徽的性子,这么晚还不回来,定是自作主张把计划提前了。现在她又和他们断开了联系,古塔内部发生了变化没办法告知她,就算城外围巡逻的人能勘测到她的行踪,届时若她和别人在一起不方便联系,直接入了古塔不是很麻烦吗。 如今外城坍塌严重,草木丛生,不从上空俯瞰,许多道路不通导致此处就像一座迷宫。如果能把林子里那些野兽抓些来放在不同街区,拖延些时间、阻上一阻外围来人的脚步,不但他们有充裕时间收拾手尾,唐末徽那边,想要刻意把她和与她并行的同伴分开一会儿告知情况,也叫一个简单。而且这样反倒更能解释为什么唐末徽之前没有人抵达古塔,免得多疑多心的人看出什么蹊跷。 一举多得啊。 唐门中人都不会太笨,想清楚其中关节,唐末影笑骂一声“唐申,有时候我都想问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不过现在我倒是明白为什么堡主把你放进栖羽堂,又亲自给你开小灶。” “怎么说。” “要把你放到惊鸿堂和那些家伙一起学习,咱们这届人的信心肯定会像狂风扫落叶一样,被摧残的厉害” “你想的太多了。”唐申笑笑,眼也不眨便把话题扯开,“若说统筹计算,要属辛字唐末衾资质最佳,我比不得她。” 这是实话,也是大谎话。 唐末衾掌控全局和分析的能力固然绝佳,至少在“前世”种种颠沛流离中,唐申始终不及。不过这一切仅限于“过往”,今时今日的唐申相当拥有两世为人的经历,从便超出同辈一大截,和唐末衾根本没有什么可比性。 唐末影皱了皱眉,唐申这句话对他而言全然成了耳边风,一点都没有进脑中“是吗,我不怎么觉得。” 身为天干中唯一的栖羽堂弟子,承天干乙号,受栖羽堂前辈器重,唐末影有权利蔑视同辈任何一人,哪怕唐末徽。但唐末影并不是恃才放旷或者心胸狭小之人,相反他性格中消极避世占据不少一部分至少在唐申去往西域前,是这样没错。 但近日唐末影表露于外的所作所为,却和两年前的唐末影有了很大差距。现在的唐末影,对于除他亲弟弟、唐申还有栖羽堂以外的人,都带着天然的敌意。不,联系唐末荣所说,兴许很快唐末汤也会被从中排除出去。 这种敌意体现在他分外在意别人提及他的天干排名与栖羽堂的联系,还有任何涉及唐申的不良言辞,具体表现在每当遭遇这些事情,他的言语行为就变得偏激与不加遮拦。长久下去,不是好事。 唐申稍微细想,就知道这定是他唐梨唐邵祁师叔的手笔。 对于唐末影而言,最为在乎的无非是从小玩到大的几个玩伴。这些年惊鸿堂出任务的次数多,一去就是几个月不见人影,倒是唐申呆在堡中的时间多,有意无意时常开导唐末影,最后再加上自排名训练后唐末影对他暗生的依赖,他在唐末影心中地位逐渐凌驾超脱于另外几人。 唐末影原本就久闷于暗室之中,缺乏与同辈人的交流,唐邵祁或许就是看中这点,利用潜移默化的暗示方法,一点一点引诱唐末影爆发性格中的黑暗面。这样做虽说能为自己这方联盟多添一枚棋子,可长久下来,唐末影的性格定会变得越发阴暗暴躁,直至草木皆兵,病态地猜忌怀疑每一个人。 也就是说,唐末影会被毁掉。 思及此处,唐申心情不是太好。 至于为什么肯定是唐邵祁做的手脚,原因是唐申身为唐宛凝唯一弟子,曾听唐宛凝提及这种心理暗示手法属于唐家堡内部,唯有极少数核心人物才能得知,就连她也只听闻过,不曾见到过记载相关内容的手册。唐邵祁身为藏书阁管理者,若说唐邵祁没有嫌疑,那么几乎唐家堡没有第二人有嫌疑。 唐申一直都知道唐邵祁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甚至与唐邵祁暗中联盟此事,无疑相同于与虎谋皮。而唐邵祁分明知道唐末影是他的人,却还敢用这种办法,分明是打着最后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算计 思索中,听得耳边呼唤。 “唐申阿申唐末申”唐末影拿手在唐申面前一晃而过,侧头问,“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抱歉,方才说到什么” “刚才说,我这就划分几个区域,让他们用蒙汗药或者陷阱抓些野兽回来放置其中,问你我们人手不太多,让谁负责这件事。首先说了,我可不太喜欢唐末荣那背后嚼舌跟的小子,没准他会坏我们的事。” “那就让唐末荼去。” “唐末荼啊他似乎比较亲近你,会不会是唐末徽故意安排的” 唐申轻轻摇了摇头,不予解释“唐末荣在唐末徽手下人中影响力较大,有他在,旁人不会听唐末荼所言。把唐末荣调回来,让他做一些打杂的事,放到你身边看着。” “那唐末荼那儿,需不需要交代他什么” “不必,说得太多太过刻意。此人有些小聪明,可堪一用。” 两人细声安排间,忽一阵阴风刮过,带走所有火油气味,随后“砰砰砰”数阵气流迸出声,火柱从两侧墙壁中上方铜钱大小的孔洞喷涌而出,点燃陈年油膏,这一层的灯火被尽数打开。 机关夹层内部传来声音。 “哎哟吓死我了,这机关果然有些年头,启动声音这么大。” “滚你才吓死我们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就去拉开关,想害死我们吗” “哎嘿嘿,哪里能啊,你们看这把手上有黑色的老油渍,想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嘛。” “小子油嘴滑舌,兄弟们快把他按住剁手” 听着里面的打闹,唐末影沉下声来喊道“闹什么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不是快把正事做了” 夹层里面的人忙整齐大声地回复“遵命” “这群家伙,一刻都不能叫人安心”唐末影嘟囔几句,转头又是多云放晴,“那我去安排他们做事了,和我一起” “不了,我四处走走。” 唐申递去一个若有所指的眼色,唐末影了然颔首“那好,我把人都扔出城去,这段时间断没有人能打扰你。” “拜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8章 陆拾捌.千机叆叇二十七-青花 处理好一干事情,三言两语转移他人视线,唐申来到藏有暗室的破屋前,悄然推门而入。只有在没有其他人监看打扰的情况下,他才能接近暗室找他想要找的人,否则给唐家人看到将造成不良影响,另一边也这边无法交代。 唐申很清楚他都在扮演些什么角色。 唐家人眼中谦逊可亲并有一定实力的堡主弟子。 雷家乃至江湖人眼中聪慧可靠算无遗策的大公子雷越。 所以一切不符合当前身份的举止他都要尽量掩藏,利用各种理由屏退无相干的人,再作打算。 残破的门扉开,唐申掠过腐朽的楼梯直接跳入地窖。这方两丈长三丈宽,堆积着陈年污垢,还散发着不知名气味的地窖,就是古城的暗室。 少女被不识怜香惜玉的杀手随手扔在角落,双手双脚皆遭百丝铁索紧紧缠缚。她虽不算十分美丽,仍带着这个年龄特有的娇俏,此时白净面庞沾了尘土污垢,杏眸闭阖,恁的无助,让人心中油然而生怜惜疼爱。 不过有些人,似乎生来就没有“怜悯”这种情感。 唐申双手抱臂隐藏在阴影中,凝视地上少女,双眼之中阴霾不加掩饰。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他现在只想把这个聒噪少女的舌头拔下来,看她还如何口口声声喊着“谷雨哥哥”、“谷雨哥哥”,叫人牙酸头疼。 兀自压下心头烦躁,唐申冷哼一声,低声道“不必装了,起来。” 纵使少女已把呼吸尽量放缓,先前移动在地上擦拭出的痕迹,以及她不自然的姿势,却逃不开唐申双眼。 屠小满耳闻伪装败露,也不再强装昏迷,十分干脆地睁开双眼扫向声音传来处,看看这些把自己抓住的人意欲何为。目击唐申,她为之一惊“雷越” 唐申确信先前与屠小满短短一日相处中,并不曾透露过姓名,当即上前两步脱出阴影,问“你怎知晓我姓名。” 屠小满自知失言,心中一紧后迅速回复平静,自地上坐起来,镇定道“前日雷大公子与雷当家的过路,我凑巧听到了雷当家言语,后来偶遇谷雨哥哥,经他确实,故而知道了。” 屠小满心中暗骂自己疏忽,要是因此让眼前这个不好糊弄的青年怀疑到了盛世融身上,她可就万死莫辞了 “是吗。” 听着耳边充满怀疑的回答,屠小满轻巧扯开话题“小满曾猜测公子是雷家人,只不过没想到竟是雷大公子,倒是叫小满好一番猜测呢。” 这回由于心虚,屠小满也不敢张口就叫大哥哥,而是换了比较礼节性的公子称呼。除此以外,由于先前唐申猜测出她的身份并且带有胁迫性质强行令她做了两件事情,如今她自信“雷越”无从得知自己真实身份,从而点明“雷越”名姓,便是刻意将自己与面前青年放到同一个等级,提醒青年不要看轻自己。 唐申曾告诉罗谷雨,当外人询问一切与他相关之事时,罗谷雨只要回答他是“雷越”即可,其余的只管说不知道。罗谷雨不一定懂得这句话背后代表着什么,也可能未曾去细想过,但罗谷雨答应的事情,其必定会做到,无需唐申操心。 屠小满继续道“我与谷雨哥哥被像是唐门杀手的人带到此处,也不知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谷雨哥哥也不见了踪影。雷公子你呢遇到了什么,怎会在此处,莫非也是被抓来的不成” “我如此站在这,像是被抓来的吗。” 听唐申语气不太好,屠小满挪了挪手脚,心中疑惑又添一笔。 雷越动作比她要快,当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原因是她以为雷越会跟着雷大当家的,稳打稳扎排除危险慢慢前进,情理之中则是,想想这位雷大公子在青衣楼时候的作风,确有剑走偏锋无所畏惧之态。 “自然不像。”她微微抬了抬下巴,轻眨眼睫看着唐申,“不过,小满倒是好奇,雷大公子是如何避开唐门那些人,来到这里的” “你的好奇心未免太过旺盛。” “小满不过一小小姑娘,不过思常人所思,想常人所想,雷大公子应该不至于隐瞒这些吧” “哼,与我耍心机毫无用处。”唐申倒没想撇过来去处不提,他见识过小满的笑里藏刀,若不能给小满一个她自以为正确的解释,难免这人不会乱想。于是他将于莫秋雨等人并行时发生诸事挑了些简略的说了几句,最后再把唐家此间事情稍微掩饰和总结后告知“唐门的人前不久去往外围树林,尚且不知意欲何为,我便趁此前来一探。” 屠小满自然不会全盘相信面前青年所言“听谷雨哥哥说,雷公子出身洗刀堂,不想实在好身手,竟能避的开唐门杀手的耳目。” 屠小满打算将她所得知关于眼前青年的一切都推到罗谷雨身上,并打定主意一会儿找罗谷雨串个口供,心想反正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想必没有谁闲的浑身发痒去追根究底。哪想唐申比她更了解罗谷雨为人,此回算是棋差一招,露了个破绽。 而唐申在听毕此言后立即抓住屠小满话语中的漏洞,他心知罗谷雨不会透露与他身份相关的信息,故而留了个心眼。当然嘴上丝毫不慢,张口就道“日日坐井观天,又怎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正如蚍蜉撼树,夏虫语冰,你也不过孤陋寡闻,未知晓天高地厚罢了。” 纵屠小满有七窍玲珑心,面对这样指名道姓的恶言恶语,也不由面皮一抽,半晌无法接上话,没能唾面自干。 早前吃亏过一次的小满姑娘在心中暗道怎么一月多不见,面前这个冷口冷面城府颇深的讨厌家伙忽然锋芒毕露起来没想他举止看起来内敛,逞起口舌之利来竟这样直来直去,扎人的慌。 哪里知道若非是她张口闭口谷雨哥哥,唐申至少会好好与她说话,而非吐出这些无用的意气之言。 至于唐申是否会是唐家人这方面,屠小满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唐申从一开始就以“雷越”的身份出现,还曾经当着她的面打伤过唐末徽,此二者就是唐申给她造成的思维死角。 想不明白其中关节,屠小满决定首先稳住“雷越”,于是扯出半个不甘不愿的笑容,服软道“是是,小满才疏学浅,哪里比得上雷公子前辈。以前所作所为,想必在雷公子眼中也是跳梁小丑般徒增笑耳,还望雷公子看在小满年轻不懂事上,给小满松松手上脚上的铁索,小满定感恩戴德、结草衔环。” “说得天花乱坠。” 正如屠小满不会全盘相信唐申所言,唐申也不相信面前狡猾的少女“唐门的人在城外,即便现在脱困,你又能去往何处。不如就此处呆着,等入城的人多了,再让别人救你。” 说完这话,他拧身就走,赭色衣摆微振,垂落在后背的发尾一甩,瞬间离开地窖,在屠小满视线内消失。 闻得门扉关闭的吱呀声,屠小满才满面错愕喊“喂你等等天啊,竟然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 她手脚被缚,又被点了穴,哪里追的上去,这下可恨得咬牙切齿。 “你至少给我解个穴啊混蛋” 唐申并不是来逗屠小满玩的,当然也不会冒着风险将她放走,否则唐末影处无法交代。 他匆匆来去,似乎只为出心中恶气,实则不然。适才那番话中,多数为打探屠小满虚实,趁此编造自身来历,以补充潜入古城内部这段时间的空白。他告诫屠小满与一时意气并无关系,说到底罗谷雨现在同他的关系恐怕也就刚刚达到普通朋友,若要以普通朋友的身份阻止罗谷雨与别人交识,或者忌恨一切与罗谷雨有所亲密的人,他还不如直接把罗谷雨废了武功关入雷家暗室,省得操心。 当然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三步并两步晃到关押罗谷雨的暗室中,便见先前被他所擒的白蟒盘着身子挤在大小刚巧合适的竹笼子里,笼子则被一根草绳挂在半朽的房梁下,在半空中晃晃悠悠,而笼子下是几把倒插在地的兵器。小小竹笼定是困不住白蟒的,只是一旦白蟒使力挣脱,半朽的房梁定抵不住力道从而断裂,那么白蟒自然就摔到锋刃朝上的兵器上,成了蛇串。 另一处,绑在树竿上的大蛇被架在炭火上,炭火虽不大,堆积成小塔能够焚烧好些时候,它挣脱不了绑着它的树藤,唯有不时挣扎着转一转身,否则一面被长时间烤着,真就成了半生不熟的死蛇。 想必是唐末荣几人一时起了顽心所制。 白蟒见到唐申,立即抬起头来嘶嘶叫唤,状似求救。 唐申不知罗谷雨哪里又抓来一条青蓝色的蛇,因为“前世”不曾见过,多看了两眼。但靛蛇双目无神,只存在野兽最基本的欲望,不似白蟒眼眸泛光身姿灵动,颇具灵智。 所以他没有去管靛蛇,直走到白蟒身边,轻声道“在此之前,你并未见到我,亦不是被我所抓,明白吗。” 白蟒顿了顿,头颈微微摇曳,蛇头蛇脑却给人一种它在忌惮之感,随后上下点头。 唐申再道“我如今去与你的主人说话,你且呆在此处,稍后自会有人解救你。” 若是旁人,定不会与一条畜生费,不过对于唐申而言,罗谷雨养的畜生自然与别的不同。且,虽说是畜生,以唐申的观点看,人和畜生也没什么差别。 此处着实是个大屋子,兴许以前是饭馆之流,往里走到尽头,罗谷雨就被关在倒数第三个房间。 尚未入门,唐申便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料想罗谷雨早已醒来。他转身拐过墙门,正想开口,一篷尘土兜脸泼来。他立即侧脸抬臂挡住,又闻银饰叮当带起风声,足下一凉,快速踮足提气后跃,接连躲开两次扫腿的同时唤道“罗谷雨。” “嗯” 对面传来轻咦声,汹涌而来的下一招攻势暂缓,唐申放下挡脸的手臂,一身苗服的汉子立于他身前不远处。罗谷雨脚上不见铁索,双手仍被反剪束缚,想必是挣开不久,看到有人入门,不管三七二十一首先拿下再说。 没想到来的人是唐申。 “哩啷个在叻里” 罗谷雨放下戒备走上前,目光在唐申身上一扫而过,自然而然发现他换了一身衣服,连寻常一日分早中晚三餐擦拭的铁盒子都不见了踪影。但唐申身上并无伤痕,气色一如往常,罗谷雨不用深想也知道他定无恙。再念及唐申心计颇多,人家来得比自己早、遭遇的危险比自己少,都算不得什么能令人吃惊的事。 所以罗谷雨并不问唐申的来处与遭遇,背过身去把手上铁索展示给他看“快给把勒玩意儿解开。” 唐申依言给罗谷雨松开铁索,不见罗谷雨发问,腹中辞稿无从递出,一时很是无言。 世事每转,河东河西。从前舌灿生花,如今与罗谷雨相处,却往往无言以对,着实叫人无奈。 唐申自不是寻常人,很快整理好心情,点开罗谷雨被封的气脉,组织语言“我虽助你脱困,但目前状况不适宜离去。” 罗谷雨不笨,他和唐申对练数次,稍想就知道他为何这样说“晓得,喇些黑头黑脸呢家伙人多,手上功夫不咋个,跑呢倒是快。要从他们呢眼皮子地下跑走,得会同你差不多哩轻功才得行。” 不必自己费口舌,唐申略带说不出的欣慰,点头表示赞同。 活动活动手脚,罗谷雨想起与他同来的屠小满,转头问唐申“对叻,你给有见到同我一起喇锅菇凉” “有,她被关在不远处。” 此事罗谷雨迟早要得知,隐瞒纯属多余。对于屠小满,唐申有九成把握她既不会泄漏他们曾经在青衣楼驻地见过面的事实,也不会对罗谷雨提起他出口揶揄之事。 “阿诺我呢蛇叻” “在外面。” 罗谷雨匆匆忙忙往外找他的蛇,却被唐申拦住“不急,它们无事。你若将它们解救下来,届时敌人回转,定会发现不妥,倒不如暂且驻步此处。” 说着,唐申的目光落到罗谷雨肩上指节长短的伤口“你的伤无妨” “啊”罗谷雨顺着他的目光瞥了眼自己肩头,不甚在意,“跟虫子咬似个,没得事。” 思及不久前藏在树丛间所见,罗谷雨不受迷药影响他不意外,屠小满也无恙,便耐人寻味起来。长乐帮籍籍无名,一介三流角色而已,屠小满表现却超出许多,果然这个少女身上定有秘密,只是现下没有时间去深究。 回转上一个话题,罗谷雨问道“你是一锅人到这里,还是雷元江特们都来喇” 唐申摆首“若诸位齐聚,此刻哪何须你暂避锋芒。着此刻,不出意外,想义父不久也将抵达此处,你且忍一忍,谋而后定。” 随后唐申将唐门中人出门抓捕野兽之事对罗谷雨讲述一遍,罗谷雨听罢若有所思,说了声“我晓得了”,从被扔在一旁的行囊中取出他的小鼎以及路上采摘草药,寻了个干净处坐下,把手伸向唐申“火折子” 唐申瞅罗谷雨拿出鼎,知道没什么好事,但也随之去。递过火折子时,他取出先前用碳条画在布帛上的古城地形图一并递过去,说道“此物予你,我去那塔中探个究竟。若遇我义父,烦请将此告知,叫他不必担心。” 罗谷雨答应了声,唐申已无有它事要交代,便转身欲走,忽被叫住“唐申。” 他低头看,恰逢罗谷雨抬头,正把眉梢一挑。 “何事。” “麽,哩自个小心,喇几个人呢身手比不上你,不过要是一起上,哩也讨不得好处。” 说着,罗谷雨从手上摘下一个镯子扔过去,扬唇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有些不怀好意“哩可别被抓辣。” 抓住镯子的瞬间,唐申心头微微一跳,就像被某种小动物不痛不痒轻轻挠了一下。 这种超出他掌控的情愫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将银镯收入衣襟内层。直至回到塔中,他才缓过神来,伸手覆盖镯子放置处,细细思索。 这是否有什么特殊涵义 以罗谷雨的性格,有话自然直说,怎会多此一举 如今罗谷雨既然不说有什么目的,那其中是否有特殊涵义 头脑敏捷的唐申头一回陷入了死循环。 连塔中紧张的气氛都没有察觉,从他身旁快步走过的两个唐门弟子低声交谈“啊没有时间了,要赶紧在他们入城之前弄好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9章 陆拾玖.千机叆叇二十八-试剑 暗室中,听得叮当轻响,屠小满以柔劲从束缚中钻出,再一脚蹬开铁索,拍着衣袍站起身。 她一身粉紫色衣裳湿了又干,不知在地上打过几次滚,越发肮脏。秉于女子爱美天性,让她尽数把不堪狼狈的情绪转化成对某人的愤恼,恨恨低语“该死的雷越,你最好祈祷不要落在我的手里,否则我定礼尚往来好好招呼,看看你那张脸还能不能维持不可一世,看看你那张嘴里还能不能像今日一样言辞犀利” 她把手狠狠一甩,没有听从唐申的建议,捡起行囊直接离开暗室。 门外是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景色,残垣断壁中草木欣欣向荣,掩盖了凄凉。远处青灰石塔耸立,古朴沉重。 屠小满不是诗人,作不来锦绣文章,故而仅仅多看两眼,就找准方位蹑足藏影前行。 面对唐门中人,她不敢托大,故此没想孤身直入石塔,打定主意以退为进,先退出此城,待大部队到来再潜入其中随行。至于罗谷雨 记忆中青年温暖的怀抱一闪而过,屠小满脚步不由一顿。 她从暗室而出,已走到小巷尽头,回首观望,泥瓦土墙中满是幢幢阴影。 不到半晌,她旋即转身前进。 罢了她没有忘记自己为自己指定的目的,既然打定主意先离去,便是要首先联系迟行戈的。迟行戈那家伙虽然天生蠢笨不堪,到底一身强横内力可用,诛杀打乱他们计划的雷家大公子雷越,非他不可。而罗谷雨是雷家宾客,少不得阻挠她,倒不如留在此地。 唐门既然想借这所谓的“墨家古城”遮掩种种手段,又怎能抵得住别人借助他们行事掩饰自身呢 无声一叹,抹去漫上心头的些许惆怅,屠小满抖擞精神,不久便悄然摸到古城边沿。路上果然如雷越所言,不见唐家那些抓着飞鸢高来高去的家伙,只城墙上守着寥寥几人,莫不是她反应迅速,险些就要被发现。而后沿着城墙摸索一段时间,她寻到一处狭小的豁口,仗着身材未完全长开,钻了出去。 出了城,一直无形压抑在心头之霾一扫而空,屠小满伸了个懒腰,拍拍自己脸颊,准备把外围逛一圈,找一处最可能容人进入的地方蹲守。 没有走多久,她就听到有对话声从林中传来。 “那方诸人围聚一方,我瞅见山洞时那女子和少年也在,还是避着点好说起来,这里如此大,实在难啊。” “唉,不管如何,你我二人怎么说都已经身在其中,无需这样悲观。指不准下一个转弯,人就到了咱们面前呢” 言语间,屠小满视线中出现两个腰悬葫芦手提长剑的黑衣人,显而易见方才对话的便是他们二人。 两个黑衣人蓦地瞧见屠小满,很是愣了愣。但下一秒,他们面露喜色,提气纵横,眨眼到了屠小满面前,引剑刺去。 屠小满脚下措步闪到一旁,不问缘由,只看黑衣人腰间葫芦,眉宇间讶色闪逝,旋即了然笑问“青衣楼” 两名黑衣人对视,为屠小满认出他们身份感到惊讶,不由道“你知道我们” 随后觉得经此一问自家气势落了下风,飞快接道“哼,不过也好,叫你死个明白,胆敢盗用我青衣楼之名的人,杀无赦” 两人手中长剑齐舞,一人从左往右自上而下,一人从右往左自下而上,穿林白灼映于剑面,恰好汇成一个完美无缺的圆,将屠小满圈禁其中。 屠小满扯下腰间锁链,甩手舞出,锁链如鞭,闪电来去,将双剑打偏。 但两名黑衣人岂是这般好打发的 屠小满这一舞,如同抽打陀罗的鞭子,不但未能将此圆击溃,黑衣人上下位置一换,反而平添几分速度。她神色镇定,腾步挪移,边退边道“我不但知道青衣楼尚存,还知道你们会找上门来。外界传言青衣楼已经破败消隐,依我看却不然,却没想惹来两条疯狗,一言不发逮着我就咬。” 黑衣人大怒“狗嘴吐不出象牙,分明是你冒名顶替在前,现在却好意思指桑骂槐” “此言差矣,小满对昔日令人闻之丧胆的巡夜人为之心醉,欲寻前人踪影,奈何不得其法,无奈之下想出这个引蛇出洞的法子罢了。” “哼,你这么说的意思,岂不是想要和我们谈谈你想谈谈也行,首先让你爷爷我们在你身上切几刀,消消气” 说话间,屠小满操纵铁索左击右打,搅乱两名黑衣人合围之势,一时间漫天都是鞭影,满耳都是铁索撞击的脆响。黑衣人身姿宛若游鱼入水,灵活无比,在铁索交织的大网中穿梭,虽然形影曲折多变,但目标坚定。 铁索挥打之处,每每看似打中黑衣人,入手却并无质感,方知打中的不过是虚影。若非铁索长度比长剑更长,能够触及的范围大,她免不了立即就得与他们短兵相接。往往双拳难敌四手,和他们直接对上,她讨不了多少好处。 她当然其中道理,故而铁索挥舞不断,扬起猎猎风声,遮蔽黑衣人视线,同时嘴上不停“可惜啊,可惜。我是素来不信江郎才尽的,今日却不得不信了。果然是时光如水掩声名,不说如今没有人记得青衣楼之名,青衣楼也不复记载般。瞧瞧你们,我不过说两句事实,你们就恼羞成怒至此,果然如今都变成看家护院的看门狗啦,对着陌生人,不管是好是坏都先狂吠一顿。” 黑衣人更怒“臭丫头闭嘴,你不过是三流门派长乐帮屠守正一个庶女而已,即便死在山沟沟里也没人在乎。看我们不破了这破铜烂铁,叫你恁的多嘴” 说着,两人不再躲避铁索的攻击,接连出剑,以内力将每环仅得拇指粗细的铁索绞碎。屠小满狡黠一笑,将铁索掷向两人,同时抽出腰刀,倾身而上,扬手就劈。黑衣人一人招架,一人趁此空隙抽剑刺向屠小满。 眼见长剑自下方刺向她眼珠,她急忙仰面,脚挑大片沙土往外踢去,右手一伸,袖中袖剑露出半截锋芒,袖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黑衣人冲劲太过,又遭沙土泼面,险些中招,幸好同伴拉了他一把。 就在此刻,忽两根银针从屠小满手指缝里飞出,角度既不精妙也不刁钻,只碍于黑衣人视线被纷飞铁环干扰,又专注于屠小满手上无比华丽的弯刀,一时中了招数,被银针刺了个正着。 屠小满虚晃一招,继而脚尖点地飞快后退。不到一个呼吸,两名黑衣人就捂着中针的地方,软软跪倒在地。 少女喃喃自语“乖乖,唐门的针果然厉害,不知上面涂抹的是瑶桃酥,还是碧泉醴听起来就很好吃” 当然也可能是迷魂药十九号或者二十一号。 原来是她在经历唐门杀手截击时偷偷瞒下了几根银针,先前种种言辞都是为了激怒两名黑衣人,再以铁索和宝刀作障眼法,为的此刻擒住二人。 屠小满走到二人面前蹲下,弯刀挑起两人腰间葫芦,面对两人怒视,她笑容依旧“屠守正算是老几,你们向我的人打听我的消息,以为我不知道嘛人家这次来这个地方,看似凑热闹,实则目的完全是为了引你们出来。原本以为你们有合作的价值,谁知长江后浪推前浪,连我都打不过,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嘿嘿,别人可能不明所以,我可是清楚得很。青衣楼之所以叫做青衣楼,与你们是否身穿青衣或者象征物是青衣毫无关系。你们初代楼主乃是数百年前魔教闻香七虹护法之一,当时魔教宗主叫做血袖阎罗,后来你们楼主叛逃出教,以自身排序起名成立了青衣楼,还出卖了魔教情报给正道人士,以覆灭魔教换取在中原的立足机会。前些时候乍一听我冒名弄出一个青衣楼,以虹色作排名,以血袖为标识,你们上面为数不多知道历史的人肯定慌得不行,所以才急急忙忙让你们来调查和刺杀我。” 她故作愁容叹了口气,将葫芦扯落收到手上“不过我想,以你们现在名存实亡的能力,也没什么合作的必要。还好我们家主上对你们的宝贝葫芦里面装着什么好奇的很,只要我把这个取回去给他,也不算白跑一趟。”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 将自己算计全盘托出后,屠小满满意地点点头,将手中弯刀捅入两人胸膛。末了她弯腰自两人身上搜出一个装有数个药瓶的锦囊,不忘对死不瞑目瞪着她的两句尸体絮叨“啊呀,做杀手嘛,首先要有好身手。不求你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至少要像唐门那些家伙一样跑得快才对,你们这样依赖外物,能算得什么呀。当然如果再长点脑子,想的远一些,那就更好啦” 说着说着,屠小满脑海中唐门杀手的影子忽然和雷越重合,令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不不不,还是笨一点好,实在没有比这种家伙更恶心人的了。” 把所得物件收在身上,屠小满想起最开始时两名黑衣人提到不远处有人集结,故而自他们来处去,看看能否有所得。 走了约摸两刻钟,一声怒喝从林中某处传来,屠小满脚步微顿,转向声音传来之处,视野逐渐开阔。 随后果然见林间有不少人围聚,隐隐成三足鼎立,气氛紧张。其中一方是屠小满所见过的雷元江众,有大家闺秀、有年轻大夫、有白袍道士。他们对面则是一群双目含煞之人,有的环刀、有的抱剑、有的两手空空。 屠小满悄悄摸到以雷元江为首的队伍后,对其中一个粉面含怒的女侠低声问道“姐姐,发生了什么事情啊,为何气氛这般针锋相对” 女侠侧头看问话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放下警惕心,愤愤回答“对面那些家伙,仗着自己出道的年岁长一些,硬是装作自己什么都知道,竟然信口雌黄污蔑雷前辈炸毁山崖,导致别人死亡。可雷前辈当时也在场,若说做这样的事情,定会伤到自己,又是何必虽然说死了这么多人,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可那不代表能够颠倒黑白啊” 屠小满当即明白了事情始末。 她眸光一转,故意轻笑“事情的答案十分显而易见,毕竟这样做对雷前辈可没有半点好处。虽说答案就摆在眼前,但有些时候,有些人往往爱自作聪明想深一层,有些人过于悲愤需要找一个缘由发泄,而有些人则被利益蒙蔽心智。” 在这种凝重的气氛下,几乎是所有人都被她这一番话吸引了心神。 雷元江听闻轻轻颔首,与身侧枭互视一眼。对峙另一方则是勃然变色,为首抱剑黑衣侠客厉声道“黄毛丫头,你懂什么你可曾有亲近之人陨于崖下,你可曾亲眼见亲近之人在你面前粉身碎骨” “不曾。”屠小满半点不惧,挺身而出,似不经意靠近雷元江几人,口中反驳,“你又可曾尚在襁褓就被抛弃又可曾十年如一日被防备忌惮,如履薄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人经受过苦难,此刻不思追寻真凶,反倒怨怪无辜之人,简直居心叵测,有什么资格诘问旁人” 话音落下,满堂寂静,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别有用心。 好一阵子,从旁一名眉须半百的天命老人叹道“江湖人江湖事,江湖规矩解决,刀剑之下见真章。” 屠小满冷笑一声欲再言语,黑白道袍青年拂袖,抽出背上长剑。 雷元江有些惊讶,伸手拦他“虚乾道长,你这是” 虚乾面容依旧波澜不惊,仿佛他只不过掸了掸身上灰尘,取出剑来也不过是准备掏出一块棉布好好擦拭。他空着的手往身后轻轻一摆,示意无妨,然后步至队伍最前头,反手握剑于胸前平举至肩。他以剑尖于足前地上划出一道弧,迈过圆弧,信手挽了一个剑花。 观他行剑礼、划道,对面与之对峙的人先是目露诧异,然后纷纷取出兵器,剑客行剑礼,刀客行刀礼,赤手空拳者双手抱拳。 末了抬眼看是哪条道上的剑客,竟还遵照旧时的规矩行事。 枭抱着手臂歪着脑袋,仍旧一副吊儿郎当模样“嘿,我看这些家伙心里不爽快很久了,正想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过既然道长这么上道,就把这个出风头的机会让给他吧。” 他斜眼晲着屠小满,眨巴眨巴嘴,抓起腰间水囊喝了口,与雷云江轻声道“长乐帮。” “道长小心。”屠小满看虚乾迎敌,快两步来到虚乾身后,止步弧线前,目视对面为首的剑客,说道,“黑衣剑客,瞿俞文,青城弃徒。” 似遵屠小满所言,黑衣剑客瞿俞文最先上前,冷道一声“请赐教”,眨眼便欺身上前。他的剑藏在八面切角的黑竹鞘中,既不镶金也不带银,剑柄处细麻却呈斑驳的暗红灰色。剑乍出鞘,声如雁鸣,当头斩下,罡风猎猎,以自身为中心吹拂四方。 屠小满未曾听过眼前这个道士是何人,碍于是为雷元江等人出头,为替他争取多几分胜率,快速解说道“他虽擅长用剑,却天生神力,手中乃是无锋百炼重剑,最易断人兵器,需得” 虚乾侧身滑步,迎面而上,崩剑于对方剑身的剑尖、剑中、剑末快速连点三下。叠加的力道令瞿俞文手中剑剧烈震动,险些握不住。虚乾速度堪比清风拂过,贴着他肩臂掠过时以剑柄末端击打他手腕,再绕剑一搅,他的兵器便脱手而出,高高飞起。 “需得以快打慢。”屠小满开口解释时,瞿俞文方才迈出步伐,话毕,虚乾就已打落瞿俞文之剑。 她一怔,瞥到瞿俞文往旁跨步,连忙提醒“道长他精通左右互搏” 瞿俞文左手一扬抓住飞脱之剑,回身向虚乾腰间横扫。虚乾并未回头,反手一剑,无比精准刺中瞿俞文左手小臂,紧接着第二次挑起瞿俞文之剑,信手于剑面轻点,那长剑便宛若鸿毛般远远飞出,直至插入五丈外的树干中。 瞿俞文维持着举剑姿势呆呆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连三招都没有走完,就这样败了一时脸上由白转红又转黑,最后铁青着脸不甘不愿走到一旁。 虚乾步伐不停,眼见瞿俞文已被击败,第二人立即迎上前,乃是适才说话的老人,怀中兵器是一把蜡杆。 “此人名为叶悟声,人称疾风骤雨。” 老人跨马持杆,平举前扎,在虚乾向旁躲避时沉肩收臂,一搓长杆猛刺。只见蜡杆微晃,枪头摆动,虚乾每一落脚,精光流转的枪尖分毫不差点向他胸口,逼得他不得不快步后退,真叫一个雨打芭蕉。 “他三年前曾与今枪术宗师楼云镜先生讨教枪法,一败以后销声匿迹,不久前重出江湖,老骥伏枥,枪法更进一层,散侠中名气极大。” 步步追击,步步闪避,眼见着虚乾就要触及先前他所画的弧线,叶悟声胜利在望,他忽地纵身而起,凌空挪移至叶悟声身后。 叶悟声当即把枪往腰上盘,枪尖为之一转,再度指向虚乾。 虚乾举剑相迎,一改先前直来直往,脚步轻盈多变。他舒剑上下撩截,顺着枪势而舞,恰到好处,竟打得难分难解。 在场的都是明眼人,时间一长,都察觉与其说比试,倒不如说虚乾在与叶悟声喂招对练。 所以最后一枪末了,叶悟声大笑一声爽快,收枪而立,抹去额上热汗,抱枪与虚乾道“许久没有打的如此爽快了,奈何年纪大了体力不支。道长剑法远胜老夫,老夫甘愿认输。” 说罢也走到一旁,与瞿俞文并立,瞿俞文的脸色随之好看了些。 第三个出场的乃是一碧衣红绦女子,手持一双尾部连接锁链的铜爪。 叶悟声自主认输实在出乎屠小满意料,她愣了小片刻才想起再度介绍“猿爪蜂娘苏亦秋” 不等屠小满一言毕,苏亦秋飞身向前,铜爪接连拍出,忽左忽右,打出十数道残影,分别扑向虚乾周身。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或许都是虚招,或许都是实招,叫人摸不着头脑,只能疲于奔命。 “招式虚实结合,诡秘莫测。” 虚乾以剑画花,时而呈含雪翠梅,凌寒独立。或呈出水青莲,徐徐绽放。眨眼竟变作蟾宫金桂,团团簇簇,十里飘香。剑光交织笼罩全身,水泼不入,纵爪影如何虚实变化,都近不了半分。 面对对方咄咄逼人的攻击,虚乾不争一时意气气,抱元守缺,以不变应万变,身姿极为潇洒。当场不少女子都痴痴地看着他,见苏亦秋变招即将击中他耳惊呼,为他信手一挡拦下杀招而叫好,目眩神迷。 “但是猿爪只是其一,之所以被称为蜂娘,是因为” 见快攻不得手,苏亦秋掷出一只铜爪打向虚乾面门,骗的虚乾以剑身相挡,以铜爪间连接的锁链牢牢缠住,空出的手屈指一弹,通体漆黑泛幽绿的钢针脱出,刺向虚乾。 虚乾抬手去拂,杀机毕现的毒针竟成了绕指柔,在他指间溜溜一转,餍足落地。他执剑之手一拧,震开铁索,斜撩而起,绽出剑花。 苏亦秋匆忙格挡,她是玩虚实的行家,认定虚乾种种繁复招式皆是昙花一现的虚招,真正目的是刺她喉咙。于是当即摆腰,打算不理会其他虚招,只挡最后一击。剑尖临身时她才发现寒芒刺骨,此招不假,顿时慌了神,连忙挥舞铜爪格挡。 然而当她全数挡下刺往身周的剑影后,前额一凉。 先前令人眼花缭乱的剑招如同幻觉,唯有停在苏亦秋喉间磐石加身仍不动如山的长剑,是真实。 “是因为她惯于在打斗中暗发偷袭。” 苏亦秋惊怔,定定盯着虚乾看了两息,抱拳一礼退开,轻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古人诚不欺我。” 此时,在场众人已见识过虚乾试剑,不少人横向对比自身实力后,默默拱手退到一边。 片刻站在场中的只剩最后一人。 此人约摸有虚乾两倍宽度,比他要高一个头,身负两面宣花大斧,光是立在原地,就有一股彪悍之气油然而发。他咧齿一笑,面上横肉颤动“小子的剑舞不错,上跳下蹿,竟比花街里头的姑娘还好看” 他的卖相比之虚乾来得实在太差,为虚乾风姿所迷的姑娘纷纷气愤道“道长,这人忒没口德,且叫他好看” 此人大笑数声,取出板斧“来来来,一个无名无姓的牛鼻子罢了,我要看看你准备如何给我好看” “好”字刚落下,他拔腿冲向虚乾,小丘般的身躯一动,纵连脚下大地亦似被撼动,气成奔牛,势不可挡。待接近虚乾,手中大斧挥舞,虎虎生风,吹起虚乾道袍。 屠小满急忙解说“莽山斧尤王,少林俗家弟子,修炼铁布衫,寻常刀枪难入,常以一力降十会著称” 兵器差别太大,不可硬捍,虚乾选择暂避锋芒。 尤王在将力量发挥的淋漓精致的同时,竟不失灵巧,虎臂一展一落,尽封虚乾四方道路,逼他不得不与自己硬碰硬。虚乾就像被困在林中的鸟儿,辗转腾挪却始终无法逃脱,让人为之捏把冷汗。 尤王冷笑一声“还以为是怎样的好手,也不过如此。这点气力,还比不过花街小娘皮给爷挠的痒痒” 虚乾闻言,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引剑抹去。 银光一闪,被板斧挡下,尤王再度嘲笑“哟,恼羞成怒了” 屠小满道“道长切莫作意气之争尤王唯一的罩门就是他左腰受过重伤,攻他左” 虚乾把剑往斧面挫,以之借力往远处飘,尤王一眼看破,大喝“往哪里跑”,紧接着左手斧头甩出,抢在虚乾之前截断他的去路。脚下大步迈开,右手斧对着虚乾背影横劈,一刀两断。 却没想虚乾脚踏投掷深嵌在地的斧柄,腾空倒飞,轻飘飘地落在尤王平举的右手斧上。他指尖轻挑,手中长剑于空中划出一道圆,被他反握。光滑剑身自他后背绕出,穿过披散在背的墨色发丝。 剑尖恰好点在尤王眉心。 划破一点皮肤,流出殷红血珠。 满堂寂静。 屠小满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完。 “啪啪啪。” 枭伸手鼓掌,笑道“今日你们便知他是何人啦虚乾,清微观主首徒,起手式击败青城弃徒瞿俞文,令疾风骤雨叶悟声认输,以三才剑击败猿爪蜂娘苏亦秋,一招晦明剑击败莽山斧尤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0章 柒拾.千机叆叇二十九-试剑 愿赌服输,出来混的,信誉是一等一大事。既然己方全数落败,他们也没有理由纠缠雷元江,当下告辞离去,全数散了。雷元江带领的这方小团队发出一阵愉悦的欢呼,对得胜归来的虚乾更是崇拜者有之,羡慕者有之,佩服者有之。 雷元江到虚乾身旁,拍着他肩膀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道长身手比我家小子可好多啦” “并无此事。”虚乾仍旧严肃又认真,一丝不苟地回答雷元江谦虚之言,“贫道曾与雷公子切磋,雷公子身手不亚于贫道。” 洛戈在几人身后听着直点头,惹得封人醉杏不时垂头打量他多变的表情。 枭凑趣道“欸,是吗几日前一见,大公子浑身世家公子范儿,那神色啊,简直是一个不怒而威,险些闪瞎我两只眼睛,根本都不敢伸爪子听道长这么一说,没想到大公子身手不错哇我没啥子爱好,就是吃饭喝酒打架,下回定要上前向大公子讨教讨教。” “你小子,就爱吹的天花乱坠。”雷元江对枭笑骂一句,“辰元年纪比你小些,只管叫他名字就是了。也别总是夸着他,夸坏了染上毛病就不好了。” 显然没有意识到快要把人宠坏了的是谁。 他们这方言笑晏晏,不见雷季泷在丐帮弟子包围圈里直跺脚,连林琥也被带在枭手边,不得空回头看他。 而另一方,两个花间派的大夫并行,尹如锦与公孙弘说着话,公孙弘则盯着虚乾背影不知在想什么,偶尔回应两句表示自己在听。 屠小满目光顺着虚乾转至雷元江,掠过洛戈,最后不着痕迹停留在队伍最后方的两个人身上。 屠小满没有打现在就能挤入雷元江核心队伍的主意,雷元江和他身边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那纯粹是找死。 如果她没有记错,雷元江身边虎头虎脑状似憨厚的丐帮青年,乃是前任丐帮帮主独子,现任丐帮帮主义子。前年年初时,汴梁有商会仗着自家兄长是嵩山某长老执事,拒捐孝敬钱,并在醉酒后大肆宣扬自己如何威武。 要说这孝敬钱,就是保护费。往日各门各派无非给着丐帮面子,客客气气应付着,但这种事情若翻到明面上来说,丐帮行径算得上空手套白狼,完全没得说头。可丐头子好声好气上门“说理”数次,对方偏不买账,到嵩山派去说吧,人家陪着笑脸什么都连声答应,转过脸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若不去解决这事吧,往后各地争相模仿不好。 汴梁那丐头子也是精明人,见往日用的手段不凑效,便把枭请来吃酒。枭到了地方看几眼,便晓得怎么一个回事,与丐头子耳语几句,吃了酒就扬长而去。 再后来,给那家商会撑腰的嵩山派就开始倒霉。 这倒霉的事儿吧,无关什么弟子被人暗中杀害、商会被劫货黑钱,或者谁家长辈在外面有了别人。怎么说丐帮都自诩江湖第一门派,做不来宣扬他人私事、违背江湖道义一类下三滥的事情。 只是自打枭离去的第二天开始,嵩山派的粮仓遭了央。不是盐被水浸了,干货统统发霉,就是莫名惊现许多硕鼠偷粮。待嵩山的人发现是怎么一回事之时,粮仓都空了,无奈之下只好向山下佃农以及城里粮商收粮买粮。但是不管是收是买,运到山上通通是菜虫比菜叶多,米虫比米多,难得完整的饭菜又苦又馊。就是专门派人去看守,也给叫人打昏在半路上,肿着脸回去。 于是一个门派,凭空被饿了三个月。 据说嵩山那个长老到平阳道歉送孝敬时,整个人都是飘着进门的,恁的“仙风道骨”。旁的门派听闻此消息,俱是忍俊不禁,一笑而过,并未因此对丐帮有什么嫌隙。 由此可见,枭此人看似憨厚实则狡诈。 最重要的是,过去唐家堡杀害其父亲之时,雷元江兄长曾与丐帮联手复仇,故此雷元江对其相当于有再造之恩,他定是誓死保护雷元江的。 虚乾道长,以他的言行看,应当是个淡漠迂腐的人,这种人相当难把握,不给予考虑。 花间派的两个大夫,屠小满在山崖上接触过女的十分有主见,心肠也硬,而那个白衣男的脾气相当古怪,他们俩最好不要招惹。 最后两个看起来没有武艺在身的女子,看上去就没有主导权,不值得接触利用。 经过以上考虑,屠小满才有了瞄准末尾两人的决定。 这两人,一人杵着拐杖,背着翠色长剑,身上也是黑白道袍;一人黑衣束发,不见身上有什么武器,一直在静静打量四周。 特别是与虚乾衣着相似的那个。 屠小满悄悄走在他们后头,待得该男子因行动不便而踉跄,她上前去扶一把,笑问“大哥哥,你没事吧” 当屠小满替雷元江开口反驳之时,大多数人都有注意她的存在,她表现出来的口齿伶俐和仗义执言,轻易获得了许多人的好感,天一也不例外。 换句话说,也没有一个正常的男性会拒绝一个年轻又不丑的姑娘的帮助。 天一拉着她的手站直身,说到“呃,谢谢。” 他身上多处泥泞,不似虚乾衣带飘飘,却也是这泥泞让他显得平易近人。不会如虚乾那般,纵然在咫尺之间,亦仿若远在天涯。 乍一抬头,屠小满忽然发觉此人样貌有些熟悉,迅速把记忆倒退,很快定格在初遇罗谷雨那夜,轻呼“是你” “是我” 天一显然早已忘记有这么两个人曾是他祸水东引的受害者,听屠小满呼喊,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哎呀,你”屠小满低头看了一眼天一手里拐杖,思绪急转,跺了跺脚,“你、你这腿是被蛇咬的吧” “啊,是啊。” “你难道忘记了你是怎么摆脱那条蟒蛇的吗” “我” 天一按照屠小满指点回想,很快忆起被蛇咬后的种种,自然也想起了他为了逃跑所做的事情,当下无比尴尬“我我对、对不起,你们,那个人他没事吧” 屠小满鼓起腮帮子“哼,要不是谷雨哥哥懂得驭蛇,我们就真的有事了” 人基本都是贪生怕死的,况且就当时状况而言,天一与他们非亲非故,死道友不死贫道并不是多么值得讥笑的事情。又有谁能确定自己在面对危险时不退缩,不畏惧 天一只能苦着脸反复说对不起。 屠小满的目的当然不是质问天一,故而故作气愤片刻就开口原谅他“算了啦,虽然打了一架,我和谷雨哥哥其实都没受什么伤” 天一与不知名黑衣女子后方是丐帮众,前方是花间派两个大夫,再前方是不识武的女子,最前方就是雷元江及其同伴。 花间派的白衣大夫广袖低垂,脚步平缓轻盈,行走在人群中分外刺目。同样衣着清爽,虚乾给人感觉疏离而飘渺,不刻意去关注便容易忽略。而公孙弘言语与举手投足皆给人感觉咄咄逼人,如鲠在喉。他身边女大夫低眉轻语,肩上所背行医箱擦拭的纤尘不染,雕花铜扣甚至能够倒映出身后景象。 屠小满用眼角余光瞄了眼铜扣里的景象,继续说道“可惜后来遇到一些事,我和谷雨哥哥走散了,好不容易才从前面那座奇怪的城里跑出来。” 说到这里,她留意到身侧黑衣女子瞥了她一眼,同时透过铜扣看到身后丐帮弟子相互耳语了几句。 她心中微微一笑,面上却作忧虑状“谷雨哥哥身手比我好得多,可是可是我很担心他” “对不起当时我太慌了。实话说,我这次到这里来也是自作主张实在是当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没什么比被苦主抓住诉苦还让人脸上烧的慌,天一一再道歉,态度十分诚恳,“要不这样吧,我跟你一起找你的同伴,找到之后我给他也赔礼道歉。” 他垂头看了自己的伤腿一眼,想起自己背着那几乎伤不了人的剑,红着脸改口“或者、或者我让我师兄帮忙我师兄你知道的,就是你刚才开口给他说明的那个人” 屠小满并没有太在意天一的回答,她的注意力都在铜扣的倒影上,看着丐帮弟子耳语完后道队伍前头与他们头子说了两句。然后枭扭过头来看她,与雷元江对话几句后,叫停队伍,朝她走来。 她知道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枭脸上笑眯眯的,或许他并没有在笑,但他的嘴角永远带着上扬的弧度。他先是上下打量屠小满一轮,才开口问道“屠姑娘,恕我冒昧啦,你知道前面有一个城也认识一个名字是谷雨的苗疆人” “屠姑娘”这个叫法,真难听啊 屠小满脸色沉了沉,当然眨眼就回复正常“对啊,你们认识谷雨哥哥吗啊,对了我记起来了,那天你们是一起的” 枭点点头“那么他现在在哪里,什么事把你们分开了你提起的那座城又在哪里” 屠小满当然不会告诉眼前这些人她遇到了唐门的人,唐门的人如何有阴谋在其中。她还想看雷家人和唐家人掐起来,好从中获利呢。她更不会告诉雷元江她见到了雷家大公子,不会和雷元江说喂你家义子跑到唐家眼皮底下找死去了。 至于罗谷雨究竟不是完全和雷家人一个阵营,而且如果要取信雷家人,没有投名状可不行,就把这个当作是名帖吧。 “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遇到一些奇怪的人,昏过去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被关在一间旧房子里,谷雨哥哥已经不见了。” 屠小满停顿了一下,故意略过她没有去寻找罗谷雨这一段,只说“不见了”,制造她已经寻找过的假象“他们或许是这里的居民什么的我不知道,如果我们真的是冒然闯入了一些避世之人的地方,他们不太友好也是能够理解的。” 她伸手指自己来时的方向“城就在那边,我可以立刻带你们去,我也很担心谷雨哥哥呢,但我武功稀疏平常,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还有,我出来的哪个地方是城墙的裂缝,大家可能进不去” 她一边说话一边分神注意黑衣女子,此时很多人都在看她,但这个黑衣女子的目光尤其不一样。 枭没有肯定亦没有否认什么,与雷元江耳语后,回复屠小满“这样就麻烦屠姑娘,带咱们到城墙边上参观一下那儿的风景哎” 屠小满一口答应,从容在前领路。因此地极容易使人迷路,所以她一丝不苟按照自己来时的方向走,淡然路过先前死于她手的两个青衣楼之人。她有把握别人不会发现这是她做的,有谁会相信她一个年轻的姑娘能把两个大男人打趴下 不过嘛,世事变幻莫测,人过度自信就成了自负。 她又哪里想到,在她之前,封人醉杏曾经遇到过这两个黑衣人。所以当注意到黑衣人的尸体,以及两只葫芦拴在她腰上时,封人醉杏快走两步,小声对雷元江说“雷当家的,我见过地上这两个黑衣人他们身上原本带着葫芦,现在却在别人身上,我怀疑他们是那位屠姑娘杀的。” 雷元江笑了笑,背着手没说话。枭为之代劳“嘿,你以为我们真的相信她的话安心啦,咱们这么多人,她翻不了天去。” 枭瞅了封人醉杏一眼“其实你应该高兴。罗谷雨你知道吧,雷叔的客人,你们那时还是一起来的。” “知道啊,怎么了” 封人醉杏没有打听过罗谷雨的事情,那人虽然有点古怪,在她眼里没什么特别的,至少没能吸引她的注意。 “他是个蛊师,蛊师你知道吗”枭甩了个眼神,示意封人醉杏看她家妹妹,“你妹不是那个什么呃,简单来说就是吃坏肚子么,找到他一切就解决了。” 封人醉杏呿了声“谁管她死活啊” 扭头回去,却扬着下巴“不经意”告诉了封人夙琪,连带虚乾亦为之偏头倾耳。 他们花了些许时间触到了城墙,墙上缝隙着实容不得他们全体通过。为此屠小满抛出了第二个诱饵,说她在城内曾远远看到可供出入的城门,于是众人再沿城墙而行。 大约过了近半个时辰,他们发现自己由林间小道走至大道,抬眼可见残破的瓮城。瓮城前不远处,有七人坐于树荫下,一人衣着十分光鲜,几乎瞬间抓住了雷元江眼球。 雷元江当即快步走去,枭紧随他身后,一下子加快了整个队伍的速度。不知缘由者正迷糊,听得雷元江欣喜呼道“越儿” 那些围坐树下的人听到呼唤,连忙站起来,其中鲜衣之人迈步时绊了一下,被身侧人搀扶住,似乎受了伤。 雷元江的心一下就悬了起来,面上毫不遮掩透出了焦急,几乎是小跑过去,搀住“雷越”的双手不掩关切到“越儿你没事” 话未说话,他就发现了不对“嗯你” “雷越”脸上蒙着霹雳堂特质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眼、扎成马尾的发和脸侧刘海。围在他身边的霹雳堂中人全部是戴着面巾的打扮,整体显得有些怪异,又因为全是这样的打扮,反而显得不太扎眼。 雷元江几乎是一瞬间就发现了这不是他的宝贝侄儿。 “雷越”也发现雷元江看出不妥,趁着后面的人未赶到,挣出手来扯下面巾。面巾之下,赫然是雷元江贴身近卫季成泺的面容。 徐笙在旁凝音成线道“当家的,这是大公子的主意,是唐门,人群里有奸细。” 说完,季成泺飞快拉上面巾。整个过程不足一弹指。 雷元江会意,关切的神色不改,拉着“雷越”作心痛状“越儿你这是怎么了谁伤的你,快告诉义父,义父叫人去打断他的腿” 七人面巾下的脸都不由抽了一下,季成泺更是蓦地抖了抖,感觉一阵恶寒从他脚底直蹿头顶,似乎是伤势导致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方才出现了奇怪的幻听。 连带着后面赶来的枭都险些没维持住潇洒不羁,心中哭笑不得,暗道传闻果然没错,雷世伯对他家义子是偏心的没边去了。 除此外,屠小满面上不显,心中恁的震惊 雷家大公子不是那嘴巴刻薄性格坑诰,浑身上下只有脸值得称赞的家伙吗那家伙不是跑到这城里的塔中去找死了吗怎么怎么,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难道他的动作这么迅速,或者干脆就是骗她的 然而认真一看,她发现被雷元江连声关心的人浑身僵硬,双眼发直,很显然是受不住雷元江那番她听着都觉得肉麻的话。作为经常被雷元江关心的人,在她看来应该就是像那个家伙一样宠辱不惊不对,厚脸皮。 这让她无声松了口气。至少她没有猜错那家伙的身份,盛家哥哥也没有欺骗她。 那么新的问题随之而来。 雷家人为什么要撒谎 屠小满悄悄将目光投到一直过分安静的黑衣女子身上。 黑衣女子中中的个儿,略圆的脸上,没有过多的神色,似套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面具。她的目光游离,隐有高人一等。 屠小满忽然有预感,或许今时今日来到此地验证这个不起眼传闻之人,来日都非等闲之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1章 柒拾壹.千机叆叇三十-鸾镜 剩下的事情就非常顺理成章了,古城就在眼前,迈腿走过去便是了。 不说一路上千辛万苦,数日以来他们遭遇的种种,也算是有少许挫折。好奇之人满足了好奇心,年轻一辈开了些眼界不再局限混迹于大城小巷之中。 但这一切也不过是偌大江湖中小小一隅,许多老江湖平生所见之中,恐怕大部分比这要惊险数倍。若作它解,便是像郭老那般黄发儿齿、又未成为岸上前浪的老江湖们,他们的故事说出来,未必比那些流传至今的前人典故要差。 每一个江湖人,都是一部传奇。 当然这些传奇里面,经常会有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有一些无法明言讲述的事情。 正如背着唐申伪装成华丽剑匣的千机匣的莫秋雨。 当看到安然无恙的雷元江,莫秋雨与身旁近卫一样松了口气。 不,应该说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得以放下来。因为雷元江对于他,以及对于他的家族意义,与此时他身边的所有同伴都不同。 无论近卫也好,霹雳堂精英弟子也好,他们忠于的是霹雳堂舵主,雷家家主。即便来日霹雳堂不再是雷元江及其一脉掌控,精英弟子以及近卫依然会履行他们的职责,保护他们的首领。 “雷叔,您没事吧” 莫秋雨抓着雷元江袖摆,不无担忧地绕着他转了圈,怕什么地方伤着了,随后被雷元江拿手按着发顶揉了揉。 心爱的宝贝侄子不在,雷元江自然没有无微不至嘘寒问暖的兴趣,表面上略微问了句如何伤的腿掩饰一下,便恢复往日家主气势,对莫秋雨笑言“呵呵,无事无事,虽是老胳膊老腿,但还是走得动路的。” 莫秋雨点点头。 为什么说莫秋雨和近卫们不一样这与身份背景或者世家无有关系,原因是莫秋雨,莫秋雨的父亲莫赟,以及他们莫家,却是完全隶属于雷元江。只是雷元江。 雷家嫡系内部有一个说起来很长很曲折的故事,有关于亡者和未亡人,也关于情同兄弟但终究不是亲兄弟的三人。唯一与其没有相关的,就是兄弟情深。 当莫秋雨初次听闻这个故事才九岁,那是刚刚能够理解全别人话语意思的年纪。他许久都没能回过神来,很长一段时间对万事万物都抱着怀疑的态度。不过他到底是莫赟的嫡子、长子,所以他最终依然全盘接受了这个故事,努力让自己不表现出任何异状,并牢记他爹爹所吩咐,对他人绝口不提故事中任何一个情节。 简单寒暄以后,队伍跟了上来。 莫秋雨放眼望去,除了被背在背上依然昏迷未醒的师天徒,大家都全须全尾的。只是相比自己这几人,他们多了些许狼狈,几日来可能遭遇了不少事情。 接着,他一眼便发现了被“围困”在丐帮子弟中的雷季泷。 乍的看到雷季泷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样子时,他实在无法将其与往日锦衣玉食的发小联系起来。他瞪大了眼看过去,想确认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错,枭一个滑步挡在他面前,脸上笑眯眯的,并不出声。 他一怔,转头去看雷元江亦是但笑不语,他当即明白了事情始末,于是扭过脸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即便雷季泷举起手不停挥舞。 他心底里其实有些蔑视雷季泷,蔑视着这个仗着母亲溺爱,挥霍时光和天赋的贵公子。他确实有些傲气,因为即便是雷季泷也不能命令他,雷季泷的母亲亦不能。 他之所以如此针对雷越,一部分出自对发小的打抱不平,更多则来自于他看出雷元江对待雷越有所不同。他敏感地察觉出这点不同,最后很可能会发展成雷元江将雷越扶到那个名为“主子”的位置上。 他不服气。 过去五年里,随着年纪渐长,他越发对于故事的主人公拥有的手段和毅力感到佩服,所以除非雷越拥有相同的东西,他才会承认雷越的身份。 然而和雷越相处的这两日,雷越的冷静、平淡、算无遗策,无由来更换了他午夜梦中的主角,令他情不自禁开始想他们不问对错为雷家或者说为雷元江服务了三十来年,这三十年中发生的事实证明,雷元江的选择不曾出过差错。 不说莫秋雨人小鬼大在一旁胡思乱想,余岳摸出唐申给的地图偷偷塞进雷元江手里,碍于不少外人在场,什么也没能说成。 一众人只有说有笑地朝城墙里头去,那布满青苔与藤蔓的残破城墙数丈有高,抬眼看去,顶天立地,平地数丈无处借力,唯有插翅方可飞去。 入城以前,屠小满特意往城墙上扫了眼,空无一人。不知道对方是提前得知他们一群人的到来而撤退了,还是隐藏在她目光所不能触及之处,静静看他们走入陷阱。 换做平时,屠小满定是不会在未知对方布局之前这般鲁莽行事。如今她跟着霹雳堂一众人,不用照顾太多笨蛋,无官一身轻自然不惧前路艰险,恁的有恃无恐。 她没有去凑雷元江与其护卫相逢的热闹,放慢脚步到黑衣女子身旁,故意说道“残垣断壁虽是萧索,亦有精巧华美之处,数百年前,不知是怎样繁华的盛状。不过我看此处鬼气森森,平静的皮相下,不知道有多少魍魉” 对屠小满没话找话的行径,黑衣女子并不抗拒,垂眸暼过,淡淡道“各凭手段罢了,错估自身势力,又妄图从中得些好处,如此身死又能怪得了谁” 黑衣女子说话着实不好听,任屠小满心境也未免表情微变,要不是她大胆猜测这女子与之前抓捕她的那些人是同伙,想必她也免不了觉得这女子不识好歹。偏她有了合理的猜测,于是女子此刻言行成了胸有成竹,故而她调整半晌,再度意有所指地刺探“话虽如此,我们这方的人才可是不少呢,即便遇到什么意外瞧我说的,自打入这方森林以来,有什么不是意料之外呢只是嘛,各位不少都是老江湖,自然有应对之法的吧。小女子在这里没有相熟的人,很是孤苦无依,虽素有些小聪明,怕也不会被放在眼里,便琢磨着如何自强” 屠小满这话,是在向黑衣女子传递善意,意思是愿意给黑衣女子帮助,同时警惕黑衣女子在这么多老江湖中,黑衣女子一个人是成不了事的。 不知那黑衣女子是听懂了没听懂,她再晲屠小满一眼,不屑地哼了声,快两步走到一旁去,显然没把屠小满放在眼内。 屠小满也不气,眸中精光一闪,暗忖这人对自己所言不屑一顾,想必有底气,或是对自己计划很是胸有成足呢。哼,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最好先给她吃点苦头,再进行接触,否则眼高于顶认不清事实。 想罢,她有意无意往四处扫视,正对洛戈带着探究投到她身上的目光,当即一瞪,悄然跟在雷元江数人身后,等待他们把话说完想起自己,再作暗中引导。 旧城之中,路途曲折,许多房屋早已腐朽不堪,不知哪些可用,哪些经不起一踏。故而诸人基本规矩行于地,没有高来高去上蹿下跳。 这残垣废墟中兴许有什么玄机,可惜的是师天徒一直没有醒来,诸人只能靠自身实力硬闯。说到头来,师天徒可能是在场众人之中学识最广的也不定。 走了约摸有些时间,虚乾忽然停下脚步,抬首望向远方,凝神侧耳。 他异样的举动很快引来注意,纷纷问“怎么了” “声音。” 听罢虚乾回答,多数人都止住闲聊,不论耳力是否足够,都仔细聆听。 少了一路懈怠谈玩,城中安静下来,偶有树叶飒飒鸟鸣都不是事儿,冷风穿过。然而听久了,叫人心底发毛,似乎每一块砖瓦、每一个转角处都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就在此时,一阵“噗呲噗呲”若隐若现的喘息声逐渐倾入众人耳膜。 “这声音,得是狼啊,还是一群” 有经验的老江湖当即辨认出由来,面露紧张。 人虽有利器,独行的野兽便罢了,面对大批狼群却是只有逃的份,这跟好汉不敌双拳勇是一个道理。更何况人往往不及群狼般做到毫无嫌隙真正合作,故而若是此地成了狼窝,少不得立即退出去,不要再幻想进入古城核心这件事情。 当时人心便有浮动,幸而大家还能沉住气,没有大呼小叫轻举妄动。 却听雷元江呵呵笑道“无妨,一些杂毛畜牲而已,咱去看看。” 诸人才想起当头的可是霹雳堂的人,野兽终归是野兽,雷火弹当头一糊,能不吓得掉头就跑 壮了壮胆,一行人继续往前,拐过了弯,为雷元江开路的几个近卫脚下顿了顿,面露凝重。 放眼看,约二十来头灰狼卧在长街中央,每一头狼都约有人的身高那样长,还未临面呢,众人就通通自发把手里武器握紧了。与野兽有过对峙经验的人忙微伏下身子,好在遭遇狼群扑袭时能瞬间躲避,不懂其中道理的人也机灵的从众做出相同姿势,一时间通通矮了一截,唯有虚乾和少许人还挺身直立着。 徐笙扭头对雷元江道“当家的,您看这些狼的卧姿,定不是自行汇聚到此处的,恐怕是人设了套子让我们钻” 枭把挂在背后的棍子掏出来,无所谓道“要来的都来吧,好久没有活动活动筋骨了。雷伯父不也说了嘛,一些畜牲而已,且来试小爷的打狗棍法” 一语双关。 群狼嗅到了生人的气息,饮醉般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一瞅见雷元江等人,便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它们双眸泛红,裂开嘴,以爪刨地,喉咙中发出咕噜声,竟像见了生死大敌,不经对峙直接发起进攻。 雷元江这一方经过一段时间,已汇聚有近四十人,基本只要两人对付一头狼便可。但各人武艺有高有低,狼群凶猛疾如闪电,战况又是瞬息万变,谁也说不准结局。 徐笙等人打算来一个开门红,准备将身上备用的火器掷出去,被雷元江拦住。 这个笑面虎露出獠牙,笑呵呵道“哎呀,咱们得给后面的小朋友们表现的机会嘛。” 他视扑面而来的群狼如无物,低声对身边人说着“这么些人聚集起来目标太大,我等在此对方无法放开手脚,故此借狼群之势,兵分三路。” “秋雨,你年级小不易惹人忌惮,暂去跟着潜伏入队的细作,看她意欲何为,为她添些堵。”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枭小子,你把虚乾道长带上,和你的兄弟们寻另一条路去往中心地带,见机行事。” “剩下的人,自随我来。” 吩咐完毕,莫秋雨悄然后退,封人姐妹迅速被霹雳堂精英弟子护着带到雷元江身后,洛戈趋步亦步,表情似松了口气。封人夙琪频频向虚乾投去眼神,悄声嘟囔为何不让道长与她们一并,被封人醉杏叱喝一声就你多事,只好闭口。 枭则往后几步与虚乾站在一块,笑嘻嘻对虚乾道“好道长,叫花子学艺不精,胜在人多,助你保护一番你的师弟啦” 他往后了个手势,其他丐帮弟子带着林琥和雷季泷,簇拥着天一到他们身侧,站成一块儿。 短短几瞬,队伍后方的人亦按照彼此熟悉程度站成数个防护圈。狼潮涌来,撞击在不同的防护圈上,仿佛惊涛拍岸,冲刷海岩。 一番混战不提,回过神来,原地独剩小半数人,点得出名姓的分别是屠小满、黑衣女子、尹如锦和莫秋雨。 屠小满看在眼里,稍微一想即明白雷元江是嫌弃这样多人想借他的力量浑水摸鱼,所以借势将他们统统甩开。不过这个一直跟在雷元江身边的小子怎么也留下了,是实力不足没有跟上,还是另有所图 怎么都好,首先着重眼下。 却说击杀群狼以后,剩余这些人皆不约而同原地缓了缓,察觉雷元江等人走“失”后慌乱了片刻,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不时,先前败于虚乾之手以及保持中立的两群人联袂而至,总共十来人,约摸是后来散了些,有些则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见古城长街遍地狼尸血迹,为之惊愕,纷纷向屠小满一群人询问由来。 有人与屠小满想到了一块儿,感觉自己遭到遗弃,不免语气略冲地冷笑“城中似乎成了野兽窝,雷大当家的许是觉得我等武功低微派不上用处,自行走了” 对面曾亮招子与雷元江相对的人当即故作惊讶“你们不是同伴吗,竟有这样过河拆桥之事哼哼,果然不错,他雷元江就是个笑面虎般的凉薄之辈。” 更有人道“那些江湖大鳄们都是一个德行,谁会管我们这些散人的死活人家没有把你们拿作挡箭牌,你们都该偷笑啰” “胡说八道” 人群中忽起一言打散种种冷言冷语,诸人纷纷把目光投向来处,见得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莫秋雨哪里受得了这些人忌恨之言,放言打断“原就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尔等非我霹雳堂客卿,怎的现在却成了我们要对你们负责” 先前嘴上不干净的人为之一滞。 他们不知这少年是什么人,但听其一口一个“我霹雳堂”,料想和霹雳堂有些关系。他们浑然没有把一个毛都没有长齐的小儿放在眼里,便说“小儿不足为道。” 莫秋雨遭梗,气哼哼把头扭到一侧,把手抱起来板着脸。心中则道原先雷叔吩咐我暗中领你们走正道,偏你们不识相说这些胡话,我可管你们去死 他这一不出声,叫对方以为他理亏,当即自得道“人在做天在看,无话可说了吧公道自在人心,他霹雳堂不过是蒙蔽了少数人,装出一副仁慈模样罢了你小子这年纪,根本不知人心险恶,咱走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你又懂个甚” “阁下何必咄咄逼人。” 却是尹如锦看不下去一群大老爷们欺负一孩子,挺身立于莫秋雨身侧,温声细语中自带一味强硬“背后说人,算得了什么好汉。当下状况是继续前进,而非翻嘴皮子说出个子丑寅卯。” 适才混战转眼又不见了自家师兄,性子如她也不由有些气闷。 对方反驳“嘿,当不当得好汉哪里轮得到你说,常言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不欺” “行了” 莽山斧尤王粗鲁地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人,虎目横扫四周,冷哼一声,无人敢与他对视,隐有领导之气。他粗声粗气地说“既然是花间派出面调解,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嘴碎的把嘴闭好,有气力去斗嘴,不如挎好你的兵器擦亮你的眼” 便再没有故意挑拨的话了。 虽说一群人貌合神离,人多力量大这个简单的道理他们还是懂得,故此双方汇聚成一派,继续未完的探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2章 柒拾贰.千机叆叇三十一-锋芒 走出长街,千层底趟过狼血,留下一枚枚血脚印。血渗入大地,沙土贪婪着半干的血液,直至鞋底重新染上尘土,而遗留下来的脚印渐作黄褐。 天上洒下来的阳光仍旧暖和,而愈发深入城中,后背越发嗖凉。每吐一言,都要在空荡的街巷中回荡许久,故此人也不太敢大声说话。 前行不过三十丈,是一处大塌方。兴许以前是石牌坊一类,虽堆积了一层石料,近了却是可以越过去的。然而塌方前横七竖八卧了好些赤红色的狐狸,看上去较狼要小些,一嗅得人的气味,纷纷立起半身呲牙咧嘴。 眼尖的人仔细一瞅,倒吸一口冷气。好家伙,林林种种竟有六十来头,比先前野狼来得还多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狐狸,分明是一群豺 俱说豺狼虎豹,豹力不能久,虎常独行,群狼阴狠,群豺则最为奸诈。即便是老猎手,也甚少愿意面对群豺,只因这豺不但狡猾记仇,更是不达目的不愿罢休。 当族群数量大于人群,野兽往往选择围杀,防止猎物逃跑。数量持平时,则集中力量抗衡。 此刻它们数量几倍于人,密密麻麻叫人心惊,显然它们自己亦觉察到这个优势,慢慢向两侧扩散,裂开的嘴角似一个个诡异的笑容。 尤王浓眉紧皱,虎目一扫便知豺群意欲何为“不好它们想要包围我们” 此言入耳,众人心中为之一紧。偏一动不动,没有人愿意去当发起进攻的第一人,生怕首先被豺盯上,群起而攻之。可若不做些什么,待群豺形成包围圈,他们就被断了后路,背腹受敌这样简单的道理,难道他们不懂 不,除了少数侥幸走到此处的年轻人,大多数人心里都门儿清。虽说背腹受敌,相对而言豺群力量也因此分散,只要你力量足够,大可突破包围圈顺利脱逃。如果不让豺群形成包围圈,有些胆怯之人指不定从后方逃跑,变相削弱队伍的力量,远不如背水一战 即便外族在前,人算计自己同族的本事还是半点不少呢。 就一会儿,人都叫豺群给包围起来,这下真是背水一战了。 尤王显然亦有以上小心思,只他艺高人胆大,取出开山斧,略带轻蔑笑道“哈哈,一群长毛畜生罢了,何足畏惧” 乍喝一声“杀”,尤王首当其冲迈出去。各侠士浑身一紧,紧随他身后,提着武器往自己看中的保卫薄弱处冲去。更有机警者悄悄慢了几步,或是欲捡那漏洞,或是后发制人。 莫秋雨人小年幼,纵是在人群靠中央之处,亦同时被数道野兽的目光盯住。他开始时慌了一慌,很快强自镇定下来,一手捏借来的刀,一手悄悄放在腰间。雷元江能叫的他独自行动,自是给了他保命的物件,他腰包里放有十数雷火弹火蒺藜,便是一整个人形焰火器。不说兽群,运用巧妙的话,毁去半个城都足矣。 幸好冲击包围圈的诸位有意无意吸引了更多注意,最后只得两头穿过人群扑向他。 “小心。” 未轮到他挪动脚步,尹如锦便挡在他身前,广袖一翻,射出两枚银针刺去。 银芒闪过,打入豺身,双豺哀嚎,但奔势不停,飞扑势头不改。尹如锦面色一肃,抓住莫秋雨胳膊晃身避开,而后急忙转身,取出判官笔。 双豺行动如飞,落地后调转势头再度冲他们而来,看在人眼里宛若赤红色闪电。野兽可不像人,没有经脉可循,花间派最为擅长的点穴截脉之法无用,判官笔自然派不上用途。尹如锦不单是大夫又是女子,暂时没有一击必杀的手段,唯有将银针抛出,刺瞎双豺四目。 双豺失明以后陷入疯狂,追着尹如锦气息狂咬不已,一只被莫秋雨趁机划破了肚腹,另一只则咬到了别人身上。 场面混乱无比,就在尹如锦拉扯莫秋雨小范围闪避应对之时,近处有人被数只豺围困,咬住撕扯下来,肠子拖了一地,痛的打滚,凄嚎渗人,把周围人俱是看呆了。 这还不够,抽空环顾四处,能见不少人陷入僵持。 豺的体型比狼小,故而更灵活,刀锋似的爪牙每一下都能叫人皮开肉绽。唯有皮糙肉厚又提着板斧的尤王如入无人之境,双臂一振,板斧挥洒下遍是野豺们的残肢断臂,神情若庖丁。 莫看尤王在虚乾手里坚持没有多久,人与人斗和人与兽斗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概念,文斗与生死相搏更不可同日而语。 屠小满依然藏在人群中,她手里弯刀削铁如泥,三两只小狗根本不惧。她一直在打量战场,目光重点照顾几个特殊之人的作为,把惨状收入眼底之时,亦把野豺摸到尹如锦身后准备偷袭看的一清二楚。 尹如锦乍闻风声,急速转身,手中判官笔欲戳其双目,旁一道黑银横插进来一脚将其踢飞开去,真叫一个精彩绝伦。 尹如锦强稳咚咚乱跳的心脏,定睛看眼前自称姓唐的黑衣女子,刚想开口即被冷淡抢先“你我两清。” 尹如锦一怔,转眼黑衣女子便掠了开去,而后莞尔。原来唐姑娘还念着先前包扎之恩呢,她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再看这唐姑娘,眨眼掠过两丈,双手峨眉刺上挑下抹,道道寒光随脚步挪转而舞,眨眼又有两头野兽被她自眼眶刺穿颅骨而亡。豺们感受到来自她的威胁,只一声嚎,她身周原本与他人缠斗的数匹野豺一并拧身扑向她。 这数匹野豺分别从不同方向扑来,有快有慢,有伸爪有张齿。寻常人打得了一只打不了两只,打得了两只打不到第三只,一旦被咬中,就相当于撕开了防御。人受伤疼痛会导致实力下降,兽嗅血腥则更加兴奋,此消彼长,落败仅为时间问题。 唐姑娘神色未变,从容展开步法,前行脚步略滞,诡异地做了个后滑步绕到它们身后,首先一刺绞断后方偷袭的野豺脊椎。紧接着对阵前方来的畜生挥舞峨眉刺,“噗噗噗”数下,就将它们开膛破肚,动作行云流水,看着竟像是演戏一般,早早和豺们商量好了时间与方向,她负责摆姿势,它们负责撞到刀口上,而观众负责鼓掌喝彩。 当然,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唐姑娘再行,所到之处,与人缠斗的野豺们往往不及反应便被割断喉咙,比之尤王架势丝毫不差。便是先前认为该女子盛气凌人的屠小满,也不得不在心中暗道一声果然是唐门的人。 唐姑娘这般勇猛,无形中带动起其他人的气势,一时间反压野兽群,最后独余三四只狼狈窜逃。 一番鏖战以后,场上留下了零散的豺尸,四人不甚被杀,其余的不过身上带了些伤口。 尤王怎能忽略唐姑娘打击野兽时的的表现,暗中诧异之前这娘们不声不响,没想到原来是扮猪吃老虎他抹一把脸上的血,大步走到唐姑娘面前,露了个笑脸“姑娘好身手,我乃莽山斧尤王,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唐姑娘冷淡地暼去一眼,足足顿了两息,才慢条斯理道“姓唐。” “唐姑娘身法了得,仗义出手,我代各位谢过你” 屠小满边听边想这家伙,莫不是把自己当作了头领虽以平心而论,此人武功不差,天生神力,输给先前那个虚乾道长,不过是太过轻敌罢了。 “不必。” “唐姑娘,你看此间野兽不少,前路艰险难测,自然要想方法通过。我等既然是同伴,俗话说能者多劳,以唐姑娘身手,何不做一番斥候,探看前路” 尤王这一建议,立刻受到许多人的赞同和追捧,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到唐姑娘身上。 唐姑娘冷哼“你是什么东西,敢命令我” 尤王笑脸顿时有些发僵,大怒她不识抬举。 队伍中显然有些人是尤王的狗腿,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想法,纷纷大声责备“咱都是一个队伍的人了,不能如此自私自利,就不怕犯众怒吗” 屠小满默默否认自己之前的想法。看来有时候当“官”还是有好处的,即便她带着的那些傻瓜很笨,至少听话啊 唐姑娘蓦一抬眸,目光如刀。尤王满脸横肉,笑脸狰狞,半点不惧。 “噢,姑娘姓唐啊。” 这一下打破了两人对峙的局面,莫秋雨故意出言“我觉得姑娘身法甚是眼熟,不知姑娘与唐门是什么关系” 尤王脸色瞬间就变了,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却只字未能吐。兴许是“唐门”这两字变化作了绳索,一下套在他脖子上,直接将他避到死亡边缘。连带之前言语威逼唐姑娘的人,亦把嘴巴闭的比河蚌还紧,左顾右盼仿佛先前说话的人不是他们。 唐姑娘神色不改,大有宠辱不惊的气派“难道全天下姓唐的人,都出自唐门” 很巧妙地利用反问避开敏感问题。 “哦姑娘此言确切” 唐姑娘勾唇冷笑“唯有弱者才撒谎。” 她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知道是想起了哪个仇人。 莫秋雨不再言语。 屠小满倒从中看出了什么,思忖莫非雷家人早知道这唐姑娘是唐门细作,所以才故意撇下大队伍行动那他们把那个少年留下来的目的是为了什么监视反杀故布疑云 唐家这些人,潜伏在人群中又想要得到什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否和这座古城有关,他们要借别人的力量取得古城里面的什么 唐姑娘怎知道人群中那个古灵精股的少女在想什么,背地里讽刺罢某人,她扭身抬腿,轻巧几个纵身到了坍塌石牌楼另一边。唐门名头的余威未消,一群人趋步亦步跟着,望着唐姑娘背影,心有忌惮。 作为队伍中唯一知晓来龙去脉之人,唐姑娘在莫秋雨眼中便是个司马昭其心可现。但雷元江交给他的任务是为其找些麻烦,他姑且当个看客,看看这人究竟意欲何为。 他想了想,拉了拉尹如锦衣袖,在她不解回望时悄声与她耳语“大夫姐姐,你与那唐姑娘认识吗” “萍水相逢,谈不得太熟。”尹如锦依然柔声细语,“怎么了” “没什么,莫要与她走的太近,她不是好人。” 说的太清楚容易遭诘,莫秋雨点到即止,算是还了尹如锦仗义执言之恩。至于尹如锦相信与否,他提点到了,自己心安理得便是。 尹如锦笑了笑,没有追问为什么。 又前进十来丈,他们被一棵树堵住道路。 此树生长的十分巨大,主干可堪数个成年壮汉围抱,破开铺石地面,拔地而起,缀碧枝干打向四方旧屋,主呈南北走向。靠近他们的乃是南端树冠,贴靠在一栋三层建筑边沿,另一端跨过民居,伸向另一条街巷。 往左看,是封死的角门,沿路民宅半开半掩,门扉被风霜侵蚀只得小片,勉强挂在门框上“吱吱呀呀”,凄凉无比。 往右看,是个死胡同。好家伙,数头野猪倒伏其间,身有刀剑造成的伤痕,还有几具尸体。一个披着破烂蓝衣的黑影抱着一具尸体,直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动,尸体的手自一侧横出,不时一颤,令人毛骨悚然。 “是、是谁在哪儿” 有人咽了口唾沫,用干涩的声音问。 黑影闻言停下动作,停顿了半晌,忽地扭过头来,竟是满脸毛发,尖牙如锯,手中捧着半个人头,一嘴红白浆状物。 当下队伍中便有许多人反胃不已,扭脸捂嘴难以直视。有反应快的人不忘开口提醒,语气沉重“快走,这是山魁,性子暴躁,极为凶残” 山魁应声而起,尸体被它随手扔到一旁,红舌从嘴里伸出来尽脸上粘稠,毛发中浑浊的小眼盯着众人。它嘴里发出桀桀锐叫,如同笑声,甩开手臂摇头晃脑朝他们走来。 刚走两步,就在众人准备后退避其锋芒之时,它突然俯下身子,双手双腿蹬地,速度一如流星般冲向他们,张开血盆大口咬向队伍前第一人。 “畜生尔敢” 尤王提斧纵出,迎面一板斧譬如,带起呼呼风声。众人尚未来得及叫好,眼一花,骨裂声响起,尤王倒飞而出,连续撞翻六人,胸膛凹陷,嘴中喷血 众人大惊,不明所以,手忙脚乱朝旁退,避开那可怕的凶物。 山魁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其他人,大步走向尤王。兴许是因为在它眼中,旁人皆不似尤王魁梧,在它眼里太过瘦弱分量不足,吃起来没有肉感 尤王伤及五脏,根本爬不起来,手斧亦远远甩到一旁,根本勾不着,只能眼带恐惧望着山魁步步靠近,嘴里道“救、救命啊” 可旁人个个都把脚钉在地上,哪里有人敢上前 其实他很清楚,江湖散人保命为上,以现下的状况来看,其他人不飞快逃命已是心存侥幸,哪里会救他 就在他即将绝望之际,两枚梅花镖打在山魁后背,发出击打岩石似“哒”的一声,未能刺入半寸便落到地上。山魁闻声大怒,嗷的一声,扭头去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偷袭它,方才转过头,又两枚梅花镖刺向它双目,竟是一失中的,把两个球体打得稀烂,叫它顿时发了狂 出手的自然是唐姑娘,她看的最清楚,那山魁在尤王出斧的一瞬间以双腿蹬在尤王胸膛上,生生将其踹飞此等怪力,绝不可硬抗 她把手往三层高的楼房一指,厉声道“还看什么,快从树上逃离此处” 左右皆是死路,后背来处满布血腥或已引来其他野兽,不如从三层楼中通过巨树逃脱。 此时别人也顾不得她究竟是不是唐门中人,一窝蜂朝楼房涌去,有些仍残存着侠义的胆大之人摸到尤王身侧,将他拖拉起,再一并跑向楼房。 莫秋雨机警,人又看过地图,首先拉着尹如锦奔入房中爬上楼梯,不往朝后喝道“楼房已朽,提气放轻脚步再走” 后来之人无不大声应许。 唐姑娘吸引山魁注意,放风筝般远远吊着它走。山魁瞬间爆发而出的速度极快,远非唐姑娘所能及,好几次都险之又险差点被抓住,不幸中的万幸是无法持久,不会儿速度就慢了下来。唐姑娘趁此蹿入楼房,跃上树木。 穿花蝴蝶快速掠过,却见众人被堵在出路附近,定睛看,原是树杈上挂了一个脸盆大的毒蜂窝,冒然趟过去树枝定承受不住重量折断,届时毒蜂纷飞,无端可怖 此刻树下山魁入房踩塌打砸一番寻不着人影,拿鼻一嗅,登时察觉这些小跳蚤攀上了树。它当即到树下把前臂往树皮上扎,双爪勾住树皮往上攀爬,所到之处留下数道深痕,蹭蹭便上了树,把树杈踩的吱呀作响。 真叫一个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众人皆惊,顾不得毒蜂不毒蜂,正准备以袖捂脸大步飞奔,对街飞来三片柳叶飞刀削在蜂巢与树枝连接之处。蜂巢啪一声摔裂在地,毒蜂涌出,朝飞刀来处扑。 那怪力惊人的山魁就在身后,他们几乎能听见其口中腥臭,急忙快步踏过树枝,不忘扭头去看是何方神圣施以援手。两道人影在毒蜂临身之前出现,对他们招了招手,大喊“这边” 屠小满仔细一看,其中一人恰她颇觉眼熟,心中回想,可不是几个时辰前将她和谷雨哥哥抓住的人中的一个 这一瞬间,屠小满脑中闪过许多东西。 被霹雳堂炸毁的山崖。 古城外唐门的伏击者。 队伍中波澜不惊实力不弱的潜伏者。 原本戒备森严的队伍在他们到来之时全数消失。 似有所觉的雷家队伍。 危急之时不顾危险出现的救援者。 所有线索无不指向同一个答案这座古城根本就是唐门放出来的。唐门所要的,是与霹雳堂又一次暗中对战,而他们不过是一些炮灰罢了。 仙人打架凡人遭殃,可笑她竟还自作聪明,抛下属下傻乎乎一个人搀和进来 屠小满恼羞成怒,声色不动,直到大队伍随二人所指前行并靠近这二人,方边跑边作震惊模样放声大喝“啊此人我见过,正是先前抓住我与我谷雨哥哥之人他们定是想欺骗我们过去,再将我们一口气全数铲除” 莫秋雨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也忽然插言“我观这一路状况极其怪异,哪里有每过一条街便出现一群野兽之说,定是被人安排好的。他们对道路如此熟悉,说不准他们就是罪魁祸首” 莫秋雨言之凿凿,屠小满现身说法,由不得他人不信。种种被追赶的屈辱涌上心头,哪能不恨故此散侠们纷纷目露凶光,伸手去抓这两人。 其中一人身法高明,泥鳅似的滑手,根本抓不住。另一人却相当不济,别人伸手一捞,便把他抓在怀里。 屠小满继续煽风点火“快快,把他扔给后面的怪物,好阻上一阻,咱们逃出生天” 唐姑娘脸色一变“如此判定敌友是否太过草率” 屠小满反驳“这般关心他你是我们队友,还是他们同伙” 唐姑娘语塞。 “放着我来” 屠小满得理不饶人,又道“唐姑娘在我们之中身手最好,投掷暗器的功力我们也看到了,大家快把这可恶的敌人给她,让她将其扔到山魁面前阻挡脚步,否则我等性命难保啊” 众人哄然以应,七手八脚将敌人推到唐姑娘眼前,近三十双眼紧紧盯着她,七嘴八舌说着。 “唐姑娘快啊” “唐姑娘,扔的准准的啊,我们的性命就在你手上了” “唐姑娘你在犹豫什么还不快扔啊” 她能不扔吗 能,但是这也就意味着她的身份会被拆穿,她苦心孤诣安排的这场戏就会以失败落幕,她师傅就会对她大失所望,从而选择另外一个弟子悉心培养。 这怎么能从小到大只有师傅最关心她,最理解她,怎么能有第二人敢分去师傅的关心她不要再让人耻笑她不要再一而再再而三让师傅失望 她已是骑虎难下 眼睛一闭一睁,唐姑娘抓过敌人腰带,奋力振臂往后一甩。 另一人虽说未被抓住,双拳难敌四手,根本无法救援,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落到山魁身前,眼中既有震惊,亦有惊慌。 山魁瞎了双眼,瞅不见迎面被丢来的人,可还能感觉到气流,扬爪狠狠拍去。 这一拍,以山魁的力道,定是血液飞溅骨骼折断,烙在地上成了肉泥 千钧一发间,一道九节鞭从道路旁蹿出,挽住摔落在地之人的手腕,使劲往外拖。奈何一步慢,步步慢,堪堪将其大半个身子拉出,山魁一记重锤落下,打在此人双腿,发出令人心悸的骨折声。 挥舞九节鞭之人从阴影中扑身而出,扬手将以衣裳包裹的某物拍到山魁脸上。山魁嗷地将东西从脸上扒下,使劲捏去,蜂蜜糊了双爪。追着屠小满等人蛰的毒蜂齐齐停顿,一个回马枪涌向山魁。 那人趁此机会伸手揽住地上同伴,就地翻滚而出,提轻功飞快消失在屋墙掩映中。 另外一个被围之人见状,扭身蹿入身侧小巷,亦失了踪影。 敌人逃跑,山魁被毒蜂围绕,屠小满诸人终于能停下来大口喘气。 偏这一喘,给喘出了问题。 空气中不知何时弥漫开灼烧药草的气味,微苦、略腥、稍甘。有古怪的乐声与窸窸窣窣的怪响若隐若现,引人不由侧耳倾听。未待他们找出是哪里发出的动静,山魁嗷地大吼,双掌齐舞,啪啪啪数下将围绕在身周的毒蜂打死大半。它身上皮囊坚韧,竟没有毒蜂能将尾刺扎入 众人嘴中发苦,心道又要开始逃跑了,耳边有反应较快的人惊呼“那是什么” 扭头看,街道对面有东西密密麻麻爬来。 蜚蠊、螳螂、蚰蜒、鼠妇、百脚虫,数不胜数 不单是女性,许多没有防备的男性乍一看去都忍不住惊叫起来,发根炸起,鸡皮疙瘩爬满全身,再也迈不动哪怕半步若是要对付这些东西,他们宁可回头与山魁拼命 笛声越发清晰。 虫群之中,有人影慢步迈来,踝上银镯叮当轻敲,足侧跟着两条大小不一的蛇。 在他驱使下,虫群绕开诸人涌向山魁,不会儿便把这怪物淹没。山魁嚎叫翻滚着拍打身上虫豸,数不尽的虫豸被它拍死,数不尽的虫豸又顺着它双足爬上它身,顺着七窍钻入。 嚎叫逐渐变作哀嚎,最后筋骨结实力大无穷的山魁重重倒下,压死了无数虫豸,却也死在这些不起眼的虫豸撕咬之下。 素来自诩胆色十足的散侠们彻底长在这被虫群隔离出的一小片空地中,唯有屠小满先惊后喜,双眼紧盯虫群深处的人影,朗声唤道“谷雨哥哥” 人影停住笛声,抬起眼眸,微微一笑。 另一方 唐末荼抱着唐末影快步冲入古塔,他满手满脸都是鲜血,闯入门内,顾不上身周同门目光,急切道“末吾师弟呢,二师哥受伤了快把他喊来啊还有唐申师兄、唐申师兄在哪里” 唐末影躺在他怀里,眼眸半闭似已昏了过去,脸色惨白,双腿绵软血迹斑斑,白花花的碎骨茬和血肉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门口几个同门手里原本抱着清理出来的木屑铁片,见此状脸也刷一下白了,把东西往地上一丢,急忙朝塔里冲,一边为唐末荼开路,一边呼喝着“末吾师弟唐申师兄” 他们已在收拾手尾,故而多数人都聚在一块,听到呼喝,连忙循声而走。 “什么事谁在叫我” 唐末吾是队伍里的医师,疾跑与唐末荼接上头,被唐末影惨状吓了一大跳,下意识问“这是怎了” 唐末荼脸色很难看,跟在他身后归来的唐末荣脸色也很难看,但他们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急声道“往后再说,你先给看二师哥伤势啊” 唐末吾只一眼就知道唐末影这双腿恐怕是废了,但他不敢说,心里堵得慌,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滚的情绪,哽咽说“你、你先把二师哥放下来,大家保持安静,让开一点,把灯和我的药箱提过来” 唐末荼依言将唐末影放到地上,托住后背。唐门中人动作都很快,眨眼就把药箱和等拿到唐末吾面前,靠墙站立腾出空间。唐末吾蹲下身抓过唐末影的手,摸着脉搏,小声在唐末影耳边道“二师哥二师哥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唐末影轻轻嗯了声,勉强睁开眼,没有昏过去,但意识不太清醒“末末吾啊我回来了么唐申在哪里” “已经去叫他了。”对于唐末影开口就要找唐申,唐末吾不知该哭该笑,忙趁着他还能开口,问道,“二师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唐末影似乎是想了想,好会儿才到“疼” 唐末吾伸出手,目触唐末影腿伤,不忍直视,咬着牙放去触碰伤口,颤声问“这样呢,有没有感觉,会、会更疼吗” “疼没太大感觉” 他换了一个地方按去“这样呢” “没” 唐末影有气无力说着,眨眼速度越来越慢,眼见着就要阖上。 唐末吾忙道“二师哥千万莫睡啊” 不知谁机灵地喊了声“唐申师兄来了”,唐末影当即强作精神看去。果然,唐申领着众栖羽堂弟子赶到,穿过包围到他身边蹲下,目中满是震惊“你这是怎么了伤势如何” 后面一句显然是问唐末吾,他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了把眼,呐呐道“恐怕恐怕二师哥的腿是不行了” “怎可能” 唐申一怔,自唐末荼手中接过唐末影,看他疼的大汗淋漓,反复张口都不知说些什么,最后一咬牙,对唐末吾道“慌什么,保住性命要紧” 唐末吾重重点头,打开衣箱取出剪子,他首先必须把伤口处的衣物剪开才能清洗伤口,敷上药散。 唐末影听罢,竟还呵呵笑了两声,对唐申说“没事啦你别皱着脸我又不常出来手还能用就行哎呀,这得多久不能吃海椒儿啊” 说着说着,声音渐低,头一点,昏了过去。 可怜唐末吾刚拿出两颗药丸子放在手心,来不及说“别昏啊”,呆呆看着唐申。 唐申一张俊脸阴沉,与往日平和又好脾气的模样相去甚远,在场人看着都不敢大口喘气。他拿过药丸放入口中,拿水袋含了口水,掰开唐末影下巴给他灌了进去。 随后擦去唐末影额上汗水,并不回头,对身后唐末荼问道“说罢,怎么回事。” 旁观各人眼睛一下就盯在了唐末荼身上,他低着头,有条不紊道“正如师兄所猜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3章 柒拾叁.千机叆叇三十二-锋芒 时间倒回数个时辰前。 唐末荣坐在木箱子上,双手托腮,靴尖挑起地上木楔子。木楔子在空中转了个圈,落到他另一只脚的鞋面上,再被他挑掷回原来的脚,如此反复,可谓无聊至极。 他身边不断有同门来往,一派忙碌景象,独他大有空闲。 这就要说到唐末影派唐末荼带领身手好的人外出,却把唐末荣留在这里与诸个后勤的在一起,平白把他看低了。直接点说,便是他从小队长被贬为打杂的,这让他心里感到十分不痛快。不是他自诩比后勤的人身手都要好,而是这本来就是事实。可这既然是自家二师哥的决定,他怒不敢言,唯有以消极怠工来发泄心中不忿。 与他相熟的同门瞅他接的准,玩笑道“荣师兄,去外面蹴鞠啊” 唐末荣瞪去一眼“做你的事情,时间不多了。我可是监工,监工懂吗就是如果你像现在一样偷懒,我就要请你喝茶了。” 同门嘿嘿一笑,只把他的话当做玩笑,浑不在意“我说,荼师兄去了这么久也要回来了吧其实二师哥这个决定挺好的,有了事情做荼师兄就不会想太多唉,薇师姐的事情,不知道他想开一些没有。” 唐末荣哼了声“相比咱们,他可比较喜欢觍着脸贴到唐申那儿去。” “你还是这个背后说人的坏毛病啊,叫别人听了可不成样子。”同门搔了搔脸,灵光一闪,“喂你娃该不会暗中得罪了二师哥吧” “哼。” “熊的,难怪呢。二师哥向来不管这些,这次把你娃调开我还想怎么回事,原来是你毛病犯了还被当场抓住。” “呿我、我那也不过是无心之言嘛,哪想他这么小气。” 同门白他一眼“你还真敢说,就你那张嘴,二师哥要真气起来,当众落你面子都算轻的。要叫你把门规抄上个百遍,看你如何是好。” 唐末荣摸摸鼻子“哪能啊” 显然他这个熟悉的同门有些话唠,不管他如何作答回答,继续叨叨“哎,说起来,他们安排放野兽进来并未和大师姐商洽,大师姐知道后定要气疯了” “大师姐”三个字后面的内容唐末荣却是没有听入耳中,心中思忖对啊,二师哥可是没有和大师姐商量就擅自改动计划,肯定也少不了唐申那家伙在其中推波助澜,若是大师姐知道了,以她的性格必定大发雷霆如此唐申和二师哥必要吃她的排头,虽然二师哥定会与大师姐针锋相对,难说谁能取得上风,但小小报复他一下也好。 打定了主意,他精神为之一振,脸上也有了笑容。 “怎么忽然露出这样的表情,怪渗人的。”同门打了个寒颤,目带疑惑上下扫视唐末荣,“你该不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吧” “没有。” 唐末荣矢口否认。 “没有就好,否则啊” 相熟同门的声音如过耳风,唐末荣兀自想自己的事他是打定主意告状的了,只不过告状的时机要挑好。 若是一切都结束了再向大师姐告状,不说二师哥会不会在之前就先把他给收拾了,要是这安排给大师姐的行动了便利,大师姐没这么生气肯定这告状就没有用。而且马后炮着实没什么意思,还要遭人白眼,所以这个时机定是在大师姐回程的途中。 那么问题来了,他要如何才能从这些俗务中脱身,并在唐末影解释前向大师姐来个恶人先告呸,是暗通消息 “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咱们也没必要把关系弄的这么僵嘛” 唐末荣有些不堪烦扰地摆摆手“好了好了,我自己有分寸。” 何况二师哥可是栖羽堂堂主的亲传弟子,那位师叔伯可是出了名的护短,闹翻了被递小鞋穿可不好。 但既然唐末荣不耐烦,同门便把即将出口的话吞了回去“你清楚就行。” 便在此时,听来往的人喊道“回来了回来了” 不时,诸人就见外出捕捉林外野兽之众过路,一众人有说有笑。 “末荼师弟几年未曾晋升过排名,却不想今日大展身手,可真会藏拙啊” “可不是吗不过大师姐倒会看人,知你身手不弱,故而把你派往巡逻队嘛。” 说着说着,出去任务之人从唐末荣等人身旁走过,在古塔中忙碌收拾的人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唐末荼就在他们之中,面色有些羞赧,谦虚说到“哪里,师弟只是不太关心那些虚的,怕伤了和气。而先前又有幸与大师姐共往青衣楼,兴许是那时大师姐觉得师弟微末道行可堪小用罢了。” 众同门皆笑。 “末荼师弟太过谦虚了。” “就是就是,那只山魁力大无穷,若非师弟你用计把它困住,咱们不但擒不住,还可能被反伤呢” “诸位师兄千万莫要如此说,都是大家的功劳。” 一众人有说有笑,不少负责后勤的同门围住他们,七嘴八舌问可有趣事发生。唐末吾提着药箱过来给他们其中被野兽反扑抓伤的人包扎。 诸人融洽的气氛无疑刺痛唐末荣双眼,他暗自咬牙,心里又忿了几分。 不行,光是告状也难消这口气,他一定要把这个场子找回来 但是要如何做呢论身份,一百个自己也比不上二师哥,殊不见二师哥一言便把他调来做看守么 莫不从身手上作文章 对对,这能行。听闻二师哥一直没有注重修炼武艺,身手定是比不过自己的,自己大可从其中挫一挫其锐气。 可二师哥一直待在塔里,自己要如何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把他引出去又要以什么借口引 唐末荣垂头苦思,连身侧相熟同门什么时候去凑唐末荼的热闹也不知道。片刻,他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背诵“无论简单复杂,所有计谋的根本,在于掩饰自己真正的目的,要使对方按照自己布局形式,除了按照性格揣测其行动方式,必少不了暗中引导。成功的引导,并非是无解的局,而是无时无刻给目标留下虚假的破绽,引他按照破绽所指向的暗示行动,也就是说” 既然二师哥不喜他,定猜得到知道他有向大师姐告状的可能,从而出言喝止他,他只要表现出这般意向,自然就能够吸引二师哥注意。二师哥的性格比较内敛,他被调来打杂的原因二师哥一直没有向别人提,想来对于告状这事亦不会声张而是暗中找他说话训斥,并看在同门情面上不会叫太多人知晓。 所以他大可故意露出不服神色忿忿往外去,以此引诱二师哥跟他离开古塔。 这种与时间赛跑的时刻,大家都忙的不得了,可以保证二师哥独自追来,不是让人把他拎回来。听闻二师哥还让唐申协理事务,想来大家特别是唐申,都是不得空的,否则一旦身为堡主亲传的唐申跟在身边,论身手,说不准他会自取其辱。 引出了二师哥,计划就成功一半。剩下一半则是怎样从身手上给予二师哥挫折。 唔新抓来的野兽似乎是一个助力,让二师哥被自己下命令抓来的野兽吓一吓好了,反正以自己轻功,找一个不太危险的足矣安全退走。 用什么借口引二师哥出去呢 是了,二师哥还没跟大师姐商洽改变布局的事情,也还没有和大师姐取得联络。自己可以假意作二师哥一顿训斥之后熄了告状的心思,转而为大师姐的事情担心,再以言语激二师哥一并前去,一切水到渠成。 不过这一切动作需要快,现在唐末荼等人归来,正门已是走不得了,只能把主意打到侧门那儿去。一定得在二师哥得知野兽安置完毕并安排人通知大师姐之前行动,否则剩下一半计划就无法实行了 想到这里,唐末荣立刻站起身,飞快挤进唐末荼诸人的圈子里,故作惊喜“啊,你们回来得可正好这里忙的慌,你们没事就赶紧先来帮忙把东西收拾好” 捕捉小队里大多数都与唐末荣相熟,此刻纷纷开他的玩笑“真羡慕你啊荣师兄,又偷了一趟懒吧” “去去去,什么偷懒,我可是监工。别说废话,快来帮忙,要是别人来到之前咱们还没收拾好,大师姐还不知怎么把咱们削死呢” 相熟之人纷纷笑道“好啦好啦,这就来帮忙嘛,监工大人。可怜咱们这些苦命的,还没歇口气又要跑腿,口也渴腿也酸的。” “可是”唐末荼迟疑道,“我们尚未向唐申师兄和二师哥报道” 唐末荣怎可能让他们轻易过去,笑道“行了,叫什么苦呢。师兄我就大发慈悲帮你们跑一次,给你们争取点时间休息。” 捕捉小队不疑有他“哎呀,我们就知道荣师兄最好啦” 唯有唐末荼目露疑惑,可惜到底没说什么。 唐末荣用杂务拖住捕捉小队,趁此快步直上塔中第三层,放眼一看,嘿,恰好多数人都在二层捣弄机关,唯唐末影与两人在收拾拆卸下来的重要物什,因怕旁人不当心碰坏了二层的宝贝机关人,唐末影正亲自拿毡子裹上机关人放入木匣装好。 唐末荣定了定神,将计划于心中快速过一遍,然后调整神色,换上一脸复杂面色看向唐末影。 如此明显的注视,唐末影怎会感受不到他抬首一看见是唐末荣,先是一怔,面上流露出了然,然后对身侧帮忙的两个师弟说一声,便脱出身走到他面前,带着些许惊讶道“原以为你初闻调遣消息就要找我拼命,没想忍到此时,也属不易。” 这含沙射影让人听了就恼火,唐末荣装出来的气愤不平当下有三成作了真,反驳“二师哥安排,我一寻常弟子怎敢质疑” “我却是想不明白,你有什么不服气的”唐末影心觉好笑,“自己嘴巴坏难道还是我的过错不成知错不改,反倒以之为不平,与那狭隘之人又有何分别” 唐末荣面色一白,咬牙“那话又不是只我一人所说,师哥若有能耐,何妨把所有嘴碎的人都抓起来责罚一番才好二师哥到底多年没有出栖羽堂的门,不清楚事情是怎样一个章程,又哪里明白我心中所想,又如何知道你此举对师弟我造成怎样的后果” 说罢这句话,他不欲再与唐末影言语,扭头便走。 唐末影被他激怒,喝止“站住” 唐末荣不闻不问,快步直去。 倒是后面两个收拾的弟子听唐末影怒喝,出言询问“二师兄,怎么了” “没什么,做你们的事。” 唐末影怎好告诉他们发生何事,他的同门都不蠢,安置野兽并调开唐末荣的做法本就是不希望唐末荣悄悄留下什么印迹与唐末徽互通消息,此番作为又属自己与唐申打压唐末徽嚣张气焰的计划。他没有好好上过机关术以外的课,却明白有些事透露太多容易遭人猜测,所以他不打算让其他人接触。 被阻了一阻,他转脸再看唐末荣,人已走出一段路。 不过唐末荣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心中微讶,心道莫非他的做法给唐末荣造成了什么很坏的后果虽说近日脾气大了许多,到底他本是关心同门的,听罢唐末荣所言内心略有不安,便把眉头一皱,迈步追上去。 唐末影身法远不及唐末荣,这一追便是从秘道追出了塔,叫住人时早到了外围。 外围只有两个弟子蹲在门前放风,见唐末影与唐末荣并没有太过关注。 唐末荣趁此回身,依然神色不佳“二师哥又有什么事情命令师弟” “我” 唐末影终究还是心软,但他并不后悔按照唐申所言做出这样的安排,即便是亲人也分亲疏远近,故而只道“你这种时候,你要到哪里去” 唐末荣心中暗喜唐末影按他所想跟随而来,也没细想他引其自秘道而出之事,伪装的神色依然不动“哼,二师哥先前未顾及,此刻又何须在意我的感受还请师兄放心,师弟倒不会一气之下寻了短见,更担不起坏了此番计划的罪责。” “便是如此,你外出亦须得经过同意,独自一人不经过通报离开,便是坏了规矩。” 唐末荣反诘“二师哥未经过大师姐同意进行计划增改之事,难道就不是坏了规矩” “门规有定,世事难料,可依事而论,自是不算坏规矩。” “二师哥倒是背的清楚,但如今状况也没有到改变计划的地步,二师哥未免强词夺理”唐末荣冷哼,再走,“二师哥如何恼师弟也罢,师弟却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师姐遭计划外的惊变,定要寻她足迹将情况告知。待回来以后,随二师哥如何责罚,师弟都认了” 说着说着,他有些委屈“二师哥乃是大弟子,哪里会清楚我等普通弟子多努力才能依靠自己力量挣得他人认同背后议论许是我的不对,可谁能背后不说人二师哥要打要骂便罢了,此次暗贬将我摘出小队,旁人看在眼里定道我实力不足不受信赖,心里不知如何嘲笑。那么未来一旦出任务出了岔子,恐怕旁人想到的也是我出错,便不是我的错那也是我的错。” 唐末影哪里想的到这么多,一时有些发怔。他与唐申都没有想到这个方面,光想着给唐末徽挫折,反倒忘了旁的弟子会因此受害。故而道“即使如此,你与我回去,我对旁人说明就是了。” 唐末荣只闷闷道“罢了,木已成舟,师弟可不想做出一派威逼师兄的模样,现在唯独想将事情告诉大师姐,求的大师姐维护。” 唐末影道“虽说是些山林野兽,你一人怎行何况你尚不知什么地方放置了什么野兽,唐末徽届时或与其他人混在一起,你无法用千机匣,若遭围攻如何是好先前画给荼师弟的图只一份,还是回去从长计议的好。” 唐末荣一听,有些着急。他可不能让唐末影这时候回去,好容易编了这样多借口,一旦回去就功亏一篑了 唐末荣做愤怒状“二师哥你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夺给大师姐通报的功劳,回去与别人从长计议可不是与本意相悖便是你去拿那策划图给我,岂不也是明白告诉别人我的想法,怕更惹人嫉妒或者争取功劳我却要闯一闯这番布置,证明我不输任何人” 唐末影听罢,知自己劝服不了唐末荣。 到底是个努力的普通弟子,金无足赤,人有哪里有完人唉,都怪自己近日因为唐申的事情总是十分暴躁,莫名迁怒了旁人 他心中愧疚,说到“唉,我与你走一趟就是了。” 唐末荣断然拒绝“二师哥你若离开,塔中事务如何是好况且外面放入野兽后危机四伏,师弟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唐末荣可不傻,就是打定主意报复一下唐末影,他也不敢背上暗害师兄的罪名,所以事先说开。 唐末影道“不必你忧心,和一匣子暴雨梨花还是有的。此番是我思虑不足,陪你一趟算是补偿。” 唐末荣这回如愿以偿,欣然答应“如此一言为定” 塔内 许久不见唐末荣归来,唐末荼心有不安,回首看了眼忙碌的同门,片刻还是决定放下手中物件,与身侧人说一声,快步往上层去。 到了三层不见人,他有点疑惑,问在做最后整理的两人“两位师弟,二师兄何在” 两人互看一眼,回答“师哥似乎和荣师兄说话去了,你没在路上见着他吗” 听二人如此说,他只好下到二层。 二层壁灯为了节省灯油早已熄灭,机关总闸已关,众弟子正按照指挥去除少量致命机关。唐末荼一问之下,才知道打开了四层的门,似是个书库,他的唐申师兄在那儿。 爬了老长一段楼梯,四层一入眼,别有一番景色。首先是两侧水池,池中菡萏丛生,有开有败繁衍了不知多少年,将水池整个挤满。然后便是堆积了大量竹简的书架,还有许多凌乱放置着零件与奇形怪状的武器的长木桌,看上去与栖羽堂内部颇为相似。 他在堂中唯一一张矮桌后见到屈膝而坐翻看竹简的唐申,忙走过去,不自觉放低声音道“唐申师兄” “嗯,回来了啊。” 唐申目光未从竹简上偏移,不等唐末荼开口,指着竹简道“这记录倒是有趣,你可知为何这城中未遭损毁却被遗弃” 唐末荼愣了愣“不知。” “此处隐居之人确属墨家传人,据记录所指约近四百年前,族人身体不知为何越发孱弱多病早夭,以至于迁移离去前整座城不足两户人家。他们疑是邪神作祟,匆忙带走几份核心传承便抛弃了此地。” “哦哦确实很奇怪” 唐末荼此刻心里滋味有些复杂,今日下午以前,他不过是一个不甚起眼的普通弟子,现在却因唐末影一道调遣指令,成了以往队伍里的核心人物。 说面对他人认可赞同的眼光是并没有感觉定是假的,可他感受最多的,还是特权阶级所具有的力量 唐申并非要他发表什么意见,听他答复了一句,放下竹简问“找我何事。” 唐末荼如梦初醒“啊,回禀师兄,是这样的。我等归来之时,荣师兄说替我等向二师哥报道,但许久不见他归来。我心中疑惑询问本与二师哥在一起的两位师弟,他们却说二师哥与荣师兄一并离开了,我觉得其中有古怪。” 唐申先是出言让与他同入四层的弟子休要再玩弄奇怪的武器,吩咐他们将有价值的竹简轻手轻脚搬走,再扫了眼不自觉弯着腰等待他回复的唐末荼,轻声道“他定是对你有所不满,认为你夺了他的风头。” 唐末荼闻言呼吸一滞。 “可觉得不应当,心中后悔” “我” 唐末荼嗓子有些发紧,心里同时响起两个声音。 第一个责备夺人功劳本就是不对的事情,何况这是自家兄弟是你有错在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 第二个反问想想看往日对你不理不睬那些人如今的认可,难道你甘于当一辈子任人差使的普通弟子再想想看二师兄,想想看大师姐,难道你一点都不羡慕他们拥有的权利唐申师兄到了落魄的地步还不忘提拔你,你怎敢辜负他一片好意 唐末荼深吸一口气,垂下头“唐申师兄今晨之言,末荼断不敢忘。” “你无须想得太多,我不过一问。”唐申随手翻了翻其他竹简,忽以凝重语气道,“末荣既然心有不满,难言是否会做出什么傻事。你既不见他,恐此刻他已不在塔中。你速出得塔去,趁的他们未遭遇危险,去将他们二人寻回来。” “是” 唐末荼答罢,快速转身离开。兴许他根本没有发现,他与唐申对话时微弯的脊背,其中透露出了什么涵义。 唐申继续查看竹简中记载之物,清俊容颜上,眉梢眼角依然平和无害。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4章 柒拾肆.千机叆叇三十三-由断 视线重回当下。 待唐末荼说罢自己跟随出去以后发生之事,在场旁听众人皆目露震惊,不敢置信,大胆者更是提出质疑。 “大师姐会做出此事不,我不相信。” “大师姐性格是不好,但我也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是啊,一家子兄弟姐妹,她不至于这样做啊。” 唐申亦是如此,略一抬手,窃窃私语即止,同门巴巴地看他。他没有矜持沉吟,径直沉声问“末荣,你过来说,如此一回事。” 唐末荣走到唐末荼身边,面色苍白双唇发颤,尚未发言,“噗通”一下便给跪到地上。他一直盯着唐末影那处看,裤腿艰难剪开以后血肉模糊的惨状,让他无法说出虚假隐瞒之言,倒豆子似的都说了“我千错万错都在我,莫不是我一时意气引二师哥出去,便不会遭遇此事我、我也没想遇到大师姐,大师姐她竟然她和许多江湖人在一块,有人指认我们是幕后黑手,他们都信了所以大师姐她,她抓着二师哥为了撇清关系” 这番话说的颠三倒四,在场人却不笨,都能听懂事情来龙去脉。唐末荣是当事人,他的话怎能不信若唐末徽真的为了撇清关系而重伤唐末影,未免叫人心寒 唐申点出疑点“他们如何会指认你等是幕后” “我有一少年是霹雳堂之人,许是看出我暗器手法。还有一少女,她先前被我等所擒,不知怎的逃了出来” 唐申展眼扫去,先前负责内部巡逻的几个弟子满脸苦涩抱拳而出“原以为城墙上有人看守,加上麻药麻痹擒来的两人,应当无失是我们看管不力,自愿领罚。” “往后再说。” 巡逻弟子心中忐忑,偷偷抬眼看唐申,见他攒眉蹙额,然后摆手“此事亦有我之过,若非我查看竹简入神,便能察觉此事。你们原也不归我管辖,我更是没有权利干涉尔等任务,惩罚之说,无从谈起。” 请罪的几人刚松了口气,又听唐申说道“有些话,末影清醒时不好说,但到底我已不再是内堡之人,你们不必喊我师兄。时至如今,你们且自去,末影这里我看着便行。” 言下之意,是避嫌不管此间诸事。 众人皆为之一怔,随后议论纷纷。其中一人脱出,他强掩欣颜,径直作问“你所言可为真” 任谁都知道唐申这句话背后代表了什么。 一旦现在夺得了代理任务统领的权利,若能完美、不,若能顺利完成任务,他必然会受到嘉奖。同届弟子的赞许算不得什么,入了长辈的眼,便是大造化。 唐申答他“在场中人皆可作见证,怎作的假。” 不等此人开口再说,三四个人前后脚的时间走出了人群,不甘示弱回视他,显然欲要参与此番竞争。 一部分人心喜,心道原以为他有二师哥撑腰,定颐指气使,把我等指挥的团团转才好。没想对方并不是个黑漆皮灯,如此甚好 一部分人,特别是栖羽堂弟子则为唐申不甘申师兄乃是大有才能之人,与末影师兄更是要好,只不过世常一薰一莸罢了。而今末影师兄受你们所累,却还有脸对申师兄啧有烦言 又听冷哼,一女弟子负手迈步出,乃队中除唐末徽和唐末影外排名最高之人唐辰兮唐末兮。她与唐末徽关系不差,身手好,性子亦强,几个脑充热血的人当即冷静下来,无声后退,表示愿意听从她的吩咐。 唐末兮展颜,说道“既然没有人有意见,便由我来负责罢。现在要做的事情有三件第一,把最后的痕迹扫干净;第二,所有人按计划隐藏好;第三,我相信大师姐一定有苦衷,向她报告此间事情。” 她两眼扫过众人,点到“末荣,堡规有赏自有罚,二师哥之事你难逃其咎,但如何处置还得看大师姐和二师哥的意思。所以此事暂且按下不论,第一件比较繁琐的事全权交给你。第二件事就不必说了,早前计划里已全数安排好。而第三件事,我点到的几个人随我来。” 她开口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多是与她交好的女弟子,唯有唐末荼一人为男,约摸是看在唐末薇的面子上。 虽说唐申自语不再是内堡弟子,在场诸人却是没有一个敢端架子像命令外堡弟子一样命令他毕竟再怎么说他还是堡主弟子。故此唐申领栖羽堂弟子以及唐末影唐末吾离去,亦无人敢拦。 唐末兮把被她点名的人叫到一处,首先盯着唐末荼看了会儿,问他“师弟,你先前所说大师姐之事,可是实话” 唐末荼苦笑“怎敢欺骗师姐” 唐末兮双手环胸,与诸位好友对视一番,脸上神情露出明显的疑惑“我也不是怀疑你所说的话,只是我们与大师姐相熟,知道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姑娘们叽叽喳喳附和“是啊,大师姐不会这样做的吧” 唐末荼心中苦笑你们又不是没有看到二师哥身上的伤,怎的就一口否决呢不过,若非亲眼所见,他也不敢相信。 “好了,这个问题如今不论我们怎样讨论都是无解,待见到大师姐再说吧。”唐末兮随意摆了摆手,而后说,“先前末荣说的其实不错,塔外围的事情,还有四层、二层、五层的事情都没有和她说呢。我的想法是,要不咱把衣裳换一换,也作那江湖浪客混入其中,与大师姐汇合起来” 有人赞同“可以啊,反正我们一群女子,别人不会太过防备。” 有人反对“不行,这样不是抢了大师姐的风头么。大师姐谋划这次任务本就是为自己造名声,我们不该用这种方式插手。” “那,要不然用暗号留下印记” “可是霹雳堂那些人也在,要是被他们看到了,可会不太好” “那让我想想。”唐末兮皱起两道漂亮的细眉。 能争取得“辰”这个字号,她不是笨人,只是现下与寻常任务有所不同,就怕一不当心坏了唐末徽的好事。 “师姐,师弟有一言,不知当言不当言。” “说。” 唐末荼见无人说话,鼓起勇气建议“据我所见,霹雳堂有人身处大师姐身侧,以他们与我等素不相能的经验,怕是会横生枝节。其次,如大师姐表现的对此处过于熟悉,反易吸引霹雳堂注意,遭他们拆穿。实则,我们连大师姐是否需要此番通知亦不清楚,或许” “这种话不必再说了。”唐末兮瞥他一眼,面有不悦,“你大可想想,若是你在执行任务时忽然发现计划未按照你所设定进行,你心里定有不安。” 唐末荼不复言,眼前尽是唐末徽在同行人逼迫下,其眼中流露出的戾气。 唐末兮哪里会注意他,继续道“不如这样,左右我等将进入机关暗阁,届时留意到大师姐在何处,便往或者其他一类机关上作暗号,如此告知大师姐。” “啊呀,这个可以。” 年轻的姑娘们很快热烈讨论起来,唐末荼几番张嘴,最终都没能插上话,点头应过后摸着鼻子,快步离去。 塔中虽有机关,但显然并非为了守护什么秘密,更相当于唐家堡暗藏的地下密室,一部分用于予人空闲试练身手,一部分用于参考试验新旧机关。除了四、五层,每层皆有一处属操控机关开关之地,便是唐家弟子潜藏之处。 不久,唐末荼寻了二层内部来,到唐申身侧。 左右来往匆忙,狭窄的过道中铺着从四层搬来的矮几,勉强凑作安放唐末影的小榻。 唐申按着唐末影给唐末吾换药,人昏了过去不错,但仍能感觉到身上疼痛,不自觉地挣扎,冷汗早把衣裳浸湿。见唐末荼来,他头也不抬,问“何故愁眉苦脸。” “唐申师兄” 唐末荼瞥了唐末吾一眼,欲言又止。 “有什么便说罢,无需避讳什么。” 他知唐末吾并非哪方党羽是个不管事的,故犹豫了半晌,细声与唐申道“唐申师兄,我听兮师姐所言所谋,恐有不好。” “此话怎讲。” 唐末荼道“兮师姐性子要强,难听人劝,此番悉皆点了与自己相好的女弟子,一番高谈阔论。但据我所闻,诸位师姐师妹恐是操刀伤锦,难有成就。” 尽管唐末徽性格不好,她在谋划方面还算是深入浅出。唐末荼隐隐有感觉,兮师姐把一切想的太过简单。 “你的意思是” “师弟的意思是,事情有点不对劲。”唐末荼搔首,尽力将心中忐忑述出,“师弟心有不安,总觉得霹雳堂似是知道了什么申师兄何以在此时刻选择退步,若力争上游,此番功绩或会令堡主暂熄怒火。” 唐申默了阵子,对他招招手。他凑过去蹲下身,抬眼静待回答。 “非是有心无力,实是事不可为。” 唐申缓缓摇头“他们自有主张,于情于理于身份,我都没有理由插手,又何必徒惹人厌。” 这话重点在于“身份”,唐末荼听罢,也知道是自己想的过分简单。 他歉意道“是师弟的话不合时宜,让师兄困扰了。” “无碍,谁也无法面面俱到。你既然受命于末兮,不好四处游荡,若无他事,便去帮忙。” “是。” 唐末荼作别,离去前禁不住又把视线投至唐末吾身上,疑惑地晃晃脑袋,走了出去。 唐末吾微微侧过脸,绑好最后一圈绷带与夹板,拿干净的布巾擦了擦手,然后自药箱里逃出几瓶药递给唐申,说道“二师哥的腿整条腿骨的骨头都碎了,便是花间两位当面也无力回天,暂且只能这样了。那个这件事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二师哥,免得他一时想不开这里有三瓶药,红瓶子和先前的一样是止痛的,绿瓶子药作退烧醒神用,而蓝瓶子药安神防心悸,二师哥什么时候醒过来,便让他吃药。” “好。” “嗯我出去给他们帮忙了。” 待唐申接过药,唐末吾抓起药箱,脚步匆匆离开。 其身影逐渐完全消失在视野中,简陋小榻上的人挪动身体,用哆嗦的手抓着唐申衣摆“吃药快来十颗八颗” “还有气力开玩笑,看来疼得不够厉害。” 唐申拿药和水给他吃,唐末影囫囵吞了,紧咬着牙,使劲捏住唐申的手,直到药效发作方才泄了力劲,彻底瘫在小榻上。 唐申取布巾给他擦脸上的汗,问“可忍得住若是不行,不如睡会儿。” 唐申把手往他后颈搭去,他打了个寒颤,有气无力道“别折腾我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 他垂头看自己包裹纱布的双腿,探手过去似乎想要触碰,却又飞快收回,后知后觉问“我的腿是不是以后都不能动了” 唐申刚启唇,他又打断“不,不用回答,我都听到末吾是怎么说的了。其实吧,反正我常年都是呆在暗室里,就是再也走不动,也没什么” “你” 他胡乱抓了抓脸,调侃自己“或许回去我要研究研究如何制作代步工具,从好的地方来说,这也算替我省了你叫我多四处活动的啰嗦。看,我一个伤员,你应该对我好点儿、顺应我点儿吧” “我”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做。”唐末影收在腰间的手紧紧揪着衣料,脸上还带着笑容,“当初选栖羽堂没有选错,我果然不太会看人。看不出末荣是故意引我出去,看不出末徽有朝一日会这样待我看不出从前只会在身后叫哥哥的末汤什么时候变得有主见,更看不出末嫣何时变得只就堡规论事。” 他侧过脸,望向唐申“你说,是大家都长大了,还是我一直都没有进步” 唐申不答反问“你恨她吗” “我” 唐末影垂下头,越过唐申身侧盯着不远处犹在忙碌的同门。他有些失神,呐呐道“我在堡主面前百般力争让你回来,原以为我能体会你的感受。但是现在看来,我想的还是太简单你呢那日被她折辱,你心里是什么感受你恨她吗” “” 唐申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恨 恨若是有用,世上哪里会有诸般不平 “莫要想太多,活着,便有解决的方法。” 谁说不是呢。 唐申轻拍唐末影肩膀“受伤时难免自艾自怜,你如今所思,或许并非你实际所想。不如躺下歇息,万事有我。” 唐末影顺从地挪了挪身子,枕着唐申拿外衣叠出来的枕子上。他闭上眼好会儿,忽然又说“唐申儿,你还记得那年吗” 那是幼时的称呼,各自长大以后已多年未曾用过。 “什么。” “小的时候,咱们的第一个任务,到小镇里去找人,那是我第一次去离堡里这么远的地方外面真热闹,不像咱们山下,一年到头都是那些面孔,要不就是来往的江湖人。你记得杂耍的那个人会吞剑吗,以前想这武功得练到什么程度才能这样,现在想来,许是剑上面安了什么机关吧你说以后,我还有机会到外面去看吗” “会。”唐申回答,“我带你去。” 唐末影嘿嘿笑了几声,再次沉寂。 他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缓,沉睡前,透露不为人知的秘密般悄悄喃呢“我相信你。” “睡吧。” 唐申没有仔细听。 他的回答温和,两眼却看着唐末吾离去的方向。 唐末吾顺着密道悄悄到了塔外,屈指模仿鸟鸣清唤,招来一只灰扑扑的信鸽。他从药箱底层取出墨迹已干的字条,将其卷入细竹筒绑到信鸽腿上,放飞信鸽。 鸽子扑棱着翅膀起飞,悠悠飞过古城上空。 不知道它下方正有人抬头看它,以手作檐遮挡阳光,嘴里感叹“好肥的一只鸽子啊” 然后回手将灰毛犼击毙于棍下。 他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展腰扭头环顾四周。 黑白道袍的道长拭去剑上血。 大夫挎着药箱,神情似笑非笑。他养的海东青在他头顶盘旋,所有胆敢靠近它主人的贼子都被它以锋利的尖爪和喙扎出几个血窟窿。 他趁此对被属下保护着的两个小少年教育道“正所谓啊,武功练得好,不一定能成得了大事。但是武功练不好,你恐怕连成大事的机会都没有啰这个世界有些地方还算是公平的,永远没有什么东西是你一旦学会以后会吃亏的,只有你不去学就一定会吃亏的。” 他摘下腰间酒葫芦灌了一口,伸了个懒腰“好天气,真想躺在地上好好睡一觉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5章 柒拾伍.千机叆叇三十四-由断 枭扛着棍子,面颊微红,摇摇晃晃走在最前头。 打斗声渐行渐近,他搔了搔脸,使劲瞪大眼往前看,想要分辨前面出了什么事、有没有人、是什么人、是不是他所熟悉的。 那些黑的,白的,纯的,花的光影不断交错,在朦胧视野中或飞转盘旋,或张牙舞爪,尽显狰狞。 却不是人与兽,而是人与人。 跟在他身后的丐帮弟子过来扶他,说到“大师兄,你看你又喝醉了。前面老多人打了起来,你看咋办呢” 他神色肃穆,紧紧盯着前方。 半晌打了个酒嗝,憨笑“什么谁和谁打起来了嗝当、当然是帮熟人啦” 他掏了掏耳朵,诡异的笛声断断续续,不太好听却也不会刺耳,于是拖着棍子磕磕绊绊扑上前。 枭突如其来的穿入似陡落镜湖的一点雨水。开始时并不起眼,直至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澜。 他披着小褂,赤着双膀,腰带紧紧拴着裤头或者说裤头旁挂着的酒壶,裤腿和草鞋沾满泥浆,仿佛一个下田归来的寻常农家汉子。他单手捞着长棍,脚尖挑起棍尾信手一掼,那黑不溜秋毫不起眼的棍子便活了过来,随他动作上下翻腾,所到之处对手无不避其锋芒,棍刃相击之声有若黑蛟嘶嘶铮鸣。 他又打了个嗝,满口酒气,眼中逐渐清明,横举长棍挡住对片劈来的刀片,放声喝道“诸位哪个事这么大火气,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啊” 混战人群中莫秋雨听到他声音,努力垫高脚喊着“枭大哥这群人想要螳螂捕蝉被我们发现了,故而才打了起来” “啊这样啊。”枭飞起一脚将对面的人踢了开去,笑道,“既然如此,不妨说这些人,特别是那便那个吹笛子的苗疆人可都是小爷我罩着的,谁敢动他们,别怪小爷棍棒不长眼,给他开瓢喽” “那捧笛的苗疆人”抬手一巴掌将临近身前的人抽倒在地,翻滚了好几个圈一动不动,不知是否昏了过去。再吹笛,驱使一群毒蜂逮着敌人就蛰,暗自低估了两句,唯有身侧挥舞弯刀抽冷子的屠小满听了个大概“中原呢蜂儿啷个不堪用”。 公孙弘第二个动了,他扣指吹了声口哨,海东青扇动翅膀滑行至尹如锦身侧,连扑带啄驱赶敌人。却见尹如锦背后伸出只手臂来,环着她的腰一下子掠出了战圈,另一只手指间三数根长针顿现,疾行而出,伴着不下三声惨叫稳稳落地,马尾长发飘摇。 怎生是一个威风可堪形容 公孙弘盯着黑衣女子环在师妹腰上的手看了一会儿,便被不远处跃出的黑白色身影吸引了去。虚乾道长并未出剑,骈指于伸来的刀枪剑戟上点去,清微观绝学之一的穿风碎玉指挥点之间处处断人兵刃,道袍起落迅速叫人目不暇接,倒叫他想起了燕子。 丐帮弟子纷纷跑上前去给他们大师兄助威,难以分清楚哪边是敌哪边是友,只要对他们动手便抽出棍子一顿打,真不愧为最为擅长群战的门派。 混战队伍逐渐扩大,连带最后护着雷季泷和林琥的丐帮弟子都被牵扯进去,奈何带着两个小崽子展不开手脚,被动地遭追打。丐帮弟子护着三个包袱,雷季泷与林琥一人托着天一一只手,带着瘸腿的道士快跑起来。 道士踉踉跄跄磕绊出几尺,后方轻功跳出个敌人,两小正欲拖着天一转向,却听天一无奈喊了声“拖我作甚” 他提起握拐杖的手来凌空点去,挂在手臂上的少年晃荡一下,便见扑来的敌人撞到杖尖上,落到地上打滚。 雷季泷呆了呆,张嘴徒劳啊啊几声。林琥同样惊讶,翻译道“大叔,你能动武啊” “什么大叔要叫道长”天一瞪眼,把手臂上的小崽子捋掉,一瘸一拐回身去给护他们的丐帮解围,嘴里说到,“怎说我下山时间比师兄长,便是剑术略有不及,双手没断,却也不至于丢脸至此。” 数方反击,一刻钟尚未到,敌方溃不成军,风紧扯呼。 没有人呼喝着要赶尽杀绝,毕竟不及生死之仇,做人留一线方好来日相见。 两方队伍稍加整合,除却队伍里先前败于虚乾之手的人有些尴尬,没有人去提先前分开究竟是为何,更没有人去问雷元江数人的去向。 本欲保有这样的默契前进,逐渐踏至能见城中高塔的长街上,却听与尹如锦走在一侧的黑衣唐姑娘说道“一路上倒是平静,再没有遇到其他阻拦,这样简单,总感觉出乎意料。” 她此言一出,周围俱是一静。 屠小满笑眯眯接下话茬“自然的,毕竟丐帮和霹雳堂的消息灵通又怎是我们这些散人能比的嘛。” 原以唐姑娘所言发散思维,至多感觉枭一行人有所隐瞒。屠小满似有还无插言,便成了丐帮与霹雳堂成了某只幕后黑手,又或是早已对这件事始末颇为了解。 枭闻言,自听出了两人的意思。他们确实了解事情始末,但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而他又不太会撒谎,目光在自己人身上流转一番,最后竟定在莫秋雨身上,然后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 莫秋雨收到枭的眼神,先是一怔,后知后觉揣摩这句问话是什么意思,皱了下脸说道“我知道有些人对我霹雳堂有不好的感官,但我们也没有杀害自己人的爱好。” 这话既是提醒他们之前曾共同抓到了一个可疑人物,更是暗讽唐姑娘为了撇清嫌疑害了自己人。 这话说得不太好听,道理还是有的,故此多数人都按捺住怀疑的嫩芽,做出不以为然的信赖模样,静静跟着。 少时到了石塔脚下,仰观这古朴大气的古建筑,有人轻声叹道“这样宽大的密檐石塔如今几乎是没有办法见到了,此行能见到这个,已可说无有遗憾。” 毫不客气说,在场都是粗人,大多不认同时才发言之人的观点,反驳“塔里有什么宝贝还未晓得,怎就说值得了” 那人解释道“石塔相比于常见木塔而言数量稀少,石料虽是耐压抗损却没有木料轻巧,故此原多以小塔为主,越是巨大的石塔对于建造技艺需求越是高超。数千年来,也就只有曾在史册中留下浓重一笔的墨家能够做到,从而可推断此处确是墨家遗址不错。” 那人说的头头是道,听者却云里雾里“所以说这与里面的宝物有什么关系” 所谓对牛弹琴也不过如此,听诸位只在乎里面宝物,那人也不生气,继续说道“密檐型的石塔每层之间的间隔因石料特性局限都建造的很小,但诸位观此塔每层小窗之间的间隔都很大,这样违背常理的事情绝非看上去这么简单。所以以在下推断,其中可能隐藏着一些未知的夹层,以诸位感兴趣的方面说,就是塔里面会有许多机关。” 此言毕,众人都忍不住去搜寻说话之人所在,最后目光集中在某丐帮子弟背上背着的青年。 青年头戴方巾,一副书生打扮,脑袋上缠着一圈葛布,使的他打扮有些滑稽。 莫秋雨喜道“师大哥,你终于醒了啊” “嗯,我似乎昏过去了许久” “已经有两日了,我们可担心你了。” 师天徒轻轻拍了拍背着他的丐帮弟子臂膀,从其背上缓慢下地,不忘真诚道谢“多谢这位兄台,这几日有劳您费心了,在下不胜感激。” 那丐帮弟子还是头一回收到这样郑重的感激,一时红了脸,便只会傻笑。 师天徒四下看了一圈,奇道“怎的不见雷伯父呢” 他一问到了点子上,屠小满只唯恐天下不乱“这可就要问你们了啊,我们都是些武人,对此一无所知。既分不出石塔木塔根本区别,亦无法一眼看出有没有机关,哪里有机关。” “姑娘怎能说问我们呢。”师天徒温和笑笑,“这个地方我们也是头一回来,能看出塔中有机关,无非是因为在下对此略有涉猎罢了。” 他笑呵呵的模样,不知是真不明白屠小满所言内涵,还是你来我往打太极 师天徒浑然没看到众人古怪眼神,负手侃侃而谈“姑娘不信且听。在下昏睡前曾于坡上观察此处地形,山峦蜿蜒原作腾蛇,御水踏浪有冲霄化龙之势。许因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之故,今日却成了山峦环抱的伏虎,故而贯穿谷中的流水反成了束缚,作了那囚虎之势。又因白虎主杀,常囚此地金气弥漫,故谷中多猛兽凶神” “等等、等等快停下来”屠小满捂住耳朵,半个身子躲到罗谷雨后面,狠狠瞪了眼师天徒,“算我信你了,你别再说什么山啊什么水的了。你说的每一个字我听着都懂,合起来却不知道到底你在说什么” 纵是枭等人亦是深感赞同,唯虚乾和天一两位道家传人全然能够接受。 众人身后有笑声传来,回首看,恰是雷元江数人,竟比他们还要晚一步抵达。 “子齐贤侄此言先前便与我说过,可惜还未来得及告知诸位,便发生了山崖崩塌之事。” 雷元江边走边说,到师天徒身侧亲昵地捏了捏他肩膀“子齐终于醒过来啦,先前可是把我吓了一大跳,幸好得公孙大夫妙手回春,否则我可不知怎么向你母亲交代啊。” “雷伯父言重了,是子齐自愿跟来,当然也为此举负责。” 师天徒在雷元江指引之下,对公孙弘作揖“多谢公孙大夫出手救治,来日如有需要在下之处,在下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公孙弘瞥他一眼,随手摆了摆,并不把他放在心上。 公孙弘救人不为命不为利不为历练,想救便救,不想救纵你万金相邀也吝啬半个眼神。 唐姑娘在雷元江一行路过之时悄然往尹如锦身后挪了半步,尹如锦略有不解,不及问,注意里被雷元江下一言吸引过去“罗公子亦安然无恙,着实令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说着,雷元江让封人夙琪到面前来,对罗谷雨道“还有一事请罗公子相助。” “嗯” 罗谷雨顺着他所指看向精神不振面色发青的姑娘,听他解说“公孙大夫曾言封人家小女误服含有虫卵之物,对身体有害,而他并不擅长医治此症。素知罗公子是五仙教中人,或能救治” 封人夙琪朝罗谷雨屈膝行了个礼,大眼毫不掩饰希冀地看着他。 罗谷雨说“我不是蛊医,喇哩晓得啷个救人哩说要到虫子孵化,我就有法子叫它们出来。” 封人夙琪面色一白,只消想着虫卵在自己身体内孵化就快崩溃,更别提其他了她咬着唇,强忍喉中哽咽道“公子公子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吗” 她模样可怜楚楚,惹人怜惜,屠小满唯在鼻腔里哼了一声。 “有,不锅疼咯很。” “无妨的,我”封人夙琪抵了抵唇,“我不怕疼,只要别让虫子” “喇好,哩张嘴。” 封人夙琪乖乖张口,目带疑惑盯着罗谷雨。不仅她,旁人包括两个大夫亦是如此。 公孙弘眼里闪着莫名光芒,他对苗疆蛊术早有所闻,却苦于一见。初出花谷过路卫家村时正是因见卫家三姐弟身上所中之毒,才会“妙手仁心”给他们治疗,寻找苗疆蛊术踪迹。 罗谷雨伸手在掌心划了一道,殷红鲜血顿时淌了出来,他握拳一攥,将流出来的血滴到封人夙琪口中。 “唔” 封人夙琪喝了满口腥甜,一惊,下意识捂住嘴快步后退,满脸惊骇,反胃欲呕“你” 屠小满皱了皱眉,从怀里抓出手帕撕开,给罗谷雨缠上,嘴里说着“大家小姐就该在家绣绣花,每日讨论穿些什么涂怎样的粉,再偶尔听听曲儿,还来这里凑什么热闹这点苦都吃不了的话,就不要再说其他的了。” 封人夙琪没再说话,默默咽了下去。 雷元江呵呵一笑“好了好了,既然大家又重新聚集在一起,接下来我们再讨论讨论眼前这个近来最广为流传的江湖传言源头。” 雷元江招手让封人醉杏将她妹妹带到一旁,继续道“有一句话,不必我提醒,诸位也知道无论何时何地,要验证传言真假,无不伴随着危险。我一把老骨头,还带着友人子女与孩子,只是来陪年轻人出来游玩,自是不会深入了。” 听他此言,众人无不哗然,交头接耳。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雷元江家底殷实,对咫尺可触的前任遗馈视若无睹。 公孙弘盯着封人夙琪,医者对于特殊患症不同应对方式的兴趣驱使他说道“比起这座塔,我有更为感兴趣之物。” 唐姑娘轻笑一声“百般跋涉方到此处,怎甘就此止步常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正如雷舵主一般,年轻时不去争一争,怎开拓未来” “呵呵,年轻人嘛,是该拼一拼。姑娘此话,倒让我回忆起许多年轻时候的事情啊。”雷元江抚须而笑,“去者自去,来者自来。我可不是在阻挠诸位,请吧。” 他袖子里收着一张新的字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6章 柒拾陆.千机叆叇三十五-竭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故此纵使知山中有虎,也非是要往虎山一行。 最终决定,雷元江带着封人姊妹以及伤势未痊愈的天一,同自己部下洛戈,莫秋雨以及几名随从留守在塔外护河边。公孙弘出自某些目的并未入塔,只对虚乾说道“我既替你治好了你师弟,你便需还我这个人情。尹师妹身手一般,却决定随你们入塔,故此你保护好她。” 其实不用公孙弘对虚乾如此说,就拿尹如锦身份是大夫来说,想必所有并行人都会把她优先放在羽翼之下,毕竟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不受伤。但是话虽如此,到了生死竞速之时,死道友不死贫道之人比比皆是。 枭也入了塔,带着雷季泷和林琥,以及一个同门弟子照顾孩子。他自然不是图在塔里发现什么好东西,而是在履行自己对于郭老的承诺,激发雷季泷对于习武的上进心。不过他事先在雷元江那儿瞅了眼新的字条,得知只要跟着自称唐姑娘的女子,所有危险都能引刃而解。 之所以雷元江选择自己不进去而让自家儿子进去,为的自然不会是让儿子送死。他若是亲身前往,想必唐门中人即便放弃这回他看起来十分无厘头的计划,也要把他击杀其中。而枭带着雷季泷,唐门中人只会以为雷季泷是个丐帮弟子,自然不会冒险下杀手。 罗谷雨决定进去看看,是唯一出乎雷元江意料之事。 作为五毒教的圣子,本身具有不弱的实力,不应该对这与他毫无关系且有一定危险的地方感兴趣。 为此雷元江秉着盟友提醒义务与罗谷雨悄声对话“罗公子,越儿已留消息告知此处乃是个陷阱,何不坐下歇息歇息,坐看这场闹剧结束” 罗谷雨先是把青蛇给栓在桥边,瞥了眼穿着唐申衣服的季成泺,直把人看的别扭地稍加拉扯身上衣物,斗笠下露出尴尬的神色。他摆摆手,说道“他还在塔里,窝去瞧瞧有啥子帮叻到他哩。” 真是叫人出乎意料的回答。 不得不说雷元江吃了一惊,作为与罗谷雨到中原以后第一批接触之人,他看得出罗谷雨甚少言语的表面下是高人一等的轻蔑,怎的不过一个多月,就跟自己宝贝侄儿做了朋友疑惑之后就是自豪,心道不愧是自家侄儿,不由眉开眼笑,把手在手里的字条塞到罗谷雨手里“既然如此,越儿的字条你拿去吧,如此可规避大多危险。” 一轮争论以后,少数人留了下来,而多数人朝着石塔而去,踏过桥。他们在石塔前便遭遇了第一个困难,便是没有门把亦不见门缝的大门。 大门紧闭,不知几尺厚,几许重。 众人为之惊异,以拳脚刀剑相试,除了留下一道道白痕,皆亦无法破开石门。 师天徒在旁左右观察道“既是墨家所造建筑,定是以机关为主,蛮力是无法轻易打开的。” 有人建议“要不向雷舵主借些火器炸开” 师天徒急声否定“这个万万不可,便是门炸开了,想来塔也会被毁去。” “控制好了应不会如此吧” “不行的,引发的震荡或会破坏塔中结构,若有断龙石一类机关,届时即便入了去也将面临无路可走的境地。” 师天徒所说不无道理,听罢以后众人各自按照自己心中想法绕着石塔摸索一圈,可惜依然不见什么精巧机关,又闻师天徒不住否定他们的推论,不免愤愤“你除了会翻嘴皮子还会什么,真真叫百无一用是书生” 师天徒摸摸鼻子,枭拍着他肩膀笑“无妨无妨,一道门而已,总会有办法不是” 自然是意有所指。 师天徒并不生气,耸耸肩“在下对机关术没有大多研究,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稍微发表自己的一点拙见,倒是见笑了。” “别这么说,三思而后行这句话我还是听过的。” 罗谷雨在另一头翻开字条看,见里面蝇头小字写着内部与之失去主要联系,故分歧将起。小心应付,小心提防,顺势而行。罗在东面门前有旧车驾之处,无性命之忧。 “罗”指的必是罗谷雨无疑了。他看到字条上提到自己,不免一笑。 屠小满不好窥探,故意小声朝罗谷雨道“谷雨哥哥,这是什么啊” 罗谷雨摇摇头,没有正面回答。 不过即便他不回答,屠小满也大概知道是谁留的信息定是雷元江那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贼眉鼠眼五官歪斜的宝贝侄儿没错了。 啊想起来就气人这是这个世界上能叫她连续吃两次亏还能活着的人。 不过总有一日她也会把他踩在脚下 这么想着,见唐姑娘走到门旁探手摸索,她眼睛一转,笑道“唐姑娘可有什么想法莫非对机关术有所研究” 原来她是不打算再掺和进来的,可相比入塔,和雷元江呆在一块儿似乎更危险。唐家人很少明面上杀人,而笑面虎杀人不染血,两两相比,不如随之入塔。虽她先前害了一个唐家人,那唐姑娘在总目睽睽之下总不能杀了她去,且这种事情本就难说谁对谁错。 “谈不上研究。” 唐姑娘斜眼蔑她,眸中冷芒闪逝。 她修长五指一一探过塔身雕刻,绕塔敲打摸索,转了一圈仍没有发现,面上露出些凝重。抱臂沉思少时,目光偶然掠过门旁两侧石制灯塔,她迈步走近蹲身细看两座灯塔底座,后转脸对尹如锦招手,“过来,尝试按着另一座灯塔,听我吩咐。” 尹如锦自无不可,依她所言迈足过来,略一挑额前碎发,伸手扶住灯塔两侧,然后把疑惑目光投过去。 唐姑娘说“我数到三,一起往下按。” 尹如锦如实遵从,原本他人所探时纹丝不动的石塔果真往下一沉,同时听得大门内部发出转轴转动之声。 原本旁侧看笑话的诸人皆惊,眼里不由带了期待,注视唐姑娘尝试转动灯塔。石门在两人一致的转动动作下慢慢向上升起,直至完全开启开启,敞露出石塔内部真容。 不,说真容还为时过早。 光线挤入敞开的门缝中,隐约照亮一条通往深处的路。日光无法触及之处较之阳光普照之处阴寒,只迈进去一步,冷热差距便叫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不过很快的,这点阴寒就被鱼贯而入的人群所驱散。 这是一段相当笔直的通道,当他们走出约有数丈以后,大门咚一声落到地上,将他们关在了塔里。 没有人为此惊讶抑或者回首,他们似早有所料,各自取出怀里火折子。一时间,燥热自指下升起,朵朵火焰绽放,随着人流连成一片,照亮通道。 通道较宽,高度有限,队伍中身量最高者距离顶部不过半个脑袋,故此略显逼仄。 周遭拥挤昏暗,师天徒几番踩到衣摆,脚下一绊险些扑倒在地,幸而旁侧伸出手来扶他。 他站稳脚步,低头看,是个面上身上都有些脏兮兮的少年是跟在枭身旁的小丐帮弟子。少年脸上依稀还残存点婴儿肥,挽起的袖子下露出一双虎口起了水泡与薄茧的手,本抓着他袖袍,瞧他目光看来时连忙挪开,却依然在他衣袍上留下一个明显的黑手印。 少年有些尴尬,张口啊啊了两声,把手往衣服上用力擦擦,然后歉意笑笑。 另一个与他一并走在保护圈内的少年连忙为其说话“抱歉,小泷不是故意弄脏你衣服的。” “没关系。大家既然并行,这点小事就不要放在心上。” 师天徒报以微笑,拿袖给少年擦脸上尘土,抹出一张清秀脸庞,总觉有两成眼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是谁呢 行走将近一炷香,为首之人轻呼,举手照亮前方“怎么回事,死路” 听他呼声,紧随其后的众人无不高举手中照明工具。暖光驱散黑暗,果见前方一道灰色石墙阻路,纷纷疑道“这一路都是一条路,何来死路之说必是像大门一般,在某处有可用机关才是” 说罢便又七手八脚寻起了可能存在的机关,他们吃一垫长一智,不放过任何细小缝隙。可四面墙壁光滑,无有显著可能成为开关的物件,于是抓耳挠腮。 师天徒善意提醒“莫不是一路过来时,中途有未察觉的机关” 这个说法在理,许多人略一思索便开始转头往回走。 枭与虚乾不徐不疾,只枭嘴角一直挂着淡笑,虚乾眼神却不断在两面墙壁间巡视。 枭凑过去,嘴角微动“虚乾道长可是感觉到什么” 虚乾微微颔首“不见人影,然有人窥视。” “是了。”枭伸出手来摊开,并起食指与中指作碾轧状,再往指间作势一吹,“大概是某些暗戳戳的小虫子这样吧。” 他脸上笑容忽然变得有些浮于表面,眼皮翻撩间,投到唐姑娘背影上的目光带着些许尖刺。 唐姑娘为此侧脸,回首看未见异常。 “怎么了。”尹如锦随之扭头往后看了一圈,问她,“可是那里有不对,你发现了什么呀” 唐姑娘没能找到适才倏忽而过如锋芒在背之感源头,唔了声,随口道“是有些古怪。” 左右无不支起耳朵听。 “适才我观此处能容六人并行。”她伸指比划两方墙面间距,神色凝重,“但现在” 众人本是交错而行,没有留意唐姑娘所说,但现在听她一言,忍不住放缓脚步尝试与身侧人并行。于是只挤入了四人,还有半个空位勉强容人侧身通过。 情况突变,让人一时无从反应。 师天徒快速计算道“我们入塔一炷香左右,人宽一百五十分,算过来便是一秒这墙移动六毫,也就是说一刻钟左右,墙就会彻底合拢。” 虽已觉得不好,乍听师天徒分析,时间变得更加急迫 “老子就不信了费力找什么机关,我们又不是来做试炼的倒不如打破这面墙,管它什么机关,直接闯出条路来” 队伍中有急性子之人大骂一声,抡起手中武器砸墙,发出梆梆闷响。他手中提的是链锤,蓦地砸过去,墙上当即出现一浅片蛛网坑洞。只是反弹回来,险些砸到身侧之人。 不知是否是错觉,随着那人的攻击,脚下地面似乎晃了一下。 “快住手”师天徒疾呼,“先前不是说过了吗,若是随意破坏,反倒更有可能被困在这里其实从外部观察便可知此地并非绝境,至多是书阁之类,必是会有出路的,大家不必太着急” 只可惜他即便生气起来也没有任何的威慑力,全然没有人听他的。 不,也不是完全没人留意。屠小满暗自蔑了他一眼,悄声与罗谷雨道“谷雨哥哥,那是什么人啊呆傻呆傻的,也不懂得怎么说话。” 罗谷雨显然已经不太记得师天徒姓名,他的目光倒是没有遮掩,直盯着唐姑娘,随口回答“还好,窝呢中原话开头素他教咯。” 屠小满歪了歪头“这样啊,那谷雨哥哥来中原多久啦” “啊百来天。” “百来天能把中原话说得这么好,已经很厉害了。” 虽然乡音难改,但屠小满走的地方不少,各地差异甚大的官话都听过,所以才能毫不费力地理解罗谷雨所说。 罗谷雨勾唇笑笑,没再接话。 屠小蛮心中咯噔一声,暗自咬唇。先前与罗谷雨一并受袭击,她却先逃了出来,这让她颇为忧虑罗谷雨起了疑心 各人之中暗潮汹涌不提,唐姑娘在提出墙正在往内合拢的现象以后,飞快道“时不我待,先回出口,试着喊人打开大门。” 此提议出,众人一改先前慢步子,快速跑动起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疾跑数息,满打满算三分之一炷香时间未到,石门就出现在他们眼前。跑的最快之人扑上前捶击石门,放声大喊“外面来人开门啊” 但这会儿,不少心思缜密之人都面露凝重。 他们并没有用轻功狂奔,很显然这段路程与他们来时路程相差甚远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们已被堵塞来路 “该死的真困在里面了这会儿没人阻止我把它敲开了吧” 先前准备暴力破开墙壁的人骂着,推开拦在他面前的人,举起链锤开始砸墙。 不少人心里怀着相同想法,虽没有动手,却也任由他暴力破解。 师天徒叹了口气,不住摇头。想来也是明白和这些脑子里全是肌肉的人无法好好沟通,难免想起 雷家人来。 撞击声不断响起,通道边角簌簌落下许多灰尘。唐姑娘拉着尹如锦后退数步,面色不改说道“灰尘呛人,链锤挥舞容易误伤,我们且站远一些。” 周遭人听罢也学她纷纷掩鼻退步。 “砰砰砰” 尘土飞扬。 虚乾竖耳而听,暴力撞击声中有轻微连贯的“哒哒”声,似铁具敲击片刻又有“咔吧”一声。 他四处游曳的目光忽然凝聚,冷喝一声“小心” 话音刚落还不知是怎么回事,脚下剧烈一震,堵在他们眼前的石墙下方地面忽然如翻板一样翻落,敞出一个三尺方正空洞。站立于墙边挥舞链锤之人立即堕了下去,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便被空洞中密密麻麻竖立的长木刺刺穿。 鲜血溅出老高,落到坑洞边缘。 几个站在边沿的人心里似被无名之手狠掐一把再放开,蹬蹬后退,后背出了一身冷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7章 柒拾柒.千机叆叇三十六-竭泽 “真危险。” 唐姑娘声音响起,惊醒一众因遭惊\变而呆怔之人。 她抚着尹如锦后背转身而走,只听得尹如锦将绣鞋踩的“哒哒”轻响,而她细语“当心了,此处果然不是好相与的。既是古人遗物,又怎会没有二三防备手段,容人任意破坏” 她之话未故意压低声线,并非单纯说予尹如锦听。 尹如锦顺着她的力道走,扭头频频回顾“唐姑娘,你既然有猜测,何不提前与此人说呢如此一条大好性命,适才还鲜活” “纵与他说,又哪里肯信。”唐姑娘的回答依旧冷硬,没有半分委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不是他的谁,没有必要为他所作所为负责。” 尹如锦无从反驳。她非那好心肠泛滥之人,此言不过是出于医者对于生命的珍惜。 毕竟如果自己不珍惜性命,又怎能奢求他人替你去珍惜 唐姑娘过路虚乾身侧时,忽侧脸盼他一眼。但也只是一眼。 入门不过一刻,便去了一条人命,这令原本抵达目的地后,满心认为自己与众不同的江湖散侠们不得不加以重视。 他们没有自乱阵脚大吵大嚷,也没有过多地与陌生人讨论,而是默默开始摸索这片通道是否有暗藏的机关。 在塔外的时候盯着哪个浮雕都像机关,这儿就一条一通到底的甬道,还能鬼打墙逆了天去不成 枭仍然是不紧不慢的模样,唯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女人真狠啊。” 他带着一个师弟两个孩子,与虚乾、师天徒,还有罗谷雨与屠小满站在一个圈子里。故此他所言,都叫这些人听得清楚。 “那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屠小满轻轻咬着拇指指甲接茬,偷偷看罗谷雨一眼。 她思考罢,打斗非她所长,故现在不是自个逞能的时候。若和那些良莠不齐的散人搅在一块必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倒不如和谷雨哥哥一起,至少他先前救过自己。既然决定谷雨哥哥这方阵营,她便要拿点真心出来,证明她也是有用处的。 屠小满道“枪打出头鸟,我想来,那人其实是不必死的。只他想要破坏此处逆了某人的意愿,故而才被取了性命。看,现在大家都不再提破坏此处离开之事了,指不准那才是离开的正确方法。” “姑娘怎能如此说呢。”师天徒连连摇头,依然不认同,“虽然那唐姑娘为人是冷酷了些,但一样米养百样人,也不能就此说她居心叵测。毕竟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而负责,出入险境,自各安天命。” 屠小满轻哼一声“大道理说的一把一把的,却只光会动嘴皮子。” 说话间,两面墙又合拢了些,屠小满抓着胸前辫子顺了顺,这说话的一会儿就换了好几次站立的姿势,撅嘴与师天徒道“你这样会说,怎么不说说机关在哪儿” 左右除了他们,莫不四下搜寻机关。 师天徒呆了呆,诚实道“在下不会啊。” “找到了” 蓦听一声欢呼掩盖师天徒所言,循声看去,一人嘴里咬着火折子,一手取了把煤渣似的东西往墙面上吹。黑灰扑在铁灰色石墙上,大部分纷纷落地,却有小部分勾勒出巴掌大的方框。此人拿匕首将之撬开,得见里头藏着一枚圆环。 用黑灰涂墙说起来并非大智大慧之谋,只是索命绳索套在头上,人一急起来就容易当局者迷。 那人把圆环拉出,见得末端连接着铁索,精神为之一振。 随着他拉出铁索的动作,能听墙内发出阵阵刺耳摩擦之声,铁索拉到头,两面墙壁果真凝滞不动。 成功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小阵欢呼,按捺不住的人连忙往来处跑,想看堵住入口的石壁挪开了没有。 屠小满一看,抓着罗谷雨手臂拉着往唐姑娘离去方向快走,说“不好了,准备跑吧。” 恰如她所说,他们头顶石壁没两刻就簌簌落下灰来。而后不仅是她,所有人心中都道不好,扭头便跑。奔走众分为两方,少数一方涌向入口,多数一方却奔往通道尽头,其心中两种思虑昭然若揭。 一者安然保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者激流勇进,不成功便成仁 尘土下落同时,诸人头顶石板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向两侧抽离,露出一整片寒光泠泠的连弩。下一刻,自堵住入口处的石壁开始,密密麻麻的弩\箭如细雨倾斜而下 “啊” 扭头朝入口跑去的人当即遭了央,跑得越快,便越快迎面撞上箭矢。倒是因是否就此离去而迟疑所以落到后头的人得了反应时间,看见不好立即扭头回奔,轻功使出来风驰电掣。 这箭雨来得太快,加以穹顶至地面不过一人半高,大多人都没能有时间取出武器拨开这细密雨帘,只埋头飞蹿,免得自己似跑得最快那几人一般被穿了糖葫芦。 师天徒不是习武之人,自然跑不太动,枭本抓着雷季泷,见他跟不上来故欲把雷季泷扔给另一个抱着林琥的丐帮弟子。却见虚乾侧步跨来,捏住师天徒肩膀,纵身一掠便只得一个背影,让人乍舌。 枭用空余的手摸摸鼻子,朝同门挥挥手,故意慢步落到后头,眼见得就要被箭雨射中,偏又快那么一分。瞧雷季泷脸色发白的模样,他毫不掩饰自己恶趣味,哈哈大笑,引人频繁回首。 屠小满轻功虽稀松平常,胜于起跑快,拉着罗谷雨丝毫不落人后,嘴里不忘盯着队伍最前头两个女子身影道“那唐姑娘定有问题,瞧她走的飞快,必是其中有鬼” “有鬼” 苗疆人对于中原佛道之法中玄之又玄鬼怪没有概念,听着不明觉厉。 又说那唐姑娘带着尹如锦,没几刹就回到了通道末端,堵住去路的石墙依然紧闭。眼见“终点”伫立堵住前路,所有人不得不停下,抽出兵器返身面对一波接着一波不间断的剑雨。为壮胆色,他们心中发狠,大声道“我们一群活各怀武艺之人,莫非还被百年前的老旧机关全部杀死在这儿不成” 虚乾反手抽剑,他不发一言,放下师天徒便转身,清喝一声“蹲下。” 什么 大多人都没能反应过来,就见虚乾举手数剑,自头顶用以出箭的杯状孔洞中刺入,“咔吧”数下连续破坏其中的弓\弩。然后他提身小跳,剑气纵横,从众人头顶掠出,带下几缕短发。 喷泻而下的弩\箭与剑光相撞,却非脆弱木料崩裂,而是黄铜铸的箭矢被削去箭尖,眨眼之间全数断裂,被回旋的剑光碎作三截 无锋的箭矢打在人身上有些疼,或会出些血,但也仅此而已。 眼瞅那剑气飞旋,眼瞅那箭矢残骸纷纷扬扬而落,所有人都不免弯腰蹲下。 残骸掉落约摸五轮,再没有听闻弓弦拨动声。 抬眼看,两方石壁上遍布剑痕,不深,却也有一指,从他们所在方位延伸至远处。 弓\弩射完,咔哒咔哒声音再现。 这回又是什么 众人直直盯着头顶,惊喜发现穹顶并无变化,反倒是合拢至三人宽的墙渐渐后退,回复如初。同时身后石墙吱吱呀呀升起,里头依然漆黑,无声邀请来者入内。 来路被断,只有一处去处,谁还有别的选择 不及向虚乾投去感激眼神,众人纷纷迈入唯一的去路,生怕石墙再落下将他们困在其中。 待的所有人皆一溜烟通过,不知谁脚下踩着“咔哒”一声,背后石墙轰然倒下,第二次阻隔他们来路。 他们理顺气息,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清点人数入塔至今短短片刻,已少了五人。 没有人为其痛哭流涕或感到惋惜。 举火观望,似乎到了一处较为宽敞之处。唯恨火光太小,看不真切,隐隐见不再是通道,而是一方厅堂殿室。 概因先前遭遇,他们不敢大刺刺往前闯。屠小满本想拽着罗谷雨走在最后,却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怀着这样的心思,便皱着眉驻步不动。经过方才一轮横扫箭矢,他们状似无意的目光开始频繁扫过虚乾,只差没有开口说“莫不道长你先走一步俗话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 但虚乾没有什么表示,见多数人止步不前,便也不前,举目四望,偏并不会看人眼色。 枭一扫现下凝滞的状况,把矛头对准唐姑娘,唱起了黑脸“我说唐姑娘适才跑的可真快啊,莫不是又提早发现了什么古怪之处咱们现在怎么说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要独善其身嘛,有什么发现给大家说说” 从见到石塔以来算起,表现最为抢眼之人莫过于这来历不明的唐姑娘。她轻功极好,为人高傲冷漠,其余的尚未展现,但前者已隐隐让未能对她知根究底的众人警惕排斥那种感觉就像是面对霹雳堂一样。 所以枭此话,不但十分成功地将众人视线转移到唐姑娘身上,更是说中了他们的心思。 本只是随着江湖传闻来探险,没想一来便遭遇大变故。谁都有冒险的气魄与精神,却不是谁都甘愿当别人的棋子。 但到底唐姑娘展现出来的实力不可小觑,背景不甚明了,性格冷硬,故他们无法以大义逼迫,或以言语为难。 唐姑娘双手抱臂,挑了挑细眉,正欲说话,尹如锦轻轻拉了拉她袖子,与她咬耳朵“此处危险不知几何,若还与他人离心,实为不智。” 唐姑娘回她“一群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我却未把他们放在眼内。” 尹如锦算是了解到她部分性子,无奈笑笑“你若信我,便由我来说话如何” 此言出,唐姑娘不免多看她数眼。 尹如锦神色如常,见唐姑娘注视她,眼中虽有疑惑,仍不改坦然。 唐姑娘摸了摸下巴,侧脸往“乌合之众”那方瞥了眼,回视尹如锦方才点头“既然你欲如此,我也不阻你。” 于是尹如锦对等待唐姑娘回答的众人道“诸位心中疑窦,我能够体会,但无法认同。今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没有谁定要更加出力的道理,虽说到头来最后大致也逃不开龙争虎斗一番,但现在便离心对于未来路途却是毫无益处。故此我愿为先锋,姑且一探,希望换接下来路途诸位精诚合作。” 她这话说的一众人老脸通红,不等旁人开口阻止,衣袂一扬,便往前踏去。 不过这番表态,倒确实让不少人心理起了变化。 自信归自信,不是狂妄。入了险地,人多终究力量大,除非专攻此道,谁又能说自己有完全把握毫发无损 仅屠小满抓着罗谷雨的手,用限于身侧几个雷家阵营之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她自是不惧,队中二人轻功最高,一者虚乾道长,一者便是那唐姑娘。若遇危险,不说唐姑娘,虚乾道长得了她师兄的委托,能不尽力护她” 此话毕,雷家阵营的几人都忍不住投以目光。 尹如锦手举火折子迈步向前,微弱橘黄未能远照,涉及足下倒是不成问题。没两步便踩到一条细小的缝隙上,她出于谨慎飞快收回,仔细打量。 她四面而观,蹲身以手摸索缝隙,并试着沿缝隙延伸方向移动,一直移动到石室尽头。原来此处地面仅入口前是长条整片的石块,再往外便是由一片又一片长宽各九十六寸的石板组成。这种石板连接之地,纵以轻功跨越也必将有落脚点,只这一项,便让她心知定有蹊跷。 艺高人胆大,她制敌虽不在行,也有一番自己的计量,不是来盲目送死的。 故此她只是稍微思考,便迈步继续往前。 绣鞋落在第一块石板上,密切关注她举动之人不由屏住呼吸。 静待了半晌,没有任何异变,尹如锦方将另一只脚踏上去,不紧不慢走到第一块石板边沿。 那么接下来,该往哪里走 尹如锦妙目与左右身侧与身前探过,凝神思考。 未知不可怖,可怖的是做出选择时纷扰丛生的举棋不定与自我否认反驳,以及对于未来结果怀抱的侥幸和忧愁。 她不知道哪一块是深渊中的浮木,更不知道哪一块会引来灾祸。 可能是这一块,可能是下一块。 尹如锦叹了口气,昂首挺胸,比之前进。 第二块,第三块。 仿佛先前对于机关的种种猜测都是人们疑心生暗鬼,在众人注视下,她竟就这样走到了一半路程 人们绷紧了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轻咦“莫非莫非此处其实是安全的” 枭更是扭头与虚乾打趣道“道长兄,你快用你那灵敏的顺风耳听听,其中有什么古怪” “嘭” 话音起落的瞬间,尹如锦踏上第四块石板,一阵令人心神震荡的巨响从四面八方传来,她足下石板微陷,同时诸人脚下一震此番感觉,让众人顿时想起来先前翻倒的木刺陷阱来 硫磺焦臭瞬间于空气中弥漫,尹如锦惊愕抬首间又是“哄”的一声响,一点刺目焰火从石室中心开始燃起,以不可阻挡燎原之势画出一条火河,左右蔓延伸展开来,又作环抱之势,沿着墙根朝立足入口处的众人烧来 枭笑颜立肃,一手抓雷季泷,一手抓师天徒,眨眼奔到尹如锦踏过的第一块石板上,虚乾等人紧随其后。唐姑娘反应比他还快,跑在最前,却没有了先前一段路的从容,神色微凝。 众人大喊“不好”,急忙快走奔离原地,回首看,石板翻落,露出地下灰黑油脂,自墙根烧来的火焰迅速覆盖其上首尾汇聚,逼迫他们不得不站到石板上。 唯一一点好处,那就是接着火光,他们能看清楚石室全部。 那一块一块拼接的石板,像极了象棋棋盘。唯独中间楚河汉界成了火海,把棋盘很可能是出口的一端封在火焰另一头 他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尹如锦却又陡生变故 却是众人顺着她探出来的路往前跑,挤满第一、第二块石板时,三、四块石板忽然一并往下陷。尹如锦站立不稳,连忙纵身跃起。 她垂头一看脚下,石板或者说表面铺了一层薄石料的木板下竟穿刺出来长短不一的铁刺,每根铁刺顶端都带着倒钩,尖锐无匹。而回首看,第三块石板下陷足有五尺,一股浑浊液体飞速填满坑洞,散发刺鼻气味,坠落其中的石板在此液体中似掉入水中的糖块,迅速融化。 她吃了一惊,前进不得,后退也不得,只得硬扭身体往旁侧落。殊知拧身时长发散开,眼角余光撇过,见发丝与空中无缘无故断裂,似有无形剑气割裂,偏纵身而去再无余力,已是避无可避,心神又是一震 莫非这会儿真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8章 柒拾捌.千机叆叇三十七-照影 借由尹如锦凭空断裂的发丝,诸人隐约有觉那方石板上存在着远处看不清的陷阱,如无形丝障。若说地刺与腐蚀毒液可以依仗轻功在石板陷落前快速通过,但若遇到类似这样的陷阱,依然是跑得越快死得越快。 他们心中刚升起对尹如锦的担忧,得见燕子似的黑白道袍一振,虚乾便揽住尹如锦腰肢,挥剑以剑风劈开火海,顺着火焰空隙落到对面。 火焰很快重新合拢,遮住众人视线。枭大声问“道长兄,你没事吧” 虚乾没有去纠正枭嘴里不伦不类的称呼,波澜不惊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无事。” 以虚乾身手,自然是无事的。枭这么一问仅是出于对同伴的关心,再问则是求实“道长兄可见着出路” 这回停顿的比较久,火焰烧的呼呼作响,烤的肌肤灼热,气味呛人。 尹如锦的声音传来“有出口,不远。” 听得有出口,大部分人都松了口气。 只是尹如锦先前趟过的路已触发陷阱,他们只能寻找别的路前进。而这陷阱看起来并不简单,竟是其他人踏上以后方开启,无形地给人添上一层心理阴影,越发不敢先迈步。 现在怎么办 他们再一次陷入面面相觑的僵持局面之中。 火焰燃烧耗费大量空气,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油脂发出刺鼻气味,叫人闻罢胸闷气短,渐就烦躁。 罗谷雨忽掩鼻道“这点儿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啦。”枭擦了把汗,回道,“哎呀再呆下去就要被烤干了,着实闷得慌” 枭扒出腰上拴的长棍,一把将雷季泷抓起来,脚下一跺,就这样纵身飞出。 他不拿脚碰地,也没仔细观察地上方块是否有差异,手里长棍往地上一杵,身子便像风吹落叶般荡出。待到快落地之时,又是一棍,脚不沾地冲着火焰奔去。 雷季泷脸色刷白,圈着枭的脖子把眼闭的死紧,耳边火焰夹着风声呼呼作响。 在众人瞠目注视下,枭一阵风似的刮过,所踏之处或无异常,或踏板纷纷陷落。铁质长棍挥扫,偶在虚空中遭遇障碍,一律发力扯断,待连接丝线另一头的天花坠落,他已飘然远走。 他的速度不慢,长棍在火焰墙中一搅,带起凌冽气流。火焰随之摇晃,他便昂首挺胸而过,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 不到半会儿,他又穿过火焰河返回,把师天徒扛在肩上,然后在师天徒一路呆怔的表情中飞奔而走“我先走一步啦,出口见啊各位” 余下之人见状,也各自使出自身本领飞掠。 只七八个人,便把机关趟出大半,穿过焰海。焰海另一边,却不再见任何陷阱,待他们抵达出口,回首看,自发阖上的门已不能引起半点波澜。于是回身见得门旁挂着一片木牌,掸去灰尘,似有三个字篆刻其上。 不少人凑过去细看,不认得字,瞅那朱涂的木牌表面满是一块一块拭不去的灰尘,便推说字都糊了。屠小满踮脚看,疑惑道“这是什么楼买宝” 直至师天徒凑过去,才指明道“此乃机关室三字。” 屠小满有些窘迫,别过头冷哼“你说是就是啊我还说这是机开室呢” 师天徒摆首“此上所写乃是草书,恣意放浪,有别于条框所限文字,认不得也是寻常。” 屠小满斜眼乜他,忽从腰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来,笑眯眯看师天徒,“喂,书生,听说你昏迷一日两夜,肚子饿不饿我这里有一块干粮,给你吃好不好” 师天徒先是怔了怔,然后接到手里“啊,多谢姑娘。” “不必谢我。”屠小满挥挥手,转身跟上走出一段距离的罗谷雨,以背影掩住古怪表情,“书呆子,趁着现在似乎还算安全,赶紧吃吧。” 离开标着机关室之地,众人似乎踏出了危险区域。尽管通道依然狭窄,却不再见随处致命的机关,只往前的路上不断能见旁侧挂有木牌的门,若隐若现有细微动静传出,乍眼看以为进入了学堂之类的地方。 师天徒把手里纸包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馍馍。不提还好,一提起来,他便觉得自己确实有些饿了,肚子咕咕直叫。他把馍馍放到嘴里咬一口,边吃边走。 唔味道像是水泡发过不过出门在外却也没有这么多计较。这位姑娘心肠挺好的嘛。 他心里这样想着。 吃了两口不当心噎着了,他使劲拍打胸口止嗝,往身上摸了番不见水囊,侧脸向走在身旁的丐帮弟子问道“兄台可有、嗝,可有水囊” 说着抬眼看去,却见人家面色难看,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忙道“啊,是我又添麻烦了吗” 被此丐帮弟子拉着手的林琥连连皱眉,满面疑惑抬首看,想要把手挣脱出来。 还未等得回答,前方停了下来。 莫不是又遇到了阻碍 透过重重人影间隙,依稀看到走在最前的乃是虚乾与尹如锦。 正疑惑怎么了,虚乾袖袍一振,回手便是一剑刺向尹如锦 在旁人惊呼之中,尹如锦仰身躲避,弹指挥出银针,被虚乾荡剑挥开。枭提棍错身而入,不为叫停,棍棒扫开,竟是同时挥向 师天徒惊的连嗝也忘了打,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来历不明的敌对气氛如星火燎原扩散开来,他身侧之人纷纷提起手中兵刃便对打起来,若没提武器,赤手空拳也直接扑上。 一不留神,长棍便擦着脸打过,师天徒下意识刷一下就蹲到了地上,闻那拳脚到肉以及冷兵破空之声,小心翼翼挪到墙边。他有自知之明,这般状况他一个书生就是个没有丝毫反击之力的木桩子,只会被人揍到地上,根本没有出头的可能。 他四处探看,眼疾手快把发懵的林琥扯到身边,小声道“小心” 林琥反应不慢,当即学他在角落蜷成一团,尽量不引人注目“那个,公子,大家这是怎么了” 师天徒哪里清楚,猜测道“许是唔此处机关甚多,许是中了暗算” 林琥与他对视片刻,咽了口唾沫“那、那咱们怎么没事” “这个”师天徒不太确定,“或者他们接触过什么,而我们没有” 暂不得其解。 说话间,一直跟在枭身边的雷季泷也趴到地上躲避兵戈相向的人,林琥忙对他招手,他便艰难地朝林琥方向蹭去。慌忙中不知被谁踩中了衣角,惊觉刀就在眼前,即将劈到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拿刀之人被人一脚踹开,戴着银镯的手揪起他后领,一把扛到肩上。 雷季泷挣扎了下,好容易直起腰,才借身处高度看清楚周遭状况,发现人群中还是有几人没有莫名其妙“发疯”的。一个是正扛着他的苗人,似乎叫什么谷雨;一个是年纪比他稍大几岁的少女,可能叫什么满;还有一个则是那冷口冷面的唐姑娘。 罗谷雨与屠小满虽不受影响,却被发疯的人群包围,挣脱不开。不同于他们二人,唐姑娘身手灵活,少有人能触及她衣摆。 见如今混乱状况,她柳眉一纠,手伸入腰囊内取出瓷瓶一尊。瓶口倾斜,从中滚出朱红浑圆药丸,双掌搓去,便化作了粉末。 她闪身即走,沾衣即止,未取武器,只双掌连挥,迎面打在互斗之人面前虚空,将药粉震入其鼻窍之中。吸入药粉之人皆为之一怔,泛红双眼逐渐清明,数息过后缓下手中动作,为自己先前迷了神智之所为而吃惊。 虚乾与尹如锦和枭打的不可开交,原本各自为战,后竟以一敌二,压得对方不得不联手。唐姑娘瞅准战机,见缝插针,趁着尹如锦和枭被压在下风,朝他们面前迅速挥出药粉,唤回二人神智。 同样的手段,对于虚乾却无用。他自把剑风搅开,药粉就落到了空处,然后兜剑就刺。 他手中长剑剑身银白,所到之处却如白虹贯日。剑风凌冽,尚未及身便觉刺的肌肤生疼,汗毛倒竖 纵是唐姑娘也不敢以袖中分水刺硬拼虚乾长剑,以灵活身姿穿行躲避,寻找空隙与破绽。 枭与尹如锦受了药粉退到一旁,半晌打喷嚏缓了过来,相觑一眼皆面染苦笑。 尹如锦惭愧道“想来应当是迷神之毒,一不留神竟着了道,着实失策。” “现在倒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枭搔了搔脸,想起先前罗谷雨说过机关室中有古怪,只他理会错了意思,不免尴尬,“咳咳,咱先把道长兄给制住再说。” 尹如锦不无同意。 枭捏着长棍转身,眼神中复杂神色闪逝,换上嘻哈笑脸“唐姑娘,道长兄可不好对付,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他从左翼绕至虚乾身侧,抽棍打向其后腰。虚乾脑后却似长了眼睛,把剑鞘一提,稳之又稳地挡住。但长棍只是沾之便走,原是虚招,晃手又打向虚乾脚腘。 虚乾浑不在意,继而再挡,双手互搏,一攻一守。 挥洒如意之际,右侧飞来长针数枚打向双肩,虚乾侧身规避,叫枭寻了机会勾住长剑。唐姑娘趁此一抓便是数枚丹药尽数揉碎,以掌风送去。兔起鹘落之间,虚乾虽扬袖挥开部分,还是有大部分劈头盖脸落了他一身。 三人抽身离去,等的片刻,青年道士也杵剑扶额,恢复神智。 尹如锦松了口气,转身面对全然不知道自己如何中了算计之人,解释一般道“此迷神之毒必暗藏于适才火油之中,循内力运转而发作,越是动用内力,中毒越深。幸而此毒似年代已久药效有失,故中毒以后并非一味不顾自身厮杀,只遵循基本攻击。否则诸位招式一出,便是血流遍地。毒物之利,实在防不胜防。” 众人不少在适才混战中身带有伤,听得脊背发寒,深以为然。 尹如锦带了些笑看向唐姑娘“还得感谢唐姑娘出手相助,尹某资历尚浅,实在惭愧。” 先前脑中昏沉,但没忘事情始末,受过唐姑娘药粉的人都心存感激,朝她抱拳道谢。 “多谢唐姑娘救命之恩。” “莫非唐姑娘相助,我等早不明不白死在同行之人手下,多谢姑娘。” 唐姑娘哼了声,撇过头说“若不是挡了去路,却不去管你们如何。” 她把腰囊一收,里头鼓鼓的不知有几多药散,看起来都是止血散等不能比的珍贵药物。 相处有一段时间,众人只当她性情高傲,无有坏心。否则依她口中所说,再看她身手,大可以一走了之,又何必取自己准备的好药为他们解毒 蹲在角落里目视全程的师天徒颇为感慨,说道“看来大家都是好人。” 林琥听罢,侧脸连连看了他几眼,面色古怪,轻轻嘟囔几句。 屠小满亦隐于人群中对罗谷雨细声论道“此人好生古怪,不知哪里来的这样多药,恰好又有一种能够对症。” 若林琥与屠小满没被人群隔绝能够听到对方所言,会发现彼此言论颇为相似。 屠小满自身倒是没有察觉,她不受影响在众人眼里更为可疑。 至此再前进,一路坦途寻见登往二层的阶梯。 在场皆非怯懦之辈,心存退意者早倒在最开始的机关下。故此登楼窥见门洞侧悬有模样比之前精巧一些的涂朱木牌,他们未细看,径直走入。为师天徒驻步看了几眼,瞅上面写着“偃室”,目带疑惑回首望身后楼梯,然后被同伴拉走。 一入二层,脚下踏着的便从大片铺石地面变作了细长石道,左右无有护栏,宽度仅有一臂,而脚下黑洞洞一片,火光不能及,隐约不是好物。 但二层比一层来得要开阔太多,丝丝缕缕日光从四方穿透进来,每隔十来步便有小片光芒落到地上,形成各种古怪形状。循光而看,应是从塔壁上开的镂空花纹外灌入。 他们中大多也算有一定阅历,在踏上石质羊肠小道之时,便明白下方必定是致命的地刺或者类似陷阱。借由手中燃烧了大半的火折子以及塔外日光,他们放眼看去,见着远处有细长梅花桩,有细长铁链,凡此种种皆隐隐约约朦朦胧胧。 除了正前方尽头一扇巨大门扉。 难道这就是尽头可从外面看来,此塔至少也得有四层啊 此般念头自他们心中快速闪过。 多想无益,有目标总比没有目标来得好。他们依次踏上石道,小心提防。 所以全然没有察觉唐姑娘打量“终点门扉”时的眼神。 有道是三折肱、为良医,他们走的小心翼翼,踮着脚尖,生怕脚下忽然下陷。然而臂长的小道很快到了尽头,梅花桩一般的木站桩矗立在他们眼前。在场除了两个孩子与书生,昔年都曾扎过马步蹲过桩,自觉走一遍梅花桩还是能行。 不过这个梅花桩必然并非等闲。 唐姑娘走在最前,身如流风,长靴往桩上一踏而过。 果不出人意料,没走几步,头顶传来极为刺耳的磨擦声。就在诸人皆抬头往上看之时,一条中端扣着铁索又水桶粗细的檑木自黑暗中显露狰狞,带着风声狠狠撞来 唐姑娘立即向前扑出,不得已抛弃手中火折子。 火折子划出一道弧,堕入虚空,闪烁两下,悄然熄灭。 她双手支地前翻,扎作马尾的长发打了个旋落在她肩前。不等她呼口气,听得异响侧脸瞅,五柄尾环铁链的双刃巨斧从旁侧以不同的速度划来,伴随“唰唰”的响动。她急忙起身,纤瘦身躯险之又险于巨斧间隙中安立。 巨斧与檑木被碗口大的铁链垂系着,不断在梅花桩上来回摇摆。 唐姑娘目光随着巨斧轨迹移动,寻找出其中规律以后,飞身迅速穿过。 梅花桩组成的路蜿蜒难行,再往前,贴近石壁处锈迹斑斑的黄铜飞镖自墙中孔洞射出,逼的唐姑娘除轻功外不得不展示她神鬼莫测的武艺。依葫芦画瓢跟在她身后的诸人仅见她双手于胸前一挥而过,十指张收,似划出了无数轨迹,却连半点动作都未能被他们收入眼内。放眼再看,人已安然通过,十指指缝间夹了十来把飞镖,手一松,全数随手抛落。 她脸色不太好,大步疾走,身法全开。 一时间陷阱与暗器齐舞,唐姑娘单薄身影飘然游走其中,便连最后于断头路前遭半空中迎面打来的刺网,亦不惊不惧,双臂护脸直直闯过去。 尹如锦在虚乾协助下越过数丈有余的地堑,落到唐姑娘身边观她伤口,关心问“你没事吧” “无碍。” 唐姑娘挥罢手,转身探看墙上金属所制之门。 一并同行之人陆陆续续踏上平台,脚踏实地以后,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共同经历这样多陷阱,尽管不能说九死一生,他们之间也不再似先前貌合神离,纷纷围在一块探索眼前谜题。 却说师天徒与两个孩子走不动这艰难的道路,枭花了一点时间才把他们一一从入口处捞过来。师天徒脚方踏地,就与两个孩子一并抓着枭的衣服,脸色肃穆“枭兄队伍里多了一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9章 柒拾玖.千机叆叇三十八-照影 枭呆了呆“啥子” 他扭头打量队伍,本下意识想数一数人数,但是发现自己压根不记得。见他言之凿凿,旁人将信将疑“那书生,你这话怎么说” 师天徒伸手一指队伍里一个穿灰色短衣、貌不惊人之人,极力解说“在下没有诸位好汉的本事,只是自幼过目不忘,这个人开始时并不在队伍之中” 是这样吗 不过不单是枭,其他人亦没有太过在意人数问题,乍听此言,根本分辨不出正误对错。 唐姑娘扫了眼,两眼微微一眯,不动声色道“是吗,我倒觉得他眼熟。” 说罢这句,她转过身去打量门扉。 比起一无是处的书生,谁的话有分量简直一目了然。大家再没多想,毕竟说到底不相熟的话谁也不太认识谁。 面对大家质疑的眼神,师天徒有些着急,林琥和雷季泷在队伍里没有什么发言权,即便他们表示师天徒说的没错,旁人也未必当回事儿。 枭和屠小满倒是相信,只是他们也没有说服他人的义务,暗自戒备便罢,没有多说什么。 一行人便对着门摸索看起来,可那门就横在那儿,任他们是推是打是拽,怎么捣弄都纹丝不动。 师天徒自己纠结了片刻,听大家都在四处摸索可能的开关,也凑上前去看了两眼。他一眼分辨出了门上乃是星象与阵法的组合,第二眼便往门缝里钻,说道“门缝已经被浇死了,门是不可能打开的。” 开始时别人还不信,直到把手里兵器往门缝里捣弄,发现根本插不进去,才不得不认清现实。一时间大家都愣了神,发了懵。 莫非千里迢迢来一趟,费尽心思进了门,趟过千奇百怪的机关,最后却连一点可能的、不可能的遗藏都摸不到 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前几年华山有弟子从书阁里翻出一小片地图,似乎是五岳前辈发现的一处宝藏。于是五岳联合,风风火火声势浩荡发动弟子们去寻找,百十个难题解下来,最后寻到宝藏处只有一封信,里面满是前辈吩咐的五岳同气连枝,竟然是一个玩笑。 不得不说或许读书人的脑子确实比较灵活,师天徒本有些委屈大家都不信他,看到这封死的门,脑中灵光一闪,先前的一些疑惑也迎刃而解,当下手掌一拍,说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旁人正是郁闷之时,见他这样满脸兴奋似乎有所发现,语气便不太好“怎么,咱见解独到的书生又发现了什么” 哪知师天徒是个听不懂反话的,如实将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适才上楼之时,我仔细数了数,台阶每拾三十分,总共有一百零八拾,一并三十尺又四寸。而每层楼内部高度约六尺左右,从外围看,塔高总共五十尺出头” 屠小满在旁掰着手指听的头疼,忍了又忍,终于大声吼他“酸书生莫再拽文,速说人话” 师天徒显然早已忘了塔门前的事情,放眼一看,众人皆是满目茫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也就是说,我们从第一层顺着楼梯上来,跨越了整整两层半有余。” 说着,他又往回一指“各位可有察觉,自门口到这里,地势乃是逐渐上升,只是其中昏暗不易看清罢了。” “如此你的意思是”唐姑娘最先明白过来,“此处其实乃是第三层,门内是第五层,我等直接跨过了二层与第三层” “正是如此不错” 见终于有人听明白了自己所说,师天徒为之一喜。他本身就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人,对于先前唐姑娘否认自己所说转眼就忘。 他这般提出来,立刻就有人质疑“我们一路上来也没见着其他的路,你怎么就这么确定” 被他指认是多出来的那人更是阴阳怪气地说“你对这里倒是十分熟悉,听起来就跟主人家似的。” 枭这回可不能装作听不见“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读书人有学问,懂得多一些也不出奇嘛,是吧师公子” 这是枭头一回一本正经喊别人名字,有感自己遭受嘲讽的江湖散侠们自然不服气,脸上刚露出些冷笑,忽又想到了什么。 他们本没有把师天徒当一回事,只觉得枭一个能坐丐帮交椅的大弟子脾气真好,面对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都照顾的面面俱到。还有雷家当家,先前这书生昏迷不醒时也没把人抛下。 却忘记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屠小满与唐姑娘的脸色都有一瞬间变化, 唐姑娘眼眸乌沉沉的,侧过脸,透过人群,视线似有还无与被指认之人在空中一触而走。 屠小满则面带好奇与笑容问“师这个姓很少见,书生哥哥与雷当家的这么熟悉,莫非你与那个师家有什么关系” 师天徒是真听不懂“哪个” 屠小满换了一个问法“哎呀,怎么和你说不清楚呢。你家住哪儿啊” 师天徒也发觉了自从下山以来,他说话别人似乎都有些听不太懂,有些不好意思“家住山上。” 屠小满彻底无言。 师天徒自身并不明白他出现在雷家队伍里代表着什么,因师天徒下山游历所作所为代表的仅仅是他自身,他根本没有往其他方向想。 但他们不在意,不代表别人不会猜想霹雳堂是否与极乐山上的那个势力有所勾搭。这个江湖,势力与势力交结全凭利益,道义只摆在明面。莫看丐帮与霹雳堂自当年一并围杀唐门以后交情日益甚笃,真算起来,昔年霹雳堂势颓之时除了伯云图,谁也没能帮得上忙。 小门派怕唐门报复,大势力一些事不关己,丐帮虽说也在经历内部权力动荡,谁又敢说没有些什么其他心思在其中 江湖之中,非霹雳堂一家是笑面虎,也非唐门一家是夜中豹。若放开来说,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完这么简单的。 师天徒不但听不懂别人的暗示,同时他也是个死脑筋。他还记得之前大家都不愿意信他,心里正赌着气,旧事重提“在下先前说多了一人你们不信,此刻说路途有异你们怀疑,左右此地已无去路,何不听在下一言当然,若认为凭一己之力能轰开此门,便当在下未曾说过话。” 猜想到他身份的人不敢再像之前那般对他轻视,毕竟总的来说,飘渺宫是老字号的中立派,他们的话大多时候对人有所裨益。 所以众人沉默了会儿,有人开头问道“便如公子所说,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师天徒往脚下一指“上天无路,入地却必然有门” 他言之凿凿,旁人将信将疑。 从平台上往下看,下方漆黑一片,不知深几何,或者是否有危险。石壁光滑坚硬,无处着力攀爬,兵器若想凿穿墙面而下也有些许困难。 正头疼着要如何下去,就听笛声呜呜,罗谷雨不知什么时候取出笛子吹响。众人还记得那铺天盖地暴走的昆虫,心生惧意急忙退开,唰地便在罗谷雨身侧让出一片空地,连带屠小满都忍不住往外走了两步。 枭和跟着他的一个同门两个孩子不清楚怎么回事,直至闻得密集的嗡嗡声,大片黑蜂顺着塔侧缝隙飞进来,才有所恍然。 枭倒是不怕,他一丐帮弟子,多数时候都以天为被地为席的,和这些小家伙相处的时间不短,故而调笑“这个厉害,一把笛子就能指挥这些蜂顺自己心意飞来飞去,真好啊待我下次也试试,训练几只雀儿出来,到时候看怡红院的翡翠还敢不给爷摸个小手” 跟在他身后的同门以手遮面,林琥和雷季泷更是垂下头盯着自个的脚,似乎草鞋上长出了花。 罗谷雨笛声一转,对屠小满看了眼,聚结而来的蜂群分出小半冲屠小满而来。 “啊” 眼见黑蜂就要绕到自己手上,屠小满惊呼一声松开捏着火折子的手。黑蜂低身一俯,将火折子抱住,然后听从笛声的指挥,往下方探去。 这回不单是枭,旁人看着也有些稀罕。 黑猫白猫,抓得到老鼠的就是好猫。 蜂团带着燃烧的火折子逐渐飞落底部,途中有不少因为太过靠近火焰,被点着烧成焦炭落下。但在笛声驱使下,它们自学了飞蛾的模样,任由焰火焚烧,不惊不惧。 习武之人目力都不差,火光不大也能看清。耳中听着笛声,顺着那点光一路看,底下遍布携寒芒林立的铁刺,但塔四面边缘竟是有将近三尺左右的平地。蜂群携着火折子游走一圈,果然见大门前平台正下方就有一扇小门,石壁上残留着小半截腐朽的木梯。 众人精神一振,看着师天徒的眼神也大不相同 “看,在下并非信口胡诌的吧。”师天徒半点不忘之前受到的质疑,“先前在下所说,你们如今可信了” 师天徒并未存着坏心非要置人于死地,只是存着一股拗劲儿,像是读书人与人争论,定要证明自己这个说法才是对的。 他此言一出,旁人看那灰色短衣之人的眼神当即变了。 正是这时,入口处闪现火光,有身披伤痕的好些人鱼贯而入,看来是在众人身后入塔之辈。 灰衣人十分果决,见势不好,趁着众人被分散了注意力,立即往平台下跃,结结实实在地上摔了一下。 “果然有诈,莫让他跑了” 众人大哗,急速转动脑筋想方法抵达下方。 眼一花,虚乾已袖袍被风灌的微鼓,人已飘然落下,追击而去。 而罗谷雨笛音一转,蜂群分出不用抱火折子的一部分,朝那人飞去。 此时此刻,躲在暗处窥视的唐门弟子已是着急上火。 所谓千算万算,都难逃天算。谁又能想到一个不起眼的书生,竟然张口就扯了这么些东西出来,偏偏还都是对的 也怪他们计划做到一半,事情本好好地按照计划开头,可霹雳堂忽然就来捣蛋,不但叫同门给逮到损失了几名好手,连本该主持事务的人都不得以离开果然它是自家的宿敌,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啊破坏计划也就罢了,现在带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要添堵 藏在暗处的唐末兮暗处咬牙,对身边同门挥手道“去,去看看二师哥怎样,把此间事情报告上去。” 同门师妹问“师姐,若告诉二师哥,二师哥多半真会叫唐申来” “我还能不知道吗”唐末兮瞪过去一眼,“只叫你去通报二师哥一声,醒与不醒也无妨,好歹叫大家都知道。我自会想方法解决难题的,总之若真出了什么差错,未来也不怪我不先行禀报,不会全是我的责任。” “好吧。” 师妹点点头,从暗阁里飞快退出,顺着楼梯而下,不久便摸到真正的二层石壁夹层中。 藏在夹层中的基本都是栖羽堂弟子,多围在唐末影身边,见她来,都没什么好眼色。 她轻声问了句“二师哥醒了吗” 坐在唐末影榻侧之人回答“没有。” 她咬了咬唇,如是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见唐末影没醒,不愿讨不快说罢便走,未有多留。她这番匆忙的做派自是引得栖羽堂的同门又很是不满,一个二个拉着唐申的手就诉苦这趟累死累活还要被人看不起。 唐申耐心听他们言语,只道“有些事情是堂主不说,可抹不去世事皆是如此。当你有能够令人得益的价值,自然人人趋之若鹜;若你无有这般价值,必会被弃如弊履。不妨如此劝导自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0章 捌拾.千机叆叇三十九-画未 石塔四层,也就是罗谷雨他们所在的楼层,已经激烈交战。 虚乾轻轻落在地上,对灰衣人逃往小门的背影引剑就刺。灰衣人如泥鳅般滑腻,左闪右避,硬是避开了剑招,若非罗谷雨驱使黑蜂屡次阻挠他穿身入门,恐怕早已跑得没影。 黑蜂群高举的火折子在打斗中落地、熄灭,平台上的众人各个伸长了手臂将火光往下探。那微弱的火光之中,只见得光影撩转,只听得广袖拂动气流的声响,还有那不太悦耳的笛声。 “太暗了,看不清楚啊” “必要把那人逮住,严刑逼供是怎么一回事” 嘴上说的很凶,心底生怕一不小心摔到铁刺上被戳成蜂窝煤,死的太没有价值。众人谨慎地寻找一切可以充当缓冲的物件,以令自己能够安然落到地上。 罗谷雨更是看不清楚,因非以自身精血精心培育的蛊虫,他无从以通感把握其具体所在。但他不与旁人一并挤在平台边,既然看不太清状况便索性不看,闭起双眼侧耳聆听双方脚步。 那双浅色的眼一闭阖,滤去身侧人嘴中呼喝与衣料摩擦,唯余底下两人呼吸脚步与争斗之声。 步伐有一重一轻,重者如枯叶之蝉轻颤双翅,轻者如指尖呼气腾飞辗转之鸿毛。蝉步迈进,伴有长剑剖开无形空气之声,再有袖袍猎猎,显然是虚乾。而轻鸿少有滑步,频频轻点,彷若羽落惊起涟漪,“铮”一下不知舞起什么兵刃,敲打在长剑上,一抹三声轻响震荡长剑化去力道,却远不及剑风中流断瀑般磅礴,被压在下风。 先有了退意,便输了一筹。 但这并未完。 五毒一教擅以笛音御蛊,耳力自然不差,此时闭了眼延伸听觉,凝神去竟发现在那不近不远之处,有微末耳语之声窸窸窣窣。 莫非此地还有其他人 罗谷雨心有疑惑,感虚乾已逐渐游刃有余,笛音再转,蜂群不再纠缠,反而向四面扩散开去。 “咦” 蜂群蹿的飞快,不时便闻一声轻喃,飞行中的黑蜂毫无征兆啪的落地。 他嘴角一勾,驱使蜂群朝该方向涌去。短笛离唇,冷笑一声为左右警醒道“亥有人藏在叻下面暗处。” 众人已有心理准备,见怪不怪,纷纷回头问“什么在哪个方向” 罗谷雨伸手于声源处遥指。 却说唐末兮处,见借以观察的夹层缝隙毫无征兆钻入黑蜂,当下心知不好。黑蜂密密麻麻,个头又小,扑到身上竟是来拦无可拦、阻无可阻。 唐末兮身侧师妹纷纷拍打扑来的黑蜂,把视线投到她身上,着急道“这是什么呀我们这是被发现了吗不是吧,这么老远还隔着障碍,他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她又怎知道这行人中会有听力如此好之人,自家以敛息暗杀之术闻名,其居然隔着石壁还能闻见自家耳语莫说此人还懂这诡异御蜂术之术,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当下心中十分慌乱。 她等弟子虽说已独立出任务数年之久,但此时终究非逢战乱或者武林动荡,一年到头任务分发出来不过一二,其余大多还是外堡事务。再者,寻常任务皆是观察记录好任务目标一切再行动手,谋而后定,便是有小变数,也在把握之中。 如今计划开放并不完整就罢了,好歹雷家没有入塔给他们增加难度。 心想悄悄派个人去给大师姐打下手,这么多人的队伍之中多一人少一人不会有人察觉,纵然被察觉也能说是其他时间段入来的人。哪想那孱弱书生竟是个言辞犀利身怀绝技之人,身份似乎还不简单,轻易把人给揪了出来。 揪出来就揪出来吧,她有考虑过这种情况的发生,特意挑了队伍中身手最灵活的师弟去,被发现了也能凭借对机关的熟悉程度逃脱。哪想这不声不响的道士身手更甚一筹,生生将师弟困住,一旦平台上的人统统下来,恐插翅难飞。 若被揪住那也算了,为了从师弟口中得到此地关键,他们不会轻易杀害他。届时师弟见机行事,依然是借着他们的安排直接请君入瓮,也能达到最终目的。哪知又出来个御峰的家伙,此刻发现了她们所在 谁又能想到,这几个面生的家伙各个都有绝活,把原以为可控的变数弄成现在无法掌控的局面 唐末兮心中正如骇浪惊涛翻涌,身侧人频频相问“师姐,如今怎生是好师姐,你说话啊” “这” 透过窥孔,唐末兮望着平台之上的众人包括唐末徽,再看被道士缠住的同门师弟,事已至此还能怪谁,只怪她如此骄傲,小看了天下英豪。 如今这处人物已损失了三人,连二师哥都受了那样的伤,不可再失一人若再失败,莫说她,连大师姐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索性索性把这些人都杀了,推倒一切再重来这次本就不是必须执行的任务,损失了人已是意料之外,倒不如将这些身份明显不低的人统统杀了去,补偿自个的损失 她心有所断,便不再犹豫,决绝道“传令下去,所有匿藏起来的人一并出手,所见之人,全数杀死” “什么”她身侧师妹无不震惊,眼里满是不认可,“这,师姐你要三思啊将他们全部杀了,那可是功亏一篑的啊” 唐末兮正心烦意乱,听到质疑,一巴掌打散身上黑蜂,连讥带讽反质“莫不你们给我出个主意我们已经暴露了,再继续下去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若再损失同门,你们于心何忍,谁又当得起这个责任” 身边人哑口无言。 “快去两人,分头通知” 唐末兮一言令下,方才跑了一趟的师妹诺了声,与和自己要好的一个姐妹并肩离开。 两人走出一段,远远离开唐末兮所在,才彼此对此埋怨起来。尽管哑口无言,她们能体谅却不认同唐末兮这个选择。 埋怨来埋怨去,一姝忽说“此计乃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计,我们虽没得方法推倒此法另出新计,可不代表别人不成。” 同伴不无赞同,于是二人速往了潜藏之处。 先前便说了,他们此行拢共二十六人。连带唐末影共十一人为栖羽弟子,剩余都是惊鸿弟子,八人巡视,包括唐末徽在内还有七人。现在三人已被霹雳堂所害,余下拥有一战之力的不过十二人。 两姝到匿藏处与这除去和唐末兮同行以后的六人一说此事,果然大家都觉得很是不妥。问及解决方法,他们各自沉思,讨论。 “本欲瓮中捉鳖,旁人在挣扎也是困兽之斗。如今狗急跳墙,倒是我等拿框子把自己套牢了,如今束手束脚。” “是啊,待我想来,师兄首先是必要救的” “如何从那些人眼皮子底下将人救出来是最大的问题。” “不不,救出来不是问题,掩饰我等身份才是根本。你们看,对方人数是我等数倍,若出了什么意外让人逃脱将此地之事传了出去,当属引动众怒届时门中长辈定饶不得我等” 这不是危言耸听之说,而是迫临眉睫之事实。诸人难免长吁短叹,搔首踟蹰。左右分析起来,便是左右为难,最终竟是唐末兮所言最为合适。只要能够杀光所有人,哪里还怕目前各处为难,哪里还怕泄漏消息 人群中,唐末荼目光闪烁,轻声道“莫不,去问问申师兄是否有所建议” 一时讨论声即止,师兄师弟们纷纷把目光投到他身上。 面对同门眼光,唐末荼并不露怯,作轻松之态笑了笑“昔日申师兄孤身入青衣楼,都能绝地之中寻求生机变策。今日之事,说不准他另有他见,能予计划查漏补缺呢” “这” 不同于中立派与唐宛凝一派,唐邵策这方多少是知道唐申是被迫进青衣楼潜伏的。所以即便表面上对唐申与堡主态度强硬一说颇有微词,他们也只敢在这方面开口,真说到青衣楼之事,他们亦是难免十分脸红。 说到底是同门师兄弟,派系归派系,争斗个你死我活之属,他们想也不敢想。 不过此刻也非那鸵鸟心态之时,诸人相看,最后对唐末荼说“你说的很不错,但唉,我们也没这个脸皮去拜托他,既然荼师弟提出这个方法,不如由你去吧” 唐末荼没有拒绝“既然如此,我速去速回,各位等我消息。” “自然的,你快去吧。” 言讫他快速离开,由密道往唐申那儿去。 唐申正听栖羽弟子诉苦,见他过来,抬首道“末影尚未醒,不过一阵子,怎的又派人来问” 栖羽弟子以为唐末兮他们这样关心唐末影,心中正奇怪,便听唐末荼说“不是为二师哥而来” 当下有脾气暴躁者讥讽“便知你们丝毫不关心二师哥,左右我等只会做做机关,现在都没了用处。” 唐末荼很是尴尬,欲向唐申行礼的手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莫要如此。”唐申摆了摆手,“本是一家,说这样的话着实令人伤心。” 他看唐末荼“你所谓何事” 唐末荼轻咳两声压下尴尬,把事情由头到尾说了一遍,问唐申“若说把人全部杀了,实在不妥,师兄可有解法” 刚被唐申制止之人嘟囔“呿,自己找不到方法就来求人,然后就过河拆桥得鱼忘筌。” “好了,哪里这么多埋怨呢。” 面对唐末荼带着希冀的眼神,心知他是在给自己造势,唐申勾了勾嘴角,无需沉吟便道“这其实很简单,只你们一概全数钻了牛角尖,忘了可以变通。且莫忘了,我唐家除了隐匿暗杀,还有表露在纹章上的另外一样当家之技。” 唐末荼略怔,回忆起图腾上的阴阳假面“除了隐匿暗杀还有伪装” 一句提点至此,唐末荼便有豁然开朗之感。 唐申继续道“既然怕此事与唐末徽的身份一并暴露,最后被人发现此局乃是唐门手笔,何不索性你们来做此恶人,将她推上这出戏的正派之首,恰好最后也能全了她的打算。” 唐末荼一听,知眼前人有了对策,问“请师兄指教。” “此行目的,首要为青衣楼之事二度焕发唐门声望,其次为唐末徽自身私事。你等只需装作青衣楼余孽,言自身设此局引唐末徽入来是为复仇,点出她唐门中人的身份即可。那日清扫青衣楼的举动天下皆知,用此借口大可撇清旁人、特别是雷家对于此局所设者的疑惑,一举两得。” 唐末荼重重点头,心道自己怎么没能想到这样的计策呢他道谢以后不敢耽误时间,急忙回身去找同伴。 目送唐末荼离开以后,唐申叹了口气,起身与栖羽弟子众说到“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栖羽弟子无不惊讶“师兄是要到哪里去,不随我们回堡” 唐申道“唐末徽与我素来不对付,她若见我在此,又知我方才给了建议予她的部下,不定要撒脾气。我却是不再敢当面与她说什么了,除了离开,还能如何呢。” “那二师哥呢,师兄不与他说一声” “不必了,他与我是发小,自然明白我之抉择。” 唐申说的无错,所以栖羽弟子们虽有不舍,还是依依惜别。 待他旋身离去,栖羽弟子们望着蓦然空荡下来的夹层小室,长吁短叹。 “这次功劳,怕又要被大师姐他们占去了。我着实是不明白,堡主有师兄这样好的弟子,心里还图什么呢” “是啊,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昔日申师兄拜入副堡主门下,今日耀眼夺目之人,恐便是申师兄了吧。” “谁说不是呢。” 有些事情,却不是他们所能想到的了。谁又知道,真正的青衣楼有人暗藏其中,而后来假装成青衣楼的事件发起人屠小满亦在其中 尽管唐申亦不知道青衣楼之人的存在,便是知道,他也有把握其以及屠小满都不会拆穿此事。得罪了唐门的青衣楼已是人人喊打,哪里会有人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大喊自己才是真正的青衣楼之人 其他方法倒不是没有,他之所以这么设计,就是在给唐末徽和唐家堡挖坑。此时没有人能看得明白出言制止,只怪他们见识浅薄。待到这段时间过去,便是他的错,也不是他的错。毕竟他又不是神仙,还遭唐末徽打压,哪里能“面面俱到”呢 唐申知唐家堡所有人都集中在石塔中,自暗道出塔后没有走太远,藏至无人处从包袱里摸出易容用具将面貌稍作变化,戴上斗笠与有霹雳堂标志的面罩。 他沿路而行,目之所及,尘封多年的街道上满是因他一个建议而血溅十步的尸首,有人的,亦有野兽的。他从某具无头尸体上剥了一件藏青色的外衣披上,掩盖自己原本穿着的赭色衣服。 乍闻急促脚步,身后有人喊道“前面那人,速走” 唐申回首,数人向他方向疾行,身后跟着数头暴怒的野猪。这几人衣着好些依稀能见华丽,约摸是什么大小世家的公子哥来凑热闹的,可手上功夫稀松平常,明明提着兵器,还被区区几头畜生追的上蹿下跳。 不过也不全怪他们不学无术,着实是手上镶了宝石仅外观漂亮的剑无法穿透野猪身上松脂泥铠。 朝他呼喊的乃是其中一名白衣带灰的少年,此刻见他不为所动,以为他被吓呆了,与同伴一并呼叫起来“做什么,快跑啊” 临近他身边见他还不动,急忙伸出手来抓他。 唐申抽起别在腰间的短剑,飞身穿出,剑尖只刺野猪双眼,直穿透眼眶搅入脑中,片刻就刺出几只瞎子来,飘然离去。他身法快,一息便赶超使了吃奶的劲儿飞奔的几个世家子,身后几个瞎了眼的畜生横冲直撞,不时倒地。 几个世家子见危机解除,顿时松口气,脚下也慢了下来。他们先是目带诧异地打量唐申,奈何唐申戴着斗篷看不清面容,便尤其在他衣裳上来回扫了几眼。许是感觉他不像与他们身份相等的人,这些世家子对视几眼,便出言道“那侠士,我等与随从分散,你可否能护我等一程待我等断后的随从寻来,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话说的不太客气,但唐申不至于与他们置气,摆摆手,低低说了声“随我来。” 几人虽不明,却也没怀疑什么,齐齐跟在他身后。 唐家弟子为了把原本连贯的街巷做成迷宫,回了不少地方。所以不使轻功来去,在下方需要兜一段时间。到底唐申看过地图,花了些许时间,才带他们到了石塔。 此时石塔前已不止雷家领着几个后辈歇息,许多对进入石塔无有想法或是怯懦之辈都围聚于塔下。 几个世家子一现身,人群里便有好些人挤出迎上,大声喊着“少爷”,一脸关切围绕他们嘘寒问暖。几人显然也是十分高兴,倒没有忘记他们做出的承诺,纷纷领着自家护卫拦住往前走的唐申“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侠士,你且等等。” 其中紫衣拿扇的青年说“小爷我乃九华派长老之子,着你身手不错,可入我门内做一个客卿,年俸千百两银子。” 九华派,属江湖二段末流老门派,不太起眼,也非名不经传。 “原来是九华派中人,久仰久仰。”蓝衫少年打了个稽首,笑笑,“我乃不乐帮副帮主之子,没有什么大名气,但对于奇淫巧计颇有研究。少侠来日若需要帮忙,定不推辞。” 不乐帮则属旁门左道,亦正亦邪,名气确实不大,但对琴棋书画以及似驻颜长生之术颇有研究。 黄衣青年以及绿衣少年也紧随其后介绍自己,分别是长青岛、白马门。都是谈不上太出名,但也有其出彩之处的门派。 与其说是道谢,倒不如说几人在暗中身家,让人哭笑不得。 最后白衣的少年说“我名凌冉,晋阳凌家人,别的不说,来日有需要可以找我。不知这位兄台名姓为何” 凌家晋阳有多少个凌家 先前暗中较劲的四人都愣了愣,纷纷看向白衣少年凌冉,面色古怪问“你是五大世家之首凌家” 凌冉点点头,神色有些骄傲,但言语未有盛气凌人“父亲说只是各位前辈给面子方才这么说,当不得世家之首,客气了。” 唐申见他们一个二个都似斗鸡般攀比,看在外人眼里有些好笑。 实话实说,这些涉世未深的少年便是前呼后拥带着他们的护卫,也是白被唐申骗还傻傻替他数钱的角色。所以他面对他们种种努力炫耀做派仍心如止水,不以为然。 正欣赏几只小公鸡展示自己的羽毛,忽一把声音插话“麻烦让让。” 他们纷纷皱眉,心道是谁这么不识好歹循声去看,一个身后跟随着衣带绣有湖首纹章赭衣护卫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下巴留着美鬤,只站在那儿便自有一番引人眼球的气概威势,映衬的他们像孩子一样滑稽。 人的记忆力往往有限,长久不见面目便会淡去,叫他们牢牢记住所有江湖上排的出名次之人的脸,那无疑是在难为人。但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张脸、这个人,他们前不久在丐帮英雄大会席面上刚刚见过 “雷世伯” 凌冉一怔后一惊,心道莫非雷世伯是为他而来,心里甚是欢喜。 即便身为五大世家之首,他们这种根基尚浅的新晋者却是无论如何比不上老牌一流帮派。 雷元江似乎没有听到凌冉的呼喊,从人群让开的通路一直走到唐申面前,双手往唐申肩上一放,看在他人眼里颇为不怒自威的脸忽地就笑了。 “越儿你可算回来了,真是担心死义父”雷元江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打量唐申,瞅他不但换了件衣裳还全是血,眼睛一下瞪大了,“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这么多血快让义父瞧瞧你哪里受伤了” 不等唐申回答又磨牙“是哪个混账东西伤的你,快告诉义父,义父立马叫上百八十个人去把他拆了” 莫秋雨与洛戈在后面听闻,赶紧钻到雷元江身前看。关心则乱,见到遍衣都是血脑中嗡的一声响,异口同声“大公子你受伤了是谁” 说罢一个抱着手臂扭过头,结结巴巴说“我、我才不是关心你呢只是、只是担心霹雳堂的名声罢了” 一个则小姑娘似的红了脸低下头,不时抬首看又飞快垂下头,左眼写着“担”,右眼写着“忧”。 雷元江也就罢了,这两个小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唐申捏了捏太阳穴,心觉自己这么早回来真是失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1章 捌拾壹.千机叆叇四十-画未 唐末兮那头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再一看,平台上又有变化。 屠小满左右一看,从腰囊里抽出带着细钩的锁链,指着层顶原本挂刺网的铁钩说道“诸位,小妹这儿有一条锁链,若能把那钩子与之接驳上去,长度定足矣供我等下去” “好” 枭嘿嘿笑了声,伸手抓过屠小满手中锁链。他把棍子往地上一立,纵身踏在棍顶跃起,脚尖一勾又把长棍拔到面前握住,提着锁链的手向上一舀。闻得“咔哒”脆响,锁链顺利勾合铁钩,他一马当先顺着锁链滑下去。 细锁链离地还有一丈,但这点距离已无需在意。枭安然落地,连翻滚缓冲亦不用,只微曲膝盖,站稳后就捏着长棍捣向被虚乾追着打的灰衣人。 唐末兮见状,心道不好,顿时招呼身侧同门拿好兵器。正欲推暗门出,师弟妹们姗姗来迟。 她顿时责备道“你们怎的这么慢” 他们互看一眼,最后还是由唐末荼将唐申的建议道予她听,并说“师姐,我们来的路上商量过了,这样做至少比将这些人全部杀死,叫前番布置功亏一篑来得好,你认为呢” 唐末兮表情阴晴不定,自顾自地从暗门走出,抵着唇,片刻侧过脸与他们说到“那就这样吧。” 她也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既然有更好的方法,何苦为了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把事情搞砸。唐申既然给了建议,细节方面只要稍想便能补上。唐末兮将队伍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随她前去迎敌作戏,一部分从另一方行进,暗候时机行事。 却说冥冥之中他们便觉这次任务不会顺利,故此后来为谨慎起见都把式服换下没敢穿着,全部作各自的打扮。虽然看起来花花绿绿没有统一衣着时的气势,此时倒省了再作打扮伪装的功夫。 整个过程安排只花了两息,随即唐末兮领着五名师弟妹飞身而出。使软鞭的师妹首先发难,甩鞭缠住被虚乾与枭围攻的同门,使劲往自己一方扯,另有三人眼疾手快打出飞蝗石挡住二人剑锋棍棒。 为了避嫌,他们不敢用堡内制式暗器、毒药、乃至千机匣,对敌优势无形便被抹杀了大部分。只兵刃已出鞘,万万没有未战先怯的道理,恰此地大部分为人高的尖锐铁刺,借助稍显狭窄的地形以及常年相处相伴的默契,他们自信能够拦下这二十来人。 至于初入此层没多久还在战战兢兢趟机关的几人,纯属观众,无需在意。 枭瞅他们浑身上下未带有般点唐家堡特点,目光闪烁。回首看了眼正循着锁链下来的唐姑娘,他嘴角戏谑一闪而逝,特意慢虚乾半个身位,心中有了计策。 三人抛来的飞蝗石总共十一枚,虚乾既在枭之前,便有八枚都是冲着他而来。他心中清静无垢,手中有剑,眼中心中便只有剑,眼扫飞蝗石之轨迹,一气挥出八剑,每剑皆中枣核大小的飞蝗石正中,将其剖作两半。 唐家武功素以疾、诡、狠,三字为纲。他如此剑法一出,唐末兮等人心中皆为之一凌,知遇大敌,严阵以待。 就这一会儿,后续部队赶了上来。 尹如锦正想拉着锁链下去,被唐姑娘拉住,对她道“刀剑无眼,照顾不了你,你不必下去。” 尹如锦眨巴眨巴眼“姑娘这是什么话,我能照顾好自己。” 唐姑娘眉头一皱,不由分说把人从锁链边上摘下来放到一旁“听话。” 说完便纵身跃下,尹如锦看着她的身影莞尔一笑,回身与两个孩子,还有师天徒以及他们的保姆某丐帮弟子站在一块儿。 任由虚乾应付唐末兮等人,枭特意回首呼喝“此地狭窄,我等人数不占优势。唐姑娘,你是我们中轻功最好的,这些家伙身手甚是灵活,你且从另一头兜到他们身后,与道长兄合围” 屠小满听着,心道同样的计策她已用过一遍,这唐姑娘还会上当 扭头欲看唐姑娘做什么反应,竟见忽有数人从唐姑娘身后冒出,提剑就劈 唐姑娘耳闻风声,头也不回点地前扑,脚尖一拧旋即转身,窄袖中银芒闪逝,峨眉刺飞击而出。 这是一招唐门中人最常用的袖里藏花。 对方当头的黑衣人举手一撩,分水刺当场飞卷而回,唐姑娘踢腿一跃重拾手中,始终严肃的神色无有半点波动,喝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意欲何为” 这一出,不但屠小满,枭也怔住了。 等等,他们难道不是一伙的 唐末兮趁此对同门使眼色,她与一并在前方抵挡虚乾的同门虚晃一招,俯下前身后退。她身后数人把手往袖中一抹,抖出大片白色粉末,以掌风送出。枭正回首为唐姑娘一方变化惊愕,一时也是没能反应过来。 虚乾一见他们动作,颇有先见之明挥剑扬出剑风,奈何这与机关不同。唐末兮等人都是惯使毒药之人,挥洒角度各有不同,他虽是拂去一部分,却奈何不了仍有些微粉末沾到身上。眨眼间,劈头盖脸摔到他以及他们身后不少人身上。 药粉及身,不必多说什么也知不好。体内真气似遭山岳无形一压,流转凝滞起来,全身绵软。 枭当即连点身上穴道抑制毒性流转,脸上忽一凉,伸手摸去是点滴血迹。他抬头看,虚乾挥剑于五指指腹划出口子,手往地面一指,把毒血从其上逼出。 十指痛连心,他面色丝毫不改,直把沾着自己鲜血的长剑往前崩滚,竟在这一瞬之间连削对方头阵二人脑后发丝若非对方队伍展现出极强默契,掉的便不止是发丝,而是头颅。 平台上方一直在观察的尹如锦当即上前,却被围攻唐姑娘的敌人举手掷出一颗飞蝗石,打落了与塔顶铁钩相接的锁钩。她快跑两步想要去接锁链,以毫米之差错过,反而自己脚步不稳摔下了平台 唐姑娘蓦地抬头,视砍劈来的兵刃如无物,飞身将尹如锦抱到臂弯中。 尹如锦不重,但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唐姑娘把人接住后身形顿时一沉,及地时不得不屈膝至半,抬手连挡敌人挥来的兵刃,身上又多了数道伤痕。尹如锦也没有摔怔,十指连挥一蓬针雨飞出,暂时逼退迫近的敌人。 争斗中不容多说,两人迅速起身,唐姑娘一扫现下形式,一边阻挡敌人,一边朝滞留平台上的几人大喊“快下来,我接住你们” 几人也不含糊,闭眼就往下方跳。尹如锦牢牢将两个孩子接住,最后由丐帮弟子带着师天徒展开身形跃下,尹如锦抓起落到地上的铁链抛出,助其一臂之力。唐姑娘护着尹如锦和几个没有战力之人且战且退。 适才还说着围攻,如今倒成了他们被围攻 中了药粉之人很快感觉浑身无力,估计是软筋散之类的药,心下稍安。他们频频望向尹如锦,尹如锦也不负他们所望,很快从随行药箱中取出解寻常迷药的百草丸。 但出人意料的是,众人吞下解药以后非但没有缓解无力的状况,反而更加难过。 唐末兮见时机已到,冷笑两声,用特意压低的嗓音道“既然让你们入的此处,却以为我们不会提防这般状况” “问我们是什么人”她一指唐姑娘,眼中似乎藏了冰冷的锋刃,刺得人后背发冷,“你们可记住了,今日你们是被此人连累,往后到了阎罗殿前,莫要有苦说不出” 不单屠小满与枭懵了,如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包括唐姑娘。 唐姑娘喝问“我与你们近日无怨往日无仇,更是素不相似,你此言何意” 唐末兮说道“这话说得好,你以为你为何会到此地亏你唐门中人自诩聪颖无双,还不一样掉入我们陷阱” 唐门中人 先前想着天下之大并非每个姓唐之人都是唐门中人,没想竟然成了真 先前的惊讶劲儿尚未过去,立即又来一道震惊众人的消息。 如此还不够,唐末兮再道“你问我为何,我且也问你一句,我们与你们唐门近日无怨往日无仇,你们两个半月前又是为何灭我门派” 两个个半月前 众人稍一回想,便忆起先前形势十分嚣张的青衣楼。 难道说眼前这些人是青衣楼余孽 虽说与同行诸人一并被堵住,唐姑娘言语仍有道不尽的孤傲“同行既是冤家,出来混江湖的,自然有这个觉悟。” 她扬起下巴,蔑然而视,当得一夫当关之气势。 不知为何,唐末兮脑中忽然浮现出唐末荼之语“二师哥乃是大师姐所伤。” 莫名寒意袭来,她打了个冷颤。 “说白了,就是你们唐门看不得别人超越你们,才下此狠手”唐末兮露出一副气笑了的模样,“不过若不是你们为了赶尽杀绝,你此回也不会上当,我说的对吗” “这么说来,是你们四处传播此处的消息”唐姑娘眉头一挑,“难怪,我便说究竟是谁用霹雳堂的炸毁山崖,反要把罪责安到我们头上。” 受山崖崩毁牵连的人部分认为是霹雳堂捣的鬼,部分认为是霹雳堂对头唐门捣的鬼。现在听此番对话,事情始末似乎已昭然若揭。 “你现在知道的太晚了,你们都得死。呵呵,没有想到你竟然能够带着这些窝囊废通过这塔里这么多机关,不过你的运气就到此为止了。只要你死在此处,唐门定会派人来继续来刺探,我等只要守株待兔即可至于其他人,怪只怪你们自己好奇心旺盛,中了我们给唐门设的局” 眼见着药力发作,大家都没了力气,唐姑娘不再与敌人班荆道故,摆手提醒道“中了毒的人不要碍事,速从暗门走” 虚乾没有妄自逞强,配合唐姑娘所言,护着众人退入暗门。 暗门内部是通向下层的阶梯,唐姑娘与虚乾还有未被药粉洒至身上的人一并守住入口,抵挡攻击。 罗谷雨不在其中,而是走在前方开路,因他惯赤手空拳,对上这些用暗器之辈总是吃亏。屠小满亦不在其中,她现在的脸色十分精彩。 作为当初冒名出一个青衣楼的献计者,她十分清楚对面那些人是在胡扯,却不能当场反驳。此刻,她总算是尝到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少时楼梯走到了尽头,入目是一条长甬道,底下又是一片片格子,每个格子地砖下或都带着未知的危险。只这回这些格子上都绘有不同古文字图案,多有不同,少许重复。 走在最前的几人有一个往前一踏,地砖下陷飞出许多毫毛细针,吓得他连忙收脚。 师天徒也被紧迫气氛感染,不待人多说,一口气挤到前来。他术数能力极强,一眼扫去,立刻指着刻有某种古文字的地砖出言“很简单,踩这个” 罗谷雨抬脚欲上前,侧边伸来一只纤细手臂拦他“我来吧” 屠小满收回后探的目光,对罗谷雨笑笑“谷雨哥哥,我身形比你轻,让我来吧。再说了,昨日夜晚你没有抛下我,后来我连累你被抓还因为怯懦私自跑了没去寻你,我心里很对不起,这就当是我赔罪吧。” 罗谷雨闻言看去,毫不掩饰脸上惊讶。 本来嘛,认识不到一日的人大难临头各自飞算不得什么,且掩饰自身过错几乎是人的本能。他身边就有一个从来不承认自己会犯错误的少女,以及一个永远不会犯错的族长,所以他习以为常不太在乎,只心里有些疏远。原以为屠小满不会提起这事就这样含糊抹过,不想此刻她竟然大方提出来承认错误,着实在他意料之外。 看来中原人大都是好人啊,唐申是如此,眼前少女是如此,反倒是他自己的防备太深。 “不用叻。”他说道,“叻点儿蓝不到我。” “好啦,谷雨哥哥就别与我争了。其实我也很强哦,谷雨哥哥总要给人家一个展示的机会嘛” 屠小满吐了吐舌头,朝他做了个俏皮的鬼脸,手握燃烧了大半的火折子,纵身踩在师天徒所指图文的石砖上,脚步不停飞快掠出。 罗谷雨不由笑了笑。 师天徒说的一点不错,踏着刻有他所指出的图纹的砖块,确实没有触发任何机关。尽管如此,途中仍有数人因为火折子燃烧完,视线过于昏暗看不清脚下之路,遭暗箭刺伤血流不已,幸好后方跟上之人搀扶一把, 屠小满带着微弱的火光领头,罗谷雨与其他人紧随其后,一炷香的时间就风驰电掣安然通过迂回的甬道,顺着眼前出现的再一条向上阶梯奔走。 他们终于抵达终点。 入目是宽广的石室,四处落着许多各种材料所制的机关散件,枯荣一体的菡萏挤满水池,石塔气窗投落的的阳光落于其上,于空荡堆满灰尘的石室中营造出一种寂寥苍凉气氛。 但他们已无心去看,更无心寻找他们开头心心念念的秘诀、宝兵、或者古册,因为他们已经知道这不过是别人设的一场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屠小满一眼便瞅到了一旁把手模样的机关,猜想定是用来操纵石室门扉。她赶紧招呼虚乾等在后方抵挡敌人的人入门,然后拽着把手摇拽,将门扉放了下来,把敌人隔绝在外。 望着能够一目了然没有任何门户的石室,众人呆了呆,听得敌人在外叫嚣“那处乃是死路,以为阖了门便万事大吉该说你们慌不择路呢,还是笑到顶层去寻找出口原本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一日两日左右我等就在外头等着你们,看你们能撑多久” 不管外头怎么说,目前是安全了。 尹如锦快步到唐姑娘身侧,自见她寡不敌众受伤以来细眉一直未有舒展“快让我看看,你伤到哪里了,对方兵器可有喂毒” “我无事,小伤尔。” 唐姑娘任由尹如锦查看她身上伤痕,目光停留在这段路并肩作战的虚乾身上,眼中有凝重。 虚乾除了手上自己割开的口子,再无旁的伤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既然外面那些人的目标是她,若我们将她交出去,或可有一线生机” 忽然有人这么说道。 这句话戳中了不少人的心理。 自得之唐姑娘是唐门弟子以后,众人看唐姑娘的眼神不同往日,多了探究与戒备。 “瞎扯什么”自山魁袭击后显得十分安静的莽山斧第一个出言反驳,“江湖规矩,见到脸的都要杀了。唐姑娘本没有义务管俺们死活,如今却护着俺们到了这里,怎么怪也不该怪到她头上。” “正是如此。”尹如锦大为不悦,“他们如此大方把计划透露出来,本就没有让我等活着离开的打算。” 唐姑娘更是不以为然,冷冷道“你们可以试试。” “否则现在还能怎么办” 问罢,不少人都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师天徒。 这个白面文弱书生多次找中诀窍的表现,不知不觉扭转了他们对于他的看法。 “不急”枭忽然沉声对唐姑娘问道,“就算是死,死之前我也想死个明白。唐姑娘,你是唐门外堡弟子,还是内堡弟子” “唐门还有内外堡之分” 不得不说许多江湖散侠以至于小门小派都不知道唐门有内外堡,以为平日里行走的唐门弟子便是全部。 此问出乎唐姑娘意料,她见枭神色严肃,以为是什么重要疑问,哪想竟是这个。她沉默思索其中是否有特殊含义,半晌回答“内堡。” “是吗。” 没严肃到两息,枭又嬉皮笑脸起来,仿佛这个世上没什么能让他迷惑难过,抓着被他当随身挂件带着来去的两个少年一顿揉,笑眯眯道“如果是内堡弟子,那这趟也就值了啊” “何况咱们没那么容易被困在这里吧,我们的师大公子哟,你怎么说” “啊啊”师天徒弓着腰,神色纠结地揉了揉肚子,迎着大家的目光回答,“这,古来这样的建筑除了寻常通道,必还会有一条甚至数条密道。大家迅速找找看,若有可疑的地方,就是入口无错了。” 听他这么说,心有埋怨的人也不把时间浪费在口舌上。他们小跑起来,书架推倒,桌子掀翻,他们像贼寇过境,把一切能看到的东西通通犁一遍。 屠小满没动,她于人群外观察思考。 可疑之处这间屋子里最为可疑的地方是 “是那八个残留着荷花的池子吧” 那长方状的荷花池共有八座,分布于八个方位。池子里残余腐臭的淤泥与些微浑浊的水,百年无人浇灌,不知是否是昨日雷雨自气窗外泼入造成。屠小满走上前蹲到其中一座池子前观察摸索,双手顺着池子侧状似雕刻的缝隙用力往上提,池子便分作了两部分,一部分是盛着荷花的石盆,一部分则敞露出漆黑通道。 四处乱翻的人们立马集中到荷花池旁,以火光去探,照出一条向下阶梯,纷纷讶然。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出路竟在这里古人诚不欺我” “比想象中的简单多了啊。” “且慢”师天徒连忙制止他们纵身往下跳的打算,拿手指向其他荷花池,“照先前种种机关来看,必没有这样简单,诸位不妨把其他荷花池拉起看看” 众人心想也是,便试着去查其他荷花池。正如师天徒预测,四方池子下都开出了通道,看似简单的事情再度复杂起来。以这个状况来看,不用想都知道不可能每一条都是生路,必有一些是死路,甚至夺人性命之途。 师天徒很是胸有成竹“诸位不必慌张,且看此石室框架构造,是否觉得与什么相似” 依他所言四下观察,此塔乃八角构造,连带石室亦是八角状。 屠小满思及他身份,当下道“八卦” “正是。”师天徒对她笑笑,再道,“这八方池子代表八个方位,即是八门所在,我等只要寻到生门便可脱逃。” “奇门遁甲”枭挑了挑眉,抱着手臂颇有兴趣问,“但我们要如何判断八门所在” “这十分简单,似密道一类的机关,不会轻易修改,定随着石塔建成之日立下。诸位自地上竹简中搜一搜,看看呃,拿与我看是否有哪一册提到此间记录。” 想到便做,众人现在除了相信师天徒,已没有别的方法,把先前弃如敝履的竹简统统拾起来,堆到一块儿供师天徒查阅。师天徒席地而坐,一身华服弄的又皱又脏,他神色却颇为兴奋。 竹简堆作小山,一时半会儿看不完,众人仔细将整间石室“舔”一遍确认无有任何疏漏,便打坐歇息,运功驱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2章 捌拾贰.千机叆叇四十一-霜刀 两个少年坐在一块窃窃私语。 准确而言是林琥在说,雷季泷边听边比划。 林琥小声说道,语气中满是感慨“都说江湖、江湖,我以前就在想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现在总算知道了,可惜林二他们没能一起来呃,不过还是不要来的好。小泷你瞧,大家都不简单呢,开始时感觉那个书生大哥哥没什么功夫在身就没什么厉害之处,哪想读书人就跟我们不太一样。武艺也好,读书也好,总要学有所成才行,才不会叫人看轻,会被人尊重。” 雷季泷悄悄斜眼瞅了瞅坐了一地的江湖人士,观他们浑身狼狈,对林琥所说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不过我天生就不是个读书的料,现在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倒是小泷你认得的字似乎不少吧你不太喜欢练武吃苦,总是借口偷懒,不如你以后就读多些书,争取做一个像师大哥一样有知识的人,以后就当咱队伍里头的军师,你觉得怎样” 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就是如此了。虽一路而来遭遇许多骇人的机关,由于枭和另一个丐帮弟子护着他们,林琥至多是感觉到震撼,未有害怕情绪。 但林琥年少遭过许多惊变 ,又是几个少年的头头,思考的东西即便谈不上多睿智,也有自己一点远见。 雷季泷朝林琥笑笑,对这个相识有一段时间,很是照顾他的伙伴点头。但神色不以为然,显然没有太当做一回事。 此刻在雷季泷心中,只琢磨着怎样让自家老爹看到自己把自己带走,顺便也让老爹开口向枭讨来小虎子和另外几个小伙伴,待他们与自己一并回家,自己定让他们跟着自己唔怎么说来着吃香的喝辣的绝不会像枭那样逼迫自己练这个练那个,每天连睡觉都睡不好。 小虎子与自己是患难之交,回到家以后秋雨定也会很高兴认识他的。反正自己家里先生这么多,小虎子喜欢习武也好,喜欢读书也好,自己分几个先生给他就好,随便挑 两个少年各自有想法,不妨碍师天徒翻看竹简。 这个书生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并非自吹自擂,盏茶过去,他抓着一卷厚重竹简,指着其上一行字说道“找到了,此处竣工时间为辛巳年芒种上元左右。” 歇息之人纷纷为他此言惊醒,起身聚到他身侧,问询“如何,究竟何处是出路” “不急,待我算算。”他掐指而算,喃喃自语,“芒种上元即是阳遁六局,需布乾六为子,辛巳年旬首为甲戌,相对六仪为己宫,所属九星为天柱,对应八门为惊门,就是乾惊、坎开、艮休、震生、巽伤、离杜、坤景、兑死。” “墨家非乃道家衍生,必以后天文王八卦定位,便是坎北离南,震之生门所在方位是正东方不过纵他用的是伏羲八卦,东面亦是杜门,无惊无险。” 抬首观气窗之日光照射,知出路方向之所在,众人不再耗费时间。自然也有人对师天徒的推断将信将疑,此刻却别无选择,比起其他未知入口,至少师天徒为他们做出了选择。 唯有唐姑娘心中清楚,其实无论从那个方向出去,都是活路。因为这座塔中机关已被栖羽堂的弟子从头到尾修正过,断没可能将她逼入绝地。 二话不多说,他们从师天徒所指方向而下。 顺着石阶梯一路快走,炷香左右,脚下阶梯逐渐潮湿生出青苔。师天徒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正确性,毛遂自荐走在最前,结果踩着了青苔脚下一滑连摔几层,一个屁股墩坐进水里。 原来这方阶梯最后竟隐没于水中,师天徒哭笑不得,自我调侃“风水风水,便是要有山有水有迷宫。只不过比起欧阳山庄底下,这回人家是收拾齐整离开,真的没有什么秘藏啦。” 他揉了揉后臀和肚子,回首望身后一并历经此番险境的伙伴,脸色有些发苦,自语“希望这条水道不要太长” 枭嬉笑着与他说“师大公子不怕,若你没气了,咱们定然不会吝啬给你这个大功臣渡口气的,大家说是不是” 出路在前,原先被追杀的沉重气氛一扫而空,众人都有了开玩笑的心情,应道“哈哈哈,那是自然” 甚至不少女侠还给他抛了几个媚眼。 望着这水,他们联想到了环绕石塔的水流,暗叹这密道修入水中算是别出心裁,一个接一个投入水中游走。一路表现聪颖又坚强的女大夫却是犹豫了,唐姑娘留意到她的神色,问她“怎么了” 尹如锦无奈道“我并不会水。” 唐姑娘喔了声,转身揪着她裙摆和袖袍打结,抓过她的腰“闭气,不要乱动,我带你。” 依然是不等人回答,说完就雷厉风行跃入水中。 尹如锦捏着鼻子鼓着嘴巴闭气,心道这真是我行我素的人,然后笑出一连串气泡。 一段不长的潜泳游过一处水中拱门以后,渐渐有光芒透入水中,他们朝着光芒指引的方向游,纷纷浮上水面。 “老子出来啦” 枭率先拽着两只小崽子出水,无视旁人眼光双手叉腰仰天大笑,水流清洗干净他面上尘土,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蜜色面庞。 劫后余生,被枭所感染,几乎每人脸上都是笑容。 除了唐姑娘。 他们上岸之处恰在石塔后方,不见霹雳堂众。唐姑娘将尹如锦带出水面以后,稍稍拧干身上衣裳,观这些人欢欣鼓舞,左右一看,无言转身悄然欲走。 “唐姑娘” 举步之时衣角传来牵拉之力,尹如锦拉住她“你要到哪里去” 唐姑娘拂开她的手“你这话问的好笑,自然是离去。” “等等,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你瞅着我是要与你们一并的模样” “可是离去之际还要穿过树林,孤身一人总不比大家聚在一起,能够守望相助。” 唐姑娘眼神奇怪的打量尹如锦。 尹如锦摸了摸自己的脸,把湿润的发丝拨开,问她“怎么了” 唐姑娘眯了眯眼“你如此在意我之行踪是为何。” “我” “罢了,我无意听你解释。” 唐姑娘哼了声,摆摆手,趁别人没有留意,使出轻功远去。 尹如锦伸手去抓她衣袖,始终慢了一步,唐姑娘不近人情的回答传入她耳中“你还没有资格与我论守望相助。” 她盯着唐姑娘墨色身影,良久叹了口气。 离开石塔,便到了各自分别的时候。众人一商量,属意将他们得知的事情真相告知后来人,但除了现身证明,他们终究是各自为政的江湖散客,不会作率领别人推平此塔揪出这些作怪之人。 他们快步顺着水流转至石塔正面,只大半日过去,决意不入塔的人已回转离开。而今聚集在水岸边歇息的人有十数,小部分与同伴在森林中走失,约定在此地汇合故仍在等候。另外一部分就是霹雳堂众,不知哪里弄来了几个小板凳坐着,似出来游玩一般好不自在惬意。 他们一行浑身湿漉漉的人算得上声势浩荡,雷元江等人远远见了,起身迎过来,远远便招呼“你们可算回来了,是从哪里出来的,怎么弄的这样浑身透湿” 随着雷元江越走越近,雷季泷连忙抹干净自己的脸,瞪大眼使劲摆手招呼自家老爹注意自己。枭忽然一把拍到他肩上并拽住他后领时,他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难道这讨人嫌的大师兄又要把自己 “雷世伯,咱家不负你的嘱托,把这小家伙完完整整带出来了啦”枭单手拎着雷季泷举到雷元江面前,下巴一扬鼻子要顶到天上去,“这臭小子皮实的很,老不听话。要真是我师弟,若非看在您面子上,我早把他屁股揍八瓣儿了” 雷元江大笑走来“着实劳贤侄费心了,这小子不听话也非一日两日,都叫你伯母宠坏了。你若真能教他个乖,我却还要谢谢你呢。” 接着满脸嫌弃地望着自家儿子“脏兮兮跟个花猫似的,去去,放到一旁去莫弄脏了我的衣服。” 这是什么情况 怎么自家老爹的话听起来像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雷季泷呆呆傻傻的模样,一下便惹笑了莫秋雨“小泷,你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吗” “什么怎么回事” 他呐呐问了句,后知后觉自己竟然能说话了 雷元江朝枭说“枭小子,麻烦你照顾咱们家小泷了,把他放下来让他和秋雨说话吧。” “好咧。”枭像抛弃吃干净的鸡腿骨般随手将人往地上一扔,转头就与站在雷元江手边,重新背负起精致剑匣的唐申招呼,“唷,雷大公子好啊。” 怎么说也训练了好些日子,往日怎么说也要摔个马趴,现在雷季泷却稍一蹲身就站稳了。莫秋雨忍笑直说“看来枭大哥很有一套方法嘛,以前从来没有今日这样看到小泷你身手敏捷” 雷季泷顺枭目之所指抬头去看那被称之为“雷家大公子”的人,也不知在回应莫秋雨,还是其他什么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唐申回应“辛苦了。” 言讫与雷元江相视一眼,微微敛目颔首,跨步而出去迎罗谷雨、虚乾以及师天徒三人“三位也辛苦了,其他事情容后再叙,天已入秋,当心着凉。” 他稍将斗笠抬起露出双眸,目光停留在罗谷雨身上“你原是客人,却因我的缘故让你去冒险,实在过意不去。” “哩在说啥子嘛。”罗谷雨可不认同他的说法,“老子把哩当做素朋友才想着去找哩,哩现在说这样呢话,给是不拿我作朋友” “哪里,是我不会说话,你莫要在意。” 唐申嘴角微扬,目光顺势落到贴在罗谷雨身侧的屠小满脸上,上一秒还温和有加的双眼瞬间似乎伸出了刺,狠狠扎在少女身上,嘴里依然谦恭有礼“这位姑娘是” “呵呵,小女子屠满,雷公子可以叫我小满,请多指教。” 屠小满笑颜有加,手一伸拉住罗谷雨手臂,不甘示弱地回瞪,心道比眼睛大本姑娘没怕过你 这方明争暗斗,旁人是看不懂的。尹如锦微微福身招呼过后,径直去寻她师兄。公孙弘白衣如雪,长发齐整,怡然自乐于水畔吹笛,闻她过来也不停,直至曲末,方才放下笛子“回来了啊。” “嗯。” “受伤了” “没有” 浅问二言,公孙弘迈步离去,手中转着笛子,远远便对虚乾道“劳烦道长照顾在下师妹,见道长弄的如此狼狈,吾心不安呐。” 那尾音拖的长长的,全然没有一点不安的气息。 随后众人说清了他们在塔中的经历,向后来人劝说莫要入塔,决意趁着天色还早,离开此地。 直到再度启程,雷季泷仍感觉自己脑中塞满了浆糊,望着大家互相寒暄,张口半晌不知道说什么。 莫秋雨拉过洛戈,哥仨好走在一处,伸手在他眼前一晃“小泷你这是怎么了,发什么呆嘿,你可别怪之前我和洛小戈不认你,那是雷叔叫我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锻炼你呢。你不是一直想出来玩吗,这回玩痛快了吧,可遇到了什么新鲜事” 什么新鲜事 雷季泷如梦初醒,回首去看林琥“那个、对了我、我认识了一个,小虎子” 他伸长脖子探眼看,好不容易才发现林琥踪影,林琥走在丐帮弟子侧,与被雷家护卫严密包围的他隔了老远一段距离。见得林琥面无表情,听他喊自己,慢慢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生疏的笑容,别过脸不再看他。 两处泾渭分明。 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 雷季泷急的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想去找林琥说清楚,却被雷元江见了斥道“站没站相坐没坐样,整一个猴子似的又想去哪里捣乱,真闲不住你待会儿就别跟我回家,让你枭大哥带你回丐帮再好好锻炼锻炼” 说罢转头继续与唐申谈笑风生。 这下他不得不老实起来。 唐申冷眼旁观,低声为雷季泷说到“义父莫怪,谁人年少不是好玩乐。” “越儿不必为你不成器的弟弟说话,臭小子是三天不打上梁拆瓦” 一番话说的雷季泷是气的不行,咬牙瞠目蹬腿,可又怕自家老爹真又把自己扔给枭,撅着嘴敢怒不敢言,得莫秋雨呵呵洛戈好一番劝。 耳闻雷元江诉苦,唐申将雷季泷姿态尽收眼底。 若是这样性情的少年,便也没有必要浪费他力气去打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3章 壹.谒金门上 渡头上人潮熙攘,大大小小渡船不知几何,堆积如山的货物正从船上卸下,吆喝声此起彼伏。灰衣短褐的力夫扛着麻袋奔走,三俩成群挥汗如雨,濡湿额前布巾,面色赤红。陡见面前数名带刀护卫围绕一衣着富贵者走来,脸上顿现阿谀笑容,点头哈腰“李掌柜的好啊,今儿天气不错。” “嗯。” 李掌柜微不可闻地颔首,眯眼抬首看天,负手而走。他的护卫尽职尽责在人群中冲开一条道路,供他大步走过。 碧海蓝天,秋高气爽,确实是好天气。 李掌柜拿眼扫去,很容易便在浮桥处见到另一个与他衣着相类的熟人,正指着摔在地上的麻袋,大声训斥着面前一个瘦弱少年“莫不是见你求得可怜,我会容你入门当力夫如今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光会吃不会干的家伙,养你何用” 少年缩肩搓手,唯唯诺诺。 此人身侧尚有一人打扮稍次于他,摆手劝说道“欸,赵兄,一些小事罢了,不值得动气。我还是初来这赣章庐陵城,便是初看去,亦觉果真不负繁荣无双之名啊” 那赵掌柜,怒容稍缓,挥手让力夫少年自去了,略显骄傲同身侧人说道“呵呵,孙先生此言不差,我赣州第一城庐陵可不是吹牛吹出来的,纵使比那西安城也是相差无几赵某作为东道主,今夜必在章城第一流的怀伶楼为先生洗风接尘。” 孙先生拱手道“孙某不过来应赵兄门下账房之职,哪里敢劳赵兄破费啊 ” “哪里的话,先生是有学问的人,肯屈尊做赵某账房已是赵某毕生之幸,怎敢怠慢” 说话间,李掌柜已到他们身畔,滚圆腰腹一收,双手一拱就笑道“赵掌柜的,真巧啊我记得赵记杂货不是今日卸货,怎的” 赵掌柜瞅李掌柜过来,身子微侧挡住孙先生半个身子,也作笑颜拱手相道“哎,别说了,这年头想要个脑子灵活手脚勤快的伙计都没有,途中才发现这回最重要的货源忘了提,真真气煞人也哪像你李大掌柜,事业蒸蒸日上啊。” “呵呵,赵掌柜这是哪里的话,咱家可不像您货通湖广,财源滚滚呐。”李掌柜笑眯眯看向被赵掌柜挡住的孙先生,“更何况赵掌柜可是我们庐陵出了名的伯乐,有一双善于发现千里马的眼睛,怎会没人可用呢” 赵掌柜打呵呵“哪里哪里。” 正拱手寒暄 ,一行人高马大短衣带鞘者自城中大道走至渡口,无论路人力夫见之,纷纷疾步向两旁躲避。为首作领之人神色肃穆,到浮桥上把手一摆,喝道“把船驶开,让出道来。” 当下左右船夫无有不从,连商人们都顾不得继续卸货,纷纷招呼自己人往两侧去,让出正中渡口。 孙先生等人被挤到一旁,见状不由皱眉“这是什么人,竟如此霸道” 他此言一出,李、赵两名掌柜的脸色都变了,连声道“慎言慎言” 孙先生不解“二位何以慌张,莫非是皇亲贵戚或者门阀富贵” “孙先生初来咋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庐陵之中大门户不少,但什么皇亲贵戚,什么门阀富贵,都只能算二等的在庐陵,只有一家是这个” 赵掌柜一边说着,一边握拳竖起拇指暗暗朝江面指去。 孙先生从他所指看去。 日照生暖,海天一线,波光粼粼,江有渡船摇曳其上,推起浪潮千叠。船帆于南风中鼓荡,其上虎首起伏若波,虽咧齿无声咆哮,却不显狰狞,威风凛凛。 楼船逐渐靠岸,船上诸人陆续步下,岸上众人终于能一窥其间中人面容。 数个护卫率先翻身而出,他们皆着打扮利索,取踏板架于船舷与渡口浮桥间,退到浮桥两侧。几人腰间翡翠玉佩随动作晃动,色如碧潭,日光穿透于衣摆留下润泽阴影。 第一个踏上踏板之人乃蓄有短鬤的中年男子,他貌不惊人,衣着若不细致看布料光晕则显得十分质朴。龙行虎步踏上浮桥,他放眼望去,立于渡口前气焰甚高的赭衣人立即低下头颅,抱拳齐声道“属下恭迎家主归来。” 此声落,喧闹的港口一时再无二言。 他举起手来随意摆摆,转过身去朝身后招手,眉笑眼开“越儿速下来看,你当是第一次来,可喜欢这里” 顺他所言,有一青年迈出船舷,走上前来。 青年落足无声,玄色衣摆与垂落腰间的乌发微晃,层层衣衫包裹高挑修长身躯,直以盘扣扣到颈项,艳阳高照然不见其额上有半点汗珠。那一头长发以绸带一丝不苟整齐束起,偏又落了留海掩住左侧小半张面容,暴露于日光下的眼似不太习惯地微微眯起,转而迎上他笑颜。 庐陵城在他身后。 渡头之外,尽是石板大道,道中朱闱香车驶过,珠帘不起颠簸。小姐挑帘而看,摊贩吆喝方伏又起,她以锦帕掩唇而笑。小儿骑着竹马奔过,行人来去悠悠,举折扇轻摇。或在绿瓦下靠着树荫乘凉,乍见身侧走过之人颇为面善,忙唤来好友,一并闲聊家常赏玩红墙后含羞伸出的桃枝。 孙先生不免也压低了声音说道“纵他们是庐陵城第一门阀,莫非还能不顾其他人眼光不成” 赵掌柜摇头“若是第一门阀也就罢了。但这渡口是他的渡口,这石板路是他的石板路。” “这庐陵城,是他的城。” 话间,船上人渐都下了来,中年人忽朝他们道“李掌柜,赵掌柜,晨安啊” 商场如战场,两人皆是百胜将军,这一瞬间却失了分寸,涨红脸结结巴巴“雷雷雷当家好啊不晨安啊” 转眼见三个少年前后走过来。 前者布衣短发头系抹额,中者宽袖长袍配朱砂色短直褂,后者细锦白衣束袖。 李掌柜眼色更甚一筹,忙弯下腰来,对着小褂的少年拱手扬笑“许久不见雷小公子,李某玲珑斋新来了一批南北杂货,小公子何时有空来赏玩,便是它们的福气。” 却不知道说错了什么,换来少年一记恶狠狠的瞪视。 眼没能瞪完,中年人便管教他“臭小子什么不学好,就知道玩。待会儿回去了我便去搜你屋子,看你又胡乱花银子买了什么东西” 少年便似霜打的小白菜一样蔫了,白衣少年强忍笑意拍打他肩膀。 中年人转过脸来又是笑颜,对两名掌柜引荐道“两位掌柜,这是我义子雷越。” 言罢便不再说话,笑眯眯看着二人。 两位人精先是一怔,维持于面的笑容中,古怪一闪而逝。而后他们便朝着青年拱手作揖“先前便闻雷当家的收了一位义子,便猜想定是年少有为万中无一的青年俊杰,否则哪里能入雷当家的法眼今日一见,着实百闻不如一见,果真不凡啊” 正踩着船舷跳到浮桥上的紫衣人笑出了声,引得原本以各种姿态左顾右盼的同行人们接二连三闭气憋笑,肩膀耸动。 青年倒是冷静,恍若未闻“二位过誉,晚辈不敢当。” 中年人抚须,像是每一个孩子得到夸奖的家长般笑的一脸心满意足。赵、李两个掌柜的识趣让他十分满意,稍一点头说道“呵呵,好。两位生意兴隆,我等先走一步了。” “诸位慢走。” 两人连忙躬身相送,足足一炷香后,方才抬起腰来注视远远走出的队伍,无形中头却仰的更高了。 他们正是从微山湖顺着四湖江乘船而下的雷元江众人。 却说雷元江早在去往微山湖前便飞鸽传书安排好渡船来接,本只为省去骑马奔波的一段路程,哪想山崖被炸毁后按他们人员平均轻功水平难以照原路,于是这停泊在江上的渡船便成了点睛之笔。 登上船以后,虚乾的师弟天一、公孙弘的师妹尹如锦,还有师天徒中途都下船离开,封人夙琪以及封人醉杏难得有了统一意见,准备在赣章待几日后再回古艾。因为封人夙琪的缘故虚乾选择留下,公孙弘与屠小满则借口搭顺风船。 庐陵的繁华让人双目收之不及,大道极为宽敞,比都城西安官道有过之而无不及。唐申过去走过的地方不少,唯独它不在其中。 他之所以敢在庐陵大方展露容颜现身,一来易容以后不但样貌与雷元江相似并且气质有所不同,二来庐陵城之内没有其他势力胆敢插手,三来光凭他人口述不能比亲眼所见。最重要的一点,外堡虽说是唐钦寒在管理,然而外堡与内堡消息互通之掌管权,却在堡主唯一的亲人唐邵祁手上。 雷元江与他细语,负手指点江山,对城中一草一木皆了如指掌。 路至中途,见酒旗飘扬,行商出入,上书“聚缘客栈”,公孙弘与屠小满一并告辞。大夫走的爽快利落,眉头紧皱步伐匆匆,入门后隐隐听声音传来“一间上房,小二速去打桶热水来” 显然船上不方便沐浴这点已折腾了他好几日。 少女不忘特意对罗谷雨小声道“谷雨哥哥,我和雷家不太熟,就不打扰啦。人家在庐陵有事会逗留好几天,再找你玩啊” 罗谷雨微笑应允。 再顺着大道往前,闹市喧哗渐渐消隐,人潮形成的热浪更是为微风所取代。 屋院商铺鳞次栉比,檐下各挂着横幅布帘或者风铃小玩什。有趣的是,随着脚步往前,忽见道路两侧分别有悬挂旗帜的高杆,似威武雄壮的护卫,挤挤攘攘的房屋不敢越雷池一步。 高杆以后,视线阔然开朗,灰石板铺的广场延伸足半里有余。坦途中一座楼院拔地而起,闯入肉眼之中,抹不去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沉稳霸道。目之所及,栗墙青砖朱砂门,高门宏第燕檐飞。双层门楼两方牌匾,上方牌匾“厚德载物”大气磅礴,下层牌匾“霹雳堂”三字笔走龙蛇。 若从庐陵城附近的高山俯瞰,便会察觉整个章城营造的似铜板模样。铜板外围是高墙,方孔之中那整个城镇交汇的中心,就是他们如今眼前的门户霹雳堂总部座落之处。 门楼之上,尚有不下五人站岗,目及雷元江所在,远远道“恭迎家主归来” 其声起之倏然,落之斩钉截铁,气势扑面而来。 “知道了,又没有外人在场,这么大声做什么。” 雷元江掏掏耳朵,挥手对前来迎接他的霹雳堂弟子说“行了,你们也都回去吧。就算做这么多表面形式出来,过几天我要考核你们功课这个事实也是不会改变的。” 紧接着他对枭还有罗谷雨众人道“沿河风光虽然好,但还是脚踏实地来得舒服。诸位这几天也累了吧,若不嫌弃还请在此处暂时休憩几日,再作打算。” 枭笑道“不嫌弃,怎么会嫌弃呢莫说休憩几日,这么漂亮的屋子住着一辈子都行,只怕雷世伯嫌弃我吃穷您呢。” “哈哈哈,枭小子莫怕,放开胃口吃,住到你想要离开为止” 客随主便,雷元江令部下安排罗谷雨等人的居住事宜,拱手作别离开。 罗谷雨见唐申一并被雷元江拉走,不解问“他们到哪点儿克” 被任命负责的小头目不掩看唐申背影的好奇,听到疑问后回答“公子有所不知,雷府不在城中而在西郊,家主当是往西郊去了。” “西郊” 罗谷雨往西面看,除了大片姿态各异的屋顶,便是天际远山,片刻收回目光,走过霹雳堂门楼。 唐申与雷元江众人自庐陵城西门而出,远离了城镇。 西郊乃属平坦开阔一处洼地,有湖泊二三,皆呈盆盂状,“碗底”水流与章城外四湖江相连。秋风飒飒,通往雷府的路上没有刻意铺青砖或修筑台阶,只有被焰火熏黑的石灯柱立于道旁,层层叠叠落叶林拱绕通道,把树荫撒满地,耳中蛙声与秋蝉似有还无地鼓鸣。 不时,他们抵达了雷府匾额之下,雷元江挥开色泽新陈斑驳的朱门,日光从门内争先恐后挤出,扑到他们身上。 围墙之内,满目院落房屋如梯田般一圈一圈绕漏斗形山势往下。道路依然不加以修整,偶铺石子,任由草木丛生。却见春种有梨,秋种有菊,夏种梧桐,冬有梅,一年四季花开不败。 漏斗山势最底下乃是湖泊,出水口落着铁闸,画楼小栋环绕湖泊而立,由浮桥于水中栈连。巨大龙骨车悠悠翻转,湖中泊有楼船画舫,卷帘微晃,但其上无有霹雳堂标志,非是先前载着他们回来那艘。 回忆起唐家堡,那里的建筑通体蓝灰黑白,栈桥在半空中摇晃。山顶气候寒冷锁链冻手,不时有飞鸟般的身影由淡变浓、由远及近,落到地上是佩着冰冷面具的人。 雷季泷蹦跳着蹿入门中,伸了个大懒腰打了个哈欠,踢踢腿跺跺脚,露出些微笑容。 雷元江一入门,扫地以及侍弄花草的家丁们目露欣喜,纷纷抛下手里的活上前行礼,或转头向外跑去通告。 “家主回来啦小公子也回来啦” “快告诉夫人,家主和小公子都回来啦” 家丁们纷纷涌上前,七嘴八舌嘘寒问暖。 “家主在外头可有遇到危险” “小公子跑到哪里去啦,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夫人这些天脸色一直都不好,表少爷和表小姐他们被骂了许多次呢。” 句句殷切,句句关心。 雷季泷把那黑白分明的瞳一转,打算趁着雷元江不注意,对着小厮们死命挤眉弄眼使眼色,无声以唇比划“收起我卧室里的宝贝”。怎知他家老爹一见他撅腚就知道他肚子里酝酿着什么样的货,张口就道“世融” 盛世融立即答道“在。” “去这臭小子屋里给我好好地搜,看里头都有什么玩物丧志的东西。” 听罢此言,余岳徐笙几人都只能朝雷季泷无奈耸耸肩。若是他们去搜,或还能照顾照顾雷季泷,盛世融这个一根筋的小子的话,只会严格执行雷元江的命令,他们爱莫能助 如此还不够,雷元江又道“你离家出走的事我还没有同你计较,待待会儿向你各个先生问过你的课业,再与你算总账。” 雷季泷捂着心口摇摇欲坠,却不敢反驳,脸皱成了包子。 雷元江教训完儿子,转手捞了个空,回首一看,宝贝侄子还站在门槛前。他一身黑衣,与周围一切看似格格不入,有些束手束脚往门内张望。 怯生生的。 雷元江转身拉过唐申的手,温声如他说道“越儿,咱们到家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4章 贰.谒金门中 雷元江的手掌厚实干燥,有力地握住唐申的手往门内拉。唐申神色微动,唇瓣启而复阖,似有踌躇,但还是顺着力道迈出腿,跨过门槛。 余岳、徐笙、季成泺、洛戈四人皆回首注目,而家丁们更是不可谓不好奇,但并未表现出敌视与抗拒,倒像是习以为常了,他们纷纷带笑询问。 “家主,这位公子是哪位” “莫不是小公子的新先生” “不会吧,这也太年轻了。” “欸,不是有句话这么说的吗,有志不在年高,真人不露相嘛。” “好了好了,别都挤在门口,做事情去。去几个人,把大家都叫到厅堂,再给你们一并介绍了。”雷元江喜形于色,一手揽过唐申肩膀,用力拍拍他的后背。 即便雷元江素来以平等态度示人,这种姿态出现在一派统领身上依然属极为不易。 雷元江发言,雷家的家丁仆人们纷纷应是,回转去忙自己的事务。雷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新的身影出现,诚然每一个新人都有令人好奇的性格和经历,但旧的人很快会被新人取代,唯一不变的只有那个引领他们入门的人。 雷府之大,堪比他们曾经去过的欧阳府两倍又一半大小。欧阳府端庄肃穆,高墙宽檐虽称不上金碧辉煌,格局十分大气豪迈。此处芳草萋萋,满是小桥流水,并因依地势而建故而所有景色放眼尽收眼底。 顺着大门正对的石质楼梯而下,所有变化均入瞳中。这一圈圈梯田结构似的建筑之中,石墙小院数量最多,其次是横屋,它们一间一间比邻而居,竖立在外围将内部整个包围。远远可见很有些武者在喂招锻炼,或是衣着较为朴素干练的仆人进进出出。 其次是错落有致的锦绣画楼,大大小小或人为或自然的花园掺杂其中,最后便是道路尽头几座格局最为庞大的房屋。 他揽着唐申往前走,与他一一细声介绍面前屋院群“最外围居室是这些年我手下弟兄们的,不过你莫赟叔带出去了一部分,其他的这个时辰大都在堂中。往内一层是家仆们的居所以及常务所,再往内便是家眷。” 雷元江引手指去“越儿瞧,那个屋檐下挂着草蜻蜓风铃的就是臭小子居所,我与你三伯母咳咳、与你义母则在浮桥对岸。” 雷元江忽然想起什么,拉着唐申离开干道,直走到花圃旁一座梅花三重檐亭子处停下。 “对了,自这座亭子上能一览全景,越儿你来与我看。” 雷元江拉着唐申手臂,也不走那阶梯,快跑两步纵身落到亭檐上,踩的瓦片咔咔作响。不及站稳,他脚底滑了一下,惊的跟在后面的近卫们张手欲接,最终被唐申抓着肩膀飞身落到凉亭顶端。 凉亭顶端一览而去,整片洼地的确清楚展现眼前。 雷元江半点惊颜和尴尬也无,难掩愉悦哈哈笑道“咱们家还有很多空房子,越儿你喜欢哪个地方要是都不喜欢,我挑个向阳风景好的地方,拆了再给你造一个。你喜欢什么式样的屋子轩、榭、堂、院、馆” 他伸手一划,把大半个湖都圈在圆圈里“湖边好,湖边凉快,风景也好。把这一圈都拆了重建一座院子吧,我要给它用琉璃瓦上漂亮的元宝脊,哦不,那看起来太俗气了,还是涂上青釉的好。” “义父毋需如此大费周章,只要是栖身之所便可。如若太过麻烦,呆在堂中也可。” “说什么傻话,这里是你家,你不用去任何地方。” 竟像一个大孩子似的。 雷元江拍拍唐申后背,想了想,握拳在掌中一捶“我怎的忘了,湖中的楼舫” 听得雷元江提到画舫,唐申留意到凉亭下方仰视的人,他们面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将目光投到湖中,心道这画舫莫非有什么独到之处 未等他疑惑太久,忽听数声呼唤“小泷” 雷季泷回首看,三个年约十六七的少男少女正迈步走来,远远便朝他招手。他们身后是三个衣着华锦的女人,带着仆从,为首者一席红衣鬓发稍白,尾随她而行的还有两名年纪稍轻但也有近三十的女子,各有其秀美所在。 “沅堂哥,桐儿,笙堂哥” 雷季泷亦是欢喜以应,三步跨作两步与少男少女们凑到一起,抓着他们伸来的手蹦了蹦,笑的见牙不见眼“总感觉好久不见你们了” “都快三个多月了,自是好久不见。”雷季笙轻轻往雷季泷肩上捶了捶,然后仔细打量他,“我看看,怎么晒黑了这么多” “说来话长,待会儿再与你们细说。”雷季泷浅谈以后,才对后面三个女长辈一一叫道,“姑奶,秀夫人,童夫人。” 三人俱是点头回应,转而止步于凉亭之下护卫们的身后。 为首红衣女子举目眯眼,望向凉亭上与雷元江并肩而站的青年。她以手中团扇扇柄虚指,向就近的近卫问道“不知又是哪方俊杰,得家主慧眼识珠纳入门墙,此回竟容家主以画舫相许” 红衣女子的声音不小,雷元江自然听得见,当即双手撑在栏杆上,与下方笑道“年少俊杰不错,慧眼识珠也不错,但今日却不同于往日。越儿乃是我的义子,从今日起,更是雷家的大少爷、大公子。” “义父” 他振臂说罢,不理会初闻此消息之人面上惊容,重新将唐申肩背揽到臂弯中大步走下凉亭,并朗声宣布“那船停在那儿好几年也没有用处,拿它给越儿当居所也是物尽其用,否则还不如砍了当柴火烧。” 那童夫人和秀夫人都垂下头诺诺不敢言,唯那红衣的女子蹙眉上下打量唐申,目光于他易容后与雷元江数分相似的面庞上滞留片刻,手中团扇轻轻一晃,慢慢说到“这不合适。” “小姑如何说。” 听雷元江喊出“小姑”,唐申方知道这红衣女是何人。 雷家依仗霹雳堂成了大家族,但初代家主眼光以及手段皆是毒辣,素秉承只有少数人知道的才是机密,规定家业传男不传女、传嫡不传庶。所以唯有嫡系长子以外,其他在成年以后都会被迁移入旁支,以此保证家族抉择层由始至终仅有几人,没有过多累赘和顾忌。先前便说了雷元江三兄弟是堂兄弟,他们自然有弟弟妹妹,而他们父辈自然也有弟弟妹妹。这个红衣女子便是雷元江父辈最小的姊妹,名作雷玊玫,她有点与众不同,曾嫁与豪门,在霹雳堂最危急的几年,拿出丈夫荒淫无度昏庸无能的证据休夫,卷走几近所有财产回到霹雳堂,将所有财产取出来投入霹雳堂中。 可以这么说,霹雳堂死了一个分舵主、一个总舵主,之所以能从萧条低潮中走出来,原因有三。第一是雷元江的手腕以及手段,第二是以伯云图为首昔日交好的江湖中人维护,第三就是雷玊玫于财力上的支持。 故而雷玊玫说的话,在雷家范围有一定重量“便是这位年轻人是你新认的义子,却也没有入住画舫的道理。于礼节上,他是晚辈,这规格颇有僭越。于道理上,这画舫昔年自唐门杀手中保护你,它所代表的意义不仅仅是一艘船。” 经过雷玊玫说明,画舫特殊之处跃然眼前,唐申劝说道“义父,这位说得对” “好啦,我说行那就行。一艘船罢了,它有再多意义,都只是一艘船。船是死的,人是活的,死物又如何能与人相提并论” 雷元江一边说着,一边不容拒绝的带着唐申自雷玊玫以及仆从让出的通道走出,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又哪里能和越儿相提并论” 引得未曾见过他这样姿态的人难掩眼中惊诧,盯着唐申,一时脑中都有些懵。 唐申微垂着头,被他姿态迫的微窘。什么都没来的及做,却已被架到火上烤,雷元江着实是坑的一手好侄儿。 唯一没有凑这个热闹的只有雷季泷,他侧头见身侧好友以及堂兄弟的目光全飘到唐申身上,嘴角还带有笑意,便不满地拿手肘往莫秋雨腰侧捅去,闷闷道“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莫秋雨迅速抬手挡下,稍有尴尬回转目光“哪有,就笑笑嘛,又哪里惹我的小少爷不高兴了” 说起来刚开始的时候,他也不是很喜欢唐申这样一个陌生人,不知是哪里来的无名小卒,若说是新吸纳的护卫也就罢了,凭什么踩在他头上但到了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渐渐认可了这个人,或许是欧阳世家地下洞穴里信任初识不久的洛戈的胸襟,又或许是微山湖河谷中对方孤身闯入敌营并毫发无损归来的胆魄。 “本少爷怎么不高兴,左右都是自己家的土地,爱给给呗。” 雷季泷把手臂往胸前一环,哼地就撇过头看向湖泊那块儿。 回程的路上,他总是故意不看那个瘦高的青年,更是一句话也没有与其说过。 此时脚下踏着自幼跑遍的土地,他心里多少有了底气,故意说“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依我看啊这江湖上根本没什么好玩的,往日摸许是鬼遮了眼才总想着往外跑。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些话说的还是挺对,我听丐帮里的老人唠嗑,江湖上许多人一辈子颠沛流离,都是寄人篱下,未能找到归宿。” 他话中“寄人篱下”,显然就在影射唐申。 “什么狗窝” 伴着声音落下,一身着橘黄色裙袄的女子便领着二三侍女走了过来,不似他人一来先着眼打量唐申,只展眼斜睐雷季泷“偷跑出去不说,竟在外头学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回来,有辱斯文。等会儿便去把礼经抄写一遍,明日我要检查。” 雷季泷环抱的手立即放了下来,连跑带跳扑到女子怀里,抱着女子手臂左右摇晃“娘泷儿再也不敢啦您看,泷儿这回在外头吃了好多苦,人都晒黑了,您狠得下心一回家就叫泷儿去看那些之乎者也、去抄那些蝇头小字吗” “你这孩子,偷跑前又不见你说这样的话” 女子摸摸雷季泷脑袋,原本严肃的语气露出些无奈,似冰消雪融。她正是雷元江的夫人,雷季泷的母亲,名唤曹茜阳。 至此,雷府中开得了口说话之人,皆在唐申眼前。 雷元江带着唐申走过去,按高低为他逐个引荐道“越儿,这是你义母,这是你姑奶,那是你伯父两个遗孀童夫人以及秀夫人。童夫人身边是你沅堂弟,秀夫人身边是你笙堂弟以及桐堂妹,年纪都比你小,日后你们好好亲近亲近。” 此称谓一道出,竟已是作了家人无疑。这还不够,雷元江扭头对三个少年说“越儿虽是你们兄长,但对于咱们这一厘寸毫之地尚不熟悉,你们要多照顾他。” 古往今来只有兄长照顾弟妹,却少有弟妹照顾兄长之说,令三个少年很是一惊,却不敢不垂首称是。 曹茜阳这才抬眸看罢唐申一眼,转头与身后侍女说到“既然家主要让人入住画舫,便去将它清理出来。” 侍女应是,转身去寻人清理。 雷玊玫喊住“慢着。” 她上前几步,拦在队伍前“不是我不近人情。无规矩不成方圆,家主今日若为一时痛快开了先例,来日若又寻得志同道合之友,又该如何自处外围房屋之多、地方之大,可随意挑选居住,再不然亦有不少庭院无人居住,为何执意要把目光放在画舫上” 曹茜阳却不似她般反应激烈,轻抚挂在她腰间的雷季泷的后背“小姑稍有言过了,家主自有其考虑。” 没想一个住所问题引来这么多麻烦。 唐申素非为一时风头而意气行事之人,更不想一上来就得罪内府当权之人一,故此转而劝说雷元江“义父,一家人莫伤了和气,我住哪里都无妨。” 不过显然他的话成了火上浇油,听在雷元江耳中无端成了委屈,又变作秤砣塞进了雷元江胃里,让他眨眼铁了心“行了不必多说,我意已决。” “义父” 这回连唐申的劝解也没有用,雷元江伸手一招,近卫簇拥到身侧,扬长而去,面带不悦“既然已认识过,剩下也没什么可说的,各自散去吧。” 近卫们相视,心中是难言感慨。虽说雷元江认“雷越”做义子,终究不是亲人。雷府中的女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哪里会把“雷越”放在眼内百般为难说不上,小鞋必然是会找出数双来给穿上一穿。就像方才,雷玊玫口口声声规矩规矩,其实说到底是入门立威,这些他们都经历过。若是换一个年少气盛的来,恐怕心底首先不舒服,幸而大公子沉得住气。 而雷元江此番行径,则无疑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为近卫们撑腰这些是我的人,与你们无关,你们没有权利去干涉。 可不是么,所有的近卫钦佩的都是雷元江这个人,而不是雷家,更不是霹雳堂。 望着雷元江背影,雷玊玫始终抹不下脸追上去说服。 “家主这回似乎与往常有所不同。”秀夫人揪着手里锦帕,微眯双眸盯着雷元江身侧的青年,“那人有什么本事,竟叫家主看重” “家主心思,我们又如何能够揣测呢。”童夫人唤过雷季沅,细声细气带着自己的孩子告退,“沅儿功课尚未做完,先行告退。” 她们地位有所不同,但谁也管不到谁,童夫人不想搀这趟浑水,自行走了去。 雷玊玫手中团扇扇柄慢摇,转眸看向曹茜阳,脸上不辨喜怒“侄媳妇,你怎么看。” “我能有什么看法,既然又瑾喜欢,我作为妻子自然是随他高兴的。左右不过多养一个人罢了,泷儿你说是吧。” 曹茜阳语调不起波澜,摸摸雷季泷的脸,片刻皱眉,心疼道“瞧瞧,怎么瘦了这么多在外面吃了许多苦头吧” 雷季泷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没有没有,娘您别担心,再皱眉可就变老啦” 曹茜阳笑道“你这猴儿,一回来就说娘变老了,看娘不打你的小屁股。” “别,不是为了逗您笑嘛,娘年轻的很,一点都不老。”雷季泷说罢,眼睛一转,不忘恶人先告状,“娘,您不知老爹有多狡猾,他骗我进丐帮被人为难不说,回来竟然还有收我房里的宝贝儿,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这边母子俩正享天伦之乐,莫秋雨不好打扰,拉着洛戈欲走。忽听雷玊玫喊他“雨哥儿。” 他脚下一顿,无奈对洛戈耸耸肩,回首问“玫夫人所为何事” 雷玊玫对他伸手,他脚下踌躇片刻,还是走到她面前。 她叹了口气“家主有时候就是固执,总是忘记自己身份,遭人好言哄骗。雨哥儿既然已开始随家主左右,还请多多提点,毕竟我雷家兴衰与他们无有干系。” 不明底细的人 洛戈在旁听的心中直“咯噔”一下,手不由握紧了,声线略带紧绷“可是、可是大公子是很好的人”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除了身侧莫秋雨以外其他人都没能听清。 莫秋雨向后拍拍洛戈的手,回复“玫夫人这话有些过了。我这回出行最大的收获就是明白仁者无敌四字所指,若一个人对于万事万物皆抱以猜疑之态,那么他这辈子都不要想得到真心以待。大风起于青萍之末,真诚现于微毫之间,更何况至今为止我还没听说家主做出过错误的抉择。” “但是” “而且。”莫秋雨笑了笑,“家主若不能看出谁是真情实意,谁是虚情假意,我又如何能够呢父亲教导我,一个好的下属,不在于他聪不聪明能否劝谏,而在于他能否将自己的事情做好,又能做多少实事。” 他拱手告退“对了,代我向琪公子问好。他不知道家主今日回来吗” 说罢,他带着洛戈快步跟上雷元江,不见身后雷玊玫面色终于沉下。 靠近便听得唐申声音“义父,若一入门便让您与家人起冲突,我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不必管她们。人不在江湖,却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 回想雷玊玫话里话外的防备,莫秋雨不由想起开始时自己对大公子保有的敌意,有些好笑。其实也怪不得人家,许是大公子此人之出色,很容易给旁人带来威胁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5章 叁.谒金门下 仆人打扫居所需要一段时间,雷元江让近卫们各自去休整歇息。虽说习武之人不计小节,但在船上飘荡了一些时日,难免身上衣物都是潮气以及水腥味。 雷元江带着唐申踩着浮桥去往书房,临门时抬眼见小匾名作翰学阁,入门是摆放整齐的桌架。此地纤尘不染,梅瓶中插着新鲜的金菊,想必雷元江离开的这段时间每日依然有人细心洒扫。 “越儿,三伯对不住你啊。”雷元江忽然长叹一声。 唐申收回打量屋中装潢的目光,垂下头“三伯怎又出此言,莫非是指适才的为难对外人的不信任乃人之常情,越儿并不觉得有任何委屈之处。” “唉,我说的不是那个,而是你本可大大方方宣布自己身份归来,如今却要百般遭人为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还好,那些质疑你的人必不会太过分,但若是我没有留意的地方,指不准要受什么委屈。” “三伯哪里的话,能与亲人相见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过多的要求便是苛求。”唐申轻声说道,“若非昔日三伯辨出唐门阴谋,或许越儿此生只拿三伯作敌人,连这点亲情都得不到。更何况我之身份一旦公布出来,唐门定轻易不会罢休,为了大局着想,这根本不算是什么。” “别的事情,尚未发生三伯也不知道。这画舫之事你就不必劝我了,我岂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你是我雷家堂堂正正的嫡长子,你与别人的位置都不同,容不得他人指指点点,也容不得别人使唤。唉,若没有当年诸般事情,也就没有今日对面不相识,怪我啊,要是当初能阻止大哥,又如何会到今日地步” “过去之事已成过去,三伯多想无益。亦莫要太苛责别人,毕竟不知者无罪。” 话如此说,唐申心中真正认可的可并非是这个。 雷元江不在亲属面前公布自己的身份,很可能是因为序位继承问题。适才听雷元江介绍,即便三兄弟之中的大哥雷元稹留有两个遗孀,但显然是身份不高的妾侍,连带她们的孩子也注定与继承权无望。一旦“雷越”这个身份曝光意味着什么,谁都能想得到。 但那又如何呢,他是雷元江的义子“雷越”,不是“雷季越”。说到头来,究竟是谁占了便宜还未可知。 唐申轻轻揉了揉眉心。 他惯于蛰伏,自敌人松懈之事出其不意一击毙命。但既然如今一入门便被强迫打开了这种局面,一味退让只会让人小看与欺负,索性放开手脚,换一种与唐家堡截然不同的行为方式,也好从根源杜绝他人找到两个角色相似性的可能。 雷越或者说雷季越这个角色,从以雷元琛孤子参与进霹雳堂这盘棋中之时,可谓一步中了天元,一举一动都在别人观察之中。 雷元江见他面露疲态,关心道“怎么了,可是没有休息好一路回来河风是有些大,是不是着凉了,可要三伯去喊个大夫” 要整理的思绪不少,唐申非为疲惫,而为心中闪过的千头万绪“无妨的。” 他有感某些问题上自己是说不过雷元江的,所以转移话题“义父先前派莫叔去往栎阳,近日可有消息” 提及正事,雷元江总算从慈父状态脱离出来或许不然。对于侄子交代的这件事,他显然十分上心“正如越儿所言,那行监管之事的人,的的确确是个老熟人,只过去不知他名字,如今知道了。” 唐申道“唐素生阅历于唐门中敢称第一,对于往日未曾涉及知识,自是第一考虑他,较为稳妥。同样的,此人十分难缠,若没有完全把握容易打草惊蛇。” “莫赟行事稳妥,他去是最适合不过。” 雷元江似想起什么,忽然笑了笑。他走到书架旁,从中抽出一本厚重的蓝皮书册,抱到手里翻开第一页,递给唐申“说唐门未曾涉及,其实不然。” 他以手指点书页上文字予唐申看“数百年前,唐门外堡可不是如今纯粹的武林行走,而是创建了唐家堡一时繁盛者。只不过因为后来骇人听闻的内乱之变,才收拢了势力范围,作了今日模样。” “但若非昔日内乱之变,我霹雳堂也没有出头之日。而这内乱之源,远远没有旁人看的简单,除却放权太多、涉及太广、以及人心之变,还有各门各派推波助澜的身影暗藏其中。” 唐申对此了解不多,再任性的门派也不会将自己门派失误以及挫折的根源过程全数详细记录下来,谁也不喜欢让后人揪着错处去点评。 毕竟“东边画了空西边,留与后人教敌手”,仅仅是“古人云”。当今江湖,谁会嫌自己面子太厚,嫌别人给的面子太多 “越儿啊,你知世事绝没有偶然,只有必然。每一个门派,在江湖上都有它自己的位置,有一些事门派性质所定,有一些则是自己看准时机争取而来。企图去做一些超越它们原本位置之事时,所遭受的阻力绝非一星半点。说白了,江湖就是一个巨大的利益结合体,当你企图染指他人利益,结果不必多想。” 雷元江浅谈即止,唐申对此完全能够想象。 不仅仅是江湖,人的一生,除了极少数超脱于外者,谁不是活在利益牵扯之中 “不得不说,先前唐门将责任都推到青衣楼之举,几乎是无解的。人们往往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相信与自己曾经生死与共的弱者,远胜于相信灵关一闪的怀疑与推测。”雷元江将书册递到唐申手里,“对了,这上面多是我们家前辈平生对于重要事件的记录,越儿你多看看,虽是纸上谈兵,也能增添些阅历。” 固所愿也,唐申无有不从,自往书房窗前座椅坐下。 雷元江抬步出门去,窗隙间隐见他招来侍从煮好的滚水,嘴里哼着赣地方言小曲儿入来,从柜子里取出砂壶,捻了些陈茶伴着干末利。开水潺潺而落,撞入茶壶中,惊起大片水雾以及滚滚浓香。 他泡了两杯茶,到唐申对面坐下“聚星商会那儿,我会让莫赟密切留意,寻求出手时机,越儿且休息好了过两日再问。现在主要是五毒教那处,眨眼大半年就过了,他们的事情还未解决。” 他闭眼深嗅茶香,浅呷一口“封人家递来的名单,有点麻烦。稍后我会写信拜托丐帮派人一一核查,但没有一二个月休想有结果。这么多年,还存活着的人估计不是迁移,也很难说是否出什么意外。只当下转寒,不久也要冬至了,怕多生事端。” 唐申闻雷元江言语似乎不太乐意“三伯可是厌恶那五毒教圣子” “厌恶说不上,我也非那因为不懂礼节便心生厌恶的小器之人,不过此人留在这里终究是个隐患。说实在话,我倒是有些后悔当初为何要应下此交换条件,只怪大势所趋吧。” 雷元江摇摇头,笑容露出些苦意。 唐申并不知五毒教与之交换了什么东西,故刺探“既然如此,不与他们交换也罢。三伯若有什么想要的,侄儿为您寻来,无需看别人脸色。省却了交换条件,三伯便无需苦恼了。” 他当然不会问“三伯你和五毒教交换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听”,又或者说什么“三伯我挺喜欢那五毒圣子”,甚至建议“咱们索性偷偷把人关起来不让五毒教知道可好”。 这种愚蠢的行为纯粹是在给自己找破绽、找死。 同样意义的问话,换一个着重点,意思便截然不同。 “这恐怕不行,人家早把报酬给咱们了。” 雷元江呷着茶水,感慨“我的越儿就是乖,谁说女儿才是贴心小棉袄,我看通通都比不上我家越儿。” 唐申一时语塞,默默垂首看手中书册。 雷元江摇头晃脑不知乐着什么,以至于后知后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哎我说出来了” 一连整个下午,唐申就在书房以及雷元江美其名曰为他介绍整个雷府中度过。 各个庭院,各个楼阁,雷元江都能说出些事情来。有旧日他们兄弟仨的过往,也有现在其中居住的人以及其中故事。 唐申从而得知雷家近卫除却其家眷共有四十名左右,盛世融与季成泺都是雷家近卫家生子,从雷元稹执政开始就跟随家主,人数占了一半有多。而余岳徐笙等近二十人,则是雷元江收复,跟着他七八年起的新人。比起旧人,雷元江显然更喜爱任用他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新人。 前面说了,并不是所有近卫都确确实实呆在雷元江身边,他们有的被雷元江派出去办事,有的固定驻留雷府,剩下的在雷元江介绍雷府时与唐申堪堪见了一面。 眼见得府中逛完了,雷元江一拍手心,便与他二个人走出府外,往雷家户下佃农所在去。 踏在田埂上,佃农见着雷元江,皆纷纷朝他打招呼。放下手里的活,搬凳子递洗净的果子好一番人情往来,甚至还招呼他下田割秧。出人意料的是,雷元江不但提着镰刀就下了田,对于农活还相当在行。 作为侄子,自然不会看着伯父做事自己在旁偷闲,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认命跟随,何况割个麦子纵他没有身为什么名门大派弟子的固执和矜持,到底他过去这么多年杀手生涯中还没有出现过潜伏刺杀农夫之事,所以下到几近自己膝盖高的田地里,只能保证自己站得稳当,仔细观察旁人动作,笨拙模仿。 反观雷元江动作之利索,所到之处稻秧成片倒下。便是沾了两腿黄泥、一身草叶,雷元江神色不见不耐,偶与佃农们勾肩搭背朗声交谈,嘘寒问暖,难言的亲热。 有短褐赤足老农凑到唐申身侧,张嘴一口黄牙,满是烟草味,伸手拉他问“拟囷恁年轻人,以前没见过你哦,跟着雷当家过来的,是他什么人啊” 唐申脚跟微微一挪,到底没动,面不改色,任由那沾着泥土的手落到他袖子上,回答“我是他义子。” “喔,义子啊。”老农上下打量他一番,“义子好啊,你很好啊。” 才见一面,怎就说他好唐申没有当真。 “您谬赞了。” “拟囷恁,长辈说你好,你就受着。”老农却不喜他自谦,拉下脸来,磕了磕手上旱烟管,片刻又道,“看你动作,明显以前就没下过田吧。比起先前跟雷当家来过的几个小崽子,只会瞎胡闹和玩。你穿的衣服像是大户人家的,但没有人家的骄气,很不错。今年的收成很不错,能过个好年,这都要感谢雷当家每年都以很低的价格将天地租凭给我们啊听说前段时间雷当家又出远门了,不过你们这些商人啊江湖人的,是到处跑的。你作为他的义子,可要照顾好他,不要太过劳累啊。” 老农絮絮叨叨,唐申一直插不上话。也没有说太多有意义的事情,老农语句半通不通,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句句不离关心雷元江,字字真诚。 目之所及,皆不为假。 他心知,雷元江恐怕是他遇到过最为可怕的敌人。 念了一阵,老农心满意足而去,雷元江亦心满意足而归。他探眼看,唐申挽袖握着镰刀正割下一茬稻苗,他朗笑走去,举手伸去“别动。” 他手指自唐申发间一拨而过,原是唐申系在脑后的长发因为弯腰起落不觉沾上许多细小的草叶。随后取下唐申手中镰刀放到一旁,笑说“傻越儿,性子怎么这么直呢。咱们可不是来割稻子,只是难得偷个闲罢了,你且站在田埂上候着就好,倒把衣裳都给弄脏了。” 唐申笑笑,不邀功,不解释。 庐陵一面地势平坦延伸入河,一面背靠高山。近黄昏,身后高峰白云皑皑,远处云霞如赤练,日光从云雾间隙间洒落江河,若银带粼粼。雷府名下良田千亩,故放眼看去稻浪涛涛,无边无际,人在其中渺小如蚁。 雷元江垂手而立,放眼而观,心有感慨油然而发“许是年纪大了,比起家里那些家长里短,我更喜好呆在这儿。日未出而作,日落歇息,闲着搬来凳子往树下一坐,磕些果子,聊聊家常。” 这可不像是大门户执政者会说的话,唐申根本没有当真“义父您正值壮年,怎出此言” “壮年”雷元江不知为何笑了笑,然眉头微皱,非是喜悦,“丝竹乱耳、案牍劳形,我却感觉自己已经渡过了许多个冬夏。眨眼之间,旧颜凋零,新颜换旧颜,唯有这日长升落,月长盈亏,星辰永不变更。始知人生于天地,蜉蝣而已。” 值时雁鸣长空,群鸟北迁,冲入云层,隐而不显。 唐申无从回答。 他认可雷元江的说法,可作为侄子,他不能赞同。 “呵呵,当然啦,三伯这可不是消极。追求一人之长短与辉煌,算不得什么,唯有长盛不衰才能与时间较量。只是有些时候,难免也会想。人活一世,究竟是活的开心重要,还是飘渺不可触及的责任重要” 雷元江招了招手,让唐申与他并肩而行,顺着阡陌回转,步步踏离。他虽在问,却不需要唐申回答,用两人可听的声音自语“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现在做的再多,却算不得千秋万代,也不能庇护子孙百世。越儿啊” “嗯” “三伯此刻之言,还望你记住了。” 唐申目光微动,直觉告诉他雷元江似乎知道了什么“三伯且说。” “人不怕生存的多艰难,最怕的就是没有生存的目标。所以空闲下来时,不如多想想,想自己一开始追求的、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有时间便多走走看看,尝试接触别人的人生,旁观也好,参与其中也罢,他们总能给你借鉴,让你懂得如何去珍惜。” “” 唐申听得越发心惊。 莫非雷元江确实知道了什么 不可能,自己理应没有出现任何破绽,且他若真的知道了,什么怎会容得自己好端端在此 若真的知道了 他此刻只能丢车保帅,恰除了自己再没有人跟来,雷元江根本不是自己敌手 “越儿啊。” 雷元江忽又唤了唐申一声,他不自觉身上微颤,一时竟不能直视其双眼,目光从雷元江身侧错开,远眺那通往城镇的大道,含糊应了一声。 此刻动手绝对不是好时候,霹雳堂失了统领,而雷家亲属却未能服,他想携天子而令诸侯很难。且罗谷雨尚在他们之中,便是莫赟赶了回来主持大局,也未能济事,更何况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雷元江与自己出门,纵是有心辩解,也必百口莫辩。 正意乱之际,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捏了捏。他随之强自平静下来,屏蔽所有思绪,将视线转移回雷元江脸上。 你是知道了什么 或许不过是自己过于敏感 雷元江双眉上扬,眼角弯曲,鱼尾纹浮现,眼中满是温柔“三伯知你天资聪颖,脾性也好。你的堂弟堂妹都是些不成器的,你多担待着,照顾照顾他们,答应三伯好吗” 这个笑容里没有夹杂着其他东西。 看来是他多心,雷元江只是有感而发,就像每一个长辈向晚辈传授为人处事经验般。 唐申缓缓呼出一口气,点头“自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6章 肆.竹马儿上 晚膳时分,暴雨骤临。 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打的门窗震动。 安置在灯座里的蜡烛忽被缝隙中吹来狂风熄灭,候在侧的侍女们紧忙以纸折取火,挽袖伸入精雕细琢的镂花木罩中,将蜡烛复燃。 光芒环绕之处,雷府诸人围聚在一张圆桌前用饭。 只见得雷元江坐在首席,右手是以曹茜阳为首的雷家人,左手是以唐申为首的数个近卫头头。 桌面上菜肴丰盛,数得出名字来的是鄱湖胖鱼头,庐山石鸡,萍乡烟熏肉,莲花血鸭,永和豆腐。 鸡鸭鱼肉,通通都有,随便一样拿出去,价格都能叫普通人家吃饱喝足一个月。 第一双探出去的条箸属于家主,黑檀筷夹起鸡大腿放到唐申面前白瓷碗中,雷元江温声道“越儿来,家里的厨子放到外面也算是一楼掌厨,你看看吃着喜不喜欢、习不习惯” 种种关切一如往常。 家主动了筷,他人便再也不拘,动手分取盘中菜肴。 唐申默默受了他人频繁看来的眼光,碗里禽鸟腿似乎镶了金子和宝石,散发着夺人心魄的光芒,令探眼看来的人趋之若鹜。 说起来,雷元江最近偏好四处瞎走,购置许多零嘴与小玩意儿,一股脑全部扔给他。但他又不是什么小姑娘,对这些没有兴趣。想罗谷雨或许会好奇,可惜终究是雷元江赠予他的东西,即便他不喜欢不打算用,也得珍之又重保存着。 为了自己的体重考虑,唐申最近学会了如何不动声色拒绝雷元江的好意。 他提起未曾用过的条箸,就面前菜碟飞速挑了一荤两素夹予雷元江,甚至摆了一个漂亮的造型,回以己所能及最具有敬爱意味的微笑“三伯也吃。” 相处多日,即便雷元江不挑食,他对雷元江的口味也有所了解,绝不会出现夹到雷元江不喜菜色的尴尬情况。更何况餐桌不小,放在家主面前的怎可能是家主不爱吃的菜色 雷元江欣悦颔首,目中慈爱几欲化作糖浆淌出来。 另一方,雷季泷举碗乘过曹茜阳给他夹的鱼腩与鱼眼珠子,啊呜啊呜扒起饭来,叫一个风卷残云,嘴里裹着饭含糊道“还素家里的饭香” 只他往日用饭总是蔫蔫的没有胃口,就爱不是饭点时胡乱吃糕点果子,故此现下模样叫曹茜阳惊讶又心疼,不知他在外头受了多少苦。于是频频给他布菜,细声关怀,自己忘了吃。 雷季泷瞥眼看唐申动作,便也学他模样给曹茜阳夹菜,把嘴里的饭菜使劲咽下去,露出大大的笑脸“娘也吃。”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例子,连曹茜阳都免不了讶然而叹“泷儿出去一趟,竟长大了啊” “什么嘛,我早就是男子汉大丈夫了” 雷季泷不满抗议,说得急了被米粒噎着,接连打嗝。 曹茜阳忙唤身侧侍女“速去倒杯茶来。” 茶倒来了又说“再去倒一杯,给你们大公子送去。” 此言一出,诸人俱惊。 侍女不敢多问,自青茶壶里倒出茶汤送入青瓷杯,端到唐申面前。杯中汤色殷红如血,想来是赣章地方的西山白露,可与瓷杯色泽相反,作了浑浊深褐色,让唐申不敢妄动。 曹茜阳此举或是在众人面前认可唐申地位,但以雷家另外一个女主人雷玊玫的位置去看,对于唐申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女子的想法,现于微毫,远远比男子更加暗藏杀机。 幸而唐申有一个心思比谁都要难以琢磨、城府比谁都要深的女师傅。 雷元江见唐申沉默不动半晌,以为他想到了童年另有感触,紧张问“越儿,怎么忽然发起了呆” 他摇摇头,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若以利益牵扯论,雷越的存在要跨过的最高障碍,就是雷季泷。雷季泷与曹茜阳是利益结合体,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其他,自己倒插一脚入他们与雷元江之间,他们绝不会轻易善了。 唐申抬眼扫过饭桌旁诸人,无论近卫还是家眷,触及他目光时纷纷移开视线。 他早知道雷家是狼窟,更知道此宴是鸿门宴,无论这些人心中有什么打算,他通通接下。 他只能接下。 气氛不太愉快的晚饭用完,人们各自散去。 饭后陪雷元江四处走了走,并没有过多的娱乐,好在湖中画舫打扫干净,绕着雷府外围兜了一圈以后便走到画舫前。 雷元江指着那高大的画舫说“越儿,你可知为何她们这样反对你住入此处” 唐申先前问雷玊玫所言知道大概,不知细节,故答“不知。” “现在算来,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雷元江负手,侧脸与唐申叙说,“那年,也就是大哥和唐门扛上那一年,我们依照唐门内部传来的消息派人摸过关隘入了唐家内堡,唐门后来也派人潜入庐陵摸到了我们家门前。那时可谓一片混乱,唐门时间挑的十分凑巧,堂中精英还在赶回的路上,他们就发起进攻,我们虽有准备却依然不敌。” “四处皆是打杀喊骂爆破之声,大哥见状知已是不死不休局面,便安排我带着妻儿藏入密室,唐门依仗先发制人攻占了此地,不久后堂中精英亦赶了回来。但那时唐门同时也在四下搜寻我匿藏的密室,打的斩草除根主意,且不得不说这着实是他们的特长。眼见得他们就在外头撬门,当时在我与你义母身边的近卫只好拼了命把我二人护送出去,在唐门以及堂中精英的攻伐之间逃窜,最这画舫之中顺水逃出。” “这原本只用来游江的画舫啊,自那一刻起便被冠以了别样的意义,我是不以为然的,奈何别人不作此想。所以越儿也不要太将她们的话放在心上,只管住着,谁敢为难你,我自会为你做主。” 唐申口中应下,心中只道若什么都让雷元江做主,自己岂不成了混吃混喝的无赖之辈,更叫人看轻 阳奉阴违之事,他做的很是熟练,一口答应未令雷元江多想。 画舫停的稳,又没有大风浪,踏上去不起摇晃。甲板上栽了许多盆栽,打理整洁,似一个小型花圃,顶上镂空天棚落下些星光,形影斑驳。 廊道俱是曲线曼妙的美人靠,铺有锦缎坐垫,草编卷帘以黄穗带系起。甲板往内是楼阁,拢共三层,一层船底密室,二层船表厅堂,三层小阁。小阁内以挂落珠帘等隔开内外间,不论内外间俱有精致窗棂与广阔开窗。 叔侄倆于外间聊了几句,看时间不早,下午又没休息,便分别回房,约定明日见面。唐申送他出门折返回来。只觉心神稍有疲惫。 总算能得片刻清静,日省吾身。 他环目一瞅,墙上悬有几幅缀有璎珞的岁寒三友屏扇,挂着一把陈木鞘泠泠宝剑,内外间相隔处放着八仙过海插屏,左右两柱白纱罩高脚灯。 外间红漆鎏金茶几上铺着玄色绣白荷桌旗,搁置茶吊茶壶茶罐茶杯者数。桌上摆着一方插有金黄雏菊的巴掌大白瓷长颈圆肚瓶,还陈设着半局未完棋盘与黑白棋篓。 白瓶胜玉,圆润无痕,金菊绿杆映水成碧,似从美翠中长出,半开半阖欲说还休。 茶几侧安放南瓜状坐垫数枚,恰是藤黄,与金菊呼应。底下是纯牙色的毛毯,几后靠墙处又有檀色坐塌,象牙凭几。左右一对高几上以茶盘盛有新鲜瓜果,坐塌对面屏扇下方长矮几上放置有许多攒盒,里面或摆糖莲子糖藕红枣子,或摆金瓜子银花生珠串手玩。 纵使他自身对环境无有任何要求,却也不得不叹一声此处一番装饰素雅不失内涵,能称芝兰玉室。然仔细看,俱是新的家具,当是今日才更换的。 他去了榻上坐下,往凭几处靠,伸手一揽自把榻上小桌搁置着的白玉如意纳入怀中,指腹流连于雕刻。小桌有两层抽屉,上扁下宽,上层放着香炉、香匙与各式小漆盒装置的香料,下层整齐放着书册,书脊朝上可辨名称。 足下脚踏亦铺有物什,不过却不是那西域来的毯子,而是白虎皮缝制的垫子,让人不忍穿着四处奔波的靴子踩在其上。至此,知屋内其实大可赤足而走,便是天气转寒,也不怕受寒冻着。 他环着白玉如意,取一本书来翻阅。 难言悠然,只能道 青晨入朱门,晚来馀夜萤。 仙飞八屏扇,应寻卸佩情。 冰肌玉骨瓶,谁解壶中心。 它若为蓐收,万物自凋零。 雷家的第一个夜晚,不多时便觉得冷了。唐申起身去关窗,忽闻脚步声传来,片刻有敲门声。得他答应,数个或手托铜壶或怀抱水桶的家丁鱼贯而入,入了内间配置浴水,悄然无声退了出去。 有人送来衣物,放在托板上,唐申目光落去,一套是檀灰色窄袖武袍,一套是花青色水合服。 富贵人家多以道袍为家居常服,这么安排约是习惯。 客随主便,他也没有这么大的脾气万事皆要顺自己心意,故取了衣物洗漱。 却不知怎么回事,清理至半途,忽闻又有脚步,且伴门户开阖。 他非一惊一乍之人,稍一顿便镇定下来,清理完毕后将暗器一一纳入怀,穿罢衣物,宽袖中暗执匕首,慢步步出插屏遮挡。 却见外间不知何时来了一女子,唐申未有印象,不知是哪方人物。 那女子只两件衣裳,白衣外裹着樱粉色大氅,青丝披散仅以一支银簪挽起耳侧发丝。她坐于卧榻前脚踏上,裙摆赤足半遮半掩,直身扬臂以银匙舀制香料,往香炉内放。 唐申直走到她身侧,冷声问“你是何人。” 女子为忽如其来的声音微微一悚,飞快抬起头。烛光下她样貌只能说清秀,然而肤如鸡蛋剥壳滑若凝脂,圆眼漆黑如葡萄,唇施有点点膏脂水亮异常。 见是唐申,她急忙站起,糯声道“婢公子就寝。” 她身高方及唐申胸口,若说原本有不愿意,此刻见唐申高大俊逸,脸上便染了红晕不敢再直视,又低语“公子路途想必劳累,婢为公子调香安眠。” 唐家堡属暗器与用毒大师,即使唐申不掌药,辨毒功夫并不弱。他把空中香气一嗅,知该女婢调制的香料中藿香与罗勒居多,立即说“不必。” 女婢微怔,面露为难,无措“公子莫非是婢说错了什么,着恼了公子婢年轻不懂事,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好,只望公子怜惜海涵” “你自去,无需你如何。” 女婢咬着唇,怯怯瞥着唐申,听他言语冷硬,难免觉得受了委屈。 思及来时夫人所言,她闭眼一咬牙,把大氅系带松开,再抽下腰带,竟是把衣裳都解开,张开手臂扑向唐申。 唐申一看女婢动作便知此人意欲何为,在她扑过来的同时便探手拽住飘落的大氅重新扔到她身上,再一个旋身转到她身后。他的动作何其快,女婢连他衣袂都没能摸着,衣带穿风之间,她似乎嗅到微末奇异香气,随后就扑了个空跌到地上。 女婢愣了好是一愣,又羞又恼又委屈,不免美眸渐渐含泪,回身哀求道“公子明鉴,婢身份低贱之人,自幼便被送入了此处,无亲无故。您若不要婢,婢只怕要被许了外门管家那痨病儿子冲喜,半生守寡生不如死、遭人欺凌。婢自知配不上公子万一,但斗胆求公子怜惜,不求公子要了婢,只求公子能让婢在此呆一个晚上,便是来日做牛做马,也定不辜负此恩情” 她坐卧在地衣衫不整,缝隙间半遮半掩然而更引人探究欲望。梨花带雨的模样与含血苦诉,更似是连天上的佛陀都要为她怜悯侧耳。 “与我何干。” 唐申神色不见半丝波动“趁我没有将你扔出去,速速离开。” 因此事绝非经过雷元江同意,他根本不担心前来试探他之人会将他的话转达,故此说的毫不客气。 女婢哪想此人这般心狠,呆呆不知作何回答,忽而想起了一句老话艳若桃李,毒如蛇蝎。 正值僵持,门外又传来灵活疾跑之声,听一声呼唤“大公子” 两扇门扉被推开,直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来者玄衣轻靴佳少年,似一路跑来,面色微红,但基本功扎实无有气喘,原是回转自家后又到雷府来的莫秋雨。 他拿眼一扫坐到在地的女婢,眼中了然与厌恶闪逝,呵责道“你是什么人,怎在我家大咳咳、怎在大公子屋里家主知道这事吗” 女婢大惊嚅嗫“奴婢” 说不出个所以然。 莫秋雨不欲追究其责,只赶苍蝇般甩了甩手“行了行了,废话少说,你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他是雷季泷的发小、玩伴、加未来霹雳堂左右使和莫家家主,女婢哪里敢违背他的意思,当即拢着衣服捂着脸跑出门去。 莫秋雨快步到唐申面前,距离他三步左右就急急把自己钉在地上,强压往他身上左右打量的眼珠子,努力表现的不在乎咧了咧嘴“大公子,我可来得凑巧” 唐申看其虽脚下站定却总辗转挪移步子,若有所思,问“这是怎么回事。” “定是府中某些人,欺主母性子好,于是就自以为当家作主了。”莫秋雨难掩言语中忿愤,“家主今日归来,竟还有人不现其身,据说前些时候应了天火门之邀出行。哼,虽说家主不在,他却把自己当作了什么人,一届外戚竟敢妄自应下别人之事不与家主商量,简直居心叵测。” 听此语气,显然是积怨已久。 知道了幕后是谁,唐申有了准备,来日自能应对,有恃无恐。 他念头一转,略上前半步,对莫秋雨微笑“不论如何,多谢你前来关心。” 莫秋雨眨眨眼,嘴角不由自主上扬,回过神接连咳嗽几声,摸着后脑勺别过脸去“咳,都是我该做的。没、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小泷在等我呢。” 说完脚步轻快转身离开,回手阖门时,踌躇片刻,探入脸来“那个,大公子夜安好眠。” 唐申保持平淡笑容“夜安。” 听脚步渐远,他回到卧榻上坐着,瞥了香炉一眼,将其中粉末尽数倾倒去,随手塞入抽屉。他继续翻阅先前书册,漫不经心地想如何说都算有一个好的开始,莫秋雨是可造之材,可终究不过一少年。听闻他是独长子,而今看对于雷家中除却雷季泷以外的同龄人无有好感,若要取得好感,以兄长身份或会更显轻易。 至于像方才这种试探以莫秋雨言语想来,指的就是雷玊玫。美人计虽是三十六计之一,古来文人豪客对此多有赞颂,但这宅子中的女人许是以为天下男人皆爱美色,狭隘眼光纵把千古奇计用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此时雷府另一处 雷玊玫倚着正红金钱蟒靠背,手执金丝绞剪摆弄手中含苞金菊,修剪去颜色不好的绿叶。她座前,裹着桃粉氅子的女婢双膝着地跪着,粉腮仍有余泪,其身后站着两名家丁,乃是曾给唐申送水之人。 家丁说“小的进去时,他正坐在卧榻上阅书,踏虎皮脚垫,怀抱如意。” “哦”雷玊玫专注望着手里花株,朱唇轻启问,“踏是怎样的踏,抱又是怎样的抱” “穿着靴子踏。”家丁比划了一下唐申看书时的姿势,“他正坐着,靠着凭几,如意放在腿上。” “屋中物件,可有翻动过的痕迹” 家丁摆首“没有,一切皆是夫人原本安排的模样。” “行了,你们退下吧。” 雷玊玫颔首,挥退家丁,转而问女婢“那么你呢,是怎么被赶出来的,可有实话实说” 女婢瑟缩了一下,怯怯道“婢无能那位公子他” “罢了。” 雷玊玫忽放下手里剪子,将剪好的花插入一旁花瓶之中,招来银盘净手,慢条斯理说“长得一般,又怯怯喏喏,你也是个没用的东西。既然人家不怜惜你,你自去收拾东西吧,那管事的儿子虽是个痨病鬼又有四五个冲喜的妾,好歹他家是个小富人家,你未来不愁吃穿,也算全了你我主仆情谊。” 女婢花容失色,连连磕头“不,夫人” 未容她说话,候在旁侧的女婢们便一拥而上,抓手的抓手,抓脚的抓脚,捂着她嘴巴便把人拖走。 雷玊玫身侧一加披青色半臂的女婢取来布巾为之擦手,轻声吩咐其他女婢离开,并道“深夜了,莫让她叫唤扰了旁人。” 她蹲下身来坐在脚踏上,取美人拳来给雷玊玫按脚,软语道“夫人这是怎么了,不过一不知哪个旮旯地儿来的人罢了。您又不是不知道,家主最爱提拔青俊,事后还不是抛之脑后您随他去好了,用得着如此费心” 雷玊玫取来杯盏饮茶“你可有听适才阿福所言” “听到了,可婢不觉得有什么出奇。倒知他踩脏了夫人心爱的虎皮脚垫,为夫人心疼不已呢。” “你不明白,这其中大有门道。”雷玊玫放下茶盏,叹了一声,“微末见人心,单一个脚垫来看,他若真是旮旯地儿来没有见识的,必束手束脚不敢踩踏惧怕弄脏。若他是个趋炎附势攀附权贵的,则必对放置在案的金银财宝感兴趣。若他是个爱好玩乐的,必取墙上宝剑桌上半局棋局赏玩。” 女婢道“那他动了如意与书籍,是什么意思呢那如意足有小臂长,便是最薄之处亦有两指厚,至少千金,并不能说他不贪财吧。而且常言百无一用是书生,如此更不足以构成威胁” 雷玊玫道“你看的都是浅显的东西。我且问你,你若得了心爱之物,当怎样观赏” “自是捧在手心里细细赏玩。” “这便对了,他虽取了如意,却放在腿上,显然并不当作一回事。而那屉中书册,俱是我雷家陈年旧本,枯燥乏味,一般人看不下去,他这并非翻阅书籍,而是翻阅我雷家啊。倒回来再想那玉如意,如意如意,岂不是对我雷家有所图谋所流露出来的愿望” 说到此处,雷玊玫神色越发凝重起来“我就知道,能把元江哄的团团转之人定不好相与,所以落了最后一子。本以为那个年纪的男子俱都是怜香惜玉的,纵有矜持不食色,也会心生怜悯,怎想他竟不为所动” 女婢见状,安慰“夫人,您是不是想的太复杂啦再怎么说,他都是晚辈,您走过的桥比他走过的路还多,还怕治不了他” “也是。”雷玊玫按了按额侧,坐回椅中,神色一松,“不过是一个晚辈罢了,待我好好想想,必能对付。” 女婢忧她之忧,喜她之喜,见她不再皱着眉,便靠到她膝上露出笑脸“恰如夫人所说,那人或是见过世面的。婢见适才该姝模样实在一般,或者并未能叫那人心动,也说不定嘛。” 雷玊玫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双眸眯起,略一点头“今夜就你这话听着顺耳。” “只要是人,就会被美色迷惑。但美色也有区别,清纯的、冷艳的、妩媚的、可爱的,如玲琅满目。美色之所以不诱人,并非对方是瞎子、是柳下展子禽,而是这美的深浅不足以入到人的心里。” “如此问题就只有一个,他喜欢怎样的颜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7章 伍.竹马儿中 莫秋雨踩着浮桥行走,脚下木板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听在耳中,不由自主随之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 家主真是料事如神,知道定有人用不入流的手段为难大公子,幸好自己速度够快,否则不知道要出什么事。不过说起来,没有看到大公子尴尬的模样,实在有点可惜。 踩着随嘴里曲子节奏变化的脚步,他兜转入了檐下挂着竹蜻蜓风铃的院中,举手敲门。 里面登时传出一阵乒呤乓啷兵荒马乱之声,有人光着脚把地板踩的咚咚直响,小心翼翼拉开一丝门缝。待看到是莫秋雨,里面传来老大一声舒气声,雷季泷打开门,埋怨道“怎么光敲门不出声,我还以为老爹来了,差点没把我吓得从榻上摔下来” 莫秋雨跨门槛入门,才不告诉他雷元江早就知道了,只笑“我大半夜的走几里路过来,你就不能先说点好听的” 步过被雷季泷亲自布置在门口的数扇插屏进入外间,十数盏羊皮小灯被放置在地,旁边还放着一捆大小相等的备用白烛。屋内亮如白昼,可见短腿长几上摆了好几个拳头大的石研钵、石杵以及小瓷盘,还有一个以大号圆瓮装着的浆状物。 桌面正中央放着毛笔架,但悬挂的不只是毛笔,还有许多不尽相同的刻刀和剪子。笔架前方铺着一张白狐绒皮,狐皮上铺着小一寸的灰鼠皮,灰鼠皮上放着大尺寸的白瓷方碟。方碟上又见茶盘,乃是一只黑色木圆盘,上有完整雕痕,但仅有少许上了色。 长几下遍地是不同形状的攒盒,里头不是挤满了各色的石头珠子,就是放着珍珠贝壳以及颜色不同的染料。真正盛满糕点零嘴的盒子都在坐塌上,也是玲琅满目,隐隐见榻上有碎渣和半只红豆饼,许是来之前雷季泷正坐在榻沿吃着。 莫秋雨随雷季泷迈过烛灯到长几前坐下,小心翼翼不去碰这些物什,揶揄他“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啊,怎么你还在摆弄你的漆器之前同你分别已是好几个月前了,那时便见你刻好了线条,现在都没有弄完” 雷季泷把饼揪到嘴里吃着,摸来一只茶杯喝点水,再把黎色长袖往臂上打了个结,抓起沾着金粉的毛笔回他“别说了,原本闷在家里做不下去,于是思虑出门找老爹透透气,结果怎想老爹如此狠心把我扔到丐帮。这些埋怨的话你在船上也都听腻我就不说了,到底现在又有了干劲闲话少说,快给我把石头都捣成粉,我等着用呢。” 莫秋雨可不是来做苦力的,从怀里拿出一张请柬递去“别急,我方才要与你说。玩宝斋把请帖送到我家,邀你今夜去竞宝会” 雷季泷接过翻开看,嘴里嘀咕“奇也怪哉,我今日才同老爹回来他们又知道了而且邀我怎的把帖子送到你家” “苏掌柜可不像今早李掌柜那样,人家可清楚雷叔不喜你四处乱跑,不把帖子送到我家难道还送到雷家让你被雷叔骂一顿吗” 雷季泷想了想倒也是这么回事,快速扫两眼又问“现在什么时辰” “戌时二刻。” “那还等什么,戌时四刻就开始了啊” 雷季泷当即站起身来,把请帖往怀里塞,蹦到内间去抓出一件牙色半臂。他边往身上套衣裳边朝外走,刷刷两下穿好了鞋袜,连声催促着莫秋雨。 莫秋雨给他吹熄屋里所有蜡烛,刚走出门就被他抓着手小步跑起来,无奈道“你着什么急,要不顺便去问问季沅他们要不要一并去” “对对,好主意”雷季泷鼓掌而赞,忽想到什么,止步侧脸看莫秋雨,“话说起来,我怎么觉得秋雨你最近好像聪明了不少啊” 莫秋雨白他一眼,推他后背往前“我聪慧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只是你往日没有留心察觉。” “是这样吗”雷季泷有些疑惑,眼睛直往莫秋雨身上打转,“我怎么又感觉你这身打扮哪里眼熟” “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衣着来了,快走吧。” 莫秋雨有些不自然地拉了拉有盘扣的衣领,伸手把雷季泷的脑袋掰正,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两人顺着台阶往上闹了一路,到童夫人院外把门敲开,让女婢把雷季沅唤出来。 只片刻,雷季沅披着外套就出来了,未语先笑“晚好,小泷和秋雨寻我吗” “是啊”雷季泷上前去抓着雷季沅的手,左右晃了晃,“沅哥,有竞宝会,出门玩吗” “这” 雷季沅面露为难,他悄悄转头往屋内看了眼。屋内清楚能见临窗烛光剪影乃是一女子手持书卷,他捏了捏雷季泷的手,面带歉意摇头,“不行啊,我娘正在考我功课呢,下次咱们再一起去好不好” 雷季泷有些失望,但他也清楚童夫人在功课方面抓的比雷元江对他还严,所以又有些同情,反过来安慰雷季沅“没关系,我就是这么一说,沅哥功课要紧。” 雷季沅点点头“嗯,那么你们夜半出游,记得要小心。” “好啦,又不是一次两次了,那我们走啰。” 两人道别,又转至秀夫人院门前,隐约听得院中有说笑声,再唤女婢把雷季笙与雷季桐唤出来。等了半晌,女婢慢步跺来,倚在半阖的院门后,轻声说“夫人令婢回话,公子与小姐在温习功课,可能出不去了。” “这样吗,那打扰了。” 雷季泷对莫秋雨耸耸肩,面露可惜,抬步离去。 走没两步,雷季泷想起洛戈“哎对了,小洛戈到哪里去了,他没来吗” 莫秋雨任他搭着肩膀并走,答道“小洛戈早睡了,你以为大家都是夜猫子啊。” 这不过是道插曲罢了。 他们到门房处取了莫秋雨的马驹,共骑一骑,一路小跑而走。 到了庐陵城门前往内探看,楼阁处无不是华灯四悬,万千灯火聚集一处,煞是美丽。不过如何美丽,对于常年居住于此的人们而言,都已成了寻常。 两人入城,宽敞街道左来右去中间走马。他们座下马驹前胸串着塑有霹雳堂标志的铁牌,金线缚红穗穿着萤石珠子晃荡,银铃铛叮叮当当。路人远远瞧见听着便自发让出路中央,容他们过去。 顺着路过了两座短桥,远远瞧着玩宝斋楼阁尖顶,莫秋雨忽觉后腰衣裳被扯了两下,听雷季泷说“秋雨,转到堂里头去吧,我想找一个人。” “嗯你要找谁啊,眼见的都要到门口了才说,你还真当我是你马夫啊。”莫秋雨勒辔,马驹嘶鸣一声,随即顺他力道转向霹雳堂方向。 “哎呀,一阵子不见你越发会埋怨了。”雷季泷像往常一样挤兑两句,目光不经意划过鼎香轩飘扬的青旗,手从莫秋雨腋下穿过就抓停缰绳,一个拧身从马鞍上下来,“等我一下。” 莫秋雨还没反应过来呢,雷季泷就截断人流冲进冲出,不到半柱香就跐溜蹭上马,喘了两口气。 莫秋雨瞅他手上提着刻有鼎香轩字眼的食盒,问他“拿着什么呢,家里没吃饱要拿着去竞宝会上吃嘿,不过别说你饿不饿,你只要到哪里去,玩宝斋的糕点比这里还全。” “我早就饱了,这些可不是买给自己吃的。白糖糕,枣糕,还有几样记不得名字的,看着挺好看。” 莫秋雨侧头去看雷季泷,故意使劲刮了刮眼再看他,嘴里发出怪声怪调的长音“哟” “怪里怪气的什么毛病,你眼睛疼” “我眼睛不疼,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这不是刮刮眼睛再看你嘛。” “我不跟你斗嘴。”雷季泷拍他背催促,“快走啊马夫。” 莫秋雨笑笑,往马腹上一踢叫它自小跑走着,继续道“我记得先前你身边有个人,和我们年纪差不多,你是想拿给他吧” 雷季泷有些诧异“你记得” “才没两天的事,怎么记不得” “我还以为莫大少侠不会留意无关的小人物呢。” “雷叔说了,管住嘴,多听多想多看,我可都记在脑子里。”说着说着莫秋雨忍不住笑出了声,“倒是雷大少爷那么狼狈的模样我是第一次见,恐怕这辈子都忘不掉。” 雷季泷哼了声不理会他。 霹雳堂朱红大门宽阔,五六匹高头大马能轻易并行,黄铜螭龙衔环,瞪大眼瞳直视前方。两人骑着马儿,很快来到霹雳堂前,莫秋雨用马鞭挑起铜环敲了两下,不时就有人敞开门,躬身迎他们进入。 霹雳堂内部也大,放眼尽是两层的房屋,房与房间以灰砖连接起来,其他地方则是校场,摆了不少梅花阵木人桩一类物件。 入了门两人才下马,看时间距离竞宝会不太远,顺带问门口的人“今日来的客人都住在哪里” “西苑。”霹雳堂弟子回答道,“不过似乎有好几位客人用罢饭后出了门。” 雷季泷心里咯噔一声,忙追问“丐帮的呢,全部都出去了有说去哪里吗” 霹雳堂弟子想了想,如实回答“丐帮那位大师兄似是带着同门出去了,说着要去下酒馆来着,人数没有仔细数,但如今想来应该没有全部离开。” 雷季泷把食盒往臂上一挽,立刻撒开丫子跑起来。莫秋雨还想和霹雳堂弟子聊两句,转眼就只见得他背影了,赶紧追上去“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啊” 雷季泷对他摆摆手“你别跟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莫秋雨听了,也是懒得跟他跑,止步停下,往回走时嘴里不忘嘟囔“神神叨叨。” 再说雷季泷一路朝着西苑狂奔,西苑又有待客用的小院者数,他没问清楚到底是何处,只好一间间推开院门探眼。也是他运气好,没走几个院子,就瞧着某个院子里靠墙放着许多棍棒,于是便知就是这里。他走进去兜了一圈看,院内寂静异常连灯火都没有,显然没有人,他心道莫非林琥也出门逛街去了 看来自己是来晚了。 他懊恼地跺跺脚,却也没有别的方法。 自从微山湖出来,林琥已经好些时候没有和他说话,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雷季泷烦恼地抓抓头皮,不由往地上一蹲,任衣摆都拖在地上,自己则托着腮胡思乱想。 但和林琥认识这么些时间,他也知道林琥不是脾气大的人,想来肯定是他做错什么可自己没有察觉,着恼了林琥。 到底是哪里呢 正冥思苦想着,就见一双脚迈了进来,顿在原地。 他抬首一看,可不正是林琥 “小虎子” 林琥手里捧着木盆,听他欣喜一唤浑身微不可闻抖了抖,脸色没什么变化,嗯了一声,转身角落去取竹竿。 雷季泷立即站起身小跑到他身边“小虎子,你没出门玩吗,我却以为你不在,困惑了好一阵子。” 林琥把竹竿架起,弯腰从盆中取出浣洗干净的衣服,一件一件挂上去。 雷季泷随着他走“不过也是,其实外面没有什么可玩的” 想到自己来的目的,他又改口“不不不,这话也不太对,其实还是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但外乡人不太清楚。那什么,今日有人邀我去竞宝会,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 见林琥忙完了手里东西,他把臂弯里提着的食盒塞到林琥怀里“还有这个,你不是常说他们吃饭如虎似狼的,总是抢不过菜吗,这个给你。” 林琥手上还湿淋淋的,捧着食盒都擦在了布巾上,听雷季泷所言不由失神怔住。 雷季泷趁此抓着他的手,稍稍用力往外拉“怎么样,我们走吧,你一人在此处无事可做多闷啊” “谢谢。”他目光稍敛,摇了摇头拒绝,“但是,我今日从霹雳堂中的前辈们那里听了许多御敌的方法和道理,打算自己归纳归纳,并把今日大师兄教导的东西温习一遍,所以并不准备出去。” 听林琥拒绝,雷季泷皱起眉,嘴也撅起一些“什么御敌之法和道理,你若喜欢,我让爹爹喊他们把这些通通记录在册送给你就好。练武每日都可以练,但竞宝会这样有趣的事情一年方得一次,只一衡量就知孰轻孰重了啊。” 林琥听罢,原本看着食盒稍缓的眼神沉下来。他拨开雷季泷的手,也拨开臂上柔软绸缎,转身要走到墙边拿起他的长棍。雷季泷却插身拦在他面前,面色不悦“小虎子你究竟是怎么了,自那处离开以后,你就一直没有好脸色,同我形同陌路似的。你究竟是在气什么,莫非这些天的兄弟情份,你都不要了吗” “我气什么”林琥一时忍不住发出声冷笑来,“你现在跟我说兄弟情分,先前隐瞒身份的时候怎么不说” “那是有原因的啊”说起这事雷季泷自己也气,“我先前不是故意隐瞒的,可你也没有问啊。后来我倒想说,偏大师兄是与我老爹联合起来的,我是想说也说不出口” “这么说,倒全部都是我、是大师兄、是你父亲的错” “是啊” 林琥捧着食盒的手不由用力,把木盒抓的发出“嘎吱”声响。他垂下头,夜色深也看不太清他的脸色,只隐隐听他把牙根一咬,压抑着某种情绪的声音含在嘴里不太清晰“这么说你还是不明白。” “什么你又不说,我明白什么” 雷季泷先前不假思索认定是他老爹的错,忽又觉得林琥问的这个话有哪里不太对劲,上前一步抓着林琥双手手臂,声音不自觉放大,直问“小虎子,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确确实实并非有心故意隐瞒你的,我也是真心把你当做朋友,你若真的生气,我在这里给你道歉,你还要我怎么样” 林琥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抓着食盒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这沉默就似摇身一变,作了坠石吊在雷季泷心头。 雷季泷活了这么大,教习先生也好,曹茜阳也好,雷元江也罢,就算不满责骂他学习不用心,他也浑然不在意只做自己想做的是。 但是现在,他生平第一次看重一个人的想法。 最后林琥绷紧的双肩一塌,他呼出一口气,用平淡的口吻道“我的意思是,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人。” 雷季泷不知所云“怎么不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哪里不一样了” 他后知后觉想起林琥的身世,不以为然“小虎子若愿意,我叫老爹让你和二子他们一起加入霹雳堂就是,反正我爹最爱做提拔别人的事情,他不会拒绝的。”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你现在所有的一切,全部是你父亲经营得来,你没有为此费过半点心神,付出半点努力,又怎么敢把这一切都认为微不足道你根本不知道别人有多么努力去追求在你看来唾手可得的东西,你也看不到别人是如何拼尽全力追求维护心中所求,你又怎么敢把这一切都说的无足轻重 “你” 林琥几番张口,半晌终仍是无法把心中所想说出。 他自己也明白。是他一开始就存了利用雷季泷的心思,也是他到了后来,把雷季泷看做与自己同样的人。 他气什么 他只气自己不争气,硬把明月当成了米粒,还企图扒拉到自己石头碗里来。 “算了,没什么好说的,我不出去。” 林琥把身子一振,从雷季泷手里脱了出去。雷季泷还要抓他,可几日安逸生活早让雷季泷懈怠了在枭手底下的训练,又哪里是苦练不辍的林琥对手 林琥疾跑两步蹿进屋子,把门一关门闩一落,不管他连连拍门,仅在门后说“别敲了,你走罢。去哪里都好,玩的开心。” 雷季泷又重重拍了几下门,不得任何回应,一时竟是如坠梦魇杂念纷纷,若有所失却又难以言状,心中惶恐难耐。 他低声下气道了歉,好言好言分说解释,可都不起作用。他不知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也不知自己还能如何,但他知这门是敲不开了,所以原地站了片刻,便浑浑噩噩往回走。 那霹雳堂大门处,莫秋雨正与守夜弟子闲聊,各有谈资,说的畅快。见雷季泷回来,便唤了声“你的事情做好了没有,马夫可要提醒你时间不多了。” 莫秋雨牵过马驹待雷季泷过来,走近一看却发现他满面失落,甚是疑惑“怎么了,被霜打了” 雷季泷没理他,径直爬上了马。 莫秋雨深明自家发小秉性,什么东西绝对都憋不住。于是他并不追问,上马后与守夜弟子告别,驱马向玩宝斋。 果然不多时,就听身后人闷闷问“秋雨,你既然知道小虎子,那你说说,他和我到底有什么不同” “你闷闷不乐就为了这个问题,什么时候你多愁善感起来了”莫秋雨呵呵笑着,“要说不同那可多着了,这个世界上原就没有相同的人啊。有些人庸庸碌碌,有些人泯然众人,有些人一眼就能看出与众不同” 说着说着他察觉自己又跑题了,连忙掩盖“至少我看不出那个你叫小虎子的人有什么了不得,但你可是霹雳堂和雷府的未来家主。” 雷季泷听着并不高兴“小雨这话,就跟那些嫌贫爱富计较身份的人一样,肤浅得很。” “这话我可不同意。”莫秋雨扬鞭打马,驱使马匹小心绕开行人,随口道,“小泷,你可不要看轻贫富和身份,它们可是有很大不同的。贫富往往决定一个人起点有多高,而身份,则决定了你看的有多远。” 他凭空甩了个响鞭,抬首望着身处的庐陵之城,忽有所思“不过嘛,真正决定一个人宿命的,既不是起点也不是视野。” “嘴上说的倒厉害,那你说是什么” 莫秋雨笑笑,张口说了四个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8章 陆.竹马儿下 神思恍惚是一回事,竞宝会还是去得的。 玩宝斋,顾名思义是一家经营古玩的商铺。它非是什么百年口碑之坊,而是近年来于古玩界异军突起的一号人物,止于中原几座重城要镇中出现身形,如惊鸿一现,让人抓摸不准水下究竟是石是珠。玩宝斋中多售些前朝珍品,并多半是御前用品,所以虽是价格居高,因为都是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许多门阀仍趋之若鹜。 雷季泷与莫秋雨二人驾着马儿,踩着时间到玩宝斋门前,迈步入了挂有玩宝斋牌匾的三层六角楼去。 入门,那青墙中屋室梁上悬了许多精巧宫灯,五步一朱,二十步一鱼龙,堂皇亮丽。偌大楼阁,不知多少人在脚架设柜间游走,只见衣袂迤逦纷纷而过,纷扰不见其身,衣着气派俱是显贵。玩宝斋中的小厮侍奉左右,却是不亢不卑,为人介绍起玩物来历则妙语连珠。 又见堂中设有高台圆墩以及隔绝外部陈列架子的围栏,请了五位技艺精湛的伶伎在上头吹拉弹唱。台下放置着纵四横三的方案蒲团,案上有任人取用的瓜果茶水,已有不少人落座蒲团之上,在竞宝会开始前你打我往攀交情。 此地有不少身材高大腰佩刀剑的玄衣护卫,他们衣着未见出奇,但各个腰缠无坠红绦,干练简洁中却又带有两分瑰丽。就像这玩宝斋,出售的古玩带有见证过一段历史而沉积的深沉与厚重,仿佛在说今日你对它的由来侃侃而谈,来日,又会是谁对你存在的这段历史信口开河 无论如何,此地却依然金碧辉煌。 二三层是酒家一般的布置,皆取中空的排列构造,门扉走廊在外,面朝楼阁内部的墙面镂有漏窗。如此不但留予贵客足够的隐私,透过漏窗去观看下方高台,也省却与别人挤作一道的麻烦,更彰显身份。 雷季泷是常客,无需人引领,趁着尚未开始,二人便随意走走看看。 “此香嗅来甘甜,又与花蜜香气融为一体,令人仿佛置身春日艳阳游园中。依我说,必是那白檀为主,广灵香为辅,再以甘草与蜜调合。” “哎,此言差矣,若以蜜相合,初嗅确实甜美,然一味的甜却容易发腻以及心中烦闷。可这香不但不腻,反而略带湿润气息,越闻越发令人心中舒畅且头脑清醒。一如月夜游湖,倚棹而歌,水面千朵睡莲摇曳,朦胧月色倾洒于身,心神放旷。故我断言,这定是调合了甘松与丁香于其中。” 忽有争论声传来,雷季泷与莫秋雨都是好奇的年纪,免不了往争吵之地走去,要凑凑热闹。 走近看,原是数人堵在通往二层的楼梯间,绕着一座香炉交谈。 香炉作烧瓷仙鹤状,嘴衔镂空香球,玩宝斋中四处皆有。靡靡香氛自香球中漾起,化作一缕一缕微不可见的烟气萦绕。那香气味甚是别致,故而引得许多显贵驻足品鉴,但观他们之间争执,约摸是有不同意见,难以一统,各执己见企图说服身边之人。 雷季泷不懂香,见他们争的面红耳赤,颇感有趣。 不待先前构出月色者话毕片刻,又有人连连摇头“不然不然,甜美也好醒神也罢,你们都只说到了臻美,相去不远未免单调。久在鲍市不闻其臭,久在兰室不辨其香,单以你们所言此二者,鼻子习惯气味以后便再分辨不出,但如今此香萦绕于鼻不绝如缕,显然非是单调香气这般简单。” 这人所言听起来有些道理,旁人投以视线,好奇又不认为自己出错,便半讥半讽问“阁下有何高见” “物盈则漫,物极必反。若说这有四分香甜一分芬芳、两分舒缓一分凉,那么必还有源于苏和香以及郁金的一分辛、一分苦、一分辣。”那放言的儒生打扮的老者摆弄手中折扇,摇头晃脑,“恰如人生,正因为有苦难在其中,才显得香甜格外芬芳。” 他说的极有道理,一时众人思索来去,无从反驳。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使一原本悄言的灵秀女声甚是突出“小姐,若以您言,这香究竟是哪几种香混合而成呢” 众人循声探看,十步外不知何时站了两名主仆。主子裹着葱黄绸面广袖上襦,下着石榴色长裙,一尺青蓝二色带子系腰,以玉佩压角,身段极为风流。她描了眉,唇上点了胭脂,肤色自莹白跟玉人似的,眼角一挑,略过旁人对她惊艳目光,说道“你望那烟气稀少再嗅。香气前调甘甜带有花香疏解烦闷,中调微辛略苦醒脑通神,后调清冽却虽寒犹温。故以瑞香为君,白檀、桃花、细辛、以及丁香为臣,先浸泡后熏烤所调。” 女婢恍然“原来如此,小姐见多识广,真是厉害。” 受了反驳之人却固执己见不以为然“区区女子的一家之言罢了。” 女婢闻言白了开口之人一眼“且不说是对是错,你们在此堵着楼梯,却好意思说起我家小姐来了。” 聚在一起各抒己见的众人一瞅,果真把上楼下楼的人堵住不少,不免脸皮微红,赶紧散了开去。 那小姐也不理会他们之言,触地石榴裙下绣鞋轻迈踏上楼阁,乌黑发鬓间一支步摇随她动作微微摇摆。 “那位姐姐真是厉害,只一嗅就能说得头头是道。” 雷季泷跟在后头也上楼梯,拉着莫秋雨望着那小姐的背影悄悄说道“那位姐姐真是漂亮,浑身有说不出的从容气势,定是哪个大族出来的。只是我没有听说过这么个人物,秋雨你说呢” 他所言不为别的,只是单纯对美丽的东西保有欣赏与赞美。 “从容气势有吗” 莫秋雨显然不认同。 说话间,他们就瞅到主仆二人很快便通过阶梯,辗转过了二层,迈入三层。 为此稍有惊讶,但没起什么念头,转而自去雷家专属的厢房。 竞宝会很快就要开始了。 玩宝斋凭栏外,罗谷雨与屠小满却是恰恰站在不过几丈开外的街头。 庐陵枢纽之地,夤不闭户,夜晚比之白日还要热闹几分。仲秋已入寒凉,赣章在南方仍有余热,故行走盼玩仍能畅快,不拘于棉衣之中。 二人走过玩宝斋门前,门内香气透出,罗谷雨不免掩鼻打了几个喷嚏。 屠小满正晃着自己手中风车,听风转动铃铛叮铃铃作响,闻得咳嗽便回转视线,问道“谷雨哥哥怎么了,莫不是着了凉” 罗谷雨还穿着短袖,故屠小满才有此一问。 “没事。” 罗谷雨摆摆手,视线转往玩宝斋内,见其中玲珑别致,便问“啊锅是啥子地方” 屠小满闻言往楼阁上牌匾一瞅“玩宝斋,听名字像是当铺古玩阁一类的地方吧。” “古完” 罗谷雨语带疑惑,屠小满便解释道“大致地说,就是把前人的旧东西拿出来卖。” 罗谷雨嗯了声,又把那香气嗅了一嗅,忍了忍,别过头去连连咳嗽。 罗谷雨常焚虫香,头一回闻到这般纯粹为了香气而燃的香,却是忽然被这混合起来的气味迷了鼻窍。只他心里对此很是好奇,想要辨别出究竟是何等事物堆砌出了这样的味道,所以才有了第二回细嗅。 屠小满不明所以,踮高脚伸手去给罗谷雨拍背“谷雨哥哥这是怎么了” 罗谷雨挥手示意无事,掩着口鼻闷声说“没得啥子,进去看看。” 他驱步先行,高大身影挪开后,现出玩宝斋石狮子旁一座红香车轿。屠小满目落此处,言笑神情为之一改,刹那又尽数敛去,随罗谷雨身后迈步。 正待入门,门侧护卫便伸手拦截,冷言“来客止步,请出示请柬。” “啥子” 罗谷雨显然不太明白“情检”是何物,怔了一怔。 屠小满挺身上前,直问“你们此处莫非不是打开门来做生意的要什么请柬” 护卫并未应与自己对话的是个少女而有所缓和,言语依然冷硬“今夜竞宝会,无有请柬之人,不得入内。” 这话罗谷雨是听明白了,而屠小满知凭嘴是无从说服这种一根筋的护卫放他们入得去的,便轻轻拉过罗谷雨退到一旁,小声道“谷雨哥哥,你若真想进去,需得找到请柬。不过我刚探眼往内看了看,那什么竞宝会似乎已经在开始了,就是想路上劫一张也不行。” 罗谷雨把眼往护卫处瞥,伸手欲取插在腰恻的笛子“把叻两个人放倒揍好。” “不不不,这个不行。”屠小满连忙摆手,“此处人多,谷雨哥哥要是就这样上去把人打倒,定会引动城中衙门卫兵,万万不行。” 说到“牙门卫兵”,罗谷雨自然而言忆起在古艾时被虚乾与公孙弘的打斗引来的衙差,以及唐申三言两语便将其打发走的模样,于是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牙门卫兵又不是我对手,为啥子不行” 屠小满只得进一步解释“虽说是在庐陵城内,但惊动衙门还是会给霹雳堂带来麻烦。那雷家主尽管看起来客气,可没有哪个主人家会喜欢总是招惹是非的客人,所以尽可能不要给别人惹麻烦的好呢。” 罗谷雨不悦“这锅不成,喇锅不得行,要怎样” “谷雨哥哥莫急,待我看看。” 屠小满说罢让罗谷雨原地稍等,她快步绕着玩宝斋走了一圈,瞄准后院提灯看守的四个护卫,眼珠一转 说回玩宝斋内。 三层原是不对外人开放的,属玩宝斋自己的地方,楼梯口自然守着两名牛高马大的护卫,昂首挺胸站的笔直,鹰眼扫去暗含威势。他们把臂一伸,拦在主仆二人面前,胸中似有鼓擂,声音不大但气势磅礴“私人地方,不对客人开放,二位止步。” 女婢便自袖中取出来一与别不同的红色小柬递去,说道“是你家主人邀请我家小姐来的,你且看,这是请柬。” 二人接过一看,对视一眼,又问“可是安小姐当面” 女婢颔首代答“正是。” “先生有命,若是安小姐当前,自可入门。”二人确认便复述一遍,随即颔首让开通道,容主仆二人进入。 房门一开,露出条只容一个半人行走的狭窄通道来。 抬步走入这通道,如于深潭中潜游,那摇曳的灯火便是水面与水底的分割,照亮的地方柔润朦胧却看之不清,触之不及的地方更显阴暗幽冥。 通道不知几许长,通道两旁搁置许多置物架,以镂空小门隔绝触碰。开阖处扣着鱼状铜锁,一把接着一把,锁住了所有珍宝。女婢行在主子身后,心中难掩好奇,忍不住把眼凑到缝隙上窥视,可遮掩了从空隙间投入的光,反而连轮廓都看不见了。 女婢撅了撅嘴,返身快两步赶上主子,细声低言“小姐,我原想一家之主,处所若非富丽堂皇,也定是宽敞别致才对,怎的此处如此阴森,叫人心里害怕” 正说着,瞥眼惊见墙上长了一张张神态不同的脸,吓得三魂跑了七魄,险些没有惊叫出来。她手抚心口镇定心神,细看而去,原是墙上挂着一方木挂框,上面摆满了各式傩面具。 “真是没用的家伙。”小姐身姿未有停顿,说道,“心中无愧,自不畏鬼神。” “可是这个世上,哪里来这么多问心无愧的圣人嘛。” 惊魂未定,女婢小声嘀咕后不再言语,生怕又被自家小姐嫌弃。唯目光不住往黑暗处飘,又迅速收回来,惧蹿出个什么东西再把她吓一跳。 不久就见通道深处,玩宝斋厅堂光芒温暖炫目,透推窗而入,窗棂交织的阴影落在临窗窄炕上,如藻荇交横。 于是面朝推窗的男子玄色背影格外清晰。 鞋靴置在脚踏,他盘腿随意坐着,炕上铺了半旧不新杏色坐褥,看起来十分柔软。整齐篦过的发散乱披在身后,他手里举着一把竹撑半推开面前窗户探看下方,听得二人脚步,转过身来,引身立起。 他这一起,在主子身后偷偷探眼看的女婢顿觉眼前金芒闪逝,双目刺痛几乎要流下泪来,急忙闭了眼,不敢正视。她垂下眼帘再看,那男子似从怀中抖出万千浪花波澜来,涛涛水纹从膝上纷纷坠落,直至地面,只差“哗啦”一声落到地上。 她待了一息仍不见水声,方知那是衣摆上绣有的水纹,因屋内晦暗,反射了屋外光线才照疼了她眼。如此她便放心顺着衣摆往上看,先见垂及地面的衣摆刺绣金红蓝三色美轮美奂,往上玄色褙子再无任何花纹,远远看着衣袍滚动有如踏浪而来。 褙子长袖掩盖男子双手,他一张中规中矩的清秀脸面容色略显苍白,此刻抬臂作了个请的姿势引向炕上小几对面的空位“欢迎来到玩宝斋,安姑娘,请坐。” 安姑娘并不拘什么男女不得同席之说,一揽裙袍便坐了过去,女婢连忙站到她身侧。 自男子嗓音听不出他究竟年约几何,像是中年,又像是少年。 见安姑娘坐安稳,他便也回到炕上,举起小壶给安姑娘斟一杯半温的茶,在那珠落玉杯的奏鸣声下说到“安姑娘勇不输男子,某本是客气之言,没想姑娘真只带了一个侍从便来赴宴。” 安姑娘捧茶自鼻端一嗅,不由望了男子一眼,目露奇异。 然她暂时没有作答,而是以袖掩面含了一口茶,闭目品了片刻,放下茶杯接过女婢递来的锦帕按了按唇角,才道“勇之所称,给予那些匹夫便可。我之所以赴邀,只为对这玩宝斋的主人感兴趣,想看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心潮起、便动身,心潮寂、则波澜不惊,安姑娘是个雅人。”男子说着又拿起了榻侧竹撑推开推窗往外探看,姿态随意之极,犹如已和面前这个第一回见面的女子是多年好友,连语气都是漫不经心,“如此某便在姑娘面前,姑娘可见到了。” “见到了。” 如此竹撑还有一把,放在安姑娘坐侧。她伸手一抓捞到手里,执着抵住窗沿,微微推开些,便清楚俯瞰玩宝斋一层所有状况。她美目一眨,未过分施加粉黛的艳丽面庞上看不出喜怒哀乐,朱唇轻启说到“我有一本名册,能叫我心潮涌动之人俱在上头。今日归去,第一要写玩宝斋之主是个有趣的人物,第二要写玩宝斋之主有藏在暗处偷窥别人的嗜好,第三要写我从未喝过如此难喝的茶。” 男子半点不在意“俱是些下人要倒掉的茶沫子,水是半生不熟的水,自然难喝。” “身为玩宝斋之主,想要品上好的茶,恐那些茶商便巴巴地贴上来。莫非玩宝斋之主口味独特,或有不为人知的喜好” “姑娘说错了,某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实在穷的慌。况且好茶坏茶,正如好人坏人,唯心而已。” “如此能说过去,玩宝斋之主总不会穷的连煮开一壶水的柴火,也付不起了吧” “这倒没有,只某此处狭窄逼仄,炭火烧出的烟气呛人,某便索性将它浇灭了。” 安姑娘兀地勾起了唇角“因为呛人所以浇灭,以此类推,因为碍眼所以扼杀,世间再没有比此更有道理的了。玩宝斋之主说我是雅人,我在这里便还回去,你也是个雅致的人。” “彼此彼此,客气。”男子把右手拿着的撑竿换到左手,把腕子上露出的桃核手串拿到掌中慢慢盘着,“称呼玩宝斋之主太过冗长,某名苍朱,姑娘大可直言称呼。” 苍朱真是个词意相悖的名字。 女婢暗暗腹诽。 “这个称呼很适合你。”安姑娘却如此说,“我们虽第一次见面,却似神交已久。但我不喜欢你一点。” “哪一点。” “你撒谎。” “某何处撒了谎” “阁下说你没想我会来赴宴,但你却在楼下点了香。” “来来往往鱼龙混杂,斋中每日都要焚香,怎能依次断言某在撒谎。” “那并非寻常的香。” 她把目光一乜,眼瞳转到不点自绯的眼角斜望着苍朱,终于稍有了些人味“满园的芬芳风流,恣意疏狂,掩不住大厦将倾的辛酸苦涩。此香甜中带涩,暖中含凉,燕居香语中有名曰南朝遗梦。” 门户外,丝竹声不断,传入推窗以后变的飘渺微小。苍朱将手中珠串一摆,桃仁相击的清脆哗哒声便把靡靡之音掩盖,而他声音表现出来的情绪,亦叫人捉摸不定“便是盛世,也不乏汹涌暗潮,众以为涂膏衅血,某以为金碧荧煌。” 他如此说了,转眼却又道“某不懂香料,俱是下人调制。姑娘若不喜欢,不去闻便是。” 女婢听了,不由暗瞪苍朱一眼,心道这话好生无礼,此人待客之道简直难以容忍,叫人直想拂袖而去。 “苍公子客气了。”安姑娘充耳未闻,“只是未免觉得,你对我如此了解,我却对你一无所知,颇是不公平。” “嘘。” 苍朱忽作禁言手势。 从缝隙往下看,不知何时起了混乱,四五名护卫追赶着一男一女进入厅堂,来去间险些打砸期间物品,惊的参与竞宝会的客人俱起。 苍朱苍白的脸色第一回起了变化,变得不太好看,他把手串往榻几上一拍,拉响左手侧墙面垂落的缚丝穗绳。铃声不知自何处悠悠响起,随后急切脚步踏来,狭窄门墙转动,竟就在女婢注视下敞开一道门户,走入一个鬓发半百的老人。 “苍先生。”老人躬了躬身,不必苍朱问,自知他心中疑问,恭声回答,“先生莫怪,有两名宵小意图潜入,被抓个正着,老夫立即让儿郎们逮住此二人,事后对客人赔罪,不会影响竞宝会。” 苍朱听罢,眯眼沉吟。 却听安姑娘忽然开口,以素指遥点其中女子身影,说到“向公子讨要一人,此人乃是我部下,多半循我踪迹而来。” 苍朱展眼望去,见该女子在护卫围攻下仅能格挡无有还手之力“安姑娘这部下,功夫不怎样,远不足姑娘身侧这位已臻圆满,返璞归真。” 女婢闻他点出自家功底,难免心底一凌。 “让公子看笑话了,都是些不中用的罢了。” 苍朱不接此话,对老人挥了挥手,只一动作便让其通晓心意,令其退下。 屋外喧闹,很快便在老人调解下被镇压下去,又见莫秋雨现身与老人说了两句,领着闯入来的二人上了二层。 苍朱见状,意有所指道“安姑娘耳目遍江湖,怎似某孤家寡人。” 这回答的是安姑娘先前不公平之言。 安姑娘不悲不喜,更不见骄持“若真是耳目遍江湖,我今日便不会现身于此。” 苍朱对言“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安姑娘放置于膝的手陡然一颤,倏然扭头望向苍朱。 苍朱拿来茶杯置于嘴边一饮而净,然后对安姑娘示出空杯,放回原处“希望下次,能有幸一睹安姑娘真容。安姑娘自请吧。” 苍朱重新把桃核手串纳回掌中,推窗再看秩序井然回到正轨的厅堂,眼若深潭“雷家可不是好对付的,往日安姑娘刻意交好者不过是些名不经传的小门派,何以忽然盯上了雷家某奉劝你一句,好高骛远,可不是智者之举,忍得了这么多年,又怎在一时意气。” 安姑娘身躯微震,默不作声起身,与女婢一并拂袖离去。 待脚步声远,那年老侍从又从暗门出来,躬身与苍朱道“苍先生,已有消息传来。” “说说。” “那雷家的雷元琪,前些时候应了天火门之邀出席火器一系门派聚宴,而后他不甚弄丢图纸火树银花一事,已被有心人大肆宣扬开来。眼见事不能为,这雷元琪只得今日速速赶回来,准备当面禀报雷家家主此事。您说,这事会不会是那安姑娘” “苏毅,此等与吾等无关之事,只需坐岸观潮,任它大浪迭起去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9章 柒.卜算子上 风绕梢头过,枯叶簌簌落,马蹄飞踏,步入水洼,溅起拌泥浊水数尺,湿沾华裳。 三人三骑于夜中疾行,趟过燃着幽幽火光的石灯座,一路而上直至驻步雷府门前。他们拂门而入,迈步便走,须臾到了那镜心阁前,砰砰敲起了门。 雷玊玫小阁中,值夜女婢正在外间小榻上打盹,朦胧间忽闻沉闷声响还以为是雷声,不作理会。半晌觉察到是敲门声,当即惊坐而起,匆匆到外间去开门,细声问“是谁” 外头瓮声瓮气回答“是我。” 话音落,一只皮靴就顺着开启的门缝跨入,来人伸手将门缝拉开便大剌剌走进院子,脱下身上半湿不干的斗篷扔到女婢身上,旋即举步入内,并对身后二人道“你们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女婢不敢有半分异色,抱着斗篷快步跟在此人身后“琪爷请稍后,婢这就去唤夫人起身” “不必,我与母亲说会儿话便离开。” 郑元琪把手一摆,大步转入雷玊玫房中。 雷玊玫方憩下没多久,听得有动静,便又起身。外间微弱烛火透进来,她依稀能见高大身影,先是惊讶,心念一转后面露忧虑,隔着屏风问“是我儿回来了吗” 屏风后人绕到窗前,正见是一牛高马大健壮男儿。雷玊玫忧色更浓,拥被正坐,不待面前人开口便道“琪儿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郑元琪本欲先拜母亲,听得此言,腰弯到一半便抬起来,方正脸上不掩错愕神色“母亲如何知道” 雷玊玫叹了口气“前些时候母亲便去信明言你表兄今日抵达,你白日未能及时却夤夜冒雨而归,想来便知非是不能准时回转,而是被难事耽误。你定是想要赶在你表兄抵达前了结此事,但无从下手,最后眼看要错过时间,自知要落不敬兄长之名,又不得不心急如焚快马加鞭回来。” “母亲知我。”郑元琪倒也没有要掩饰的意思,抓抓脑袋,“唉,这回倒真是出了祸事,我疾赶回来就是为禀告表哥此事,好叫表哥拿出个抉择来,现下拜会过母亲便过去,能节省些时间便节省些。” 说罢转身要走。 “慢来” 雷玊玫自然不会让他就此离开“深更半夜的,你表哥又是刚回来没多久,或正在休息呢。你这样急巴巴跑去打扰,是怕全天下人都不知你误了事” 郑元琪说“母亲,此事迫在眉睫,儿不能不急啊。” 雷玊玫稍稍用力拍了拍床褥面“事情也分轻重缓急,若是自己能解决的小事,便无须打扰你表哥,叫他心烦。” 郑元琪呆怔片刻,说到“母亲的意思是不告诉表哥” 他接连摆手“不妥不妥,此事非一人之事,而是牵涉到整个霹雳堂,绝不能轻易隐瞒过去。” 雷玊玫略一皱眉,语气沉凝“你且与母亲说来事情始末究竟如何,我听后给你想个章程,再论其他。” “噢。”郑元琪这回没有拒绝,如实说来,“本应天火门之邀去的江州,去之前取了公输先生近来研制但尚未启用的火树银花的图纸,怎料一个不留神,便遭贼人窃了去。” 听闻提及提到图纸,雷玊玫放在被褥上的手一下便紧了。 皆知霹雳堂火器独步天下,火器一门由此兴起,虽不惧旁人模仿,图谱却是万万丢不起的 雷玊玫把手在额侧左右捏了捏,只能道“也罢、也罢,你且去吧。” 待郑元琪转身,她又忙抬手喊“慢着。” 郑元琪只得又转过身来问“母亲还有什么吩咐” “你表哥最恨死不悔改借口推脱之人,你待会儿见了他,旁的不必说,先好好认错请求原谅,再表示此事定会负责到底。”雷玊玫一边给予口头指点,一边以严厉眼神看去,“说多错多,什么事情你表哥若没问,你就不要多嘴回答,明白吗” 郑元琪表示明白。 目送他离开,雷玊玫虽又躺回了榻上,却睁着眼望着上方,再是睡不着了。 郑元琪唤来人禀报雷元江时,雷元江尚未到寝室休息,而在书房桌后翻阅累积下来的事务。听得郑元琪夤夜寻找,他把人喊入书房,别的不问,先问一句“琪弟夜半归来,可有先与你母亲招呼一声” 郑元琪颔首,而后也不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表哥,前些时候我代你去与天火门等宗门交流,取了图纸却不甚被盗,着实是我之过,还请表哥责罚。” 雷元江举壶倒茶喝了口,打了个哈欠,挪挪坐姿,抓了块芝麻饼放嘴里嚼着,问“哦这丢失的,是什么图纸” 郑元琪躬身垂头“是火树银花,公输先生最近才制作出来的” 不等雷元江发言,他赶紧又剖白忠心“此事我定会负责到底,必追查出究竟是何人盗取图纸,不会容宵小逍遥法外” 雷元江把饼咬的嘎吱作响,耐心听他说完,再问“图纸什么时候丢的” “呃,八日前。” “八日啦那么你说说,八日以来,你都做了些什么,又查出了什么” 郑元琪仔细回想过去八日自己的作为,并尽可能仔细地将自己做法原由道出“原本此次聚会便未有声张,参与之人多都是几家弟子。所以我发现图纸丢了以后,便立即与官府联络关闭城门,对比原本城中户籍在册百姓,抓住前后行踪怪异以及出入城镇之人共十二名。” “然后呢” “图纸我一直贴身藏着,除了洗漱连歇息时都不敢离身。因为消失的实在匪夷所思,所以我把所有有可能参与盗窃的人全部控制住,并一一询问他们当时在何处,分别都做了些什么。” 雷元江喝了口水,拍干净身上饼屑,起身自去取了笤帚来清扫“那么八日以来,可有所得” 郑元琪难掩羞愧神色,头垂的更低“没有。弟无能,正因如此才赶回来让表哥拿主意。” “你若没有方法,又怎么认为我有主意呢” 雷元江虽这么说,语气却没有责备之意,悠悠扫了一遍地面后倾倒灰尘放置一旁。他再把窗启的开些,瞅了眼夜色“好了,天色不早,琪弟早些回去睡吧。” 郑元琪闻言一怔,迷惘回看“啊” “你赶着半夜回来,又为这件事操劳八日,今夜便不要再想这么多,好好歇息吧。” 雷元江予他笑笑,提起灯罩子取来剪子,给蜡烛剪去焦芯。 他活动活动坐久了后酸疼的腰背,无事可做后终于回到座位,搭起二郎腿,把玩把玩茶杯道“你本意也是为我分忧,我怎会责备你呢不过负责到底却是不必了,过几日我让咱们越儿去看看,让他随手解决就是。” 郑元琪大为诧异“过几日” “是啊,过几日。”雷元江继续翻看起了案上书卷,“坐了好些日子的船,好容易回到家,总要好好修增歇息两日。何况年轻人嘛,怎么能总是困在这些琐碎之事里头呢,闷坏了多叫人心疼啊。” 什什么 郑元琪一时竟不能反应过来。 他只知雷季泷每日上房揭瓦下河摸鱼,雷元江恨不得拿绳子栓在桌边给其来一个头悬梁股刺骨,哪里想竟还有这样满嘴宠溺的一日 不,等等“咱们越儿”是何方神圣为何这语气听起来,似是自己应当认识知道才是 堂堂而立之年的八尺男儿并脚缩肩,满面纠结。 雷元江自己感慨甜腻完,见郑元琪还在眼前,奇道“你还在这儿做什么,可没有夜宵予你吃。” 郑元琪回神拜别,步出书房时只觉心中似有万千疑问塞在嗓子眼里,可又不知从何发问,憋的心里发慌。 郑元琪走远不久,书房阴影里兜转出一人,是余岳。 他立于雷元江座侧,轻声问“家主,图纸之事紧急,拖到数日以后,是否会生变故是否要我通知兄弟们,先前去控制场面暗中调查” “不忙。” 雷元江说不忙,确实动作表现都不忙。 “距今已经八日,如要生变故早就生了,等的到今日” “那此事岂不不了了之”余岳犹疑片刻,还是道,“家主,我却不是很明白。郑元琪自拿主意跑去,出了事为何不叫他对此负责,反让大公子去” “他若有能耐,八日时间还不够解决事情吗口中虽说要负责,人有几分能耐我还不清楚为一张图谱将整个城镇封锁起来,他又能不顾别人看法封多久” 连发三问,雷元江神色依然平淡“与其将事情一拖再拖,拖的别人怨声载道不得不了了之,倒不如让越儿去试着解决解决。越儿素来聪明过人,指不得能看出所以然来,即便不行也没什么,毕竟过了这么多日,可能有的线索都混乱了,纵是神仙也束手无策。” 做得到叫天下无双聪明绝顶,做不到是理所当然天下无人能做到。 家主你这心似乎偏的有点过头了 余岳按下心里此起彼伏的念头,说“谨遵家主吩咐。” “只谨遵那是不够的。”雷元江敲了敲桌面,看向余岳,“再过几日就是重阳,你带上两个机灵的弟兄先去探路,看看事情究竟可为不可为。如果不可为,越儿去了你就告诉他,收拾体面意思意思就回来过节。” “那图纸” 雷元江摆摆手“一份图纸罢了,丢了就丢了吧,不是什么大事,别平白累了我的越儿。” “属下明白。” 余岳拱了拱手,转身离去唤人,心中叨咕谁说慈母多败儿的,慈父败起儿来,简直大相径庭不能同日而语 次日清晨,雷元江用罢早饭后撵雷季泷上课,听先生诉苦后揪着雷季泷耳朵好一顿骂。雷季泷直打瞌睡,老神在在八风不动,任雷元江狂风骤雨,他自站着阖眼安睡。 待莫秋雨来报道,雷元江领着人到马廊里好一番挑选。 莫秋雨昨夜送雷季泷回雷府才归去,睡的更晚一些,更不忘早起练功。幸而习武之人精力充沛,未有疲态,见雷元江兴致勃勃,好奇问“雷叔是准备去哪儿吗” 雷元江笑笑,故作神秘不答。而后牵黄擎苍,兴冲冲到画舫外。 观此莫秋雨已知究竟是做什么了,一时也是双眼亮晶晶。 自画舫外能见唐申倚榻坐于窗口侧影,雷元江对莫秋雨比划一个安静的手势,两人摸到画舫下,忽大声呼唤“少侠,如此好天气,不如到城郊去狩猎一番如何啊” 唐申正全神贯注于手中书册,突闻喝声,身躯一震,侧过脸来往窗外看,面上还带着未完全散去的惊讶。雷元江捂腹哈哈大笑,为自己吓到唐申自得不已,莫秋雨亦是如此,换来唐申投去颇带无奈的眼神。 三人领了两个护卫,轻骑策马往城郊去。 仲秋前后,禽畜们为了过冬纷纷现身收集粮食。马蹄踏过,数不尽禽畜慌张奔走,雷元江挽弓搭箭,第一箭便射中了幼鹿一条后腿,近卫去追来奉上。雷元江指着小鹿,扭头便与唐申说要用这只鹿熬个汤给他补补,快高长大未来做雷家顶梁柱云云,神色好不畅快。 唐申没说什么,只想他过了年就二十一,这个年纪恐长不高了,辜负雷元江的美意。 莫秋雨亦不甘落后,他提着轻弓,却也接连打到好几只兔子与鸟儿,全数喜滋滋收入囊中,扬言回去与雷季泷烤着吃。说罢偷偷瞥唐申,偷偷数了一遍猎物的数量,决意要打来三份。 唐申没与他们较劲,亦是提着轻弓跟在身后,看近卫们策马将猎物赶到雷元江面前供起猎杀。自己只时不时往草丛里射两箭,将潜伏其中的毒蛇猎杀,以免惊到了马匹。 策马于树林中几个来回,他们拢共打到两只鹿、几只雉鸡、几只兔子、许多鸟雀。最后乘着下午时分的清风,丰盛而归。 所谓快乐快乐,欢乐总是过的很快。他们一回雷府,正谈笑风生,便见郑元琪急急走来,迎面就道“表哥,昨夜我回去想了想你的安排,认为不妥。” 嘴上说着,他两眼却是飘到了唐申身上,心中想这就是母亲说的把表哥哄的神魂颠倒的年轻人摸样看起来也不像油头粉面偷奸耍滑会耍嘴皮子的。 他的目光哪里能瞒过唐申,唐申见一比他还要高出小半个头,虎背熊腰腰系短鞭的中年男人,当即问雷元江“义父,这位是” “这是你郑元琪郑表叔,越儿没见得,昨夜才回来的。” 唐申听出雷元江言语中微恼,又听他对郑元琪道“什么事不可以慢慢说” 意思就是责怪郑元琪莽撞,自己马还没下就被堵在家门口遭质问,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表哥,时间紧切,每拖一日,寻回图纸的希望便渺茫一分。”郑元琪抱拳说着,言语虽是堂皇,面上却不时露出追思神色,似乎在回想自己要说什么话,“此事本就是由我失误而起,也该由我而终,不劳这位去了结。” 雷元江言语更添不悦“你既然回来是让我拿的主意,便按我说的去做,旁的无需去操心。” 似乎言及己身,唐申不由多添了两分注意,正揣摩事情始末,听得莫秋雨在身侧小声道“这便是我昨日说的外戚,名作郑元琪。” 如此一来唐申便明白了。观郑元琪模样,定是闯了什么祸回来找雷元江商量,再以他与雷元江的对话推断,八成是雷元江又将事情堆到自己手里解决。 只不过,收拾烂摊子这样的麻烦事情,还真有人争着去做是这郑元琪实心眼,还是另有原因 唐申正想着,远远见雷玊玫走来,“原因”自己上门。 “琪儿,怎的拦在家门口快让你表哥进来再说话。” 郑元琪听罢,尽管不太明白但也先退到一旁,与雷玊玫站在一块。 待得雷元江几人下马,雷玊玫便与雷元江道“事情始末我听琪儿说了,发生这种事情琪儿也一直很内疚,想要为此做些什么。再者,他对这件事情发生的过程以及原因是最为清楚的,让他去处理,才是最好最英明的选择。” 莫秋雨又小声道“瞧这话说的,只要不按照你说的选择去做便不好不英明了这么看来,到底你是家主,还是雷叔是家主” 唐申想到看来莫秋雨很是不喜欢雷玊玫母子。 雷玊玫如此急迫争夺此事处理权,是别有所图,还是因为得知雷元江欲把此事交给他处理,纯粹出于敌视他的态度 不管是哪个,总之雷元江都不太高兴“我既然已经决定,便不会更改。且我已经让人昨夜连夜赶去调查,相信他们不会叫我失望。” 说着一把揽过唐申肩膀就走。 雷玊玫与郑元琪跟在后头,想要再论,可无从开口。 唐申也是无奈。 近日雷元江越发会给他招惹别人仇恨的目光,虽是别人的过错与他毫无干系,但任谁此刻听了雷元江的言语,都会觉得是他“哄的雷元江神魂颠倒”罢。 莫秋雨大步走在唐申身侧,不住因赞同雷元江所言而颔首。 唐申却没想就这样成为别人眼中钉肉中刺,毕竟“唐末徽”有一个便足够了。 只是当面说未免让雷元江下不来台,还要背上做作猜疑。于是待回了画舫楼阁坐下,他才对雷元江说“义父,若有什么要事需要我代劳,直与我说便好,盼您千万莫要再起争端了。” “哪有什么要紧的事。”雷元江摆手,自攒盒里抓起大把零嘴,还指挥莫秋雨用小炉烧水泡茶,大剌剌说着,“一张图纸而已,又不是丢不起,大惊小怪。” 这话就更是不对了,唐申心中当即有所警醒“丢失了图纸这可不是小事,义父莫非是欲让我去将其搜寻归来” 雷元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将整件事稍稍解释,安慰唐申“虽说如此,但确实是小事。当然越儿如果不愿,那义父就找别的人去好了,左右闲人多得是。” 莫秋雨接连点头,感觉雷元江说的再对不过,比如刚才不就有个哭着喊着要收拾麻烦的人嘛庐陵还有数不清可以去玩的地方,比如不久前那新开的马球场,雷季泷一直说着要找个时间偷偷跑去,想必都是极好的,他们可都忙的慌呢。 唐申自知自己正是初至雷家无有根基的时候,雷元江如此表现,定惹不少人忌恨,他又怎会坐以待毙于是他只摇头,压低声音故作惆怅道“为义父解忧是越儿分内的事,义父此话可是拿我当外人” 雷元江闻言,嘴里还嚼着东西就连忙道“怎么会呢,无稽之谈,滑天下之大稽,完全根本没有的事” 莫秋雨也是难掩气愤“这是谁说的,是谁敢这么说他们只不过不知道大公子你如何看破唐门诡计,还反手算计了他们一回罢了,如果知道,他们必不敢这么说” 唐申本有些微不解莫秋雨态度转变的原因,此刻听他所言,似乎是有才能者服之。 “那些都是小事罢了,不值得一提。” 他当然不会拿那些微末功劳说事,轻易抹过,转而言道“义父对我极好,但我却未能为义父做些什么,心中时刻难安。所以只望在小事上为义父解忧,总不至于一事无成做一个没用的人,还要闹得家宅不宁。” “唉,越儿你” 雷元江长吁短叹,起身又是跺脚又是游走,半晌都没能说出什么。 莫秋雨亦跟着摇头,恨不得站出来代替雷元江说,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直至沉默了好一阵,雷元江才幽幽叹息“越儿你真像真像” 像谁 或是他死去多年的二哥雷元琛吧。 “我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只想你好好的在我身边就好,却忽略了你的感受。越儿既然有这份心,义父还能求别的什么呢” 雷元江走来,重新坐下,隔着小几摸了摸唐申发顶,才压眉头又扬嘴角,笑容无奈“你想做什么,义父都支持。越儿想要天上的月亮,义父也给你摘下来。” 唐申摆首“月亮倒是不必,越儿只愿为义父尽快办好此事只愿证明予别人看,我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莫秋雨连忙发言“大公子既然要前往,我也跟去,为大公子作证明” 聊罢,再没有其他事。三人便转出画舫,寻到了郑元琪。 唐申思及郑元琪作为当事人,知道的确实是比别人更为清楚,至于展现能力给雷玊玫看的心思,就不值一提了。 郑元琪正想着着昨夜事了将雷元江之言告诉雷玊玫后遭的叱喝,惆怅如何按照母亲所言挽回自己在雷元江心中办事情的能力,便遇雷元江带着唐申和莫秋雨过来,与他说道此事,并要求他配合唐申。 头一回见识雷元江谈及“雷越”宠溺的几近低声下气的场景,郑元琪完全没能闭阖自己不由自主张开的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0章 捌.卜算子中 最后成了六人行。 除了唐申、莫秋雨以及郑元琪,雷季泷从发小处听闻这个消息后,立马哭着喊着不要留在“堪比地狱”的家中。 他课业比自己的堂兄妹落下太多,没做的功课更是数不胜数,接连被几个夫子训斥,一个头两个大。 雷元江元本不想理,耐不住雷季泷一哭二闹三上吊,曹茜阳心疼地从中调解,只好无奈妥协退步。但为了昭示自己的不满,雷元江意打了声招呼委托枭一并随行,汇合之时却不知怎的多了封人醉杏。 不过终归人家是自由人,并非雷家手下,所以无从谈及阻拦来去。 江州距离庐陵半日的路程,快马加鞭抵达之刻,已是戌时近亥时。 六人策马走近,远远见黑夜中火把光芒照亮半开城门。门侧立有告示,墙上还有几张通缉令,被雨水打的斑驳,边角剥落。 “喂,下面的” 他们循声抬头看,城上女墙后有卫兵探出身来,摆手朝他们呼喝“知府已下城禁,凡江州城中人,只能入不能出。你们且拿好了主意再入,莫怨没有提醒” 说罢见六人没有迟疑便穿门而入,好意提醒的卫兵摇摇头,回到女墙后与同伴继续闲聊“这些江湖人,你说什么他都听不入耳,事后才来打闹埋怨,真是” 江州内部不似外围瘠地石墙萧条,但眼下也算深夜,多数百姓家中已是灯火全熄。笼统看去,唯余客栈、酒馆、青楼赌坊留有幽幽烛火,也是这四处地方门前有不少人游走。 这一路过来雷季泷哈欠连天,未到江州门前就硬挤到莫秋雨坐骑上,现在趴在发小后背睡的四仰八叉口水横流。乍觉颠簸稍缓,耳边喧闹,他揉着眼迷迷糊糊转醒,见脑袋上偌大一个牌匾写着“十方客栈”。 “我们到了” 雷季泷自身上摸找一下不见,飞快探手从莫秋雨前襟里抓出来手帕擦嘴,并趁着莫秋雨不注意偷偷给他擦了擦后背衣裳。 几人一并翻身下马,郑元琪望着十方客栈缓缓点头“不错,来到江州后约定相见之处便是这里。” “太好了。”雷季泷一踏上土地就忍不住伸了个大懒腰,然后摸摸肚子揉揉腿,一边往客栈里迈步,一边埋怨着,“骑了一日的马,腿脚酸疼得很,晚饭没吃肚子饿着呢,先吃点东西再说吧” 枭在一旁听闻,旋即挑眉斜眼乜他“哦这么看来才没几日,雷小公子就要忘记蹲马步的滋味啦” 雷季泷浑身打了个颤,立即加快脚步奔入客栈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反正、反正自己都回到家了,他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了吧 雷季泷如此自我安慰。 走进十方客栈,大堂中只坐满了十分之一二,彼此大声说着什么。察觉有人进门,喧闹声骤停,尽数扭过头去看发现是郑元琪等人,刷刷地接二连三通通站起来。 这无声之中蕴含的敌意让莫秋雨不由警惕回视,一把上前拉住雷季泷拽到身后。 下一刻便见其中腰上绑着腰囊的几个人对郑元琪拱了拱手,当做招呼。 郑元琪抬起双手来虚按“诸位,让你们久等了,不知端木兄他们何在” 原来是几家门派的门徒。 在场中人相视数眼,俩人起身上楼,一人则向郑元琪回答“阁主不久前刚刚出门。” 郑元琪问“去了哪里” “呃”那人犹疑片刻,似不太情愿回答,直到身侧同伴伸肘捅了捅他腰眼,才道,“去了千金楼。” “千金楼”郑元琪难掩诧异,随后脸色沉下来,“记得你们阁主这几日,似乎每夜都不见踪影,莫非都是去了那地方” “是的。” 雷季泷和莫秋雨正相互拉扯着,听他们讨论不停,歪头问“表叔,千金楼是什么地方” 郑元琪有些尴尬“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 随后完全忽略雷季泷“我已不是小孩子”的抗议,他对这些站起来的人们摆摆手“坐,我会尽快查出这件事的幕后黑手。” 站起来的人们闻言陆陆续续坐回去,抱着手臂撑在桌面上低声交谈,不时装作不经意将目光投到郑元琪那方,再若无其事转开。 六人到就近的桌子旁坐下,郑元琪招来店小二,随口点了几样酒菜,当作迟来的晚饭。酒菜方端来没有多久,便有几人从楼上下来,最为主要的是二人,一者长衫佩剑,一者身罩皮甲。 那穿皮甲腰围格子皮囊的人是天火门门主端木符,长衫挂剑面貌清秀的则是浣花剑派副使于秀临。二人到来,看郑元琪本是三人离去,如今人数加倍归来也就罢了,怎不见正主,反带了两名小少年 见此情此景,二人都难掩面上惊讶。端木符更是直言“郑兄来去一趟倒快,我还以为要耽搁几日。” 郑元琪伸手往桌侧空位一引“半日路程算不得什么,早点闹明白事情始末大家早点安心,来、坐下再说。” 原本唐申与郑元琪各坐一边,现下端木符与于秀临要过来,便把座次挪了挪。雷季泷端着碗坐到他表叔旁,莫秋雨则往唐申身侧坐,只总挪来挪去,如坐针毡。 二人到桌前来,仔细打量一番桌侧诸人,特别在唐申身上停留片刻。 这是因为只要出门唐申便会戴上斗笠,别人打量他能看见的只有白色帷纱以及隐约的轮廓,无形之中就让人多了几分探究的思想。 端木符脸上有遮掩不去的忧愁,坐下来不到半晌,就急切地问“不知雷当家的可好,他没有过来” 郑元琪举杯灌了一口酒水,然后摆首“表哥并没有过来,但他事先派了几名部下前来调查。” 端木符难掩诧异重复一遍“几名部下” 莫非指的是在座这二男一女两个小少年 他再次扫过桌前众人,见得雷季泷和枭都在大快朵颐,心道那戴斗笠的人便也就罢了,这俩少年这手里抓着鸡腿还冲着自己笑的邋遢青年这明眸皓齿的姑娘算是怎么回事莫非素来听闻雷当家用人不拘一格,常有伯乐之称,莫非这些都是有特殊才能的人 越是思考越是匪夷所思,也越发觉得高深莫测。 端木符当即神色端正对他们拱手一礼“端木某必全力协助各位,有问必答。” 于秀临似觉察出什么,略微倾身,意指郑元琪身侧少年问“这位小公子似有些面熟,敢问可是雷舵主公子” “你认识我”雷季泷瞅了眼说话之人,想了想自己脑海里完全没有对其的记忆,耸耸肩,“如果你说的雷舵主是我爹,那恐怕就是了。” 什么你啊我的,对方年长,应该叫前辈才对。而且这话说出来简直和“我是我爹的儿子”完全没有区别,听得莫秋雨忍不住掩面。 “久仰。”于秀临笑笑,略微拱了拱手,“于某也尽全力协助各位。” 他们显然是误会了郑元琪的话,郑元琪指的是雷元江在他归来那晚便派出门去调查的余岳等人,而不是现在他身旁一看就是出门游玩的几人。 事实上所有能该问的、想问的、能问的问题,郑元琪早在八日前通通都问过了。所以即便他按照母亲所言口口声声说着会为此负责追查到底,自身却是忐忐忑忑毫无头绪。但话已经放了出去,总不可能后悔,所以他沉思片刻,问道“我离去的一日,二位可否留意到有什么异常” “一切如常。”于秀临招手让身后女弟子倒了杯酒水给他,浅呷同时露出思索神色,回答,“除了木兄每到夜晚便到千金楼去” “这应当没什么稀奇的吧”端木符很是不以为然,“我们不能出城,这江州城也只有弹丸大小没什么可乐的,不到赌坊碰碰手气,就只能到那处去听听曲儿了。” 说罢感觉言语似乎在怨怪郑元琪下令封城,他连忙解释“当然还是以寻回图纸为重,莫不找个人去把木兄喊回来” “如此” “等等,我有几个问题问两位前辈。” 莫秋雨忽而抬手打断郑元琪话语,并且相当镇定的迎接众人瞬间集中到他身上的视线。 方才几人对话之时,唐申把手放到他肩上,与他轻轻耳语了几句。 郑元琪显然留意到他们有所交流,故此没有说话。端木符与于秀临颇为意外地看了看郑元琪,然后纷纷表示无妨“可以,这位小公子请问。” 莫秋雨组织片刻语言,首先道“两位前辈,接下来我所说的话,或有得罪之处,但请海涵,也请认真思索以后回答。” 他一副小大人模样,还努力抬头挺胸,眉清目秀着实可爱,惹得于秀临身后立着的女弟子忍不住掩唇轻笑。于秀临叱喝两句,回首脸上也带着笑“小公子只管问。” 莫秋雨不理会他们的笑意,继续严肃道“因为我此刻在这里,所问的一切,并不是以我的身份发问,而是代表着赣章霹雳堂,代表着雷家家主。而你们做出的回答,也不代表你们自己,而是代表着天火门、代表着浣花剑派。一张图纸对于我们来说,并不算什么” 此言出,郑元琪眉头一皱,目露不赞同,另外两人更是错愕。 如果图纸不重要,郑元琪封城难道是玩笑 郑元琪正想说一声胡闹制止,又闻莫秋雨片刻不顿地说“但是盗取霹雳堂的东西,盗取庐陵雷家的东西,我希望大家都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前些日子,我随雷当家去丐帮英雄大会,郭老曾经向当家的抱怨,说这江湖上的侠义榜越来越难编写,并且越来越没有趣,诸位可知道为何” 随着他刻意一字一顿要清发音,客栈中窸窸窣窣的谈话声已淡去,鸦雀无声。 枭笑了一声,翘着二郎腿喝着小酒道“因为那些顶尖的总是一成不变,孤雏腐鼠却是更潮迭起。” 因为总有许多不自量力的人,企图去刺探他们不可动摇的存在。 “正如枭大哥所说。”莫秋雨道,“我霹雳堂对于敌人从不手软,但我想大家更清楚的是,我们家主喜欢交朋友,并且对于朋友从来不吝伸手援助。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范围内,我们会给予最大的帮助。” 莫秋雨一一看过端木符、于秀临、还有他们各自身后站着的神色各异的门人。 他年纪小小,目光中饱含的东西却尖锐而沉重。 无论是天火门,是浣花剑派,是璇玑阁,都比不得霹雳堂一根指头。 话至此处,唐申又低下头到莫秋雨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声音轻言几句。莫秋雨凝神听了,片刻抬首继续“上面的话,大家记在心里就好。下面的话,则纯粹属于个人的推断,前辈们可仔细听听发表意见,同时亦几个问题希望前辈们回答,包括郑叔叔。” 按照非血缘系辈分,莫秋雨笼称三十四岁的郑元琪作叔叔。 这回,没有人再敢发笑。 连郑元琪举到半空的酒杯都忘了动。 “郑叔叔,我记得您曾说过,自你来到江州,图纸一直贴身收藏,可对” 郑元琪沉默,终于忍不住正眼瞅了莫秋雨身侧戴斗笠的青年一眼。 虽然雷元江对他言将此事交给“雷越”负责,但郑元琪完全不看好这个新来的年轻人能将这件错综复杂抓不到头绪的事情解决,毕竟自己用了八日都未能摸出一点线索。而自家母亲对于这个青年的警惕,更是令他颇为不解,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个年轻人罢了。 现在看来,母亲的想法或许有道理 他回答“对,不错。除了沐浴,我都一直带在身侧。就连沐浴,我也将它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么郑叔叔自来到江州以后,都去过什么地方是否有见过陌生人,或无意在陌生人面前提起图纸之事” 郑元琪摇头“图纸之事,就我与端木兄、于兄、木兄,还有原本随行的四个护卫得知。至于来到江州以后除了客栈与千金楼,还有来往的路上,再没有去过别处。图纸在我到来的第二日便被以白纸掉包盗走,那是未时左右,而午时我还将其拿出来检查罢一遍。当我发现此事时,就立即便让知府封城,不许任何人离开。” 这也是郑元琪为之疑惑不解之处,图纸被盗的太快,他来去之处不过三点,这几日更是翻了一个底朝天,奈何就是没有半点线索。 “您说您带来了四个护卫,他们是一直跟随在您身边” 郑元琪如实道“是,但不是全部。即便是安憩,他们至少都有一人守在门外。” 莫秋雨侧耳又听唐申说了两句,他年纪还小,尚不能完全控制住神色,故而流露出几分惊讶,转述出来“通常盗窃之事都要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与谋划,否则贼人无法掌握您的行踪,一点忽略与错误就前功尽弃。但依您所说,他们不但下手的非常迅速,并且在您有所提防的情况下还一次成功,完全可以排除个人行动的可能。” 于秀临提问“此话听来不错,可郑兄在得知图谱被盗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即便是半个时辰,也足矣那窃贼盗取图纸以后立即就离开,不被关在城内里吧” “是这样没有错。”莫秋雨道,“只不过那窃贼能够得手,必定是在极短时间内就摸清楚了郑叔叔您的行踪。换言之,这个人对您有一定的了解,所以他很容易就能够猜想到您在发现被窃后会立即封闭城门抓拿窃贼。比起冒险出城,诸位难道不更认为这个窃贼会选择隐匿于城中,待风波过去再大摇大摆离开吗” 郑元琪叹了口气“世事无绝对,我只能说希望如此。” “出城与不出城这件事先放下不论。这里我还要问一问,郑叔叔您是为何想要把图纸到此处来” 说到这里,莫秋雨扭头紧盯着郑元琪。 郑元琪一怔,旋即咚地将酒杯放回桌上,扭头瞪向唐申,恼怒道“你是在怀疑我” 端木符和于秀临等人比郑元琪还要惊愕,心道怎的眨眼自家人打起自家人来了 “不是怀疑,只是询问。”莫秋雨抬手做了一个请他冷静的手势,“一切都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的东西做不得数,并没有其它意思。” 这话堵死了话头,郑元琪脸色接连变化,抓着酒杯的手直捏除了一条细缝,最后哼了声“我本只想取一两样新做的火器过来,图纸是公输先生给的,你若要怀疑,便去怀疑他。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我可不会做。” 众人听罢,感觉线索就此断了。 毕竟公输英是霹雳堂老人了,总所周知他平生除了研究火器也没有什么爱好,就算他有什么爱好,钱财权势,偌大一个霹雳堂还有什么满足不了他更何况东西是他自己研究的,图纸是他自己画的,有空他爱画个百八十张是撕着听声音也好,或者直接造个百八十台砸着玩都完全可以,没有必要做出自己盗窃自己图纸这种简直就是无聊至极的事。 莫秋雨面色不变“接下来,就要说一说天火门的端木门主。” “我” 一直在安静旁听的端木符指着自己愕然道“我怎么了呃,小公子以及这位公子如果有什么问题就问,我知无不言。” “不急,我先分析一下为何要说端木门主。” 此刻任谁都看得出来,莫秋雨不过是在稍加修饰转述唐申言语。 他在唐申再一次与他耳语之后,对端木符道“先前说了,盗窃者在极短时间内就能摸清郑叔叔的日常行踪,在座所有人内,还有谁比此次聚会的发起者端木门主您,更有嫌疑” 端木符还未说话,他身侧几个徒弟就勃然大怒,指着莫秋雨道“小子你是什么意思师傅自你们图纸被窃以来一直极近尽可能配合着你们,更是时刻盼望着你们能早些寻回图纸,你现在竟说这样的话霹雳堂是了不起,但不要看不起人” 莫秋雨道“前面我已经说过了,都是猜测和询问,没有证据是算不得数的。” “行了,大家有话好好说。争吵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何况人家说的确实在理。” 端木符倒没有生气,挥斥开义愤填膺的几个徒弟,面露无奈“按小公子这么一说,我确实值得嫌疑。姑且就当我是窃贼,但作为发起人我若监守自盗,难道会想不到自己首当其冲更容易遭别人的怀疑如果我能策划这样一场盗窃,又怎会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呢” 其他人纷纷点头,认为这个说法在理。 莫秋雨脸上露出些为难,但如今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侧戴斗笠的唐申身上,想要看他还有什么方法继续问下去。 唐申有什么表情他们是无法看到了,他们只能看到莫秋雨侧耳听罢唐申言语后,露出了怪异的神色,而后道“发生这种事情,端木门主也很苦恼吧。” 虽不知为何忽然这样发问,端木符还是回答道“确实如此” 不等他说完,莫秋雨快速抢去话题“其实我本意并非是怀疑端木门主。自入门以来,璇玑阁主不见人影,浣花剑派一直忙着说悄悄话,唯有天火门客气招呼。由此可见,端木门主是三个门派之中对我霹雳堂报复最为担心的人,因为担心会把这件事算在天火门头上,所以最为不可能行盗窃之事。” 端木符粗犷面上原一直带着诚恳和耐心,此刻脸色微变,放在腿上的手一下攥紧。 “这种想法并没有错,人该有敬畏之心,只有谨慎负责的人,才会赢得更多朋友。不过也如郑叔叔所说,事无绝对。” 莫秋雨冲郑元琪露出一个依然古怪的笑,转而看向于秀临“清楚郑叔叔行踪之人,除了端木门主,浣花副使也算其一。” 进过郑元琪和端木符接连被怀疑,于秀临相对而言要冷静得多“何出此言” “不论是天火门还是璇玑阁,他们都与我霹雳堂一般是经营火器出身。浣花剑派据我所知与火器没有任何干系,如此浣花剑派参与进来,不可谓不别有用意。” 于秀临左侧嘴角微微向上扯了扯,同时双眼往右下方瞥了下。他双手抱在胸前,冷哼一声说到“我浣花剑派传承数百年之久,有些东西即便道予你们听,无从考究你们也并不相信。” “这位浣花副使说的是实话。”枭抹了把嘴上的油,神色就像边吃边看了一场好戏般惬意,摊手说道,“浣花剑派始主是一个女子,传闻某日她在河边浣衣,偶遇一遍体生疮的僧人跌入水中。僧人起来之后,求女子替他浣洗沾满泥水的袈裟,女子动了恻隐之心点头应允,将僧衣放到水中浣洗之时竟见袈裟上生出朵朵荷花,并从中感悟出一套剑法,由此创建浣花剑派。” 于秀临很是意外,转眼关注起先前看也不愿看的邋遢青年。 枭揉了揉鼻子,对他咧嘴“女子闯荡江湖总比男子来得吃亏,不过浣花剑主心灵手巧,制作出一种防身火器,取了名字叫做玲珑骰,算是开小型火器之先河,只是大多见过这种火器之人都成了她的剑下亡魂,所以直到一代美人红颜凋零,也未能广为流传。” 于秀临坐正身姿,对枭拱拱手“不知这位是” “我一个无名小卒罢了。”枭揉揉肚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泪眼朦胧摆摆手,指了指又一番耳语罢的唐申和莫秋雨,“我只不过知道的比别人多一点点,但你有没有嫌疑,还要看咱们大公子了不得的推断哦” 果不其然,莫秋雨紧接着枭的话说道“如此看来,浣花副使的嫌疑无形中更大了。” 于秀临皱眉“何出此言” “一个曾经拥有,现下却失去传承的门派来参加火器门派的聚会,是否其中会有不良居心,恐怕只有副使心里清楚。” “砰” 桌面被重重一拍,盆碟杯盏齐齐一颤。 于秀临刷地站起身,盯着由始至终没有对他们说过一句话的斗笠人一字一顿道“你不要太过分,揭别人疮疤莫非能使你心中快活要照你的推断,每日跑到千金楼去的璇玑阁主岂不是更可疑” 璇玑阁在场的门徒当即纷纷拍桌起身表示不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浣花剑派弟子们也不容对方叫嚣,反诘“你们是什么意思才对吧,我们副使有说错吗,你们阁主难道不是每日跑到千金楼去昔日千金楼也是曾经去往之处,谁晓得你们是不是在偷偷商议什么” 璇玑阁反驳“你们浣花剑派又算是什么,原本我们就奇怪你们一个剑派来插一脚算是怎么回事,果然图纸是你们偷的吧,还连累我们被怀疑” 浣花剑派冷笑连连“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谁都知道你们璇玑阁最近被新起的五雷盟打压在下风,所以才四处联系别的门派壮大声势。这聚会虽是天火门所办,事实却是你们策动的,或许本就是你们两个门派联合起来演的一场戏你说我们盗取了图纸,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啊” “那你说我们和天火门联合演戏,你也拿出证据来啊”璇玑阁立即反咬一口,“或许与天火门联合演习的人是你们才对” 争论声越大,场面越发混乱,不少人撸起袖子亮出拳头,唾沫横飞。天火门算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无辜中箭以致一时茫然无措。 莫秋雨一下说了许多的话,好容易停下来喝口水润润嗓子,然后悠悠道“现在我们准备去千金楼拜访璇玑阁主,与他说道说道并且问问他的意见。诸位也不必争了,适才说过,没有证据一切便不成立。” 他特意在证据二字上加重读音。 说罢唐申带头起身,诸人纷纷迈步离开客栈。仍然是六人来,六人去,徒余争出了真火气的三派人士在客栈之中。 屋内争的热火朝天,屋外冷风一吹,人浑噩的打闹便都冷静下来。 雷季泷咋舌看莫秋雨,使劲瞪大的眼珠就像看到了什么稀奇怪物,抓着莫秋雨手臂连蹦带跳一并走着说“难怪,这几日我一直觉得你的口才似乎好了许多,你还说这是错觉呢” 莫秋雨除了客栈门就忍不住笑意,笑的腮帮子都酸了“差不多啦,我只是转述罢了。” 有人欢喜有人忧。 郑元琪本不想与“表哥的义子”有过多接触,但他不能认可唐申方才的作为,出门客栈门没走出两步,神情严肃喊住唐申“你等等。” 唐申止步转过身,就听他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无论天火门、璇玑阁还是浣花剑派,都是霹雳堂的朋友。你刚才挑起争端的做法却与其背道而驰,这里的事我会一一如实禀报表哥而且你这很显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懂就不要坏事,否则耽误的事情,你我都当不起。” 这诘问一下子冷了气氛。 莫秋雨完全不同意郑元琪的说法“郑叔叔,你这话不对”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郑元琪完全没有留意他所言,莫秋雨一时气结。 “不。” 忽有女声给予反驳,封人醉杏拢着衣衫往前走几步停留在郑元琪侧前方,然后微微侧头回瞥他一眼“我不是霹雳堂的人,我说一句公道话。八日以来毫无所获,很可能就是因为问题出自内部。” “一个耳朵灵敏的人,能够听见数里外的风吹草动。”她伸出双掌作势捂住耳朵,眨了眨眼,“但是如果你捂住耳朵,那你就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了。想要重新听到正确的声音,就要让捂住耳朵的手松开。那么,要如何让它松开呢” 枭搓了搓敞着的膀子,呵呵笑了声“很简单,如果手要忙着去做其他东西,那就肯定要松开了。” 唐申稍微压了压斗笠,缓缓道“谨遵义父之命,此事我全权负责。如果阁下看不过眼,大可不看。” 他旋身便走。 恁的强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1章 玖.卜算子下 这算是什么 明明在表哥面前看似乖巧又听话,怎么做起事来不计后果,说起话来也这般的不敬尊长莫非他的乖巧全都是装出来的 郑元琪怎么也拉不下脸皮继续跟随,愤愤摔袖便走,打定主意不再理会。 果然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算了,爱出风头就随他去,既然说这件事表哥已经交给了他,如果最后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也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表叔” 雷季泷不太明白为何忽然争吵起来,伸手要去拉郑元琪衣摆,却被莫秋雨抓住。一边是亲戚,一边是发小,他颇是左右为难,飞快瞄了眼唐申,小声嘟囔“好好的,怎么吵起来” 说完就见枭在乜他,连忙往莫秋雨身侧一缩,惹得枭噗呲一笑“这可不是忽然吵了起来,雷大公子怕是故意的吧” 雷季泷闹不明白,小声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大公子是故意这么做的。”莫秋雨把自己袖子从拉拉扯扯的人手中拯救出来,两眼晶亮望着唐申背影,嘴里道,“实话实说,此事郑叔叔也有抹不去的嫌疑。” 雷季泷皱了皱鼻子,当即表示不认可“怎么可能,表舅如何会做这样的事。且他先前不是解释过了吗,图纸是公输先生给他的,而非是他自己取的,所以他怎会有嫌疑呢” 他方说罢,就见莫秋雨和枭都用无奈又了然的眼神看他并齐齐摇头,很是不满“难道我说的有错还是说表叔没有说实话” “你说的没有错,你表叔也没有撒谎。” 作为队伍中唯一的女子,封人醉杏耐下心来给雷季泷解释“但只一点就足够让他变得可疑他耽误了足足八日,直到雷家主归来才想到要禀报此事。八日的时间,盗窃的人可以从容逃跑,同伴可以串通供词,基本什么线索都可以抹的一干二净。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怀疑这位。毕竟要是他贼喊抓贼,那么事情到了即便查出真相,最后谁脸上都不好看。” 雷季泷仍然不信。 郑元琪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断定自己表叔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所以撇嘴“你们都只是猜测而已。” “所谓的调查,不就是大胆推测嘛”枭把手一伸飞快揉了揉雷季泷脑袋,顺带抛个媚眼给封人醉杏,“唷,倒是没看出来姑娘挺聪明的,别人都说头发长见识短,姑娘头发挺长见识不短嘛。” 雷季泷大惊失色,他可不记得枭抓完鸡腿之后有擦过手,急忙去摸自己头发。枭见状毫不客气哈哈大笑,惹得路上不多的行人纷纷投来目光“虽然小爷是个丐帮,但其实我还是挺讲究干净的,刚路过天火门那些人的时候我在他们身上擦过手啦。” 雷季泷与莫秋雨斜眼看他,下意识相携拉开一段距离,无言以对。 封人醉杏呿了声,看也不看那站没站相坐没坐样吊儿郎当的叫花子,到唐申身侧问他“我不明白,这种事情直接请动官府不好吗县衙里的捕快是习惯调查破案的,总比我们无端猜测要来的强。” “话不能这么说。”枭在后头拉长声音搭话,“江湖事情江湖解决,让官府封城已经算是极限,其他的可不能坏了规矩。” 唐申则答“无妨,再问问璇玑阁主,便能大致推断出是谁所为。” 今夜他的话不多,却是每言俱叫人吃惊。 盗窃之人究竟是谁是天火门主端木符是浣花剑派于秀临还是一直没有出现的璇玑阁主木青 只从方才一番对话之中,莫非他就得到了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重要讯息 aquot对了,大公子。aquot莫秋雨将疑惑道出,“我们还没有见因行踪有异而被官府抓起来的人,你如此快就能得到结论” 他倒也不是质疑唐申如何,而是单纯陈述一个问题。 没了外人,唐申也就不吝话语“义父昨夜已派遣近卫前来调查。三个门派的嫌疑最重,但除非义父亲自前来,否则他们人多势众不便于明处调查。余岳素来聪明稳重,他应明白直接询问行不通。” 枭左顾右盼,身上像钻了跳蚤半刻不得安宁,这会儿双手垫在脑后倒着走,搭起话来倒半点不离主题“这很简单嘛,三人成虎,虎落平阳要被犬欺。那些因为举止怪异而被官府抓住的人啊,无论他们背后有没有别的势力支持,都关进大牢里了,就算是虎也要成狗,拿棍子打两下就会说实话啦。” 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是这两个词句不是这样用的吧 封人醉杏听出了弦外之音“意思是盗窃之人就在这三个门派之中,而且他们很有可能还指使了其他人帮忙。如果无法从他们处下手,突破点就在受他们指使之人的身上。” 她仔细思索片刻,又道“但是,以你推断,他们既然猜测到郑元琪会封城,比起留在城中因行踪问题遭捕,快速出城离开难道不令这个计划更加完美” 这就是个难以跨过的悖论。 “是否有外援,有多少外援,我此刻说了并不算。”唐申道,“如若是他们所为,他们敢滞留在城中好整以暇面对调查,就说明必定有所依仗。” “如此我们是否要想方法与近卫取得联络” “不必,他们会寻来。” 话语间,几人兜转入灯火通明的街道,这里呈现白日街头一般的繁华热闹。 放眼望去,一整排的“陈记酒坊”、“绣春楼”、“玉香楼”等等等等数之不尽。 待看到千金楼二层美人靠处搔首弄姿、衣着稀少纤薄的大姑娘们时,雷季泷再没有比此刻更清楚千金楼是什么地方。他脸皮顿时涨的通红,指着千金楼大门结结巴巴道“我们、我们不是要进去这里吧” 又听二层传来笑声,有姑娘朝他摇摆手里团扇,眼睛眨啊眨“哪里来的小少年,怪俊俏的,进来和姐姐喝杯茶啊” 唐申没说什么径直抬脚入门,莫秋雨脸也有些发烫,咳嗽两声拉过雷季泷一并躲到唐申身后。枭是半点不怯,冲姑娘们挤眉弄眼吹口哨才大摇大摆入门,他人虽然黑了点,浓眉大眼皮相并不差,故而惹得娇笑连连。 千金楼是歌舞正盛之时,堂中女子挑筝抹弦作歌,词曲小意雅致,不似青楼二字给人的第一映像般不堪。事实上无论哪家青楼都并非以做皮肉生意为主,毕竟即便是貌若天仙的小娘子,关了灯躺床上和自家婆娘也没太大差别。 因此他们更多卖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情趣。想要得到楼中姑娘的青睐成为入幕之宾,光有钱不行,姑娘只会给你陪个酒谈谈天,最多拉个小手。若想再进一步,就要看你心喜的姑娘愿不愿意接受你,你能不能打动她。譬如擅长吹拉弹唱的,你也要在其上有所造诣,爱博古论今的,你也要有相当的眼界和学识。 毕竟人总是有一个通病,得不到的最好,花费了大力气得到的更要珍惜。 封人醉杏倒是十分镇静,眼见得龟公扭捏着走来,摆手说道“这位姑娘,我们这儿不欢迎女” 话梅说完,她直接把手一挥,取出两粒枣子大小的雪花银塞到龟公手里“我们找一个人,叫做什么” 莫秋雨补充“木青。” “对,木青。” 龟公掂了掂银子,立即眉开眼笑,所有不欢迎的话全都抛在了脑后,点头哈腰连声道“好的好的,木青木公子是吧,请几位随小的来。” “不忙。”封人醉杏想了想,问道,“这位木公子平时来你们楼里都做什么” 龟公一双小眼笑的只剩缝“姑娘说笑了,客人来咱们楼里除了找乐子,还能干什么呢” 封人醉杏二话不说,又取出一块银子。 龟公脸色不改,笑眯眯接过银子收入袖中“说也奇怪,这位木公子来,只叫木槿姑娘去弹几曲,别的什么也不干。” “这木槿姑娘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就很一般了,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总不可能如外头话本说的,天底下有这样多失散多年的兄妹吧。” 龟公领五人上二层,敲开一间厢房之门,朗声问“木公子吗,外面有几位客人要找您,您看” 待了半晌,屋内传来声音“请他们进来吧。” 门扉打开,五人入门,见得三十出头的男子坐在桌后喝闷酒,桌上酒瓶倾倒五六者。对面小榻上一粉衣女子垂头拨着琵琶,铮铮作响,不成悦耳之调。 男子木青扭头看了眼五人,无甚表情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不认得你们。” 莫秋雨上前亮出腰牌“霹雳堂,你知道我们为何而来。” “霹雳堂” 木青喃喃重复了一遍,抹了把脸,跃于脸面的落拓收敛,放下酒杯沉稳一指桌侧座位道“几位,请坐。” 待五人按次序坐下,木青向莫秋雨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这还是第一个询问他名字的人,几乎是瞬间,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悟在莫秋雨心头闪逝。他说不准那是什么,但他下意识严肃起来“我名莫秋雨。” “莫左使与阁下怎么称呼” “是家父。” 木青不再过问其他人的身份,对他稍稍拱手,表现并不过于惊讶也不会太过敷衍随意“诸位如有疑问,我尽力为诸位解答。” 莫秋雨察觉到,同样表达解惑,天火门主用的是“有问必答”,浣花副使用的是“也尽全力”,眼前这个璇玑阁主则是“尽力解答”。 他下意识看向唐申,询问意见。 不过三言两语,木青便展示了他与天火门和浣花剑派的不同。 唐申先前之所以让莫秋雨开口原因有三首先对方对自己这方的人员并不了解,利用传话这一点,他很轻易能为自己制造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假象,从而向对方施压,令他们因此猜疑,有所忌惮,最后自乱阵脚;其二,为有足够时间观察在场所有人的动作表情变化,并对他们的行为下判断;三则是地位问题,他现在义子身份,如果说的多了别人问起身份来回答“义子”,显然并不能服众。而莫秋雨作为莫赟之子,无形便凌驾于大多数人之上,所以莫秋雨开口有分量,外人不会因此诟病。 而他让莫秋雨转达的言语,其根本其实很简单。 人能够说谎瞒过所有人,但不可能瞒得过自己。他先拿霹雳堂恐吓压迫客栈中诸人,毫无意外几乎三家门派门徒都露出了惊恐神色,天火门主神色凝重,浣花副使面露不屑。 两位首领的神色与众不同,许是思虑的多,许是别有所感。所以他再以大胆的推测与假设去刺探此二人,如果真是盗窃之人,必然对他所言中之事实感到心虚。抓住对方刻意回避的一点攻讦分辨,谁是窃者一目了然。 只是了然归了然,还要找到证据,方能说明一切。 不过以上的方法,对木青无用。 俗话常说酒后吐真言,人在饮罢一定分量的酒水后便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而此人浑身酒气,眼神虽有朦胧,言语却依然进退有度,显然本身是个谨慎之人。 这种人若以虚招恫吓,只会更加警惕,适得其反。 所以唐申径直开口“听闻璇玑阁主这几日流连千金楼,此地可有别致之处” 莫秋雨声音带有少年的尖锐,追问起来连珠箭似的浑成天然一股急切,让人难以仔细思考再行回答。他声音轻缓,听不出任何敌意或者善意,正是如此叫人心头产生莫名压力,恨不得每字每句都仔细咀嚼过再小心翼翼拿出来。 木青没有立即回答,他倒了杯茶水饮下,喉结上下移动,吐出一句叹息“君眼前所见,便是我所见的一切,若要说有什么别致之处,也都在这里。” 他拒绝谈论这个话题。 “今日抵达之时,天火门与浣花剑派俱在客栈相候。你不怕你的特立独行,为你招来嫌疑” 木青摆首“不是我所为,又为何要心虚。” 他抬眼,目光掠过眼前五人“我相信霹雳堂以及任何一个名门正派的名声,都并非靠冤枉别人得来。” 雷季泷枕着双臂趴在桌上,听得懵懵懂懂,只好拿眼珠四处乱瞟,哈欠犯睏。木青言讫,他尚不知何事,便见枭翘起的二郎腿放下,封人醉杏端正的坐姿向前微倾,莫秋雨放在膝上的双手抱臂。 “冤枉与否,不在个人。若有人存心误导隐藏真相,误会自然而然就会产生。”唐申道,“阁下气定神闲,与其说问心无愧,不如说成竹在胸。” 木青耸肩“如要这么认为,我也无话可说。” “既然阁下无话可说,不如就说说别的。譬如这位木槿姑娘,面貌与阁下有数分相似。” 琵琶曲骤然漏了一节,粉衣姑娘头埋的更低。木青扯了扯嘴角“她是我妹妹。” “妹妹”封人醉杏嗤笑,“兄长到青楼来看自己妹妹,这大概是我今年来听过最可笑的笑话。” 她眯了眯眼“不如让我猜猜来赴会的那位也来过千金楼,不知阁下可有让自己妹妹作陪,或还能得意外之财” 木青脸颊肌肉剧烈一颤,握拳重重捶向桌面。 枭伸手于桌上抹过,即便木青重拳落下,酒瓶依然纹丝不动。 “事实都摆在眼前,为什么要生气呢”枭对粉衣姑娘抛了个媚眼,全然不在乎木青黑如锅底的脸色,仍然一脸嘻嘻哈哈,“你既然敢说,就要当得起别人反驳,男子汉大丈夫嘛,我说的对不对顺便说一句,我最讨厌别人捶桌子,这总让我想起我家老爹,他打坏的桌子都能绕整个门派两圈。” 木青定睛看他。 片刻双肩微塌,木青抬起一手扶额,难掩疲惫“这件事并非我所为,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只知道图纸绝不是在千金楼中失窃,郑兄并没有喊女子作陪,且由始至终都有两位随行护卫不离他五步开外。” 经过激将与反激将,看出木青软硬不吃,再问下去也不会有收获。 唐申率先起身,五人告辞。 出了厢房,迎面就见姑娘在栏栅处目送恩客离去。姑娘转头瞅着他们,手指挑发划过耳畔,作不经意碰撞玛瑙耳坠,最后落到娇艳红唇上“今夜夜色晴好,小哥怎的戴着斗笠,隔着帷纱如何能将人看清还是说,姐妹们的容貌不堪入目” 她半嗔半笑,故作可怜姿态伸出手来欲搭唐申手臂。莫秋雨当即挺身而出占据唐申身侧位置挡开姑娘的手,末了不忘瞪一眼。 枭见姑娘略有些发懵,一脸怜香惜玉凑上去“这位小哥的斗笠可万万揭不得啊,否则恐怕有性命之忧” 莫秋雨听罢回首斜眼乜去,心道这个没个正形的家伙又在耍嘴皮子。 封人醉杏几乎同时与莫秋雨做出相同的动作与表情,深以为然。 姑娘被他夸张的语气吓了一跳,把手捂在胸口“什、什么” “你若看了他模样,往后就觉得别的男人都是泥塑木偶,于是害了相思病,吃不香睡不好,久而久之岂不是有性命之忧” 姑娘当即呆怔。 枭哈哈笑着追赶上队伍,他确实是在调笑,只不过调笑对象不是眼前姑娘罢。 五人出了千金楼大门,便见对街角落站着两个赭衣的雷家近卫。 迎上前去,果见余岳在其中。双方见过后,余岳对唐申说“禀大公子,昨夜抵达以后,属下认为短时间内无法从天火门三者所言中得到帮助,便一一询问过被官府抓拿之人。他们大都是行走出入江州的寻常江湖人,得知事情始末以后为我等了数条线索,其中有一条线索较为特殊。” 唐申颔首“且说来听听。” “有一人说,他曾见一人与他同时间入城,背着篾编的大篓,里面放满了拳头大小的罐子,并四处向人询问水杨胡同在何处。”余岳道,“我等去往水杨胡同查看,发现该处是盐帮分堂之一。” 盐帮是一个堂口分布非常广泛的帮派,实力很一般,是难缠小鬼。 “入夜以后,我等跟随去往酒坊赌坊的盐帮帮众,窥听打探到他们帮里前几日确实来了一个人,并且还接了一笔大生意。只是具体如何,尚不清楚。” 言讫,转眼看除唐申外,四人都颇是张目结舌看看自己又看看唐申,不免摸摸脸问“我脸上有什么” 枭咳嗽一声把脸撇到与刚被自己调笑过的人所在的相反方向,若无其事“没有没有。” “辛苦了。”唐申对余岳道,“接下来劳烦带我与枭兄去该地一探。” “公子客气了,敢不从命。” 欸 莫秋雨连忙举手表示自己还在“等等,那我们呢” “天色已晚,回去歇息。” 哈欠打到一半的雷季泷被莫秋雨重重拍了一下背,险些没噎着自己,抗议的眼神狠狠剜过去。莫秋雨置若罔闻,抓过雷季泷肩膀抱着,不顾抗议直接取代了雷季泷自身意愿“时间尚早,我们还不睏” 枭亦是义正言辞“吃饱喝足是该睡了,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唐申掀起帷纱,漆黑眼瞳先是将枭盯的规矩站好,再转向莫秋雨。 他沉默下来不说话不知为何很吓人,莫秋雨只对视不过一个呼吸,手心就开始出汗。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心却忐忑跳个不停,比做错事后面对自己老爹还要紧张。 “听话。” 唐申拨落帷纱,令余岳带路另外一名近卫护送雷季泷等归去,最后喊住蹑手蹑脚想要偷跑的枭“枭兄,走罢。” 枭只好耷拉着脑袋跟上。 回去的一路上莫秋雨抱着手臂踢路上石子,愤愤不平“真是的,明明时间还早,怎么就着急着赶我们回来了” 说着说着扭头埋怨起雷季泷“小泷你也是的,平时夜里不是很精神吗,怎么今儿就哈欠连天” “我不过打个哈欠,招惹谁啦”雷季泷感觉自己遭了无妄之灾,“我可不像你们这些皮糙肉厚的日夜颠倒,昨夜睡的就晚,今日还要被夫子们摧残,犯睏很奇怪吗” “所以说你该好好锻炼锻炼身体” 雷季泷使劲摇头并把手臂在胸前比划出一个叉“停停停你不要再说习武的事情,我宁可做个书呆子,也不要吃力不讨好” “好了,别吵了。”封人醉杏为他们之间毫无意义的争吵感到哭笑不得,“我想是因为接下去我们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还有可能成为累赘,所以你们大公子才会安排我们回客栈。” 莫秋雨嘟囔“他会成为累赘,我可不一定。” “累赘”哼了声,半点不感到何处值得羞耻。 “对了。”莫秋雨想起什么,问,“封人姐姐,你是为何要与大公子走一趟” “我我只是想与他道声谢罢了。” 封人醉杏笑笑,垂首看发顶已将近她胸口的少年“小孩子还是早些睡,否则可没办法长得像你们大公子那样高。” 莫秋雨扬起下巴“我是一定会长高的,他就不一定了。” “长不高”的又哼了声,死猪不怕开水烫浑然不在意。 余岳带领唐申与枭穿过数条街,拐入一条灯火幽暗的街,直往最深处走。街上遍是起名“如意”、“聚财”一类的赌坊,开大开小的呼喝声格外响亮,传出老远。 枭是个闲不住的,拉长脖子往赌坊里看,将望眼欲穿垂涎欲滴表现的淋漓精致,很快便落后唐申二人一段距离,让唐申不得不唤他“枭兄。” “来了来了。”枭不舍地最后往赌坊里头看一眼,快步跟随而上,“我的大公子大少爷,虽然我大概应该是比你长几岁,可枭兄枭兄地叫,你不觉得很难听嘛” 唐申不想无谓多言,但也不想一次又一次将走神的此人唤回来,故有一搭没一搭与他言语“你未曾说过你之姓氏,我亦不曾听闻有枭这个姓氏。” “姓氏什么的,不重要吧” “姓氏便是传承,若是传承不重要,或也没有其他重要。” 枭摸摸后脑勺,抓抓乱糟糟搭在后背的头发,又正了正绑在头上的额带。许是唐申说的太过正经,他的回答也难得正经起来“这个,其实我本名叫做肖孝笑,我家那个读过两天书的老头子起的。只不过他这人有点毛病,差不多的字连着一块儿念就会结巴。当年老头子快不行的时候,原本有话要对我说的,结果叫到名字居然结巴半天,就那样嗝屁了,简直不敢相信。” 他一边说着一边忍俊不禁,半晌才回想起来这应该是个悲伤的话题“咳咳,从此以后我就改名叫枭,反正老头子在的时候也常说要当个枭雄,虽然不知道枭雄是个什么熊。” 在枭自言自语中,他们穿过赌坊街。 “喂,就是你们打听我的消息吧” 三人身后忽传来一男声,听言语所指,似乎喊他们。 三人回首看,赌坊街沿途有二三食摊摆着,一个披着玄色斗篷之人独坐一桌,脚下摆着方形编篓,正背对他们吃豆花。 枭左右看了看,周围除了他们仨,就是酩酊大醉的酒鬼和裤子也输掉的赌徒,问“你在和我们说话” “对,就是你们三人。” 斗篷人捧起碗喝掉碗底最后一点汤水,把勺子和铜板一并放下,然后站起身,踢开凳子。 他乍一转身,及膝的斗篷抖开波浪,四五道细长灰影从中飞出,扑向三人。 “这是什么东西” 枭连忙提出背上挂着的长棍,腕施巧劲,当即鞭出一片棍影迎上。长棍精准扫中细长灰影,劲道震荡棍尖,斜指地面,摇晃不已。展眼看却不见本该击中的灰影落地,只见棍子上盘了五条无手无足细身尖头,足有二指粗的毒蛇 “蛇啊” 枭怪叫一声,信手一掼将毒蛇统统甩开,满脸掩不住的厌恶。 “大公子小心。” 余岳挡在唐申面前,再看四周,不知什么时候路边的酒鬼醉鬼通通站了起来,拢共二十来人,手里或提刀或拿棍,呈包围状步步靠近,眼神不善。 “看来他们早有防备,我们太着急,反而暴露了。” 唐申摆摆手“乌合之众,打折手脚便可,不必伤他们性命。” 余岳颔首抽出腰刀,大步迎出,神色慎重但没有紧张“是。” 枭叹了口气,活动活动手脚,朝斗篷人勾了勾手指“来吧来吧,你们这些人真讨厌,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非要动手动脚都说人要有理想,我毕生理想就是吃成一个白胖子,最近肚子上好不容易养出点软肉,这样打几架下来,我又要饿瘦了。” 话虽如此说,他把脚一蹬,手中棍棒甩出,仿佛带有千钧之力,一气打在斗篷人脚下。斗篷人飞身躲开,棍尖打在地面“啪咔”一声将其砸个粉碎,他退身同时双肩使劲一抖,双手伸出斗篷展开,又是三条外表不起眼的毒蛇从阴影中蹿出,扑向枭门面。 这回枭学聪明了,不拿棍子打,径直伸手一抓,捏碎了七寸抛开。腰部发力,右手持棍上撩,长棍瞬间跨越二人之间不多的距离,打向斗篷人腹部。 斗篷人急忙拧身欲避,长棍上螺旋气劲搅住拂过的斗篷,而后陡然转向打在他后背,将他击飞出去的瞬间扯断斗篷,乒呤乓啷将豆花摊侧两张方桌撞破。 枭将斗篷碎布抖开,他记得唐申说不要打杀人,便不乘胜追击,笑眯眯等待没了斗篷的斗篷人从桌椅残骸中爬起身,嘴里调侃“摔得疼不,我下手还是有点重的,年轻人血气方刚嘛,见谅见谅。不过有那金刚钻才掏那瓷器活儿,你要只有这两下,现在考虑抱头蹲下,我保证不打你。” 转眼看余岳处,如虎入羊群,手中腰刀连削对方兵器,拳脚所到之处,留下一地抱着骨折手脚哀嚎的人。 斗篷人扑腾数下爬起身,将口中血吐在一侧,举手抹了把嘴角,手上银镯叮当作响。他阴测测瞪着枭,扬手抽出一条凳腿打翻原本座侧的编筐,再从怀里掏出一只短笛。 “等等等” 编筐翻倒时,有器皿破碎的声音从中响起,枭盯着斗篷人身上众多的银饰呆了呆,又见斗篷人抓了笛子出来,脑中立即浮现些不好的记忆,脸色瞬时大变,脚底抹油冲向唐申,一下躲到唐申身后“我恨虫子这个我搞不定啊” 笛声响起,一片细小若蚊的虫豸升腾,顺笛声所指,嗡嗡朝唐申以及他背后的枭笼罩而去 然而今夜注定是出人意料的一夜,斗篷人笛声指引下向来无往不利的毒虫竟在靠近唐申一丈以后便驻步不前,似乎这个人身上有着什么令它们极度厌恶畏惧的东西存在,无论斗篷人如何催动,都不愿意上前。 唐申自衣裳内襟摸出一枚银镯,对斗篷人道“束手就擒,不取你性命。” 斗篷人定睛望着银镯,片刻想起什么,无比吃惊放下手中虫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2章 拾.乌夜啼上 江州水杨胡同门中,盐帮分堂主严礼正坐月下庭院自斟自酌,新收的一房姨娘在侧琴瑟相和。虽软香在侧,但他眉宇紧蹙不展,手紧紧拢在袖中,令花前月下该有的绮靡于他忧愁眼眸中消失殆尽。 “严堂主” 门外疾步奔入一名部众,来不及喘口气,拱手就道“帮主,门外来了自称是霹雳堂的三人,我们、我们二十来名弟兄都被打伤了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厅堂,指明要堂主您过去说话” 严礼倏然起身,面上惊慌闪逝,强自抹去,剩下的便是凝重“来得这样快” 他神色不定,往前走了两步,又复而回转坐下。他伸手探入袖中仔细捏了捏,忽一咬牙,将一封信件从中取出,发了狠似的撕碎,挥手洒开,纸张碎片散开飘落,似下了一场并不寒冷的雪。他的神色因此一松,有如卸下千斤巨担,整个人焕然一新,拂开身侧美姬跺步踏出,座椅在他身后倾倒。 “走,我们去会一会霹雳堂来的贵客。” 严礼步至厅堂,见得不少捂手捂脚小声的弟兄,无不以故作愤怒暗藏惊恐的眼神频频注视堂中打扮各有所异的三人。 步子尚未跨过门槛,他抱拳朗声而来“霹雳堂来客,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我这些不成器的部下想必给三位添麻烦了,多谢三位为我管教。” 转眼对受伤归来的下属佯怒道“杵在这里丢人现眼做什么,还不赶紧下去” 名义上跟着唐申三人,实则被三人挟持着回来的盐帮帮众瞅一眼唐申等人,见其不作阻拦忙不迭退下。 枭闻言嘿了一声。 这盐帮分堂主也是有趣,先前让部下围攻,如今倒是没事人的样子。即便自己门人遭打击,连原该在其中的斗篷人消失,他仍面带笑容视若不见。若说其中没有蹊跷,恐怕就是雷季泷当面也不相信。 但他们并没有明言拆穿。 人生难得糊涂。 他们分主次落座,严礼开口道“三位的来意呢,在下是明白的。只是这整件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我也只晓得一部分,说不尽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他的身份尚当不得“雷越”予他回复,故此余岳代劳“堂主是个聪明人,我们无有视堂主为敌的意思,所以阁下知道该说什么。” “自然。”严礼故作豪迈哈哈笑了声,“事情是这样,十五日以前,有人遣酒家送来一车酒水连带一封信。信中人托我们七日以后会有一人带一样小物件到我堂口,委托我们将此物送出城,到五百里外的烨城去。信里夹带着五百两的银票,还言东西送达以后,尚有五百两酬金奉上。” 他摸了摸嘴上胡须,满面懊恼,重重叹了口气“既然是送上门的好事,又哪有拒绝的道理。我们等了七日,果然见一个背着篾编箩筐的斗篷人送来一个裹着油纸的信封,按照要求便送了出去。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官府就放出禁出令来,我们这才知道当上大麻烦了。” 他演的虽好,余岳却不全盘接受“堂主此话差矣,盐帮可不兼走镖,既然对方能找上门来委托,不必多想都知道要你们递送的物件非正经手段得来。” “是是。”严礼不为对方反驳而恼怒,“事后我们也向送酒之人以及斗篷人询问那送信的人长的什么模样,但他们都表示对方身无赘物斗笠遮面黑布裹脸,全然不清楚外貌如何。我们也没办法,又怕被误会做那窃贼,所以才隐瞒下来,并非故意。” 严礼三言两语,轻飘飘便抹过他暗许自己门徒袭击唐申三人之事。 余岳也不去追问。 他们虽被袭击,到底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甚至省了一番找寻的功夫。且若逼迫太甚,对方恼羞成怒,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几人心照不宣。 听罢严礼自述,唐申稍一沉吟问“送信出去的人,归来以后怎么说。” “把信送到以后,是一家酒馆,没有见着有人来取,只酒馆掌柜言有看不清容貌之人前些时候托他代为收取,并支付了承诺的五百两。” 唐申看他一眼,意味深长“没有查看其中信件” 盐帮可非镖局,没有所谓不动货物的职业操守。 严礼略带尴尬笑笑“没有。”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只是送一封信得了便宜,谁还会去理会这么多 “斗篷人传递信件是什么时辰。” “午时五刻左右。” “先前委托信件可在。” “因担忧惹祸上身,已经烧干净了。” 话至此处,显然是再得不到其它线索。严礼也算积极配合,故此他们没有过多为难,告辞而去。 回到客栈,已近深夜,路上再不见行人,原本热闹之处也冷寂下来。客栈守夜伙计趴在柜台后,正撑着下巴打瞌睡,与周公战至半酣。 “看来今晚我们所得不多嘛,这个盐帮的分堂主也没有与神秘委托人正面打交道,线索又断了。” 枭捂着嘴打哈欠,眼泪直往下掉,伸手欲搭唐申肩膀,被对方错出半步而落了空。他嘟囔了一声“小气”,说到“这会儿能回房睡个好觉了吧,我睏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不行。” 听得这个回答,枭一屁股坐倒在旁侧长凳上,蔫巴巴趴在桌面,拖长声音问“又怎么了” “已知盗窃者是何人,现下便能揭晓。” 枭闻言一怔,手摸了摸下巴仔细回想。 不是吧,刚刚明明在一块儿走,这家伙听到的自己也听到了啊。莫非是自己偷偷打哈欠的时候漏听了什么关键信息,所以才没得出结论 唐申吩咐余岳“麻烦将几位主事之人喊出来,盏茶的时间足矣说完。” 作为一个忠诚而聪颖的护卫,余岳知道什么概念不清的问题需要确认,而什么愚蠢问题不能劳主上为自己一时的疑惑解答,领命而去。 枭不在此行列,他可能见多识广,但心眼不够多,哼哧哼哧不住埋怨“哎呀,这么晚不让人睡觉,偏要喊出来说话。如果没记错,这已经是第二回了吧如果是我,早就对你满腹怨言,懒得理会你。” 唐申不理会枭满嘴怨言,自于柜台取了杯水饮下。冷茶入口,苦涩直从舌尖蔓延至舌根,口中生津,精神稍振。 无人应答,自己埋怨毫无意思。枭声音渐小,手臂一叠把脑袋枕上去,索性闭上眼打瞌睡。只这眼阖着不时又睁开看唐申,里面有掩饰不住挠心挠肺的好奇。 盗窃者究竟是谁这人要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 比起睡觉似乎揭露谜底更吸引人啊 等了片刻,天火门、浣花剑派、璇玑阁,三者俱都下了楼来到客栈厅堂。小二被脚步声惊醒,瞅着这些面色阴晴不定的江湖人士,暗自祈祷千万莫要打闹起来,否则自己遭池鱼之殃也就罢了,打坏了东西就糟糕 唐申伸手随意指一张桌子“诸位,坐。” 天火门主端木符,浣花副使于秀临,璇玑阁主木青,皆现其形。他们依唐申所言,围坐于一张桌前。睡前饮太多水而起夜的雷小泷跟在郑元琪身后过来,与郑元琪一并被安排到三缺一的空位上坐下,做好准备听睡前故事。 伙计小心翼翼凑上去问“客官,需要点灯吗” 夜半少有客人,客栈里仅仅在柜台上放着燃至半根蜡烛。唐申信手取来,往五人围坐的桌面上放,摆手道“不必。” 伙计拘谨地坐回柜台后,看唐申负手,绕着方桌慢步游走。 他的第一句话是“我已知盗窃者是何人。” 出于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场中静寂,只听得众人呼吸声此起彼伏。 夜色如雾,蒙蔽人眼。独一点亮光源于五人围坐之桌,照的他们面容无比清晰。哪怕一丝神色改变,亦分毫毕现。 “疑问,线索,猜测。” 唐申脚步轻盈,每跨一步,沉稳声线吐出一个词语。 “以上你们若有任何一点,皆可率先提出,赢得我们的善意。” 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疲乏困倦,以至于唐申话落以后片刻,才有第一个声音回复。 “这些天于兄一直与我为图纸之事担心,唯有璇玑阁主无动于衷。他的作为,我觉得很可疑。” 天火门主端木符缓缓说罢,每个字仿佛有千斤之重,耗费了他很大力气。以至于木青否认之后,他没有当即反驳。 “不是我。” 木青是众人间神态最为疲惫之人,相比千金楼时满身酒气,他换了一身整洁衣服。许是酒后劲上来,他不断在揉太阳穴,喃喃重复“不是我。” 他如此重复强调。 然后他的大徒弟站了出来,指着浣花剑派说道“此事绝对不是我师父所为,因为图纸丢失的那段时间,我们与浣花剑派在客栈后院演武。他们可以证明我师父就在当场,片刻没有离开过” 说着又指天火门,神色愤怒道“端木符亏我师父与你是世交我知道你一直想抱雷家的大腿,图纸丢失后颇为埋怨我师父提出这次聚会,但我师父也是好心,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天火门当即反驳“此事虽是我们门主策划,却是你们阁主提的意见。画猫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可是隔着肚皮呢,谁知道你们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什么叫抱大腿,门主分明是尊敬霹雳堂前辈,毕竟火器一门门派并不多,大家应该同气连枝才是。哪里像某些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双方再一次吵了起来,你戳一下我胸口,我推搡一下你肩膀。唾沫四溅,针锋相对。 小二默默躲入柜台之后。 “好了大家不要相互猜疑乱了阵脚”浣花副使于秀临呵斥一声,压下所有争吵之声。他抬眼看唐申,嘴角挂着一丝轻蔑“你若想说什么,直接说就是。但我不得不再一次提醒你,你必须要拿出证据,才能够服众。否则什么都是空谈,你的这些质疑,这些挑拨,我们都会统统记在心上。” 场上再一次沉寂下来。 所有人再一次将视线集中到唐申身上。 “不急。” 唐申轻轻拍了拍于秀临肩膀,转到郑元琪身后,微微躬身与他道“既然诸位提到时辰,那么请郑前辈详细复述一遍当时情况。” 郑元琪并不看好“雷越”。 所以当他听闻余岳言雷越已找出事情真相时,内心震撼无以复加。 他看不到唐申身影,却能感觉一道目光在自己身后盯着自己。只要自己做出一丁点儿小动作,撒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谎,都会被那看不见的刀锋划开喉咙,游戏到此结束。 不过他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取图纸,只是为了明白其中构造原理,从而更好向诸位解说交流。如此重要之物,我一直十分谨慎藏在身上,甚少展示于人前,这个端木兄他们都知道。我发现图纸被盗是未时以前,午时午憩前,我方才确认过还在身上。” 唐申问“图纸可是装在信封之中” “不错,为防意外还用油纸包裹。” “郑前辈是取出图纸看了,还是只确认了信封还在。” 郑元琪一怔。 他脸色有些迷惑,很快变的难看起来“我只确认了信封还在。” 他难看的脸色并未令他容貌在烛光下显得狰狞,因为此刻,在场天火门、浣花剑派、璇玑阁三派的脸色,比他还要难看。 “最后一次取出图纸确认,是什么时候。” 郑元琪回想,道“是我来此地的第二日的辰时三刻,当时我洗漱完穿衣,左右无人,曾拿出图纸准确看罢。” “如此我们可重新确认其失窃的时间,其实是郑前辈抵达江州以后第二日的辰时三刻到未时。所以关于时辰这一点,有谁有异议” 三派门徒都没有说话。 因为这一段时间太长,他们无法找到自己区别于盗窃者行踪的证明。 唐申看向余岳以及另外几名与其同行的近卫,其中有当初跟随郑元琪来到江州,清楚整个事件之人。 他道“既然没有异议,再请当时看护的近卫说一说情况。辰时三刻至未时你们是如何看守,期间是否有发生怪异之事” 近卫对他拱了拱手“禀公子,我等四人看守,两个时辰轮换一次,巳时五刻正是轮换之时。若说怪异之事,只有第一夜值夜不知为何十分困倦,但我等一夜都强打精神,根本没有睡过去。倒是巳时轮换那阵,值艳阳当空,心神疲怠,故倚房门小憩了一阵,可约摸只有一刻钟。” 听到此处,大家都明白恐怕巳时五刻到六刻这段时间,或生龌蹉,不免绞尽脑汁思考究竟有谁能证明自己所在。 事情浑然不似他们想象的那样好。 天火门主端木符捏着手说“巳时二刻左右,我接到门中来信,两刻钟以后让门下大弟子送信至驿站。再然后一直到午时都没有出门,但无人能证明。” 浣花副使道“前一日夜晚饮酒作乐,我不胜酒力,中途便倒了,在场所有人都能为我证明。第二日宿醉头疼,辰时与诸位打了声招呼便回房歇息。后来我徒儿为我寻了大夫过来,那是辰时六刻左右,大夫开罢药,我徒儿一直在门外为我煎药,她可以证明巳时我未曾出过门。” 璇玑阁主木青沉默半晌,淡淡说道“巳时五刻直到午时二刻,我与郑兄一直在临江楼赏看风光。” 这一下,大家的目光由唐申转到木青身上,除璇玑阁外,猜疑与敌意几乎化作一枚枚钢针,要刺开木青淡漠外表仔仔细细看看这个人的内里。 看看到底是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是我做的。”木青不厌其烦再一次重申。 隔着桌子,他指了指郑元琪腰上系着的犀角牛皮短鞭“我的武功极其稀松平常,不是郑兄三回合之敌,又怎么可能在他完全无法察觉下更换图纸。若要说我们之中谁的武功能够办到” 众人的目光随他的话语转向于秀临。 于秀临冷笑“这只是你的猜测,思绪整理下来,还有几个显而易见的疑点。尽管郑兄没有看过信封中内容,却不代表午时信封中内容就被调换了。你的推论全部建立在假如信封之中的图纸在午时被调换这个推测成立的情况下,但你又如何证明你的推论完全正确你又怎么证明窃贼不是在午时以后才动手偷窃的呢而窃贼又是怎么确定郑兄午时不会打开信封查看里面图纸” 众人闻言,目露赞同。 于秀临说的不错。 如果窃贼真能够未卜先知他们的一言一行,那么现在他们在此争论又有什么意思再者,信封根本没有打开,连郑元琪这个当事人都不能断言里面的图纸究竟有没有被更换。唐申所言的一切,都是推测。 唐申没有正面反驳于秀临所言,再一次踱开了步子“他之所以肯定郑前辈不会打开信封,是因为他、以及在做之人都知道郑前辈谨慎,从不把图纸展示于人前。而午时二刻璇玑阁主尚在郑前辈身侧,郑前辈又如何会取出观看” 郑元琪不由颔首“对,确是如此。” 这话正是他所说的,也是他先前所做的。 如此看来,这个窃贼真是相当不简单。 唐申继续道,“贼人心思,其实不难猜测。我霹雳堂的护卫一直跟随郑前辈左右,若要不留痕迹地下手,非巳时不可,只有那短暂的一刻钟,他才有得手的可能。于副使,你如此坚持图纸是于午时至未时这段时间被盗,如此我却要告诉你,今夜调查之时,我等查出当地盐帮分堂几日前曾在午时之前接收一物,运出百里之外的烨城,让一个酒馆掌柜代收。而一个时辰以后,也就是未时之前,郑前辈下令封城。如此猜测无误,此物或就是图纸。从郑前辈所居之处到盐帮地盘,少说也是数刻钟的教程,如果图纸在午时之前便遭盗窃送出城外,郑前辈午时二刻手中所执、莫非不是一封空信封么” “哼,你说那是空信封,那就是吧。可如果那是个空信封,又为什么未时之前,又要有人去盗这一个空信封呢”于秀临双手抱臂,与左右说,“再者,你既然调查出了盐帮将图纸运到了烨城一个酒馆,就该去调查到底是何人委托的盐帮以及酒馆,或者抓住那个窃贼问一问,何苦在这里说一些没有根据的话” “盗窃之人去偷空信封,是为了引导他人误以为图纸被盗是在午时到未时。至于窃贼此人行事谨慎,我询问过盐帮之人,皆说委托人不辨面目。” 于秀临嗤笑“好了,线索断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但聪明之人往往容易被聪明所误。” 唐申截断于秀临话头“你说我之所言皆是猜测,那我不妨再猜一猜,那就是此人差盐帮送走的图纸,也是假的。我之所以会如此猜,是因为他犯了一个错误。” 气氛逐渐凝重起来。 无论是天火门,是璇玑阁,还是浣花剑派,此刻目不转睛随着唐申身影转动头颅,身子前倾,凝神细听。 木青今夜以来一直愁苦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问“什么错误。” “此人不雇佣镖局,因为他知道镖局素有两条铁规不收来历不明货物,以及不接藏头露尾委托人。而委托盐帮,委托偷窃之人,虽然并不保险,好在不必现出真身,能完美掩藏他的真实身份。他想的不少,偏偏忘了盐帮是黑道,他委托盐帮为他转移图纸,难道就不怕盐帮侵吞货物,或者盐帮中人窥看其中信件并察觉他的阴谋,然后将此事全数告知我霹雳堂” “确实。”木青轻轻鼓起了掌,神色轻松,似乎连醉酒的头疼都不药而愈,“聪明人不会把自己想要的表露于面,他这个聪明的举动,反而让公子你察觉到他很可能委托别人转移的根本不是真正的图纸。” 郑元琪的手一下攥紧了,后牙槽咬的咯咯直响。 他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那个愚弄他的人,甚至在他十万火急搜寻图纸时在旁看热闹,指不准还在暗地里嘲笑他。 “他犯的错误不止一个。” 唐申转至端木符身后,声音不因木青的认可显出半点骄傲。 “如果他费尽心思去偷盗图纸,并不惜设下这样多的障眼法,他如何容忍一个不可信任的陌生人替他去完成此事所以偷盗真图纸的,必然是他自己。” 端木符叹气“如此说来,巳时五刻只有我身边无人,是我的嫌疑最大。” 浣花副使皮笑肉不笑“证据呢” 唐申说道“这就是他犯下的第二个错误。为了掩盖真实失窃时间,他请来一人去盗那已成了空的信封。” 木青颇为赞同“若是自己的事,自然只有自己知道。知道的人多了,秘密就不是秘密,容易暴露。” 他顿了顿,回头看兜转到自己身后的唐申,惊讶道“这么说,你找到了那被雇佣而来盗窃的人”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连躲在柜台后的小二都不由伸长了脖子聚精会神探听。 只要有了人证,这历经足足九日的图纸被盗事件的真相难道还会远吗 “啪啪。” 唐申伸手轻轻拍了两下。 忽有金属碰撞之声回绕,客栈门外走进来一男子。 此人背着篾编的箩筐,玄衣黑裤,身上却戴着大量迥别于中原的银饰。 见到正主之一,所有人都绷紧了身子,不少人甚至把手放到了兵器手柄上。 如果这个人敢有所隐瞒,他们就严刑逼供,不惜一切办法将事实真相逼问出来 “容我介绍,这位是风长晴。诸位必有疑惑,近卫与巳时三刻困倦而憩,以后却没有偷闲,如此盗窃之人,究竟是如何将假图纸盗走”唐申伸手引向风长晴,“他会为诸位解答。” 风长晴对他点点头,屈指于唇间吹响口哨。 众人等待片刻,不见任何事情发生。正欲问责,忽觉颈后发痒,伸手一摸,纷纷抓到一个毛茸茸的物件。拿到眼前看,竟是一只手掌大小的毛蜘蛛 这太过突然,以至于不少人耐不住尖叫出声,一把将毛蜘蛛摔到地上。 毛蜘蛛若无其事落于地面,而后迈动八条腿涌向风长晴,顺着他脚跟一路往上爬至肩膀,最后潜入背囊。 “果然是绝无仅有的盗窃手法。” 木青赞不绝口,问风长晴“那么委托你的人,究竟在座里的谁” 风长晴展眼看去,张口“是” 此刻看方桌旁的五人。 木青精神焕发。 郑元琪暗蕴怒火。 于秀临面无表情。 端木符镇定如常。 “我不知道。” 风长晴说“那人委托我时,穿的臃肿严实,看不清脸,也辨认不出身形。” “哈哈哈哈。” 于秀临即时拍案而笑“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结果转眼又断了,也是难为你了” 寂静客栈大堂中只他一人的笑声萦绕,显得非常刺耳。 此人从一开始便有意无意针对唐申,所以遭此讽刺他并不意外,反道“浣花副使似乎很高兴” 于秀临面上笑容凝固,立即飞快敛去笑意,闷声道“我不过对自命不凡的年轻人看不过眼。” 此时此刻,众人显然都意识到了什么,于秀临身后女弟子退开几步,面露不敢置信。 于秀临再度不屑冷笑,许是有恃无恐,许是底气十足,他不慌不慢道“还是那两个字,证据。” “但是。”风长晴忽然出言,“我虽没有见过他的脸,却能够找出他究竟是谁。” 转折来得太快,于秀临的话噎在喉咙里。 风长晴从怀中取出笛子,环视众人道“那人形容可疑,当初为防此人别有所图使诈,我在他身上下了蛊毒。只消我一吹蛊笛,他浑身便会瘙痒难言,痉挛倒地。” 这句话如惊堂的响木,安了无辜者的心,打在罪魁祸首的身上。 望着风长晴手中笛子,见识过神出鬼没的毛蜘蛛后,没有人敢笑此话此举天方夜谭。 笛音寻凶过去没有那么今日就有了。 众人的目光依次在落座方桌四面的人身上转过,现在轮到于秀临。 他的姿态一如以往冷静傲岸,似乎认为眼前斗笠青年说的都是不值得入耳的鬼话,他甚至把冷笑挂回了面上“好,我就看看你们还能闹出什么花样。” 风长晴瞥了他一眼,唇抵短笛。 笛音响起第三声,于秀临面色大变,啊的大喊一声,一骨碌翻倒在地。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雷季泷全身一震,险些从长凳上摔下去,被唐申拖住后背接住。 不仅是他,纵使有了准备,诸人还是被这变故惊的一颤。 于秀临倒在地上,面目痛苦地往身上使劲抓挠。一个呼吸的时间,就把裸露在衣裳外的皮肤抓挠的鲜血淋漓,似有什么东西在肌肤底下骨髓里头嗜咬钻动,痒的他恨不得将全身肌肤都抓挠开,掏出骨头来仔仔细细挠挠。 “嘶。” 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如今盗窃者是谁,已经一目了然。 浣花剑派门徒通通目露呆滞,张口想要说什么。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他们还能去辩驳什么只能深深垂下头,再不愿看一眼遍身血痕状若疯子似的副使。 风长晴没有置于秀临于死地的想法,所以令他原形毕露以后,便歇了笛声。 瘙痒停止后,于秀临呆呆坐在地上,满面皆是道不尽的疑惑。 “为、为什么会这样这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 “不应该不应该啊他武功根本没有我高,我怎么可能没有察觉他下毒” 风长晴晲他一眼“我苗疆蛊毒,哪里是你们中原人猜得到的。” “啪啪啪啪。” 木青起身离席,一边摇头一边鼓掌“于兄,你真是让我们看了一场好戏啊。” 端木符长叹了口气,无话可说,也不愿再出言落井下石。 郑元琪很能明白端木符的感觉。 前不久才坐而论道谈笑风生之人,内里竟然藏着如此险恶的用心。彼此相交虽不长但自以为真诚的友谊,居然浅薄如斯,还不过一张图纸,一个笑话。 枭也站起身为眼前这一出好戏鼓掌,扭脸看客栈柜台处的更漏,不多不少恰好一盏茶。说一盏茶时间,就是一盏茶时间。 唐申回手端起先前用过的茶盏,饮一口凉茶润喉。 他今夜说的话已然够多,接下来再没有他什么事,他便不准备再开口。 他总算记得还要另一个主事之人留点面子,故而转身离去前,他对郑元琪说“郑前辈,接来下的事情,麻烦你。” 夜色已晚,该是时候入眠。 至于今夜有多少人会因此而睡不着,与他没有半点关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3章 拾壹.乌夜啼中 第二日早晨,莫小雨看自己发小手舞足蹈描述昨夜的跌宕起伏,为自己昨夜回到客栈倒头就睡而捶胸顿足懊恼不已。封人醉杏在旁听着,蹙眉思索事情前后,掩不去美目中光彩涟涟。 郑元琪知会县官撤销禁出令,带着浣花剑派与证人风长晴回庐陵向雷元江见罪,算是与刚认识的朋友不欢而散。但奇怪之处在于,无论木青还是端木符皆面带笑意,道不尽的轻松解脱。 半日奔波回庐陵,几人询问后直接到霹雳堂面见雷元江。 霹雳堂中一切如常,高墙大院以及校场组成整个霹雳堂。枭一入门就嚷着要看自己门下的小崽子,飞也似的跑的不见了踪影。封人醉杏身份略有尴尬,不好多留,便也告辞离去。 郑元琪与唐申几人带着浣花剑派诸人一路往议事堂,举首远见小匾上书“听风阁”,便是了。 及第入门,听风阁中铺着褐色吉祥金钱蟒地毯,左右各自摆开四张交椅。雷元江坐于上首,他左手下方首位上坐着一个年纪比他稍大的鹤发中年人,两人先前显然是在说话。 虽作为盗窃者被带入霹雳堂,于秀临依然保持着一个百年剑派副使该有的整洁与气度,无论旁人问他什么,都不言不语。但在目光触及那鹤发中年人之时,他神色当即激动起来,口中似乎塞进了一团咬不烂的棉花,以至于他恨恨咬着牙,从喉咙里逼出三个字“公输英” 此人便是霹雳堂盛名于外却难见其身影的右使公输英 鹤发中年人侧首,面容不老,肤色却带着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眼下有着乌青眼袋。他看着于秀临,叹了口气“晔奕,没想你我竟是在这种情形下再度重逢。” 于秀临忽然冷静下来“自你当年弃我浣花剑派而去后,你再不配唤我的名字。” 看来“晔奕”二字,正是于秀临的表字。 雷元江摆摆手“好了,有什么事,关上门来再说。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不要在小辈面前抖落出来了。孩子们都去玩吧,不用在这里配着我们这些老家伙算陈年老账。” 虽只三言两语,但能看得出盗窃之事有颇有渊源在其中,并非表面上看着的那样简单。不过既然雷元江挥手让他们离开,准备关上门来与公输英和于秀临独自说说,作为义子的“雷越”没有理由不识眼色杵在堂中不动。 所以唐申拱拱手,领雷季泷和莫秋雨离开,顺便安排无法抛弃自家副使独自离去的浣花剑派众到客堂里去稍加歇息,展示一下霹雳堂最为闻名的待客之道。 待安排好一切,俩小子不知跑到哪里去疯玩,唐申出门寻了风长晴,招来一个霹雳堂弟子询问“请问前日来的那位苗人如今身在何处” 指的是罗谷雨。 弟子忙道不敢当“请”之一字,回答“午时一过便不再看到此人人影,似是出了门,到城里头去了。” “多谢。” 唐申问罢,看了眼天色,与风长晴道“我既答应你带你找镯子主人,必不会食言。只他现下不知去了何处,你且随我来,到城中找找。” 风长晴没有异议。 昨日夜里他与唐申不打不相识,见唐申取出一枚银镯以后,自己的蛊虫通通不听指挥不愿进攻,便知那银镯定是属于自家某位主上。故而他当即罢手,并愿配合唐申行事,换取带他去见这位来到中原的主上。 唐申再招来一人,吩咐其如若雷元江寻他,便告知他暂时出了门。然后与风长晴二人离开霹雳堂,回到庐陵城中。 时值下午,无风无云略感燥热。唐申思虑罗谷雨即便四下散步亦不会走的太远,此人最是喜欢热闹,或会在人流汇聚之处。 正想着,忽听风长晴说到“你这样伪造证据,真的可以吗” “有何不可。” 唐申知道风长晴指的是昨夜证明于秀临盗窃的蛊毒之事。 “事后他自己已承认确是他盗窃。我既没有猜测错误,亦没有冤枉他之一说,有何不可。” 其实正如于秀临所震惊的,风长晴根本没有给他下蛊,更不知道当初委托他盗窃之人是于秀临。这一切只是因为唐申曾与风长晴商议,让他将这种导致人全身发痒煎熬的蛊毒下到唐申身上,而后唐申将蛊毒传至认为是真正盗窃者的身上,逼其承认自己罪行。 唐申当夜不让枭靠近他,并在诸人围桌而坐时故意拍击于秀临肩膀,便是为了将蛊毒准确转移至于秀临身上。可怜这个浣花剑派副使,便是想穿脑袋,恐怕也不知道他到底哪里露了马脚,更不知道所谓高深莫测的苗疆蛊毒到底因为什么而高深莫测。 风长晴看了眼走在前方的男子,暗自道再厉害的蛊毒,也比不过人心。 “那你是如何确认就是他偷窃你们的图纸,而不是别人”风长晴问,“我听不懂你说的那些弯弯绕绕,而且你也不像是凭借那些弯弯绕绕才推测出真凶是谁。” 对于罗谷雨的族人,唐申不介意多解释两句“从他的言语以及神态能辨认出来,自看他的第一眼,他便表现的远远比另外二人从容。每一个人都有别人所不能触碰的秘密,可能是暂时的,可能是永远的。而当我令莫秋雨以言语刺探他们之时,端木符对我霹雳堂权势感到恐惧担忧,于秀临不以为然;当枭提及浣花剑派过去也有火器,我再让莫秋雨借火器之名刺激他时,他的反应陡然激烈起来,并自语疮疤不能使人心底快活,随后立即将嫌疑扯至璇玑阁身上。那一刻,我便确定盗窃者是他。” 风长晴摇摇头,他显然不相信“我只知我们教中有蛊名作问心蛊,能辨真假谎言。但人怎么可能凭借一双眼睛,就能辨别对方是不是在说谎这种事情,恐怕只有女娲娘娘才能做到。” 他如此断言,说罢仔细回想了想,忽而紧了紧身后背篓,嗤笑“不过在中原,这似乎并不是很稀奇的事情。你们嘴上说的往往和心里不一样、眼睛看着的却摇头不要,久而久之看得多了,能辨认出来也理所当然。” 风长晴这话倒是很有道理。 若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若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若身处如此大同世界,又何须一双神明一般辨认是非忠奸的双眼 倒不如闭眼不看。 唐申侧眼探向这个苗人,一个埋藏于心底多年的疑问再度浮现心头。 这些苗人,似乎素来都是如此轻而易举撕裂所有伪装,将最真实最不堪的事物点明,但真正面对了,却失去承受的勇气。 风长晴不知道唐申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他把玩着自己手腕上的银镯,说“我不问了,你说每个人皆有别人不得触碰的秘密,或许这就是你的秘密。我不喜欢刺探你的秘密,我甚至不认识你,严格意义上你对于我还是个陌生人。” 唐申皱了皱眉。 他不常这样皱眉。 但心中厌恶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一时间竟无法控制住自己。 “不过。” 风长晴将蛊笛抓到手里把玩,又道“既然少主借了镯子与你,少主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若非借,而是给,又如何” 尽管以当时情形看来只为给他避毒,但罗谷雨事后没有把它要回去。 唐申心里有个声音细声细气地说。 风长晴的神色怪异起来,他摸着下巴仔细打量一下唐申,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我记得你说来到中原的少主,是雨少主,没有错吧” 唐申颔首。 风长晴松了口气“如果是雨少主,你又是姑娘,我就赶忙写信回去通知教主。如果是露少主,那么你得自己当心小命,这说明她盯上你了。” 正如厌恶来得那般毫无防备,听罢风长晴此言,唐申忽而愉悦起来。 分明这个话题没有半点好笑之处。 庐陵城同他离去前没有两样,宽敞的街道,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只是各户酒家饭馆都亮出了显眼的幌子,指明自家出售菊花酒,连鼎香轩都画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菊花糕木招子挂在门口。 重阳要到了。 城里的行人似乎少了许多,也不见往日走街串巷的毛孩子,待看到街头多了不少卖纸鸢的小贩,唐申明白这人又跑到哪儿耍去了。 他们最终在城门郊外的丘陵上找到了罗谷雨。 郊外树木正值得凋零,落叶堆积满地,踩踏上去咔嚓咔嚓作响。一片看似萧条之像中,却也有长青的大树于其中摆着苍绿枝干摇曳,更有被野果压弯枝头的果树。 这方广阔草坪上满是放纸鸢的人,在庐陵街头消失的毛孩子们都集中到了这处,扯着各式纸鸢咋呼着疯跑。偶见鲜衣怒马佳少年成群策马奔走,树下停着不少马车,大家小姐们凑在一块儿聊些姑娘家的话题。 罗谷雨捏着一只蜈蚣的纸鸢,身侧伴着抓着燕子纸鸢的屠小满,两人神色严肃,眼珠随着从他们左侧跑到右侧的毛孩子转动,思考着为什么无风的天气,这些小娃娃能把纸鸢放起来,而他们不行。 莫非他们也要如此跑一跑 屠小满摸了摸身上桃色小袄与白色褶裙,面露纠结。 可是这种天气,她并不想把自己弄的汗嗒嗒。 她眼睛一转,啪地把自己手里纸鸢扔到地上,笑吟吟对罗谷雨说“谷雨哥哥,我给你在后面拿着纸鸢,你在前面牵着看看能不能放起来吧” 罗谷雨欣然应允,将拖着长躯体的蜈蚣塞入屠小满手中,自己拉扯起绑住风筝的线匝,面对屠小满后退,放出一段自以为够长的线来。 屠小满瞅着罗谷雨身上银饰戴了一身,跑不了多久就该疲惫,左右自己根本不喜欢放这劳什子纸鸢,他尽兴自己就解脱了。 想到这儿,她鼓了鼓腮帮子。 真是的,听说雷越那个家伙昨儿又自找事情不知跑到哪里去,迟行戈那个榆木脑袋为了躲自己也总是藏在莫家不出来,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而且前天确确实实是看到了主上的车驾,不知怎的主上却似乎不想见自己,难道是因为自己自现在都毫无建树,让主上感到失望了 一边想着,她一边将纸鸢举到头顶,蜈蚣长长的尾部自她头顶挂落在她后背,把她身形遮了大半。折返而过的毛孩子们好奇拿眼打量她,哈哈大笑着跑走。 真蠢啊,屠小满这么大的人了还玩纸鸢,看看,被笑了吧 “走起” 罗谷雨将袖子挽到手肘处,头也不回朗声说道,扯着纸鸢线小步跑了起来。 叮叮当当的响声随着他脚步蔓延开来。 说也奇怪,两人扯着纸鸢没跑两步,渐渐起风了。蜈蚣尾巴微晃,舒展,纸鸢渐渐从屠小满手中扬身,接着腾空而起。 屠小满停下脚步,擦了擦额上的汗,手搭在额前作檐,隔开刺目日光眯眼仰望随罗谷雨跑动下越飞越高越去越远的纸鸢。 一时间有些恍惚。 九九重阳,不知不觉一年又要过去了。 这一年里她似乎做了许多事情,走过不少地方。虽说那个伪造的青衣楼到最后也没能起多大风浪,到底靠它收取了不少银钱,为主上大计出了些许力。 但如果要仔细说来,主上最为重视的敌人自己还没能扳倒,到底算不上有什么实质性的发展她一直知道霹雳堂是武林泰斗级别的人物,可那时候的感知等同于远处眺山,虽知巍峨,但只有真正接近山脚下,才能体味到自己究竟有多渺小。 思及此处,屠小满露出些许迷惘。 雷家这么大,仅凭她一个人,是否有点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耳畔传来裙摆摩挲声,屠小满脸上神色很快敛尽,作一派如常微笑。侧脸看,一个蒙着面纱穿着仕女裙的女子,在婢女跟随下停驻在她身旁。 或从天上乘云而来,循乍起的微风飘然而落。 她当即心中一凌。 莫非 “屠满。” 面纱下女子轻轻叹气,菱唇呵气如兰,面纱上眼眸藏着无人能看得懂的忧愁,菩萨低眉。她唤着屠小满的名字,语调轻柔优雅,如风吹玉兰,日光穿透枝叶脉络,朝露蹁跹而下。 少女身段有她这个年龄的纤瘦柔软,裙摆飘扬似一朵摇曳的雏菊,踏着牛皮小靴的双足不丁不八立于茵茵绿坪,任由骤起的风以各种姿态卷动她发辫与衣袂,她自八风不动,笔直而坚韧的站立。 但当面纱女子轻呼她之名姓之时,她顿时如被拴入百石重弓的弓弦,从头至尾一下子绷紧,做了那百兵之首。 屠小满沉下声音回答“主上。” 罗谷雨的背影与纸鸢一并远去,面纱女子远远眺看着“这种小孩儿才喜欢的玩意儿,好玩吗我记得我令你想方设法取得雷家信任,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的话语却没有她开口时的温柔缱卷。 “回主上。”屠小满并不惊慌,解释道,“我既不是名门之后,亦没有师承与雷家家主有交情,莫说取得雷家家主的信任,便是打入他下属的内部,亦是痴人说梦。” 她表面镇定,却不敢说雷越知道她与伪造的青衣楼有关,所以若能取得雷家信任,反而有蹊跷在其中。 面纱女子既不怒,亦不惊,她只是淡淡道“但我的太阿必有办法,对不对” “回主上,是的。” 屠小满看着罗谷雨背影,将自己算盘全盘托出“主上,此人是雷家客人。在搭乘雷家顺风船途中,我能看出其与雷元江新认得的义子交情不浅,目前为止他是唯一的突破口。” 每每自己站在罗谷雨身侧,雷越看来的阴沉眼神都恨不得将自己从船舷上推落,所以她断定二人必有不一般的交情。 “你打算怎么做” 听主上并没有一口否认她的想法,屠小满定了定神“虽说罪魁祸首蓝斓已死,但雷元江也是帮凶。但显然想要杀掉他是不理智的事情,毕竟连唐门都无法做到,屠满自以为自己也没有这个能力。” “但若想要报复雷元江,不定要取他性命,毕竟他一生经历无数跌宕,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对于这样的人,我们大可从他的孩子下手,如此方才能让他更深切体会什么叫做切肤之痛。” “他亲子雷季泷身侧时刻有近卫藏于暗处,每日都有无数人看护,在这庐陵城乃至整个赣章都很难下手。而他的义子已是成人,或许要费些功夫,但显然更好下手。并且以我这些天观察,雷元江对于这个义子很是喜爱,不但将自己的近卫交给他,甚至不惜自己放权为他造势。因为以上推断,我认为透过罗谷雨向雷越下手,算是一个计策。” 面纱女子不置可否,她只说“你既然有谋划,那就是好的。不似某个憨货,早已忘乎所以,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说起迟行戈,屠小满也很是埋怨“若非他不愿配合,这一切简单得多。” “既然如此,你当多提点他才是,不听话的孩子,便要好好教训叫他长点记性。” “是。” 面纱女子微微拂袖,她眨了眨长睫,又道“重阳将至,你可要回长乐帮看看。听闻你父亲月初生了一场病,一直卧床不起,你十五个兄弟姐妹鞍前马后侍奉羹汤。” 屠小满望着漫天风筝沉默片刻,笑了笑“既已有十五个兄弟姐妹侍奉,我回去也不过多添一个数字罢,莫非要凑足四桌马吊么。若是他们不顶事,那便是老天要收,我又不是判官,回去何用。” “你自己拿主意便好。” 言讫,无话可说,面纱女子带着婢女旋身离去。 就像一个偶然路过的陌生人。 一句话悠悠飘入屠小满耳中“外部固若金汤,便从内部击破。” 屠小满垂眸而送,细细咀嚼此话涵义。 不时,罗谷雨绕场跑了一圈归来,手中蜈蚣纸鸢已飞的又高又远,另一只手里还捡着屠小满适才扔下的燕子纸鸢。他将蜈蚣的线匝塞到屠小满手中,抓着燕子飞鸢,额上带汗,面上带笑“我给你把它克放起来哦。” “不,谷雨哥哥不必了” 屠小满正要伸手制止他,人已跑出了几步,根本没有听到她言语。 这个人真是我行我素,全然不听别人言语。 屠小满想迈步追过去,一阵劲风扬起,手里线匝骨碌碌翻滚,线的圈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她只觉纸鸢线绷的极紧,随时都有崩断的可能,竟拽着她的手臂高高扬起来,令她身不由己地随着纸鸢的方向奔走。 这一瞬间,眼前的场景与她记忆不谋而合,所有小算计顿时全数自她脑中销声匿迹,只懂得像个小女孩似的接连惊叫,引得周遭众人纷纷对她投以惊讶的视线。 仿佛光叫声就能阻止眼前不如意俱都停止似的。 真是令人讨厌的事情 屠小满被目光盯得羞赧了脸颊,一咬牙径直松开手,任木线匝从她手掌飞离。 所以她才讨厌放纸鸢,反正不论怎么努力去学习掌控,最后都是要断掉的 然而眼侧一花,一只手从她身侧探出,一把将线匝兜到手里。 屠小满扭头探眼,见得“雷越”光洁下巴微抬。 戴着手套的十指抓住线匝,一松一紧间,本欲乘风而去的蜈蚣乖乖伏下了高傲的头颅,并随着手指拨动一寸一寸压低身躯,渐渐又回到原本该有的高度。 它肆意扭动身躯,在一众花燕子与喜鹊之中张牙舞爪,飞来荡去,不可一世。 却也逃不开方寸小小线匝,逃不开那双手。 雷越又是雷越 什么坏事都叫自己给遇上,什么便宜都让他给占了 屠小满磨了磨牙,感觉眼前这张脸简直不堪入目面目可憎。她快退两步拍打起自己衣裳,生怕只要靠近那个可恶的家伙,自己身上就会沾到奇怪的脏东西。 “雷越”用眼角瞥了她一眼,竟是连正眼都懒得给她。 罗谷雨牵着燕子回来,就见自己的蜈蚣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唐申手里,屠小满像在偷吃什么嘴里咬的咯咯直响。且唐申另一侧跟着一个玄衣人,观衣着似乎还是自己同族。 风长晴弯腰摆臂对罗谷雨行了一个礼,道“路卜帕提。” 罗谷雨只看他一眼就挪开了视线,摆摆手“有啥子事后头再嗦。” 他的燕子还没放起来呢。 唐申着罗谷雨表情便多少能猜出他现在想的是什么,将牵着蜈蚣纸鸢的线轴交到罗谷雨手上,并伸出手,展开手心。 罗谷雨便自然而然将捆着燕子的线匝放到唐申手中,当无名指不经意摩挲过唐申掌心手套纹路时,他忽然一怔,原本凝视龙头蜈蚣的视线猛的下坠,摔到唐申脸上,盯着他双眼。 有一些事情,总在意料不到的地方忽然降临,你以为你习以为常,却不知这才是你最没有防备、最为猝不及防之时。 四目相对,唐申起初并不觉得如何,直到那双琥珀金色的眼瞳盯着他看的时间远比往常要长,就像要透过他眼眸触及他内心埋藏最深的秘密。 于是他才察觉这一下摔的有点疼,以至于他一时忘了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做什么表情,脸上有些不自然,只能微微侧过去。 他听着周围人群的吵闹,人生头一回感觉喧闹真好。 至少没有相对沉默的尴尬。 稍远处,面纱女子与婢女转到树荫后,上了红闱香车。 马夫从衣襟内取出一封信,双手举过头顶奉上。 面纱女子抬手拈来,问“谁的来信” “浣花剑派副使于秀临,适才托人送来。” “严礼、端木符与木青呢” “没有三人的回信。” 面纱女子闭眸平缓情绪,片刻抽出信件看,面纱所掩的脸上透出些寒意“适才太阿所言,那雷元江的义子叫做什么名字” 女婢温声回答“似叫雷越。” “雷越。”面纱女子细细重复一遍,“依稀记得,我曾在书信中告予太阿,此人必为我净羽山庄大敌,是否” 女婢答“是的,您是如此写过。” 面纱女子眼眸微睐,玉指揉皱信封“仅仅一夜便将整个盗窃始终看透哼,果然不简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4章 拾贰.乌夜啼下 回程的路上,气氛有些怪异。 一个苗人本就很是吸引目光,何况两个。 他们所到之处,一身晶亮的银饰往往能引来不少眼神注视,有的纯属好奇,有的则对两个大男人一身首饰面露鄙夷。 风长晴年纪三十四五左右,娃娃脸,桃花眼,中中的个子。他落后半步于罗谷雨,玄衣玄裤,黑发作辫,看起来相当年轻,行走时直身正视,显得他十分大方。除却一身苗衣,和中原人并无太大区别。相比起来,罗谷雨的面貌一眼过去便能叫人看出他非是中原人。 大街上哪里是谈事的地方,屠小满虽自觉陪伴罗谷雨数日,见罢风长晴,却不认为这是她能够触及的事,故而在人开口送客以前识趣自请告辞离去。末了路过唐申,瞅到对方瞥来的眼神有道不尽的高人一等,忍无可忍回瞪过去,呲了呲牙。 刚入霹雳堂大门,值守弟子想起什么似的递来一封信,同时言雷元江正找,唐申只好暂别离去。 路上寻了一个无人阴影处站了,他取出信件撕开封口展开,见得信纸二三,其中所写风马牛不相及、天南地北不知所云,若非面上写着“雷越”收信,恐要被当做不知所云的垃圾扔掉。但若以唐门内部流通信件解密,所述如是。 “唐申师兄亲启 阔别数月,听闻江湖风雨不止,是非不息,望师兄一切安好,道路阻且长,努力加餐饭。晗循师兄建议,近日着手接触连城端华,故意让他卖了人情予自己,顺利引起他注意以后,发现他亦在留意蓬莱水氏一事,果然长生不老是生灵永远追逐的话题。 前些时日,连城飒请求皇帝取消修建庙宇之事,帝或以为其觉察何事,不再动作,任晗为王子护卫统领,令其留于宫中至今。近日得闻,皇帝派遣连城飒往潇湘一趟,表面言白马寺応空大师去往南岳衡山讲佛,容其赶往礼佛。着连城端华暗中与晗联络,言语透露帝不知又从何处得到消息,认为水氏一族仍有传人流落于潇湘方才故有此行,并暗示晗报答他之恩情,暗中为其传递信息,晗欲擒故纵,作勉为其难答应。 事情进行完全在计划之中,唯一出乎意料的是,此番遣行之人除晗以外,尚有三人被任命为同行护卫,其中一人身份颇为不同,尚有待刺探查证。 心中所欲述者,寥寥二三卷不能止。然晗尚安,虽有挫折,不足为道。 寄出此信时恰于西安镇外出发,预备沿潇湘之水一路南下,直至衡阳雁城。 翘首以盼师兄回信。 萧晗笔。” 唐申看罢,捻着信纸沉吟片刻,将信折叠收回袖中。 踏出阴影不久,忽见封人醉杏面带怒色气冲冲踏步走过,见他身形,先是一怔,然后转身走来福了福身。 “雷公子。”她笑了笑,稍稍拨了拨碎发,大方道,“关于那匣首饰,先前便想感谢您,可惜没有帮上任何忙。”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脑,但唐申知道她先前闻言毛遂自荐跟随去江州,其实是想还清当初那盒首饰欠下的人情。 “不必在意。”唐申是真的不在意,“小事。” 封人醉杏并不意外,江州一夜她已看出唐申非是那种挟恩图报的男人。然而意念一转,她面上露出些难为情,踌躇半晌,举首道“雷公子,有一件事,不知能否拜托您” “何事。” “我那不懂事的妹妹”说到这里她面上又露出适才的怒气,“她最近与那名虚乾道长走的很是亲近,还说正向虚乾道长学习剑术她嘴上如此说,却显然对道长有了好感,即便极力否认,逃不过我双眼。若是旁人便也罢了,那虚乾道长可是不得婚娶的道士,也不知道那妮子脑子里究竟装了多少糊涂东西。” 虚乾与封人夙琪 虚乾道心之固,看起来并非懂得世间感情之人,倒叫人意外。 封人醉杏又道“所以小女子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雷公子与雷家主稍微提点一下,送我们归去。只要回府,想必她便不能折腾出这些无聊之事。” 唐申听罢,颔首。 封人醉杏表面与封人夙琪不对付,但到底是姊妹。 她再次福身“不胜感激。” 却在唐申走过之时,听他问了句“那你呢。” 不由怔在原地。 复见雷元江,是在霹雳堂的书阁之中。 雷元江正于案后查看各地分舵分堂递上来的述职文书,见唐申回来,一手拿着文书,一边抬手将他招到身侧“每到年终便要收一次这些东西,越儿你看,都堆了一桌子。” 唐申顺其所指看,可不是么,笔架镇纸左右皆垒了数尺高的书卷,连雷元江心爱的翠鸟都挪到了窗口架子上。 他知霹雳堂共有三个分舵,每个分舵管理三个堂,每个堂又设四个香主管理四个分堂,除此外还有许多小堂口。林林总总算下来,便是三个分舵,九个总堂,三十六个分堂,一百零八个小堂口。除此以外,派遣下去保卫重要人物的近卫也兼有监察职责,若撇去不提,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日只算一页纸的记录,面前却也有五万九千二百三十页纸。 这个数字光是想想便叫人头疼 雷元江拿手在蓝皮厚簿上用力拍打,诉苦到“这上面要么尽是些华而不实的话语,要么事无巨细什么都往上记。如此便也就罢了,偏一个二个字都跟狗爪子爬似的,还尽是错字,我今日一日没干其他事,尽给他们挑错字去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唐家堡虽说是族学,写一手狗爬字的也大有人在,外堡便更不用说了,更何况霹雳堂若每个人都能写一手好字,言简意赅总结描述事情,考个科举当个账房或者捐个监生都是能够达成之事,又怎会到霹雳堂下层去 “所以越儿啊,你会为三伯解忧的是不是” 雷元江说罢,双眼带着狡黠笑意瞅着唐申,只差没有拿笔在脸上写“我乖巧听话可爱贴心的越儿定会为三伯解决烦恼”。 唐申闻言微怔。 雷元江所言听起来似是厌倦批看述职文书想要偷闲,然而述职文书中记录的乃是霹雳堂一整年的收支以及期间各地发生的大小事件,又岂是旁人能够看的 他沉默半晌,道“越儿资质尚浅,功课也有懈怠,恐怕也未能一眼看出所有错误,不及诸位前辈经验丰厚,有所疏漏误了事情。” 他委婉表示自己恐怕担不起这重任,下面有所不满,用此来刺探雷元江真实意图。 雷元江听罢,却似意外收获了什么惊喜,险些欢欣鼓舞“不怕不怕,越儿必是聪明绝顶的,就有不及也是那些老油条蒙混的错。再说了,越儿若有什么不懂的,三伯就在你身旁教导你,来来来,三伯这就给你说说怎么看这些罗里吧嗦裹脚布一样的东西” 不他不是这个意思 唐申还没来得及开口,雷元江便起身将他压到座椅中,抓起笔塞到他手里,抽来一本书册啪地摊开。 可谓一气呵成。 雷元江站到他身后,点着文书与他便叨开了“虽说香主们普遍狗爬字并且一日什么时辰跑个茅厕都要写,但同样的属他们的记录最为根本。反观个堂主与分舵主,辞藻华丽可都是没大用的东西,越儿要依照香主们的记录去对照堂主与分舵主的记录,往往从许多细枝末节之处,能够看出许多非常重要的东西。” 不等唐申消化这些话,雷元江下一段话令他眉心不由一跳。 “譬如他们有没有受贿,有没有以自己权责谋取不该染指的东西,有没有对上面下达的命令阳奉阴违,诸如此类。”雷元江说的风轻云淡,话语中的包含的东西却叫人不寒而栗,“不过人呢,不能太苛责。习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为的不是光宗耀祖就是荣华富贵,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他的优点与缺点,贪财好色把弄权势,这些其实都无妨、都是小缺点,只要他们能把事办好,都是能够容忍的。” 雷元江言笑晏晏,轻轻拍了拍唐申后背“越儿你且听住了,咱家身为首领,最重要是两样东西,第一个叫明察秋毫,第二个叫容人之度。别人企图蒙蔽咱们,咱们不可以不知道,但可以装作不知道。” “三伯给你打个比方,就像如果咱们拿一批新火器指定送到某处去,如果经手的人偷偷拿走一点去交结权贵,但是他完好无损地将东西送到了地方,那么咱们可以不必管他的小动作。如果事情办不好没能送达呢,那么就要敲打敲打。再严重一点,如果他将所有东西拿走完成自己的欲望而忘记门派里的事,或者有辱霹雳堂的名声,这个人就不能留。他要是敢把东西拿去私通敌人,这种情况最严重,同时他的手脚就留不得了。” 雷元江摸着嘴上短须,摇头晃脑道“太过严肃认真以及计较得失,做人哪里还有心情愉快的时候呢吃亏就是占便宜,人生嘛,难得糊涂。” 这便是首领区别于其他人的根本所在。 当你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时,首领完全看在眼内。当你想尽一切终于取得某物时,首领完全不以为然。 他之所言似乎别有所指,唐申直身而坐沉默着听罢,问“三伯是否另有所指。” 雷元江面露赞许,道“昨夜一眼侦破整个盗窃之事始终,我已听余岳说罢了,越儿最厉害的本事,就是见微知著。但是呢,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足,三伯自然是希望你能尽善尽美啦。聪明,是件非常好的事” 唐申望着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能见雷元江适才摊开的蓝皮书册下放着一叠写至大半的纸。其上楷书无有什么风骨可言,却白纸黑字干净利落,横锐如刀竖如悬剑,透着杀伐果断。 他听雷元江在身侧后方说着话,顺手身臂环过他肩膀抓住他执笔的手,在纸面上圈出一个字“真是的,属下的属写成数越儿啊,人一味聪明呢其实没有用,须知慧极必伤。说话严厉也好,委婉也罢,处理事情直接也好,迂回也罢,你知道吗,其实这都无妨的。” 唐申道“如越儿有何处不足,三伯可直言指导,越儿绝无怨言。” 雷元江笑笑“三伯不是说你做的不好,像是这件事,比你郑叔而言再能干不过。且适才不是说了吗,三伯是希望你做得更好让我这么说吧,很多事情你可以放手让下面的人去做,总有一些人或许看着不起眼,他们却有别样的能力,往往将许多事情完美办妥并出乎你的意料。同理,而有些事情,很可能你并不需要为此劳累奔波,最后其实自然而然有人会替你化解。” “为什么要专门说江州这件事呢是因为在你离去第二日早晨,公输英听闻这件事,便来予我说他知道凶手可能是谁。你可能不知道,公输英是浣花剑派出身,初时是以浣花剑派的火器制术入这条道的,只后来大家理念分歧发生争吵,他离开了浣花剑派。所以听到浣花剑派也在其中时,他便猜到许是于秀临下的手。” 唐申自然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情在其中,毕竟他不是神,无法料知一切。 雷元江道“你看,若是你慢一步,或许就不需要如此劳累,叫担心你的人心疼。所以这才是三伯要与你说的,一个好的头领,在于发掘佳才,懂得让他们做自己擅长的事。” “而要去做一个好的头领,不在于如何隐藏自己让敌人琢磨不透、让部下恐惧。而在于让部下以为我们是怎样的人,让别人依照他们的揣测去为自己隐藏。”雷元江以指敲敲自己脑袋,敲敲心口,再比划一个向前看的手势,“你是怎样的人,你就去做怎样的人。脑子里面想得多,不一定、甚至不必表现出来,而让别人的嘴巴成为我们的嘴巴去说,让别人的眼睛代替我们的眼睛去看。从而达到兵法上说的最高境界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语气不重,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满耳皆是金戈铁马。 唐申起身面向雷元江,肃容执弟子礼“侄儿受教。” 另一方,罗谷雨带风长晴到了自己暂时歇息的小院。 说是小院,仅指在霹雳堂客院中属于最小类型,其实不然。也非是因轻视罗谷雨一说而给他安排最小院落,因这最小的也有四间房屋,且罗谷雨搬了一车罐子还带着两条大蛇,叫旁人不敢与他同居。 风长晴刚跨过门槛,一道白芒蹿过攀住罗谷雨肩膀,探出头来对他张口,雪亮獠牙散发玉石般的光芒。罗谷雨一把将它探出去的身子拽回来按在肩头,它察觉到主人对于这个入侵者未持有敌意,便乖乖伏下身子,不似嘶嘶吐着蛇信,拿头眼去瞅堆积在院落里晒太阳的罐子,竟是垂涎欲滴的模样。 风长晴伸手摸了一把白蟒冰凉的身躯,遭它回首瞪眼,尾巴尖啪地打到他手上。他双眼不由一亮,赞叹道“倒也是奇怪,中原人心计颇多,中原的蛇便也学的聪明起来” 转眼看到院井旁树上盘着一条蓝色大蟒,懒洋洋闭着眼皮,既不理会他,也不理会罗谷雨,他又是驻步看了片刻,才意犹未尽入到堂屋里。 这回他摆臂的同时亦单膝跪地行礼,沉声说道“风长晴见过雨少主。” 罗谷雨盘腿坐在靠椅上,无甚表情摆摆手“闲话不嗦,我不大记得哩,哩到中原是做撒子呢,来找我又为啥子” “回少主,属下五年前被教主派遣入中原寻找您阿爸,故您记忆可能不太深。” 罗谷雨想了想,他只记得他阿姆确实陆陆续续派过不少的人入中原来找他阿爸,他来之前也对他说过有这么些人,如果遇到互通消息或有所得。他们有些人去的时间短,有些人去的时间长,然而在没有任何线索下皆无所得,并且有些人去了以后就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想来风长晴应该属于离开时间不太长不太短并且至今还没有把自己性命弄丢的。 “哩有甚么消息” 若非有消息,风长晴也不会执着于见面。他道“不负教主委托,探听到微末消息。” 苗人没有什么嘘寒问暖的客气话,见罗谷雨气色精神都好,直接便把自己所得说出“属下幼年与蓝族有微末交情,知蓝晋榷曾二至中原,第一回去曾闻是为完成其阿姆遗愿,带着妻子与一岁的儿子满月的女儿便走了,而后不足两月孤身归来,停留一年有余后再次回返中原,说是将停留在中原的妻儿接回来,自此一去再无讯息。” 而后的事,便是一直痴心蓝晋榷的罗立夏前往中原寻找其行踪,不足半年蓝氏本族被巫族偷袭覆灭,一年后在中原行走的五毒教中人方才联系到罗立夏赶,她赶回苗疆的同时带回了罗谷雨和罗白露称是与蓝晋榷的孩子,却依然言蓝晋榷失去踪影。为抵抗巫族并抚养罗谷雨与罗白露长大,自此罗立夏再没有离开过苗疆,但每年依然派遣人去寻找。 然而蓝晋榷的踪影一直是五仙教中最令人不解的谜团。 罗谷雨表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不过说到底他与自己生父相处已是许久许久之前,又如何能记得住其容颜,谈及多么在乎呢 他道“哩查到叻啥子” “这几年逐地搜寻,半年前属下去到湘地一个名作吴镇之地,确实探听到了只言片语与蓝晋榷有关。奈何该地之人极为排斥外人,属下逗留半年,仍然不能取得有用消息,只好准备回返教中将之禀报教主。后来路遇艾兰言少主您早前离教到了赣章,便辗转寻来,昨日遇到那位身带您随身之物的人,就同他找到了您,询问下一步如何行事” 风长晴以熟练的官话简单概述了他五年的经历。 罗谷雨听罢,并没有立即开口回话。 他比初至中原时稍长的发用一根草叶低低扎在脑后,因为颇为随意,所以掉出不少碎发落在脸颊和脖颈。坐在椅子里,他支棱其一只脚支撑手臂托着腮,脊背靠入弧度贴合的椅背中,视线越过杵立的风长晴往厅堂外看,满目都是日光。 风长晴静静站立着,等待他的抉择。 罗谷雨对于自己生父早已没有太多印象,所以他并不觉得风长晴通知自己比起回教中询问罗立夏更能有所得。但他明白风长晴的想法,其一是不管如何说他与蓝晋榷有直系血缘关系,凭借蛊术感应有很大的可能直接进行确认;其二是从南疆折返回来又是半年,如若将时间花在无用赶路之中,倒不如自己想方设法证实。 他没有什么不答应的道理,毕竟什么时候能够搜寻到蓝晋榷下落,无论最后是死是活,他都能重回苗疆。 他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好。”他点头,“到这点儿住一夜,明天日头升起来就克。” 风长晴诺了声,随后自到院里去看那条很稀罕的蓝蛇。 罗谷雨摩挲着缠在身上的白蟒鳞片,听着白蟒不住发出嘶嘶催促喂食的声音,他忆起了自己尚未养成的蛊。不过蛊罐太多太重搬不走,他的问心蛊尚未炼成,以至于蓝斓身死的原因他还未能问出。 于是他仔细思考一阵,从椅子中跳下来,迈步走出小院,决定去找唐申说一声,让他代自己看着这些蛊罐。 唐申自书阁出来已是近黄昏时刻,返身阖上门后往石雕栏上一扶,一时半刻脑中全是语句不通畅以及错字频繁的账册,久久不能消隐。 素知一派之主事务繁忙,他自幼是看着唐宛凝面对案上文书凝神提笔长大的。可有些东西,不亲身经历,即便明白不容易,也难以感同身受。 今日雷元江所言,堪称金玉良言,令他受益感慨良多。那是唐家堡中除了堡主以外的所有人,可能穷极一生都学不到的,更似为他推开了一道崭新的门,让他看待事情的方式有所转变。 他捏捏鼻梁,见身侧地面有阴影,便抬眼望去。 乍被残阳照入眼中,满目的银光叫他双眼为之一灼,一时间急忙闭眼,举手遮挡。 听得一声笑,叮当声中穿来一只手将他遮脸的手拨下,说道“我明日要走离一蛤,我喇些罐砸带不住,你帮我盯住老。” 唐申睁眼,眼前部分景象仍是白茫茫一片,令他不得不眯起眼,朝面前不甚清晰的身影问“你去何处” 其实他知道风长晴来找罗谷雨必定非为打一个招呼,而是有其他目的。 这个目的显而易见不是与罗立夏有关,就是与罗谷雨父亲有关。 “啥子香地吴镇,找人克。” 香地湘地潇湘 罗谷雨不爱说自己来去目的与想法,不是敷衍,而是单纯不爱说。 若是今日之前,唐申会想方法掺上一脚,但自书阁出来以后,他有了新的想法。 “我对你们苗疆蛊术不懂,若是出了问题,如何是好。” 他说罢,逐渐恢复的视野里,见罗谷雨脸上露出认可与思索。 于是他又说“如此罢,中原有驿站,可供传递书信。你若寻到暂时落脚之处,便写信托驿站送来予我说明地方。左右潇湘距离赣章不远,一个来回四日左右足矣,如有变化,我便一一与书信中转述予你。” 罗谷雨想了想,感觉中原还挺方便,颔首“哎。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5章 拾叁.南歌子上 傍晚的山间小路,道路曲折迂回。能够下足行走之处,最宽不过十五尺,最窄只容踮着脚尖挪过。潇湘自古属楚境边界,除却少数兴建城都之处,多是荒郊野岭羊肠小道,时有强盗杀人越货、弃尸荒野,更有凶猛野兽徘徊窥视,趁人不备蓦然出击。 遍地皆是断木枯枝投下的阴翳,听寒鸦泣鸣不已,枝桠掩映处窸窸窣窣穿过或大或小的阴影,灰暗处绿荧色眼瞳闪逝。小道尽头,一个身背行箱,头戴青布毡帽的青衣人从坡头上翻下,踏着草鞋的脚矫健淌过小溪,踩踏起二三水珠,落到河床卵石上破碎。 缠脚的麻布吸饱了水分,沾染于其上的黄泥便也就成了它的一份子,将原本就略显肮脏的裹布更显灰黑。但是青衣人并不理会这些,他抬首往前看,瞅见星星点点微弱的灯火,不见疲惫的脚步更轻快了,一步不停迈往前方。 前方斜阳老树下,一间灰暗破旧的客栈沉默伫立。它墙转斑驳长有青苔,不晓得何年何月抹的墙灰剥落作一块一块,门上无有牌匾不见酒旗,唯有门扉大敞。 似乎是一间破败废弃的客栈。 然而却不乏与青衣人一般经历过一日跋山涉水,寻找歇脚之处的人。 毕竟有四面墙遮蔽风雨,拥着一簇篝火,总比睡在野外需要提防夜猫子强。 到了废弃客栈,青衣人并没有立即入门。他把毡帽往上拉了拉,露出一张缀有三角眼、塌鼻子、密密麻麻黑麻子的脸,常人一眼过去便觉难言丑恶。他驻步没有门槛的门大前,稀疏刀眉紧皱,循着火光往内探眼。分明是寻常的举动,不知怎的在他做来,无论如何看都显得贼眉鼠眼居心叵测。 只见客栈之中燃了一堆旺盛的篝火,篝火旁一坐一躺两个男人,他们身边俱放着半人高的背篓背箱。仔细看,坐着的男子年纪较大,半旧不新玄衣边角滚蜡染刺绣,身戴古朴银饰。躺着的男子模样间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紫衣长裤,侧躺在被拢成床铺模样的稻草上,半长不短的发散在脖颈间,随呼吸起伏。 两人似乎都没有察觉到青衣人靠近,俱闭目养神,不声不响。 青衣人眉头松开,却很快又皱了起来。他清咳一声,直至引得玄衣男子睁眼看来,才拱了拱手开口问“二位叨扰了,入夜天寒,不知能我否进来歇歇脚” 他样貌丑恶,说话却彬彬有礼。 玄衣男子侧脸忘了一眼紫衣男子,不见其有任何表达,便对青衣人点点头“这位师傅,请入吧。” 此“师傅”非彼“师傅”,听罢玄衣男子如此喊自己,青衣人脸上凝重稍散,很是松了一口气。他迈步进来,不敢离这二人太近,在门附近找了处空地坐着,给自己升了一个小火堆,从行箱中取出一块干粮,稍稍烤热吃起来。 天色越发暗了下来,许是一片黑暗中光亮分外刺眼,片刻以后,平地忽起铜锣敲打之声。月夜寂静,由是此声回荡绵绵不绝,惊起雀鸟无数喳喳远走,亦叫抱臂和衣依靠房柱而眠的青衣人惊醒,探眼往外看。 铜锣声由远及近,最后停留在客栈前。 伴随数个脚步声,最先出现于青衣人面前的是一个身披黑袍的阔面华发老年人,他左手提着铜锣,背上背着箱子,头戴乌冠,脚踏布靴,不知是僧是道。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白衣的人,戴着高筒毡帽挡住面容,帽上贴符,难以分辨其身份。他们首先走进屋,后头又步来一老一少二人,老的是一个老妇人,少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他们俱披麻戴孝,面带戚容。 进了客栈,黑袍人指挥白衣人往门后一站,长吁一口气,与老少二人说道“好了,今日就在这里歇息吧,等明日清晨再启程,从前面葫芦口绕到芦苇荡上,穿过去就能看到官道,不必像这两日一样受罪。” 说罢瞪了一眼老少中的男孩,找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边取下背上行箱边在嘴里骂骂咧咧“哎哟我这老腰啊,原本腰就不舒服,我是根本不想走这一趟的。唉啊,好容易路上有外乡人要拿大马车载咱们一程,舒舒服服到雁城去不好吗你这孩子真是的,居然说你祖父坐马车会头昏,最后就这样错过了我说人都死了还哪里来的头昏啊,怎么这么实心眼呢” “可是” 男孩眼瞅着并不服气,想要反驳却被老妇人一拉手臂,赔笑“孩子小不懂事,只知道祖父现在能走能认路,不知道阴阳相隔究竟是什么意思,请脚师傅多多见谅” 黑袍人哼了一声“旁的小老儿也不管,只你这走脚钱,届时必须要加上两成。” 老妇人怔了怔“但是先前不是说好了” “先前是先前,谁料得到你孙儿这样不懂事,竟害我白白多走了几日的路程”黑袍人冷笑一声,双手抱臂,“你若不愿意,若觉得当不得这价钱,那也没什么。左右路已经走了一半,你们便自己把喜神搬回去吧,恕小老儿不奉陪了” 老妇人听罢,面露为难。但她与孙儿二人一老一弱,徒步这么远的路程连自己都顾不了,哪里还能顾得上其他 可若要她扔下老伴自个回去,那是万万不行的。人若是客死他乡不落叶归根,那可是要作幽魂不得好好转世的,她如何能放任自己老伴如此 故而她只好说“当得当得,师傅一路辛苦,再加两成钱也没什么。” 黑袍人面露得意之色,眼睛一转强自按下,故作淡然“这样就好。时间不早,你们自己找个地方歇息吧。” 说完他倚着墙根一躺,上下眼皮一阖,便两耳不闻窗外事起来。 他是如愿以偿安稳了,老少二人望着荒废的客栈,既不见床铺亦不见板凳,唯有满是灰尘的地板。老妇人自屋中兜转一圈,拿来一把烂把手的笤帚,把角落地上灰尘扫了扫,然后让孙儿取下背上包袱放过去,姆孙俩喝点水吃点干粮,将就枕着包袱歇息。 男孩躺下以后,睁着骨碌碌乱转的眼,半晌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物件,背对着老妇人,拿在手里玩。 青衣人自打他们进来便在旁观,两眼往立在门后动也不动的白衣人身上停留许久,此刻挪起身往黑袍人面前一靠,问道“这位师傅,那位白衣人可是与你们一并进来的,何不叫他过来坐下” 黑袍人听闻,睁眼瞅去,见青衣人相貌难看,撇撇嘴不太想搭理他“去去去,凑什么热闹,没见过喜神赶路吗活人退避” “哦,这么说来,您是位走脚师傅” 黑袍人话中显然不欢迎他,但青衣人不以为意,反倒盘腿往黑袍人面前一坐,继续问道“但依我看,您不是潇湘人吧。” 黑袍人不耐烦的神色顿时阴沉下来,他默默盯着青衣人一阵,后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所谓走脚先生,民间又称赶尸匠,是巫术中祝由术的延伸。此术起源于湘西,在前过去不久的战乱年代中又一次得以维持延续。它与令人闻风丧胆的蛊术乃属同源,只是相比更为神秘的蛊术,走尸之术多年以来仅仅用于替客死他乡之人落叶归根,若论恐怖色彩,远远不及蛊术万一。 由于走尸术乃师徒传承,挑选徒弟的条件十分苛刻,往往一脉单传,所以即便它在湘西民间广为人知,能数出来的走脚先生却寥寥无几。更别提出了边界,这种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事物,与蛊术一般皆是茶余饭后为吓唬他人笑谈。 青衣人之言,便实在怀疑黑袍人是不是真的走脚先生。 他笑笑,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阁下似乎不太懂得潇湘地界的规矩。” “什么规矩” “入门见了有人,却不询问一声便妄自入内,于规矩不合。” 这是什么道理 黑袍人先是看傻子一般瞅着青衣人,俄而嗤笑“荒谬这山野荒废客栈原本就是无主的,你们不过比我早到一时半刻,倒以为自己是主人家,哪里来的这么多规矩” 青衣人摇摇头。 无知的人往往因为他们的无知而笃定。 须知潇湘地界的荒废客栈不是这么好入住的,这间客栈前后门大开,门前门后无有门槛,分明是间山神客栈,也称作赶尸客栈。这种客栈多牛鬼蛇神,潇湘地界的人若见了,远远避开都来不及,更何况入住歇息 再者,要是先入住的是别人便也就罢了,可他入门时仔细看了,乃是两个苗人作“东主”。潇湘苗寨不少,甚至许多不拘与汉人通婚,所以如何判断苗人属于哪种部族非是秘密。这两个苗人衣衫俱冷暗,衣着边角缀有绣饰,跣足裹腿,手足戴有银饰,不戴头巾戴银帽,显然是黑苗。 黑苗于六苗之中最为正邪莫测,若不当心得罪了他们,举手抬足轻轻松松,便足够你喝一壶。 但这话他不可能说出来。 黑袍人仍在不满叫嚣“我祖上是潇湘人,现在世道不好,做什么都不容易,所以后来离开了罢。你是什么人,莫要以为稍微懂一点就能拿出来卖弄,多管闲事叫人笑掉大牙” 尽人事,听天命。他已经提醒了黑袍人,对方若打死都不相信,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青衣人在心中暗叹一声,不再理会,直起身来回到原本位置坐下。 夜还很长,焰火烧的枯树枝噼啪作响,不时跳动出两枚火星落到地面,灼烧出一点黑痕。寂夜里没有缀满视野的灯火,没有喧嚣热闹的坊市,没有温香软玉霓裳交织的歌舞,一切又回到了天地最原始的状态。 伴着起伏不断的虫鸣,人们渐渐入睡,鼾声自黑袍人口鼻中传出,再偶有转身发出的动静,骤起即伏。 篝火静静摇曳,渐渐熄灭 “叮当当。” 半梦半醒之间,数声清脆的银饰敲打如惊雷割裂夜幕般将青衣人从梦境中惊醒,他连忙挣开眼皮探看。自他入门以来一直俯卧在草铺上的紫衣苗人不知何时坐起身来,一双瞳色异于常人的眼定定望着门外。篝火忽明忽暗的光芒拍在紫衣苗人脸上,他的表情说不上严肃,有些许漫不经心,亦有些许好奇。 门外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山神客栈颇为简陋,其中有前后两扇门。 一扇是大门,供人进入堂屋。堂屋左右分别有灶房与杂物房,皆可通往后院,后院则是后门。青衣人入门以后便勘察过,两扇门皆大敞,门上无有门闩,偶尔会摇摆晃荡,发出微末刺耳摩擦。 看着两个苗人略显郑重的神色,青衣人彻底清醒过来。他伸手探入身侧行箱,快速取出巴掌大的白麻布包,掏出一件物什暗握入手中。 他方才做完这动作,木门“砰”地敲打墙面,震落些微细碎粉尘。随着一阵诡异的阴风吹拂进来,粉尘如浪潮迭起,散入空气之中。 在鼾声之中,隐隐约约的,他听到了古怪的声音。 “呜呜” 似夜枭呜啼。 却又有点像哨声 山神客栈所处山坳地势如碗,若隐若现的声音在不知名的山头响起,凄厉异常。掠过枯藤老树,掠过溪流小路,环绕山坳回荡。分不清楚是从前方,从两侧,还是从后方传来。 有如四面埋伏。 八方俱是幽暗,青衣人拾起柴火抛入将灭未灭的火堆中,溅起火星。 篝火一暗,过后渐渐光明。 他抬头再看,墙角处忽然直挺挺立起一个矮小的身影 “小宝” 昏暗中得见老妇人起身,伸手轻拍男孩的后背。 “你是要起夜吗,到门后面去就好,外面黑。” 男孩并没有回答,脑袋低垂,双肩下塌,拖着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向大门。 老妇人望着男孩行走时别扭的姿态,怔了怔,显然也察觉了不对,急忙伸手去要拉,喊道“小宝” “且慢” 青衣人喊住老妇人,快速起身拦在男孩面前。 他定睛细看,男孩双眼紧闭,呼吸如常,犹如仍在梦中熟睡。 莫非是睡行症 青衣人探出双手攥住男孩双肩,试图将其定在原地。男孩扭动数下,或觉挪不动步子,忽双手一抬把青衣人往一旁推,顿时便把青衣人推倒在地,甚至摔了一个跟头 按理说,一个不及人腰部高的男孩无论如何都没可能轻易将一个成人推倒,但现下事情偏偏就在人眼前发生,叫人不得不信。这可不是街头杂耍,没有任何唬人作秀的可能 青衣人毫无防备跌倒,灵活打个滚翻起来,却不觉惊讶,而是满目凝重。 他现在有点明白屋中两个苗人坐起的缘由,目视敞开的大门,手按住腰包,放声喊道“孩子还小,不知是如何得罪了各路神仙不知者无罪,还请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话语尾音打了个转,在客栈中回荡,萦绕,消失。 没有人回答,青衣人就像一个自说自话的疯子。倒是惊醒了睡梦正酣的黑袍赶尸匠,搓着眼骂骂咧咧“大半夜不歇息,瞎吼鬼叫什么呢” 事情来的太过诡异,老妇人正手足无措,青衣人面貌甚是丑恶,令她忧心自家孙儿之余心里未免还有几分戒备。此刻见黑袍赶尸匠醒来,连忙向他求助“脚师傅,您看看小宝这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劲地往外走呢” 说着她爬起身欲拦,但还记得青衣人被一把推开,又不敢伸手抓一直挪步往外的男童。 “我真是鬼遮眼了才会答应走这趟,连觉都不给人好好睡,恁个多事” 眼见得男孩就要走出大门,黑袍人快步到他身边一把将他领子拽住,拦腰扛起。 这一扛,却像是搬了一座山到背上,黑袍人脸色当即大变,二话不说把男童扔下。他目光惊疑不定,随后又摊手抓男童手臂,却被生生带出两步。 老妇人观他表情,知道事情不好,颤颤巍巍问“脚师傅啊,我家小宝这是怎么啦以前不会这样啊,他他、他怎么睡着睡着就忽然这样了是不是给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魇着了您快想想方法啊” “你懂什么,别吵” 黑袍人三步并作两步到箱子旁抓出一只碗,将怀里掏出来的符纸往篝火里点燃,把灰烬扔入碗中最后拽上水壶倒入水,一边大声说着“依我必定是此处游魂野鬼太多,你这孙儿年纪小,被他们给魇着了我这有龙虎山上真道行的天师画的符咒,只要把这水给他喝下去就没事了不过这符可遇不可求,到时候你得多付我一两银子” 老妇人救孙心切,哪里还听得下这黑袍人说的究竟是什么,俱一口气应了“是是是,您先救小宝,什么都好说” 说罢接过碗急急赶到男孩身边要把水往他嘴里灌,哄到“小宝乖,快张嘴把这喝下去” 可男童哪里肯张嘴巴,硬邦邦地把手一抬,直接掀翻自己祖母,一脚跨出门,向一片漆黑中走去。 黑袍人指着撒了一地的符水,在旁摇头晃脑“哎呀都洒了,小老儿可先说好了,这一张符纸一两银子,恕不退换。” 青衣人看罢,哪里还不知道这黑袍老儿是个江湖骗子他冷笑一声,抬手将挡在门前的满口胡言的黑袍人挥开,怒斥“闭嘴,滚开” 黑袍人被他猛地一叱懵了,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却听青衣人冲门外喝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大家素不相识,井水不犯河水,望各位见好就收” 说罢,他袖里滑出一把木柄铜铃,攥拿到左手中。 “当啷当啷。” 铜铃普普通通,广口窄肚,木制把柄油光水滑,难见一根毛刺。青衣人转腕摇晃起来,敲击声低沉厚实,迥异于寻常铜铃。 闻得此声,男童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不知道的人看了尚要以为他犯了癫痫,只差没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好在总算是止住了男童的脚步,青衣人迈步兜转至男童面前,右手自腰囊里抓出一把粉末状的东西,朝着男童扑头盖脸挥洒过去。 粉末一临面,男童癫痫顿止,直挺挺倒在地面上。 “小宝” 老妇人快步出得门来,刚想将男童从地上抱起来,吓得惊叫一声坐倒在地。 黑袍人抑制不住好奇心凑过来看,男童身上落了不少红褐色粉末,竟有一些蚊虫模样的飞虫自男童口鼻双耳之中飞出,骇人之极 只一眼看去,似乎连自己浑身都开始发痒,鼻子里头有什么东西就要冒出来。 这都是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到这孩子身上去的自己、自己身上会不会也有 想到这里,黑袍人连忙走到青衣人身边,想要向他讨一些洒到男童身上的粉末“这位兄弟” 话没说完,青衣人比划一个噤声手势“仔细听” 蚊豸飞去,夜枭似的哨声旋即隐没不现。 是收手作罢了吗 谨慎起见,直到一炷香过去后仍然没有任何动静,青衣人才松了口气,将一直抓在右手手心的物件小心收入袖囊。 “现在看来应该是没事了。” 天气并不热,青衣人却出了一额头的冷汗。他抹了把虚汗,对黑袍人与老妇人说道“你们必然是自附近苗寨旁过,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你们以为我先前所说是危言耸听,但到了哪家的地界,就该守哪家的规矩” 说着他横了黑袍人一眼,将这小老儿瞪的缩了缩脖子。 虽然他知道对方是个“蓝道”,但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除非要与对方结下死仇,否则不会当面拆穿。 黑袍老儿闻得自己已经安全,微弓的肩背一下挺直了,嘴皮子上下一张就说“什么苗寨不苗寨,这一路上我也没见到有寨子啊。呿,这些苗人真是不讲道理,占山为王问过官府同不同意了吗,信不信我到官府一纸状书告发他们” “噤声你不要命了” 不说先前放蛊的苗人有没有离开,山神客栈里尚有两个不明敌我的黑苗,黑袍人还真敢说 青衣人恨不得伸手把这小老儿一张臭嘴给捂严实,堵住那些从口而出的灾祸。他不甚悦目的脸上露出冷笑,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阴冷邪恶,若画成画像流传出去,与门上贴的钟馗画像可相得益彰“状书你以为这里是天子脚下我且告诉你,在这里、在湘西,官府什么都管不了。你要是想在这里混生意,就要牢牢记住有些三种人是不能得罪的” 黑袍老儿讪笑,搓着手问“是、是哪三种” “苗人,脚师傅,祝由。” 说罢这些,青衣人不欲再言语。为几个陌生人做到这个份上,他已是仁至义尽。 “你们好自为之” 老妇人并不能完全听明白,却也知道若不是青衣人出手,她孙儿早就丢了。于是千恩万谢,连忙将自家孙儿抱起来。 翻动间,一块雕刻过的石片从男童怀里掉落下来,啪地掉到地上。 那是一块刻有奇怪图案的石片,系着彩绳。 青衣人一看,脸色刷的一下变得苍白无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6章 拾肆.南歌子中 青衣人望着石片,倒吸一口冷气,蹬蹬倒退两步。 黑袍老儿与老妇人见他惊骇欲死之模样,心中顿时亦慌张起来。然而不等他们发问,一声惨绝人寰的惊叫响彻整间客栈 大开的客栈门忽然就阖上了半扇,年久失修的门轴折断,木门整个自门框脱落,落到地上激起尘埃。 一道白色身影兜转出来,脚步摇摇摆摆,乍看以为酩酊醉汉。但他一转过身来,高帽下一只手臂紧紧卡住自己喉咙,另一只手臂使劲拉扯卡住喉咙的手臂。他似乎看到了客栈外的三人,一边发出“呃呃”的求救声一边朝他们走来。 没走两步,遮掩住大半张脸的高帽便自头顶摔落,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老妇人惊叫到“啊这、这不是我老伴” 自然不是。黑袍老儿根本是个只懂得些江湖骗术的蓝道,恐怕早用些道上的手段,将要运送的尸首肢解装进行箱里,拿些防腐的药材蒸过熏过,只等到了地方抓个稻草人将肢体摆上去,装作赶尸模样。 再见那青年人被自己掐的面色铁青,一截舌头伸出老长。他裸露在衣袖外的手臂上,一只一只指节大小的黑色蚂蝗在皮肤上蠕动,不一会儿就把身体吸的滚圆,惬意地攀爬来攀爬去。它们分泌出的粘液似有剧毒,攀爬过的皮肤俱腐烂脱落,露出花白的肉、鲜红的血。 老妇人也再没有心思计较自己老伴究竟在何处,望着面前场景,三人浑身为之齐齐一颤。青衣人急忙又从腰包抓出一大把粉末,止步在青年人五步以外,将之远远挥洒出去。 红褐色的粉末飞洒至青年身上,覆盖之处蚂蝗或纷纷退避、或索性落到地上。但这并未能像先前男童般立竿见影,反倒是青年人面上更添痛苦。 青衣人刚想再有下一步动作,听得“咔嚓”声响,青年人双眼翻白凸出,生生折断了自己脖子。 “阿宏啊” 黑袍人见状哀叫,探出双手伸向青年人,却因畏惧其身上游动不已的蚂蝗,脚下步伐始终没能迈出去。他原地狠狠跺跺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使劲拍打自己大腿,老泪纵横“造孽啰本来只是混口饭吃,早知道就不跑这鬼地方来啦阿宏你死的惨啊,我就只有你一个弟子,千辛万苦拉扯大,说好未来吃香喝辣,这下要我怎么向你爹娘交代啊” “嘘,不要说话” 青衣人连忙叱喝,但黑袍老儿只摧胸顿足,哪里听得进去 然而事情并没有随着死了一人而完结,青年人的脖子向旁折断,耷拉在肩头。 但他并没有倒下。 蚂蝗吸足了血,便往皮肉里钻,钻到肉里就看不见模样了,唯见撑起一块鼓包,顺着手脚游入躯干之中。 那夜枭般的哨声,又开始响起。 在三人不由瞪大双眼的注视下,青年人浑身猛地一抖几欲蹦起来,左手垂落身侧,右手平举而起,指向男童。 那意思,仿佛在说交出那个男孩,饶你们不死。否则你们所有人,都是这个下场 青衣人脸色极为难看,环视四方朗声道“小孩子家不懂事取走了苗家的界碑,非是故意为之。他今夜也在你们手下吃了苦头,还请高抬贵手,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然而哨声不为所动,青年人的尸体依然执着指着男孩。 他盯着尸体看了片刻,忽冷笑一声,把木柄铜铃取出来一摇“人命无贵贱,自有天来收。你们今日妄自取了一条无辜性命,已经该收手了辰州神符法第三十三代传人白辛升在此,问你们一句是否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他伸手自怀里掏出来一张黄纸,对黑袍人喝问“你弟子的生辰八字是什么速速道来” 黑袍人一看他的架势,顿时想到了什么而面露窘迫,连忙一五一十将他弟子的生辰八字报出。青衣人听罢,咬破手指在黄纸上快书,嘴中念念有词。 隐藏在暗处的人听他自报名号罢,似知不好,原本呆立的尸首动弹起来,挥舞手臂抓向青衣人。新死的尸体尚且温热柔软,不似先前男童虽被操纵却又自我意识,所以动作颇为灵活。 但青衣人一个矮身滑步便从尸首掌中避开,举手一拍,便把手中符纸贴在尸首额上。他踮脚几个跳跃拉开距离,显然也很有一番外家功夫在身,手中铜铃连连摇晃,嘴里念道“生来不知死时苦,千言万语殿前诉” 他一边晃动铜铃,趁尸首来打他,无比灵活地自破绽处游走,同时拿手指沾了腰包里的朱砂,连点尸首七窍,喝道“笔画神符通天地,一点幽魂还阳来” 来字落,铜铃重重一敲,“铛咣”一声,尸首顿时维持张牙舞爪袭击他的姿势,静止不动。 黑袍老儿完全惊呆了。 现在展现于他面前的,可不是什么拿绳索操纵尸体,或者活人吃了药装作尸体行走的江湖骗术,而是真正的赶尸之术 远处传来的哨声越发急促尖锐起来,显然与辰州神符术同出一源的暗处敌人,非常清楚青衣人施展的究竟是什么。 但他显然没有想过就此罢手。 苗家界碑是什么 简单而言就是向其他人表示界碑之内是某苗寨的地盘,其他苗寨之人也好、行人也好,通通莫要误入,否则格杀勿论。 取走苗家界碑代表着什么 这并不是重新做一个挂上去这么简单。 别的势力一般是不会去动别人立下的界碑,破坏了规矩会被联合起来征讨。但若是外人取走了界碑,相当于原本划插好的篱笆被钻了一个缺口,若被其他野心勃勃的苗寨所知,立即就要从这个缺口钻进来,且错误完全归根于被取走界碑的苗寨。 所以这种事情,即便青衣人说烂了嘴巴,也完全无法调解。 随着哨声越发尖锐,尸首肌肤底下的蚂蝗又开始活动起来,带动尸体身躯一阵一阵痉挛,筋肉下凸显出的肿包让尸首某段肢体时而涨大时而恢复原状,令人作呕。 辰州符一脉术通阴阳,故此最讲究行善事积阴德,既然决定出手,青衣人再无保留。他脸色一肃,从腰包中摸出前不久才塞进去的物件一根七寸长的棺材钉,快两步绕到尸首身后,手握长钉往尸首后脑玉枕穴一扎,尸体蓦地一抖,顿时栽倒在地。 暗处窥视之人大怒,刺耳哨声接二连三响起,尸首时而头如斗大,时而臂如尺粗,时而脖涨背弓,但任凭蚂蝗游走,再不动弹。时至此刻,窥视之人已知他是操纵不来这具尸体,便只一味鼓吹口中哨子,让尸首腹部越涨越大。 嘭地一下,尸首腹部爆裂开来,心肝脾肺肠子飞溅了一地,爬出数之不尽大大小小的蚂蝗 “快走” 青衣人虽能控制尸首,对于这些狰狞异常的虫子却没有太多办法,连忙招手让黑袍老儿与抱着男童的老妇人过来,一并进入客栈里去。进门前他不忘将先前地上门板拽起来,拖进客栈内一把安在门框上。末了他把装有朱砂的纸包从腰囊里取出来,还从行箱中拽出两把艾蒿草分给黑袍老儿与老妇人,吩咐他们“快,把这辰砂沿着墙根洒一圈,然后点上这艾蒿草熏着,千万不能放那些虫子入门” 两人慌忙照做。 三人动作飞快,洒完以后往大门前凑。透过门缝往外看,果然见那些吸血食肉的黑色虫子在门外徘徊,拖出一道道血痕,却忌惮着门内朱砂划的线,寸步不近。 他们松了口气,互看一眼,默默收拾起东西,坐到同一个篝火旁。 想到惨死门外的徒弟,黑袍老儿有些感伤,可惜眼下他自己都性命堪忧,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听着若隐若现的哨声,想来今夜必是无法入眠,他不免朝青衣人问“这位兄弟,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咱们谁也没有惹啊,究竟、究竟是哪个黑心肠的家伙要对咱们这些平民老百姓下这样的毒手” 他不是什么老百姓,且若非是他什么都不懂就敢到湘西来,也不会发生眼下之事。 青衣人懒得责备他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径直取来行箱,埋头在里面摸索。 “如果我没有记错,附近有一个勾姓的花苗苗寨,外面那位恐怕就是那儿的人。” 青衣人其貌不扬,对于湘西大部分势力却是了如指掌,信口道来。他从行箱中翻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装着六根漆黑的长钉,与遗留在门外尸首上的长钉一模一样。 “他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知难而退这种事情,几乎永远不会出现在苗人的字典上,除非对方在他们擅长的领域彻底击败他们。因为在他们看来,退缩臣服于不通蛊术的敌人就是懦夫,而懦夫在寨子里头,要被所有人看不起。 青衣人将六根棺材钉攥在手掌中,焰火下神色变换“我担心的是他会呼唤同伴围攻,那时候就真的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老妇人抱着男孩,颤着声音问“那、那怎么办啊” “为今之计,只有趁其不备从后门离开。”青衣人定了定神,沉下声回答,“芦苇荡附近有另一个黑姓青苗寨,苗寨与苗寨之间互为敌人,只要过了芦苇荡,花苗的人就不会再追踪。” 又听老妇人道“这位这位先生,您看看我家小宝吧,自刚才起,我发觉他好像怎么叫也叫不醒” 青衣人的话说到一半被打断,倒也不生气,从老妇人手里接过男孩,伸手一按他肚子,稍有轻松的神色又凝固起来“坏了,这回真的是被种蛊了瞧这模样,很可能是肿蛊” 所谓肿蛊,顾名思义便是中蛊后腹大肚鸣,中蛊者心昏头眩,神智渐渐失常。 老妇人顿时吓得三魂不见了六魄“什么中古了中古是什么意思” 黑袍老儿用力一拍腿脚,插嘴道“种蛊这个我听说过,似乎是很凶的一种虫子,被人放到另一个人身体里头,没多久那个人就会死掉” 这可真把老妇人吓得够呛,半晌竟说不出话来。 “向来刚才我那徒儿也是死在这些凶神之下”黑袍老儿哀叹,忍不住又抹了一把老泪,“都怪我啊,一时贪财,落得这个下场” 青衣人却说“没这么简单。” 他往门口看了一眼“如果是方才那些虫子,我还可以用辰砂和雄黄酒阻隔,但是如果已经进入身体里头” 他叹了口气,黑袍老儿忙学着他的模样往自己身上摸,深怕自己也中了蛊。 然而就在老妇人面露绝望之色时,他又说“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方法过了芦苇荡,再淌过百里溪,就能到吴镇。吴镇里面有一位前辈但那位前辈愿意不愿意出手,很难说不过究竟是什么时候中的蛊” 自语至此处,他忆起了事情乃是从男童自己起身离去开始。 也就是说早在先前,外头苗人的蛊便潜入了客栈之中 青衣人再也无法安坐,霍然站起。 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一切已经晚了。 房梁上开始簌簌往下飘手指粗细的叶片,翠绿欲滴,晃晃悠悠,乍一眼看去,如同一篮子翡翠泼来,煞是好看。 青衣人却没有露出任何欣赏的神色来,反似见了阎王帖,立即从行箱里掏出一件宽敞的黑斗篷翻转过来,抖开兜在头顶上。 “快进来”他急急将黑袍老儿与老妇人罩到黑斗篷底下,眼睛盯着这些细长叶片,“这是篾片蛊,如果被沾上了,少不了腿脚溃烂,从此就只能爬着走了” 这黑衣也不知道原本是用来做什么的,带着一股刺鼻的腥膻味,衣角衣领上还有显而易见的黄褐油脂。叶片似蜻蜓一般围绕三人飞舞,却不大愿意靠近黑斗篷,倒是黑袍老儿惊疑不定嗅了嗅,察觉到这是赶尸时候尸体身上裹的尸布 此时客栈合拢的大门砰然倒下,朱砂画的线外跨进来一个男子,身上趴着适才饱餐一顿的蚂蝗。他以青布裹发,衣无襟衽色泽花纹鲜艳多变,颈上戴着长链,有串以青白小珠,有束以锦鸡尾羽。他手里抓着一根手指长短的竹哨,呜呜地吹奏,赶的笼罩尸布下方三人的叶片蓦地收缩,又猛地扩张,龙摆尾般飞旋起来,无论对方是否是罪魁祸首此刻都一视同仁。 太过嚣张。 却听一声冷哼,在客栈内看了老大一场好戏的玄衣黑苗人,终于站起身。 他伸手摘下腰间牛皮水囊,灌一口水入口中,对着冲他们飞来的叶片喷出去。 水珠四溅,原本疯狂四舞的叶片沾水即落,就像家猫见了山霸王,一下便臣服了。 花苗人哨声稍顿,视线越过青衣人白辛升三人,落到了他的身上。 陡见两个黑苗,花苗人面上不由露出讶然,片刻变作警惕。哨声一转,更多的叶片向玄衣黑苗涌去。 玄衣黑苗擦了擦嘴角水迹,远远冲花苗人咧嘴一笑。紧接着用力把脚一跺,踝上银镯起落碰撞,他身侧放置的藤箩筐中飞快蹿出十来条尖首花毒蛇,游曳着爬向花苗人。 紫衣黑苗盘腿而坐,手托下巴侧眼看。 此二人,便是离开赣章庐陵,穿过潇湘地界数日的罗谷雨与风长晴。 他们在青衣人前不久翻过山岭抵达这件山神客栈,同在山林中跋涉了一日,对于武者尚不算什么,常年于密林沼泽中行走的苗疆人更是不放在眼内。虫豸不得近身的他们,本可直接赶夜路去往目的地,不过事情说急却并不急,没有这个必要。 即便惬意地躺在草垛上,罗谷雨也并没有熟睡。这草垛吧,躺着虽说比冰冷地板耐躺得多,始终没有霹雳堂内的高床软枕舒服。由奢入俭难这个千古话题,即便是打小睡惯了树屋木板床的人也难以避免。既不困也不累,躺着只能说密目养神,聊以慰藉漫漫长夜。 怎知哪里都有纷争,夜半察觉到一股熟悉的力量靠近,耳闻旁人听来诡异的哨声起落,知有同道夤夜来访,且来者不善。 毒蛇落地,速度极快,一眨眼便游到花苗人面前,而此时循他哨声而来的篾片蛊方才转向罗谷雨二人。花苗人把身上趴伏的蚂蝗抖落,那些吃的滚圆的虫子落了一地,冲来的毒蛇碾压径直碾压过去,直把这些无骨的虫子捣的一阵吧唧作响,鳞片上沾了大片血污和粘液。 眼见地上蚂蝗眨眼就死了大片,花苗人脸颊一抽。但其体内血污与粘液都有毒,这十几只细长毒蛇身上沾着血,就像糯米纸沾了水,鳞片都被化了开去,好容易爬到花苗人面前,身上烂了不止一片,不住打滚。 风长晴将腰上蛊笛抽出,并唇鼓吹,笛声一响起,毒蛇们便再察觉不到任何痛苦,双目发红咬向花苗人。花苗人忙分出一拨篾片蛊来护住自己,快步小跳着后退,挪到客栈门外。毒蛇们对于门口辰砂线亦相当忌惮,徘徊不敢越过,反叫这保护成了束缚。篾片蛊一落,顿时在它们身上刮出大大小小的口子,专往没有鳞片的地方钻,片刻又从另一处伤口钻出,来来去去,地上便只剩几具蛇尸。 面对着将近铺天盖地过来的叶片,风长晴举手自发间撩过,而后抬起右手直指虚空。若是靠近了看,能见到他食指甲盖上伏着一只指节大小通体鲜红的蜘蛛。叶片刮来,红蜘蛛八条细长的腿蹬身纵出,径直投入叶片之中,被篾片蛊绞碎。 一只这么一点的小蜘蛛能够做什么除了自投罗网,就是自寻死路了吧 花苗人脸上刚露出点冷笑,惊见一篷红色雾气自红蜘蛛被绞碎之处爆涨开来,眨眼笼罩整个客栈上空 这场面委实壮观,只见被红雾笼罩的篾片蛊一刹那如同经历了一春秋,翠绿色泽瞬间枯黄发黑,纷纷从空中坠落 花苗人捏着短哨,手背青筋毕露,几欲将哨子捏碎。他面露不甘,跨过辰砂线,咬牙往胸口拍去,一口血唾沫啐在地上。血从他嘴角溢出,但他不管不顾,衔住哨子就要吹响 眼前骤然一花,一只碗大的碧玉蜘蛛扑到他手腕上,张口一咬留下两个血洞。 当即气力便随这只碧玉蜘蛛简简单单一口全数自身体中被剥夺,花苗人浑身发软噗通跪到了地上,哨子打掌心咕噜噜滚开。碧玉蜘蛛慢悠悠从他垂落的手跳到地上,灵巧兜转回风长晴身前,顺着他小腿一路攀爬到脑袋顶上,八条腿一收,就卧在风长晴头顶,像个亮晶晶的翡翠发饰。 风长晴也是个人物。 他族中堂妹就是下一任接替的天蛛使。 风长晴迈腿,在叮叮当当银饰碰撞声中走向花苗人,伸手摸摸占据他发顶的大蜘蛛,再把手指在其眉心一点,说道“我们不是专门来跟你们做对的,只是冤有头债有主,见不惯你的作风。” 说也奇怪,就这么简简单单一点,花苗人手上伤口就源源不断溢出黑血,片刻渐渐转红,伤口愈合不见。花苗人见状,知道自己的蛊术是完全败给了风长晴。他面上露出钦佩,直起身来对风长晴摆臂一礼到地,二话不说,捡起掉落门外的彩绳石片转身离去。 看来是不会再来打扰这个夜晚的清静。 从风长晴起身道花苗人认输离去,算起来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其中惊险诡秘却已远远超出常人想象,就连青衣赶尸匠也为之目眩神迷。 当风长晴过路他们是,青衣赶尸匠想起什么,一指依然昏迷不醒的男童对他拱手问道“这位这位前辈,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还中着蛊,您是否能代为破解” 风长晴听罢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探眼去征求罗谷雨。 罗谷雨重新倒回草垛上,稻草从中翻滚,钻出来一条浑身洁白如玉的白蟒,绕着他的腰盘转一圈,将脑袋搁在他胸口。罗谷雨抚着白蟒冰凉的身躯,闭上眼不言不语。 风长晴了然,不过分亲热也不过分疏离,淡淡回复“我等蛊苗不会轻易下蛊,更不会轻易去解别人所下之蛊。你若是想解,自去找下蛊之人,恕我无能为力。” 这个规定青衣人自然不会不晓得,他也只不过是抱着侥幸心理问一问罢。 转头面对老妇人满怀希冀的眼神,青衣人叹了口气。 冥冥之中自有因缘,为今之计,向来只有去找吴镇的那位前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7章 拾伍.南歌子下 第二日日出,青衣人便领抱着孙儿的老妇人还有黑袍老儿离开,那被蛊虫啃食过的尸体太可怖,黑袍老儿尽管抹了两把泪,却实在不敢去碰,生怕自己也沾染上什么蛊毒。 罗谷雨半夜睡熟了,梦里隐隐约约似乎梦到了什么,但醒来后俱都忘却。风长晴不敢喊他,辰时过了六刻他才转醒,抱着白蟒坐起来,望着四面破旧不知今夕何夕。 随后他们很快收拾好出发,甚至在半个时辰后追赶上了先行离开的青衣人三人兼一个始终醒不过来的男童。 两个时辰后,他们将近抵达目的地。 吴镇建在一片老树林间,沿河必有村落,所以一条不深的小河自镇旁流淌而过。田埂后栋栋黑瓦土屋林立,错落有致的篱笆圈绕出大大小小屋舍,彘兔同走,鸡犬相闻。 但从山岗上翻下来,他们没有立即进入吴镇,而是向北走出几里,到了名作“百家集”的墟市。并非赶集日间,百家集中冷清空荡,唯有寥寥数家商铺开门,掌柜搬了小凳成群坐在一块儿喝茶打苍蝇。 风长晴引路,带罗谷雨入了一家挂有招旗的客栈。 客栈是民宿改建而成,除却主人家,只有楼上楼下两间客房。罗谷雨素喜开阔处,故挑了二层的客房,踩着吱呀吱呀的木板入门,丢开背上行箱坐到床铺上。 客房只放一张床铺一张小桌小凳以及角落浴桶浴盆便挤得满当当,被褥很干净,客房每日都有洒扫,这让在稻草上打了一夜滚的人勉强满意。不久后掌柜差小女儿送来热汤洗浴,叫罗谷雨不由对于风长晴办事能力二度点头,连带大姑娘频频抬首偷看他都不再在意。 清理过后浑身舒爽,风长晴掐着时间入门,坐下与罗谷雨商量“少主,我先前曾经尝试到吴镇里头询探,只是吴镇里的人排外,无论我问什么都闭口不提,所以在吴镇之内更无法歇脚。好在这百家集里的店铺是汉人开设,不忌来往人的生熟或苗汉,要说找一处地方住,还是这里好。” 三言两语简单解释罢,他举目观摩罗谷雨神色。 罗谷雨挑起眉梢看了他一眼,自取了水壶来自斟自酌,起身推了窗往外探看。白蟒刚要攀上他腰肢,就被抓着一把扔到榻上,只好委委屈屈把自己盘成一坨。 风长晴出来时间不短,见识更是不少,从他顺溜的中原话中能看出一二。能够在中原孤身摸滚打爬活到现在,他显然也是个会揣摩人心、明哲保身的家伙。但对于远在苗疆的罗立夏,他仍然是敬畏有加,多年一直兢兢业业遵循最初罗立夏的命令。 即便直至他离开之时,罗谷雨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 风长晴轻轻转动黑褐色眼眸,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到双手叠在窗台背对他的少年很快便要称之为青年的男子身上,片刻回转盯着小桌上粗陶制的水杯。 掌柜家小女儿拿来了两个杯子,显然是见他们是两人入门却分别住两个房间,故此为待客而准备的。可惜一只杯子盛着被饮罢一半的水,另一只仍倒扣在桌面上,沾了些许刚在井水里清洗过的水珠。 风长晴不渴,即便渴他也不会去拿那只待客的杯子。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前不久那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准确说还有其自怀中掏出的那枚银镯。 在心中回顾自己在此地滞留的经历后,风长晴捏着自己食指指节,尽量用简单的语言组织起来,再概括性地描述“湘西势力错综复杂,林林种种共一百零八个大小势力,吴镇人在其中尤为不简单。” 罗谷雨以指摩挲着窗台,探眼往屋外看。这窗户开的好,斜对着村口,能观察到谁人何时进何时出。窗台木板有些微细小的木刺,微微有些扎手,但木质发黄,显然有些年头。 他听罢等了片刻,不见风长晴继续,显然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便问“啷个不简单” 风长晴不答,他无从把握其间种种罗谷雨究竟是想听不想听。因为他还记得,罗谷雨并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长篇大论,卖弄知识。 就算数年不见,想必这一点是不大会改变的。 “回少主,吴镇之中有一名懂得祝由术的人,通晓阴阳,十分厉害。吴镇百姓各有绝技,或养灵、或蛊术、或祝由术,一族团结如一家,十分难缠。” 果然简洁明了。 “十分厉害,十分难缠。” 罗谷雨字正腔圆声调平平地将风长晴的话重复一遍,风长晴因此捏拿着指节的力道又有所增加,碧玉蜘蛛从他衣襟里爬出来,迈着八条毛茸茸的腿爬到他额头上,似乎要抚平他无意识皱起来的眉头。 罗谷雨转过身来,后腰靠着木栏,双手抱臂“哩同他们正面对过” 何止是正面 风长晴苦笑“属下无能,虽没有与他们当面对质,暗中却有不少较量,但都是势均力敌,占不到便宜。” 这个较量,指的自然不是像两个泼妇般从八大姑骂道六大姨,或者像流氓一样拳脚相加你来我往、街头对殴。 而是常人听之未听闻之未闻,诡秘莫测的蛊术与各种左道的斗法。 提及占不到便宜,连碧玉蜘蛛都有些许失落,从风长晴发鬓上跳下,吧嗒趴到他手背上,最前方黑豆子似的两只眼可怜巴巴瞅着罗谷雨,似乎在说“少主人,我们真的已经尽全力了”。 可不是吗,如若非是实在没有方法调查下去,风长晴也不愿意空着两只手回到苗疆面对罗立夏。一个做不成事的、没用的人,无形便给自己家族和即将登上天蛛使正使之位的族妹抹黑。 最重要的是,五毒教从来是一个以实力论身份的地方。 风长晴摸着蜘蛛背,视线垂落“我尝试逐个击破,依然不得其法。吴镇人不与外交流,甚至于半月一次的百家集也不会到场,但湘地各个大小势力对于吴镇之中那位大祝由似乎都曾有直接接触,并对其颇为忌惮尊敬。或知道有人在四处打探消息,他们对我很是提防,多番刺探也都尽数失败了”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停顿下来。 但是作为一个配得上天蛛一脉风氏称号的好下属,深深懂得光是给主上解释问题有多难解决,没有半点用途即便不能替主上将事情办好,至少也要提出有用的建议。 什么建议呢 他离开苗疆五年,最后的两年都耗在此处。两年时间,他基本走过湘地大部分势力所在,苗寨一寨一姓寨墙很高,山贼巢穴危机四伏,汉镇不欢迎来路不明的苗人,整个湘地都充斥着混乱排外的气息。 他知道蓝晋榷去向与吴镇必有关系,但关系深浅,各中缘由,他无从得知。吴镇人员的特殊性,从开始就决定了他的行程不会顺利,而后毫无意外的印证了他这个想法。 但凡有一点点的头绪和机会,他也不会起回苗疆的念头。 多年奔波搜寻的辛苦,他若表述出来就像争取功劳。他不敢寻借口推脱自己的失败,只求能用贫匮的词汇把事情缘由解释清楚。 在碧玉蜘蛛第九次用腿拍打他手背催促后,风长晴终于用力闭闭眼,片刻睁开说道“所幸我下蛊时并没有在他们眼前露面,所以他们应该不知道敌人是我,或许这一次可以采取一些别的方法,比如道明缘由,亲身上门请教” 罗谷雨喔了声,不置可否。他走至床榻旁,不理会将自己从塔状松开,转而在榻上打滚的白蟒,盘腿坐下问“哩不是没得法子才来找我嗷” 意思就是说,如果能够自己解决,叫他过来难道是把他当猴耍,浪费他的时间吗 风长晴冷汗几乎要掉下来。 “路卜帕提” 他一紧张,用苗话喊了声少主。 罗谷雨先是摸了摸下巴尖,然后摆摆手“克看看。” 下了决定以后,他挥开缠上来的白蟒,不提背箱,大步走出。 直到木板咿呀声逐渐远去,碧玉蜘蛛跳到他脸上拿腿拍打他脸颊,风长晴才反应过来飞快走出去。楼下掌柜正拿掸子掸灰尘,乍听声响抬首欲要招呼,见客人脸上糊着一只大蜘蛛,惊的掸子摔到地上连退好几步。 风长晴追着罗谷雨直到市集门口,期间碧玉蜘蛛充分晓得了趴在主人面上并不能收获作为“巧夺天工”装饰物的惊叹眼神,转至蹲到风长晴发鬓。 二人挪步回转,少时便二度抵达吴镇镇口。 小镇依然如他们初看时宁静,房屋参差,布局略显凌乱不太整齐。脚下小道泥泞,杂草丛生,若非近几日并无雨,二人一身衣裳来回走一遍便脏的不堪入目。自镇口而入,目之所及农家汉子锄地耕种,布衣女郎翻手为家畜投食,一派井然安宁之像。 刚走过第一户人家前院篱笆,便觉有视线投及身。罗谷雨扭头看,泥瓦屋前择菜的女郎正拿眼瞅他,见他望过来不似别地中原女子娇羞而是大方一笑,只可惜身材高壮,也不如别地中原女子苗条柔美。 苗疆汉子择妻条件首先看持家能力,再看相貌,蛊术倒是最次。虽说一生都在与自然打交道的苗疆人保有着传统的强者优先观念,但无论强弱,最主要的是彼此是否有感觉,而不是套入种种客观条件。 然而吸引罗谷雨的并非是择菜女郎的大胆目光,他视线越过女郎投向泥瓦屋窗扉。 有一道视线隐藏在窗扉后偷偷窥看他,撞上他目光后飞快阖上窗隙。 这只是第一道莫名目光,随着他们二人脚步深入吴镇,习武之人较为灵敏的五感指点出各个方向不止一道窥看的视线。 就像一堆环绕身侧的苍蝇,叫人浑身不自在。 风长晴也在留意罗谷雨神色,在袖子里不由握紧的手出了不少汗。他生怕罗谷雨忽然生气起来,要将整个吴镇的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喂蛇。 不,不是说少主心狠手辣,他也不是怕整个吴镇人都死绝,而是怕这会引动那位大祝由现身在这种毫无防备的状况下。 “哎,那边两个小伙砸。” 风长晴心中正忧虑,听得有人呼唤,循声过去乃是一个搬了小凳在檐下乘凉的老人。老人面上满是褶子,或有五十来岁,一只手里摇着蒲扇,一只手对他们招呼,咧嘴而笑露出黑黄的牙齿“小伙砸,来找祝由先生看病喔,不凑巧今天出去了,可能明日才回来。” 入镇以来他们根本没有交谈,旁人是如何得知他们是来找谁做什么 似是看出了二人心中念头,老人又笑“到吴镇来的人,不是冲着祝由先生来的,难道还是朝我们这些老不死来的吗。近来少见到外乡人啦,来,少年郎过来坐一坐歇歇脚啊,我给你们倒两杯水来。” 说着就站起身从屋门口搬出来两张小板凳,再进门倒水去。 罗谷雨想了想,不端架子,坐到板凳上。风长晴本想说什么,见老人一个转身就端着两个盛着水的大碗出来,只好随自己少主坐到板凳上,接过水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如此好客 “喝吧喝吧,里头放了点昨儿打的蜂蜜。” 老人笑呵呵,又从屋里端出来一碗炸蜂蛹,用手抓着吃,隐隐能见他指甲缝里满是污垢。不知什么时候,左右二三年龄相近的老人自带着板凳凑过来,远远就喊着“吴十五,又叫你孙儿到山上打了蜂蛹吃啊,快给咱老哥儿们分一些来。” 待靠近过来,盯着碗里的眼睛满是热切。 “你们这些老家伙,想吃叫自个孙儿打去,总来分我的算什么” 虽然如此埋怨,老人还是将大碗里装着的炸蜂蛹分给老伙伴。几个老人簇拥着罗谷雨二人,边吃的津津有味,边与他们说“小伙砸是黑苗吧,我记得湘地那一头才有黑苗寨子,不记得是姓那什还是姓曲来着,你们找祝由先生是不是要紧事啊” 另一个老人接嘴“自从前几年朝廷跑到这里瞎搞一通,抓了好几个寨子里头的话事人,祝由先生就很少会出门了。所以如果要走太远的路,特别是路过那几个镇,祝由先生是不会亲自去的,你们要做好准备啊。” 老人们意外的健谈,满目皆是大大方方展现出来的友好,似乎并没有风长晴口口声声所言的“排外”。 于是罗谷雨看向风长晴,风长晴不好说话,只接连摇头。 老人们看不懂他们之间的暗号,以为是因为找不到祝由而失望,便把话锋一转“不过呢,祝由先生虽不在,只是小问题的话,大可去找阿娣帮忙看看。” “对对,阿娣也是不错的,你们可以找她帮帮忙。” 罗谷雨便顺着他们的话问了句“阿娣是辣锅” 这蹩脚的官话老人们听的倒是清楚明白,似是已经习惯,咧嘴说到“阿娣也是俺们吴镇顶厉害的,当然比不得祝由先生,不过小病小痛她都能解决。” 说着,最开始招呼他们的老人搓了搓鼻子,不知何处沾染上的灰尘被他抹到了面上。然后他伸指往道路深处指,指向院前栽有两株丹桂的小院“阿娣就在那儿,小伙砸不妨去看看啊。” 四双浑浊的眼盯着罗谷雨与风长晴,里面饱含热切。 “好喃。” 罗谷雨顺着他们所指看了眼,一口答应下来,放下碗就起身,丝毫不拖泥带水提足便走。风长晴跟随,频频看向罗谷雨,面上满是掩不去的忧虑。 从他们身侧过的吴镇人有扛锄头、有挽菜篮、有提镰刀,无论男女,往往都会侧头对他们施以视线注目,露出笑容。 风长晴不认为这些是中原人友好的表现,反倒是这些怪异现象,令他终于下定决心快走两步靠到罗谷雨身后,轻声说“少主,我们现下什么都不清楚,直捣黄龙是不是有些莽撞了我们是否应该采取迂回一点的方法,从旁敲击” 风长晴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罗谷雨的回答,心里未免七上八下。 莫非自己又说错了话可这热情来得太过突兀无缘由,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论怎么看都有问题。想当初他正是因为留意到吴镇中人奇怪一统的怪异神色表情,才选择避而不入,尝试从别的地方刺探消息。需知独自在外行走,首先要惜命,其次是识时务。 走至小巷尽头,从斜坡而入,止步两株丹桂之间,面前就是紧闭的门扉。罗谷雨似乎才仔细想罢风长晴适才的建议,反问“哩呢迂回方法,到现在有半点儿作用” “没有。” 这一点风长晴无可否认。 但那是因为对方太狡猾,他极尽全力,奈何仍然并不是大祝由的对手。 “那是因为” 话到一半,罗谷雨瞥他一眼,眼神中显然无声流露出这样的意思“哩自己斗晓得哩呢方法么得啥子用,还有啥子好说呢” 显然罗谷雨并不想听他解释,风长晴只好闭起嘴巴,自觉上前拍打门扉。 “谁” 门内很快传来响动,门屋缝隙中见一只纤白素手伸出来,屋中女主人拉开门扉,展露一席白色长裙。 丹唇鸦睫,玉面琥珀瞳。 她自青黑泥瓦、褐黄柴扉间出,世俗贫贱之物皆难掩她容貌,如梅上初雪,自九重天上落,纯洁无垢。 女子眼波顾盼,启齿而笑“正闻神女声,远客叩荆门,云胡不喜乎,掸尘入阶来。” 她勾唇浅笑,微微屈身引臂,让出入门的空隙来。 “请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8章 拾陆.如梦令上 很难想象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皎若白月光华。 风长晴跨过门槛张目望去,女子双眼毫无防备撞入他眸中,白净面上立即浮起薄红,微微侧过脸去。 一缕若有若无的馨香钻入他鼻窍中。 清甜,甘香。 与准备饲养蛊虫而装在石钵中捣碎的腥甜草汁,截然不同。 女子阖上门,请他们到屋中坐。 屋中洒扫的一尘不染,以至于他们落足之处沾染的泥巴痕迹分外明显。二人落座,目之所及可见家中器皿边边角角与缝隙皆纤尘不染,但这并不能掩去屋中摆设只有桌椅二三的事实。四处空荡荡的,既没有小巧的挂饰,也没有鲜花蔬果点缀,唯有数个扁圆的簸箕挂在墙根处,连这二三摆设都显得异常陈旧。 明珠蒙尘。 风长晴心底有一个声音轻轻叹息。 “屋中简陋无以待客,两位稍坐。” 女子招呼罢,翩然转向灶房,绽开的裙摆如同一朵盛开的茶花,不由地吸引住了风长晴目光。 “啊啾” 罗谷雨猛地打了个喷嚏,风长晴连忙把远去的思绪拖拽回来。 “少主。”他有些局促不安,压低声音对罗谷雨说,“我们这样会不会有些过于鲁莽” 不明对方底细,冒然深入敌营。要是触犯了对方禁忌,此处一并二十来户人家,手段花样百出,尚不知道应不应付的来,唯一能庆幸的唯有对方大祝由出行。 他如此在心里小声地说,嘴上则慎之又慎,小心翼翼提出自己的意见。 罗谷雨只八风不动,事实上抵达吴镇后他所见的一切与风长晴描述的大有出入,以至于风长晴接下来所有的言语分量都大大减弱。 风长晴无声一叹。 他不是看不透其中关节,但他还能怎样呢当初出于谨慎他只在吴镇外围走过几遍,与地里庄稼汉子稍微谈过几句就被他们推搡着赶走,显然并不受欢迎后来借助蛊虫想要操纵几人弄明白状况,往日屡试不爽的手段碰壁,叫他越发谨慎,所以现下状况他自己也很疑惑。 说话间女子便端了瓜果出来。 碧玉蜘蛛原本伏在他腕上,哧溜一下滑入袖中顺着手臂攀爬至脖颈,亲热的挨着他脸庞。他吃了一惊,趁着女子视线并不在此处,连忙抓起蜘蛛将它塞到衣服里,并拍了拍衣袍警告它不许出来捣乱。 木打的果盆里摆着滚圆的甜瓜,放在已经有些毛糙的方桌案面,水珠沿着盆侧滑落,沾在碗底,晕出一道月牙形水痕。 “奴家吴青娣,见过二位。” 女子叠手盈盈一礼,至小凳上落座。她身似扶风弱柳,开口却直接爽利“二位如何称呼奴家若有何处能够帮得上忙,大可直言道来。” 风长晴侧盼罗谷雨一眼,生怕自己少主开口就问“你知道蓝晋榷吗”,所以自然而然快速接话“在下风长晴,冒昧打扰,还请吴姑娘莫要见怪。” 吴青娣轻轻摆首,鬓角垂落的两束细发亦跟着摇摆。她道“此处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人拜访,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怎谈见怪” 看来这位姑娘不但谈吐有度,还颇为通情达理。 风长晴此刻也对自己先前对于吴镇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他忍不住又看了罗谷雨一眼,想要征求意见,却只能看到自家少主捧着甜瓜削起来。于是他只好继续道“请问姑娘可是自由在吴镇长大” “自然。” “那么敢问姑娘今年贵庚” 询问一个女子年龄是件十分失礼的事情,对于吴青娣亦不例外,但她眉头略微一蹙便展开“已度三十个春秋,这这有什么不妥或者怪异之处吗” 三十岁 风长晴抬眸看那剪水秋眸,看那朱唇琼鼻,很是惊讶这个女子分明应当是二十出头的模样不过也罢,若已在此居住三十年有余,那么一十七年前的事情,想必她是知晓的,自己也不会白问。 “没有不妥。”他说,“这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 “是吗”吴青娣目露了然,抿唇浅浅勾起嘴角,又恰到好处流露出一点疑惑,“既然如此,奴家自然洗耳恭听,有问必答。” 风长晴沉吟片刻,试探道“若问一十七年前的事,姑娘可还有印象” 一十七年前,吴青娣十三岁,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一十七年,也是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若说短,几乎是眨眼罗谷雨便从一点儿大的孩子长成如今少年;若说长,偏偏搜寻多年仍没有蓝晋榷半点消息。 风长晴不由盯着眼前女子,难言的热切在胸中酝酿。 虽说蓝晋榷十七年前归来后一年才失踪,但他总有感觉,只要弄清楚十七年前发生了什么,必能取得一大进步。 如果吴镇中有一个人知道整件事的始末,并愿意告诉他,他就不算一事无成荒废五年。最主要的是,对于罗立夏有个交代。 吴青娣略微思索一下,有些为难地说“虽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但十七年距今,期间发生诸事多不胜数,风公子所问之事,是否能够稍加确切” 她没有一口回绝,风长晴看到了些许希望“十七年前,是否有一名外乡人,领一子一女一妻,拢共四人来到吴镇寻人”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吴青娣答的很快,几乎没有多少迟疑,完全出乎风长晴预料。 “奴家仍记得那人,中中的身量,样貌少有的俊秀,虽看上去有些冷冰冰的,但待人一团和气。阁下问及此事,莫非他与二位有所牵连” 她一点就透,也无需风长晴回答,便接着往下说“但奴家倒也不是因为他样貌才记忆犹新只是说来惭愧,那是我们镇里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 风长晴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什么不,能否请吴姑娘告诉我们” “虽说不光彩,但既然阁下执意要知道,也并非不可。” 吴青娣垂头思索,复而抬首回答“记得昔日那位阁下前来,是为完成其母遗愿。此人的母亲,便也是我母亲辈的人物,传闻家中早前曾与人有婚约,只可惜她对此并不满意,与于镇中过路的人私奔而走,再无归来。而后那位阁下转达的遗愿,是为再见双亲一眼。可惜她昔年做出如此举动,家中双亲背约羞愤欲死,在她离开没有多年便双双郁郁而终。” “那么后来呢” “后来”吴青娣闻言罢,面色略显茫然,“后来应该是离开了,奴家再没有见过他们。” 就、就这么简单 风长晴一时间五味陈杂,满心尽是不可思议之感,张口难发一言。 五年来各种奔波磨难,最后为的只是这几句模棱两可的话 如此别说让教主满意,他自己都无法接受 五年前,教主指派让他来找蓝晋榷,他并不拒绝。虽说他们风氏一族素来是天蛛使,并不代表别的氏族不愿意笑纳。且自罗立夏接任教主以来,最恨别的氏族结党营私小道消息猜测是因为忌恨当年蓝氏族内趁她闭关安排蓝晋榷与其妻子成亲,实际原因应该是出自一教之主权利考虑。如果被她猜忌风氏一族长年领天蛛使之职是另有图谋,那么不但这个位置要拱手让人,且乐子可就大了。 所以莫说以他一人换堂妹成为天蛛使候选,便是再多几个人,他们族内也必定愿意。再者回想起他十八岁的时候,蓝晋榷也曾多次在蛊术上指点过他,那时蓝晋榷可是被誉为百年来无出其右的蛊术天才。每每想到此处,又爱又恨之感在他心头萦绕不绝。 可惜天才又能如何呢,如今还不是落得一个生死不明的下场反倒是罗立夏,过去老人们提起教中青出于蓝的青年,首要是蓝晋榷蒙绕多提,其次是苗曲澜香卡拉什,纵使往后十人也没有罗立夏的位置。而今那些人不是死就是失踪,反倒是罗立夏当上了教主,威严日渐益增也就只有罗立夏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搜寻蓝晋榷下落。 风长晴忍不住一阵胡思乱想。 “她双亲埋到喇里” 罗谷雨已吃罢一只甜瓜,擦了擦手,如此出言问询。 风长晴暗中摇头就算知道蓝晋榷母亲的双亲埋在哪里又如何,他们要找的是蓝晋榷,不是那些闲杂人等。况且人都死了这么久,莫非还能看出什么痕迹,或者索性叫起来问问不成 “这个”吴青娣顿了片刻回忆,而后不甚确定说道,“奴家也不太清楚。” 她立起身来,抬步走至堂屋门口。恰时天青云淡,直目望去,旧篱笆被日复一日起落的日光晒的略微发黄,青藤攀满整个架子,纵使入秋依然青翠。 她抬手,素色长袖滑落,玉指往远处山峦探去,穿过炊烟人家层层屋檐,指住那点葱绿“从镇子西南边出去,沿着水流翻过土坡,镇里人多把过世的亲人葬在那座名为乌蓬山的山脚下。如果二位想要知道,大可去往那一处找寻。” 罗谷雨便也站起身来,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即走。自吴青娣身侧走出好几步,又见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似是才想起什么,对吴青娣说了句“多谢。”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风长晴愣了好是一愣,眼见罗谷雨就要走出大门,慌忙蹭开凳子起身快步跟上。 “风公子,请稍等。” 他觉衣袖一紧,回眼看,斜里一只手正抓着他袖子。往上看,手的主人正略带着急地望着自己,察觉于礼不合以后连忙松手,羞红着脸说“湘地鱼龙混杂,故而乌蓬山下常有养着犬群的守墓人,二位冒然而去会被当作图谋不轨。你且稍后片刻,奴家取一物予你,他若见了便知是奴家告知你们钱去的,如此作证明可好” 说着,吴青娣往左右袖中摸去,奈何两袖空荡,最终取下腰间一块绑着珠子的长穗子递过去“都是同镇,守墓人见此会卖奴家两分薄面。” 望着女子仍带薄红的脸,风长晴似乎又嗅到了他身上那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淡香。 好,怎么不好。他的手不由自主伸过去接过了穗子“谢谢” 风长晴将穗子放入衣襟,小跑着出了院门。 罗谷雨立于桂树旁,伸手折下一根桂树枝,收入袖中。 桂树摇晃,淡黄色的小花落下,送来一阵异香。 风长晴忍不住回首,吴青娣仍含笑注视此处,微微弯下腰背行了一个送别礼。 只匆匆一望,罗谷雨便继续迈步走去,他只得跟上。碧玉蜘蛛从袖子里爬出来,抓着他衣裳攀上他肩头,气鼓鼓拱他脖子。他敷衍地摸了摸它后背,神思不属。 那种香味,与其说嗅到倒不如说直接从心里飘出来,如同哼了首细小的歌谣,越想去倾听便越发朦胧,想要置之不理却总是在耳边回荡 奇怪,他在想些什么呢。 风长晴拍了拍额头,紧跟住罗谷雨,往吴镇西南方去。 顺着水流,两面都是农田以及忙碌的身影,有男有女。无论男女,皆面朝黄土背朝天,秋高气爽之际大汗淋漓。二人从田埂踏过,所到之处田中作业的男女纷纷抬头,他们通通穿着麻布衣茅草鞋,汗水混合着尘土模糊他们面容,或许不再年轻,但以轮廓而观,却没有一个歪瓜裂枣。这些人或以手抹汗,或立定不动,只一双双黝黑的眼无声地望着风长晴二人。 望着他们踏来,望着他们过路,望着他们背影渐渐远去。 里面似乎有艳羡,有嫉妒,还有千言万语隐藏在毫厘大小的心灵门户之中,被挂在眼睫的汗珠湮灭。 湘西本身就是一个势力错综复杂之处,吴镇又闭塞不与外界沟通,家家户户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耕作,自给自足。或此,与中原部分依靠贸易交流所兴的城镇相比,确实是难以同日而语。 风长晴如此想。 只是这些人看人的眼神,让别人感觉很不舒服。当初赶他走的那个人,也是用这种眼神看他,方才令他避镇中而不入。 他摇摇头,旋即走快几步。 以他们的脚程,趟过田埂土坡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站在溪流扭转处仰头观望吴青娣口中所称“乌蓬山”,乃是一座凹形山脉,背阳处树木萧条,斜阳下大片阴翳如盖。隐隐见枯黄杂草蔓延的平地远处,一道道细长方正的黑影林立,密密麻麻。而不远处立着一栋小屋,七八只或大或小的杂毛犬在屋前追逐打滚。 当二人靠近,守墓犬纷纷停下嬉闹的动作,并不叫唤,细微的咕噜声骤起乍落,剩余便是静寂,偶有远方数声鸟鸣划破天际。犬群抬首对准他们,瞳仁里倒映出二人身影,慢慢迈开步子,渐渐拉出椭圆形的包围圈。 碧玉蜘蛛发出嘶嘶的警告声,八条腿紧紧揪住风长晴衣料,只待主人一声令下,它便迅速出击将这几只畜生毒成一滩脓水,滋养大地。 虽说两三只小狗不足为患,但既然前头人家已经说了守墓人是吴镇中人,现在如果动手便是明知故犯讨人嫌。所以风长晴不理会碧玉蜘蛛挑衅动作,朝小屋处唤道“请问有人吗,我们方才从吴镇中来,并非有恶意。” 他正言语,罗谷雨便就走出去好几步,视若无睹。守墓犬鼻尖朝罗谷雨方向耸动,忽接连发出呜咽声,夹起尾巴退开。 这是 风长晴左右一盼,退避的犬群在罗谷雨过路以后并没有簇拥过来围困他,似乎他们二人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十分恐惧。 莫非这些犬只还能察觉到他们身上蛊毒威胁不成 路过木屋时,依稀见门扉半掩,其中并没有吴青娣说的守墓人,唯有些随手放置在房屋角落的弓箭以及刀具,此间中人许是离开片刻或者其他吧。越过木屋,眼前便是墓地,乌蓬山的阴影如出闸猛虎扑压过来,彻底笼罩身周前后左右,挥之不去沉甸甸的压抑之感结实堵在胸口。 踏入这片洼地以后,空气几乎不流动,一股难言的酸臭味弥漫。 土地呈焦黄色,除却二三根褐红的草茎蔫头蔫尾竖在墓碑角落,显得无比荒芜。风长晴提腿迈入,脚掌所触地面比之寻常来的要松软潮湿,提腿时似乎还能听闻细小虫子被碾碎的粘腻之声。 望着数之不尽的墓碑,风长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镇中人都姓吴,谁晓得蓝晋榷的祖父祖母到底叫做什么 “少主” 风长晴觉得自己有必要与罗谷雨就此事沟通,低低喊住罗谷雨。 “少主,此处一毛不拔,你到这里来,是为的什么” 罗谷雨并没有走入墓地,立足边缘往其中探眼,忽道一声“不是这里。” 随即旋身折返,竟又自风长晴身畔往回走。 “少主” 他已经完全懵了。 自从步入吴镇以来,罗谷雨的行为便也染上了难言的怪异,以至于他云里雾里,不知如何作为。他赶上去,开口问询“少主,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能否告知属下” 罗谷雨听罢,扭脸看了他一眼,那双浅色的眼眸里显而易见流露出疏离冷淡,一如他的话语“给你嗦,你心里头也闹不明白。” “我” 风长晴面色微变,脚步当即停住。碧玉蜘蛛呆了片刻不觉他有动作,便往他颈侧蹭去,如此他才闭了闭眼叹了口气,沉默随行。 这沉默一直维持到二人回到百家集,途中风长晴不再发一言。 罗谷雨对此并无察觉,或者他根本不在意,回到民宿客栈就自顾自关上门来,不知在里头捣弄些什么。 屋中闷得慌,风长晴呆了片刻,忍不住搬出凳子坐到门口。 掌柜家的小女儿蹲在院中水井旁淘米,瞅见他,脸上顿时浮现出笑容,打招呼“风大哥,你不是说要回去吗,怎么又过来了呢。” 先前为了调查吴镇,风长晴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与店家以及其亲人算是相熟。 风长晴应了一声“嗯,有些事情还没能弄清楚,所以又回来了。做饭呢” “对,快到吃饭的时候了,自然要做饭啊。”姑娘一边熟练倾倒米水浸泡菜叶,一边歪头注视他,问道,“风大哥眉头皱的这么紧,不开心吗” 风长晴揉了揉眉心,将欲要从衣襟里爬出来的打招呼的碧玉蜘蛛按住。未开口,先叹气“没什么。” “你们回来的时候,我就发现气氛不对劲啦”姑娘却一点都不懂得委婉,“莫非是和今日同风大哥你一起来的小哥吵架了” 突然被并不是很熟的人径直道破心中所思,风长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姑娘拿湿漉漉的手搔了搔脸,把有些倾斜的发簪扶了扶,继续道“那个小哥他言行举止有一种、怎么说呢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似乎很不好相处呢。他是风大哥的什么人呐,亲戚吗,还是朋友或者说是、是你的孩子” “怎么可能。” 听着最后一个猜测,风长晴忍俊不禁。 其实他也算是看着罗谷雨长大的。在他记忆之中,罗谷雨从来都是这般模样。 不过也难怪,一教圣子,怎么不高高在上虽说他离去五年,心以为时间最容易改变一个人,奈何事情并没有按照他所想而发展。 只是这些并不好与外人说道。 风长晴说“谢谢,我没什么,不必在意。” 尽管一听便知道是敷衍的回答,姑娘也没再追问为什么,端起洗米盆站起身,耸耸肩“好吧,那么我去做饭了。嗯对了风大哥,你身上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需不需要煮水给你洗漱” “嗯” 风长晴举手来往身上嗅了嗅,女子身上淡淡的馨香扑鼻,他方忆起吴青娣借予他的穗子仍在他身上,回来一路只顾着沉默,把这件事情完全给忘了。 他看了眼天色,将近酉时。 这个时候到吴镇去,恐怕正是饭点,打扰人家不太好。还是等吃过饭以后,自己再走一趟,把东西还给她吧。 风长晴抱起手臂靠着墙面,打了个哈欠,微微阖上眼。 片刻前门传来些许喧闹,似乎有人推门进入客栈。 “哎呀,原来是白兄啊,好久不见啊。只是抱歉啊,我们这儿已经住满了,要不您带着您的两位朋友到下一家去问问吧。” 掌柜充满歉意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住满了奇怪,近日分明不是赶集的日子”对方有些无奈,“唉,好吧,我去看看别家。” 迷糊间,听到掌柜家小女儿的脚步声靠近,姑娘身上有些许脂粉的气味,今晨似乎还没有。她细声细气抱怨“风大哥,在这里睡着可是会着凉的啊。” 他胡乱点点头“嗯嗯,没事待会儿喊我一声就好” “拿你没办法呢,那么吃饭的时候喊你喔。” 姑娘笑了声,踩着欢快的脚步,逐渐走开。 那微薄的脂粉味很快被一阵异香驱散。 或许闻的时间久了,原本浅淡的幽香,竟逐渐浓郁起来。黑暗就像铺在石板上的沙,一双手自虚空中探出,一点一画间,绘制出一场奇妙的梦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9章 拾柒.如梦令中 黑暗。眼前是如刚研磨出来的墨一般的黑暗。 风长晴睁眼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今夕又是何夕,只留意到点点夜萤自耳畔飞过。振翅声晃过,他的脑袋有些微晕眩,不由闭眼蹙眉抬手捂住前额。 不知什么时候,一座房屋静静杵在眼前,门前两株桂花散发幽幽香气。这香气让他胃中翻滚好受了些,便忍不住深吸一口,让香味沁透胸肺,浑身顿时轻松下来,仿若踩在云端。 盯着半开的柴扉看,熟悉感自心头涌现,隐隐约约中,有声音呼唤他入门。 这也是他正在做的。 推门而入,更为浓郁的香气随着青烟飘出。 洒扫的纤尘不染的庭院之中,一名白衣女子脚压蒲团面朝东方盘腿而坐,身前摆着一座香案。案上有白瓷碗盛生米三分,底压黄纸一张,又银盘一只,盛有泛着玉色药丸一颗。再有香炉一座、符纸一打、清水一碗,香炉中插有三根线香,青烟以及香气便从其中传来。 女子口中细微而快速地吟诵着不明其意的词句,双眼紧闭,张手抓来丹丸吞入腹中,随后骈指一抓瓷碗底所压黄纸。她自举手于空中一划,信手转腕便见火焰凭空升腾将符纸燃尽,灰烬被她抖入盛有清水的碗中,俄而双手捧碗一饮而净。 做完这些,她长睫轻颤张眸,骤然自蒲团上跃起,倒身一旋,裙摆衣袖俱舞张开来,有如飘絮轻巧落到风长晴面前,赤裸纤细的小腿与足轻鸿一现,而后被长裙掩盖。伸手拂上风长晴胸膛,她把菱唇微启轻呼“风长晴,你来了。” 风长晴不由回应“我来了” “如此便随我来吧。” 女子嫣然一笑,执过他的手,直到香案前坐下。 正是吴青娣。 她扬袖,清风送上院扉,确认一眼矮脚香案上三株线香的长度,随后对风长晴直入主题问道“风长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便是这一年多内频繁扰我吴镇之人吧” 风长晴缓缓转动眼珠对上她双眼,木讷颔首“是” 这个回答并不出于吴青娣预料,所以她毫不停顿,继续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风长晴苗疆五仙教风氏族人” “苗疆五仙教不是附近的黑苗寨子” 听罢此言,吴青娣的脸色当即浮现出忌惮。她对于不远处那个偏蛮之地有所些了解,正因为了解,故此语气顿时凝重起来“你是五仙教派来的究竟因什么来此” 因什么来此 风长晴忽紧锁眉头,露出些许痛苦。 他重重摇头“不、不能说” “为什么不说呢” 为何不能说莫非五仙教有什么阴谋 吴青娣心中起疑,手指在风长晴手背上轻拍,隐约与轻柔嗓音融合成某种韵律“苦痛若是憋在心里太久,那么你就无法以平常心看待事情,渐渐变得愤世嫉俗。但在我面前,不必有任何顾虑,因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来吧,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会为你分担痛苦,也会为你保守秘密。” “我不” 风长晴犹自挣扎,浑身一颤竟要站起,似要挣脱肉眼无法看见的束缚,叫吴青娣大为一惊。然而她的反应并不似她的外表温慢,双手如穿花蝴蝶般交结成印,拇指点在风长晴眉心,双手无名指紧扣他额侧太阳穴,一下便与他起身的趋势持平。 真是固执的人,如今一切对于他而言,醒来后不过是模糊且无法捉摸的梦罢了,怎的在梦里防备也这么重 她双手施力,抵住风长晴眉心不令他起身,进一步诱导“风长晴,人生在世,如果心中痛苦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那未免太可悲了。把一切都说出来的话,你心里会好受些不是吗,难道我说的不对” 她的言语带着一股难以抵抗的力量,如同无孔不入的香气一般,甜蜜入喉,灼如砒霜。她是多么的善解人意,悄然自顾卷起远山点黛的垂帘,非得见其间掩藏的旧伤疤,还要揭开来细细审视枯涸鲜血,方才畅快淋漓。 风长晴起坐不得,原本平放在桌面上的手不由用力,额上冒出点点热汗,旧木桌面在他指下竟留下浅浅的凹痕。 吴青娣正欲将其按回座处,眼前一花,一只通体青碧的蜘蛛从风长晴衣襟中跃出,跳到她手腕上就是重重一口咬住。 好痛 她急忙甩去蜘蛛,只眨眼的时间,手腕被咬之处就呈现青紫一片,透明的皮囊被肿胀的肌里撑出一座小丘,赤红色顺着血管脉络向手臂上方延伸,似分出无数枝桠的树杈,肆意而又张狂。 好厉害的毒 吴青娣没有半点小女儿哭哭啼啼之态,径直敲碎空碗,抓起瓷片划破蜘蛛所咬之处。随后五指一张往香炉中抓去,信手挥出,大片香灰从指缝中洋洋洒洒飘落,剩余的则被她涂抹在伤口上。伤口覆盖香灰以后,如注流血顿止;蜘蛛一碰香灰,则似喝醉酒了一般醺然倒地,不省人事。 只这一下没了阻挡,风长晴长身立起,眼帘下眼珠急速转动,骤然睁开。 奇怪这是什么地方 他的眼神经过片刻迷茫后迅速回复清明,瞅见吴青娣先是惊讶,察觉自家碧玉蜘蛛倒在地上,瞬间暴怒他手往腰间抹,麻绳木鞘间百炼的苗刀初露峥嵘,带出一道月下匹练砍向吴青娣。 他这一下又急又快,吴青娣又非是哪等身手敏捷之辈,当即“呲啦”一声被戳了个对穿。 “呲啦”一声 耳闻此声,风长晴心有不好预感升起。不出他所料,吴青娣脸上反现诡异笑意,他把眼一眨,一个大活人在面前消失不见,徒留一张黄纸剪成的小人穿插于苗刀之上。 他将黄纸抖落,吴青娣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素手一挥,袖袍中一道黄符跃然而出。他虽不知这黄符作什么用途,但眼下状况之莫名叫他丝毫不敢轻视,眼见黄纸临面,刀锋一转破去。 苗刀轻巧,兜手间轻而易举便将黄纸裁成碎纸。只刀落之际忽然自黄纸中爆出一团烟雾,覆盖大半个庭院。 吴青娣振袖而立,弹指间又是数张黄纸甩出,风长晴如法炮制接连毁去。 娇艳粉嫩的繁花、沾春染露柳叶,尽数从方寸大小的黄纸中绽出,漫天飞舞,遮蔽视野。风长晴顺手将碧玉蜘蛛捞入怀中,仗着习武之人的速度,三两步便接近了吴青娣,此回平举刀剑而去要取其项上人头。 若妄想以这些纸张阻拦他,简直可笑。纸毕竟只是纸,纵使爆出些许迷雾来,它也不会变作洪荒野兽。 似是窥探了他内心的想法,风长晴念头刚起,吴青娣从袖中抖出的黄纸就像长了眼睛,倏地一个转弯粘上刀身。旋即苗刀就在他注视下像蛇一样扭动起来,化作一条金色竖眸的白蟒,拧身咬向他手臂 风长晴当即甩手掷开,惊疑不定望着落地盘身的白蟒,越看模样越发觉得与跟随在罗谷雨身侧的那条极其相似,不由呼出声“这是什么妖法” “喔” 觉察风长晴表情变化,吴青娣眼眸一动,抖袖取出一道绘制稍有不同的黄符竖于额前,启唇速念一二,甩手掷去。 烟雾、落花与柳叶覆盖了整个庭院,黄符纸隐没其中,化作一只挂着银镯的手,拨开无边风花雪月,带着一阵叮叮当当的银镯声,立足风长晴面前。 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身黑底红边苗衣,头扎抹额,短发过耳,眉下金褐色双眸淡漠无情。白蟒游曳至他脚下,盘上肩膀,顺他平举而起的手臂扬起上半身,冲风长晴吞吐蛇信。 这个人是 “少、少主” 风长晴心神一震,恍惚间竟已不住倒退了数步。 不可能的,少主怎会在此 转眼又见少年身后忽现一道婀娜身影,白发女子赤足走来,在中原名作流仙的百褶紫裙摇摆。她年轻艳丽,左右顾盼,犹如紫色宝石深邃夺目,若此刻吴青娣在身畔,即便容貌不输于她,恐怕亦再没有人能留意到吴青娣。 “教主” “风长晴。” 紫衣女子一手支腰,一手轻抵小巧圆润的下巴,恰到好处流露出一点疑惑,长期接触毒物染就得乌色指甲抚弄菱唇,吐露出来的言语带着与罗谷雨如出一脉的苛刻“你怎么还在此处,既然已选择离开苗疆往中原,即日便速速离开。” “唔” 头痛欲裂,似被锥子重重扎了一下。 风长晴不由捂住额头,低喘一声。 少主教主今夕究竟是何夕 香味又开始弥漫。 那件被他刻意遗忘,不想回忆起来的事情,如今又历历在目。 为什么来此为何来到中原 五年前,苗疆,五仙教总坛,五潭之一月影潭边。 “讷夏布”阿晴 少女远远便对风长晴招手,蹦蹦跳跳跑过灌木矮花丛来到他身侧。 他伸手在少女脑袋上轻轻揉了揉,笑道“蓝斓今日怎么晚了” “哎呀,没得啥子,是阿婶好不生生叫我克她喇儿,同我嗦了大堆话。嗦撒子这几天没见得我人,问我给是同别叻达清耍朋友,啊这个不许喇锅不得行,烦死了。” 蓝斓的阿婶是蓝氏颇有威望的长辈,即便蓝斓是族长,也不得不听她的建议,更何况未与少主成亲之时,她只是代族长。 蓝斓扁嘴埋怨罢,转眼看风长晴面露沉思,急忙摆手“讷夏布别把阿婶呢话放到心里头,哩同我又没得啥子嘛。我只是同哩请教蛊术而已,斗算给人晓得,也没有岔巴呢人会多嗦咯” 风长晴摇头“话是这么说不错,就怕有人会多心。毕竟少主的蛊术是教主嫡传,你如要请教应该向他请教。” “谁会多心啦,他才不在意我怎么样哩。”蓝斓抓起胸前辫子把玩,摆弄系着小铃铛的辫尾,直发出叮铃声,小声嘟囔,“他蛊术厉害不厉害同我又没关系,再一个月呢成人礼我也想漂漂亮亮,不叫他小看。再说喔,我就只得讷夏布你一个朋友,他还要怎样” 五仙教成人礼便是字面上的意思,每年秋季祭尤节祭祀过后,苗族满十五岁的少年便要在蚩尤像下斗蛊,由此展示自己已有独自生活的能力与担当。虽然排名胜负一说并不重要,但蛊术越是胜于同龄人,无形中也要比他人更广为人知一些。 旁人只见蓝斓自幼便与少主定亲,端的光鲜,却不知蓝斓因此受了多少限制。总是被告知不许做这个不许做那个,被告知要有未来教主夫人的样子,然而谁又在乎蓝斓的感受在乎她有多委屈,在乎她多向往自由 风长晴作为局外人,对此看得清清楚楚。也正因为如此,当蓝斓找他说明希望他指导蛊术时他并没有拒绝毕竟他当届人才辈出,如今大多已是族中青年俊杰,而他作为风氏第五年蝉联魁首者,这些年的表现也在族中长老以及各个教众眼中。 “好吧,那我们就不说这个。” 风长晴叹了口气,压下心底一闪而逝的不安。他把手往后伸,抓下挂在后背的蜘蛛,道“先前与你说到各氏族的蛊我风氏的蜘蛛,艾氏的毒蜂,曲氏的蛤蟆,还有你们蓝氏,以及各个其他氏族代表性的本命蛊,你都记得吗” “记得。”蓝斓点头,伸出一根白净的手指戳了戳风长晴手中翠绿如碧的蜘蛛,展颜笑数,“嘻嘻,我还记得特性从颜色里头能表现嗦,赤青黄蓝紫,这头青色呢是风蜘蛛。” “不错,那你复述一遍颜色以及特性” “哎”蓝斓倾身想了想,道,“红呢是火毒,中毒浑身灼红起泡;青呢是风毒,中毒头脑不清醒;黄呢是土毒,表面没有特征;蓝呢是水毒,中毒手脚肿胀;紫呢是纯毒,百步毙命。颜色是比较特殊咯,要用特别咯法子养出来,除老颜色外,所有呢蛊大体分为幻蛊、兵蛊、疾蛊、傀儡蛊、心蛊。” “看来你记性不差,前几日我说的都记得,还整理的不错。” 蓝斓把手背在身后,有些不好意思“啊,这锅是我小小擅长呢,没啥子了不得。” 实则蛊术都是口口相传,很少有典籍系统地记录下来,所以这么多年虽然各自了然于心,也没有多少人能像蓝斓这样三言两语就准确概括。即便是族中老前辈也做不到。 风长晴道“还有呢” “兵蛊、疾蛊、同幻蛊比较简单,现在大家用咯都是叻三种。风氏呢蜘蛛大多属于兵蛊同疾蛊,艾氏的毒蜂是幻蛊同疾蛊,曲氏的蛤蟆特别点属于幻蛊同心蛊,我族里头嘛”蓝斓皱了皱脸,有些疑惑,“是蝎子蛊。” “不错。”风长晴点头,见蓝斓疑惑便问,“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嗯只是不明白,上次讷夏布也没有嗦这个。虽然嗦我族里头应该是蝎子蛊哦,可是素鱼使蓝娣姓蓝没错,似乎不是我族里人嘛” 听罢蓝斓所问,风长晴不由沉默。 蓝族之事牵扯很广,要真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讲不完。而且五仙教中人,如果不是必要,很少会提蓝族之事,揭教主的旧伤疤。 所以他只能简略说“原本我五仙教五使分别是玄蝎、天蛛、毒蜂、蟾蜍以及百足,但是蓝氏一族昔年蛊术天才蓝晋榷在玄蝎术到达顶峰时候,闭关研制出了素鱼蛊,并将之赠送给昔年仍是数名教主候选之一的教主,以朋友身份鼓励她。后来因为百足使与当初和教主针锋相对的候选者交好,所以当教主夺得桂冠以后,便废去百足使一职,改为素鱼使。” “素鱼使非我南疆苗族,而是自更南方而来,与教主是多年挚友,甚至在教主昔日离开苗疆去往中原时领代教主一职。纵然这么多年她也未曾出过手,能作为教主身侧之人,应该也不简单。” 说罢,他不忘提醒“此事私下说可以,最好不要在教主面前提起。不论是素鱼蛊究竟是什么,还是蓝晋榷的任何事情,都不要在教主面前提。” 蓝斓点头,末了小声说“喇么嗦,素鱼蛊是我蓝氏呢嘛” 风长晴清咳一声“好了,这件事抹过,千万不要出去说。你作为代族长,钻研玄蝎蛊就足够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蓝晋榷。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后面两个句子蓝斓听不明白“什么什么名姜什么不瘦啥子意思” “大概意思就是,聪明的人总是活不长,喜欢一个人喜欢的太深也没有好结果。” “喔为啥子这么说” “一个人如果太聪明,看的越多,想的就越多,知道的就多,于是他就不能快快乐乐过每一天。如果不能顺着自己心意快乐过每一天,那人怎么能活的长呢一个人如果太喜欢一个人,吃着饭喝着水都想着对方,一辈子的梦想就是围绕着对方而活。如果有一天对方出了什么事情,或者对方不喜欢自己,那么就会感觉自己不想活了。” “哦讷夏布黑个厉害哩,晓得喇么呃厉害呢中原话”蓝斓似懂非懂,片刻甩甩头,双手合十笑道,“我不聪明,暂时也没得很喜欢哩人,梦想斗是开开心心做自个儿想要做呢事情,还有有一天能到中原克耍,看看讷夏布说过呢东西,会一口跟讷夏布一样流利呢中原话喇么想来我能活很长撒” 风长晴忍不住笑出了声,揉揉蓝斓发顶“虽然我知道不少,但我可没有去过中原,都是纸上谈兵罢了。” “总有一天会克哩嘛”蓝斓握拳挥了挥,仰首望着蓝天,明眸里满怀斗志,“我跟讷夏布未来一定斗会到中原克,到时候一块儿耍,一块儿看风景。” “或许吧,但目前先着眼成人礼,争取取得好名次。”风长晴无奈看着面前满脸雀跃仿佛此刻就身处中原繁华城镇的小少女,“聊了这么多都不是正题,今日该练习斗蛊为成人礼做准备。作为代族长,你会的蛊术应该不少,都使出来看看,我给你修正。” “好嗦,讷夏布当心啦” 或许此刻两人都不知道,他们一时无心,竟作了谶言。 月影潭对岸,金褐色双眸的少年站在树丛掩映中,冷眼注视风长晴与蓝斓。他身后站着弯腰以示恭敬的罗氏族人,偶尔抬起视线掠过风长晴,露出隐晦的愤恨以及报复得逞的爽快。 十月。 随着漫天飞舞的蝴蝶从场中腾起远去,纷纷隐没于花丛,祭尤节成人礼落幕。 望着漫天蝴蝶,风长晴于人群中暗叹一口气。 雨少主今日所表现出来几乎碾压同龄人的实力,着实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蓝斓虽然已经很努力,但还是差的太远,不过至少败得不冤。 蓝斓跪坐在地,二三道如丝血痕布于她藕臂粉面,看上去颇为落魄。玄紫色的蝎子倒在为成人礼开辟的场地中,三头六臂各持兵戈的蚩尤石像冷眼俯看,剑上生了小花,却依旧千年一夕不发一言。 她怀里捧着自己竹子制的蛊笛,这由她亲手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笛子已经断成两截。她胸膛起伏,鼻翼微微颤动,望着对面黑底红边苗衣的少年,开口前眼里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掉了下来。 胜出者是谁,昭然若示。 而那头戴抹额的短发少年却吝于给婚约者一个安抚眼神,浅棕灰色蛊笛绕指一转,琥珀金色眼眸越过人群,直视风氏人群中。 伴着场外白裙双辫猫儿眼少女的欢呼鼓掌以及警告别人欢呼鼓掌的眼神,他说“讷夏布。” 一种不好的预感当即笼罩风长晴心头。 依然在抵抗啊,其中必定有非常重要的因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0章 拾捌.如梦令下 “没办法。” 风氏族长停下四踱的脚步,长叹一声。他的视线自屋中两旁倚墙而立的族人身上掠过,这些在族中颇有话事权的长老们不是摇头叹息,便是对他赞同颔首。 无论前者后者,神色动作间都带着深深的无奈。 风氏族长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风长晴身上,他用力闭了闭眼皮,俄而睁开,虽有不忍,却不得不道“讷夏布,没有其他方法,你走吧。” 风长晴身子猛地颤了一下,原本低垂的头颅蓦地抬起,仍带着血痕的脸上,两眼紧紧盯着风氏族长,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喊“族长” “讷夏布。”风氏族长抬起手往下压,缓缓摇头,“这对你来说,对我们风氏来说,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风长晴不敢置信,不由自主前跨一步,回过神来时双手已经摊开,甚至压抑不住越发高昂的声音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他已经赢了,还要怎么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还要怎么样我不走,我根本没做错什么,就算是教主又凭什么让我走” “讷夏布” 风氏族长低喝一声,截断风长晴话头,风长晴自知失言,只得强自按捺住满腔委屈以及怒火,咬着牙不语。 “我们知道你委屈,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风氏族长脸上掩不住为难,与周遭的长老们再次对视一眼,言语中饱含可惜道,“事实上,似今日一般的事情,早在多年前,我们就曾设想到了。只是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点,没想竟应到了你的身上。” 长老们俱是颔首,不忍族长一人唱尽黑脸,说道“原本想着当年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传的人人都知道并不是好事” 叹息声二度此起彼伏,一股寒意忽然临及风长晴之身,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他现在都要被赶出苗疆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讷夏布,你们这一辈,只知道教主之所以是教主,因为她最后于候选者中胜出,可知道其中过程到底如何可知道为何蒙绕多提蓝晋榷以及香卡拉什苗曲澜都对此退避,甚至落得两个皆去往中原再无消息的下场你们只知道教主一直心许蓝家天才蛊师蒙绕多提,却不知道教主与蒙绕多提相识更早,然而蒙绕多提宁愿与族内安排只在结亲前见过一面的达佩姑娘成亲也不愿和教主好,更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失去踪影蒙绕多提依然不接受教主。” 这些问题不是没有人想过,只是平日里拿出来说都要遮遮掩掩小心翼翼,更何况问 风长晴觉得嗓子有些发痒,他咽了口唾沫,问“为为什么” 风氏族长不答反问“你知道蛊雕吗” “蛊雕那是什么一种鸟” 听罢风长晴所言,在场众人都面露复杂笑意。 “你不知道蛊雕,那可记得巫族时常纹在身上的图腾” 巫族的图腾 依稀记得似乎是首有独角的鹰鸟模样 风长晴稍一回想,脱口而出“莫非那就是” “不错,那就是蛊雕。巫族以蛊雕作为图腾,相传它以虫蛇为食,越是毒性猛烈的虫越是喜欢。在亲眼见到之前,我们都以为那不过是巫族杜撰出来克制我教蛊毒罢了。”风氏族长苦笑,“你们年轻一辈,只知道如今我们各部族如履薄冰,生怕这个不好那个不妥叫教主恼火,显得相当窝囊。那是因为当年教主持笛呼唤蛊雕而来时,那种令人自心底发颤的力量” 说到此处,风氏族长眼神中竟有恐惧一闪而逝,他因此不安踱步,随之语气中是掩不住的担忧aquot你们还未曾真正见识过,没有真正见识过那种力量。aquot 他把五指张开,再狠狠攥住“就像被雄狮面前的兔子,你或许以为它时毛茸茸的大猫,但当它盯住你的时候,你才知道你无路可逃。” “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告诉你们,不要靠近蓝家,留意自己的言行,但你们这些青酱年青人总是听不入耳。当年我去中原的时候,常听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不知天高地厚,说的就是你们现在的状况” 面对族长指责,风长晴只能垂头不语。 风长晴是风氏五年蝉联魁首,但也是风氏最后一任魁首。 那日夺冠以后,风氏族长将他唤到跟前,吩咐他在座下修行三年有余,连带他懂得的中原话以及中原常事皆是族长所授。他原以为这是奖励,后来闻族中再无人夺冠,甚至曾为此自喜。 直到有一日,颇受他照顾的族弟对他说,长老每在成年礼前夜便吩咐族中少年不得出风头,从此风氏再无魁首。他骤然忆起在他以前的四名魁首如今皆默默无闻,向族长追问,亦曾得族长语重心长导他低调收敛,方才恍悟。 他非是什么叛逆之辈,既然族长一派苦口婆心,他作为晚辈哪里不遵从 只是心底难免隐约有所不服。 他说不准究竟是什么,但自罗立夏继任教主以来,整个五仙教的氛围便不复他年幼之时。他还依稀记得,前任教主是个相当和蔼的人,虽然威严十足,但日常相处并没有架子,与巫族相争也不落下风。只是现在,目之所及的一切,各部族似皆被无形的阴霾笼罩,再难见恣意自在的倚棹作歌 “讷夏布,这些年我们这些老家伙待你如何你心里也有数,让你走并不是因为你真的做错了什么,而是事不可为。昔年支持教主者唯有罗氏偏支一脉,这些年来眼见着不少氏族都被教主或大或小惩戒打压一番,我们风氏已经在风头浪尖。如今的状况并非人力能够改变,与罗家对上对于我们不是明智的选择。” 风氏族长走到风长晴跟前,轻轻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你是个优秀且聪明的孩子,又有上进之心。经过今日一事,与其未来被派往看守枯藤林或者万蛇窟倒不如到中原去。虽然到了中原后危机重重,无有族人能够扶持你,却也总比守着这物是人非的山寨,再难有一点进步来得强。” 风长晴只觉肩头一沉,理智告诉他应该答应,却有一口气梗在嗓子眼,让他发不出哪怕半个赞同的声音。又似变了一截木桩子,再怎么都动弹不得,何况开口。 “天蛛使很欣赏喀玛佳的天赋,前些日子曾跟我商量,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向教主推选喀玛佳成为下任天蛛使继承人。”族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深看他一眼,回身走了两步,侧头轻声道,“不仅仅是天赋,喀玛佳这些年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真是个叫人心疼呢达佩姑娘啊。” 喀玛佳,风如眉,风长晴的堂妹。 五仙教中多是黑苗,风氏亦然,但他们有不与外苗结亲的规定。当年风如眉的母亲受外苗汉子哄骗,生下风如眉以后受不过诘难与之私奔,最后连带情夫被天蛛使蛊杀于某个荒郊野岭。 这样的出身在黑苗族内很受歧视,然而说不清楚缘由,风如眉的天赋较之本族之人显得尤为不凡,再加上她自身为洗脱耻辱更是努力上进,故此年纪轻轻便使得一手卓越蛊术。而黑苗族内比之身世,更尊崇实力。 因为风如眉母亲是风长晴父亲唯一的妹妹,在自己父亲吩咐下,风如眉自幼对于这个堂妹甚是照顾,可以说当做亲妹妹,也把她所有努力看在眼内。所以听到族长吐出有关天蛛使继承人之言,他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艰难地颔首“瓦贝咦我明白了” 片刻,风长晴抬步离开树屋。树屋前聚集了十来个素与他交好的族人,见他出来纷纷投以问询眼神,闻他叹息摆首,面露郁郁。风长晴与他们走到一处,彼此说了阵子话,便各自分别。 眼见晚霞尚晴,天的尽头隐约有些许灰云,闷热无风,故此静滞不动。 他踌躇着是否要在离去前最后一次拜访蓝斓,担忧再引起其他不必要的误会。然而思索片刻,又笑自己已是被赶出苗疆之人,还有什么顾虑 于是他坦然迈出步子,直向蓝氏,视一路目光以及窃窃私语如无物,入了山对面的蓝氏聚居处。 蓝氏族人的眼神虽不友善,但并没有赶他,只带着古怪神色朝他探看。他并不知如何一回事,直至走上山坡最高处,方才目触蓝斓所居吊脚楼外有一人抱臂而立,叫他瞳孔蓦的收缩。 素、素鱼使 素鱼使瀑布一般的黑发已及膝,散落身周,耳挂果实状耳饰,疏淡平直的浅铅色眉毛下是一双狭长的眸,两鬓垂落的长发夹着尖下巴,他唇色亦十分灰暗。尾缀绣片的玄色上衣仅过肋,平坦贴服,布有六块腹肌的蜜色腰身包裹入以彩绳紧系的长裤之中,最后收于足缚。他修长脖颈以及双手上臂戴着同样刻有水纹的银环,唯一不同的是颈上银环后背处缀有彩色长绣片直至后腰,以银质锦鲤衔尾,在赤裸背沟处晃荡。 看起来像身材削瘦的男子,但“他”其实是个女子。 素鱼使沉默寡言常年隐居,她怎会在此与他应当没有任何关系才是吧 风长晴当即有些慌张,这也非是他孬,教中哪怕再大包天的青酱在素鱼使蓝娣面前都与鹌鹑无异。 但蓝娣并没有理会他,只是静静站在屋前眺望远处,仿佛空中有什么珍稀蛊种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风长晴与脚边泥石一般。 屋内传来争吵声。 蓝斓似乎在歇斯底里与谁争论着什么,同时传来掷砸东西的响动。 不到片刻,房门被人从内推开,红衣短发少年一脸不耐地快步走出。 蓝斓的婶婆跟随在后,连声道歉“多达过、多达过,估奕倒卜露,瓦加达芿呋芜俩哈俩老日。”对不起、对不起,雨少主,我会让蓝斓改变主意的。 转眼瞅见风长晴,脸一下拉的老长“木老阿拉洗嚷蛇,木香达芿呋芜苟衬马”你来干什么走开,你害蓝斓还不够多吗 “瓦” 不等风长晴把话说完,屋内传来蓝斓的问询声,婶婆狠狠瞪了他一眼,重重阖上门扉。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心道以现下状况看恐怕当面道别是奢谈,想来唯有回去叫人代为传言。 思罢返身,走出数步,视线越过山头,偶然俯瞰整个河谷,始觉林屋遍洒绯色。其中草木,尚未离去已觉怀念,让他心中茫然又添两分。 他默默摇了摇头,顺着小路走下山坡。愿已打定主意不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忽听风带着细碎言语传入耳中,仍忍不住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倾听。 “达芿呋芜皆涅切,木铛儿喝喔乌。”蓝斓还不懂事,你应该让着她。 “塔泊皆涅苟陡挂啊,苟拿喝喔乌”身在福中不知福,为什么要让着她 “泥几木帕。”她是你未婚妻。 “” “泥酱中原,木几滕仇蒿泥罢啊拔恁苟瞥。蒙呢乌恁,岛卜露杠泥克。”她喜欢中原,你便陪她多聊这些事。不久的将来,主人会让她去。 “哈,瓦贝咦。”好吧,我明白了。 从枝桠间隙间向上窥看,蛊笛在少年指尖旋转,他眼眸里似乎盛满了揉碎的阳光,明明十分温暖咫尺可触,靠近方才察觉疏离遥不可及。 在少年察觉以前,风长晴垂下头快步离去。 回本族的路上,有人盘腿坐于在道旁老树蜿蜒气根上,一手托着下巴,眯眼而笑,朝他打招呼“讷夏布。” 风长晴定睛看去“吉纳阿”罗淼 “八抹够扎千不喽,木恩梦木拿踏涅恩抽”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吧 风长晴一怔“恩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亦又奔哒苟瞥,踏涅插。”当初的恩怨,今日就算了结,以后你我各不相欠。 说罢这话,罗淼冲他挑眉,嗤地笑了声,转身跳下树根,消失在林中。 风长晴呆立原地,直至天色转暗,方才再度挪动脚步,露出苦笑。 原来如此他就说怎么会有人将这种事情告诉少主,原来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如此他就怪不得谁了 明明他和罗淼曾经是交情不浅的好友,如果不是当年他误会了罗淼也就没有今日之事。总算他现在也体会到了罗淼当年的感觉,着实是现世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1章 拾玖.月下笛上 店家女儿怀抱油灯起夜,夜风把火苗拨弄的不住摇晃,刚阖上房门,转身忽见客房门外立着一个人影,顿时一惊。她抄起墙角放着的扁担,举灯看去“谁在那儿” 人影闻声转过身来,意外的眼熟,原来是虚惊一场。 “原来是风大哥”姑娘松了一口,“风大哥这么晚站在门口做什么,怪吓人的,唬我一大跳呢。” “没什么。”风长晴说,“抱歉,吓到你了。” “没事的。” 姑娘连忙摆手,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扁担,赶紧藏到身后丢到一旁。抬首再看,她发现风长晴颈上多了一根红绳,末尾似乎系了三角的平安符包,俱是红的,十分刺眼。 奇怪,明明下午的时候还没有的 “风大哥” “有什么事” 姑娘咬了咬唇,问道“晚饭之后就没见到你了,风大哥是去了什么地方平安符挺好看,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买的,改日我也去买一个” “这个啊”风长晴伸手将符包塞入衣襟,回答,“只是随便出去走了走,这个也不过是在附近随便买的,还有什么事吗” 这附近哪里有卖平安符啊,平时都不会像这样敷衍的,果然是别人送的吧是什么人送的呢,为什么宁可撒谎也不愿意直接告诉她 “没没有了。风大哥,晚安” 姑娘心情当即低落下来,匆匆道了声晚安,飞快返身回房阖上门。 风长晴无有所觉,走上民宿二层,敲开客房房门。 屋中人尚未就寝,见他不休息夤夜来找,难免露出意外神色。 “少主,今日下午我言语态度上有所冒犯,抱歉。”风长晴说着行了个礼,末了又道,“属下此来询问接下来的计划,不知能否入内相谈” 要谈便谈吧,又不是授受不亲的姑娘家,自然没有这么多讲究。罗谷雨松开门把让出路来,返身往回走。 风长晴一步便跨进了门内,反手关上了门。 “少主,此地危机重重” 趁着罗谷雨背对自己,他从腰间抽出了佩刀。 他因刻意压低而带有些许沙哑的嗓音,很好的掩盖住了百锻苗刀自牛皮刀鞘中滑出的动静。 “不知您有何打算” 苗刀悄无声息对准罗谷雨左肩胛下方,伴随他忽然疾步快走的木板咿呀声,直刺眼前人后背 或是疾行引起的风声,或是风长晴不同寻常的态度,或是罗谷雨只是单纯的回身要说话,风长晴这一击刺出的同时,罗谷雨恰好侧过身,叫这一本该刺入心脏的凌厉攻击落了空。风长晴见这一下不得手,他眸色当即沉下,又因罗谷雨正面对着他,想也不想就摆肘打向罗谷雨胸口。 事情发生的太快,罗谷雨眼中惊讶方生,就被风长晴甩肩重重撞来,重心不稳不得不倒退一步。 一击得逞乘胜追击,风长晴行云流水般屈肘反手,让刀身自自己腋下穿出,再一次刺向罗谷雨心口要害 两人身高相差无几,由于年龄差距风长晴稍显高大,刀刃刺来之时又被风长晴肩背所掩藏,罗谷雨全然未能察觉。但受袭初始短短数刹之间他留意到刀刃折射出的冷光,下意识便飞快后退半步,拉开距离当即察觉刀尖自风长晴袖下直取心口,不假思索便以双掌攥住冲自己而来的刀刃,飞起一脚直踹风长晴脚腘。 苗人打架原比较直接,多由与野兽搏斗之中衍生而来,简单点说就是,拳拳到肉招招皆以夺命为目标,不似中原各种架子招式琳琅满目。踹脚腘这个简单的技巧乃属唐申所告知,先前过去的几日罗谷雨曾因一时兴起与唐申交过手,听唐申言传身教感觉甚是实用,下意识便使了出来。 关节受了一脚,风长晴身不由己往前扑,咚的就跪到窗下。 空手入白刃的瞬间,锋利的苗刀便割开肉掌,风长晴这么往地上摔,苗刀随他跌跪的同时自然而然从罗谷雨手掌中抽出,带出一片四溅血花。 窝在被褥中歇息的白蟒一嗅这血腥味,顿时暴起,咻一下便腾空而出,盘在风长晴执刀的手臂上,张嘴便要往他颈侧重重咬下去 风长晴也是苗疆出身,古树林中种种悄无声息的蛇虫鼠蚁他对付起来都易如反掌,何况白蟒如此直白的攻击他举起左手信手一挡,便以臂上银镯花纹抵住白蟒两只毒牙,反手欲拧断白蟒骨节。 白蟒黄澄澄的竖瞳盯着他,霎时间松开了纠缠他右臂的身躯,使劲一摆尾甩了他一耳光,飞也似的跳落于地,扭身消失在床底。 顶着火辣辣发疼的脸,因罗谷雨就在身侧,风长晴必然不可能弯腰到床榻下去抓白蟒,于是毫不犹豫便撑起身对上原先目标。 罗谷雨双手都在出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紧握捏住掌心也起不了太大作用,一直顺着指缝滑下。 面对风长晴不包含任何不良情绪的平静对视,他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捞起一旁放着的布巾,握在手里止血。 短短眨眼便浸湿大片。 风长晴并没有“敌不动我不动”从而后发制人的观念,转手从袖中摸出一条手指粗细的竹节,于掌心之中捏碎朝前撒去,洒出一片褐色粉末。窄小的房屋中无从躲避,趁着罗谷雨拿手遮挡,他欺身上前,只有臂长的苗刀被他屈肘捏在腰间,同时膝盖微弯,小步跳击施展苗疆唯一能够称为招式的跳苗刀。 罗谷雨对此并不陌生,也不会因骤然改变的招式套路而手忙脚乱。他功夫并不依赖刀剑,只是先前为了挡风长晴一刀,双手都负了伤。原也有佩刀,先前他随意掷在背篓里塞在墙角,现在完全够不着,所以即便负伤,一时之间也没有其他解决方法。 跳苗刀又快又急,罗谷雨凭着对招式的熟悉于方寸之间闪避,勉强避开。锋利的苗刀砍劈在泥墙木桌上,木屑尘土飞扬,留下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数息之间罗谷雨便被逼到墙角。 凡胎肉体对上刀剑自然是略逊一筹,若非情况紧急或是对自己武艺相当自信,谁也不会盲目往刀锋上撞。罗谷雨目光落到手中巾帕,灵机一动,即趁苗刀刺入身侧虚空的间隙,以巾帕将风长晴持刀手腕缚住,舀腿照着风长晴腰侧便捣。 右手被布巾缠缚,一股能够与自身相衡的力道自对方手中传来,苗刀顿时僵在原处动弹不得。然而风长晴少说也在中原混了数年,即便他非以武艺见长,总也跟江湖里宛如过江之鲫一般多的大侠客小虾米交过手,所以察觉罗谷雨意图以后他迅速拧腰闪避这一腿。 罗谷雨去势不减,落地后撩脚锁住风长晴脚踝,撞入风长晴怀中。风长晴这回意识到他意欲何为时已慢了一步,想要后退却被勾住一只脚脚压在原地动弹不得,而后就遭一横肘打在胸口。 缠绕于臂的布巾崩裂,风长晴整个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窗户上。 “砰” 冲击造成一声沉闷的巨响,稍嫌年久老旧显然承受不住撞击的民居木窗整个脱落,风长晴亦随之自二层滚出,摔到院子之中。 引发的响动在寂静的夜中着实震耳欲聋,罗谷雨顺着豁口跃出之际,店家小女手捧油灯目含惊疑推门而出,着眼瞅风长晴自铺着窗户残骸的地面撑起上身,瞅罗谷雨落地立起,双手以及衣裳上都有不少深浅交错的血痕,按不住失声惊呼“血” 两人都没有理会她。 罗谷雨在风长晴行动之前将落到一旁的苗刀以脚尖远远挑开,风长晴急喘几口气正要从地上爬起来,伺机而动的白蟒从二层跃下,正正落到他肩上,缠绕住他脖颈收紧身躯。 颈椎遭压迫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风长晴踉跄两步,窒息感令他面露痛苦,不得不转移注意力伸手去拽白蟒身躯。然而蛇类的缠绕力道非寻常人力可挡,更何况风长晴手无利器,只片刻便把他勒的面色发白。 “吉河”意为昼,无此同音字,谐音翻译。 罗谷雨沉声呼喝,白蟒听罢,只好略略松开些让风长晴喘口气。下一刻尾巴尖一痛,它提溜起垂在风长晴肩后的尾巴一看,一只通体碧绿的大蜘蛛正抓着它的尾巴狠狠咬住不放,被它钓了起来。白蟒大怒,张口就要将蜘蛛生吞活剥,蜘蛛却十分敏捷跳到它缠绕风长晴脖颈的身躯上又是一口。 白蟒彻底毛了,甩尾追拍蜘蛛,即被风长晴揪着乱挥的尾巴扔出去,远远落到院中井中,落进水里发出咕咚一声。 此刻两个人皆已负伤,一人伤在双手,一人伤在脏腑。 碧玉蜘蛛迈动八条腿转到风长晴脖颈,于青痕间蹭了蹭,四只黑豆大小的眼睛望着罗谷雨,嘴里发出嘶嘶的饱含敌意的声音。 风长晴双眼自远处的苗刀上停留片刻,又飞快回到罗谷雨身上,他抬手在碧玉蜘蛛背上抚摸两下,忽而一口血啐在地上。 这一口血是朱红色的,落到地上并未融入土里,而是一阵蠕动。仔细看去,竟有七、八只指甲盖大小的红蜘蛛牵着血丝爬出,分散开来,自不同的方向爬向罗谷雨。 风长晴抹了一下嘴角,探舌将指腹上的污血舔净,眸中戾气暗生。 红蜘蛛隐约形成包围圈将罗谷雨困于其中,罗谷雨稍一扫它们模样,便知这些不起眼的小蜘蛛究竟是什么来历。 血神蛊只需一点、只消受蛊者身上有任何缝隙豁口,便能顺着眼耳口鼻以及伤口侵入受蛊者体内,在血液之中繁衍生长。十二个时辰之内,每一个时辰便废受蛊者一条经脉,除非抽光受蛊者体内所有血,否则免不了三阴三阳十二经全数破裂,直至血神蛊随血液流尽。 除了不中蛊,没有别的方法可解。 小蜘蛛焦躁的挪动细腿,却似忌惮着什么,在罗谷雨七步外便踌躇不前。五毒教中规矩严苛,为防外人入侵窃密或者教众背叛,每一任教主以及选定的最终继承者都会从传承中获取修炼秘法,秘法能叫出自教众之手的蛊毒蛇虫对修炼秘法之人兴不起攻击念头。 显然出自风长晴之手的血神蜘蛛也不能例外。 罗谷雨在成年礼后就习得了这个秘法,风长晴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但他还是放了这些血神蜘蛛出来。 “少主,您还记得您成年礼那一日吗” 风长晴说道。 “为了风氏我甘愿让着你,甘愿认输,但这是因为你是少主,你阿姆是我教教主。我认输,并不代表我哪里比你差,不代表你哪里比我优秀。族里人都说你蛊术卓越,可你自己恐怕比我们更清楚,你从来没有跟族中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晚辈斗过蛊。” “是,你的蝶蛊是厉害。但我想旁人并非不能祭炼出来,只是蝶蛊寿命太短完全没有必要,我们也不去抢你的风头。我们为什么不炼蝶蛊与你相争还不是因为你阿姆是教主” 憋在心底多年的话说出口,风长晴竟止不住畅快淋漓地笑了起来“除去你少主的身份,除去教主的荫庇,你凭什么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你凭什么自傲你凭什么凭着一己喜好把把人赶出苗疆” “我有家不能回,你可知道我在中原曾九死一生,你可知道我九死一生就为了给你们找一个早几百年就失去踪迹的家伙,你可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别人的付出,不知道别人的辛勤,不知道别人的痛苦,却还是一副理所应当清高孤傲的样子” 罗谷雨先是一怔,俄而闭了闭眼,表情有一瞬间的难过。 这一瞬过后,又恢复平静。 旁听的客栈小妹已不知作什么表情,她看看风长晴,又看看罗谷雨。见自己爹娘听闻动静披衣而出,她连忙与他们走到一处,拉住他们衣摆使劲摇头让他们暂时别掺合进去。 风长晴眼中早已容不下旁人的神色表情,反手自腰间抽出笛子,眉目间露出一种与往日温煦不同的扭曲癫狂“我今日便代曾经受过你气的族人教训教训你,你的蛊术若真的了得,便解了这血神蛊之毒” 罗谷雨皱起眉,往店家三人处瞥了眼“讷夏布,哩疯老” “我疯了既然是少主有命,怎敢不从” 风长晴就像变了个人,视一家三口惊惧神色如无物,便连一个眼神亦懒得施舍给五个时辰前仍相谈融洽的人们,横笛便要驱动血神蜘蛛自爆。 “” 罗谷雨脚下稍顿,旋即返身迈步奔往民宿门扉,风长晴紧随其后穿堂而出。 “站住” 风长晴腿脚更胜,过路前厅时直接打柜台上跨过,堪堪在客栈门前的街道赶上罗谷雨,抓住他的肩膀,伺机已久的碧玉蜘蛛同时顺着风长晴手臂攀爬至罗谷雨身上。 罗谷雨反拧风长晴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一手向后扣住风长晴肩头,退步切入他双脚重心间,侧身一个过肩摔将他整个人掷出去。 风长晴在地上打了个滚,捂着肩臂翻身而起,颇有些猝不及防。 罗谷雨抓住四处乱爬的碧玉蜘蛛,却自身上扯下数道青翠如碧的丝,登时半个胳膊便没了知觉。 缚魂丝 碧玉蜘蛛趁此从五指山中挣脱,走的飞快,钻回风长晴衣袖。 血神蜘蛛随后赶到,依然不愿靠罗谷雨太近,但仍旧忠诚地在风长晴指引下包围罗谷雨,不惧死伤。 罗谷雨垂下被缚魂丝毒素所麻痹的手,沉声道“有普通人到叻儿,哩要喊它们自爆,风一吹起,叻整条村子要死几多人哩给晓得” 有规矩,便有漏洞可钻。不能主动攻击在于主动,若是波及或者直接撞上去,谁又有办法呢 “少主竟然也会关心别人如此他们就是死也值得了。” 风长晴冷笑罢,呜呜奏起蛊笛,客栈之中飞出黑蜂,乌泱泱一片拢来。血神蜘蛛体型太小,难以跟随他们行动,如果罗谷雨真要跑,万万无法追上。思及此处,风长晴便以笛音招出收在背篓里的毒蜂,用以阻拦去路,就算罗谷雨逃脱也能凭借毒蜂追踪。 前被伤了手掌,后中缚魂丝一手难以动弹,罗谷雨扫了眼血神蜘蛛以及嗡嗡飞舞的毒蜂,终于伸手抓向腰间缠着的蛊笛。 就在此时,忽一把粉末迎头洒来,带着一股让人极为厌恶的臭气,蜂群与蜘蛛顿时挪转而开大半。风长晴与罗谷雨不由抬头探看,见一个面容丑陋的男子自对面粮油铺二层探出头来,青衣毡帽打扮颇为眼熟似是先前在赶尸客栈所遇的赶尸匠 “二位黑苗小哥,又相遇了。我也不是故意偷听,只是夜深你们如此大声嚷嚷,实在是不得不听。”赶尸匠朝他们拱拱手,又道,“我本不想多嘴,但你们二位结伴同行,应该是朋友罢伙伴之间,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若有分歧商谈便是,何必非要喊打喊杀呢。二位蛊术了得,波及旁人可不好,还请听我一句劝,收手吧。” 风长晴此刻却不吃古道热肠这一套,冷冷道“啰嗦谁让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蜂群感受到饲主情绪变化,纷纷转而面向赶尸匠,鼓动翅膀冲他飞去。赶尸匠吃了一惊,回头把脚下正在烧着的药草举起来,扬出一阵浓郁烟雾,熏的蜂群醉醺醺在空中转起了圈。 “讷夏布”他喝道,“好不生生哩发撒子疯” 即便风长晴从背后偷袭划伤他的手,明摆着来者不善,白蟒勒住风长晴脖子时罗谷雨也没想取风长晴性命。若说先前以为风长晴心有怨念能够说得过去,现下还未能察觉风长晴究竟哪里不对劲,罗谷雨便跟睁眼瞎没有区别。 一个人即便再愤怒再怨恨,他的脾性断然不可能在短短数个时辰之中就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其中必然有蹊跷 “闭嘴” 风长晴对喝回去,清秀面容弥漫着说不出的煞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2章 贰拾.月下笛中 “下面那位短发的小哥,我看你的同伴,似乎有点不对劲。” 赶尸匠挥舞手中冒烟的草把儿赶退毒蜂,自窗后探出头来对罗谷雨喊道。 没想一个旁观者竟比自己还要看得透彻,莫非这就是中原人所谓的旁观者清 “兀那丑八怪,胡说八道什么轮不到你多管闲事,你若不要命,我便送你一程” 风长晴冷笑,就要吹笛驱使毒蜂上前。 罗谷雨定睛往地上一瞅,撩起碎石踢向风长晴。他的准头不太好,但好在风长晴闪避动作更慢,被弹中肩头打断了动作。 “哩看出啥子来老”罗谷雨冲楼上赶尸匠呼喝罢,两步迈到风长晴眼前,劈手横夺风长晴蛊笛。 风长晴自然不会叫他称心如意,急忙拦截,你来我往、拳脚相向。只不过如此却不能以蛊笛下达确切指令,便令勉强以烟臭熏走虫豸的赶尸匠逃过一劫。 赶尸匠自己也被浓重的烟气熏得发慌,掩鼻咳嗽数声,方才大声回答“我不敢确定,但可一试。” 罗谷雨昨天夜里并非完全睡了过去,赶尸匠所作所为、种种解灾的手段,他都有目共睹。出来这么些时日,走过不少地方,或多或少见识了路途所遇的中原人各种本事,他虽对自己蛊术有自信,却不会盲目看轻其他人。 至少风长晴的异样举动在他看来既不是蛊术造成,亦不是被人下了失心降,浑然就是一派复仇模样,着实无解。 但相处几日他多少还是了解风长晴,如果风长晴真的有这么恨他,早在两人并行的路上动手。不说蛊术,只说风长晴在中原行走这么久,好言好语哄着随便把他骗到某处,雇佣三四十个人来杀他,他无论如何都走不脱。 所以其中必有蹊跷,这蹊跷与他们白日所去之地必然有联系。 奈何此刻他不论与风长晴说什么,对方都听不下去。真的要斗起来,必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如了背后之人的意。且说到底他并不想杀了风长晴。 所以无论相信赶尸匠与否,总要让他人一试。 如此思罢,罗谷雨探手与风长晴相对一掌,臂上震力叫两人各退数步。站稳脚步后,他趁隙道“啷个做” 赶尸匠并没有即刻回答,他那三角眼在风长晴身上来回扫视,似在思索究竟是他所知的哪种状况,因面容丑恶故有说不出的猥琐之感。 “短发小哥,不知你的同伴是何时开始出现异样举动” 听得赶尸匠如此问,罗谷雨也不拖泥带水支支吾吾,径直说“今夜之前” 风长晴没有聋,他们二人说的如此大声,哪能装作没有听到只罗谷雨正与他缠斗,他又如何脱得开身去 藏在袖中的碧玉蜘蛛感受到主人心意,顿时跳落地。正灵巧蹿向对面屋子,半路忽然杀出一条大白虫,它方才惊悟,迎面一道尾鞭扇来把它抽开,骨碌碌翻滚好几圈。 不知何时爬来的白蟒冲翻滚的蜘蛛咧嘴呲牙,竟似露了个得意的笑脸。它把尾鞭再扫,打在风长晴脚腕,牢牢盘缚上去,獠牙划开布料,在其小腿上留下一道伤痕。 伤痕不深,只浅浅一道。但破开肌肤后溢出的淡淡的血丝,带着怪异色泽。 却说二人相斗正激烈,拳掌来往,可到底罗谷雨一只手暂时使不上力,被逼的相形见绌。白蟒这一缠一咬,叫风长晴忽感腿上刺痛,动作随之慢了半拍。罗谷雨缓了一瞬,见状不退反进,逮住风长晴手臂反拧。 此刻又听赶尸匠说“小哥且先把他擒住,容我仔细看看再说” 白蟒尖牙上不知究竟蕴着什么毒素,罗谷雨绕到他身后时风长晴欲要反击,头脑咋的一昏,晕头转向。再回过神来,便已被罗谷雨反缚双手按倒在地,白蟒盘住他双腿,紧紧缠绕数圈。 蛊笛被罗谷雨一把抢过塞到后腰,簇拥于四周的毒蜂以及血神蜘蛛似知事不可为,颇通人性的远远散开,装作完全没有敌意,一副要多乖巧有多乖巧的模样。 赶尸匠舒了口气,将手中药草仔细扑灭后放下,半晌从粮油铺兜转出来,手里兜着一圈麻绳。 风长晴一边脸颊贴着地面,被结结实实按在地上,瞅见赶尸匠在自己面前蹲下,冷眼狠狠瞪去。赶尸匠并不惧,只叹了口气“黑苗小哥,你莫怪我,你现在恐怕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说罢他绷了绷手中麻绳,将风长晴手脚缠起来,结结实实绑成一只大粽子。 蛊虫们已经识趣的自己爬回民宿客栈,回到风长晴背囊中。只有碧玉蜘蛛不死心想要护主,却也被白蟒用身子盘圈困住,白蟒尾巴尖戳来戳去,拨弄它从南边滚到北面、再从北面滚到南面,几个回合下来已经眼冒金星头晕脑胀。这还不够,白蟒不知从哪里拖来一个关小雀儿的笼子,将碧玉蜘蛛硬是塞了进去,灵巧拴上栓。 思及客栈中窗户已被打坏,做什么都能叫外围人窥见,两人将风长晴搬入粮油铺二层,也就是赶尸匠借宿之地。风长晴也不说话,冷笑看着他们忙活。 赶尸匠打开自己背囊,从其间数个水囊中数出一个,寻来碗,从水囊中倒出些许半凝固黑红色的、发出腥臭气味的血水。旋即他绕到风长晴身后,拿小刀去割风长晴左手中指。 风长晴泛着血丝的眼狠狠瞪着赶尸匠,将拳头攥的紧紧的,罗谷雨一时太过使劲将他手指掰脱节,他也不见任何吃痛的神色。因为风长晴挣扎,赶尸匠下刀有些抖,划出来的口子稍宽,血大股大股涌了出来,滴入盛着黑红色血水的碗中。 罗谷雨原并不知赶尸匠此举意义何在,直到目视碗中液体忽然如煮水般沸腾起来,方面露惊异。 总所周知血遇热凝固,眼下骤然沸腾又显异状,怎能不叫人诧异 “这是咳、葵水之血。” 说这句话的时候,赶尸匠面上有些抹不过去,但见罗谷雨一副显然不清楚究竟何为“葵水”的模样,便也稍微从容了些。 “原非我该管之事,但昨日到底是这位黑苗小哥救了我还有同行的三人,有此救命之恩在前,我是万万不能事不关己看他遭人暗害。所以此乃知恩图报之举,短发小哥你莫要怀疑我暗藏诡心,还请如实把一切告知我。” “知恩图报” 他首先把话放开解释清楚,以免出现误会。单凭此举,便首先获得罗谷雨好感。罗谷雨低声重复一遍,若有所思“哩嗦。” “在此地行走,要提防的除了苗蛊就是巫术。依黑苗小哥先前打退那名花苗的蛊术造诣,若是中蛊实在轮不到我出手,所以他应该是被人下了术。” 罗谷雨点了点头,示意他大致听得明白。 赶尸匠指了指手中碗“此地巫术,一般分为祝由术、降头术以及玉女喜神术三者。中指最接近心脉,葵水之血污秽,取中指血放入葵水血以分辨可见祝由术主疾,血色变澄清;降头术主咒,血色变沉;玉女喜神术主阴阳,血液沸腾。” 如此依照赶尸匠所言,风长晴所中乃是“玉女喜神术”。 “说起来,我神符术与玉女喜神术也属同宗,若是前两者我只能大略分辨,但若是玉女喜神术,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 罗谷雨听得半懂不懂,不过既然选择听信赶尸匠所言,他自然也就全盘接受这个说法“啷个说” “术本无正邪,只有人心有正邪。但玉女喜神术中,有一种摄魂之术,专夺人心魄。中术以后,人虽然仍是那个人,却会在短短时间内性情大变。人有三魂胎光、爽灵、幽精,又有七魄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因此有自我善恶寿数,由此生出喜怒哀乐哀怨情仇。这摄魂之术,便是借由某物窃取禁锢三魂七魄之中某些魂魄,从而让受术者看上去似是得了失心疯。” 赶尸匠解释的稍显详细,这种涉及玄学的事物,即便对于耳濡目染千年之久的中原人而言,都是只知其果不知其因,何况是未曾接触过这些的苗人自顾自说了一通,赶尸匠也发觉自己所言全是废话,轻咳一声问“短发小哥,敢问你的同伴是何时开始出现现在这般症状” 这倒是问倒了罗谷雨,他向来不太留意旁人如何,故此想了想只能摆首。 “那么你们二人今日可有去什么地方” “吴镇。” 赶尸匠眼中了然一闪而逝,早有此猜测。他叹了口气,却不急了,寻来两张板凳与罗谷雨对面坐下,说到“两位小哥定然自外乡而来,非这湘楚之地居民。吴镇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够出入之地,入门有问闻取三重讲究。” “第一,不问。看到什么奇怪的、无法理解的事情,都不要去问;第二,不闻。无论途中谁与你搭话,都不要答应;第三,不取。不要从吴镇带走任何一样东西,自己拿,别人给,都不要取。” 话虽平乏,阴气森森。 罗谷雨不懂鬼怪之说,仍能感觉到其中不妥“为啥子” “话若要说起来,那都是十分久远的事情。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三四百年前,中原尚未大统,有一王朝名作蕤珝,国师吴氏因涉干扰朝政,被驱逐至湘西。当时湘地仍是流放之地,遍地俱是强盗杀人犯,便是当地百姓亦多是手段狠辣的巫师,但吴氏初来乍到,便以雷霆之势镇压,并自立一国名作吴国,召集手下败将与当初驱逐他的蕤珝国作对。但流民毕竟只是流民,虽有手段,与正统军队作战却非是那么简单。双方死伤无数后,蕤珝国与吴国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被觊觎多年的旁国所灭,仅有少许吴国余孽远走深山隐居,多年后渐渐形成如今吴镇。” 赶尸匠停了片刻,让罗谷雨回味过来,再道“说句难听的,吴镇中俱是些杀人犯刽子手的后代,不讲仁义道德。若非近年来出了一个大祝由稍能与之交谈,恐怕甚至不会有人提及吴镇存在。” 罗谷雨道“喇哩个意思是,没法子解决” “既然答应要帮忙,没有办法也要想出一个办法。”赶尸匠显然有所依仗把握,“若说玉女喜神术,必是吴镇之中仅次于大祝由的吴女。” 他把话说到此处,罗谷雨自然一点就透。 被擒住以后一直未有言语的风长晴忽然对赶尸匠道“你是什么人你如何知道我,还如此清楚” 风长晴口中的“我”,自然并非指他自己。此话显然也非出自他本心,而是来自他身后之人。 赶尸匠并不意外,事实上他先前所言,有一大半便是为了说给摄了风长晴魂魄之人听。 “我是谁并不重要,如果姑娘能够就此收手,那么一切好说。” 风长晴咧嘴一笑“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吴镇地盘上说这样的话你可知道死字怎样写” “如果姑娘不愿收手,那就只有得罪了。” 话罄,赶尸匠对怒视他的风长晴歉意一笑,忽扬起拳头击打风长晴额侧。究竟是肉体凡胎,陡然遭这么击打,风长晴当即昏了过去,赶尸匠转而与罗谷雨说“小哥,要解救你同伴其实很简单,分作两步。其一,将他被摄走的魂魄放出来,其二,将魂魄招回躯壳之中。第二步我可以代劳,但如你所见我非是拳脚相争的材料,第一步便要劳烦你了。” 罗谷雨没想坐享其成,直接道“啷个做” “吴女摄来魂魄,必要以物件将其禁锢。一般而言用以禁锢魂魄之物有二者,一者为镜,真实却也虚假;一者为水,有形却也无形。小哥只需将吴女屋中类此物件打个粉碎,便足矣释放。” 在罗谷雨与赶尸匠谈话间不见踪影的白蟒从窗口攀爬而入,尾巴正卷着蛊笛。罗谷雨把手一伸,轻轻挠了挠白蟒下巴,然后将蛊笛拿到手中,说道“哎个麻烦,杀掉就好。” 说罢,他站起身,走至窗口。 “等等”赶尸匠一怔,喊住罗谷雨后欲言又止片刻,长叹,“罢了。害人者,人恒杀之小哥请自便。” 罗谷雨听罢,并没有表示什么,带着白蟒径直从窗口跳下,顺着街道向吴镇方向走去。 秋深夜凉,白蟒缠在少年手臂上舔舐他手心血痕,他一手按在腰侧两支蛊笛上,忍不住自语“不是我要把哩们赶出苗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3章 贰拾壹.月下笛下 吴青娣睁眼,香案左右角两盏油灯陡然暴涨以后迅速黯淡下去,她眉间神色一凝,飞快探手对着火焰一捻,险之又险在其熄灭之前掐下一段灯芯抓拿入手。 她似不惧灼热,玉掌摊开,可见指腹沾染些许油渍,焰火无薪自燃,静立掌心。 “多管闲事的家伙” 唾骂一声后,她翻身坐起,目有愠意暗生,弃院中香案不顾,径直踱入屋中。 屋中漆黑一片,她携院中冷风大步走入,卷的旧木门轻发咿呀声响。她手中所捧那一抹细微焰火此刻分外明亮,映照她天仙般的面容,随她步至正门所对的立柜前。那柜子是黑的,泛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红褐,光到了它面前,竟似被吸摄进去。 吴青娣伸手,哐地掀开柜门,柜门大开,一股阴风急涌而出,掀起她发丝袍角,倏尔一转于空荡房屋间来回冲撞,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三分似那尖细的嬉笑。 柜中以木板隔出五层,最上层放着一尊以红布掩去真容的雕像,左有青铜铃铛,右有天蓬尺,中有三角香炉,其间插着三长两短五铢朱砂色线香。 柜中下层,是大大小小个头各有不同的泥娃娃,它们形若蚕茧没有手脚,身上绘有色泽不同的衣物,或是面部的地方拉有三道代表眼口的弧线,以及两块代表脸颊的红晕。乍的看去,一排一模一样的脸,笑眼盈盈盯来。 吴青娣视若未闻,捻起掌中焰火点燃线香,探手自天蓬尺侧抽出一把令旗抖开,旋身脚下逆踏七星,清叱“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师下令,万鬼伏藏。日吉时良,天地开张,天煞地煞年月煞日煞时煞,歌鼔二即,太岁部下一百二十四位凶神恶煞尽皆出” 鸦色令旗一挥,屋内如起飓风,半掩不掩的门窗顿时洞开,啪的拍打屋墙发出震响,在此夤夜数里可闻 粮油铺中,赶尸匠窝在小凳里,看护面前昏迷仍未苏醒的风长晴,脚畔是伴随他走脚多年,已有些陈旧的行箱。 他捧着茶水,周公来袭免不了睏倦地打哈欠,垂头忽见杯中涟漪不断,长叹“你无端摄人魂魄本就非正道作为,劝你还是速速收手吧,更何况你我原本素不相识,针锋相对起来,谁也得不了好处。” 话刚落,不知从房间哪一个角落传来一阵似耳畔悄语的窸窣声,有如七个毛孩子围在一块,相互咬耳朵商讨什么不怀好意的恶作剧,片刻有人长嘘一声,立即回转寂静。 赶尸匠捏着茶杯,等待片刻仍不见身周有异状,神色略松。 毫无征兆的,下一刻他头顶上的屋瓦突然崩塌,如暴雨冰雹劈头盖脸砸落 噼里啪啦一阵脆响过后,大片灰尘升腾。这动静着实巨大,集中门户纷纷亮起灯火,少时又纷纷熄灭。 倒是歇在楼下那先前伪装赶尸匠的小老儿听闻声响,爬起身推开门,睁着惺忪睡眼扯着大嗓门问“这是怎么啦” 作为回答,挂在门侧墙沿的镰刀微微颤了颤,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抄在手中,自发腾空而起,旋转着飞出,重重凿在匆忙闭上的门扉数片自倒塌废墟中升腾的瓦片亦是接连飞起,一块接着一块打在木门上,把木门打的颤颤巍巍,木屑横飞。 由是,数把不同嗓音糅合成一块的清脆笑声骤然爆发 “住手” 瓦砾堆耸动,赶尸匠从中翻爬而出,他面上未见脸青鼻肿,反倒是丑恶面容因愤怒显得更加狰狞。他掐指一算,抬手掷去,不知何时攥到手里的红线网绽开,引得短促惊叫。 无由来一阵狂风鼓荡,迷了人眼,线网却不受影响直直扑落,在半空中合着空气一拢重重坠地,如同裹了吹气皮囊在里头,端的鼓起一块。尽管肉眼无法看见,但红线上拴着的铜钱确确实实被不明力量撩拨的叮当作响,昭示赶尸匠并非凭空在原地发癔症。 “小鬼恣意伤人,简直无法无天若你家主人不管,便由我来代她好好管教管教” 赶尸匠从衣襟里揪出四张符纸,甩手掷出,符纸飘然压在线网东南西北四角。他再勾脚自瓦砾堆中拽出行箱,把挂在行箱边沿的手杖取下,转腕便朝线网打去。 这杖长三尺,宽两指,属桃木,杖面布满朱砂所刻鲜亮光泽的符篆,民间称之拷鬼棒。 照着线网鼓起之处一挥下去,虎虎生风,似若气囊之处应棍瘪下。 同时又有“噗呲”一声随之响起,线网上铜钱抖动的更厉害,如兜住风眼,阵阵飓风自网底涌出,生生将落了满地的碎瓦推至屋角,却如何也掀不开轻飘飘压在四角的符纸。狂风鼓吹了片刻眼见毫无作用,逐渐和煦,反之青蓝色的焰花一朵接一朵涌出。 一时间青蓝色焰火四面皆是,煞是好看。瞪眼望去,自那些交融绽开的火花中,浮现出一模糊不清但分明张张各自不同的孩童面容。它们或仰或侧、呲牙咧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把手张开,自虚空中探出一只又一只青蓝色的手臂,悄悄攀上赶尸匠裤腿。 赶尸匠正色喝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念你们年纪尚小,劝你们速速散去,莫要助纣为虐。还有那背后操纵之人,速速住手,否则我拷鬼棒下不留情分,叫你这一十七只小鬼魂飞魄散” 他语气凌冽,面容凶狠吓人,手往袖中收伸,舀出一把白色粉末挥出,登时将近身的鬼火逼退 那是黑犬齿磨成的粉末,作辟邪拔煞之用,寻常不祥触之必伤。 鬼火颇为忌惮,几番欲要缠上又迅速收回。 适时身后传来一把嗓音沉沉的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赶尸匠一惊,连忙回首去看,风长晴已挣脱了身上束缚,静静立在他身后不远。风长晴双眼乌沉沉的,额上有青瓦砸出来的血痕,脸上半点表情欠奉,显然这个人是否神智清醒,都很难说。 “无名无姓,不及吴镇吴女公子名声在外。” 赶尸匠冷声答道,手中拷鬼棒左右一挥,带动气流将靠近的鬼火赶开,再道“大家都是聪明人,没有必要斗个你死我活,请收手吧。” 风长晴充耳未闻,举步朝他缓缓踱来“虽我未曾离开过吴镇,却也知道自立国以来,当今国主门下曾有一支军队,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大多方术士以及背后家族连根拔起。只因湘南素有各族占地为王,错综复杂,加以强盗通缉犯横出。又有国主神秘军队失去统领,此地便成了这王国土地上的一颗毒瘤,不割如芒在背,割之却又恐伤元气,而我吴镇因此稍得片刻安宁。” 他低哑哼笑“如今外界行走之人,在我等看来不过俱是些欺世盗名之辈罢了,忽出了你这样的人物,着实叫人怀疑,是否与官府那些不逞之徒有什么关系你说的不错,我吴镇之人确实对尔等不通阴阳不晓天命之刍狗心狠手辣,然你可又知我等是如何对付你等意图可疑之辈” 赶尸匠皱眉“如何” 风长晴笑出了声,抬指点了点自己眉心“似他这般俊俏又识得千万年前一脉相传巫蛊之术的,摄了魂魄叫他忘却前尘,纳入我吴镇,日后也给我吴氏开枝散叶。似那些儒酸书生,或是大家小姐姑娘,或者什么识得拳脚的武林中人,珍惜性命的便留下来做奴隶,留他一条狗命伺候我等。若是死鸭子嘴硬,便拉到后山生生埋了,七日七夜后取尸体制成鬼尸,也可成我等爪牙,防患未然。” 端的毒辣,叫赶尸匠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你们如此做,莫非不怕遭天谴” “天谴”风长晴往肩侧歪了歪头,以手掩唇,“我却要问你,似你我这般有才能的人,只能屈居在这种山野丛林,吃糠咽菜,才高运蹇,备受当今那狗眼看人低的国主四处围堵如丧家之犬。而那些只会耍口舌功夫,脸上戴着千百张虚伪面具,嘴里一套心里一套的家伙,却高枕软卧乐不思蜀,这是什么道理如此大道不兴的世道,又与地狱有何分别我既遭此不幸,又怎甘于敝帚自珍定要让旁人也尝尝这滋味才是” 话罄他纵身直抓向赶尸匠,赶尸匠驱赶邪祟的手段虽运用自如,却奈何不了他,一下被他掐住手臂抓了个正着 “原以为吴镇种种传说不过是外人恐惧而妄自揣测,毕竟汝镇大巫祝也算是半个善人。多行不义必自毙,我非官府中人,却也不会由着你如此草菅人命” 赶尸匠急忙推搡欲要挣脱,连手中拷鬼棒亦在挣扎中落地。若是细胳膊细腿的女子,此刻定然抵挡不住他粗手粗脚胡乱捶打,奈何风长晴好赖习武多年,撂倒寻常三四个庄稼大汉不在话下,此刻揪住赶尸匠领子将至举起来显得十分轻松。 “替天行道你却以为你是哪里出来的正道牛鼻子就你这张脸便看的我作呕,届时定要把你削成人彘,剥了皮做一只招魂幡” 风长晴一手掐住赶尸匠脖子,撩起拷鬼棒,将红线铜钱网掀开扔到门外。符纸随着线网飘开,原本被围困的一众小鬼解脱,各个尖声叫着,卷起地上青瓦,在噼里啪啦声中掰揉成一个个锋利的尖角,对准赶尸匠。 挣扎间,赶尸匠领子中蹦出一块红绳穿着的木牌,风长晴瞥眼一扫,咦了声,按着上面念到“白什么升” 趁其分神,赶尸匠牙关紧咬,手结金牌,低喝“天清地灵,兵随印转,座下二神,听吾号令,速来相就” 平地里骤起一声爆裂,放置行箱之处气浪翻涌,倒卷悬浮于空的青瓦,将之全数绞碎作细如砂砾般的粉末,纷纷扬扬洒落。 风长晴大吃一惊,扭首望去,青蓝鬼火映照落砂,尘土飞扬中竟有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若隐若现。 影影绰绰间,或见它们头戴高帽,身挂长袍,一动不动。然而每一眨眼,却觉临身更近,兼有铁链摩挲声。 风长晴惊而倏退,手掐赶尸匠脖子横在身前,出口声线已略微发紧“怎么可能黑、黑白无常” 尖细笑声桀桀响起,适才荡出的气浪反卷而归,萦绕身周的鬼火避之不及,被气浪挤压一齐涌向两道人影。仅不过眨眼,它们如长鲸吸水,将所有鬼火吞尽,却也因此把自己面貌暴露人前。 非是传闻之中缉拿魂魄的黑白无常,而是两只稻梗、麻布、以及破旧衣衫扎成的稻草人。灰白衣服的稻草人头上高帽写着“无生无我”,黑衣服的稻草人头上高帽写着“魂魄皆夺”。 但风长晴眸中神色,反比误以为见黑白无常更为震惊,脱口而出“无生尸匠白辛升竟然是你” 再一眨眼,本立在面前的两尊稻草人消失不见。 风长晴倏然而惊,慌忙左右探看,侧脸正正对上稻草人无口无鼻无眼的面孔,便连稻草人身上灰褐深浅各有不同的草梗,亦分毫毕现。 下一刻他便被不明力量掀开,整个人腾空而出,重重摔落在地。 赶尸匠捂着脖子咳嗽两声,缓过气来后说道“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但如若你仍旧执迷不悟,就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风长晴翻身而起,呲牙低吼“哼哼,若是别人也就罢了。白辛升,你出道以来拿人钱财替人灭族之数恐怕不在十指以下,如此前辈行径可真是如雷贯耳数年前传言你被同出一师门下的师兄弟约面斗法,后来再无消息,原以为你已经兵解身死,哪想今日相见身边竟还多出两只阴神待我猜猜,那莫不是你同门的两位师兄师弟哈哈哈,你也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赶尸匠面色顿沉,未等他再有言语动作,风长晴懒驴打滚翻至窗口,纵身跳下。赶尸匠飞快跑至窗口探看,早已没了踪影。 吴镇女宅中。 吴青娣手持令旗盘坐于地,眼帘下眼珠快速转动,片刻长吁一口气,二度睁眼。她身后摆放神像的木柜接连发出噼啪脆响,原先寄放在柜中大大小小的泥娃娃,此刻半数炸裂开,大大小小的残骸铺了一柜子,落了一地。 吴青娣回身探看身后狼藉,贝齿自红唇上狠狠一咬,白净面容上的神色带有说不出的阴森。 “啊该死” 她将令旗扔到脚下,翻手便把神像前交叠作塔状的奉酒杯子扫落,任由拇指大小的白玉瓷杯噼里啪啦砸个粉碎,如远山般浓淡得宜的黛眉此刻已不见雅致,尽染霜寒以及煞气。她目光四下一扫,嘴角忽而高高吊起,面露志得意满,紧盯神台神像,转而抽出神台座下供奉的小匕首,往自己五指指腹割去。 就当刀锋即将划破肌肤,她动作蓦地顿住,侧耳凝神。 深秋冷风卷动门窗,发出细微碰撞。 悬挂檐下石头风铃悠悠转动,不时相互敲击。 庭院外两株桂花轻颤,抖落一朵朵细小馨香的花蕊,沁入泥土。 但她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又仔细听了听。 这个时辰,屋外黄泥路上早已无人。 食惯了腐肉的看家犬都懒洋洋窝在窝中,守护十数年来无人胆敢夜闯的小镇。 寒蝉鸣泣,秋叶坠落,夜枭嚎叫。 啊,对了。今日的夜枭,是不是有些过于喧嚣了 不需要缘由,窗外漆黑夜色黑洞洞的,生生作了一盆冷水,浇在先前因白辛升强取小鬼之举而燃起的愤怒上,叫吴青娣的心沉了下来。她驻步片刻,还是返身自房内摸来油灯与燧石,将火光燃上,紧绷的神色方才稍缓。 说也好笑,作为通晓阴阳的方术士,吴青娣却仍惧怕黑暗。 这非是小女儿家之态,而是源于十五年前十四又七个月前,那一场恐怖梦魇。 吴青娣瑟缩一下,提着灯一一将门窗关上、下栓,一旁还要自语“嘶入秋了,得加件褙子才是。” 略微定了定神,她方把游离的思绪集中到复仇之上。 左右那叫风长晴的苗人在她手上,另外一个苗人以及白辛升找不出解决方法不会轻易离开。先前不过是她轻敌,若要以为她只有养小鬼一种手段,她定要叫这两人死的很难看。不不,白辛升是必须要死的,那苗人小哥皮相长得好又年轻,也留下和风长晴做个对。 窗户关到一半,她忽又惊觉有什么不对。 话说那苗人小哥与白辛升话至半途,怎的方才并没有见他身影 意识到这个问题所在,吴青娣便知不好。 但是为时已晚 一道白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院墙墙头直冲而来,吴青娣甚至未能看清究竟是何物,咽喉便被一口咬住尖锐獠牙刺破皮肉,深深扎入喉管,毒液自毒囊注入其中,火燎般的疼痛便自喉中升起。 下一刻,吴青娣全身升腾起白烟,一声类似泡沫破碎的细微声响后,她化作黄符纸剪裁出的纸人。油灯咣当落地,火焰随灯油晕开,将缓缓飘落的纸人点燃,同时也照亮自半空落下的偷袭者。 房门后转出一道倩影,吴青娣手握油灯,冷眼望着盘在地上的白蟒。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她冷笑,“出来吧,你以为单凭这么一条畜生就能杀死我不成” 无人应声,反倒是白蟒不满吐信。 它支起半身四处张望,不见任何应要搜寻之物,便有些恼怒,一双澄黄竖眸盯着吴青娣,舒展身躯缓缓游曳。 偌大一头尖头长虫,原本该是可怖之物,吴青娣半点不怵,端身赤足迎去。 也是,作为吴镇二巨头之一,素来只有她吓别人,哪里有别人吓她 吴青娣脚步轻迈,稀薄却不透明的雾气再度漫出,逐渐充盈整间房屋,掩藏她的身影。 白蟒嘶嘶吐着蛇信,扭动身躯接近吴青娣。许是诧异这个雌性为何不慌不忙,它因此而绕着吴青娣转了两圈,左右观察这家伙是否背生双翼、头长犄角,或者有一身坚硬鳞片能崩掉它美丽的獠牙。 观察的结果是,这分明就只是个皮肉细嫩没有爪牙的女人,身上还有股干净的气息,闻着就感觉容易欺负。于是它散漫身姿倏变,躬身弹出,舀身圈住吴青娣脖子张口欲咬 然而这一口依然咬了个空,白蟒嘴里叼着黄纸落地,先是茫然呆立片刻,旋即暴怒。它若有毛此刻早全数炸了开去,嘶嘶嚎叫数声,追着迷雾中闪现的身影一阵狂咬,却只吃的满嘴黄纸,懵立原地。 它那小小的脑袋着实想不明白,难免发起了呆,趁此机会,一只握着柴刀的手自它身后伸来,狠狠剁下 边角已生铁锈的柴刀挥舞,无有任何华丽细致的技巧,便将白蟒自中心偏下之处一刀两断。蟒蛇的心脏在七寸,所以并没有立即死亡,断口处鲜血喷涌而出,不到片刻便聚成一汪血渍。它一分为二的身躯在血泊之中痛苦蠕动,不断拍打地面划出一道道鞭痕,挣扎着不知要去往何处。 吴青娣握着柴刀,垂手立在不远处,直到白蟒不再动弹,方才慢慢踱步上前,用柴刀撩拨一下蛇尸。蛇尸尚未死透,微微抽搐了下。待它平复,吴青娣便又拿柴刀撩拨,如此几番反复直至蛇尸一动不动。 眼瞅四周并没有任何人影冒出阻止她此番动作,她眉头微皱后松开,自语“哼,看来也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是看我太强悍,故此被吓走了吧哈哈哈,这么大一条蛇,切开也够炖一锅了,这蛇胆还能泡酒。唉,可怜的小东西,既然你家主人把你抛下,倒不如物尽其用,入我腹中吧” 说罢她复而举起手中柴刀,接二连三将蛇尸砍成指节大小的蛇段,只砍的血沫横飞,一身白衣尽染血红。 末了她拿手抓起白蟒脑袋,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脸面一瘪,如漏气的皮囊软塌下去,化作一张黄符纸小人。 吴青娣再一次从薄雾中步出,手托油灯,目带思索望着狼藉地面,伸脚踩住滚动的白蟒脑袋,侧头往窗外探看。 奇怪了,莫非那苗人真的被吓走了不过是一条蛇罢了,如此便能让他知难而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4章 壹拾叁.声声慢上 吴青娣侧头的一瞬间,足下踏着的蛇首却把双眼一眨,张口便咬住她赤裸脚掌 这回咬的终于不是符纸,而是真真切切的肉体。獠牙瞬间刺破细嫩皮肉,深深扎入血脉,毒液顺着獠牙涌入皮囊,所到之处筋骨酥软腐化。 吴青娣只觉腿上一麻,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眼前景象忽如玉柱倾倒,她身子一歪,便重重倒在血泊中。吴青娣愕而翻身支起,只见那红的血肉白的皮骨都似活物一般扭动,便连那脱出躯壳的心肝脾胃都蠕动着向前爬行,黄肠拖出一道粘稠血痕。 她也是个精通阴阳之术之人,既不惧阴邪又何惧眼下污秽她方冷笑要将这蛇尸挫骨扬灰,低头一瞧,面色不由大变 她那只被蛇首咬住的脚此刻已肿胀起来,小腿成了大腿一般的粗细,五根玉趾更是涨成了球。就像刚从污水里拽出的布娃娃,原本是藕色肌理之处透出一片不祥紫红,皮囊被臃肿撑开。吴青娣往日接触尸毒不在少数,先前也曾见风长晴的蛊毒,区区邪秽只取香尘来拔除即可。 然而白蟒尖牙上带的毒,却在不过眨眼的时间内顺着血液爬满小腿,旋即“啵”的一声,小腿就在她眼下生生炸裂 黑的脓血、紫红的肉、白的油脂,宛如过年时点火炮仗的外衣一般,四下纷飞,理应洁白坚硬的骨骼面条似软绵绵耷拉在地 吴青娣倒吸一口凉气,再度转眼,碎肉已接驳在一块,合丝严缝作成凶兽,将她牢牢束缚。白蟒盘在女子身躯上,尾巴一甩便把女子脖颈盘住,却不拧断,张着牙在她手脚上各咬一口,竟就盘起身子伏在吴青娣柔软的小腹上歇息起来。它澄黄蛇眸满带惬意,瞧着女子被咬的手脚腐化流脓变成一根人棍,舀起尾巴就着吴青娣那张貌若天仙的脸一顿狠抽,啪啪直响。 但还没等它彻底享受复仇的快乐,被束缚在它捆绑中的身躯化作一阵青烟消失。 又是替身之术 白蟒嘶吼一声,头颅左右一扭,勃然大怒。它扭了扭身子,忽觉腹下压了什么东西,挪开细看,原是一截细小的骨头。目触这根小骨头,白蟒愠色大改,探出尾巴尖飞速卷起,又显出得意之色。 再说未曾散去的薄雾深处,吴青娣长身而立,四肢完好。她却也非毫发无损,右手小指不知何时齐根截断,尽管切面光滑,她的面色谈不上半点愉悦。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面前薄雾挡不住吴青娣的视线,她盯着拨弄指骨作挑衅姿态的白蟒,神色阴沉,眸中则惊疑不定。 她所擅玉女喜神术有沟通玄冥之能,能叫阴魂听命,死尸动弹。然阴阳自有命定,死者死,活者活,白蟒适才分明已被她砍作数截,那血肉之感断然不是任何断尾替身之术,可眼下如何依旧生龙活虎 吴青娣百思不得其解,殊不知她如此来回使用同一种手段,此刻已现端倪。 白蟒卷起指骨,嘴巴一张吞入腹中,不再寻吴青娣踪迹,反而扭动身子向四周游曳而去。它尾鞭发劲横扫,将屋中本就不多的座椅打的分崩离析,若不明其中缘由,还以为它作了市井无赖在撒泼打闹。 它那手臂粗长的身躯发起力来不在铁棒之下,便是未有摧枯拉朽之势,也得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打砸精髓,屋中桌椅不到片刻就被它拆了干净,转而扭向柜中神坛,满满的不怀好意。 眼见再有一个身位便可接近木柜,薄雾里忽然连蹦带跳奔出来十数只黄纸人 分明只是纸张剪裁而成,它们却动作灵活仿若活人,手里还提着缩小版的刀枪剑戟,对着白蟒便是好一阵射杀砍打。 那弓箭刀枪打在身上并不疼,倒是懂得行走的纸片叫白蟒异常惊奇。它拿尾巴横拨而去,纸人纷纷栽倒,只因并无形体故而并未受伤,片刻摇头晃脑站起身,抓住黄纸裁的兵器又是无声呐喊着上前扑杀眼前长虫。 眼见打压滚碾俱都不见作用,白蟒又烦又恼,转身要往柜子去。奈何这些纸人兵器不行,力气倒是颇大,十来只往白蟒尾巴上一叠,白蟒便难以动弹,不得不一次次扑腾身子把这些不断往身上爬的纸人抖下来。 畜生就是畜生。 吴青娣藏在暗处冷笑,她从薄软广袖袖囊中再摸出一叠纸人,抛落于地化作十数只纸人,蹦跶着投向白蟒。 她这纸人并非什么高明方术,不过是据来一点残魂入符,平日里拿来寻踪寻物处理些细碎小事的童儿。若是落到常人手里,四根指头捻住一撕便毁去灵机,此刻对付无手无足的长虫来倒是恰到好处。 该死,若早能想到,她也不必伤及自身。 即便身为吴镇中的巫,吴青娣依然是个会疼会痒的凡人,她一边在心中咒骂着,一边往窗户方向探看。 起初腾起薄雾为的可不仅仅是遮蔽视野,更是为引出隐藏在背后不露面之人。否则这无端端的,怎可能平白出现一条长虫要置她于死地她自知自己几斤几两,硬是去与人相搏绝非回合之敌,好在此处到底是她的地盘,牢牢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之中的地利,有百利而无一害。 如今局面,这畜生的主人想必也该出来了吧该死的家伙,她改主意了,若叫她取得半点毛发血肉,定要将这无礼的家伙打散魂魄做成傀儡 屋外仿若夜枭鸣叫之声稍顿,吴青娣正要细听,却闻被纸人爬满一身的白蟒陡然凄声尖啸转眸一看,白蟒甩尾盘身,原本被吞入腹中的指骨遭它吐出,落地便成通体漆黑之色,一道血线横贯其间,不知为何打指尖滴滴溢出血来。 吴青娣正要细看又在耍什么花样,断指处忽然传来剧痒,似有万千只蚁虫在啃噬。原本若隐若现的夜枭声陡然直灌双耳,她心中一慌,自知不好,右手忽如闪电一般掐住她自己的脖子 怎么回事 她原先就强忍疼痛不语,忧被白蟒寻到踪迹,此刻被自己右手毫不留情使劲一掐,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惊叫。 白蟒被纸人缠身暂时管不得她,纸人企图去搬运指骨,但只要一触碰那截黑色的指骨,便失去灵性变回寻常纸人。不仅仅是纸人,她仓惶取出的符纸贴到手上也没有任何作用,只能用左手强拉。 情急之下,她又使了一发替身之术,同时暗施嫁衣术将身上所中邪咒转移至符纸之上。她方把咒语念罢,符纸却在她眼前倏的腾起一阵幽蓝火焰,化为灰烬这回她是真的慌了,符术虽妙用无穷,却不代表她的修为真能一符通天地,嫁衣术既然无用,说明对方邪术已借由确切的媒介直接作用在她本身。 怎么办怎么办 即便她尽量挪步并且把头往后仰,依然避不了紧紧扣在自己喉头的五指,反倒因为惊慌失措把自己绊倒,砰的摔在地上。白蟒有所察觉,奈何除非吴青娣身死纸人才会因失去驱使着而失灵,它遭此所困,动弹不得。吴青娣好一番翻滚,左手拧不过右手,不到片刻便酸软无比,连带呼吸亦越发困难。 她心头既觉得恐惧,又觉得荒谬。想她玉女喜神术小成以来,只有她下咒控制他人之说,今日却栽在别人的控制手段里头,倒应了那句天理循环 但任谁在生死之间,都不会轻易放弃。 吴青娣制衡着被控制的右手,不断扭动身子往屋外挪去。屋子里虽说干净,到底非是纤尘不染,她这番挣扎扭动,白衣已滚的异常肮脏。她两眼紧紧盯住挂在屋外墙角用以采药的镰刀,一点一点挪动过去,面露决然。眼见镰刀就在面前,吴青娣强憋一口气,左手飞速扒下镰刀切入肘臂之间。 她眼睛一闭,手中正要使力,忽而一记力道从旁侧而来敲打在镰刀刀柄上,震得镰刀脱手而出她心中巨震,暗道莫非那敌人竟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到她身侧来 却听一个熟悉的男声沉沉道“你在做什么” 吴青娣浑身打了个哆嗦,头脑一沉,便觉额侧疼的发紧。一只木杖正横在她面前,循之看去,是一个身着灰袍的中年男子,她既惊又喜“水司阳你回来了” 这男子,便是早前因事离开的吴镇大祝由,名作水司阳。 水司阳背上背着布袋,身带风尘,显然刚刚才回到吴镇,还没来得及放下行李。他约摸四十来岁,方面无须,灰白短发及肩,头戴布抹额,手上拿着木杖。他用这木杖击飞了镰刀,再往吴青娣掐住自个喉咙的手腕一敲,同时双唇蠕动快速默念了什么,把木杖往地上一杵。 随着木杖下沙土拱起巴掌大的土包,吴青娣右手渐渐恢复了知觉,而木杖下的土包破裂,翻出密密麻麻的黑色蚁虫。这些蚁虫刚爬出泥土,没走两步就僵直不动,纷纷倒在地上死去,一如鱼原本该生活在水里,脱离了水就无法存活。 吴青娣惊魂甫定,满身狼狈从地上站起。她摸着右手断指,惊惧以后恼羞成怒,冲着表情平淡的水司阳喊道“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平白看我被人欺负开心吗” 她这话恁的无礼,好赖方才水司阳才救了她一条胳膊,哪里会有人这般对救命恩人说话。然而这大祝由似是早已习惯,并没有露出反感神色,而是略带严厉回复“怎么回事,旁人如何会平白无故上门挑衅,是不是这段时间你又妄自去招惹别人” “我招惹别人”吴青娣气笑了,“你倒以为我是你这大祝由,扶乩掐指一算就算到哪里出了与你有缘之人,二话不说丢下这一摊子事就跑了若他们不打听清楚规矩入门,多嘴多舌问三问四状似朝廷来的探子,我会吃饱了撑的把自己手指给招惹没了” 先前吴青娣模样分外温婉,今夜动手以前谁也看不出她竟如斯心狠手辣,此刻忽又泼辣起来,真真叫人捉摸不透。 水司阳并不与她争论,而是四下打量周遭,包括依然漫着薄雾的内室。他抬手把先前沾在衣服上的枯叶摘下,无声念了几句,再往前随手一抛,一股清风随着他的动作灌入内室。薄雾散去,唯见将近三十只纸人围着一截树枝敲来打去,吴青娣更是神色大变,捂着右手断指惊疑不定。 如今仔细听,隐隐约约的夜枭鸣叫不见踪影。 莫非对方见多了一个人,自觉比拼不过,所以逃跑了 此想法一起就被吴青娣否认,先前数番兔起鹘落她已尝到厉害,不敢妄自小觑。 水司阳却无她这般顾忌,上前赶走纸人拾起纸条,探究目光自上流转而过,朗声道“哪位小友在此,你既然已经削了她尾指,接下来请卖我一个面子,此事作罢如何” “什么作罢你疯了” 吴青娣全然不能接受和解,惊叫出声。不说手指被断,单是终日打雁却叫家雀啄了眼,这口气就叫她无法忍耐 水司阳只摆摆手,浑然没有把她暴跳如雷模样放在眼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对面不仅没有回复,适才隐去的夜枭低鸣再度复苏。 吴青娣往袖囊中摸出剩余几道符咒,对水司阳冷笑一声,快步走到神台前取下先前那把奉神的小匕首。匕首冰凉的把柄让她紧绷的情绪稍缓,她借此嘲笑水司阳“看来你的名头并没有你想象中这么好用” 这一侧脸探视,借着屋外穿透窗棂的月光泼撒,水司阳紧皱眉头的神色落入吴青娣带着讥笑的眼眸中,心中不详越发浓重,兀自嘴硬“你这是什么表情,莫非大祝由还有什么事情应付不得” “嘘”水司阳竖起一指示意噤声,凝重道,“闭上嘴仔细听” 窗外院墙之后,有一棵老树。往常时有鸟雀筑巢,偶也引来二三鸤鸠夜枭。此刻窗外那低鸣幽怨阴冷,时而凄厉,时而婉转,忽高忽低叫人琢磨不透。 吴青娣原以为那是什么暗号或者虫语,细想后,心觉与其说是低鸣,倒不如说是笛声。 这笛声真刺耳难听啊。 吴青娣紧紧皱起眉。 只是怎么感觉,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样的笛声 等等黑苗笛声一十七年前带着一家四口的黑苗人 一时间,今日所遇风长晴的场景以及他那番没头没尾的问话,再次在她脑海之中涌现。她浑身一颤,终于意识到“是、是她是她” 水司阳把手一挥“冷静”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浅淡的身影自半开半阖的窗后一闪而过,带出一阵细碎的叮当声。水司阳额前也渗出了点点冷汗,循声转身牢牢盯着大敞的门。 一直隐藏在暗处的阴影,终于露出峥嵘面貌。 它跨过门槛,紫裙摇曳,长发披散,身材凹凸有致。 但浑身肌肤漆黑,似地狱走出的恶鬼。 先前还泼辣无比的女子跌坐在地,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浑身不住颤抖,惊恐大叫“不不不别吃我不是我干的,是水司阳是水司阳做的,跟我无关啊求求你别吃我” 水司阳先是呼吸一窒,目光落在它模糊的面容上,倒渐渐冷静下来。 对吴青娣一副惊惧欲死的模样,他并没有分身照顾,而是从衣兜里取出一把草叶以及掺杂着沙子的黑盐。依旧是默念几句不足为外人道的咒文以后,他扬手抛去,落到眼前人性异物身上,异物则如冰消雪融,逐渐消失。 站在门槛后操纵这一切的人终于露出原貌。 十九岁的青年,脚下趴着臂粗白蟒,双手执着蛊笛,金褐色眼眸阴沉。 目触罗谷雨,水司阳握杖的手剧颤,失声道“怎么可能是真的,你应该已经死了啊” 罗谷雨先是一怔,而后二话不说舀拳捣向水司阳。 水司阳面上惊讶,手中动作不慢,木杖凭空一划,一团烟雾爆开,迷了人眼。待罗谷雨掩目转出雾团,他已扛着吴青娣退离内室,奔出木屋。水司阳与吴青娣一样,全然不通拳脚,回首见罗谷雨紧衔其后,仰头便是一声长啸“吴氏族民何在” 他之一声呼喝,犹如平地惊雷,一时间乌沉沉的吴镇灯火接二连三亮起,连成一片不过三两个呼吸,门扉洞开之声络绎不绝,有些人甚至光着脚赤着膀子就跑了出来,手中抓镰刀锄头者为轻,更多乃是提着小巧骨灰盅,甚至诡异万分的木偶。 情况急转而下,罗谷雨追出数丈,眼见各路都要被依水司阳呼喝而起的吴镇中人堵住,心中顿知不好。他不蠢,若此刻被围,以他的轻功必定难以突围,更何况这些古怪的人会不会使出他未能预计的手段 打定主意,他往囊中一摸,将带在身上的两枚霹雳雷火弹掷出,抓起白蟒借助焰火遁走。 霹雳雷火弹及地,顿时爆炸,吓了朝罗谷雨围困而来的吴镇众人一大跳。他们之中大多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吴镇,哪里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纷纷被惊呆在原地,回过神来急忙争抢着去水井处舀水浇灭因爆炸而燃烧的房屋。 罗谷雨回到赶尸匠白辛升所居之处,看满地疮痍却不见风长晴,当即有所悟,对赶尸匠问道“他人叻” “唉,那位小哥拳脚厉害,我没能留得住他。”赶尸匠颇为惭愧拱手,转而问,“小哥你可曾得手” 罗谷雨沉着脸,摇摇头。念及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他又问赶尸匠“哩晓得锅叫作水司阳呢人哦” 赶尸匠颔首,若有所思“他就是吴镇大祝由,我自然是认得的。莫非说他已归来” 罗谷雨随口应了一声,环视一眼被打砸的稀乱的房屋,在废墟中扒拉出装着碧玉蜘蛛的笼子,又听赶尸匠叹气说到“若是水司阳归来,这事就不好办了啊。吴镇若真的较起劲来,可没有这么简单。” 赶尸匠负手来回走了两步,思索道“好在话虽如此,真正发动起来可没有这么简单。适才我听吴女自称养尸三千,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罗谷雨并没有立即回答。 今夜他也算是初步见识到了中原方术的厉害,更在心中有一套衡量。之前对于风长晴所言吴镇中可能有人知晓他阿爹的过去,他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可今日乍与吴镇大祝由水司阳相见,对方一副惊讶显然知晓什么的模样,叫他不得不上心。 他到中原来的根本目的,就是寻找他十数年不知下落的阿爹,如今线索就在他面前,他又怎能不上心 两人各自满腹心事,一时之间也没有别的办法。面面相觑片刻,眼见天色愈晚,约定明日再言,各自回去歇息。 罗谷雨提着蜘蛛抱着白蟒回转客栈,一回房,白蟒便从床底扒拉出一方三角护身符,邀功似的叼到罗谷雨面前。接过护身符后,他将之与下午时分自吴青娣院门前折下的桂枝放在一块,眼眸微眯如有所思。 安置好笼中碧玉蜘蛛,他在床沿静坐片刻,才翻入床榻。今日所遇见之事太多,他心绪激荡无法安睡,转身摸到包袱里头仅剩的三只霹雳雷火弹,他手下一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5章 壹拾肆.声声慢中 罗谷雨离开后数日,眼瞅着重阳越来越近,雷家与霹雳堂许多事宜逐渐提上日程。 经过起初两日闲聊与指导,唐申已然能在长篇大论式的账目之中准确挑出雷元江需要并且有用的字句,分门别类记录下来。雷元江简单考核过后欢欣鼓舞,把审查账目的重担子轻轻一卸,忙活其他事情去了。 这几日来,每天都是一大清早便跟着雷元江到霹雳堂去,开门看到书案上堆积如山的账目,便有一阵疲乏感涌上心头。偶有闲暇想起遥在蜀中的两世之师,似乎每每在书房相见,亦是尺牍遍案。往日不识“事务繁忙”四字底下艰辛,现下想来正副相差并不远,权责二字不分家,究竟是何苦为此去争 感慨完毕,仍要继续工作,唐申将最后一些账目结尾,又熬到了日暮将近。饶是他年轻,生性沉静,也难免觉得头昏眼情烦闷。 搁下兼毫,桌侧徽墨已干,笔冼水波将涸。书房之中,门扉紧闭,隔绝屋外若隐若现的喧闹,而左右阁窗半掩,堂风掠过,惊的拙贝罗香动荡微漾。霹雳堂的楼阁太高,围墙太宽,看不见将落夕阳,余隔了窗棂投落的金橙方块状清光,石铺地面上浅刻的牡丹若隐若现,清凉之中有莫名暖意。 眼看这个时辰雷元江尚未归来,唐申步至窗沿处透口气,举手掀开半垂的竹帘儿。屋外树下人影映入眼眸,一手扶面月眉紧蹙,肩头落叶三四,不知站了多久。 陡然见他起帘长视,封人醉杏一惊,旋即拂去残叶,迈步靠上前来“雷公子安好。” “你也好。” “唔都这个时辰了,公子你还未回转休憩” “再待片刻。” “如此”她垂眸笑笑,语未罄,面上显露出些为难,“公子近日似乎事务繁忙” 她这般将语还休,必定有所请求,唐申闻弦音知雅意,了然于胸。只他刚做完账目,心神疲倦,不欲拐弯抹角,便径直问“什么事。” “不是大事,原本不该打扰公子。” 隔着门墙,封人醉杏微微欠身“只是前些时候与公子所说之事,不知伯父的回复是” 她所指的,是前不久曾对唐申说希望雷元江遣送她们姊妹二人回转古艾之事。 此事唐申与雷元江提过,雷元江的意思是,眼见重阳已近,他决意今年传书邀约相熟的世家以及门派到赣州来聚一聚。既然封人家曾招待过唐申几人,索性他们便也招待封人醉杏两姊妹,请柬已经在准备,好了便直接发出去,待重阳封人家来了再叫给领走。 简略将事情始末告诉封人醉杏,末了唐申问她“你如此着急此事,可是有变故” 提起这个,封人醉杏便愁容满面“唉,我也不知怎么去说,若说变故,倒也没有雷公子如有空闲,不如与我同去,一观便知。” 左右账本已处理完毕,唐申略一思索便答应下来,随封人醉杏往别院处去,顺带透口气。将夜时分,推门顿有凉风倒灌而入,拉扯衣袖猎猎。书房四周相当安静,自抄手游廊而出,踏过洞门,方闻些许喧嚣。 身着赭衣的弟子步过,纷纷拱手招呼。 两人一路无言,直至别院封人姐妹客居外,听闻呼喝之声,自墙上漏窗往内探看,见封人夙琪一身便服挥舞剑器,吁吁,香汗淋漓。虚乾在她身侧,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纠正她挥耍招式的姿势,淡漠神色间,似并未有察觉封人夙琪偶尔投去暗蕴少女怀情的眼神。 “雷公子你看。”封人醉杏低声朝唐申埋怨,“她年纪也不小了,总归懂得男女大防,如今却缠着道长。那道长也是的,若说无意,莫名便答应她唐突请求,若说有意,偏偏样子又不像。” 她叹气“我与她自小没什么感情,她又是个没吃过苦的,不会听我的话,真不知如何做才好。” 嘴上挂着“男女大防”,自己却不觉此刻与唐申耳语有什么不妥。 她于唐申而言,已是两世熟人,言语未免减去客套,直入重点“她既存有心思,便是强行分开,不过徒增情愫罢。便是我能替你于人前提点几句,引起封人世伯注意,亦没有可能决定他人感情生灭。” 小心思被看破,封人醉杏镇定如常不现羞赧“那不一样,如今她只是年少不识何谓爱恋,只要分开了,来日找户好人家,这注定无疾而终的事情便会淡了。” “若是你,你可愿意按照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与旁人口中好人家成亲” 唐申忽有此问,越过了君子之交界限,叫封人醉杏先是一怔,而后侧开脸淡声道“此事不劳雷公子过问我与她并不相同,这一点雷公子恐怕无法体会。” 自然是不同的。亲疏远近无处不在,纵说手心手背都是肉,难以抹去也有厚薄之分,况且世间又怎会有人的遭遇与待遇完全相同 对此唐申不想争论,仅反问“你觉得她的想法是年少无知,又如何知道你的想法在他人眼中是否年少无知己所不欲,切勿施加于人。” 封人醉杏眉头猛地一纠,心道你这话说的倒是轻松,堂堂一家之主对你那是要天上的星星绝对不摘月亮,什么都触手可及的人,如何能切身体会他人感受然而念及自己尚寄人篱下,她又压下嘲讽欲望,舒展眉宇淡笑“我们这些世家子女,外表看似风光无限,真能按照自己意愿过活的,又有多少呢能得雷世伯这般和蔼的长辈拂照,终究是少有,多数人都没有这种命。” 她眼神轻轻扫去,落在身侧比自己小一岁的青年身上,看他新裁的翩翩白衣,看他色泽澄澈的玉珏,看他镶金带玉的发带。而她襦裙陈旧,衣衫边角隐有磨损,浑身仅得一根素银发簪。无声控诉着享尽宠爱之人说出天下大同之言的可笑。 “命呵呵,你若这么说,倒也没错。” 唐申沉沉笑了声,抬指轻轻敲了敲漏窗。 “她有一点略胜于你,至少她并非不曾去为自己所念而争取,便说是命了。封人姑娘,这个世界比你所想大得多,过分计较一隅得失,在困局之中挣扎,不如跳出这个圈子。” 话毕,无论有意无意,交浅言深就此打住。唐申从未曾想刻意去干涉他人,甚至改变那些他知道或者不知道的结局。与他牵涉不深的旁人心中如何想,如何选择,他不感兴趣更不想理会。 于是他自顾自把话锋一转“如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一步。” 在回转雷家府邸前,他得先去看一眼罗谷雨存放在别院屋中的蛊虫,再投喂那条贪得无厌的蟒蛇。 唐申自是说到便做之人,转身果决,以至封人醉杏尚未思量透他上一句话中的涵义,转眼便只见他翩然离去背影,眨眼无声踱出老远。她张口欲呼,身后却忽然伸来一只手往她肩上一拍,险些把她吓的惊叫出来。她回头看,枭正朝她挤眉弄眼,一手还抓着糖葫芦,呲出一口白牙,故作神秘悄声道“嘘,大小姐,俺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个人,你不要去招惹他,对你没好处。” 封人醉杏拧身将肩上爪子甩下去,抬眸瞪了枭一眼,用力拍拍肩上衣服“不劳笑笑兄提点,男女授受不清,为了您的名声着想,还是不要动手动脚来得好。” 枭一呆“欸你、你怎知道我本名” “笑笑兄姓名如此别具一格,即便掩盖也无法遮挡光芒呵呵,你猜呢” 封人醉杏强忍笑意,清咳一声,施施然离去。 莫不是这几日闲着无事与丐帮几位女弟子聊天,她又哪会想到这丐帮大弟子牛高马大,竟然有如此逗趣的姓名 “一定是那群小崽子又拿我名字打趣” 枭驻步好是一番冥思苦想,灵光一闪捶掌恍悟,末了把视线转入漏窗,糖葫芦塞进嘴里嚼,眼中多了两分思量。 他自幼领着帮众混迹市井,吃喝嫖赌、牛鬼蛇神什么没见识过现今丐帮除了每日端个破碗定点守在街头巷尾,更多靠收保护费过活。而这收保护费也是有讲究的,穷人有穷人的收法,富人有富人的收法,但无论穷人富人,丐帮弟子收了他们的钱财,就要给他们保护,说白了也就是些保镖勾当。当然前面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既然要保护,那三流九教自然接触不少,久而久之对于各门各派基础套路也算有八分熟悉,对于大多数叫得出名号的武功亦是有一定了解。 而眼前小院之中虚乾对于封人夙琪的指点,虽妄然刺探他人门派武学实在不该当,但仅凭目测这一星半点,他能肯定这显然并非源自清微观中任何一门基础剑法。需知江湖大忌之中,擅自传授门派武学和擅自修习别派武学一样,都相当于欺师灭祖 罢了,左右这事与自己并无关系,人家又没给自己缴安家费,自己干嘛操着运私盐的心,却连卖糖葫芦的钱都挣不到呢 思索罢,他晃晃悠悠逛远了。 虚乾或有所感,目光往院外游曳一番,回转落到封人夙琪持剑的架势上,不由叹了口气。 他转至封人夙琪面前,适时封人醉杏提脚独立作白鹤亮翅状,束袖便衣紧贴在女子玲珑有致的身躯上,胸口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起伏。练武、练舞,虽只差一个字,却有天壤之别。她唇色有些发白,双颊泛着潮红,手脚因为酸软乏力微微颤抖,额上香汗淋漓,眸中水光潋滟。 但虚乾却说“你的姿势,不对。” 他的剑鞘点在封人夙琪手腕上,用力不大,却有一阵拿捏得当的酸麻自封人夙琪手腕漫上五指,让她不由松开了手。长剑顿时掉落,后又被剑鞘挑起,送回她手中。 “剑尖莫要一股劲斜指向天,手肘手腕莫要完全伸直。” 扬剑是为蓄势,并非因为目标在天上,所以剑尖指天不留力道全然是无用招式。而手腕手肘弯曲,是为留有回转余地,否则旁人若斜来截剑,必一击即中。 他又把剑鞘往封人夙琪单立的脚上不轻不重一敲“提腿同时勾脚。” 单摆出这金鸡独立的造型,别人一脚踢来便可破坏足下重心,可只要勾脚做了准备,一旦对方胆敢伸脚,少不了挨上一记。 然而照虚乾所说改变姿态,原先仙风道骨的白鹤便成了张牙舞爪的老母鸡。封人夙琪身上乏力心下别扭,哎哟一声便把架势放下来,捂着酸疼的手脚眨巴着眼睛埋怨“据那图谱记载,此招应作紫气东来势末,若依虚大哥所言,却哪里还有紫气东来之感,反倒像饿鹰扑食了嘛。” 虽说封人夙琪不知江湖规矩,却也懂得想学武艺得先拜山门。她心知自家爹爹娘亲必不会送她上山,左思右想,念及怀中所揣那花姓女人硬塞过来险些害她身死的图谱,索性拿出来予虚乾参看,再叫虚乾教导予她。 那图谱字迹依稀,似为一篇名作六小剑法的剑谱,其上列着六个名称分别是“紫气东来,东曦既上,吉光片羽,日薄虞渊,八仙过海,嫦娥奔月,”,下方还画着些许执剑的小人像。封人夙琪自己看是不通其要,拿予了虚乾看倒是一目了然,对于封人夙琪的请求虚乾并未拒绝,故有现下指导之况。 只其实,虚乾并不是很会教导他人,虽单凭观看图谱便可无师自通,然对于为何要做此微末变通却是凭借经验天赋,浑然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对封人夙琪半是撒娇半埋怨之言,他一时无从作答。 好在封人夙琪见他忽然不说话,反倒心中慌张,思及他素来严肃正经,便怕自己说错话惹得他不高兴,连忙把这话题飞快扯过“那都是小女子浅薄之言,既然虚大哥如此说,必有道理。” 话虽如此,心底却不然。她自幼各样才能便压同在古艾之中大小世家子女数筹,如今修习剑术亦有相当的傲气,自认凭借悟性,自家若是自幼习武此刻定不比谁差。 眼见时辰不早,虚乾没再要求封人夙琪继续练剑,让她温习今日所习,融会贯通。他则回转居室,飞身翻上屋檐,面向银月初升天幕,进行每日运息吐纳功课。 檐下有人路过,便是整治完一干虫蛇的伪苦力。 唐申返还书房,远远见窗户里亮起了烛火光芒,转至门口,一个身穿近卫服束着短发的近卫正抱着手臂守在门口。 “余大哥。”唐申唤了一声,走上前去,见那门扉紧闭,问道,“义父在里面,怎的不进去” 近卫队的身份有点特殊,理论而言因贴近雷家家主而凌驾于寻常霹雳堂弟子上,但其并不具备任何霹雳堂弟子该具有的火器常识,比之高级霹雳堂弟子更似打手,所以并不太好称呼。唐申如今对外称义子身份,亦有微妙尴尬,换作护卫吧太生疏,唤名字又太热切,索性余岳也是三十有六的人了,便称一句“大哥”。 只是若认真算上“上一世”,唐申今年恰好四十出头,面对现今大多数与他外貌相近的年轻人都可以唤一句“小兄弟” “大公子。”余岳适才正走神,听闻唐申声音忙垂首一礼,回复道,“家主正在里头,与徐笙议事。” 与徐笙议事 唐申不由又往门扉处看了眼。 若是寻常议事,何须将门扉紧闭,甚至叫人守住门户。且正如先前所说,近卫大都是直接隶属于家主的打手保镖,身手决定重用程度。然余岳身手在徐笙之上,雷元江单独将徐笙提出来议事,其中是否有点其他意味 唐申若有所思,一时闭口不言。 余岳面上露出些苦笑“大公子有所不知,徐老弟跟随当家的时间是我们这群弟兄中最长的,且他昔年还有举人功名在身,做事精细,不像我们这些粗人” 话未完,便闻门扉敞开。徐笙从其中步出,迎面见屋外是唐申,拱手行礼“见过大公子。” 屋内传来雷元江的呼唤“越儿回来了” 唐申朝徐笙略一点头,便自他让出的道路回到书房。 擦身而过时,唐申微微侧眼往徐笙面上扫过,而后拢了拢袖。 霹雳堂占地甚广,天越是暗,身周越是凉,堂风呜呜四下拍打。唐申入得屋中就觉相对外头暖和许多,案侧铜炉喂了浅浅一层将灭的无纹炭,精致的长柄铜壶安置其上。才靠近雷元江,手里便被塞了一盏刚倒的茶,摸着半暖不烫,估计他前脚走了没多久,雷元江后脚便回来了。 “大冷天的,也不多披件衣服再出去” 雷元江手里正捧着唐申整理摘录好的账本,满面自得笑容翻看,招呼唐申坐下。 唐申在下首座椅中坐了,喝了口茶,随意道“无妨的,入夜前并没有这么凉。” “你啊。”雷元江把手里账本抖了抖,尖角虚指唐申,无奈摇头,“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身子,总想着这么点能熬过去,以后老了就知道厉害啰。” 唐申只笑“年关未到,我尚才弱冠出头。” 旋即在心中补上二字外表。 没有外人在场,无需太过讲究。雷元江愿把他当做小辈关爱,他自也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硬是冷淡疏离拒人千里之外。 左右用什么态度,对他也不过稍微拿捏的时间。 雷元江边翻看字迹整齐的账簿,便说道“说到弱冠,越儿你上一年在塞外,恐没有进行冠礼吧” “没有。” 唐家堡不似雷家,并不讲究这些,若说冠礼,也就是吃顿饭罢了。 雷元江账本不看,提在手里跺了两步思量,倒兴致勃勃起来“如此甚好,择日不如撞日,眼见要约老朋友来聚,不如索性办成冠礼” 雷元江的想法有时候会显得比较跳跃,若非相处有一段时间,怕是唐申也一头雾水。 “但是三伯,不说生辰未到,如此宣扬怕是不好。” 唐申一直在尽量避免与唐家暗哨正面接触,所以打的算盘是慢慢熟悉霹雳堂内务再渐渐接手,奈何雷元江总是有这样那样跳脱的想法,浑然不似一家之主。 雷元江却一副胸有成竹,挥手“不忙,你听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6章 壹拾伍.声声慢下 雷元江不急着说心中才露尖尖角的计划,反而笑意盈盈问唐申“越儿啊,你这几日整理账册,可有什么发现” 唐申手中一顿,视线在手中青瓷茶盏光滑的边沿上转了一圈。 盏为合瓜状,茶碟有藤蔓纹,对阳可透光,色泽如玉毫无瑕疵,是上品秘色窑。 有道是,捩翠融春瑞色新,陶成先得贡吾君,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施薄冰盛绿云。 顾名思义,一般这样一套质地的茶具,外表看似普通,实则大都是贡品。贡品市价如何又有多稀少,想必无需多番着墨,但这样一套茶具在雷府中,数量至少不下于十五套。 然而就唐申直面所观,这套茶具并非顶尖。而这仅仅只是属于茶具的一部分,雷府之中除了妆点宅邸便毫无用处的梅瓶、屏风、以及各色玉器,价格远胜茶具者不在少数。 那么,如此一笔计算出来能叫人瞠目结舌的财富,从何而来 无非是两样第一土地租赁,第二军火交易。 其中军火交易是重中之重。 军火交易分为,制造,运输。 制造与运输则需要相对的制造人员,运输人员,管理人员以及保镖。 先前就有说过,霹雳堂共有三个分舵,九个堂口,三十六个分堂,一百零八个小堂口。抹去直接隶属公输英手下的工匠不提,已霹雳堂内部编制来看,算一个小堂口二十人,一个分堂口五十人,一个总堂口六十人,一个分舵百人,再加上总舵的精准人数三百七十二人,总共五千一百七十二人。 五千一百七十二人,每人每天一餐算两碗饭,一碗两合,四舍五入就是六斛。米一斗,价格在二十文左右,六斛则是六十斗,为一千两百文,为一又五分之一两银子。听起来不多,但人不能只吃白米饭吧,总得要有菜有肉有酒水吧 吃饱喝足尚未完,还得每年至少四套新衣裳新鞋袜吧以霹雳堂的身份,发放下去的式服不说件件精品,总要有中品吧如今市面上,棉麻一匹四百文可做十件薄衣,棉鞋一双一百文,减去变量,一年在衣物上的开销便约为两百六十两白银,也就相当于二十六两黄金。 单是日常还没完,零碎东西太多不去算,人员每月月给要有吧底层弟子一月三两银子,中层弟子一月五两银子,精英弟子一月十两银子,香主一月十五两,分堂主二十两,堂主三十两,分舵主四十两。一并层层算下来,霹雳堂一月于月给之上的支出,绝对不低于一千六百两金。 这还只是最为基础的,并不精确的数据。 经营费用,运输费用,用于制造火器的材器费用,这些各式各样必须的花费,计算起来绝对令人眼花缭乱。 那么霹雳堂最主要的军火收入,每年究竟给霹雳堂累积了多少黄白之物 霹雳堂最主要出产的火器有轻中重三种,依次代表是雷火弹,铁蒺藜,冲天炮;冰壶秋月,散花天女;油火铳,火树银花,袭日弩。 其中重型火器并不轻易出售予人,最常露于市野的多属雷火弹和铁蒺藜,按上中下品分为十两、二十五两、五十两,每份。尽管卖的贵,以唐申查阅账簿总结出来的数据,此项目每年的银钱高达万两黄金。 万两黄金,看似很多。 可正如前面所说,除了要供养门下弟子或者说支付买命钱,还有诸多譬如车马费整修费等等这样那样的开支。由下层传递上来的账面统计看,盈利并不多,毕竟霹雳堂是个江湖门派而非商人世家。 那么,雷府乃至于霹雳堂中种种奢侈物件的花费开支,究竟从哪里来 所有资料在手,唐申整理完毕以后倒转过来对比支出与收入,发现其中有很大一笔来源空白的收入,以及去向含糊的支出。 这么大一笔收入,雷元江不可能毫无知觉。 唐申不问,等的就是雷元江询问的这一刻。 唐申将目光从青瓷杯转移到雷元江面上,轻轻点头“三伯指的,想来是那笔没有标明来处的受益罢。” 雷元江咧嘴一笑,悠悠转出书案,往唐申身侧木椅落座。他手指敲打着座椅抚手,节奏甚是欢快,连带语气也饱含愉悦“越儿这账本整理得真好,一目了然,未来我就不必每年都为这些不省心的小崽子愁啦。既然如此,下面的事情也是时候告诉你啦。” “愿闻其详。” 唐申放下茶盏作倾听状,心底早有猜测。 霹雳堂走的路,尽头除了官家,还能有谁 “这些事,除了你家几个叔父伯父,其他人也是不知道的。”雷元江一开口,便把自己妻子以及大部分雷家人排除在外。因此不必多番强调,此事的机密性仅此一言便可提点到位。 观唐申若有所思,雷元江摸了摸嘴边短鬤,神色平常犹如嗑叨家常“我们不像人家青城峨眉什么的,收取世家弟子为徒,每个季度不但有佃农缴租左右供奉,还有世家子家人纳的学费种种。咱霹雳堂收录的大多都是些寻常百姓还有走投无路的好汉,一门上下几千张嘴嗷嗷待哺,实在是不得不给自己找点出路啊。” 说着说着,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眼角“越儿啊,你年纪还小,这样大好的年纪,就应该荡舟湖上策马扬鞭,不应该陪我这个老头子坐在这暗无天日的书房里,为这些下九流的事情忙活。哎,这大好的年华就这么浪费掉了,二哥我对不住你啊” “” 唐申木着脸一言不发。 怎的忽然又说到身世去了 自从回到赣章,总感觉雷元江似乎哪里不对开始展露不为人知的一面。 片刻回缓过来,雷元江清了清嗓子,仿佛适才什么也没发生“这笔没有标明来路的收入,自然是来自天下最大的地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底下最大的地主,不就是皇帝么。 唐申半点不意外,霹雳堂和官家有牵扯已经是武林上公开的秘密,何况早在数年前入都,他已见识过霹雳堂与皇家交往甚密。 只是如今近乎太平盛世,皇家收集如此多的火器,作何用处 关外御敌 近年来关外戎狄已很少冒犯边境,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显得颇为诡异,很可能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那位皇帝对此未雨绸缪,或是明里暗里派遣的斥候侦查到了什么,也不尽然。 又或者是,为了排除异己 如今才几年,对于怀有异心的人而言,苏家的下场恐怕依旧历历在目。而根据内部传言,皇帝虽说身体有时不好,却也没有糟糕到设立储君的地步,若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忧有人趁其不备暗施手段,倒也能勉强说得过去。 思索到储君问题,唐申隐隐觉得哪里有所疏漏。 皇帝如今膝下三个儿子,二儿子已经被圈禁,小儿子没什么才能,大儿子则完美的天怒人怨。都说帝王疑心重,可他终有一日是要死的,这天下最多再过年,终归要轮到他的儿子当家。即便皇帝曾经再有魄力,一个儿子加一个苏家已经近乎动摇国之根本,再有“其他”心怀不轨者,莫非他还真能把他们都杀了不成 无论哪种说法都能说得通,可无论哪种说法都勉强。 思索只在一念间,雷元江顿了顿,将完全干爽的手帕塞回怀里,悠悠接道“之子。” 唐申一怔,几乎是瞬间,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个名字连城端华。 同时他也说了出来“连城家大儿子” “不错,是他。” 雷元江颔首,笑眯眯等待宝贝侄子面上显露惊讶神色。 唐申神色如常,仅在言语间带了抹异常“他要篡位” 他有这么一问,诧异的并非是连城端华有篡位心思,而是,如今谁人继位几乎是既成事实,连城端华应没有理由要去为此做篡位的准备。 雷元江耸耸肩“皇家的事,我们这等平头老百姓又哪里清楚呢。” 话虽如此,他俱弯的眉眼中却是精光四溢“那位也算是个有心人,由他继位,官场安稳世道安稳,咱们江湖才会安稳。” 安稳 唐申摩挲着掌中瓷杯,将盏盖轻轻阖入杯中。他的目光游曳,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放空。 雷元江并未留意,一拍额头,转而又说到了方才的事情“若非提到此事,我险些都忘了与越儿你说一说。我这近卫里头根据各人擅长不同有所侧重,徐笙从前是个读书人,处事较为自持冷静,办事也甚是有条理,所以有些事情交给他做我比较放心。” 有些事情指的是刚才 “什么事情”唐申问。 “说是小事,不过是递封信的事。说是大事,那就是财源滚滚的大事。” 笑面虎抖了抖手里头的账本,深层意味不言而喻,而后转眼又道“冠礼的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吧,先前英雄大会越儿没去成,这回一定得叫大家都来热闹热闹,嘿嘿,羡慕不死他们。” 唐申却不觉得喜悦。 甚至有些怀疑。 冠礼说来好听,但“雷季越”的生辰并未到,雷元江提前冠礼,究竟意欲何为提前冠礼相当于伪造生辰,伪造生辰不止还要公布于众,届时即便他不是“雷越”也必须是“雷越”,来日即便他能证明自己是“雷季越”,又有多少人信雷元江如此做,莫非是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 “越儿你的生辰在什么时候,咱们自家知道就好,免得唐家堡那群暗搓搓的家伙联想到什么。”每当说起唐家堡,雷元江就是一副如鲠在喉的模样,倒与唐宛凝极为相似,“怎么说如今越儿你对外的身份是我义子,为了到明面上来,我好名正言顺把事情交给你去办。哎,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如此。”唐申垂眸妥协。 叔侄倆又说了会儿话,眼瞅到了吃饭歇息的时候,便离了霹雳堂,带着自家近卫返还家中。 拥有霹雳堂的庐陵无论朝晚都繁华非常,他们策马穿行石板大道,沿途灯红酒绿。绕过拐角,开在三岔路口的济世堂近日来往病人络绎不绝。 一条人潮相隔之处,一位灰发道士与他们背道而行,观济世堂前来者郁郁去者开颜,不由驻步济世堂前。 他抬头望了眼济世堂花梨木的大匾,伸手拦下一行刚从济世堂出来的百姓,虚抱一拳道“几位慢步。” 被他拦下的乃是一行三人父子,老父年约六十,一儿手提药包,一儿手搀老父。三人陡然遭拦阻,探眼细看,见眼前是个道人,身上黑白道袍干净朴素,背上有一把以布条缠缚的长剑。庐陵城中常有武林中人行走,加之地头蛇霹雳堂乃是庞然大物,所以当地百姓并不惧怕武林人士,自然也就无所谓对方是否带剑。 见道人唤停自己三人,老丈之子客气回复“这位道长有什么事,可是初临此地,要问路” 道人并无恶意,以目光虚指济世堂,倒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贫道四年未访庐陵,不知这济世堂何以人气鼎盛” 他话虽简洁,却叫旁人一听便知他的意思,再看他面容四十上下却头发灰白,自然了然于胸“道长有所不知,近来半个多月,济世堂来了一位花间派的大夫坐堂,其医术犹如华佗再世,相当了得啊” 为证明自家所言并非虚构,老丈之子拿自家老父举例“我父亲从前每到刮风下雨的时候,手脚总是又痛又麻。前几日来看那位大夫,吃了五六天的药,现在都入秋了腿脚每见不利索,这不刚带他来复诊,大夫说再吃三贴药,就要好齐整啦。” 老父亦是颇为赞同的颔首,接着儿子所言对道人说“道长看似是江湖中人,想必知道那花间派的名头啦。如果身体有不适,不妨去看看这位大夫,就知道小老儿并没有夸大。” 道人抱拳谢过,复望来去济世堂的病客面容,隐约可鉴老丈一家所言不假。他脸上闪过犹豫,往旁侧迈出几步,最终还是调转方向,步入济世堂。 炊烟飘散,这个时辰来往行人已不多,济世堂药柜前排了一排捏着药方取药的,却已无人看病。旁侧供坐堂先生落座的小桌,数个老先生围着一个青年大夫讨论医道,不时发出数声畅快笑声。 药童正点灯,眼前一暗似有人靠近,他随口便道“抱歉,我们已经准备打烊了,不接病客。” 道人并未理会他,环顾一番,自然而然注意到一身白衣迥异于人的青年大夫,当下便抬脚走过去。 药童见他全然忽视自己,心中不悦,忙伸手去拦“那道士,今日诸位先生接了不少病客,早已神倦疲乏,今日不再看诊了。” 药童这一拦,抓在道人小臂上,手里却没有血肉之感,反倒像拍到柱子上一样。药童愣了愣,眼前一花,道人竟当着他面走出去两三步。 “你这人怎么回事,都说打烊不接客啦” 药堂之地,来客少有喧哗,药童出声一喝,便引得左右观望,纷纷注目道人。 这些人中亦有那青年大夫。 他原先只是一瞥而过,瞅见道人那身黑白道袍,目光为之一定,嘴角带着的笑意先是一滞,而后回转自如,开口道“无妨,让他过来。” 药童本欲叱喝,忽听青年大夫开口制止,没有半点不忿,目含崇敬回答“是,公孙大夫。” 对于近来到济世堂坐堂的这位公孙大夫,药童不可谓不十分崇拜。虽然他小脑瓜里对于花间派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根本没有印象,却这不妨碍他在看到公孙大夫轻松堪破一干济世堂大夫感觉棘手的疑难杂症后,将这个青年大夫当做自己毕生目标,所以自然对于青年大夫的话言听计从。 道人走上前来,原本围坐公孙弘左右的大夫们看道人一副江湖客打扮,自知没有他们的事,纷纷相约明日讨教,各自散去。 道人并不客气,自往公孙弘对面落座,沉声道“花间大夫,你若能治好我,世间奇珍异宝,只要你说出,我当为你寻来。” 乍闻他口中所言,只觉他真是莫名奇妙。 他一个不见仙风道骨的落拓道人,莫非把自己当成了天皇老子,旁人要那瑶池圣水、金乌之羽,他都能寻来不成再说了,空口白牙谁都会侃,眼瞅这道人衣衫都掉毛边了,怎么看都不像是有权财之人,谁能保证这人的承诺能兑现,还不如几两实在的银子呢 可若是知道这道人是谁的人,绝然不会把他此话当笑话。堂堂正清剑尊的承诺若不做数,这天下恐怕没有多少人的话算得上一言九鼎。 公孙弘并不认识谁是正清剑尊。 或许认识了也不以为然。 但他着眼细细打量了道人面容以及半灰不白的头发,张口便道“气血亏损” 不等道人回复,他又低声自语,挽袖抬手“不对手,来。” 道人二话不说,将手腕翻转过来,放于脉枕上。公孙弘探指搭去,旋即凝神闭眼。 花间派出身的大夫,和寻常的大夫不同,寻常大夫看病讲究望闻问切,花间派大夫要多一样探。这所谓的探,并不多用,只针对练武除了岔子的江湖中人,且说白了就是以自身内力去刺探病患经脉郁结所在。 话说起来简单,但治病和杀人可不尽相同。五脏六腑乃是脆弱之物,经脉亦然,天底下横练功夫不差的人不在少数,却没能听谁能练到五脏六腑的。若要杀人,依仗内力强大轰去,必可把弱小打的五脏俱裂。 若想救人,要以自身内力刺探对方经脉,从而更深一层了解病根所在。一个不好出了差错导致对方经脉破碎成了废人,名声一落千丈不说,更是害了一条命。这不但需要对方放下心防允可,更需要对于自身内力入微的操纵。花间派行走的弟子们,几乎通通都以石子细针这类细小物件作为武器,便是有对于“入微操纵”最为深刻的对外表现。 武林中人为何如此推崇维护花间派 便是因为花间派内部掌握了完善的内力测脉技艺,而花间派训练的大夫对于收拾武林争斗残局,特别是内力纠纷这种寻常百姓感觉玄之又玄的东西,最为纯熟。 闲话少提,这头公孙弘探出一道细如发丝的内里自道人脉门而入。所到之处,流淌于奇经八脉的真气浑厚如海,经脉坚韧宽阔,未见任何破损,也未有任何毒素或者异种内力留存堵塞。 但这浑厚内力沉积在经脉中,充盈血脉,按照一定规律运转不息。却不知为何给人以陈年积水之感,丝毫不起波澜,死气沉沉,只知按部就班毫无灵动可言。他以自身内力去探,落入道人庞大的内力洪流中如石沉大海,这个结果让公孙弘有些不悦,提醒道“道长若不把内力散去,在下如何能探得病根所在” 道人顿了顿,回道“这便是病根所在。” 公孙弘眉头一皱,片刻睁眼,发问“阁下的意思,莫非是内力失控” 道人沉沉回答“不错。近一年以前,我冲击关卡失败,气血亏损。往后数月养罢,却发现内力仿若陌路,无法再如往日运转如意。此前拜访许多杏林圣手,虽也诊得病症所在,却并无用处。早闻花间派对内气诊断有独到见解,请不吝赐教。” 对于一个武者而言,失去内力如同断了手脚。没有尝过十年如一日艰辛累积内力,看它一丝丝壮大,感悟自己一点点变强的人,是不会懂得失去之后那种不可置信,直到悲绝若狂的感觉。 公孙弘思忖数息“阁下内府并无损伤,外表看来只是气血亏损,服食一些补充气血的药剂便可。不过若真是此等小疾,阁下无需可以寻我花间派的大夫果然并非如此简单。” 内力枯竭或者无法运转,一般而言有以下几种原因其一经脉丹田受损,其二毒蛊闭塞,第三肢体瘫痪。以上数种都不是,那原因是什么呢 这算是公孙弘自医术有成出谷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未曾在任何医书上有所记载,他因此有些手足无措的问题。 他没有立即作答,一边感受道人内气自行流转规律,一边陷入沉思。 道人沉得住气,不焦不躁,静候回复。 这一坐,就坐到了天色完全灰暗。抓药的百姓走了,坐堂的大夫走了,仅剩几个药堂伙计和药童围坐一块在后堂闲聊,不时传来细碎笑声。 “道长,可是清微观中人” 公孙弘回过神来,第一句话便问的有些叫人摸不找头脑。 道人虽不知这与自身病症有何干系,还是给予回答“不错。” “难怪。”公孙弘若有所思,缓缓颔首,“若说是病,也不是病。” 道人接口,神色镇静“若非是病,又是为何” 怎料公孙弘下一句又道“若说是病,倒也是病。” 道人怔住“是邪非也” 是病又不是病,那究竟是什么开玩笑吗 “所谓疾病,源于体内阴阳失去平衡,阁下并无外伤,更无内疾,故此不能称之为病。” 公孙弘为人或许有点无法理喻,但他是个称职的大夫,只要决定出手,绝不会信口雌黄。 “但阁下内力确实出现问题,身体出现异常也算是病的一种。只不过相比起吾等寻常意义上的病,这应当属于心病” “心病。”道人重复一遍,再眨眼,眸中流露出无可奈何,“果然依然是绕不开这个” 他表现的并不意外,反倒有两分认命。 不必公孙弘再说,道人也明白“心病还需心药医”的道理。奈何这天底下,百年人参易得,千年灵芝常有,这心药如何得,只有自己明白个中滋味。 道人也是心智坚毅之辈,公孙弘虽无从治愈,他却不显颓废。不过既然治不好,来时承诺自然不可兑现,他对公孙弘略一拱手,正欲要问询诊金如何,忽见眼前青年大夫摆手。 “在下不要你的诊金。”公孙弘说到,“只有一事相询。” “何事。” 公孙弘眼底一道精光飞速闪过“阁下方才承认是清微观中人,在下不久前也曾与两名清微观弟子有所接触,却觉三位无论功体内劲剑法皆是大相庭径,想问这是为何” “涉及观中内部武学机要只是,恕我不能回答。”道人倒也不加遮掩,“只我观素有三套功体,非是秘密,阁下一探便知。” 说罢,他起身离去,端的干脆。 公孙弘目视他背影远去,并未阻止,沉吟中显露一丝笑意“清微观竟有三套功体奇怪不,呵呵,有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7章 壹拾陆.一斛珠上 道人离开医馆,不时抵达霹雳堂总部。霹雳堂门口的灯笼未能照出太远,门外值守弟子在于丈外见一道黑影渐近,当即手拂刀口,开口将他喝停“来者止步。” 值守弟子放眼细瞧,这夜半来者身无长物,除却依稀能够看得出是个道人,并无特点。然而他心中一动,遥遥拱手不卑不吭问“可是伯道长当面” 说话间道人已跻身光暗交界,斑白鬓发不羁披于脑后,双眸熠熠。若是分堂中的普通弟子认不出此人情有可原,但作为总堂之人,哪怕只是一个值守者,都是霹雳堂的核心弟子。而霹雳堂内,没有一个核心弟子不认得这个穿着一身黑白道袍的道人,哪怕对方容貌与自己记忆有所出入 如此不等道人回答,值守弟子自发推开门扉“伯道长,请。” 末了不忘补充一句“伯道长,家主并不在堂中。” 他并没有一气儿问道人为何而来要往何去,举止客气却不过分生疏,态度殷勤却不多嘴多舌。 道人颔首表示他知道了,脚下并不停顿,眼见就要与微躬着身的值守弟子擦肩而过,他忽然一顿,扭头问“与我衣着相似之人,此时在何处” 按理来说,他应当先拜访此地的主人兼他的老友雷元江,不过既然问及的是与他同出清微观的弟子,倒也可以谅解。 “那位阁下在客院,容我带您过去。” 值守弟子伸手推开霹雳堂大门,对在门后以及左右站岗同伴招呼一声,将道人迎进门内。道人并未拒绝,他来霹雳堂的次数俨然已经不是一只手能数过来,不过也没有到对一切了如指掌的地步。 虽说虚乾近日深居简出,身为地头蛇对于他的行踪把握的依然很准确。片刻他们已经立足小院前,果不其然正如他们私下打趣“吸收日月光华”一般,虚乾正盘腿于房檐打坐。 “伯道长” 值守弟子正想开口,见道人摆手,心想这师叔侄二人定有什么体己话要说,便十分识趣地闭上嘴,退身离去。 道人并没有立刻出声呼唤,而是驻步在院外仰头观望。 他的目光并不刺人,所以直到盏茶以后他兜转出来前,虚乾都没发现有人在如此近的距离中打量自己。 感知中忽然出现一道陌生气息,虚乾睁眼探看,见得一人在下方窥视。他先是如有所觉,再看此人容貌尚好鬓发却白,不由为之一愣,片刻方才拂身而起,飘摇而下。驻步道人面前,他转而盯着道人背后焰纹长剑,轻声道“云图师伯” 言语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犹疑。 虚乾小时候曾见过青年模样出头的伯云图,虽说时隔多年记忆未能如新,但彼时伯云图少年意气而去,那般挥斥方遒的气度,在他心中曾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而现下眼前这个道人相貌是伯云图无虞,奇怪的是,总让人有物是人非之感。 仿若过去皆为雾里看花,今日始见庐山面目,那高大巍峨一如旧日猜想,然而莫可名状的峥嵘同时亦全数褪去。 伯云图并未立即回答,深深望着虚乾足有数息,方才开口“见到你,便似看到当年师弟一般。” 此言无疑对答了身份。 只未免有些答非所问,两两对视尴尬之中,本就不通言谈交际的虚乾并不知此话究竟何意,沉默半晌顺着伯云图话语道“师尊常念及师伯,下山前曾吩咐我若遇见师伯,劝说师伯返转观中。” 伯云图沉沉一笑“观主有命,哪敢不从。只不知师弟还要不要我这废人罢了。” 他一会儿口称“师弟”,一会儿口称“观主”,态度言语皆叫人琢磨不透。 虚乾不明其意,欲开口问询,忽觉伯云图身上气势一改,由原本毫不起眼变得沧邈浩荡,直如烈阳直灌苍穹,登天裂地,骤而光化万千利剑,向他周身刺来他心下一惊,刚倒退半步便被剑势压制的动弹不得,当下屏息凝神以对。 一直被虚乾携在手中的长剑蓦作微不可查的低吟,旋即如水入江河,他周身气息与环境相融,竟有一味看山非山之意。那些自空中倾倒而落的剑势失了目标,片刻散逸开去,伯云图收却绽放而出的剑意,眸中异色转逝“果然,你也到了合剑境界” 这一来一去,皆为气势交锋,外人无从得知。 虚乾心道师伯行事无端随心,不明其口中言语究竟有何深意。然长辈问询不得不答,只好就自己理解道“下山以前,师侄便已踏入合剑境界。因感进入瓶颈,故而遵师尊吩咐下山历练。” 伯云图颔首以示并不意外,不再在院外停留,而是跨步自虚乾身侧步入小院之中。二人阖上门来,相对而坐,虚乾屋中只有早晨泡的寡汤冷水,实在羞于待客。好在二人皆非常人,对礼数并不关注。 伯云图又问“你所习心法,为三者之何” “是太真决。” “倒也是师弟惯有的做法。” “惯有做法”是何意 语毕,伯云图不言,复又沉默。虚乾寡淡,对伯云图来访之意不明亦不问,观其似在思虑什么,兀自安静等待下文。 等待之余,不由思及自身瓶颈,再看伯云图,灵台中忽有一丝灵光闪过,玄之又玄,无从捕捉。 却说清微观心法有四大境界,五小境界,恰为九数。其中第三大境界的第三小境界,名作合剑,取之与身负灵剑意念相合之意。 清微观在江湖中,多以剑派名头行走,而非道观,所以杰出门人多被冠以“剑尊”为号,而非“道人”。其因为清微观前身乃是一以铸剑之术闻名江湖的久远剑庄,最后一任庄主曾有一统江湖之霸图,便命门下齐持庄中历代所锻宝剑出世,却因沉迷锻造术坐井观天低估天下人,被时兴火器暗器流派携手打上山门,剑庄付之一炬。好在剑庄虽一派嚣张,到底并非邪门歪道,战至最后不少于剑庄有百年交情的正派巨擘出面调解,虽铸剑秘术被当时奇门流派分刮不少,庄主以外门人宝剑皆十不存一,到底未遭灭门。 庄主于废墟中枯坐三日,彻悟人世繁华不过风动云烟,携留存门人与宝剑,重立山门清微观。该庄主便是清微观第一任观主,其后又凭借战中争斗对百家手法内功总结与天马行空的猜想,从铸剑经中创出清微剑诀心经,也属一世奇才,相传最后剑道通神,引动天雷洗练到达长生不老之境,游戏人间。 “想当年,我亦是在合剑瓶颈下山。” 伯云图的低语将虚乾从些微走神之中拉扯回来,他眼眸略沉,反倒是陷入了回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当初便是因为师尊这一句话,下山寻找突破瓶颈的机遇,一去二十余年。” 虚乾听罢,心头那点道不明说不清的怪异之感二度闪逝。 “初下山之时,无有目的,四处游荡,看山下无论何等物什俱都新奇,不日便两袖清风。途中亦有认识二三微末之交,凭我手中之剑,区区丑恶不在话下。然风餐露宿之中,由衷体会到由奢入俭之艰、身无长物寸步之难行。” “” 虚乾下山虽已近半年,但他除了开头两个月在迷途、露宿、道观挂单之中度过,直到后来遇到霹雳堂等人从而跟随一路,都没吃什么苦头。他心觉风餐露宿并不是坏事,粗茶淡饭无有问题,反倒过路几座城镇之中的喧哗吵杂让他颇为不喜。 仿佛自回忆之中醒过神来,伯云图抬眼,神色有些许郑重“山下不似观中只一亩两分地,若是旁人我也不去管他,但你是师弟的弟子。” 清微观比之其他道教门派更为低调,素不理事,甚至有不少弟子下山不久便违背门规成家立业,返还手中之剑离开门派。清微观对此并不像另外五道开明比如容许门下弟子成亲,但亦不像另外五道严厉认为门派将弟子供养成人弟子定要为门派做出贡献。清微观中更遵循一个观念,那就是大道缈缈,明心自见,生死自了。 所以若非伯云图与虚乾师尊出自同一师父门下,为更为亲密的师兄弟关系,元皓观主不会刻意吩咐虚乾劝说伯云图归还,伯云图更不会刻意让雷元江照顾虚乾。 虚乾或许无法理解旁人言下之意,不代表他听不出其中醉翁之意不在酒“师伯有何吩咐” 伯云图道“我希望你跟雷家交好。” 虚乾皱了皱眉“什么” “雷家,霹雳堂。”看出虚乾显露于面的疑惑,伯云图伸手指了指足下,“你在此地居住时日已不短,想必清楚雷家是什么地位,与他们交好对我们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稍稍一顿,轻轻摸了摸鼻尖“如有雷家支持作背景,你下山历练此事便后患无忧,五湖四海任你行走,若遇强敌便向霹雳堂求助,不必平白丢了性命。听闻雷元江义子与你年龄相仿,你大可与他多多相处打好关系,以便未来除了我这层关系,还有人能说得上话” 虚乾眉头越发皱紧,打断道“师伯,既是下山历练,自当不取外物,拨云寻道,倚石听泉,求的清静逍遥。” 伯云图却拿手一拍桌面,叱喝“胡闹” 桌上杯盏“铛”的起落,长辈叱喝叫虚乾心中很是一惊,未等他想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伯云图咄咄便问“逍遥你可知逍遥是何物我却问你,你近日随着雷家众人行走,他们并未亏待于你,对也不对” 此话并无错处,虚乾颔首。 “你如今吃喝行走花费银钱不知几何,你分文未出,全由他们包揽,对也不对” 虽说此间种种并非他所求,但确实如此,虚乾点头。 “他们此举为种下善因,他日若遇劫难,你莫非会袖手旁观不成” 虚乾摇头“既是善因,来日必报。” “霹雳堂乃当今武林巨擘,地位近乎无可动摇,你区区一人之力,又能在何处报答” 虚乾想了想,摇头。 伯云图面色冷厉“你们之间早已结下因果,你若不报答,便无法斩断,又谈何逍遥” 虚乾沉默。 见他眼露抗拒,伯云图即知此乃口服心不服,继而道“便我不以雷家为例,单说你走在路上,遇见七十老父带着年轻妇人与襁褓婴儿,一伙盗匪袭来,欲夺财强掳妇女,你如何应对” 虚乾回答“自是锄强扶弱。” “你击败盗匪以后,盗匪痛述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待铺孩儿,自此悔改再不行恶,你又如何” 对答“上天有好生之德,当放他一条生路。” 伯云图冷然一笑“你不杀他,便是恶因,他心中记仇,寻来同伙找你复仇,不但杀了你曾救的一家,更是对你百般追缉,便是恶果。原那一家人只是破财,命不该绝,因你缘故害了性命,你当如何你若杀了那盗匪,人确有老父幼子,皆心恨你发誓要杀你为父报仇,你又如何他若身份不简单,能上达天听,舀来千百人围堵杀你,以谣言诬你,叫你声名狼藉人人喊打,你能如何” “我” 这叫虚乾如何回答 此间种种虚乾未曾想过,有心反驳,微末经历又不足面对伯云图狂风骤雨般的提问,全然无从答起。他茫然眨眨眼,忽然觉得有些微窒息之感,搁置膝上双手不由轻轻一动,仿佛一道无形枷锁扣住手脚咽喉。 他也非二三岁的小孩子,自能辨别对错,师伯所言并无错处,只他觉得师伯有意将事情过分严重化,单提及黑暗处,光明处则隐而不谈。 莫非这个世界上只有坏人没有好人莫非一个人会倒霉到只遇坏事不遇好事 虚乾打心底否认,却不善言谈无法与之辩言,便把双唇紧紧抵住,垂下眼不看伯云图。 “师侄,山下就是江湖,当你鞋尖踏上这片土地,你就如一滴雨水落入湖中。无论你想抑或是不想,你将与身周人事发生各种纠葛与牵连。” 虚乾低头之后,伯云图神色稍缓。 虽说并非他的弟子,到底虚乾对他而言就是个大孩子,他所想做的是引导,并非苛责。于是他舒了口气,放缓语调,手搭上虚乾肩头,循循教导道“江湖更是一座斗兽场,逃避不得半点用处,你越是退让,种种野兽就会越发嚣张。你只有把它打疼、打害怕,你才真正有资格直起腰来,走下去。与其期待所有好事皆降临于你身,不如想方设法强大起来” “世事就是如此,你将心比心,那么别人呢荣华富贵,声名鹊起,如花美眷,你不想要,但想要的人多如牛毛。你一人能打得赢十个百个千个,能打赢一万个你不想争,你隐忍退后,那么那些你所关心保护的人呢你退得了一步,莫非你还能退千步万步,坐视你师门受辱,坐视你亲朋遭难” 虚乾听罢,稍稍启唇欲语,又沉默阖上,微微摇头。 他并不是不愿意与雷家交好,正如师伯所言投桃报李,雷家待他好,他必涌泉相报。可若依照师伯所言,因为某种目的而去刻意交好他人,他岂不是成了趋炎附势之辈 他的沉默被看作是认同,伯云图目露欣慰“我们清微观中人,手中剑尚未折断,无论如何不能受这等侮辱。可你一个人再强,能当十,能当百,如何能一骑当千若想求道,财侣法地,此四物不可或缺。之所以要求你与雷家交好,是因为雷家一族便能为你此四者,你不必再与他人有牵扯和因果,一举两得。” 苛责的话说罢,引导的话也说罢,伯云图停顿片刻,轻拍虚乾肩膀“我知,你必如我初下山时心高气傲,认为心之所在便是天下,剑之所指一往无前。只这人世间的种种罹难,没有你遭遇不到,唯有你想象不到。” 感受到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收紧,伯云图挂着自嘲神色的面容落入虚乾眼底,种种黯然自殇游离起伏,最终重归淡然。 伯云图也知自己上面所言虚乾一时不定能全盘接受,故此他最后语重心长道“师伯此言,你要听进去。人此一生,顾全自身以及亲朋,那便足矣。其他的,你不能管,你管不了。” 话至如此,虚乾唯有颔首。 目的已达,伯云图不打算多留,当下拂摆欲走。 还是那句话,清微观每年下山弟子没有四十也有三十九,他没有那个功夫每个喊来嘱咐一遍。莫不虚乾是他师弟的徒弟,他不会多废半句话与之分析利害,毕竟他本身并非搬口弄舌之人,此番提点已是极限。 接下来他就要去拜访雷元江,再次打点虚乾与雷元江的关系,顺道看看雷元江赞不绝口的义子究竟如何。如果是个可造之材,他这番口舌便不白费,若只是个绣花枕头,他便要作其他打算不过想来以雷元江的目光能为之称赞之人,不说天之骄子,总也同绣花枕头没关系才是。 把伯云图送到门口,虚乾欲言又止。他实在是被师伯给说怕了,可不问又不行,只得犹犹豫豫着道“师伯,你打算何时回去” “再过一段时间吧。” 伯云图说罢径直摆摆手,抬步离去。 才出院门,转头见一白袍女子捏着金瓜大小的灯笼立于院门外,对他从院中出来很是讶异,俏生生问“你是哪位,怎从虚大哥院中出来” 女子言语中亲昵当下叫伯云图皱了眉,暗想虚乾下山才几日,就招蜂惹蝶了不成 清微观有规矩,门中弟子不得成亲,而山下世界,最为惑人的无非红粉骷髅。作为虚乾师伯,伯云图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冷淡反问“你是何人” 分明是自己提问在前,对方不但不回答,还把问题原封不动还回来,语气竟这般嚣张封人夙琪原先的好奇此刻全数转化作厌恶,心道霹雳堂的客人礼数良莠不齐,自家还是不要与之一般见识的好。 然而她提灯照看,伯云图身上衣裳式样可不是她虚大哥常着式服的模样女儿家心思刹那百转,脸上当即挂上甜笑“前辈好,小女子封人夙琪,见过前辈。” 封人家的 伯云图不由看了封人夙琪一眼,但也仅限于多看一眼。他心中不悦,面色自然冷淡,两眼一瞥,身上气势顿时将之逼的倒退数步。封人夙琪无端遭这么一吓,捂着心口小脸发白,全然不知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话。 伯云图不理会她,甩袖则走。 虽什么也没说,傲慢轻蔑却展露无余。封人夙琪直直目送他走出老远才回过神来,把脚一跺,恼道“莫名其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8章 壹拾柒.一斛珠中 伯云图来访之时,雷元江在书房与唐申稍作手谈解乏,两人从华灯初上一直下到更过一响,星罗棋布,各有胜负。正是战况胶着,双方盏茶时间都未能布下一子,便闻盛世融叩门而入,垂头轻声打破僵局。老友来访,雷元江自然喜上眉梢,恰是他走子的回合,当下把棋盘一推,欢欣鼓舞而出。 唐申尚在沉思中,全然没有将旁人禀报声听入耳中,突如其来的推搡搅乱棋面黑白的同时,他不免愣了神。茫然目送雷元江快步走出门去与人笑谈。他才后知后觉有人来访,叹了口气,将捏在掌心的数枚白子扔回棋篓。同是无暇白玛瑙,单他掷回去那二三颗在烛光下格外莹润,摊手看才知自己掌心遍布细密热汗。 听闻那头雷元江有意长谈的动静,唐申起身出门去探,隔着雷元江半个身位,看到一位背着剑的道人。前世今生他是头一回见江湖中颇负盛名的正清剑尊,对之印象大多存在于江湖传闻之中。而所谓江湖传闻,都是把人妖魔化,若没说成三头六臂并强调自己亲眼所见,出门都不好意思与旁人打招呼。 撇去从前的传言来看眼前道人,相貌平常,既不锐气逼人也无冷冽霸道,衣着干净朴素,如果摘了背后的剑,就是一个寻常的汉子。而那剑是不是好剑他分不清楚,常言神物自晦,一柄死物能是否铁如泥,从表面是无从辨认的。 “怎么想到要过来啊,去看过你师侄没有” “见了一面,倒跟师弟有两分相像。” 雷元江话语中带着自然而然的熟稔,比起面对来往拜访门派首脑之流要少两分刻意的热情。伯云图更是随意,抱着手臂便与雷元江在门口闲聊起来,他言语简洁利落,仔细听辨给人一种很可能并非出自故意的疏离感。 “哈哈哈,那就是见过你家的晚辈,也来看看我家的” 随雷元江话语落下,伯云图看向唐申,姿态随意。这一眼之下,刺客的本能迫使唐申不由自主往雷元江身侧后方潜去,背在后背的手迅速勾出藏在袖子里的袖珍匕首,浑身紧绷,竟忘记当前是什么场合进入了全神戒备。 冰冷把柄入手,他却浑身一松,任由雷元江探手揽来“越儿快过来,别害羞躲在后面,让你伯叔叔看看你。” 这是什么话他又不是什么小姑娘见丈母娘。 唐申有点无奈,随雷元江拉扯摆弄,不动声色把匕首塞回袖中,摆出晚辈谦和的姿态“辰元见过伯道长。” 伯云图不像那些投靠雷元江的江湖侠客般已经完全成为雷元江家臣,但他少说也和雷元江老友十来年,大致清楚雷元江身边来往的是些什么角色。初听闻雷元江身侧多了一个义子而雷元江还对其赞不绝口,他只觉得这个老友定是又闷头在葫芦里酿药,至于是灵丹妙药还是断肠还得见过才知道。 无论是那种,他都能大致勾勒出这样一个模糊的青年面目对雷元江言语奉若神明自诩伯乐与千里马,做事勤勤恳恳小心谨慎,为人处事态度拿捏得当,怀着一身自以为的傲骨,憋着一股劲要做些叫人刮目相看的事迹。这种人,伯云图在老友身边看的太多了,甚至一杆子下去,近卫里头都有近半数的人被打倒。 初见唐申,伯云图八成视线都落到这个年轻人脸上,略微皱起了眉头。 首先,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晚辈带在身边确实让人心旷神怡,食色性也,视线内存在着悦目的东西往往比丑陋粗鄙来得好。但奇怪的是,外表太过出众的人往往不会给人留下能干大事的印象,或许是因为相貌远远不像才能一般能够隐藏起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乃是经过千年大浪淘沙留下的金口玉言。 尽管不到半个时辰以前伯云图才嘱咐虚乾尽量和雷家大公子交好,此刻他心中对于“雷越”的初步评估连半点面子都没给雷元江留。世外之人自有世外之人的傲气,如果雷元江求的是一味赏心悦目的摆设,他无话可说,却也入不了眼。所以他不冷不热,略微点头作为回应。 从伯云图的举止中,唐申感受到一丝微妙的不满,他迅速反思自己言行是否有不恰当之处,可他与伯云图从见面至今对话不超一句,即便是哪里做错也不至于使之心生不满吧他思绪百转,心讶莫非是方才动作叫伯云图留意到了 雷元江看似毫无察觉,招呼伯云图入书房“来来来,房里坐,之前没来得及叙旧你就忙去了,这回总不会又是路过了吧” “我哪有事情可忙。”伯云图娴熟落座,淡淡说道,“前些时候和你说出了点麻烦,这几个月在找方法解决。” 长辈间自然没有晚辈落座的道理,唐申原想避开私人谈话,雷元江却拉着他手臂示意他留下,他只好站到雷元江身后充当背景。 对话仍在继续“这世上倒很少有你解决不了的事情,这回很麻烦吗” 伯云图道“该说摸不到事情根本。” “你到底还是过不了自己那关。”雷元江叹气,“我也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人走茶凉,你有什么放不下花间派的鬼手玉钩斜和我也认识四五年了,你要不要找他看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实在不行,我和白马寺的応空大师有交情,你去和他谈谈”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佛本是道嘛” 伯云图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两人相视而笑。 末了,雷元江话锋一转,轻轻敲着扶手,关切问“云图,你真不需要我帮忙吗” 伯云图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从他由嬉笑变作严肃的脸上看出他是认真的,旋即摇摇头“不,不必。” 雷元江不掩面上担忧道“云图,我知道你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但如果真的遇到难处,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啊,那些人表面说着给面子,底下指不定会出什么死手。” 伯云图眼神游曳片刻,或是想起过去的经历,嘴角不由带上三分笑意,却依然固执摇头“我已非昔年毛头小子了,若有人想动我,叫我见识见识他们章法便是。” “糊涂。我不知道你吗,他们要真是使不入流的小手段我还能替你挡掉,但你现在的情况”雷元江显然不赞同,“这个问题之前我就说过了,你现在情况你也知道,如果有心人正面提出挑战,你要怎么办啊那时答应不答应已经不是面子问题,而是攸关性命” “雷兄,你曾见我说过大话” 雷元江只好摇头长叹,小声嘟囔“真是茅坑里的石头。” 其中发生了什么,唐申并不知道,这不妨碍他根据对话内容进行推测。 他算是知道雷元江为什么唯独对伯云图这样器重,甚至很多时候都将这个人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与伯云图的交情。 这是一个锦上添花的阳谋。 伯云图是一派剑尊不错,若数百年前的江湖百晓生再世,且他没有因为一纸排榜挑起朝廷猎杀江湖豪强的序幕,也没有因为一手导致惨案遭几大杀手世家门派群起攻之而亡,他笔下排名前二十定有伯云图一个席位。 在常人的观念之中,若能与这类实力顶尖的江湖侠客攀上关系,无疑是走上一条康庄大道,谁人不给强者三分薄面更何况大型势力加一方豪侠组成的能量远大于二,伯云图剑尊名头没有一点配不上霹雳堂,甚至在相互扶持的背景下二者完全是相辅相成。所以他们看雷元江热情态度,并不会感觉奇怪,除了妒忌就是嫉妒。 更难得的是,伯云图性格剑走偏锋。他做他想做之事,甚少顾虑前路阻拦弱小还是强悍,意志坚定之余,宽敞大道与羊肠小道之差于他毫无意义,这点从他拒绝雷元江援助完全可以体现。 剑走偏锋的性格很多时候显得“不识趣”,容易不经意间得罪人,被人递小鞋。但对于霹雳堂而言,正是这种不识趣的性格才能叫雷元江放心。比起当着自个眼皮底下给自己罩着的人递小鞋穿,霹雳堂更烦恼提防门客是内奸。因为纵使霹雳堂是大型势力,只要它入世,那么一定就少不了为门客资源烦恼。 做个简单的解释。 两个势力之间的争斗,如同两军交战,明争暗斗你来我往穷出不断,可总得绷着脸皮子,不能双方首脑头脑一热把资源一堆撸起袖子就干吧若是一不小心两败俱伤,可能连悬念都没有就被渔翁得利,岂不是哭都没有地方哭去 每一场势力划分争斗所耗费的资源都以百万数,每一个势力的主人都知道黔驴技穷的典故不可能拿出全部资源豪赌,所以邀请所结识交好的大侠担任“军中主将”,就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手段和现象。白刃相见行,你我先拿主将比拼比拼。你攀上的大侠能力不如我那抱歉了,这局恐怕是我赢 再进一步说,就算自己门派里头有培养起来的天之骄子,含在嘴里都生怕化了去,哪里会有人舍得那这些无数宝贵资源堆积天之骄子出去挡刀枪自家人不舍得用,花费一点心思去找个可堪大用的外援,谁有异议 这只是偌大江湖中数不清不成文规定之一。 大侠也是人,也有需求。朋友、世家、宗门势力,如若它们递来善意,不需要大动周折,只偶尔在方便且对方需要的地方给大侠们一点面子一点帮助,谁会恶声恶气拒绝江湖嘛,不就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吗。而人情债,不就是平日里一点一滴欠下的吗。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有势力邀请这些大侠们去参与剿灭敌对势力,他们去是不去 去,除了性命堪忧其他皆大欢喜。不去,名声还要不要了朋友怎么看,亲人怎么看,世人怎么看不去,动了我的给我还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想来这个圈子里,唯一敢拒绝一个大势力、一个老朋友帮助请求的人,只有伯云图。 作为唐家堡堡主教育出来的弟子,唐申可以冷静分析也只能有被雷元江纵容着的伯云图。 伯云图,是一个活招牌。 雷元江之前的霹雳堂是怎样的江湖如此健忘的,恐怕除了那场三兄弟死俩的争斗,也就少许人记得霹雳堂中人就喜欢拿着火器四处耀武扬威。而现在的霹雳堂,对于江湖人来说是朝廷特封的名誉少府监,笑面虎雷元江圆滑狡黠让人又爱又恨,其惜材爱才广纳贤能之名敢称第一。 伯云图就是证明雷元江惜材之心的最好证明,他的存在相当于给所有想要投靠雷元江的江湖散人立了一个绝好的标杆你看,当初伯云图帮助霹雳堂度过危机,这份情谊霹雳堂上下不敢忘记,所以伯云图不论做什么霹雳堂都很支持,所有敢招惹伯云图的人自己掂量掂量份量。然后给别人传达这样的信息我们霹雳堂投以木瓜报之琼瑶,如果你们下定决心加入霹雳堂,或许下一个伯云图就是你。 这一切的一切,造就了伯云图如今特殊的位置,造就了霹雳堂居高不下但人人趋之若鹜的门槛。 座中两人余下几番对话皆为寒暄,唐申漫不尽心听着,脑子里已经转了百八十个弯。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以及盛世融的声音“家主,季笙表少爷和季桐表小姐在门外。” 眼见戌时四刻有余,雷元江不免疑惑“什么事” 顿了顿,不等回答又问“小崽子闯祸了” 门外头沉默片刻,回答“表少爷与表小姐说,今日先生留下了课业不懂,想向家主请教。” “哦。”雷元江应了一声,扭头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再继续对外面道,“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还是明天再说吧。” 盛世融答应一声,屋外传来他低声对两小作出的解释。 待到片刻屋外脚步渐弱,伯云图起身道“不聊了,我有些累。” “你这个铁公鸡,叫你骑匹马偏不要,省那二两干草,走路走的痛快吧去吧去吧,好好休息,明儿日上三竿再叫你。”雷元江故作嫌弃摆手,把盛世融叫进来让他带伯云图离开,悠悠提起茶壶给自己斟茶。 唐申一看这架势,心知雷元江又要与他偷戳别人脊梁骨。 作为侄子与雷元江相处以来,发现雷元江百般好,唯一一点说缺点也不是缺点的地方,是他非常爱与自己在背后讨论别人。而每当讨论别人的时候,雷元江博古论今言辞异常犀利,并且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深令唐申怀疑是否人到中年都不免如此。 默默想了想自己“年纪”后,唐申决定对这个问题保持缄默。 “越儿啊” 来了。 “你知道清微观每年有多少游历弟子因为耽恋红尘而叛出师门” “嗯”这个开头有点超乎意料,唐申稍一想便摆首,“不知。” “那你能猜到,有多少人是因为走火入魔或者武功尽失,而没有脸面返还山门” 唐申一愣,没有作答。雷元江言语之中包含一种难以言明的不祥气息,尚未揭露,穷途末路般的阴影便弥漫出来。 或许开始就没设想唐申能够回答出来,雷元江很快接着道“你不知道也是正常,冰冻三尺,怎是一日之寒” 他摩挲着茶盏边沿说“清微观曾经叫做神英剑庄,说起来,千百年前神英剑庄在的时候,还是我霹雳堂以及唐家堡的宗主。” 怔忪过后,唐申恢复低眉顺眼模样。唐家堡历史没有大纲,砖厚的至少十卷,摆在书阁不晓得哪个旮旯地里,他虽有涉猎,却不曾听闻过这样的事情。 “神英剑庄倒的时候,七十二章宝篆上下各三十六章,霹雳堂得上三十三章,唐家堡得上两章以及下二十一章,还有十章不传之秘铸剑法不得而知。你说霹雳堂和唐家堡死斗这么多年是为什么呢,不就是为了对方手里那几章宝篆吗。”雷元江笑意盈盈,揭起自家祖上伤疤亦不见窘态,“虽说江湖传闻中末代神英剑庄庄主称霸江湖野心什么都是被泼的脏水,但神英剑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借着奉剑的名头向青莲剑圣求助,然后竟借助密室将之囚禁,生生逼问出了如今清微观的心法剑诀。” 雷元江嘿嘿一笑“不久以后神英剑庄就改名清微观,第一代弟子武功有成后便纷纷下山,借口游历,实则是在找我霹雳堂和唐家堡的麻烦。只不过我们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早已找好后路,直到神英剑庄前三届弟子纷纷过世,清微观纯粹只是清微观,我们才改头换面入世。但是后来了解到的事情,就连我们都没能想到。” 联系雷元江前面所说,唐申恍悟“三伯意思是,清微观的内功心法有问题” “不错。”雷元江轻轻鼓起掌来,面带揶揄,“怎么说那也是当代天下第一人,无门无派却能纵横黑白二道,敢称一句青莲以后无剑圣,又岂是那么容易让别人得逞的呢他可是给神英剑庄挖了一个不得不跳的坑,即便到了现在,神英剑庄的后人仍毫不知情、或者说不得不源源不断往下跳。真不知道是说可悲,还是说恶有恶报。” 恶有恶报若是恶有恶报,当初首先背叛的两家算是什么呢。白道可不是没有运气和心计的人玩得起的,君不见有多少失败的榜样“被成为”十恶不赦的坏人 “可惜你伯叔叔确实不开窍。”说着说着雷元江就皱起了眉,拉过唐申的手安抚地拍了拍,“你别管他那张黑脸,他不和你说话你不管他就是,就算是为了他师弟的徒弟,他也不会怎么为难你。你只管和虚乾小道长交好,将他绑在我们雷家的战船上就好。” 一关系到自己宝贝侄子,雷元江的心眼就变得比绣花针的针尖还小。多年老友身上缺点该说就说,半点面子不给。 唐申没有就雷元江一脸慈母状感到无奈,暗自道原来如此。 难怪雷元江愿意将近无条件站在伯云图身后支持,难怪雷元江无时无刻不把自己和伯云图的关系宣传的人尽皆知,难怪雷元江愿意接受虚乾这个刚下山不懂事的小道。原来不仅仅是为了拿伯云图当活招牌,更因为时隔千百年,雷元江想要借助神英剑庄传人的手,拿到那十章不传秘术。 雷元江把唐申的手捏了捏,心疼道“天气冷了怎么不多加件衣服,手都凉啦。这里近冬是不是比蜀中冷啊,明天让下人把我斗篷拿出来晒一晒给你送去” “无事,三伯又忘了,我本身体质偏寒。” 雷元江一脸“我懂”,调侃“呵呵,我知道,我家越儿外冷内热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9章 壹拾捌.一斛珠下 唐申开门准备离开,雷季泷正撒丫子奔来,险些刹不住脚。唐申抬手扶了一下,见其手里扯着张宣纸,乍一看,上面字迹很是秀丽,只是涂涂改改,便是再秀丽也难以入眼。 迎着唐申目光,雷季泷下意识把手里东西往身后藏,踟蹰片刻,终是从他身侧跑过,对屋内雷元江呼道“老爹,来做功课啦” 屋内飞来一本书轻飘飘砸到雷季泷脸上,雷元江的笑骂同时传来“臭小子说的什么,什么叫作我写功课” 唐申没有多留,揉揉太阳穴,迈步走开。 今日审了整日账本,全神贯注下了好会儿棋,又被雷元江抓住叨了数个时辰,他颇是神思疲乏。若无意外明日或能得两分清闲,过后恐又要因雷元江一时兴起同去操劳宴会以及冠礼,期间定免不了种种不大不小的突发事件。 真是麻烦。 雷府傍水依山,景色得致,高低起伏,来去错落。唐申呼了口气,把手拢入袖中,顺那路旁悬的火烛橙红光芒,沿着回去的路慢慢走着。 想想如今距离年末不甚远,他年末以前需得回唐家堡报道,否则唐宛凝定要生疑不,以唐宛凝的性子,这数个月不得见他出现在视线里,只闻雷元江代他送去唐家各方据点的点到,或许现在便起了疑心。自己留了后手在外,目前尚不必忧心,待得此间事了,自去往唐宛凝网中投,只要时间赶在年前,便可及时凑上唐家年底晚宴。 沿途拐入一处小巧庭廊,见月色明亮使水面波光摇曳,唐申驻步,似为月色所耽,实则心中转念暗叹可惜。 相识第一年终究是无法与其度过,若是原本计划中那般在三年以后,他又何苦摆出这般冷淡作态只怪不得天时,眼下相从过密,会叫人心生疑窦,于他、于他的计划没有好处,所以他仅能以雷家大公子身份去照顾客人。而如今状况,他“大公子”的身份尚未能稳,得看雷元江如何操持,他再见机行事。 思来想去,竟还是时间问题。苦恨日复一日看似久长,终究逃不了水磨功夫。 他站了一会,跟在后头的小尾巴莫秋雨终是忍不住摸上前来,小声道“大公子,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唐申一声不吭站了这许久,莫秋雨可不认为那是对月悲春伤秋,翻捣腹中墨水要做锦绣文章。 唐家堡当杀手吃的就是耳功这碗饭,年纪与莫秋雨相当的唐门小子已经能轻松愉快辨别闹市之中的尾行者,便是对上狡兔三窟的丐帮也不弱,何况如今地广人稀月朗星稀唐申心中冷淡,面上浅笑“你为掩身形于草埔中穿行,却掩不住脚踏草叶声。” 莫秋雨心想也是,只他颇有些兴奋,心跳的动静都盖过了草叶声。再加虫鸣和风吹草动,总想自己没这么简单被发现。在唐家堡如此高压下生存下来的雷家很有些反跟踪方法,不说定将其逼的显形,扰乱绝对可行。一对一就派不上什么用处了,人唐家腿长跑得快又机警,一听风声不对就影子都没。更何况莫秋雨被雷元江结结实实蒙在鼓里,本又存着玩笑心思,转眼被发现算不得什么。 为自己失误找到借口,莫秋雨便搁置开,一边瞅着唐申表情,一边把心中所想端出说“大公子,小泷他自幼被宠着,对人情世故并不通达,很多事情说不出口。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或许并非出自他本意,大公子请千万担待些。” 唐申一听,没有立即接口,而是深深看了莫秋雨一眼。 这话有点意思。 或者说,说话的人有点意思。 这样的话语,按情理来说应当出自雷元江之口。就是雷家近卫前辈,或是霹雳堂左右护法,都没有越俎代庖的资格。莫秋雨是以什么身份说的这话,雷季泷的发小护法之子他又是出自何种意愿说的这一番话,是雷季泷授意还是他自身的意思 若说是雷元江授意告诫,他不意外,毕竟是嫡亲血脉。若这个话头是雷季泷牵起的,那他可要仔细“掂量掂量”。 “言重了,我不曾有过怨怪的想法。”唐申不显山不露水说着,“倒是我要担忧,近来我与义父都在为年账忙碌,或叫义父疏忽了” 他故意不说雷季泷名字,显得他似乎也在为处理他和雷季泷关系而感到尴尬苦恼,顺便刺探莫秋雨忽有此言究竟是出自别人授意,还是说暗中已经有人四处传播所谓自己不满雷季泷的谣言 莫秋雨自然而然接道“怎么会呢,虽说小泷爱闹腾,时而任性得紧,他对人其实很好,不会发大少爷脾气,对谁也没有偏见。他脸皮子薄,怕羞不知怎么开口,还常好心做坏事,可他心里对大公子你一定也是想亲近的。” 作为雷家小少爷,打小锦衣玉食,想要的应有尽有,哪里还会对别人有所偏见不过由此可见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复杂,纯粹是莫秋雨个人行为。 唐申继续微笑“莫小兄弟是其发小,所说定然不错。” 然而便是发小,也有主次一说,雷季泷尚且什么没说,莫秋雨却出来把该说的都给说完,显然两人之间宾主颠倒。今日莫秋雨敢代替雷季泷断言其对于雷元江在不通告家人状况下收取自己这个义子没有意见,改日不就敢对雷季泷吩咐命令指手划脚或者恣意扭曲不过这种事雷季泷看似完全没放在心上,而莫秋雨也不觉得自己所做有错,雷家内部的问题真是不小。 唐申漫不经心的想。 有志之士自古不屑参与妯娌之事,雷元江能守住霹雳堂的繁盛已属艰难,如何还有心力去管后宅而权力更替迭起造成后宅子侄辈的遗留问题,对于霹雳堂最终继承权有着很大影响,更叫事态复杂性再上几层。雷家几个女人现在虽没有动作,背地里打的主意不言而喻。她们针对自己已成定局,不单是忌惮雷元江青睐,更是对雷元江底线以及权威的一种微弱试探。 想雷元江对内宅之事也颇为惆怅,不知心中可曾悔当初不狠下心将兄长遗孤扼杀 唐申脸上多了分真实笑意,莫秋雨却对那句“莫小兄弟”耿耿于怀,闷闷道“大公子在想什么,这般入神” “没什么,只想了想义父的事。对了,近日为何不见洛戈” 莫秋雨哪是小器之人,相比几乎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雷季泷,武功好又任摆弄的洛戈显然更和他处得来,此刻一听唐申提到洛戈,也不知哪里生出与有荣焉之感,脸上多云转晴“可能是看年关到了,洛小戈思念他师父,近日总是郁郁寡欢。我看他心情不好,就让他早早歇息了,大公子如果不忙,明日我把他叫来,他知道定很开心” 唐申没有一口回绝,再与莫秋雨相谈一二,忽悠的小少年忘了自己为何而来,随后各自分开离去。 他却是知道洛戈跟脚,心道莫是要生事就好。 洛戈此刻在哪里 他并不在莫府客房安憩,而是身着夜行衣出现在庐陵城中客栈一间厢房中,跪在一双藕色绣鞋前。 绣鞋的主人把玩手中织银面扇,有一下没一下敲打掌心,垂眸观赏洛戈忐忑不安的神色“说说吧,你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回回主上”洛戈揪着膝前被他无意识揉搓变形的衣物,小心翼翼抬首瞄了一眼主上神色,嚅嗫道,“近日属下属下哪里都没去” 立在主上身侧的屠小满当即不乐意,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哪里都没去这话说的不对吧,我不是让你去查一查雷家内部消息,看看他们最近都准备做什么吗雷宅跟个铁桶似的,近卫都是过了几次筛子忠心耿耿的人物,我们花了大心思才把你塞进去,你告诉我们的结果就是你哪里都没去” 洛戈小声道“他们都很警惕,我、我不敢多问,怕惹麻烦” “你怕惹麻烦,就不怕主上不高兴” “谨慎一点是好事。”主上抬了抬手制止屠小满喝骂,温声道,“我之所以选择让你过去,便是因为你为人老实,多看少说。若换作太阿,怕没两天便因居心叵测给乱棍打了出去。” 屠小满不语,眼睛一转,在主上看不到的地方露出狡黠笑意。 洛戈方松了口气,又见主上把绣扇捏了又捏,端起茶杯来掂了又掂,长叹一声“我想用这绣扇打你,奈何银扇纤薄无法着力。我想用茶杯砸你,又怕打坏了人家的茶具,划花了你的脸叫旁人生疑。” 洛戈一听,眼睛瞪大说不出话来,只俯下身在地上重重叩了两个首。 屠小满也不笑了,默默垂头,眼观鼻鼻观心。 主上道“你也莫要卖乖,我不吃这一套。常说棍棒之下出孝子,但这回打不得骂也无用,我心底终究不痛快。我心底不痛快的时候,就难免做出些有失衡量的事情来,你说如何是好” 洛戈俯首沉默片刻,抬起身来,右手揪住左手小指猛地往外一掰。 “咔哒。” 在主上以及屠小满的注目下,他竟生把自己小指掰脱臼了 十指痛连心,洛戈当下眼泪就要出来,硬是憋了回去,眼眶通红。 屠小满不由无声叹气,微微摇了摇头。主上抿唇一笑“那你近日在雷府,可有听到什么新鲜的吗” 洛戈抓着左手手腕,小声道“我听说听莫秋雨说,几年前雷家主带回来一个孩子,那是从苗疆过来的,似乎是什么什么乌族的人” 他强忍疼痛,不时吸一口冷气,声音微微发着颤,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 “巫族” 主上双眼精芒一掠而过,刷的展开扇子扇了起来。屠小满更是脱口而出“真的假的” 他们这些年四处笼络门派,对传闻中鬼神频出的苗疆自然投以青眼。这些年来他们也算接受了几个苗疆出来的蛊师,对于苗疆五毒教和巫族有所耳闻。五毒教也就罢了,蛊术并非五毒教中人才能修习,湘地也有不少蛊师。但巫族却是绝对氏族传承制度,氏族中人极其排外向来不入中原,甚至于屠小满他们有心接触,对方恐怕只会将它们赶出来。 乍听雷家竟然收留着巫族的人,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第二反应是心中微沉。 主上问“这个人是谁” 洛戈如实回答“不知道。” “既然是有异才之人,在一众普通人中就如鹤立鸡群,怎可能不知道” 洛戈说“莫秋雨把这当作闲谈说给我听,除此外我没再听别人提起过,甚至雷府里也没有谁身上冠着这样的名头。” 主人沉吟不语,以手抚额“既然如此,你就去查一查这个,看看是怎么回事。我乏了,你们都走吧。” 两人不敢作它言,躬身后快步离开。 出了门,待看门的侍婢身影消失在屋内,两人速速下楼,皆怕身后洪水猛兽打个哈欠把他们吹跑了。直到站在门外,两人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躲到客栈屋檐角落,屠小满朝洛戈伸手“手拿过来。” 洛戈不明就里,便把右手举起。 “你这呆子。”屠小满禁不住又白了他一眼,自抓起他左手,施巧劲把他小指安了回去,“我真不明白你脑瓜子里想的是什么,说你不傻,刚才你只消给自己两个耳刮子,主上自然消气,哪里要你这般自残说你傻,你方才一番话说了跟没说似的,就是主上以为你蠢才放过你,若我把上次机关城的事跟她一说,还不剥掉你一层皮” 洛戈拿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憨笑一下“打到脸上有红印子,要是明天肿了,说不过去。” 他顿了顿,咬着唇“我也没有撒谎,这事是真有的,我只是不想主上对无辜的人下手。” “全天下的人都无辜,你能救得了多少个”屠小满没得好气,“再说了,人家是哪等精明似鬼的人物,需要你来可怜你也别太过把自己当做人物,你一个非亲非故的,他又岂知你为他做过什么会把你放在心上才怪了” 洛戈有些恹恹地垂下头。 屠小满得理不饶人,正巧想起某人牙齿就痒得很,一吐为快“不知你是什么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哪里的人,怎的这心不往自家主上处偏,而是往外人那偏主上老说你笨,我看你不是笨,而是只葫芦,还是芯子里不知道开着什么花的厚皮葫芦。你这样殷切,莫不是瞅着人家姿容秀美看上人家不成” 对于屠小满冷嘲热讽,洛戈闷闷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大公子他处处比我强,我心里敬佩所以喜欢他,这难道是很奇怪的事情” 因为比自己强,所以喜欢。 真是野兽一样粗蛮直接的理论。 屠小满有些语塞“你这叫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洛戈却笑了“我哪里有地方威风得起来我心里服气的紧,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成不了那样的人物。” 服气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哪里这么容易你不自己给自己争,谁会可怜你 屠小满心中嘲笑,又听洛戈说“我喜欢蓝斓姐,但我还是听主上命令把她杀了,我明白我站在哪边。我可以是个探子,或者是个杀手,当主上的剑主上的盾我都无怨无悔。如果主上让我真刀真枪和大公子打,我怎会拒绝呢,我只是不想用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去害大公子。” “成王败寇而已,利益冲突之下,胜负皆看自身手段。手段不如人,有什么话可说”屠小满冰冷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洛戈抓了抓脑袋“如果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什么世上还有那么多人心中难平这种话就算对自己说一百遍、一片遍,也掩不住自己是个小人的本质。小满,我不像你,我没有多大的志向。” 洛戈握住屠小满的手,微微抬头看这个比自己高出一点的女孩,轻声说“但是我不想做小人。” 屠小满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涩,洛戈身上似忽然长出了刺,叫她感觉自己被对方握住的手像拍在针包上扎得慌。 像他们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纵是四肢行动自由,心也不得自由。主人家要他们脸,他们就得刚直不阿,主人家要他们唱白脸,他们就得奸猾谄媚。 若自己是真的小人,若自己真能自私自利,那该有多好啊。不管它明月山岗清风大江,不管它劳什子救命之恩哺育之情或者千古骂名,只消心中畅快便好。 成王败寇一言之下,谁又知道数以千计似他们一般的人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谁又知道他们如何用自己的功绩去成就宝座之上的王者谁又在意他们的喜怒哀乐 素被称为牙尖嘴利的屠小满哼了一声“你只能恨你怎么不生在寻常人家。” “你”说的是自己,是洛戈,还是其他人,恐怕她自己也不清楚。 “我该回去了,不然莫秋雨回来了不好说。” 洛戈松罢手,对屠小满点点头,朝外迈开步子,渐渐小跑起来,一身黑衣很快便与夜色无二,身影湮灭。 雷府某个角落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莫秋雨提着一截干枝从草坪上坐起,揉着鼻子暗自嘀咕“入秋果然不该在外头坐着,我这是快伤寒了不成唉小泷这手脚真是磨蹭,偏要我等他,早知我就待在房里不出来。” 雷家园廊草圃甚多,他刻意挑了这片最为少人行走的藏起来,好叫雷季泷找他。心中埋怨之际,听脚步声由远及近,莫秋雨颇为诧异雷季泷这么快就猜到他在哪里就要呼唤,又察觉那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同时脚步声主人之一的言语传入他耳中“这位姐姐,不知道夫人找我什么事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听声音是个童子。 那“姐姐”回答“是或不是,怎是我等下人能够揣测的。你去了,只消夫人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夫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毋需慌张,夫人是不会为难你这般年纪的孩子的。” 对话间,两人又走远了。 莫秋雨眨了眨眼,自觉事不关己,躺了回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0章 壹拾玖.丑奴儿上 那厢童儿被带到一方侧院,从后头小门走进去,既不叫人看见,也不叫踩脏了门前白石铺的一尘不染的地面。 内阁里门窗大多紧闭,只曹茜阳与一名贴身侍女。曹茜阳膝上盖了薄被,斜倚着软枕,虽点了凝神静气的香,她精神却显得不太好。婢女带着拘谨的童儿到她面前,她甚至没有拿眼去扫一扫,只抬手对伺候在身侧的长侍摆了摆。 女长侍迈出半步,轻晲童儿一眼,说道“你就是数年前家主从南疆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吧” 中原人对于外族人总是抱着高傲蔑视的态度,对于他们来说,那些遥不可及的国度中除了荒野,就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野蛮人不懂礼乐不通文字,自然不被他们放在眼内,甚至多数人心里对于外族人的评判相当于比下等人还要下等人。 她问的太过直接,童儿一时半会竟愣住了。 三年并不是一段非常长的时间,对于一个孩子却足够久远。见识过以前从不敢想象的繁荣以后,苗疆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非常遥远,遥远的令他不太想要去回忆过往种种粗鄙。 这世上本是没有粗鄙的,只不过有了人心偏好,自然就有了等级高低。 几乎所有人都想成为人上人,不愿意承认自己低俗又粗鄙。 童儿年纪不大,却因为亲身体味到其中不同,对此比身侧同龄人有更深刻的理解,以及理解以后带来的自卑。 对于其他询问他的人,童儿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对于曹茜阳却不可以,他也不敢这么做。所以他略带慌张地点点头。 女长侍又问“听说你出自一个名作巫族的异族,通晓一些奇特的巫术,能够悄无声息诅咒他人你懂不懂的其中方法,有没有这种能力” 大多数中原人对于巫术并不算陌生,因巫术是一种较为广泛的概念,甚至理论上各种祭祀与参拜行为都属于巫术。 童儿迟疑了片刻,再度点点头。因为过度紧张,他嘴里发干,小心翼翼吞咽一口唾液后,他勉强壮大胆气细声说“但是我记得的不多” 他年纪不大,无亲无故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不得不长的心眼长不了少,听女长侍提起从前,先是一惊,然后惊疑不定。他当初被带出南疆时还不到十岁,玩泥巴掏鸟窝的年纪,在封闭的村寨中耳濡目染下知道些皮毛,对于高深的东西并不通晓。尽管心中颇为紧张,为免反受其累,他还是强撑着解释一番。 童儿绞尽脑汁回想从前知道的微末巫术,垂头掰着手指数道“我会我会诅祝,还会一点一点厌胜” “关于巫术,我也有所耳闻。传言只消一缕发丝,便能落咒,是耶” 童儿拘谨笑笑“那是族里呃,是厉害的巫祝才做得到,如果是我的话我的话,还要拿到那人的血” 童儿并不知道自己口中所言之诡秘如何令人毛骨悚然,因他原就生在那样不从礼教之地,无有无常鬼神可怖的概念。听旁人问,他便如实答,只作寻常。 女长侍回首与曹茜阳交换了一个眼神,将面上忌惮神色隐去,摆正姿态道“从今日起,你便无需做那些洒扫之事,搬到兰芝院后的小院去。” 说罢,她又盯住童儿慢条斯理道“大夫人看你伶俐,特把你调到院里来调教,若你做的好了便送去少爷跟前当个侍童。别人若问你什么,你只消这么回答,明白吗” 对于无亲无故也无什子可以依靠亲戚的童儿来说,从洒扫童子变成少爷跟前侍童,不可不谓一步登天。童儿呆怔片刻,醒悟过来后忙不迭答应“是,小、小子知道了。” 女长侍这方黑脸唱完了,曹茜阳矜持一笑,终于开口问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才入仲秋,她身上就披了两件厚长衣,门户闭的久了,熏香熏的嗓子有些发哑。 十数年前唐家堡打入雷家那场战斗中,她因风寒中护着雷季泷寒夜奔走数日数夜,不仅受了伤,又几次避入水中而伤了身体底子。现今虽和雷元江人前恩爱举案齐眉,但可以说除了雷季泷这一个孩子,再无可能有一出。 所以说,如果有谁要对她的孩子不利,如果有谁要抢走她的孩子的东西 童儿恭敬道“小子名作古弭。” “名字虽好,读起来却拗口。”曹茜阳轻抚怀中五蝠暖玉如意,轻声道,“你若在此间行走,我自给你换个称呼。既是为今后服侍泷儿的,便是谈君之悦、执君之便,从今往后,便作谈执罢。” 童儿似有不愿,依然顺从道“是。” 不知“如意”亦有别名,一为“谈柄”,一为“执友”。 又过几日,时至晌午,霹雳堂外来了一封信,是为分堂派人所遣。原瞅那信封上歪七扭八画着符,不知投件人是谁,若非角落作了个霹雳堂信件通用的记号,也勉强叫人认得文首该是个雷字,本不该受理。便是如此,这封信也是辗转数回才到总堂。 唐申外出放风回来发现案上有信,抽出信纸大略扫去,满目的俗字,定睛一看还有不少错漏。厚厚一封信里共折着五张纸,斗大的字铺下来,拢共也就常人一张的量。 信的内容秉承罗谷雨性格,一般干脆利落,省略所有问候开门见山虽然唐申怀疑罗谷雨根本不知道信件正确的格式。开头便说自己抵达目的地吴镇,风长晴二三有言吴镇这般那般,找到了可能要找的人,但吴镇中人以及他所要探求之事比想象中棘手这不是信中原文,是唐申自己总结的。 他斟了些许水入砚台中,徐徐磨起了墨,并把第一张信纸翻页过去。后面的内容看起来更为艰涩,因字体不圆不方,力道不均墨汁晕染,许多笔画较为复杂的字糊成一团,他不得不连蒙带猜,索性边磨墨边阅读。虽如此,难决之处仍有许多,仿佛回到幼年时期,捧着书本只知字型不明词意。 信的内容属东打一榔头西打一棒槌,说第一院里养着的蟒蛇要是见它鳞片脱落,皮肤干燥满地打滚,得拿匕首在首尾切口子帮助它蜕皮。第二得好好看看它的牙,如果感觉有松动脱落迹象,及早拔下收起来,留作后用。他又反复看了两遍,才确认信里依稀有提到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发生了某些事情,只是其中形容他无法理解信的末尾再度询问他蟒蛇近况,还夸奖了霹雳堂的雷火弹。 第四次重头到尾翻阅信件,唐申才完全确信无论明示暗示,罗谷雨都没有写明归期,心中暗叹这最重要的东西罗谷雨还是没学到。 真是麻烦。 偏偏是这种走不脱的时候遇到五毒教教众,偏这五毒教众又有罗谷雨想要的消息,偏他不但不能封了五毒教众的口,也没有借口制止罗谷雨去追查想要的消息,更没法太多帮助。如果在他预料之外出了状况,而他甚至无法及时帮助他怕就怕在这一点,他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唐申从笔架上取下笔,捻了捻毫尖,扯来纸张,抬首构思片刻,下了一个重大决定。 要想方法把人拴在自己身边。 旋即落笔作答,写的是最简的字“见信好,近日蓝蟒一切如常,不曾出现信中所述情况。时入冬季,气候渐凉,不比苗疆温暖,望添衣加被,问何时归来” 他用一句话打发掉无关紧要的东西,再用一句话切入主题。 “苗人独行在外不容易,湘楚之地形势错综复杂,更有诸多手段莫测者,若有需要帮助之处,切莫吝言。听闻近期官府势力对之虎视眈眈,官府跋扈,难视星斗小民,如若遇上官府中人,还望忍一时之气退让,毕竟阎王易躲小鬼难缠,后患不绝易无穷。若遇无法避免的麻烦,只消记下,改日再登门拜访,一时胜负无妨。” 洋洋洒洒写到一半,唐申忽感言语有难言别扭之处,回首一看,竟成了雷元江一式的抄家伙护犊子语气,写的叫一个戾气横生。他愣了愣神,暗道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摇摇头把墨汁未干的信纸揉成团投入一旁熏炉中烧成灰。 这些日子唐申同罗谷雨相处也不是完全不曾对方加以关注,他本就是对情感变化捕捉敏锐之人,多多少少也知道现今他与罗谷雨仍是主客之交,友谊未满。他也非不在意,只是事情繁忙,目前也没有太好的方法在一干老狐狸眼皮底下与之交好,是谓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他对雷元江坦言自己心思,约摸雷元江会活吃了罗谷雨,不吐骨头那种 他提笔思量,前言不变,试着换个语气再次写到“听前言有曰,所赠雷火弹有所助益,是否遇到棘手状况若需帮助,只消言明即可,五毒教既托我霹雳堂调查此事,于情于理我等都不会推辞。” 写了几笔,忍不住又撕了烧掉。 危险危险危险,为何自己满脑子都是罗谷雨可能遇到不明危险什么“只消言明即可”,哪门子的埋怨语气 唐申有些心烦气躁,搁下笔站起身来回踱起步。 这些莫名奇妙的话语,别说罗谷雨,就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对劲。无外乎罗谷雨开始对他百般警惕,任哪一个陌生人忽然对你百般殷勤关怀,都会觉得这人别有所图居心不良,更别说借着“前世”的记忆,他对于罗谷雨许多习惯和小动作都十分清楚。前者便也罢了,后者叫人察觉以后不提防万分,算对方脑子不太好使。 但是自己怎么就自然而然表现出来,心眼还偏偏在这一块缺得厉害,忘了掩饰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有失足马有失蹄 唐申跺了跺脚,到窗边深吸一口气,才感觉堵在心头那口气松动些许。 现在不是回顾往日后悔不已的时候,若非罗谷雨忽然远走湘楚,恐怕他仍当局者迷。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而今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他面朝不时有霹雳堂弟子放轻脚步走动的楼廊,暗自沉吟。 想来上辈子怀着利用思想观察罗谷雨而得出的种种结论,现下显然不再适用,昔日他对感情此事疑惑就很深,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否还有机会询问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他自身对于罗谷雨复杂感情影响到了感官判断,以至于很多情况难以冷静思考。 无法冷静思考,自然无法冷静布局,这对于棋手而言是大忌。 可世间所有一切,也不是都能被掌控预测不是么,他终究不是哪方神祗,只是个寻常人。 唐申想罢,又愣了一愣,无奈叹气。 都说人一遇到超出自身安排意料以外的事情,就会开始逃避并推卸责任。看,这就为自己找借口开脱起来了。 那么这信究竟要怎么写呢 他们如今关系,嘘寒问暖显得唐突,声声探究事情细节经过显得过分干涉,意见显得自己颐气指使 他在书房里来回兜了好几圈,神色阴晴不定,最终仍是坐回书案后,沾水晕开半干的墨,再度埋头书写。 “见信好,收到来信,不甚欢欣,听闻你那处有所进展,着实可喜可贺。想霹雳堂任下属探查多年未有所得,大概是因为着落点不同,又或者冥冥中有所注定,此事终究非外人所能够触及的。我对湘楚之地颇为陌生,其中种种仅来自耳闻,只知那处势力遍布十分复杂,恐怕未有你直面的直观。若说江湖琐碎,你只消一说我等可于其中调解,然蛊术巫毒之事,知其玄异,终究是外行,远不及你。 眼见冬季渐渐近,事务仍千头万绪多不得闲,义父言家宴要广发请帖,尽把那十八路诸侯通通请来。其实莫说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便是雷家各人,我多都不认识,见面难免尴尬。可见义父兴致勃勃模样,推脱不是、答应不是,倒让人苦恼。 今距重阳尚有段时日,想问你如若寻弄清楚了其中脉络消息,重阳之际是否能够来家宴一趟即便错过时间也无妨,虽说此事起始源于交易,但终究我霹雳堂没能帮上太多忙,我需代义父当面予你道歉,以及为我先前叫你误会的所作所为还有多年前那件误会正面道歉。我并不擅与他人相处,实话说这些年仅与你一人结识作同龄朋友,每每想你了结事情回转苗疆,兴许中原种种俱成尘烟,从此不见,无端令人茫然。 近日蓝蟒一切如常,或也有冬近的缘故,一日比一日懒散,吃食不摆在眼前不愿动弹吃喝。若硬去拉扯,又是一副野性未褪模样,痴缠打滚,每日驯服稍嫌头疼。听闻驯兽应需主人在侧,今我越庖代俎,是否有所不妥 至此,望你一切珍重,万事顺利,静候佳音。” 直至最后一笔落下,唐申微皱的眉头都没有松开,写罢后回首再看,不觉摆首,面上神色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这辈子,头一回对人示弱,头一回软言向人讨教,头一回直言自己力有未逮。 而今他已想不明白这缘从何来,也不知道过去到底是他设陷阱套住罗谷雨,还是罗谷雨套住了他。这局还没开始,他便输了个干净。 唐申把信纸晾干以后,塞入信封端正姓名,方似卸下重担,长出一口气。而片刻,他又取出一张信纸,恢复冷淡模样,又快又急落笔。 罗谷雨那处接到信,是数日以后。 “罗小哥,有你的信” 民宿小妹拿着那封字体周正的信件跑来时,表情有些奇怪。罗谷雨的信是她亲手去送的,说句不好听的,信封上字体她基本看不明白,暗暗认为能寄的出去十分神奇,没想才几日就有了回信。 罗谷雨把信捧到手里,脸上亦有意外之色,一时竟觉灼手,不知道如何去拆。 过去近二十年中,他还是头一回给别人寄信。 寄出去的时候,他屡屡担心自己写的字是不是难以入目,地址和收件人有没有写错寄不到地方,又或者这么小一个信件会不会半途丢失而不知。直至此刻回信就在他面前,数日的担心忐忑,终于一洗而空。 这是种很新颖的感受。 无形到有形,让他原本不甚在意回信内容的心,一下在意起来。 蓝蟒近来怎样了对方会说些什么 发了片刻呆,罗谷雨才想到要把信封打开。他在屋里找了一圈,抓起佩刀沿着封口小心翼翼割开,将里面雪白的信纸倒出来。白纸上行行黑字排列整,齐大小一致适中,看着让人舒服,懒洋洋蜷在一旁的白蟒悠悠爬过来圈住罗谷雨肩头,舌头一探一探靠近信封嗅那墨香,脑袋一点一点,装作自己略通文墨。 信件内容不长,罗谷雨一气看完,把贴在信上的白蟒脑袋揪开,以免它把信纸给戳个对穿,旋即望着修好不久的推窗怔怔出神。 明明前不久才分开,交情远远未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理应没有牵挂的必要。可此时借由这小小的书信,彼此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似乎一下清晰起来,变得可以触摸,可以感知。 事实上,他原本对唐申的回信能说什么并不期待。即便唐申似乎只比自己大一载,却跟狼山石一样莫测,看人的眼神比最黯的夜色还沉,猜不透心里在想什么。头回见唐申的时候,这人话不多,但往往有他在的地方,就没人能忽略他的存在。他总在最恰当的时机开口,算无遗策,尽在掌控,令人光是往旁站就喘不过气。 唐申这个人身上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一般人也不会给自己取两个名字吧 以上种种,在看完信以后,不禁起了颠覆。 想象雷家大公子平板的脸上做出埋怨苦恼的神色,罗谷雨难掩心中讶异,一个人信中所言,怎会和平日表现相差如此多是他先入为主了吗若说信中冷言凉语告诫他小心谨慎,或含沙射影指点江山,他未必觉得多么意外,只是 如果这里事情顺利,他找到确切线索以后,打算与风长晴一并独自把事情办好,再将杀害蓝斓的家伙找出来杀掉,就回苗疆。开始他遵从教主命令找上霹雳堂,一来是对中原不了解,二来是要找蓝斓,现在蓝斓身死,风长晴对于中原了解不差,他自觉没有必要再与霹雳堂一起行动。 但看完信中所言,看完唐申的请求,他想起这些日子霹雳堂对他的照顾,要是自己就这么一走了之,确实似乎不太好。而唐申初来中原自己冒失,唐申也没露出不耐烦。至于数年前的事,他原以为唐申不动声色是糊弄过去,哪想这人竟其实一直记得。 罗谷雨垂下眼,又把信中内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很奇怪,信就一页半纸,要说写了什么重要事件也并没有,但就是这样普普通通平淡的信,让他感觉到对方的真诚。他先前说交个朋友,更多是看在事情可为信手为之,后来没太在意随它去。他以为唐申如此说是为了面子上好看,毕竟他五毒教和中原终究没有太多交集,和中原是是非非更无关系。眼下唐申信内信外,却证明了这人说拿他当朋友不是说说就罢的玩笑。 朋友究竟到什么程度才叫做朋友 他有点糊涂了,唐申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第一次有想要了解一个人的冲动。 与此相差半日时光,雁城一家客栈中,有信差将一封信送到通铺中。适时两名衣着相同身配刀剑之人正在桌边闲谈,瞅见信封上写着萧晗二字,对视一眼,悄取了水壶烫开信口浆糊,抽出细看一遍,又原封不动装回去。 看信之人小声与伙伴说“是萧晗不知哪个旧友给他的问候信,字迹娟秀,可能是个姑娘。” 伙伴低笑“萧侍卫样貌不差,有一二女子仰慕他没什么意外的,只要不是上头叫我们看住的东西就好。” 看信之人道“别傻,萧晗要是真和大殿下有所联系,也不会光明正大用信件来去,你当他傻,还是当大殿下傻” 两人重新将封口封好压平,吹凉后摆在桌面不去管它。 好片刻,屋外说话声越来越近,随着开门动静,萧晗与一同样黑衣黑裤红绦的女子并肩而入。只不过萧晗脸沉似水,一副恨不得堵住耳朵的模样,而女子犹如不知疲倦的麻雀般,叽叽喳喳片刻不消停。 屋中两人早已见怪不管,喊了声“萧晗有你的信在桌上”,便提剑出门,轮换去了。 女子坐定倒水要喝,萧晗方才解脱些许,把桌面上的信取出来看,并不断揉着发紧的额头和遭受魔音贯耳的耳朵。 他看似厌弃烦闷的动作掩去了看到信封时一闪而逝的精光,旋即不动声色,动作自然展开信封。女子端着茶杯凑过来看,好奇问道“萧大哥,这是谁寄来的信啊,你相好” 萧晗冷言冷语“与你无关,连芷。” 叫连芷的女子根本没把萧晗的黑脸放在眼里,瞅了两眼觉得信内容没什么好看的,又坐回凳子里,自顾自埋怨起茶叶差劲难以入口。 而这“没什么好看”的信中,真实内容却是“吴镇有巫,或与你所求之事相关,该地于湘楚十乡八寨皆颇为有名,外来者难以得知,需得暗访,你自己把握衡量。想方法到吴镇去,无论用什么手段,阻止一个金褐色眼睛的苗人,不论他想要的是什么。” 就在萧晗思考如何引导连城飒到吴镇去,坐于厢房中的五皇子连城飒正对窗思索今日前往南庙听応空大师讲佛之时,応空大师无头无脑一句话。 禅机已现,紫气来处,七山以外,方寸之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1章 贰拾.丑奴儿中 罗谷雨收拾收拾,没打算立刻回信。重新叠好的信纸放回信封捏在手里,他先是放到自己贴身包袱里,转身没片刻,又把它取出来放到一干小巧蛊罐之中。 拳头大的蛊罐并没盖严实,他手刚探过去,细小如蚁般的月白虫豸循着他的气息从壶盖下涌出,一个挨着一个顺着他五指爬上手背。他犹如把玩砂砾信手拨弄几下,尽数扔回壶中,转而捧起蛊罐堆里一只粘土封口的黑色陶坛,晃手称了称,侧耳听坛中发出的沉沉水声。 屋外楼梯又被踩的吱呀作响,在榻上无聊打滚的白蛇直起身子,豆大的眼满怀期待盯住木门,可惜这回敲开门的不是娇俏可人的姑娘,而是面容丑陋的赶尸匠,令它一下匍伏回被褥。 罗谷雨抱着蛊罐回身,见是白辛升,眉梢不易察觉一挑“事情搞完老” 距离风长晴中术叛离那夜,已过去三日。写罢出信后第二日,罗谷雨便对白辛升提出由他治好那个中蛊男孩,交换条件是白辛升留下来给他帮助,直到他完成他要做的事。白辛升思考后很快答应下来,同时提出给他四日时间将这几个无辜的人送到雁城去,罗谷雨便也同意了。 现在白辛升就是刚从雁城赶回来,因为时间紧迫无法得到很好的休息,他蜡黄脸上挂着两个乌黑的眼圈,此时举袖擦着额上热汗,略带气喘道“搞完了。” 此处往雁城来去一趟三日的时间,足够白辛升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想个明白,知道自己恐怕一不当心陷入了两方势力诸般恩怨情仇之中。 对于一般的手艺人来说,最怕的就是莫名其妙被牵扯进别人的争斗中,因为手艺人往往没有固定的联盟,不像江湖客一般可以随意投身门派。但白辛升倒不太在乎这个,他为人处世准则就确定了他永远无法自逐清流,注定要搀和进各种泥潭之中,且过去那么多年月也是这样不错。这回所有的不同,不过是一方是湘楚左道中无冕之王的吴镇巫女,一方是来自更南方、实力莫测的黑苗。 一边擦汗,赶尸匠一边探眼看面前黑苗人,视线落到苗人手中把玩的陶坛上,就无法挪开。苗人蛊术之厉,虽不说冠绝左道,此界中无人胆敢轻视,何况面前自西南方庞然大物来者故不必多想,白辛升多少猜到此刻罗谷雨手中物件是怎样的杀器,但该他问的,他还是要问“黑苗小哥,你准备怎么做大祝由累年行走在湘楚各个苗寨中,对于蛊术并不陌生。” 言下之意,就是罗谷雨的蛊不一定对吴女和大祝由起作用。 罗谷雨拍了拍陶坛,脸上并没有担忧“昨儿,特约瓦见面。” 话短,内容却不浅。白辛升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陷入思索。 湘楚以家寨为域,不知上有国君下有县官,只知族长巫老。通常对于闯入地盘中的外人不是驱赶就是猎杀,莫说约见这种流露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缓和态度,便是罢休不追究亦是少有。 大祝由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白辛升不免又看了罗谷雨一眼。 事出反常必有妖还是说,这黑苗小哥在过去三日内使了什么手段 白辛升比较倾向相信后者。 苗人的心直口快往往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可阴暗狡诈一词则如铜镜镜面,不论如何打磨光滑,乍看直观清晰,细节之处的扭曲模糊,依然难以磨灭。 寻常苗人敢独自一人在同伴反叛的状况下对上吴女以及大祝由吗 敢这么做的人,若说没有依仗,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以白辛升的观察,罗谷雨与被巫术操纵的风长晴争斗时,冷静沉着不为风长晴种种言语激怒,这样的人难道会肤浅到以螳臂当车 排除掉不自量力,再没有第三个选项能让人选择。 他定了定神问道“你们都谈了什么” 无论双方纠纷源头是什么,总有一个关键。 罗小哥想要的是什么罗小哥的依仗是什么罗小哥的计划是什么 又是什么,让大祝由甘愿放下身段,亲口邀请罗小哥见面商讨 迷雾重重,难窥其中万一。 “喔没同特见面。” “啊” 说话间,罗谷雨将陶坛放到身侧,挥手让白蟒抓来床头关着碧玉蜘蛛的藤编箩筐,理所当然地说,“哩不肥来,喔啷个克见他” 这个回答超出白辛升预料,他一时竟反应不来。 “讷夏布蛊术不差,可没得由头周成了啊锅样子。我还不造里头呢缘故周克同他见面,蓝倒嫌自个活太开森哦” 面对罗谷雨的揶揄,白辛升语塞,又有些好笑地摇摇头。 罗谷雨没去留意白辛升不断变换的神态,他捧着箩筐,伸手指去逗里头缩成一团的蜘蛛。血脉气息让碧玉蜘蛛兴不起反抗之心任他抚弄,一动不动,只是身上仿若宝石的光泽比之前几日黯淡许多,不知是被关数日失了自由心情抑郁,还是久不见主人茶饭不思,甚至两者都有。 风长晴反水袭击一事,确实出乎罗谷雨预料。若换作往日在寨子里,任何人胆敢抱那样的态度对他说话,早被他丢千鸩谷教训一顿。他如果要对付风长晴,只消此刻把碧玉蜘蛛砸个稀烂,或扔给白蟒填肚子,风长晴本命蛊反噬,不死也去半条命。 说也奇怪,如今他手上伤口虽好,两道印痕尚未完全消去,但心里却不怎么责怪风长晴。仿佛离开那满是瘴气毒虫的百万大山后,他心底的戾气亦随之消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高海阔任鸟飞 今日以前,他还没有这样的认知。收到唐申来信后,这个想法就如同被春雨浇灌的种子,刹那萌芽,一浮现,就在他心头生根。 一个年轻人,他心中怎会没有遍走八方看遍繁华的梦想怎会没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又怎会在见识过锦绣欣荣江湖之大以后,还愿意回到深山老林之中过那一成不变无所作为的日子 罗谷雨用四根手指揪住碧玉蜘蛛两条前腿上下摆弄,无视蜘蛛眼中不情愿硬是折腾一番,玩腻后又将笼子扔回床头,拍拍手任白蟒顺着手臂爬上他肩头。 “哩回来呢刚好。”他眼角带着笑意,“瓦们这就克见见特萌。” 白辛升刚回过神,怀里一沉,原本呆在黑苗人身侧的黑色陶坛被一双指盖紫黑、半个手掌青灰的手放到自己怀中。他记得那双手数日前还是干燥洁净的,指甲修的齐整,甲缝不见丝毫污垢。 这个认知让他不由为之一抖,手里陶坛像是刚从火堆里捞出来,烫手惊人。 察觉白辛升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自己手上,罗谷雨下意识举手看了眼,旋即恍然一笑。 世人总对左道有所误解,总觉得巫蛊之众必定阴阳怪气,面容枯槁,三头六臂,形若恶鬼。事实上,长期接触毒物的人往往都会染上毒,毒素累积多了附在血脉肌理之中,会导致各种各样变化,而不是他们生来如此。肤色改变算是这些变化中较为轻微的,更深一层可能会导致譬如长出鳞片,或者尖牙长角的皮肤异化。若是毒素沉淀太多,则会对人体产生不可逆转的伤害,像是双眼变成蛇瞳,发色变白,甚至皮肤溃烂肢体脱落。情况若是严重,可能后代都会出现相应的变异,生下一些连体的、独臂独腿的、甚至半边正常半边扭曲的怪物。 罗谷雨眼睛的颜色就被定为某种异变,因为除了色泽异常外再无其他怪异之处,被定为无害异变。由于他是蓝晋榷的儿子,多数人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五毒教之所以强大且具有无上凝聚力,不单因为他们以氏族为制度,更因为五毒教主掌控着五毒圣典。五毒圣典囊括了前人总结下来数之不尽的蛊术,完全的五毒圣典只由教主掌控,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已特殊手法为每一个孕妇洗礼,以保证后代不会因为父辈体内累积的毒素而出现超出控制的劣等异变。 同时,也保证每一个五毒教众忠诚顺服。 你不顾自己的性命,莫非还不顾自己的传承 这是五毒教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就是容许教众查阅修炼的圣典篇章中,独有一套心法总纲。心法内容,除了五毒教众以外,所有苗寨都不得而知。具体讲述的就是如何按照特殊方法,利用与自己共生的本命蛊所产生的蛊毒去控制外来毒素,从而使五毒教众培养其他蛊种之时沾染的毒素,事后不会长期累积在本体对本体造成损害。甚至心法运用成熟的人,还可以将自身蛊毒与一部分沾染的毒素混合,投回蛊毒中进行二次酿制,令并非心神相连的蛊种与本命蛊产生微弱的心神感应,通过笛声传达信息来控制。 简单点说,罗谷雨先前与常人无异,是因为他一段时间内没有捣弄毒素猛烈的蛊虫。而风长晴反水那夜过后,他用三日时间制造出蛊毒,所以双手因为接触毒物过多而不可避免暂时变色。 “莫怕,毒不到哩。” 罗谷雨轻轻舔了舔左手拇指指甲,捏了把白蟒光滑的身躯,转身提起另外那只装有奇特月白蛊虫的蛊罐,迈步走出门。 白辛升呆怔片刻,背着自己的家伙,手里小心翼翼拖着陶坛,紧随在后。 两人走出民宿,尚在前往吴镇的路上,还没离开百家集,便留意到今日百家集南门分外安静。路上不见行人,鸦雀无声,秋日冷风更添凄凉。大部分商铺门户紧闭,然而窗隙稍敞,无数视线透过窓纸以及缝隙,窥视门楼隔壁的茶楼。 茶楼里只有一伙人。 一个身穿布袍、灰白短发及肩的中年男人。 一个面容姣好,衣衫白净,右手小指齐根而断的女子。 以及三个衣着相似的人挎着菜篮的佝偻老妪、一手柴刀一手木块的独眼青壮汉、玩着拨浪鼓的幼童。 毫无疑问,就是水司阳与吴青娣一行。 就在白辛升留意到五人的同时,老妪懒懒掀起眼皮,浑浊双眼往他们二人身上一瞅,开口“这就是那夜闯吴镇不识好歹的小子” 老妪尖细的嗓音于茶楼中回荡,在空荡街道上传出百步之远。“夜闯吴镇”四字一落,那些微敞的门缝窗缝纷纷紧闭,潜藏在窓纸后的剪影迅速隐去,周围气氛仿佛凝固一般。 罗谷雨脚步一顿,似乎才察觉四处有何不妥,侧着脑袋瞥了无人一眼,方才迈步转向茶楼。他脚步沉稳,手足上的银环却不安分地跳动,彼此碰撞,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随着他脚步渐近,老妪冷嘲热讽的声音越大“听说是你害我们家姑娘损了玉体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没想到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老妪说着便舔了舔紫红的嘴角,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异常猥鄙的笑容,浊黄双眼上下扫视口中“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腰身,发出细碎笑声“嘿嘿嘿,不过年轻的小伙子好啊,都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唷。” 阴测测的笑声从老妪参差不齐的黑黄牙齿间隙传出,似有一股行将就木的枯朽臭气扑面而来。幼童垂头玩着拨浪鼓,鼓槌一下接一下拍打鼓面。独眼壮汉举着木块端详比划的手忽然动了,手臂长短的柴刀在他手中巧如绕指柔,掌中木块眨眼之间渐成人形木偶。 鼓声,刨木声,与老妪笑声糅杂成片,异常刺耳,叫人心中无端烦躁。 面对着五人,赶尸匠眼里不敢有丝毫轻视,他腾出一只手来,在袖里掐了个手诀,并把黄符纸塞入掌心握住。 这三人一看就是来给吴女找场子的,身上阴煞之气甚浓,绝非良善之辈。 他走脚多年,资格老历,眼光毒辣,一扫之下,心中立即有了定夺。 那出言不逊的老妪手臂里挽着的篮子必有蹊跷,虽篮子上盖的麻布将里面内容严严实实遮挡了起来,显然是欲盖弥彰,必须小心提防。 独眼壮汉他暂时看不透,不过能确定对方手中木偶另有文章。所有具有人形之物,在左道中都代表着不祥,至于是诅咒、夺魄、还是降头,不能一概而论。 白辛升的眼神最后落到那只把玩拨浪鼓的小手上。 那是一双奇怪的手。 常人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皆有三截指骨,他却只有两截。 常人拇指有两截指骨,他却只有一截。 幼童穿着红色布袄,扎着朝天辫,手里拨浪鼓有成人巴掌大小。拨浪鼓的鼓身乃木制,涂色红褐老旧,鼓面有大片深色污秽,泛黄,中央比四周凸起些许,整体做工不能算平整,上面还有黑线缝补过的痕迹,看得出很有些年头。鼓身左右耳系着的鼓槌是两颗斑驳的铜铃铛,敲击鼓面时发出的声音与简陋的外表相比异常清脆,只是铃铛同时亦会作响,每一敲击,都会发出三个响声。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孩童玩意儿,让赶尸匠手心源源不断冒出的热汗润湿了符纸,后背冰凉一片,爬满鸡皮疙瘩。 因为他很清楚这个拨浪鼓的来历。 这是婴面鼓。 婴面鼓是什么东西 一母同胞的三生儿,生产之际,第一个婴儿出生以后母亲中途猝死,剩下两个婴儿憋死腹中。当日亥时正刻,其家人在不被任何外人知晓的状况下,用槐木棺材连母带儿下葬在山阳处,两水相汇处并有百年柳树的河畔。 第七日赶在日出前,斩下柳树制成鼓身,剖腹取出母亲腹中两个死婴,剥下死婴脸面,眼鼻口以存活之子身上胎毛所编的发线缝阖,再剥下存活之子双手指尖作钉,将面皮钉在鼓身上。第一缕阳光来临雄鸡鸣叫一声之际,快刀斩下雄鸡脑袋,让热血浸透鼓身染湿鼓面,则为婴面鼓。 胎死腹中又被无声无息抛弃埋葬的婴儿之怨,大抵只有新婚之夜惨死的新妇可比,更惶谈三者死二却有一个存活。选双源汇聚积阴之地安葬,以柳树聚魂,槐木养魂,在头七怨灵化煞夜前开棺。这时婴灵煞性未足被迫苏醒,剥下婴灵面皮缝制在柳木掏制的鼓身上,相当于将婴灵封入鼓中。最后以胎毛封闭婴灵五感,一脉相承之骨固定鼓皮,第一声鸡鸣惊醒懵懂之魄,雄鸡血食侍奉,从此三者之中存活下来的那个,则为三者之眼、耳、口、鼻。 通过婴面鼓作媒介,杀人于无形,妙用非常。唯一的缺点,就是三魂一体导致主体性格多变,而婴面鼓除了三子之一,外人沾之即死。 白辛升回忆罢婴面鼓种种,刚想要隐晦地提醒罗谷雨,就见罗谷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五人对面坐了下来,看着幼童摆弄婴面鼓,似乎饶有兴致地伸手去讨“娃儿,哩喇小玩意儿,我瞅瞅。” 一瞬间,老妪的笑声,独眼壮汉刨木声,幼童波浪鼓声,万籁俱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2章 贰拾壹.丑奴儿下 老妪冷笑一声,扭头去看吴青娣“姑娘,这真的就是欺负你的那小子” 数日前如山茶花般娴雅动人的吴青娣,而今面色苍白憔悴,双手紧紧抓住手臂处的衣物。依旧纤细的身段坐在高脚凳上,柔软白裙顺着她双腿迤逦而下,裙摆层叠,仿佛架上梅瓶香枝。听罢老妪言语,她抬首飞快扫了罗谷雨一眼,目光涣散,眉宇中夹带惶然。 “不不是他”吴青娣白皙优美的脖颈缩在衣领中,游离的眼神不知飘向哪处,嘴里细细叨念,“是她、是一个女人黑色皮肤,白色头发,好多虫子,她要吃人了是鬼是妖怪” 说被吓破胆也不过如此了,叫赶尸匠不由心道黑苗小哥看起来白白净净,没想内里也是个狠的,好端端一个小娘子,竟硬是被他吓得疯疯癫癫 然他亦知正是这“白白净净的小娘子”,前儿不声不响把一个正常的人好不生生就给弄的迷了心窍,对伙伴痛下杀手。 白辛升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他本身是左道出身,没读太多孔孟之道,不是一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也没有太多同情心两处挥霍。所以既然得知了吴镇巫女做出许多伤害无辜性命之事,又承了黑苗小哥的人情,他决定站在黑苗这边,就不会摇摆不定可怜吴女。 惊叫罢,吴青娣浑身一颤,竖指搁在唇前“嘘我闻到了她的气息别说话千万不要被她抓到” 她把身蜷起来,嘴里喃呢什么再听不清,不住瑟瑟发抖。 相比罗谷雨和白辛升不掩惊奇的注视,吴镇一行人似是习惯了吴青娣这般神经兮兮的模样。壮汉往手中初现人形的雕像上吹了口气,瓮声瓮气说到“小子,我不知你施了什么术,但看你年纪小小,有此道行也是前世积福,今生得上天垂怜。你也瞧见了,我这方有五人,你却只有两人,不论从人数还是实力,都不可同日而语。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我同为左道,何不坐下好好谈谈” 光看青壮汉外表,很难想象那将粗布衣撑的鼓鼓囊囊的躯壳下竟然如此的能言善辩,甚至于满脸横肉中他那一点漆黑的眼眸,此时都显得异常沉着智慧。 罗谷雨耸了耸肩,手往桌面一撑支住下巴“哩说。” “这事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姑娘没弄清楚就对你和你的同伴下手,是她的不对。” 壮汉嘴里说着,眼神与柴刀却不曾离开手中木雕,看似漫不经心,言语郑重其事。 “吴照”老妪却不服,手往桌面拍去,砰砰的作响,“姑娘是我们几个从小看大的,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你两片嘴皮子一翻,这风凉话飕飕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反倒帮起外人来了啊” 壮汉不理她,只问罗谷雨“我们这么来看吧,事情其实很简单就能解决,咱们相互赔个罪道个歉,你把姑娘身上的术给解了。礼尚往来,咱吴镇的大门为你敞开,只要你答应在我吴镇安家落户,你想知道什么我们都如实告诉你,如何” 白辛升冷眼相看,心道好啊,一个唱红脸暗把性命警告,一个唱黑脸针锋相对,把戏都演尽了。和平解决真敢说的天花乱坠啊罗小哥要真信了到你们吴镇去,举目哪里不是你们的人,事情真假哪件不是你们说了算,岂不是任由你们搓圆捏扁 “中啊。” 没错,就该狠狠拒绝他们 嗯 白辛升倏然一悚,跟见了鬼似的看着罗谷雨。 罗谷雨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什么不对,一脸自然“加入哩们,阔以啊。” 吴镇几人顿时面露惊讶,显然他们对罗谷雨会如此快答应这件事,同样感觉到相当不真实。 又见罗谷雨竖起三根指头“让讷夏布变肥正场,告树窝窝要呢事情,我不计钱咸周加入哩们嗦。” 话罄还有一根手指竖着,他指了指吴青娣鼻子“哦,还有,她得死。” 这回轮到老妪和壮汉跟见了鬼似的看着罗谷雨。 一种被戏耍之感油然涌上心口,壮汉咧嘴露出的半个笑容僵在原处,尚未绽放,生生化作怒容“小子,原本是体谅你千日道行不容易,与其命陨于此一朝丧尽,不如考虑考虑归顺。现在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论恶声恶气,赶尸匠半点不怵,他样貌自为他带上旁人不能比的天然震慑力。 所谓君子之修身也,内正其心,外正其容。并非说小人就不会有一副精致的容貌甜蜜的口舌,但谁也不会认为一个形容猥琐面貌难以入目的人是才子君子。 故而白辛升冷笑一声,缓缓蹲身将手里蛊罐放下,当即就吸引了吴镇诸人戒备的目光“你休要在这里大放厥辞。婴面鼓五比二我却是不怕这些,你只管划下道来,叫我见识见识传闻之中的吴镇,究竟有多少手段。” 白辛升硬气的话咣当撂到台面上,老妪与壮汉反而不说话了。 他却没有在意这两个无名人氏,而是紧紧盯着自他们入门以来一直没有出声的大祝由。非是他自夸,对面中人除大祝由外,都不足以与他相提并论。他之所以一直不插话,乃是因为此事主人为罗谷雨而非他,他不欲喧宾夺主。 “无生尸匠。”在白辛升的注视下,大祝由终于开口,“素来听到耳中的,都是你心狠手辣的传言。今日一见,竟是个爱管闲事的,倒叫人意外。” “过奖过奖,大家都说吴镇大祝由乃是个公平和善之人,不想今日一见,终究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白辛升拱手作揖,连连摆首。适才老妪和壮汉嘴里吐出来的冷嘲热讽威逼利诱,今到了他嘴里砸向大祝由。 大祝由嗤笑一声“圣人犹以礼乐区分贵贱,何况我这等下三流的星斗小民” 大祝由显然谈性不浓,把手一摆,壮汉心有灵犀接过话头。既然前面罗谷雨并不给他面子,壮汉也懒得再说什么虚头巴脑的软话,拉下脸来“本打算只要你自断一臂入我吴镇,这件事情便抹过不提,但现在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白辛升早有提防,暗握铜铃的手从袖中伸出。谁想,话从壮汉嘴里出来,动手的不是他,也不是与他唱双簧的老妪,而是个头小小最为不起眼的幼童。 半大小娃敲打手中婴面鼓,咚咚铛铛,咚咚铛铛,雨溅寒潭,又急又快连成一片。 毫无节奏可言的鼓声自然不如箜篌悦耳赏心,反叫人心烦气躁,头昏恶心。 虽有耳闻婴面鼓神异,白辛升对此所知甚少,故打定主意后发制人,不见兔子不撒鹰。 旁门左道之术,每一分支每一脉都大不相同,隔脉如隔座山,彼此不可能对对方核心之术有深刻了解。巫术无法在中原兴盛的原因,很大程度源于旁门中人往往敝帚自珍,生怕被抓弱点。故赶尸匠看不出罗谷雨蛊术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也未能准确判断对方能力。 白辛升自思,对方人数确实占着优势,同时还有与自己相当的大祝由压阵,自己对于黑苗小哥能力如何并没有把握,只能寄托于其昨日能够打退吴青娣,想来不会差到哪里去 “咔嚓” 白辛升心头初定,耳中噼里哔哩啪啦之声忽然响作一团,不由朗声提醒罗谷雨“小心” 他左右看,竟是茶楼各个茶桌奉着的陶壶陶杯上,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痕,就连罗谷雨用来盛放蛊虫的陶坛亦是如此 “咚咚咚咚” 随着婴面鼓鼓声响动越发长久,茶具上的裂痕向八方蔓延,越来越多。与白辛升还欲再看,心口一重,似有块巨石从天而降压在心头,心拍顺那鼓声沉沉地跳,撞的胸腔隐隐作痛。他耳中“嗡”的一声响,竟像流水灌进了耳朵,什么都听不大清楚了。 白辛升赶忙摸了把耳侧,拿到面前看,指上沾了缕缕血红,顿知婴面鼓是如何一回事。他急把手中铜铃摇晃,“咣当咣当”甚是震耳,意欲打乱婴面鼓声节奏。但铜铃响罢,非但没有按照他的设想般打乱鼓声,反倒是他手上剧痛,铜铃遭不明气劲击飞,化作一道弧线远远滚落墙角。 与此同时,茶楼桌面上的杯壶发出“砰”的脆响,接二连三自内部炸裂。水浆迸出,四溅的碎片犹如暗器,自两人左右以及后方打来 白辛升二话不说,立即抽出背囊处挂着的油纸伞撑开,转手一兜,碎片泼在油纸伞上,滴水不进。如若定睛去看,可见油纸伞内部层层叠叠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符纸。罗谷雨亦在他的保护中,对于自己带来的两个罐子破裂并不在意,反而诧异道“不是嗦和平解决喃,咋个嗦翻脸斗翻脸哦” 罗谷雨眼神清正,观知其此言并非揶揄。白辛升顿时觉得一阵无奈油然而生,转而沉沉言道“罗小哥,你莫非以为他们是真心来求和解的别傻了,他们要是真心和解,只消一人来诚恳道歉即可,怎会叫来四五个人搭台做戏,又怎会不见另外那位小哥” 老妪桀桀怪笑两声“你可知什么叫做入乡随俗在我们的地盘,自然是按我们的规矩行事,整个湘楚地界里胆敢得罪我吴镇的人,没叫你们偿命已是天大的恩赐而姑娘是我自小看大的,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人,有多大的脸面让我们道歉” 罗谷雨出身苗疆,只敬女娲不敬孔孟三清,对他们口中所言前世、垂怜什么的只觉不知所谓。此刻听罢老妪所言,他面上并无怒容,反而解释道“哩家菇凉变得喇样跟我没得关系。” “笑话你当我们一群人都是瞎子,还是当我们一群人都是傻子姑娘原先好好的一个人,自那夜过后就变成这个模样,你竟然敢说跟你没关系” 莫说老妪不信,站在罗谷雨这边的赶尸匠也不大相信。 罗谷雨哼了声“窝朴嗦谎,没骗哩。” 他摸了摸白蟒脑袋,似又有些懒于解释“啷样都好,嗦要谈呢素哩,不要谈呢又是哩,烦不烦” 虽然他嘴巴里这么说,至今却没有动怒的迹象,只是心不在焉,态度敷衍。 更显的他找不到借口推脱令吴青娣心智有失之事。 不信罗谷雨没动手脚归不信,赶尸匠手中暗扣两枚棺材钉,趁着二人说话,脚下飞迈,踩的脚下碎片噼啪作响,振臂甩向幼童。 吴镇数人分作一侧,以大祝由为尊,左侧吴女以及老妪,右侧壮汉以及幼童。双方隔着一张长桌的距离,白辛升可谓顷刻便至,桃木钉脱手而出,刺向幼童双目。幼童模样不说粉雕玉琢,五六岁的年纪总也叫人心存怜惜,赶尸匠出手之恨决,全然看不出数日前他还曾为另一个素昧蒙面的的男孩自愿搅进是非当中。 孰知木钉方打出半寸,眼前气浪倒翻,耳畔风吹书卷之声大作,吹起好大一只山雕,入眼白茫茫一片 这茶楼之中,哪里来的山雕 山雕扑面而来,叫白辛升吓了一跳,急忙以臂挡面。山雕扑棱着翅膀掠过,双爪在他手臂留下六道不浅血痕,俄而展翅盘旋。山雕白头白尾,飞舞的速度却仅比寻常飞鸟,白辛升飞快抬头来看,以他见识,一眼看穿那山雕不过是竹条做骨,白纸糊身,除却双目以血砂染点外,与其他玩偶无异的傀儡罢了 画龙点睛通灵术 这可是旁门之中鲜少有人修炼得成的异术,据说大成之日能纵泥塑雕像口吐人言、叫桌椅板凳自走。若说赶尸术是个中寻常,那通灵术便是马中赤兔,玉中和氏璧,当然是否真有如此神异,还做另说。 白辛升难掩稀奇,睁大了眼盯住来回腾挪好不得意的纸雕。然不过眨眼,他眼角一花,斜里似有白蛟腾空冲来,飞身扑下纸雕,身躯盘卷,把纸雕搅成破纸烂竹,噼里啪啦一通乱响。 白蛟自是随在罗谷雨身侧的白蟒无疑,绞碎了纸雕后半刻不停,张牙舞爪冲老妪扑去。老妪搭在菜篮子旁的手迅速扯出一把折叠成方的纸偶抛出,显然方才纸雕正是出于她手纸偶被她转手一撒,飘的四处都是,纷纷落落如飞雪漫天。 纸偶闻风则动,纷纷展翅,一个接一个腾空,原来是墨笔勾勒纸片裁剪而出的蜂。它们尾部长针乃是削尖的竹刺,再看那骇人的数量,若真被近身,恐立即叫它们给戳成筛子 白辛升暗道不好,舀起手中符伞欲举,却闻婴面鼓声咚咚,他心口忽然刺痛,甚是难耐,半边身子当时就没了知觉 老妪面上显露得色,眼中精芒闪动,念头稍转,驱使纸蜂飞快上前。 这术法之斗,可没有一对一的君子之约可言。婴面鼓最先发难,老妪操使通灵术打后援,显然吴镇众人打开始就没想给对手时间去一一破解,不知至今仍在低头雕像的壮汉又是何方神圣 通灵之物的能力比活物弱上数成,但几步之遥,刹那便至。白辛升受婴面鼓影响一直按着胸口,便连符伞亦从他掌心滚落,打了个旋悠悠转到走道上。老妪见此,眼中轻蔑亦越发掩饰不住,好整以暇就等着自家纸蜂将其二人扎成蜂窝。 可这世事就差在“万一”上,密密麻麻的纸蜂铺压而下,白辛升捂住胸口的手迅速将攥于掌心一物掷出,穿着铜钱的红线网铺展而开。所有迎面扑来的纸蜂被红线网兜到网中,立即失去灵性坠地,变回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纸片,而仅剩数只漏网之鱼亦被行动迅速若电的白蟒纷纷打落。 老妪含恨一眼,第三次从菜篮中掏出纸偶。 她把手挥扬撒去,纸偶见风即长,成了一只形似燕子,有骨磨爪指与尖喙的大鸟。 白辛升此时已经抓准了老妪所施通灵术特性,不慌不忙,甚至抽空看了眼罗谷雨,疑惑他为何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 一看之下,真不得了,罗谷雨面色发白,搭在桌面上的手紧紧扣住桌角,手背青筋毕露,像是急症发作正痛苦不堪中。 顾得不得关切问一句究竟如何,白辛升抓过腰间酒囊掀开,照着纸燕泼去。纸燕闪躲不及,半个身子染上酒香,老妪面色剧变,拍案而起喝道“尔敢” 白辛升怎会因她喝骂心怯,举手扬出一篷粉末,火折子齐出,通通劈头砸到纸燕身上,瞬息付之一炬,叫它变作了火烤燕子,余灰烬以及烤焦的竹枝骨头簌簌而落。 无论老妪纸偶折的多么精彩,通灵之术如何活灵活现,既然是纸做的,便绝对违抗不了火焰。 老妪拍案余音未去,罗谷雨倏然站起,双掌往案上一按,实木削砍而成的桌子轰然倒下其声响彻茶楼,直如轰雷于耳畔炸裂,震的人惊悸不已,魂飞九天之外 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闻得风唳鸣泣,刀光寒芒一晃而过,旋即一篷鲜血飞溅,在地上绘出血色月牙。 “噗通。” 座椅失去平衡,幼童仰面倒地,纤细的手臂弹起又落下,拨浪鼓脱手而出,咕噜噜滚走。他的脑袋斜斜歪在右肩侧,仅以后劲皮肉相连,刀痕横贯颈部,截面处喉管以及白花花的椎骨清晰可见。仿佛被割喉放血的雉鸡,手足微微抽动片刻,不再动弹。 罗谷雨不知何时抽起他胯上系着的腰刀,神色不善,脸颊以及手背溅有点点梅色。他手中短刀刀锋湿润,比水要浓稠些许的嫣红一滴一滴滑落,碎成满地胭脂珠泪。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出人意料。谁会料到先前几番冷嘲热讽故意激怒都好似听不懂的人,无端端的会发怒谁会料到那十八九岁的少年下手如此果决,心肠如此狠辣 大祝由捏着木杖的手指微微颤抖,神色异常阴骛。他一直没动手,为的就是观察这二人底细,方才他从少年面色早已察觉不对,怎想终究慢了数步 他虽被尊称大祝由,并不代表他懂得传说之中的起死回生之术。 旁门之术说起来玄异,真正深入了解,便知其有一定的套路与章法,而若真与江湖中人硬拼起来,恐怕他们还没来得及布置便被击毙,就像现在这般。 无论在场数人心中转着什么念头,罗谷雨弯腰将婴面鼓抓拿入手,并无人阻止。他把小鼓左右摇来,发出哒哒单薄脆响,再无先前三重奏响低沉摄人,仿佛鼓中之灵已去。前后差距不免让罗谷雨面上流露出失望,把玩数下,就随手将之别在腰间。 他动作间因身上穿戴碰撞,难免发出各种响声,银饰敲击清脆并不难听,吴青娣却捂住双耳,发出一声高昂的尖叫“啊” 这声尖叫惊醒了四个思绪陷入停滞的人,吴镇诸人除了吴青娣外,几乎是同时跳离座椅,只不过青壮汉子单提柴刀向前,老妪半抱半拖着吴青娣,与大祝由一并退后。 青壮汉子来势汹汹,刀未近身便大喝一声。看似先声夺人却只是庄稼把式,横一刀、竖一刀,被罗谷雨一脚踢中小腹,倒飞出去。他从地上翻起身,毫不恋战,迅速向后退去,看模样竟是要逃 罗谷雨抬步欲追,忽见十步开外大巫祝把木杖往地面一杵,伸出一根手指往脚下一指,不知意欲何为。白辛升见状心神一震,连忙回身扑到符伞处将之抓起,顾不得话说得太急险些把舌头咬了,大叫道“小、小心” 闻言罗谷雨下意识顿住脚步,白辛升返转过来时脚下发滑扑到他身上,被他揪着后颈衣领搀扶住。 人还没站稳,白辛升奋力把符伞往头上唰的一举。遥见大祝由数人就要退走,罗谷雨自然要追,白辛升却牢牢拽住他手臂,如临大敌。罗谷雨轻挣了两下没挣开,甚是疑惑回首“咋咯” 毫无征兆的,脚下地面震动,崩裂嗡鸣贯耳,头顶蔽木折裂,棚顶坍塌,栋梁于足前倾倒,如泰山崩于眼前,不肖人间景象 偏偏如斯毁灭景象,无论土块、木屑、还是瓦砾,皆止步于符伞之前。 这方寸大小勉强立锥之地,一如戏台外的听席。 面对眼前景象,纵是罗谷雨也不由呆怔,张大了眼,浑然忘却自己身在何处。 半晌,白辛升推他一把,他才知面前废墟已是尘嚣初定后,仰头便是蓝天,看不出先前双层茶楼的模样。 “真险啊,若不是我察觉及时,咱俩都要叫给压在下头。我猜大祝由定是吴女之师,二人术法如出一辙,大祝由更胜不止一筹。” 白辛升呼了口气,或是见惯了眼前种种,除被空中尘土呛得连连咳嗽外无有失态,左顾右盼寻找什么“对了,白蛇呢唉,还可惜了罗小哥你的罐子。” 罗谷雨定了定神,此刻扫视四处,别说大祝由的身影,街上半个人影也无。 他本就是不掩神色之人,心下不悦,因麦色肌肤以及浓眉大眼而显得开朗阳光的脸当即沉下。 但在白辛升言到可惜之事,他眉目有冷嘲转过。 他抿唇吹了声口哨,又抽出腰间蛊笛吹奏,不会儿白蟒就从瓦砾底下爬出,一身鳞片白亮如新毫无损伤,攀上他肩头的同时还对喜呼“小家伙没事啊”的赶尸匠露出“你出事我也没事”的嘲讽微笑。 白辛升未有解读白蟒神情的功力,还以为小蛇在对自己打招呼。 蛊笛声呜呜响着,一些细小的虫子纷纷在异常诡异的笛声指引下爬出,汇聚成两滩,一方是状似蚰蜒的长虫,一方是色泽迷人的蚁虫。 白辛升心道好家伙,难怪这小哥先前看陶坛破裂时无动于衷,原来在这里等着。 二人跨出茶楼废墟,拿附近屋下别人堆叠的酒坛把虫蚁盛进去,一切恢复原状。 “没想一回来就遭到对方这般盛大欢迎。”白辛升感慨罢,问罗谷雨,“现在我们该去做什么” 罗谷雨乌青指尖抓捏着白蟒身躯,眯了眯琥珀金色的眼“哩通我克,奏晓得老。” 无谓多做解释,白辛升随着罗谷雨,各人提个蛊罐一路前行,出了集口,沿着小路深入树林。 两刻钟时间跋涉,二人走到开阔处,足下是潺潺溪流,水底隐有游鱼奔涌。 望着水流,白辛升心底不好预感涌现,迟疑着提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罗谷雨不答,说“把哩手上叻罐砸扔到水里。” 白辛升看了看手中捧着的罐子,又看了看溪水,驻步半晌,终是长叹一声,松手将蛊罐扔入水中。酒坛没有封口,没入水中后,状如蚰蜒的虫子如鱼得水蜂拥而出,刹那不见踪影。 想必此处,就是流经吴镇旁侧水流的上游吧。 大祝由素来以驱邪治病的祝由术著称,只是如今,他能救得了一个人两个人,不知是否能救得了吴镇百来口人他能驱得了邪气治得了沉疴,不知道能不能对付由人操纵着的蛊毒 白辛升想罢,转头面向罗谷雨。 现在的少年人,心肠越发硬了啊他当年这个年纪还是个愣头青,与师兄师弟一块儿跟师父走脚,胡吹海吹不切实际的梦想,却被简单的一次起尸吓得两股战战吧 想着想着他又叹起气来,旁光瞄到罗谷雨手背上有两道血痕,问“罗小哥,你的手” 罗谷雨低头瞥了眼自己手背,举起来叫白蟒给舔了舔,不甚在意 “走,窝萌还得克别呢地方,么得时间浪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3章 贰拾贰.剔银灯上 返还吴镇的路上,吴青娣瘫坐在地,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瑟瑟发抖,眼泪簌簌而下。老妪在旁又是搀扶又是好声相劝,扯了一身沙土,都无法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由是显得颇为头疼,转面对大祝由气愤道“也不知那小子究竟施的什么术,把姑娘弄成这样,我们想尽办法也解不开,威逼利诱对方又不吃这套,这下该如何是好” 林间小道,四下并无旁人,大祝由面上忧虑便毫不掩饰的流露了出来,说道“阿娣实则是心病,非是那年轻小子下了蛊毒如何,否则你我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老妪先是诧异,显然大祝由所言令她想起什么,俄而若有所思迟疑道“水大人指的,莫非是十三年前姑娘一家的事情” “或许是吧。”对于不堪回首的往事,大祝由也不敢一口咬定,“当年唯一见过凶手真貌的是阿娣,阿娣不说,我们谁也不清楚。但既然阿娣眼下如此惊恐,想来定与当年、也只有当年之事能引起她的心病。” 此言在理,老妪略微想了想,问道“姑娘是与那小子斗法后变成如此模样,若是这么说,莫非那小子与昔年凶手有什么联系” “有没有,实在难说。但那少年的模样,我却是见过的。”大祝由面露疲乏,捏了捏鼻梁,又改口,“不,应该说他身上的气息,简直和十七年前那个人,一模一样。” 一十七年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颇为遥远,老妪不解“十七年前哪个人” 话头方起便引得一番叹息,大祝由往远处眺去,沉默少时,吐出两个字“吴蒻。” 老妪面色微变。 吴蒻是何人 这说起来,就是一个既长,又毫无新意的故事了。 大祝由水司阳,面相状似四十来岁,实则今年五十有七。 四十几年前,曾有一名老奴带领一少年逃至湘地,二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可谓山穷而水尽。在老仆以命掩护下,少年慌不择路闯入吴镇后山,身上负伤为一貌若天仙的女子所救。事后女子问清缘由,怜惜少年举目无亲又身怀异术,与吴镇长老商讨后,允许少年成为吴镇一份子。 自被救那日起,少年感女子救命之恩,时常为其做力所能及之事,或请教女子高深问题。渐渐的,随着日子一日一日过去,他恋慕此女子的心思几已无法掩饰,但始终未有开口。 因为女子乃是吴镇落花洞女。 吴镇乃是一个糅合各方左道异术者之地,在十分久远的某个年代,吴镇先人为了使这些信仰各有不同的族人凝聚起来,塑造了一个或存在或不存在的神使之集体供奉。而塑造此神明的遗留产物,便是传闻被神看中并倾听神明之声的落花洞女。落花洞女首先必为镇中最美的女子,精通易书舞乐,再者命格奇特,随之成为落花洞女后,须每日清洁打扮自身,修习神术,以求神明垂怜,并发誓一声侍奉神明。 既为神的女人,简而称之为吴女。 顾名思义,落花洞女除了信仰的神明,不能爱上任何一个凡人。所以少年只能将恋慕暗藏心中,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去守护。事实上,食色性也,恋慕落花洞女之人不止少年一人,某种程度确实也确实算是凝聚了吴镇人心。 但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某一日吴女忽然从居室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们以为吴女出门采药,等了足足五日,依然毫无音讯。他们又以为吴女是外出时遭遇了危险,以问卜打卦之术探寻,却被屏蔽天机,无迹可寻。 直到十七年前,一名苗人带着妻儿来到吴镇,取出了吴女独有的信物认祖归宗。 时隔三十多年,吴镇众人以及昔日少年才知道当年吴女动了凡心,背叛了吴镇,背叛了神明。 那个少年,便是如今的大祝由水司阳。而那个叛徒,则是昔日的吴女,吴蒻。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一直以“神明带走了她”来解释吴女忽然消失的吴镇众人无法接受这个答案,吴蒻父母更是因羞愧而双双自刎。众怒难犯下,由大祝由亲自执行,花费一番功夫,取了苗人一家四口性命。 虽口中说了吴蒻,但大祝由指的是吴蒻的儿子那个苗人,似乎名作蓝晋榷。 晋者,丛日从臸,进也。榷,确也,真实也。 吴蒻既然给自己孩儿起这么一个名字,想必对于当年背叛逃跑嫁作人妇之事,没有丝毫悔意。 不论悔亦或是不悔,如今已成云烟,所以在见到身上气息与蓝晋榷几乎一模一样的罗谷雨时,大祝由才会如斯惊讶。 这段过去对于老妪而言她并不陌生,任何一个她这种辈分的人都不会陌生。并且随着回忆,她也想起了十三年前也就是吴蒻之子身死以后四年,吴镇之中发生的另外一件事。对于吴镇而言,如果说四十几年前吴蒻背叛出逃是一巴掌打在了百年传统的脸上,那么十三年前那件事,就是他们自诩湘楚第一玄术部族的耻辱。 事情来得太突然,甚至始末究竟如何,如今存活之人大部分都云里雾里。只知昔年一夜之间吴镇被大雾笼罩,待的第二日日出浓雾散去,早早歇息睡着的无比香甜的人醒来,发现镇中四处皆有残血,昨夜没有入睡之人几乎全数人间蒸发。除了大祝由水司阳和吴青娣。 便是水司阳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当日在宗祠修行,感受到了无法言喻的危机,而接下来的那段记忆,他自气血亏空昏迷数日醒来以后,没有半点印象。唯一对此有印象,很可能见过凶手真面目的人,就是吴青娣。但吴青娣对此讳莫如深,无论旁人如何询问都闭口不语,每每提起面露惧怕之色,并因此对于黑暗之中不明之物十分敏感。 那年吴镇落花洞女也被杀害,顺理成章又理所应当的,吴青娣成为新的落花洞女,由大祝由教导。直至今日,吴青娣惊恐之状令人不得不想起往昔神秘凶手,而罗谷雨的出现则又引出十七年前旧事。这两件过往间,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只是始终缺乏一个将它们联系起来的关键。 对此,大祝由脑中曾有灵光一闪而过,而后念及十多年倏忽远去,故人在与不在还是两说,更莫要提何处去寻。思来想去,打定主意在罗谷雨身上下手,方才有今日集结数人前去刺探之事。 若说罗谷雨强到他们无法应付,倒也不至于。只佛家说因果,道家说缘法,凡是方术,都需要一个由头。并不是说方士想要诅咒谁就在心里想一想念上两句咒,然后被诅咒的人啪叽一下就倒地死了。这种事情说出来笑掉大牙,那不叫方术,那叫神术,能够凭空将人抹去的不叫方士,叫神。 每一门方术都有一套实施的要求,根据派系不同或简单或复杂,而越是听起来玄乎厉害的方术,其要求就越多。大祝由他们对于罗谷雨一无所知,原本被吴青娣施了术的风长晴又因为吴青娣心神有失陷入沉睡,为了取得与罗谷雨有关的信息,他们不得不亲自上阵。然而这一去,便损失了一个人。 大祝由伸手在吴青娣肩上捏了几把,将闹腾的人打昏背到背上,又耳闻老妪回顾询问立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青壮汉“你面色不太好,是不是那小子踢的太狠伤着你了” 壮汉放下轻揉腹部的手“没事。” 他垂首从怀中掏出一物,乃是他先前一直在手中雕刻的木像,木像上有点点血迹,染的崭新木料斑驳不堪。他捏着木像,面带笑意说“不负大人所望,此子肖像我已做好,待回去以后布置起来,他就在我们拿捏之中。” 老妪喜形于色,拍手“好好好,吴希你的借物代形之术乃是镇中翘楚,这回当叫那嚣张小子好看” 大祝由却不觉喜悦,反而愁上眉头“我有预感此事没有这么简单,小童之死犹在眼前,我们还是切莫轻敌。” 壮汉不以为意“大人是关心则乱,要我看那小子不过是出其不意才得手罢了,一旦我们准备好,岂有他放肆的地方再者,隔行如隔山,我适才划伤他的手取了血做成这人偶,他现在恐怕还不知是什么事,更别提他是否能在大人你的搬山术下安然无事呢。” “你们可别忘了,还有一个无生尸匠。” 壮汉闻言,与老妪对看一眼,得色稍敛。 随大祝由背着吴青娣走动,他们二人趋步亦步,大祝由声音沉着,缓缓与他们道“无生尸匠此人师门寻常,非似我们这种有氏族在身后庇护之属。他的名声是走遍大半个湘楚,和数之不尽的方士生死相斗得来,这样的人物,他的见识定不会差到哪里去,你们不要指望自己心里的打算能够瞒得过他。” 而今大祝由已不是四十几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只能被动遭人追杀的少年,这些年来他的能力为吴镇所有人信服承认,方为“大”祝由。他之所言,有理有据,二人自是信服,不免油然而起担忧,问“如此依大人你的看法,我们该怎么去做” “两个办法。” “哪两个” 大祝由道“第一,告诉他他想要知道的事,把他的同伴唤醒,如若没有冲突,一切迎刃而解。” “这如何能行。”老妪当即表示不赞同,“别忘了他可害了小童性命,还把姑娘闹成这样,从来得罪我吴镇中人的家伙都没有一个幸免,我们岂能这样放过他” 青壮汉则捏着人偶思索了一下,才摇头“先不说他的同伴被姑娘施了术,就说刚刚针锋相对,这个仇已经结下了,即便我们现在想要化解,很难说他会不会怀恨在心。如果我们将他同伴放了并将他想要的事情告知他,要是他暗中报复,我们就失去了能够制衡他的事物。” 一个愤怒,一个猜忌,却不去想开始是吴青娣最先下的狠手,对方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非战之罪,大祝由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顿了一顿,说“第二,先去找九叔卜问泰否。” 三人回转吴镇,马不停蹄来到他们口中九叔的家前,敲开门扉,出来一个五十岁的老人。老人扫了他们一眼,尤其在吴青娣身上停留了片刻,显然对他们到来并不惊讶,一边背手往屋内走,嘴里一边说道“你们离开以后,我就为你们此番所为卜了几卦,我想你们现在也是为这件事而来吧。” 若罗谷雨或风长晴有一人在此,便能察觉这正是他们初入吴镇时引他们去见吴青娣的老人。 说起来,老人年纪比老妪还有大祝由都要年轻,但无论老妪或者大祝由,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九叔”。无它,真正的卜术与街边算命看相不可同日而语,首先便是具有天赋之人万中无一,为维持天人合一,术者不单不可动情欲,甚至毕生不能沾荤腥血气。 三人入屋,便见老人过继而来的孙子在院里搓线香,抬头朝他们笑笑,喊了声叔、婶婆、水大人,然后捧着东西退避到后院去,不参与大人的事情。 看老人长吁短叹,三人心中油然而起不祥的预感,青壮汉连忙开口求问“九叔,什么事都瞒不过您这双通天眼,所以您也快别打机锋叫我们猜了。” 老人重重哼了声“要快是吧,可以。今日晨起我心血来潮,为你们今日图谋起了一卦,曰道最是伤情日落山,重重险困势难安,须效箕子佯疯避,若问艰危可过关,乃是地火明夷。于是我又起了一卦,算你们如何能够渡过此关,曰道启程举步要留神,量力前行虎尾跟,柔悦对刚知应付,方能猛虎不伤人,为天澤履。” 老妪与青壮汉都不是什么识文通理之人,虽听老人所言似有不善,但模棱两可让他们颇为一头雾水“这这意思是” 老人转过身来,深深看了他们仨一眼,把手一摆“我只管算卦,不管解卦。此乃天机,得者自得,不得也不足为道。你们要问的东西我已经告诉你们了,谋事在人,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罢,就把他们赶出门,不容分说。 三人也知他是这样的脾性,没有计较。大祝由与之商议道“听九叔所言,我们此行当有艰险,但小心应付还是有胜算。既然如此,吴希且下去准备借形术,二姐暂且照料阿娣,而我此处则做第二手准备。” “什么准备”老妪问,“不需要我帮忙” 大祝由回答“画皮之术。” 老妪了然一笑“原来如此。” 画皮之术,顾名思义。 听着屋前脚步远去,凑在门缝探看的男孩回身跑入屋内,与老人说“爷爷,水大人他们走了。” “他们是当走了。”老人先是淡淡回道,片刻唏嘘,“我有一双通天眼,却没有一张通天口。这善恶到头,天道轮回种种,到了走马之末,又有哪个不是沉默相对” 男孩歪了歪头,显然不解“爷爷此话是什么意思” “孩子,爷爷教你背的东西,你也背了大半年。你来说说,地火明夷和天澤履,释意为何” 男孩数着手指说“夷,伤也。明夷既为用晦而明,意为光明受阻,是凤凰垂翼之像。地火明夷一卦,意思是时运不济,退避隐藏方能保全自己,否则凡事皆是徒劳;天澤履,是敌强我弱之兆,如走渊崖罅隙,欲行却艰,难且危。自持无为、以和待人可得安逸,否则便堕深渊。” “你功课做的不错。”老人夸奖一句,似是自语又似是告知男孩,“奈何天机不可泄露。” “孙儿不明白。” “你须知道,我等投问天机之辈,每月月盈月朔不算卦,一个月问事不过五指之数。所谓算天算地不算己身,我问镇中之事,终究是取了巧,与真实结果必有出入。如今这般危机四伏的卦象,我已经七八年没见得了,所以我决定摸一摸那边的底细。” 男孩似懂非懂“那爷爷有没有问出来什么” “问出来了。太出来了。”老人眯了眯眼,“最终卦象曰道火升水降两相违,离背只能小事为,异可求同同存异,顺应时势莫狐疑,为火澤睽。” “唔火澤睽的释意是,虽有艰险,但有惊无险,一切顺利这似乎也并不是太过吉祥的卦象” 老人摇了摇头“看似孤立无援,却能化险为夷,其根本意思,是对方有贵人相助。” “贵人相助” “前不久我已经算了一卦,思来想去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便去算了这个贵人命数如何。最后得卦澤地萃。” 老人沉默半晌,看了眼懵懵懂懂的男孩,转投空荡寂静门廊,沉声说道“金鳞岂是池中物,不日天书下九重。万千桎梏今朝去,乾坤一叶入囊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4章 贰拾叁.剔银灯中 剔银灯中 “霍霍,霍霍霍” 一阵扰人的响动浸入梦来,锲锲搓搓,如波浪一叠拥着一叠,生生不休,源源不止,萦绕不绝。 头痛欲裂。 风长晴从梦魇中挣脱出来,犹如失足漩涡天旋地转,胸闷气短欲作呕。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自己是何人,叫什么名字,从哪里而来。同时又有一段他根本没有经历过,但主人公却是他自己的记忆,在强烈冲击他心灵,便觉此刻被劈作两半,空荡接着逼仄。 他勉强睁眼,面前朦胧一片,依稀见得顶上青瓦棚,门梁木柱贴着许多巴掌大的黄符纸,四周甚是开阔。 这是哪里 窗扉紧闭,难见屋外景色,唯半掩门扉外一道光芒灌入,徐徐铺展。而他身侧放置大量搁置药材的簸箕,这些木架给他感觉颇为熟悉,似乎不久前才在哪里看到过。只是他脑袋一片浑噩,各种记忆片段莫名其妙闪现,实在想不起来。 风长晴欲翻身坐起,起到一半又跌回去,才发现自己身下垫着一块偌大的厚石板,手腕脚腕都被镣铐锁住,呈大字形固定在石板之上。他使力扯了扯手足,镣铐后端卡在厚石板背面,纵他如何使劲也不见松动,而镣铐紧紧扣在关节连接处,就算他狠得下心掰断手腕也完全没有挣脱的可能。 眼下状况让他懵了神,正努力回忆究竟发生何事,半开半掩的木门吱呀一声敞开,走进来一个他并不认识的白袍灰发人。 灰发人两只手,左手里抱着皮包裹,右手里提着一把银亮的剔骨尖刀,反射屋外柔软日光,熠熠生辉。 喉中干涩令风长晴不得不咽了口唾沫,急咳数声,他涩然开口“你是谁” 尽管风长晴并不知道他是谁,灰发人却说“我见过你,不止一次。几年前吧,有一段时间你总是在我们镇子外四处晃悠,并向别人打听我们镇子里的人与事。但是你很聪明,在我们感到厌烦决定要对你动手的时候,你就悄悄离开了。” 风长晴一点就透,定睛看了看灰发人面貌,猜疑道“你是吴镇大祝由” 灰发人微微笑了笑,转身扯来一张柴木陋桌,站定在风长晴身侧“我是吴镇大祝由水司阳,你是何人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大祝由连发三问,语气平缓毫无盛气凌人之意,恰是这主人之态暗携压迫,令风长晴听罢后双手不由自主一攥,当知不好。大祝由端详风长晴表情,见其眼瞳微缩复而牙关紧咬,心中暗叹。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表情。”大祝由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皮包裹放在桌案上徐徐展开。他似乎想起了遥远的事情,因为时间太过长久使记忆画面褪色,他花了片刻重新回忆起来,语气带着难掩的唏嘘“年少的时候,我亲眼见很多族人在敌人的折磨下露出这样的表情为了守护一些东西而宁死不屈,对吗” 风长晴先是看了看自己腕上镣铐,才再次看向大祝由。没有自以为不屑的冷笑,没有绝望的悲鸣,他只是平平淡淡开口说道“这么说,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回答,你就要折磨我听说你们汉人从很久远的时候有一套折磨犯人的手法,这是真的吗” 风长晴顿了顿,不等大祝由回答,又说“你既然都把我这样锁了起来,想来也没抱善意,问这些问题也不过是打听我的底细。所以你也不必浪费口舌,更不必想办法恐吓我,因为我什么都不会说。” “我知道。”纵使被说中心思,大祝由亦不见恼怒,反而面露深有体会,“苗人比汉人忠诚得多,氏族也比所谓朝廷团结的多。但有些时候,你认为你能够撑过去,实际上,不能。无论你承不承认,你都只是凡胎肉体。” 大祝由将剔骨尖刀按在案上,刀上尚有水珠,面上划痕还很新。 皮包裹完全展开,能见其中放着一把捆成束的尖头竹篾,一把锥形竹钉,一些细小弯钩,几把小巧的斧镊凿刨子。 这些东西看起来有些年头,都擦拭的很干净,乍一看,还以为是金银匠的工具匣子。 风长晴轻吸一口凉气,从桌案上别开眼,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我有一个疑问,你既然是吴镇中人,为什么姓水,不姓吴” 对于风长晴完全不在状态内的疑问,大祝由展露出片刻惊讶“我去别的寨子时经常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因为故事太长,我一般不回答。但既然你问了我告诉你又何妨呢” 尽管大祝由并没有过激的言语与表现,却也因为如此,其中不祥之意更为浓郁。 风长晴心中咯噔一下,张了张嘴正想说不感兴趣,大祝由毫不停顿说道 “正如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人会没有缘由要取你性命,也总有人无条件为你付出。如你所想,我如今是这里的大祝由,只要我愿意,吴镇没有一个人会不欢迎。而我之所以不改姓氏,是因为我的阿姊,她比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爱我。这四十多年间,我已经不记得家乡,不记得父母的模样,唯有她,她的面容在我心中永远不会褪去。” “氏族、家人、朋友,人往往能从这些事物里面汲取力量。这是无法言明,很奇妙的联系,有些有理由,有些没有理由。但如果一个人连感恩养育自己的山水风土都不会,也不愿意为之付出,他又和咸鱼有什么区别呢” 直觉告诉风长晴,大祝由所言绝非完全为解释,乃是一语双关。他咧了咧嘴,也不屑想这些弯弯绕绕,径直问“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大祝由从皮包裹中挑起一把尖刀,淡淡道“我真正想说的是,我是吴镇的大祝由,当年是这个地方接纳了我,所以我会不择手段去保护这个地方。” “我刚刚告诉过你了,你不用威胁我。”风长晴说,“要杀要剐随你,不该我说的东西,我一件也不会告诉你。” “我并没有威胁你。”大祝由微微摇了摇头,“我只是建议你想清楚,你如此拼命付出为的东西,事实上到底值不值得而既然你已经走了,又为什么还要回来” “” 值不值得 这真是一个深刻的问题。 其实当初离开湘楚,风长晴原本的打算是直接回苗疆,谁又想到半途竟然会遇到离教的圣子,所以才会折返至此。这一折返,他就莫名其妙被绑在此处,眼前还有个手拿尖刀不晓得是不是要把自己给剥皮抽筋的人。 值不值得 为当初造成自己远走异乡的罪魁祸首如此付出,值不值得 风长晴一时竟然无言。 “你可以守口如瓶,因为即便你不说,对于我也造不成影响。唯一的区别是,如若你开口,你可以不必受苦、如若你帮助我,你甚至可以全须全尾归去。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你到底干了什么” 风长晴心中一动。 五仙教中人因为种种秘而不宣的原因不得对教主以及教中圣子圣女施用蛊术,但规矩是人定的,既然你有张良计,我便有过墙梯。要活一个人或许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保住他的性命,害一个人的方法,却有成百上千种。 在五仙教中,彼此毗邻而居,耳濡目染下,几乎不必太认真去了解,对对方使用的蛊术种类以及习惯都有所了解。虽说风长晴已经离开苗疆有一段时间,不清楚数年中罗谷雨的能力到了何处,然而对于近乎睁眼黑的吴镇中人而言,至少知道的更多。 再者,风长晴对于这件事本身没有承担失误的责任,他一次又一次提醒罗谷雨冒然前进没有好处,罗谷雨不听便罢,还把他连累到如斯地步。若说职责所在,下属要对首领忠诚,若首领一意孤行不将下属性命当一回事,下属依然要忠诚下去吗而邻里友谊更不必多谈,自从罗立夏领任教主以来,罗氏俨然摆出不屑与其他氏族同流合污之态。他姓风不姓罗,比起所谓的友谊,更多的是上下之别。 况且严格意义上,罗谷雨并没有像往届五仙教圣子一般经过竞争筛选,若非罗立夏上任以后种种行为令人心惊,其并算不得真正的圣子。即便风长晴离开之际,仍有不少人心知而口不宣,难以服众。自离开苗疆后他想了许多,或许正因为如此,罗立夏方才把目光放在蓝氏少族长蓝斓身上,意图整合罗氏与蓝氏,使一切名正言顺起来。 所以为了罗谷雨如此付出,到底值得不值得 苗人多直爽不懂掩饰,风长晴内心的动摇大祝由看在眼中,再度出言“你可要想清楚了,为氏族付出与为一个人付出的差距可不小,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难道没有未完成的愿望,难道没有想见的人” 可不是吗阿爸阿姆在山寨不在教中,自从应规定转移到教主,他已经多年没见。小妹在选拔中胜出的消息,他甚至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他企图让别人传口信请求回教,每次都是一去不复返。 风氏一族放弃他,以换取天蛛使继任权,保存风氏一族在五仙教中的权利和地位,他其实也明白,并接受了牺牲者的身份。为了自己氏族他愿意付出这些,这也是他至今把怨言埋藏心底的原因。 然而,如果罗谷雨死了 如果罗谷雨死去,罗立夏就失去了继承人。罗白露虽是圣女,生性跳脱并且没有责任感,不适应担任教主一职,比起罗谷雨还要不如。所以如果罗谷雨出了什么意外,罗立夏就面临着失去子嗣的问题,这对于五仙教或许是个坏消息,对于教中氏族长远的未来,却是一件好事。 风长晴抬起沉思的眼,大祝由抱着双臂凝视他,神色沉着,似乎在告诉他自己所言无虚。风长晴抿了抿唇,旋即扯开一个笑容“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 “哦为什么”大祝由不掩言语中的意外,放下手里尖刀后道,“老实说,我对此确实感到不解。你的同族,我见过两次,是一个奇怪的人。他年纪不大,却显得格外难以接触,仿佛彼此之间有一道难以跨越的隔阂。” 对此,风长晴颇为赞同,不由自主颔首。 “他在你面前也是如此” “与其说在我面前如此,倒不如说他向来如此。”风长晴感慨一句,“有些人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位高权重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许,他也不愿意让你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因为你一旦明白,事情可能就变得更麻烦了。” 大祝由会心一笑,仿佛他适才危及性命之言不过玩笑,同风长晴如同老友闲谈一般随口道“是啊,有些人确实喜欢利用自己的权利,并具有这样的权利去压迫别人,从而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你不愿意告诉我他的事无妨,你可否愿意告诉我你的理由” 背叛罗谷雨的后果,不在于罗谷雨是否愤怒。 而在于罗立夏会迁怒多少人。 罗谷雨会有多愤怒,对于风长晴其实无关紧要。说起来,他并不喜欢罗谷雨,这不能代表他能承受背叛罗立夏的后果。 “我没有你所想的无私。只是比起因为一时自私而连累所有在外游历的族人,倒不如死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大祝由听罢此言,从中得到一个信息,无论风长晴二人背后站着怎样的势力,显然那个少年在这个势力中的有一定身份这代表着后患无穷。然,山不转路转,他沉吟片刻,又道“听说你来此地,是为了寻找一个十来年前带着家人来此的苗人,我可以告诉你确有此人。也不怕你笑话,就在那过后几年,我们曾遭遇一次奇怪的袭击,那人或许与你要探寻的人有关。只要你愿意将其身份告知我,投桃报李,我也会将你所探寻的答案告诉你。” 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风长晴在中原多少年,对这句话的体会就有多深刻。 然而探寻了这么多年的答案就在眼前,又有多少人能忍得住砰砰直跳的心和涌上头的热血 他在中原这么多年,自吴镇查到蓝晋榷的微末消息开始,一路辗转北上,直至最终又回到吴镇。这段路程多远,花费了多少时间,走破了多少双鞋,又遭遇了多少为难,只有风长晴自己心里清楚个中滋味。刚出大山的时候,他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好容易见到村庄走进去,却被当作人拐子和坏人赶出去,因语言不通无法交流,他甚至不知缘由。在寨子里时都是以物易物,所以来到中原他不晓得买东西要花钱,有了钱却有闹不懂算术,闹出许许多多尴尬和笑话,被不少人欺骗过。 而由始至终,即便路遇族人,彼此都是因为种种任务种种缘由来到中原,都是檫肩而过。汉人对于非自己族类素来排斥,这些年他身边没有一个同伴,所有事情他唯有一个人忍着扛着,至今没有变得愤世嫉俗他也觉得难得。 他经历这么多苦难,除了教主之命外还有什么 不就是蓝晋榷 即便他能绷住脸上表情,也崩不住眼底的激荡,破口而出“我凭什么相信你” 此言出口,便输了一筹。 “如果你真的觉得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没一句可信,你大可不说,甚至撒谎也无妨,反正我也不会知道。” 好大的口气 理智告诉风长晴,他此刻应该不理会眼前这个企图从他肚子里掏出秘密的家伙,可他的唇舌早早违背他的理智“你要问什么人” 无关出卖,想想吧,虽说眼前之人用于交易的回答不一定是实话,但既然是大祝由先提问,其所问定然是实话。往后不论关于蓝晋榷的回答是真是假,他总是能够得知大祝由想要得知的是什么,并不亏本。 “一个女人。”大祝由说,“一个黑色皮肤,紫色衣裙的女人。” 对于大祝由、对于吴镇而言,不论风长晴还是罗谷雨他们都未曾放在眼内,他们唯二担忧的,除了如今朝廷军队,就是那个历经数年仍然如乌云笼罩在他们心头的神秘人。大祝由不蠢,他自然知道他若出口问,定然是实话,甚至他也没打算在蓝晋榷的事情上撒谎。 因为死人不会透露任何秘密。 “黑色皮肤紫色衣裙的女人”风长晴不甚理解,古怪地看了大祝由一眼,“没有其他的了她长的什么模样穿着怎样绣纹的衣裳再不然,她可有什么显著特征” 大祝由苦笑“如若这些我都知道,此刻又何必多嘴问呢。” “穿紫衣裙的女子成千上万,我怎知你问的是哪个”风长晴忍不住勾起一抹笑,饱含恶意,“肤色黝黑的姑娘有不少,依你所说要真有黑色皮肤的人,莫说姑娘,便是汉子我都未曾见到过。” 大祝由压根没有那一段记忆,可能知晓神秘人面貌的人又还在疯疯癫癫中,只好道“那你可知有什么方术,能制造浓雾,一次让人畜同时陷入沉睡,令活人人间蒸发,重伤他人同时又能导致失忆” “有。”这回风长晴回答的既快又干脆,“比如说一队武林好手在上风处烧浇了蒙汗药的湿柴,趁着他人昏迷杀人抛尸荒岭,失忆的人因为重伤失忆。” 大祝由皱了皱眉“这不是说笑。” 风长晴毫不怯懦反视“你觉得我有心情和你开玩笑” 有些时候风长晴真的很烦那些根本不了解蛊术却还恶意胡思乱猜测的人,猜测也就罢了,还要自作聪明问出口,殊不知这样究竟有多蠢。先前曾说过,蛊分为兵、疾、幻、傀儡与心蛊,其中兵、疾、幻为多,而实际上这三种都归属于毒蛊,顾名思义以毒为先。 为什么呢 首先是因为苗疆毒物遍地,取材容易。其次是因为单纯的毒蛊无需耗费太多心神去控制,一般一群同样类别的毒蛊,只消控制了首脑,就相当于把整群毒蛊控制住。 傀儡蛊与心蛊之所以少人培养炼制,第一耗费时间与精血,不但需要大量培育时间,失败可能还很高,第二就是傀儡蛊和心蛊属于灵蛊,每一只都需要宿主喂血维持亲近感,分神分心去操纵。 须知,蛊虫实际上都是些冷血的畜生,因吞噬同伴而生,本性趋向强大。一个人的精神有限,难以越是强大的灵蛊却越难约束控制,若让灵蛊感觉能够脱离宿主,绝对会选择吞噬宿主变强然后逍遥自在。 随着培养灵蛊时间越强,灵蛊变得越强,本命蛊虫受感制衡,还会自行分泌毒素给宿主供其控制灵蛊,甚至很多时候本命蛊虫的感应会有误差,即便是暂时不需要喂食也会不断吐出毒素,非要你去喂子蛊。这些毒素对宿主本身一点好处都没有,如果不及时放出,自己反倒会被毒死,这就是灵蛊少毒蛊多的重要原因之一。 就像风长晴,刚出苗疆的时候以前他身边还能有四五只骇人的大型兵灵蛊蜘蛛跟随,后来由于各种外部缘由以及自己寂寞而将本命蛊放出来陪伴,随着碧玉蜘蛛接触外界越多,灵性越涨,他现在基本就只养得起碧玉蜘蛛一只灵蛊了。 话说回来,毒蛊养太多并不是就没有一点危险。同种毒蛊堆积起来,很容易产生毒蛊王同样是灵蛊,却比真正的灵蛊低等蠢笨。不同的毒蛊堆积起来,则很容易产生异变,一不小心出现并沾染了自己无法解的毒,又是一命呜呼。 综上所述,如果一个蛊师错估自己的能力而尝试去饲养很多灵蛊,那么他的结局除了心神不足神志分裂变成白痴或者疯子,就是被灵蛊分食。如果一个蛊师饲养很多毒蛊,那么他的身边就会变得寸草不生,最后不是进入灵蛊太多的结局,就是被自己的毒蛊毒死。 风长晴观察吴镇非一日两日,这里的人大多修炼一种被他们称作方术的东西,各种各样,匪夷所思。风长晴自忖自己一人若偷偷摸摸对付两三个还有胜算的可能,若如大祝由所说,改变天气,迷倒众人,毁尸灭迹,还把人给弄失忆,这得是有多少神通啊。 大祝由也算是在湘楚此地混的风生水起的人物,嘴中竟然会出此无知之言,实在叫人意想不到。 不,还有一个可能。 风长晴脸上嘲讽忽然僵住。 他眼中渐现不可置信。 大祝由疑惑道“怎么” “难道说”风长晴狠狠吸一口凉气,双眼瞪大,喃喃自语,“难道说是她难道说是她” 瞅着风长晴神色,大祝由心中有数,追问“是谁” 风长晴惨然一笑“我知道她是谁了,我会实话告诉你。但是在这之前,你得先回答我,那个人蓝晋榷他,是不是其实在十几年前就死了” “不错。”大祝由干脆颔首,“十几年前他已经死了,被我亲手裁决。” “哈,果然是这样” 风长晴大笑一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我就知道她是个狠心的人” 所谓对蓝晋榷的深情,其实都是假的吧这么多年来不断派人离开苗疆搜寻蓝晋榷的踪迹,其实只是为了排除异己吧他们早该知道罗立夏是个不容许半点背叛半点忤逆的人,蓝晋榷娶了别的女人没有娶她,甚至还有了两个孩子,她怎能不恨,怎能容蓝晋榷和他的妻子活在世上 难怪“蓝晋榷”拜访吴镇罢后,竟自己一人回到苗疆一段时间,而后才再度前往中原,彻底没有消息,想来这是罗立夏为了洗脱自己嫌疑,让别人伪装蓝晋榷堵人口舌吧 大祝由没有停顿,继续道“他的妻子,他的两个孩子,也都死在我手上。” 自嘲戛然而止,风长晴脸上还挂着扭曲的神色,整个人却怔住了。 怎、怎么可能 大家不是都说罗谷雨当年因为年幼身体不好曾在中原呆过几年,后来罗立夏才将这兄妹二人接回来族中其实也有人怀疑过罗立夏曾对这兄妹二人做过什么,比方说控摄心神什么的,毕竟两个孩子根本无法对抗蛊术大成的一教之主。但是从来没想过罗立夏会对蓝晋榷的孩子下手,毕竟那可是流着蛊术天才血脉的孩子等等,如果说当初回到苗疆的根本就不是蓝晋榷,也就是说这个传言恐怕根本就是错误的 那那罗谷雨是谁罗白露又是谁 只是,罗谷雨和蓝晋榷如此相似,怎么可能不是蓝晋榷的儿子 风长晴脑中乱哄哄的,半晌才低笑出声“如果是她,那就不奇怪了。你永远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她在做什么,你能活下来就已经该庆幸了呵呵,我们都是弃子,原来我们都是弃子少主啊,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任由自生自灭的弃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5章 贰拾肆.剔银灯下 从乌蓬山沿着小路回来,远远看见村口有个姑娘抱着手臂徘徊,一看见他们,连忙迈步冲到他们跟前,急急道“你们终于回来了,我等你们好久了,快点,你们快点离开吧” 比起不通人情世故的罗谷雨,赶尸匠倒是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毕竟前不久他们才把一栋楼弄塌了,底下可能还埋着一具尸体呢他伸手按住姑娘肩膀拍了拍,缓声说道“慢点说,怎么了” “前不久吴镇来人找你们,你们还打起来了,对吗”姑娘深吸一口气,口齿清晰一一述来,“现在集里的人都聚在一起商量,说要绑了你们交给吴镇那儿,所以你们快走吧,千万不要再逗留了” 姑娘自然是罗谷雨投宿那家人的小女儿,在此地除却她,也没有第二个人会特意守在村口等待二人告知他们这个消息。 赶尸匠余光瞥到罗谷雨脸上似有不悦,这回语速倒比人家姑娘开始时还快,满嘴道“好好好,我们不进去就是了,你莫急。只是这小哥的行囊还在里头,姑娘你能不能想方法给我们带出来” 姑娘有些畏惧地看了眼盘在罗谷雨肩头的白蟒,却毫不推辞一口答应下来“那是自然的。” “谢谢姑娘了。” 嘴上如此说,赶尸匠心中腹诽这小伙子可是个厉害人物,要真给惹着了还不得做出什么来,百家集都是些普通人,一打捆起来都不够人给像杀鸡一样宰的。 所以他转头小声劝说年轻气盛的后生仔“小哥,既然我们已经跟吴镇对上,别人要是报复起来连累这里的寻常百姓就不好了,所以我们还是离开,找别的地方看看吧” 罗谷雨瞅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抱起手臂,侧了侧身子。 赶尸匠也算地头蛇一只,百家集不能呆,他自有其他地方可去。而且他这个岁数和阅历的人,人长得不好,干的活也晦气,一路过来什么都曾经历过,对于被赶出来这种事,也习以为常了。 于是二人隐蔽路旁树林,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方见姑娘后背背着、手上抱着共两个行囊,埋头匆匆出来,将收拾好的家伙交予罗谷雨。她此番来去并无人阻拦,想来这百家集的平头百姓们不过嘴上说说,实际上打着能不招惹麻烦人物就不招惹的主意。 “那个,等等” 两人收拾了东西刚转身,姑娘犹豫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回头看,姑娘睁大了一双圆眼,眼里的焦急和担忧给人下一秒就要溢出来的错觉。 “怎么了” “我”姑娘双手揪着衣角,甚难为情,俄而面上决绝一闪而过,咬了咬唇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风大哥他我知道风大哥他一直企图从吴镇里找出什么,但吴镇的人他们的厉害超出常人想象,所以求求你们,救救风大哥” 这样的表情,赶尸匠看的太多了。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尽量。” 直到两人身影即将消失在小路拐口,姑娘还定定站在原地,远远眺望着。 世事艰险无从计,从来山长水短各东西,南燕北鸿来又去,可忆檐下徘徊有心人 走在路上,赶尸匠忍不住问罗谷雨“小哥啊,这事你怎么想” 罗谷雨正闷头走路,赶尸匠劈头这么一问,他全不知说的是什么,下意识问了句“啥子嚄” “你的那个下属。”赶尸匠抓了抓脑袋,“被吴镇里的人施了术,然后听小姑娘说姓风的那个,你看起来似乎不担心他啊” “哦。”罗谷雨点了点头。 真是冷漠的人啊,姓风的小伙子人看起来还不不错,落得这样的下场,除了非战之罪还能怎么形容呢 赶尸匠正叹息,又听罗谷雨继续道“担心也莫得啥子用处。” “啊” “吴镇里头呢人今早没带的他来,斗说明老他们心里头莫拿讷夏布威胁窝咯意思,不然他们拿锅刀子往讷夏布脖颈上头架,窝就给同他们谈条件老。” 这个回答超出赶尸匠意料,他还以为以罗谷雨表现来看,就算吴镇的人把刀子架在风长晴脖子上,他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呢。想到此处他不由搔了搔脸,问道“要同他们谈条件,谈什么条件吴镇里头的人只讲他们自个儿的道理,要真谈也绝对谈不拢的。可怜开始那时没能把握时间立即解开那个小哥身上的术,也怪吴镇是个大染缸,一时实在难以理清头绪,恁叫一个千百般变化来。” 赶尸匠此言有解释于其中,点明非他不出力,而是蛇鼠各有道,并非万法殊途同归。有道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罗谷雨不在意便罢,要是心里有点说不出的疙瘩,那往后要有什么事可不隔阂死人嘛。 罗谷雨举起一只手摆了摆“给窝点时间,放倒他们,要啥子他们不给哼” 小小年纪,哪里来强盗一样的想法不过世道如此,一条泥道上行走的不是两面三刀耍嘴皮子的黑心人,就是精通刀器拳脚的本事人,终究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时不予其良善啊。 心念自己曾也是个糊涂人,赶尸匠忍不住再次摇头,说道“吴镇可不尽是大祝由全权话事,旁人怎么想很是难料啊,小哥如此放言,未免有些武断了吧” 罗谷雨只说道“讷夏布叫他们迷住老,叻处我没得办法。”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思及若有一两只心蛊在手,或许能强扭了过来,可终是治标不治本。 “他们真舀讷夏布性命,早该在喇晚讷夏布没得手杀克老。叻时候不杀,现在心里头定想在讷夏布身上问得哩窝手段,再不是,斗等着窝们去救。” 赶尸匠一想,这说得在理。他们为吴镇穷出不断的手段烦恼,吴镇不也为刺探他们的底细而烦恼么于是说“小哥说的不错。” 二人各怀心事,越走越远,直到天气渐渐转阴,方察觉回转了乌蓬山。 乌蓬山下遍地坟墓,阴气之重,土地贫瘠。罗谷雨自江水边离去,便往此处走了一遭,放掉了一批蛊虫,赶尸匠并不知其意欲何为。此番兜转回来,远远见那山间木屋,赶尸匠心下便有计较,知罗谷雨有意给吴镇来一处灯下黑的打算。只其不知吴镇之中很是有些懂得算命卜卦之人,洞悉之下,便是哪里都是相同的。 不过既然哪里都是相同的,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二人直朝小木屋入去,怎知那仿佛被遗弃的小屋里头竟然转出一个麻衣老农来,咋见了他们二人,竟飞也似的转回屋里,把那几块木板拼成的门死命阖拢。 赶尸匠对此倒不惊异,他若见到有类似自个的相貌的人在夜半出没,也得吓上一吓,以为是哪方阴神出没。可如今大白天的,也不至于害怕至此吧,莫非是心里有鬼 与罗谷雨对视一眼,赶尸匠摸了手套戴上,自上前去叫门“那老汉人,怎的如此慌张,我二人又不会吃了你,且开门来说说话” 门内传来声音叫道“我只一看山的邋遢老头,你们二人害了吴镇老爷性命,死到临头不知,切莫要来扰我拖我下水,他日到了阎王殿前也莫要说我面貌” 赶尸匠听罢惊奇,他们这等修习方术之人,是拜鬼神却不敬鬼神,屋内老汉口中之言无疑暴露其并未身怀异术,同时又透露出与吴镇有所牵连,叫他心中感到蹊跷。 他心中一转,开口道“你倒是知道不少,看来是吴镇的心腹人,这倒是提醒了我,我此刻未能把吴镇里乌七八糟的家伙揪出来,倒能拿你先下手。” 说罢假意往脆木门上踢了两脚,咣咣作响。 里头的人抵住门,喊道“对我这看山的老头呼喝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打进吴镇里去啊你此刻嚣张有何用,待叫吴镇的父老们收拾,才知道那些在田里忙活的家伙为何人不人鬼不鬼的” 说道那些被吴镇施手段困住,被当作下人牛羊使唤的普通人,便是赶尸匠心中亦不住发寒。 若说从前左道中人往往提起湘楚之地里有个方士安身之地时心中满是向往,如今得知其中真切以后,就只剩下齿冷。然而转过头来想,别的地方百姓视左道中人如蛇蝎,一被官府抓到便被打杀,如今岂不是恰好反转过来么 赶尸匠亦知自己老爱多想,就此打住,继续出言威胁“旁人我不晓得,只晓得这破木板门护不了你,你出是不出来” 里头的人梗着脖子喊“不出,死也不出” 赶尸匠欲再说话,见罗谷雨把身上白蟒抓下来往地上一抛,白蟒猛地一蹿,就着一只从木屋破洞里钻出来的黑老鼠张口吞了,并顺着洞口冲进去。 屋内传来一阵怪叫,老汉当即从破门内滚出来,身上盘着一条白蟒。 这回白蟒可没有盘在罗谷雨腰身上时温柔小意,直把干瘦磕碜的老汉勒的咿呀鬼叫,伸手往罗谷雨方向抓,仰脖大喊“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没叫两声,就被勒的气短昏了过去。 赶尸匠即刻失笑,罗谷雨却没露出什么类似得意的笑容,反倒神情有些郁郁,忽对赶尸匠问道“窝楞个吓人” “啊” 赶尸匠一时呆愣住。 “前头喇妹子,哩,还有讷夏布,还有其他人。”罗谷雨伸手招回白蟒揉捏,想到出来的这几个月所遇的人与事,埋怨道,“各个老是一脸楞个多话又不说,老使那眼神色黑么个叫人心烦。” 赶尸匠心道小哥看的倒是清楚,说话甚是直接,真说有哪里做错其实也没有。可就不知怎的,虽说其性格一直不怎么显露,却总给人一股清高不愿同流合污之态,再加上处事方式实在不见缓和婉转,所以才导致旁观之人感觉其难以接近。青年样貌甚好,却常有人言某些形容良好之人总被不经意流露的某些恶劣气质影响而给人不良印象,或这小哥便如是吧。 换言之是不够圆滑,容易刺伤别人,也连累了自己。 即便心中如此想,可不会平白说了出来得罪别人。自嘲自己也怀着世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赶尸匠打着哈哈“兴许是各地人情不同罢了,此人要如何处置” 罗谷雨斜睨赶尸匠一眼,眼里分明写着“你在敷衍我”。 俗语言双目乃心灵之户,赶尸匠被一瞥而过,干咳两声略带尴尬地垂头。 罗谷雨终究没继续追问,走到老汉身侧蹲下并拿住其肩膀用力一捏,老汉便痛叫一声醒来,转眼瞅见盘在罗谷雨肩头的白蟒,又怪叫起来。 “嚎啥子,闭嘴。”罗谷雨手上用劲,听的咯吱数声,直把老汉捏的面目扭曲,张着嘴却嚎不出声。 赶尸匠连忙上前阻止“小哥且慢,别把人给弄死了喽,我们还可以有话问他呢” 又见老汉污脏的衣领里钻出一只细长的耗子,张牙要往罗谷雨手上咬,被窥伺已久的白蟒一口吞进肚子里,打了个饱嗝。 “窝晓得。” 下一刻罗谷雨便把老汉扔到地上,一脚踩住其肩,扭头捏住白蟒身子叫它把刚吞下去的耗子吐出来,斥责道“叻是甚么地界,莫乱七东西。” 白蟒原本还在不满地扭身,听闻训斥,唯有将食物吐了出来,吧嗒扔到地上,头一扭甚不乐意。 老汉白遭打一顿,哎呦哎呦直叫,赶尸匠蹲到他身侧叹了口气“听你所言,看你年纪,应该是个对吴镇有不少了解的人。所以还是请你把我们想要知道的情况如实告诉我们,免得遭这份罪,好吧” 只着这面相,该是赶尸匠唱白脸,罗谷雨脸,此刻浑然颠倒,却毫不违和。 老汉呲牙咧嘴,瞅了眼白蟒打了个颤,支支吾吾“你要问什么,我只是小人物,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我可不觉得,今早我们与吴镇两头才闹了通,方才你就晓得说我们害了谁的性命死到临头了” “这”老汉支吾片刻,眼睛一转又理直气壮起来,“似你们这般的人我可见得多了,随口说说又说中了不得” 罗谷雨可不屑听此人偷奸耍滑,脚下使劲“土贼把哩个嘴撕老给信” 那凶神恶煞模样,叫老汉赶紧缩起脖子,不敢再顾左右言他,噤若寒蝉。 赶尸匠继续脸“既然你说你是小人物,想必吴镇也不会管你,你只消答我们问的即可,又何必在这里受苦呢” “好吧好吧,你、你先把脚拿开,骨头都要散了”老汉小心翼翼瞅着罗谷雨,直到他把脚拿开,这才坐起身来不情不愿道,“首先说了,我可不保证我回答的上来。” 只要你开口,还怕问不出东西来 赶尸匠早有打算“听闻这乌蓬山乃归属吴镇之地,你既然是守墓人,想来身份与那些被掳来的百姓定然不同。你既得知白日之事,我问你可知那被抓走的苗家兄弟此刻如何” “他现下如何是大祝由与几位长老决定的,我哪里晓得。”老汉咧嘴,眼见罗谷雨眉梢一挑又要拿脚踹他,连忙补充道,“别别别,你若真要我说,我说就是了像往日这般的人,左右不是给掳了放田里做下人,就是给杀了了事。但是有本事又有皮相的人,多是给问出毕生本事留在镇中,这开始或要麻烦点施个迷魂术,日子久了想走便亦走不脱的。” 听老汉如此一说,和罗谷雨先前猜测差别不大,赶尸匠心中便有数了,自想风长晴与他曾有恩情,知其没得性命危险暂且将此按下,再问“前面我二人也来过此处一趟,并不见你,想你刚打吴镇回来,可有闻得什么动静” 老汉说道“听闻童儿性命叫你们给害了,童儿家人闻讯放言要拿你二人心头血祭奠,你说这算的动静不” “倒也算得。”赶尸匠却笑。 他做搅屎棍这些年,恨他之人不知几何,多几个不疼,少几个不痒。若仇家是与他一般的浪人或还要担忧几分,吴镇这个庞然大物动辄引起周边忌惮,他一光脚的和尚天大地大,吴镇这庙是定然跑不动的。 他继续道“你来与我说说,你们那吴镇有多少长老” 老汉转着眼睛道“十七八个罢。” “你莫要诓我。”赶尸匠不信,“若真有得十七八个,此刻哪里还有我容身之地。” 心中则道,十七八个大祝由那般的长老恁的吓人,只管一口气全部叫出来,怎有他们活路 老汉嚷嚷“我是如此说了,你不信便不信” 说罢把身一拧,手脚并用往后方奔去,罗谷雨见状忙把手往老汉肩臂揪去,却只扯下一件破烂外衣,两人二话不说,当即迈步就追。怎知那老汉干槁枯瘦,动作竟若奔兔,瞅着就在眼前,可怎么也撵他不上 二人都不以腿脚为长,罗谷雨便算了,毕竟年轻力壮,可苦了赶尸匠一顿疾跑气喘吁吁。直追了将近半柱香的时间,回过神来已在木屋后坟地深处,那天灰灰地茫茫,身侧左右无不是新坟旧坟,有木碑有石碑,不知何时起了雾来。 赶尸匠好容易喘顺了气,举目一望,神色肃穆,直抓过罗谷雨臂膀来道“小哥,此地不妥,我等还是快离去的好” 罗谷雨亦有察觉,毫无犹豫点了点头,盘在他臂上的白蟒绷紧了身,吐信之间獠牙毕露,颈首四顾,如临大敌。 赶尸匠当即回身,转面看去,雾蒙蒙一片,哪里还知来处是何处 他骂道“我只道那邋遢老头得知我们白日害了吴镇人性命,叫小哥你轻易抓拿打了该是个寻常人,却没猜他或就是个障眼法,特意引我二人入陷阱” 怪也怪那老汉如斯奸猾,偌大一个吴镇修士,偏撇了方士脸面不要去故作示弱不堪。 事到临头,赶尸匠自不一味怪敌人狡猾卑鄙,他迅速将怀中罗盘取出,忽闻哨声哔哔大作,七八条黑影飞奔而来,眨眼便见其通通双目赤红,腥臭口中犬牙参差尖利,半边身子上都是丑陋斑廯。 罗谷雨知这赶尸匠身手比不得他,当仁不让挡在其身前,正欲取下腰上佩刀将这些畜生一一斩于刀下,遭赶尸匠拽住手臂道“不可不可,此乃食尸犬,身上尽是顽毒,常人沾之一日之内便要手脚腐烂流脓,不可硬取啊” 罗谷雨听罢,甩开赶尸匠手臂,锵地抽刀而出,对着扑来的恶犬来去几刀,无一落空。 如此数息,黑血飞溅,六匹腐犬囫囵落地,或首或爪或小半片躯体分离,臭不可闻。剩余两只恶犬似为之威慑,踌躇不进。然而随着狗哨不断回响,远处群犬正源源不断奔来 罗谷雨持刀之臂染红不少,抬手擦了擦脸边沾上的少许腥膻,眉目顾盼间,如述眼前雕虫小技,着实难登大雅之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6章 贰拾伍.楚云深上 腐犬于狗哨召集间,丛集已不下二十数,环绕罗谷雨与赶尸匠二人,虎视眈眈。 赶尸匠深知中计,遭二十来双荧荧狗目瞅着,心道自家这方恐双拳难敌四手在他心电急转间,哨声不知何时止歇,山间寂静,唯闻犬只沉沉呼吸,是越逼越近。 赶尸匠左右看罢,心起一计忙去抓罗谷雨臂膀,情急下难顾一手抓到白蟒身上,疾语道“小哥且给我数刻” 白蟒不悦,甩尾拍开赶尸匠手掌,蛇目对着满地四爪兽带着两分忧愁。不为其他,只因这些食物卖相不太好,满嘴的黑牙,又满身臭味,数量还这样多,难以下口。 自家白蟒脑瓜子里转的什么,罗谷雨没空去理会,径直将两份行囊甩到地上以减轻身上重量,旋即凝目观四方腐犬,缓步上前,欲先发制人。而他身后,赶尸匠掏出铜铃,摸出一把手掌大小的令旗,紧随其之后。赶尸匠双目就这地上犬尸瞅住,弃了一匹断首的一匹两截的,手中小旗往被剖腹的犬尸卤门一插,铜铃铛一摇,犬尸直挺挺便起来了。 “小哥”见此计可行,赶尸匠对罗谷雨道,“还望手下留个全尸来助一臂之力啊” 赶尸匠打的恁是好算计,这犬只倒下一只,他便拿走脚的功夫叫起一只,如此彼方越打越弱己方却越打越强,还有何惧 双方相距不过数丈,彼此先是试探,这方左嗅嗅右嗅嗅欲进又止,那方目露凶光欲在犬堆中寻一处可击破之处。 先前也说,苗疆人居住于深山瘴林之间,世代与猛禽凶兽争斗,性情直爽之余亦有与野兽争狠斗戾的脾气在其中。又说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狼群,常人若见遍地犬只,只只毛发稀疏丑恶难言,心中首先估量定为迂回,能选上上之策不战而胜最好不过,绝非硬碰硬。偏到了罗谷雨这里,心中只有一较高下,再无其他。 若说赶尸匠心中,也有其打算,他知自己二人身陷他人陷阱,不战而逃将落下乘。他自身并非何等聪明人,至多比寻常人多些保命技巧,挖空心思抓破脑袋去想别人会如何出谋划策只会让他一个头两个大,倒不如以力破巧、以不变应万变。 即便如此思索,他未尽将突围希望放在他人身上,一手令旗,一手摸出数张黄符,口中喃喃念着。 少时,罗谷雨脚下一踏冲上前,犬群四蹄扬迈飞扑而来,瞬时犹如蚁附,扑咬二把式使的淋漓尽致。 它们又怎知黑苗有习俗,每一个婴孩诞生以前,其父将会为其觅来一块铁石,往后每年在其诞生之日开炉锻百次,至其成年礼后交予其,已历千锻。 这千锻的弯刀在平稳有力的手臂挥舞下,随着罗谷雨抬脚掀起扑身于半空中的犬只,它们一一如被砍瓜切菜般授首,赶尸匠不得不落后几步以避其锋芒四溅的血。白蟒不怀好意地吐着信子,因深知自己这身薄薄的鳞片不敌犬只撕咬,故盘住罗谷雨左臂不动。 仅罗谷雨一人,便几乎压的犬群寸步难前。这些腐犬瘦骨嶙峋,除了丑恶些许无甚出奇,但狗哨忽响下,犬群立即弃拦在眼前的罗谷雨不顾,转而左右分流,要将他们二人包围其中。 赶尸匠嘿的笑了声,手中令旗掷出,铜铃摇晃,站立起来的尸犬迅速疾跑堵住左侧;符纸甩开,则精确落在右方打头几只腐犬身上,顿时叫它们失魂落魄般静止不动。 见此罗谷雨未免回头惊异地看了赶尸匠一眼,白蟒更是精神振奋,绿豆眼中仿佛流露出对赶尸匠行为的赞许,然后唰一下扑倒如同被定身的犬只,一犬一口毒液,童叟无欺。 两人一蛇配合下,二十来只犬只没有对他们造成多大伤害,很快便被屠杀殆尽。四处弥漫着难闻的腥臭味,而狗哨声,并未再次出现。 大概是见势不好,脚底抹油跑了吧。 赶尸匠摇摇头,弯腰逐一将犬尸身上的令旗捡回来,并说道“唉,如今世道人心不古,看来我们从现在开始要多留意生人,免得什么时候没察觉就中招喽。回想起来,或许我们从百家集里出来是正确的选择,小哥你说呢” “嗯哼。” 罗谷雨不置可否,拉起袖子擦了擦脸,袖上血迹刺鼻气味一下冲入鼻中,令他不由狠狠打了个喷嚏。 “怎么” 赶尸匠闻声抬首,就见他三下五除二把上衣脱下,用内衬揩去手脸上的血,眉头紧紧皱着,显然这种腐臭味让他很不舒服。 尽管已入深秋,罗谷雨所着仍旧只有一件窄袖上衣,上衣一脱,就剩下明晃晃的银。 这一天得遭多少次贼啊,赶尸匠心中默想,旋即开口建议“小哥你这衣裳怕是不能穿了,那些腐犬身上的血不干净。” 罗谷雨深以为然,两三下将佩刀擦了擦,脏衣服扔到地上,摸出火折子就地将衣服焚毁。赶尸匠欲言又止,很是可惜地看了眼那件满是缤纷色彩的刺绣衣裳,默默从一地犬尸上拔出令旗,掏出麻布擦干净,再塞回包袱里。 两人收拾一番,以防偷袭又原地等了片刻,除一片静寂外不见任何生息。此时天地仍旧茫茫一片,只凭借身后山峦能稍加辨认方位,二人背对山峦步步前行。 待得两人渐渐远去,迷雾中钻出一道身影,踏灭衣衫上的焰火,将那只烧剩半截的衣袖拾起来,若有所思望着两人离去方向。 “我说。”一不留神,矮小干瘦的老汉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劈手夺下那人手中衣袖,啧啧道,“你要看,怎不走上前些去看,现在人都走远了,你还看什么” 那人瞥了老汉一眼,垂头不语。 老汉自将衣袖塞回怀中,耸耸肩,走到一条犬尸身侧蹲下身看,嘴里则对那人说道“刚才那么好的机会,你怎的不现身可是心中愧疚不忍害你那主子” “他不是我主子。”那人一开口,声线叫人甚为熟悉,“况且就此几只畜生,又能奈他们如何。” 老汉嘿的一笑“奈何得了是最好,就算奈何不了,我们原也只是指望靠着几条狗让你有理由现身罢了。” 那人沉默半晌“你觉得他们会信我是不是有些异想天开” “是不是异想天开,也要试过才知道。”老汉咧嘴,起身将犬尸踢了一个翻滚,耸耸肩,“可怜了这些狗儿,好容易才吃的那么大,就一会儿的时间,几斤肉就交代在这里了。不过嘛” 他对那人笑了又笑“终归不是我的狗,管它谁生谁养,只要听我的狗哨咬我的敌人,就足够喽。” 他目光烁烁,显然意有所指。那人浑若不觉,开口道“既在那赶尸匠眼下逃走,又非在危机时刻出现,谁会轻易信我,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大祝由之意,此事是以我为先,你如此轻率,若是此计不成当何如” 老汉又笑“这有何难” 他拿手四处指指,道“我这雾瘴乃有颠倒八方掩盖声色的作用,要是不得诀窍,任他千里眼顺风耳还是飞毛腿,都无法走出此雾瘴。” 那人再道“那赶尸匠状似精通其中之术,听闻今早大祝由几人联手都未有所得,反而折损一人,你哪里来的自信能困住他们” 当那人说到“折损一人”之时,老汉面皮狠狠抽动数下,眼中阴霾怨毒如渊,满是褶子的脸上的笑意不减反增“你这南蛮,知道什么大祝由之前所去原本是好心好意劝说,偏有的人敬酒不吃爱吃罚酒。也不怕对你说,我吴镇落花洞女自古有活尸之术,大祝由祖上更有传移魂夺体秘法,虽无死而复生一说,却也差的不远我倒要感谢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我儿因为婴面鼓上怨气身量样貌一直无法长大,等那小子被擒住了,我儿便平白多了一副好身躯” 那人闻言一悚,先是流露出显而易见的不信,但老汉目光坚定言语自信,并没有撒谎后的心虚,顿时令他神情复杂起来。 但很快他脸上的表情就平静下来,不再与老汉废一句话,径直迈步走开。 老汉自得其乐般呵呵笑着,也不跟上,静静注视那人迈着蹒跚的脚步离去。 另一边。 盏茶以后,望着依旧朦胧模糊的天色,赶尸匠的脸皱了起来。依照他们的脚程,此刻不说走出这片山沟沟,也不至于四周景色一成不变。 “我想我们是落入别人大型术法里了。”赶尸匠此刻只想捶胸顿足,叹那吴镇的消息怎生传递的如此之快。想那白天的事情尚有余韵未消,过不了一个时辰又来了一个找事的,真不晓得是机缘巧合,还是对方早有预谋若是对方早有预谋,那么接下来恐怕他们得更加小心,任谁出现都不能轻易加以信任了。 罗谷雨倒是比赶尸匠还要冷静,现在状况给他感觉既似昔日欧阳家地下迷宫又似墨家古城外森林,只地下迷宫因逼仄昏暗蜿蜒而难辨方向,而古城森林因地域广阔丛林密集而迷途,此处则是能明明白白辨认方位却始终到不了目的地。如此他不免想起那个斯斯文文说话细声细气,可他们两次都近乎依靠其帮助才脱离迷域的那位师公子。 依稀记得那人曾经说过什么阵法来着 罗谷雨正企图追溯,转眼见赶尸匠从地上扒拉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捧到他面前巴巴看着他,不由问“做啊” 赶尸匠问“小哥,你信泰山石敢当不” “那素啥” 赶尸匠一脸不出意料,摇头叹道“如果小哥你知道泰山君那就好办了” “咋咯” 赶尸匠环视四周,瞧得种种坟墓挨挨挤挤堪称此起彼伏,便是白日亦阴气森森,为之苦笑“我怀疑我们这是遭鬼打墙了。” “鬼”是什么东西 人生近二十年来罗谷雨头一回听到此物,不明其意。 “此处阴魂极多,怨气之大导致草木枯萎,若是有心人以方术引导怨气阻挠,或许我们现在在绕圈子都不自知。俗话说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我这法子能借泰山君之力暂时打破鬼打墙,奈何小哥你不信,到你身上自然不灵光” 罗谷雨眨眨眼,对那些玄之又玄的事物也不求甚解。听罢白辛升之言,他心念一转,当即想到索性让白辛升先行离去从而在外部寻到那捣鬼的家伙,“鬼打墙”自然不攻自破。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赶尸匠就把捡起来的石头扔回地上并比划道“常言鬼打墙最擅令绕圈的人以为自己走的笔直,我们可以试试走一段路转一个方向,反其道而行之。” “哩阔以先走,到外头克逮住辣人。” 赶尸匠听罢立即摇头“不行,现在对方究竟来了多少人我们根本不清楚,如果他们打的就是分开我们二人的逐一,一旦我先走开,要是发生什么变故就不妥了” 罗谷雨哼了声“他们嗨奈何不老窝。”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赶尸匠解释道,“像是方才那人,瞧他一副市井小民模样,满地打滚没有一点方士的自傲,谁想到他竟然是为了引我们入陷阱呢” 此番解释虽说在理,却仿佛把持金过市手脚健全的汉子视作三岁小儿百般叮嘱。若是白辛升处处胜人也就罢了,可他除了在方术上略有建树,真刀真枪打起来能否在罗谷雨手下支撑十回合还难说,罗谷雨自然不领情“哩有得法子哩斗克做,窝嗦老,斗凭他们,奈何不老窝。” “呃可是” 赶尸匠原本还想说什么,被罗谷雨皱眉一瞪,只得摸摸鼻子接受“建议”,再次把地上石子捡起来,口念泰山石敢当神名,振臂将石子往后一抛。末了,他还想劝诫罗谷雨两句,看人神情不耐烦,只得叹口气,大跨步往前走。 七步距离,眨眼的功夫,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从罗谷雨视线中凭空消失,让他面露惊奇。他虽知道此地有古怪,但仅凭赶尸匠先一面之词,并不能给他留下多么深的印象,现下亲眼所见,方知所言不虚。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那所谓的“鬼打墙”会蒙蔽人眼,索性他就呆在原地不走,看它又能如何 如此想罢,他随便找了一处地方盘腿坐下,往墓碑上一靠,抱着白蟒闭目养神,等赶尸匠赶回来。 罗谷雨有些苦恼。 在种种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出现前,他真没想到会弄出这么多麻烦,虽说他并不惧这些手段,但不代表他喜欢被人设计算计撵来撵去。 不过是一个小镇而已,不提庐陵,就连欧阳家那山尖尖上的屋子那般大小都没有。同样是打探消息,当日雷元江等人与欧阳家人、与封人家人都其乐融融,怎么到了这里,他不过问了两句,对方就跟有深仇大恨似的逮着他就咬 用一个词形容他们那就是罗谷雨想了片刻,四个字油然而生不可理喻。 不过谁在谁眼里不可理喻,其实很难说。若是唐申在此,对现下状况自然一目了然。道理很简单,说句不好听的,越是闭塞的地方越是排外,越是实力高强的人越发自负。吴镇这个小地方聚集了大量以家族为传承的方士,多年来甚少踏出湘楚,唯一一次领略外界风华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他们最常接触的就是附近百姓,百姓碌碌,自然叫他们心中生出傲气。犹如枯坐家中的士子,即便知道江山有多大,不亲眼去看,百万河山也不过巴掌图;即便知道人才代出,不尝被败,古来圣贤也不过白纸黑字。 而罗谷雨自同霹雳堂接头开始,遇到的基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事若可行,利益交换你好我好大家好,事若不可行,好声好气委婉拒绝就是,即便利益有所冲突,也不会当面撕破脸下不来台。 确实,不说外族人,就是中原人己身亦常以此为虚伪。但甚少人会意识到能够坐下来谈,什么都好,最可怕的不是虚伪,是根本无法沟通,是你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扫地出门。 现下状况,便是内外不通多年、心高气傲的吴镇众人完全不给别人商讨的机会或者说给了机会却没有第三个选择。 杂七杂八想了一通,约摸几株香的时间,罗谷雨脑袋微微一偏,有古怪的声音落入他耳中,竟已不远。心中警惕顿生,他迅速把坐姿从盘腿改作屈膝半蹲,并按住腰间弯刀,余光瞄到关在竹笼子里一直半死不活的碧玉蜘蛛忽然动了动,未来得及多想,他便如同猎豹般蹿出,抽刀往凭空冒出的身影砍去 “少主”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罗谷雨心中一紧,直朝着对方胸口的刀势急提,削去对方脸侧一撮发丝,稳稳停住。 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罗谷雨眉头不由皱起,语带质疑“讷夏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7章 贰拾陆.楚云深中 雁城之上,南庙依山,栖息在白云之间,青瓦泥墙笼罩在山间冷雾与香烛飞烟中,如真似幻。 纷纷人烟深处,苍松立下有一方静寂后院,半大小沙弥推开清漆斑驳的木门,跨过门槛,对门外连城飒脆生生道“连公子,请进。” 乍闻呼唤,垂头数着脚边砂砾的锦披公子飞快抬首,目光直接越过小沙弥,透过敞开的门望入室内,倏尔自觉失礼,对小沙弥报以微笑,依稀含着踟蹰。 “打扰了。” 连城飒匆匆低语一声,快步进入屋中,见一老僧坐于内,面带微笑展眼望他,不觉面上微红“応空大师,我们又见面了。” 事实上一个时辰前他们才刚见过面,所以这理应舒缓气氛的话语用在此刻反而更添尴尬。连城飒只得虚咳两声,坐到老僧对面蒲团上,手脚一时不知放哪儿,便摸了摸发痒的鼻子。 老僧点点头,似是招呼又似赞同,颂了声佛号,问道“连施主去而复返,想必不是来与贫道寒暄,而是为我所言而来的吧” 连城飒有些腼腆地笑了笑“知法会将近大师事忙,本不想打扰您,但大师先前禅言妙语似乎别有深意,小子愚钝不识其中珠玑,还请大师赐教。” 老僧微微摆首,目光如蜻蜓点水在连城飒面上一晃而过,旋即眼皮耷拉目光微垂,好是一阵佛道高人气派油然而生之际,却什么拿捏也无,开口道“十六个字,既无平仄可言,也未引经据典,谈何珠玑” “可是”闻老僧否认,连城飒急忙开口,话罢自觉失态,缓了口气再道,“可是大师,您之所言的意思难道不是让我向东而去吗” “施主心中既然已经有答案,又何必问贫僧呢” 连城飒苦笑“大师便莫要打机锋了,小子才疏学浅,对大师所示全凭借猜测,怎敢妄想猜透其中一二还请大师指点一二。” 说罢他自以文人之礼,长揖到地。 为了表现自己诚意十足,连城飒的额头紧紧贴在地面,半分敷衍姿态都无。身为当朝皇子,天底下除了皇帝,哪个人还能名正言顺受他这一拜然而为了印证自己心中答案,这点细枝末节他怎会顾忌 他看不见老僧神色,半晌不听其回答,心中渐生失望。 是了,常言道佛门四大皆空只度有缘之人,自己不能领悟其中涵义,而今応空大师闭口不语,恐怕是自己这个生来就身陷九重宫阙之人没有这个缘分吧。 连城飒一时无比沮丧,恰在他准备放弃之际,忽闻头顶传来叹息“施主,你一路上山,天气如何” 连城飒一怔,不由抬起身来“我见不少百姓慕法会之名而来,游人如织,至于天气虽阳光明媚,但已稍显冬寒。” “施主可觉得屋内暖,比之屋外寒风刮面为之舒适” “呃,这是自然。” 老僧微微颔首“如此施主还不明白吗” “啊” 连城飒摸不着头脑。 先前也罢,现在也罢,応空大师口中所言与他所问完全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既然是大师所言,必定有其深意可他、他究竟该明白些什么 眼看连城飒一脸迷糊,老僧竖起一根手指指向头顶,连城飒举头望之,除却房梁与屋顶外并无他物。当即他心里就咯噔一声,暗道莫非说他真的没有半点慧根,応空大师已懒得搭理他 便闻老僧道“你在此屋檐下,贫僧也在此屋檐下,你觉屋中温暖舒适,贫僧亦觉屋中温暖舒适,我又有何可以教你” 若旁人告诉连城飒眼前这个佛法精深天下闻名的僧人只是个普通人,连城飒只会觉得十分可笑,但此话从応空大师本人口中出来,一时间连城飒脑中竟一片空白,眨着眼结结巴巴道“可、可大师所言” “贫僧所言,本无一物,不过施主心中所想。” 轻轻摆弄手中佛珠,他眼中既没有精光闪烁,更没有口吐莲花天现异象在其身边显现,有的不过是满面皱纹须发皆白的老和尚不徐不疾地平铺直述“施主反复追问,眼中却无迷惘。与深究贫僧所言深意,为何不问施主自己心中最为期望的是什么” “我心中最为期望的” 连城飒不由喃喃自语,旋即神情恍惚,落寞道“我不知道。或许对我而言,原本就没有期待这回事吧。” 老僧再道“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无需精心去处世。佛曰五蕴皆空,你我既非神佛亦,又非台上泥胎木塑,如何没有心中期盼” 连城飒眼中水光微微一动“佛偈常言觉悟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皆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屋主,心是恶源。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万般皆苦。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起妄念,恁生苦楚” 老僧未反驳,而是说“施主想必读过不少佛经。” 佛经 连城飒不禁晃神。 自那日至今,也过了好几年了吧。谁会想到一个不信佛的人,会因为一个可能毕生都再无交集的人几句扑朔迷离的话,而翻阅起了佛经直到现在 他低声自嘲“闲暇时候打发时间罢了。” “但是,将佛语说上千遍万遍,施主心中,莫非就真的是这般想的吗” “您不明白。”连城飒再度苦笑,“人生在世难以称心如意,若再无事物能够聊以慰藉,人活着就没有盼头了。” 如此暮气沉沉的话从一个白衣如锦、十指干净白皙的公子口中说出,予人满目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之感。 老僧沉默半晌,道“你母亲当初,只想你做一个普通人。” “啊” 连城飒先是困惑,不时便反应过来老僧口中所指。在他年纪尚小,而他母亲尚在人世之时,応空大师曾代表白马寺前往大慈恩寺交流佛法。当日他母亲曾前往大慈恩寺拜访,归来以后不久,他再偷偷翻看地窖里的卜术书籍,发现全部变成一片空白。 轻轻抚摸腕上老旧的佛珠,连城飒微微摆着头说“我以为您已经忘记了。” “阿弥陀佛。”老僧叹息,“你母亲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与她有过接触之人,都很难将其遗忘。” “别怨你母亲。”老僧用那双眼角爬满皱褶的眼轻轻望了连城飒一下,那目光犹如实质重重落在他身上,他心中那一点点暗藏的黑暗顿时无处遁形 “我” “我年纪大了,虽然老眼昏花,心里不糊涂。”老僧抬起握着佛珠的手摆了摆,“多年以前我曾同你母亲说,水氏一族的人,始终和普通人不同。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一如你母亲,没有人能轻易放弃与生俱来的力量。” 连城飒双颊有些发烫,垂下头不敢对上老僧双眼,嘴里嚅嗫“尽管尽管过去他甚少与我亲近,但他始终没有少过我什么我也不相信世上有什么长生不死之法,只求至少能相助于他,仅此而已” 人世间多少事,就输在仅此而已。 因为总以为自己要的很少,故此心中执念反而更深。 我要的比起别人来说一点都不多,但为何别人总能如愿以偿而我却不能老天何其不公 老僧垂眉“帝王无情,你娘因他而死,最终他也会害死你。” 连城飒皱了皱眉,并不赞同。 老僧显然知道些什么,但不愿深谈“你适才所说的,难道不正是你所想要的” “您的意思莫非是”连城飒大为震惊,身子一下子坐直,连声调都抑制不住迅速上扬,“我我、我真的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他瞬间想起此行启程以前他父亲曾将他唤入书房,那个年轻不再,霜发夹墨的老人用不失威严又饱含期盼的目光看着他。 他终究能够说一声“不负所望”了 “你此行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老僧继续转动佛珠,微不可闻一叹,“人生之苦哇,苦在不知此生为何,苦在路途艰险,苦在是非反复,苦在人心无常。” 望着喜形于色并未将他话语听入耳中的锦衣公子,他目中禅意渐敛,自语“正如妳所说,纵算尽苍生,也算不过沧桑变幻。” 那方连城飒欣喜过后,对着老僧郑重一拜“多些大师提点,小子这便回去准备,不知大师可还有什么提点小子” “老僧从来都没有什么可提点施主的。” 老僧说的是大实话。 这一切信息皆是那位仙逝的贵人托他之口传达。而他,也不过是了却他人遗愿罢了。 他闭上了眼,连城飒养尊处优的面容依然还在他眼前徘徊不去。 活到他这个岁数,很多事情都已经看开了。听或者不听,从或者不从,各人自有缘法。最后他只能尽自己一份心力“施主,且行且惜,你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贫僧言尽于此,还望好自为之。” 连城飒不以为然,心中自然而然认定応空大师所言乃是谦虚。但只要得到消息,他已心满意足,哪敢再奢求更多 连城飒迫不及待向老僧告辞,脚步轻快离开。 连城飒出门时,他的两个侍卫正在院门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见他出门当即寸步不离跟上。虽说探听屋中动静对于二人其实不难,但二人也没想佛前失礼,不过眼瞧连城飒脚步轻松,神色自如,不必多想便知道其解了心头疑惑,正是“拨开云雾见明月”。两名侍卫对视一眼,轻轻耸肩,聪明如他们自然不会去多嘴管闲事,而他们跟了连城飒一路,自然也知道这人是个藏不住事情的主。 果不其然,才下庙门石阶,就听到连城飒说道“收拾行装,我们离开此地。” 二人先是怔了怔,而后面色一苦,不得不开口询问“公子此话怎说” 二人虽说是有武艺在身的护卫,但皇帝跟前的人,就算不是皇亲国戚的后代,也是诸位大臣的子嗣,哪个不是平日里呆在皇城里,有事到宫中轮值,无事四处遛狗斗鸟找乐子这番跟着连城飒出趟远门,原以为能出来游山玩水一番,可真出来了才发觉不但吃的东西寡淡无味,每天不停赶路,还要照顾个羸弱公子,根本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有趣好吗 连城飒张口欲答,也不知是坐久了忽然起身到底气血不畅还是如何,他遭冷风一吹,脑中微微一眩,眼前一黑身子不由地便向旁歪去。 庙下石阶数千,人要一不当心失足滚下去,到底约摸就成了红烧狮子头。连城飒虽是羸弱书生,他身旁两个却足够眼疾手快,一人伸出一只手往连城飒腋下一提,便稳稳当当将人拉住。 身体那么差,还想去哪儿二人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劝说道“公子,还是你的身体要紧。” 他的身体如何他清楚,连城飒浑然不将之放在心上,摆手“不必多说,我身体是小事,都是些老毛病,不必理会。回去后将此事告予萧晗一声,我们即刻出发。” 作为从他开始四处“游荡”便跟随他的护卫,连城飒对萧晗的能力可谓十分满意信任。 他对萧晗放了一百个心,他身旁两个侍卫却不然。 他们本身就有监视萧晗的任务在身,被告之萧晗和大皇子有不可告人的联系。眼瞅连城飒对萧晗信任有加,觉得连城飒简直不但傻还很天真,偏偏他们又不能够开口将此秘密告知,恁的又可悲又可气。 当然也有他们不愿意承认的因素在其中。 自启程以来,他们一行因为吃穿与常人有差别,时常会招惹些小麻烦。譬如一些不长眼的人总以为他们人傻钱多好欺负,他们本打算以暴制暴扭送官府,而萧晗春风化雨般的处事手段不但迅速将人打发走,更是让一切可能的不可能的争端湮灭在萌芽状态,让他们为之大吃了一惊。 但是他们不服气。 萧晗就是个没名没份的私生子,除了这点几可忽略不计的小小经验,哪里能比得过他们之所以默认萧晗在护卫队中的领队身份,不过是因为圣上吩咐他们暗中观察萧晗有没有小动作,不代表他们服他。 两人到底还是没开口说什么。连城飒脾气好归脾气好,圣上的脾气可不好。 然而当萧晗得知连城飒想要离开雁城,他开口第一句是“不妥。” 连城飒端着连芷为他倒的茶水的手顿住,眨眨眼,想不明白萧晗拒绝的理由是什么,呆呆问“为何” 萧晗反问“公子可有目的地” “呃没有。”连城飒如实回答,“不过我知道往东方去” 萧晗眉头拧了个结,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目光扫过两个懒洋洋靠在墙边的护卫。那目光幽深,两个护卫触之便下意识避让,心虚了一下又察觉这回根本不是他们怂恿连城飒去做的,马上理直气壮瞪回去。 萧晗不理会两人瞪视,对连城飒道“追逐一道琢磨不透的谶言,太过儿戏。” “怎么能说是儿戏呢。”面对萧晗,连城飒全然不见之前对另外两个侍卫的理直气壮,解释道,“这是応空大师所言,大师德高望重,而且出家人不打诳语,不会是儿戏。” 连城飒对萧晗有几分敬重与器重,虽人家比他年轻的多,但办事情的能力恐怕两个他拍马都比不上。 萧晗道“応空大师是个出家人不错,但他既非相师,又非卜师,公子何以如此信任” “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応空大师便与我相识,而且他是我母妃的故友,我自然信任他。” 萧晗闻言,面露无奈,伸手揉了揉额际“我言下之意是,応空大师并不懂得卜算之术,他所言没有根据。” 连城飒眨眨眼“可是応空大师没有理由骗我啊。” 连芷扑哧一笑,引得另外两个偷偷耸肩的护卫亦闷闷笑出了声。 有些人就是你口能倒悬星河也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服,因为他们的思想和你完全不在同一条线上。如果你太过认真,反而会被气个半死。 所以萧晗深吸一口气,索性硬梆梆道“我不同意。” “话可不是这么说了。”连芷一手托住香腮,一手把玩手里粗陶茶壶,“公子想去哪儿不想去哪儿,这是公子的事。” 两名侍卫跟着点头。 他们也不是真赞同,只是能看到萧晗吃瘪,何乐而不为 萧晗说“前路不明,容易遇到危险,而我们的责任是保护公子安全。” “保护公子安全并不证明一旦知道前面有危险就退避三舍呀。”连芷笑意盈盈,“趋利避害是不错啦,可是如果遇到什么都这样做,也不需要我们来什么保护了。” 萧晗神色不悦定定盯住浑不在意的连芷,好会儿才重重哼了声,按桌起身,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火气“既然公子心意已决,萧晗只有听命。” 话罄直接抬脚离开,碰的一声关上门。 两名侍卫趁着人没走远,故意大声说起风凉话“瞧他那模样,恁的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主事人。” 连城飒摇摇头,连忙制止二人“唉,别这么说,萧晗也是关心。” 他顿了顿,对连芷赞扬一笑“只是我这回非去不可,只能辜负他一片苦心了。待回去后,我会在父亲面前为他美言几句的。” 旋即他又对两名侍卫客气道“一路上也麻烦两位照顾” 两人不等他说完就连忙打哈哈“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这是我们的本分,公子千万不必道谢。” 心里则想乖乖,若叫您到圣上面前说道两句,岂不是给我们头上打上结党营私的标签咱还年轻,这等罪名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连芷拍掌道“好啦好啦,大家收拾东西出去玩喽。” 而众人心中独自生闷气的萧晗早早回到通铺,嘴角夹杂着一丝不屑的笑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8章 贰拾柒.楚云深下 “唉。” 这是赶尸匠白辛升今夜第一百二十次叹气。 他两眼盯着坐在篝火对面的风长晴,第一百二十次对罗谷雨埋怨“小哥啊,你怎么就把他带回来了呢” 只闻罗谷雨手里那捆树枝噼里啪啦几声便全数碎成两截,呼的飞进篝火里,火焰顿时被压低,片刻蹿的比原先还要高。罗谷雨斜眼睨着赶尸匠,眼里分明写着“你有完没完”,简直被问的火气都要出来,故此没甚好语气“哩啷个烦哦。” 白蟒全神贯注盯着篝火旁煸烤着的鱼,连听到自家主人的声音也顾不得回头,尾巴一摆往赶尸匠腿上轻轻抽了记,便再没有下文。 赶尸匠嘿嘿一笑,故作糊涂“我不烦啊,我一点也不觉得烦。” 并非是这山涧鸟鸣难慰赶尸匠寂寞聊赖之心以度漫漫长夜,又或哪处美色诱人叫他忍不住长舌起来。而是任谁兜一圈回来发现被控制叛逃的人忽然出现在队伍中,定然也如他一般满腹疑惑。 “我嚼得哩烦。”篝火映照下,罗谷雨的眸色似有闪烁,并未与赶尸匠对视。 白辛升此刻感到十二分疑惑,依然不能以常规去推断眼前这个少年心里的想法。按道理来说,风长晴先前不但偷袭打伤过罗谷雨,赶尸匠十分明确告诉过他风长晴被人控制,且今晨控制住风长晴的人还亲自前来威胁他们,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风长晴此时出现都不合常理,九分可能是对面派来的细作,余下一分则是“对面派来的杀手”。 风长晴默不作声烤着火,脸上既没有被诬蔑的恼怒,亦没有被拆穿以后的羞愧。赶尸匠没能在他脸上发现端倪,有些失望回过头。 “那你是怎么想的”尽管当事人风长晴就在面前,赶尸匠没有顾及其想法的打算。非常时期须得使非常手段,况且他还不知眼前这个到底是不是风长晴 罗谷雨没有立即回答,他弯腰一捻,不等越凑越近的白蟒将哈喇子滴到鱼上,迅速揪起白蟒的尾巴往后一抛,准确无误将之扔进背篓中。 罗谷雨真的没有发现其中蹊跷吗自被偷袭以来不过几日,他就忘记风长晴当时疯狂之言 他沉声缓缓道“讷夏布素我叻族人,我卜可愣扔开他。” 赶尸匠闻言,一时万千劝诫之言皆堵在心口。 身为一族少主,若轻易便放弃族人,任其自生自灭,想必其灭亡之日必近在眉睫。有时资历尚浅的少年并非不懂这道理,只是对他们而言,未来遥不可及,远不如活在当下重要。 但赶尸匠之所以语塞,并非因为敬佩,而是因为分辨不出这是真心话,还是敷衍。甚至余光扫视下,他留意到在罗谷雨说完这句话后,风长晴一边嘴角向上弯了弯。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没有兴趣追问下去。 他种种劝诫仅仅为个人感官,强迫不了任何人接受。既然罗谷雨有其自身想法,他又何必去做这个多管闲事的人呢只望未来某日,罗谷雨不会因为此刻决定而后悔。 三人相对无言,草草用罢简陋的晚饭,掩盖了地上篝火,提起行装上路。 在赶尸匠嫌弃不,质疑风长晴出现的动机前,他曾和罗谷雨讨论认为此地在吴镇掌控中,指不定吴镇人有方法摸准他们所在,就像先前在后山忽然遭遇会驱尸犬之人一般。所以为了避免对方接连不断的骚扰,他们决定上下夜各转移一个地方歇息。如此虽辛苦,但同时相对安全一些,毕竟再不想承认,吴镇也确确实实人多势众。 山间林木丛生藤蔓拦路,摸黑行走本就艰辛,此番更是难上加难。 赶尸匠走惯夜路,不觉艰险亦不惧路遇鬼怪,一马当先。风长晴紧随着赶尸匠,他自己闯荡了些年月,跋山涉水并不在话下,但他似乎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颇为辛苦。 此夜无风亦无月,四面八方浑然如一,谁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走向何方的路途上。 月黑风高,真是个杀人的好夜晚。若说莫明归来的风长晴没有怀抱任何目的,打死他赶尸匠也不相信。走在最前后,他总感觉背后凉飕飕,实在忧心风长晴在背后使什么暗手,赶尸匠忍不住时不时回头企图看透他的小动作。 风长晴不发一言,趋步亦步跟随着,他的身影有些佝偻摇摆,能从中看出他脚步虚浮。 想数日之前,此人风轻云淡便化解了花苗让人应接不暇的攻击。那样的闲适自在,那样的自信昂扬。 赶尸匠心下便一软。 任谁在看到美人白发、英雄迟暮之时,都免不了心中唏嘘,油然而生沉甸甸的悲哀,似乎往日此人所犯下的重重罪孽,此刻都可以饶恕了。 赶尸匠叹了口气,暗握一张符纸于掌心,在一处崎岖坡地上朝风长晴伸出手“来。” 夜色中并不能很清晰地辨识出风长晴的表情,他仿佛笑了一下,握住赶尸匠的手攀上山坡。 又或许是赶尸匠自己的想象。 赶尸匠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暗叹口气,继续往前。 “等等”风长晴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少主不见了。” 赶尸匠急忙回头,眯眼一看,原本该跟在风长晴身后的少年不见了人影,可不是消失了嘛他心里当下咯噔一声响,目光顿时如离弦之箭般直戳风长晴身上“你” 风长晴苦笑一声“我什么也没做。” “” 理智告诉赶尸匠他事情哪有这么凑巧 可不知怎的,这一刻他却信了。 风长晴回身张望,天色黑的一塌糊涂,方圆几步外便难以视物,自然看不到罗谷雨身在何处。 “可能是走丢了。”风长晴如此喃喃自语并叹了口气,颇为习以为常便要往回走去寻罗谷雨。 赶尸匠忙喊住他“等等,现下我们不能举火,如此黑暗下跋涉去寻恐怕反而会错开迷失,最好的办法是呆在原地” 风长晴置若罔闻固执向前,边走边摇头,对赶尸匠说“有些事情你不明白,少主甚少在夜间出行,更何况是不举火” 赶尸匠快步跟上“不举火又如何了莫非说那小哥其实怕黑” “无人知晓为何,当初少主年幼之时曾有人如此猜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少主并没有改变。” 难辨错觉与否,赶尸匠总觉得风长晴说此话时脸上该带着笑意。 将一个原本好端端的人的心神控制,令其做出完全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吴镇里头的人做的孽究竟有多少 旁人皆说吴镇乃是他们这些旁门方士的骄傲,他看到的却只有一群凭借自己能力而为非作歹之人。 赶尸匠不由黯然。 然而话锋一转,风长晴忽道“你不该带少主对上吴镇的人。” 赶尸匠能理解风长晴拳拳护主之心,解释道“我本打算徐徐图之,奈何小哥他唉,性子急了些,纯粹不得已而为之。” 想想这一天的遭遇,吴镇里的人手段百出,赶尸匠的话基本就只起建议作用,他也没有本事去命令罗谷雨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顺其自然完全是万般无奈之举,他总不能放着这小哥胡乱去闯,然后弄丢自己性命吧 听罢赶尸匠所言,风长晴停下脚步,低语“你并不了解少主的为人。” 赶尸匠自无反驳“自然是比不得你们族人之间相互了解的深,毕竟你们相处” 风长晴却说“我也不了解他。” 赶尸匠正欲再问,又闻风长晴说“但我多少明白他的性格。” 赶尸匠张了张嘴,语塞。 “少主的实力在年轻一代是顶尖,虽说大家嘴上都说那是因为教主存在而无人与他相争之故,但不少人心底里都明白,少主平日里所展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风长晴轻轻说着,略显虚弱的声音在林中回荡,幽咽仿若鬼魅,“问题在于他太年轻了,如此年轻就拥有傲视他人的能力,古来多少人能不起傲慢之心就像一个普通人,如果他错误估计了自己口袋里的银钱,想去买一样远超他所有的东西,最多被别人嘲笑不自量力。但我们这种人,如果不将困难放在眼内,落得怎样一个未来可想而知。” 赶尸匠若有所思。 “我也算从小陪着少主长大”风长晴淡淡看向赶尸匠,“事实上,蛊毒方术皆为巫,你也清楚你走到现在这一步耗费了多大力气。” 赶尸匠没有否认。 自他走上这条路,无数个夜晚独自面对世上最虚无缥缈的丑恶,做过常人匪夷所思无法想象之事,甚至多次险些拼掉性命。他一生注定寡亲淡情,直至近来才彻底看开放下,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弟子将自己衣钵传承下去。 “但凡我所见,少主他之所得皆不费吹灰之力。”风长晴言语中并无妒忌,仅有淡淡遗憾,“无论是种蛊,养蛊,甚至是拳脚,再天资聪颖之人都必有面临瓶颈与难关之时。想成为蛊师,需十年识毒,十年辨蛊,十年从微毫些末做起,并用一生去累计经验。我家的碧玉蜘蛛,除开各个族老,即便放到教中也能算排行前三十的灵蛊。” 说道自家小蜘蛛,风长晴语气微微有些柔和,片刻回转冷淡“但你也有见少主身边那条白蟒蛇。” 对于小白蟒,赶尸匠印象深刻“我从未见过这样有灵性的蟒蛇,有喜有怒,会撒娇甚至会耍小性子。” “是啊,就连这等事情,都让他做到了。”风长晴呼出一口冷气,“太容易得到的东西,身份也好,能力也罢,除了令人自我膨胀,便就是使人不懂珍惜。或许少主会认为高处不胜寒,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懂他然而他又何曾为任何人妥协,何曾尝试过企图去了解一个人呢” 赶尸匠摸了摸鼻子,不说话。这已超出他该插话的范围。 “说实话,几日前我很意外教主会让少主一个人前往中原。现在想来,我们或许都是同病相怜之人。少主的性格,若没有人愿意尽其可能护住他,在中原这滩浑水之中存活不了多久。” “这些事你本不该对我开口。”听了别人这么多辛密,赶尸匠可不会天真的认为风长晴只是无事找话说,“莫非你想让我照顾这位小哥” 风长晴没有回答。 赶尸匠不甚认同“且不说我身无长物是个死走脚的,只怕你我愿意,人家也未必愿意。” 风长晴欲再言,蓦地听闻一声短促痛呼自不远传来,两人相视一眼不再言语,当即埋头飞奔而去。 该处距离并不远,二人片刻便至,他们无法探明太远之处,耳中听闻仓惶脚步与银饰敲打声并响,连忙四下张望。他们前方几步树下悄然放着两个背篓,碧玉蜘蛛正在小笼子里蹦跶,风长晴眼睛一亮,探手朝前抓去。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到小笼子前,赶尸匠猿臂一伸以迅雷不及掩之势将两个背篓抓起背在背上,不管风长晴是看到没看到,一张风吹日晒的黝黑老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缕焰火蓦然燃起,在这片漆黑中放出堪比金乌的耀眼光芒,顿时晃花了二人的眼。朦胧之中,一只戴着银镯的手伸来,五指作爪,毫不花哨一把抓在举火之人另一只持着雪银小刀的手腕上。 火光一晃,举火之人的脸面便曝露在旁人眼中,是个穿着一身花衣裳,细长眼高鼻子的姑娘。姑娘相貌柔弱,身材更是瘦小,眼瞳骤缩,脸上惊慌难掩,迅速扭身便走奈何她被罗谷雨拽住手腕,小胳膊拧不过别人粗大腿,此时又哪里走的脱情急之下,她反手将手中火烛掷向罗谷雨,以图逃脱 罗谷雨信手一挥便将火烛打落,盘在他肩上的白蟒迅速用尾巴尖接住,吐着信子耀武扬威。他转而伸手摄住姑娘脖颈,手臂一抬,将她整个人举了起来。 “哩素啷个跟叻我们做啥子” 他异色的眼瞳熠熠,姑娘痛苦拍打他手臂的模样映入其中,不能令其泛起任何涟漪;尽管年龄不大,他的声线非介于少年与青年间期该有的尖锐或沙哑,反显低沉圆润。带着怪异口音的声调或高或低、尾调或扬或抑, 此刻在这貌不惊人的姑娘眼中,纵使对方貌若天人,亦怖若魍魉。窒息令她憋得满脸通红,连年头转动都似乎变得艰难,好一会儿方想起掌中握着刀刃,扬臂斩落 白蟒自不会眼睁睁看着主人受难,尾巴一摆顺着罗谷雨手臂滑到姑娘身上,身躯紧紧盘着姑娘持刀的手臂,张嘴就准备在姑娘手腕上留下四个细小深刻的烙印或是一具倒地踌躇口吐白沫的尸体。 它飞速探头,胸有成足的一击尚未落下,便以更快的速度缩了回去。无它,恰在千钧一发之际,姑娘握着小刀的手腕以违背常理的角度扭转,刀尖恰好对准它大张的嘴。 白蟒自被圈养以来,毒性提升许多,鳞甲亦比从前坚硬,能抵挡普通百姓手持寻常兵器的攻击。奈何其刀尖直指它口中,纵是它再天赋异禀,凡胎肉体内部之脆弱始终是个难以绕开的问题,无奈之下唯有避其锋芒。 逼开白蟒,姑娘去向一改,巴掌大的小刀宛若灵蛇出洞刺向罗谷雨左眼 匕首堪当门面,便被罗谷雨紧紧攥住,他眼里闪过一丝恼意,当下不再留情,手中发力。 眼见那纤细的脖颈就要被拧碎,姑娘忽而借力挺身,包裹在麻布长裤中的腿高高抬起踢向罗谷雨下巴。她的腿如绷紧的弓弦骤松,其力刚猛,隐隐竟有破空之声若是身体其他部位还好,下巴此等脆弱之处要被题中,必然骨骼碎裂 罗谷雨不得不挡,但他亦非轻易相与之辈,哪里会这么简单就叫别人取得主动权所以他索性捏着姑娘的脖子将她往上一抛,回手擒住她踢来的腿,拽着她脚脖子如拎鸡鸭一般将她倒提起来。 陡然失重,姑娘反应半点不慢,没被抓住的腿迅速往后一蹬,恰好踏在罗谷雨肩头。她的手掌往地上使劲一撑,腰马合一,顿时将未来得及准备的罗谷雨蹬倒在地,反身跨坐在他胸口。 一个大男人反被一个小姑娘踢倒,这听起来实在有些窝囊。光是嘴上说可能没人相信,实则姑娘的力气远超她瘦小身形,仅是倒身那么简简单单的一撑,一股超出寻常的巨力就从她手掌传至足尖,堪比饿虎扑食 在姑娘新力未生旧力未尽之际,罗谷雨拧身一翻将她压在身下。姑娘一条腿架在他胳膊上,一只手被他攥住,二人姿势极其旖旎。 但若说适才只是恼,那么此刻他想将这女人撕碎 罗谷雨脸上杀意毫无阻碍传递到姑娘眼中,她飞快侧头,耳侧劲风转瞬而逝,罗谷雨的拳头恰好从她耳边擦过,重重捶入泥地之中。林中土地难谈坚硬,可石子树根不在少数,罗谷雨一拳下去泥土近乎没至手腕,拔出后地面留下一个明显的深坑。 姑娘眼睛微微一眨,竟抬起双腿往罗谷雨脖子上缠去 这可不是什么香艳的示好,先前这个女人展示出来的力量仍历历在目,要是被她的腿缠住,指不定下一秒就被扭断脖子。 趁着罗谷雨仰身躲避,姑娘腰肢一拧,就地后翻从他臂弯里脱开,那记狠辣的剪刀腿原来是虚招。罗谷雨惊觉被骗,仍旧稳稳握住姑娘手腕的手立即用力将其拖回攻击范围之中,可看着姑娘顺着他的力道扑来一点反抗也无,他心头不妙之感油然而生,当下二话不说改变力道,振臂将其往旁侧狠狠掷去。 姑娘在半空中轻巧一个翻身,白蟒被甩落,她足尖点地翻上身后大树,以侧弓步稳稳立在如她手臂粗细的树枝上。她腰背微俯,双手反握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雪银小匕,身躯随着呼吸微微晃动,宛若一只巨大的螳螂 这一瞬间,罗谷雨想起了远在赣章的唐申。 前些时候闲暇无事之时,他曾多次找唐申切磋。对他而言,唐申身手异常诡异,换做从前在苗疆之地,他很难想象一个身形比他尚要高的大男人怎么做到静若翠竹、动若脱兔却落地无声,更难想象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在毫无可供踩踏攀爬之物的情况下一个纵身飞上屋檐。 后来唐申向他解释,种种看似不可思议的武技,皆源于中原人所修炼的一种叫做“内力”的东西。修炼出内力之人,纵是鹤发老叟亦能力抗青壮,纵是纤弱少女亦能舞刀如风。 罗谷雨并不能完全理解,因他们苗家虽也或有力大无穷、或身轻如燕、或脑瓜子特别好使之人,但那大都源于他们豢养的母蛊蜕变,因共生之故给宿主了额外的源力。 但他们黑苗家的人,除了自幼接触蛊物,更少不了与盘踞密林中的各种野兽相搏,因此大部分黑苗人对于危险以及威胁有着近乎直觉的判断。就在方才,白蟒警告他有人在暗中跟随,他顺着白蟒指引很快找到了这暗中跟随的女人。 这女人在如此黑暗的林中穿梭,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一瞬间就让罗谷雨警惕起来。 这个少女在某种程度上让他不自觉对比起了唐申。 唐申这个人,光是皮相就容易叫人放下戒心,一身长衣总将他裹得严严实实、不显山不露水。他身上总有贵重饰物,仅是少数,但那不经意之感倒透着一股奢侈,从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正如眼前这个女人,长相柔弱,却分外灵活。 他体会过唐申那诡异的轻功有多难缠,这就是为什么他见面没有二话就下了死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9章 贰拾捌.念奴娇上 一番打斗看的伫立在旁的赶尸匠眼花缭乱,他抽空留意了下风长晴的神色,发现风长晴虽然紧紧盯着局面发展,却有些魂游天外。 “请住手,我不是自愿与你为敌的”姑娘一开口,便吸引了三人的注意,随后她的言语更是出人意料,“这是吴镇那群畜生的阴谋,阁下请万万莫要中计” 提到吴镇,姑娘面上憎恨以及口中厌恶昭然若揭。可空口白牙,又如何能够取信于人 无论他人信不信,罗谷雨是不信,冷笑一声“哩啷个证明” 姑娘当即答曰“适才我若想要杀你,易如反掌” “喇哩就试四吧” 罗谷雨说罢,弯刀出鞘,直追姑娘而去。那树并非巨木,尽管罗谷雨不晓轻功,五指往树皮上一抓,蹭蹭就如同游墙壁虎般贴着树干攀援起来,异常灵活。待接近姑娘足下,他纵身一跃,手中弯刀挥砍而下,姑娘堪堪以两把匕首交叠去抵挡,脚下站立不稳,囫囵落到地上,眼里满是惊讶,似是不明为何她都明言了他们并非敌人,罗谷雨还要下此重手 事实她话一出口,赶尸匠就知道要糟。此话对于这姑娘来说可能是大实话,但有时太诚实,倒显得轻视他人。若说是有些心机的人指不定还会听上两句,罗谷雨一个血气方刚又无甚江湖经验的大好青年,哪里忍得了这等轻视 果不其然,将姑娘逼下树后,罗谷雨又与她斗成一团。罗谷雨舞刀果决利落,刀刃破空之声源源不断,其刀法并无特殊之处,唯独力道甚重并不好相与。姑娘动作轻灵敏捷,攻击角度颇为刁钻,奈何罗谷雨似乎对于对付她这类型的敌人有独特方法,总能未卜先知预料到她的攻击。 她又哪里知道有个心机又深出手又狠的家伙以切磋为由偷偷不,光明正大以身作范的,给“初出江湖没有多少对敌经验”的某少主,恶补了许多对抗身手敏捷类的敌人的缺点 对于罗谷雨而言,姑娘动作虽快,却快不到唐申那种若惊鸿如流风般的地步,就是她体格意外柔软,许多常人无法做出的躲避动作都被她一一使出,导致二人相持不下。 赶尸匠心想这样下去可没完没了,风长晴忽然开口“少主,不如听听她究竟是什么想法吧” 听的有人为她说话,姑娘不由微喜,连连附和“不错不错,我本无任何恶意,还请停下来谈谈我们的敌人都是吴镇,大可成为朋友” 说罢她纵身一跃远远跳开,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阁下若是不信,也在情理之中但我奉劝一句,我们若在此斗的两败俱伤,岂不是合了吴镇心意” 罗谷雨听罢,停了下来,没有再穷追猛打。两眼上下打量着姑娘,似乎在思考她此话真假。 姑娘见状,心道有戏,当即把手中匕首远远扔开,大声道“我自诩绝无谎话,阁下若不信,我现在便示个诚意” 利器一去,人便不由对她所言信了六成。罗谷雨似乎也是如此,持在身前的弯刀缓缓放下。 姑娘松了口气,露出点笑容。她非国色天香,笑容仍清秀可人,加上那娇小的身材,略有狼狈惹人怜爱的姿态,怎么看也不似心思狡诈之辈。 当然她也并不是。 原来这姑娘对吴镇可谓恨之入骨,先前曾耳闻派遣她出来的吴镇人说到让她去对付的小子有些棘手,而此时见罗谷雨身手不凡,一旁还有两人似乎亦身怀绝技并未出手,原先趁机逃跑的念头转眼被复仇的火焰所取代 “我在年前路过此地之时,不幸中招,被乌镇的人抓住已近半年有余。”姑娘一边说着,一边对三人方向摊手示诚。为了让三人放下戒备,她对自己来历解释一番,并描述起了吴镇内部“吴镇里头像我这样被抓的人不在少数,有的是如我这般的轻侠,有的是从其他地方搬迁过来的人家,大多都是年轻男女,年老的人都被杀掉了。” 她脸上露出痛恨之色“他们把我们抓住以后,像是圈养畜生一样圈养起来,赶我们去种地挑水建屋,仆人该做的事情我们都得做,他们则什么都不干,坐享其成。最可怕的是我们发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莫名其妙消失” 说到这,她不禁往四方幽暗处看去,惧怕这沙沙作响的丛林里会忽然蹦出难明可怕之物“我们怀疑,那些失踪的人是被吴镇中人抓去做什么可怕的事情” 听罢姑娘描述,赶尸匠心中即是惊怒,又是可怜。怒吴镇中人仪仗所学害人性命,怜那方寸之地上不知浇了多少无辜之人的血。他背着背篓走上前去,叹着气,风长晴跟随在他身侧,不发一言。 “小哥,我看这个姑娘是个苦命人,她应该没有说谎。”赶尸匠走到罗谷雨身边,对他说道,“如若我们接纳她,指不定她能道出许多吴镇之秘来,也省得我们像是无头的苍蝇四处乱窜。” “不错”姑娘急忙接道,“我出来之时,就听吴镇的人说他们是派我来刺探阁下武艺如何。须知我在被擒的诸人之中武艺只在中上,尚有好几人比我厉害,吴镇的人定打算要我做这探路先锋。” 赶尸匠想了想,边点头边对罗谷雨说道“她此话说的也对,吴镇人今日在我们手下折了一个,下午又叫我们破了术法,短期是不会想让自己人再碰上我们的。而这夜半三更的,他们自个休息,叫仆人来跟踪骚扰我们,让我们疲于奔命,简直狡诈。” 罗谷雨还未有表示,风长晴就问“你说的有道理,但我问你,你是一个人在此,还是有吴镇的人暗中跟着你来” 姑娘苦笑“若有人跟着我,我现在如何还能与你们相谈” 风长晴有道“那就奇怪了,既然无人跟着你,你离开吴镇后为何不直接逃走,反而听从吴镇人的命令来跟踪我们” 姑娘叹气“我也想逃走,但是他们给我下了咒,如果我离开吴镇一定范围,我就会四肢无力倒地不起。刚开始被困在吴镇的时候,很多人都想逃走,但是逃走的人毫无意外统统都被抓了回去。” 她咬牙切齿道“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比起去赌那咒术会在我身上失效,或者赌吴镇人根本没有在我身上下咒术,我宁可赌上自己性命和你们联手,杀他个鸡犬不宁这不单是我一口之言,每一个被吴镇人当作牛羊使唤的轻侠都指天发誓,无论谁有机会逃出去,必然归来复仇” 赶尸匠忍不住抚掌道了声好。 一路独行,白辛升见过的贪生怕死之辈实在太多。 并非人心不古,而是趋利避害乃是常人之态,更甚者出卖他人只求自己活命的人也在不少。白辛升是个爱管不平之事之人,可谁能想到,大多时候他做了自己所认为的好事,却被当作狗拿耗子,或者邪魔外道时间长了,他之所以能坚持不懈,是因为他不想违背自己的誓言,不想辜负师兄弟的期盼,奈何一腔热血始终抵不过尘嚣冰凉。 姑娘此刻之言,令他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自己。 纵然身死,无愧于心 他的语气顿时温和起来,上前半步对姑娘招手“你过来吧,我也算半个方士,如果他们对你下了咒,我或许能看得出来。” 姑娘闻言,明白赶尸匠已经接纳了她,神色放松下来,走到赶尸匠面前“你是方士那可太好了别看我方才说的好听,其实我也怕得很毕竟这种神神怪怪的东西凡人都会害怕” 赶尸匠表示理解地笑了笑,余光忽见风长晴猛地吸了口气,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神色既有恐惧绝望又有了然决绝,怪异非常。赶尸匠扭过头去,正想问问他是否不舒服,一蓬温热的液体就在他扭头的瞬间洒在他脸上 同时伴随的还有一股腥气。 他下意识摸了摸脸,把手放到眼前一看,猩红一片。愕然回过头,只见方才好端端站在他面前的姑娘变成了一具无头尸体,她的头颅滚落在不远处,脸上还带着得到赶尸匠认同后的喜悦。 半晌,尸体缓缓倒下。罗谷雨揽住爬上手臂的白蟒,顺便挥了挥手中弯刀,滚落的残余血液如上好的红宝石,渐渐沁入土中。 “你你”赶尸匠指着罗谷雨,嘴皮子颤抖着,说不出话。 罗谷雨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变,似乎他刚才不过拍死了面前飞来飞去的蚊虫,没什么大不了“我不相信她。” 赶尸匠好容易才压制住心头翻涌的愤怒,质问“为什么” “直觉。” 直觉 赶尸匠几乎要气笑了“你难道不认为她是无辜的” 凭借虚无缥缈的直觉,就将一个好不容易从狼窝里跑出来,带着一腔热血与诚意的女子毙于当场凭借虚无缥缈的直觉,就在对方已经缴械的情况下下将别人枭首 或是赶尸匠的表情着实太愤怒,罗谷雨破天荒解释了句“斗算她素无辜的,她从吴镇喇点儿粗来,吴镇呢银必然肥在她身上作手角。吴镇银手段老多,要给她混进来,她要素冷不丁儿给我们一蛤,我们斗背腹受敌中老吴镇银呢算计。” 换做雷元江、唐申,甚至莫秋雨洛戈在此,恐怕对会对罗谷雨此刻做法表示理解和赞同。 将危险扼杀于摇篮之中,乃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最佳做法。 但赶尸匠心底涌出一抹冰凉。 这驱使他往后退了好几步,拉开与面前这样仿佛阳光大男孩模样的少年的距离。 他见过十恶不赦能治小儿夜啼的恶人,这些人杀人不眨眼,可能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身上血气滔天。他也见过背地里捅刀子的小人,这些人虚伪无比,上一秒与你称兄道弟,下一秒便刀剑相向。 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像罗谷雨这样的人。 这世上的恶人,大都分三种。 一种作为恶,他们所做恶事,是为罔顾无辜、不择手段、欺善怕恶,以此种种来增益自身利益。 一种心为恶,他们心中满怀恶意,视他人不幸为快乐。 一种以恶制恶,他们认为这世道污秽不堪,坚信自己在替天行道。 而罗谷雨你不能说他所作恶,因为他并没有不择手段,他所怀疑的确实有一定道理,杀了这个姑娘并得不到什么,反而把她留下更有价值;你也不能说他性本恶,因为他并没有刻意去找别人不痛快;你更不能说他认为自己即是正义,因为他从来没有说过替天行道之话。 可偏偏这么一个不能说是恶人的人的作为,让赶尸匠从心底感觉发冷。 似乎是他想这样做,无论善恶,无论对错,无论利益损害,他就这样做了。非常纯粹的,因为想做所以就去做。 这样的纯粹,反而比世上一切至恶都要可怕。 赶尸匠能怪罗谷雨吗不能。因为他本身就因为风长晴无故逃脱回到他们身边而不断质疑,为什么罗谷雨就不能因为一个无辜逃脱吴镇出现在他们身边的姑娘而产生质疑 见赶尸匠沉默,罗谷雨默认他已被自己说服,懒得再看地上尸体一眼,转身便走“跟上。” 人死灯灭,赶尸匠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 他只是觉得可悲又可叹。有时候你的付出,你美好的想法,你的愿望,对于别人而言不值一提。 风长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怪你。” “我知道。怎么说我这把年纪,见过的生死离合比你们吃过的盐还多。”赶尸匠勉强笑了笑,掩不住苦涩。他望了望天,心觉这天是那么的黑,沉积了不知多少希望破灭的绝望。却又不够黑,以至于哪怕有些微的光,也变得耀眼夺目。 他回头眯眼看了看罗谷雨渐渐远去的背影,对风长晴道“我有一个疑惑。” “什么” “当罗小哥说你是他的族人他不会放弃你的时候,你为何要那样笑” “怎样笑” 赶尸匠定定看着风长晴,直把他看的低下头去。 “或许那是因为我觉得那句话从少主口中说出来,显得格外滑稽。”风长晴轻轻说道,“当初我被他赶出家门,如今他对我说这样的话,难道不是特别可笑吗” 赶尸匠无法接话。 他想说时过境迁,或许当年罗小哥年纪尚轻,对此并不了解。 然而他眼前所见,却无法让他讲出这样的场面话。 风长晴笑了笑“我说过了,我了解他比你了解的多。” “与其说他赤子之心,故此不论世间善恶是非倒不如说,他没有心。” 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心呢赶尸匠很想学风长晴笑笑,当目光触及地上尸体,他却笑不出来,唯得闭眼摇头。 二人无话,默默追上罗谷雨。 这一行,再也不见第二个人前来追踪。三人最终寻了块处于上风处的高地,赶尸匠招了几枚纸人作为哨卫,终于躺下来歇息修整。 夜色愈深。 一道人影悄悄爬起,蹑手蹑脚摸到另一人身边。它呆呆半蹲着,良久,方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此刻,十方大山间,万蛇窟上一座无名山峰洞府之中,盘坐床榻一个白发童颜的女人蓦然睁开双眼,紫眸里如有无形阴风肆虐。 洞府之中铺砌了大量绣满精美刺绣的褥、毯、华遮,蚕丝织做的的布幔垂落,各色宝石穿成的珠帘微微晃动。 仿佛感应到白发女人醒来,一个短衣长裤长发及膝而唇色灰黑的人至外头缓缓迈步而入,垂着狭长的眼跪倒在在女人榻前,轻声唤道“蓝娣听从主人吩咐。” 女人苍白而绝美的面庞此刻神色阴森可怖,晶莹双眼中不知在转着何种思绪,咧嘴一笑,白齿森森“好一些不知死活的中原人,竟然敢对我孩儿下咒” 白发女人伏腰伸手一抓,捏着蓝娣下巴将她半个身子拖上床榻,拇指重重抚弄她唇角,嘶哑着声音说道“叫白露去,她不是成日游手好闲么去中原找阿雨,所有敢打阿雨主意的人,通通剖腹掏心” “是。” 待捏住下巴的力道减退,蓝娣才用手臂支起上身,轻轻握住白发女人冰冷的足,俯身在其脚背上留下一吻。 “主人莫怒,蓝娣晓得如何吩咐下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0章 贰拾玖.念奴娇中 罗谷雨有些恍惚,他往桌上打磨透亮的银镜里一窥,一个穿着红褂子的四岁男孩便在对面用琥珀色的双眼瞅他。 他座下是整块树根雕作雉虎模样的坐墩,身前是放满一干物什,放眼望去,银手环、豹皮手鼓、五彩角包、抖嗡,弹弓,种种玩物数不胜数。又有一只木匣顶盖半开,蜜糖球与鲜花饼层层叠叠,甜腻鲜香几欲蔓延出来。 他身处一间树屋之中,四面无门,木铺成的地板上开了一方容人出入的口,以藤编的盖掩住。各色宝石串成的风铃挂在四面窗口上,悠悠转动着,不时发出两声清脆的碰撞。床榻在身后,数之不尽的布偶占领了将近一半榻面,剩余便是一块软枕与乱七八糟揉作一团的被褥。 世人常有断梦一说,一者认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者认为梦有诡秘或示未来。多数人一旦堕入梦中,便很难识别是梦抑或真实,他们大多不能辨认梦中之人的模样,即便那是亲朋好友,更难以一一说清身处之地种种琐碎之物。 罗谷雨不但记得他此刻应是四岁左右,更记得他此时身在他大伯家中。 这是梦但若是梦,怎可能如此真实又怎么可能竟然是这里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巴掌大的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不时,房“门”被轻轻掀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阿雨,在做什么呢” 罗谷雨随之扭头。 伴着格桑花的香气,有着一头如瀑青丝的女子怀抱硕大包袱,顺着梯子攀爬上来。包袱近乎有她半个身子那般大,但她步态轻盈,神色轻松。那张鹅卵般圆润的面上带着笑,她的面颊粉嫩如三月桃花,乌发或落于胸前、或落于身后,发丝间玉颈修长,锁骨精巧有致。 她的衣裳是深紫色的,短衣下露出一截纤细腰身,长裤以腰绳系起,别着翠绿长笛、挂着满绣蝴蝶香囊、坠着宝石长链,末尾辍着雕银小鱼。然而除了腰上琳琅挂饰,她周身再无半点饰物,在这遍地人儿都好以银光堆砌美貌之中,她便是出水的芙蓉。 道不出她究竟度过几个春秋,仿佛那把最为冷酷无情的刀都为她而慈悲臣服。指尖撩动发丝之时,依稀见她圆润的耳垂上挂着鹅黄色野花,止有水滴巨细,小巧玲珑,将少女的烂漫发挥得淋漓精致。 你无法用任何事物来形容她。若以鲜花的芬芳来比喻她,鲜花太过庸俗,比不过她举手抬足间的灵动;若以宝石的璀璨来比喻她,宝石没有灵魂,不及她摄惑人心的一个笑容;若以月亮的光辉来比喻她,月亮太过冷清,比不过她眸光流转时的弱水般令万物沉沦的温柔。 罗谷雨看着她,眼中并无惊艳,也无沉溺。 毕竟再美丽的面庞,若自幼面对着长大,恐怕也会失去任何惊艳的动力尽管那是十六年前的她。 因为他所见过的,并不止如此。 “阿雨。”罗立夏眨了眨黑珍珠似的眼,柔软的声调含着三分嗔、一分娇俏,“好几个月不见,有没有想夏姨姨呐” 罗谷雨欲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浑然木偶之状。 罗立夏却像得了回答,拍了拍身边包袱,颇为诡异地继续说道“姨姨也想爹爹啊,这不,姨姨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去中原找你爹爹。” 说罢,她顿了顿,似乎在倾听谁的回答,片刻又道“不行,你还小,中原坏人很多,你不能去。不用担心,姨姨这一去一定能把爹爹带回来,姨姨向你保证好不好” 罗立夏揉了下罗谷雨的脑袋,笑道“所以阿雨要乖乖的呆在大伯家等姨姨和爹爹回来,姨姨会提醒爹爹给你买好多不同的好吃的,好不好姨姨向来说话算数的,对不对” 面对如此温馨的一幕,罗谷雨的脸色既不见因年龄转化的窘迫,也不见对于年幼时候种种的怀念,只有冷漠。 人总是这样,拍着胸脯做出了保证也好,举着手对天发下誓言也罢,到了最后,总会因为种种原因失信于人。有一些是觉得时过境迁,当初对之做下保证的人如今已然失了颜色,不再值得。有一些,则是因为实现的路上充满太多困难和诱惑,逐渐将之放弃。 然而承诺作为承诺,从出口的那一刻开始,难道不该就是无论前方遍布怎样的荆棘,都有决心抵达彼岸,坚持到底吗 既然做不到,又为何要承诺。 既然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做到,又为何要承诺。 罗谷雨看着面前笑靥,心中清醒得很,冷冷一笑,知这不过只是个梦罢了。 再美好的梦,总有苏醒的一刻。 许是感到罗谷雨心中所思,眼前场景渐渐淡去,缓缓重归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传来细碎虫鸣鸟啼,身上略有暖意,阳光的气息渐渐充满鼻腔。 “趵趵,趵趵。” 细碎的脚步声中夹杂着窃窃私语的声音,旋即传来清脆的拍门声。 “谁”罗谷雨掀开被子爬起身,揉了把睡眼,翻身下榻。 他睡眠素来沉,大多时候闭眼睁眼便天色大亮。也不知是不是昨夜那古怪的梦境之由,他明明睡了一夜,人却疲惫的很。 蹲身打开阁楼窗门,挂在楼梯上等候多时的两人便迅速攀爬上来,一左一右掐着腰对罗谷雨异口同声到“雨阿弟,太阳都晒屁股啦,你怎么还没起床昨儿长老说了,今儿开讲要是再见不着你去,他就要告状啦” 罗谷雨一怔,看着面前两张显然不超过十岁的幼稚面容,不甚确定道“蓝黎蓝吉” “除了我们还有谁” 年纪较大的蓝黎对自家弟弟使了个眼色,两人背过身去,往不知被什么塞的鼓囊囊的上衣里掏了好几下,一转身,手里捧着两个用芭蕉叶包成的坨坨,嘴里发出夸张而引人注目的怪叫。 “雨阿弟你看这是什么” 两人把叶片扒开,罗谷雨探眼看去,不由面带惊容倒退一步。 只见芭蕉叶中,红的黄的黑的花斑的线条的通通蠕成一团,竟是各色各样的刺毛虫 换做是个小姑娘或者娇生惯养一些的小少爷,此刻便被吓呆吓哭也在情理之中。而生在苗寨的娃子,平日里没了事情做便到处野,莫非会怕了这点虫子 罗谷雨自然不惧。令他惊惧的并非这些虫子,而是眼前浑然熟识的场景。 他伸手低头一看,面前这双手短小干净,手背指节没有练拳留下的老茧,指尖甲缝没有毒草残余的汁液,分明就是一双孩子的手 这这怎么可能 蓝黎与蓝吉二人看罗谷雨垂头盯着双手不做声,有些担心地问“雨阿弟你怎么了你昨儿不是说想养蝴蝶嘛,这是阿吉晚上偷偷爬窗出去给你捡的,你不喜欢吗” “什么啊,说的好像你没有跟着去一样”蓝吉的脸有点红,撇着嘴道,“昨晚不知道是谁在那里大呼小叫,上蹦下跳把自己弄得跟泥猴子似的” 蓝黎面色不改往蓝吉脚上一踩“嘴巴真多嚄,阿姐有跟你说话吗” 蓝吉痛的呲牙,碍于某人淫威,只得可怜兮兮屈从,活像个受气包。 “不,我”罗谷雨摇摇头,他定定看着二人年轻面容,片刻垂下眼睑,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啦”蓝黎耳朵有点红,故作潇洒摆摆手,“哪个啥,我们还得回去吃早饭了,待会儿再见啦” 说完不等罗谷雨回答,蓝黎便把东西往堆满杂物的桌子上一摆,拖着蓝吉飞快从梯子离开。 “等等” 不过一走神,两人便跑的没影了。罗谷雨连忙跟上去,刚爬下梯子,一双粗壮有力的手臂便把五岁的他抱起来,一张脸凑到他脸颊旁蹭了蹭“小懒猪这么早就起来了是不是被阿黎他们两姐弟吵醒啦” 陡遭袭击,罗谷雨下意识抬手一拳打在对方身上,惹得对方哈哈大笑起来,大手在他背后拍了两下“不错不错,一大早就这么精神” 显然这小小身躯发挥不出哪怕一成力量,打在对方身上与瘙痒无异。 罗谷雨嘴角一抽,定睛看去,被他拳头顶着的乃是一个方口阔面的男子,蓝裤蓝衣,短发抹额,年龄约近四十,笑容开朗。他喃喃道“大伯” “咋了”高大男人仅一只手臂就将男孩抱在怀中,另一只手摩挲着自个光滑的下巴,砸吧着嘴道,“莫不是我剃了胡子,着实太过英俊,连阿雨都不敢认我了” 整个五毒教唯一会使这种口吻的人,除了蓝晋榷同父异母的兄长蓝白石,哪里还有第二个 蓝白石故意将怀里人举起来抛了抛,哈哈笑道“阿雨说说看,大伯是不是比你爹帅多啦,是不是” 正玩的高兴,门外飞进来一只面盆大的蝎子,啪一下糊在蓝白石后脑勺上。他妻子蒙缇纳姆叉着腰走来,一把抢过神色懵懂的男孩,拎住蓝白石的耳朵往外拽“玩玩玩,吃早饭了还玩就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剃个胡子就上天了还想跟阿雨爹比你说你怎么也跟阿雨爹同一个父亲,怎么人家是蛊术天才,到了你这儿就成了庄稼好手就你这大粗的模样,人阿雨爹是外头的大青山,你就是山底下的黑石籽” 蓝白石被拽着耳朵哎哟哎哟直叫“娘子别这么说嘛,就算阿榷是蛊术天才,不也是要吃饭的嘛。” 大堂中,蓝白石已经成年的大儿子蓝庆年笑眯眯搭腔“阿姆,其实阿爸说的挺对的啊。” 蓝白石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等他接话,蓝庆年才慢条斯理大喘气“既然养不好蛊,如果再伺候不好庄稼,那就真是百无一用了。” “臭小子”蓝白石张牙舞爪,“皮痒痒了不是信不信我在蓝朵儿她爸面前说你的糗事” 蓝庆年哼哼道“说实话怪我喽连自家儿子的名字都是人阿雨爹起的,是朵儿喜欢我又不是朵儿阿爸喜欢我,你没见朵儿每次见着我笑的比开的最美丽的花还漂亮吗,她才不会相信你们说的什么我的糗事” “对啊阿爸,虽然阿哥稀罕朵儿姐,但你这个威胁着实没有什么力度。”蓝白石的十五岁的小儿子蓝岫一手抓着辣鱼干,一手抓着酸萝卜,嘴里还嚼着米饼含糊道,“因为老哥从一岁到十八岁所有的糗事我都拿去跟朵儿姐换糖啦” 蓝庆年脸上笑容一僵,默默扭过头去盯着自家胞弟。 耳旁几人不断拌着嘴,被别人揣在怀里抱来抱去的男孩愣愣出神。 多少年了 多少年他忘却这些平淡的过往 多少年他再也回想不起这些熟悉的人的音容笑貌 这一切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不可触摸,注定消逝之事。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若现在他在自己梦中,为何面前一切,竟清晰如昨日重现 笑闹了一阵的一家人好容易坐下来,其乐融融地解决早饭。 吃罢早饭清理完桌上物件以后,四人忽然正经起来。 “阿雨啊。”蓝白石一改嬉皮笑脸,严肃道,“听说你决定要学炼蝶蛊” 罗谷雨沉默。 “你可知道,咱们蓝氏一族最擅长炼的可是蝎子蛊,对蝶蛊了解的可不多啊。” 蒙缇纳姆表示赞同,语重心长道“不单是我们蓝氏,就是别的氏族也很少听闻有能在培育蝶蛊上有所成绩之人。蝶蛊脆弱,寿命又太短,无法培养出灵种,而不能培育成灵种的蛊实在上不得台面。试想一下,如果你和另外一个人在相同时间用相同手法养蛊,可能半年十个月你们的成绩相近,但五年十年呢对方培育出了不同的灵蛊,你却因为蝶蛊寿命缺陷迈不出这一步,一步错,往后步步都错啊” 见罗谷雨不语,四人相视一眼,眼带笑意。 “但是”蓝白石拉长声音,吸引诸人注意,“男子汉大丈夫,下了决心要去做,怎么可以退缩” 他拍了拍男孩瘦弱的肩膀“要是旁的人下这样的决定,我肯定要说他赶紧清醒清醒别做白日梦。如果下决定的人是我们家阿雨,我有绝对的信心” 他脸上露出追忆“想当年我和你阿爸还是我这两个狗崽子的年纪的时候,我还在照着长老的说法愁怎么下手,你阿爸就把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拿来炼一遍了。” 蓝岫抱着手臂颔首“所以说,阿爸你提早放弃是对的,至少阿爸你现在怎么说都是咱族里第一好手,长老都要看你面色吃饭。雨弟啊,放心跟你岫哥出去耍,上啥课呢长老那儿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套,我都倒背如流了而且我阿爸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告诉咱们,放手去干吧,就算失败,将来也能跟阿爸学种地不” “是”字还没说出口,他就被蓝白石一巴掌扇在后背,岔了气咳嗽不已。 蓝白石道“狗崽子瞎说啥你以为你雨阿弟像你这样心思跳脱不学无术吗” 蓝岫揉着背小声说“没办法,我像你啊” “好啦阿爸,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跟阿弟计较啊”蓝庆年翻了个白眼,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篮子。 篮子里装的,是大堆嫩叶与十数条色泽鲜艳别致的毛虫。 不等蓝庆年开口,蓝岫就嚷嚷道“我抓的我抓的阿哥你可不能抢我的功劳” “谁要抢你的功劳几条虫子而已”蓝庆年含恨一眼瞪去,旋即从怀里拿出一本用草绳和皮纸绑成的本子,塞到罗谷雨手里,“这是我翻了族里书库找到的培养蝶蛊的各种记录。” 蒙缇纳姆则取出一箩筐草药,头头根须俱全,品相完好,甚至还沾着露水“阿雨,这些都给你练手用,如果不够再告诉伯娘。” 蓝白石左看看、右看看,唉声叹气“你们这些家伙,难怪之前说什么也要每人分别准备一样东西,原来早就约定好了” “不过我也不是吃素的。”蓝白石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三足银鼎,颇为得意洋洋,“就知道你们要看我笑话,幸好我昨晚翻了半天地窖,找出了这个东西” 银鼎色泽灰暗,不复光鲜,应是老旧物件。 他对罗谷雨道“阿雨啊,这可是你曾曾曾呃,总之是某个祖父传下来的东西,昔年你阿爸也曾用过一阵子。现在是时候交到你手上,你好好好努力,像你爹那般将咱家发扬光大” “你阿爸确确实实是个天才,但是天才并不是白来的。你或许不知道,你阿爷是在和罗氏族人斗蛊的时候,被对方咬住不放穷追猛打而心力交瘁而亡。所以你阿爸在你阿爷坟前发誓,要成为教中最厉害的蛊师,不为了复仇,只为了有能力阻止往后类似的事情发生。你很难想象,多少个日月里你阿爸废寝忘食研究蛊术,才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所以阿雨答应大伯,未来要做一个像你阿爸那样一言九鼎、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罗谷雨张了张唇“我” “算算看,现在差不多已经满两年,你爹爹当初说好两年就会回来,所以也该是时候了” “了”字尾音越拉越长,蓝白石浑厚的声线忽而扭曲,像是鱼嘴中突出的气泡,啵的一下破灭。 “乓乓乓” 有人将门敲得梆梆作响,不知何时坐在身侧的蓝黎蓝吉两姐弟顿时慌了。 蓝黎飞快站起身,压低声音道“糟糕了,莫不是阿爸寻来了” “我猜不是”蓝吉同样压低声音回答,“要是阿爸,怕早推门进来哪里会敲门我想应该是长老” “唉,不管是谁,被抓到咱从课上跑出来,省不得挨一顿揍我们得找个地方藏起来”蓝黎目光在自己屋里转上一圈,锁定了角落的衣箱,眼睛一亮,拉起蓝吉,“走,躲箱子里” 二人赶急赶忙打开衣箱跳进去,末了不忘对呆坐屋中的罗谷雨道“雨阿弟,千万莫跟别人说见过我俩” 二人方躲好,门砰的被踢开,来的既不是他们阿爹,也不是族里长老,而是罗谷雨的大伯蓝白石。 蓝白石气喘吁吁,脸上全是汗,赤裸的臂膀上有不少血痕,右手里抓着弯刀,一副强敌来袭的模样。他看到金眼的男孩安坐屋内,吁出一口气,快步将罗谷雨抱起,转而奔出屋子。 屋子外,俨然是一片混乱。 天空灰蒙蒙的,一群接着一群的老鸹四处飞舞,不时俯身下冲,用尖锐的爪与喙袭击地上的人,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慌的刺耳尖啼。蓝氏族人不断奔走,挥舞手中物件企图驱赶靠近的鸟儿,他们神色惊惶,身边往往都跟着豢养的蝎子,但蝎子根本抓不到懂得飞行的鸟,更别提保护自己主人,几乎每一瞬都有人被老鸹爪去一片血肉甚至有的人被成群的老鸹所笼罩,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血肉模糊倒地不起,老鸹扑在上面啄食,充耳不闻“食物”发出的厉叫,抠出一只眼睛,扯出一段肠子 不少人抽出弯刀自卫,趁着老鸹飞来迅速劈下,将其一分为二。刀刃何其之快,小小鸟儿根本无法抵挡,但老鸹源源不绝何其之多,无法插翅飞天的人又如何能够将之杀尽 放眼望去,尽是尖叫哀嚎的人,遍是泼洒的血与飘落的黑色羽毛。 浑然是炼狱的模样。 “阿爸” 蓝庆年拉着蓝岫的手快速从不远处仓惶奔来,他们身后跟着一头格外巨大的老鸹。 这只老鸹怕有狼犬大小,双翼展开若两片巨大的芭蕉叶,瞳色血红,双爪如匕。它眼中带着残暴与戏谑,似是猫戏耗子,不徐不疾跟在两人身后,偶尔发出哇哇鸣声,一个俯冲将二人掀倒,又悠悠等二人爬起狂奔,不紧不慢继续追逐。 “阿年阿岫”看见自家孩儿身临险境,蓝白石眼瞳一阵收缩,不由发出一声怒吼就要冲上前去。 他即将迈出脚步,却又生生抑制住,因为他的目光落在了罗谷雨身上,他的眼里倒映出一个脆弱无助的男孩。 一旦他冲出去,很有可能不但救不了自己的孩子,甚至连自己都填进去那到时候这个孩子怎么办这个孩子有可能自己一个人在这种混乱中活下去吗这个孩子他弟在离开之前,可是将之嘱托给自己照顾的啊如今两年之期已满,说不定阿弟明日就会回来,他怎么能他怎么能失信于人 蓝白石的手紧紧攥了起来,他深深看了眼牵着手跌跌摔摔奔跑的两兄弟,像要将他们印在脑海中那般,深深地看了眼。 下一秒,他决绝地转过身,拔腿狂奔,大手将怀中男孩的脑袋牢牢按在肩上。 似乎这样就能隔绝所有绝望的惨叫。 似乎这样就能遮挡所有不堪入目的血腥。 一切的一切,都将远去。 黑暗中,有虚弱的声音在问“这是我们藏在石壁的第几天了” 半晌,蓝白石沙哑的声音慢慢回答道“大概四天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只有七八道呼吸声,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又是半晌,另一个声音问“白石哥你说我们真的能等等到榷大哥回来吗” “能。”蓝白石的声音无比坚定,“阿榷他从来未曾让我们蓝氏失望。他说他会成为最厉害的蛊师,让我们蓝氏成为最强的一脉,他做到了。他说他两年后会回来,他就一定会回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相信他等下去” 话音刚落,伴随一阵剧烈晃动,封住石窟的巨石渐渐敞开。 光芒扩散开来,微风卷入,一道人影由远及近。 “谁” 石窟中呆了三日三夜的人们虚弱地问。 “是我。” 悦耳的女声回答。 “这声音是罗立夏吗” 他们纷纷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依稀见到一个窈窕身影逆光而立,甜腻的格桑花香涌至鼻间,驱散所有疲惫。 他们饱含喜悦道“是夏姐儿夏姐儿不是去中原找榷哥儿了吗榷哥儿是不是也回来了你们可有遇见那些可恶的巫族人他们不知哪里寻来了厉害的邪法,杀了我们好多人” “巫族人” 罗立夏的声音中带着疑惑,全不知这些人究竟在说什么。 她一步一步走来,雪色发丝同尘而舞,面色苍白如玉,一双异色紫眸冰冷如石。一只比鹰还要巨大的鸦从远处飞来,静静栖在她柔弱的肩上,她两瓣没有血色的唇弯成弧“巫族是个好借口至于阿榷,我还想问你们呢。” 她的眼神锐利起来,姣好的面容顿时扭曲,如魔如魁,狰狞可怖。她身影一闪,出现在一人面前,单手扼住其脖子,对其厉声喝道“你们把阿榷藏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你们这些家伙都是你们怂恿阿榷离开都是你们强迫阿榷取那个女人如果不是你们,阿榷本该跟我结亲嘻嘻嘻阿榷最喜欢的是我是我你们这些家伙全部都得死” 她一把拧碎眼前人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大笑着“没人会知道,没人会知道对对对,这一切都是巫族做的,都是巫族的错” 她肩上巨鸦展翅往旁掠去,尖爪挥舞,将无力抵抗的人抓的肠穿肚烂。它血眸中的杀意几乎化作实质溢出,目触角落里幼小身影时更是亢奋,嘎嘎叫着扑过去。 就在它双爪触到男孩前襟时,一道鞭影划过,狠狠将它抽至一旁石壁上。 “没用的废物,反了你了”罗立夏厉喝一声,手中鞭子飞舞,直把巨鸦打的呱呱大叫,蒙头飞出石窟。如是她心情方才好上一些,迈步走到男孩跟前,不顾男孩身上血迹与误会,将之牢牢抱在怀里。 “嘻嘻嘻我的”她低低笑着,抚摸男孩脸颊,食指轻轻点在男孩眉间,一脚踢翻虽被巨鸦开膛破肚但尚未断气的蓝白石。一滴紫黑色的血珠被她从指尖逼出,落在男孩眉心,倏尔渗入肌肤。她眼里一半装着疯狂,一半装着天真,提起玉足轻轻踩在蓝白石胸口,自言自语道“阿雨阿雨阿榷的孩子,是我的孩子谁也谁也抢不走” 她脚下蓦地用力,骨裂之声随之响起。 她缓缓扭头,盯着某个未知之处,露出诡异的笑容。 罗谷雨静静看着。 他就像是个局外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他面前重演。 他经历的这一切,这些曾经疼爱他的人,这些不能说出口的记忆,这些残酷而布满阴霾的经历 甚至是醒来以后,心里空荡荡的迷惘。死去的这些人明明是他的至亲,为什么他竟觉得他们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为什么他心里一点都不难过为什么他见到那自称是他阿姆的女人不但不恨,还会心生亲切 为什么他无法将真相说出口 为什么他不想把真相说出口 为什么他要帮助杀他至亲的人祸害他的族人甚至他人 为什么他依然怀有期待 为什么 为什么既然不回来,又口口声声保证会回来 他这一等,等了十七年。 谁能给他一个回答 罗谷雨猛地睁开眼,挺身而起一记勾拳打在在旁窥伺之人的下巴。那人猝不及防,身体不由腾空飞出数丈,重重落地。 “讷夏布” 少年的嘶吼惊醒睡梦中的赶尸匠,他腾一下直起身,只见明灭的篝火下,两道晶莹从少年眼角滑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1章 关于出本的单章 不知不觉,尘霜已经写了好几年了,没有签约,成绩也是不愠不火吧。作者是只一心写自己想写的东西,无论别人看好与否的任性滚滚,诸位看官能一直容忍唐某各种罗里吧嗦夹带私货的文到现在,也是自有一番缘法所在。 其他矫情的也就不多说了,作者不是个话痨货,因为一直一直一直有人询问出本的问题,又有热心的小伙伴子醉童鞋大包大揽容在下当个甩手掌柜,故此开个单章问一问想要本子的人有多少。 总所周知作者不是个坑货,所以咱打开天窗说亮话,划下道来把这件事说清楚。 1,分册问题本文字数已破百万,所以如果出本,必定少不了分册的情况出现。因为如果一卷一本,做出来的本子会字小本大,质量不佳,而且价格偏高。分册的话,价格会相对低一些,不过究竟会分成多少册,还待定。 2,质量问题作者就是个文狗,没有勾搭过大触,精美的插图,美腻的封面什么的,大家就别有太多期待了,当然如果有建议可以提出,视人数而定选纸会用中等的纸,不是出画册太好的纸没什么必要,还浪费大家的银子。 3,量力而行传说这篇文还算知名,但目前唐某所接触大部分都还是学校里的孩纸,不知为何高二到高三的比较多,难道是因为作者是这个年龄段写的么嗯跑题了,得君厚爱甚是荣幸,但提到买本的话,还请量力而行,毕竟尘霜是全正文公开的。 4,本里的小秘密虽说正文公开,但出本的话还是会喂小福利。番外可能会是各种天马行空的脑洞,也可能点取某位长评读者的命题,待定。作者忽然觉得好累 综上所述,暂时大致情况就是如此,但是一切都要看最后征集总人数如何,用子醉童鞋的话说就是“要真的开始预售啊征集啊众筹啊,肯定要先做出实体预览宣传图封面之类的,确定下尺寸页数价格和发货时间”,说实话作者都不懂这些,文人的狗毛病作者老古董,业余时间都扑在填坑与看文中,微博啥的社交软件真心都不常用,有心人看到的话麻烦通知各位亲朋好友,毕竟人数越多越便宜。嗯,不胜感谢。 唐无杀致上,爱你萌。 有意向的卿可在问下留言,或可关注作者微博后续,尽管这货素来都不用微博昵称就是唐无杀。 此章节不会删,往后类似信息会出现在作者有话说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2章 叁拾.念奴娇下 罗谷雨猛地用手背擦了下脸,两步并作一步走至风长晴跟前,拽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地面拖起来。 “讷夏布” 嘶哑的吼声在耳畔响起,风长晴眸色一暗,受了一拳却像没事人那般,脸上倒还显露出笑容。 “你能自己醒过来,实在叫我惊讶。”他说,“吴镇大祝由水司阳的梦魇之术,乃是专钻人心薄弱之处,比之吴镇女强上不少。你能不落沉沦,说明你心中并没有不能释怀之事。” 罗谷雨下一拳本已挥出,听风长晴款款而谈,不由僵在其鼻尖。这种场合下,风长晴怎么还忽出夸赞之言他是在拖延时间还是有什么企图 风长晴不知缘由,只一味地道“心蛊一流,在心智坚韧,也在蛊母,但终究还是在你。我见你养的蛇蛊已成气候,想往后也是走这条路子,然这些年以自身为鼎炉,修炼至极的仅教主一人。这些年我常反复思索,认为长老所言炼蛊着重于天赋其实不尽其然,天资是其一,若想要真正登顶,最为重要的是把持本我。” 他此一言,没有直接点明教主炼岔了,却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颇为语重心长。 “哩说够老没得”拳头握了又握,终究还是没有打下去,罗谷雨语气森然,“我不管哩想说啥子,我只想明白,我相信哩,但哩为啥子酱害我” 相信 风长晴的眼神有些恍惚,一笑“你并不信我,你只是信你自己罢了。” 那旁赶尸匠已翻身而起,快速走到二人身旁,劝说道“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小哥啊,你且放松一些,指不得指不得是吴镇里头的人搞出来的鬼呢” 不说还好,他一开口这么说,罗谷雨转而瞪他,面沉似水“前头讲讷夏布有得问题呢人是哩,现头讲他无辜呢人也是哩,哩到底是辣一边儿咯” 赶尸匠只能苦笑。 先前他确实怀疑风长晴不怀好意,但听罢一路上风长晴对他所言所语后,他的想法早就改变了。风长晴字里行字乍听是在说罗谷雨种种不好,实则深入想去,字字句句哀怜哀自身罹难不幸,怜彼之身不由心。赶尸匠自认其中深意,非是一个心存龌龊之人所能随口敷衍道出的。 然,罗谷雨既回他的话,那么一切尚有回转的余地。 但是风长晴脸上不见惊惧,甚至连也担忧欠奉,陡发冷笑一声,并不接赶尸匠的好意“有些话以我身份本说不得,但这些话我又不得不说。” 赶尸匠心想那你别说得了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恨不得掏把泥堵住他的嘴算逑 “从认识你以来,我便一直讨厌你。”风长晴几乎一字一顿地说着,“并不只是我,除了罗氏以外,恐怕就没有几个真心亲近你。即便是你本族,对你有意见的也大有人在,只是心照不宣于不能说的理由,所以才保持沉默。” 罗谷雨不禁呆怔。 “你不知道这些年别人看你自视甚高的脸有多腻味,他们嘴里那些对你赞誉有加的话语,你以为都是出自真心的吗可笑的是,你把他们当作不值一提的角色,怎知道他们也把你当作跳梁小丑” “没错,你的蛊术确实不差,但扪心自问,任何人若得教主指导,若整个氏族资源唾手可得,若旁人又碍于你身份不敢掠其锋芒,他们能没有你现在的成就你可知教主向来只指导你蛊术,整个教中无论哪个氏族族库不是对你大开方便之门可这一切,除却教主之威,你可曾自己挣得一分” “你又可曾把各族长老以及长辈放在眼内,可曾听他们一言劝诫当你眼见无辜的人被诬蔑,你可曾自问究竟谁对谁错,你可曾伸出援手” “没有。” “仗着少主身份,你把岁数比你年长的人当作下属使唤,毫无客气地叱喝,任由你的族人颠倒是非,一而再再而三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被陷害。” “我却问你,你或觉教众桀骜不逊、或觉其驽钝不堪,你又可曾问过自己,你做得这一教圣子,可担起了圣子该担的责任” 罗谷雨面色阵青阵白,拽着风长晴衣领的手不知不觉松了去。他双眼微红,转动间已难藏恍惚,竟一时不能言。 “你就是个薄情的人。”风长晴将抓住自己衣领的手指一一掰开,任身上沾满泥土诸般狼狈,脊梁挺得笔直,“当年我认为你是少年心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依然一点也没有长大任性、鲁莽、一意孤行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你再这么下去,就算你害不死自己,也会害死别人” “你这种一点也不愿采纳别人意见的行事方式,叫别人怎么相信你叫别人怎么不厌恶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别人就一定要依你的想法行事这个世道并非绕着你而转,没有道理说一切都要顺着你的心意发展,你若再执意下去,终有日回望,举目无亲” 风长晴气势之盛,言辞之利,竟迫的罗谷雨不由倒退数步。 少年神色挣扎,目光道不出的惘然。他往日之要强如夹露薄岚,褪去方见其中青山,然青山险峻,望去遍是嶙峋峥嵘。过路之人纷纷吹嘘勇者方可登之,不痛不痒。唯行道之人身历攀援,始明难不在道,在己。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赶尸匠双手抱臂微微摇头,他觉风长晴言过其实。 据他所感,罗小哥此人,乍看应当是个爽朗的性格,接触一段时间感觉其诡谲多变,可要说他冷漠残忍,实在太过。以他自身观点来看,罗小哥表面展现出来的开朗并非虚假的伪装他高兴便是高兴,他愤怒既是愤怒,这些都是真性情。 然而赶尸匠也说不清楚为何,他感觉罗小哥自身似乎总隐隐在抗拒着什么,刻意地让自己游离在外。或许正因如此,罗小哥的想法才会让人感觉难以琢磨。但这并不能就说他薄情无心,风长晴太过偏激了。 赶尸匠开口欲持中正之言,风长晴又道“中原有几句话我很喜欢,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曾把别人放在眼内,却希望他人待你真诚,你觉得这可能吗想你在教中这么多年,许多事情你分明看在眼内,莫非就真的毫无感触” 赶尸匠不清楚风长晴暗指的种种族内斗争,也不清楚风长晴和罗谷雨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可从风长晴透露的一鳞半爪中,他能理解体谅罗谷雨的做法一方是至亲血脉,一方是公正道义,古来多少英雄难倒在这两个选择下,何况罗谷雨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 罗谷雨显然亦不知怎样回答,愣神望着将心中多年积累多年的不满酣畅淋漓一一道出的风长晴。风长晴反客为主,一把抓住罗谷雨手臂“如果你阿爸在,你觉得他会乐意看到这样的情景、会任由这一切发生吗” “卡乌忒克豁海斯特克给瓦阿帕闭嘴不要提起我阿爸”罗谷雨突然如同睡醒的雄狮般暴怒起来,甩开风长晴手臂,狠狠推了他一把,“瓦木素特,瓦木晓叻特会啷个做瓦也没得辣个兴趣晓得我不是他,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我也没兴趣知道” 激动之下,他竟是反而发笑,半生不熟的中原话夹杂着苗疆话,有点语无伦次“阿姆叻样,哩们叻些人也叻样,现在还想他灰肥来。辣莫多年叻,他要肥来早斗肥来老哩们就是自个欺骗自个,明明心里头想呢他早斗死老肥来他斗算是肥来又能咋个样” 一个人远离家乡杳无音讯,十多年后归来,在手腕强硬的教主镇压下,除非有逆天手段,他还能够做什么 罗谷雨说的又快又急,适才侃侃而谈的风长晴却沉寂下来。他看着罗谷雨,眼里流露出不为人知的伤感。罗谷雨还不知道他阿爸已经在多年前身亡的事实但风长晴不会告诉他。 有些时候,人总是要有念想。期盼也好,愤怒也罢,即便是怨恨,也总好过到头全是空。 总有一日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心中主意已定,风长晴不再拖沓,他迅速倒退,手一扬,碧玉蜘蛛迅速从他后背爬到身上。 “啷个时候” 罗谷雨此时才后知后觉想起窝在背篓旁的白蟒,猛地回头一看方才发现困住碧玉蜘蛛的笼子不知何时已被打开,本该守住行囊的白蟒蜷在一旁全然没有动静 “讷夏布哩”罗谷雨再转过头来,风长晴已脚下飞快退开十来步。 迎着罗谷雨一双似有烈焰在其中燃烧的熠熠眼眸,风长晴大半张脸都笼罩在阴影之中“少主,没了那条白蟒指路,你还是乖乖呆在此处为好,莫要乱走了。” 话罄,他手一挥。霎时间,点点荧光如百花吐蕊般自三人身周草丛中升腾而起,不过眨眼漫天遍是。米粒大小的光华幽莹,于无月之夜将这片林地照的鬼气森森,而本该寂静的树林中,忽然响起一阵阵沙沙声,似乎有数不清的敌人正伺机行动 这种八方皆敌犹如芒刺在背之感实在不好,罗谷雨与赶尸匠二人的身体瞬间绷紧,尽管他们的目光依然紧盯着风长晴,却无法按捺用余光扫视四方之举,草木皆兵。赶尸匠真是恨不得给自己脸上来几下,明明知道风长晴一定有问题,转眼却又被其三言两语给欺骗了同情之心。但他真正为之惊讶的是,先前明明他放出了许多暗哨与警示符,为何此刻竟没有一处被激发 先前那名偷袭的姑娘能够追上他们不必想都知道一定是风长晴暗中通敌的缘故,可他之前除了用纸人做暗哨外还下了不少预警手段,除了提防吴镇人,更有提防风长晴的打算。吴镇那些人也就罢了,风长晴就在身侧,其忽然跑到罗小哥身侧,暗哨怎么会一个也没有触发莫非是那吴镇的大祝由真有什么窥探天机之术,不但料准了他们下一步会如何走,还破解了他的手段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还是注重眼下来的要紧。再想下去都是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赶尸匠打住思绪,手一伸,将从不离身的木柄铜铃取出,心中暗叹若是真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罗小哥下不了手,他就只能做一回恶人。这下咒的本事多年不用,他也不能保证还有几分功力在,然而不论还剩几分功力,只要咒术一开始,即便不能影响控制风长晴的人,咒术直接攻击者也不可能生还。 双眼盯着风长晴的动作,赶尸匠慢慢弯下身欲将脚边行囊拿起,忽而耳侧一阵叮呤当啷乱响,旋即一道黑影凌空飞来将他整个撞翻在地,他一时不备,连手上家伙都脱手而出。那黑影撞到他身上后,有许多东西从中掉出,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顾不上老骨头摔的嘎吱作响,被忽如其来的攻击惊的满头冷汗的赶尸匠连忙将黑影迅速拨开,那物毫无反抗滚至一旁,定睛一看原是一个濒临散架的竹篓。 这不是罗小哥的的背篓吗 他紧忙扭头一看,罗谷雨动作之快不知何时回到原先摆放着竹篓之处,现下正两步并作一步停在他跟前信手一抛,白蟒囫囵落到他脸上。赶尸匠手忙脚乱将软趴趴的白蟒巴拉下来,视线里蓦地出现一只越来越大的拳头,咣地打在他头上头上一痛,他眼前冒出数之不尽的金星,顿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远处风长晴见状一笑,反手将藏在袖中的竹笛取出搭在嘴边,说道“想这些年来,昔年少主驱使蝶蛊横扫一干同辈的英姿时常于我脑海盘桓,当年碍于规矩属下未能于少主切磋的遗憾,就在今日圆了罢。” 笛声在话语落罢那刻便从蛊笛中泄出,轻缓而绵长,迥别于任何蛊笛之曲原该有的模样。那绵软的调子中,带着若有若无的抑郁惆怅,如同远行游子心中对故乡最为纯净而原始的思念。 但乐曲深处,存在一抹难以磨灭怨恨与不甘。不甘为何遭遇种种不平,恨这不幸骤然加身,呜呜咽咽的笛声携着这怨恨不甘幽幽传开,静静悬浮在空中的萤火随之微微摇摆身躯,逐渐来回飞舞起来。 五毒教的人并不是全然不通音律而只知控蛊之调,否则怎来苗家儿郎对歌之声时常于寨中各处响起曲中种种暗意未能瞒过罗谷雨双耳,他眉头一拧,抽出骨笛,当仁不让吹响。 骨笛发出的音调比竹笛低上一筹,曲调却是激扬,恰如罗谷雨眸中的愤怒。尖锐高昂的曲调如同惊涛,携无畏无惧之势奔腾而去,顿时冲散竹笛声中的忧愁。骨笛声终究没有竹笛那般悠扬,曲调甚至不沾宫商角徵羽中任何一个,曲不过少时,便刺的人耳内震痛,心血不畅。 隐隐躁动的萤火在这狂风骤雨般的骨笛声中如逆行湍流的小舟那样摇摇欲坠,眨眼乱成一锅粥,一些胡乱地四处飞舞,一些落在地上不住扑腾。 罗谷雨的笛声与他本人一般,直来直往,不掩霸道。他未因自己笛声压制风长晴笛声而露出半分欣喜,而是紧紧盯着风长晴,一步一步向之靠近,骨笛曲调不减反而越发逼人。 明面上骨笛声似乎压过了竹笛声,但若越过那狂暴的曲调,飓风底下暗流全然不受影响,依旧自顾自地流淌,难以辩明究竟酝酿着怎样的危机。 一把骨笛、一把竹笛,搅动不知名虫豸组成的绿幕,更令人奇怪的是其使用者并不懂得何为内力,更别谈以内力驱动笛音了。许是这夜太过静寂,笛音引起远处丛林中一阵接连一阵细碎窸窣声,刻意压低却与寂静森林相悖的只言片语即便掩藏在笛声之中。 “那小子是么” “来嘘” 这细微的声音瞒不过风长晴,他的目光隐隐游离向一旁森林深处。而这同样也瞒不过罗谷雨双耳任何视力有差的人,其听力都必定不会弱。 就在风长晴走神的瞬间,罗谷雨忽然冲步上前,挥拳往风长晴脸上招呼。风长晴见罗谷雨靠近,当即快步急退,他在浑水里趟了这么多年,自然很清楚蛊师不能被近身的弱点所在,所以早有准备。 所以尽管脚步尚未停稳,他赶紧向后小跳一步,罗谷雨的旋踢分毫不差地贴着他腹部擦过。银饰的晃动声不止,罗谷雨的攻击紧追其后,一个呼吸的时间风长晴就接二连三躲过不下五记踢击,这还是因为罗谷雨的动作并不快,他甚至有空余时间继续吹响他的蛊笛。 风长晴几乎有这样的一个直觉罗谷雨最擅长的不是拳脚,此刻他追着自己,恐怕只是单纯的想揍自己一顿。 若换做一些身手矫健的江湖人,如果他不事先下蛊毒,恐怕不下十招他就倒下了。 风长晴心中暗想。 失去了骨笛声干扰的萤火摇头晃脑陆续恢复平静,这发出嗡嗡声的风暴在他的指挥下一小部分冲向地上躺着的赶尸匠,另一部分快速冲向罗谷雨瞬间将他淹没。而他转身便跑,冥冥中似乎有谁在指引他的方向,头也不回。 他专注于逃跑,在如此黑暗而崎岖的丛林中无法分神注意到赶尸匠身旁碎裂的蛊贯中跳出许多手指长短无手无足的蠕虫,几个跳跃将他分出去袭击赶尸匠用以拖延罗谷雨的萤火通通吃光。 等他感觉到与小部分蛊虫若有若无的联系忽然断绝而下意识回头时,罗谷雨双臂护住头面冲出虫群,瞬间蹲身一个贴地铲踢,正中风长晴脚踝风长晴脚一崴,身体失去控制摔向一旁,罗谷雨迅速挺身而起扑到风长晴背上,擒住他握笛的手臂反拧至其身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道黑影忽然从树林深处的黑暗中蹿出,重重撞在罗谷雨身上,罗谷雨避而不及与黑影撞成一团,两人一并顺着旁侧的矮坡滚了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3章 叁拾壹.应天长上 树苗草木被一路从山坡滚下的两人压断,黑影如狼似虎扑到罗谷雨身上紧紧掐住他脖颈这倒是与先前遭遇那无名女子时的场景倒转过来。罗谷雨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一手扣住捏着自己脖子的手,一手迅速挥拳反击,攥起拳头就照着黑影脸上狠狠抡去。 混乱中,罗谷雨也没有数自己到底挥出了多少拳,但他能确定自己每一击皆打在黑影脸上,并且全部命中无一落空。遭受这样的攻击,正常人都会下意识摆出防御姿态,可奇怪的是,黑影不但挡也不挡,扼住他脖子的力道更是丝毫不减 虽不知这家伙的行为为何超出常理,窒息与疼痛感让罗谷雨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他几次尝试去抓腰上弯刀,都因为止不住翻滚的势头而让刀柄从手边滑过,直到滚落坡底都找不到反击的时机。 黑影的力气出奇的大,双手如同铁箍将罗谷雨死死摁在地上,罗谷雨试着手塞进黑影双手间以缓解压力,但他完全无法掰开它哪怕半根手指。 该死的家伙 罗谷雨双眼微微一眯,心中发狠索性放弃防御,张开双手将黑影扯入怀里,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顿时钻进他鼻中。 仿佛枯树在泥土中腐烂,新雨以后长出青苔。 管它腐烂不腐烂、青苔不青苔,罗谷雨反手抓住黑影脖子将它头颅压在腋下,屈起手肘便狠狠朝黑影后颈来了一记肘击,紧接着用臂弯圈住黑影脑袋往旁一扭 “咔嘎哒。” 黑影的脑袋以其肩膀为轴足足转了两圈有余,悠悠晃了晃,才恋恋不舍地吧嗒落在地上。 卡在脖子上的手终于松了开去,罗谷雨一脚将趴在身上的尸体踹出数丈远,捂着脖子咳嗽。他的眼神有些惊疑不定,胸口快速起伏急喘了几口气,摸索着将黑影的头颅拿了起来。 夜色太晚他无法看清手中之物,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头颅很轻,没有血液的粘稠感,表面糙若麻布,连半点温热也无。 这是什么东西 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起,罗谷雨扔开手中物件立即起身,迅速调整姿势屈膝半蹲于地,好叫自己这个目标不若柱子那般直愣愣杵着显眼。黑暗之中,他辨认不出这声音到底是来自哪个方位,似乎四面八方俱有,细听又不过三四道细小动静。 再次悄无声息地将腰刀抽出,他缓缓迈步向骨笛跌落的方向走去,同时警惕着四周动静。 罗谷雨不是事后诸葛亮,并不后悔自己将风长晴带上路,导致了现下这个局面。即便再来一次,他也必定会选择带上风长晴而非让他留在那片荒地。他并不意外风长晴对他有意见,甚至风长晴说出那番令他一时暴怒的话,他也只觉得愤怒而不觉得惊讶。 唯一令他不解并且不可置信的是风长晴真的和吴镇同流合污,打算杀了他背叛五仙教 他一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风长晴虽然被以任务之名放逐出五仙教,但风长晴代表的并不仅仅只是他自己一人。风长晴恨教主的作为所以想杀了他泄恨报复可以理解,可即便杀了他,对于教中形势也没有任何帮助。因为如果他身亡,教主必然会有所感应,此时所有在外“游历”的五仙教众都脱不了嫌疑,将会被教主无情遣人格杀,同时也有了继续打压各族部落的理由。 风长晴办事确实缩手缩脚,不代表其就是个短视的人。相反,从风长晴尽管厌恶他却不曾光意气用事来看,他不相信风长晴想不到这些东西。 思考间,罗谷雨往他丢落骨笛的地方走去。 一切都变得寂静起来,从山坡上落下似乎只片刻,往远处看去,再不见风长晴的身影。 丛林着实太黑,罗谷雨能听见的只有自己急促而又压抑的呼吸,以及胸口砰砰跳动声。一臂之外,他基本无法辨识任何事物,前进方向只可依赖预感。无从得知敌人究竟在何处,强烈的被盯梢的直觉如影随形,这短短一段路,有如走了整整一个春秋。 他本有一颗碎裂的珠子,白日时雾蒙蒙如卵石,不比他所曾见过那些各色的石头美丽,却能在夜里发出盈盈冷光。可惜放在背篓中,难解燃眉之急。 刀柄上缠的彩布被冷汗润湿,记忆中骨笛掉落的地方就在跟前,罗谷雨停住脚步,慢慢蹲下身去。 就在这时,他身后树丛急速一晃,一道黑影冲开拦路的枝桠,展开的双臂如同一头即将破入青空的大雁一般,直直扑向罗谷雨 与此同时,罗谷雨前方蹿出另一道黑影,其四肢着地,攻向他下盘,速度恰好比他身后的黑影慢上半分。若他先躲避身后攻击,便被身前黑影逮个正着,若他先躲避身前攻击,则身后黑影接踵而来,显然怀揣着将他前后夹击的打算如果同时被它们缠上,以先前那道黑影的难缠劲儿来看,恐怕插翅难飞。 罗谷雨伸出去的手迅速收了回来,往旁侧一扑,偷袭他的两道黑影正好从他旁侧掠过,就像演练过成百上千遍一样。 没错,他看不清东西,但他听得见,他更能嗅得到身后偷袭黑影身上,与之前那个被他打翻在地的家伙身上如出一辙的泥土味 一击不成,那便再来过,两道黑影结结实实在地上滚了几圈,转瞬撑起身,再度如虎似狼,马不停蹄地转了方向便再次冲罗谷雨扑来。它们手脚并用的模样十分可笑,换做任何顾忌点脸面的人都不会如此作态,活像两条被主人指挥着咬人的恶犬,那狼狈的模样相当可笑。 但罗谷雨不感觉可笑。 在他的侧方,又有两道黑影从树丛中跳了出来。 前有虎,后有狼,龇着毒牙的蛇紧追而来,他的蛊笛却远在狼虎身后,触不可及。 跑 不必多说,在遭到围攻之前,罗谷雨扭身就跑。 他对吴镇丝毫不了解,揣测不出这样的追兵究竟有多少了,因为有了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四个、第八个或许两个四个他能对付,但是八个十六个呢 他只有一个人,甚至于他的蛊以及骨笛都不在身边。 除了跑,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山路难行,一不当心就会踩到石块甚至撞上树木,罗谷雨却没有功夫去计较这个。身后黑影追的很快,脚步声由四个逐渐变成五个、六个、七个。他的手紧紧捏着那把削铁如泥的弯刀,一旦遇见挡路的藤蔓,立即挥刀斩开,一旦遇见拦路的小树,当下挥刀劈断。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往哪个方向跑,但是隐隐约约的,他能感觉自己在兜圈子。紧咬不放的脚步声慢慢从七个变成六个、五个、四个,然后 数道黑影带着熟悉的泥土味,接二连三迎面扑来,避无可避 罗谷雨低吼一声,前冲势头不减,同时脚下发力跃起,手中弯刀由上而下劈去,将当头的挡路者一刀削去脑袋以及整个右肩 一脚踹开剩下的大半截尸体,他埋头狂奔,任何胆敢挡在他面前的事物,统统被他一刀劈开。 他的手劲远超常人,再吹毛断续的刀剑,也免除不了砍劈之时产生的相互作用之力,跟何况一路上他已经连续劈断了许多坚韧的藤蔓以及小树但即便他的手劲比常人大,在连续挥出这么多刀以后,动作也不由迟缓下来,虎口渗出点点血迹。 他手里的弯刀不愧百炼之名,若换做一把稍微普通一点的刀尖,早已在砍劈树木之时留下或大或小的豁口,不会似百炼弯刀般依旧完好。但即便这把刀再好,它也是把细薄的弯刀,所以在劈在最后一个挡住前路的黑影身上后,苗刀发出咯嘣一下不堪重负的声音,苗刀弯曲之处的前半段刀身,彻底断在倒下的黑影的身躯中。 黑影高瘦的身躯重重倒下,此刻面前再无遮挡。 一道朦胧橙黄的光透过枝桠缝隙,从罗谷雨不远处的矮坡上,轻轻投落到他脚下。那光在黑夜中太过温暖,又太过刺眼。 连带缀着白羽的长箭也成了过隙的神骏白驹,一声清脆的长啸以后,正中罗谷雨左胸心口,深深没入。 羽箭带出的冲击让罗谷雨不由倒退半步,他睁大了眼,那团朦胧的光中立着一个高举长弓之人竹笛挂在他的腰侧,蜘蛛伏在他肩侧。 “讷夏布” 这声似惊讶、又似叹息,旋即淹没在飞扑而来的黑影下。 “只有这样”举着火把的水司阳微微叹了口气,言语中满是失望。他不知想起什么,嘴角微微勾起,眼中沉积的阴霾散开些许,连迈开的脚步都轻快起来。 随着水司阳举着火把越走越近,比夜色还要浓郁的黑影的真面目逐渐暴露在光明下。 它们长有人的躯干和脑袋,不着寸缕,浑身上下解枯槁如树皮,甚至不少地方长出了白毛,让人想起大夏天放在橱柜里忘记吃的饭菜,隔日便发了霉。 将少年按住的黑影有三只,单这阻拦的路上,被少年斩首或者劈成两半的怪物便不下五只。虽是如此,接着火把光芒,还有不少黑影在树林中晃荡,从远处悠悠而来。 血腥味蔓延,水司阳盯着伏在地上没了动静的少年,又叹了口气“可惜了,如果不是你害了我吴镇的人,原本可以让你活着成为我们一份子。但是现在,最多也只能制成一具同它们差不多的尸鬼” 话未落罢,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只越来越大的拳头,水司阳只觉脑门一痛,顿时失去了知觉 罗谷雨一把挣开压在身上的尸鬼,三只尸鬼竟被他振臂甩出数丈以外他紧紧咬着牙,双眸中血丝遍布,瞳孔缩成针尖大小,无比阴森地盯着矮坡上的风长晴。 风长晴的眼神冷的如同雪峰尖端那块最冷最剔透的坚冰,面对昔日少主鲜血直流的模样,没有半分怜悯动摇。 他的手迅速从腰间箭囊中取出另一只白羽箭,弯弓搭箭只在一瞬,直指不远处之人。 罗谷雨发出一声难辨意味的闷哼,踹起一蓬泥土,将随水司阳一并落地的火把盖灭,幽暗再度降临。 风长晴举着弓对准眼前黑暗,良久,才缓缓放下。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罗谷雨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唯有一个个浑身槁若树皮,面目模糊,似从十八层地狱中爬出来的冤魂那般的尸鬼无声地从远处走来,沉默地簇拥在倒地的大祝由身边,一层又一层。 风长晴冷峻的脸上却忽然露出笑容。 一点萤光从他发间飞起。 这片森林中有条小河,不深不浅恰好没腰。每逢秋季入夜,总有不少南飞的禽鸟栖息在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等待第二日黎明就这河鱼饱餐一顿,再次启程。这些禽鸟中的不少或许已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有时候鸟夜像人一样恋旧,贪恋熟悉的这处地方以及安全宁静。 但就在这个夜晚,一道忽如其来的人影将这份宁静毁灭殆尽。 他匆忙从树林中奔出,身后似乎坠上了一只恶鬼,河滩上的禽鸟受惊,纷纷呱呱大叫,足有身躯数倍之长的双翅一扇,呼的冲上夜空,头也不回地四散纷飞。 那人影却没有它们那般的冲劲,他越跑越慢、越跑越慢,最后脚步踉跄跌坐在地,双手撑着地面。 滴滴答答,血珠连成一条线从箭支穿透之处落下,在卵石上浇出一小滩污渍,顺着卵石圆润表面缓缓滑落,压住了缝隙里一棵草芽的叶片。草芽稚嫩的根茎承受不起重量,一点一点被压弯了腰。 被利箭贯穿的胸口在短暂的麻木过后,每跳动一次,箭头扯裂的伤口便刺痛一次。都说十指连心,手指头被扎一下都疼的不行,更何况心脏这种无法扼制的疼痛,让人恨不得一把将箭从伤口里拽出来得个清净,但谁都知道,如果真的将箭,胸口那个窟窿能让一个人的血在十数息内流个干净在这种荒山野岭之中,除非天现奇迹,绝对无人能在这种情况下活下去 罗谷雨虽然年轻,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个道理。 尽管在心脏被洞穿以后依然能够生龙活虎奔逃的状况,许多人一生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知道,不代表不存在。 伴随着滴血之声的,是粗重的喘息声。 胸口的伤随着心脉跳动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痛楚,谁也不是锦衣玉食的大少爷,这点痛尚不足以让人难以忍受,不能忍的是席卷而来的寒冷。对,寒冷,从卤门到脚心,从手指到耳尖,从里到外透出的寒冷。 人总是愿意呆在温暖的地方,因为寒冷总会让他们思绪堵塞,往日很多转瞬就能想通的问题,总要花费更长的时间和更多的力气。寒冷会让他们手脚不灵便,变得活像不是他们自己的手脚那样迟钝。 罗谷雨就身在这样的处境之中。 他撑着地面的手在哆嗦,手肘渐渐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不论他再如何使劲,也阻止不了弯曲的趋势。 裂缝中的草芽被压弯的同时,罗谷雨亦侧身倒下。 轻轻的,只有微弱的一声撞击。 犹如重伤残喘的野兽,罗谷雨蜷起身将自己缩成一团,但是野兽能舔舐伤口止血,他却无法够到胸前伤口,连止血都做不到。 他的眼睛在夜里发出幽幽荧光,忽明忽灭,活像妖灵。在这忽明忽暗的荧光中,他黑褐色的瞳孔从针尖大小逐渐扩散,最后竟然填充了整个眼眶 罗谷雨双手颤抖着抱住头,发出一声悲鸣,眼睛紧紧一闭再睁开,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这一睁一闭似乎耗费了他许多力量,他伏在地上,手臂从头上滑落,再不动弹,远远看去,又是一具即将化为天地养料的尸体。 只不过他的胸口还在起伏,他双眼还睁着。 利箭穿心杀不死他,失血过多却可以。与他共生的本命蛊能护住他心脉令他受此重创而不死,却无法治愈他的伤势,无法挽留迅速流失的血。 连罗谷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也奇怪,此时此刻,除了手足虚软,他的感觉竟然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他会死吗 死在这种异国他乡,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哀悼,静静地腐烂,或者化为野兽的吃食,引起两头野兽争斗或许不久后有人能发现遗留下的银饰和几根枯骨,拿走银子的同时为了彰显自身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会捡起那几根枯骨,挖个小坑当作坟头歌颂一下慷慨的前辈 想着想着,他忽然发笑。 死在一个无人知道的角落,真不知道是终于得了清净,还是人生太过失败这大概就是风长晴的报复吧,让他知道这些年所有被放逐出教的教众孤立无援时的无助与痛苦,为所有客死他乡无人拾骨的同伴复仇,让教主尝到失去至亲的痛苦 风长晴真的以为一个人的存在能够影响整个局面吗 真是愚蠢的想法,抓住了那么一点光芒,千百次劝说自己这将会成真,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一切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自欺欺人。世事真有这么简单,单凭一厢情愿就能拯救什么吗 看别人为一些虚无飘渺的事物而执着地一猛子扎进去,总是十分的好笑。因为他们撞得头破血流的模样,似乎总能印证自己提前放弃的高明。 他方笑罢,一个沉闷的声音忽然在他胸腔中炸开,蓝白石的面容在眼前飞快掠过,难以名状的恐惧就像一条套住他脖子的绳索,一只无形的手忽而将绳索拽直,他整颗心都高高悬挂起来 原本已该在记忆中完全模糊的影像,在经历过前半夜那个诡异的梦后忽然清晰起来,罗谷雨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记得蓝白石宽阔厚实的肩膀,记得他眼角每一道细纹,记得他吧嗒着水烟向窗外眺望,记得他说 “一个人如果没有期望,那他能看见的只有爬山时脚上粘的泥土和被石头划出的伤口,看不见山后面的风景,看不见山后面的花开的正好,看不见那里的阳光正灿烂。” 强烈的恶心感令他的胃抽搐翻滚,一股腥气涌上喉头,张口呕出一口血。 他抱着自己,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别再说了他不是那个众望所归的人,即便再相像,他也没有办法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反抗那个过分强大的人 为什么,大伯、岫哥、年哥为什么明明知道是她下的毒手,为什么明明亲眼看到自己的至亲倒在她手下为什么自己一点也不恨她为什么明明知道他知道一切,却还要对他像亲生子一样 他究竟在做什么他究竟期待又逃避着什么 他究竟要怎么做他究竟应该怎么想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究竟要得到什么 一切到底是为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4章 叁拾贰.应天长中 赶尸匠纵身一跳,越过山沟稳稳落地,片刻不停继续拔腿狂奔。他背上背着两人份的行囊,随着他的动作颠簸摇晃,白蟒的尾巴从背篓破漏处露出来,不停的晃悠,浑然一个不合格的挂饰。 他面前不远处,幽幽一点萤光在半空中闪烁,从容穿过藤蔓与树丛的间隙。 赶尸匠跑得很快,枯枝断裂之声在他脚下接二连三的响起,多年走脚练就翻山越岭的本事令他健步如飞,此刻看起来竟不亚于江湖侠士们的轻功。 他跑的很急,心里像有一把火在燎,深秋的夜里跑出了满头大汗。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跑往哪个方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紧紧跟着眼前一直徘徊企图引导他的萤光,祈祷它将自己带往正确的方向。 就在片刻之前,他醒过来,发现不但风长晴不见了,连罗谷雨也消失的无影无踪,身边只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虫子以及散落四处的行李,还有他隐隐作痛的脑袋。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罗谷雨会忽然将他打晕,虫子焦脆干瘪的尸体隐隐让他有不详的预感。他大胆揣测这点萤光或许是罗谷雨给他留下的讯息,罗谷雨很大可能遇到了什么危险虽嘴上说着是可能,但赶尸匠心里已有十分把握这初出茅庐的少年绝对对抗不过吴镇里的老狐狸。所以无论前方如何,即便是个陷阱,他也不得不尝试一番。 萤光领着他,往陡峭小径钻,丛生的枝桠挡在前路,不断勾住赶尸匠的手脚衣裳,强迫他把速度慢下来。 他放缓了前进的速度,从路边拾起一根较为笔直的树枝拨开阻碍,再次拔腿飞奔。热汗润湿他手心,树枝异常滑腻,途中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枝桠上的露水落到他脸上,湿润。 还有淡淡血腥气。 很快,他就脱离树林的阴翳。萤光幽幽朝远方飞去,青灰色的微光悬浮于空中,闪了闪,旋即悄无声息的湮灭。 视野失去障碍物阻挡,自然明亮广阔许多。赶尸匠抹了把汗,眨了眨眼,视线迅速捕捉到流淌不息的小河,以及河滩旁一处突兀的黑影。 “罗小哥” 无需多想,他赶紧快跑到黑影身边将倒地的人扶起来,当目光触及罗谷雨身上的箭支,他当下倒吸一口冷气。但他并没有去动罗谷雨胸口上的箭,也没有立即判定罗谷雨的生死,而是迅速去探其脉搏与鼻息。 罗谷雨的手很凉,鼻息几乎无法察觉,赶尸匠的手不禁一颤,眼神暗淡下来,却不愿放弃最后一丝希望,转而去探他颈侧。 赶尸匠的手刚触到罗谷雨颈侧,一只手忽然抓住他探出的手臂,与此同时少年急喘一口气,蓦地睁开双眼。 “啊过”少年喃喃问道,声音微弱的只要风一吹,就无从捕捉。 他的眼里没有焦距。那双眼,在夜里发出如同狼眸一般的荧光。往里头看去,瞳孔细的只剩一道细线,用心望进去,似乎有一圈又一圈细密的鳞片藏在其中,原本琥珀金色的眸如今色泽破碎,不停在深金以及橘黄之间变化。 那用文字描述起来美轮美奂的色泽,出现在真实的世界里只让人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赶尸匠不至于被之震慑,但他也不由自主露出震惊的神色,眼睛瞬间就瞪大了得知罗谷雨还活着以后,他终于看清了罗谷雨胸口上的箭,乃是正正插入心脏处。 竟然被刺中心脏仍然不死这这究竟是哪般的神通 不可思议之感让赶尸匠不得不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一边回答“是我”,一边小心翼翼将少年扛起来。 他向四方打量,在不触动罗谷雨伤口的情况下,慢慢将罗谷雨带到一旁矮丘山坡下缓缓安置好,然后迅速将路上捡来探路的木棍掰断燃起篝火。他不是没有想到这点火光可能会让别人发现他们的所在,但是罗谷雨身上冷的堪比死人,必须让其暖和起来,哪怕只有一点。再者其伤口必须要赶紧处置,再继续听之任之下去,情况必然不妙,而摸黑处理这样严重的伤口,简直与谋杀没有二样 “罗小哥,你还好吧”白辛升将罗谷雨身体扶正,让他靠在山壁上,然后仔细观察他胸前的伤口。 罗谷雨轻轻哼了一声,怪色的眼半开半合,目光涣散。 赶尸匠拿手往伤口处轻轻一抹,罗谷雨胸前伤口流出来的血已经开始凝固成半粘稠状的红褐色血块,粘在他指腹之上。他轻手轻脚托着罗谷雨的背往后看,劣铜制作的箭头从后心露出一个小尖,让他眉头不由皱起。 如果这箭入的浅,可以直接从前胸拔出,看顾好一个伤口便足矣。如果这箭头已经穿透,只消将箭支从中削断,便也可将之从前后拿开。可是这箭好巧不巧偏偏仅仅露出箭头,如果要将其拔除,只有让箭支彻底穿透背心从后方取出这种方法,才能避免箭头二次撕裂内脏。 伤口处的血开始凝固原本是件好事,但在这种不得不将箭支取出的状况之下,赶尸匠真的很怕一旦将堵塞物取出,血就会从伤口处流光,并且血若想结痂恐怕会难上加难。 “拔”罗谷雨似乎清醒了些,放空的目光慢慢转向赶尸匠的方向,意识到他正在干什么后,苍白染血的唇动了动,“止血瓦还死木得” 声音虽然很微弱,但他的话语却出人意料的连贯,与其说是身受重伤濒死,倒不如说虚弱。 “这是怎么回事”赶尸匠忍不住问道。 这天底下,虽凡人多于蝼蚁,可有多少人能被命中心口而不死除非这人天生异于常人,心脏长在右侧 然而很快赶尸匠便释然,这不是思考这种无相干之事的时候,罗小哥既然能够坚持到此刻,定是那种心脏长在右侧比较特殊的人。如今趁着罗谷雨意识还清醒,当务之急是将箭支取出,由是赶尸匠又急又快道“我们得立即将箭,罗小哥你、你可还还坚持得住” 毕竟利箭穿胸之痛,并不是这么好忍的。人一旦痛晕过去,能不能醒的来是一件十足悬念之事。 罗谷雨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眼睛缓缓闭上,半息又缓缓睁开,说道“死木老” “罗小哥,你确定” 他的脸半点血色也无,只有嘴角流出来的血沾了半张脸,模样憔悴的即便下一秒就晕厥过去,赶尸匠也不会意外。所以赶尸匠才会这么担心,生怕这个少年郎经受不住痛苦,一睡不醒。 罗谷雨沉默,双眼盯着赶尸匠,或许在估量此人的可信度,或许仅仅因虚弱而没有说话的气力。 赶尸匠后知后觉自己问了没有意义的问题,不论罗谷雨撑不撑得住、会不会晕过去,他都必须将箭取出来,有此一问是多此一举。 他无奈又担忧地叹了口气,冷静道“小哥儿,这箭的位置棘手,眼下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箭头从你后背穿出,然后从中间削断箭杆将其分为两部分取出。这过程恐怕会剧痛无比,你可能够忍得住或者你是否有什么用得上的蛊,能减轻痛楚或者有所帮助” 此时此刻,赶尸匠忽然羡慕起吴镇大祝由来。祝由术本就以医而著名,若他是个祝由,此刻早有更快更好的手段 “动手”罗谷雨轻声回答,脸上带着疲惫,“没得其他蛊,瓦卜素蛊医本命蛊在,瓦暂时死木老。” 尽管不知道本命蛊是什么厉害玩意儿,时间紧急,赶尸匠将疑问压在心中,一股脑将他先前收拾起来的行李全部从背囊中倒出,从一堆混乱之中拔出一把割肉小刀。 赶尸匠的动作轻快利落,趁着血尤未干,他用小刀将少年染血的上衣割开剥下,接着支起一条腿半跪在少年面前,拉起少年右臂令其靠在他支起的腿上,他的手则握住少年胸口处的箭杆。 罗谷雨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火光中,赶尸匠脸上忽然冒出许多汗珠,清晰可见。 罗谷雨身上很冷,但透过箭支,赶尸匠能感受到他心脏在跳动。 这说明什么 说明罗谷雨的心脏并不如赶尸匠所想那般长在右侧说明这一箭,正正当心穿过说明他这一动手搞不好会直接杀了罗谷雨 不动手又能如何眼睁睁看着罗小哥在眼前心力衰竭而死 可是如果动手,削去箭支以后,伤口处定有大片鲜血喷涌而出,他要如何才能将血止住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忽如其来的战栗,迫使他的呼吸越来越重,手也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传闻中能治小儿夜啼的无生尸匠竟然也有为一个毫无关系之人而担忧发抖的一日 这不是笑话,这是真的。 怎样的悲剧才能让一个阴狠狡猾的毒辣方士成为今时今日聒噪又多管闲事的赶尸匠这是个长到让人不想回忆起来的故事。 救与不救,在他一念之间。 至于是生是死得看老天。 赶尸匠心中叹息,把眼一闭,握住箭支的手先是一顿,随后瞬间发力向前推去。 呲的一声,铜制箭头应声穿破肌肤而出,赶尸匠手起刀落,斩断箭头。那支木箭所用的,不过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木料,谈不上坚硬,常人拿在手中一掰就断。但赶尸匠的小刀,亦非摧金断玉的刀,一刀下去,箭杆晃动扯痛伤口,罗谷雨急喘一口气,头不由自主仰起,原先无力架在赶尸匠腿上的手抽搐起来。 赶尸匠迅速掏出身上常备的伤药,将地上那些被他割的支离破碎的衣裳碎片揪起来当作裹布,连同药粉牢牢按在伤口上。 铜打的箭头连同一小节木杆落在地上,血秽中透出一点铜绿。吴镇人并没有往箭头上抹毒甚至下咒,赶尸匠对此倍感庆幸,略微松了口气扭头对罗谷雨道“罗小哥” 话说到一半,对方怪色眼眸中所传来的目光,让他含在嘴里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血水从眼角溢出,浸湿眼眶,淌过脸颊。罗谷雨的眸,在火焰的余光辉映中不停变换着色泽,让人想起了铠甲,亦或是长枪顶端一抹银灰。铠甲厚重,尖锐,二者本该是冰冷之属,掩藏一切彷徨与无助,但那双眼中,哀恸却毫无遮掩曝露出来,潜藏于深处的不明之物在不甘地翻腾、挣扎、哀鸣 随着他眼珠一动,竖瞳倏然对准赶尸匠面容。 痛苦、恐惧,彤彤在此刻消失不见。眼白里的血丝似乎化身铺天盖地的网缠向赶尸匠,竖瞳仿若深渊裂缝,狰狞的蜘蛛悄然伸出节肢攀爬而出,誓要共赴黄泉的恶毒诅咒即将喷涌而出 “噗呲”一声,温热的血溅了赶尸匠满脸,他头皮忽而一炸,发根倒竖,仿佛一脚险些踏入悬崖,惶恐撒手后退 失了支撑,罗谷雨滑倒在地,自行从胸口拔除的箭支从右手指间滑落。他急剧地喘着气,紧紧咬着牙,似乎在压制着什么,表情异常凝重,甚至有些扭曲。 赶尸匠只是愣了一下,立刻拿起剩下的药粉,一股脑全部倒在罗谷雨伤口上,抓起碎布牢牢按住。 就在此时,倒在一堆杂物中的白蟒动了动,慢慢从破背篓中游到罗谷雨身边,雪白的身子在血污中拖出一道痕迹。它靠在罗谷雨脸侧蹭了蹭,素来很多情绪的尖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敬畏,而这种敬畏在日常与罗谷雨相处之时,从来未曾见过。随后,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咬住罗谷雨颈侧 “小白你在做什么”赶尸匠大惊,迅速逮住白蟒七寸将它拉起来远远抛开,焦急查看罗谷雨颈上伤口。白蟒那口显然不是开玩笑,唯见被咬之处的肌肤已呈诡异的青灰色,筋脉被毒素所染,已变作了紫黑色 赶尸匠简直不敢置信他原以为小白蟒凑过来只是为了查看主人的伤势,没想到它看主人性命危在旦夕,竟做出这样反噬主人之事 “我木得事。”罗谷雨微弱的声音传入赶尸匠耳中,赶尸匠心中一喜,竟见罗谷雨自行用手肘将自己支撑起来,靠在山壁上。 罗谷雨的面色十分疲惫,此时看去,能清楚看到他颈上经脉之中的毒素在不知名的力量推动下缓缓流向心脉,同时他胸前伤口处的血越来越稠,越流越少。 “这是”赶尸匠只听闻过以毒攻毒,从来未曾见过以毒止血,一时不免惊奇。白蟒毒液有多强,他可是曾有见闻,一路上被其咬中的各种大小野兽,无不在数息之间浑身僵硬倒毙,堪称见血封喉。然而转念一想,罗小哥怎么也是白蟒的主人,对其必有了解。罗小哥既然选择如此做,其心中自有把握,毕竟谁也不会拿自己性命来开玩笑。 赶尸匠才如此想罢,那头罗谷雨就开口道“药止血” 罗谷雨撕下贴在伤口的碎布片,扔到一侧,布片上精致的刺绣被血染透,辨认不出原本模样。前胸处的血洞不复先前血如泉涌,此刻慢慢往外淌着浓稠乌紫的毒血,不时夹杂一丝一缕鲜红。 “咳咳咳”咳嗽中,黑血从他七窍溢出,整个人便如血人般可怖。罗谷雨强行压住将毒血全部呕出的冲动,勉强提气说道“蛊母宰自锅区毒血抑制木老多久找药止血” 他抬起不住颤抖的手捂住胸口,沾满血污而显得肮脏不堪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快别让窝晕锅克卜然等蛊母呿驱碗毒它肥杀老哩” 罗谷雨的声音太过破碎,赶尸匠并不太能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但他知道当务之急是想方法止血,而且留意到罗谷雨似乎一直在抑制什么,其瞳孔不住在竖线以及正常人的形状中变化。 这意味着什么 赶尸匠没有去想,转头扑入杂物堆中翻找起来。 他不是药师,加上走脚这事其实最多也就是行尸吓人,所以他怀里不是朱砂糯米墨斗雄黄就是各种驱虫药草,唯一的伤药早在刚才全部使到了罗谷雨身上,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其他的药剩下 现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凑个罗谷雨的行囊里搜寻到伤药。哪怕是一点都好。 罗谷雨的行囊中有许多包在一块儿的银饰,不少散了出来。几件换洗的衣物,有长有短,普遍是紫色以及黑色。养蛊的瓶瓶罐罐在不久前被奋力一砸,全数碎了个稀烂,几块碎片被夹在衣裳里,再无剩余。 就在他手忙脚乱之际,白蟒蜿蜒着爬入杂物堆中,尾巴抓出一跟只有手指大小长短的漆黑瓶子,拖到罗谷雨面前。 “这素啥子”罗谷雨把手搭在白蟒身躯上轻轻摸了摸,吃力地问,“窝啷个卜记得窝有这锅东西” “嘶嘶”白蟒吐了吐信,回首舔了舔罗谷雨的手指。 它小小的脑袋里头,回忆起了一个身影。 在主人离开前的那个清晨,一道身影鬼魅般出现在行囊一侧,将蜷在背篓里酣眠的它惊醒。就在它张嘴欲咬时,那身影将这用途不明的小瓶子塞到它嘴里,并将它按回背篓中。 透过背篓的间隙,它能看到他一直注视着主人在井边洗漱的背影。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 迎着赶尸匠疑惑的眼神,罗谷雨嘴角微微一动“是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5章 叁拾叁.应天长下 除了他,恐怕再没有别人。 自己行囊里多出他自己都不晓得的物件,并不能让罗谷雨感觉意外。他想伸手拿起白蟒尾巴里卷着的药瓶,但过度失血让他的手指冰凉并且虚弱无力,堪堪将药瓶拿到手上,就从指缝落了下去。 “罗小哥”赶尸匠将药瓶拾起,疑惑地看向罗谷雨,“这是” 罗谷雨摇摇头。 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既然吉河将其翻出,或许别有用途。 赶尸匠掂了掂瓶子的大小重量,自言自语“着这重量,该是木头或者竹子的,不知道特意涂成这么个颜色是为了什么” 药瓶瓶口以薄蜡封口,轻轻一拧便开,露出褐色粉末。赶尸匠凑到瓶口谨慎地嗅了嗅,柔和的药香顿时充盈鼻腔,闻起来不像是毒药。他不是医师,并不敢打包票,只好求问罗谷雨“罗小哥,你看这” 罗谷雨正要抬手,忽而鼻端发痒,随意摸了摸就要去接赶尸匠手里的药瓶,却见手上又沾了新血。 他嘴里都是血腥气与腥甜,一时有些麻木,说“用吧特舀真想害哦,卜肥用遮中手段。” 从赶尸匠翻行李的举动,很轻易就能判断出他身上已经没有伤药。罗谷雨自己采来的药材因饲蛊早已用罄,眼下除了眼前不知名的药粉以外,再无它法。再者,他不认为唐申会忽如其来往他行李里扔毒药。 其实也不是真的再无它法。 让本命蛊离体,杀了赶尸匠换血,也能活。 稍微如此一想,心口又隐隐作疼,仿佛就要有什么东西从里头钻出来。 本命蛊与主人乃是共生关系,根据其种类不同,也分寄生在体内,以及独立于体外。两者各有利弊,独立存在的蛊母面对着一旦不小心被击杀则主人亦会毙命的问题,而寄生体内的蛊母则远远不及独立存在的蛊母的战力。 为了弥补战力这个近乎天堑般的缺陷,曾有前辈改进了寄生蛊母的培育方法,那便是一旦其宿主有性命危险,只要不是被斩首立毙,寄生蛊母都能够在一定时间内控制住伤势,甚至在宿主失去意识以后,还能控制宿主身躯猎杀就近的生灵,汲取生命。 有不少蛊师在濒死时都靠蛊母的自救而挽回性命,但也有一些蛊师在失去意识以后,被蛊母操纵杀死了至亲好友爱人,后悔不已自尽。 甚至寨子里一直流传着这么一个传说,说改进这种培育方式的前辈意图成神成仙,到最后蛊母太过强大以至于他反被操纵失去了本我,身体一直在那十万大山里游荡,吞吃生灵的血肉,永世不得安眠。如果有人在瘴林毒泉边看到怪异枯槁的尸体,那一定是那位前辈来过。 若说风长晴的碧玉蜘蛛是独立的蛊母,那罗谷雨身体里的蛊母就是体内寄生。若不是他数次强行抑制住蛊母的本能,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白辛升又会有什么下场。 蛊毒原本就不是好相与的东西,如同一把双刃剑,一个不慎,就会伤到自己。否则为何五仙教这么多年仅仅守着苗疆,而没有丝毫入侵中原的野心因为他们要面对的恐怖不仅仅是敌人,还可能是身边亲密的族人,甚至是自己。 这也是五仙教中人性情多果决乃至于狠辣的原因。 更是不是别人而偏偏是巫族成为他们宿敌的原因。 当然,这些事情外人绝然无从得知。 罗谷雨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 只是看着为他忙前忙后,凉秋中急出一头大汗的赶尸匠罗谷雨压下心头异样,按捺住躁动的蛊母。 白辛升此人,或许是个好人吧。 赶尸匠小心翼翼将药瓶盖好放在一旁,拿起从行李中翻出的水囊,取水打湿布片,轻轻给罗谷雨擦拭伤口,并道“罗小哥,我替你清洗一下伤口,你忍着点疼。” 罗谷雨表示默许,忽然觉得很累。 无论是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而欺骗利用别人,久而久之都会心力交瘁。 不到片刻,赶尸匠就将伤口四周的血迹清理干净,视线转回药瓶上,又有些为难。无它,这药瓶子实在太小,好在罗谷雨身上的箭伤虽然贯穿前后,但毕竟不大,省着点用应该足够。 问题是,他并不知道这药究竟是内服还是外用,可伤势不等人,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赶尸匠将药粉倒出一半,仔细在充当绷布的破衣服上铺匀抹开,然后按在罗谷雨前后两处伤口上。罗谷雨眉头微微皱了皱,很快又舒展开来,眼中惊讶一闪而逝,而后舒了口气,微微阖上眼。 药粉贴上伤口,顿时便是一股如处寒冬腊月的冰凉,竟把白蟒毒液带来的刺痛一气驱散,仿佛要把人的心肝都冻硬了去,方知这药量恐怕是用得多了。但蛊母闻风而至,张开口器便是一吸,登时也被冻了个透凉,醉意醺醺,似乎这药散中还附带了麻沸散之效。 赶尸匠瞅他闭眼却是吓了一跳,赶紧去推他“小哥您可千万别睡这一睡就了不得了” 一着急,您都出来了。 罗谷雨也没真的要睡,只是这一整晚先是跋山涉水遇到偷袭,好不容易打个盹,又被梦到幼年时候糟心的事,接着不但和风长晴等人打了一场,受了伤后因为蛊母的原因不得不挣扎着保持清醒现在处理了伤口,暂时压制住蛊母,他实在疲惫,眼睛不由自主就阖上了。 “辣哩想咋个” 或许确实是累了,罗谷雨的声音比往日更显沙哑。 十八九岁的少年,朝气蓬勃的时候,谁人不是锋芒毕露锐气十足罗谷雨声线低沉不错,依然掩不去意气风发,带着一点天下英雄还看今朝的刺儿。此时那些傲气只剩下虚弱,面对赶尸匠丝毫没有意义的言语,他的回答很无奈。 赶尸匠擦了擦手,原地坐下“要不咱就说说话,小哥你千万别睡,一旦睡过去那可就” 罗谷雨自然知道他言下之意,可有可无道“说啥子” 赶尸匠脸上露出些纠结。 他最想问的无非是他晕倒以后发生了什么,但说实在话,这个问题涉及罗谷雨他们部族内部问题,他着实没有过问的资格。好奇心害死猫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所以他看了眼瓶子,斟酌片刻,说“这药不错啊,可是小哥你的朋友赠予你的” 这是没话找话说,或是别有所图,不得而知。 朋友 这是这段日子以来,罗谷雨第二次思考这个问题。 什么是朋友 相识相知,互助互惠。 罗谷雨身为一教圣子,母亲更是一教之主,他要什么没有,何须用得着向别人讨利益反倒是因为他身份而接近他的人不少,即便不是别有所图,也少不了另有用心。面对那些明明对他颇有微词却装出一副友好的脸,罗谷雨可没有办法摆出客气的脸色,更别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什么人的帮助。 也没有人能够帮他。 所以他回答“我没得盆友。” 赶尸匠听罢一愣,却也不是十分意外。 相处这段时间,他也算明白这罗小哥的性格了。这小哥啊,相当不好接近,但你与其说他脾气又臭又硬不讨喜,倒不如说他身上总带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想着想着,赶尸匠抓了抓脸说“人生在世,谁没几个朋友呢别的不说,另外那个小哥莫非不是你的朋友吗” 现在的少年就是倔强,还常常思想偏激,怎么都不肯承认自己心软。 赶尸匠才想罢,就见罗谷雨摇头“讷夏布只是我呢蛤属。” 赶尸匠不以为意“如果不是朋友,你怎会在明知道他很有可能有问题的情况下,还要将他带上如果只是下属,你大可直接将他抛下不去理会,何必让自己落得现在这个局面既然你放他不下,想必你心里还是将他当作朋友的。” “蛤次见面,我灰杀了特。”冷不丁,罗谷雨忽然说道,“特动手辣一刻,奏卜是五仙教中人。” 无论是哪个门派都好,敢以下犯上,都没有好果子吃。 赶尸匠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掩不住心底惆怅。他曾同风长晴交谈过几句,风长晴确实对罗小哥有诸多不满,可他总感觉风长晴不是那种会翻脸背叛之人。 赶尸匠叹了口气“或许他有苦衷呢这个世上太多因缘际会,都叫人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这一叹也不知道叹进谁人心底。 “有一点我一直闹不明白。你说吴镇这么危险,虽说你们黑苗一向手段莫测,但毕竟别人是盘踞在此地许久的地头蛇,为什么你们就敢”赶尸匠欲言又止,转而说道,“罗小哥,几个时辰之前,我都以为你是个少年意气忠言逆耳之人。就今日所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竟然敢和吴镇大祝由等人在他们的地盘附近会面,会面以后还偷偷跑到人家附近,走夜路遭遇了袭击还敢毫无戒备接纳有问题之人,这种种真的不太理智,让人不禁摇头。但现在,我却觉得我之前看错了。” 罗谷雨语带讥讽地问了句“哩又晓得老啥” 赶尸匠哈哈一笑“我也就是现在看你受伤打不了我才敢说的,因为如果你真的是那种忠言逆耳之人,恐怕你先前就不会打昏我。” 罗谷雨没想他会忽然提起这件事,一时沉默。 “我活了这么多年,什么牛鬼蛇神都见过。”赶尸匠道,“如果我没猜错,罗小哥你之所以打晕我,是为了保护我吧” 罗谷雨没回答。 “我之前见过你和那个小哥打斗,留意到他的蛊虫都不会主动攻击你,如果我猜测没错,其实不是不会而是不能吧我记得我晕倒前正见那个小哥招出来许多蛊虫,既然那些蛊虫都不能攻击你,那么那小哥把蛊虫招出来的原因,恐怕是在我身上了。而罗小哥你打晕我同时砸碎养蛊的罐子,是因为我在斗蛊这方面帮不上任何的忙,反而可能成为别人的目标。” 罗谷雨看向白辛升,道“我没得哩想呢辣么舍己为人。” 现在的少年郎嘿,怎么一点都不可爱 赶尸匠露出一丝无可奈何“所以说我往回一想,你前面种种作为,是否并非任性妄为,而是别有出发点比如说” “其实你一开始,就是抱着自己一个人对付他们的打算” “” “所以比起潜伏下来一点一点摸清事情始末,你选择了直接打入敌人内部询问;比起避而不见暂避大祝由锋芒,你选择了正面测量他们的能力。” “是又哪样”罗谷雨的语气不咸不淡,不否认也不肯定,只是那点讥讽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要说哪样也没哪样。”赶尸匠说道,“风小哥曾说过许多不赞同你的话,可经由刚才的推断,我却觉得你不是他口中那样的人。我就好奇,你说风小哥只是你的下属,那你对他到底有什么想法” 并没有一口回绝赶尸匠的问题,罗谷雨微微扬起头,陷入自己的思绪。 他说道“窝本来打算让特给我领完路,奏让特肥教里克。” 赶尸匠忽而一窒,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前半夜与风长晴交谈的场景。 当罗小哥说你是他的族人他不会放弃你的时候,你为何要那样笑 那是因为我觉得那句话从少主口中说出来,显得格外滑稽。当初我被他赶出家门,如今他对我说这样的话,难道不是特别可笑吗 罗谷雨轻轻抚摸着白蟒“我晓得讷夏布恨窝,我没放得心上,但窝并卜后悔从前呢做法。这大该奏素哩说呢” 他太年轻了,如此年轻就拥有傲视他人的能力,古来多少人能不起傲慢之心就像一个普通人,如果他错误估计了自己口袋里的银钱,想去买一样远超他所有的东西,最多被别人嘲笑不自量力。但我们这种人,如果不将困难放在眼内,落得怎样一个未来可想而知。 与其说他赤子之心,故此不论世间善恶是非,倒不如说,他没有心。 “身不由己。” 足足小片刻都没有人说话。 赶尸匠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疑惑。 如他所想,罗小哥并不是什么都不懂迎头往墙上撞的人,相反的,罗小哥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并且只想自己一个人,把整件事做好。 然而,这也是赶尸匠所疑惑的。你说身为一派少主,身先士卒是好事,但是一把扛起所有事情,有下属可以派遣却不用,却又说不是把下属当朋友,那到底是为何 想不通。 真的想不通。 “人生在世,总会有二三知己好友。”赶尸匠略显生硬地换了一个话题,“罗小哥你还这么年轻,不要拒人千里之外嘛。” 罗谷雨反问“哩有朋友吗” “我”赶尸匠语塞,摊手道,“这不一样,你看,我年纪又大,讨的又是这种不讨喜的活计,一年下来十个月都在山林里度过,哪里来的朋友” 他看了看罗谷雨,嘿嘿一笑“小哥啊,我跟你说,你别不信。这个混账的江湖,就看两样东西。” 说到这,他故意闭嘴等罗谷雨接茬。罗谷雨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下文,没好气瞥他一眼“啥” 赶尸匠戳了戳自己脸颊“第一个是脸。” “脸”没想赶尸匠会这么说,罗谷雨很是愣了愣。 “对”赶尸匠颔首,“不是我嫉妒,这世上啊还是脸长得好看的人吃香。不是我说,就拿英雄救美来说吧,长得好看的人救了大姑娘小媳妇,那就叫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处。但要是你长得磕碜,分分钟就是耍流氓,得一句谢都算好的,更甚者转眼就变狗熊还有前年三年一次的科举知道吧,听说前三名那文章的水准不相上下,难以抉择。于是考官们一商量,把人叫来一看,哟,其中一个明显长得比另外两个顺眼得多啊,结果大笔一挥,顿时就把名次给定了下来。后来你猜殿试上皇帝看了怎么着” “怎么” 赶尸匠一拍掌,挤出一脸欣慰,眉毛一挑还要故作严肃“咳咳咳,爱卿们果然深得朕心” 这故事听的半懂不懂,按捺不住赶尸匠表情搞怪,罗谷雨噗的一笑,扯着了伤口咧了咧嘴,问“辣第二个叻” “这第二啊,自然就是背景了。”赶尸匠摇头晃脑,就差来一壶茶,举一把扇子,“长得好看不好看是其次,最重要的啊还是你背后得有人,这可不是我侃出来的,等哪日你在江湖里混久了,你自然就明白我说的不差。干我这行,黑白两道接触的都不少,我不是江湖人也是半个江湖人,人家也爱跟我闲扯。甭看现在江湖乱糟糟,大把大把的人喊着莫欺少年穷,想着凭一把刀剑就能出人头地,哪里知道这都是谎言。” “自百晓生那一套没人认账后,如今出名的都是门派而非个人,也难有一个高下之说。没背景又凭借自己能力出头的人,整个江湖筛十遍都没有一个人。” 前面还能当个笑话,越到后面,罗谷雨就越觉得白辛升意有所指。他不太爱听这拐弯抹角的,当下直截了当地问“哩想说啥” “你年纪轻,长得又好,还是一教少主不缺人使唤,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年纪轻长得好还有背景不缺人使唤 罗谷雨无意识抓挠着白蟒下巴的手一顿,一个人影不停地在脑海中徘徊。 如果那人在这,会如何回答 他并不是很了解雷越或者说唐申,但这个人并不简单。别的先不提,罗谷雨自问自己不可能给一个并无深交且戒备颇深的人好脸色,更不可能处处去管这种人的闲事。而唐申不但做到了,并且做的不错,即便他有防备,渐渐都被消磨了去。 如果自己有他十分之一好脾气,是不是就能跟别人相处的更好些 他也不知道唐申究竟是什么来路,可这个人说话,冷时有条不紊直切要害,叫人无从反驳,即便不认同说话的人,也打心里佩服这个道理;暖时晓之以情无不熨帖,尽管对方并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也没有千斤买马骨,可就是叫人亲近。 如果自己有他十分之一的能言善辩,是不是就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 看出罗谷雨在思考,赶尸匠放缓声音,慢慢道“那风哥儿之前跟我说了不少的话,大多的我都不赞同,但是有的话我感觉他说的没错。能力越强,责任越大,你既然是少主,所要做的,就是庇护自己的教众吧你没能做到,如此他恨你这也说得过去了。要想别人服从,却不曾为别人着想过,这天下哪里有这样便宜的道理呢” 罗谷雨纷乱的思绪,在听罢这段话后戛然而止。他低头看向赶尸匠,压抑道“如过我并卜想呢” “什么” “如过我并卜想当遮个少主呢”罗谷雨沉声道,“如过窝愿意跟哩,只想做锅铺通人呢从来没得人问窝,窝想做呢到底素啥子。特们能给窝啥子,特们又知道啥子,凭啥子要窝照着特们嗦呢做” 罗谷雨冷笑“窝素少主特们不是,所依特们才有辣么多怨言,如果换作特们素少主试试啥子都不晓得,啥子都不做,奏妄想一窃像特们想叻辣样,楞个好笑既然改变不老,辣奏认命” 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不尝试自己努力,妄想着奇迹发生。别人一步一步逼近,顾及自己的利益与地位,不想着联手起来反抗,反而期望有人能够从天而降解救。族人被一个一个赶出去,摆出一张张逼于无奈的嘴脸,说着忍耐的话,实则根本就是抛弃族人 对,没有迫害就没有这些种种,可如果自己不争气,又期望谁来救赎又凭什么期望他来救赎以什么身份和地位期盼他来救赎 可赶尸匠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如果你真的赞同你的说法,今日就不会说出你并不想当少主这样的傻话了。” 赶尸匠笑着往火力添了几根干柴,摇着头“如果我说你少年意气,小哥你肯定不高兴。那我要问一句,小哥你真正想做的是什么呢” 心头的怒气如来时那般迅速地消失,赶尸匠这个问题,罗谷雨一时竟无从开口。 他想做什么除了阿姆的任务以外他想做什么 他自己想要做什么 “不知道”赶尸匠抓了抓脑袋,“不知道好啊,那就简单了。找一个身后背景比你大,样貌比你出色的人,到他身边看看,仔细想想不同。或许你就能知道你究竟拥有什么,然后找到自己的答案。” 一个身后背景比自己大样貌比自己出色的人 这回不再是一闪而逝的影像,某个人的身影清晰浮现,占据了罗谷雨脑海,仿佛就是回答。 “风小哥说你是个薄情的人,你没有让任何人真正走进过你心里,所以他们不喜欢你。我想,这说的倒对。”赶尸匠忽而抬起手,在他头顶不轻不重地摸了一把,“但是更重要的是,你没有你所想的那样不在乎。” 罗谷雨抵了抵唇,并没有甩开白辛升的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6章 叁拾肆.泠青沼上 天色已经大亮,簌簌秋风卷动泛黄的绒草和将落未落的树叶,虫鸣兽吼乍现又隐,恰似那忽明忽暗的火星在篝火余烬中跳动。 闻得窸窣碎响,盘在主人腹上取暖的白蟒昂起头颅,转往声音响起的方向,只见赶尸匠悄无声息地从地上翻起,掸了掸身上尘土。留意到白蟒正在瞅他,赶尸匠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白蟒歪了歪脑袋,吐着信子发出嘶的一声。赶尸匠连忙轻声道“嘘,小白乖,让你主人多睡一会儿。” 白蟒听罢,不再作声,缓缓窝回主人怀中。罗谷雨背靠山壁侧躺在几件铺开的衣服上,脸上仍不见血色,但已不复昨夜青灰模样,显然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在这极其简陋破败的洞窟中,他的神态却很安宁,几只细小的蚊虫被他身上干涸的血所吸引,不住围绕着他飞舞,发出单调而重复的喃喃低语,却不忍心将他从无人相扰的美梦之中惊醒,迟迟不愿降临。他胸口起伏着,垂落至脸侧的发丝随着呼吸飞舞起来,拂过弧度正好的唇,复而轻轻落下。其身后所倚遍布黄土灰尘的石壁,便也成了暖玉雕作的凭栏,身下枕着的衣裳,则是千金难买的贡缎。 要强的不得了,可终究是个少年罢了。 赶尸匠蹲着身子,静静看弓身环抱白蟒而眠的少年,渐渐的,目光游离开去。 不记得是多少年前,自己似乎也是这么个使劲钻牛角尖的少年。跟着师傅学艺,一直自卑长得丑人又笨,同样是四处游历锻炼手艺,受不了别人看菜下碟,自诩要让所有人刮目相看而走上那一段如今看来可笑的歧路。其实这个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多公平可言,有些人富裕有些人贫穷,有些人一切伸手就来有些人到头全空。人永远都是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并且为此迷惘懵懂,没有一刻欣喜安宁。真正可怜的是,到死那刻都不承认自己。 蹲的久了,腿上一阵阵酸麻,赶尸匠呲牙咧嘴站起身,蹑手蹑脚抓起自己行李,向外走去,渐行渐远。 白蟒睁开一只眼瞧了瞧,很快又闭上。对它而言,只要面前这个人不伤害它主人,做什么都与它无关。而且主人现在受了伤,它哪里也不去,别人爱走不走,却还省了它防备。 外头正是好天气,阳光普照,晒得人周身懒洋洋,仿佛一身的阴冷之气尽已冰消雪融。 这么一个好天气里,吴九叔就同平常那般搬了马扎坐在院子那棵干瘦的柳树下,不紧不慢剥着拳头大小的半个蜂巢,和着蜜吃着里头还未孵化出来、白白嫩嫩的幼虫。半大的小子坐在泥地上,聚精会神地将手里木头削成细签,不一会儿周身都是木屑,但他神色专注不见厌烦。 没半晌,柴扉被人推开,披着短褂的壮汉迈入,阴沉的神色在触及吴九叔时微微一霁,快步走到其身边低着头道“九叔小童他爹,救不回来了” 吴九叔手中一顿,重重叹了口去,脸上流露出些许伤感,却没有丝毫意外“善恶到头终有报,福祸无门人自招。” 壮汉脸上当下露出不忿“九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四叔就这么个孩子,那臭小子把童儿给害了难道还不让阿四叔报仇吗,别人都蹲在咱们头上屙屎了,再忍下去就给忍成龟孙子了” 吴九叔沉默,两个看着长大的晚辈就那么轻飘飘地走了,说不难过那是假的。他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于情于理,都没有能够挽回的地步。 想了想,他忽然道“祝由醒了吗” “醒了。”提到大祝由,壮汉脸上露出郁闷,“先生昨晚应该让我跟着去,他不懂拳脚,就算带了许多魍兽,缺点也很明显。我感觉那个黑苗的家伙肯定靠不住,如果先生昨晚带着我去,我指不准早就逮住那小子了。” 吴九叔摆了摆手,说道“话说的倒是好听,你夜里看得清楚吗而且你跟我说这些个东西有什么用呢,我年纪大了,跑不动帮不了你们抓人。祝由治不好的人,我也没任何办法。” 壮汉闻言连忙道“九叔,你可以给我们算一算那小子躲在哪里啊” “你知道规矩,就算我想算,也有心无力。”吴九叔说,“何况你早就有所准备,何必还来找我” 壮汉抓了抓头,看吴九叔确实没有半点要帮忙的意思,只好灰溜溜地离开。 出门拐个弯,他转回大祝由屋子里,厅中数人围桌而坐,大祝由以及先前一并去找麻烦的老妪亦在其中。 “先生,九叔不愿意帮忙。”心中不悦吴九叔见死不救,壮汉的口气难免有点冲,进门就嚷嚷开了,“不帮就不帮,九叔年纪大了就让他歇着,我就不信我用借物代形还恁不死那臭小子” 等他一口气说完,心里痛快了些,仔细一看却发现厅中几人的脸色却不太好。 “怎么了” 壮汉正疑惑,就听背对门口而坐的人笑道“借物代形术吴镇各位所会的术法果然是五花八门啊。” 那人不高不矮身形干瘦,一头短发灰白交织,还沾有不少沙土,一身衣服风尘仆仆破破烂烂。 “不过,术法不在多而在于精,难怪除了大祝由,都不见吴镇里有其他达到宗师境界的方士。”这人背对着壮汉笑了声,“难怪我等方士传承一代不如一代,都是因为有些人,他们不思进取却霸占着完整的传承,坐井观天。” 壮汉怔了怔“你是什么人” 那人道“我就是个对你们作为看不过眼的路人。” 就在壮汉欲开口再问时,大祝由摆了摆手“你的话未免偏颇了吧,我吴镇一致欢迎所有方士投奔,唯一的要求不过是投奔者加入我们。不付出代价就想习我吴镇传承,世间哪里有吃白食这么好的事” “若说等价交换,那我也无话可说。”那人道,“但我要问一句,那些问明白要求后不愿意加入你们吴镇准备离去的人,你们为何要心狠手辣地将他们杀害” 大祝由喝了口茶水。 他现在的模样有些可笑,侧脸贴了膏药,还用布带在头上裹了好几圈。 但他既没有流露出怨恨,甚至脸恼怒之色也无,反而有条不紊道“白先生也知道现在朝廷独倡孔术,对于我们这些不受招安扰乱纪律的方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其中六扇门的探子更是无孔不入,谁也说不清那些假意投奔我们刺探方术要密的人有多少是朝廷派来刺探的探子,我这样做也没有办法。” 这番话听的白辛升不由鼓起掌来,连声叫好“好一个颠倒是非混淆黑白,都说吴镇大祝由是个宅心仁厚之人,常四处奔走为人治病。此刻看来,说不准您做的就是您口中的探子,在不停刺探别人部族的秘密,当了又要立牌坊” 壮汉听罢冷笑“放你的屁你算是什么东西,在我们的地盘也敢乱吠” 大祝由依然不见气恼“听白先生言语,是个读过书的人。有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吴镇从来只把朝廷当作对手,一切可能与朝廷有关联的事,我们都不惜将其扼杀于摇篮之中。朝廷力量太过强大,只消一队军队攻来,我们这片巴掌大的地方就会烟消云散,为了族人安危,为了同胞安危,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况且我们并没有伤害同胞之意,只要真心愿意投奔,我们无不真心相待,如果你要以你的想法来误会我们,我们如何解释你也听不下去。” “笑话”白辛升嗤之以鼻,心知自己无法说服眼前这些愚昧的人,顿时拂袖站起,俯视面色平静的大祝由,“说你们是井底之蛙,还真的没有说错。固步自封,扼杀一切,只会让你们越来越目空一切,到最后自取灭亡。” 见白辛升动作,围坐桌前的人一个接一个站起身,不甘示弱与其对视。唯有大祝由稳坐椅上,叹气“多说无益。无生尸匠此番前来,怕不是为了和平解决一切,还是想要手底下见真章吧” 壮汉也插话“那老头,说白了还是看谁的拳头大,摆出一副道貌盎然的样子,是给谁看” 白辛升咧了咧嘴“嘿,竟然倒打一耙果然不愧是大祝由,话里话外比你们女公子说的好听多了,若我年轻个三四十岁,指不准还认同你们的理念。” 老妪对白辛升的调侃视若无睹,阴沉沉道“如果我猜的没错,阿四弟不是被那个臭小子所杀,而是你干的吧” “此时此刻,是我杀的和不是我杀的有什么不同” 老妪重重哼了声“没想到名声在外的无生尸匠竟然是个自大的家伙,进了我们的地盘,是龙都得盘着莫非你觉得你一个人能够对付我们所有人不成” “试试就知道了。” 几人只见白辛升打了个响指,顿时天摇地动,所有人肢体纷纷开始扭曲,浑然一派末日景象,不由面露骇然 白辛升的声音越来越远,越发飘渺“差点忘了告诉你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人不修身养性,他就会被天地所不容” 壮汉一咬舌尖,剧痛顿时令他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抬眼一看,一张床铺一张桌,还有他刚从山上收回来的百年老榆木,喝,可不是正在他自己家中 奇也怪哉,自己不是在大祝由屋里头吗,怎么莫非是自己中了迷幻之术 他心中纳闷,手重重往大腿上一掐,疼的眼泪差点没掉下来,嘴里恨骂一声“乖乖,老头使得是什么手段,适才天摇地动吓煞人也” 好在他从小就接触这类事物,很快按下惊悸,心中否定,开始打量四周。 凡迷幻之术,皆为本心所化,虚实相依,道理与梦境相通。意思就是,眼前所见虽然是熟悉的东西,但会有细微的不同,只要你分辨出来,就能从环境中逃出。 壮汉屋中甚为干净,放眼数去,床榻供台桌椅板凳一个不少,忙凑上去摸摸看看。因这些都是他亲手做的,便是哪里有细微不同之处,他一眼就能判断出来,所以转了一圈都没察觉任何不妥后,他心中冒出另外一个想法。 莫非这是老头儿故弄玄虚,故意让他以为他在幻境之中叫他画地为牢,其实只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他带回了自个屋里 他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咬牙切齿,不免生出被戏弄之感,转身就想夺门而出,怕白辛升把他们支开要对才受过伤的大祝由下毒手可手刚碰到门扉,心中一动,又生猜疑,暗想若是这真就是幻境,是否他现在所想就是被幻境所引导,若是一开门就迷失了自我,那该如何是好 正因为族内传承深厚,了解的多,所以忌讳越深,更加惜命。 壮汉垂头苦思,不敢随意开门离去,好赖他脑子还算好使,灵光一闪,目光顿时投到供台上奉着的木偶。 如果这不是幻境,他取这用借物代形术做出来的木偶来诅咒,把那黑苗的臭小子给弄死,就算没能给大祝由搭把手,也是帮了一个大忙。如果眼下他在幻境里,术法完成以后没什么感应,那他再找找有什么其他线索就好了 进退两难之境地,这个想法简直如同指路明灯,壮汉当下毫不犹豫盘腿坐到供桌前,取出他的法器对着面目模糊的木像碎碎唱起咒语。木像不知被他动了什么手脚,明明在一日之前沾了不少血,此刻却像渗透了整座木像,由原本的原木色变作浅棕色。他手里骨质小刀不停在木像周身敲打,时不时留下一二道划痕,木像被敲打的地方显出青紫,而划痕下则渗出血色液体,竟像是活的一样 他见此状,神情愉悦,为自己妙计暗喜不已。 只不过那雕像的面容越加清晰,阔脸大臂,表情欣喜,似乎甚是熟悉 在村子那头,另外一处门户紧闭的房屋,院门以及窗轴处俱贴了黄纸为底朱砂勾勒的符纸。房屋正门留白,唯门槛前以朱砂画了扭曲的字符,字符中央堆了一小撮饱满的谷粒,足有五色,压在一只黄纸剪成的小人的胸口。 门外不时有毛孩撒欢奔过,也有男女挑水提担走过,但院中寂静,所有路过的人都以为其主人仍在休憩或者不在屋中。 与屋外日复一日的和平景象相比,屋内堆满了折叠成型的纸,老妪眼中凶光毕露,提着一个纸人,正在以手沾着粘稠的液体勾勒其五官,嘴里念着恶毒的咒语。许是咒语太长太拗口还不允许错漏,又或许是门户紧闭光线昏暗,老妪全然没有留意到纸人面孔在她手里逐渐显出双颊皮肉垂落、两眼浑浊、凶神恶煞的模样。 这样的情景,不仅仅发生在一个人身上。 大祝由屋中,两人隔着桌子对峙,但形势已完全颠倒。 大祝由十指紧扣椅臂,双眼盯着白辛升,声音如同从牙缝里逼出来“五谷问心,好手段不愧是无生尸匠,我竟不知你是什么时候种了术,让他们各自返家却以为到了我这处,甚至不知何时我也中了你的迷魂法从前我就听闻无生尸匠最擅长将因果勾连,借他们的刀去杀他们自己,现在看来果真是精妙绝伦,我不得不佩服” 白辛升摇摇头“所谓借刀杀人,如果没有刀,自然就杀不了人。如果他们心中没有暗鬼更没有害人之意,堂堂正正推开门走出来,我这点雕虫小技只会让他们迷糊一日,绝不会害了他们。” 大祝由冷哼一声,不欲花费时间去呈口舌之利,起身便走。 白辛升伸手一招,裹着黑白衣袍的稻草人迅速从房梁落下,拦住大祝由去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7章 叁拾伍.泠青沼中 大祝由脚下略顿,双眼扫去,沉声道“你以为凭它们能拦住我” 不待白辛升回答,大祝由把脚一跺,肉眼难见的气劲以他自身为中心骤然炸开门户刷的被吹开,木桌木椅纷纷被气浪整个掀起,一股脑扑向白辛升,白辛升见状翻了个白眼,合身一扑懒驴打滚避开。 然而两头稻草人并不受此妖风影响,头顶魂魄皆夺的黑无常双手挥出,破烂的袖子中顿时飞出数根铁链,哗哗作响打向大祝由。铁链只有拇指粗细,通体漆黑,朱痕若隐若现。传闻中真正的黑无常以铁链镣铐抓拿恶鬼,区区一个草人自然不会有这样的神通,但这铁链威能也不小。说令魂飞魄散之类的话未免夸大,不过打在常人身上,确实会使人神魂动荡简单点说就是晕眩。 大祝由哪会坐以待毙,他手掌虚握,忽惊觉并未将木杖带在身旁,恰头顶无生无我的白无常把手里黑色招魂幡一摇,肆虐的妖风立止,他眼中寒芒如流星掠过。眼见铁链就要打在大祝由身上,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只手伸出来往虚空抓去,就眨眼的功夫,整个人便与白无常互换了位置,快步从后门脱身。 他心中着急那些被困的族人,哪里有心情与白辛升对阵 黑白无常相消之下,相安无事,白辛升拍拍衣服从地上爬起,就见一人从屋后来,缓缓堵住了后门。来人肩上趴着一只绿蜘蛛,不必再问此乃何人。 白辛升见状,老神在在道“你是投了吴镇还是说他们控制了你” 风长晴道“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看着满屋狼藉,白辛升嘿嘿一笑,“如果你是遭人胁迫,我自然助你逃脱。如果你是投了吴镇,那就真的没什么好说了。” 白辛升神色自然不紧不慢,大敌逃脱却显得并不在意,反而关心起他这“叛离”之人那些“可有可无”之事,令风长晴心中一暖,不由动容“你独自犯险,不速速打败我去寻那大祝由麻烦,届时等他解开了你的术,唤上整个镇子的人与你作敌,你如何脱出” “哈,你可知道我这无生尸匠外号是怎么得来的”白辛升一指自己,略带自嘲与怀念道,“江湖有黑白,方士亦有正邪。似我当年那样的邪魔外道,数不清持着正义之心的方士想杀我以正朗朗乾坤,而我最擅长的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天理循环,因果报应,他们有多重的杀心用多狠的手段,到头来都落在他们自己身上。而如果外人企图用别的术法去救中术之人,他的心有多急切又如何尽其全力,都会变作促进我使的迷惑之术异变成真正的杀人之术的动力。” “中过我的术的人,没有一个生还,所以他们给我冠上九死无生之名。他们指责我手段残忍、无情冷酷不曾给他们留有半点生机,但事实,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放他们的敌人一条生路。杀人者,人恒杀之。是为私欲也好,是为匡扶正义也好,是恶毒诅咒颠倒黑白也好,是歌颂仁义道德也好,他们心底对敌人有多狠多残忍,一切终将报应到自己身上。” 杀人之心反成杀己之心,救人之心反成害人之心。细想便知其中恐怖,风长晴闻言不免悚然“你这样的人物,如果我猜的没错,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路过此地,对吧” 白辛升此刻不再隐瞒什么,大方地点了点头“我原本就是冲着吴镇而来,遇到你们只是偶然,救助那对婆孙是顺手而为,帮助罗小哥也是顺水推舟。” “难怪你会无条件地帮助少主,我以为你是纯粹是个爱多管闲事没有心机的老好人,却没想到”风长晴一改散漫神色,眼神冷厉自腰间取下蛊笛,“如果你是有心利用少主,那就恕我不能放你离开这里” 听罢此言,无须再追问,白辛升自然而然便通晓其中关节,道“切莫说的这么难听,吴镇这块毒瘤存世太久,我来此的目的就是打探清楚此处究竟腐坏到什么程度,事已可为之时便铲除掉它。从这点来说,我与罗小哥目的相同,何来利用一说” 风长晴分明依然忠于罗谷雨的神色映入白辛升眼中,令他甚是疑惑“你既然如此关心罗小哥,为何还要口出伤人之语你可知道罗小哥昨夜重伤几乎丧命” “他不会死。”这一次风长晴回答的很快,“他有本命蛊护体,那一箭取不了他的性命。” 白辛升一愣“这么说,箭是你射的” “是我,但我有分寸,轮不到你” “真是乱七八糟你有个屁的分寸”就算以白辛升这些年养出来的好脾气,此刻也忍不住骂了起来,“你那一套抱着对你好制造困难让你成长的想法用的是不是有点过了我不晓得你们族里到底怎么一回事,但我可以告诉你昨晚如果不是我,罗小哥指不定就得见阎王爷去你说说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人怎么会这么多,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当面谈,非要弄得要死要活是觉得生死才能让人顿悟还是怎么地” 风长晴目光闪躲。 并非后悔心虚,而是正是因为有白辛升在,他才不担心。如果罗谷雨真的伤重,可不是正好有一人能够让本命蛊续命么。 他并不敢把事实告诉白辛升,这个伪装成老好人的家伙如果意识到真相,后果不堪设想。故而他索性反问“你认为他能够听得进去吗” 白辛升也反问“那你又可曾想过在你埋怨他行事冲动不听劝告的同时,他其实打算一个人扛起整件事,让你可以早早离去” 打算一个人扛起整件事什么意思 风长晴抓着蛊笛的手一颤“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还记得先前你屡屡向我诉说,我还以为你把一切都看得很透,原来也不过是闭门造车”白辛升似笑非笑,脱去了老好人的帽子以后,他的行为举止中似乎藏有说不出的锐利锋芒,“今日之前,我想问罗小哥他在想什么,我看到的是他防备心重不惜无端杀害一个求救的人,但这样的他依然愿意相信你没有背叛。所以现在我就想问,你在想什么” 面对白辛升咄咄逼人的质问,风长晴无法作答,直到脚下被门槛绊住,才回神察觉自己竟忍不住倒退了好几步。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风长晴避而不答,“并非所有人都要对他恭敬有加,我厌恶他的做派,想让他尝尝我这些年来的痛苦,如此而已” 是不甘心,又可怜同情吧。 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他心里如此说道。 可怜他们都被利用抛弃,谁都逃不掉。 他没办法控制自己,那一箭是他不得已而为之,如果他不这么做,在那大量的尸鬼围攻下,罗谷雨必死无疑。他知道区区一箭要不了罗谷雨的命,他冷眼看着不明真相的大祝由贸然接近,然后一切就如同他所想的那样。 他也无法否认白辛升对他的嘲讽,在射出那一箭时,里面也有恨。他恨罗谷雨不作为,他恨家族抛弃他,他恨自己当初不反抗。如果他是五仙教圣子,他决然不会任由教主不停对教众下手,因为统治一个教派依靠的不是排除异己,而是团结一心。明明多年以前一切都好,五仙教里大家如同一家人一般,如今眼下,只剩惶恐不安与支离破碎。 但有时候,他更恨自己懦弱地将一切责任推到罗谷雨身上。 恨罢以后,又反复。 “哩说叻话,素真心呢” 略带虚弱的话音落下,白辛升身后大门转出一个身影。 罗谷雨的脸色苍白泛青,衣裤上都有大片褐红,手臂可见些许血被水清洗过后残余的痕迹。白辛升见状不由皱眉,关切道“罗小哥你伤口尚未愈合,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他就见罗谷雨淡淡扫了他一眼“我木惊动人。” 然后扭头往身后看了眼“特们没得时间留意我。” 透过门墙,几道浓烟升起,熏黑了大半片天,隐隐能听见惊叫与纷乱的脚步声。 “如此” 白辛升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他不知道罗谷雨听到了多少他与风长晴之间的对话,也不知其如何得知他在此地,但从罗谷雨的回答来看,他们之间的交流恐怕无法再回到昨夜。 罗谷雨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说道“在哩送人走辣夜,我在哩身上蛤了蛊。” 至于是什么蛊 听着这透着“我们本身就是相互利用关系你无需介怀”的话语,白辛升不由苦笑,昨夜长谈打破的坚冰,似乎又被一堵牢不可破的墙重新堵住。实在是越看越迷惑,这个少年有天真可爱的地方,以及年轻单纯的想法,但大部分时候却透着一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心狠手辣。这种恶意并不显露于面,很多时候你根本无从察觉,直到对方毫不掩饰地直言。对罗谷雨而言,这不经意的残忍似乎仅仅是种下意识的防卫行为,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揣测谋划,一如随手打死乱鸣飞虫般随意。 风长晴有一句话说的不错,真正的漠然是你根本没有察觉自己无动于衷。 白辛升服了软,看了看风长晴,再转过头对罗谷雨说“既然如此,我去追大祝由,他就交给你” 罗谷雨颔首,任由白辛升招呼两只草人,从他身侧离开。 单独面对罗谷雨,风长晴反倒是放松下来。 陌生人终究是陌生人,而族人即便数十年不见,即便道路不同,那种一脉相承的感觉,却不会改变分毫。 “你来杀我” 风长晴如此问道,目光缓缓打量罗谷雨。 数块不规则的污渍坏了少年短衣上鲜艳的刺绣,说不出是被树枝还是石子划出的细小伤痕,遍布在衣衫遮掩外的皮肤上。恍惚间风长晴似乎看见七八日前那个鲜衣怒马引得路人频频回顾的少年,再眨眼,眼前少年脸上似乎蒙了一层尘土,可即便手里拄着一根树枝充当拐杖,那双明亮的眼中无有丝毫虚弱之态。 风长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连蛊笛都丢了落在敌人手里,你现在这副模样,又能做得了什么” 罗谷雨迈步朝他走去,本该是两点之间笔直的路却走的有些弯曲。他神色平静,昨夜一切宛若烟云,随他手里拐杖往旁一抛,落在地上翻滚几番,再无动静。 “揍哩足够叻。” 不是威胁,而是简单的陈述。话音落,罗谷雨合身扑向风长晴,掌风先至,吹起他耳侧碎发,手掌后到,临面化爪,五指指向他咽喉。风长晴抬臂格开,不为所动嘲讽道“你这是什么招式,我怎不记得万毒手是这样用的” 风长晴左肩一抖,手若无骨从罗谷雨臂下穿过,五指并成锥啄向他前胸伤口,等罗谷雨要擒自己左肩,却又倏的后退,指尖在他手臂上留下两道指甲划出的血痕。 万毒手起手第一式,毒蛇吐信。 罗谷雨并步上前追击,双掌齐出,一手握拳直冲其腹,一手划弧作鞭甩向风长晴脸侧。风长晴向后弓身躲开朝腹部来的一拳,便已没有足够时间再仰身躲开贯耳而来的那掌,但他并不慌忙,扣住罗谷雨挥来的手引向一旁。罗谷雨自然不会轻易放他离开,立即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往自己方向拖,两人比拼起气力,两只交握的手你来我往画起圆。 见绞在一起的手短时间分不出个上下,罗谷雨撩腿踢向风长晴下巴,风长晴迅速松开交缠的手,矮身从他腿下滑过。旋即脚下一顿一踩反向跃起,半空中拧身扑到罗谷雨后背,一手紧环抓他左肩,右手手臂舒展,五指张开剜向罗谷雨脖子。 万毒手第二十二式,灵蛇摆尾。 罗谷雨早有所料,左手往上一提挡住风长晴抓来的手,右手向后揪住风长晴后背的衣服,倾身把人往地上掼。风长晴并没有抵抗,而是顺势落到地上,他一只手抓着罗谷雨肩膀,反而将罗谷雨压弯了腰,手指向上探出,刺向那双琥珀色眼。 趁着罗谷雨仰面躲避,风长晴原地挺身,抬起右腿穿过罗谷雨腋下,用脚腘扣住他右肩。左手与右脚瞬间同时发力,一个鲤鱼打挺反将罗谷雨掼到地上,右手握拳朝着他门面抡下。 万毒手第三十八式,倒转蝎螯。 “咚。” 罗谷雨迅速将头扭向一旁,拳头擦过他耳沿,打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回过头,猝不及防对上风长晴双眼。 那双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仿佛在说这不是单纯的切磋,没有人会再让着你。生死相搏之际,管你是故人亲人、是圣子抑或者是寻常人,没有任何不同。别人退让是情分,没有人必须要为你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 罗谷雨一把扣住风长晴后颈,猛地将他压向自己,屈起腿,一膝盖踹他脸上,好是一个满脸花开风长晴虽压着他的手,同时却也令自己倍受牵制,他抓住风长晴压着他的腿,趁风长晴吃痛捂脸,他把手往身下地面一撑,腰腿用力,回身一记旋踢。 腿风如疾,狠狠拍在风长晴上臂,手臂失去知觉的同时,他亦无法控制自己整个人往旁摔去 蛮横的力道就像一条鞭子,他则如被鞭子驱赶的陀螺,骨碌骨碌在地上打着滚,直到脊背敲在墙壁上无处可去,才勉强停下来。房中未经打扫落满的灰尘随着他的翻滚全部粘在身上,他一刻不停爬起身,罗谷雨已三两步跨到他跟前,飞脚踹来。他双手交叉护在面前挡下,矮身一记扫堂腿扫向罗谷雨作为支撑的腿,罗谷雨却不吃这招,直接踩着他格挡的手跃起,拧身又是一记旋踢打向他侧脸。 这回风长晴有了准备,硬是用手臂挡下,却还是蹬蹬蹬往旁退了数步,就地打了个滚卸力方重新站起。 他拍了拍身上灰尘,知道自己已落在下风,必须想方法扭转。 罗谷雨再度欺身上前,他扭身避开冲来的拳头,双手飞快探出,一抓一扣,罗谷雨探出的手臂又多了数道血痕,吃痛缩手。风长晴乘胜追击,脚步不断向前,双手朝着罗谷雨手臂、前胸以及面部齐抓,一触即走。 万毒手第五十一式,百爪游身。 罗谷雨晃身步步后退,风长晴总有一只手在朝他双眼或者心口等要害进攻,在这密集的攻击下始终找不到切入点,反倒是手臂在格挡下被抓的鲜血淋漓。他试图抬脚把人踢开,风长晴便反手去抓他踢来的腿的脚腘,一个跳步躲开他挥去的拳头,转眼又贴上来。脚腘乃是薄弱之处,只是被挠了把,罗谷雨便明显感到行动不便,一时局面僵持住。 万毒手虽是五仙教中必修的武艺,但罗谷雨钻研方向在蛊毒,且万毒手此门武艺的性质与他不相符,许多招式对于他而言只修得形而无法得其精髓,故此他一直没有下功夫,甚至于苗刀用的都要比万毒手好得多。可以说这么多年他来,他唯一一次尝试用万毒手与之切磋的人物,只有 对了,他还记得那人曾这么对他说过“若我推断无误,万毒手的精髓在于毒。其一百零一式分别模仿蛇、蝎、蜈蚣、蜘蛛以及蝙蝠。蛇式主身形灵活,以巧为尊,将腿化尾身化躯盘压对手,手为獠牙刺咬,若要化解需切中路,也就是所谓的七寸;蝎式主钳制与蛰,每个招式都以不同角度与方式禁锢对手手脚和行动,再以空闲手脚化做蝎尾尾蛰打向敌人,但钳制他人的同时亦限制自身,做出最强攻击之处亦是最薄弱之处;蜘蛛式主粘与缚,中原有游身八卦掌与之神似,讲究贴身搏斗,在敌人新招为发前先发,在敌人招式已发时以巧力引向一旁,令敌人束手束脚,只是一旦遇上速度无法跟上的敌人,此式恐怕无用武之地;蝙蝠式主潜伏与出其不意,虚招极多令人拿不准真假与攻击时机,在敌人手忙脚乱之际施以致命一击,我猜测这是万毒手中最难完全掌握的一式,遇上眼力强的敌人或是以不变应万变的武功会落入下风;而蜈蚣有百足,故而此式属所有招式中最快,在极致的速度下,除了压倒性的力量,绕到身后攻击能破解。” 回想风长晴适才招式,似乎无一脱离那人的解析。 力道分散绕到身后 罗谷雨眼神微凝,风长晴的攻击很快,妄图从左右越出几乎瞬间就会被挡回来。 步步后退之下,他被逼到顶梁柱旁,顿时计上心头。 后退的脚步立止,不顾对方抓挠,罗谷雨垂头俯身护住双眼要害,推掌打在风长晴下巴逼其暂且退开一步,随后脚踩风长晴膝盖跃起并在半空完成翻身,脚底往顶梁柱上蹬,一个空翻从风长晴头顶越过。落地时罗谷雨以手撑住地面,双脚自风长晴身后绞住他脖子,腰腹用力,如同翘板一般,拧身将风长晴整个人身后摔到身前 “砰” 那是皮肉重击地面发出的响动。 这一系列动作做完,伤口开始隐隐作痛。罗谷雨爬起身,面朝风长晴落地的方向缓缓后退,眼前景物有些模糊。他拿手往胸口一摸,有些湿润,看来伤口又裂开了。他用力眨了眨眼,隐约能看见风长晴俯身趴在地上。 结束了吗 他喘着气,眼前一黑,坐倒在地。 他清楚他本不该在这个时候跟风长晴动手。 但是得知风长晴确实叛向吴镇后,如果他不趁白辛升吸引其他的人注意力的时候将风长晴杀死,接下来再没有别的机会。风长晴是个实力不弱的蛊师,如果他下在溪流中的蛊被其发现破解,那么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在与吴镇中人的交锋中会很被动。 不仅如此。 背叛者必须死。 可惜现实不遂人所愿,像尸体般趴在地上的人微微一动,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一样,重新站起来。 这是 迎着他呆怔的目光,风长晴左右扭了扭脖子,问“你这是什么招式” 在开始之前,风长晴说过相同的话,如今语气截然不同。若说先前是讥讽,那么现在,便是难以掩饰的惊讶。 与此同时,罗谷雨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脖颈是人体骨骼最为脆弱的部位,他很确信自己刚才使出的力气足以掰断风长晴的脖子,可是为何此人竟然毫发无伤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他忍不住开口问“哩” 等等 话未出口,脑中灵光一闪,他忽然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劲。风长晴的个头跟他相仿,凭他的力气,不应当连续攻击风长晴这么多次,这个人却连一点事都没有而且方才他将风长晴拽起来的时候格外费劲风长晴的体重,似乎有点过重 “看来你到中原这么多日,并非没有所得。” 风长晴说罢,疾步逼近,对着跪坐在地的罗谷雨撩腿就是一脚劈下。 罗谷雨起身欲避,胸口忽然刺痛,浑身气力尽失,萎顿在地。躲避不及,他被风长晴一脚劈在肩头压倒,后脑磕在地上,手臂当时麻痹,脑袋也有些发晕。恍惚间,他瞅见风长晴腰带上挂着个小臂长短条状黑影,当即奋起一脚踹去,一抹雪亮从鞘中飞出,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中。 刀 短制百炼直苗刀 罗谷雨手臂奋力划拉,锋利的刀锋划出圆弧,切豆腐般,从风长晴小腹左侧畅通无阻地划到右侧 血肉怎能耐得住宝刀 风长晴迅速退去,捂着腹部一气退出七八步,脸色灰败,异常难看。 罗谷雨紧紧握着那把仅仅只有他小臂长的刀,咬牙硬是从地上跳起,末了脚下不稳还踉跄了两步。风长晴古怪的面色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顺着风长晴的手臂往下看其伤口,愣了愣,又抬眼看风长晴的脸,愣了愣,再低头看伤口,面色同样古怪起来。 苗刀划出的伤口纵贯风长晴整个腹部,但他并没有流出一滴血。破损的衣物下,能看到撕裂的皮肤里头透出灰褐色 看起来,像是泥土。 罗谷雨浑身一震,冲到风长晴身前挥手又是一刀,风长晴只来得及稍微偏过身子,便被削去右肩。 没有鲜血四溢,也没有骨肉横飞。 风长晴整条右臂就这样在他的注视中与肩膀脱节,宛若离开枝头的落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手臂的截面一片灰褐,没有白的骨头,没有红的血肉。只有一片泥偶似的灰褐。 风长晴露出一个难看的苦笑。 比生吃莲心还苦。 他嘴唇轻轻蠕动,吐出微不可闻的叹息“倒卜露少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8章 叁拾陆.泠青沼下 风长晴弯下腰去,将掉落在地的手臂拾起。 常有人以栩栩如生来形容雕刻大家刀下的雕像,但如何栩栩如生之物,都比不过眼前断臂十分之一。这节断臂有指甲,有细小的绒毛,有纵横交错的掌纹,有青色的脉络,甚至呈现着健康人红润的肤色,令人毫不怀疑触碰起来也应当是温热柔软的。 但事实是,脱离了肢体后这断臂仿佛失去了生机,保持着被斩断前的姿势,坚硬如石。 需知道再真的事物,只消晓得是假的,那么再如何看也不可能成真,只会令人心生无端恐怖。 风长晴抓着断臂往肩膀断口处接,一松手断臂便要往下掉,不起作用。看着握在手里的断臂,他脸上露出苦恼,不知在想什么,好片刻,才抬头看向罗谷雨。 对上风长晴目光,难言的压抑忽而迎面扑来,罗谷雨不由倒退两步“哩是甚么哩不是讷夏布。” 似乎是没想到罗谷雨会说这样的话,风长晴愣了愣“我是风长晴。” 罗谷雨目光在风长晴断臂上扫过,皱起眉头“哩不是。” “少主,你这句话却是有些可笑你很了解我凭什么随意否认他人”风长晴不屑地冷哼一声,他抬脚朝罗谷雨走去,一步接着一步,手里还拿着那只手臂,重重挥舞了一下,“我不是风长晴,谁又会是” 罗谷雨双眼微眯,手中短刀指向风长晴。 利刃剜出,一块手指长宽的皮肤便轻飘飘的,从风长晴尚能活动的手臂上脱落。似是曾经盛极一时的山寺菩萨,荒废多年以后,身上金箔在风雨日晒中剥落,止余泥塑木胎。 由是从前心中种种疑惑,当下似乎都有了说法。 罗谷雨定定看着面前此“人”,觉心口刺痛渐消,却变得沉甸甸。 风长晴在他印象中的形象并不深,如果不是中原这场偶遇,恐怕也就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即便相处没有几日,他也能看得出来,风长晴不是一个爱说事的人。 还记得起初并行之时,风长晴温和恭顺,虽然时不时看待他作为的眼神中,存在和别的教众一般的不满。但风长晴无论赞同与否,都会提出恰到好处的建议,比起翻嘴皮子埋怨更多的是寻求解决方法。 这样一个人,怎会想不到背叛的后果 风长晴逃跑又归来后,变得把诸多怨言挂在嘴边。若说风长晴被人控制而身不由己,偏偏言语条理清晰,甚至满口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指责话语。以风长晴先前的聪颖来看,既然认定他是自私自利不顾他人想法之人,怎会不知道说出这样的话,会给其族人带来何种麻烦 先前此人能为族人忍气吞声,现在到底是为什么又爆发出来 除非不是他本人。 这些显而易见的问题,此刻以前,罗谷雨根本没有想过。 但别人若当他心思单纯百般信任风长晴,以至于在能够猜测出风长晴很有可能背叛的情况下,却像猪油蒙了心那般视而不见,那都是笑话。 事实上,蛊师之间因为本命蛊之间的相互感应,离得近了以后,一旦彼此心生杀意,很容易能够感觉得到。所以与其说他信任风长晴,倒不如说他信任蛊母彼此间的感应。 不过若说他怀疑风长晴会背叛,却也是不曾有的事。 他信任风长晴或者他不信任风长晴只是埋首于自己的判断 他自己也不知道。 罗谷雨说道“如果哩是讷夏布,斗算自爆蛊母,也不灰被控制。” 风长晴怔住。 他眼中透出迷惘,似是忽然之间便过了千年,他还是他,可眼前少年身影模糊,变作了一个全然陌生的、无法猜测的人。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自己这些天来所思为何,所图为何。 他用恶劣的言语将旁人永远不会对罗谷雨所说的话全部揭露,莫非真的是心恨罗谷雨,看到这个人不好自己心里才快活 不、不是。 他知道自己被控制,清楚大祝由让他回到罗谷雨身边,是要看一场同族相残的好戏。如果罗谷雨不杀他,他便要被控制杀了罗谷雨。唯一庆幸的是,大祝由虽能控制他的行为,却不能防止他钻空子,所以他才不停用言语激怒罗谷雨,以求罗谷雨了结了他。 另一方面,他也希望罗谷雨听罢他言语之后,能领悟出什么,有所改变。 便是一点也好。 可惜到头来,这个少年仍旧不屑一顾。 到头来,换来的不过是一句应当自爆蛊母,也不该受控制。 俄而,风长晴大笑出声。 碧玉蜘蛛不知什么时候已失去踪影。 风长晴在笑,也在发抖,他抬手捂住脸,原先紧紧抓着的断臂从掌中掉落。 屋外落木萧萧,尚温,他已身在腊月寒冬。 “罗谷雨,你真是个狠心的人。”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风长晴笑的双肩发抖,上气不接下气,“就算自尽也不会被控制别人的性命在你眼里,就如此低贱” 罗谷雨不太明白风长晴为何气愤。 只要是生灵,总是要死的,没有高贵与低贱一说。风长晴身为五仙教众,家人在教中,族人在教中,朋友亦在教中,他若被敌人擒获控制,敌人很有可能从他口中得到教中情报,导致其亲人朋友受到伤害。面对这种状况,难道保护自己同时保护五仙教的最佳方法,难道不是自尽 可看着风长晴笑的癫狂,他无法如往常那般以浑然不在意的语气说出这样的道理。 或许“风长晴”昨夜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如果他能够站在别人的角度去看,这种要求兴许确实很过分。 如果能活着,谁又想死 只是对于整个五仙教的利益而言,个人的生死,算不上什么罢了。 罗谷雨沉默半晌,道“人总素有区别叻。” 很多年前,那个至高无上的女人就时常对他这么说。 我的孩子,你不需要对别人抱有多余的情感,人事难料,很多人在你触不及防的时候就要抛下你。有了过多的情感,心就野了,就会有过多不必要的奢求。 奢求越多,就越容易抱有无谓的希望,待这些希望落空,剩下的只有凄凉。 就像大伯那样。 就像许多期望蓝晋榷有朝一日能归来,令教主改邪归正,令五毒教回到从前融洽模样的人那样。 怀揣着可笑又愚蠢的想法,等了一辈子,直到死,也没能把那个人等回来。 “区别哈,这说的倒也没错。我只是个随时可以牺牲的弃子,所以我的性命低贱,而你是我教的圣子,所以你的性命就高贵”一丝残忍从风长晴眼中掠过,“但是,你真的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风长晴在心中无声地笑蓝晋榷一家早在很久以前被此地大祝由所杀,罗谷雨,这样的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论不到哩高诉窝。” 罗谷雨的神色却出乎人意料的平淡。甚至他连多问一句的兴趣都没有,再次用刀指着“风长晴”,问“讷夏布在哪点儿” “风长晴”冷冷回答“告诉你做什么,让你去杀了他吗” 罗谷雨往前两步,挥手便将刀刃架在“风长晴”脖子上“憋废话。” 他只是稍稍把刀往前一推,那层细薄的皮肤就裂开一道口子,再稍稍用力一点,砍下这颗脑袋,并非难事。 这是光明正大的威胁。 “风长晴”定定看着他,唯一剩下那只手握了又握,不甘不愿道“跟我来。” 刀架住“风长晴”脖子,罗谷雨跟着他慢慢穿过因他们打斗而被砸的乱七八糟的厅堂,来到后院。 大祝由家的后院,并没有因他的名头而显得比其他人宽敞优越,灶房与卧室连在一起,尚有一屋,屋外放置着许多晾晒药材的架子,但其上空空如也,估计内里或是杂物堆积之处。 “风长晴”便引着罗谷雨向杂物房走去。 屋门紧闭,碧玉蜘蛛趴在门沿上,如同小巧精致的雕像,并不动弹。谨慎起见,风长晴在罗谷雨示意下推开房门,木门一开,一股难闻的气味便冲入鼻腔。 气味虽难闻,却不如毒瘴腥甜,似是物件被搁置太久而散发出的腐烂气息。 数个储物架杂乱无章陈设于狭窄的空间中,二人擦身路过,能看见储物架上不是陈旧的书籍、奇怪的刀具,就是各式各样古怪的石头。 屋中闷热,越往前走,腐臭越加浓郁。 转过储物柜尽头,摆满杂物的长桌阻挡去路,桌面搁着干透的泥像,灰褐色,仅有上半身,似是按照真人身高所制。 不知为何,看到泥像那刻,难言的心悸感忽而漫上罗谷雨心头,一种想要将之毁灭的冲动让他不由自主前行几步靠近 “风长晴”感觉异动,回头看他“啷个” 然而待罗谷雨眨眼再看,察觉泥像仅具人形并无五官细节,适才怪异感消失不见。 泥像这里的东西确实是古怪。 罗谷雨如此想,若有所思看向“风长晴”。“风长晴”冷冷笑着,上扬的嘴角勾出一道嘲讽的弧。 两人越过长桌,诸多肉眼可见的蚊虫围绕一个被铁链束缚在石板上的人形腐臭气味的源头。 是的,这东西只能称之为之“人形”,而不是“人”。 它没有皮肤,没有毛发,双耳不翼而飞,五官模糊,像一只剥了皮的癞。铁链牢牢束缚着它的手足,深深陷进肉里,哪怕边缘已开始腐烂,呈现不堪入目的紫褐色,也不见半分空隙。 即便如此,它胸膛仍在起伏。 它浑身血肉暴露于空气中,白的脂红的肉,青的脉络蛛网一般笼罩全身,困住那可怜的灵魂。 这场景太过刺目,罗谷雨只扫了一眼便再难以直视,但在他扭脸的瞬间,一个可怕的想法顿时涌上心头 似是要附和他的猜测,“风长晴”低低说着“这样的情景你见过很多次,我以为你早已经没有任何怜惜心了。” 见过很多次 罗谷雨有些恍惚。 “你不记得了吗”舔了舔嘴唇,“风长晴”喃喃细语,窸窸窣窣,如幽闭角落中不可名状的魍魉,“你不记得几年前,蓝氏一族那个当众反驳教主合并宗族的小哥了吗,他的死状可比这个可怕百倍啊。我记得没错的话,他似乎是在数日之内变得越来越胖,浑身冒出无数脓包,一个挨着一个,脓包上又长脓包,轻轻一碰就会破裂。他走不动路,说一走浑身都疼,只能躺在床上,大家都来看他,但蛊医们都说没办法。” “其实你也知道,这没有办法哪里是治不了,而是教主不让治的意思,谁让这个人这么不识相,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当家作主最后啊,他整个人内里就一点一点融化掉了,剩下张皮囊,猪脬似的。” “闭嘴” 罗谷雨一脚将“风长晴”撂倒,踩着他脊背从他身上跨过去,快走几步站定在石板前。 束缚人形的石板上,布满了血迹,这些痕迹一路顺着石板棱角往下,在地面浇出朵朵褐色的花。 只是,干涸的血,没有花的芬芳。 “讷讷夏布” 似是听到他的呼唤,被束缚在石板上的人形略微动了动。它右手手指像蛛足般蜷曲起来,很快又瘫软下去。 他举起手,却迟迟不敢探出,茫然地呼唤“讷夏布。” 这呼唤很轻,生怕只要语气稍重一点,石板上的人形就会被碾碎。这呼唤很长,第一个字如爆竹般炸开,越往后,却越发渺茫,消弭于浮尘中的尾调系着讲吐未吐的低咽,似是棉花悄悄堵住嗓子眼。 第一声呼唤,也许是长久折磨后产生的错觉。 第二声呼唤那么真、那么近,莫非也是错觉吗 覆盖在肉膜下的双眼急速转动,随后缓缓睁开。 泛黄的眼珠上蒙了一层雾,朦胧而黯淡的目光柳絮般轻轻落在罗谷雨身上,旋即一抹极亮的光从它眼里划过,如流星璀璨,深深刺痛罗谷雨眼眸。 它脸上血肉一抽,鼻子下方的裂缝张开,嗬嗬的气音从它喉咙里崩出,最终化作两个嘶哑的音,灌入罗谷雨耳中。 “少主。” 罗谷雨想要回答,但此时此刻他的嗓子像是被冰河冻住,他徒劳地开合唇瓣,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与之相反的是他心中燃起一把火,一把几乎将他理智燃烧殆尽的火。他像在荒漠中顶着烈日行走,眼前一切都被高温烤的模糊扭曲,烧的他五脏六腑生疼。 然而没等这火苗飘散出来将万物付之一炬,他就听到一个声音抢先从心底冲出,咆哮着说是你把他害成这样 是啊,是我把他害成这样。 如果我不是这么自以为是,如果我稍微听一点他的意见,如果我如果我没有不自量力认为自己能够拯救他 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许也不会这么痛苦。 目光与声音本没有重量,只是其中包含的东西太多太沉,落在人身上才会令人感觉难以承受。 没有听到想象中的回答,它的手动了动,五指朝罗谷雨所在的方向伸去,颤抖着,生怕眼前人只是幻象。 罗谷雨抬在半空中无处搁置的手缓缓放下,越过枷锁,轻轻将之握住。 “讷夏布” “少主,小心我。”用沙哑的嗓音,风长晴有些吃力地说道,“那人、会古怪的方术,把人皮剥下、披在混合骨灰和坟土制成的泥偶上泥偶会、会活过来别信、别相信我的话” 他已经见过了。 握着风长晴的手,罗谷雨忽然有点想笑。 而且那些话,他都信了。 身为一教少主,竟然连哪个是自己教众,哪个是敌人都分不出来。 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一个满口都是责备挑衅,一个开口不问他来处去处只求他小心,他竟然会把这二者混淆。 “对不起。” 道歉来的太突然,风长晴竟无从回应。 他睁着浑浊的眼,呆呆对着罗谷雨,那张丑陋的已经看不出神情的脸,忽然绽放了一个微笑。 在如此伤势下强行做出表情想必很疼,但风长晴没有因此退缩,尽管这微笑很扭曲。 可是它发自内心。 “少主,你长大了。” 这声带着无奈的叹息,浅浅淡淡转入听者心中,荡出涟漪。 他没有问罗谷雨是为什么道歉,因为那并不重要,无论是什么,当罗谷雨说出这三个字那一刻,他已经原谅了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9章 叁拾柒.归字谣上 但是火,在出人预料的情况下升腾而起。 起初只是些许薄烟飘出,将小小囚室渲染的如同人间仙境,随着时间推移,烟气越来越浓,方叫人察觉再不脱走,阴曹地府恐就在前头。 罗谷雨回身一望,人偶不见踪影,或是在他与风长晴言语之时,便悄悄溜走。 说不恼那是假的,早知如此他就该先将人偶四肢砍断,让其生不出是非来。 但是眼下赶紧从屋中脱出方是正道。 “我就哩出克。”罗谷雨挥舞手中苗刀,重重砍劈锁链,发出一连串当啷声。 耳中清脆的声音轻易盖过了他鼻端的酸涩,他没有问风长晴为何忽发此言,仿佛这样做就能避开他好心办坏事的事实。 他从来没想过。 一步踏错,竟会至此。 手上刀非为砍劈金属而制,虽锋利,刀身细薄,在锁链上敲出缺口的同时,刀刃亦渐渐出现崩口。 “少主,别砍了,那是我、妹妹赠我的刀,不牢固。” 抓着罗谷雨的手紧了紧,风长晴言语里满满都是听到刀刃崩鸣声后的心疼。 “少主,你走吧,别费劲了。” 虚弱的声音明明十分清晰,但罗谷雨只听得到四周蚊虫嗡嗡飞舞。 这种单调重复的噪音占满了他的思绪,直到苗刀刀刃上遍布崩口堪堪斩断一根锁链,他才恍有所觉停下,强压怒气问“哩素命令我放气哩么” 风长晴发出一声苦笑,他的眼睛里透出淡然,那是一种早已接受既定事实的目光。 他没有放弃,所以他很清楚坚持一天一夜已经是极限,甚至连大祝由这个始作俑者都对他被施术后依然存活而感到诧异。 大祝由说,此借物代形之术,理应汲取他生命转嫁于人偶上,人偶当拥有他全部的情感与记忆,并完全受施术者掌控。他不知自己有意识的真正原因,他猜或许这与他的本命蛊有关可无论如何,他的躯体在渐渐失去知觉,腰部以下早已无法动弹。 他们现今可是在吴镇之中,举目下,几乎无人非敌,他怎能奢望让少主背着他,还能安然离开此处 再者,吴镇对方圆百里之地的掌控,定比他们所知的强,除非他们逃出此地,否则带着他这么一个累赘,既无法寻医,也无处可躲,还能如何 最后,吴镇的手段防不胜防,大祝由曾言要把少主也变成人偶,他实在不敢冒这种危险 没有必要。 无论从哪个方面而言,他都没有必要以此伤残之身,连累少主。 看着面无血色颇为狼狈的罗谷雨,尤其是胸口处隐约透出的几分血红,风长晴无声叹了口气“少主,你受伤了快走吧,没必要为、为我浪费力气,我、我坚持不了多久。” 一日一夜没有进过半点水米,每说一句话,似乎就有锋利的刀片在刮扯着喉咙。屋中焰火愈浓,呛得风长晴咳嗽起来,嘴里都是腥味,只是他并未因此停下规劝“少主,你跟我不同,你一定得活下去。” “为喃” 因为他是圣子,如果他死了,没有人能承受教主的怒火 罗谷雨自嘲地想。 可是为什么,面对这样的维护,他一点也不觉得感动 “别嗦叻,我能久哩出克。” 他垂下头,将砍断的铁链拽落。 “哗啦”作响,仿佛溺入寒流。 从过去到现在,一切都是源于他的身份。 因为他是圣子,所以别人战战兢兢对待他的一言以行,生怕行差踏错,招来教主责骂。因为他是圣子,所以别人对他阿谀奉承,即便他做了错误的事,也装作视而不见。 然而此时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唯一浮现在他眼前的,竟是那只人偶的质问。 这一切,除却教主之威,你可曾自己挣得一分 “少主,你听我说。” 同样的嗓音,将罗谷雨从自己的思绪中拽回逼仄的小屋。 无尽的迷瘴从眼前散去,风长晴认真的目光如苍峰那头翻滚的乌云,绵延千里的坚固城墙能阻挡外敌寒冷的铁骑刀枪,却无法阻挡一场将落的雨,以及他嘴里吐出对自己无比绝情的话语“为了我这么个废人,不值得把你拖累进来。” 细小明艳的火苗灼烧木板,一点一点透了进来。 罗谷雨却被风长晴言语中的决绝浇的透凉,措手不及。 不值得 是吧,作为五仙教的少主,在这种负伤的状况下应该明哲保身,企图去拯救另一个人完全是不自量力。 风长晴又是什么人,不过是一个明着被教主用来立威的靶子,暗地里风氏一族的弃子。其实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风长晴去死不好吗,反正这种场景他已经历过太多次,他与风长晴又不熟悉,不过是死一个人罢了,难道会影响到他的生活吗 不该损害五仙教的利益,这样的想法没有错,为了维护五仙教的利益而牺牲,也没有错。 所以救风长晴这件事本身,根本没有价值。 没错,不值得。 但是他有一个问题。 从昨夜开始,他就想问。 面对面地问,亲耳听风长晴回答“哩恨我么” 风长晴有些意外。 恨与不恨,是一个很高深的问题,古往今来,少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心中真正的答案。 风长晴恨吗或许吧,他原本可以安然回到苗疆,又或者呆在中原,至少不像如今像个牲畜一样被人对待。 风长晴不恨吗或许吧,即便他回到苗疆,风氏一族并不见得待见他,就算他呆在中原,浮萍无依下指不定哪一日就横死街头。 然而他并没有犹豫,答“过去的事,已经没有提起的价值。” 罗谷雨缄默。 过去之事真的没有提起的价值吗 很多时候,他很疑惑。 他也曾为了得到一句赞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月,研制或破解一种蛊毒。当他终于有所成就出来,却发现并不会有人因此发出真心的赞许。 为什么 即便称赞,这些人眼里看到的不是他的努力,甚至不是“罗谷雨”这个人,而是“五仙教圣子”,是“五仙教教主的儿子”。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孩子,所以理所当然能够做到很多常人不能做到的事,因为他有资源,他还有一个强悍不可匹敌的母亲。 而母亲,永远不在乎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努力或者不努力又怎么样呢只要他是“罗谷雨”,天资聪慧同龄第一又如何,就算愚不可及,就算张扬跋扈,就算做出怎样不可理喻的事,都能被原谅。 所以他忍不住一次一次去刺探这些人究竟能够容忍到什么程度。 因为他知道,这些是假的。 他根本不姓罗,他根本不是罗立夏的孩子,又怎么可能是五仙教圣子 一切都是谎言,黑寡妇处心积虑织出这张密不透风的网,所有人都是猎物,便是把翅膀振断,亦无处可逃。那些人所展现出来的笑脸,他们口中所说的话,对着的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唯一清楚真相却又不得不去面对的他,从中看到的只有荒诞与虚幻。 更可笑的是,他无法说出真相,自私而卑劣地假装自己就是他们口中呼唤的那个人。 这些过去 他心中痛苦挣扎不想承认却又清楚真相的过去 都没有价值 就像理智分析救风长晴没有价值一样 罗谷雨不明白。 “辣甚么才有价值” 罗谷雨问。 风长晴轻轻回答“你认可的,便有价值。你所不认可的,即便再正确,莫非又能真的改变你么” 我所认可的 仿佛泼天的巨浪翻涌而过,杂乱的思绪被清洗一空,一无所有之极,万物重生。 那些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若他真的认同,又怎会无端生出痛苦 他心里想要的是什么呢 值得与不值得,又凭什么需听他人说 过去诸般,只有自己明白,何曾有提起的意义 从前不懂的、想不明白的,此刻都有了答案。 “会改变叻。” 头一回,罗谷雨如此坚定地回答。 苗刀崩裂,火势愈大。没有犹豫的时间,罗谷雨丢开苗刀,双手抓住铁链使劲往两面掰。他本身力气不小,可到底身上有伤,不会儿已经结痂的伤口便崩裂。所幸小小村镇,铁链并没有用精铁打制的条件,故此罗谷雨终究是接连将它们扯断。然而即便没了束缚,风长晴现下状况依然算得上糟糕,罗谷雨别无他法,唯有强行将风长晴背到身上,快步往外。 屋中封闭,宛若巨大的瓮,烟雾挤在瓮中,熏得人睁不开眼。嗅觉灵敏的蛊师被呛的接连咳嗽,双眼亦不断掉泪,风长晴咳得比他还要厉害,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似的咳。为在这种双目难视的状况下争抢时间,罗谷雨踢翻阻拦前路的木架,大跨步往印象中出口处去。可笑的是,因为自身原因,他反而比常人在失去视力后走的更平稳,只是片刻,他就隐隐约约看到了出口处的光亮。 光亮中央,尚有一团阴影。 模模糊糊的,细长消瘦。 两道愤怒又恐惧的目光就这样落到罗谷雨身上,比剃刃尚要锋利,让人寒毛直竖。 谁 罗谷雨心里只来得及暗道糟糕,似曾相识的场景重现,房梁支柱不堪重负的崩裂声顿起,屋瓦如倾盆暴雨往下掉落。原本这样一间矮小的木屋即便塌了也造成不了太大的伤害,然而在火中却截然不同,疯狂的火势会在一瞬间蔓延,吞没压在屋瓦下的一切生灵 就在此时,忽如其来的一股力量击中他脊背,他吃了一惊,囫囵两个翻滚,竟是跌出了火场 他手肘往地上一撑,瞬间站起身。耳边轰隆一声响,他迅速回头去看,大厦在他眼前倾塌,荡出劫尘万千。风尘迷眼下,他似乎看见风长晴仰起脸,脸上带着笑,无声地说你能来,我已满足。 旋即被纷纷扬扬而落的屋瓦掩埋。 火势一缓,铺天盖地。 女人刺耳疯狂的尖笑声拌着冲天的火光,塞进罗谷雨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恍惚中,犹如那个漫长绝望的噩梦。 这么多年,即便他如何努力尝试忘记,总会在充满沙沙虫鸣的夜里潜入他心中。 举目无亲的孤独,对罗立夏癫狂无常的忌惮 对有朝一日失去所有的恐惧。 “咔嚓”一声响,女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一个与风长晴浑然相同但冷淡的声音从罗谷雨身后传来“喂,傻了吗” 罗谷雨沉默着,转过身。 身后是披着风长晴皮囊的人偶,肩上安静趴着碧玉蜘蛛。 它用一只手抱住女人吴青娣瘫软的身躯,她的头颅毫无生气的垂在肩膀后,双眼大睁,漂亮的脸上还带着恐惧与癫狂混杂的扭曲,像极了被拧断脖子的白鹅。 它咧嘴一笑“大祝由屋子着火,定会有人来查看。你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听罢,罗谷雨神色茫然,浑浑噩噩往升腾起黑烟的废墟所相反的方向走,与人偶擦肩而过。 “喂。”人偶喊住他,脸上似笑非笑,“你说即便自爆蛊母也不该背叛,现在他死了,这样你满意了吗” 罗谷雨脚步一顿,随后埋头向前。 他能感觉到人偶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感觉,但是他已不想追问。 厅堂门帘晃动,遮掩了仓惶逃脱的身影。 人偶盯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自言自语“少主,你可曾想过,这个混账真的是你说的那种蠢人啊” 一把将提在手里的女子尸体扔进火堆,它忍俊不禁,哈哈笑出了声。 笑话世界上怎么会有为自己内心深处讨厌的人而去死的蠢货。 然后它自己也踏入火中,跪在掩埋风长晴的瓦砾木板中,伸出手挖掘。火舌舔着它身上衣裳,绽出大朵红花,皮囊渐渐焦黑、脱落,露出泥土塑造的骨血。 人偶会感觉到痛吗自然不会。泥像会害怕焚烧吗也不会。 所以这一点点可怜的焰火根,本阻止不了人偶从它们侵占的领域中生生挖出一个洞,将浑身烧焦的人形生灵拉出,轻轻放到自己腿上。 风长晴的胸膛还在微弱的起伏。 “你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人偶轻声说道,“长了一颗聪明的脑袋,却不会用,明明占着道理的人是你,却从来不争不抢。有时候我真恨你,像你这种的废物,怎么会是我的主人但是比起被大祝由控制,我竟然还是更喜欢你,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自甘下贱” 风长晴似乎听见了他的话,微不可闻地动弹了一下。 “你想说却又不能说的,我都已经替你说了。听说地府阴森可怕,看在你离开我就活不下去的份上,我就陪你走一趟。” 人偶抬手,抱起风长晴上半身,将他的口鼻牢牢按在泥石塑造的胸前。 直至呼吸彻底断绝,心脏停止跳动。 火中长跪的人偶发出一声叹息。 “原来将你整个抱住,是这种感觉” 碧玉蜘蛛从它肩上掉落,连同它腰间竹笛一起,化为灰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0章 叁拾捌.归字谣中 挨过日中的曝晒,百家集外树林里,不少妙龄女子背背箩筐,穿着束口的长衣长裤,攀爬上树摘柿子。满目莺燕,纵然百家集仅仅是个寻常的村落,见不着红颜绝色,亦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她们或多或少聚在一块,彼此讨论着女子间的家长里短、胭脂水粉,抑或不久将来接踵而来的热闹时节。 “哎,大家知道吗”一名女子作神秘状,对着身边人悄悄地说,“吴镇那头,听说出事了。” 一时间,遍山坡的欢声笑语不由都静了下来。 对于她们这些土生土长从未远行的姑娘来说,她们大多不知县衙为谁更不识大帝,不通法纪亦不知官有高低,唯一知道的便是这占地为王的十乡八寨各自的规矩。吴镇,就是这片地域的霸主,是自幼夜啼之时的恐怖,也是心头的一处阴影,平日里都不大敢说吴镇的坏话。 说话的女子,是百家集中出了名的泼辣傻大胆,平日里骂人能追一条街的。即便如此,也是把声音压的老低老低“还记得两天前,吴镇忽然闹起了祝融吗大白天的,那滚滚的黑烟熏红了半边的天你们说,这是不是老天爷看里头的人不过眼,降下天罚惩戒他们” 若换做他人,必不敢这么说的。但这女主除了泼辣,还有一事令她对于吴镇人很是厌恶,那就是,她家开过茶馆。 正是被捣毁的那个。 所以她说起阴损的话来没有半分客气,自问自答“我猜就是老天有眼,活该把那些怪里怪气的家伙全部烧死。我大哥还说要去吴镇上门道歉,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她嘻嘻笑道“才进门口呢,就发现那些恶棍病恹恹的样子。我哥说,他们一个二个肚子涨的比猪婆子还大,脸上菜青菜青的,走都走不动路,像是得了时疫,弄得我哥远远看见就吓了一跳,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么可怕”沉寂了一阵,才有人小声搭话,“如果是疫病,那会不会传到咱们这儿来啊” 这一问,倒是引出不少细碎的担忧声。 也有人说“眼看过年,哪家不来咱们这儿赶集,就算有时疫,苗家的客人们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湘楚苗寨众多,虽家家自以为户,少与外人沟通,显得古怪孤僻。但他们非是天生心肠冷漠之人,百家集建立这么久,每年一度赶集他们都会到此来,祖祖辈辈对于此地之人都有所熟悉,一旦遇上,不会轻易坐视百家集里的老百姓就这么身死。 但还有不以为然的说“别傻了,吴镇有他们的大祝由在,便是时疫那又如何别忘了,吴祝由可是连那几个大寨子都要请去看病的人,小小的时疫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我看你们就别瞎猜了,小娘你说是吧” 那人嘴里唤的小娘,正是家中开客栈那对夫妇的小女儿,穿着蓝碎花的袄子,绑着同色的头巾,却是心不在焉。咋被这么一喊,她手里捧着的微青的柿子掉落,顺着山坡一路滚下,翻进树丛之中。她下意识便要去追,却见树丛晃动,钻出来一个男子。 这男子长得一般,可身材真结实啊,黑衣外套着皮甲,手上戴着皮护腕,那皮甲皮护腕虽然有些破损,但光看色泽就是上好的皮料。他蓄的是短发,双目明亮,神采奕奕,顾盼有神,高大身躯以及宽厚胸膛无由来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乡间少女何曾见过这般的俊杰,一时看的她们面颊飞红。 除了客栈小娘,她眼中有一抹抹不去的忧愁。 男子手里,握着客栈小娘掉落的柿子,几个跨步向前,递给她,同时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姑娘,你掉的东西。” “丢了就丢了吧,那也是它的命,何必捡起来呢。”客栈小娘幽幽说罢,垂着眼转过身去。 男子一愣,忙道“姑娘留步” 客栈小娘停了脚步,也不回头“什么事” “方才听你们说到吴镇”男子面露踟蹰,拱手问道,“敢问吴镇是什么地方” 客栈小娘还未回答,就有同行的姑娘凑上前来说道“不知道吴镇,你是外头来的人吧” 乡村姑娘没那么多规矩,大大方方打量男子脸庞身板,还笑语盈盈,看的男子有些不自在,呐呐应是。 “那你可得当心了。” 凑上前的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 “吴镇人对外面来的人很不友好,你要没事,千万不要往前凑。” “是啊是啊,咱集里从前有不少外乡过路的客人往吴镇里去,后来都不见了踪影。” “这位小哥可有地方落脚吗,如果没有,到咱们集上来啊,不然附近苗寨排斥外人,很容易招惹到他们。” “对对,到了夜晚山林子里可危险了,很容易撞见不好的事。” 姑娘们七嘴八舌的,语焉不详,但男子倾耳听的仔细,直到她们把话说尽,才笑着道“多谢几位姑娘提点,既然此地不欢迎外人,在下还是早早赶路离去的好。” 说完他拱手作别,姑娘们虽有些可惜,却也没挽留,重新聚在一块儿摘柿子。 男子往回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树林中,就在姑娘们视线以外不远处,他同两名蹲在树丛里一声不吭并同样衣着的男子打了个手势。三人按着来时的路线走,七弯八拐确认身后并没有人跟踪,才穿过密林,来到一处峡谷中的空地上。 空地上扎了绿帐篷组成的营地,每个帐篷前都有守卫,不时亦见两人一组手提兵器的卫兵巡逻过去,甚至于树上亦存在着若隐若现的身影,而不远处仍有人在搭建帐篷。 整个营地静悄悄的,即便有人交谈,也都压低了声音。那不曾告知姓名的男子连同伙伴走向最中央的帐篷,令帐前守卫通报一声,入了帐内便对坐在上头的汉子单膝跪下,禀报道“将军,属下有消息禀报。” 那将军神色淡然,手中正在书写,相貌平凡,浑然一副路人模样,衣着也无有什么特殊之处。听男子此言,他手下不停,淡淡应了一声“说吧。” “禀大人,我们自东南方向探查百家集状况,偶然发现十数女子在外采摘,她们言语之中提及一处名作吴镇之地” 男子当下将姑娘们的对话复述一遍给座上汉子听,他其貌不扬,不似普遍具有良好记忆的读书人,却有条不紊且一字不漏。 将军听罢,笔锋一顿,接着把笔搁在一旁,将案上写了大半黑字的纸揉成一团,扔进脚边点了些许木炭的铜盆里烧成灰烬,方抬头看自己下属,说道“算算时间,五皇子也该抵达百家集,你去找皇甫以及林侍卫接洽,告诉他们注意五皇子以及公主的安危。” 话罄他提起笔,继续埋头书写起新的纸张,有些许不耐烦的道“凌牛鼻,本将负责杀人,其它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士兵才发现一个须眉皆白作文士打扮的人坐在一旁,双手拢在袖子里,似乎在神游天外。他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不敢再探,不是出于对官职比自身高者的尊敬,而是敬畏。 当今圣上,共有三部私兵。 第一部名作贪狼卫,乃是圣上亲兵护卫。 第二部名作破军营,他们这三百既不穿甲也不戴符更无编记于军部载册的队伍,正是破军营中的一个小队,其职责是专门替圣上调查办理一些秘密的事务。 而这个文士打扮的人,则出于最后一个部门,同时也是人数最少,最为神秘的部门度厄司。 度厄司中人,不过五指之数,但都身具异能神秘非常。外人不知便罢,但同属私兵,大家多多少少对此有所认识,并有所忌惮。 那被唤作凌牛鼻的文士并不在意那将军口中之言,笑了笑,对士兵道“自进入此地以来,我就感受到了许多同类的气息。你们若要四处奔走收集情报,我不阻你们,却望你们自己当心。巫楚聚集之地,对异乡人特别警惕,凡事不要问的太过,也不要表现出太好奇,如果你们自己找死,我也救不了你们。” 绸缎裁成的宽广袖子里一鼓一鼓,不知究竟揣了什么东西,他眯了眯眼,从里头掏出巴掌大一叠黄符纸递向士兵,示意他来拿。士兵双手伸出恭敬接过,又听凌大师漫不经心地说“看在同僚的份上,我提醒你们一句,这里的山果水源以及草木,等闲都不要去触碰。见着树上地上有奇怪的物件,伸手碰的直接把手剁去,如果是木雕、铃铛一类,就地自刎吧。这些符送去五皇子和公主那边,吩咐两个侍卫每日三餐将符纸化在水里让两位贵人喝下去,若有不妥,立即让他们报告。” 将军听了,不免抬头朝凌大师手上符纸看去,举笔头一点,问“凌牛鼻,你既然有这等东西,何不索性发下去给兄弟们,届时大可把这片藐视王法之地连根拔起,何须呆在这个山窝窝里” 凌大师不答,挥手将士兵赶下去,这才笑眯眯说“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没那个能力批量画出百无的神符。那不过是普通净衣符,一旦饮过净衣符水,只要两位贵人咒术沾身,便会在瞬间起强烈反应。” 将军眉梢一挑“既不能治病,又不能驱邪,这等东西有何用” “有何用有大用”凌大师依然在笑,“巫楚自古就是流放之地,古往今来多少王朝,对此地不是收复几个主要郡城便放任自流呵呵,五皇子不愧是水氏传人,没有熟人带路也敢往内闯,比当年那位有真才德还要勇猛,读过圣贤书的人果然不同。言归正传,此处地广人稀山林密布,其擅巫术者更是各自为政。我北天师道虽有正统道法传承,却也不敢说能一法破尽天下方术,我们的性命哪里比得上贵人的性命,为了不身死道消,只好用此谨慎之法了。” 将军听罢,缓缓点头。 再说百家集这方,艰难地驶进来一架马车。 马车不大,但上下皆有雕花,那木头也是陈年的香木,还挂有锦缎的帘子。四匹高头大马在前方开路,马辔上缀着铜花和流苏,驾驭其上者皆是青俊,腰佩宝剑宝刀,手中所提短鞭甚至缚有亮银制成的铃铛。 偏僻地区的小老百姓平日里见的不是山汉就是风尘仆仆的江湖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一时之间,走在路上的人通通都看呆了。 入了村门,马车缓缓停下,那当头的青俊左右一扫,抬手指住路旁一个麻衣百姓,呼喝道“你,过来。” 被指住的平民忽遭这么一喝,看那马鞭上的皮革油光水滑,马镫也像是银子做的仿佛放着耀目的光,当下觉得自己就是只泥猴子,缩手缩脚上前,结巴道“这位、这位爷,您有什么事” 青俊坐在马上俯视下来“我问你,此处最好的客栈在哪” 平民呆住了“最、最好的客栈” “行了林兄。”另一稍矮的青俊环顾四处,戏谑道,“这等穷乡僻里,能有一处干净的歇脚之地就算烧高香了,便是你砸锭金子下去,人家也找不出值这个价钱的。” 他们一行,便是连城飒几人。 打头的侍卫姓林,接话的侍卫姓皇甫,另一不言不语静静观察四处的,则是萧晗。 自离开雁城,一日半不到的脚程,他们驾着马车慢赶了三日半,至今才抵达。盖因连城飒与连芷本身不太吃得住奔波劳苦,二位侍卫也浑身懈怠,才拖了这么长时间。而萧晗一人,势单力薄自然是没有话事权与说服力的,好在连城飒本身似个无头苍蝇并没有目的,对他又没防范,一路上他只故意混淆另外两名侍卫视线,让此二人引导连城飒往吴镇方向。 从平民百姓嘴里问出此地多是民宿,两名侍卫埋怨着,便将人随手打发,寻那檐下挂有客栈牌子的屋子。他们上上下下挑剔了一番此地的破落,便往主干道附近一家看起来较为整洁的民宿走去,可见终究是嘴上说说,有处地方落脚总比露宿丛林好得多。 民宿客栈大都开门迎客,轻驾着马儿走过,侍卫们甚至不必进门就可以向内询问清楚状况。少时,他们便决定了一家位置偏僻,但客房能够勉强容纳他们一行的民宿。 连城飒与连芷从马车上下来,显得没什么精神,在厅堂寻了处地方坐下,喝过店家端来的水,才舒了口气。 在湘楚之地奔行颇为颠簸,连芷本会御马,中途仍是受不住颠簸,躲进马车。 清贵人家对于男女大防格外看重,若此刻萧晗还猜不出连芷是什么人,他还不如回家申请当个纨绔,不必出来丢人现眼。 坐在矮凳上,连芷掩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挂上泪珠。越过门槛,她朦胧的目光追随萧晗等三个忙前忙后的侍卫,看他们一边将行李解下,另一边将马车以及马匹安置好,略显无趣的转回深处的茅屋中。 难以清理的屋梁角落,一张残破的网微微摇晃。 说是茅屋,实际上青瓦屋中大部分地方皆打扫的干净齐整,家具朴实无华,洒扫过的地面不见坋土。自家打的小几上,放着装有花生与干梅子一类零嘴的盆子,盛水的木杯子上透着艳阳晒后清新气息。 “这地方真是什么都没有呢。”连芷说。 与小马扎一般高矮的小凳有一定年头,棱角都被磨圆,四只脚也有些高低不平,她坐在上头摇摇晃晃的,伸了个懒腰,对连城飒说“走了一路都没有发现什么,再往东去几日,想来就要出湘楚地界了。” 潜在意思便是问连城飒有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连城飒因没有得到良好休息而显得憔悴的脸上,露出郁色。 勉强在心中以柳暗花明又一村劝慰自己,他故作轻松道“我相信大师所言。” 连芷笑了声,摇摇头,按着膝盖站起身,穿过厅堂往后院去。 “店家,你知道这附近有佛寺道馆之类的东西吗或者什么神秘的地方,以及传说” 布帘后,她与别人交谈的声音隐隐传来。 门外,皇甫侍卫搬动马车里的行李,与林侍卫低声交谈“我看啊,咱是注定一无所获。” 林侍卫揶揄“你这话让公子听了,指不定又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偷偷伤心。” “这年头莫非实话都不能说了”皇甫侍卫耸了耸肩,“有事无事差遣下属,可是连计划都没有,单凭一个念头就能达成目的吗” 林侍卫笑了“怎么敢揣测贵人心里想的什么呢” 瞧萧晗打发了马匹回来,细微疤痕的脸上带着冷淡,两人相互笑了又笑,不再说什么,继续手上事务。 他们以为隔了一段距离压低了声音,萧晗便听不见了。 然而这只是两个锦衣玉食把练武当作炫耀资本的世家子自以为是的判断。 他们这群世家弟子,只要武功过得去,并且五官赏心悦目,多半都能混一个御前侍卫的职务做做,不但面上光彩,而且职务轻松。按理说,萧晗没什么恶习,人长的端正,而以萧大将军的身份若想把庶子塞进哪个角落里,全然是一句话的事情,所以大家都觉得萧大将军或会将萧晗放入御前侍卫中。 要知道萧晗虽说是私生子,但既然被萧大将军接纳回萧府,想必也是有庶子的待遇。谁知道,最后萧晗成了六扇门一个地位低不说还辛苦的小小捕快,叫不少远远观望萧府的人们颇为吃惊。不过待转念想到萧大将军文武双全的两个嫡子,自觉明白了什么的众人,对于原本就身份低微的萧晗更是刻意忽略。 在两个暗中嘲笑萧晗吃力不讨好的同时,萧晗其实也在暗中嘲笑他们。 御前侍卫这个职务,在别人眼中是铁饭碗,事实上是皇帝用以控制文武百官的铁镣铐。 默不作声目送两个侍卫抱着行李入门,萧晗将马车牵走安置,拿起马鞭之时,手不由自主轻轻摸了摸脸上浅浅的伤疤。 他的眼睛因治疗及时,并未留下病根,只是忽然想起留下这道伤痕的人。 距离最后一次通信,已有五日。皇甫侍卫与林侍卫盯得紧,连芷纠缠不休,出于谨慎,他不再向外寄信。 他虽知讲连城飒引至吴镇急不来,心里始终记挂着与唐申联络所得密信之上的信息。 如今他看似被五皇子所信任,又进了太子的视线,看似处境渐好,实则两处都不能真心相投。太子心机深沉,身边谋士环绕,且本身亦非易于相与之辈,其内部下属想必早已结成了利益同盟,他若想要打进内部,将会牵扯到无数人的利益。若他愿意放弃利益还好,若他想从中分一杯羹,阻碍重重。 他示敌以弱,甘愿成为棋子,并非高尚到除一室安身外别无所求。自己的前程须得掌握在自己手里,没有可观利益的事,做来又有何用 五皇子生性儒雅,没什么脾气,看似外软内刚,实则耳根子软容易被左右,不过是长期处于无人忤逆环境中被圈出来的气势。其不懂得驭人之术,分不清利弊,只懂得一股意气向前。若选五皇子为主,他的付出会被视作理所当然,旁人一个罪名就可以将他从前的功劳打压下去,所以即便放任自流,也绝不可择五皇子为主。 两处对比分析下来,如果安于现状,无异于抱火卧薪。 除此以外,他察觉到自从步入湘楚以来,皇甫和林两个侍卫一直在与隐藏于暗中的某股势力互通有无,似乎那位自称连芷的女子对此也有所知。只把他与连城飒排除在外,那股势力来源于当今圣上并不难猜。 他也明白,圣上手底下有才能之士千万,非要通过他父亲令他跟随五皇子调查所谓长生不老之秘,是因为他身世尴尬所在。而五皇子脾性温和不错,却有玄之又玄的直觉,凭借这种直觉,连城飒能够辨别出自己身边随从是真心还是被人派遣。以他的身世,纵使五皇子感觉他是别人的眼线,也会因怜悯而不发一言。故此圣上出于不信任,派出别人盯住他与五皇子,顺手从他这里抓一把可能的“与太子勾结”的信息,并未出人意表。 他为了所谓的亲情放弃了在唐家堡中的一切,这便是他的报应。 但是他又能如何,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不过是白烛外蒙上的一层纱罩,让他这只扑火的飞蛾不至于死的那么快罢了。 越是经历得多,他越是明白,唐申敢于彻底将自己当作棋子从棋盘中破解杀局此举,究竟有多难得。 人,总是喜爱把自己放置于不败之地,因为很多时候,即便你伪装的再像,你始终不是你要伪装的目标。 面对伪善,有当场剿灭的力量却不得不忍耐;面对愚蠢,有出言纠正的力量却不得不装作懵懂;面对善良和蔼,有能够拯救的力量却不得不将一切破坏人非草木,再如何装作彼此陌路,终究会被牵动情绪。唐家堡每代弟子真正必须执行任务的年月绝不会超过二十五载,有些因为受伤太多损了身体,有些因为谈了情爱失了锐气,但更多的是因为,心累了。 一旦心中疲怠,便会生出破绽。 又怎可能战无不胜 说也好笑,离开唐家堡以前的萧晗,一直认为唐申是个谨言慎行之人,看似生性冷淡,其实外冷内热,为人聪慧。甚至数年前那夜,看到唐申为唐家堡奔波卖命,他心中尚有一丝高高在上,认为自己为认可的路而不惜与唐家煲此等庞然大物为敌是如此的勇敢,而像是唐申那样的人,再聪明又如何,此一生恐怕都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而活。 直至不久前看到唐申化身雷元江义子“雷越”,他才知道 唐申才是那个最疯狂之人。 他一直有预感,唐宛凝掌控不了唐申。唐宛凝已经老了,她身居高位这么久,早已习惯俯视万物,忘记了自己也是众生之一。 所以他打定主意与唐申交好,既然唐申先前出言为他指点,那么数日之前那封信中的要求就是他投桃报李的机会。 他得想个办法,在不被别人怀疑的状况下完成这个任务,想方法找出信上所说的金褐色眼苗人,一边依诺而行阻止此人想做的事,一边调查清楚这个苗人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唐申师兄注意的秘密。 下定决心以后,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可惜他身边再没有不停斗嘴转脸又哥仨好的同门师兄弟,只有数不尽权柄的沼泽陷阱,以及自以为聪明的蠢蛋。 想着想着,他莫名一笑,如同一个任劳任怨的车夫般将雅致的马车放置好,又如不辞劳苦的下人般回转民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1章 叁拾玖.归字谣下 还在门外,便听到屋里头几人正在对话。 “若说这附近有什么奇特之处,那大概就是他们嘴里老是提到的什么吴镇了吧,说了两三次千万不要到那个地方去,似乎有什么秘密” “如此我们可去问问” 连城飒这么快便得到与吴镇相关的信息,让萧晗很是惊讶,他走入门,就见连城飒原本缺少睡眠而略显憔悴的脸亮晶晶的。与之相反,是两名侍卫满带不悦的神色“公子不妥我们人生地不熟,忽然造访必然惹祸” 而连城飒浑然不觉两人语气之中的不赞同,一本正经地反驳“哎,雁城百姓民风淳朴、待人甚是友善,此地既也在湘楚境内,想来并无不同。” 皇甫侍卫耐下性子解释道“雁城乃是湘楚受朝廷治下的都城之一,怎可能与此地相同湘楚民风大多彪悍,若是公子你一个不慎被刁民所伤,叫我们如何有颜面面对老爷” 连城飒奇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有何不同何况皇甫侍卫你又没有亲眼见过,怎知我们所去处之地的民风彪悍呢,若没有亲眼见过,可不能因为传言而对无辜的百姓有误会和歧视啊。” 一时之间,两名侍卫竟无言以对。 他们敢说其实朝廷为了巩固湘楚之地统治,对于本地部族采取的是两不相犯各自为政的策略吗不能,这心照不宣的话一旦被连城飒“一不当心”在明面上说了出来,他们就是一个“意图分裂庙堂对于地方统治”的罪名。 不等二人想好说什么,连城飒突然就唏嘘起来“就如我同晗弟数月前所见,许多案件中顺理成章该是凶手之人,实际上是无辜的。说明很多事情如果你没有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无论你说的多么在理,都是盲人摸象。所以你们二人可曾来过此地,见识过这些百姓有何刁蛮之处” 两人相顾无言,总觉得连城飒所说虽无错,却有哪里不对。 萧晗有些想发笑,为不让别人看出一点幸灾乐祸,不得不把脸绷的紧紧的。 这两家伙不断针对他想要和他争,莫非以为连城飒很好打发伺候,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争个饱吧 怎知瞅见他从门外进来,连城飒喜不自禁招呼道“晗弟你来的正好你觉得我说的可对” 俩侍卫眼神一转,恨恨落在萧晗身上。 所谓乐极生悲就是如此。 萧晗耸了耸肩“公子所言甚是。” 不亲身调查没有发言权利并无错,可固执认为人之初性本善的话可是要吃大亏的哟。 视二人不善目光若无物,萧晗顺着连城飒的话往下说“公子以己度人,认为乡土之人心思大多简单并无错处,但皇甫兄与林兄的想法也是出于对公子的担忧。” 连城飒心道晗弟懂我,但萧晗如此左右逢源却惹得原本就对他有意见的侍卫们更加不悦,当下指责“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先前确是不认同,那亦是因为出于对公子安全的担忧。”萧晗两手一摊,“但眼下我们已身在此地,与其瞻前顾后,何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林侍卫冷嘲“没什么比嘴皮子上下一合更简单的事,对吧” 萧晗微微一笑,轻飘飘乜去一眼,讽刺他们二人早不知干嘛去了只会马后炮“知错便改为时未晚。” “就怕某些人心思不纯别有所图” “我也好奇某些言行不一之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三人之间火药味愈浓,而连城飒显然听不明白他们之间的针锋相对,一时禁不住神游天外不在状况内。 眼见着他们越吵声音越大,连屋主也忍不住探出头看查看。 连芷托着下巴撅起嘴“有什么好争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们这样吵不累吗走了这么多天路,颠簸来颠簸去的,我可是累坏了。你们这样争来争去的,其实不就是争到底要不要眼下就去那什么地方拜访嘛” 她大眼睛里明晃晃写着现在人倦马乏的,还花费精力去吵架,有什么意思嘛 说着天真幼稚的话,脸上没有一点儿担心,她的语气神态皆传达着无所畏惧。 在这种存在威胁隐患的地方如此优哉游哉,是该说她要比连城飒还要无知无畏,还是有所依仗 屋主悄悄看了一眼,又悄悄缩了回去。 尽管很细微,门帘晃动声引得萧晗扭脸去探。 但连芷身子前倾,半个身子挤进了萧晗视线,抬手一点“在我看来,早去晚去都是去,你们折中一下,先问问别人那什么地方在哪里如何如何,然后决定怎么做,这不就好了嘛” 克制不住扬了扬眉,萧晗掩住几乎要流露出来的不屑。 她确实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而争吵,或许,连另外三人都不知道这段争吵在他们潜意识里,其实关系到权力的分配。 按道理说,连城飒是他们这个五人小队中的领导者,他们四人要尊重连城飒的命令。但连城飒本身,考虑不周全不说,还异想天开一意孤行,并不具备令他们四人心服口服的能力。而皇甫和林侍卫,身具武艺、出身世家,说话有底气来,自然烦腻连城飒无才无德,于是对连城飒的安排处处烦腻。连城飒见了,虽可能并未意识到此举动中的真实含义,但趋利避害的心理下意识驱使其找见识世面比两名世家子更为丰富的他作依靠,希望他能以他的经验此镇压二人。然而连城飒只见其一不见其二,坏事不降于其身,怎知这两名世家子打心眼里对他的身份处境抱有歧视,其这般的举动反而变得更惹人嫌 至于他自己 萧晗心中冷笑哼,怎么可能看着连城飒与那两个总是找麻烦的人统一战线 奇怪的是,连芷一如此说罢,除他以外另外三人听了,不约而同停止了争吵。 似有不可言说的默契。 这般被排斥在外,感觉太过明显。萧晗缓缓抱起手臂,也不作声。 “既然如此,我去休息片刻。”连城飒站起身来,拍拍衣袍上的尘土,温和的眼神从连芷身上晃过,落到侍卫身上时略微皱了皱眉,没说什么,扭身离去。 连芷随在他身后,在岔路口推帘转入后院,纤丽身影衣袂一摆,向店家讨要洗漱用水的句子很快掩于篾帘后。 皇甫侍卫与林侍卫交头接耳数句,二人神色莫明欠揍的接连扫视萧晗几眼,带着类似于酝酿着阴谋的笑容一并往外走。 萧晗也懒得与他们争,老神在在将一把马扎拖到厅堂阴凉处,坐了喝水歇息。 初来咋到就四处打听,其实犯了禁忌。一个生面孔在一片邻里街坊各个知根究底互通有无的小地方里四处询问,正常人都会感到疑惑并有所警惕。毕竟你才是外人,除非你有足够的金钱和力量,蛊惑或者胁迫别人配合,否则一个不留神就会坏事。 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每一个唐家堡的前辈都会警告队下新弟子你可以将一个左右逢源的官员视作蠢蛋,但绝对不要轻视任何一个目不识丁的百姓。 你越是轻视的人,越有可能给你带来无法逆转的失败。 若说按照连城飒的想法,他们直截了当跑去吴镇里,虽不清楚对方底细,但对方亦措手不及。 如今按连芷的建议做,打草惊蛇对方有所准备之余,得到的信息亦很难说正确与否。 不过萧晗并不打算多管,做个样子,静静看好戏。 更何况,他可不信上头那位,真的就只派了他们寥寥三人保护一位皇子。在那位荒唐的目的达成以前,寻常地域便罢了,湘楚这种混乱之地,暗中必定还有其他人保护连城飒。 如果想要完成唐申的委托,这些藏在暗处的人,会成为他最大的阻碍。 他需要好好想想。 交代好了事情,连芷再次从后院踱出,发现萧晗坐在厅堂的角落里,双眼眯着,似乎睡着了。 她走到萧晗身侧蹲下身子,将侧脸靠在自己臂弯里看他。 长得真像呀。 她心里想。 萧晗另外两位兄长相貌都随母亲,所有庶子中,唯有萧晗模样同年轻时候的萧大将军有七分相似。特别是他睡着的时候,眉目间与萧大将军的沉稳肃穆如出一辙。 只是一旦醒来,这人的气质却变得截然不同。或许因为这个,萧叔叔才会唔,算了。 连芷拨了拨发丝起身,脚步轻快回到自己房中。 待她的脚步声消失,店家忽从后院冒出头来,他先是左右张望,发现萧晗坐于厅堂中,慌忙为之一缩。 然而不到片刻,他又探出身,窥探萧晗动作少时,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方才慢慢往外,嘴里试探着轻声唤道“客官” “客官,您睡着了吗” 一边问着,他尽可能将脚步放到最轻,绕开桌子和客人,逐步走向门外。 “客官,这个时候天气凉,您还是回屋里睡的好。” 见坐在角落里的男子没有丝毫反应,他终于放下心来,最后确定一眼,快步夺门而出。 “显然熟睡”的萧晗在店家转身那刻便睁开了眼,站起身的时候座下老旧马扎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跟上去。 他闭眼歇息是为静心思考,非特意引他人上钩,或者说他根本不认为店家会如此急切就要离开去往某处。实则,先前店家躲在门帘后偷听他们言语,他就留意到了此人的举动,因为按理来说客人之间的谈话,即便店家过路也不该故意驻步去听,这于礼不合。此刻候到店家一副掩耳盗铃匆匆离去的可疑举动,便是萧晗愿意想这店家没有问题,也如何都说不过去。所以期间连芷莫名的注视也好,店家怪异举止也罢,算是有心算无心。 身在小镇唯一一点不好,是人太少,萧晗一副整齐打扮显得特别刺眼,白日想要隐匿身影跟踪他人容易暴露。幸而店家浑然一副心事重重模样,并没有留意到有人跟踪,萧晗也尽量在判断店家大致行走方向后往巷子里拐,谨慎地绕了远路。就这样时远时近缀着,跟踪店家一路直到走入森林,逐渐远离百家集,萧晗就知道他的怀疑并非无的放矢。 随着店家转过山峦,另一片嵌在青黄交接草木中的青瓦小镇映入眼帘,他脚下略顿,竟有些释怀,又有些失落和疑惑。 对于店家古怪的行为,他本有两个猜测,其一,这店家很可能是那位暗中势力派来的眼线;其二,这店家或许是那什么吴镇的眼线。现在看来,是后者无疑,他的猜测无误。 但若能选择,比起后者,他更希望是前者。 比起对方有多强大,他更希望知道自己手中可利用的力量究竟有多少。 按他的想法,欲要在陌生之地保护一人,万无一失的方法就是将其可能接触之人全部暗中取代这也是唐家出任务最常用的方法。很显然,藏在暗处的助力并未这样做,或许是没有这样的能力,或许根本没想到这种方法,又或许他们别有渠道没有这个必要。 未必不可以这么推断另外两个拖油瓶早就知道暗中有人,他们反驳连城飒当即离开调查的建议,是因为要向暗处之人报告,听从下一步走向。 萧晗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背后的人宁可选择那两个脑袋空空的家伙,也不愿意选择自己那两个华而不实的废物,绝对会因为他们的浅薄无知害了连城飒,到时候他就看着,这些自作聪明的人是什么下场。 打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萧晗神色倒是不像他表现那样松懈,趋步亦步衔尾而行,躲避着树桠穿梭于丛林。 接近小镇边沿时,看到镇子那头有大片等待收割的农田。晃觉原已到了农忙时节,成片的稻苗弯腰咬穗,仿若朵朵风铃,偶尔掀起一阵凉风,便随之摇摆并窸窣作响。镇民们在田里忙活,衣衫于稻海间出没,有如竞游的帆,好是一派热火朝天。 视线转至小镇,无论怎么看,都不觉有任何特殊之处。硬是要说的话,便是大白天的,却无有人在外行走,呈现一种诡异的静谧。 跟踪到这里,萧晗已经有了回转的念头,并非他不想窥听店家与接头者的对话和计划从而以毒攻毒,而是单独一人进入未知区域遭遇危险的几率太大。 他如今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同伴在身后,不敢托大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反正他已经确认店家确实与被统称为吴镇的地方豪强有所勾结,只要提高防备,剩下的大可坐观其变。待不自量力的某几人遭遇危险,才是他真正该出手之时,顺带把一路受的气都讨回来。 正在他打算转身离去之时,店家仿佛听到他心声一般,止步于小镇前。萧晗见状,按下离去的欲望,打算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眼见着店家把手伸入怀中,萧晗默默等了半晌,却不见他有下一步动作,也不知道为何在踌躇。又等了好是一阵子,在萧晗耐心即将消耗干净之前,店家终于打怀里拿出一截物件,刚取出来,就像是被咬了一口似的,匆匆抛在地上。 这一抛,星星点点金黄的花瓣飞旋,有如划过夜空的流星,只是流星绚丽有余,少它两分甜美的香气。萧晗瞳孔微缩,定睛看去,那落在店家身前不远处的,不是一根桂枝吗 戒备如来时那般突兀的消失,萧晗檀木色双眼中滑过不屑,轻巧转过身靠在遮挡的树干后,手往腰上探,抽出一把打滑细腻的手弩,温柔地拨开了弓弦。 店家欲要通风报信之人并没有让萧晗等太久,约摸小一刻钟,便杵着木杖走来。 来人是个男子,应处不惑之年,头发灰白,方脸灰袍,下巴有一圈胡渣,腰背些许佝偻。 见到该男子,店家背影一改先前坐立不安,瞬间安定下来,语气中透出敬畏“您来了。” “什么事”男子轻声问,带着沙哑,“若是无关紧要的路人,便不必说了,将他们赶走。” 店家搓了搓手“我明白但我听今天过来的几个人交谈,处处提到他们打算造访吴镇,似乎有什么特殊的目的。” 男子问“他们什么来历” “他们一共五个人,驾着马车来,其中有一个像是大少爷,另外四人打扮相同,带着刀剑,衣服都是上好的料子。” 沉默两息,男子说“我知道了” 越过店家往旁走两步,他手中木杖随着脚步举起又落下,忽指一旁树丛,再次问道“像他这样吗” 眼前男子脚步虚浮,不似有武功在身,蓦被此人叫破藏身之处,萧晗险些失色 二话不说扣下手弩,他也不看是否中的便立即撤身后退,但脚尖堪堪迈出半步,胸腹一紧,如同被人当面推了一记般身不由己地向后跌在树干上。脊背撞到硬物隐隐作疼,当然这点痛并算不得什么,被缚的瞬间萧晗已拽出腰间短匕,低头一瞥的同时狠狠割向缠在他胸口的东西。 锋利的匕首割下,没有想象中切割皮肉的触觉,意料外的坚韧令萧晗怔住了,此刻才反应过来映入眼中束在胸口的不是谁人的手臂,而是一条小臂粗的藤蔓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灰发男子的叹息传入耳中,萧晗双目因吃惊而睁大,转眼脸色一收,变作波澜不惊,扭头静静盯着一旁踱步而来的灰发男子。 先前二人相隔,不超十步。以弩箭的速度,十步距离中,非眼功高手难见、非轻功高手难避。以他判断,此人无武功在身绝难以躲开,必然血溅三尺,但是眼前 “你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男子如此问,手中木杖晃了晃,一条原本攀附在树干上的藤蔓弹起,以疾电之势将萧晗双手捆住。这回萧晗倒是看得清清楚楚,只越是看得清楚,越是不明所以,越是觉得不可思议。须知他向来认为什么道术佛法不过是唬人的罢了,最多骗骗连城飒那样的公子哥,可若真是假的,天下间有什么功法竟能教死物动弹起来莫非这世上真有玄术 萧晗的心,顿时沉下,他面上却是笑着,笑的张扬尖锐“哈,你以为我会对将死之人多费唇舌我劝你最好赶快放了我,否则你必有灭顶之灾” 被绑却还敢口出狂言,灰发男子听罢似是好笑地摇了摇头。他显然深谙沉默是金的道理,并不搭理萧晗如何大放厥辞,语气浅淡道“既然你不愿意自己说,我只好让你说。” 话罄,男子嘴唇快速张翕数下,抬起手五指张开朝萧晗前额压去。 如何叫“让你说” 疑问于萧晗心中转了圈便消弭无踪,在男子手掌即将触到他门面时把身往下一蹲,宛若无骨般从藤蔓束缚中脱出,同时持匕的手臂高抬上推。“噗呲”一声,利刃从灰发男子左肋下方斜刺而入,直达脏腑。 唐门弟子自幼就练缩骨,不说五花大绑,欲用两根藤蔓困住他简直是妄想。 他故意说自大的话,等的就是男子放松警惕这瞬间 匕首狠狠在灰发男子上腹部内搅动数下,萧晗见好就收,抽回匕首俯身一个翻滚,脱离限制他行动的狭窄地段。地上的尘土,在他腰背上糊出大片灰黄,沾了滚地灰尘的头发打在肩侧,拂过他脸颊,给他的面容添了几分阴霾。 昂首看该男子疼痛下扭曲又带着愕然的表情,萧晗舔了舔嘴角溅上的血珠,眉梢眼角俱都上扬。他把手往后腰摸,从箭囊里取出一只弩箭,随着清脆啪嗒声,手弩再度上弦。 箭头所指,灰发男子捂着伤口倒退两步,纵他一届布衣百姓手无寸铁,萧晗也无一丝怜悯,毫不犹豫射出弩箭。 他可不是那些迂腐的侠士,凡是对他有威胁的,还是死了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2章 肆拾.临江仙上 这势在必得的一箭,终究是落了空。 若换做是个身手矫健的,便是稍比他差一些,萧晗都能接受这个结果,毕竟运气这种摸不着的东西,谁也说不准。 偏偏眼前人左看右看都不识武艺,又是一把年纪的老骨头,这样的家伙他一个甚至能打二十个,这端的就变的没道理起来他实在想不明白,那根平凡的木棍不过在这灰发的家伙手里轻轻一晃,他的为何就从半空掉落在地 都说方士转手为云覆手为雨,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呼吸之间夺人魂魄,若此人有此威能,岂不可怕念及神异之处,萧晗不得不谨慎起来,拉开与灰发男子的距离,重新审视眼前人。 灰发男子其貌不扬,眼中既无神光外泄,也不见衣带飘飘玉面生辉,看不出世外高人气息。腹上伤口血流如潺,他以手覆之,接连后退直至倚于一旁青木,本就憔悴的脸色愈发灰白。 由是萧晗不免又生出其他想法此人莫非是不世出的内功大师,以气劲震开了,只因专修内功不注重其他,故而未能躲开他先前攻击 想着想着,萧晗双眼有些飘忽。 旋即他便见到了此生难以忘却的一幕。 深秋季节,落木萧萧,也有常青木立于其中,任尔春秋南北风,万年不败。灰发男子手扶一棵柏树,眼眸微垂,启唇碎念,也不知他念了什么,许是什么可笑的笑话,逗得柏树上鳞次栉比的针状叶片左右摇摆,逗得那些叶片在左时仍是青葱、到了右面却成了黄,逗得那夹寒长风一卷,下起了一场雨,一场黄金色的雨。 既然是雨,自然要倾盆而落的。它却不爱简简单单落下,非要顽皮地掀起一截波涛,将仰颈呆看的萧晗拥入怀。可怜萧晗瞬间被柏叶淹没,草木气息充盈鼻腔,他不得已举手挡住脸,一只带着血腥味的手趁隙破来,轻轻贴在他前额。 都说人死之前会看到走马灯,一切博大的、微小的记忆,奔腾而过,犹如昨日重现。 萧晗不知道这是否是真的,但这一刹那,他脑中真的飞快掠过许许多多的画面。 父亲沉静威严的面庞。 两个蠢蛋护卫暗含嘲讽的眼神。 连芷喋喋不休不断开合的嘴唇。 还有半路休息时,连城飒与他并肩而坐,以迷惘的脸道出浅薄无知的话语 応空大师说,母亲她只想我做普通人,但是其实早在她选择嫁给父亲之时,就注定了我永远不可能是一个普通人。如果我没有水氏血脉,是不是就能成为兄长那样的人,让父亲骄傲而不是被困于这些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情里,日复一日,碌碌无为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我如今就想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所以就算只是一句微不足道的预言,我也会去争取看看。 回忆戛然而止。 千金雨散后,澄空碧若洗。 萧晗眼前一阵恍惚,惹人不悦的目光和可笑愚蠢的话语无影无踪,唯有一只贴在额前的温热的手。 那只手后,是灰发男子饱含惊喜与不敢置信的眼。 “你” 萧晗怔了怔,回过神来立即甩开灰发男子的手,跨步退开。他足下刚站稳,觉后背衣裳被冷汗湿透,脑袋隐隐作痛,而他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怎么回事 从未遭遇过这样的事情,如何不叫萧晗头皮发麻 心中危机感暴涨,他脚下一点迅速退离灰发男子数丈远,灰发男子一改先前疲惫神色,见他欲要退走竟伸手来抓。萧晗自不可能让其得逞,只是灰发男子靠近之时他两眼一扫,察觉男子不止表情莫明大变,其腹部的伤口无端愈合了 他愣了愣,以为是自己一时眼花,落地时下意识闭了闭眼定睛细看,目光探向对方粗棉袍上残有余血的窟窿,发现伤口确确实实已经消失不见 怎会如此 再看数步外灰发男子曾倚靠过的那棵柏树,先前繁茂就像画上去似的,遭风浪冲刷以后,显出光秃秃的枝干,竟比四周正处于凋零季节的树更丑陋凄凉。 萧晗握着匕首的手心开始出汗,面对灰发男子步步逼近,谨慎的选择了后退。 “回来” 灰发男子厉颜大喝,萧晗原本就不太舒坦的头忽起一阵刺痛,似乎有人拿锥子强行撬他的脑壳 紧接着眼前天旋地转,景物全数扭曲成一团翻滚的漩涡,青的蓝的将一切搅和的光怪陆离。脚下踩的土地仿佛亦在摇晃,他引以为傲的平衡感此时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令他如同被剪了尾羽的大鸟,徒劳蹬着腿扑棱,然后一头栽到地上。 这下摔的结实,冲撞力反倒让萧晗从头痛晕眩中缓了过来,立即忍住恶心感撑起身。灰发男子眼瞅自己还没迈出两步,萧晗却已能站起身再度后退,他脸上不免露出惊讶,手下意识捂上腹部伤口,旋即脸色微沉。 若萧晗看见,定能从这个不到一秒便消逝的表情中察觉,他先前造成的伤口对灰发男子并不是没有影响。可惜此刻他眼里只有手足无措呆头鹅般站在一旁民宿店家,而他的脑子里转的,则是抓住敌人同伙,以此令敌人投鼠忌器 店家早就吓坏了,被萧晗以手臂扼住脖子时可谓半点反应也无,不过这样对己对人都好,至少无须往其身上捅出个洞来让他冷静。萧晗尚未有欣喜的念头,眼前乍的一花,怀中人质身形竟散去,倒有无边翻滚着的落叶朝着他脸上喷来 经过方才匪夷所思之见,萧晗有如惊弓之鸟,一见动静反射性地将危险源扔出。只那铺天盖地而来的落叶并未随之远去,反似彩蝶萦绕拥簇,不依不饶道不尽究竟是有万数、又或许仅有九千,熙攘纷乱挤成一团,几乎充盈萧晗整个视野,迫使他步步后退。 他不知往日看都不屑一看的枯叶堆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也没有兴致去探究。毕竟光是好好的一个人忽然变成一堆落叶,如此违背常理就足够令他忌惮,而且不知是他的错觉与否,眼前不明之物竟似一头展翅翱翔的鹰 面对超乎理解的景象,试问世间几人能够神色如常遑提这团枯叶体型几近十倍于萧晗,萧晗没有三头六臂,又如何去挡 眸光一沉,他的目光从漫天飞舞的霞红间隙穿过,定格在灰发男子身上。 既然势不可挡,又何须去挡 手指轻轻一捻,三抹寸长的银白于窄袖中蹁跹而出,似是玲珑白燕,却以凌厉姿态洞穿落叶形成的巨鹰腹部,破云穿空 尽管落叶很快又填补了暗器穿过以后遗留下来的窟窿,多年经验足以让萧晗飞刀出手以后不必多看,就有命中的把握。 但他的脸色,并未因此有所改善。 为了与过去的自己断绝,他已经很久不曾在人前用暗器,以他身份,用暗器这种不入流的武器,就算赢也遭人耻笑是胜之不武。他之所以还带着暗器,只是因为在江湖行走多一技傍身总比傻傻依赖一件武器来得好,没想竟被一个不识武功之人逼到如此地步 纵使暗器出手,落叶卷成的鹰来势不减,仓促之间萧晗只能向旁侧扑身躲避。 随着眼前一黑,他的心不由重重沉下。纵他有千百种杀人的方式,偏偏遇到不按常理出牌的,怎不叫一个不甘要真亡在此处,这口气堵在心头出不去,若有鬼魂之说,他必要化作那最厉害的厉鬼去索命 心中正恨,忽闻有人在不远语带戏谑道“大祝由向来沉稳,今日是怎么了,如此心急火燎” 是谁 无论是两个烦人又爱自作聪明的“同僚”,还是暗中保护连城飒的暗卫,萧晗从来不曾奢望他们会理会自己,至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绝不可能因为害怕他自己一人出危险而特意如何。 危急时刻最容不得一分侥幸,抱着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想法,萧晗不但没有放松,反又退开一段距离,直至预计自己已退至安全距离,才抬头看去。然而方眨眼,视线一花,一道黄影贴到他额上,速度之快竟叫他完全反应不能 一阵清凉之意从前额扩散到双眼,他打了个寒颤,道不清说不明的醒悟涌出,仿佛心头尘埃被拭去,眼前一切都平静下来。 并没有什么落叶汇成的巨鹰,山林静谧,秋高气爽。身畔大树不紧不慢掉着泛黄树叶,民宿店家瑟缩在灰发男子身后不远处一棵树的阴翳中,灰发男子脸沉似水,目视正前方。 在灰发男子对面,也就是萧晗右侧,走来一老一少。 年老的那个,脸像撒了太多芝麻的烙饼,烙饼烤的干瘦又焦黄,还一身绿袄戴顶红花布毡帽。他一头黑短发在日光下发着油光,手里夹着几张黄纸,背上老旧的箱子,压得他腰背有些佝偻。 年轻的那个,过肩黑发散漫的以草根系起,碎发随意岔出,下巴带着淡青色的胡茬,不修边幅。此人看上去大概二十岁上下,穿着大红大紫还带花纹的短褂长裤,背上则背着背篓,一条蟒蛇从背篓里探出半个身子盘在他肩上。 两个打扮土气的人对上粗袍草鞋的灰发男子,不得不说颇有对将之感。 “是你们” 灰发男子沉沉说着,喜色尽收,怒意毕现“竟然敢出现在我面前,如此就不必走了” 年老者却言笑晏晏,故作诧异“这是怎么了唉,我都劝你少做坏事了,现在愁眉苦脸的,遭报应了吧” 灰发男子道“你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全是歪理,自诩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便能够主宰别人性命” 年老者耸肩“你这话我要还给你,先前不知道是谁口口声声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敌,现下技不如人就暴跳如雷了” 灰发男子大怒“我杀你一人,技不如人一命偿一命自然无话可说,但祸不及家人,你们做出对我全族下蛊这样禽兽不如的事,还要我笑脸相迎不成” 年老者嘿嘿笑“咱们也别五十步笑百步,别的我不说,自己一方面做出这般天理难容的事,另一方面却对别人下杀手愤恨不已,你难道不觉得你这幅无辜嘴脸丑的很罗小哥,你说是不是” “哩杀我族人,我奏杀哩族人,黑公平。”那年轻人答,一双眼睛明明透澈如山灵琥珀,嘴巴张阖,吐出的话语带来一阵深谷寒风,“听嗦哩擅长就人之术,我奏想看看,哩棱就多少人。” 三人对峙,三人面上表情皆有不同。 灰发男子怒不可遏,年老者漫不经心,年轻人神色冷漠。 萧晗展眼望去,忽而觉得正是一场大戏在上演,自己与那缩在角落的店家,是偶然撞入戏中的布景。 灰发男子听罢年轻人的话,脸色刹时铁青,嘴唇不断哆嗦。 年老者两眼滴溜溜打灰发男子衣上血迹扫过,笑容变得颇耐人寻味起来,一语双关“整个吴镇百姓的性命都等着您去拯救,大祝由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咱俩就是来看眼你近日过得如何,其他便不打扰了。” 说着饱含恐吓威胁的话,相貌丑恶的他再加上一个身伴毒蟒的青年,与衣着朴素的灰发男子形成强烈的反差。要是不去计较片刻之前与灰发男子的过节,光是听这二人说话的方式,萧晗几乎当场能断定他们必非好人 然而却是“必非好人”的年老者对他隐晦地招了招手,与灰发男子说“大祝由人忙事多,为了不打搅你,这个小兄弟我们就帮忙带走了,不必太过感谢。” 识时务者为俊杰,萧晗摘下贴在脑门的黄符纸,毫不犹疑便走向两人,余光扫过灰发男子时,素来锐利的目光几乎能看到其额头有青筋在跳动。 然而,直至他们转入树丛走出老远,灰发男子也并未如萧晗想象那般追赶阻拦,让他想不透的同时亦稍微定了定心。 他无声松了口气的神情落入年老者眼中,引来理解的笑声以及解释“小伙子莫怕,你这是当局者迷罢了,他啊,没你心中所想的厉害。” 得了安慰,萧晗脸上露出笑容,对年老者拱了拱手,疑惑问“前辈何出此言” “小伙子你是头一回见识方术,一时失去平常心也是难免。但如若方术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今时今日,又怎会落魄成传说” 无可否认,要不是今日亲眼所见,萧晗对别人乱力怪神之言全然抱着嗤之以鼻的想法。 与两人一步一步朝树丛深处行,年轻人沉默地走在最前方,肩上白蟒不时回首。年老者不徐不疾与萧晗并肩而行,偶尔以简单的手势比划,言语间成竹在胸“他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跟你拼命。” 萧晗惊讶道“此话怎讲” “他现在面临的问题,令他已无空闲找你的麻烦啦。”年老者摸了摸下巴,“话说回来,这还是我首次见大祝由如此失态,真是有些好奇究竟是为何” 萧晗愣了愣“这、我整个人一直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发生什么前辈指的特殊缘由是” 听罢回话,年老者不轻不重扫了萧晗一眼,抵着下巴的手缓缓放下。 靠近了看,对方有碍观瞻的样貌似乎更加刺眼,晒的焦黄的脸上长了不少麻子,前额的皱纹里有灰尘沉淀的痕迹,一只眼的眼角里还有没擦干净的眼垢残留。 年老者咧了咧嘴,露出黄牙,笑答“我就一问罢了,何等原因恐怕只有他自己心中方才清楚。不过以他急切表现来看,小伙子你身上应该有他希望得到手的东西,我真怕他会不择手段找你麻烦啊为了你性命着想,接下来不妨暂时和我们一起行动” 一直领先于他们的年轻人脚步略为一顿,回首朝他们方向看了眼,萧晗惊鸿一瞥下只扫到他小半张脸,或有不悦,但未发一言。 萧晗为难道“两位恩公,实不相瞒,事实上我是觉得寄宿的客栈店家神色怪异于是跟踪他一路到树林里,这才遭遇适才的灰发男子。如果我这就跟两位走,我还在客栈里的伙伴恐怕会有危险” 他对二人拱手“在下对二位救命之恩感激不尽,但我绝不能因危险而弃同伴于不顾,所以恐怕只能辜负二人好意。” 年老者听罢,赞许道“小伙子有这样的心很好,可惜我和这位小哥另有他事,不能与你同行。这样吧,我这里有一道符纸,戴上能够让你避免刚才那种危险,你拿着回去吧。” 他掏了掏,拿出一枚折成三角的黄纸递给萧晗,萧晗毫不犹豫双手接过放到怀里,感激道“我、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谢谢前辈不知恩公姓名为何若来日能相遇,在下一定尽心报答” 年老者摆摆手“哈哈哈,相逢即是有缘,无须在意姓名,你也不必一再道谢。趁着时间还早快走吧,这块地方终究是他们的地盘,若是去的晚了让你的同伴遇险,那就糟糕了。” 萧晗重重点了点头,再次抱拳,随即在提醒下找准百家集方向,离开。 待萧晗身影彻底与秋景融为一色,年老者对一旁抱臂低出身的年轻人说道“刚才那个小伙子身上,一定有与大祝由相关的事。” “辣又辣样”年轻人的回答冷淡,“跟我有啥子关系” 年老者答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知道关于他的事越多,我们就越有把握。何况你也看到,明明先前他已经得手,只消一使劲就能将那小伙子变成废人。可就在这有十全把握的情况下,他忽然收手,我不觉得向来冷静的大祝由会无缘无故露出那般的神色。” 这两人,除了白辛升和罗谷雨还能有谁呢 那日到现在,已经是第三天。 罗谷雨于茶馆遇袭后投放的蛊毒,如今已过了潜伏之期,开始反噬宿主。借由母蛊与子蛊之间的联系,他依稀能感应到吴镇之中有大量子蛊活跃,但因失去了控蛊的重要物件蛊笛,他无法似往日那样确认切实情况。 蛊笛作为蛊师特有的物件,并非是表面上所示一把笛子这么简单。此物并非如笛子一般有固定的长短、音孔和曲调,每一支不同的蛊笛,因其主人不同各有其不同特质。而蛊笛奏出来的曲,除了是与自身豢养蛊虫交谈的特殊密语外,更是在控制以及禁锢子蛊上有莫大作用。 子蛊与母蛊不同,母蛊与宿主乃是共生关系,所以除非是极为特殊的情况,母蛊永远不存在背叛的可能。而子蛊与其说受宿主控制,实则是受母蛊血脉控制,一旦离开母蛊感应范围太远,又在利于自身的环境下大量繁殖,有很大几率衍生出脱离控制的蛊虫,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然而丢失的蛊笛在他们回去搜寻时早已不在原地,白辛升猜测很有可能是被大祝由拾了去,所以今日之所以出现在吴镇,除了想要切身了解吴镇真实情况,更多是希望趁着大祝由因蛊毒一事焦头烂额之际悄悄搜寻蛊笛的下落。 听赶尸匠说的认真,罗谷雨意识到此看似面恶心善实则并非省油的灯之人,心里可能转着什么计划“哩舀如何” 白辛升笑说“我料大祝由不可能如此轻易放弃,既然如此,我们不妨随着我那追踪符,一探究竟。吴镇能够立足湘楚这么多年,终究有压箱底的本事,如果大祝由找那小伙子的麻烦,说明我们很可能抓到他的把柄。就算没有,也并不碍那一两个时辰的时间。” “嚄。”罗谷雨放下环抱的手臂,提了提肩上背篓,也不废话,大踏步往另一方向走去,“我灰切找哩。” “呃成,待会儿见。” 面对罗谷雨不按套路出牌,白辛升也没辙,他无奈耸耸肩,朝罗谷雨背影喊了声,往恰好与其相反的方向离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3章 肆拾壹.临江仙中 奔走在返回百家集的道路上,萧晗脸上没有丝毫逃生的喜悦。 相反的,他埋头走的飞快,眉头深锁,四方不时的风吹草动,都会引来他警惕的目光。 他们这种做人命买卖的家族或者说曾经的家族,打小对于每一代的教育中都没有鬼神一说。他素以为所有的神仙妖魔灵丹妙药,只不过是某些人不甘生老病死之平常,而幻想出来自欺欺人的虚无之物。古书之中所记载的祥瑞神迹,不过是过往君王为了达到统治目的所实施的笼络人心的手段。 然固有的观念被推翻以后,一种所有算盘被打乱的烦躁,以及安排好的事物脱离控制的惶恐,顿时让萧晗草木皆兵。 所以他对于忽然出现的老少二人组的话,仅仅信了三分。没错,那邋遢老汉说的是很真很好,浑然一副要把心肝掏出来要给自己看那一片真诚的模样,但是在与自己浑然没有任何利益关联的状况下,他又怎么可能去相信 更何况,他不是初出江湖的愣头青,怎会不知对方开口就贬低几乎将他逼的满地打滚的灰发男子的含义怎会不知对方看似无意对于他来历的刺探怎会看不透对方以对方手段莫测理由说着关切他的话后面实际的用心又怎会不知道对方赠他护符其实别有意图 他不揭穿,不代表他天真单纯。 相反,他要用似是而非的话将那两个很可能是“方士”的人引诱入百家集,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助力。 他承认,没有将“吴镇人不简单”这么一说放在心上导致险些遇难是他自作自受,纵使时光倒流再来一次,他也会采取同样跟踪店家的举动,毕竟这是对于玄异事物理解上的差异,他先前做出那样的选择无可厚非。从好的方面上看,经过这一场,他对于那种力量的了解终究是比另外几人深刻不少,无形之中他便比其他人要有优势。 若能引潜藏在暗中的护卫出来对付两个跟踪的人,他不但能够确切得知暗卫数量以及实力几何,同时还能助暗卫得知“方士”的实况,一举两得。暗卫的存在,对他这种习惯隐藏在阴影里的人就像悬在脖子上的剑,时时刻刻有如芒刺在背。无数个惊醒的夜晚他都忍不住一遍一遍抚摸怀里的匕首,猜测这些该死的藏头露尾的家伙究竟是单纯地要保护某个人,还是已经察觉了他的布局在监视他的行动 怀着满腹心事疾走,入了百家集民宿客栈之门,连芷似乎方小憩睡醒,托着下巴窝在椅子里,一切如旧。 他快步跨过厅堂步入后厨,左右探看,不见店家身影,一妇人正在洒扫,面对他冰冷眼神时神色显得茫然无知,带着些许惧怕转入屋中。 连芷自他身后跟来,沐浴过后的清爽气息悄然随行,轻呼“萧晗,你去干什么了,怎的弄的这样狼狈” 大概是因躲避灰发男子的攻击而在地上滚了好些圈,所以衣袍上沾满了沙土草屑,在连芷轻呼中萧晗才后知后觉将尘土拍去。 “你是打架了吗该不会是和皇甫侍卫与林侍卫打起来了吧”连芷拉住他手臂衣袖,皱了皱琼鼻,“我们好歹是同伴,便是你不喜他们,也不该大打出手呀。” 就那两个家伙,若他认真,怎可能是他三回合之敌 在这种局势不明的地方,即便他再不喜欢那两个鼻孔朝天的家伙,也绝不会因一时意气动手,连芷这家伙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以为他是这种不识轻重的愣头青别开玩笑 萧晗心中无名烦躁起来,甩开连芷的手“你是不是当我是傻瓜别拿我当你们看” 连芷一愣。 萧晗亦一愣。 平日里无论他对于连芷多么不耐烦,都不会如此说这般的话。因为他知道这个女子身份不会只是一个护卫,怕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也许是这么多日对于暗卫目的猜测的焦躁,也许是方才被灰发男子以异术戏弄的屈郁,种种的种种累积在一起,终于在此时此刻爆发出来 可萧晗是个知道利害的人,立即收尽了负面的情绪,迅速道歉“对不” “你不必道歉。”出乎萧晗的意料,连芷并没有生气,只是摇头,“我知我们这一趟,是你在照顾我们,我又不是瞎子有些事情你心里有气,是应该的。” 这不该是世家子女该说的话。 萧晗想。 那些自幼在严苛的等级划分制度下长大的世家子女,不知人世艰苦,除了悲春伤秋,只会将他们这些身份攀比不上之人的付出看作理所当然。 但是连芷的话,让他的观念再一次动摇。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是谁,为什么要跟来吗”连芷那张聒噪的嘴一张,发出的终于不是令人心烦的杂音,“如你所想,我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护卫,甚至于我对于武艺都只粗通你在心里恐怕埋怨了不少次吧,像我这样没什么本事的,肯定是因为家里的原因,才能成为号称精锐的近卫。其实你的埋怨,并没有错,我本就不是靠真本事取得这个身份,假的永远是假的。” 萧晗其实知道的,他自己嘴里不断讽刺着世家子弟无能匹配职责,是心有不甘,意有难平。 凭什么这些没有本事的人能够尸位素餐,而真正有本事的人,譬如他,却不受重视做着这种下三等伺候人的工作 就因为投胎的时候没有选好人家 首回听有世家子弟坦然说自己配不上职称,一时之间,他心觉荒谬,竟不知说什么。 连芷垂首,把手臂抱起来,轻轻揪着袖子“萧晗,我真的很羡慕像你这样的,能走遍神州,看到很多不同的人和事,所以我才这算是我结亲之前唯一的愿望吧。我说的话你或许觉得滑稽,我也知道自己一直锦衣玉食,并没有资格说厌弃的话,毕竟如果真要我做护卫出生入死风餐露宿,我是绝然做不到的。而父母之命,我为人子女受其养育之恩,更不可能违逆。” 连芷松开环抱的手臂,再次拉住萧晗衣袖“我心中所求的不过是能亲自走一段,圆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梦,若有这段回忆,纵使他日身居高墙深院之中,大概也能借此度日。所以我希望这段时间,大家都能好好的,你也好、皇甫侍卫和林侍卫也好,都不要因为一些小事动干戈,毕竟此时此刻我们是同伴。” 这算是什么,什么都有的人去羡慕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不能承其苦难却艳羡其天高地阔,无病呻吟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让一切随你的心愿,凭什么让别人顺从你的想法况且无端闹事之人根本不是他,欲要一切和平这般天真无聊的想法,还是早些忘却罢 萧晗心中发笑,嘴角却似挂了千斤重担,怎么也弯不起来。 因为这样天真无聊的想法他也曾有。 至少,在他脱离唐家堡孑然一身投入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时,他也想和所有人友好相处,甚至成为父亲口中描述那样的人。 可是有一些事,从出身便已确定,无法更改。 他是一个杀手,他所想的不可能是忠义仁爱。 但是他的家族,却自小受与他截然不同的教育。 偏偏他已不在江湖,皇权的强势是一道无边无际的海,云谲波诡,个人的能力在面对此等天堑,不堪一提。与往旧不同的是,那艘在海上纵横多年的巨舰如今渐渐腐朽,另外两艘小船却逐渐成长,如此匹夫之勇方才有用武之地。可惜他的父族都坚定地驻留在巨舰上他这种心中无家无国只有利益算计的人,永远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只有自己,一把弩,一把剑,一把匕首,一把暗器,别无选择。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想知道和他处于同一境地的唐申,究竟会如何挣脱。 又或许 缘心中所依溯光而行,最后所见,也不过万丈岩壁上一道裂缝。 萧晗闭了闭眼,目无波澜回视“光与我说,又有什么用你能改变皇甫和林的行为” 连芷微微一笑“我能。” “哼,等你办得到再说吧。”萧晗拂开她的手,故意顿了顿,冷冷说,“何况我出门以后根本就没见过那两个家伙,谈何跟他们争吵。” 连芷呆了呆“那” 萧晗懒得与她废话,估摸着自己与老少二人纠缠也不过数刻,打从灰发男子那儿脱身后,来去奔走至多半个时辰多些,径直问“你一直在此,可见过此客栈店家回来” “没有。”连芷摇摇头,“皇甫侍卫和林侍卫也没有回来过,不过我猜,再一会儿他们就该回来了。” 听连芷所言,显然知道暗卫一事,她这话出来,即便没有明确告知,萧晗也能听出那两人必定是去与暗卫接洽。故此他直接略过这点,再问“公子呢” “在屋里歇息,没下来。”连芷答罢,好奇问,“既不是与他们争斗,你武功这样好,怎会在这里弄的这般模样” 说着她给萧晗拍了拍后背的尘土,惹得萧晗忍不住一大步跳开,瞪去一眼。 敢去拍一个前身是杀手之人的背,真是活腻了 连芷颇为无辜回视“你怕痒” 萧晗不去理会她,拖了凳子在窗口坐下,将大开的窗户降为半开,悄然透过缝隙窥看四周,顺手将邋遢老汉给他的符纸塞到桌面上摆饰花瓶底下。 既然店家没有回来,若非他脚程快,就是灰发男子另有谋划。至于邋遢老汉的真正打算,暂时未知,目前看来怕是正与灰发男子敌对,如若他的猜测正确,不妨是个可以利用的助力。 连芷对蹲在角落里盯着窗外的人喊了两句,见其又沉浸在自我思绪不可自拔,不由叹了口气。 这一等,便从申时五刻等到了酉时二刻,等过了夕阳西照。 入秋的夜比夏日来的快,明明觉得时间尚早,却已天色黯淡,点点油灯燃起,如豆。 踏着晚霞,皇甫侍卫与林侍卫总算归来。 连芷拉着他们到后院说了些话,回转以后,三人从某处得知了什么消息,便连最迟钝的连芷,亦不复先前轻松。 不过这倒更合萧晗心意,别人没杵在面前碍眼,他从来没工夫去多管闲事。一时之间,任那三人如何交头接耳,他兀自维持着沉默。 然而值得高兴的事,就只这半件。 与萧晗揣测相反,他既没有等到店家回转,亦没有瞅见老少二人的身影,更未感觉有任何人企图潜入客栈做什么。 这没有异样反倒成了最大的异样,不但没有令萧晗打消种种算计与反算计而松口气,反更让他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明明有所求,偏偏却不来,究竟是欲擒故纵,还是说 他垂首正冥思,后院有人躞蹀而来,原是妇人拘谨捧来五人饭食,又迅速退去。厅堂中四人放眼一扫,见切成细条的罗菔、没什么油水的菜叶以及一条干巴巴的腊肉,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厌弃。 但比起干粮,热腾腾的饭菜总是更好,所以再如何嫌弃,几人终归是聚到了饭桌前。他们这些习武之人,一时间忍饥挨饿还成,要真一两顿不吃,身上就没劲。毕竟都是不出吃穿人家里养出来的,一开始再怎么难以下咽,又怎会比饿肚子还难捱 即便身为更娇气的女子,连芷在兴趣缺缺地拿条箸拨了拨碗里糙米后,也只是说“我去叫公子用饭。” 就如往常一样,她说完这句话就要抬脚,坐在角落里的萧晗忽然站起,座下木凳被他起身力道掀翻,倒在地上发出砰一声。 连芷三人才把目光转到萧晗身上,他便拔腿就跑,宛若一道清风从连芷身侧穿过,通过楼梯直奔二层 三人见状,纷纷下意识跟在萧晗身后上楼,当他们看见萧晗一脚踹开门后,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萧晗脸沉似水,大步走入屋中,从来悄无声息地脚步头一回将地板踩的嘎吱作响。 他环视左右,屋中陈设完好,窗户未有打开,四处没有挣扎打斗痕迹。 被褥铺在榻上,掀开半个角,皱褶纹路很自然向着床内方向蜿蜒起伏,显然是榻上人自己起的身。 手往被褥里一探,冷的,说明屋中人离去已有不短一段时间。 “人呢他人在哪里”萧晗缓缓站直身,两眼盯着空无一人的床榻,自言自语般地问,“他明明半点武功也不懂,怎可能绕开我们离去” 沉默。 萧晗这一声问,如极北雪山之巅呼啸而过的寒风。 冻的另外三人僵直在地,上下嘴皮都凝成了一块儿,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 护卫弄丢公子,尚会被打断手足扫地出门,弄丢皇子,下场又会如何呢 株连九族 唯一能够说的出话的,就只有萧晗“莫非他竟忽然变没了身影,从我等眼皮底下大摇大摆走出去不成,真是没有想到” 眼前情景,早已让三个年纪不大的皇家护卫失色,萧晗却还有心思开玩笑。 削瘦的身影背对着三人,他双肩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剧,笑声越来越大,却又渐渐变得低沉压抑。 他转过身,静静看着三人“我不管你们到底跟谁谈了什么,想必你们此刻也知道五皇子在此地走失究竟有多危险。我也不管你们暗地里到底想干什么,但是现在请你们立刻给我去找人帮忙。” 三人自以为他们隐藏的很好,乍听萧晗这么一说,下意识道“你怎知” 话未说完,萧晗面上冷静表情瞬似泡沫破灭,露出底下硬如铁石的冷厉横眉“不想死,就快给我滚去找他们” 就像毫无征兆当面挨了一记长鞭,萧晗身上几欲择人而噬的气势逼的三人忙不迭奔出房门往外求援,无法顾及后背冷汗究竟来自于连城飒无由失踪的惊恐,还是某个他们一直轻视之人暴怒后带给他们的恐惧。 萧晗失控了吗 不,他清醒的很,正因为清醒,他明白单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在这片陌生的地域中寻找到一个人的身影。 诚然,他怀疑连城飒忽然消失很可能与他前不久遭遇的三个人有关联,可这不能够证明连城飒不是真的忽然失心疯四处乱跑甚至于,这个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皇子,大多时候对于来处去路都无法辨识准确 他不敢。 他不敢去赌。 一方兵荒马乱,肇事者却无有所觉,漫步走在铺满碎石杂草的小道上。 蔓蔓黄叶与秋风,属深秋最为迷人的景象。在这无人干扰的一片山林,天穹角落最后一点橘色余烬伴着紫红藏于仅剩乌黑轮廓的山棱背后,余下是鸦青与墨蓝恣意泼开,溢满画布。 细微虫豸肆无忌惮唱起歌谣,纵吟了千百年岁亦未烦腻,连城飒置身其间,一呼一吸间,长途跋涉的疲惫以及前路渺茫都被从心头掸去,唯留淡淡安宁。 要是带上几个侍卫,恐怕这点宁静就要被破坏殆尽。毕竟有时候太过一片好心为别人打算,容易过犹不及,他可是一个大活人,不是笼子里的鸟儿啊。 连城飒心中如此想,按下嘴角小小的狡黠笑容,提着衣袍,脚步轻快顺着山坡小路往上。 脚下所行的窄径尽头,是山峦之巅,有一块岩石立于其上,远远的,从百家集面朝日升处能够看见,有如一颗“心”形。他小憩醒后推窗而望,这处景致直直灌入他的视线,让他心中油然而生非要亲身去看看不可的念头。 他鲜少有这样的心血来潮,必定是值得珍惜的缘分。 随着越来越接近山巅,有仿佛呢喃细语的窸窣声传下来,渐渐的、渐渐的压过了虫叫。他倾耳仔细聆听,是一个略哑的男声,反反复复叨着他未曾听过的语言,并不能懂其中涵义。 带着好奇,他越过最后一个坎坷登上峰顶,浅薄如纱的山岚带着水汽扑到面上,凉却他沿着山路步行一段后微红面颊。 迎着雾气,他忍不住长长伸了个懒腰,目光巡回间,发现几乎有四五个他高大的岩石旁,一个头发灰白腰背佝偻的人盘腿坐于地面。 那呢喃声,正为此人所发出。 灰发男人跟前铺着一块朱红方布,方布上画有一大两小三个同心圆,大圆几尽覆盖整片方布,最小之圆却只有米粒大小。方布八面插有条箸粗细的木枝,木枝顶端绕着红线,以对面相缚的方式将八根木枝两两相连,红线于方布正中央交缠成点。每半根红线各悬有一枚外圆内方似是铜钱的物件,它们在中心相聚,左右相接,围成一圈,恰与方布之上处于大小圆之间的圆重合。 举着一把小臂长短、由禽鸟尾羽束成的古怪扫子,灰发男子一边念着听不懂的句子,手不时将其挥舞,似是随意,看久了却感觉这并非信手而为,而藏着特殊的韵律。 连城飒放轻脚步走上前去,不知是眼花与否,总觉得朱红方布正西方向上的铜钱似乎朝中心挪了一丝。 没几步,就闻对方歇罢吟诵,搁下手中扫子,撑膝站起。 被发现了 这未免让连城飒有些尴尬。 即便不知对方在做什么,可言行之中的庄重,他还是看得出来。他本意并非打扰对方,只是忍不住心中好奇,想要靠近些看一眼罢了 奇怪的是,对方并没有大声叱喝。 与他的想象截然相反,灰发男子静立原地,数个呼吸后才转过身,用平静的目光,从他手腕上戴着的陈旧佛珠一路向上,停留在他面庞。 停留于他细长的睡凤眼。 灰发男子不甚宽阔的肩膀后,日沉月升,冉冉而起的明月半边清明,净似霜雪,皓似银白。 半边虚无,与黑暗交融。 七点山尖于山岚中若隐若现,由远及近、由深至浅铺展。 “此地混乱,你不该随处乱走。”灰发男子轻轻说道,抬起手来用力捏了捏鼻根,缓缓拉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忽被不认识的人问及姓名,连城飒着实愣了“呃,我” 正要出口,他想起萧晗曾郑之又重与他说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若是不认识的人,公子你最好不要太实诚,千万别他人问什么答什么,否则害人害己。 可是不说自己是连城飒,还能说什么好呢 他眼神飘忽,回眼看灰发男子定定看着他等待,那双眼里倒影出他心虚的影子,一个着急,下意识道“司、司阳我叫水司阳。”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听过或看过“司阳”二字,记忆久远,褪去的颜色太多,早已模糊。 编造的姓名出口,连城飒羞于直视被欺骗之人,错过了灰发男子面上瞿然。 愧疚感涌上心头,他无地自容,恨不得赶紧消失。便在此时,听得灰发男子说“是一个” 莫明哑了一瞬,灰发男子用力闭了闭眼,眼尾低垂,嘴角却上扬“是一个好名字。” 为为什么这么说 未等连城飒将疑问道出,灰发男子忽然弯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惊了连城飒一跳“兄台,你如何了,没事吧” “没事。” 灰发男子回答的既短又快,举手一抹嘴边星星点点血迹,浑不在意往身后衣裳上一擦,肃颜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回你朋友身边去。天就要黑,千万别再胡乱走动,附近山林里有许多野兽,你一个人很容易遇到危险。傍晚露重,回去以后喝两碗姜汤,当心着凉。” 话说罢,他不欲多留,将地上物件卷起后急急切切便走。 不能再留了。 大祝由告诉自己。 这是个好孩子,斯斯文文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读书的人,不该沾上乱七八糟的事情。 此生有一日能够见到她的孩子能见到阿姊的孩子,他该知足了。 他这种胆怯逃跑让阿姊独自面对敌人的废物,他这种没有勇气将阿姊从敌人手中救出的废物,又有什么脸面去面对这个孩子呢。 没有。 这些已经过去的陈年往事不该再被提起,经历了这么多的悲剧,水氏一族的传承,到他这里结束那就足够了。让这个孩子一直天真干净下去,当一个普通人,这次见面,不过是偶然 “等等” 手上一紧,大祝由被衣袖上传来的力道拉停了脚步。 “这位请听我一言” 连城飒看着大祝由灰白掺半的头发和相对年轻的脸,不知该是叫老人家还是兄台,不过这点纠结很快便被他抛之脑后。他虽不通医术,可方才他是亲眼见了此人咳血的,恐怕是有重病在身若他没见着那就算了,偏偏听适才此人对他一个陌生后辈的关切之言,分明是个好人,他怎可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独自一人离去呢,若是半路病发无人察觉,岂不是误了性命 想明白后,他上前一步拖住大祝由手臂,义正辞严道“既然这山林中有野兽,我们二人并行会必然妥当,您不妨告诉我您的居所在哪里,且让我送您回去再返转。否则您年纪大了又有病在身,我若放任您一人走在山林里,良心怎能过意得去” “你” 大祝由想说这方圆十里还没有能够害到他的野兽,他更不是年老力衰身患重病的老人,咳血不过是之前被一个年轻伙子所伤,适才情绪又剧烈起伏罢了。 但听着连城飒关心的话,看着连城飒与阿姊极为相似的温柔双眼,他所有拒绝的理由,都说不出口。 甚至他忽然感觉,这伤来的正好。 莫说一点伤,此刻他便是死了,又哪里还有什么遗憾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4章 肆拾贰.临江仙下 这段路途,并不似连城飒想象中遥远,从山顶下来在树林里转了几个圈,他们便抵达了一处比村庄稍大,堪能称之为“小镇”的地方。 换作是半年以前,连城飒绝不敢在这个时辰于行走于此等幽暗之地,到如今堂而皇之迎着夜色前行,此等对比让他回想起来,一时间竟是感慨不已。 莫看他都是将近而立年纪之人,过去若非身侧有侍者陪伴,纵使持灯他也不会往阴冷之处去。概是年幼之时因此遭受母妃叱喝太多,还有些许不好并且分外模糊的回忆,导致他对于接近黑暗总抱有难言的忐忑。 他之所以有现在的改变,必须要感谢这大半年来萧晗处处关照携持。 他们曾断断续续谈过数次,这个年纪比他轻许多的青年意外的可靠,且很多想法都有其独到之处,他从中学到很多。他仍记得萧晗曾说,很多时候人们选择墨守陈规,根本原因来自于自己为自己筑建的恐惧。因为无知,便将未知之事极尽所能想象的狰狞可怖,越是因为畏惧而裹足不前,便又加深了未知事物的恐怖。 连城飒是个读书人,实则他们这个小小队伍之中,所有人都读过书,虽说写不出锦绣文章,写一段文理通顺的小品没有问题。因此他实在不理解,明明读书之人理当一理明既百理通,但为何白日之时他分明向别人解释了其实没有担心的必要,大家看起来却不怎么认可,即便是萧晗,也是因为与另外两个侍卫争吵才转而支持他的观点。 明明说出不该因恐惧未知而固步自封之话的人,正是萧晗。 或许对于许多人来说,心中所想与身体力行之间总会各种不得已的缘由,造成现世与幻想的巨大差距。 但,若是心中所求与现世所有南辕北辙,终究都会因此痛苦不堪吧。 在萧晗几个理应比他更有经验的聪明人争论不休时,他顺着自己的心意一路到现在,不是安然无恙吗 连城飒脚步轻快,眯着眼享受拂面凉风,一如脱去樊笼,鹄袭长空,鲸入沧澜。 打小镇古旧简朴的楼牌下穿过,满目皆是灰墙泥瓦木篱笆,熙熙攘攘挨在一块儿。 脚下的路,并不似城镇般铺有青石。可便是城镇里的青石街道,因雨水或者车马倾轧的缘故总有不平,反倒不及此处平稳。或是因此地百姓世世代代走着相同的路,数不尽的足印曾在窄小的道路上留下近乎相同的痕迹,故而让这条坎途比精心细裁的康庄,还要夯实。 他正左顾右盼,头顶木槐倏尔叶落纷纷,乌盖中两只时鸦振翅惊起,嘶鸣着穿入云翳。 俄而一声短促的悲呼骤起,连城飒回首,路边木篱笆内一道被窗棂框起来的方正烛光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烛光中,一道黑色剪影以手掩面,双肩不住耸动。天地间只几朵灯火散落,合着相似的烛光剪影,异常凄凉冷清。 连城飒惊了一跳,始觉这“安宁”有些过分“静谧”。供四人并行的细窄乡道从目之所及一直蜿蜒到身后,他与大祝由行走其间,足下鞋履覆地,总有碾踏尘沙之声窸窣而作,如有潜藏地底之物,欲要破土而出。 泣鸣声并不大,断断续续,悲痛入骨之时不能声,便作了忽隐忽现的哽咽,丝丝缕缕钻入连城飒耳中。 他不由拢了拢衣领,下意识看了眼身侧走动的活生生的人,低下头来,快走两步跨过地上晃动的瘦长烛影。 缎面的衣料着身虽如流水服帖,日沉后却显得冰凉赘累,似将夜露加披于身,无端沉重。 他一抱住手臂,灰发男子关切的问话便传入耳中,带着慈祥“你很冷来我屋里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虽然我家中简陋,也没有什么其他可以款待” 连城飒看到灰发男子对他笑了笑,目光在他衣着上转了一圈,旋即黯淡下来的脸上显得有些尴尬,因为羞于提到竹篱茅舍。 连城飒急促的心跳,忽然平复下来。 “若能如此真是太好了,我正觉口干呢。” 其实他一点也不渴。 “走了这么长的路,双腿也有些疲惫。” 出来大半年,其他不说,脚力远远有所长进,才走了不到二里路,怎可能累 “倒是我冒然打扰,没有关系吗” 连城飒抱着微笑,看对方布满细小皱纹、挂着青黑眼袋的眼重新亮起。 “没关系,怎么回事打扰呢,你大可当作自己家”灰发男子神色僵了僵,转而举手指向小路尽头,“这里过去不远,就是我家。你要当心脚下,前面会有斜坡。” 依照灰发男子提醒踏过了斜坡,一阵桂香扑来,浸满鼻腔,令人精神微振。 连城飒不由加快脚步,愈走,暖香愈浓之余并不惹人厌腻。顺着香气来处探去,瘦骨嶙峋的金桂立于一道院墙之下,悬于空中的半轮冷月有气无力地泼洒着稀薄的光,模糊了桂树的枝干轮廓。 泛着陈旧黎色的院墙上糊了一扇赭栗木门,两道纤薄纸灯笼悬挂左右,在黑暗中摇摇曳曳。烛光穿透浆的不太牢固的灯笼纸,惨白光晕映出灯笼细小格纹,仅能铺满门,照亮门上对联。 赤纸失色,已难掩底下苍白,对联字迹斑驳,墨迹洇成一团一团绽开的花,偶有撇捺边角下渗,在粗糙的纸面上划出道道裂痕。 “你到哪里去了” 忽如其来的话语如一道惊雷平底炸响,险些将凝神企图看清对联章句的连城飒震得魂飞魄散 他还未因惊骇有所动作,灰发男子抢先一步挡在他跟前,沉声道“九叔,都这个时候了,您怎自己在这里坐着” 听得是有人而并非无端生声,连城飒才慢慢将挤在嗓子眼那口气吞回去。他努力瞪大眼,欲借微弱的灯笼光,去看清灰发男子所正对方向的黑暗之中,究竟有谁存在。 然而阴翳之中只有更深的黑暗,唯得一把嘶哑疲惫的嗓音缓缓流出“今日是头三,我在给姑娘守夜。” “哦,原来原来今日轮到九叔您守夜。” 大祝由咳了一声,轻言带过窘迫,顾左右而言他“无事的话,我先走了。” 说完他领着连城飒匆匆前进,连城飒禁不住好奇,一直往那片黑暗之中投去探究的目光。 不知是臆测还是错觉,连城飒总感觉自己依稀看到幽暗中坐了一位和蔼的老人,对他缓缓颔首。 匆匆一瞥而过。 路过栽有桂树的人家连同再几户人家后,灰发男子推开一扇同样朴素,相比而言较却更为崭新的薄木门,连城飒趋步亦步跟着他跨过门槛,步入农家小院。 空气之中,弥漫着柴火燃烧后,余烬独有的淡淡焦香,连城飒还是第一次如此近的细细嗅着这乡间的烟火。 他宫殿之中的熏香虽馨暖柔顺,犹如款款步来那知情达理的大家闺秀,妆面精致无瑕,日日相见却完美的令人厌倦疲乏;庙宇之中梵香虽能平稳心神,似同诗会上持挥毫睥睨的书门才女,对面交谈却高高在上孤高冷清;路旁深秋金桂虽幽然小意,仿佛蹿走小巷于回眸中偶然瞥过的小家碧玉,咋看惊鸿,举止却始终难登大雅。 说也奇怪,连城飒能品出秘调熏香之中用了几两琥珀、几两辛夷,亦能嗅出那线檀究竟是五十年还是四十五年,但从未似此刻这般,心中充满了幼鸟还巢的安宁之感。于是便连先前刮面的风也柔和下来,耳中响着灰发男子脚步声,踢踢踏踏,点燃一点光明,于他视野中渐渐驱散夜色。 他这才脱离了依靠别人人家窗棂中透出的光照明的窘状,慢慢看清了身处的住所。 灰发男子的居所,正如他所想那般是普通人家的院落,没什么精致可言,但是屋中糟糕状况,却令他不由为之一愣。 只见的连接着前后院的厅堂,不知怎的,门扉竟脱出门框,朝着内堂方向左右摊倒于地。连城飒快步往灰发男子身处之处走,跨过门框,内宅之混乱更是出乎他的想象,目及之处座椅倾倒,破损大半的方桌连同碎裂的杯碗茶壶被信手扫置于角落。 灰发男子于墙前供桌上点燃油灯,回身见连城飒四下打量屋中混乱,弯腰拉起两张完好的凳子,言辞闪烁道“前几日后院遭了祝融,灭罢火来一直没时间收拾,失礼了。” 连城飒表示理解“没事没事,谁也无法预知会发生此等灾祸不是吗,倒是那火势是否严重可有伤及他人” 灰发男子正拧身,闻言一怔,匆匆自破了个窟窿的橱柜中取出一对茶碗,这才回首低声道“来时所路过的那户人家” “是我多事了。”连城飒听罢,讪讪一笑,“对了,我冒然造访,不会打扰到阁下家人吧” “不会。” 灰发男子一边说着,一边踱回供桌旁。 连城飒的目光随着他走动而移动,瞅他拿起搁置桌面的铜制水壶,柔和的面庞被烛光照的发亮,嘴唇上下一动,缓缓道“我很小的时候父母族人就被恶人所害,后来与唯一的亲人失散,至今已近三十年了。” 许是漫长的时间抹去了伤痕,提到这些过往,灰发男子言语相当平淡。 连城飒听罢微怔,下意识问“那你的妻儿子女” 灰发男子笑了两声“我没有妻儿子女。” 身为大祝由,若他愿意,吴镇之中,便把是效仿那皇帝老儿俘虏过来的路人立作三宫六院又如何只是他们方士,最重视血脉醇正,什么天伦之乐都比不得让自己在道路上再进一步。 但对于连城飒而言,便想不通了。他看灰发男子年纪不轻,猜想其孙儿也该到垂髻年纪,见灰发男子天色甚晚却还独自在外,还想着此人儿女放任不管实是不孝,哪想到 连城飒摸了摸鼻子,不解问“为什么呢毕竟如此大的屋子自己一个人住,莫非不会觉得冷清寂寞吗” 灰发男子摆首“若与一个无法理解自己的人成家,才是真正的冷清寂寞。” 大祝由心中,藏了太多的秘密。即便在吴镇大半辈子的日出日落,却不足以令他忘记他是水氏族人,这是令他达到今日高度并暗自自豪的根,亦是无从摆脱的梦魇。正如吴镇中人表现的一样,以氏族为枢纽集聚起来的方士,往往极具排外性,若他有孩子,必定姓吴,不可能姓水。这是他绝然无法接受,又不可能改变的定局。 大祝由对自身的叹息,触动了连城飒。他细细喃喃重复了一遍,自语“一切有为法,缘聚则生,缘散却难抛却。” “拿得起放得下的只有条箸,念头种种都由心生,能说放下就放下的人,对自己何其残忍”大祝由一笑而过,反而关切问,“看你眉头紧皱,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连城飒无声叹气,或许是夜色太过宁静让他不由自主想要倾诉,或许是不知自己根底的陌生人莫明亲切,不知怎的这一刻他放下了心防,困扰了三年的烦恼脱口而出“常有人道,古人心尚永,故人心不见。我本不明白,可我的爱人,她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贤聪慧,我和她相识于青山秀水环绕的城镇,曾经我和她无话不谈,也经历过以为无法再见的别离。三年前,当柔弱的她孤身跋涉来寻我,你想象不到我有多为她的勇敢而感动。所以虽然我们的身份有区别,我父亲不允许她做我正妻,但我已对天发誓除她以外不会再娶他人,但是” 他停顿片刻组织语言,有些艰难道“我不明白,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她变了。” “她变得十分多疑,脾气也渐渐古怪起来,再也、再也不像以前与我无话不说,我们能畅谈身边所有大事小事与看法,她也不再似从前那样鼓励我做我想要做的,反而让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但是这些也还好,我知道她是出于对我的关心,我唯一不懂的,是她与过去判若两人的脾气。我真的不明白,除了她以外,我不曾对别人动心亦无有半分想法,她明明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还要如此猜疑” 感情之事,即便是大祝由,也无从说起。 过去曾有一名身为大方士的前辈说过人心太复杂,对错是非难辨,反不如魔魇,黑白清楚。 所以即便有心,大祝由爱莫能助。 “阁下说的对,若明明该心意相通之人却生隔阂,这样的陪伴,叫人无可奈何。”连城飒的手轻轻拂过腰上夹在佩玉之间的半旧香囊,怔怔直视前方,自嘲,“我从小娇生惯养,首次如此风里来雨里去却能坚持至今,细想来这或许才是真正理由” 从连城飒的精细的衣着与红润的面色,大祝由早便看出其生长于上等人家。即便自逃入吴镇,他这一辈子再没出过湘楚,也不清楚真正的上等人家究竟是怎样。然他犹记得,昔年那个恶棍登高一呼,顿时弦如霹雳、箭雨倾盆的末日场景。 不错,他是恨极了那人,恨极那人叫他骨肉分离。 大祝由抓着铜壶提手的手指捏了又捏,因心潮迭起而闪烁不定的目光轻轻落在连城飒失神的面庞上。 可,以目前来看,外甥过的是好日子,锦衣玉食,身边还有懂武功的侍卫。 不惊动任何人,大祝由悄悄将目光移开,落到自己粗糙的手上。 而他只是一个乡间方士,字认不全,全部积蓄加起来都比不过连城飒身上一件衣衫。 所以那些过往,不如让它永远尘封。 念头通达,大祝由的笑容变得不再勉强。他掂了掂手里水壶,壶中残余的凉水晃荡,浅浅一层轻轻拍打铜壶壁,估量着凑不成半杯。 他这才想起自白辛升突然闯入以来,他为蛊毒之事忙得焦头烂额,连清理焚毁近半的居所的时间都没有,肚饿也只是在别人桌上匆匆凑几口,又怎会有招待客人的热茶 大祝由甚为不好意思与连城飒道“家中没有备净水,你且歇歇脚,我去烧一壶,很快回来。” “噢,哦,没事” 连城飒心不在焉,如此随口答应着。 大祝由摇摇头,放轻脚步离开,迈过倒下的门扉和铺着落叶的前院,走入灶房。 灶房在前院,并未受火灾以及打斗波及,在一地狼藉间显得格外整齐。 柴火整齐堆在一旁,灶台上落了薄薄一层灰,被他掸去。 取出铁锅,揭开锅盖安置在灶台上,注入清水后再往灶膛里填满柴火。他凝神静气,心中默诵,举手一指,一点橘红登时于灶膛柴火堆间炸开,数息以后,熊熊烈焰升腾,铁锅锅底。 两息过后,连同四周都变得温暖起来。 待柴火完全被点燃,大祝由方才放松心神,略带揶揄地想能让他引发法力却只为快速点燃柴火煮沸锅中清水,这怕是头一遭,也是唯一一人。 不如果阿姊仍安在 他忍不住这么想。 他要开口向外甥询问阿姊状况吗她还好吗身体可安康 可如果问出来,他又要如何解释他的关心为何而起呢 期盼的同时却又有些恐惧。 如果阿姊想要他离开湘楚见面,他是离开还是不离开如果阿姊过得不好,她会怪他没有回去救她吗 灶火明灭,一如他脸色时阴时晴。 又或者 又或者,他如今已知道外甥过得好,想来阿姊亦不会差。 “啪嗒啪嗒。” 翻滚的水汽顶起深褐色木锅盖,发出一连串咕噜声,仿佛做出了回答。 天上遮蔽月光的乌云,不知何时全数散去,弦月兀自悬挂于光秃秃的夜空,一道一道细小的月光,从瓦楞缝隙钻入屋中。 大祝由匆匆抬起铁锅将铜壶灌满热水,步出灶房,回转厅堂。 其实能见到外甥就足够了,做人不能太贪心,不该说的不必多说,不该多想的不应再白日做梦。 默默对自己说罢,他重振精神,脸上微笑将露未露,迈过门槛那一瞬却忽现愕然,凝固成半喜半惊的滑稽模样。 杂乱的厅堂中,槐木精砌而成的供桌前,两把腿脚高矮不齐的木凳孤零零立着,足下映出两道细瘦阴影。 连城飒消失的无影无踪。 等头脑重新冷静下来,大祝由发现自己已经夺门而出,他内心急切地追求什么,目光来回巡视,却尽是茫然。站在院门外,四面吹来的冷风灌满了他的眼眶,他摔开铜壶时被倾倒的开水烫湿了一片的袍角上,热气不停升腾,他却毫无知觉。 连城飒会去哪里 他离开了吗 天这么晚,他连灯笼都没有一盏 是否能够找到回去的路 每个人都曾有这样的经历,或是嗅到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又或是瞅见一朵似曾相识的花,忽然之间想起了过去的自己。垂头审视过去每一步,竟似都踏入了歧途,以致今日脚下踩着的,竟不知究竟是何处。尽管坚信自己拥有不可摧灭的信念,一次一次告诉自己还有也许,却不知道每一次被击倒后再站起来的瞬间,其实都在向妥协迈步。然后于须臾罅隙间,领悟已成事实的定局根本不可抵挡。对自己的弱小无能,感到作呕。 所有回忆,都是入骨尖刀,轻易突破铠甲,扎进胸膛。 大祝由坐倒在门槛上,脸深深埋在掌心中。 更为可怕的是,纵使明知踩着刀刃,你还要继续向前,无法停下。 而,虚浮的脚步声,在他几乎无法遏制眼眶湿润的时刻响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5章 肆拾叁.伶仃语上 迅速抬起头,垂垂老矣的干瘦身影慢步走来,瞬间将他脑中幻想的年轻轮廓冲撞的七零八落。 大祝由放下掩面的手,手掌在膝前缓缓相握,问道“九叔,你不是为守灵吗,找我有事” 九叔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大祝由的问话,而是走到他身边坐下“大人,你看起来不太好。” 大祝由扯了扯嘴角“我没事。倒是你,小远怎样了” 小远便是九叔过继来的孙子,最早一批中蛊倒下的人。 话出口,便是一阵无声沉寂。 眼睁睁看着那个无辜的、天真的孩子倒下,便是不争如九叔,也在肝肠寸断后变得怨恨不已。 九叔虽说是吴镇之中强大方士之一,他所修习的方术既不能救人也不能杀敌,根本无能为力。除他以外,其他的吴镇镇民自然也没有束手就擒,事实上这几日,他们已经用尽所有方法试图驱除蛊毒符篆,朱砂糯米,过阴求助先人,甚至临时抱佛脚翻阅积存旧书服用供坛香灰等等,不一一赘述。 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想起,从立镇至今,只有他们将寻常人玩弄于鼓掌,又何曾遇见过这样的威胁是以此时此刻,他们所知的一切害人手段,都奈何不了蛊毒,救不了他们自己的性命。 除了大祝由。 大祝由的术,或有触类旁通,却并非源于吴镇十六支传承里任何一支,而是来自四十几年前奔逃时,他贴身藏着的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除了阿姊以外,他与“蓬莱水氏”这四个字的唯一联系。 那本小册子只有一个手掌大小,手指粗细,没有封皮也没有书名。可便连糅杂了众多方术传承的吴镇,其方士们在见识过他所施展的术后,无一人一语道出这种方术的名头。他们只一致认为这是一种深远古老的巫术,在巫术依据不同功用衍生出不同派系之前,便已经存在。 正是这本小册子中所记载的术,在他发现自己中蛊以后让他迅速脱离危险,令他此时此刻仍能够好端端站在这里,而不是后山。 相对安全的处境,除了让大祝由能够使用自己的能力尽量救援中蛊之人,更让他有冷静思考的余地。他因此发现他们一次次试图祛除蛊毒的手段并非全是无用之功,而是每每当他们自以为祛除之后,蛊毒又卷土重来。更可怕的是,卷土重来的蛊毒比原本还要疯狂猛烈,并且曾用过的祛毒手段,对其再没有用处。思及蛊本身便是优胜劣汰而出的毒,这种结果在令人胆寒后又显得理所当然,若非他早将那名少年蛊师的蛊笛扔进灶火之中烧毁敲碎,恐怕当下局面更不堪设想 沉默了大概十来息,吴九叔沉沉问道“大人,你必然也在责怪我数天前为何不帮忙吧” 大祝由望向黑暗深处,漫不经心地捏着手腕,摇摇头“现在没有必要说这些。” 若是平常时候,他或许还会说几句,可眼下如何斥责都无法挽回局面,他又何必再去打击剩余不多的士气 况且他也没有心思。 “似我这般一头栽进卜术的人,有的时候感觉自己有如落入蜘蛛网的绿蝇我能根据我所知的推算得出可能的未来,却无法窥见我不知道的事的未来。而一个人穷一生所能知道的,又能有多少呢又哪里能与整个天意所抗衡呢到头来,我已经分不清是我在窥探天意,还是说,是天意在借我窥探人间。”吴九叔似乎压根没有将大祝由的话语听入耳中,自顾自地说着,“衰败。无论从哪一点起步来算,我能看到的镇子的命运,都只有衰败。” 吴九叔叹了口气“我比你们,更相信天道轮回。这一天终究会到来的,只是早晚缓急的问题。” 大祝由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抬首望天,似是自语又似疑惑“难道就没有任何破解的方法吗” 家破人亡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已经尝过一次。 从前的他是那样的弱小可怜,唯一能做的只有逃,逃到这个偏僻荒芜的地区,忍了终生粗衣粟食,忍了对血亲的辗转思念。为什么现在他明明已经拥有了常人可望不可即的能力,却会,落得和过去一般相同的结局 天地如此之大,为何没有他立锥之处 为什么那所谓的天意要一次次给他温暖,又迅速将之剥夺 还是说没有为什么。 这是命。温暖和欢乐都是转瞬而逝的微芒,孤冷长夜才是所有人最终的归宿。 “并不是没有办法。” 吴九叔深深垂下头。 “我们还有献祭。” 九叔轻轻说道“只要向上尊献祭,我们就能获取仙泉。” 献祭 若非九叔提起,大祝由险些无法勾起任何与献祭二字有关的回忆。毕竟自他来到吴镇直至现在,只在记载之中看到过“献祭”的只言片语。不单是他,恐怕即便是镇子里年纪最老的人,都没有亲眼见识过“献祭”。 那么,究竟什么是献祭呢 顾名思义,献祭便是向神明贡上祭品,用以换取祈祷中所追求的事物,便是平常人家家中,献祭的概念亦普遍存在。常人所追求的除了对于未来的美好祝愿,就是无法实现的妄想,他们所信仰的神明是否能给他们回应,谁也说不清。而吴镇人信仰的“上尊”,却是接受贡品后确确实实能够给予回馈的“神明”,只是这“贡品”并非三牲五畜,而是更为特殊一些的 落花洞女。 故事里是这么说的落花洞女是神祗的“婚约者”,也是献给神祗的祭品,一旦听到了“神祗的呼唤”,便要准备婚嫁。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族人们纷纷簇拥着落花洞女进入后山,帮助落花洞女脱去肉体凡胎,彻底成为“神的女人”。大喜之日,神祗必然大悦,将会降下对于族人的“护佑”,令百事兴荣。 作为大祝由,他所能知道的,比别人多的多。他曾翻阅过吴镇以自己独特记号所著的古书,早有先人在字里行间表明这个所谓的神祗是过去先贤所捏造的,而“神”的居所,更不过是一处特殊的山穴。他相信神明存在,却不相信吴镇人信仰的神,对于吴镇人所崇尚的仪式,没有任何的与有荣焉之感。他从来不觉得强迫一个女子一辈子孤独直至死去是一个令人荣幸的传统,吴蒻也好、吴青娣也罢这个所谓的献祭,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但是吴镇人深信不疑。 他们生生将自己族人推入石洞之中的石磨里轧死,美曰其名“脱去凡胎”,去喝从石磨里流出来的、淌过神祗青岩“门槛”的人血“仙泉”。 相信这会强身健体祛除百病甚至功力大增。 怎样的邪神才会接受这样的献祭 纵使他见识过他人为修炼方术而做出诸多残忍之事,依然从内心深处不认可伤害无辜族人的任何行为,任何的。 此时此刻的他,并没有立场去谴责任何事情。他把吴镇当作家,把吴氏族人当作自己族人,对于族人之间传承百年的传统,他凭什么因为自己个人的喜恶,去公开倡导他人一起否定呢 大祝由只能说“但是姑娘已经遭遇不测了。” 或许这对于吴青娣来说,反倒是一件喜事。 他心里想。 “是。但并非没有替代品。”吴九叔说,“一个真正有福泽垂怜的人,将胜过吴女十倍。” 大祝由敷衍道“是吗” 反问罢,他又感觉“福泽垂怜”这四个字如斯讽刺“天意浩瀚强横,哪曾垂怜过我们这些不值一提的蝼蚁” “有的总有些人,被天意所关注为何可是像我们这种凡人,所有意图把握天意的举动都是垂死挣扎。”吴九叔苦笑,“我不认为这能改变什么,但大家却觉得不妨一试,或许,会有转机呢。” 大祝由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冷淡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我也没什么可说。” 吴九叔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尊用红包裹着的、看不清面目的雕像。 包裹雕像的布血红,以细线绣着花纹,阵脚细密,显然出自女子之手。 双手捧着雕像,吴九叔眼中流露出敬畏,递给大祝由的同时低声说“虽然献祭向来都是少数人参与,但长老让我通知大人你这么多年过去,我们早已是一家人,带上神像到后山去吧。” 大祝由愣了,他的目光落在神像上久久不动,俄而接过神像,发出一声饱含无奈的轻笑“我这就去。” 怎不能无奈呢 若是一日之前,他必然会感到很欣慰。即便他已经成了大祝由,即便整个吴镇的人都尊称他为“大祝由”,他却始终觉得有一层隔阂阻挡着他,时时提醒他,他只是外来者。而这一切、这么多年的付出,总算有了甜美的果实。 但是天意却和他开了一场玩笑。 他遇到了阿姊的儿子。 从那个温和谦逊的青年身上,他感受到了血脉相通传达而来的真正悸动。 那是与生俱来的,就算他拼尽全力去忽略,都不是他依靠假装而得来的东西能够比拟。 人啊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大祝由想着,将神像塞入怀中。他站起身拍拍尘土,从屋里提了灯笼,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后山方向走去。 一旦有了更珍稀心神的事物出现,往日卑微地渴求的,便变得有如尘埃微不足道了。 可他能在吴镇危难时刻、在好不容易争取而来真正成为吴镇一员的时刻,不顾一切追出去告诉侄子所有事情吗 他不知道 他唯一清楚的是,吴镇是他唯一的归宿。他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不可能找到第二个充斥着方士的小镇居住,也不可能凭借自己能力去创造一个全新的水氏。 除了抓住眼下,还有选择吗 去往后山的路,贯穿半个小镇。昔日灯火如星辰遍布的吴镇,如今止剩三分。 每一盏昏暗的油灯下,都有女人和孩子的剪影立在窗后,面朝后山,伫成一座座虔诚的信徒石像。她们沉默的身影带着固执与坚定,相信她们的神会一如既往庇护他们,相信她们父兄和男人会带回希望。 大祝由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绕开他决定进行献祭,只是思及他今日将近半天不在,而镇中蛊毒扩散趋势越来越重,即便大家一时来不及找到他加以告知,倒也不在意料之外。 真的是这样吗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心里质疑。 这么重要的事,你身为大祝由,吴镇明面上的话事人,就算不在,也该等你回来再商量吧况且你为保护吴镇受了伤,衣衫上还有血迹,连“什么都不知道”的外甥都会心疼你,他们见了为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别再自欺欺人了水司阳,如果能在阿姊和外甥身边享受天伦之乐,不比在这个破地方为别人奔波来得好吗 大祝由踏过小巷,踏过空荡的林间木屋,步入乌蓬山。 乌蓬山常年阴霾不散,在最晴朗的夏日依然阴冷,莫提深秋夜晚。山中植被稀疏可怜,偶有高大树木拔地而起,数不尽的寒鸦栖息在干枯的树枝上,悄无声息,远远看去犹如片片鸦色阔叶。大祝由从树下走过,没能惊起一片落羽。 雾气笼罩着整座山谷,渐渐的,连身周一丈开外都无法看清。一座一座简陋的墓碑在雾气之中若隐若现,似乎从四面八方涌来,挤挤攘攘簇拥着行人。此时此刻,大祝由手中灯笼是天地间唯一光源,原本橙黄温暖的火光随着雾气越浓,越发趋向幽绿。近乎相同的景象,极容易让人迷失方向,但这丝毫不影响大祝由落步的速度。 不明底细之人,或会以为此地是吴镇先人之墓,实则此处不是墓地,而是养尸地。 地底下埋葬的,都是死在吴镇之中的普通人,大祝由所操纵的魍兽尸鬼,便是由这些普通人的尸体转化而来。 魍兽行动迅速,不惧伤疼,只要施术者不死,即便被砍成碎片依然不灭。 自吴镇立镇以来,吴氏族人便在不断饲养魍兽,或许先贤设养尸地的根本目的,是欲指挥魍兽大军杀入京都立国为王但至今纵然吴镇人为自身血脉而骄傲,也不曾做过这般的梦。养尸地与魍兽的所在,更多是一种专属于吴镇的传承,一种吴镇中掌握最高权利的象征,以及一张面对可能存在的威胁的底牌。 养尸地中设有障眼法,从前由小童的父亲掌管打理,如今父子双双殒命,除开夜幕降临后的尸毒瘴气,通往神祗居所的路变得毫无遮拦。 待最后一块墓碑消失在身后,走过一段寂静枯草地,顺着滑坡向下,不时,目的地就出现在眼前。 滑坡尽头是一小片不及膝呈半干涸的湖泊,犹如伤痕般的裂口横在湖泊另一头的山壁上,隐隐能见细微火光于其中晃动,还有含糊不知其意的声响。 大祝由挽起裤腿,涉冰凉湖水至山壁裂口下,抓住洞内垂落的麻绳攀爬而上。 “大人” 方才站稳脚步,大祝由便听熟悉的声音在呼唤。角落里坐着两个年轻人,见他看来赶忙站起身,愁苦眉眼里露出一点笑。 “大人您来啦,族老他们就在里面,我们得守着洞口,您快进去吧。” 大祝由点了点头,并没有心思寒暄,抬步顺着裂口内部通道深入。 这是一条很短又很长的通道,仅仅只是踏上此地,大祝由就感觉心头似压了重物一般沉甸甸的,脚却有如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恍若梦里,不甚真切。 通道末端通向宽阔的洞窟内室,近乎有四分之一个吴镇大小,四个青壮人高。洞壁上所插的火把照亮半个洞窟,充满了酸臭腐烂的气味,地上横七竖八布满了稻草与薄被简陋铺就而成的床铺,近乎半数吴镇人生死不知躺于其上。 不必细看,大祝由即便闭上眼都能描绘出这些人凄惨的模样无论男女皆大腹便便,四肢肿胀看不出原形。他们浑身似乎长满了绒毛,实则是数不尽带着两条黑色触须的小疙瘩遍布每寸皮肤,等里头的黑色蛊虫成熟钻出,伤口会成片溃烂。如果强行将蛊虫从疙瘩中拔出,则会留下一个能看见骨头的肉窟窿,半个时辰之内,肌肤将如同落雪般消融。 只剩一架骷髅和仍在跳动的内脏。 这些画面他看的太多,每每从小憩中惊醒时,往往伴随着一阵阵偏头疼闪现。 洞穴尽头,一块平整的巨大岩石堵住去路,余一个半人高的缝隙。这块岩石表面布满了细小似是青苔的植物,在火把光芒中闪现着怪异的青铜绣色。岩石旁用砖木砌了台阶,上头上放置着一架巨大的石磨,呈现着摄人心魄的酱紫色。而石磨背后,缝隙内部极为幽深,不知通向何处,传闻每日清晨以及月圆之夜,如果仔细聆听,能够听见细碎喃呢之声传出。 吴镇人相信,里面是神的居所。 青岩前,是好几架木打的架子,十数个造型色泽皆不相同的半人高大瓮陈设其中。 那是历任被“献祭”的“落花洞女”的凡胎冢。 长老们就立在凡胎冢前,讨论着什么。 大祝由无声叹了口气,迈开停顿数息的脚步,小心翼翼顺着间隙往内走去。 有意无意的,他忽然留意到吴九叔的义子小远的身影,犹豫半息,他还是选择走到小远身侧蹲下,轻轻喊道“小远” 这个年幼可爱的孩子浑身已然浮肿到原本两倍大小,包裹在被褥里的身体传出阵阵腐烂恶臭,唯一露在被褥外的胳膊全是又黄又紫的血泡,看不出昔日乖巧模样。但他还有呼吸,听闻大祝由的声音,只剩一条缝隙的眼皮微微掀了掀,蚊呐似的声音从面馍馍似的双颊间穿出来“大任窝窝也爷” “你爷爷很好,并没有中蛊。” 一瞬间,小远似乎笑了笑“呐旧好” 他没有说他此刻有多痛苦,也没有哀求大祝由赶快找到解药,反而是在得知吴九叔没有中蛊之后,用微弱但是欣慰的语气说这就好。 这么小的、这么孝顺的孩子,他明明什么错都没有犯,为什么要让他遭这样的罪呢 这不公平。不该是这样的。 犹豫不定的心,忽然之间有了依靠,落到了实处。 大祝由用力闭了闭眼,低声问“小远,你相信我吗” 小远轻轻应了声“嗯。” 那是虚弱却坚定的回答。 “那么听我的话,闭上眼,睡一觉。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大祝由说罢,握紧拳头站起身,大步向前。 往日种种,此时一齐涌上心头 是了,他怎么可能抛下这些人他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学习方术,成为了他们的大祝由;他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所擅长的方术,甚至主持过他们的结亲与洗岁,他怎么可能抛下这些人呢 先前遇到阿姊孩子的一切,就将它当作美好的梦。梦终归要醒,人最重要的是眼前,而不是虚无的烟云 迈着坚定的步伐,族老和乡亲们的身影已在眼前,说话声亦清晰起来。 “你也看见了我们这些可怜人是怎么受苦的,你一条命能拯救这么多人,是你的福气” 族老挥舞着手臂,对一个被捆住手脚堵住嘴躺在地上的人如此说道。 那人呜呜叫着,似乎并不情愿。 然而族老浑不在意,对身边人点了点头,便走出两个壮小伙抓住那人的手脚将其抬起,拉扯着踏上青岩旁的阶梯。 盯着那人被一步步抬上青岩,众人的眼神不由灼热起来,直至大祝由走到他们身侧才察觉,纷纷道好,面带喜色。 族老走上前来,笑道“阿阳啊,等献祭完成,所有人都会被治好,你也不用这么劳累了还有一点,等你喝过仙泉,就是我吴镇真正的一员了” 大家纷纷说道“长老您在说什么啊,大人原本就是咱吴镇的一员啊” “是啊是啊,原本就是啊” 若是实话实说,大祝由真的不太相信“献祭”能够治愈蛊毒但他已经打定主意,如若“献祭”不中用,纵使拼了他这条命,他也要将所有人治好 如此下定决心,大祝由对族老颔首“若有什么需要我做,尽管开口。” “唉,不用了。”族老叹了口气,目光投向青岩,“危急之时行便宜之事,青娣已死,没有必要举行仪式。唉,若非你找到一个极好的替代品,我们连献祭的可能都没有。” “我” 大祝由有些迷惑,他何时找来的替代品,为何他自己竟然不知 等等 大祝由忽然意识到什么,迅速扭头朝“祭品”看去。 在被抬上青岩的路上,“祭品”不住挣扎。他锦绣衣袍蹭上了大片尘土污浊,发髻歪斜,如玉面庞上更是有一块青肿。或被吓得厉害,他双眼泪光点点,恰好对上大祝由震惊的目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6章 肆拾肆.伶仃语中 “阿姊,你说,如果我们现在很努力学族学,长大后是不是能成为很厉害的人” 很多年前一个漫天星辰的夜晚,水司阳蜷在被窝里,看屋瓦缝隙处透出的些许月光,问对面夜读的水沉犀。 没有抬头,与水司阳相差十岁的水沉犀手上,是一本水司阳曾在族老那儿瞅见过的妙义。 “阳仔想成为怎么样厉害的人呢” 她柔声问。 水司阳想了想“就是很厉害很厉害,嗯比如说我高兴的时候树上的果子就会成熟,我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下大雨刮大风然后呢,我喜欢吃的东西会变得很多很多,我喜欢的人他就会很喜欢我,我不喜欢的就让它消失” 说话间,他忍不住在被窝里手舞足蹈,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方术大成以后呼风唤雨的模样。 “傻阳仔,方术有很多能办到的事,怎么你偏偏挑那些都办不到的说呢”水沉犀笑了一声,书页摩挲声打破他不着边际的幻想,“而且啊,即便我们以后成为大方士,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就算是大长老,也有办不到的事。” 水司阳撅了撅嘴,不相信“怎么可能,大长老那么厉害,怎么会有办不到的事” 悬在窗下的木风铃,敲打声轻轻荡起,又缓缓平复。 “阳仔,你还小,有些事你还没有到明白的时候。方术是一份上天给予的礼物,你越是把方术修炼的厉害,越是贴近天意,你越够看到上天有多残酷。你越想凭借方术去反抗你就越能看清楚,我们是如何地在孤注一掷,饮鸩止渴。” “什么啊,阿姊说的比族学书还玄乎。” “这个世上,比方术强大的力量有很多。你现在不以为然,你以为你足够强大去得到你想要的,等到你真正直面它的那一刻,就会懂得我今天说的话。” 水沉犀慢慢阖上书册,细细抚摸书面。她拨了拨散落的长发,往后一仰身,滑入枕褥中。 伴着风铃声,她轻轻哼着有些不在调子上的小曲儿。 “这山川景色正如你眼中所见瑰丽,莫呀,莫要问我,我这心中何事最难平” “醒后方知,不过人间过客,灯火蝼蚁,竟还妄想天意能够成全心意。” 面对连城飒惊愕的眼神,刹那之间,水司阳脚下一空,坠入冰河,冻作冰雕。 他身边,吴氏族老还在喋喋不休。 布满皱褶的脸上,一双小眼睛载满深沉诡计,面目可憎。 “阿阳你此番救了我们所有人啊只要完成献祭一切都会好的” 这声音忽远忽近,到水司阳耳中的时候,唯余一片模糊的气音。 而连城飒的眼神,却化作一道无形巨浪,盖过了遍地伤患的呻吟,盖过了所有脱口而出的誓言。瞬间将他卷入入漩涡,溺入海底。 眼前的一切,因此扭曲起来。 青的黄的紫的,通通搅在一起,融汇作漫天的红。 恍惚之中,谁的惨叫和谁的惊呼此起彼伏,分不清高低,也分不清谁是谁,像极了 像极了许多年前。 火光烧红正片天空,不知名的鼓声响彻云霄,连脚下土地都在颤抖。 四面都是鬼怪可怕的呼喝,他光着脚丫不停向前奔跑,冻的瑟瑟发抖。每一声呼啸的风、每一次枝叶抖动,都是锁魂鬼怪的狰狞身影。 他看不见前路,也看不见归路,唯一给他温暖和支持的,是一双纤细柔软、却能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的手。 水沉犀飘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阳仔,别怕。只要有我在的一天” 等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纵身跳出矮崖,自半空而落,踏入水中。 眼前是乌蓬山特有灰蒙蒙的瘴气,呼喊叫骂自身后传来,沸反盈天。 他转首去看,山壁上的洞窟冒着火光,黑烟翻滚着噗噗往外涌。 吴镇种种,于滚滚烟雾中忽然变的格外清晰。 初到吴镇时的茫然无措;成为大祝由那日的欢欣;吴九叔灰败面上希冀眼神;吴青娣纯真残酷的面庞一一在眼前掠过。 但他的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像是精心栽下了一粒种子,过后觉得是早已腐朽,害怕自己被嘲笑而不敢去看,几十年后的今日,偶然一瞥,却发现一朵兰花正迎风摇摆。 “别怕,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没人能伤害你。” 水司阳将洞窟边缘上徘徊的连城飒拉下,面对他惶恐无措的眼神,如此说着。 古人曾说有世桃花源,见之无忧,遂忘年月,辞后回首,恨不能返。 但这里,终不是他的桃花源。 “水司阳” 洞窟里传出怒吼,饱含遭受背叛的震惊与愤怒。 紧紧握住连城飒的手,水司阳冲入瘴气之中。 他一步步奔入黑暗,再不回头。 两人逐渐将洞穴甩在身后,来时幽静的枯木林,此刻鬼影幢幢,坟地中只有他们奔逃的脚步声。 手里曾提的纸灯笼不知丢失在哪个角落,没有灯火,脚下的路,变得特别难行。 “我、我跑不动了” 连城飒被水司阳拉着踉跄了一路,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除了正午吃了点噎嗓子的干粮,连城飒一路滴水未进,腹中空空。加之从他被人从水司阳屋中劫到那不知名山洞,直至到水司阳来救这一段时间,他可谓受了一辈子都不曾受的惊吓,如今手脚虚弱浑身无力。若非莫大惊惧一路支撑着,他恐怕都支撑不到当下,更别说再继续前进 “忍一忍,我们还不能停下” 水司阳掩不住眉宇焦急。 水司阳很清楚,如果族老们决定放弃遭受蛊毒折磨而半死不活的族人,他以方术催发的火根本阻挡不了洞窟之中的吴镇人多久。他不知道面对暴怒的吴镇人时,他到底有多少胜算。 连城飒自然也知道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他勉强扶着地面尝试撑起膝盖,但是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很快又跌了回去,急的说话都带上哭音,气喘吁吁“不、不行我我我真的跑不动” 水司阳往来处看去,黑洞洞一片中,远处火光分分合合,模糊不清。他的心在胸膛里砰通砰通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动,眼皮狂跳,冥冥之中不断有不祥的预感诉说着危险 身为大祝由,水司阳的预感从来未曾出错,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追上,以他一人之力,唯有一个办法能让他阻止这些陷入疯狂的家伙伤害连城飒,只是 只是用吴镇的方术去攻击吴镇人,成功率会有多大 忽然,他扭头对一侧的黑暗低喊“是谁” 连城飒惊了一跳,赶忙顺着水司阳呼喝的方向看去。以他眼力几乎分辨不出四面有何不同,都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坟墓以及灰蒙蒙的雾气。但他能听到空旷的荒坟地间,有细微的“叮当”声回荡,越靠越近,像极了勾魂使者拖曳锁链发出的敲击声,他的心也随着这种奇异的金铁敲打而忽上忽下。 似乎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残月微弱的光芒下,终于踏来一道身影。 身着暗紫色长裤短衣的青年不紧不慢走来,那怪异的金铁声,来源于其赤露的手足上所戴颜色古旧的银镯。他一头稍微过肩的头发凌乱而随意地扎在脑后,发丝岔出,有些被夹在耳后,有些散落在脸旁,柔和了凄冷月光映照中冷漠的神色。眉峰下的双眼紧闭,他却走的很稳,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指引他前进的方向。 看见是人,连城飒很是松了口气,可是青年停下脚步后,眉头一皱,竟握紧了拳头摆出欲要进攻的姿态 “等等” 一时间福至心灵,计上心头,水司阳连忙挡在连城飒跟前,出声制止“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我可以告诉你你想要的答案,而且除了我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清楚当年这件事” 青年并没有立即回答,他捏着拳头沉默了两息,才用带着怪异方言腔调的声音说“窝凭啥子相信哩” 与风长晴一模一样的反应。 水司阳想。 是啊,他可是害了风长晴眼前青年伙伴的人,他的话如何能令其相信 若是往日,他的话别人爱信不信。今时,却再不同往日。 水司阳看着罗谷雨,缓慢而又沉重,一字一句道“因为我求你。” “我求你,将我身后这个人安全带离这个地方,到百家集去。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你所想要的讯息。” 水司阳没有选择,他知道罗谷雨也没有选择。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水司阳迫切的注视下,罗谷雨终究还是点了头“五。” “你在找一个叫做蓝晋榷的人。” 没有卖任何关子,亦没有时间再去卖弄任何的玄机,水司阳直截了当道“蓝晋榷在十几年前就死了。” 水司阳话落,罗谷雨蓦地睁开眼。 死了 是吗原来是死了啊。 失踪了十数年的人,听到别人言之凿凿宣布其死亡,尽管此人是他爹,罗谷雨脸上神色亦没有太大的变换。恐怕族中很多人,心里早有这个答案,只是在没有见到证据前,不愿意承认。连他,也不例外。 毕竟啊,那是困境之中的一道光。 罗谷雨抵了抵唇,凝视眼前形影模糊的人,想要再确认一遍“哩辣么肯定” 来,给他一个肯定的回复,给他证据。让他回到苗疆,彻底打破这个无望的希望。 “我确定。”水司阳斩钉截铁地回答,“因为他是我亲手所杀。” “他素哩”话至半途,罗谷雨定定看着水司阳,一瞬间他竟是没能明白自己在重复什么,而这话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哩、哩嗦啥子” 足足五息的功夫,罗谷雨都说不出话。足足五息的功夫,他才一字一字读懂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他的眼睛越睁越大,他的拳头越攥越紧。 “砰” 临面一拳打在水司阳脸上,他整个人被强劲猛烈的力道掀起来,撂倒在地。 水司阳摔在地上,鼻头发热涌出腥甜,眼前一阵发黑。不知道哪户人家坟头的木墓碑被他砸倒,腰正好搁在木板上,好阵子,他才缓过来,反手护住被罗谷雨忽然袭击而吓的面无血色的连城飒,摇摇晃晃站起身。 保持着挥拳姿势的青年,挥出的拳头紧紧捏着,手背上青筋隆起,形成一道道起伏明显的沟壑。肌肉结实流畅的手臂因为愤怒而不住颤抖,如弩箭般弹出,一把揪住水司阳的衣领将其拖拽到面前。 罗谷雨鼻尖几乎要碰到水司阳脸上,他双唇紧绷,嘴角下拉,虎牙若隐若现,加上那双在黑夜里像野兽一样发着淡淡荧光的眼,让人忍不住怀疑下一刻他就会一口撕开水司阳脖子 “再嗦一次” 他阿爸可是被称为蛊术奇才的所在,单以蛊术而言,连教主亦要甘拜下风 怎么能怎么可能会被这家伙所杀这么多年的等待,这么多人的期望 就因为这家伙而全部成了笑话 水司阳并没有反抗,在罗谷雨怒火几欲化作实质迸出的瞪视下,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角“其实你没有必要如此生气。” 方说罢,水司阳感觉他颈上压迫力又重一丝。 知道一个人身死,再如何难过,终会释然。因为极度的悲伤与欢乐一样,若未能达到瞬间摧毁一个人的程度,总会过去。 而当知道凶手就在眼前,直面真相的瞬间才会发现所有企图减轻痛苦的自我安慰,都是饮鸩止渴。 人为了自我保护,往往在前路未卜的情况下做出最坏的打算。 但是,说看开,说早有预料,如此压抑自己,难道真能忽视伤痛 哑着嗓子,水司阳道“你根本无需为蓝晋榷的死而生气。” 因强压怒火而沉重的鼻息喷洒在水司阳侧脸,罗谷雨一点点将声音从牙缝中逼出“哩素辣个意思” “虽然我根本不记得蓝晋榷的长相,但我很确定,你不可能是他的孩子。” 水司阳如此说着,不顾自身生死很可能就在罗谷雨指掌之间,露出一丝微笑。 “因为蓝晋榷一家四口,十数年前早已全部被我所杀。” “你” “他们的尸体,皆为我炼作魍兽,就埋在你脚下所踩的这片土地上。” “”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你在找什么。但你不是蓝晋榷的孩子,绝对不是。” “” 拽着水司阳衣领的手,不由自主松开。 先前以疾电之势将水司阳掀翻在地的有力五指虚张着,僵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罗谷雨胸膛起伏着,双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嘴里吐出的,只有短促的抽气声。 水司阳在说什么 罗谷雨根本听不清水司阳在说什么,就如同他根本无从分辨清楚水司阳的面庞。 忽然之间,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关于中原话的记忆,水司阳的话,成了与那风吹树动一模一样的一模一样的声音。 罗谷雨低下头,倒退了一步。 散乱的发丝间,青年的神色模糊不清,只听得一声声不屑的嗤笑“哈哈哈” 蓝晋榷一家四口都被杀那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是谁 蓝氏一族至死都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是谁 教主要找的那个人,是谁 罗白露是谁 怒火的根源被生生掐灭,连同多年以来一直信仰着的世界。 “窝木晓得哩在嗦啥子。” 罗谷雨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凝固在半空的手无声垂下,转而掩住双眼,手指插入额前发丝,狠狠揪着鬓发。 颤抖的声线再遮掩不住,片刻之前的愤怒,化成了道不出的茫然。 “我不晓得” 而他又究竟是谁 他来自哪里 他要去向何方 水司阳捂着脖子咳嗽,竖起一根手指“但是,当年除了蓝晋榷一家四口,同时来到吴镇的,还有一个人。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蓦地抬首,罗谷雨双眸圆睁。 水司阳知道这种眼神。他很确信,当他自己看到连城飒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必然与此时的罗谷雨,如出一辙。 “他是个汉人,口音听起来来自水边那一带,中中的个子,脸上总是带着笑,谈吐文雅,像是出身好人家而且读过很多书的人。那时候,他和蓝晋榷一家人走得很近,很要好,并且蓝晋榷死后他活了下来。你说,这个人会知道你心中疑问的答案吗”水司阳咧了咧嘴,“你,想知道他的名字吗” 罗谷雨闭了闭眼。 还有选择吗 罗谷雨问自己。 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此回苗疆轻飘飘地报告教主蓝晋榷确实已死,然后继续当这个圣子,骗自己一辈子吗 没有选择。 “哩救竟想让我做啥子”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回头看了眼一脸懵懂拉着自己衣袖的连城飒,水司阳笑了笑,扭头与罗谷雨道“小童父子已死,没有东西能阻拦你来去,你既然能找到这里,那自然也能出去。他太累了走不动,你背着他,我会和你在百家集集合,然后告诉你你所想知道的一切。” 罗谷雨不语,但水司阳知道其已然答应,当下与连城飒道“你跟这个小哥走,快走,他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连城飒愣了愣“啊啊那、那你呢” 水司阳叹了口气,透过连城飒惊惶的神色,他看到了另一张脸。 他自己年轻时候的脸。 摸了摸连城飒歪斜的发髻,他轻声说“不用担心,我会去找你。” 不理会连城飒接下来的疑问,水司阳将连城飒推上罗谷雨的背,目送二人离去。 回忆有的时候总是很伤人的。 那年,阿姊就像他此刻这般,站在黑暗中,目视他被家仆背着离去。 从此,生死两茫。 而罗谷雨,或许并不想知道,多年前若非是那个文质彬彬的人出卖,蓝晋榷一家或许还不会死。 身后呼喝与火光渐近,水司阳负手而立,阖上眼。 以他为中心,一连串怪异的响动扩散开来。 数不尽的丑陋黑影从地底破土而出,呆呆地簇拥着他。 水司阳不想让连城飒看到如此可怖的场景,这个温和无辜的书生今日受到的惊吓已经够了。他不想让连城飒觉得他和吴镇的人一样,尽管他现在所使的,是吴镇的方术。 再者,方术之能,宛如酒,储藏的越久越浓烈,水司阳不知道,他是否能够以一人之力抵挡住赶来的吴镇族老。拜托罗谷雨将连城飒带走,至少若他抵挡不住,连城飒怎么说也能逃脱,毕竟现在的吴镇,完全不是罗谷雨蛊术的对手。 而且他苟延残喘活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够的呢,剩下的,就交给天意吧 天意天意 究竟什么是天意 莫非这一切颠沛流离,就是天意 水司阳喃喃低语“问我何事最难平,前尘不忘,旧人难寻,求醉无路,好梦偏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7章 肆拾伍.伶仃语下 是否每一个人都曾感受过同样的孤独 妥协于生存,装作不闻不问,为了隐藏自己的异常,强迫自己附和他人。每每透过别人的眼眸看到自己,却无比清醒知道,那并不是自己。 是否每一个人都曾有过同样的冲动 幻想从这片土地逃离,最好有如人间蒸发,到一个没有人找得到亦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地方去,渔樵夜归,过去种种虚伪皆能被饶恕遗忘。 不论在哪一个遥远的传说之中,善良温柔的人往往能够幸福圆满,但是真正与人为善心中毫无阴霾的人,往往只存在于故事之中罢其他会因恐惧而退缩的寻常人,莫非就不配得到好的结局 如他,就不配得到好的结局吗 罗谷雨如此想着,脚步无端沉重,踏着布满石子砂砾的厚重大地,却如无根飘萍。 看不到去路,连来路都是他人的杜撰谎言。 罗谷雨想不明白如果他爹不是蓝晋榷,而是另一个从中原来的人,那为何旁人见他便说他与蓝晋榷一模一样旁人或还有混淆的可能,教主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而他真正的爹,到底是出自什么原因假装蓝晋榷,将他带去苗疆又将他抛下是出了什么事,还是说仅仅是不喜欢他,早已将他遗忘 这一切,恐怕只有水司阳才能给出线索。 罗谷雨挽住连城飒腿弯的手紧了紧,把人往上提了提。 绵绵暖意从青年背上一直沁入连城飒冰凉的胸膛,青年身上有一阵若有若无的草木涩气,一如深冬出游在寒风吹拂时怀中所揣心爱的葡萄花鸟手炉,那里头也塞着驱寒辟秽的细切灵香草与黄连。 在寒冷的压迫与温暖的引诱下,连城飒忍不住朝热源靠近,但是每每想起背着自己的人与自己素不相识,被陌生人挽住腿弯的别扭感便令他瞬间清醒,支起前臂抵住青年结实的后背。 可是这天真是冷啊,冰凉的气息不断灌入连城飒单薄衣衫内,与青年身上体温简直可以称作天壤之别。所以即便兀自强撑着与陌生人维持一定距离,连城飒很快又被温暖吸引过去,片刻后清醒,再忍不住靠近。 再说罗谷雨,他原本在黑夜之中便弱于以视物,故此索性闭上眼,凭借母蛊与众多子蛊冥冥之中的联系而判断方向。背上的人挪来挪去,宽大的衣袖扫动,扰的他无从集中精神,甚是不耐烦地道“憋楞个乱动。” 除了自家妹子,罗谷雨还真没背过其他人,虽说连城飒轻飘飘的没有几两,往地上一摔估计都是骨头棒子敲打的声音,却依然别扭。 而连城飒遭这么不耐烦地一喊,顿时僵住,为之一窘,进退不是。 但青年低沉携有异域腔调的嗓音,亦打破了无形的隔阂,凝滞的气氛得以一缓,勇气乍现。趁此,连城飒鼓足劲儿冲开一夜不曾入半滴水米的干涩喉咙问“这位兄台,你、你这是要往那儿走啊” “没听得刚柴嗦话哦” 罗谷雨没甚么好语气,心情不佳。 不错,罗谷雨是在迁怒连城飒。 要说对造成风长晴死亡的水司阳不存在怨恨,决计不可能。若非水司阳以消息作为交换,适才在乱葬岗遇见此人之时,罗谷雨必然早已下杀手偏偏水司阳是唯一能够给他线索的人,他不得不不得不妥协。心中积怨之余,见水司阳对连城飒异常在乎,导致罗谷雨对连城飒根本没有一点好感。 连城飒被罗谷雨的话堵的一愣“阁下是什么意思” 连城飒不知前因后果,适才听罗谷雨同水司阳种种的对话,如闻天书般云里雾里。甚至于在水司阳将他托上罗谷雨后背的时候,他只依稀感觉到这个人在保护他,但究竟为什么 连城飒不知道。 被强从水司阳屋子中抢出来,到看见躺满一地生了可怖疾病的百姓,再到被扬言要进行什么可怕的“献祭”连番的惊吓几乎让连城飒丧失了思考能力。唯有逃生的本能,驱使他紧紧跟着唯一对他释放善意的水司阳,一如他趴在罗谷雨背上抓紧这个能够带自己离开此处的人的肩膀。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即便现在,一阵阵后怕依然不时袭上心头,令连城飒战栗不已。 活这么大,连城飒还是第一次距离死亡如此近。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好心将一个年纪大了的山民送归,参横斗转之间,事情便转向另一个无法预知模样那些人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抓他他们口中所说的“月升沧海,三奇嘉会,四柱天乙,命入天刑”是什么意思 连城飒听得懂那些人嘴里嚷嚷的句子的每一个字,却很肯定自己心中的理解,并非他们言语中所指。更令他迷惑惶恐的是,当他被别人强行背入洞窟挣扎间,见四下烛火摇曳明暗交错,无数魍魉张牙舞爪接踵起舞,分明是恐怖的场景,偏偏弥衍着难以言明的气息与氛围,令他有一种说不出的 旧梦曾见之感。 意识到青年语气之中的不善,连城飒有些坐立不安,因他现今正靠在青年背上。他的手指抓着青年结实的臂膀,银饰不时轻轻触碰他的掌沿,他的心便随着这细微的碰撞而忽上忽下有若穿行于冲波逆折之狭途,忽喜忽忧仿佛以蜜汁送下辣口药丸。喜,是喜自己逃出生天,忧,是忧自己会被青年抛下而失去眼下唯一的依靠。 连城飒依稀能感觉的到,罗谷雨的针对非是因他自身的缘故。毕竟他是头回见此人,而此人也该是头回见他。弄明白这一点,接下来便很好判断,以先前罗谷雨与水司阳的争吵来看,恐怕这青年是敌视水司阳,误以为他们是一伙儿的 急于澄清自己,连城飒嘴里嚅嗫着,企图解释“我我今日才抵达此处,原本是为了寻找东西,所以、所以只是路过,忽然不知怎的便被抓住了我从未与那些人有过嫌隙,素不相识,甚至我都不知道此处是哪里,他们是什么人,为何忽然凶神恶煞将我擒住” 话尾打着转儿消失于夜色中,连城飒顿了会儿,期待青年有所回答,好令他有话可说。但青年只是埋头走路,根本不搭话,叫他心里似同吊了个半满的水瓶子,不住晃荡。他脸皮子薄,被刻意忽视,这会儿已经有些泛红,既觉尴尬,又觉怨愤,勉强掩住情绪,再说道“兄台,能否拜托你送我到我的护卫身边,事了我必有重谢” “辣锅稀罕哩叻谢谢”心想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罗谷雨话中带刺,“莫卜是喇家伙谁管哩死活烧废话,我答应踏给哩送集上克,实头实脑给待着,吃不老哩” 青年不甚标准的官话以及怪异的语调,让连城飒耗费好些气力才闹明白其中大致意思。 听得罗谷雨提及水司阳的努力,连城飒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思考关于那个他根本不知道姓名之人。他心中疑惑太多太多,偶有灵光倏尔闪过,隔岸观花,无处说起,一时竟把罗谷雨难听的话语抛诸脑后,后知后觉水司阳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恐让其陷入险境,轻声道“那位先生他独自一人留下来没关系吗我看那些人来势汹汹,恐怕、怕不好相与。” 很快的,连城飒听到青年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直接在他的耳边响起。 “哩以为特素好人”嘲笑之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漠,“哩嘴里嗦辣些人可怕,莫非不晓得救哩出来叻人,素他们呢头头” 这次,连城飒听得很清楚。正因为听的太清楚,理解的太迅速,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遭遇背离之感如果水司阳和吴镇人是一丘之貉,水司阳救他的目的究竟在何为名,为利,还是为财水司阳可是计划好了的又是究竟从何得知他的身份 莫非,这一切都是圈套 种种数不尽的猜测飞逝,很快又被连城飒自嘲否认他这么一个闲散皇子,最没有眼色的官员也不屑投其所好,纵使获取他的信任,又能得到什么 尽管如此,在连城飒心中,水司阳的脸,连同某位老僧人的名字,都蒙上阴影。 闻背上的人终于安静下来,罗谷雨也收起嘲讽的话语。 对于罗谷雨而言,只要别人不来招惹他,他从不觉得与一个未来不会有交集之人费口舌这种事,能够带来任何趣味。雷家也好,其他也罢,这些人对他而言终归是漫长路途中一次交集,为什么要徒增牵挂他不了解那些人,亦不想了解那些人。他不能留住一朵云止不去,不能留住一枚花开不谢,不能留住一股风动不歇,又如何留住一颗人心哪怕只是一个,能如他所想那样万世不变 如是想着,罗谷雨闷头往前。 身上银饰动响嘈杂,不离不弃从降生伴随至此刹的、那熟悉到几乎能够充耳不闻的声音,忽而异常刺耳。 这种没有任何曲调可言的金属敲击声,啪的一声将一个无法不去面对的事实摔在罗谷雨面前如果他根本就不属于苗疆,如果吴镇大祝由所说为实,那苗疆的一切对他而言是否也是一场注定分离的交集 仿佛唯一带来光明的大门蓦然在身后重重阖上,溺毙于黑暗。恐惧正要扼杀最后一丝鼻息,罗谷雨却又在心里笑出了声他不早已经知道了吗一直以来他都是靠着假装和欺骗才得到苗疆的一切,就算水司阳在撒谎,那又如何他唯一真正属于的,只有、亦唯有那段鲜为人知的过去。 而如今,或许那段过去,也只是幻境。 为什么这个世上竟然存在着这么多谎言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一个活在谎言里的人,该何去何从 这个人究竟会是谁他属于哪座孤城他该向谁提问又该跪向何方 任这质问声如何在心中回荡,几近震耳欲聋。 天地沉寂,无一回应。 约摸半盏茶后,罗谷雨背着连城飒离开阴森的坟场。 坟场深处,乌蓬山的那边,诡异的动静绵绵不绝,分不清究竟是人的叫喊,还是野兽嘶吼。针尖大小遥不可及又一闪而逝的红芒,点缀在无法化开的夜幕中,仿若巨兽睥睨间泄露的凶煞神光。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纷,罗谷雨特意从吴镇鲜有镇民居住那一侧绕出。 吴镇一侧是楼牌,镇民的房屋鳞次栉比坐落其间。另一侧则是田野耕地,猪牛鸡舍。行走而过,猪牛粪便混杂的气味之中还掺杂着难闻的恶臭,在简陋的草棚木屋中酝酿发酵。这种气味连城飒从未闻到过,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慌忙捂住口鼻,皱起眉头,便连有心让罗谷雨快快离开的话,都不得不憋在嘴里。 “罗小哥” 呼唤兀然响起,在这充斥着恶臭与死寂栋梁剪影的棚舍间,吸引住二人注意力。 不等连城飒想明白这一声叫的究竟是谁,一缕火光于牛棚边缘燃起,夜色仓惶让路,显露出光后一张幽影中甚是骇人的脸。连城飒只瞅了一眼,便觉异常刺目挪开了目光,心中恐慌忐忑,生怕被这忽然冒出来恶鬼似的人抓回可怕的山洞。 “哩”罗谷雨轻轻咦了声,眯起眼看去,“哩啷个在叻里” 听罢罗谷雨与人对答,连城飒松了口气。既然说得上话,那么看来这二人认识如此应该不是来抓他的吧。 这贵公子,确是被乡野蛮夫给吓坏了。他头一回遇到如此不讲道理、不可理喻之人,完全颠覆了他对于“淳朴百姓”的看法 “喔,我见天色已晚却没有你的身影,就出来找找你。” 那个忽然冒出头来的人,正是白辛升。似恐不知何起的风将这点微小火苗扑灭,他小心翼翼将火光拢在掌心中,将散播开去的光明禁锢在脸上,眼神不经意在连城飒身上一瞥而过,问罗谷雨“怎么样,找回你的蛊笛了吗” “” 状似寒暄的问话,罗谷雨并没有回答,而是深深看着白辛升。 尽管在黑夜中视觉极差,罗谷雨的感知度却不低,正如目盲之人触觉与听力必然极佳。 罗谷雨听力触觉寻常,毕竟他并非完全失明,然而母蛊带给他的特殊的感知,却远远超越任何一个真正的目盲之人。若大略地讲,借助母蛊之势,方圆百里之内,他能大致感应到子蛊所在的方位。往细里说,即便是没有被子蛊寄生的人,半里之内,他都能透过人与四处环境截然不同的体温感应到其所在。 此时此刻,他感受到此处不止白辛升一个人。 这意味着什么 或许是罗谷雨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暗处的人察觉到自身的暴露以至于无需再隐藏,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从黑暗中走出。白辛升手中的火光有限,但这有限的火光,却隐隐照亮不下三张面庞,剩下六张则半掩在夜幕中。这些人手中出鞘的长剑漆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带着不详的气息。他们的脸多数沉默犹如石刻,寒星蕴于双目,神色冷峻麻木,其脚步声近乎微不可闻,无声无息间,已呈半圆将罗谷雨与连城飒包围。 为首一人,手提弓弩,缓缓拉开弓弦,凝视罗谷雨,语带威胁道“把你背上的人,放下来。” “萧晗” 趴在罗谷雨背上的连城飒喜出望外,这一刻几乎忘却自己双腿的疼痛与疲惫,挣扎着从罗谷雨背上跳下。短短半日以来所受的万种委屈,在见到自己护卫之刻犹如决堤洪水涌上眼眶,连呼唤声都变得颤抖“晗弟” 看着连城飒踉踉跄跄向自己走来,萧晗平举着的手微微放下,嘴角上扬露出安慰假笑的同时,眼中划过讥讽与怨恨。 如果能够选择,如果可以不必承担后果,如果他不是将军府的公子而只是一个寻常游侠此时此刻萧晗立即当胸一箭将这个废物皇子叉在地上,一脚踩碎其肋骨,一把将其脑袋揪下来明明就是个废物,为什么不能有点自知之明当个安安静静的废物他就想敲开连城飒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屎尿,究竟又是什么给的连城飒胆气,让这个废物竟敢认为他所有的建议都是废话而私自乱跑 这么惹人嫌的废物,为什么不干脆死了算了呢 仿佛印证萧晗内心的想法,一只手从连城飒身后伸来,一把捏住连城飒后颈,将其连拖带拽扯回身侧,并将萧晗从自己的情绪之中惊醒。 气氛霎时间凝重起来,暗卫们不约而同跨出半步,手中长剑摆成随时能够出剑的角度。萧晗掌中迅速抬起,对准那张半隐在连城飒身后的脸,凝神看着拥有琥珀金色眼眸的少年或者说青年,沉声道“你可知你挟持的是何人若未活腻,速速松手饶你不死” 若是往日,萧晗定不会如此对挟持人质的敌人如此说话。只是今日,他并非一个人。 当连芷等人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萧晗终于获得与藏在暗处保护连城飒的暗卫交谈的机会。如他所料,皇帝不可能放任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在只有寥寥几个护卫的情况下远离京都。即便如此,当直面近乎半个营的暗卫,身处令行禁止的士兵之间,萧晗觉得他就是闯进狮群的豹,异样的被威胁感令他感觉自己像极了即将崩断的弓弦。 萧晗原以为那些直隶于皇帝的暗卫,皆是些我行我素的人,与他们平等和平谈话只能说是奢望。但即便知道自己一切言语或许都是被忽略蔑视的结局,他不得不寻求暗卫的帮助,承认自己失职也好,被打小报告也罢。出乎萧晗的意料的是,他原以为必定知道连城飒下落的暗卫,对于连城飒走失同样一无所知。而当听罢他的建议,暗卫指挥使更是二话不说便调遣了他提议中所需要的人配合他这一切顺利的令人不敢置信,亦使他底气十足。 萧晗敢如此威胁对方,是因常人在以一敌十的局面下总会心生退意,如此他大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过若是对面一点眼色也没有,他亦不介意给他一点教训,恰好他有气没处撒。 左右能让师兄那样内敛无喜怒之人写出“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其行动”话语的人,师兄也会乐于见其断根手脚罢。 另一边,被扯着后领跌跌摔摔撞进罗谷雨怀里的连城飒,其脸色由欣喜转作茫然、又转作惊悸,回首看罗谷雨时的神色比之惊弓之鸟尚要凄凉几分,惶然道“这位兄台,你、你为何抓住我这、这对面便是我的护卫,你只消将我送到这里就好了,其他的不必再麻烦你” 罗谷雨连看,也没有看连城飒一眼。 光与影,在视野中交融,光源笼罩下的一切投入罗谷雨眼中,犹如化在水中的墨画,只有模糊的轮廓。他无法看清究竟是什么人在说话,但是浓烈的恶意引导着他的视线直直戳到萧晗脸上,无形之中产生“咄咄逼人”的错觉。 对萧晗的威胁,罗谷雨置若罔闻,对连城飒的请求,他更是不为所动“我卜管哩萌素甚么人,让开。” 罗谷雨可在乎这些人从何处来,又欲做何事他可在乎连城飒眼中看法与心中想法不,他不在乎。 纵使眼前满脸不善之人确是连城飒的护卫又如何水司阳才是那个能给他答案的人,作为交换筹码,罗谷雨怎可能将连城飒交给除水司阳外的任何人 拒绝来的毫不意外,挟持连城飒的青年身形壮实,显然是个练武之人,但萧晗只消两眼一扫,瞬间便能寻到不下五个破绽。敌弱我强,敌寡我众,故此萧晗根本无意多费口舌,握弩的手微紧,只把视线往左右抛去。无需开口,被他目光扫过的随同暗卫纷纷解意,缓缓迈动脚步,收紧包围圈。 “等等。” 白辛升忽然开口,向前一个跨步拦在萧晗前方,对罗谷雨劝说道“罗小哥你听我说一句,快别犟了。我身边这些不是坏人,真是认识你背上那位公子的,你呀就把人交给他们吧,省点心不好嘛。” “哩素啷个意思” 模糊的视线并不妨碍罗谷雨轻易分辨出白辛升的声音,好歹彼此相处了几日几夜,他的记忆力并没有糟糕到这种可怕的地步。 白辛升的语气充满了善意的劝解,仿佛与前些个夜晚没有任何区别,无非是一个憨厚诚实的听众在提出无关痛痒的建议。但是罗谷雨不傻,白辛升此刻的举止,明显已经倒戈相向,倒向那些他看不清面容的人,不再站在他这一方。 “罗小哥,你是聪明人有些话,就不必我说透了吧。”白辛升抓了抓脑袋,脸上笑容透出无奈,“罗小哥你看,这有十个人而你只有一个人,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再者,我知道你的蛊术厉害,但是缺少蛊笛,你也没办法控制它们吧” 显然这些天里,罗谷雨着急寻找蛊笛的情形落在白辛升眼中,无形令白辛升得到了许多他未有明言的讯息。 诚然,失去蛊笛的蛊师,亦失去了最值得他人忌惮的能力。并非说其一定会因此而变得任人宰割,毕竟五仙教出身的蛊师大都会两手武艺。可失去操纵蛊虫能力的蛊师,无亚于失去长剑只能空手迎敌的剑客,而敌方还是十个实力不下于此剑客且还手持绝世宝剑的高手。 令罗谷雨惊讶的,并不是白辛升能从他的行为中猜测出蛊笛对他的重要性,而是白辛升的倒戈。 这几日几夜以来,他们不是相处的好好的吗到底是什么,让白辛升在短短半日之内,毫无征兆便抛弃他们之前的约定这变化来的太快太突然,有如得知蓝晋榷消息时那毫无防备的一幕重演,罗谷雨的质问脱口而出“哩背叛我” “嘿也别说的这么难听。”面对罗谷雨的指责,白辛升摇摇头,“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奔着同样的目标,故而才凑在一起。我不是你下属,这一路也帮了你不少,谈何背叛” 面对这样的回答,罗谷雨还能指责什么是他对于陌生人有过多的期许在前,是他自以为是认为白辛升与他是一路人,如今失望,皆是他咎由自取。 罗谷雨没有勃然大怒,这让观察其神色的白辛升多少松了口气。 对于蛊术一事,白辛升嘴上信心满满,实则全凭猜测,毫无把握。出身湘楚的他,对于湘楚蛊术多少有微末了解,但这些天他亲眼目睹吴镇人中蛊后的惨状,尝试以身推之,却毫无头绪。或是苗疆蛊术对于中原方术而言太遥远,又或者施蛊者能耐远超白辛升想象不论前者后者,与罗谷雨为敌,并非好主意,若能化敌为友,最好不过。 白辛升清楚他身边这帮子年轻人不知道罗谷雨的厉害,所以他才会冒然出言打断其行动,避免超出预料的危机诞生,出师未捷身先死,有泪也没地方哭去。 因此,他对罗谷雨道“罗小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身边这些人,他们的目的和你是相同的,都是为了制裁吴镇而来。你想想,彼此目的相同,大家何不化敌为友,却要恁生争端呢罗小哥,我知道你蛊术厉害,可双拳不敌四手,就算你不愿意合作,也没必要为敌,逼彼此兵戎相见。”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白辛升感觉罗谷雨特立独行之余,并不是个听不进别人话语的。所以他这番话,说的颇为苦口婆心,于情于理,罗谷雨都不该拒绝。 “哩阔以试试。” 罗谷雨冷漠的话语,瞬间打破白辛升的信心。下一个念头,危机感自心头升腾,白辛升缩在袖子里的手一紧,来不及将指缝中的符纸洒出,视线中罗谷雨的双眼蓦地变换了颜色,紧接着其脸色一白,张嘴呕出一口血。 怎么回事 不单止是白辛升,萧晗一众亦是不明所以。怎么他们还没有对眼前青年动手,这青年就自个儿吐血了 疑问还未从脑海中消散,鲜血飞溅,除罗谷雨与连城飒以外的所有人,纷纷身不由己倒退一步,接连发出闷哼,甚至有二人摇晃着倒地这些经受过无数磨练的暗卫本来即便断去手脚也不会皱哪怕一下眉头,但此刻他们不但痛呼出声,冷漠双眼更是流露出惊讶只因这伤来的毫无前兆 不过瞬间,仿佛被无形箭矢洞穿,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一个指头大小的血窟窿,有的在手足,有的在躯干。倒地二人较为不幸,一人或伤及内脏吐血不已,一人伤在颈侧血流不止,不会儿便双唇发白。 除此以外,难以言喻的酥麻从伤口处迅速蔓延开来,无需作它想,显然是中毒的迹象 不敢置信。 在场都是修炼有成的武者,真气时刻流转,从未察觉自身曾经中毒。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着了罗谷雨的道,还压根不自知 一时之间,在场中人俱是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很显然,罗谷雨并非若他们所想毫无反抗之力。诚然,九名暗卫外加萧晗,从武力上比较,要拿下罗谷雨可谓易如反掌。可眼下罗谷雨明确掌握一种无解的手段,能毫无烟火气息便伤及他们,若把罗谷雨逼急了他们有把握把五皇子毫发无伤从罗谷雨手里夺回来,却没有把握罗谷雨那不知名的手段是否会作用在五皇子身上 所谓投鼠忌器,无外乎如此 在众人凝重的目光下,罗谷雨揩去嘴边的血,揪着连城飒的衣领将瞠目结舌的人抗在肩上,面无表情向前走。他每走一步,挡在他身前的暗卫便忍不住倒退一步,眼睁睁看着罗谷雨突破包围圈,竟无人敢挡 白辛升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他伤在后肩并不重,迅速掏出辰砂香灰给暗卫止血祛毒,面对萧晗的眼神,叹息摆首“这个少年,不简单。如果我没猜错,诸位在踏上这片地界时恐怕接触过此地的河水溪水甚至露水,故此中了他的蛊毒。” 对于忽然投靠他们的白辛升,萧晗保有很大的不信任,当下质疑到“你不是说他没有操纵蛊毒的器具,威胁大大减弱吗” 对于萧晗这样彻彻底底的门外汉,白辛升即便有心解释方术蛊术不似武功直来直去,也是无从说起。故而他只道“他方才恐怕是强行驱动母蛊引爆子蛊,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萧护卫,无论如何,既然我们已经确认那位公子暂时安全,不如先与凌先生汇合。毕竟我擅长的辰州神符术,重在驱使神将布设符阵,对于蛊术毫无办法。凌先生出自北天师道,那是真正善于救治破邪的方术流,若想要将那位公子安全带回,怕是只能依靠凌先生。” 言尽于此,萧晗只能妥协,挥师转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8章 肆拾陆.霜天晓角上 将突如其来的劫道人抛在身后,罗谷雨扛着连城飒,趟过林间小路,抵达百家集。 夜深人静,烛影阑珊,街道空荡无人,小小百家集一如他来时那日宁静。回首短短数日发生的种种,再看眼前不变的景象,给人一种无有任何变故能将这个山林小村冲破的错觉。 未入集中,放眼看去,道路尽头,一个年轻姑娘坐在小马扎上,脚下放着小小的、简陋的纸灯笼。 背靠着高大简陋的百家集牌楼,年轻姑娘娇小身影不足牌楼十分之一大小。她脚下纸灯笼发出的光,却在这更深月黑间,若点亮一枚恒星,为迷途之人开辟出一条前路。 罗谷雨身上银饰造成的响动,将姑娘从瞌睡中惊醒。霍然起身,她踮足眺望,险些将足下灯笼绊倒,双眼紧紧注视这片黑暗,双手在胸前紧紧交握。然而,她眼中星光随着罗谷雨越走越近走近,随着她渐渐看清罗谷雨背上之人她素不相识,缓缓黯淡下来,抱起手臂坐回原处。 低垂着眉眼,她对于连城飒是何人又来自何方毫不关心,无声叹息中,充满道不出的失落“原来是是小哥你啊。” “哩啷个在遮里” 走上前,罗谷雨问道。 “我我在等”姑娘搓了搓冻的有些发麻的手臂,勉强露出笑脸,看向罗谷雨,“小哥,你可有风大哥的消息” 双眼带着期许,她等来的回答,却是长久的沉默。 带着不详气息的沉默。 “还是没有吗这也没办法,毕竟,那可是吴镇啊。”姑娘垂头苦笑,将面庞埋在掌心之中,语气染上绝望,“我知道吴镇的人都是怎么对待别人的,早知道会是这样,当初我、当初我究竟是为什么要期盼风大哥回来我为什么不劝风大哥不要再刺探吴镇的事情我为什么小哥,你觉得现在风大哥他还可能活着吗” 姑娘略带哽咽的话语传入罗谷雨耳中,如晨钟暮鼓乍响,头一回教他直面风长晴的死亡。 风长晴还活着吗风长晴,早就已经死了。 前两个问题的答案,罗谷雨不知道。最后一个问题,罗谷雨可以立即回答。 人死了就是死了,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都不复存在。罗谷雨很久以前便知道这个道理,眼下听着姑娘的啜泣声,却忍不住想想来日如果他死了,可会有人像这个年轻姑娘为风长晴哭泣一般,为他的死而哭泣 风长晴已经死了,无论面对亦或者不面对,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活着的人所能做的,就是接受这个事实,然后继续走下去。 告知事实对于姑娘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罗谷雨很清楚,可是一开口,鬼使神差,变成了截然不同的话语“特么得事特只是受老伤,斩时卜楞来见哩。” 姑娘的啜泣微滞,快速用手指抹了抹眼,欣然抬头“真、真的吗风大哥他伤的严重不严重需不需要我给他送药他在哪里,我能不能跟你去见见他我只想见他,就看一眼,可不可以” 只看一眼纵使你见到他,可又能从面目全非的焦黑尸体中分辨那是谁 “哩最好最好斩时还素别克见特。”罗谷雨笨拙地撒着谎,“特如果好老,会来见哩哩、哩快回家克吧。” 话毕,撒谎带来的负罪感令罗谷雨无法再直视姑娘的面庞,他张惶迈步,快速往百家集内走。 他在说什么撒这样一戳就破的谎言,究竟是为了什么 真蠢。 “小哥。” 就在罗谷雨从姑娘身侧走过之时,姑娘忽然开口喊住他,谎言即将被揭穿的卑劣感惊的罗谷雨心口一阵乱跳。 “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谢谢你。” 姑娘细声道着谢,背倚牌楼,看面前茫茫黑夜,轻轻自语“风大哥好了后会回来见我,那我就在这里等着,等他回来。我为他点了灯,这样他就不至于在黑暗里迷路,忘了该怎么走” 罗谷雨脚下一顿,似要回头,不忍回头,最终闭了闭眼,加快离去的脚步。 赤裸的足与街道破碎的石板交接,脚步踢踏,就在距离牌楼不远一处拐角,水司阳的声音幽幽传入罗谷雨耳中。 “你看起来似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我以为你下属的死对你来说不值一提,没想到你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撒这样的谎。” 罗谷雨顺着声音觅去,水司阳盘腿坐在别家院墙下,横生小巷街道正中的老树将攥满枯叶的枝桠伸到水司阳头顶,吝啬地数着仅剩不多的黄叶,一片一片洒在水司阳衣裳。 “你可知道,方术之中,常以灯火来形容一个人的生命,故此有人死如灯灭的说法。于是老人们常说,每一个人,都有属于其的一盏灯,光预示的方向,便是结局。一个生命的诞生,便是点燃一根蜡烛,或明或暗或长或短,总有燃尽得一日。”水司阳笑的有些吃力,声线飘忽,透着难以掩饰的虚弱,“但一个人活着,总要有希望。没有光,又哪里有希望” 罗谷雨鼻尖微微耸了耸,浓烈的血腥味、土腥气、以及腐臭味灌满每一口呼吸。他意识到,在他离去以后,水司阳必然做了什么,并且受了不轻的伤。说不出为何,仇人受伤不但没有令他生出分毫喜悦,水司阳的话以及其身上传来的腐朽味,反叫他心中沉甸甸的。 罗谷雨记得这种不详的味道。 水司阳撑着地面站起身,对罗谷雨招了招手“跟我来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趁着水司阳招手的间隙,白蟒迅速从阴影中游曳而出,顺着罗谷雨脚踝攀上臂膀,吐着信子发出嘶嘶低语,以旁人听不懂的话语同罗谷雨交谈。罗谷雨侧耳倾听数息,确认水司阳并没有设陷阱坑害他的意思,方才迈步走向水司阳。 待靠的近了,借着月光,水司阳灰白斑驳中带红的头发映入罗谷雨眼眸,不知是因为其佝偻的腰背,布满血丝的眼,还是不住颤抖的手的缘故,水司阳给罗谷雨的感觉要比不久前,要苍老些许。 水司阳自然知道白蟒一直藏在他身侧监视,他不甚在意没有去赶它,因为他压根没想过食言。仿佛看透罗谷雨心中所想,水司阳说道“你放心吧,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与你抗衡的能力,我只想和平解决一切。” 说完,水司阳看向被罗谷雨抗在肩头没有反应的连城飒,眉头微皱“他怎么了” 被迫生生从护卫身边带走,连城飒一路上闹腾不已。这娇贵公子手无缚鸡之力,闹腾起来也无有威力可言,然而罗谷雨数日前受的伤没有好全,为了突破包围圈又强伤蛊母令其子蛊受感自损,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照顾连城飒,故此索性直接将人打晕,省却种种麻烦。 罗谷雨如实说道“窝把特打昏老。” “打晕也好。”听罢罗谷雨的话,水司阳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摇着头,领罗谷雨往小巷深处走,感慨,“这些事情,知道的太多对他没有好处。我以前不懂得这些道理,现在懂了,却为时已晚,无法挽回。” 随着水司阳前进的脚步,他的衣沿不断往下滴血,血珠坠裂于地,留下一枚枚仿若脚步的印记。刺鼻的气味自水司阳身上传来,源于遍布朴素布衣的大片黑色污渍,这些污渍,令罗谷雨想起数日以前被水司阳驱使着追杀他的细长手脚怪物。 以及还未来得及消散的,风长晴的剪影。 罗谷雨不敢回忆的太清晰,他发现自己从未记住过风长晴的面容,这个人在他记忆中留下的唯一痕迹,仅有那句过去的事,已经没有再次提起的价值。 纵使后悔的肝肠寸断,都无法找到回去的路。 “小哥,你相信因果报应吗你相信不相信,其实你做出的每一个选择,不单单需要你自己承受后果,还会祸及你身边的人” 水司阳的问话,从道路前头飘来,怅然若失。 “听说方术的巅峰,拥有逆转乾坤颠倒日月之能。若有一日你能拥有这样的能力,你,想要改变什么” 这句话,正如溃堤白蚁咬下的最后一口石沫,心防崩塌,倾天洪水与嘈杂思绪涌入胸口,迫使心跳与呼吸统统在在此刻停止。 若一切重来,至少至少他能够察觉风长晴的不妥,或许还能够挽回 生怕惊落红尘,罗谷雨只敢在心中用最细微的喃呢轻轻地说。 如果能够选择,他不想风长晴死。 如果能够选择,他不愿那些曾经鲜活存在过的人们,就这样只能存在在他的记忆中,却被其他所有人渐渐淡忘。 他知道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人们总不可能活在失去他人的痛苦之中,人总得向前看、向前走。但是他的记忆,早已成了那些活过的人存在过的唯一证明,如果他将之淡忘,这个世间,还有谁能记得曾经无比鲜活的人们 罗谷雨忘不掉,放不下。遵循他人的劝诫,反而令他更痛苦。 白蟒察觉到主人的情绪,轻轻凑到主人脸侧,用鼻尖蹭了蹭罗谷雨眼尾。 如果能重来,他希望能拯救他在乎的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又或者,让他连同他们一并死去。 无头无尾的问话消散在空气中,无人回答。水司阳倒也不甚在意,他这段话,与其说是讲给罗谷雨听,倒不如说是问自己。 吴镇之人,恐怕到死也想不到,终有一日他们会死在他们自己养出来的魍兽之下,终有一日,会败在他们视为族人之人的手中。 水司阳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魍兽在他拼尽全力操纵下淹没吴镇追兵,吴镇长老的反抗异常凶猛,其实力强悍与干瘦外表截然不同,往往长杖挥舞加持下,族人实力大增。若非积存在养尸地的尸体源源不断,若非他抓住灵机,在长老为族人加持之时将该族人斩杀并将致命伤转嫁予长老,他连力量枯竭浑身腐土污秽站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 顺着小巷左拐右转,不时,二人便走到一户人家的后门。水司阳敲开门户,开门的乃是一妇人,其丈夫搓着手缩在妇人身后,若萧晗在此,必能认出该丈夫正是白日那给水司阳通风报信的店家 省去寒暄,水司阳对妇人开门见山问道“可有生人在此” 妇人面上不见胆小怯懦,落落大方回答“您放心,早前入宿的人已经离开,现在里头并没有生人。” “那就麻烦了。” 等水司阳二人走入院中,妇人落闩后迅速带着丈夫回房,再出来时只她一人,奉给水司阳干净的布巾,随后转身到后厨烧水。 水司阳引着罗谷雨走入厅堂,解释道“他们是我个人的眼线,和吴镇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你不必担心我设陷阱害你事实上,凭借你的蛊毒,你在这片区域,也堪能称作横行无忧。” 罗谷雨收回注视妇人背影的目光,将连城飒从肩头抛下,扔进一把矮凳子里。他自己径直在连城飒身边席地而坐,举止间无不透出“货银两讫”的讯息, 水司阳不由露出一丝笑意,如脱去敌人身份,他发现这个青年某些地方直率的可爱。 可惜,他们终究是敌人。待水司阳的故事说完,便是拔剑相向之时。 端起布巾擦去脸上污秽,水司阳亦寻了一把小椅坐下,任那神思沉淀,任回忆的画卷,一点点展现眼前。 “十七年前的一个夏天,吴镇来了访客。对于吴镇人来说,访客并不稀奇,每过半载,总是有好奇抑或抱有目的之人来前来拜访,我们也算是见惯了,左右无非添几个劳力罢。但是这次的访客,却出乎我们的想象,极为特殊。” “来访的人,是一家四口。两个孩子,男童不过三岁,女童更小。”水司阳目光从罗谷雨双眼划过,“他们的眼眸头发,都是寻常颜色。” 罗谷雨双眸暗了暗,不发一言,示意水司阳继续说下去。 “这一家四口,从苗疆而来,其中的丈夫正是蓝晋榷,蓝晋榷的娘亲,则是多年前从吴镇叛逃的吴女。吴镇从不准许叛徒的存在,哪怕是子嗣也不行。所以当这一家四口进入吴镇要求认祖归宗之时,我们便起了杀心。”水司阳继续道,“于是我们提出,如果他想要认祖归宗,必须闯过我们设下的十关。如果他能将我们十个人全部打败,他才有资格将他娘的牌位放进宗祠。” “蓝晋榷,是我见过最为厉害亦值得尊敬的对手。他或从他母亲处了解到了许多从吴镇带出去的方术,我们下的种种咒术,无不被破解。他的蛊术更是神鬼莫觉,尽管我们费尽心思百般提防,依然防不住他无孔不入的手段。但是他并未有害人性命的想法,无论我们使出的方术如何毒辣,前九关破下来,他竟没有杀伤一人。直到最后一关、最后一人。” “守最后一关的人,是我。吴镇绝对不会认可一个叛徒的子嗣,没有任何借口,我必须将他打败。但是当时的我,对于如何抵挡蓝晋榷,毫无把握。” 说到这里,水司阳吁了口气。 妇人从后厨走入厅堂,端来茶碗与铜水壶放下。她恭敬地垂着头走入,又恭敬地垂着头离开,由始至终没有往罗谷雨方向投去一丝好奇的眼神。 热腾腾的水雾从铜壶壶嘴朝外喷涌而出,白雾宛若溪流,悄然淌落老旧木桌,遮掩木纹裂缝。 倾壶自斟自酌,水司阳小啜半碗热汤,看了看岿然不动的罗谷雨,继续阐述。 “就在那时,一个举止斯文有礼的人,透过吴镇在百家集的眼线,寻上门来。”摩挲着茶碗粗糙边沿,水司阳放轻了声音,“他二十来岁左右,比你稍微矮上一线,肤色白暂,眉毛不浓不淡,双眼清透温和。他衣着讲究齐整,见我便是书生那样一揖,直言蓝晋榷之所以不惧方术,是因其身上佩有一护符。而他有一法,能叫蓝晋榷对阵之时失去护符护佑,能令我渡过难关。” “而他提出的条件,是让我出手使一次转嫁之术。转嫁之术,是我成为大祝由后最为擅长的方术,亦是祝由术的精髓所在。大体作用,便是转嫁因果,多用于治愈疾病,亦可用于杀人。” 水司阳松开握着茶碗的手,隔着木桌,对罗谷雨遥遥一指“罗小哥,你和蓝晋榷确实很像。我想,恐怕不少人都曾这么对你说过。我不晓得其他人如何判断,于我而言,你的相貌和蓝晋榷几乎没有相似之处,但是” 顿了顿,水司阳的视线转移到罗谷雨紧握的双拳上“你们身上的气息,简直如出一辙如果蓝晋榷不是我亲手所杀,一旦我闭上眼感应你的所在,我几乎要以为最后那场斗法只是我南柯一梦。” 转嫁之术相同的气息 故事听到这里,一个几乎超出常理的猜测,渐渐在罗谷雨脑中成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9章 肆拾柒.霜天晓角中 蓝氏本族人除了罗谷雨外死了个精光,真正记得蓝晋榷相貌之人,屈指可数。甚至连罗谷雨,都难以回想起他记忆中“蓝晋榷”的面容。这么多年,他从没细想旁人说他像极蓝晋榷的根据,究竟是他的相貌,还是说本命蛊带来的气息 本命蛊与蛊师息息相生,并不是单独的个体存在,不存在如物品般能够自由转移。蛊师与本命蛊乃是共生关系,对于所有蛊师而言,这是最为基础的常识。本命蛊与普通蛊虫相比更具有灵性,同时毒性更强,一般而言,蛊师在本命蛊尚是幼蛊之时便接受寄宿,如此随着幼蛊成长,宿主的身体会被本命蛊一点一点改造,最后能够完全接受本命蛊的毒性。 所以依水司阳所言,即便存在夺舍本命蛊的可能,接受转嫁的人本身若不具有承受蛊毒的能力,结局必然十死无生。 但 五仙教中无人不知,蛊术天才蓝晋榷曾闭关研制出一种叫做“素鱼蛊”的蛊母,然而随着蓝晋榷的“失踪”,似乎除了曾“受赠”过素鱼蛊的教主以及被任为素鱼使的蓝娣外,再没有人知道“素鱼蛊”究竟是什么,其有什么特殊之处 放胆去猜测,有没有这个可能,或许素鱼蛊是一种本身不具有毒性的蛊 这一切的一切是否预示着 不由自主抬起手掌按住胸口,罗谷雨感受着手掌下沉闷擂动,一丝不同频率的微弱跳动隐藏其中。 摆在眼前的事实,令罗谷雨不得不去思考这个不可能的解释的可能性与他共存二十年的蛊母,很可能不是他的本命蛊 如果如果水司阳没有欺骗他,如果他的猜测准确无误 那么那个中原人,和蓝晋榷是什么关系,凭什么又为什么会知道蓝晋榷的本命蛊拥有什么特性那个中原人夺取了蓝晋榷的本命蛊后,为什么要假装蓝晋榷回到苗疆,为什么要离开蓝晋榷的本命蛊,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身上那个中原人是谁,和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将他留下,又为什么不再回来 “我不知道那人用了什么手段,蓝晋榷对其毫无防备,终被我的咒术所杀,他的妻儿子女无一幸存。依照约定,我将蓝晋榷身体内的蛊虫转嫁给此人。约定完成以后,我本欲杀了他,他却仿佛早有所料,轻易将我打昏。待我醒来,四处早已没有他的身影。” 水司阳微微一笑“我不知道此人从何而来,又往何去,我也不知道他口称的姓名是真是假。我只能我将所知道的告诉你他自称宁承安,自言从九帝故里而来,武功相当厉害,或许出自大人户大家族。” 旧事结尾的余音,消散在妇人去而复返的轻快踱步声中。水司阳不再言语,轻轻捏起茶碗。 若有所觉,罗谷雨与肩头上的白蟒同时抬起头,对上水司阳波澜不起的双眼。 逼仄小屋内,劣质灯油在火舌舔舐下噼啪作响,不时迸出两三朵火星。 房梁上的积尘,被穿透瓦砾缝隙灌入的冷风吹动,簌簌而落,欲要效仿初雪。 厅堂外妇人的脚步声,越走越急,略一停顿,跨过门槛。 就在这一刹,罗谷雨与水司阳同时动了 水司阳手中茶碗一翻,碗中不知何时变得碧绿的汤水被他尽数泼向罗谷雨 罗谷雨一手抓住白蟒往水司阳方向掷去,另一只手则迅速支起身体往旁侧翻滚就在他翻身前后脚的时间,妇人手持长柄镰刀合身扑来,镰刀横扫,端的生风 水司阳泼出的碧绿汤水尽数被白蟒挡下,白蟒细密鳞片遇这汤水,竟似冰消雪融生生化了开去,露出里头粉白色的肉。白蟒受痛嘶鸣一声,不退反进,上下颚大张,不管不顾直扑水司阳。面对这曾被吴青娣劈作数截依然不死的白蟒,水司阳并未躲避,他嘴唇快速蠕动数下,把手往前一挥,白蟒便被无形的力量弹开。这一手比之吴青娣高明不少,然水司阳举手抬足看似轻松,手方搁下,他上半身忽然往旁倾斜,险些倒地。 木桌对面,妇人偷袭不成,索性强攻,长柄镰刀在她手里快劈若急,手无寸铁的罗谷雨在窄小厅堂中躲避不开,被逼的连连后退,她可谓占尽上风。白蟒被水司阳弹开,恰朝她扑来,妇人眼角一扫,下意识回刀将白蟒截成两断扫开。却不曾想白蟒浑然无事,落地以后断成两截的身躯一拧,再度浑然如一,并且迅速缠上昏睡在椅子里的连城飒。 水司阳大惊,一口气呛在胸口咳出声,忙呼“莫管他,救人要紧” 妇人闻言,二话不说调转镰尖直指白蟒。经过先前一番,她察觉到普通方法恐杀不死这长虫,便以镰尾捞起白蟒将其自连城飒身旁挑开,因此被追击而来的罗谷雨一掌打中背心,在地上打了个翻滚。 察觉连城飒对于水司阳的重要性,罗谷雨一把将连城飒拽起,掐住连城飒的喉咙施力。或是感觉呼吸困难,连城飒被迫醒了过来,一张眸,罗谷雨凶狠的眼神以及喉头窒息感令连城飒慌忙去抠罗谷雨的手,做着徒劳的挣扎。 罗谷雨全然不将这点抵抗放在眼内,五指微张正要直接将连城飒喉咙扯裂,心口猛地一紧,发现白蟒被水司阳擒在掌中。 水司阳嘴里不断无声念着什么,被频繁砍杀却安然无恙的白蟒在他手中不断挣扎,显得异常痛苦。罗谷雨能从白蟒身上传来的感应判断出水司阳带来的威胁,想到水司阳恐怕有破解白蟒身上蛊术的方法,罗谷雨不得不放轻手中力道。 白蟒是罗谷雨来到中原后养的第一只灵蛊,听话又乖巧,若为水司阳害死,他不甘心。 水司阳见罗谷雨停手,便也停下口中术咒。 殊途同归,水司阳为连城飒连吴镇都不要,又怎可能眼睁睁看着连城飒被杀 上一刻还相谈甚欢的两人,如今各据厅堂西东,面面相觑,僵持不下。 “砰砰砰” 就在二人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在不伤及其他的状况下将对方置于死地,急切的敲击声骤然响起,将他们惊了一跳。 屋外之人一边拍打门户,一边呼喝着“店家店家开门” 提着镰刀一脸凶煞的妇人闻声一怔,看向水司阳,不知如何是好。 陌生人的插足,让此间剑拔弩张之息稍淡。水司阳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在此,前不久才得罪了一众找寻连城飒的护卫的罗谷雨亦然。两人沉默对视数息,耳听敲门声越发急切,同时往通向后院的窄门看了眼,小心提防着对方,挟持质子慢慢退出厅堂,各藏于门扉左右。 妇人将手中镰刀藏于角落,手脚麻利将凌乱的桌椅收拾收拾,紧接着快步走向被敲的几乎要崩塌的木门,将门拉开,怯怯问“是谁啊” 她定睛一看,门外站着两个佩刀带剑的锦衣青年,满面不悦斥责“动作怎的这么慢,怎么开店的” 说罢,二人将妇人推搡至一旁,大咧咧迈入门中,拿来凳椅坐下。见桌上有热汤,他们取来就用,其中一人随手掏出几粒碎银抛入妇人手中,吩咐道“别在那儿杵着,快把门关上,这风可吹死人了。对了,我们才走了几个时辰,你们这儿没来别的客人吧,就算有客人也给爷俩轰出去,知道吗” 这二人正是连城飒身边的皇甫侍卫与林侍卫,发现连城飒失踪后,他们联系暗处暗卫,本已连同所有行李一并转移至暗卫营地,但因指挥使命令,须得返还此处。 妇人自然记得此二人,不动声色收下银子,诺诺应是,插上大门,回转后院。 怀着同样不愿节外生枝的心思,白辛升与罗谷雨打算静观其变,两名侍卫埋怨的话语,不断传来。 林侍卫将碗中热水一饮而尽,叹气“唉,真是晦气,凭何萧晗那家伙能得到指挥使的认可,带领一个小队出去耍威风,而你我则要窝在这个寸草不生的鬼地方说什么公子可能会回来,避免灯下黑所以遣你们回去,于是三更半夜将我们遣来遣去嘿,不过是个三流的小将罢,真以为自己好大的威风。” “谁让萧晗有个好爹就算他只是个庶子,可哪个武官会不给上将军面子”皇甫侍卫说道,“但是你莫说,有时候我亦不知道上将军究竟是如何想的。说在乎萧晗吧,把人塞进六扇门,既苦又累。说不在乎萧晗吧哈,这都不是秘密了,几年前那场动乱,萧晗找上门认亲的时候带着伤,时局未定,上将军却二话不说,披衣策马拐了御医从宫中强行带出。” “身居高位者心中的想法,我们又怎么会知道。”林侍卫讽刺道,“就像我们那五皇子,谁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听到二人提及自己,困在罗谷雨臂弯间并被捂住嘴的连城飒发出呜呜的呼声,想要提醒两名侍卫自己的所在。罗谷雨眼疾手快,一感觉连城飒有异动,顿时加重力气捂紧连城飒嘴巴,将这点呼叫声尽可能压制住。 “提到他我就来气”皇甫侍卫重重往桌面一拍,彻底盖过门外那点呼声,“人心叵测,这山间刁民甚多,警告过他多少次这里不安全,他都多大的人了,偏生不听劝。要是我有这么一个儿子,我早大耳刮子刮他了” 这句难听的话入耳,连城飒的身体顿时僵住,两眼大睁,不敢相信这两个照顾了他一路的侍卫,竟在背地里如此说他。 甚是认同同伴的话,林侍卫笑了数声,怜悯道“也不怪他,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日日被拘禁在太史局。除了皇子的头衔,他既没有权利,亦没有人脉,哪里知道什么叫做人心险恶,恐怕还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跟他日日相处,迫于他头衔而对他表面恭敬的官员侍子一般吧。我看他啊,根本不知什么叫做自知之明而且几年前的动乱,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五皇子怎么看都不是有能力将帅印与兵符拿到手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皇甫侍卫压低声音答道“这一点,不好说。大家私底下讨论,都说是贤德贵妃传下的秘术所致” 林侍卫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贤德贵妃你也别说我不敬先人,她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就算真的有什么秘术存在,你看五皇子那窝囊的模样,可能继承传说中的秘术再说贤德贵妃,我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迷得圣上为她倾尽国力铸造了悉月阁。可知那是连当今国母都没有的待遇,她究竟有什么想不开,竟然选择在悉月阁自尽。皇甫你自己说,要是圣上为当年有苏和撑腰的苏贵妃建造悉月阁,这还说的过去。但贤德贵妃不过是个孤女,她连家人都没有,膝下子嗣也只有五皇子,凭的什么受此盛宠” 皇甫侍卫亦笑“指不准人家的秘术,乃是阴阳和合之术呢圣上圣明,威达四海,神震八方,但终究还是个男人。” “还有一事,我看你是我好兄弟才随意同你说说,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待得了皇甫侍卫的保证,林侍卫才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子,慢吞吞说,“你看五皇子娇娇怯怯,跟圣上不怒而威的模样哪有一点儿相似圣上这么多年都不待见他,我估计着啊” 话到一半没了下文,皇甫侍卫没好气道“说话别大喘气。” “我估计着啊,五皇子会不会根本不是圣上的孩子”林侍卫说道,“你自己想,堂堂一个贵妃,受尽宠爱,要什么没有,为何会忽然自杀莫不是她与其他人有私情被发现,为了遮盖丑闻,所以不得不自杀” 皇甫侍卫想了想“你这话初听来有些荒唐,但是仔细想,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这些话,我们兄弟之间说说便也罢了,万万不可在别人面前说漏嘴,特别是五皇子。” 林侍卫嘿了声“你放心吧,我这一路不都做的挺好吗即便我们这五公子鲁莽无知,我不也装作恭恭敬敬的吗哈,我看也就萧晗那家伙,把五皇子当个宝贝似的宠着。不过萧府已有两个如此优秀的嫡子,这一辈子萧晗估计也就是个鞍前马后斟茶递水服侍人的,想想都替他悲哀。我想想看,这不受宠的无用皇子,还有不受宠的庶子,他们倒是同病相怜到了一块儿。” 笑声再度传来,罗谷雨并不了解此二人口中夸夸其谈的“贤德贵妃”与“五皇子”是何物,他只感觉到被自己擒住的人质浑身不住颤抖。 凑近一看,连城飒已双眼赤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0章 肆拾捌.霜天晓角下 无甚兴致再听两个无关紧要的人絮絮叨叨,仿佛心有灵犀,罗谷雨与水司阳同时扭头,相互看了一眼。 罗谷雨失了蛊笛,近日没有再育蛊虫。除了此刻在水司阳手中的白蟒,为防控制不住,他亦无有再携任何蛊虫于身,所以若他要对付厅堂之中二人,除了亲身上场打斗,便只有再次强催母蛊。然,罗谷雨旧伤未愈,在提防水司阳的同时再与厅堂内看着来历不简单之人动手,胜负后果难算。其次,前不久他才强催动母蛊,若再次作为,恐怕伤及根本,断不可取。 比起罗谷雨,水司阳亦好不到哪里去。 水司阳独战吴镇众人,凭借着驭神术操纵众多傀儡,神意法力尽数枯竭。适才与对阵,他本非敌手,是看出罗谷雨也是强弩之末,于是乎强榨出最后气力,化了一杯净秽甘霖,打算暂且逼退罗谷雨,再令他手下女武者与罗谷雨交锋。单是在茶碗里施术,他便已险些力竭晕厥,故此纵使有心速速解决了厅堂内吹嘘不已的二人,水司阳亦是捉襟见肘,一时难以想出可行方法。 两人正各自思索自己眼下能使的最后手段,同时更是不得不提防着对方,分明心中急切,一时却都没有动作。 倒是作为水司阳下属的妇人深谙水司阳之意。屋内二人说话的功夫,妇人便从屋内拿出一个火盆,里头是烧了一半的寻常木炭,不时蹦出火星,冒着不算太浓郁的黑烟。她捧着火盆走入厅堂,将火盆放下,喏喏说着“给二位暖暖身子”,便将支着窗户的撑杆放下,低着头离开。 未见妇人做任何小动作,可不必多想也知道,火盆里必是添了什么东西。 两名护卫全然不查异常,你一言我一语,将话语里提及的人贬的一文不值。门窗几近紧闭的房屋中,火盆里的烟气升腾而起盘桓于屋梁之间,不知不觉越积越多,如华盖倾轧而下 两人依然有说有笑。 皇甫侍卫说着“我们的五公子,什么时候才能长颗心眼其他便也罢了,不能指望他忽然变的英明神武,但至少请用点儿脑子,别总是连累别人。” 林侍卫嘿了一声“若他不连累别人,又何必要我们充作护卫若他知道什么叫做吃一堑长一智,又怎会叫跟了他大半年的萧晗,至今都似个乳母忙前忙后跟上跟下” “待我回去,必是要想方设法辞了眼下职责,这样自顾自失踪的事多来几次,没病也被吓出病来。就是回去跟我爹认错老老实实做个侍中亦罢,好过这般将性命放在别人手里,明明并非自己犯错,却要为别人的愚蠢负责。”皇甫侍卫叹了口气,“萧晗也是无辜,他不似我们还有选择嘿,五公子表面颇为倚重他,不知他还要与五公子纠缠多久。” 林侍卫喝一口水“你不是不喜欢他么,为何忽然说起他来” “萧晗那副眼高于顶的模样确实惹人厌烦,抛开他的态度,他本身能力不差。我不过顺口一提,你莫看五公子看似倚重他,实则何曾真正在意过萧晗的看法”皇甫侍卫撇撇嘴,“就五公子那性子,对自己人的话置若罔闻,对别人倒是心慈手软,若他遭遇不测,都是自己找的。什么时候他把自己害死了,我倒要拍手称快呢。” 话罢,二人之间忽而出现短暂的沉默。 片刻,林侍卫才说“兄弟,老实说,你该不会早便投向大公子了罢” “怎会。”皇甫侍卫干笑二声,“似你我这般的,怎会有投向何人之说,所效忠的无非只有国主。” 林侍卫不置可否,轻轻说“若无意外,大公子必是未来国主。但是圣上的心思又怎可能有人能懂呢从前圣上对五公子不闻不问,近年忽然着紧起他来,怎知是否是某些前兆” 皇甫冷哼“天壤之别,有何可说且不提官场民望,自二者性格,便可见一斑。大公子为人和善却不迂腐,七窍玲珑之余又有决断。而五公子,我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有何优点,说他学富五车,却不见他做出什么可读的文章,说他温文尔雅呵,你也看到眼下是什么光景,我还宁可他像被圈禁起来那位一般心狠手辣。” 林侍卫笑了笑,不再言语。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声音越来越低。渐渐的,仿佛陷入沉睡,半晌再无动静传出。 妇人又从灶房里摸出菜刀,拿巾帕卷了一把碎草裹在鼻下。遵循在水司阳的示意,她踮着脚掀开门帘,缓缓走入厅堂。 此刻烟气之浓郁,肉眼可见,无甚气味,嗅之忽有疲怠之感,叫人只想阖上眼睡个天昏地暗。出于谨慎,罗谷雨拖拉着连城飒远离厅堂偏门,慢慢往外走去。水司阳生怕罗谷雨使小动作,见罗谷雨往何处迈,他亦随其后。两人相互警惕,大眼瞪小眼,有如进行一场无形的博弈,一路退出厅堂屋檐,退过院中水缸,退过挂着半干衣裤的晾衣绳,直至小院后半段。 忽听打砸声惊雷般响起,简陋窗棂破碎,木屑四溅,妇人整个人凌空破窗而出,同破碎的门框一并着地。原本被她抓在手里的菜刀摔落院中,砸在灶房前的磨盘上,发出咣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媲美惊雷,引起一阵犬吠。 一道矫健的身影率先自厅堂中奔出,缎面长靴轻轻着地,只有以银冠所束的长发自后背衣袍扫过所发出微风一般的声音。皇甫侍卫迈过木墙上的破洞,驻步后院,他微微偏了偏头看着地上妇人“便是你这妖妇暗中害人” 罗谷雨早前便隐隐感觉此二人与半路将他拦下那几人相似,闻声,当即反应极为迅速地揪下不远处晾衣绳上的衣服,一把将连城飒当头蒙住。这一回,连城飒并没有挣扎,十分顺从地被罗谷雨挟在臂弯里,低着头一动不动。 林侍卫落后一步自窄小的门户内转出,不似皇甫侍卫只盯着妇人,而是颇为警惕般地四下一扫,立即发现了呈对峙状而立的水司阳与罗谷雨二人。他目光在罗谷雨臂弯中所挽浑身沾满落叶泥土还头盖裤衩之人身上一掠而过,便长久停留在罗谷雨异色双眼以及遍身银饰上。 妇人没有回答,翻身撑地欲起,胸口疼痛令她呼吸困难,双臂一阵阵发软。忽闻头顶一声轻笑,锦靴毫无前兆的出现在眼前,泛着光的袍角轻舞,锦靴如松开的弓弦起落,不偏不倚打在她腰腹将她再度掀起,她被从前厅厅堂的台阶下直接抛到灶房泥墙上,坠落。 “敢在门后偷听,你们胆子也不小。”皇甫侍卫不紧不慢迈着步子,感觉滑稽故而笑出声,“莫不是以为我们是聋的唉,本只想让你们好好在睡梦里死去,免了这些痛苦,既然你们不识好歹” 仿佛对罗谷雨三人的出现毫不惊讶,亦懒得再施舍半分询问,抱着手臂,林侍卫打断皇甫侍卫的话“说那么多做什么,女的直接杀了。这三个生面孔抓起来,或许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什么,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可不想被萧晗独揽功劳。” 水司阳与罗谷雨不约而同地往后门方向退了半步。 两个强弩之末对上两个好整以暇的武者,结局似乎显而易见。 “罗小哥。” 一刻钟前还在生死相搏的两人再次对上目光。 水司阳言下之意,罗谷雨自当明白。他将目光投向水司阳手中白蟒,顿了顿,随后摇头。 蛊笛下落不明,罗谷雨身边唯一能够使用的灵蛊只剩下白蟒,白蟒虽为灵蛊,其实际作用更偏向特殊蛊引,无法将希望寄托于其战斗能力之上。而他,莫说胸口的伤仍在作痛,便是他安然无恙,失去蛊笛的情况下想要对付眼前这两个侍卫亦纯属妄想。 自进入中原,准确说该是自从步入湘地,难题一个接着一个涌现模糊难觅的线索,风长晴的叛变,水司阳一众的为难。然而没有哪个难题犹如面前般让罗谷雨无从下手毕竟只要方向正确,再微弱的线索都能追朔到本源;风长晴若是背叛,其过往的地位就注定其无从得知五仙教真正核心的机密,他若想要杀了风长晴,至多费些时间;水司阳一众更不必说,他承认这些人手段众多诡秘莫测,但他们连他第一阶蛊术都破解不了,不说解决他们易如反掌,至少他心中有把握。 而他,对于如何打败款款而来的两个侍卫,全无头绪。 他是单纯的蛊师,没了蛊笛,未专研过医毒两道,对两个身怀中原特有“内力”一说的人,束手无策。“内力”一说,早在身处霹雳堂他出于探究目的与唐申交手时就体会过厉害。尽管唐申显而易见已约束自身,来去之间,他依然见不到任何胜算,更别提如此时一般生死相斗。 中原与苗疆有太多太多的不同,仅仅是这其中之一,便令罗谷雨察觉行道难。罗谷雨从来都甚少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在此等前后为难的困局之中,却忍不住想同样是中原人,听闻吴镇大祝由囚禁过不少武者,加上其手段多端,不知道他是否会有办法 另一头,凭借屋中微弱的灯火,水司阳捕捉到罗谷雨摆首的动作,难免失望。水司阳没有立即相信罗谷雨的回答,尽管他怀疑罗谷雨并没有告知实情,眼下也没了追根究底猜疑的兴致。皇甫侍卫闲庭信步走来,笼罩在此人阴影之中,水司阳长长叹了口气“看来只能这样了。” 水司阳的低语瞒不过两名侍卫的双耳,反倒是罗谷雨仅听得只言片语。 然而就在罗谷雨对水司阳投以警惕目光的同时,两名侍卫没有给予丝毫重视,前后相隔数步,竟自闲聊“那位道人有些本事,我见那迷烟都被符纸所阻隔,不知是掺杂了药物,还是如何。若这世上有真道法,也不求长生不老,只问是否有能叫人变聪明的道术,朝那位身上来几下” 就在罗谷雨以为水司阳心有良策静待他详说之时,忽闻水司阳低喝一声,转身就跑“逃” 水司阳脚步一迈,在得出能否于两个武者手中逃出生天的答案以前,罗谷雨不由自主扛起连城飒便紧随其后,冲向后门。 “无用之功。” 话音方传入耳中,一道人影凭空而来,飘然挡去罗谷雨三人去路,正是一直作袖手旁观状的林侍卫。他依然抱着手臂,神态轻松惬意,仿佛大局在握,全然不认为这三只小虫子能逃出他们的手掌心,只管与皇甫侍卫说笑“真有这样的道术,你该往自己身上先来几下,好考个状元让伯父乐一乐,如此何必再为那位收拾烂摊子” 皇甫侍卫正要开口,身侧妇人拔身而起。她不瘦不胖的身体摇晃二三,脚步还不稳,便把双臂大张,不管不顾向他直直扑来,泥灰自她衣裳上抖落。 皇甫侍卫眉头微皱,信手自腰间一引,叱道“啧,纠缠不清。” 下一刻,不见剑影,唯见血线飞溅,泼至灶房墙面以及妇人足下。仅仅向前两步,妇人便止足原地,高举的双臂无力垂下,眼神逐渐黯淡。血色自她眉心开始蔓延,一路向下,异常齐整的将她面庞一剖为二。半个呼吸后,大量鲜血涌出,迅速模糊她的面容 千金定制的镶玉佩剑划出一道圆弧,安静停在皇甫侍卫身侧,漾出潋滟银光。对自己这一剑,皇甫侍卫有十足把握,他头也不回轻巧从妇人身前迈过,颇为怜爱地掸去剑上血痕,指向水司阳三人“行了,别垂死挣扎,浪费时间。” 前有狼,后有虎,听罢皇甫侍卫的话,水司阳刹住脚步,似乎要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紧随其后的罗谷雨一时止不住前冲势头,重重撞上水司阳肩膀,不等他后退,水司阳反而合身撞来,牢牢抓住他肩头用力将他掀翻。罗谷雨闪避不及,三人顿时滚成一团。 这个时候与他抢人被推搡着在地上打了个滚,罗谷雨不假思索往水司阳身上捣了一拳。水司阳硬是接下这一拳,并未还击,只死死压着罗谷雨与连城飒,很快让罗谷雨察觉水司阳别有所图。 看着罗谷雨三人祸生肘腋自乱阵脚之滑稽,两名侍卫乐不可支。笑声掩过了骨肉破碎的炸裂声,等他们意识到不妥,血雨混合着肉色脏器溅射,泼了他们一身一脸毫无心理准备,两名侍卫痛呼出声,难以形容的剧痛自衣物保护外的皮肤上传来,血雾侵入双眼,视野唯剩血红。 被水司阳拖着趴于地面的罗谷雨看得仔细,就在两名侍卫忙于大笑之时,被皇甫侍卫一剑破颅必死无疑的妇人发了狂,抽搐扭动,下一瞬,她的胸膛从内部整个炸裂。水司阳显然早有预料,将他们压倒,因此罗谷雨与连城飒才能恰好避开血雨。 “快走” 在水司阳的提醒下,罗谷雨迅速爬起身,三人快速绕过林侍卫,冲开后门,奔入小巷。 前脚刚刚踏出民宅,巨大的利器切割声从木门后传来,半片木门在罗谷雨三人身后倾倒。罗谷雨与水司阳于奔行中回眸,两名侍卫的身影在木门倒塌时扬起的灰尘中隐现,怒吼接踵而至。 “小贼哪里跑” 仅仅是半个呼吸的时间,皇甫侍卫纵身而来,其速度之快,仿佛一步从民宅跨到眼前,手中长剑指向水司阳,直直劈落。水司阳急忙往路旁一滚,长剑擦着他侧身落入碎石地中。泥地根本阻挡不了长剑,便连大些的石块都被划拉而过看似细薄的长剑一分为二,皇甫侍卫的剑势施展开来,接二连三剁向水司阳。他的长剑带有水状刻纹,月下挥舞间带出条条银线以及波光,美轮美奂,让人感觉仿佛置身暗藏杀机的水底。 罗谷雨没能置身事外,林侍卫踏着幸存的半片木门飞身,有如一只降落的大雁,恰恰停在他身前。 不管看多少次,依旧觉得不可思议。来到中原以前,罗谷雨根本无从想像竟有人能跑的比骏马还快,跳的比灵猫要高,比猿猴更加灵活,甚至踏水而行 林侍卫可不管罗谷雨心中多么惊奇,他一直环抱的手臂终于松开,子母剑自他怀抱中绽现,一长一短、一前一后,刺向罗谷雨。 两名侍卫的身手不相上下,但是出于武器差异,使用双手剑的林侍卫的攻击速度比起皇甫侍卫快上不止一倍。面对寒刃急攻,罗谷雨已然顾不上连城飒这个累赘,一把将人甩开。连城飒落地的痛呼令林侍卫的动作产生显而易见的停顿,似乎在思考发生了什么,犹豫着下一步到底刺向何方,林侍卫双剑滞于半空。 即便不良于视,看不清林侍卫的神态,在觉察到其动作迟疑后,罗谷雨瞬间心领神会,明白定是二人在经过血雾糊面后对于目力有所影响。想通此关节,抓住对方分神的机会,罗谷雨思考对策。 如何对付一个手持利器,速度快,并且有奇特内力加持的敌人 先行条件方定,率先填满罗谷雨思绪的,全是唐申的身影。 天下武功多以快为尊,问我如何破解,我亦无从给出准确的答案。最为简单的,无非是比对方更快,自然能够取胜。不成,或可尝试以静制动。只要对手处于攻击一方,无论其动作如何迅速,目标仅有一个,终究跑不了别处去。既然无法快过对手,只要防御得当,对手无功而返,便就是胜利。再者,如你气力足够,任它千万变化,自可降却百会。 那高挑的身影来的太过突然,罗谷雨一个恍惚,眼前场景忽同某日午后的切磋重合,便连林侍卫刺来的剑,也变作了唐申曾经随手折下的桂花枝。 除此,四两拨千斤亦是一条可选的道路。无论哪种武学,都保持着迹象可循的平衡,找到平衡所在,将之打破,便可令对方疲于奔命。你且看,若我手中所执为剑,下一刻将穿你肩,你要如何做,方能破解 话末,毫无征兆,更无任何花哨动作,比夏夜疾电还要快上两分,花枝冲刺而来,轻轻点在罗谷雨肩头。 淡淡叹息传入耳中。 战栗感将罗谷雨从回忆之中惊醒,刺在肩头的花枝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行至半途的子母剑。 不退反进,罗谷雨迎着寒刃向前,任那剑锋在自己肩上擦出伤痕,抬起脚跟往林侍卫脚趾上一踩。 诚如罗谷雨猜测,经过血雾泼面,林侍卫根本睁不开眼,好在以他们那等能当上御前侍卫的能力,多少能够听声辨位。奈何既然双目无碍,便是通了耳窍,平日里也没有说怎么倾注精力修炼,终究不可能全然掌握敌方行径。罗谷雨这一脚,林侍卫没能躲开,一时比伤及十指尚要厉害的疼痛逼的林侍卫惨叫一声,不由自主抬起被踩的腿。 罗谷雨等的就是这一刻,踢向林侍卫仅立的另一条腿把人掀翻,同时将口哨一吹。 水司阳那方,被追赶的无有抵抗之力,一路朝旁滚去。白蟒早已悄悄从他掌中溜走,听的主人呼唤,蛇信一探,转而游向林侍卫。莫说白蟒行动无声,便是水司阳察觉,也无心去管。皇甫侍卫步步紧逼,数次几乎得手,水司阳慌不择路滚入树丛,他却因双目有碍不查,一剑深深劈入树干,使得攻势稍缓。趁着皇甫侍卫拔剑,水司阳急忙夺隙奔出,抬眼便见林侍卫将凡剑无法杀死的蛊蛇刺在地上。而他才站定脚步,后头皇甫侍卫攻来,水司阳闪避不及,背上遭剑割开长长一道口子。 刻意忽略背上疼痛,水司阳扑到缩在一旁手足无措哆嗦的连城飒身旁,将其背到背上。罗谷雨哪愿袖手旁观水司阳将连城飒带走,立即抓住连城飒背心往自己方向拽,寸步不让。本该互利互助的两人窝里斗,给了两名侍卫充裕的时间反击,等熬过了初时脚上的刺痛,林侍卫含恨一剑,迫使罗谷雨不得不松开抓住连城飒的手,水司阳头也不回带着连城飒撒腿就跑。 水司阳越跑越远,皇甫侍卫循声追击,被林侍卫纠缠住,罗谷雨知自己再没多大可能将人逮回来。去意已定,他连呼白蟒,白蟒闻声,可劲地在地上狠命翻腾,任那剑锋剖开皮肉,摆脱短剑就在林侍卫脚踝上咬了一口。 蛇毒猛烈,但经历过一晚混战,加之早前被水司阳以方术甘霖所伤,白蟒亦是疲惫不堪,发挥出来的毒性十不存一。罗谷雨生生以手臂挡下迎面两剑,这才等到林侍卫的双腿因蛇毒开始麻痹,他再次呼唤白蟒,朝与水司阳截然相反的方向,拧身逃跑。 更深,月凉。背着连城飒顺着小路奔走,水司阳仗着对百家集的熟悉,故意打落沿路人家门庭外的琐物,扰乱身后追踪者的注意。 他们造成的混乱,其沸腾喧嚣十里可闻,偏偏小小村庄之中无有一户人家出门探查,便连屋中犬只都牢牢拴在门内。但凡有半户人家来查看,以皇甫侍卫如今状况,水司阳眼下也不会是如此孤独无助的场景。 水司阳心中想着,面上浮现苦笑。这要怪,也怪不到百家集里的百姓身上。他知道这夜间无论发生多大动静都不得干涉的不成文规矩,乃是吴镇为方便自身而定下的。凭借着这项规定,不知有多少被认定可疑的人在求助无门下被吴镇擒获或者杀死。 而今,全都报应于身。 若论身手,水司阳连罗谷雨都不如,无论如何都难以逃出皇甫侍卫的追捕。然而仗着对百家集的熟悉,水司阳走捷径蹿入树林,在皇甫侍卫不甘地怒吼声中,凭借密林成功拖住皇甫侍卫的脚步。对于皇甫侍卫还有能力追击,水司阳很是意外。民宿客栈的妇人为他办事多年,为了预防背叛,他曾在妇人身上种下瘴毒术,此术沾之必皮肉糜烂,轻者亦会产生幻觉,而两名侍卫竟几乎如无事人一样追赶出来,令水司阳惊异之余,不得不思考他们口中曾提到的道士。 不过现在思考这些,毫无用处,他们就要离开此处了。 水司阳将背上的人往上提了提,小声安慰道“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背上的伤口淌出来的血,润湿水司阳环着连城飒腿弯的双手,疼痛提醒水司阳他必须想方法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疗伤,否则就算离开,他也必然走不远。 举目四望,水司阳的目光,最终停在吴镇的方向。 无人从乌蓬山逃脱,所以即便回到吴镇去,也无人知道他做了什么。要是有第二个选择,他绝对不愿意回吴镇,那里的人和事,总在提醒他自己是个叛徒的事实。这些年来他处置的叛徒,不下五指之数,如今他自己成了最大的叛徒。 但是要能安全带阿姊的孩儿离开,纵是千百个谎,他都能说出口。 不再耽搁,唯恐追兵赶上,水司阳埋头顺着往日走惯了的路,一路前行。 吴镇比水司阳离开时更安静,绕开正门,水司阳赶捷径摸回自己屋舍。后院传来的焦臭忍住失血的晕眩放下连城飒,水司阳简单处理好自身伤势,便去看连城飒扭伤后肿的跟馒头似的脚对着往日只要动动指头就能解决的伤势干瞪眼。 放缓语气,水司阳问连城飒“脚伤还好吗,能不能走得动” 连城飒苍白着一张脸,衣裳前襟处沾满了水司阳后背伤口的血。他双眼空洞无神,似乎在思索,又或者仅仅是被吓坏了。好片刻,他才呐呐回答水司阳“没、没事” 莫说连城飒,水司阳亦是头回同今日般险象环生,好几次那剑刃都要戳在他身上,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当时不觉得,现在坐下来,才感觉一阵阵后怕。后怕以后,羞恼涌上心头若他没有与吴镇长老相斗以至于耗尽术力,区区两名凡人,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思及面对剑刃时的恐怖之感,便是他看惯了生死的人都出了一身的冷汗,何况是连城飒他要带连城飒逃离这个地方,为了保护连城飒,也为了自保,必须要采取一些行动。 想通了这点,水司阳站起身,环视居住了数十年的小屋,下定决心,将墙边神坛挪开。 神坛下铺有一层土,抚开后则是薄砖,将薄砖搬开,水司阳从掘出的地洞里提出一个两巴掌大小的铜锁木盒。木盒的材质是寻常防虫的樟木,既没有精致纹饰,亦没有金玉点缀,打开一看,是本不过一指厚薄的书册。 这便是当年水司阳从水氏带出来的,唯一书册。 将木盒递入连城飒手中,水司阳将挂在颈上的铜钥匙解下,戴到连城飒脖子上“孩子,这个东西跟了我几十年,如今也该要传到你的手上了。” 连城飒呆滞的眼神一动,慢慢垂头盯着手中木盒,用发哑的声音问“这是什么” 水司阳顿了顿。他的故事太长,不知该从何说起,更不认为现在是适合提起的时候。 “这里头的东西,是属于水氏的秘术传承。你现在看来,或许艰涩难懂,无须忧心,未来还很长,你可以慢慢学。”水司阳揽过连城飒的肩膀,拍了拍,“这本册子,是你娘当年手抄的,若能融会贯通” 事实上,纵使只是小小的册子,以水司阳如今的能力,并未能完全读懂。所以他也不知道,若将所有记载在书册上的事物贯通,能够做到哪种地步。 于是沉默了半晌,水司阳才揣测着低声道“若能融会贯通,或能堪破天机,主掌命运” 咋一闻“水氏”二字,连城飒不得其意,下意识便问“何为水氏”。而等听罢水司阳所言堪破天机,连城飒的面色当即大变,倏地站起身,险些摔倒,捧着木盒的双手不停颤抖“你你是谁” “傻孩子。”水司阳双眼带上了笑,“我是” 答案明明就在舌尖,一道绳索从半掩的窗外投来,精确无误套住水司阳脖子,将所有回答扼杀。 突袭惊的连城飒浑身一颤,他心中对于水司阳未尽之言已有答案,着急下,不假思索探手就要去抓水司阳。操持绳索之人显然比连城飒的动作要快,套住水司阳的绳索在他有所动作以前,就在他无能为力的目光中绷直,将水司阳拽倒在地,一路拖向窗口 “不要” 紧紧抓着手里木盒,连城飒蹒跚着去追,十来道黑影突然破开门窗而入,更有撞破屋檐从天而降,直接落在连城飒身旁。来不及观察这些人的面貌,他们手里刀剑晃出的银光令连城飒两腿一软,几乎坐倒。落到连城飒身旁的人沉默不语,各自伸手往连城飒腋下一撑,将人搀扶住,连城飒浑身无力,只得眼睁睁看着水司阳被从窗外跳入的黑衣人以绳索拽着,踩在脚下。 着急水司阳的处境,即便害怕的浑身都在颤抖,连城飒仍鼓足勇气挣扎,色厉内荏喝到“你、你们是什么人快放开我” 轻笑从屋外传来,冷风裹着血腥味,穿过破碎的门窗,滚滚翻涌。背后跟着数之不清的黑衣护卫,凌道人手提灯笼,不紧不慢迈过门槛,走入屋中。凌道人一身如云白衣,与身周环绕把持雪亮兵刃、衣袂滴血、满脸肃杀的护卫相比,有若云泥。 “殿下莫要慌张。”凌道人五官适中,神态淡然平和,自有一派修道人超然物外的气派。他吐字清晰,语调平缓,双目转动,拂过连城飒不堪入目的肮脏面庞,遍地狼藉在他眼中如随处可见的青原浅洼,动摇不了他嘴角浅笑“这些刁民对殿下不敬,贫道已代替殿下教训了他们。听闻眼前这位便是罪魁祸首,只要处决了他,一切将落下帷幕。还请殿下站远些,莫要污了衣裳。” 连城飒压根不认识凌道人,听凌道人口口声声喊他殿下还要处决水司阳,一股积攒已久的怒气涌上心头“我不管你是何人,但我不许你伤害他” 听连城飒为别人说话,凌道人眉眼弯了弯,毫无意外之色。他轻轻摆了摆手,袖袍起落,搀着连城飒的侍卫抬手在连城飒后颈一捏。 眼睁睁看着连城飒昏倒,水司阳使劲拉扯着扼住喉咙的绳索,企图说话。凌道人静静看着水司阳如同离水的鱼在地上蹦跶,摆首“似你我这样的人,若无欲无求,本可一步登天。奈何牵挂太深,割舍不去,放下不得,企图窥探天意逆转天命却忘记了,我们仅仅只是凡人。” 在凌道人的示意下,操持绳索的人放松力道,令水司阳有了些许开口的间隙“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放开、放开他” 凌道人不答,反问“这个镇子上,你所有的族人都被我杀光了,你不关心他们,反倒关心起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 “吴镇的人不是我的族人” 面对黑压压一片数的黑衣护卫,即便水司阳再自信,也无法看到任何生路。他只求这些人不要伤害连城飒,故而纵使呼吸困难,仍努力回答着凌道人的问题,至少为自己争取时间。 “说的也是。水氏中人,生而不凡,怎可能真心将其他人看作同等的人”凌道人说道,“可怜这些不被你当作族人的可怜虫,临死前还想护着你,通知你逃跑。若让他们知晓你心中的想法,不知会有多么失望。” 出乎水司阳意料,凌道人言语表露出对于水氏的熟悉,令他禁不住问“你、你是什么意思” 直接忽视水司阳的问话,凌道人怜悯地看着水司阳“不过很可惜,你认为是你的族人的人,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你是谁,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族人。” 接到凌道人命令,圈住水司阳脖子的绳索再次收紧,深深勒住喉管,扎进肉里。 神色不动看着水司阳越发青白的面孔以及凸出的眼球,凌道人无端唏嘘“逃得了一次,还以为能逃得了第二次你恐怕以为你寻找到了你的族人,从此能够相依为命,为此欢喜不已。孰知,若不是他,我们终其一生,或许都难寻你的踪迹。” 抚了抚长袖,负手而立,冷眼旁观水氏唯二传人之一被凡夫俗子以一条水井边上捡来的麻绳勒死,凌道人笑问身侧一言不发的贪狼护卫“你信不信因果循环,天理报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1章 肆拾玖.寻瑶草上 半面临海的庐陵城,戌时正刻,水天俱闇,波涛生月,浪潮拍打着码头,橙黄渔灯在岸边起伏。 临山的那面,长满青苔的古旧城墙沉默伫立,六名城门守卫合力推搡,嵌在城墙上重逾千斤的镶铜红松大门缓缓关闭。一盏盏灯笼,陆陆续续被点燃,悬挂于城头。更早时间,城内便灯火遍布,灌满整个庐陵城,令其成为深秋日暮中一颗极亮的星。 城门铁栓在守卫努力挪动下,发出一声困倦的呵欠,坠入门后黄铜凹槽,沉沉睡去。终于完成今日最后一项任务,昼班守卫们拍拍手,目送最后一丝夕阳远去,活动着负甲而立一日而僵硬手脚,带着笑容,只等夜班守卫到来。 将要入城的百姓脚步不紧不慢,出城的人更是慢条斯理,城门的关闭并没有他们带来任何不便,不过是行走的通道从主城门变作了左右相对矮小狭窄的偏门。寻常城镇入夜后禁止来去,但庐陵城作为赣章重城之一,素无有宵禁一说。夜班守卫比不得昼班人数,入夜后的视野更是不如白日辽阔,关闭正门仅仅是为维持秩序,非是限制出行。 今日夜班的守卫,比平日里来的要晚,昼班守卫等了将近半刻钟,才见同僚姗姗来迟。书吏随行,手拿浆糊与一叠黄纸,他同两班守卫相互拱手见面,便到城门告示栏前,将手中新的通缉令,粘贴上榜。 庐陵城门的告示栏,倚着城墙不知站立了多少个年岁日月,木色发黑,木刺横生。画着不同肖像的通缉令层层叠叠贴在木板上,有些仍旧崭新,更多的却已经被其他画像覆盖,或在日晒雨淋斑驳中,变得模糊不清。书吏抬手,新的通缉令被他贴在告示栏正中央,将左边那张浓抹的凶神恶煞大胡子肖像挡去右眼,把右边那张浅描秃顶的皱皮矮老人挡去左下巴。 忙罢,书吏仔细观察一下自己的作业,自觉满意点头,拍了拍新通缉令,对门卫们招呼道“今日上头传下来的通缉令,诸位且看过来,须得好好留意来往路人,看看是否有相符合的相貌。” 守卫们闻声,都凑到告示栏前来看。 通缉令的要点一般都是画像,毕竟具有识文断字能力的人终究是少数,连同这些军汉在内,老百姓们普遍只能读懂自己的名字。画像则不同,画师笔下人物的风骨老百姓们体会不出,辨识样貌却没有问题。 再说本朝初期,雕版印刷之术便被普及。但是印刷成本太高,通常只有畅销书籍或者大型书社才有能力制作雕版,所以手抄这门古老的技艺依然长盛不衰。朝廷的通缉令,一般是由刑部或者特殊的画师根据描述画出被通缉者相貌蓝本,随后发放至各地城镇,再由书吏描摹张贴。因各个画师以及各地书吏画技画风差异,同一份通缉令里的犯人相貌有细微差异乃是常态。一般而言,大城镇书吏的画技自然较小城镇来得高,所以庐陵城张贴的画像从来贴近蓝本,通缉令上的人甚少会有勇气打庐陵城过,怕被门卫认出相貌,这也间接成就庐陵的安宁。 此刻目光触及通缉令上的画像,守卫们先是一愣,接二连三揉起眼睛,而后无一例外都笑了。 眼前这新通缉令上的画像,颠覆了守卫们一贯以来对本城画师技艺靠谱的印象黄纸上画了一张左右不大对称的方框脸,以大片墨汁描绘的头发包围着脸部小小的空白,鼻梁是一条线,双眼犹若铜铃,三条各有弧度的线描绘出占据了三分脸面的嘴。画像中人脖子上套着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圈,不知究竟是何物,颇为滑稽。 守卫们纷纷笑道“先生,你且放心,若真有这般长相的人走过,我们定二话不说把人拘下。” 没办法,这画像中人的长相实在令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 书吏微恼道“你们莫笑,这是完完全全照着原版而画,爱信不信” 守卫们忍笑“是是是,只不知此人是男是女,姓谁名什,犯的是什么事” 谈话间,一个风尘仆仆面容英气背着箩筐的青年走来,因城卫对其相貌并无印象,便将人拦下询问路引。那青年沉默寡言,衣着稍嫌花哨,打扮带着浓浓的异族风味,往日遇到此等打扮有异之人,城卫通常会花上一段时间详细盘查。谁知就着那青年掏出的路引一看,不但出自本城,除城守印信外,更有霹雳堂的印章城卫一看,便知这定是霹雳堂的客人,不敢多加为难,二话不说,连内容都只是一扫而过,连忙放行。 对于城卫的客气,青年没有表现出惊讶,倒是从围观新通缉令的城卫身后过路时,禁不住盯着通缉令看了好阵子,而后匆忙离去。 这段小插曲没人放在心上,书吏指着新通缉令说道“这画像是磕碜了些,但这旁边的描述很是清楚,我且念给你们听。” 书吏清了清嗓子,道“此人姓名未知,年纪约二十上下,身高七尺有余,肤色偏黑,最为显著特点为双眼似蛇瞳,呈金色,罪名是袭击朝廷命官。此人行踪者,赏银百两,击毙此人并出示证据者,赏银八百,擒获此人者,赏银千两。” “赏金不少,但是金色蛇瞳”守卫们又笑,“我们只瞅见过金色眼睛的老虎,却未见过双目金色还要是蛇瞳的人,哈哈哈莫不成是妖怪别的不说,若是抓到了,定先要好好开开眼界。” 这群军汉的笑声传出老远,殊不知这通缉榜上所示之人,前一刻才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怪只怪这画中人面目歪斜,任谁都想象不到,其原型竟会是一个英气青年。 这个青年,是罗谷雨无疑。 告示榜上的画像,旁人或许看不懂,或因与自身相关的缘故,罗谷雨一眼便看出那是自己。 虽不知为何自己的画像会挂在城墙上,若被辨认出与告示栏上画像相似,罗谷雨有预感必会惹来祸事,趁着无人注意,他垂着头快步入了城。 重阳已成过去,踏秋、诗会等种种热闹皆告一段落,于是目之所及便也不那么拥挤。寒衣节近在眉睫,悬满街道的灯饰因此早已拆除干净,街道恢复了整洁,却也多了份冷清,少了份人气。便是如此,自湘地孤身跋涉近乎十日,好容易回到赣州,离开了冷寂荒原重新置身灯火通明的集市之中,罗谷雨心中无处可去的彷徨似乎被环绕的人声驱散了些许。 街道两旁的酒楼里,伶人的歌声伴着乐器敲打声幽幽传来,茶楼里,说书人的声音时而如和风旭日平缓、时而如雨打芭蕉急促,赢得满堂喝彩。 穿过夜市,罗谷雨身前走着一家三口,五岁大的男童拉着父母的手,奶声奶气说着“爹,娘,咱们明儿早上就去祖父祖母家里么隔壁阿水今日同我说他兄长给他和小秀做了一只纸鸢,咱们约好了明日去放纸鸢的” 男童母亲笑道“你这孩子,要想玩,什么时候不能玩但是再几日就是寒衣节,咱们祖家又远,到了地方还得准备,哪里有时间耽搁” 男童不太乐意“可是、可是娘,既然这么远,咱还回去做什么呀,我想跟阿水他们玩嘛” 男童父亲斥道“寒衣节可是祭祖的大日子,哪是你小孩子家家说不去就不去的,像什么话我们家作为嫡传,那是要主持一切事物的,怎可能不去” 男童母亲忙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童言无忌,哪里知道祭拜祖宗有重要,你较什么真” 听着三人的对话,罗谷雨双腿一沉,忽觉走不动路。 那他的祖宗,又在何方呢 罗谷雨选择来到庐陵而非回转苗疆,是因为他得知他并不是蓝晋榷、更不是罗立夏的孩子,而是与一个名作宁承安的汉人有关。既然自己很可能并不是苗人,与五仙教或许也没有任何实质的联系后,即便回到苗疆,又能如何呢。 他想要找到他究竟是谁,找到他从哪里来,找到他真正的家人,然后问他们为什么当年要抛弃自己。 但是直到步入庐陵罗谷雨才意识到,霹雳堂接纳他的理由,源于他是五毒教圣子事实告诉他并非如此。即便别人不知道,他又要如何说服自己理直气壮接受这一切,继续呆在霹雳堂寻求庇护 如果回到苗疆,他又该怎么做 罗谷雨不知道教主究竟知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如果他将所得知的一切如实禀告,回去后等着他的未来会是什么就算教主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他亦三缄其口,莫非他就能当作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发生,就这样回去当他名不正言不顺的五毒教圣子吗 不。 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逐渐驻步于街心。 罗谷雨的停顿,丝毫不影响过往人流。他怔怔站在路中央,看着过路的人,他像是人海中的一员,却又格格不入。 自他身侧来往的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幼,或穿红或戴绿,数不胜数。这些人脸上有喜有忧,每个人不同的衣着打扮以及每一此抬眸转头背后,似乎都蕴藏着其独有的故事。无论他们的脚步是快是慢,是步步迈入黑暗,或步步走入光明,从未有停歇犹豫。 唯有他一人,茕茕孑立,踽踽而行。 此去霹雳堂,纵能寻求庇护,他难道就能得偿所愿与霹雳堂来往的是整个五仙教,其中交易,他不知道,也不想去追究。霹雳堂不过是因为他代表着五仙教才对他礼遇有加,又怎会助他千里去寻一个仅知姓名之人他又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要去寻找一个以前从未提起过的陌生人 经过湘地一行,他已直面在中原行走的危险,选择回到庐陵,是潜意识想要趋利避害。回头细想,霹雳堂确实对于中原了如指掌,这份助力却可望不可即。罗谷雨并不认为自己身上有能够与霹雳堂交换以求得帮助的东西,也不敢去赌霹雳堂是否能够越过他与五仙教联系,从而将他的异常通知教主。当然这些种种,都以求霹雳堂帮助自己去寻人为前提,若决定放弃求援,就不需要去思考。但是如果不寻求外力,中原这样大,孤身想要找到“宁承安”,可能性微乎其微罗谷雨连九帝故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究竟是进,还是退究竟是求助霹雳堂,还是孤身独行求助霹雳堂要用何种借口,孤身又要如何寻找去路 种种问题梗在心中,如一把把沉重的枷锁,令他缚足难前。 “喂,这位兄台” 呼喝声唤回了罗谷雨的思绪,一个恍惚,他回过神来。路旁灯笼的光芒不知何时暗了下来,视线忽然被几个不认识的人所阻挡,罗谷雨心中一紧,不假思索摸向腰间新笛。 莫非他们认出自己样貌与城门旁贴的画像相同 罗谷雨的动作快,围住他的几个人的动作更快,他的手还没有碰到笛子,锵的几声,刀刃便已伸到他面前。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之迅速,罗谷雨一惊,下意识避开刀刃向后退去,没想脚下一滑踩中了别人的脚,一声痛呼自身后响起,他后背被重重推了一把。推他的人力气并不大,只是恰好他脚下没有站稳,反倒扑向几个提刀的陌生人。 “小心” 见罗谷雨扑来,几个陌生人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挪开刀具将人接住。 这几人是霹雳堂的巡逻弟子,因罗谷雨驻步的时间太长,所以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罗谷雨一身异于常人的衣着在人来人宛若河流的街道中,比礁石更扎眼,再加上大半夜不回家哪里不去偏偏站在街心,左顾右盼之后还发呆,相当可疑。盯着发呆的罗谷雨,几个巡逻弟子心中想若说脚下是亭廊水阁,眼前是江河湖海那就罢了,他们还可以权当读书人正在悲春伤秋搜肠刮肚作文章。可这夜半闹市什么景致也看不大清,而这人左右看都没有读书人的模样,便是要骗自己也不该用这种借口。 然而大路朝天,没有哪条律法明言不许别人在街心发呆,故此巡逻弟子们仅仅是好奇,对罗谷雨并没有敌意,走上前去不过是想委婉表达停在路中央导致他人不便,希望青年往旁挪一挪。 怎知恰逢罗谷雨因城门口的告示而杯弓蛇影,一见带着刀剑的生人凑上前来,误以为他们要抓拿自己。而巡逻弟子一见对方有攻击趋势,自然而然以为有人要闹事,几乎是反射般地抽出刀剑欲要镇压。巡逻弟子没想要真的当街杀人,所以罗谷雨一靠上来,他们立即撤下兵器。好在他们出刀快,收刀也快。待接住罗谷雨后,几人凑近看清了罗谷雨的样貌,顿时通过那双极有辨识度的眼回忆起堂内曾有这么一个客人。 “误会误会”巡逻弟子们七手八脚将罗谷雨扶正,歉意道,“烛火太暗,没看清楚是阁下,叫自家人打起自家人来了。” 罗谷雨站稳脚步,眯着眼睛盯着几人看了片刻,才从他们衣着中辨认出来他们的来历,不免为霹雳堂弟子的记性感到惊讶“哩萌记得我” “瞧阁下说的。”巡逻弟子们大笑,“阁下年纪轻长得俊,离开才没几天,我们哪哩忘记的这么快” 称赞自巡逻弟子们的嘴里说来,没有恭维做作之感,直接大方到令毫无准备的罗谷雨脸上一烫。 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夸他长相。头一回,不是说他像极了蓝晋榷。 适才被罗谷雨踩了脚的路人对罗谷雨怒目而视,本满肚子怨言,听霹雳堂弟子忽然客客气气跟罗谷雨说起话来,不得不蹲身拍了拍被踩脏的鞋,自认晦气。毕竟这年头,庐陵城里不认霹雳堂三个字的傻子已经不多了。路人衣着不差,手摇折扇,腰悬碧玉,似是世家子弟,或许正因如此,走过罗谷雨身侧时,他自以为隐秘地啐了口,低声骂道“乡巴佬” 罗谷雨尚未有表示,巡逻弟子们拉下脸来,横跨一步将那路人拦下“你是什么意思” 路人昂首挺胸回视,对于霹雳堂巡逻弟子并不畏惧“是他无礼在前,连句道歉都没有,便是说他下里巴人又能如何,你们莫非要动我吗” 霹雳堂在庐陵称霸所靠并非蛮横霸道,巡逻弟子们自然不可能对此人做什么,不过他们这些常在城内行走的,对付三教九流别有一套办法。听此人言语嚣张,他们并不动怒,而是收好兵器,沉着地讲道理“这位公子,你看起来是个有涵养的,没想到会说这样揢人掉身份的话。你直言心里不痛快便是,一个道歉罢了,大不了我们替罗公子奉上。” 听罢霹雳堂巡逻弟子所说,路人脸上又青又紫,一踱脚,拂袖离去。 直到那世家弟子被骂走,罗谷雨也没醒悟过来“乡巴佬”是什么意思“咋咯” “嘿,不是什么大事,不给我们的客人脸面,就是不给我们脸面。”轻巧将争端盖过,面对着罗谷雨,几人又恢复了笑脸,“这么晚了,阁下还逛在外头这是要回堂里去吗,需要不需要我们送你一程” 罗谷雨未决定去向,巡逻弟子们如此热情,他又想起尚呆在霹雳堂内照看没两天的蓝蟒,便颔首应好。 有巡逻弟子带路,回霹雳堂的路途毫无波折,罗谷雨忧心被人辨识出与肖像相似一事,更是全然没有发生的迹象。 同罗谷雨离去之时相比,霹雳堂外的空地上停了好几辆空荡的马车,入门一路上,除了统一穿着赭色式服的霹雳堂弟子,还有零星他未曾见过的白衣人,给入夜后的霹雳堂总舵增添两分热闹。 “那是封人家的。”巡逻弟子为罗谷雨解释,“重阳节前一日,封人家三公子到来我霹雳堂。” 等罗谷雨好容易回忆起什么是“封人家”,足下已踏至灯火通明的议事堂前。那些罗谷雨不认识的生人多聚集在堂前,放眼望去满目赭与白,由是一抹浅青格外显眼。 罗谷雨稍加注目,瞧得青影越来越近,陪同他的巡逻弟子似有拘谨,纷纷停住脚步,对青影拱手,口称“大公子。” 作为回答,男子平缓的声音传来“去忙吧。” 巡逻弟子们得令,对罗谷雨小声告辞,转身快步离开。 罗谷雨站在原地,等着青影走近。无须太过认真去辨认,他也知道那是谁。 若说罗谷雨回到庐陵的原因,有三。第一,寻求霹雳堂的帮助。第二,蓝蟒。第三,便是此人年纪和他相仿的,他受到的第一封信的主人。 青影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冷意,不属于任何能够被嗅到的气味,不可能被触摸,但每当其走近,罗谷雨总能够感受得到这种凉意一丝一缕缠绕而来。让罗谷雨即便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即便彻底阖上双眸,亦能够准确说出究竟是谁在靠近。 随着青影步步走来,其面容于罗谷雨眼中越发清晰。 青年微微垂着头,双眼一眨一眨地看着他,笑起来异常好看的嘴角,缓缓扬起。 他欠这个人一封回信,还有一句谢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2章 申雨相性一百问·前五十 主持人苏瀚生以下简称生。 嘉宾唐申以下简称申,罗谷雨以下简称雨。 生前略,大过年的想着出篇番外奈何脑梗塞晚期,于是决定访问笔下尘霜微凉里的两位主角唐申和罗谷雨,坚称申雨,现在有请。 申正襟危坐你好。 雨盘腿坐在凳子上招手大家好,岳父好。 生等等,我们现在是在做访谈,不要说暴露身份的话,叫我主持人 雨从善如流呃好的主持人。 雨转头小声对唐申爹角色扮演的老毛病又犯了 申淡然不疯魔,不成活。 生喂别以为老子是聋的,这叫做职业道德。等做完问卷,看我怎么收拾你个臭小子。 1请问您的名字是 申主用名唐申,全名唐末申,无字。次名雷季越,字元辰。本名柯靖闻,弃用前尚未取字。 雨罗谷雨。 生申哥儿你的本名在全篇章中出现的最少,如果在忽略所有因素的情况下,你是否愿意告知并让别人喊你的本名 申不。 生名字仅是代号罢了,你愿意让别人称呼你为雷越,为何不愿意让人称呼你本名呢这是否表示你在逃避什么 申一部分,算是。对我而言,柯靖闻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是我“前世”那段真正的童年,那并非是一段太过美好的回忆。当他人称呼这个名字时,我会有一种过去不堪遭人窥探之感。 生申哥儿倒是意外的实诚 申微微一笑既然是无从欺瞒之人,又何须费力去说谎。 生作为主角之一,对于罗谷雨这个没有任何出彩之处的名字,谷雨你有什么想法 雨要说什么特别的想法,真的没有。主持人这么一问,我倒是在想,我的名字是蓝爹起的,据说蓝爹饱读诗书,他是出于什么心态起这样一个与教主同类的名字若非后来教主改了我的姓氏,叫蓝谷雨总觉得哪里不妥。 生那就是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了那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能够改变自己的名字,你想要叫什么譬如与风长晴同类的 雨现在挺好,没有改的必要。事实上风长晴这个名字是讷夏布自己根据他苗名涵义翻译过来的,他可以叫风长晴,也可以叫风无云。 2年龄是 申生于瑾朝初历十一年。 雨我比阿申小两岁。 雨手肘捅了捅唐申腰眼阿申整体看起来毫无疑问年纪比我大,但他闭上眼光看脸却要显得年轻,估计这就是别人嘴里叨念的“气质”问题。 申淡然我随我爹。 雨哪个爹血缘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申亲爹。 3性别是 申男。 雨男。 生如果某天一觉醒来自己忽然变成了另一个性别,你们会是什么反应有什么想法 申没想法。与平日一般。 雨皱眉思索大概会想给阿申生个孩子 申微不可闻一抖别。 生如果用厘米为度量,身高是 申186。 雨175。 生刚好相差11厘米。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申沉思比较冷漠,自私。 雨沉思自我 生没想到两个人对于自己性格都不是很了解。 5对方的性格 申很耀眼,灼热,温暖。 雨冷静,可靠,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生得出了与判断自己性格完全不同的答案 生什么时候谷雨最能够给申哥儿你带来以上评论的感觉 申垂下眼帘当他全心全意相信我,说从今往后由他来保护我的时候。 雨耳朵尖红了什么时候的陈年旧事还拿出来说,你何曾需要我保护 申无时无刻。 雨把脸埋进手掌 生谷雨你对申哥儿的评价全部都是正面,与其他人的评价可谓截然不同,难道你对申哥儿就没有分毫 雨自然是有的,毕竟我跟他其实有许多观念分歧颇大,办事思维与手法亦大相径庭。 生怎么说呢 雨沉吟唔,就像是对待叛徒的态度。对我而言,每个人都要为其行为后果而负责,叛徒行为决计不可原谅,唯有一死。但是对阿申而言,叛徒与寻常人的差别,似乎只有怎么说呢,使用价值不同 生这个形容有点抽象,举个栗子 雨比如说眼下有两个弟子,其中一个曾经出卖过队友,如果两人同时出任务,那名普通弟子接到的命令是“保全自身的情况下完成任务”,出卖过队友那位街道的命令会是“必要时牺牲性命也要完成任务”。 生理所当然,出卖队友的人和老实完成任务的人,自然具有不同价值。能给他一个活下来的机会,已经是仁慈。 雨笑那是因为岳父呃主持人和阿申有相同的价值观。我想说的并非是价值不同的问题,而是阿申似乎并不在乎别人背叛。 申淡淡插话每个人都有追求自我与自由的权利,我无法剥夺所有人思考的能力。 生淡淡翻译申哥儿的意思是,一个好的棋手,棋子有想法反而更容易将其放到最适合的位置上,发挥更大的作用。 雨 生三观不同对于谈恋爱而言是一个难以跨越的鸿沟,这些分歧可有为你们日常生活带来麻烦和争吵 雨麻烦没有,有时候会争吵甚至动手,不过无伤大雅。阿申大多时候都会让着我,尽管他的想法不会改变。我知道外面的人都说阿申阴险手段狠毒,事实也是如此,但是对我而言,我并不在意。 生好奇为何不在意通常而言,人不都希望自己的另一半单纯无瑕吗 雨每个人都有好坏两面,只看到对方的好,不接受对方的坏,是一种懦夫的逃避行为。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申据说是“前世”在某家点心铺前,他和我争卖剩下的毒点心。事实上,我不记得。 雨你们屡次提到的“前世”是什么,我不清楚。但我和阿申相遇是在苗疆,归家的小路上,大概十三四岁。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申不记得。 雨闯入者。 生这算是平淡无奇的初相遇那个时候,你们可有想到未来会成为伴侣 申没有。 雨迟疑当时我只想着怎么把这人抽成猪头。 申扭头默默看着雨 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申喜欢他爱我这一点。 雨喜欢他战无不胜,一往无前。 生如果某天对方失去你最喜欢的这点特质,你会 申我 雨抢答阿申的问题由我来答,我永远不可能放弃他。如果不信,我打可告诉你们,我在阿申身上下了蛊,正与我本命蛊相连结,即便是某一日我失去所有的记忆,本命蛊也不可能允许我离开他爱上任何人。 申你什么时候 雨按住申的手百战百胜的人并不存在,我爱他并不仅仅因为他无所不能,而是因为我知道他每一个选择背后的理由,我尊重他所有的做法。 生如此,可曾产生过对方不爱自己的感觉吗 雨看唐申一眼这个问题能跳过吗 生微笑不能。如若不想细说,可以作简单的回答。 雨扪心自问,有。不止一次,我感觉他对我的感情中,责任的部分胜于爱。我一般不问自己这个问题,我足够爱他,那就够了。 申沉默片刻没有。 生申哥儿你的性格,比寻常人还多疑,何以谷雨有过类似怀疑,你却没有 申因为我恐惧去怀疑我生存的意义。 9讨厌对方哪一点 申无。 生托下巴恕我直言,申哥儿你心中,存在过讨厌或者恨的人吗 申我曾恨过杨秋兰,恨过科举期,恨过唐宛凝,也恨过唐末嫣。但是恨一个人,太过耗费心力,所以我放弃了。 生以你的能力,想要复仇解开心结是很简单的事情,莫非你从未想过让他们失去所有,让他们后悔莫及求你原谅 申摆首没有这个必要。不在乎你的人,永远无法理解你的恨,即便复仇,亦无法消除曾因恨而遭受的折磨。 雨斩钉截铁我讨厌他的地方不止一点。 申一愣 雨我讨厌他将所有事情埋在心里,宁可自己憋着也不与我说。我讨厌他总是单独行动,弄得浑身是伤。我讨厌他从不表现出软弱,似乎以此为耻。我讨厌他将自己当作无所不能,更讨厌他总是刻意令自己忘记仇恨。 生为什么 雨恨与爱相通,我知道这些劝说自己遗忘仇恨的人,他们的理由无非是“世道如此”,“人心如此”,又或者“错不在他人”。可以这些理由维持内心平静的同时,对爱的希望又能剩下几分 申对不起,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雨叹气但我最讨厌的,还是他对我说对不起。 申不知道该说什么唯有闭嘴 生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不喜欢申哥儿对你道歉 雨他似乎总觉得亏欠我什么,所以把自己看的很低,每一次道歉,都会让我觉得很难过。 生为什么申哥儿道歉,你反而觉得难过 雨他值得更好的。 生行吧,这盆狗粮我吃了,下个问题。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吗 申我对于这方面并不在乎。 生感慨也是,你就是个多面体,没有相性合不合一说。 雨单以相性而言,其实不好。首先我并不喜欢男人,其次我并不喜欢两面三刀城府太深之人,我不喜欢太多弯弯绕绕,也并不喜欢利用别人 生那你到底是为什么会选择申哥儿 雨这个问题太难,我恐怕需要一辈子去思考。 生无奈谷雨啊,可有人说过你是个情话高手 雨偷偷环住申的腰岳父您是第一个。 生板着脸叫我主持人。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申罗谷雨。 雨阿申,或者唐申。 12您希望怎么被对方称呼 申我对现在这个称呼没有异议。 雨呃,阿雨谷雨估奕不,还是全名吧。 生谷雨,申哥儿称呼你全名的时候,你不会觉得他的称呼太过生疏吗 雨不会。他喊我的时候,语气和喊别人不同。 生你倒是容易满足,我曾见过同性情人相互叫宝贝、亲爱的、心肝儿,你难道不想对方这么叫你 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敬谢不敏,我想阿申打死也不会这么唤我。 申坚定摇头不。 13如果以动物来比喻,你觉得对方是 申花豹。 雨黑豹子。 生都说唐门不是大鲵就是貘或者孔爵,而五毒不是蜘蛛蛇就是蝎子,你们倒是成了一对豹儿。 雨乐呵若说阿申是鲵,必是鲛鲨级别的鲵。若他是貘,必是以噩梦为食的梦貘。若他是孔爵,也必是黑的。 申有些时候,罗谷雨确实像蛇。 生有些时候什么时候 申睡觉的时候。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申若他想要,我俱寻来。 雨我有的不多,只要我有,他都可以拿去。 15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 申没有特别想要的。 雨带着他一天什么都不做四处游玩。 生谷雨平日都很忙碌吗 雨颔首是挺忙碌,毕竟一大堆事情需要打理,我感觉还好,因为阿申同我一样忙碌,所以感觉不出来。 生如果这份礼物是让你们什么事都不用管七日 申这表示我回去以后要花一个月的功夫收拾残局。 雨这表示我回去以后门口哭诉负心汉的妹儿汉子要排成一个连。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申指这个问题与第九题相似,没有回答的必要。 17您的毛病是 申不信任他人。 雨太过随心而语,有时候不顾后果。 18对方的毛病是 申有时会莫名自卑,做事冲动,说话不中听,不会顾及他人脸色。 生你倒是不给自己堂客留情面。 雨浑不在意被指出毛病阿申没有什么毛病,硬要说,就是太自律,从来不给自己找点快活。 生你的快活指的是 雨字面上的意思 19对方做什么事情会让您不快 申一般而言,不会。 雨只要不像我阿姆一样命令我,不会。 20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申企图控制以及干涉他身边的一切人和事,在他不需要帮助时指手画脚,将别人的事放在他之前。 生如此经验之谈 雨不在乎他的感觉。 生我只想问,如果你或者对方靠别的同性或者异性太近,会感觉不快吗 申我不会靠别人太近,我能分辨出靠近罗谷雨的人抱着什么心思。 雨说真的,跟阿申一切后,我对其他人都没有特别的感觉。男人就算了,我只能接受阿申。而女人,我并没有心情去哄去照顾她们。至于阿申,靠他近的人太多,如果每一个我都要去计较,早就呕死了。 21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地步 雨上了床,结了亲,见了我教主阿姆,没孩子。 生扶额真是简洁的回答,但是为什么结亲竟然在见家长以前 申我无有长辈可见,能作自己的主。 雨心虚我怕教主不同意,于是先斩后奏 生结亲这般的大事先斩后奏未免也谷雨,那后来你和申哥儿去见你教主娘亲,你娘亲没说什么为难的话吗 雨尴尬呃有 申五毒教主直接喊人把我叉出去说绑起来扔锅里。 生兴致盎然扔锅里煮了吃 申我不太清楚,但听她的意思,是做成蛊人。 生以申哥儿你的身手,五毒教之人想要抓住你几乎不可能,看你现在好端端的,想必后来五毒教主还是劝服了罢 雨掩面护卫还没上来,白露就一屁股墩坐到地上抱着阿申的腿嚎起来,对护卫又踢又咬又打,险些把房顶都掀了。 生白露这么做,我半点都不意外,但仅仅只是白露“又踢又打” 申看雨一眼另一个人二话不说拿出蛊笛以命相挟,五毒教主无法,加之后来一番谈话,最后默许。 生莫说你们那个年代,便是现世,百姓对于断袖的看法依然存在鄙夷。那么当时除了教主,你们结亲前后,莫非就没有任何人反对 雨阿申那方,我未听过任何反对的声音,便是有不同意的声音,估计也被阿申压了下去。除了一人。 申沉声谁 生听申哥儿的语调,显然对“把所有反对声音压下去”这一举动供认不讳。 雨忽而冷笑一声你自己心里清楚。 申 生虽然很想接一句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但是看申哥儿的神色下一题。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申思索 雨思索 生我懂,你们之间并没有初次约会这么一说。 23那时候两人的气氛怎样 生没有约会谈何气氛。 24那时进展到何种地步 生同上。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生虽然看起来像是在敷衍,但两人相知相识这段时间,都是满中原跑,并没有“经常去”这个说法。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怎样的准备 生首先我要替广大读者问一句,你们的生辰究竟在什么时候 申九月初四。 雨三月三十。 生看来谷雨的生辰并非恰是谷雨当日。说起来,犹记得前篇曾提过雷叔在霜降之日为申哥儿你过雷季越的生辰,莫非便当已久的雷季越的生辰与申哥儿你相同 申非是如此,雷季越生辰在八月二十六,只是雷季越生辰当日,我们并未相遇。 生笑就个人而言,我喜好谷雨胜过霜降,不过霜降太冷谷雨太凉,我最为喜好的仍是小满。回归正题,两位会为对方生辰做什么准备 雨摇头我们这个年代,除了孩童老人或位高权重的人,其他一般不过生辰。 生这倒也是,但自己私下里过也未曾有任何庆祝吗 雨想了想床上的庆祝,算吗 生 27是由哪一方先告白 申若算“前生”,是罗谷雨。若是问今生 雨告白的定义究竟是什么要是必须说“我爱你”三字,是我先告白。 生不规定必须说“我爱你”,只要是有相同涵义的话语,都作数。 雨似乎还是我。 生无奈我开始质疑申哥儿是否说过任何告白的话语。 雨笑他向来是行动胜过言语,依我看来,他似乎是不擅长说这类话。有时候我说的太露骨,他反而会脸红。 生但是若不把话说出口,谷雨你又是如何判断申哥儿的回应 雨这还是挺简单的 生常言戏子无情无义,申哥儿可是被誉为影帝之人,你如何说服自己你双眼所见,是为事实 申皱眉主持人之言,屡有挑拨离间之意 生哈哈,我之所言,不过是你心中疑惑罢了。便有不满,且先听谷雨说完。 雨拍拍申手臂和他过了大半辈子,我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当他表现异常笨拙的时候,他的心意,我都明白。再则,正如我先前所说,若他能骗我一辈子,我又有何惧 生靠着椅背翘起腿有时候,我很好奇,申哥儿在谷雨你的眼中,究竟是怎样的人 雨腼腆温柔的人。 生鼓掌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雨我理解他所做的一切不择手段的事,我知道他所付出的努力,我看得到他受过的苦难煎熬,无论发生什么,他是我第一个考虑的事。我一直很努力赶上他的脚步,虽然似乎依然有很大一段距离,他几乎是单凭自己,赤手空拳取得一切,而我终究是有五仙教作为后盾。不得不说,在喜欢他的同时,我也敬重佩服他。 申我不知道。 生叹气申哥儿你平日是多么一个舌绽莲花之人,怎的做起访谈,十之二三都说不知道 申这个世上这么多人活着,又有几人知道自己为何活着 29那么,您爱对方吗 申点头 雨这是什么傻问题,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他。 30对方说什么会让你没辙 雨这目前为止似乎并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但是仅仅是想象的话我猜如果阿申说“我需要你”“留下来”之类的话,我会一点办法都没有。 生看来申哥儿很少发出直接的请求,大概是他比较擅长以退为进那申哥儿呢,这回可别说不知道。 申“站在我身后,从今往后由我来保护你”。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雨阿申变心可能性很小,要是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我大概会把他双腿打断囚禁起来。 生为什么要打断腿喂毒废去内力,炼成蛊人,或者直接拿蛊控制不好吗,为什么偏偏和我唐家堡的腿过不去 雨困惑废去内力太残忍,好歹练了这么多年。炼成蛊人没有意识便不是阿申,没有必要。至于拿蛊控制唔,如果这样的事发生,我恐怕会很生气,单纯拿蛊控制太便宜他。把腿打断刚好,惩罚了他又不伤及性命,还能保证他不会逃跑,我感觉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生看向申明明前三十问那样贤良温柔的人忽然一脸淡然的说出了可怕的话。申哥儿你又如何,以你的报复心,恐怕没这么轻易放过背叛者吧 申没什么不悦反应曾经有过相同的想法,如今或许会选择放他离开。 生就这样放手不像是你的作风。 申嗯,他喜欢的人,统统杀掉。 生迁怒 32可以原谅对方变心吗 申可以理解,不能原谅。 雨可以原谅,不会放手。 生谷雨对于“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这句话如何看待 雨爱一个人若因为恐惧分离而留有余地,挺可悲。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个小时以上怎办 申去看看他在做什么,是否遇到困难。 雨同,阿申素来守时。 生不生气 申为何要生气。 雨这点小事有甚么值得生气的 生行吧 34认为你的情敌是 申未曾感觉过情敌的存在。 生也没人有资格当你的情敌。 雨唐末影。 申怔 35对方性感的表情 雨自然而然办事的时候,发鬓微湿,眉头轻皱 生等等,我知道了,无须形容的这么详细。 申自信时神采飞扬,或是唱歌吹笛时。 生最喜欢对方什么表情为什么 雨我我喜欢阿申笑,发自内心地浅笑。说为什么,大概是因为那一瞬间似乎世间一切都变得异常真实。 申喜欢他任何意气风发的表情,很耀眼。 生最惧怕见到对方什么表情 雨他哭,见过一次。不太想回忆起来,但那时我整个人都木了,手脚发麻,胸口沉闷喘不过来气,像是要呕血。 申他发怒。 生申哥儿会害怕谷雨发怒 申严格而言,并非是害怕,仅仅是不愿意见到。似乎每次见到,都会产生奇怪的想法。 生至于是什么奇怪的想法,我还是留到后五十问再问罢。 36两个人在一起时,让你心跳加速的时候 申沉吟突然扑上来抱住我。 雨笑很多。比如说一个人在无人的角落沉思时,赤着脚给我开门时,挽起袖子时,解开发带时,等等。 生似乎明白了什么申哥儿也真是劳累啊。那,以上哪个场景为“最”呢 雨他杀人的时候。 生无奈怎么画风瞬间从温情变成杀人现场 雨或许这么说有些奇怪,但我觉得阿申发狠的样子特别迷人。 37最喜欢对方身体哪个部分 雨不假思索脖子。 生怎么说 雨每一次吻阿申的脖子,特别是咽喉,他反应就特别大。 申解释咽喉是最为脆弱的要害,我不习惯被人触碰此处。 生闷笑谷雨可曾在意外状况下触碰申哥儿脖子而遭申哥儿条件反射揍过 雨这倒没有,阿申常年穿着立领衣裳。 生申哥儿呢最喜欢谷雨身体哪个部分 申迟疑臀。 生笑出了声这可不像是申哥儿你会说的话,谷雨可知道这点 谷雨不知道,但是不意外。 生难道申哥儿 谷雨没错,消音的时候他经常捏着那儿不放。 生看着掩面的申解释是 申闷闷手感。 38你曾向对方撒过谎吗你善于撒谎吗 申撒过谎。很擅长。 生就没指望你有一日不撒谎。 雨撒过谎不擅长。 生我并不意外。 39做什么事情觉得最幸福 雨给他剪指甲。 申给他刮胡子。 生真是老夫老妻相处模式。 申盯你在期待我们说什么 生过度怀疑是病得治。 40曾经吵过架吗 雨这个问题前面提到过。 申吵过,有时。 生一般都是谁的错 雨他。 申我。 生一般是谁先吵起来 雨我。 申他。 生吵完以后多久会消气和好 雨得看是因为什么而吵,小事半天,大事三天。 申通常而言半个时辰内就会平复。 生吵架的时候,自认为自己最过分的做法和说过的最伤人的话 雨尴尬因为迁怒给阿申同门下蛊,指责他的一切都是欺骗信任他的人得来的。 申摸鼻子掐着他的脖子差点杀了他和叫他滚。 生讶异你们每次吵架,最后都会发展成打架 申握拳咳嗽正确来说,最后都会发展成另一种形式的打架。 生打完以后,便就和好么 雨无可奈何是打完以后我们都会冷静下来,好好说话,把事情理清。 生所谓的床头打架床尾和就是如此。 41都是什么样的吵架呢 雨有时是对待问题处理方式的差异与分歧,有时是我与非五仙教中弟子之人走的太近。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我与他不认识的人一并相谈甚欢,并谈及他完全不了解的事情与话题,阿申就会特别暴躁。 生申哥儿是个醋坛子 雨苦恼与其说醋坛子正如岳父您所说,对于阿申而言,到达情敌层次的人并不存在。所以我感觉,他仅仅是缺乏安全感。 生申哥儿怎么说,谷雨的感觉对吗 申并不否认我确实不喜欢我掌控以外的事情。 生甜蜜的烦恼,无情的炫耀。 42之后是如何和好的 雨不论如何吵,最后彼此都能冷静下来讲和。 申没有什么问题不能坐下来谈。 生从未有过失去理智的时候 申略带歉意看向雨有。 雨摇头阿申有。 生当时是怎样的情况 雨正是我上面所提到的情况,我在外结识一位友人,彼此谈得来,相互帮了几个小忙。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下遇到他,便与他谈了一阵子,一时没想起阿申在旁。 生你们都谈了什么话题 雨寻常的嘘寒问暖,询问彼此近况,谈了谈上回合作之事,顺带发现下一个目的地相同,于是口头约定一并上路。 生若有所思谷雨觉得那人是个怎样的人 雨挺不错的人。 生所以后来申哥儿的反应 雨苦笑当时没察觉,路上尚有说有笑,一回去,莫名其妙就开始冷战,怎么问他都不说话不理会。我当时不知他是在生那人的气,说了几句见他不回答,我的气性也上了头,就跟他说你自己一个人静静我不打扰你。 生摇头申哥儿经常自己生闷气谷雨你也经常这样让他一个人“静静” 雨不能说经常,有时候他会忽然不太爱搭理人。刚处那会儿我很紧张,他跟我说让他自己一个人静静就好,确实他自己安静一阵子就恢复正常。久而久之,我都这么做了。 生你没有发现这次与别不同 雨没有,我直接开门离开,顺口说了一句,我去找刚刚路上碰见的朋友,可能晚些回来不必等我。 生申哥儿又怎么作的回答 雨摸了摸脖子他原本坐在厅堂,听我说罢,忽然站起身大步走来抓住我手臂,使劲将我往门口拖,指着门口让我滚。 生你可吓到了 雨点头我虽然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但也知道哪里不妥,下意识挣扎起来。您知道,阿申的力气比不得我,被我的反抗拖的一趔趄摔倒。那时我整个人懵了,六神无主,见他摔倒立即去扶他,反被他掐着脖子按在地上。 生皱眉看了看申他是单纯吓唬你,还是你有没有挣扎开 雨耸肩平日里我的力气是比他打,若比杀人,我哪里可能比得过阿申。他的手指正好按在我脖子左右桥弓穴上,我只来得及伸手揪住他的衣领,眼前就一阵阵发黑。 生当时情况如此危急,你是如何逃脱的 雨笑唐门精英杀手面前,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逃跑的可能微乎其微。好在我还算聪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生生将他拽到面前吻他,才逃过一劫。 生鼓掌临危不惧,然后 雨吻完后发生了该发生的事情。 生难道你就不怪他差点杀了你后来你有问申哥儿忽然狂暴的原因吗 雨后来我想了想,其实原因很浅显,就没有问。我并不怪他,毕竟是我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生叹气其实你还是没有意识到真正的问题所在申哥儿,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跟你老爹和媳妇儿解释的吗 申从雨开始诉说全程垂头扶着额头这是我的错。 生睨只是这样 雨摆手事情早已过去,岳父莫再质问阿申了。以阿申的性格,若非他在乎我,不会因此失控。我能理解,亦能体谅,这并非他的错。 生正是因为你不明白,所以我才想要他亲口说出来。 申沉默不语 雨愣 生这小子身上流着和我同样的血,像我和他这样的人,表面看仿佛不把任何苦难委屈放在心上,实则我们比你想象的更要在乎,只是将一切积压在心底。如果无人开导,一旦这些情感累计到一定程度,就会一并爆发出来,有时候会造成无法挽回并非本意的后果。 生拍拍申肩膀谷雨啊,我这个臭小子,其他还好,也就这一点比我还别扭。我知道有时候你没法留意到这种细节,如果可以,宁可你把他当孩子多烦烦他,也不要放任他一人胡思乱想。 雨有些惊讶更有些好笑好。 43希望来世还人 雨自然。无论他来世是男是女,哪怕不是人。 生谷雨,你有时候口味有点重。申哥儿呢 申轻声我只有这一世。 雨没听清你说什么 申含糊带过没什么。如果有来世,我愿意。 44什么时候觉得自己被爱着呢 申他在我身边安睡之时。 雨他注视我的时候。 45什么时候觉得他已经不再爱我了 申没有。 雨从没有这种时候。 46你的爱情表达方式是 申为他争取一切我所能得到的。 雨把我的性命交给他,为他而死,为他而活。 47两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吗 申有,“前世”之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他。 生毕竟这种事太过于难以理解。但除此以外,申哥儿还有不少事情隐瞒着谷雨吧 申微微点头还有我的本名,我的父母,我的来处,等等。 生其他也就罢了,为什么不愿意告诉谷雨你的本名 申他所呼唤的“唐申”,就是我。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 生谷雨呢 雨我所隐瞒过的,大概就是我并非五仙教真正圣子一事。 申轻轻环住雨肩膀我不在乎。 生咳嗽正经点,别在老人家面前动手动脚。 48你的自卑感来源于 雨阿申相当强悍,无论是个人能力还是领导能力,我时常会感觉无论我如何努力都追不上他的脚步。 生总结其实这更像是被另一个同性打败后的挫败感。 申我永远做不到似他爱我一般毫无保留地爱他。 生天性问题 49两人的关系是公认还是机密 申公认。 雨公认,只是亲朋族人外并不知情。 生如果刚认识的朋友问起你们的关系,会如实回答吗 申看是什么朋友。 雨会。 50你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持续到永远呢 雨能。 申永远有多远 生沉迷片刻这一辈子。 申微笑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3章 伍拾.寻瑶草中 明明分别已有半月,在罗谷雨眼中,唐申并没有任何的变化。 同样整齐干净量身度体的衣服,略显厚重的衣料形成道道波纹,其间夹着金玉腰饰,一路垂至鞋面;同样比身边人白皙的肤色,没有半分风吹日晒的痕迹,仿佛一团化不开的浓雾;还有同样一丝不苟梳在脑后的长发,不戴金冠银冠,仅以发带素簪别起。 哪似他,头发用草绳胡乱扎着,下巴冒出了青色胡茬,拍一拍身上衣裳能抖下两斤尘。更别提身上新添的数十道伤,大多数都因为没有足够的绷带而裸露在外,仅仅简单擦了自己调的药汁,透着一阵浓郁发苦的草药气味。 罗谷雨觉得唐申并非一个第一印象讨人喜欢的人,即便今日也这么认为。 诚然,唐申的模样体态叫姑娘家通常一眼就要喜欢,可对于男人而言,却怎么看他怎么碍眼。就像现在,即便无人在旁盯着,罗谷雨也没有任何要做比较的意思,仅仅站在唐申面前,他便感觉相形见绌对面是松风水月仙露明珠,自己则是鸠形鹄面蓬头历齿。换心眼小一些嫉妒心强一些的,指不定心里怎么按着这风轻云淡的家伙揍一通,把人摔地上让他吃吃人间烟火。 罗谷雨曾想过,若来到庐陵见着了唐申,必要先说一声回信之事,待面对面,他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打破沉默。他有心等唐申开口,却发现唐申一直凝视自己身上伤口不作言语,那目光令他甚是别扭,只好刻意说点什么“哩哩好麽” 人好好的在眼前,两只眼睛都看到了,有什么好不好一说罗谷雨这么想,问完以后反而尴尬。 “我很好。” 唐申将垂在身侧的双手环抱在胸前,有如建立起一道无形屏障,明明脚下没有挪动分毫,眨眼却已触不可及。细微而温柔的笑容不知何时淡去,仿佛忽然间,变得心不在焉极其敷衍。因为四目相对,当唐申落在罗谷雨身上的目光微微挪开之时,罗谷雨依稀看到有火光映在其眼中,一层琉璃般的光泽闪逝,给唐申少有剧烈表情变化的脸,平添了几分诡谲。 很难用准确的言语去将这一瞬间唐申给罗谷雨的感觉彻底形容出来,像是穿靴子时脚掌踩到一片疑似毒蛇的滑腻,又像是从连夜噩梦中睁眼醒来却发现脖子前挂着绞刑绳套,更像是夜半梳头时铜镜角落出现的不断扭动的黑影。 心头怪异之感刚起,下一刻唐申关心的话语便传入罗谷雨耳中,亲切温和之余,又进退有度“一路沐露沾霜,可觉疲惫” 错觉 罗谷雨上前一步,端详唐申的神色。他与唐申两人之间的距离原本就不超过两步,陡然往前,几乎要贴到唐申身上。这样的距离,终于让他用比常人稍差的视力看清了唐申的脸。对于他没头没脑的举动,唐申身子轻轻一晃下意识要后退,但是最终还是停在原地,眼中流露出疑问,静静任罗谷雨打量,低声询问“怎么了” “哩”皱着眉,罗谷雨想了想,“哩卜高兴” 唐申摇摇头,清隽面上错愕,语气困惑“何出此言” 罗谷雨并不回答,亦不知如何作答。哪怕不愿意承认,眼前此人,并不是第一次令他感觉到无形的恶意。然而,经历过风长晴一事后,对于自己的直觉,罗谷雨抱有怀疑,他连站在面前的“风长晴”根本不是本人而是碧玉蜘蛛都判断错误,又如何确保自己对唐申貌是情非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恨别人表里不一,但是他自己也是个满嘴谎话的人,没有资格去厌恶别人,但是他才开始将这个人当作可以结交的人,不愿将无法证实的猜测变作两人之间的阴霾,他想把话说清楚“哩卜高兴喔来” 靠的这样近,问话出口后,罗谷雨很清楚看到唐申双眸微微圆睁。这一动作,犹若日出雪融洗去唐申面上清肃,带来原本年龄该有的朝气,恁生几分无邪。 “绝无此事。”唐申话语有力而果决,前一句话尾余音未散,立即出言否认罗谷雨的怀疑。他轻蹙眉宇间的惊讶如露浅淡,却又显露无疑,抬起双手按住罗谷雨双肩,缓慢而认真地说“我很高兴你能回来,真的。” 似怕罗谷雨不相信,唐申低低重复了一遍“很欢喜你回来,真的。” 搭在肩上的手,被鹿皮手套隔绝了温度,翩翩公子是那样的温驯,眼里的迷惑与诚恳无比真实。 罗谷雨适才感受到的怪异,或许真的只是他一时错觉。 议事堂大门敞开的声音切断了二人未尽的谈话,二人转身扭头,见封人醉杏自门内大步踏出,一白衣青年紧随其后,二人面上俱是冰冷。 封人醉杏迈出门槛,眼见就要下得阶梯,忽一拧身,怒视白衣青年“莫要跟着我白费口舌,便是你说什么话我也不会听,你也少废力气再往我这儿跑,我决计不会答应” 白衣青年神情分外冷静,暮色中甚至显得冷酷,他音量不大但清晰有力,轻易盖过封人醉杏情绪激动下发出的呼喝,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事柳家亦是同意了的,更何况你不回家又要去哪里,现在你能麻烦雷家,靠的还不是家里的脸面” 封人醉杏怒容一僵,愕然涌上面庞“什么你说舅舅他们” 白衣青年道“不错,正如你所想那般。你视他们为亲人,你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外戚罢了。” 她失神片刻,贝齿咬住下唇,惨然一笑“把我当作外戚那你们呢,又如何” “怎么说你也是家中一份子,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故意把你往火坑里推。”白衣青年神色严肃,无比坦然,“你年龄已经不小,谁家姑娘像你这般的年龄还未谈及婚嫁况且你若再拖着不出阁,长姐未嫁,莫非是要也将夙琪拖成老姑娘” 封人夙琪在白衣青年身后,身子微颤,垂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开始尚有些触动,听得此言,封人醉杏将带着讥讽的脸扭向一旁“先前说了这么多,实则只为最后这句。你若早说,又何必有这几日的纠缠” 白衣青年淡淡道“你若要如此曲解我的意思,便是如此吧。” “行了,我明白了。”封人醉杏轻笑了两声,“待得明日早晨,我便与你走。” 话罢不再看白衣青年一眼,封人醉杏抬步走下阶梯,身子微晃脚下一软,仓惶扶住阶梯旁扶手,身影无端落寞。 封人夙琪看着封人醉杏的身影,欲言又止,最终只低低对白衣青年喊了句“哥” “收拾行李,明日早晨,我们离开。” 摆了摆手,白衣青年结束谈话,背着手踱下阶梯。堂中零星的白衣人陆陆续续走来,跟随在白衣青年后头,仔细数数,约十来个。 路过唐申身侧时,白衣青年依然背着手,微微侧着头斜着目光看他,淡淡说道“多些阁下相陪,请转告雷世伯,明日我会亲自向雷世伯道谢。” 而对罗谷雨,他直接略过,视而不见,甚至不等唐申回答,径直走了。 罗谷雨信口问了句“特素啥子人” 唐申便答“封人家三公子,似乎有些傲慢。” “哩认识他哦,他叻样同哩嗦话” 唐申摇头“说实话,并不认识,不过是义父让我领他入霹雳堂罢。” “他讨厌你哎” 唐申道“便是腰缠万贯,亦不敢说富可敌国,学富五车,亦不敢说达济天下。我不过一寻常人,又如何让所有人喜欢我呢。” 唐申这话饱含感慨,罗谷雨虽不明白,但奇怪的是,看到白衣青年对唐申漫不经心的态度后,他先前面对唐申的种种不尴不尬似乎一下子全部平复下来。若问为什么,或许正如那日赶尸匠话里话外所说,他把自己围的太紧,把别人看的太轻。唐申这人,对外太完美,脸也好,背景也罢,这样的人最讨人喜欢,哪里都要强过他,如此反倒激起他心里的不服气,于是看这个人哪里都不舒服。适才白衣青年的言语神态,却打破了唐申留给罗谷雨的最为深刻的印象,如同蓦的发现九天之上不染风尘的神仙也要吃喝拉撒,从此需要高瞻的,变得触手可及起来。 他在攀比什么他在忌惮什么他根本未曾静下心去了解这个人,又凭什么忽然便讨厌别人 想明白了这一点,就像卸去无形重担,罗谷雨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坦然,先前堵在喉咙讲吐未吐的话,自然而然便说出了口“谢谢。” “为何忽然道谢” 沉默了好一阵,唐申才如此慢慢反问。他的语气颇有些古怪,罗谷雨眯眼去看,觉其神色无异,便也就没有放在心上,道“哩放到我背篓呢药,救叻我一命。” 唐申问“发生何事那位与你一并的族人,怎不见踪影” 其实细细数来,罗谷雨离开不过半个月、十来日,他自身却觉得放过过了几百个日月、二三个春秋。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虽历历在目,总有雾里看花不真切之感,蓦的遭唐申一问,竟似有无形钢针在心上一刺,无处可躲的疼痛之感令脚下实地分外真实。 他的族人在哪里风长晴在哪里 风长晴已经死了,而他仿佛也没有族人了。 罗谷雨无声叹了口气,闭了闭眼,复而张开“死了。” 错开唐申乌黑双眼,罗谷雨盯着这人背后屋檐下悬挂的不住摇摇晃晃的灯笼,有些失神“素我害老他,要素我早些儿发现,他卜会死。” 白纸糊的灯笼上以黑墨写着“霹雳堂”四个字,细小虫蚊在笼中嗡嗡飞舞不断撞击灯笼壁,明明拐个弯从上方就能逃出,它们偏偏要不断撞击对人来说吹弹可破对它们却坚若碉堡的灯笼纸,仿佛是在宣告自己决不屈服的精神。愚昧,又有些可怜。 “人死不能复生,便是责怪自己,也于事无补。”唐申如此说,“你若觉得难过,杀了凶手为其报仇,如何” “凶手早死老。”罗谷雨道,“卜素我杀。” 还有什么比仇人并非自己所杀更让人心中别扭且无所适从如同攒足了气力挥出,却打在棉花上,但是罗谷雨又能怎么做呢,莫非还能把人复活再杀一次若他真有这种能耐,何不直接复活风长晴蛊术之中确有操纵尸体的方法,五仙教内部将其定位禁术,任何蛊师在不得五仙教允许下使用,又被五仙教中人发现,将遭到追杀。做成傀儡的尸体在基础上并不比其他虫子优秀,时间长了若是防腐手段不足,尸体变得浮肿炸裂或者干瘪脆弱都是常态,再者行走的躯壳中并没有魂灵,无论是缅怀还是复仇,所有的一切变得毫无意义。 似乎心事重重,唐申又是一阵沉默,而后问“你身上的伤,还好吗。” “差卜都好老。”罗谷雨抬起手臂,满不在乎看了看手上伤口。他说的轻松惬意,但观细长伤痕在略显灰黑的皮肤上纵横交错,暗紫色的血凝固在裂痕之中,看上去就似身中剧毒只不过那是他自己的毒,为体内蛊母方便止血以及愈合伤口而放出。 虽然中原人普遍误解蛊师孤僻古怪,猜测其因常年与毒物呆在一起,连发丝也可能藏有害人的剧毒,实则不然。通常来说,所有接受完整的正统传承的蛊师,其身上都不会带毒。蛊师也是人,而不是虫豸,即便是虫豸,譬如蜘蛛一流,也是通过毒囊施毒,并没有血肉含毒一说。每一个不是野路子出身的蛊师都知道,将蛊母当作毒囊束缚所有毒素才是正确做法,若任毒液在血脉中流淌,容易弄坏身体变得不人不鬼, 唐申并不清楚其中缘由,当然,他也不会去刻意追问,风长晴是死是活,他更不关心。之所以谈及风长晴,无非是要引出另一个他更关心的问题“如此,你接下来有何目标” “我”并不打算寻求帮助,亦无法说出寻求帮助的话,罗谷雨道,“还没得响好。” 那就留下来吧。 尽管很想这么说,奈何无论是雷家还是罗谷雨,唐申目前还都没有做主的能力,所以他只温言道“慢慢想,不必着急。你若未想到去往何处,大可暂且留下。” 罗谷雨点点头,忽然想到城门口张贴的自己的画像,而后又摇头,说“我舀走叻,卜多留。” 告别的话在相遇之初道出,来的实在猝不及防。几乎是立即,不假思索的,唐申扔出阻拦借口“等等。” 一瞬间无数疑问涌上心头,唐申低声道“你此行,已经寻到你爹的消息了” 从大祝由口中了解到蓝晋榷不是他爹,并且也得到了他爹的来处信息,罗谷雨颔首“算四。” “若能如愿以偿,便是再辛苦,又有什么不值得呢”将没有诚意的话说的动人,唐申敛眸,有些为难道,“只是,你确要就此离去现下天已漆黑,夜行并不安全,且蓝蟒甚是沉重,近日似乎颇为暴躁再则,若义父得知我放任你带伤离去,必会责骂于我。” 唐申所言,很是合理,但也有未达之处。 天黑对于罗谷雨既危险,又安全。他不善于在黑暗中视物,但是同时,别人也很难察觉藏在暗处的蛊虫,若他一人在外,只消放出蛊虫,想来并无大碍。 但是同时,蓝蟒确实尚未,以其体积很难携带四行。而究竟要去向何方,他并没有真的去追寻,因为害怕在思考那遥远的未知路途过后,自己会忍不住退缩这个世界,大得让人害怕。 有一方陋檐遮蔽风雨,是否已足以让人欣喜 罗谷雨并不惧怕孤身上路,何况他身边有灵蛊陪伴,算不得寂寞。但唐申之言仍让他决定至少前去告知雷元江一声,素闻中原人都好面子,不如成全了其脸面,他并不想唐申因为自己遭到连累责骂。 思前想后,罗谷雨说道“我卜多留,同哩克见哩衣服先,回来宰拿我呢行李。” 话罢,罗谷雨便见唐申一直看着他,其目光幽幽,好会儿,唐申轻声问“你是认真的” 话已然说的很明确,虽不知为何要二次确认,罗谷雨还是把头一点。不知是否是错觉,他似乎看到唐申眼神暗了一息,而后转过身面朝大门方向,微微扭过头与他说道“我这便带你去见义父。” 封人家的人离开以后,四处聊天的霹雳堂弟子亦逐渐散去,入夜以后显得冷清。一前一后走在去往雷府的路上,唐申似乎失了谈性,并不言语,或是提议遭到拒绝所以心中郁郁。说到底,如果不去深思其中缘由,唐申确实待他不薄,罗谷雨见他失落,心中怀有歉意。即便如此,罗谷雨依然不打算留下,正因为唐申待他好,故此他更不欲麻烦唐申,若说从前他怀疑唐申在谋图什么,那么现在他则是感觉惶恐。 惶恐是因为,如果唐申是基于他五仙教生子的身份而对他照料有加,那么谎言被戳穿的那一天,他将无地自容。 一刻钟的时间,在胡思乱想中,罗谷雨与唐申抵达雷府。 先前于城中,罗谷雨宿在霹雳堂,已觉能将屋子建造的这样整齐庞大,中原人的技艺相当了不得。现下再观雷府圈水而居,小径四通八达,路旁青灯十步一悬,百步则一座亭台点缀其间,相比霹雳堂总舵的宏伟辉煌,竟显得清丽大气。中原此地,人很多,相当繁华,从前未曾见过的建筑以及货物琳琅满目,无外乎许多族人来到以后不愿离去。但对他自己而言,依然更为喜爱苗疆依山傍水的竹木楼屋四季清凉,时有微风,透过门户放眼便是广袤的山脉河川,夏闻虫鸣、冬闻流水。 兴许再也回不去了。 收拾好心情,跟随唐申脚步,罗谷雨来到雷府书阁。 那个名叫盛世融的护卫守在书阁院门,两眼望着天空出神,直到唐申走到眼前,他方回过神,讷讷打了声招呼“大公子。” 唐申颔首,朝紧闭的书阁门看了眼,礼貌性地询问“义父可仍在书阁中。” “是。”盛世融如此说着,神色略微显得迟疑,似有什么想对唐申说,但最终自言自语,“家主说大公子能去任何地方,自然也能进去。” 并非刻意关注,罗谷雨总有一种感觉,这个雷元江身后的尾巴,脑子有点异于常人。 唐申显然习以为常,随口问了一句“可是有人正与义父议事” 盛世融点头,又摇头“玫夫人正与家主谈话,但是家主并没有说大公子不能进去。” “我了解了,感谢。” 盛世融腼腆地笑了笑,挪动伫在院门正中的腿,让开通往书阁门的路,没有问唐申所为何事,更没有问罗谷雨为何跟随。这便是雷元江最为喜欢盛世融的地方,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多得是忠诚之人,但并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嘴巴严实,不好奇,不怀疑,甚至闭耳不闻转眼便忘。 书阁门兀自紧闭,唐申立足门前,欲要扣门问好,忽闻屋中传来动响 一道略显尖利的女声苦口婆心道“我知你欢喜那少年郎,但你总该拎得清内外始终有别。你平日里尽带些粗人外人回来便罢了,我当养了一群打手,也未曾说一个字。甚至是那少年郎,你对外宣扬他是义子不与我以及侄媳商量,我亦没反对,但是你若带他祭祖,你将小泷置于何地又叫旁支多少人会生出别样心思” 即使不清楚女声所言“哪个少年”究竟是谁,罗谷雨潜意识感觉这和唐申有关,抬眼看,唐申举起的手僵在半空。 雷元江的回答幽幽传来“小姑,你不明白,他对我,对我们,都很重要”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女声道,“你要真是为雷家好,就不该有这种想法你可信,你若真的要这样做,不但是我,便是列祖列宗看在眼里,亦会反对你若真的带他祭祖,他必承担族内上下以及祖宗在天之灵的愤怒” 听罢,罗谷雨皱起眉头,轻轻搭住唐申肩膀“哩” 唐申转过脸,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但是屋内的人显然已经听见罗谷雨的呼唤,呼道“谁在外头” 随后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雷元江一把拉开门扉,用力之大竟带出呼呼风声,而雷玊玫紧随其后,二人神色俱是震怒,不敢置信竟有人擅自在外偷听。 在二人目光下,唐申不禁退了一步,似自知做错而垂下头,道歉“抱歉,义父。” 雷元江严厉的目光在触及唐申之时,瞬间若冰消雪融,甚至变得有些慌张“你你都听到了” “是。” 若没有被抓现行,还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但是人赃并获,显然只能如实承认。 雷玊玫倒是并不觉得尴尬,直言道“他总归该知道,人要认清自己的地位,不要有过分的奢望。方才你若没有听清楚,我不介意再说一遍,若家主未曾与你商量祭祖一事,你便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若你知道此事,我劝你打消不该有的念头,人在做天在看,妄图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伸手,可是会遭天谴。” 雷玊玫的斥责令唐申无法自处,又退了一步,他脸色霎的变得有些苍白,勉强笑了笑,不知如何接话。 “好了别说了”雷元江回首对雷玊玫低喝,“如此诘难一小辈,你莫非觉得欣喜” 一回头的功夫,重物坠地的声音连带罗谷雨的惊呼一并传入雷元江耳中,雷元江急忙又转过头唐申在他视线中忽而仿佛浑身脱力似的双目紧闭倒下,罗谷雨急忙将其拦腰截住,同是一脸惊讶。 毫无预料,罗谷雨被臂间重量带的蹲下身,他抓着唐申的肩膀使劲晃了晃,呼道“喂喂哩啷个回事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4章 伍拾壹.寻瑶草下 “越儿” 一看罗谷雨抓着唐申肩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顿晃,雷元江急忙冲身上前将罗谷雨拨到一旁,把唐申拢进怀里。 “怎么回事”雷玊玫亦是惊异,心道莫非自己片语便叫人羞愧的昏过去当然,这不过是调侃的念头,雷玊玫尚没有天真到这种地步,相反,短短片刻她想的太多太多,以至于立即峻言道“倒也是凑巧,偏是这个时候晕过去,怕我以后都不敢说一句重话。” “他不过是个孩子,倘若有错,那也是我的错。”雷元江如此断言,不再去管雷玊玫面色,转而拍打唐申后背,掩不去满面担忧,唤道,“越儿醒醒,你怎么了” 毫无回应。 唐申苍白的脸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牙关紧咬,仿佛在承受极大的痛苦。仅仅只是呼唤之间,血腥味便隐隐传入雷元江鼻间,低头一看,地面上竟滴滴答答落了点点红唐申右手攥成拳头,有血色从指缝流出,不知正在忍受的痛苦有多难捱,竟是生生将手上手套抓破,四指陷进肉里。 这样下去恐怕要把手给抓坏 不假思索地拔下腰上佩玉,雷元江将之塞进唐申攥紧的掌心中,随后将人扛起,对守在门口一脸茫然的盛世融喊道“快去把大夫带过来” 盛世融闻言,立即转身往外跑,半途又迅速回转,问雷元江“哪、哪个大夫舵主,现在天色很晚” 抱着唐申大步走入书阁,头也不回地,雷元江厉声喝骂,声震碧瓦“多嘴把这庐陵城内所有还活着的大夫,全都给我叫来” “是”陡遭斥责,盛世融一愣,二话不说,快步跑远。 雷玊玫冷凝面色一直未曾放松,她目视盛世融身影渐远,扫过呆立一旁不知发生何事的罗谷雨,低头不知想了什么,霓袖一摆,转身入内。 罗谷雨稍有踟蹰,在走与留之中,终敌不过心中担忧,同迈入书阁。 脚步匆匆,雷元江迈过林立博古架,越过碧纱橱直入小憩所用的耳房,不慎撞落搁置一旁的琉璃灯,任那茜黄圆罩在黄梨小几上摔个粉碎,一脚将其踹开,将唐申安置在小榻上。 “越儿、越儿,醒醒” 小心收敛力道,雷元江拍打唐申面庞试图将人唤醒。可种种呼唤,都是徒劳,非但没有回应,唐申表情在最初的痛苦后,慢慢舒展,平稳下来,仿佛深深陷入沉睡,异样安宁。唐申紧握的拳头松开,脂玉腰牌落到地上,攀附出花枝的赤金早已扭曲,坚硬的玉牌边沿,竟显露出数道裂痕,可见适才握住这块玉牌之人,究竟因为忍耐痛苦不自觉使出了多大的力气。 唐申平稳下来的神色不但没有令雷元江不安的心有半点安稳,在察觉到唐申依然没有任何醒来的征兆后,他不得不伸出手按住唐申颈侧脉搏,难看的脸色才有些许回缓。 为什么会忽然昏迷不醒这可是在他雷家的地盘,理应没有外敌能够对越儿下手 对于自家地盘安全的信心,雷元江并不缺,否定外敌入侵的可能,他神色阴沉地思索着。 莫非,是唐门曾给越儿下过什么毒越儿留在他身边已经有一段时间,期间并没有与唐门有什么接触,是不是因为如此,故而毒发了该死,他早该想到的,唐门那些阴险小人,怎么可能这么简单放任越儿独自行动,必定会想方法控制住越儿,像下毒这样的小人手段,最适合他们不过了可是如今、总不能把人一把抱回唐门说,哎呀我半路上捡到一个人你看看是不是你们唐门的顺便把他身上的毒解开,这样吧 而且 雷元江咬牙,拳头锤落小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很不甘。 唐门,又是阴魂不散的唐门。 雷元江伸出手,轻轻抚摸唐申额前的碎发,将被汗沾湿的那些,全部拨到耳后。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老天爷才肯停止将他重要的人一个个的从身边带走 身后,雷玊玫跨过一地的碎琉璃,蹲身将舵主玉佩拾起,凝视玉佩上的裂痕“家主,你到底为什么生气” 雷元江收起放在唐申耳后的手,沉默了半晌“有许多难以解释的原因。” “我不明白。这个少年人,到底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变得都不似你了。”尽管容颜不再年轻,细微的皱纹爬过眼角,依稀能见昔日清秀的雷玊玫脸上,严肃的表情起了波澜,“自从你掌家以来,投靠而来的人多如牛毛,我未曾见有一人似这个少年人这般,让你如此上心。我所说的话,你该明白的,不是针对谁,外人之所以是外人,因为他们终究与我们家的兴衰荣辱没有干系。在家族蒸蒸日上之时,他们理所当然依附过来,可一旦家族衰败,又有多少人能够树倒猢狲不散” 雷元江不语。 雷玊玫叹了口气“当初你们堂兄弟三个人,我最看好的就是你,支持的也是你。元稹意气用事杀心太重,元琛瞻前顾后裹足不前,唯有你懂得以外力作遮掩暗中发展自己但是同样的,你的缺点,就是你太过重情。像是小泷,他变成今日这般不听管教,说到底,还不都是你纵容的吗” “重情吗”雷元江凝视唐申面容,长长叹了口气,忽而扭头问雷玊玫,“姑母,难道你” “我还不屑做这种事。”雷玊玫直截了当否认,“倒是这少年,该不会是他自己” 不必说的太明白,雷元江自然懂得其中意思,摇头“那是不可能的。” “他到底有什么魅力,让你这般偏向他说话” 雷元江摇头,回过头在床沿坐下,苦笑“或许,是愧疚吧。抱歉姑母,原谅我有不能说的理由,正如我所说,如果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都是我不好” 静静看着雷元江苦涩之中带着坚定的神色,雷玊玫虽有不解,亦若有所感“罢了,你是家主,又怎么可能有错既然你不愿解释,那我便用这双眼睛自己看清楚,看这个少年到底有什么价值。” 罗谷雨的脚步声传入阁中,两人的对话就此打住。 盛世融的动作很快,但依然耗费了将近半个时辰。他归来的时候,人声鼎沸,连同十数个弟兄一起带着十数个穿着各异肩背医箱的大夫,披发者、跣足者、衣衫不整者,比比皆是。人声与马蹄声惊出一片灯火,雷家早已歇下或者尚未歇息的家仆们,纷纷披衣而出议论纷纷,便连雷家的护卫,亦是凑起热闹。 “舵主”盛世融入了书阁,微微喘息着,马不停蹄向雷元江禀报,“已经依您的吩咐,将全城的大夫都叫来了,只是尚有两位大夫,一位卧病一位回乡,不能前来。” “好,做的不错。” 随口称赞一句,雷元江匆匆起身往外,面露被夸奖的喜色,盛世融紧紧跟在其身后。出得书阁去,雷元江见着站了满园的大夫,二话不说便是抱拳,满怀歉意道“诸位先生,夜半打扰将诸位邀至此处,实在抱歉,雷某先在这里给您们赔个不是” 被强行“邀请”来到此处的大夫们忙道不敢,撑出笑容,各自整理起仪容。他们之间必有人心中不忿,然而在雷家这个庞然大物、在雷元江这个豪强面前,又如何敢说出一个不字 “世融,去让人准备热茶和点心给各位大夫。”吩咐罢盛世融,雷元江对大夫们道,“诸位若是准备好了,请上前来。” 有暗中不忿之人,自然也有打定主意讨好雷元江之人,当下便有二三人迈步上前欲拔得头筹,发现对方怀着与自己相同的想法,投去竞争的眼神。 同在一座城内,彼此对对方的医术心里有数,几人明面上相互推让一番,最终由医术较为高明的陈老大夫更胜一筹。弓着腰,在药童的搀扶下,白须白眉陈老大夫的来到雷元江面前,也不说过多场面上客气或者奉承的话,直接道“见过雷家主,事不宜迟,请让老夫与病患见面。” “那就麻烦您了。” 雷元江领着陈老大夫进入书阁耳房,来到床榻前。 大夫到来前的半个时辰内,唐申都再没有表现出如一开始昏倒时的痛苦,就像仅仅只是沉溺梦乡,不愿醒来。 “这是我的义子。”每每看向自家侄子的时候,雷元江脸上都会显现出几乎无法掩饰的温和,并亲手将一旁的圆凳搬来放在床边,殷切地对陈老大夫说道,“您请。” 让堂堂雷家家主给他搬凳子,便是说尊老,陈老大夫也没有那个接受的胆气,连忙道“不敢不敢,雷家主太客气了。” 雷元江把手一摆“只要能让越儿清醒过来,莫说让我搬个凳子,便是斟茶递水也做得” 反过来说,如果治不好 陈老大夫是哪样的人,说句不好听的,单凭年纪,他走过的桥都要比屋中之人走过的路要多,自然听明白了雷元江的言下之意。 所谓伴君如伴虎,也不过如此。只可惜在庐陵城,雷家是一个如何都绕不开去的庞然大物,他们这些老百姓没有多大选择的余地。 陈老大夫在心中叹了口气,转而细观榻上少年郎面色肤色虽白却非苍白,眼下一丝异色亦无,唇色红润,哪见患病之态陈老大夫行医近四十年,凭此经验,竟无法从唐申精气神上做出基础的判断,不免拧眉。只不过大风大浪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陈老大夫并未因此着急,沉稳地往凳子上坐了三分之一,拿过少年郎手腕。 解开唐申手上手套,不对其手掌上纵横的伤痕多看一眼,陈老大夫沉下心来,闭起眼,为其把脉。 半晌,陈老大夫略带古怪地询问“雷家主,能否容老夫询问贵公子患病的前因后果” “自然的。”雷元江一口答应,又面露为难,“事实上,这病来的毫无前兆,前些天一切都好,约摸半个时辰前,越儿忽然昏倒。” 雷元江看向床榻上的人“初时越儿似乎很痛苦,现在倒像是睡了过去。可不知为何,怎样都叫不醒,大夫您看我家越儿到底是” 陈老大夫并没有立即回答,手指搭在少年手腕上,沉吟不语。 事实上,榻上少年郎的脉搏强健有力,比寻常人、甚至寻常练武之人还要健康,根本没有丝毫的病痛,这让陈老大夫不免暗中想雷家主深更半夜的让他们来看一个根本没有患病的少年人,莫非是拿他们消遣 这样的话,陈老大夫自然不敢明着说出口。可是唐申身体确确实实没有毛病,就连他门下最年轻的学徒都能得出这样的诊断,便是硬是要将小病编出个矜贵病来,他也无能为力啊。怕就怕在,他要是一不当心卷入豪门恩怨这潭深水之中,无论这榻上之人是真病还是装病,他是如实说还是撒谎,都难以脱身。 一时间,陈老大夫犯了难。岂料关心则乱,他苦恼的模样落在雷元江眼内,反而成了遭遇疑难杂症的苦恼模样,让雷元江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大夫,我家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雷元江苦涩的声音传来,雷家家主也好,霹雳堂总舵主也罢,平日里只可仰观的威风凛凛的一方霸主,如今只是个不知所措的无助长辈。 眼见雷元江越是这样担忧,陈老大夫越是不敢将诊断说出口,生怕无形之中得罪他人。他谨慎地从医箱中取出银针,刺其百汇、神庭二穴。 若榻上年轻人陷入昏迷,以银针刺此二穴能稍微令其苏醒,若此人是装作昏睡,那么这两针也该传达出把戏被揭穿的信息了罢。 作如是想,陈老大夫手持细针刺下,但是沉睡之人依然在沉睡,如他所想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陈老大夫的额上,不免渗出了汗水,看的雷元江在一旁抓耳挠腮、胆战心惊。 “贵公子的病实在难说”半天,陈老大夫才憋出这么一句话,起身对雷元江拱手作揖,举着袖子擦汗,“公子这般身份的人,老夫不得不慎之重之,雷家主不如多请几位医者来判” 比直言疑难杂症更可怕的是语焉不详。 听罢,雷元江只道自家越儿怕是得了疑难杂症,登时身子一摆,脸上变得苍白。不再避讳什么,雷元江默默就着陈老大夫适才坐过的圆凳落座,腰背无力弯落,手肘撑在大腿上,默默握住唐申褪去手套垂在榻上的手。 什么也没有说,但雷元江这副表现,却让旁观的雷玊玫以及罗谷雨动容。 雷元江长久的沉默不语,雷玊玫不得不站出来,说道“你何必如此,我这便让大夫们都进来,总能寻出病症所在。” 话罄,雷玊玫举步而出,将屋外等候的大夫们一口气全部带入屋中。 雷家书阁足有中人之家堂屋般大小,便是容纳十来二十人也不在话下,不过耳房因只用作小憩,并未作大。大夫们被领入门,一个接着一个进入耳房,其余的都在室外等候。见陈老大夫从耳房中走出,所有人下意识向陈老大夫投去询问的目光,得到老大夫摇头叹息。 陈老大夫的医术资历,在场之人没有不清楚的,一见老大夫摇头,数个医术较差的大夫便打了退堂鼓。而另几个自诩医术高超的,挨个入屋为榻上人把脉,而每一个把完脉的人,俱是一脸的古怪,看的雷玊玫亦不免心惊,询问“诸位大夫,结果究竟是” 有的大夫含糊其辞“不好说不好说” 有的大夫推脱“齐大夫的医术比我更高一筹,他或许有所结论” 有的大夫则一脸惭愧“在下才疏学浅,恐怕” 几个稍微有交情的,便在碧纱橱后凑在一起细声耳语。 “黄大夫,您的诊断是” “唉,李大夫,不瞒您,我实在是无法从那位公子的脉相中判断出不妥啊” “说实话,我也和您一样但是看陈老大夫的模样,显然是诊断出了什么吧” “或许是我们技不如人吧,毕竟陈老大夫行医数十年,我们哪里比得上” “既然如此,我们还是不要说话,说多错多,在同行面前丢脸,传出去脸上刻不好看。” 陈老大夫年纪虽老却依然耳聪目明,听到这些谈话,心中暗道老夫哪里是诊断出了什么才故作深沉,正是因为什么都诊断不出来,才想要你们说出同样的诊断,免了在雷家主面前显得无能啊 应召而来的大夫,个个进门,又个个出门,都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一忧看不出什么病症对自己能力产生怀疑,二忧病患家属雷霆之怒劈到他们小老百姓头上,无形地让整个书阁都笼罩在愁云之中。 正是惴惴不安之时,听闻一声轻笑,一唇红齿白的黑袍青年拂袖而过,长发不羁垂落于背,衣上青松苍劲若生。 黑袍青年入门,雷玊玫见其面上无须年纪甚轻面貌更是陌生,心中不免怀疑“你是” 黑袍青年伸手自怀中取出一张巴掌大小的金纸,此纸通体呈铜黄色,光华纤薄。随着黑袍青年手腕微微一扭,屋中烛火投在金纸上,一枝暗刻的白描甘草顿时在金纸平滑的表面展现。 “原来是花间派的大夫。”看到花间派的身份凭证,雷玊玫的语气迅速柔和下来,“未曾想竟有花间派的大夫来到庐陵,夜半惊扰,真是过意不去。” 黑袍青年微笑“在下不久前尚承蒙雷家家主照顾,夫人不必如此。” 雷元江听得其话语,当下转过头去审视黑袍青年,迅速从近期记忆之中寻到黑袍青年身影,站起身来欢迎道“原是公孙弘大夫啊,快请坐快救救我儿” “雷家主别来无恙,还请稍安勿躁,在下这便看来。” 公孙弘作揖,大袖飘飘,慢步走来,并不扭捏矫情,掀起后衣摆,端正落座。他伸出三指搭在唐申手腕,闭目两息便睁眼,说道“雷公子什么病痛也没有,虽有中毒的痕迹,但此毒已融入血液,只要定时服用解药便与性命无虞。” 这结果来的太快太无害,在接连见过十几位大夫凝重神色以后,乍闻公孙弘的判断,雷元江全然不知作何表情 可花间派大夫的能力,知其名者哪会有质疑,此诊断令雷玊玫再一次皱起眉头“依公孙大夫所言,莫非是有人刻意假装” 雷元江立即否认“绝不可能” 碧纱橱外屏息细听的大夫们此刻已顾不得偷听属不良举动,喜闻自己并非无能出错,纷纷出声附和“是的是的,我们的诊断亦是贵公子并无患病啊” 得到如此多人的供词,雷玊玫不得不怀疑起唐申很可能是假装昏倒博取同情的怀疑,语气变得更为不善“莫非还有其他能够说得通的理由” 雷元江无从解释,只是坚定地重复道“越儿绝不会做这种事” “只怕正因为你对别人信心满满百般维护,别人便以此欺骗与你” “绝无可能” “若说假装,倒也未必。”出声引出假装话题的人,带着淡然犹坐葡藤之下的笑容,慢慢道,“须知这时间,也有似我这般大夫诊不出来的病症。” 得到支持,雷元江精神一振“越儿患的必是此症还请公孙大夫细细说来” “这个啊,譬如巫蛊之术,以我能力便有不逮。”公孙弘漫不经心地往角落里一指,点中一直抱臂不语的苗疆少年,“其中种种,似乎还是问擅长此道之人,比较好呢。” 殊不知他一言,在雷元江心中引起惊涛骇浪。 如果是巫蛊,那么越儿所能接触的所有人中,或者说整个庐陵城里,除了罗谷雨,哪里还有第二个人有嫌疑 “难道是、你、吗”盯着罗谷雨,一字一句地问,雷元江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大手一挥,隐作风雷之声,怒道,“把他给我拿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5章 伍拾贰.广寒枝上 耳闻雷元江的呼唤,随盛世融一同将大夫带进雷家的护卫们,迅速做出反应,夺门而入。长刀长剑不易施展故而弃之不用,他们纷纷将贴身短兵抽出,白芒如条,于他们袖间钻出,在房屋上蹿下跳。书房一瞬挤入如此之多的人,穿梭在白瓷装的盆景与脆弱的古册木简之间,陡然连呼吸的空间都变得狭窄起来。 护卫们并非各个凶神恶煞,甚至好些相当的英俊,可是城中大夫们一见如此多明晃晃的刀具,眼睛便都黏在其上,惊的面色雪白,双腿无力。护卫们并不清楚家主到底为何唤他们,便假定屋中所有外人皆为敌人,神色严肃欲要将其控制。可未等他们伸手,碧纱橱外的大夫们便如风吹稻田般,颤巍巍倒向两旁,丝毫不似任何能够带来威胁的模样。 顺着让出的通道,护卫们方才看到瞋目切齿的雷元江,拢袖而立的雷玊玫,其手指与目光,正正指向角落里皱眉不解的苗族青年。古有闻弦音而知雅意者,护卫们虽说未达此境界,可多多少少也会察言观色,顿时迅速涌向罗谷雨,将其前后路全部切断。 尽管被团团包围,罗谷雨仍未领悟公孙弘那句指鹿为马的话的意图,直率地在旁人眼中却是笨拙地狡辩“我没叻么做。” “有没有这么做,你自己说的可不算。”雷玊玫冷声说着,无有好颜色,“把他擒下,压入地牢。” 护卫得令,警惕地看着罗谷雨以第一时间发现其反抗,并引手中兵刃将之控制。刀锋近身时,罗谷雨尚未动作,一条臂儿粗细的白蟒便从其身后背篓中蹿出,仿佛镶金的蛇眸充满敌意,便是其身躯上有一片色泽显然不等、鳞片脱落的粉色伤痕,亦冲所有企图靠近它主人的人龇牙咧嘴。或是出来的着急了,白蟒的身躯上挂了一个近圆形的白色物体,随着它身躯一摆,骨碌碌落到地上。 那物体在地上滚了两圈,落到一名护卫脚边,停下来时,三个空洞朝上,参差不齐只有一半的牙齿间,残余着干涸多时的黑色血迹。 竟是人头骨瞧那骨上新白,恐怕是从死去不久的尸体上剥下来的吧 靠近头骨的几名护卫色变,迅速往旁退去几步,倒非是他们没见过死人,而是一将苗族青年身份与眼中所见联系起来,其中诡异恐怖令他们不寒而栗。 这头颅,确是人头骨,还是昔日掌控多方秘术,誉为一方大祝由之人之首。罗谷雨自然没有弄玩尸体的嗜好,他取活人之首,纯粹是因为白蟒身上被大祝由施术造成的伤,他尝试过多种办法依然无法治愈,好歹是与自己相依为命的灵蛊,罗谷雨如何放任其死去他不清楚大祝由所用的“术”究竟是什么东西,可这并不妨碍他将其与巫族的降头术联系起来,而对付巫族的降头术,最原始的破解方法无过于吞吃对方脑髓。不得不说,这个方法确实起效,白蟒身上伤口基本愈合,再过不久,新鳞便会长出。 这不是玩笑,听起来很恶心,却是无奈之法。 事实上,正确的做法,是令风氏族人饲养的灵蛛吐丝将施术者捆成茧,再吞吐毒液将其融化,再施加药汁酿制成解药。可惜风氏这项饲养灵蛛的方法,向来是嫡系秘传,便连教主都未能得手便连若风长晴安然无恙,恐也无从下手。 对于罗谷雨而言,是治愈灵蛊的方法,落在别人眼中却是害人的邪术,无端令罗谷雨头上“罪魁祸首”四个字变得更加深刻,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压下恨不得能够狂吠一通的白蟒,罗谷雨弯腰将头骨拾起,再抬头时,众人眼中已然满满都是惊异夹杂惊惧的目光,对上他的视线,竟忍不住后退的脚步。 仿佛他是什么瘟疫。 这些人脸上的表情,让罗谷雨感觉很不舒服,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以更大的音量再次否认“卜素我” 仿佛某个恐怖的梦境,或是某一个遥远的未来,忽然之间来到面前成为了现实。 “若不是你又会是谁”雷元江双眼隐隐发红,此时已与被激怒的野兽失去了理智般无异,恨声反诘,“越儿前几天尚好好的,偏你一出现他便变得如此,若不是你又可能是谁公孙大夫作为花间派传人,他既然诊断说是巫蛊之术还能有错而你是唯一所能接近越儿又懂得巫蛊之术的人,你告诉我,又会是谁越儿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他待客哪一处不是彬彬有礼,你竟做出这等恩将仇报之事” 雷元江说的合情合理,一时之间,罗谷雨无法找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旁人只见雷家家主雷霆震怒颇为慑人,唯有雷玊玫心中明白雷元江罕有如此暴怒的时候,这不免令她隐隐有些不安,斥责呆站在一旁的护卫“一个二个傻了似的在看什么还不把人拿下” 护卫们这才恍若梦醒,他们一群人,早就将命卖给了霹雳堂,莫说前方是施用邪术的妖人,便是三头六臂三头六面,他们也没有任何退缩的理由 按住狂躁的白蟒,忽然一拥而上的尖利刀锋,逼迫罗谷雨不断后退。寒光在刀刃上闪烁,冰冷的光泽,仿佛一直渗透到他心底。 必须要离开这里。 面对一双双不善的眼神,罗谷雨慢慢将白蟒盘到手上,视线越过涌涌人头,尝试从狭窄的小房间中搜寻出一条可以离开的路。 换做以前的他,被冠以这等无有的罪名,必二话不说迎头一蛇拽过去。说一句难听的,如果唐申真的惹恼了从前的他,他指不准真的会下蛊令其吃点苦头。 只是现在,不但有心无力,他对于中原人的的看法,也在脱离霹雳堂独自行动的一个月里,改变了很多, 从前他对于中原的任何事都并没有具体概念,只见中原人大多细皮嫩肉小胳膊小腿,并不似他们苗人时常与野兽天灾或是巫族争斗,便自然而然从心底产生轻视。在吴镇的经历中,他亲眼目睹了比肩巫族降头术的方术,也见识到了身份不明护卫的武术,这通通开始令他正视从前他看低中原人的错误想法。 论武艺,他真的能胜过在场所有人吗 不能。 伤筋动骨都要一百日恢复,更何况罗谷雨前些日子受的伤,几近危及性命。无论他表面看起来如何平常不过,虽尚未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却也暂时难以施展蛊术,更不能进行太过剧烈的打斗。 论身份,在场人并不是五仙教众,难道会真的在意他圣子的头衔 不会。 且不说这些人并不知道五仙教主的恐怖,罗谷雨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要借助教主力量的想法毕竟那个人,无论表现的如何关心他,她手上始终沾满了他熟悉之人的血。况且已经知道了自己身世的他竟会怀有高人一等的潜在想法,回想起来,也真是奇怪。可能正是因为自己以前待人的态度,即便眼下并不是他所做的事,也变的像是他所做的一般。 暗暗自嘲,罗谷雨的目光最终落到挡在窗前、手无寸铁的雷元江身上。 雷元江身为家主首领,如果能够抓住雷元江,那么围住他的人根本不足为患。罗谷雨如此想着,在过去几个月的观察里,他早已了解雷元江的身手根本比不得其护卫,显然只要想方法打开包围圈,那么打起来时,对付雷元江的胜算,最大。 罗谷雨并不想伤人,毕竟,唐申与雷家人并没有亏欠他什么。但同时的,他必须要走,如果雷家真的想要冤枉他,他根本百口莫辩,再加上城门口那张不祥的画像他还没有弄明白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能在这里被困住 心意一决,与他心意相通的白蟒立即会意,蛇首高昂,蓦地喷出一蓬毒雾 艳青色的毒雾遇风则散,化作无形,护卫们只来得及掩住口鼻,脑子忽如饮多了酒般迷糊起来,心中暗喊糟糕,知已中了毒。好歹是见过风浪之人,他们纷纷屏息闭气,却感觉似乎仅此而已,内力一转,不适感便舒缓些许。 趁此,罗谷雨拨开包围夺路奔出。他也知道毒雾支撑不了太久,谁让不但是他,白蟒身上的伤亦未完全愈合,暂时都没有引以为重的对敌能力呢故而他目标不变,展臂朝雷元江抓去。 雷元江与雷玊玫自然也受到毒雾侵染,二人俱是颇感不适,脚步不稳,甚至比护卫更糟。他们面对罗谷雨的袭击,根本无从做出反应 就在罗谷雨手指即将触到雷元江时,一只白皙的手从旁伸来,轻轻在罗谷雨右手手背上一啄。 明明只是连疼痛都没有的一啄,罗谷雨右手五指突然失去所有知觉,顿时错失了抓住雷元江的时机,只能眼睁睁看着雷元江惊而躲避,而他麻痹的手指无法合拢去抓其衣衫,唯有放任其离开。 “阁下未免也太不把在下放在眼内。”公孙弘慢条斯理地说着,稳稳坐在圆凳上,连脚步都未曾移动过分毫。他动作轻柔地将手指间夹着的灸针放回膝上丝绸置针包内,再从袖囊中摸出一根足有指长的细针“在下虽不精武艺亦不问恩怨是非,却也不会放任病患及其家人在我面前被伤。你若执意要伤人,莫怪我手下无情。” 闻言罗谷雨垂头一看,银针刺穿他的手背正是他右手忽然动弹不得的罪魁祸首,他立即将其拔出,弃之于地。他并没有伤害雷元江的想法,奈何眼下局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更别说容他做出任何解释。对于公孙弘的话,他只能置之不理,快步追赶雷元江,另一只活动自如的手抓向雷元江后心。 “不听劝说吗”公孙弘轻声自语,衣袂一摆,仿佛燕穿柳帘风吹花,尖锐的长针飘出,刺穿罗谷雨膝盖。 同样的手法,因为距离太近,针的速度太快,罗谷雨依然没能躲开。被针刺中的腿上传来强烈的麻木感,硬生生忍着不适,罗谷雨到底还是揪住了雷元江衣衫,而后站立不住,拖着雷元江一并摔倒在地。 白蟒见主人受伤,再也按捺不住杀意,双眼顿时变得赤红,扭身冲公孙弘扑去。公孙弘再次扬手,长针准确无误打在白蟒身上,但却寸毫不进,俱被弹了开去。花间派的大夫终究本职是大夫,其防身武艺并不似其他门派依靠多年锤炼和多方练习,而主要注重打穴截脉。面对其他武者,这门武艺已然够用,可对付一条特别的长虫,未免就心有余而力不足。 公孙弘见状,飞速往药箱之中掏出一颗陶瓶打开,手指微弹洒出一片药粉。这种药粉中含有一种名作黎茶的植叶,只要是蛇类,对这种药粉没有不厌恶的,百试不爽。方才想罢,出乎他的意料,白蟒对此无动于衷,径直破开飞舞的药粉,不依不饶朝他奔来 有趣。 此时公孙弘与白蟒距离不过一步,白蟒蛇吻大张弓身弹起,公孙弘已无多余时间再做其他补救,便从凳中拔身而起,鹞子翻身轻轻落地。 白蟒扑了个空,落在圆凳上张牙舞爪,或是觉得不足泄愤,身子一转,竟朝毫无知觉地躺在榻上的唐申咬去 罗谷雨见状,急忙大喊“住” 话未完,一股由下而上的巨大力道将他掀翻,罗谷雨眼前一花,就见不知什么时候起身的雷元江一个跨步奔出原本数步的距离,飞快扑在唐申身上,用自己的肩膀,抗下白蟒的撕咬 这一刻,不单是一直对唐申戒备有加的雷玊玫,便是旁观的罗谷雨、公孙弘,都能从这没有说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的动作里,感受到一种异常沉重的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6章 伍拾叁.广寒枝中 “到此为止。” 公孙弘说罢,自药箱中取出熏药点燃,轻轻摇晃两下掷入桌上渣斗。 捆成束的熏药落入鎏彩的渣斗中,灰烬很快在枣核上铺了一层灰黑,浓厚的白色烟雾迅速涌现,在屋中漫开。 快步上前,公孙弘将紧紧咬住雷元江肩膀的白蟒摘下,以其身躯绕住自己手臂打了一个蛇结,扔回给罗谷雨。青年大夫双手拢在广袖中,居高临下睨着罗谷雨,淡声道“这样肥美的蛇,不拿来炖蛇羹实在是浪费,阁下觉得呢” 罗谷雨面色一凝,却无可奈何,只得将白蟒捡起拢入怀中。 熏药上冒出的白烟,很快挤满了房屋,被毒雾麻痹身躯的人纷纷恢复了知觉,以怀有内力身体强健的护卫们为先。他们活动手脚,大步向前将之围住,握住兵器的手蓄势待发,看向罗谷雨的目光不善,唯待家主一声命下,便将此人就地正法 “雷家主,你感觉可还好”赶走了白蟒,从药箱里拿来半个巴掌大小的黄铜剪子,公孙弘剪开雷元江肩上布帛,细看泛着黑红肿胀起来的伤口,“趁着毒液尚未扩散,该以将肿处切破将毒血放去为先。” 雷元江在床沿坐下,神色如常,摇摇头,摆手道“我不要紧,越儿” 一直旁观的雷玊玫惊魂甫定,脸色难看,闻言直接将雷元江话打断,对公孙弘说“大夫若要治伤,只管放手做,其他事情我会处理。” “去,动作快些”不等雷元江再说什么,雷玊玫举袖一指罗谷雨,指挥护卫,“把人抓起来。” 护卫们领命,对眸相看,面露冷笑,再没有先前“客气”。他们倒也聪明,怕染上不知名的毒,于是将外袍脱下,以衣料覆手再将罗谷雨从地上拖起。两名气力最大的护卫一左一右抓住罗谷雨手臂,将之反剪在其身后,再将衣料拧成绳索,捆住其双手。因为一手一脚失去知觉,罗谷雨的挣扎犹如蚍蜉撼树,完全不起作用,只能争辩道“卜素喔” 背篓在挣扎中从罗谷雨背上摔落,里头的银鼎滚出,药草和遗骨散落一地,见者无不纷纷踮起脚尖、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避开,无一人敢去触碰。 在护卫们的眼里,胆敢做出偷袭逃跑举动的罗谷雨,显然是不打自招证据确凿,此时还在死鸭子嘴硬地狡辩,简直是未曾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人。罗谷雨的气力亦不小,抓住他的两个侍卫本想压着他跪在地上,可是对方挣扎的太过剧烈,想要令其安分站着都不得不用上内力。大家其实有目共睹,若非大夫使了银针,一般人若想要制住他,都相当困难。怀着报复的心,护卫们索性扯过一截衣袖团成团,要堵住罗谷雨的嘴。 “行了,带下去吧。” 尽管生长在霹雳堂,身为女子,雷玊玫读过的书恐怕比她去世的兄长还要多,为人肃谨之余,对于江湖人一些因意气而羞辱他人的举动不敢苟同。她立即出言喝止护卫失礼的举动,义正辞严,与罗谷雨道“我雷家绝不冤枉任何一人,如果过后证明你是清白的,我必亲自斟茶道歉还你一个公道。但是现在,若你认为此事并非你所为,还请你暂且配合。” 罗谷雨亦知自己是难以挣扎开去,焦急的心在听罢雷玊玫的话后,尽管不知真假,却不可避免稍微安稳下来。 诚然,此事本就并非他所为,他清清白白根本无惧他人调查,怕就怕被人冤枉。对于唐申忽然昏迷此事,若他不关心、不在乎,又怎会巴巴的跟上前来偏偏雷元江盛怒中指鹿为马笃定自己害了唐申,一副恨不得生啖他的模样,否则他又怎会着急逃开 心神一放松下来,身上未好全的伤,隐隐作痛。罗谷雨深吸一口气,再一次重申“卜是我做叻。” “我们必会调查清楚。” 寄心雷元江的安危,对于罗谷雨的话不置可否,雷玊玫草草吩咐护卫把人带下去,便指挥下人去安置受了惊吓的大夫。两位夫人闻讯而派来问候的人已经在门外等候打发,本该如从前千百个日夜同样平静的夜变得喧嚣沸腾,种种的种种,一时令雷玊玫陷入忙碌。 几乎是被半架着,护卫们带罗谷雨走过一段不长的路,穿过已经有些稀秃的草坪和树,来到湖边一座孤立但不起眼的小院之中。 院门外,冷风中依旧是薄衣短打的徐笙抱着手臂,瞅他们揪着前不久的客人走来,自然而然询问“怎么了这是” “徐大哥。”护卫们纷纷向他打招呼,未说缘由,先问,“今日不是余大哥值守么” 徐笙哦了一声,随口解释“家主有事交代余岳去办,出去了。” 护卫们这才醒悟“算一算也是时候了。” 解答了护卫们的疑问,徐笙指了指被他们提在手里的人,问“怎么回事” 护卫们你一言我一语解释着。 “能有什么,惹家主生气了呗。” “这小子,似乎是给我们新来的大公子下了什么蛊毒之术,惹得家主大发脾气。” “是啊,事败以后还想逃走,打伤了家主。” “这不,得扔到地牢里看看后续如何,如果查出真的是他,以家主对大公子的溺爱,恐怕有他的好果子吃呢。” 徐笙并没有发表意见,略带敷衍地笑了笑“既然如此,家主有什么吩咐” “家主只说将他扔进地牢,看家主暴怒的模样,恐怕原本也是有吩咐的”提到地牢,护卫们面上都有些不自然,“可惜玫夫人说事情未查清楚前不要妄动。” 徐笙耸耸肩,取下腰上钥匙,转身将房门打开,淡淡道“行吧,这样也好,岳哥的东西,我也不爱碰。” 门扉一开,有如走入陈年地窖,久经发酵的不知名气味势如奔马滚涌,和着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触及鼻端就令人寒入心底。提着罗谷雨的两名护卫跟在徐笙身后走入屋中,跨过门槛,见简简单单的一套家具以及少许普普通通的摆饰,与旁的住宅小院无甚区别,唯墙面上拥挤排列着数不尽的铁具。这些铁具,收拾的干净整洁不染半分铁锈,各式各样,奇形怪状,护卫们不敢多看,生怕刺痛双目。 徐笙对着屋中看上去极为普通的花坛画卷一阵摆弄,最后竟翻开榻上床褥,露出褥底带锁门板,再以腰间钥匙开启,露出一道向下阶梯。三人取了油灯,带着罗谷雨,走入这道暗门之中。 阶梯不短,越往下,空气越发的潮湿寒冷,到了阶梯末端,似乎连呼吸都能感觉到沉甸甸的水汽。 灯火如豆,充满半间地牢,小臂粗的铁栅栏框出约六间左右的牢房。空气混浊,但并没有想象之中皮肉糜烂的臭气,有的仅是草药与血糅合而成的怪异气味。 徐笙打开其中一间牢房,二个护卫将罗谷雨掷入其中锁上门,竟没有对罗谷雨多言一句,转身离开地牢。 失去油灯的光芒,地牢重归漆黑,罗谷雨双手手臂被护卫攥的发麻,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 屋中太过黑暗,罗谷雨全然无法视物,只能以手不断摸索着。地面很硬,不是泥土,概以石板加固,因为阴冷,触感滑腻,或还生了霉。他一直顺着地面摸到身后栅栏,门上铁链被他拽的不断作响,手中触感坚硬寒冷。每根铁栅栏之间的空隙仅仅能容他伸出手臂,他握住其中一根尝试朝自己方向拽了拽,纹丝不动。 右臂的酸麻仍未消去,陡然过度用力,胸腔内忽然迸发出一阵穿刺般的锐疼。这痛来的太过突然,罗谷雨完全没能预料到,一时间任护卫如何压迫都不曾弯曲的膝盖,竟重重跪落在地,发出咚的一声。 身子前倾,罗谷雨前额抵在手背上,紧紧咬住牙关,忍耐疼痛。这是透支本命蛊的后遗症,原本几日来已经好转了不少,不知是否因为今日打斗的缘故,竟又复发。团在衣襟里的白蟒钻出来,焦急地用脑袋撞着他下巴,嘶嘶叫唤。 将近一炷香的时间,阵痛才渐渐消去。罗谷雨转过身,背靠铁栅栏,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透支后遗症的痛楚,有如离水濒死的鱼,胸腔里充斥着濒临窒息的绝望感,偏又有那一点呼吸的余地,越是用力去喘气,越是疼的火辣。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他甚至还能隐隐感觉到自己的手脚不停地颤抖,蓦地沉沉笑了一声,索性放弃,阖上眼。 从身份高高在上到成为阶下囚,原来,不过一瞬。 连安抚怀中不停拱动的白蟒的力气都没有,长途跋涉直至此刻,陡然发生如此变故,罗谷雨已经疲惫到连逃脱的方法都提不起精神去想。 谁又知道,这些天,他几乎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并非是风餐露宿睡不安稳,而是每每合上双眼,他就会梦到自己孤立无援的跪在女娲殿中、匍伏在教主脚下。而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看得清模样的、看不清模样的族人们,纷纷指着他,露出或冷漠、或憎恨的神色。 这个场景带来的恐惧,甚至比死亡浓烈百倍。 但是他实在太累了,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在黑暗中回响,不多时,居然在这连绳床瓦灶都欠缺的地牢,睡了过去。 地牢夹着寒气的湿冷很轻易钻破皮肤,如果在这种地方呆久了,等寒气进了骨缝,恐怕来日易得痛风。被叫醒的时候,罗谷雨衣衫却被热汗浸湿,头痛欲裂,手足发麻,耳畔如有蜂群嗡鸣。 “你还好吧” 柔和的火光再度降临,罗谷雨勉强转动刺痛的眼珠看向声音来处,徐笙正蹲在栅栏外,手里抱着一床被褥看着他,说道“你眼中都是血丝,面色很难看。” 没有想到竟会有人回转,他人的声音传入耳中,仿佛隔了一层结实的墙,听不真切。头昏脑胀,罗谷雨一时之间无法回答,亦全然不知如何作答。 拨弄钥匙的窸窣传入耳中,罗谷雨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牢门竟被打开。徐笙款款而入,直走到牢房正中,蹲下身,动作利索地将怀中被褥铺整齐,自言自语般地对罗谷雨说道“罗公子,地牢是由寒石所砌,此处墙外便是湖水,多少显得阴冷。我给你带了厚棉被,想来是足够御寒的,如果不够,尽管同我说,我再给你拿一床来。” 敞开的牢门在徐笙身后微微晃动,这个人似乎完全不在意罗谷雨可能会趁机打昏他逃跑,毫无防备地以后背对着罗谷雨。 这显然与罗谷雨所想的阶下囚待遇有所区别,更莫要提罗谷雨对于徐笙此人本没有太大印象,找不出任何能令徐笙待他好的理由。他不由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哩给我剌东西,卜怕被责备” 徐笙摇头“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听说了。罗公子,你并不了解家主,他不是不辨黑白的人,只是一时气急罢了。没错,咋一看你确实是很值得怀疑,但是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我们本不会采取这样激烈的手段说到底,还请你原谅家主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雷元江有多在乎他的“义子”罗谷雨并没有刻意观察,从旁人嫉妒的言语之中,倒也多多少少有所了解。了解归了解,直到今日亲眼目睹雷元江挺身而出为唐申挡下毒蟒的袭击,他才回忆起来 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情,叫做舍生忘己。 他恨雷元江不分青红皂白指责他是杀人凶手吗他恼雷元江不听他辩解只独行其是吗 不,他并不感觉愤恨。雷元江并没有做错什么,如果说担忧自己关爱的人是错,为自己关心之人而慌乱是错,如此普天之下,如何还有情之一字可言 从前也好,现在也是,种种的种种,罗谷雨都恨不起来。 他不过是,有点嫉妒罢了。 大概是因为曾经拥有过又永远失去,而今再也找寻不回来,所以体会到了重量。 罗谷雨低声说“我卜怪他。” “你埋怨家主,我也能理解,毕竟如果你是无辜的,那这次可以说是遭了无妄之灾。”笑了笑,徐笙拂去被褥上最后一道折痕,托举着油灯站起身,他往回走,在罗谷雨身旁盘腿坐下,“但是我相信家主冷静下来后,会给你一个交代。” 身体太过疲惫,连思绪都变得迟钝,上一秒想的东西,话语到了嘴边,下一刹那便全都忘了。疲于言语,罗谷雨闭上眼,听徐笙平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我与家主数年前相识,也是源于一场误会。” 徐笙缓缓讲述起来。 不同于余岳马贼身份,徐笙生于寻常人家,年幼便跟随镖局师父学艺,捐过功名,父母仙逝后与兄弟分家,后来成了一名主要依靠赏金生活的壁猎,在江东地区活动。 壁猎这个职业,鱼龙混杂,没有人理会你究竟是门派弃徒、魔教余孽还是世家弃子,信誉名气是唯二衡量的标准。只不过论起地位,终究是远远比不上豪强门派以及世家,因根骨资质稍微好一些的人,要寻一处门派世家栖身,都不会被拒之门外。而壁猎之间的竞争,比一般人能够想象的更加剧烈,毕竟赏金只有一份,盯上的人却如过江之鲫,明的暗的各种手段,层出不穷,绝无怜悯。壁猎这个行业相当于黑白蓝三道之间的灰色地带,就连官府也不会去管其中的龌蹉,所以有不少背景清白的壁猎,追求成为壁猎后的名气不过是希望能够被大门派以及世家看入眼,有朝一日能够得入门派世家,不必再每日游荡。 某种程度而言,徐笙算是成功的典范。他并非太出名出众,却机缘巧合入了雷元江的眼。 那是在鲤城的时候,发生在龙山寺。 虽然当时在鲤城的壁猎不少,但是应召的拢共仅有四人,分别是徐笙自己,他的熟人闻人峳,以及一对外来的楼姓姐弟。 那一次的悬赏比较特殊,并非是明文白榜,而是必须通过特殊渠道才能取得的红榜。 红榜,顾名思义,是官府或者大户人家想要处理不能宣扬之事,吩咐熟人或者鬼市中间人私下发布的赏金任务,一般没有关系的人,基本与之无缘。执行红榜的悬赏,发榜人并不会露面,而是通过中间人与壁猎接洽,之所以叫做红榜,因比起白榜,红榜的酬金最低高出三倍。同样的,壁猎须得签署生死状以及极为严格的保密协议,违反约定之人会被视为破坏行规,遭到所有壁猎的追杀。 取得这个悬赏的人,是闻人峳,恰徐笙拜访,便顺便请徐笙助阵。 现在想想,世间事有事便是奇妙的有些凑巧。若非他与闻人峳是朋友,可能如今他不会站在霹雳堂。 接见他们四人的,是龙山寺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僧人,叫做源缇。源缇带着他们来到一间静室,告诉他们,寺内近来丢失了一件宝物,是一块巴掌大小的蓝田玉令牌,令牌上雕有鹿,希望他们不要声张,将令牌找回来。 等源缇离去,四人便议论起来。 “如果只是丢了令牌,大可不必发出红榜悬赏。”闻人峳说,“事实上,接取悬赏的时候,我就觉得有古怪。龙山寺的僧人我们都很熟悉,并非那些酒肉和尚,他们哪里来的钱财去收购宝物而且出家人讲究钱财为身外物,又为什么这样在意这个令牌,不惜以重金悬赏呢” 楼家姐弟本不疑有他,听闻人峳如此说,其中阿姊当下若有所思地回答“雕鹿的令牌说起来,你们可听过一个传闻,说当年与白朝在汜水交战之时,国君曾被白朝一支精锐小队逼的走投无路,与部下失散,孤身避入深林之中。进入森林后,茂密的树丛令国君不得不弃马而行,很快迷失方向,同时夜幕降临,百兽频出,敌军的精锐小队还在不断搜寻他。国君筋疲力尽,眼看着即将陷入绝境,面前树林中忽然走来一头白鹿,数不尽的萤火虫围绕着白鹿飞舞,仿佛白鹿浑身散发着光芒。白鹿并不怕生,反而凑到国君身旁,最后正是这头白鹿,带着国君奇迹般地避开了所有敌军,走出密林。我朝的士兵亦在搜寻国君的下落,据说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驮着国君的白鹿从黑暗之中走来” 楼家阿弟接着说道“可能正是因为此事,立朝以后天下皆知国君对于方术抱有着宽容平和的态度,每年祭天,国君都会任一名德高望重的人,或是僧人、或是道士,领大宗伯之职,主持祭天。近年来,都是重阳观的闻蝉居士担任此职,但是前不久居士驾鹤西去,想来主持祭天的人势必会改变。” 闻人峳与徐笙互看一眼“照你们所说,莫非这枚令牌,是那一位任命大宗伯的信物” “这并不奇怪。”楼家阿姊说,“龙山寺的寿比主持,不也是个传奇的人物吗” 确实如此。 寿比僧人年约而立,尽管武学之上寿比僧人远远不及重阳观的闻蝉道人,但关于寿比僧人此人颇具传奇性的智慧点滴,却便传江东。 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寿比住持尚是寻常僧人时,与年轻的応空大师关于檀香的一段对话。佛家素来推崇檀香,视檀香为“佛光”为“净土”,各寺素有以檀香品级论地位之说,更把论法大会雅称为“品香大会”。彼时正是某届品香大会,诸寺前往白马寺斗香,唯有寿比僧人所代表的龙山寺两手空空,遭其他僧人诘难为佛心不纯。応空大师见罢,问道我闻泉州今年涝灾甚重,可是龙山寺有所困难寿比僧人起初不语,直到応空大师三问,才低眉恭顺而答以佛法为檀,人世烟火为香,我已在婆娑四十二恒沙河之佛土。 年轻的応空大师听后微讶,但笑不语。 闻人峳疑惑道“那般重要的东西丢了,龙山寺应该找六扇门而不是我们吧。” 楼家姐弟摇头,显然他们也想不明白。 徐笙低声道“其实很简单,这等重要的东西,若是上报六扇门,不单是龙山寺,连知府都要受牵连怪罪。只消这样想,便知道知府是不会轻易上报六扇门的,若我们能够将其找回来,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来得好。” 于是四人开始调查。 据寺中僧人所言,寿比僧人近期都在闭关参悟佛法,无缘相见,一切事务都暂且交予源缇。 四人不强求,从宝物遗失的时间,到接触过见过宝物之人,再到宝物存留过的位置,都一一进行仔细的勘察。当问到近日是否有异常时,扫地的小沙弥迟疑着告诉他们,说数日前寺中来了贵客,就在后院厢房,但因身份高贵,一般无有弟子接近。四人前去拜访,果然是门户紧闭,来去无不执兵带刃,过往无不虎步龙行,戒备森严。 光是这层所在,便足够让人猜疑了。 四人商议,决意上门询问,但是门外恶护卫严词拒绝,最后他们商议,决定不要打草惊蛇,待得夜晚再去探他一探。 四个人,约定兵分三路,搜寻不同地方,想着如此能取得更多线索,也方便相互照应。但是徐笙自思不得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故意迟一步,让楼氏姐弟去打头阵。 奇怪的是,等到约定时间过了大半,被严密守卫着的院落,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惊起。 是被困住了还是说已经被抓住了灭口 仔细观察有条不紊巡逻值守的护卫们,吹着令人头脑清醒的凉风,徐笙隐隐有了其他想法。 于是他摸黑来到寿比僧人闭关的静室,悄悄放了一把火。 这一把火,很快烧了起来。夜火渐起,寿比僧人的惊呼惊醒无数僧人,僧人们揉着惺忪睡眼探看,在火势熏天以前,慌忙抬来水将之浇灭。徐笙却早有准备,在寿比僧人惊惶逃出静室后,以打湿的衣袖蒙面,趁乱奔入静室,四下搜寻起来。 既是静室,自然无有多少摆设,唯有一副佛陀画像,一方蒲团,以及夜壶。 果不其然,翻找之下,徐笙从佛陀画像后发现一处暗阁,暗阁里,是一方裹着锦巾的雕花盒子。 将雕花盒子放入怀中,徐笙迅速离开静室,趁乱重回“贵客”所在的院落。那戒备森严之处,全然不受影响,仿佛与院门外吵嚷纷乱的龙山寺处于不同的世界。 就在徐笙思考下一步如何做时,他的藏身之处被揭破,那些衣着精良统一的护卫将他团团围住,手中兵刃泠泠。 护卫神色不善,徐笙心惊,不由返身就逃。 但是对方人多势众,他奋力反抗,只不过草草与对方兵刃交接数下,手里的刀就崩出好些豁口。来不及心疼,徐笙想要趁对方不备夺路狂奔,却被对方一记勾拳打在腹部,倒地。 护卫们语气冰冷地对他说道“舵主要见你。” 来到贵客面前,徐笙便见楼氏姐弟平安无事,闻人峳也在一旁,既没有受伤也没有被困,但是却有满满的局促不安。 那贵客,初看来仅仅是个平凡的中年男子,留着短鬤,穿着平常,见到徐笙,言语却甚是威风凛凛“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本想着若是不麻烦,便助你们将此事了结。没想到你这人为了找出真相,竟做出放火烧屋这般的事情来你可曾想过若是救火不及,不说其他人,寿比大师会被烧死在屋中你之举动,实在害人不浅,我必要将你扭送官府” 护卫们听罢,二话不说就要将徐笙压出去。 徐笙忍痛,奋力甩开来抓他的护卫,说道“且慢自入门来,我一言未发,阁下丝毫不容人辩解便擅自下定论,未免也太过武断了吧” “哦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徐笙道“我武艺虽不精,救一人倒还是可以的况且,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罢了。” 神色稍缓,但中年人仍是稍显怀疑道“什么事” 正说着,屋外守卫通传道“寿比大师想见舵主。” 想了想,中年人沉下气,说“那便请寿比大师进来吧。” 寿比僧人一入门,满面愁容,长吁短叹“雷施主,贫僧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您施以援手啊” “大师不妨说来听听” “惭愧惭愧,适才突发的夜火之中,贫僧丢失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 徐笙听罢,将锦盒自怀中拿出,胸有成竹地问“大师所说的,是不是这个” 寿比僧人一看徐笙手中物件,顿时便明白了什么,指着徐笙“你怎会莫非你就是那个趁火打劫之人” “这话,我倒要问大师您才对。”徐笙视寿比僧人面色若无睹,道,“大师贼喊抓贼,不知用意何在” 寿比僧人面上原本还有闪躲之色,听罢徐笙所言,顿时变得苍白,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中年男子打破沉默不解道“此话怎讲” “其实仔细想来,大师并不是雇佣我们四人的人吧否则以大师雇佣我们几人追查下落,自身却闭门不出的做法,嫌疑可不小。”徐笙说着,对中年男子抱了抱拳,“我不过是觉得若阁下是偷盗宝物的人,不可能如此大张旗鼓引人注目。除此以外,又找不出其他特殊的线索,所以推断可能是大师自己将宝物藏起来罢了。” 中年男子不解“以大师声名以及佛法智慧,如何可能如此做是否是其中有所误会” “雷施主,莫说了。”寿比僧人已是掩面长叹,“唉,罪过罪过,贫僧贫僧这也是无奈之法啊。只因此物,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応空师兄方才是众望所归之人,贫僧区区之资,实在是配不上得取此等宝物。然而圣明难违,贫僧只能出此下策,以求以求圣上收回成命。” 中年男子不甚明白“大师何以如此妄自菲薄,您过去与応空大师论香的禅语,可是被众人所津津乐道着的啊” 寿比僧人羞赧长叹“正是如此,我才知道我远远比不得応空师兄。昔日我那一番言语,其实不过是为了掩饰龙山寺银钱短缺,纵使我能骗过别人,却骗不过自己的心啊。応空师兄昔日但笑不语,以至于后来默认不明真相之人对我的赞颂,正是看出了我与龙山寺的难处,帮助于我啊这般的我,实在是没有脸面应圣上的邀请” “竟是如此”得知真相,中年男子倒也坦然承认自己错误的判断,对徐笙说道,“先前想当然错怪了你,真是抱歉,只是你这放火的方法,还是少用的为妥。” 至此,事情真相大白。 寿比僧人为表歉意,称失物已被徐笙数人找回,予了他们赏金。 事后,中年男子饶有兴致与徐笙说话,问他是如何察觉此事为寿比大师所为。 “要是寿比大师真的如传闻一般,我自然不会怀疑他。” “哦” 徐笙笑了笑“如果寿比大师真的认为自己没有能力,拒绝便是,他谎称信物丢失,国主若得知,只会怪罪当地知府教化不足,绝不会怪罪在寿比大师身上。而知府大人不愿立即上报六扇门调查宝物失窃一事,显然亦是害怕国主怪罪,说到底,知府也好、大师也罢,他们都不想担当自己身上的责任,而想要推卸责任,找一群替罪羊罢了。我不懂佛法,但是我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愿意承担,又如何能成佛” 中年男子听罢,哈哈一笑“小伙子,你的想法很有意思,有兴趣来当我雷元江的护卫吗” 自那以后,徐笙可以说达到了许多壁猎梦想的高度。可惜,与闻人峳的友谊,亦因为妒忌而中止。 中原人都有向别人说自己过去经历的习惯吗 听着徐笙在身旁说着过去的事,罗谷雨心中不免浮现出这样的疑问。 无法否认的是,他身边的中原人,似乎都是说故事的好手。 可惜他自己啊,既不会说故事,也没有故事可说。因为他没有一个饱含乐趣的开始,也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是的,没错。他忘不了过去,因为恐惧而对他人苛刻恶毒,但是内心深处他依然祈求能像其他人一般还能找到一处出路,他依然希望,有一日能够回到从前的时光,有一日有一人眼中看到的是他罗谷雨,而不是其他的什么。 徐笙是想要以这个故事劝他放宽心,还是在为雷元江所为开脱,罗谷雨不在乎。 他闭上眼,装作已经沉沉睡去。 故事说完后,徐笙并没有再打扰罗谷雨。他静静地坐在罗谷雨身边,少时,忽而低低笑了声,提上油灯,锁上牢门,隔着栅栏,对罗谷雨道了声“晚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7章 伍拾肆.广寒枝下 盛世融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在门外月光以及台面烛光的双重照射下,他脚下影子被分成一浅一淡两条,投在墙上拖得老长老长,仿若一把锋利绞子,将从地牢出来的徐笙嘴里那有些不在调上的哼唱声,骤然剪断。 “徐大哥。”迎着他的目光,盛世融站起身来,腼腆地笑了笑,“徐大哥,家主让我来替你。” 嘴里发着无意义的应和声,徐笙脚步自暗道之中慢慢挪出,意外盛世融竟会出现在此,不由心下嘀咕,故作随口般地问“怎么了,家主那里,不需要你吗” 盛世融的脸全然藏不住心事,听罢问话,失落神色无从遮掩掩,呐呐道“家主在照顾大公子,有公孙大夫在,我帮也不上什么忙。” 盛世融素来是雷元江的小尾巴,这是人尽皆知之事。 点点头,徐笙取下腰上的钥匙串,踱到盛世融身侧,安慰道“小盛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在家主后头跟着固然没有出错的地方,但是学会独立做事情,那才能让家主高兴。” “只要是家主高兴”这样说着,盛世融却看着徐笙发起了呆。 盛世融困惑的模样投入眼中,并不让徐笙感觉意外,相反,对于盛世融的性格有多简单,徐笙有着相当直接的了解。 坦白地说,他们这些被招募进来的人,虽说都感激雷元江这个伯乐,但到底在江湖上飘过。吃过这碗饭,心就很难纯了,做什么事多少都是为了自己而打算。正因为为了自己的利益,所以才有动力去拼死拼活努力表现,见缝插针,各自较劲,甚至不吝惜下作手段。 恐怕也只有像盛世融这样的家生子,才会一心一意为家主做事。 也恐怕只有想盛世融这样的家生子,才会被派来看守忽而沦为阶下囚的贵客。 “唉,很多事,不知道反而更好。人活在这个世上,活的不清不楚,反而更幸福。” 叹了口气,将钥匙转交给盛世融后,徐笙并没有立即离开。摆摆手,他招呼盛世融,两人一并走到门口,坐在门槛上。 喧嚣似乎还没有彻底停止,低伏在阴翳中,骤响乍熄。 “小盛啊,来场男子汉之间的谈话。”徐笙揽住盛世融的肩膀,“你还是像之前那样,不喜欢大公子吗” “嗯。”毫不犹豫地,盛世融重重点头,“我依然觉得他来历不明,家主不该这样信任他。” 徐笙笑道“你啊,果然还是太年轻其实与其说觉得家主不该这样信任,倒不如说家主对大公子的态度,挺让人眼红的吧。” 有如被说中心事,盛世融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哪里肯承认,使劲摇头“才、才没有这样的事” 徐笙也不多作揶揄,悠悠地说“实际我们这些老人都清楚家主的脾性,坦白说,大公子的身份,确实很蹊跷。虽然说是义子,但一般而言义子这两个字想来其实不过是个名头,充其量不过是比我们还高一级的侍卫,至少之前我是这么觉得的。” 盛世融闷闷道“可是,家主他,对大公子很好,一时半刻不在身边就想念。而且刚才大家才说,家主竟然给他挡下蟒蛇的扑咬” 徐笙抱起手臂,说“这方面,想来玫夫人应该也很不同意。其实,如果大公子的来历真的依家主所说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没有理由如此受人器重。” “徐大哥,你可曾听他们有的人说,说大公子其实是家主外头的私生庶子。”盛世融显然不是习惯背后说人是非之人,言语间犹豫,吞吞吐吐,神色极其不自然,“有的人还说、说家主好起了男风” “男风”虽不知道这流言从何而起,一时间忍俊不禁,徐笙直笑的弯腰捂腹,“哈哈哈,别人有这种猜测也难免,毕竟大公子确实长得不错。” 见徐笙大笑不止,盛世融颇是尴尬“不是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徐笙反问“那你觉得事实会是如此吗” 盛世融面上露出迷惘,很快,坚定地摇摇头“不会的,家主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是不会如此,还是你不相信会如此” 盛世融呆了呆,笨拙地辩解“可是家主这样受人尊敬,和夫人举案齐眉,少爷也聪明灵慧,根本没理由这样做啊。” “小盛啊,你该庆幸你长在这样的人家里。”徐笙叹了口气,仿佛回忆起什么,颇为感慨,“你可知道,好男风在许多大户人家中并不出奇,甚至有不少夫人,出于嫉妒心理或者保证自身地位,亲手将年轻的少年送入家主的卧房。毕竟一个不能生育的男人,总比侍妾来的好太多太多。” “啊”盛世融露出全然不能理解赞同的神色,“这、这种违背人伦之事,如何可以” “违背人伦”徐笙忽而狡猾一笑,看着盛世融,“如果,我说如果有一日,家主向你提出这种要求,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徐笙原以为盛世融会犹豫,却没想这年轻小伙子斩钉截铁便回答下来“家主的任何命令,我都会去执行” 这回,轮到徐笙愣了愣“你不是很反感吗” “那不一样。”仿佛瞬间坐在此处的是另一个名作“盛世融”的人,盛世融肃容峻言,腰背霎时挺直,面上木讷笨拙之色一扫而空,双眼透出锐光,“服从家主命令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这远胜于其他任何事情” “哈哈,我只是逗逗你罢了。”面对盛世融严肃的回答,徐笙深感无奈,摆摆手,“你也不用太相信这个。比起男风,我倒是相信大公子是家主私生子。” 盛世融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后,他紧紧皱着眉“我只是想不明白。” “可是这个世上,哪里有多少东西真的有一个准确无误的答案呢人嘛,总是会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总会犯错。” 徐笙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且去家主身边看他有什么吩咐,你也别自己一个人闷头瞎想。到底这一切都是家主的家事,我们做下人的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离开小屋,投入幽暗,确认盛世融看不到自己的身影后,徐笙脸上的笑容,迅速在夜色中消失,沉淀。 从小屋来到书房门前,除了看守书房重地的守卫,已是人去楼空。 守卫眼下就一人,没了先前热闹的景象,冷冷清清地,坐在书房门前台阶上。他手上抓了一把桥字牌,对面位置上也放着一把面朝下的字牌,脚边钱袋装着冒出尖的铜子,手边摆着装有瓜果糕点的食盒。台面剩余的牌不多,想来是将近牌局末尾,似是与他对牌的人有急事离开,所以剩了这铺残局。 连眼皮都没有抬,在徐笙靠近后,守卫如此懒懒对他说“家主让你去他屋里。” 看守书房的守卫,叫做林不墨,若论“辈分”,比余岳尚要高上一筹半。他自与府中二管家的姑娘结亲后,便很少再陪着雷元江出府。 徐笙点点头“我这就过去。” “等等。”徐笙的脚尚没有抬起,林不墨的手一摆,忽而咧嘴一笑,对他道,“老王那家伙不知吃差了什么闹肚子,跟他耍的甚没意思。你要不要坐下来,扯两盘胡子” 早前就说过,雷家的护卫们,出身三教九流都有。林不墨是其中的一个典型,曾是西北一带黑道上有名的角色,生平最爱的是赌博,不赌钱财,只赌人命。西北至今还有他的传说流传于各个赌馆之中,只说若在穷困潦倒之际遇见一人要同你赌,你若输了,这人就要取走你最为珍惜之人的性命,你若侥幸赢了,便有泼天的富贵。 好笑的是,传闻之中擅长各种赌技未逢一输的林不墨,在二管家精于算术的姑娘手下连输二十场,阐述了读书改变命运的至理名言。林不墨输的一点脾气也没有,问姑娘想要什么,他一定替她办到,然后姑娘沉吟片刻,说那你就入赘吧。愿赌服输,林不墨无话可说。 当然,现在林不墨再也不赌人命,更在管家妻子的勒令下,每次赌注不得超过一文钱。 徐笙不好赌,更不想与林不墨赌,故此婉言拒绝“不必了,小弟对此道不在行,怕扰了林兄兴致。家主怕是需要我,我” 垂首把玩手中字牌,徐笙的托词未听到一半,林不墨直接将其堵在徐笙喉咙中“有时候即便是不在行,也不得不赌。这一点,你恐怕比我更清楚。” 沉默半晌,徐笙一笑“林兄这话,我不太懂。” “你我心里都有数。”林不墨沉沉道“有些人的存在,碍着了不止一个人的眼,即便他这一次能顺利度过难关,始终在劫难逃。还是说莫非你自信他有如此能耐,能一一避开又或者度过这些接踵而来的困难” 将双手拢入袖中,与林不墨一直没有正眼看他相反,徐笙注视林不墨侧脸,道“林兄,小弟虽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但是有一句话,却不得不说。你我都是家主招入门来的,应该感激家主的赏识之情,家主喜欢什么,我们理应便喜欢什么。” 这话刺的林不墨握牌的手一紧,顿时嗤笑“我以前还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多不错的人里偏偏你能够出头,原来如此。希望你这话,在尘埃落定以后还能说得出来。” 徐笙并不是个任由搓圆捏扁的好脾气,林不墨挑衅到这个份上,他脸上虽挂着客气的笑容,言语亦不吝反击“尘埃什么时候能够落定,你我说了似乎也不算数。小弟这方有事,便不多叨扰了。” 林不墨不再置一词,任由徐笙离去。 恰走出书房院落不久,吃坏肚子的王杉匆匆归来,打徐笙身边快步走过。 就在徐笙暗自松一口气,听王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老林那家伙说的话,你听着记着,但别忘心里去。他属狼的,跟我们不同,你说是吧” 徐笙停下脚步,但并没有说话。王杉等了两个呼吸没有等到回答,似乎有点失望地抬脚离开。 雷元江的住处是雷府之中最大的院落,有东西之分,中隔花圃亭楼。曹茜阳与雷元江虽是夫妻,但并非共居,而是各有各的寝室。 入了东阁,夜丛之中四处可见的护卫身影挨个淡去。徐笙刚踏入雷元江寝院外门,便见公孙弘在雷元江相送之下出门。 “公孙大夫,今夜实在是感谢你。”雷元江并不高的声音传入徐笙耳中,对黑袍的大夫作揖,“若非是公孙大夫,恐怕我现在还像个无头的苍蝇一般,没有丝毫的头绪。” 公孙弘从容回礼“雷家主太过客气,在下不过尽本职罢了。” 雷元江又道“未来几日恐怕仍要劳烦大夫,我已命人就近收拾出一件雅居,不知大夫可愿前去看看是否合乎心意” 公孙弘便回“恭敬不如从命。” 一番话罢,公孙弘便与守在门外的另一守卫离去。 黑袍的大夫鼻若悬胆面如白玉,但是徐笙数十年的壁猎经验告诉他,这个人有古怪。 等得雷元江察觉到他伺立于门眫从而呼唤,徐笙这时方才缓步靠近雷元江,恭顺口称家主。 徐笙要比雷元江高上两分,然而此刻垂肩敛首放轻呼吸,无形之中变得矮小起来。 雷元江背着手,厚重的衣袍在这无风的深秋夜晚中沉沉坠着,正如他棱角方正并没有太多表情的脸,显得无端冷静。 不知何处而来的蛙与蟋蟀声窸窸窣窣响起,仿佛被这座昏黑天幕笼罩太久,只晓得机械地重复呼喝,妄图以这微弱的地名驱散不知名的窒息感。 “徐笙,你是最心细不过的。”雷元江的语调有别于常的平坦,传入徐笙耳中,“接下来这几日,我需要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留意所有靠近或者企图靠近我与越儿的任何人。” 并不意外于这个命令,徐笙回道“是,家主。” 雷元江点点头,转身步入寝室,反手紧闭房门。 房门内,雷玊玫坐在外室圆桌旁的红木花凳中,一手按着鬓角。 雷元江匆匆自她身侧走过,直入内寝,此时在他卧房中躺着的,却不是唐申还有何人他出门短短的片刻显然不足以带来任何变化,他侄儿依然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没有丝毫要苏醒的迹象。雷元江立在床头,神色空茫地驻足好是一阵,方才长叹一声,回转外室。 早些时候,雷玊玫才打发了好一波各个夫人前来探听消息之人,疲惫神色显露于外。雷元江见罢,便道“姑母,你若疲惫,就先回去歇息吧。” “不忙。”雷玊玫放下扶着额头的手,肃容正言,“比起歇息,我更想知道你的理由。” 什么理由 自然是对待一个“义子”过分关心的理由。 雷玊玫并不是没有听到过护卫之中流传甚广的流言。当然比起“好男风”这样的无稽之谈,她感觉“私生子”更令她起疑心。男人很容易在女色之中犯错误,她对此再清楚不过。如果雷越真的是雷元江的私生子,那么许许多多的事情一瞬间能够全部说得通,当然这是最好的情况,也是最坏的情况。 如果不带任何情绪地去看,雷越无疑是每一个父母梦中的孩儿模样聪颖,孝顺,进退有度。若要给此人打一个分数,无论她如何以最为挑剔的眼光去看,都只能评出“优秀”。 可惜啊,这世上很多东西,往往无关于一个人是否优秀。 嫡庶有别,家族未来执掌人的决定权,并不是只在家主手中。家族中的其他人,定然不会认可一个血脉不纯母亲不知是何人的人,来担任未来家主 雷玊玫正想得入神,雷元江的叹息声传入她耳中。 “姑母,你说这偌大的雷府之中,我真正能信的,又有几人” 听罢这话,复杂的滋味迅速自雷玊玫心中生出,顺着喉咙蔓延入口,泛出血一般的腥甜。 雷元江虽然并不是在她膝下长大,观念却与她最为相洽。姑甥相互扶持这样多年,雷元江这一句话,蓦地将她带回数年前那场无法信任任何人的、没有任何硝烟的战争,提醒着她那些她曾以为早被坟土掩埋的真相,从来不曾真正消失。 她勉强笑了笑“最艰难的时期早已经过去了,怎么忽然这样说” 在雷玊玫对面坐下,雷元江宽厚的双肩骤然崩塌,他以双手手肘撑住桌面,手掌掩住面庞,沉闷的嗓音从指缝之中泄出“越儿与我日夜相处,我从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但偏偏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越儿竟被人所害。这样的事,外面的人决计是做不到的,否则我不会得不到丝毫的消息。这样的事与我们昔年所做,何其相似” “你怀疑是家里人做的”雷玊玫皱起眉,下意识想要反驳说不可能,却又被雷元江口中“昔年所做”所冻住,良久才喃喃低语,“她们唉,也怪不得他们。这事,讲明白点,她们害怕没有错,你这个义子所做的一切也没有错。” 雷玊玫说道“所有的错,都在你自己身上。你回想回想你自己的态度,哪一个神态、哪一个动作、哪一句话,能不叫她们害怕如果真的如别人口中所说,你这个义子是你的私生之子,你就不该让他来。这个地方、这个江湖就是一片巨大的沼泽,外面的人一不小心就陷足于此,而里面的人,早已插翅难飞。” 雷元江放下双手,嘴角苦涩的弧度掩也掩不住“姑母,你可知道,我也害怕啊。现在这一切,让我想起当年曾经发生在我们兄弟三人身上的事,我我不想看到这一切,发生在泷儿身上。” “我知道。”雷玊玫摇摇头,欲言又止,“你这么多年来所做的,我都知道。我知道虽然你嘴里总是埋怨泷儿不学无术,但是你并没有勉强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我也知道你想让他一直这样无忧天真。但是,他总归是未来的雷家家主,你我总是有一日要死的,我们不可能护他到老,你总得让他学习、让他学会怎么当一个合格的家主。而其他的人,我觉得你暂时想的太远了,毕竟他们现在他们现在不过是一群孩子罢了。” “他们仍是孩子,但是他们身边人可不是。”雷元江的手骤然握成拳头,“孩子自然是没有这种想法,但是他们身边人,可不是。” 听罢雷元江这句话,先前在心中徘徊的千万流言全数熄灭。雷玊玫有些领悟过来,身子前倾,看着雷元江“所以你的意思是,想把这孩子把他,当作挡箭牌” 雷元江张了张嘴,脸上露出一个糅杂了不同情绪的古怪表情。 雷玊玫看着雷元江的表情,某一个部分的她,只觉得眼前的人无比陌生,但是某一个部分的她,却满怀罪恶感地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糊涂,只是你自己要注意分寸,伤了自己并不值得。” 有如做错了事情的孩子,雷元江垂下头“不姑母,事情比你想象之中的更复杂。我是我是真的想让越儿当雷家家主。” 看着雷元江的脸,一种莫大的不祥与恐慌扼住雷玊玫咽喉,她艰难发问“为什么” 雷元江的眉尾眼角下塌,强自上扬的嘴角像是含着一口世间最苦的药“姑母,你难道还没有察觉吗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将越儿真正的身份公布于众。” 真正的身份 难道说,其实所有人都猜错了 一个绝对不可能的可能,浮出心湖,变得越来越清晰。 “原来如此雷越,雷越、那不就是雷季越吗原来、竟然是越儿”雷玊玫双手交握在一起,微微颤抖着。她的眼睫不断抖动,似乎要掩饰逐步通红的眼角,露出了与雷元江几乎一模一样饱受煎熬的神色“那他、他知道那件事吗他知道当年是我们给唐门制造机会,是我们给丐帮传递消息,是我们害死了元琛一家吗” 雷元江发出一声自嘲的嗤笑“哈,我怎么敢呢我、我哪里敢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8章 这是个公告 作者已经消失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了,很多孩子开始问说,啊作者死到哪里去了,该不会是下楼拿快递结果等了一个世纪,又或者下楼吃碗牛肉面结果彗星撞地球穿越了吧。很遗憾,并不是的。虽然说作者是是生病了,但是这并不是不更新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更无聊但是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交代一下最近的日常。作者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去兼职,下午去学校上课直到五点。课下作业很多,特别是阅读报告,八周之内必须读完包括课上要求在内一共五本书。除此以外,一周至少提交一篇论文,两篇阅读报告。 有的孩子又要说了,八周五本书一点也不多啊,你自己是个作者读书能力不会这么差吧。确实,如果是中文,我一周五本都不在话下,但是这是另一个语言。 拖更的真正理由,是三次元里实在太忙,其他的借口再也没有了,希望大家能谅解,作者只要逮到时间就会更一点。 唐无杀 04202017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9章 伍拾伍.花非花上 雷家最黑暗的时刻,垂花门之外的人所窥见的,即便状似蔽日阴影,也不过冰山一角。 似乎百年如一日般地,霹雳堂屹立在庐陵城,人来人往,三教九流无不点头哈腰。如此下,便连身居庐陵的平头百姓,也觉得腰杆挺得比旁人更直。 然而这高宇琼楼之下的分量,八方来朝的前提,令身困这间小小寝居的二人,陷入了缄默。足足一盏茶的时间,二人刻意想要开谈,却如孱弱的鱼,衔钩以后因为无甚分量而被抛弃,在他人视为赖以生存的空气中,徒劳挣扎。 说来也奇怪,霹雳堂与唐门是众所周知的宿敌,但是二者之间有一种奇妙的默契,预定好了般,彼强我强,彼弱我便弱。 正如唐门当年蒸蒸日上,雷家主脉,早些年的时候枝繁叶茂。 雷元江祖父辈有一位家主,在位近三十几年,名作雷易澧,于其领导之下,霹雳堂发展的相当安稳。不过从前的安稳,与现在的安稳稍有不同。从雷元江这一代往前回溯两代,那时的雷家,是一个更为纯粹的江湖世家。虽造火器,但与朝廷并没有联系,其地位虽在火器的基础上建立起来,但拥地甚广、营商众多、庐陵城中半数商铺皆归其所管,并不以出售火器谋取财货。 既然是世家,祖训、族老、规矩,自然无一缺席。雷家家主的权利,确为最大,统领着霹雳堂,直接掌控所有火器的研制。但是家主的继任,有着需要严格遵循的规矩。雷家家主并不是父承子继,即将退任的家主仅有举荐的资格,没有指定的资格。家主举荐之人,仅仅只是排名提前,族中族老会负责商议审核,如果被提名之人资质不符合规定,依然无情打落,而后再从剩下之人中挑选出最佳之人。并且此人必须是雷家嫡系血脉,男性。 通常而言,每一任雷家家主都在而立之年继任,并在天命之年退位。雷家关于家主的种种规定,依然与唐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同为以家族为单位的门派世家,与唐门指定一人后便以最大资源供其成长不同,雷家更倾向于内部自我竞争。但这也是因为比起门派,雷家更倾向于世家,无须四处抛头颅杀热血,而唐门更倾向于门派,对于可能会导致门派分裂的内部竞争尽最大可能压制。 同样的,雷家这个规定也是为了家族未来长久的发展。需知道,当一个势力被同一个首领长期领导之时,结果有好也有坏。无论再如何以家族作论,不同的首领对于未来发展的方向必然会有不同的想法,一人长时间地做决策,自然能保证一个发展方向能够得到贯彻实施,不会朝令夕改。可同样的,亦容易使后辈产生依赖以及自满,特别是当他们对眼前一切繁荣鼎盛都习以为常之后,某一天决策权在手,以为世事如自己所见过的一般轻易,根本想不到做出抉择的同时,还要承担自己犯下的错误所带来毁灭性后果的可能。 问题就在于,雷易澧此人,有些许不同。无法否认,他是一个相当有魄力与能力之人,与此并存的,便是霸道。雷易澧花了十年的时间,收复了莫赟的表舅北漠有名马队刀客首领,令其在庐陵城外西面的峡谷中安家落户,并为其挥资建立马场。作为报答,虽未及鞍前马后也未曾说过要成为雷家家臣,但莫赟的表舅对雷易澧之吩咐无不尽心尽力。直到其因病去世,莫赟才担任霹雳堂左护法一职。 雷易澧之霸道,在得到莫家帮助后,甚至有当面驳斥族老并将其扔出门外之举。所有的祖宗规矩,对于他而言什么都不是。以至于昔年族中所有反对他连任的声音,就像雨落深井,没有惊起波澜。 可惜种种问题,在雷易澧年达七十五寿终正寝以后,不可遏止全部爆发出来。其中最为致命的,自然是下任家主的着落。尽管家主继任问题素来都是雷家种种龌蹉爆发之时,但正如历来雷家没有其他人比这位家主在任时间更长,这一次的冲突之剧烈及其余波怕是族史都不敢明文书写。 此时,雷元江父亲辈,除了雷玊玫以外雷玊玫是同辈之中最小,仅比雷元江大十岁皆已四十有余,如此家主的担子,在雷易澧的思虑与决策下,落到了雷元江这一代的肩上。这个决策,直接导致了雷元江父辈所有人成为家主的指望落空。但在雷易澧去世之前,无人敢质疑一字,他们敢怒不敢言,唯有强憋着这一口气。 这口气,注定无法在彼此争斗之中发泄,索性拐了个弯,直接落到了雷元江这一辈。 那一年,雷元江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听起来也是该有些累积与作为的年纪了,不是吗 二十二岁的工匠,刻苦一些,已然出师打开自己的招牌。二十二岁的读书人,稍微聪明一些,考上举人不是问题。二十二岁的武者,武功已达小成,能够收拾包袱闯荡江湖。 但是别忘了,他们是庐陵雷家的公子。 吟诗作对不用太精,科举能否胜任,对于雷家的地位并无影响。拳脚武功不必太好,振臂一呼,甘愿为雷家鞍前马后的打手随叫随到,自己动手动脚,未免有失风度。而精巧的手艺,更不必太费心思,以雷家的地位钱财,哪怕是上贡的珍品,想要得到也不是难题。 在这位长寿的家主的羽翼之下,雷元江与他两位堂兄雷元稹与雷元琛,在二十二岁以前,都是什么都会一点但是什么都不精的公子哥。 每日遛狗斗鸟,闲了得空,偷偷去勾栏喝茶听曲。 雷元稹是堂大哥,也是同辈最大,降生之时府中张灯结彩上下同庆,父辈热泪盈眶,满腔激荡为之取名“真”,为了不显得这么直白,加了个禾字旁。辩解其大意为,希望孩子能够待人真诚,而令此等美好的品质,总有一日能如路边禾苗一样青青蔓蔓。 雷元琛是堂二哥,其父在连生三个女儿后终于迎来了一个儿子,欢天喜地四方还愿,将之视为掌上宝,取了意为珍宝的“琛”。 雷元江是最小的那位,其父苦思三天三夜,欲令其名惊天动地绕梁三日。结果在洗三礼上酩酊大醉,众人起哄下一路往城中酒舫寻乐,迷迷糊糊中从船舷失足跌落险些溺水,回过神后惊魂未定,张口取名作“江”。 雷元稹作为大哥,向来照顾两个堂弟,为人有礼行事大度,但凡有好的都不会忘记分享。雷元琛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儿子的关系,其爹娘平日里舍不得说一句重话,一旦三兄弟惹了祸,只消雷元琛出头大包大揽,总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雷元江占了三兄弟中年龄最小的关系,在亲朋眼中总是没有长大的孩子,聪明有余,没有说服力。 雷元稹好诗文术数,雷元琛好习武,雷元江爱好甚广,什么都会一点,但是与其说是否精通可能连粗通都未及。 三个公子哥每日的日常,无非是稍微对自己的喜好施以练习,偶尔跟着霹雳堂的队伍去哪哪给谁谁拜寿送礼,除此之外便是,吃饭、聊天、洗漱、歇息。 所以说,二十二岁那年,堂兄弟三人对于家主这一个词的概念,淡到几乎没有。 无论是何人担任家主,对他们而言仿佛都没有不同。 便是雷元江自己,偶有想起继任这件事,也可有可无地、笃定那会是雷元稹。 直到雷易澧缠绵病榻。 雷元江这一生,未敢有片刻忘记那日。 那日,雷易澧将三堂兄弟叫到榻前,拉着雷元江的手,叫他以后要好好照顾这一大家子。 直至今日,雷元江都无法想明白雷易澧这一个决定。他想的更多的是,如果当初被选中的不是他,或许霹雳堂不会如今日一般昌盛但至少,那些本该是他最亲近的人们依然活着,而他也不会悔不当初。 雷易澧说出此话时,三兄弟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雷易澧会看着雷元江如此说或许因为雷元江站的比较近罢。 于是,三人都拍着胸脯保证他们三人一定会齐心协力,终有一日将惹人厌的唐门踩在脚下,把霹雳堂分堂开遍大江南北,将雷家发扬光大,让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面上有光。 嘴巴抹上蜜,怎么天花乱坠怎么说,反正是场面话哄哄老人家开心嘛。 没有人把这话当真。 可是,说不清楚到底是何时,目之能见的一切,都变了。 似乎是当场面话说完以后。不知怎么的,雷元江一头雾水被半迫着呆在雷易澧身边,拘在阴冷的小院里,闻着老人身边越来越浓重的药味,整整十个月。十个月中,从晨起到三更,他每日被迫学着如何处理族里大大小小繁重的事务,如何恩威并施让下属俯首帖耳,如何对待三教九流名门正派或者邪魔外教。每日,他都要都要面对家主毫不容情的考核,答错一题打一次手掌心,手打肿了就换腿,答错十题罚一顿饭。那些日子,让他深深体会到“家主”这两个字并不只是荣光和权利,一旦行差踏错,饥饿与挨打如影随形。 似乎是他某一天偷溜出来与两个堂兄相见的时候。他发现他们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轻而易举找到共同的话题,为一件简单的事情高兴大半天。 似乎是雷元稹越来越严肃的脸,以及雷元琛越来越沉默的背影。 似乎是,忽然之间雷府变得越来越冷清。庞大塞满行囊的马车陆陆续续载着七姨妈八大姑堂姐堂妹驶向远方。 似乎是,明明他很努力记住了那位家主教导他的一切,最终遗嘱上下任家主的名字,却是雷元稹。而所有的族老,都保持沉默。 原来一个人的世界,能够在短短十个月之中,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熟悉的人变得陌生,正如他变得不再是他自己。 而偏偏不能归咎于成长。 这并不是终结,接下来的一切,宛如滞留了三十多年的盛夏忽然走入了秋,露轻叶浓的巨木遭遇狰狞的秋风,碧华飘零,无路回转。 雷元稹继任以后,迁移的速度不但没有放慢,在第三个月,留在庐陵的人仅剩他们堂兄弟三家。有些人搬回了祖地所在,有些人则搬迁到了霹雳堂其他分堂所在。原本热热闹闹的雷府,这偌大的地方,竟有两分萧条凄凉之感。 但雷元稹父亲很满足。 “便是我雷家再如何家大业大,养着这些不事生产只会吃喝的闲人,终有一日被吃空。” 这是雷元稹一家的原话。 雷元江开始不敢直视那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站在从孩提时期开始就无比熟悉的土地,人生第一次,他竟生出了寄人篱下的窘迫之感。 不久,雷元江的父亲生了一场大病,痊愈以后身体变得异常糟糕,最后在第二年开春的一个夜里,撒手人寰。毫不掩饰地说,那一段时间的雷元江就像惊弓之鸟,他很害怕,然后蓦地发现,他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 活了二十多年,他从没有亲手挣过一分一厘,吃的什么是厨房制作、穿的什么下人会送到手上、手里有多少银钱自有分派。他也无需安排府里府外的事物,他只知道总有侍女随叫随到,有护卫前呼后拥,未曾往更深处思考过。 是,他对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习以为常。习以为常到,父亲病重那夜,他与母亲急忙吩咐身边侍女去唤大夫,迟迟不见回转,一连让五个侍女去唤,然而直到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大夫才姗姗来迟。模糊泪眼之中,熟悉的侍女对踏步进来的雷元稹躬身,便在那时,他窥见他们眼中冷漠的目光。那究竟是错觉还是真实,现在已经无从追溯。父亲死后,雷元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他认为理所因当的东西,竟然只要家主一句话,就会变得什么都不是。 雷元琛一家在雷元江父亲死后,自请驻守分堂,举家搬迁离开赣章。 雷元江也曾尝试如雷元琛一般向雷元稹提议离开庐陵,理所当然的,都被以各种借口拦下。 “你我兄弟何须如此见外”雷元稹如此说着,目光四散游离,宛若少时被先生点中背书,分明不记得却还要强装的模样,“我知道三伯过世以后你很伤心,但我是你的兄长,此时此刻更要担起照顾你的责任。” 异常完美的借口。 雷元江的母亲郁郁寡欢,很快随其夫君而去。紧接着的那个秋天,雷元琛的父亲也染了时疫。 无论是怎样的谎言,总有被拆穿的一日,更何况雷元稹一家并不擅长撒谎。三年孝期才过了一半,雷元稹父亲忽以长辈身份给雷元江指了一门婚事,对方是某个莫说从前与霹雳堂完全没有关系、便是与江湖也没有半分牵扯的书香门第。 在侍女伺候下换上婚服,面对熙熙攘攘的院落,麻木地应对陌生人的贺喜,直到那个时候,雷元江才真正开始思考。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又凭什么 明明,名正言顺的那个人,是他才对。 他被困在一座没有出口的围城。未闻号角,他竟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败的一塌糊涂。 成亲以后,雷元稹似乎便对他稍微放宽了心。或是认定有了一个不接触江湖事只谈风花雪月的娇美妻子束缚他,他心中不该有的想法就会淡下来。渐渐的,在他小心翼翼的刺探下,慢慢的他也能知道不少正在发生的事。 对外贩卖火器之事,是从雷元稹开始。 雷家拥有半个庐陵城的事,几乎人尽皆知,但这并不代表没有其他势力想侵入这一块水陆交通便利的肥沃土地。雷家对外的生意,不知不觉间,做得越来越艰难。但雷元稹与其他门派来往送的礼金不但未减,仿佛为了体现他不输雷易澧,反而种种都要更胜一筹。商铺亏空,又要维持仪仗风光,雷元稹于是削减研制火器的用度,不久,就开始贩卖火器。 乍开始的时候,银钱来的犹如落雨,雷家的不传之秘叫人趋之若鹜。而后,竟有不少小门小派开始模仿制造,虽听闻伤亡不少,可仍有人取得成功,并开始做起同样的生意。尝过甜头的雷元稹哪里肯停,他企图揪出仿造之人,但是这不但需要时间更需要银子,且雷家到底不是传统的江湖门派,没有太多的战力。无奈下,雷元稹卖出去的火器由粗糙甚至可以说简陋的,不得不渐渐迈向精良,以此来挽救雷家于火器市场的主导地位。 在雷元稹为赚钱大计忙的焦头烂额之时,觊觎庐陵已久的其他门派,已然悄悄开始行动。 雷元江真正了解此事来龙去脉的时候,已经太晚。 他看到大厦将倾。 他竟是唯一一个察觉到危机的人。 雷元稹这项决策带来的影响,导致如今雷元江都没能够完全将藏在庐陵的钉子拔干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0章 伍拾陆.花非花中 “这终究是我欠二哥一家的,毕竟他同我一样,是受害之人。”有如用尽全身气力才打破这凝结的寂静,雷元江精疲力尽地将自己埋入椅中,轻声承认道,“没错,我想让越儿担任下一任雷家家主。我不奢求我能对以前做过的事做出任何补偿,我只是想让越儿在我百年以后顾念这个情分,替我照料小泷。” “那不是你的错。那时候的你,没有退路。” 雷玊玫幽幽低语。 过往对于此二人来说,就算打日曦开始便独自坐在窗边回想至三更锣响,怕都不及十分之一,但若要说出来,却不比一声叹息更长。 虽然远远不及雷元江,雷玊玫亦是受害人之一。雷元稹的作为,不仅仅影响着困于雷家的雷元江,远嫁的雷玊玫,也无法逃出阴影。 生为庐陵雷家之人,无论走得多远,永远都和本家紧密联系在一起。无论去到哪里,都要回来。 “谁又能料到,元琛竟会为了夺位,暗中和唐门勾结起来。”雷玊玫重重叹了口气,“他心里的不忿,我能明白。两位堂哥的死,无论从哪里看都很蹊跷,就连我也想过那可能是元稹一家下的手但是千不该万不该,元琛不该找上唐门。” 与雷元江有着同样推翻雷元稹的心思,雷元琛选择了一条与虎谋皮、不可能回头的路。 雷元琛这个人,性子比较简单,脑筋比较直。可能是认为雷元琛的威胁不大,所以雷元稹才把雷元琛赶到蜀中分堂而不是软禁在眼皮子底下,为的是让雷元琛监视并且应对唐门的刁难,从而抽不出空闲来怀疑什么。然而不仅仅是雷元稹,连雷元江和雷玊玫都没想到,有时候脑子直的人,执拗地认定了一件事情,就容易做出不可原谅的傻事。 雷元琛认定他爹是雷元稹一家逼死的。 事情就发生在雷玊玫事隔多年回到雷家,暗中与雷元江约定夺回家主之位后不久。 雷元稹爹娘在自南江拜访亲家归来的途中,路遇山洪,被困在山中小村之中。山村爆发了热疫,陪同雷元稹爹娘的人员全部感染,无一幸免,又因山洪阻路无法离去,困死在原地。两方断了联系整整一个月,等霹雳堂终于搜寻到雷元稹爹娘的踪迹,山村基本已沦为死地,仅仅只有数人苟延残喘。透过仍活着的几个人嘴里,雷家终于得知事情经过,雷元稹爹娘以及随行人员全数埋骨该地。 雷元稹得知此事后,立即大病了一场。主持雷家的任务,突如其来天降到了雷元江的肩膀上。 一开始,没有人怀疑这是唐门动的手。 确实,唐门这群杀手的风格,素来是一旦动起手来根本不留证据。也就前些时候因为一个叫做唐梨还是什么的年轻人犯了错,才把泄了暗杀丐帮帮主的底。雷家好歹也和唐门斗争了这么多年,对唐门的手段也算是知之甚深。唐门想要杀害雷元稹爹娘,首先必然要得知其路线,才能提前做好种种布置。而这个前提,很难成立。雷家老爷老夫人出行,必是有一大帮子受过训练的霹雳堂弟子相随,这些人如若察觉有唐门杀手在跟踪,早已采取种种手段通知总堂。至于跟在雷元稹爹娘身边的家奴,无不忠心耿耿,绝无可能泄露行踪。 责任来得毫无准备,好在对于经受过前任家主教导的雷元江而言,在经历过一开始些微的慌乱后,一切很快就变得井井有条。 直到雷元稹病愈。 发现雷元江趁他大病越俎代庖,雷元稹前所未有地撕破了好兄弟的面皮,狠狠以家主身份叱喝雷元江一番,甚至若非是雷玊玫以长辈身份劝诫,他有心将雷元江禁足。尚没有从爹娘去世的悲伤走出来,雷元稹很快就发现,他爹娘的死对他而言并不单是至亲的离去,更是失去了最大的助力。毫不客气地说,在此之前,雷元稹都是一个半甩手掌柜,但凡有难题,他无须自己思考,只消向爹娘请教,总有应对的方法。而今失去了爹娘的助力,遇到左右为难之事,他不知道向谁寻求帮助,更别说堂里堂外、家中家外,他独自一人根本处理不来所有的事务,手忙脚乱。 尽管如此,雷元稹也不接受雷元江的帮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害怕。他翻看过他生病时雷元江对于霹雳堂中事务的书面安排以及往来报告批改,他听家仆偷偷地说雷元江在代理家主的时候所为有多么出色,他终于认识到了他和这个他一直认为只是运气好被前任家主看中的堂弟的差距。 偏偏权利的滋味,一旦尝过,就放不开。 雷元江没有办法,与雷玊玫商议以后,两人决定寻求雷元琛的支持。 这些年雷元琛在本家视线之外,定累积了不少了力量,只要雷玊玫好好劝说,支持雷元江的可能性远远比站在雷元稹这个将他赶出本家的人大。 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雷元琛不但没有同意,讥讽雷元江根本没有能力,言家主之位本就该归有能力之人,还警告雷玊玫这不是她能掺和的,当心性命之忧。雷玊玫原以为雷元琛不知什么时候成了雷元稹的簇拥者,又或者雷元稹留了什么人一直监视着雷元琛,于是她打定主意留在蜀中分堂一段时日。这段时间在她不断的刺探下,渐渐发现一些雷元琛身边奇怪反常的事情,比如说雷元琛明明就在唐门眼皮子底下,却并没有受到刁难她隐隐察觉到似乎有谁在暗中帮助雷元琛。抱着怀疑,有两次,差一点她就能进入雷元琛书房一探究竟,可惜最后仍是被雷元琛发现她的企图,将她赶离。 在离开蜀中赶回赣章的途中,雷玊玫遭到了唐门中人的攻击。 途中如何九死一生,没什么可提的,雷玊玫现在好好站在这里,并因为这件事,成为雷元江最稳的后盾。 “若非姑母你,到了那种地步,就算是我或许也会选择和唐门联手。说到底,当时我太年轻,只顾着气愤,根本没能站在二哥的位置上想。”雷元江说道,“如果我能尝试理解他和我一般,伯父伯母过世没留下只言片语,但是至少我还呆在我熟悉的地方,面对熟悉的人。而他、他一个人在外面那么久,还偏偏是在唐门的势力范围之中,他这些年怎么过的,过得怎么样,我当年根本不知道他心里的痛苦和彷徨根本没有人理解,他又能怎么做,又能怎么样呢” 雷玊玫摇头“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察觉雷元琛和唐门有联系后,雷家本家一时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团结。雷元稹虽然自负,可在这等事情上他还是有判断能力,知道今时今日凭他自己,远远不足抗衡唐门。于是雷元江出谋划策,让雷元稹联合前不久在唐门手里吃了一个亏的丐帮,透过雷元琛这条线,报复回来。 他们成功了。 唐门怀疑雷元琛出卖他们,将雷元琛一家,屠戮一空。 雷元稹闻之大惊,震怒,遂开始二次报复。 说到底,确实,雷元稹是无知自负,可他终究是没有想过真害自己兄弟性命。 不比雷元稹后知后觉,早在一切开始的时候,雷元江就料到了这个结局。他不出言提醒是因为他担心,他担心雷元琛会把雷玊玫曾经劝说其推翻雷元稹的话语说出来,所以他一言不发。他也猜测到雷元稹愤怒之下不知深浅的报复,很可能会带来更为严重的后果,但是他依然眼睁睁看着雷元稹一步步靠近悬崖。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机会,这是他一举夺回家主地位的唯一机会雷元琛已经死了,如果雷元稹再出什么意外,那么家主这个位置,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所以,他一言不发。 而雷元江,终究是屹立到了闹剧最后。尽管他接手时雷家和霹雳堂都处于史无前例的低谷,很多错误贩出的火器、捉襟见肘的财货、被夺去的商铺,纷纷都已经无法挽回,他依然撑了过来。并带雷家与霹雳堂回到了昔年的地位,甚至更胜一筹。 为什么不说雷元江笑到最后 作为最终胜利者,直到今时今日,雷元江都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任何一点值得他去得意。 正如故事开头所说,曾经在稳固统治下和平生长的人,总以为事情就如他们所想的那般简单,根本没有往深处思考,容易做出错误的抉择。外人听了这个故事,可能觉得雷元稹无能又没有容人之度,雷元琛目光短浅认贼作父,雷元江更是自私冷血。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如果雷元江真的冷血自私,雷元稹的妻妾他一个都不会留,在他得知雷越还存活的时候,他立刻就该痛下杀手以绝后患,从此没有人能够和雷季泷争夺未来家主之位。如果雷元江真的冷血自私,在得知雷越被唐门信任的时候,就该想方设法借此盗取唐门内部消息,就算不能永绝后患,也要予其制造麻烦。如果雷元江真的自私冷血,他就不会不顾他人看法,费尽心机教导雷越,还让雷越接触霹雳堂的机密。 雷元江不是一个心中除了自己外谁也没有的人。同样的,就算雷元稹打压同族,就算雷元琛私通外敌,他们也都不是坏人。他们只是习惯了以自己为中心,习惯了活在当下,不知道死亡究竟代表着什么,也不知道有些东西失去以后,再不可能回来。 “是太迟了。我无法回到过去,也寻不到更好的办法。”拍了拍额头,强行驱走感伤,雷元江振作精神,“但是现在,至少我有了补偿的机会。” 这一回,雷玊玫面上厉颜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的双手自从握在一起后,直到现在也没松开,素来严肃的语气中剩下满满不安“你想怎么做你可是想把他的身份公布于众你有没有想过,当年实情虽没有多少人知道,可这世界绝对没有不透风的墙壁,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将来偶然有一日他知道了这些事,后果会如何须知这天底下最难猜测的就是人心,你今日付出这么多,莫非它年他得知真相,会感激你今日为他所做的一切吗”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但就算他恨我,那也是应该的不是吗”雷元江沉沉回答,嘴角忽而带了微小的笑,似叶片上的露珠,晃晃悠悠,“姑母啊,是你没有看到。你没看到越儿和我重逢的时候,你没看到当我认出他的时候,你没看到当我告诉他他的身份的时候,他冰冷麻木的眼睛里忽然出现的光芒和希冀。那个眼神,让我想到了当年的我。” “当年的我,没有勇气去质问大哥为什么变得如此自私霸道,没有勇气去诘问二哥为什么投靠唐门。当年的我,没有给二哥一个解释的机会,更没有给大哥一个回头的机会。是,的确,当年的我没有退路,而现在,我已经是雷家家主,是雷家族长,更是霹雳堂的总舵主。来往的人见了我无不卑躬屈膝,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不能伸出手,给他一个机会,更给我自己一个机会呢” 雷元江轻轻闭上眼“我这辈子,无时无刻不在为未来打算,站的太高、看的太远,却忘了活在当下,是怎样的滋味。可偏偏越是打算,我越是忘不掉那些过去,更忘不掉那些我曾经做过的抉择。我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我知道那些决定都是正确的,我只是心有不甘。为什么这些事偏偏要发生在我的身上为什么不能够所有人都得到团圆结局为什么家不是家,亲人不是亲人你说我为什么要把大哥的遗孀留下来而不是打发走你说我难道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在做什么,而心里图谋的又是什么吗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因为我始终相信,过去的那个家、那些幸福美满,总有一天会回来。” “你说人心至毒,那不过是我们未曾得到帮助,故而也吝惜给别人一个出路。” 雷元江说的很慢,很认真。 他原以为他不会把这些埋藏心中多年的话说出来,更是打定主意不会被任何人动摇,哪怕是雷玊玫。 出乎他的意料,雷玊玫没有反对,而是微微一笑“你都说到了这种地步,我还能反驳什么呢。如果真的是越儿,雷家就是他家,我怎么可能把他赶出去。” 明明不消多想都知道雷元江的决定将会是个馊主意,不愿再去承受旧事重提内心谴责的雷玊玫,选择了放任。她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确定,他真的是越儿吗” “我” 一声刺耳的乌鸦长鸣划破夜幕,抱着手臂倚在眼下木柱的徐笙朝声音来处的黑暗看了看,眯起眼,忽而无声叹息。 他也不知道他这一场,赌的是对还是不对。 人生在世很多时候,不是有把握没把握,有信心没信心的问题。 而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1章 伍拾柒.花非花下 平日品茶阅书的小榻短小,躺在两层被褥间,雷元江阖着眼,一直没能够睡着。约摸是四更的时候,一阵凉风将他从半梦半醒间唤醒,他睁开眼,屋里点的那盏夜灯依然亮着,透过半开的窗槛缝隙往外看,不见丝毫昭示日曦的微弱光芒。思绪一片空白,待他回过神,已经死死盯着窗槛外的漆黑看了半晌,仿佛其中有无形的魍魉吸引了他的注意。被自己的想象逗乐,雷元江转了个身,拢了拢被子,久违的困倦终于沉沉压下双眼的眼皮。 就在此时,莫名的动静响起,瞬间将雷元江惊醒。 他倏一下便直起身,往自己床榻看去,隔着云母折屏上的绡纱,依稀能看见床上昏睡不醒之人,隐隐在翻动。 “越儿” 揉了揉干涩的眼,雷元江轻轻喊了声。 在窄小的榻上蜷缩大半夜,骤然起身,头脑有些犯晕。等他按下晕眩恶心之感,对面迟迟无人回应,再定睛去看,不见动静,让他有些怀疑方才是他心中焦急所产生的错觉。叹了口气,他重新躺回小榻中,辗转良久,终于按捺不住担心,今夜第五次站起身,往床的方向走去。 绕过屏风,正如前面四次探看一般,雕松床架中的青年并没有要转醒的任何迹象。 出于舒适度考虑,雷元江替自家侄儿解开发带褪去外衣才安置于床上,青年虚弱苍白和平时意气风发截然不同的模样,光是看着就叫人一颗心揪起来。雷元江心中又是可怜又是愤怒,可怜宝贝侄儿什么都没做就遭了无妄之灾,愤怒那些暗中下手之人心肠歹毒。 许正是这两口气,堵得雷元江一整晚难以入眠。 他走到床边,伸手将唐申面上发丝拨开,触到其额头,竟是一片冰凉。 夜里这般的冷吗 雷元江吃了一惊,想着要将小榻上的被褥抱来,正要转身,忽见锦被下唐申动弹了一下。这下可是看的一清二楚,他忙开口问“越儿,你醒了吗” 可是唐申双眼依旧紧闭,令雷元江甚是不解。 用力眨眨眼,雷元江已经有些分不清眼前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光着脚站在屋中,踏着灯笼罩子透出的狮子绣球,突如其来,感觉到了这深秋的冷。 唐申平静的眉目便是在此时纠成结,二度露出痛苦的表情,同时掩藏在锦被下的动作亦大了起来。雷元江心生不详,连忙倾身把盖住唐申上身的被褥掀开,几缕棉絮顿时在他惊愕的眼神下飞撒出来。 不单是被褥,连同唐申身下垫褥,都凭空出现数道豁口,像是被恶狠狠地撕挠过。再看唐申原本被平放在两侧的双手,不知何时环抱在一起,像是难以忍受似地不停抓挠双臂,早被取下手套的十指指缝全是血,小臂竟被他自己抓出好许多大小深浅不一的伤痕,流出来的血迹布满白色亵衣的两条袖子。 雷元江吓了一跳,赶紧将唐申双手扯开,可这孩子到底是武功远在他之上的习武之人,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勉强阻止其再继续抓挠下去,连忙放声呼喝“徐笙” 听到家主呼唤,徐笙立即推门而入,脚步飞踏,不到一息,出现在卧房之中。未等脚下站定,闻雷元江喊道“快,助我按住越儿” 来不及多想,徐笙切身上前,两手一身立即擒住唐申双手关节。谁知唐申挣扎的厉害,即便睡着依然怀有反击本能,反手便扣住他手肘,五指一收,生生将他袖子扯碎,若非他躲得快,怕是要抓下一块肉来。徐笙露出凝重的神色,便要使劲,又听雷元江厉声吩咐“莫要伤了他” 既然家主发话,徐笙只能遵从,偏偏唐申手上遍是他自己抓出来的血,根本拿不住。两人手忙脚乱又拉又扯,足足一炷香,唐申才安静下来,痛苦神色退去,又恢复了乖巧平静的模样。 两人松了口气,放开手,这时才感觉手隐隐作痛,后背都是热汗。 雷元江在床沿坐下,擦了把汗,手肘支在腿上,佝偻了腰背,唉声叹气,话语中满是看着自家孩子受苦却无能为力的懊恼“这都是什么事啊究竟是谁,竟然用这种方法对付越儿” 徐笙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雷元江,其手上鲜血在擦拭汗水时残余在脸上,令之表情无端狰狞。徐笙不敢多看,垂下眼睛轻轻地说“家主,您也受伤了” 两人的手都在压制唐申的时候被挠伤,只是并没有唐申抓挠自己时候的严重。 “我这点伤算得了什么”雷元江摆摆手,吩咐徐笙“去,把公孙大夫请来。” 徐笙领命,不消一会儿,将公孙弘带入屋中。 公孙弘来得快,外衣随意披着,内里衣着却整齐,倒是头发束了起来,看上去比原先冷淡几分, “麻烦大夫了。”雷元江站起身迎上去,拱手,“客气的话我也就不说了,还请大夫看看我家孩子吧。” 公孙弘微微一笑“雷舵主客气了,身为大夫,这是在下该做的。” 公孙弘来到床前,视线在榻上血迹与唐申身上巡回一趟,拉过其手臂,将衣袖一节一节慢慢挽至肘部。唐申手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伤痕并没有吸引公孙弘的注意,他的目光落在被唐申挠的皮肉破损的肌肤上,以伤痕的纵深,看得出出手之人没有留手。公孙弘五指慢慢抚过仍在出血之处,神色一点一点变得严肃,但他什么也没说,只以三指轻轻扣住其脉门,凝神微微侧头,仿佛在倾听着什么。 徐笙与雷元江不由自主放轻呼吸。 与第一次诊断截然不同,足足沉默一刻钟,公孙弘才缓缓开口“如果在下判断没错,雷公子体内,有一种毒,名作透骨香。” 这一回,轮到雷元江沉默,徐笙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个聋哑人。 公孙弘似乎也并没有想要得到任何回答,继续说下去“透骨香这种毒,最初时不但不是毒,还是一种习武之人所服用以强身健体的药物。其益处,为强健骨骼,摒除练习某种特殊武艺带来的暗疾。只是后来,前人发现长期服用这种药物,会令服食者的血液产生剧毒,这种毒会令中毒者心神衰竭乃至浑身溃烂,便连服食透骨香之人一旦沾染自身血液,也不可避免,必须要使用解药。” 说罢,他将手指举到眼前,捻了捻逐渐干涸粘稠的血“从雷公子身体状况来看,带有长期使用透骨香的症状,但是如今他体内透骨香残余的毒素并不多,大概是最近三到四个月见,服用了大量的解药” 听罢,雷元江不免精神一振“如此,公孙大夫,越儿往后会有什么后遗症吗他现在的状况,和这个毒有关吗” “以雷公子的状况看,便是有些微后遗症,对其也无伤害。”公孙弘顿了顿,将手上血迹在衣袍上擦去,而后站起身。他把双手拢入广袖之中,盯着唐申面庞看了半晌,眉头皱了又松,最后背对雷元江与徐笙,摇摇头“除透骨香此毒以外,雷公子一切都好。他如今状况,与病无关,与毒无关,我治不了。” “什么”雷元江一愣,慌了神,“连公孙大夫你都说没有办法,那、那我该如何是好” 公孙弘转过身来,双目微敛“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在下便说了。西南巫蛊之术,必须要通晓此道之人,方能解除。” 也就是说,恐怕这整个庐陵甚至整个赣章,就只有罗谷雨一人,或许会有方法。 不得不说,雷元江心中是懊悔的。他不该因一时怒上心头,不分青红皂白就将罗谷雨关入地牢。其实仔细想想,如果这件事真的是罗谷雨做的,罗谷雨为什么还要留下来而不是逃之夭夭再者,罗谷雨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对自家侄儿动用巫蛊之术很多事情,分明没有道理,是他被愤怒蒙住了眼,酿成大错。 雷元江不禁颓然坐回床沿,抬起手,轻轻摸着唐申发顶。他不是怕自己丢面子,他怕的是罗谷雨咽不下这口气,一气之下,甩手不闻不问。但是回忆起不久前唐申痛苦模样以及抓挠自身的疯狂模样,雷元江不得不振作精神,对徐笙道“徐笙,把罗公子从地牢里请出来。” 徐笙抱拳拱手“是。” 用轻功赶到地牢,花费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徐笙来到关押罗谷雨的牢房前时,罗谷雨伏在棉被上,竟于阴冷的地牢中沉沉睡去,他打开牢门接连呼唤好几声,才幽幽转醒。 拥着白蟒,罗谷雨的神色虽然困倦,却比先前看起来好上一些,不知是否是睡了片刻的缘故,操着口音古怪的中原话,问“怎莫” “大公子出了些事,家主请你过去。” 徐笙客气地说着,心中已备下不少好话,思索着无论罗谷雨是怒也好是事不关己也罢,他是赔不是也好做小低伏也罢,总要完成家主的吩咐,把人请过去。出乎他意料的是,罗谷雨只是哦了一声就站起身,没有给冷脸,更没有抱怨什么。 直到出了地牢,徐笙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将心比心,换做是他遭这样的对待,绝无可能给任何好脸色,不让对方跪下来求他,都算是宽宏大量。罗谷雨如今的举止,让他很是高看一眼,不免觉得或许这个少年并没有面上看起来那般难以相处。 二人一并回到卧房,躺在床上的人还没起来,雷元江却是倒在了小榻上,不停地揉着额头。 公孙弘坐在一旁给他诊脉,说道“雷家主,您是心火上攻导致五心烦热、夜不能寐,加以遇上深秋夜风着了凉,冷热相冲,故而头目晕眩。稍后在下开一帖药,吃了便好,并不碍事。” 原来是徐笙离开后不,雷元江觉得头痛难耐,不得不卧回小榻。 雷元江点点头,正要回答,见徐笙带着罗谷雨过来,立刻放下手支起身来,有心想要说什么。可看着罗谷雨模样,双唇泛白,眼下青黑,身上衣物脏乱带土,又仿佛自己说什么都是错。 后悔无以言表,就在雷元江思索该如何表达歉意并请求罗谷雨施以援手之时,罗谷雨仅仅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要同他言语的打算,直接转身来到床边。在雷元江目光示意下,徐笙紧随罗谷雨身后,低声解释“就在片刻前,大公子人动手挠伤自身,可怪异之处就在,在此期间,他根本没有醒来。” 罗谷雨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徐笙察言观色,迅速侧头与雷元江交换了一个眼神。他默默在腹中打好委婉询问的草稿,再回首,竟见床上人直直坐了起来。 毫无征兆,将屋中四人吓的心头猛地一震尤其是徐笙。 何曾见过淡然端正的大公子这般模样 青年头颅低垂,肩背微弯,被卷起的衣袖下,尽管遍布斑驳红褐痕迹仍然不掩修长漂亮形状的双手垂在两侧,手指摊开,毫无生气。乌发从他双肩垂落身前,露出半截后颈,仿佛引颈待戮的白鹤,那头黑发则如一条条黑色的绞索,蜿蜒于凌乱的枣色锦被上。他的下半张脸被头发遮挡,浅淡的眉色被阴影彻底掩去,微余紧闭的双眼显露出来。等待着谁将之唤醒。 知道现下不合时宜,无法遏制的,徐笙想起以前在江东活动时听到的一个有凭有据的传闻。传闻说,江东某个金姓富豪,家财万贯又好女色,偏偏早年未发迹时娶了一个家中有财的、又干瘦又丑陋还患有阴阳脸的妻子。妻子面貌丑恶不说,还喜爱吃指甲,总把手塞在嘴里咀嚼,十根手指没有哪个是有指甲的。富豪行商有得财后,四处搜罗貌美女子买入府来作小妾,将家中那位弃之不顾。某一日,他于山寺后的农院里讨水喝时见一倾国倾城的女子,从此爱慕难舍,日日前往,要天上的星星绝对不给月亮。只是这美人有点脾气,过了三个月,只给摸摸小手亲亲小嘴儿,仍旧不愿从了富豪,且每每过了三更就要赶人。富豪心想,莫非这小妮儿还有旁的姘头不成于是一日,他假装离去,实则藏在美人的衣柜里头,暗中窥探。只看那美人估摸着他该走远,便背对着衣柜在卧室中宽衣解带起来。不等富豪心中激动,美人脖子忽地歪到后背,手足俱软,竟如衣服被人脱去一般,跐溜一下,内红外白,整块皮囊同抹布一般瘫落于地。而从美人皮囊里走出来的,是他面目可憎的妻子。 谁也不知道在秀美皮囊下真正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将乱七八糟的思绪从脑子里清空,徐笙振作精神眨了眨眼,眼睛睁开时,猝不及防撞进两只泛红的眼眸。 维持着低垂脑袋的姿势,唐申扭过了头,双眼终于睁了开来,却是说不出的阴冷,透过几缕垂落的发丝,瞪着屋中四人。 寂静之中,有人吞咽唾沫的声音清晰可闻,雷元江微弱的喃呢随之幽幽起落“越儿” 唐申又将头扭了回去,愣愣看着前方。他摆在床铺上的手,不自然地抽搐着,一阵接着一阵。 “大公子” 担心大公子又会像之前一样像犯了癔症似的伤害自己,徐笙箭步上前,想要拽住唐申手腕。 在手指即将碰到唐申手背前一刻,他的另一只手被谷雨重重握住,有力而温暖,使劲往后拽。徐笙被拽的身形不稳向后倒去,但是喉咙蓦地一紧,眼前一只白生生的手直直举起来,捏住他的脖子,生生将他拉回原处。力道不大,他却像瞬间被剥夺了呼吸的能力,喘不过气,只这么两息,耳朵里就嗡嗡地响。 “小心” 罗谷雨的喊声从徐笙身后传来,但是已经太迟了,低哑的嘶吼将罗谷雨的警告淹没。罗谷雨抓住他的手徒劳地带下一截布料,他被脖子上那股力道掀倒,身不由己地冲向前,摔在床上。“咣当”一声,木架床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巨响,连原本被面上散落的棉絮都被震了起来 隔着层被褥,鼻子磕在床板上,酸甜苦辣咸席卷而来。徐笙撑着床板使劲将脸从锦被里拯救出来,转头看到大公子半跪在床上,扣住他脖子的手,稳如泰山。晕眩感迫使他挥起一掌劈向对方颈侧,偏偏手刀落下之际,雷元江的嘱咐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几乎震耳欲聋。这一迟疑,唐申抬手一扯,小指粗的绳索崩裂,挂在床头黄铜帐钩落入其手掌之中,狠狠朝他眼珠子扎来 帐钩尖端在徐笙的凝视下由小变大,戳在他眼皮上,偏偏,没有再进一厘。 鼻尖冷汗迅速成型,滚滚而落。 唐申腰上,一双带着银镯的手臂将其牢牢困住。 抱着唐申,罗谷雨抬脚踩着床沿,用力一蹬,唐申五指堪堪在徐笙肩颈上留下伤痕,便同罗谷雨一并摔到地上,压倒屏风。即便看上去削瘦,以唐申的个子怎么说也还是有百来三十多斤,罗谷雨的伤尚未好,遭这重重一压,当即觉得半个身子疼的发麻,也没了压制别人的力气。唐申往旁侧一滚,支起身后举起手中铜器尖端对准身边的人就刺,可手方抬起尚未落,他的脸猛地扭向公孙弘所在方向,在烛火下泛着怪异红光的眼眸微微一眯,接着飞身而起,倒挂在头顶房梁。 “咄咄咄。” 细微的轻响过后,唐申原本所在位置的地面上,三根长针刺入织毯。 徐笙摸了一把脖子上的血,翻身从床上跳下,将罗谷雨扶到一旁,低声问“你没事吧” 罗谷雨按着心口,喘着气,正要用力摇头,公孙弘的声音从旁传来“观你脸色,怕是伤及心脉,不要妄动为好。” 公孙弘自袖中抽出白玉判官笔,信步闲庭往前走两步,眼睛盯着唐申,嘴里道“看样子,今夜很难安宁。那位护卫,我这里有四根上了麻药的针,且随我将你家大公子制住,再谈如何救治。” “好。” 徐笙扶着罗谷雨往墙边一坐,手下意识要取腰间刀,但想了想,还是空手上前,与公孙弘呈犄角之势,围住唐申。 “方才一观,雷公子手上功夫不错,似乎擅长抓拿。”公孙弘快速说道,“我一届大夫,与他近身搏斗占不了好,你且去将他缠住,我以银针佐以判官笔点他穴道。” “没问题” 见徐笙上道,公孙弘颔首展袖,挥出数根银针将唐申从房梁上逼下来。在唐申落地的刹那,徐笙矮身就是一记贴地飞铲,眼看大公子就在眼前,两手一伸就能抱住,唐申神色森森地瞥了他一眼,手在他脑门一按,拧身就飘到了他身后,落回了木架床前不远。又两根长针在徐笙头顶飞过,紧追唐申而去,唐申把手一扬,尽数卷入袖中,甩在地上。 脑门被按险些把后脑给磕地上,徐笙转过身来,不留喘息的时间,再次逼到唐申身前,双掌齐出,抓向唐申双肩。他不知道大公子身手究竟到了哪种地步,不敢用十足气力,以免真的将其打坏,故而只以缠之一字为主。他双手尚未碰到唐申,对面一脚当胸踹来,他手一压打算将之擒住。奈何对方仅仅是虚招,脚尖一转错入他马步之间,矮身贴肩靠来,手肘横打他颈侧。 徐笙改臂将唐申的手肘挡下,另一只手就要按上唐申肩膀的同时却觉不对,连忙下移,恰好挡住当胸一爪,双膝一曲,要把唐申的腿锁住。察觉失利,唐申拿向徐笙胸骨的手转而扣住他的腕肘关节,脚一收再往徐笙膝上一踩,力道迅猛往后退去。唐申的拇指在徐笙小臂手太阴肺经处拉出一道血线,徐笙当下失了劲道,胳膊身不由己遭揪了出去。 这一下要是拉结实了,手准得脱臼不可 徐笙一不做二不休,跟着唐申的脚步上前,活动自如的手快速出拳,决意以快打慢,将被制住的胳膊拯救出来。徐笙是标准的南人,出拳出掌短促迅速,变化多端。本以唐申身高来看就算不是北人也相差不远,此刻对阵,却出乎徐笙意料地不遑多让。徐笙每一记攻击对方都能接下,短短三步,两人对手不下十招。正打的不可开交,蓦地见唐申身子一偏,徐笙心有感应,迅速把头一低,细微风声滑过徐笙后脑,从唐申颈侧飞过,钉在织锦帐中。是一根尾巴带青的长针。 低头时,徐笙看到公孙弘朝他比了一个三的手势。 徐笙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冲身往前,打算将大公子拦腰抱住撞进床帏里,好将其控制住。唐申抬手抓住木架床上方的横梁,轻而易举躲开徐笙这一冲,落到徐笙身后。唐申手里仍然抓着徐笙的手臂,落地时一个过肩摔将其掼到地上。百八十斤的汉子摔在地上,柚木细细铺就的地板仿佛都被压出一道人型轮廓。然而这点胸闷气短的疼痛对徐笙来说完全不算什么,反倒是唐申的动作迟钝了片刻,徐笙手一支就抬起上半身,抓住唐申脚踝。 没有想到,唐申下盘出乎意料的稳,徐笙感觉自己抓的仿佛是屋中顶梁柱,下一刻,又似抓一条滑不溜丢的黄鳝,明明都到手了,却给溜走了。 飞针出袭,一直追着唐申衣袂。它们穿透帘帐子间的细缝,打的一角残余的铜勾摇晃不已,又争先恐后钻入墙中,将角落里的粉彩花瓶点出窟窿,花瓶里的水涓涓流出,将唐申逼的在屋中飞蹿。为防被波及,徐笙老老实实蹲在地上仰头看,心生高山仰止之情,感觉公孙大夫这手针法与唐门的飞针恐不相上下,而大公子的轻功也是快的不沾人间烟火。 可就算是个大夫,银针总有用完的时候。公孙弘首次遇到这般难缠的敌人,在摸到针囊空空如也的一瞬间,下意识低头查看,对敌经验不足的弊端,展露无余。飞针攻势停下来的那一刻,唐申双脚在柱子上一蹬,拧身摆腿朝公孙弘劈去徐笙倒是留意到状况,翻身就往公孙弘那儿冲,但唐申身手比他何止快一筹,这十个飞步就能到头卧室,他才奔至一半,却已经晚了 千钧一发之际,公孙弘背后的雷元江伸手一把将他拽倒,险之又险地躲了开去。 公孙弘仰面躺在榻上,面色没变,后颈出了一片白毛汗。恰此刻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三尺,孤注一掷地,他将三根浸了麻药的长针甩向唐申。 第一根、第二根,俱被躲了开去。第三根及身的时候,为了避开徐笙捣来的炮捶,唐申上臂被针擦伤。然而这针最终却钉在徐笙肩头,打的徐笙措手不及倒退两步,又被唐申一掌拍在小腹重重推了出去,一屁股墩坐在地上。 等唐申转过身,小榻上的两人都僵了一下。公孙弘捏着判官笔的手心带汗,眼神微凝,手指轻轻往怀里伸,掏出一个粉包非常时期莫怪他用非常之法了 在公孙弘戳破粉包洒出药粉之前,坐在墙角缓和伤势的罗谷雨将怀里沉睡的白蟒抡到唐申身上,趁着唐申甩开白蟒的空隙,他飞扑而出,一举将人扑倒在地。唐申不从,抬腿要将人踹开,为了抑制他的挣扎,罗谷雨索性跨坐在其腰间,如此任他怎么踢也踢不着。唐申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的呼吸一滞,趁此罗谷雨手掌一拢把唐申双手手腕紧紧攥在一起,心道这般你就只能乖乖就范了吧,谁也没想到,这斯文端庄的人嘴巴一张,露出两排白森森的齐整牙齿,一口咬在罗谷雨右手臂上 这一口,咬的极狠,恨不得生生揪下一块肉来 罗谷雨吃痛,挣了两下没挣开,心里受了一整夜委屈的怒火腾的一下,不知怎么全都烧起来。他左右一看,左手松开唐申右手手腕,刷地将小榻上、雷元江摆在脚边的黄梨花木圆月茶盘抽出来,在雷元江、徐笙、公孙弘三人不自觉睁大双眼的注视下,将茶盘对准唐申高高举起,重重挥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2章 六丑·栌衣燃黛·起 瑾历二十八年,蜀中,冬,十七。 通往广益郡的官道上,六辆马车组成的车队一架接着一架,缓慢行进。每辆马车上都插着黄底旗帜,上以黑字写下“万源镖局”四个声名不显的大字。 仿佛才刚入冬没有多久,道路旁的树林尚未褪去羽披,蜀中的空气就呈现出怪异的湿冷。空中弥漫的寒气,像是一根根透明锐利的针,可以轻而易举刺透至少三层布衣,钻进骨头里恣意流蹿。 “这该死的蜀中的冬天,真他娘的冷。”第三辆马车的车前板上,身材壮实的高大汉子抱着手臂,不知是抱怨还是感慨,接着被扑面而来的尘土呛得打了一个喷嚏。 喷嚏声才落没多久,他身后车帘掀开一角,一年纪与他相仿的方脸汉子探出身来,与他道“行了老莫,进来吧,外头没什么可看的。” 老莫揉了揉发痒的鼻子,瞅了架马的老车夫一眼,回头说道“大哥,出门在外总归是谨慎些好吧。” “谨慎什么”方脸汉子摇摇头,“叫你进来便进来,哪这么多的话。” 闻汉子这么一说,老莫只得耸耸肩,从底下坐热了的厚木板上挪开,顺着掀开的门帘走入车厢。 马车是普通的马车,其中空间仅仅容得下三人侧坐。车厢角落里放了两个不小的包袱,还有两把手臂长的被布蒙住的物件,如今再塞下两个壮年男子,空间大小只能说恰好合适,略显逼仄之余,倒也温暖。 二人对面坐定,老莫这才低声道“大哥,咱们这次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翻过前面那段山脉,再有半日路程,就是唐门的地盘了吧。” 马车颠簸,车帘晃动,透过分分合合的缝隙,方脸汉子朝着山峦深处投去目光,片刻,道“我自然知道前面就是唐门的山门,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让你暂避风头。” 老莫疑惑道“但是一旦到了他们地头,无论我避不避,危险一来,始终躲不过去。” “老莫,这你就不明白了。”话说到一半,忽而一阵寒风自车帘缝隙灌入,方脸汉子缩了缩脖子,掩拢车帘,轻声回复,“你难道没有察觉,这一个月来,有什么奇异的动静” 老莫想了想“大哥指的,难道是近来蜀地多了许多流寇之事但是此事跟我们,似乎并没有太大干系吧” 抱起手臂,方脸汉子嘴角露出与面上平和神色截然相反的深沉笑意“我倒是觉得,这蜀中唐门的天,是要变了。” 完全想不通流寇与唐门之间的联系,老莫忍不住追问“大哥,你就别卖关子了,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方脸汉子笑道“老莫,你可还记得前几个月,郭老与我们透露他属意让小肖担下一任担子” 老莫点头“是这样不错,小肖年轻有为,加上他父亲昔年做出的贡献,郭老这个想法并不出人意料。” “那你还记得不记得,小肖他爹,是因为唐门的关系才没的” 老莫愣了愣“大哥的意思是,这流寇和郭老他们有关” “就算不完全是,也绝对差不了。”方脸汉子往车厢木壁上一靠,双手抱臂,悠悠说下去,“寻常时候,任他人能力再大,在唐门自己的地盘上,终究是翻不起风浪。郭老他们都是聪明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做事断断无可能如此轻率。” “那” “但是反过来想,一旦有机会,小肖怎么可能放弃报复的机会郭老年纪也大了,为了消除后顾之忧,趁着身体还行,他又怎会不想办法替尚年少气盛的未来扛把子出头”说着说着,方脸汉子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疲惫,闭上了眼。只不过他口中话语,丝毫不见疲倦之意“今次流寇突现,若是早有预谋,谁能够逃得开咱们的眼睛偏偏它没有丝毫前兆,那就更加说明不可能是偶然。能够在两个月内发动如此大规模的流寇侵袭,遍看中原,也就只有郭老他们。” 老莫又想了想“可,以郭老的智慧,会这样鲁莽行事吗,他们大可以慢慢图谋啊莫非郭老身子” 方脸汉子答道“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角色,郭老自己的人根本没有出现,怎么能算是鲁莽事实上,我也想过可能是郭老年纪大了怕有不测,然而出门前不久我给那里的人去了一封信,答复是郭老身体依然硬朗如故。我左思右想,剩下的唯一可能,恐怕只有唐门内部自己出了问题。所以郭老趁此落井下石。” 老莫恍然大悟“所以这一回大哥你修改旧日路线,是为了看看唐门究竟出了什么事” “或许吧。” 老莫又问“哎,若是这样,为什么我们不与郭老联手郭老又为何不似上次一样,与我们联合” “哈哈,我们可不似郭老他们,眼线遍布天下。一旦我们动起来,怎么可能瞒得过唐门。再说了,上一次攻打唐门山门,距离现在也没有多久,小泷年纪还小,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他怎么撑的起整个家” 顿了顿,方脸汉子拍拍老莫肩膀“我们和唐门,打立派的时候开始就注定纠缠不清。这么多年走过来,与其说多恨对方,不如说是相互制衡,以便在这个小小的江湖里安身立足。老莫啊,你也别把郭老想的太好,心太好的人,怎么可能登上那个位置,坐的稳健,还一坐坐了几十年上一次联手的原因,乃是我方相对当时唐门而言式微,故而江湖其他门派才会对联手此事视而不见。而丐帮这一次捞过界,没了借口,又怎么可能与我们联手。” 老莫挠了挠脸“话是这么说,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唐门那些家伙,暗杀起人来,不留任何证据。要是按大哥你所说,那郭老他们,又是以什么来鼓动别人” 方脸汉子说“唐门外堡办事,始终没有内堡隐秘。现在江湖上不知多少人,只知道外堡,以为他们身边能见到的、姓唐、用暗器、又带弩的人,就一定是唐门人呢。” 话罄,方脸汉子忽而沉默数晌,俄而,叹了口气,“唉,唐门当年对郭老他们出手的原因,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可惜答案,唯有他们彼此清楚。但说实话,上一任唐门门主身亡后,这一任唐门门主能够顶住丐帮与我们的双重压力,连斩我二位堂哥我对他,着实是又爱又恨。” 这话老莫却是不好接,只能沉默。 仿佛没有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事,方脸汉子继续道“此次过路,一半是为了确认我的猜想,另一半就算无缘相见,这可能是我此生唯一一次机会,能与这位门主共处一片土地,遥致敬意。” 镖局的车队,慢慢爬上山坡,驶入一片峡谷之中。 老莫透过车帘缝隙往外探看,转身取来角落里放着的两把臂长物件,眉头皱起来后,便没有再松开。方脸大汉相对镇定许多,他摸了摸耳后像是确认什么,然后从包袱里掏出一顶有些破损的茅编斗笠,戴在头上。 前行不到一里,就在即将离开峡谷之时,车队前后俱奔出一众人。乌泱泱一片,提有弓箭,扯了绊马索,迫使车队停罢下来。 这一趟,镖局所护送的是人镖。因近月蜀中不太平,不少要往蜀中各地的人一并集资,雇了镖局护送他们。原本一路平安倒没什么,蓦遇劫道,这些平民百姓哪里能不害怕,当下纷纷探出头,吵闹慌乱起来。 镖局的镖头连忙大声安抚,策马到劫道者面前。只见这些人俱用面巾蒙面,但是高矮胖瘦都有,手持武器亦不尽相同,根本无从分辨究竟是何来历。镖头定了定神,拱手道“各位好汉,万源镖局在此有礼了” 话尚未说完,那带头的蒙面人便将其话打断,沉沉道“废话就不必多说了,我们此番不求钱财,只为寻人。只要你让你车队里所有人出来,叫我们看一番,如果没有我们要找的人,你们即刻就能离开” 没想这些人竟不是为钱财,镖头不免诧异。镖局收了镖银,原本该保护雇主,可现下以镖头所观,围住他们车队的至少有百来号人,且不说他们仅仅只有二十来号趟子手,先说一旦打斗起来,很难保证雇主不被对面弓箭所伤。思前想后,镖头无奈之下,只能吩咐下去令人配合。 这一趟,镖局所护送的人,一共有十六个,通通在姑且说是匪首的指挥下,站成一排。不少人携家带口,或此生都没能见如同现下这足足百来号拿着刀剑的劫匪的场景,纷纷被吓的双腿发颤。那些劫匪倒有纪律,似乎真的只是为了找人而将车队截停,看到有穿着稍好戴有首饰的人,也并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在这被吓得够呛的人群之中,即便穿着略显褴褛,垂着头低着眼,方脸大汉以及老莫的镇定表现,就如同黑夜之中的萤火一样刺眼。 几个在人群中穿梭检查的人,很快被二人吸引了视线。他们对视几眼,隐隐组成包围的姿态,走到二人附近。 “喂你们两个,行迹很可疑啊” 对二人嚷着,几人中的一人伸手要抓方脸汉子头上草笠“你,青天白日的带着斗笠遮脸做什么,摘下来看看” 那人的手伸到半途,被老莫一把攥住折向一旁,顿时疼的惨叫。虎目瞪去,老莫另一只手已经探到腰间被布套所遮掩的物件上,冷声叱喝“招子擦亮点,否则我不介意帮你这个忙” 老莫嚣张的言语,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匪首举起手,匪众里的弓箭手早已弯弓搭箭,指向老莫。 方脸汉子叹了口气“老莫啊,你这暴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这么多人,你对付起来也有些麻烦吧” 老莫往方脸汉子身前挪动脚步,用自己身躯挡去大多数弓箭手的目光,嘿地笑了一声“有些日子没有活动手脚,却叫大哥看轻了。这些人,尽是三流角色,大哥只消暂避风头,其余的交给我罢。” “真头疼,没想到这流寇截道竟然截的如此光明正大。”方脸汉子伸手压低笠沿,语气中满是遗憾,“这样看来,我们是不可能再继续前进了。” 二人毫无忌惮对话之间传达的轻视,在激起众怒的同时,亦叫匪首心生忌惮。毕竟二人对话时的神态自然,不似造假,而老莫手中长条物件明显就是兵刃,八成是个练家子。于是匪首便压下同伙的嚷嚷,走到二人跟前,仔细打量他们面容,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与你们同行的人都讨不了好” 身周的平头百姓们都在瑟瑟发抖,镖局的人早已经嗅到了烽火的气息,紧张的握住兵器。方脸汉子的声音,依然带着淡淡笑意,从斗笠下传出“正是因为不能告诉你,所以只能这般请你们闭嘴。若是说出来,在场的人,才叫都讨不了好。是我该劝你们退开,免得丢了大好性命。” 腰间长刀自布袋中缓缓出鞘,老莫肩背微躬,已然做好战斗的准备。 一阵马蹄声,此时此刻异常突兀地自车队后方传来。循声看去,米粒大小的黑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向四面扩散,眨眼疾驰至车队尾部,现出一匹黑马,以及俯身马背上玄衣的少年郎。 少年头顶,戴着青竹细编的尖顶斗笠,看不清容貌,手中缰绳一扯,黑马在他的御使下,轻而易举越过流寇拉出的绊马索,仿佛黑色闪电,冲入停滞的车队。 连同方脸大汉以及老莫一并百来号人,放下发生了一半的争执,无可避免将目光集中到这个闯入者的身上。六辆马车毫无章法地停着,堵塞了去路,但少年郎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黑马于一辆辆马车间隙中左避右闪,搅得拉车的马匹躁动不已。 拉车的马匹受惊向两侧避让,又因为山道并不宽阔,纷纷撞作一堆,失去控制。后方马匹嘶鸣漫天,前方马匹不知威胁从何而来,惊恐倒退,恰有一辆横着退到了少年原本计划好的行径路线之上。 黑马疾行速度太快,已是避无可避。少年当下松开缰绳,踢开马镫,手往身后一抓,自马鞍后抓起一件仿佛剑匣的物件,紧接着纵身脱离马背。黑马失去骑手,不知何去何从,闷头撞上马车,两条前腿顿时折断。可怜黑马前半身陷入马车之中,发出凄惨的悲鸣,骨裂声响起的同时,车厢木板破碎四溅,车顶整个脱离车厢飞起,在空中转了半圈,反罩向同样控制不住自己前冲势头的少年。 空中并无落脚点,少年无法改变自己的方向。面对拍来的车厢顶,他抓着匣子的手展臂一掷,至上而下,竟将整个车顶劈作两截,在木屑飞溅之中,一个翻身,落到地上。 少年的面容,变的可见了。 黑衣映衬下,少年肤色之白,令其手背延伸向十指的紫青色脉络,仿佛涅墨。 他半张脸笼罩在斗笠的阴影中,待得站起身,头一抬,便见双眉如水墨竹叶般,眉中偏浓,眉梢长而细淡,横向浓密发鬓。 他的唇呈现出略浅的赤檀色,或因为不悦而微微抵着,在他过白的肤色以及一身漆黑打扮所构造出的单薄氛围之中,却成为唯一一点明艳的色彩。 正是处于茁壮成长的时候,少年郎啊,那相貌无论如何看,都是能叫人心生喜爱欣悦的。然而真正叫人无法忘却的,并非是他俊俏的容颜,而是他双眼。那双眼黑的通透,白的纯净,清楚分明,其中目光,凌冽如山尖融雪,明亮如破云日曦。 匪首一众尚未从惊变之中回过神,他嘴巴开阖,只吐出一字“你” “退开” 没有任何与匪首对话的兴趣,少年回答一如他的动作干脆,脚一抬,步伐匆匆,径直打匪首身侧走过,垂在腰后的长发甩出一个弧,随他脚步飘飘荡荡。这等举止,怎能不叫匪首惊怒匪首遭他一激,反身要拿他手臂,抓了个空,意外落到少年手中所提的长匣状物件上,撕开一角。 黑色麻布遮掩下的物件,棱角分明,似是匣子又不是匣子,闪着银灰色光泽。 匪首的目光在接触到此物件的瞬间,变得锐利,他猛然后退一大步,朝同伙们大喝“找到了他就是” 这无头无尾的话,让原本指着老莫以及方脸大汉的弓箭,一瞬间全数转移到少年身上。 少年脚步因此一顿,眉头稍皱,向匪首投去不满的目光“嗯” “别装傻我眼睛不瞎,提着千机匣的,除了唐门的人还能有谁”匪首抽出兵刃,指向少年,“老子千里迢迢来到这鬼地方,就是报与你们之间的仇逮到一个是一个,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仿佛忽然之间匪首长出了两只鼻子四只眼睛,少年侧着脸,饶有兴趣盯着他,如同观察一个未曾见过的新奇生物。匪首脸上蒙着的布,在少年的目光注视中形若无物,仿佛大冷天光着脚站在雪地里,冰冷之感从脚心直蹿头顶。急于摆脱被看穿的感觉,匪首快步后退,放声大喝“放箭宰了他” 弦崩弓鸣,惊叫声起,一旁的百姓纷纷四散躲避,镖局的镖师们急忙上前掩护顾主,乱作一团。 都说双拳不敌四手,匪首正是作此想,快步后退之时,心神未免放松。他们一群人在此埋伏,其实已经杀了不少他们怀疑是唐门中人的人,这些人,无一能在他们围攻下存活。 想这少年,也不会例外吧 然后他眼前一暗,微风拂过,七步距离,少年一晃便穿至他身后左侧。他愕然回首,少年微微侧着脸,唇间吐息恰好洒在他左耳耳廓,酥痒后,传来带着淡淡笑意的话语。 “凭你” 一阵冰冷自胸发,带着麻痹感,向四肢弥漫。匪首垂头看,他心脏处冒出半截匕首尖,匕首灰蒙蒙的面上,泛着紫青色的泠泠寒光。 抽出匕首,匪首在少年身后犹如烂泥般跪倒,瘫软,口鼻尽出黑血,匕首上的毒性在灌入他心脏瞬间,立即将他毒杀。 面对弓箭齐射,少年并不停留,他翻身飞到旁侧一拉车的马匹上,左手匕首将捆缚马匹的系带砍断,一卷缰绳,驱马蹿入流寇之中。迎面而来的刀剑纷纷砍向马匹,少年面色不改,提着千机匣的手朝企图阻拦他的人身上砸去,红的白的纷飞,染湿他黑色衣袍。 少年的凶悍,导致不少流寇们新生怯意。眼睁睁看着少年脱出包围圈奔离,而自己这方明明近百人都阻拦不下,流寇们羞愤不已,破口叫骂“你这唐门的走狗,总有一日不得好死” 话音才落,少年突然勒马。马匹嘶鸣,扬起两条前腿转身,一道劲风自少年手上中喷出,以穿石裂云之势穿透叫骂最凶的流寇胸膛,生生将人带出整整数丈,最后钉在一辆马车的车板上。 “滚”明明声音不大,少年的声音清晰传到了所有流寇的耳中。他手中展开弩臂的千机匣,在日光照耀里投下巨大的阴影,就像一颗能将所有敌人撕碎锐利的獠牙“再敢说一个字,你们这些渣滓,别想有一个活着走出这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3章 六丑·栌衣燃黛·承 在满场静寂中,少年策马离去。 于初寒冷雾缭绕间,他继续疾驰于路上。但不知怎么的,明明只是根本无须在意的几秒停留,明明只是每时每刻无处不在的自不量力的人,流寇们最后那句话,却伴着过耳的风声,不停在他耳边盘桓萦绕。 这是他这三日内,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三日前,百里外,常青寨。 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少年站在茅草扎成的屋檐下的阴凉中,看着不远处广场上二十来条赤着臂膀的汉子一板一眼练习拳法,挥汗如雨。为首的教习是个黑脸汉子,牛高马大铁塔一般,贴身背着把金刀,在队伍里穿梭,不时指正手下的动作。 扎着双丫髻的少女垂手站在少年身边,嘴唇微微启阖,凝声成线,对少年低语“申师兄,没想这常青寨寨主看起来粗枝大叶,却是粗中有细。我这两日四处套话,所有人都一问三不知,全然打听不到投名状在哪里,更别提得知要取的人头是哪位。” 少年回道“我们初来乍到,恐怕还不受信任,如何问的出消息。师妹可有去询问过债主他妹妹” “问了。”提及寨主妹妹,师妹撇了撇嘴,“不过她问的可比我多多了。” “哦”收回观察寨主拳法的视线,少年微微扭过头问,“她对我们的来历不信任看来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没想到常青寨寨主没有怀疑,一个不起眼的女子反倒” “要是她对我们来历有疑惑还好,最多是照之前商量好的骗她罢了。”师妹鼻尖皱了皱,哼道,“偏她三句不离追问师兄你的事情。” “她追问我做什么”少年拢了拢袖子,再次将观察的目光投向寨主,“我如今扮演这个体弱的读书人,几日都呆在屋中,甚少与她有接触。莫非,她反倒从我这处看出了什么” “怕她不是看出什么,而是看上师兄你了。”师妹酸溜溜道,“三句里有两句是问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差没有把她合不合你眼问出口了。也不照照看她自己是什么模样,又黑又丑,还敢整日肖想他人。” “看上我”似乎觉得好笑,少年嘴角扬了扬,但很快就消隐无形,心觉无趣,“她所见到的都不是我真正的模样,何来此一说。” 说话间,常青寨寨主偶然回头,瞅到少年与其师妹身影,便冲他们摆摆手。 脸上摆出乖巧的笑容,师妹传音“师兄,我讨厌那个女人,我能杀了她吗” 少年道“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在隐瞒些什么。” 师妹立即否认“什么隐瞒我没有隐瞒什么。” “别否认。你也罢,其他人也好,下决定分开行动的前一日,便在对我隐瞒着什么。我不说,是因为不想影响任务。但你这几日总是魂不守舍,欲言又止,我能不察觉到吗” “唉,我就告诉过他们,这件事情瞒不住的。就他们一个二个怕被师兄教训,借口说他们装的不像容易被拆穿,把我给推了出来。”师妹有些懊恼,“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师兄哪里瞒得住嘛” “既然瞒不住,那就说。”少年淡淡道,“如果不是大事,你们不会费尽心机瞒我。” “那好吧我说了以后,师兄你可不要生我气。”师妹小心翼翼道,“堡主重病,通知所有没有任务在外的弟子赶回堡内,但是任务尚未完成的弟子,继续手头的任务。” 少年没有立即回答,因为常青寨寨主正抬步向他们走来。所以他只是抬头看了眼天色,迈出两步迎上常青寨寨主,做个一个读书人的长揖“常大哥。” 常寨主确实是个高大的汉子,身宽几近少年两倍,足足超出少年一个头,面目和蔼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小兄弟,歇了几日,觉得身体好些了吗” “多谢常大哥关心,我好多了。”少年露出腼腆的笑,“是我太没用,到头来不但保护不了妹妹,还要叫常大哥担心。读了这么多书,一点用也没有” “哈哈哈,不用担心,你既然进了咱们寨门,以后你常大哥就会罩着你。”常寨主把胸口拍的梆梆响,“读书好啊,读书人招人喜欢啊,现在的小姑娘就是喜欢读书人” 话说到一半,一只穿着布鞋的脚就踢到常寨主小腿上,他嗷地痛呼,自然也就没能把话说完。常小妹黑着脸,两手齐用将常寨主推到一旁,说“臭老哥再多嘴,我就拿泥把你嘴巴糊起来” 扭过头,常小妹对少年甜笑“莫听我大哥胡说,他大字不识一个,说的都是废话。李公子感觉舒服些真是太好了,要我说,今夜大家不如聚在一起,开一个欢迎会,好好亲近亲近吧” 常小妹浓眉大眼扎着长辫,年纪比少年大上约摸二三岁,皮肤晒得有些黝黑,相貌并没有师妹说的难看,只是不符合时下对女子的审美罢了。 “常姑娘真是太客气了。”少年回以温和的笑颜,“那小生就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若光让常姑娘忙活,小生心中过意不去,恰好家妹也会两手厨艺,不如让她给常姑娘帮忙如何” “不用不用”常小妹连忙摆手,“我是做惯这些活的,一点都不辛苦不忙活。李妹妹的手这样好看,别让灶灰给弄脏了。” 师妹与少年隐晦地对视一眼,心领神会,走上前故作亲热挽住常姑娘的手,说道“常姐姐这样客气,岂不是拿妹妹当外人看就让我给你帮忙吧,正好能继续叨叨我们昨日没说完的话题呢。” 常小妹的脸有些发红,低下头胡乱道“这、这样那就好吧那、那我们就去准备吧” 两个女子这便挽着手,亲亲热热地离开。在师妹路过身侧之时,少年传音道“今晚动手。” 师妹回道“那投名状” “下倒,全部格杀。”少年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双眼微微眯起,“常青寨就这么大,直接搜” 常青寨只是蜀中西南面纵横山脉百支流寇中微不足道的一支,全寨上下不过一百五十号人,除去老幼妇孺,战力无非五十条汉子。之所以能够屹立,无非是其寨主在这些乌合之众间小有名气以及西南占山为王的匪寇如春天里的野草,令人无心理会。 若非有人花了大价钱,唐门也不会顺水推舟令少年他们一行十二名年轻弟子接下任务。 并非说流寇里没有人才,某雷姓家主就特别具有一双识人的慧眼,专在人群里挑选高个子。但站的多高,就注定能看多远。 当日日落以后,师妹两包药粉下在灶房水缸里。宴会开始一盏茶后,二人借口从堂屋离开,闻里头的欢声笑语持续不过两柱香,便陷入毒发后痛苦哀嚎的地狱。再片刻,寂静无声。 “申师兄,你这是决定了要返程吗”带着一脸的纠结,师妹问少年,“这样真的好吗别说门规不认人,就算现在回去,师兄也做不了什么吧” 少年点头“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还” “你可能不会明白我别无选择。” 话语间,厅堂大门被撞开,常小妹扶着中毒面泛青紫的常寨主,跌跌撞撞走出门。抬头看到少年及其师妹,常小妹紧张朝他们呼道“李公子、李妹妹,有敌人偷袭山寨你们快逃” 师妹眉头一皱,手一转,从袖中取出匕首,问少年“后续由我来做,师兄你返程吧。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可我还是想问,师兄你这么做,值得吗” 少年只说“你去吧。” 师妹摇摇头,转过身。在看到师妹手中武器那刻,常小妹终于明白是他们引狼入室。这个结论让她顿时面色煞白,惊惶的目光投到少年身上,少年脸上冷漠彻底让她寒了心。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和你们素未蒙面,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们,让你们痛下杀手就算、就算你们是官府的人,你们在寨里的这几日,王婶、陈嫂,谁不是对你们嘘寒问暖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连她们也要害” 常小妹的质问,少年与其师妹二人,都不是第一次听。听得太多,连当初心里曾泛起的一丝波澜,都再找寻不到。 “你好烦。”师妹踏步向前,冷冷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中毒,我现在解决了你,也没差。” 本以为常小妹会惊慌,没想她将肩上人放下,反手抽出常寨主的金刀,朝师妹冲去,喝道“我们这么关心你们我们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什么要害我们回答我啊” “真是啰嗦。”师妹哼了声,正面迎去,以匕首对上常小妹手中大刀,“不是我要你死,而是有人要你死。” 她觉得常小妹是外强中干,手上传来的巨力却告诉她她的判断完全错误,常小妹的内力,居然还在她之上 “果然。”少年并不意外,抽出武器协助师妹,显然早有所料,“先前我观常青寨主的功夫平平无奇,不似情报中所说小有名气的模样,就猜到扬名的必另有其人” 常小妹双眼被怒火染红,刀风凛凛,竟将少年与师妹压制在下风。少年此刻才清楚感受到他的功夫相比在流匪堆里打滚摸爬出来的,仍缺不少火候,只是平日明枪实刀对阵的机会太少,他根本没有察觉。常小妹一人对付他们二人的猛攻,竟表现出一副甚有余力的模样,少年能感觉到他们二人根本并非对手,之所以没有被立即击败,恐怕是他们下的毒起了作用,常小妹不得不分出内力压制毒性。 师妹更是不堪,一不留神,匕首便脱手而出,高高飞出落在远处树丛中。常小妹二话不说,追击而去,举刀劈下。少年见状,手一顿,放弃趁隙进攻的机会,将师妹推开,挡在常小妹刀前。 他已做好了受伤的准备,出乎预料,刀锋却迟迟不落到他身上。少年飞快举目一瞥,常小妹望着他的目光有抹不去的悲戚,而正是这悲戚,导致那高高举起的刀,不愿意落下。 好机会。 趁此,少年将匕首往前一送,刺入常小妹腹间,再一退,人已闪至五步外。 匕首上喂的毒与饭菜中下的毒,终于让常小妹压制不住毒性,反手将刀插在地上支撑麻木的身体,口鼻不断溢出黑血。可她仍看着少年,仍在问“为什么你知不知懂啊我是那样的我是那样的喜欢你啊” 少年拉着师妹,再往后退出数步以防其反扑,冷淡道“你连我是何人都不知道,谈什么喜欢。而你喜欢我,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听罢少年这句话,常小妹终于死了本不该有的心,朗笑出声“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带眼识人,是我不该信你我不明白,我死不瞑目萍水相逢,为什么你们要害我们” 少年冷眼看其毒发,道“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你要怪,怪你自己生不逢时,命不由己。” “命不由己你说你奉命行事难道你的命就由得你自己了吗你们这些白眼狼”常小妹缓缓跪倒,黑血自她双眼溢出,令她貌若厉鬼,一腔少女怀情尽化怨毒,嘴里吐出诅咒之言“终有一日,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吗” 闭了闭眼,少年将这段记忆从脑中驱逐,回到当下。唐家堡越来越近,这是最后的十里地,他用力踢了踢马腹,驱马狂奔。 一去,不回头。 那匹夺来的黄马,远远不如来时骑的黑马敏捷,穿过山林进入唐家集范围后,少年便将其放生,步行登上唐家堡主峰。 急切的步伐,越发靠近山门所在,便越发缓慢下来。 隔着绿树与山岩,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熟悉的屋檐刺穿山岚压来,有那么一瞬间,少年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其实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对于中途无理由脱离任务的弟子,堡中的处罚毫不容情。除非是召令,否则即便是师傅病重见最后一面,都不足以成为借口。他这回的做法,属于毫无理由违背堡规,在他师傅是那位严厉的堡主的情况下,更是不可能容他分辩丝毫。 不眠不休疾驰的两日一夜里,他一直都在想,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他不该起疑心,不该在察觉到异常后追根究底逼。若非如此,他就不会得知堡主病重,若不得知其病重,他就不会抛下任务回来,若不抛下任务回来,就不会违背门规,他便不会被堡主责罚,不会令师傅失望。 但是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在返堡的路上。 他可以就此停下转身,只要似往常一般完美地完成任务,他确信同门并不会举报此事。对他苛刻的从来只是他师傅,待堡主去世,等他任务完成归来,无论是否有人知道他曾中途脱离任务,堡中恐怕也无人对此追究。 尤其是堡主病逝以后,即将接任的副堡主。 无论副堡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重病中扮演什么角色,少年知道如果他此刻什么都不做转身离开,当作未曾得知任何消息,无论他曾在堡主阵营之中扮演着何等的角色,来日副堡主必然自矜形象不为难于他。 但是他没有。 在明显有更好的选择的情况下,他偏偏走上了这一条,他明知道会遭堡主斥骂责罚;会遭副堡主记恨;对他余生可能没有任何好处;不能回头的路。 这值得吗 他未曾有一刻停止自问。 他师傅,现任唐家堡主,是个一切只为唐家堡利益着想,除此以外对任何人和事都狠毒冷漠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决绝作为,令她最为关心的唐家人都对她寒心。她堡主的这个位置,无非是上一辈恩怨情仇与抵抗外敌之下顺势而生的产物,时过境迁,她的手段于今时今日而言过于激进,是时候、也必须退让下来。 但她是何种霸道自负的女子,始终认为只有她的做法才能让唐家变得越来越好,不愿意退让。故此最终博弈的结局,必然只有以一方死亡为终结。少年知道,就算她死了,大概也不会有谁为她伤感缅怀。甚至,或许死对她来说,是好事,是唯一能够保住她身上荣光的方法,也是她唯一接受的结局。那样百年以后,新的唐家弟子自族谱之中听闻她的事迹,所见到的都是强盛无双,而不会看到其中污浊。 所以,他为了一个几乎众叛亲离的人而去得罪一个众望所归的人,值得吗 他没有办法回答自己。 现在他所知道的全部是,那驱使他不断前行的,或许正是他心中潜藏多年不足为道的微小希望。 为此,无论与何人为敌,他从不恐惧。 即便此刻。 顺着台阶来到山门前,竟有四人固步其间,这无疑印证了少年心中不好的猜测。寻常而言,山门守卫仅派一人。往日里唐家堡中是有巡逻弟子以及守卫不错,但因堡中人人习武且潜行追踪的大师遍地,防卫可以说较其他同等级门派而言显得松懈。 守卫皆是与少年同届的弟子,见到他,各个脸上俱露出惊讶神色“申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单这一句话,少年便听出端倪。 虽然堡中弟子出任务的记录不是秘密,并没有限制他人查看。可堡中数百号人,总不会每个人出任务的时间其他人都知晓。想来这些守卫弟子,恐怕早被有心人告知关于他的事情。 思及如此,少年神色染上阴霾“怎么了,我不该出现” “这倒也不是。”守卫几个弟子相互交换眼神,面露犹豫,一番你推我攘后,挤出一人作代表,苦笑道“只是副堡主有命,近期所有弟子都不得任意出入申师兄,如果你不介意,在山下等几天我想就好了。” 少年沉着脸,心想,副堡主这道命令,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司马昭之心。他对此却无可奈何,因为这是再堂堂正正不过的明谋,除非抗命,他完全没有办法。如果同门们没有欺骗他,堡主确实病重,他一人之力不可能对抗大势,此时抗命,无疑是讨人嫌,自断后路。 少年抱着手臂,藏在左胳膊下的右手紧紧握住腰间的匕首,看着拦在面前的几个同门,沉默不语。同门们虽然赔着笑脸,却也察觉了什么,遮掩着,悄悄摸上随身的武器。 “申师兄,你别这样。”没有与少年对阵的打算,守卫们苦口婆心劝说道,“我们都懂,但是你看,你也做不了什么,没有起冲突的必要吧” 少年回答“既然你们都懂,你们就都知道我没有转身离开的可能。让开吧,我不想伤你们。” 守卫们纷纷摇头,不忍道“我们也做不了主啊,如果我们做得了主,哪有不让师兄你过去的道理。申师兄,你要想清楚了,如果你闯过去,那会是罪加一等” “我知道。”顿了顿,少年垂首复而又抬起,苦涩一笑,“我别无选择” “什么别无选择”忽如其来的声音将两方谈话打断,少女自山门那面踱步而来,略带婴儿肥的脸上故作的冷淡,掩不住话语中胜利者的高高在上,“唐申,你从来都有选择,只不过你从来做出的都是最糟糕的选择。没有人逼你,是你把你自己往绝路上逼。” 这少女,穿着与少年相同深黑的衣袍,束着与少年一致的长马尾,若非她面容与少年毫无相似之处,两人几乎宛如姐弟。 看到少女那刻,少年收起笑容,整个人变得面无表情“唐末徽,我倒不知你这般了解我。” “谁要了解你,别自作多情。”少女大步走来,衣袂卷风,听罢少年的话,嘴角一抽,“我知道你从来都视堡规如无物,现在越发明目张胆,想要硬闯不怕告诉你,是我特地叮嘱值守的弟子留意你不得让你入门,更何况,堡主也根本不想见你。” 少年盯着她,神色阴沉“唐末徽,你还没有登上那个位置,就如此颐指气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才是堡主亲传弟子,将堡主的姿态学了十足。” 少年话中讽刺少女未来也会落得堡主现在下场之意,激的少女面色发红。按着胸口深呼吸,她瞪着少年,咬牙切齿“现在怎样牙尖嘴利都没有用,你要真聪明一次,就给我乖乖转身离开,省得我动手把你踢下山” 接着她两眼往守卫的师弟妹们身上左右一瞥,道“你们还杵在那儿干什么既然知道副堡主有命,还不把他赶走” 哪知她这话出口,守卫们反而放松下来,手皆从武器上离开,往两旁退去。 少女见状,眉峰紧皱“没听到我说话吗” 守卫们觍笑“大师姐,不是没听到你说话,而是,你看我们都不是申师兄的对手,与其碍着你与申师兄交手,不如在一旁摇旗呐喊” 守卫们的动作与神色全然不是要为她摇旗呐喊的模样,就算是,恐怕也是站在少年那侧摇旗呐喊。虽然早就知道这些师弟妹都是白眼狼,少女仍旧险些被气岔气,手一指,质问他们“你们这是要抗命吗,信不信我向副堡主” “唐末徽”少年毫不客气打断少女的话,“有脾气冲着我来,别在那里瞎嚷嚷。十几年来你除了打小报告,害我被罚之外还会点什么想要我下山可以你如果打得赢我,我二话不说乖乖滚下山” 他往山门内看去,顺着守卫们让开的道路踏出几步,直到少女挺身拦在他前方,方才停住脚步冷笑“想要我跪下臣服你也不看看你有几分本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4章 六丑·栌衣燃黛·转 没有多余的废话,话落下一刻同时挥出的两掌相接,立分,同时踢出的腿相对,再分,旋踢带出来的腿风一下打在少年屈起的手臂上,而他既快又狠踢出去的脚也落在地砖上,留下一个白印。 在唐末徽另一只脚落到自己胸口前,少年扬臂将其掷出,足下几步轻踏,急奔赶上唐末徽,飞起一脚撩向她侧腰。尽管是在半空,唐末徽仍旧灵巧地转了个身,先前没有踢出的腿此刻反向少年下巴踹去。少年只轻轻一仰面,贴地滑了出去,唐末徽弹出的腿击打空气发出短促的爆鸣,但他已在两步之外。 仿佛心有灵犀,两人扭头,短促对视一眼,各自翻身落地,足尖沾地,立即又起。同出一系的武学,拳脚相交,点面俱合,无论对方出怎样的攻击,彼此都是了然于胸。如此你来我玩,不似争斗,反似一场商量好的演武。 唐末徽想要教训少年,是件不现实的事,刨去彼此知根究底不提,他们二人实力相差无几。她心中对此门儿清,故而才呼喝守卫一起上,好牵制少年。可守卫们百般推脱,束手在侧看起了好戏,唐末徽越打,越觉得难以拿下少年,越是觉得气愤。 唐末徽知道,她与少年不相上下此事完全不是秘密,守卫们不上前帮忙,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想擒住少年。明明身为她这一阵营的人,心却偏到了少年那儿去,到底这家伙哪里比她优秀,她是输在了哪里,为什么她身边的人一个二个都选择支持他而不是她 她才是大师姐,她师傅也即将登上那个位置,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是名至实归凭什么大家都对那家伙这样关爱有加,难道就因为他脸长得好看吗 忍了十数年的怒火,这一刻,尽化作胆边极恶。某个念头一旦发芽,便受名为妒忌的春油浇灌,疯狂生长。唐末徽拧身脱出战圈,为了压制恶念得逞带来的兴奋,指着少年的手指甚至在微微颤抖“唐申” 少年便也停住脚步,皱眉看她“做什么,莫非你想反悔不成” “我说过的话,没有反悔的道理。但是这样下去,就算打到日落也分不出胜负,纯粹浪费时间。我有一个条件,若你答应,我立即让开又有什么不可” “你总算是说了一句人话。”少年下意识往山门内看了看,接着面露警惕,“说说你的条件。” 唐末徽咬了咬牙,强行压住上扬的嘴角,变作一个扭曲的弧度“三掌。若你受我三掌,我马上让开绝不多言” “大师姐,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察觉到气氛不对,围观的师弟妹们坐不住了,连忙分作两队,一队去拉少年,另一队挡在唐末徽身前,企图将两人隔开,想让他们冷静下来。 隔着阻拦的人群,少年默默看着唐末徽,像是在思考什么,又或许只是沉默。有那么一瞬间,唐末徽感觉她内心的想法被完全看透,但是她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做错事的人不是她,是少年自己违背堡规硬闯山门,她作为大师姐,有权利教训师弟。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双手在身侧握成拳,毫不退让,唐末徽与其对视,嘴角高高勾起,抛出一个少年无法拒绝的筹码“对。我不但让你过去,还能直接带你到山顶,别人要阻拦你,我替你说话。” “你说的话,算得了数吗” 唐末徽道“别的不说,这一点我能够做到。” 师弟妹们七嘴八舌劝说“申师兄你别冲动,三思而后行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这一回,少年并不领情。他挥手将护着他的师弟妹推开,走到唐末徽面前,道“那就来吧。” 听到少年答应那刻,唐末徽握成拳的右手瞬间松开,重新握起之时,纤细的手背竟有青筋隆起。她微微向右侧转过身,拳举至肩,手肘往后收,一拳挥出的同时身体迅速拧正,打在少年左胸膛锁骨偏下的部位。 两人相距仅一步,唐末徽挥拳的力道之劲,令鼓动的风把她窄袖吹起,翻到手腕以上,露出半只小臂。 这一拳,是为了报你把小嫣从我身边抢走的仇她和我从小玩到大,要不是你,她不会敌视我唐末徽恨恨地想。 少年遭冲势逼退了半步,似乎唐末徽全力挥出的这一拳不痛不痒,神色没有异样,冷冷道“再来。” 用力过度,唐末徽右手皮肤迅速渗出绯色,但教训少年后心中因得偿所愿而炸开的狂喜,掩盖住所有疼痛,令她迫不及待随着少年的脚步上前,朝着同样的位置,再挥出一拳。 第二拳,是报你这些年不把我这个大师姐放在眼内,公然对抗我。只是一个连天干弟子都不是的家伙,就凭着是堡主的弟子,妄想才在我头上大家竟然还觉得理所当然 不闪不避接下第二拳,少年连退两步,被站在他身后的师弟扶住。他抬手按住左肩,面色有一瞬间煞白,面对唐末徽怒气腾腾的眼,却哈地笑出了声。他挣开师弟搀扶的手,重新站直,对唐末徽勾了勾手指“你是没吃饱使不出力吗,再来” 少年藏在身后那只不自觉抽搐的左手瞒不过唐末徽的眼,她胸中的愤怒在第二拳落下后,其实已经觉得索然无味。打一个不会反抗的人,她感觉不到任何胜利的喜悦,更别说报复的快乐。但是少年这句话,顿时令她觉得这人不见棺材不下泪,第三拳迅速扬起,斥道“这是你自找的” “够了” 一只手从唐末徽身后探来,紧紧抓住她手臂。唐末徽怒目回首,见是另一年纪相仿的少年,面上有一道蜈蚣般的疤痕从耳根裂至嘴角,光是看上一眼,便觉得刺目。 这少年,正是排名仅仅低于唐末徽的本代第二弟子,唤作唐末影。相传他脸上疤痕,乃是昔年弟子入门测试时他遭人暗算,虽然他最后击败了敌人,却留下了这消不去的伤疤。 “末影你怎么过来了”带着惊讶,唐末徽顺从地放下手,返身注视自己这个因相貌问题并不时常四处走动的师弟,“莫非你也要来拦我” “我不过是在你犯错之前阻止你罢了。”唐末影抬手放在唐末徽肩膀上,轻轻按了按,“即便身为大师姐,也没有对同门动手的道理,你忘记了吗” “是他违背堡规挑衅在前”唐末徽不忿反驳,转眼看到唐末影一脸严肃,心生无奈,叹气,“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 说罢,她扭头瞪了少年一眼,哼了声,直接迈步离开。 少年看着她背影,正开口想将她喊住问赌约之事,唐末影便道“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堡主。” 既然目的达到,少年不多说什么,舔了舔嘴边的腥甜,跟在唐末影身后,往山门深处走去。 少年不是个多话的人,唐末影向来寡言,两人就这样安静走了小半刻,唐末影才开口“末徽她心气高,我代她道歉,你别放在心上。” 少年回道“她针对我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我若放在心上,迟早被她气死。” 似乎被少年的话逗笑,唐末影嘴角扬了扬“她只是好胜,不想承认她输给了你。” 少年道“没有人跟她斗,是她自己放不下。” 接下来的路,两人没有多说。 临近堡主院门前分别,唐末影停在原地,这才转身看向少年。他脸上带着疑问,而他也不加掩饰地问了出来“那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放不下,宁可把自己弄成这样,也要回来” 真正知道少年不是唐家人的,只有唐门几个长老以及正副堡主,还有几乎是与少年从小相识的唐末嫣、唐末汤、唐末影、以及唐末徽四人。 面对着闭阖的木门,少年没有回答。 “你不是那种想不到结果是什么的人。”唐末影说道,“末徽也好,师弟妹们也好,不让你进门,其实都是为了你着想。” 少年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我,又如何能为我着想。” “我不是你吗,这倒是无从反驳的话。”唐末影耸耸肩,不作停留,打少年身侧离开,“无论如何,希望你一切顺利。” 少年说“唐末影,你这个人情,我会还的。” 唐末影摆摆手“举手之劳,没有这个必要。” 待唐末影远去,少年用力捏了捏仍发麻的左手,深吸一口气,敲了敲眼前木门,而后推门而入,轻声唤道“师傅,我回” “啊,你回来了啊。” 院门开启,唐邵策的声音以及身影,就这样闯入少年毫无防备的眼。下一刻,少年不经思考的质问破口而出“你为何在这里” 唐邵策穿着便服,毫无副堡主威严地坐在堡主居室门前的台阶上,听得少年拔高的声音,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嘘,小声点,堡主方才歇下。” 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以及不安迫使少年快步走到唐邵策面前,站在台阶下的瞬间,对上唐邵策带笑的眼,他忽然清醒过来。 眼前这个,不是什么普通人,更不是他随意能够质问呼喝的人。而是他的长辈,他的师叔,唐家堡现任副堡主,唐家内部争斗众望所归的胜利者。 少年僵硬行罢弟子礼,放缓语气,客气道“敢问,副堡主怎会在此” 唐邵策一手托着下巴,没有挑先前少年失礼的错处,说“啊,这话怕是该我问。你不是该在执行任务吗,为何在这里” 就算撒谎也瞒不过任何人,少年索性坦诚道“我要见堡主。” “你想见堡主”答案过于显而易见,唐邵策嗯了一声,没有发表意见,而是简简单单说道,“行啊,那就跪下吧。” “为什么” “你问我”将双手俱拢入袖中,抬头看着站的笔直的少年,唐邵策露出诧异的神色,“我也不知道,这是你师傅的命令。” 虽然早就料到会被罚跪,少年没有想到的是,下这个命令的人不是唐邵策,而是他师傅。他垂下头,慢慢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撒谎,唐邵策拿出堡主令牌,站起身,走到少年跟前,弯下腰,将堡主令牌放在少年膝前,笑道“你看,我没有骗你。” 唐邵策无论是功夫还是内力都远在少年之上,看着少年发白的脸,察觉到少年气息不稳,啧了声“末徽那孩子又欺负你了真是的,跟她说了多少次不要欺负师弟,就是不听。我回头好好说说她,让她给你道歉。” “不必了。”少年硬梆梆回答,“我受不起。” “别生气啊。”蹲在少年身前,唐邵策道,“我说你啊,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有些事情,怎么想都不划算不是吗。你这样聪明,为什么硬要钻牛角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呢” 少年冷淡抛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回答“我一切都好,不必副堡主忧心。有些事我既然做得出来,我就会自己承受后果。” “哈哈,你这句话,堡主十几年前也说过。不过说起来你不知道唐邵逸,也根本没有懂过堡主这个人。嗯,不过不知道对你来说,可能是好事。人嘛,难得糊涂,活的太清楚只会痛苦,没有好处。” 说罢,唐邵策站起身,低头审视着少年,有些可惜“如果当初堡主坚持收末徽为徒而你跟着我,很可能现在就是完全不同的故事。我挺喜欢你的脾气和能力,不过命这种东西,很难说得清。” “人生啊,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老人们都说,现在做出的必然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无需后悔。可是就是有些人,明明知道有那么多路可以选,可是面对的时候,就觉得别无选择。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太傻”背着手,唐邵策悠悠抬步跨出门槛,“当初我就不明白,前任堡主为什么选择一个恨着唐家所有人的人,来担任堡主。现在想来,明不明白,似乎也无所谓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5章 六丑·栌衣燃黛·合 少年直身跪着,若非天上繁星若海,削瘦的肩背几乎同天地融为一色。他依然停留在今晨跪下的地方,不曾移动半寸,视线凝在膝盖前半寸土地上那块堡主令牌。眼睫沾染寒露,于冬夜之中,凝结成霜,默默等待着回响。 他并不惧怕孤独。像这样的夜,他年纪尚幼时,曾无数次坐在院子角落那把竹椅里,默默盯着大门,拿着做完的功课,期待那人能早一些归家,给她看看他获得的优秀。虽然十二岁以后,他再没有做过同样的事情,但是黑夜、虫鸣以及寒风,成为了最能令他安心的三样事物。 他也习惯了等待。他明白在那人心里,唐家堡的事情排在第一位,其他都得靠后。他从未抱怨过,他能体谅那人的辛苦,只是有些时候,等的时间太长,连他自己都忘了原本想要说的话是什么。 将近二更天,那扇紧闭的木门,终于缓缓敞开一道缝隙。门扉开启的时候,背后橘黄火光一气倾泻而出,穿透空中漂浮的尘埃,扑在少年面容上。 在被烛光照亮的一瞬间,少年反射性地闭了闭眼,俄而睁开。门框圈出的光亮正正投在他身前,仿佛地面上生出一扇门,环绕着他的终于不再仅仅只是黑暗。只是门中央,还有一道漆黑的女子剪影,细长苗条,覆盖了那枚堡主令牌。他朝剪影的方向抬起头,触到门旁那道身影那刻,沉寂麻木的脸上,眉峰舒展,双眼睁大。 “进来吧。” 包裹沉沉暮气的声音从女子苍白的双唇中飘出,随后她便转过身去,衣角迅速消失在门扉后,仅仅留下三个字,如枯木枝桠最后三片发黄的落叶,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少年站起身,衣裳上凝结的寒露如珠,滚滚而落。拖着麻木的双腿,他呼出一口白雾,一瘸一拐地步入屋中。 屋中还是他离去时的模样。 青梅色的陶制茶具摆在左侧靠墙置柜中层第一个格子里,其余都摆满了书,按他贴的标签为顺序,彼此依偎,填满所有格子。棋盘与棋篓放在右侧的架格,与之一并收纳的是女子已经不用的旧匕首和暗器,以及收纳在不同匣子的和伤药。桌面上摆着他忘记收起来的,只剩数页便能完成第六次翻阅的武功秘籍,密密麻麻的笔记铺满纸张缝隙,像一只垂死无力煽动翅膀的蝴蝶,静静伏着,任薄薄的灰尘将之埋葬。 女子背对着少年,慢慢走至厅堂上首的绿檀圆椅处落座,一手扶着额头,显得十分疲惫。她蓝色衣裙松散系着,坠落的裙摆遮住她双脚,略带折痕的衣领掩映间,那一截修长的颈项比过往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显得纤细柔软。 少年站在她面前,白日眼中与大师姐针锋相对时毫不退让的利刃,对上女子目光,全部被他亲手折断。 女子道“你求见于我,所为何事。” 面对女子的问话,少年踌躇着,小心翼翼挑选着词句。他想问女子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今日,他想问女子为什么要将他驱离他有千万疑问藏在心中,但他害怕若他问的太直接,会惹得女子动怒。他有千万不解希望得到回答,但他害怕若他一字说错,将要面对女子冷面厉言。他不知道他该怎么问,但他不得不问,否则这一次错过,再也没有将来。他谨慎地将话语在心中检验多次,努力将质问从自己的语句中撇离,方轻轻开口“堡主师傅,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对吗” 女子反问“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你重病。” 少年紧绷的声线放轻到了不仔细聆听就会错过的地步,话一出口,便如抛身大海。数日以来的担忧,披荆斩棘的坚毅,纷纷化作无形浪潮沉沉压在心口。 此时此刻,他赶回来的理由,终于自深渊浮出,无比清晰印在心头。 过往的画面仿佛走马灯,一幅接着一副展现眼前。他的过去,他的努力,他的自豪与期待,所有画面由动转静,由浓彩转为黑白。最终一切消隐淡去,唯一留下的,是当年尸山血海之中女子蹲下身,对着藏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的他,摊开的那只手。 那只手,是他此生能够失去,唯一一样东西。 是他至今不能也不敢喊出,除了堡主与师傅外的,那两个字。 女子没有立即回答。 她甚至没有看着少年。 靠宽大的椅背,她面庞稍稍扬起,视线越过少年发顶,看向不知名的虚空,不知想到了什么,扬起淡淡的笑“我没有生病。” 还在冬日,女子这笑容对于少年来说,却似绵白柳絮、欣荣向春,因此固执沉淀在他眼里的焦虑,冰消雪融。 “我只是要死了。” 女子下一句话,令少年尚未舒展的嘴角停滞。 无论是神态或是语气,女子所表现出来的,就像是她所说的一切都与她自身无关“以我现在的状态,最多半个月,最少七日,必死无疑。” “这不可能” 话出口的那刻,少年都不知道他的声音竟会将檐上屋瓦震的颤抖,连同他的双手与身躯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放弃你不是一向最要强的吗为什么” 话到最后,恐惧孤独相携梗住他喉咙,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强自将之咽回腹中。 而座上女子柳眉倒竖,手掌一拍椅臂,叱喝“放肆谁给你的胆子如此与我说话跪下” 没等少年真正反应过来,早已经习惯了服从女子的命令的他,双膝已经重重磕在地砖上。腿上传来的酸麻疼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但他一言不发,固执地仰望着女子。 女子道“不止中途放弃任务,口出妄言顶撞师姐,对副堡主不敬,还敢在堡主面前放肆,我竟是不知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 听罢,毫无前兆地,少年呼吸一窒。 自成为堡主弟子以来,唐末徽无时无刻不在找他麻烦,鸡蛋里挑骨头,仗着师姐身份教训他。如说违反堡规,可以说堡中所有弟子都做过,许多时候只要情节并不严重,长辈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唐末徽见缝插针抓他错处,因她是大师姐兼副堡主徒弟,长辈们只得按照规定办事。过去他被种种为难不得不反抗时她不闻不问,今日她竟在问他从哪里学来这些东西 “我” 在少年解释以前,女子将他话头截断“我不需要解释,你即刻便给我滚出门去,到执法堂自己领罚。” 堡规有定放弃任务,鞭责二十;顶撞师长,禁闭三日;对堡主不敬,杖责五十。 他不眠不休赶回来,要的不是这个回答,不是这个结果。一动不动,少年杵在女子面前,生平第一次,想将心底里的话毫不掩饰地说出“我只是想见你,难道这也有错吗” 女子道“如今你已经见到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少年不知道如何作答。 面对面相处十数年,所换得的,是一句“那又如何”。 这十数年来,他为了让她骄傲,数不尽多少日夜翻读柜中藏书。他并没有其他人看到的那样聪明,有很多高深的东西,到了现在他依然不懂。但是他不敢问任何人,因为他是堡主弟子,因为他必须是优秀的才能配得上这个身份。十数年来,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遵照她的吩咐做到最好,想让她高兴。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抓着匕首的手害怕到停不住发抖,以至于他对着五花大绑的任务目标连刺十下才将其杀死。血溅在脸上的腥臭,让他当场吐了出来,而后一天一夜没有吃任何东西。他没有退缩,他努力让自己习惯这一切,与此同时保护她最为重视的唐家人。只要有他在,他宁可自己受伤也决不让一起出任务的师弟妹掉一根头发。 所换得的,是一句,那又如何。 他以为他所做的一切会令她欢喜可遗憾的是,他根本不懂得她,又怎么可能令她欢喜 到头来,他无非是女子手边一个用的尚且顺手的兵器,除此以外,连他自己都找不出其他的任何存在的意义。 唐邵策的话,再一次在少年耳边回响。 少年一点都不想相信这个人,就像他并不想相信他的预感这所有的所有,都是他自己求来的。他很清楚,他不该看,不该去关心,不该去期待。只是,与此同时,他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期待那令他坚持在黑暗中摸索爬行却不肯放弃的期待。 “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仿佛自言自语,少年轻声道,“那我呢我怎么办” 女子道“待我死后,副堡主便会代替我的位置。从今以后,你要服从他所有命令。” 少年呆呆沉默半晌,问“就算他让我去死,我也要服从吗” “对。”女子红唇微启,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道,“就算他让你去死,你也要服从。” “哈哈。”少年笑出了声,“不可能。我不会服从一个害死你的人的命令。等你死后,我就给你报仇,找个机会杀了他,就算拼上这条性命我也要杀了他。” 这回,女子没有厉颜叱喝。她依然没有看他,而是注视某个不知名过去的方向,淡淡道“唐申,你太让我失望了。” 这九个字,便让濒临失控边沿的少年无法再吐出半个字。 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语速,不缓不急的语气,女子继续道“既然如此,看来你是不适合再留在内堡。我看也无须等我死后,明日你便收拾东西离开。看在你为我唐家做事这些年,我不消除你在名册上的名字,但从今往后,无事你不得再回内堡。” 时隔十数年,却如昨日重现。 明明已经走了这么远明明拥有了力量一样的无助,一样的无法改变,少年的他与童年的他,再次重合。 “为什么你也要赶我走吗我对你再没有利用价值了吗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到底我要怎么做,你才不会死”忽如其来的疲惫,将入门前剖露心迹的勇气消耗殆尽。他垂下头,闭上眼“求求你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什么都会去做,真的” 似乎已经不想再回答少年源源不断又毫无意义的问题,女子终于失去了耐心,面上显现出厌倦“莫非你现今还是七八岁,做什么都需要我来告诉你你若不想遵从副堡主的命令,我已经给了你选择,你大可离开内堡,左右你原本就非我唐家中人。” “唐家中人唐家中人”少年喃喃重复着,“在你眼里,非是唐家中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一点价值都没有这么多年过来,我对你而言,是不是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 “你问你对我而言有什么意义” 仿佛听到了难以理解的事,女子歪了歪头,面露疑惑。她站起身来,衣裘携着寒息,脚步无声,如一只在人间飘荡的妖魔,踱到少年身前。她微微倾身,伸出右手食指,以指尖抵住少年喉结,说“我倒要问问你,你的命是我救的,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的武功是我教的。离开了我,你是什么东西离开了唐门,你还拥有什么离开了这个名字,你又是谁” 她凶猛而迅速地扼住少年喉咙,将他整个人从地面上提起来,嘴角左右一扯,露出左右对称完美的微笑“你信不信,就算你死了,也不会有人记得你因为你的名字是假的,你的身份是假的,你什么都没有,你哪里都去不了。你所有的话,都一文不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6章 伍拾捌.长命女上 自十二岁后,便是诀别那日,唐申也不曾再真正流过眼泪。 若让他哭,他能作出至少十一种不同的姿态。 因欢欣而落泪。 因悲痛而悔恨不已。 痛苦到了极点而麻木。 无能为力却又感同身受。 极尽可能忍住泪水强颜欢笑。 羞于让人窥见悲伤而假装无碍。 无处诉说唯有独自舔舐伤口。 诉说无人能理解而绝望。 因为恐惧失去而哀求。 因被抛弃而无助。 心怀羡慕。 若让他笑,怕是比这十一种哭的姿态多得多。 但他从不放声大笑,正如他从不嚎啕大哭。眼泪与笑容这两件武器,只要姿态足够美好,看到的人自会心生愤怒或者怜惜。至于他是真心与否,真假与否,并没有人会在意。记得当初教导伪装的师叔说过,要真真切切完美地扮好一个角色,得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的来历、忘记自己的姓名。这些要求对他来说并不难达到,一方面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何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到底他还是贪恋那片刻的信任和温暖,尽管他清楚知道这一切只属于他所扮演的角色,而不是时时刻刻谋划着如何达到目的他自身。 他知道他自己在做梦。 梦的过程中,他一直以旁观者的视觉看着整个事件。 他看着那个少年的念念不忘无有回响,看着那个少年孤苦无助垂死挣扎。少年的喜怒哀乐在他面前一一呈现,他却已经无法回想起当时的迷惘,仿佛过长的时光冲刷去了缤纷鲜艳的色彩,残余的印迹里全是锈色的疑惑。 直到今天,唐申仍想不通当初唐宛凝为何不直接杀死他以绝后患,想不通时隔八年唐素生为何忽然提名要他带领唐宛凝一派崛起导致唐邵策不得不杀了他,正如他仍无法弄清“唐邵逸”是何人,为什么唐邵策会说一向以唐家堡利益为先的唐宛凝竟其实恨着唐家堡。 不是所有的存在都有意义,也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解答。与其苦苦追求一个解答,不如着眼未来。而且,这么多年走过来,他早就学会了放弃,放弃去思考唐宛凝心中所思所愿,放弃无意义的意气之争,放弃毫无保留展示自己的所有。 那夜诀别他被赶出山门以后,唐宛凝就不再是那个他愿意全心全意为之付出的人。当时那个少年的他,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这一夜,似乎特别的长。 唐申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头一阵阵地作痛,目之所及的事物皆在日光中融作一滩,模糊不清。他反复闭眼又张开,十五个呼吸后,溃散的景物终于缓缓凝聚成型,呈现出颇为陌生的卧房景象,装潢却又带着熟悉的氛围。 多年养成的习惯令唐申立即去摸绑在左手小臂内侧的匕首,但手一动,双臂顿时传来紧缚感,手腕以下动弹不得,手腕以上十指传来血液不流通形成的麻木。唐申将头往后仰,额角不知怎的一片刺痛,他盯着自己被粗麻绳层层环绕牢牢绑在床栏上的双臂,有些迟缓的大脑花费了很是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被绑了起来。 头脑依旧昏沉,仿佛昏睡太久还没能够完全清醒。对于唐申来说,除了重伤失去意识和苦战至精疲力尽,无论身处何地,他都不可能如此深眠。嘴里有一股涩涩的腥味,唐申轻轻舔了舔干燥的唇,又察觉右半侧身体异样的沉重,传来超出他正常体温的、他极为不习惯的灼热。 他感觉到了另一个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当下浑身僵硬。杀手本能令他险些暴起将潜在的威胁踢开,但同样是本能,让他精准分辨出浓郁草药味掩盖下熟悉的气息,硬生生遏止所有攻击。 卓越的杀手,往往拥有远超常人的触、味、听、视四觉敏锐的味觉保证他们能够明确判断入口的食物是否藏毒;盯梢任务目标则往往要求绝佳的视力,从而保证目标不丢失;他们的触觉,比都郡资历三十年以上的库丁还要精准,以此判断过手的暗器用何种力道以及角度投掷才能取得他们所要达到的目标;刺杀环境的异常恶劣则需要他们拥有绝佳的听觉,毕竟做这一行的人,披着夜色只是寻常。 此四者,皆可通过训练提升,这也是唐家堡基础弟子训练目标所在。但六觉中剩下的两觉,则要看天分。唐申在灵觉上的天赋不赘叙,嗅觉却是一个比较玄妙的事物。或许不少人都会有类似的心得,匆匆过路某处闻到某种香味,骤然想起一段过去微不足道的场景,明明没有特殊之处,却无比清晰。只因每一个场景、每一段记忆、每一个人,都带有其独特的气息,如果能够记住这种气味,记忆将变得异常深刻。 两世为人的记忆太长,唐申见过太多的人,明暗刺杀过太多的目标,经历过太多的风波,需要他思考的事情太多太多,以至于无关紧要的东西,都不会在他脑中留下痕迹。像是别人说的话,别人的长相穿着,交谈之人性格优劣以及过往将来,自己的穿着执拿或者佩戴,身之所在或者过口食物是好是坏,都是水上波痕。但是不可否认的,唐申确实能把见过的每一个人记住,因为他记的不是相貌,而是每一个人留下的不同的气息。 正是如此,唐申瞬间便辨认出倚靠着他的人,是罗谷雨。 罗谷雨枕在他右手手臂上,脸色较昨日夜里的苍白显得红润,短发比初来乍到之时稍长,凌乱四散在他肩膀。他的下巴恰好抵住其额头肌肤,视线微垂,便落在罗谷雨微微带着泛青绒毛的嘴角。不经意间,呼吸吹起罗谷雨鬓角柔软的发丝,起落间贴到自己唇间,令他下意识摒住呼吸。 从未曾想过会靠的这样近,以至于唐申忽然察觉自己从未曾认真端详过罗谷雨的模样。如此想着,唐申启唇轻轻吹开的发丝,转而又不听话地落到罗谷雨眼睑上。罗谷雨的五官与中原人不同,肖像其母,眉与眼睫漆黑,眼却是异色。但比起罗立夏那双阴沉的紫色眼眸,罗谷雨双眼显露出温暖的、有如初升日曦的颜色。 唐申的视线轻轻顺着罗谷雨高挺鼻梁滑落。 罗谷雨两边嘴角微微上扬,即便其本身并没有在笑,往往也是微笑的模样。不出声的时候,总显露出可靠又好说话的模样然而事实与表象恰好相反,罗谷雨脾气虽不说很坏,但绝非易相处之辈。不过睡着的时候,倒是没有了白日里的张狂野性。 罗谷雨的面色,确实相当憔悴,作为一个视力极好对气息敏感之人,唐申能说罗谷雨素来将自己整理的清爽干净,但是现在看上去,罗谷雨并没有时间打理自己。不在自己视线之内的那些日子罗谷雨经历了什么,唐申不会明言询问罗谷雨。尽管他不喜欢超出掌控的事情发生,但他更不认为自己如今到了能够干涉罗谷雨决定的地位,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尽力将罗谷雨留下。 尽管未曾追求过一个人,也没有过类似的想法,唐申觉得感情之事须得从长计议。罗谷雨不是姑娘家,并不会因为他在强敌环伺下出手相救,相互坦诚结识,无微不至关系爱护,赠送贵重礼物等等,在类似这种举动的攻势下而沦陷吧。说到底,罗谷雨之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从情人之间的角度出发去讨好一个人。此时此刻他倒是后悔当初为何竟会觉得教本中这一部分无关紧要,吝惜施舍一眼。 想着想着,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停留在罗谷雨嘴边。 他并没有忘记几年前那个意外的吻。 前世今生加起来,排除与人争斗到难分难解,他第一次与别人有这样亲近的肢体接触。他还记得以前听师妹们说,与心上人亲近,会心跳面红耳热不已,若与心上人接吻,更会觉得无比甜蜜他并没有尝出什么切实的味道,可那一瞬间,莫明让他想起他尚年幼被姨娘指使去给灶房洗碗时,趁所有人不注意,偷偷用手指蘸入糖瓮,尝到的那一口绵白糖。 他从未提起,却未曾忘记过的这些记忆。 许是唐申目光停留的时间太长,被注视的人眼睫一颤,随后便张开双眼,快速而准确地对上唐申双眸。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若是平常,唐申会尽量避免长时间直视罗谷雨面庞,但此刻他并不觉得直视躺在自己臂弯里的人有什么问题,甚至想好了罗谷雨会一脸凶巴巴地瞪他说他眼神是不是不好要盯着人看。 但是,并没有。 “瓦睡着惹” 虽说正看着自己,唐申发现罗谷雨的目光异常涣散。眼睁睁看着罗谷雨以手臂支起身,没坐起又滑了回来,砸在他胸口,百来斤的人顿时将他压的闷哼一声。罗谷雨的额头贴在他颈间,再度传来的不正常炙热令他察觉罗谷雨恐怕在发热。联想到昨天夜里罗谷雨难看的脸色,唐申很容易便能猜出恐怕与其伤势有关。 怪只怪他本身头脑昏沉,注意力分散,在这样应该立即处理的状况下,竟思考起没有意义的东西。 唐申动了动被捆住的双手,以巧劲挣开缝隙,再自缝隙将手摘出,把伏在自己胸口的人拉起来,唤道“你发热的厉害,快让我起来去叫大夫。” 罗谷雨垂着头,应该是听到了,却没有回答。 唐申又唤了声,见仍旧不被搭理,便把手探向眼前面容。他的手因为麻木而微微颤抖着,举起来轻轻贴上罗谷雨额头,传来的炽热一瞬间侵入偏冷的指尖,一种要将其融化的错觉油然而生。许是烧迷糊了,对于他的接触,罗谷雨并没有过激反应,就这么闭着眼,将脸往他手掌里靠了靠。 贴着暖麦色面容的手苍白,五指以及手背上,遍是伤痕愈合后留下的白色疤痕,仿佛宣纸的肌肤下青紫色的血脉交错,透出刚刚掘破棺椁重临人间的活死人一般的阴冷。 唐申有些失神,下意识将手抽回,于是罗谷雨竟就这么顺着他的力道,滑到他肩头,若非他腾出手往身后一撑,恐要落回被褥中。不知道是否再次昏睡过去的人颇为霸道地压住他一侧大腿以及上半身,将全身重量交托给他,毫无戒备地露出脆弱的后颈。 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悄无声息毫无痛苦地夺走这条性命。 过去也好,现在也罢,明明并不了解他,明明早就感觉到危险,这个人却总是在他面前显现出心无芥蒂不加防备的模样。 人这种东西,对于不熟悉的人以及潜在威胁,第一反应都是拉开距离保护自己。罗谷雨对于威胁有着异常敏锐的直觉,他之前的示好都被拒绝了,可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又在他这种人面前表现的如此信任 很多时候,唐申都不觉得他真正了解过罗谷雨。 罗谷雨在为什么苦恼罗谷雨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什么才能让这个人高兴 不明白。他或许能猜得到些许,但他不明白。这个人,总是和他所学的一切,都对不上。 慢慢直起身,唐申微微调整姿势,好让怀中人躺得舒服些。 怀里的重量,无数次清楚告诉唐申他心中所愿,是违背常理之事。他其实也很清楚,这个罗谷雨并非是从前那一个罗谷雨,两个人是相同却又不同的存在。过去的已经过去,无法真正挽回什么,一切从零开始。 所以,他从没有一刻不在问自己。 他有能力让这个人喜欢上他吗他对他的好是否用对了方式是否会和从前一样,他在努力,彼此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他真的是那个适合的人吗 需知道,如果不是他,罗谷雨不会这么早来到中原,如果罗谷雨稍微再成熟一些,是否就不会受此刻身上那样的伤是否他的出现,反而让这个人经受更多的苦难他有过重生的经历,他知道哪些对他是好哪些是坏,可他又是否有这个权利,去自以为是地斩断原本可能出现在这个少年身边的精彩,将其禁锢在一处地方 低头就能看到那张年轻的脸,今时今日距离他们本该相逢的时候,早了好些年。 一瞬之间,感觉到了岁月的沉重。 唐申清楚知道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也正因为如此,越发感觉到罗谷雨的无辜。 如果他就此收手是否对这个少年更好 他没有办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他死的太早,没来得及去了解他到底是哪一点导致这份感情萌芽,恐怕,以后也永远无法知道。只是回答对他来说,已经并不重要。如果一个人不曾拥有过什么,便不怕失去什么,当有了希望与目标,就会变得疯狂。 叹息一声,迟疑着伸出手,唐申慢慢揉了揉靠在自己肩膀上那颗脑袋,将那头本来就散翘的短发揉乱。不经意一转眼,卧房门外露出雷元江半张脸,视线对上那一刻唐申登时浑身一僵,脑中空白一片,脸上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雷元江什么时候站在门外的他都看见了什么 正是思绪混乱一片之时,雷元江探出身来,神色有些纠结地盯着唐申怀里人看了好几眼,接着朝唐申笑了笑,往自己嘴上比了个叉,潇洒拧身离开。 唐申愣了愣。 等等,什么意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7章 伍拾玖.长命女中 一个人,究竟要多少次放下珍视之物戴上面具虚与委蛇,才能踏向心中所祈求的方向 瞬间回笼的理智驱散感性,平静而毅然地,唐申将怀中温热推开,轻轻送入床榻。起身之后,他才观察到屋中竟是凌乱一片,屏风卧地,瓷器碎乱,一根根钉入门墙的银针在日曦中流转着纤细的微芒,对他讲述着曾经发生过的争斗。迈着步子,细细端详着残余其间的痕迹,转眼窥见角落置镜之中的青年,长发敷肩,衣袍凌乱,面上寂然麻木,赤着双足踩在地面,仿佛固执游走不愿离去的一抹怨魂。他信手拨开发丝,手指触到头皮,才发现导致头侧一直隐隐作痛的元凶是一处隐秘却即将愈合的伤口。 手放下的时候,镜中青年双眸清亮,赤诚坦荡,扭身脚步匆匆,快速踏出房门。 雷元江的手已经搭在门上,得闻脚步声,回首道“怎么出来啦,快回去躺着。” “三伯,我我对不起” 漂亮的青年止步于雷元江跟前,微垂着眼,仿佛信誓旦旦保证过却搞砸事情还被长辈撞见的孩子。雷元江原本心事重重的眉头顿时被熨平,那抵着的嘴角先是无可奈何地展开,而后化作娇纵的笑容。他探出手,厚实的手掌落在唐申头顶,重重一揉,将比他高上些许的青年压的弯下腰来。 “傻孩子,道什么歉。你三伯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什么没见过”雷元江双眼微弯,岁月的风刀自他眼角延展而开,不带丝毫愤世嫉俗的棱角,唯有长辈对晚辈的纵容以及脉脉温情,“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别说你喜欢个把个漂亮的小哥儿,就算是有名有姓的官宦人家书香门第的儿女,我去拿十个八个给你做妾也没有谁是不愿意的。” 唐申还没有说话,雷元江便摸着下巴思索道“你要喜欢,这个苗疆人虽然身份有些棘手,但只要花些心思,要留下也不难,无非是多撒几个谎。天高皇帝远,那五毒教教主的手恐怕伸不了这么长,管不到什么。再说了,凭侄儿的魅力,再加上我在后头使些小手段,那小哥察觉不到什么。侄儿你也不要怕别人说三道四,不知趣的人我会让他们闭嘴的,如果真的担心,到时候我就随便找个温柔可人的大家小姐给你做个侍妾养育后代,谁也不会知道什么” “三伯你是不是想的有些太远了”唐申的脸往阴暗处埋去,轻声打断雷元江那有些刻意的笑声,“我并没有想那么多,我也没有三伯你那样的意思。我更不想让三伯为难不想别人说闲话。” 雷元江笑声一顿。转念思索,轻易通晓侄儿之言所指。 然而,他这般心中如明镜透亮的老江湖,怎会真的留意不到这些日子以来各种风言风语自青年同他一并归来,活动在这座大宅子的人们就没有停下过背地里的议论。他侄儿的优秀是无可置疑的,虽然其手段和想法还有些稚嫩,可他相信那些怀疑的眼光终将会被征服,所以他未出一言,将这些无碍的言语当作能令侄儿更上一层的垫脚石。越儿莫非没能领悟到吗是他太过想当然了 “越儿,你果然还是有些怨我吧。”糅合了不同情绪而显得异常复杂的神色,慢慢爬上雷元江面容,“如果三伯一开始就将你的身份公布,告诉他们你是嫡子,他们就不会在背后说这么多难听的话。” “三伯,我没有”低声回答,青年的头却没有抬起来,“我知道我的处境和三伯的难处,我从来没有怨谁。我知道就算三伯道出事实,不单是旁人不信,家族那些长老们也会质疑,接踵而来的麻烦更多。三伯,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雷元江忽觉有些头痛。这种头痛,并非面对左耳进右耳出还嬉皮笑脸的雷季泷那种,也非面对任你长篇大论依然一脸懵懂的部众那种,而是原本便心有愧疚,又疚上加疚。他道“这霹雳堂堂主的位置我坐了十几年,本不聪明,别的东西也不精。倒是说谎的人见多了,一眼看去,谁在撒谎谁说的是真话,能看得八九不离十。越儿,你这,可没说真话。” 被雷元江的话一惊,青年目露惶然,抬面将语未语,又有郁事梗在心头不得畅,赌气一般“三伯若是这样认为,那便如此罢” “怎能是这便如此呢”雷元江道,“越儿,你还小,不懂很多事情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而且三伯这并不是在指责你撒谎,也不是指责你心中有怨怪” “我已经不小了。”青年大声反驳,随后察觉自己反应太过激烈,再次偏过头,不看雷元江愕然的目光。他环抱起手臂,仿佛筑起一道无形的壁垒,将自己孤立在外“我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生平第一次,所说的话竟被向来恭顺的宝贝侄儿打断,雷元江不知该作何表情“越儿” “正是因为如此,我也知道我这种想法,原本便很荒唐吧”仿佛察觉到雷元江下意识要出言安慰,青年直言反问道,“难道三伯不觉得喜欢同性之人的人是不正常的异类吗” “我” 雷元江犹豫了。 好男风这般事,雷元江虽无亲身接触,却也是略知些许。他对此并没有太大反感,是因为他所知道的案例俱都在达官贵人之间,以至于此事反倒成了权贵的风雅之事。可若坦诚地说,雷元江本身绝不会沾染此事。先前他的话语,大都是因为内疚之情而顺着青年的话说,将之当作小孩子的玩闹在一旁出出馊主意,想着只消日子过去或者年纪大些就会抛弃。即便这一刻,他也觉得这不过是小孩子的意气之言。 雷元江话语中的迟疑没有逃过青年的耳朵,他自嘲一笑,“三伯,不明白的是你您不该看也不该知道的,这样您就不会为难。算我求您好吗,不要提起这件事,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别人的话我已经听的够多了他们说我攀附权贵也好,说我目无尊长心怀不轨也罢,我都不在乎,但是这件事,我真的不想听到别人的指点” “有三伯在,你不必担心。”话音落罢,雷元江才察觉这句话似曾相识。 青年没有答复这安慰的话语。他触到了自己手臂上尚且新鲜的伤痕,愣了愣,思及昨夜记忆里骤缺那块,更是消沉数分,喃喃道“但是我定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我从未想过要与堂弟争些什么,可怨恨我的人却早已恨我恨得作呕。三伯,我不明白,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什么还是说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心怀侥幸” 雷元江终于想起来了。早在回到庐陵之前,侄儿就表示过觉得现在并不是回家的恰当时刻,毕竟当年之事过去这么久,所有人都默认雷越这个人早就死了。当时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有他在,不用担心。他相信他侄儿有这个能力去处理好这些事情,他却没有想过,他认为完全不必放在心上的风言风语,会让侄儿苦恼。却没有想过,只因为没有人在身后,所以才会强撑着不倒下。 他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雷元江弯下了腰,一屁股坐在经历了夜半打闹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地面上,并对青年拍了拍自己身边地板。唐申犹豫一阵,还是坐到雷元江身边,衣摆在地上蹭过,两人不知价值几何的昂贵衣料便染上花瓶碎裂后泼了遍地的沙土。 “越儿,你读的书比三伯多,亦比三伯聪慧。我若是问你人生,你或会说生如蜉蝣。我若问你如何看待战争,你可能会说与子同袍。若是问你历史,你可能无所谓胜负,要说那成败转头空。我若是问你爱怜缠绵,你可能会说愿得一人心。”雷元江说道,“可你不是蜉蝣,你不知道蜉蝣初生所见第一抹日曦那一刹的光明伟岸,也不知道蜉蝣陨殁时它所聆听的天地沉寂。你未曾去过兵戈闪银遍铺山头的真正战场,没有亲手将刀剑送入自以为可以交付一生的好友胸膛。你没有书过历史,不知道一个人能够如何在烧喉毒酒以及千载骂名之中辗转反侧,流芳千古的豪情方起,又被门扉后响起的磨刀声浇的遍体冰凉。你也没见过心爱之人的眼,没有见过里面的欢喜抑或痛苦执着,不知道就算被践踏羞辱也要为其一次次站起来时,翻涌的勇气如何灼烫胸膛。” 到底要隐藏多少秘密,一个人才能岁月静好地度过一生 看着不知陷入何方回忆乡的雷元江,唐申心头蓦然冒出这个疑问。 当年的初遇虽是偶然,可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因为偶然而选择雷元江作为目标。 他对雷元江了解踏出的第一步,源自于雷元江真正的侄子雷季越。昔年雷越与他相识,曾无话不谈,或是身陷囫囵,内心积压的痛苦太深,雷越将其身世告诉了他。只不过,与雷元江念念不忘相反,雷越对这个只见过寥寥数眼的三伯,没有亲情,只有满心怨恨。“为人软弱的要命,就知道躲在别人身后,笑嘻嘻的好像别人说他什么都听不懂,看上去一点担当都没有。”这是雷越的原话。或许是无法接受雷元江成为角斗之中最后的赢家,在雷越的嘴里,雷元江心机深沉,背后害人,占尽蚌鹤相争之利对骨肉兄弟见死不救。雷越还曾发过毒誓,若未来有朝一日能相逢,他要把雷元江的心掏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雷越死后,第二个引发他对雷元江了解的人,是唐宛凝。作为唐家家主,唐宛凝对于敌对势力的领袖自然没有落下关注。双方早是势如水火的局面,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影响下,唐宛凝对于雷元江情报的收集,从来未曾落下。只不过,唐宛凝目光所在,并非是寻常人会关注的谋策,多是雷元江笑面虎后的阴毒。他身为堡主徒弟,时常会在唐宛凝书房案头看到许多关于雷元江作为的报告。江湖上不少散侠以及中小门派都认为雷元江以及霹雳堂是难得友好的江湖巨擘,只是雷元江是好人吗不是。据消息,洗刀堂上下数百口人遭青衣楼屠戮一空的真正原因,是雷元江亲口下的命令。因为他思来想去用来伪造某样借口并不会遭人怀疑的最好人选,是外界看来颇受他抚照的洗刀堂。 第三个导致唐申关注雷元江的人,是唐邵策。唐申对唐邵策并没有任何好感,当年离开内堡以后他却没有少关注唐邵策的状况。外界得到的消息不尽准确,唯一一点能够确定的,就是唐邵策继任以后,在与雷家的对弈之中有心无力,步步退让。那一段时间,唐申甚至想过投靠雷家,因为透骨香的缘故无法实现,但没少收集关于雷元江的情报,并透过种种表面事件,去揣测雷元江的根本目的。 他并不怕只身犯险,然而在毫不了解目标的背景前就单凭一腔热血以及自以为然的心意行动,那叫单纯的送死。他能够这样看似“顺利”地进入雷家,除了步步为营的心战,小心翼翼的伪装,前世今生对于雷元江这个人的了解,还要依靠当年与唐卲祁达成共识有其在后方情报以及透骨香解药,才得以实现。 青年干净的眼折射出微芒,悲哀的时候那些光芒随之破碎,仅仅看上一眼,便觉得自己也被割伤“三伯,我有努力。” 雷元江颔首“我晓得。” 青年嘴角带着说不出的苦涩,“我自以为到了家,便不必处处提防。最后这些到了别人眼里,皆成了居心叵测的证明。” 思忆其过去种种,雷元江心有戚戚“我明了。其实三伯也有错,没能提早察觉这个家里竟然已经有人要对你出手,用的还是这么上不了台面的伎俩。”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方才激发那不算矛盾的矛盾,在这寂静中无言散去。 “三伯,我现在该怎么办” 唐申这个问话,并不像话语表面所透露出来那般迷茫无措,恰恰相反,正是经过思考。在这个连唐门都无法渗透进来,几乎每一个人都有出入以及行程登记的雷家宅邸里,能动手的只有雷家内部的人。他如今对外顶着义子名头,对内则是雷季越,整体看似风光但他很清楚,他还不足以拥有对抗雷家内部之人的资格即便这些人不过是没有丝毫权势的老弱妇孺。 雷元江却也苦恼。若下手的是雷玊玫,他尚可以将这件事摊开来说明白然后解决。可若换做这座宅子里的其他人且不说都是打骂不得的遗孀,他不知道他是否能够跟她们解释清楚利害,不知道她们是否能够理解,不知道如果她们不能理解他该怎么做,更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心肠如此决绝。 但雷元江绝不把苦恼表现出来,只说道“越儿,你莫怕,那些想要伤害你的人不会得逞。你且去休息休息,目前最紧要的是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昨晚” 雷元江瞬间变得一言难尽的神情让青年也变得紧张起来“我昨晚是如何了” 雷元江只摇头,心想此事无几人晓得,令他们不提就是,何必说的太清楚。他怕侄儿难堪,便又顾左右而言它“这还得请那位罗小哥醒来,才知道究竟。” 唐申为难道“这怕不行,我方才探了探,他似是因发热而昏睡了过去。” “那只得让大夫为罗小哥瞧瞧了。”雷元江道,“我需去与你姑奶商议商议,有些事我不方便做,得你姑奶给你出头。” 唐申面露惊色“姑奶已经知道” 雷元江苦笑“事已至此哪里还瞒得过去” 说罢,伯侄二人便起了身,推了门。徐笙守着院门,见雷元江出来,便恭顺地走上前,微微弯下腰等待命令。风往屋里一灌,比昨日还要冷上两分,雷元江顾不得与徐笙说话,转身又把唐申往屋里推“天冷天冷,你屋里呆着。乖,别人说啥你别管,要有人给你东西你也莫吃,我一会儿就回来。” 活脱脱一个忧心忡忡生怕孩子被别人一颗糖球骗走的家长。 心满意足见唐申乖巧点头,雷元江回过头才对徐笙吩咐道“你留在这儿,替我盯着些别人,除了我带进来的,其他人都给我拦在外头。哼,我倒要看看,是谁在作妖” 话罢又对着唐申叮咛嘱咐一番,这才心事重重离开了。 等得雷元江身影彻底与视线之中消失,唐申收起温顺的面容,看向徐笙“昨夜发生了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8章 陆拾.长命女下 对于唐申的问话,徐笙几乎是立即返过头去扫视出入处,等双目扫过空荡荡的门庭,他才回忆起来这方寸大小的地方他看顾了整夜,又怎会有其他耳目存在自嘲一笑,徐笙回首,掩不住复杂的目光在眼前青年身上转了一圈,才说道“回大公子的话,昨夜你像是失了神志一般,先是抓伤自己,怎么都按不住,又企图攻击旁人。家主怕伤了你,又怕事情闹大,只我与那位姓公孙的大夫以及那罗小哥把你制住。” 对徐笙的回答,唐申脸上一点儿意外的神色也无,只是若有所思触了触仍作疼的伤口,问“谁打的” “是那罗小哥给打的。”话说至此,徐笙脸上流露出了失职的尴尬。昨夜罗谷雨反手一茶盘把人打翻,其气势之胜,下手之狠快,一时间将他们另外在场的三人都惊住,半晌没有回过神来。不过徐笙心底还是颇为感谢罗谷雨的,要非罗谷雨那一下,有雷元江在旁盯着,他们束手束脚根本阻止不了当时那场胡闹。因此,他不由就为罗谷雨说起好话“罗小哥也非是故意是一说,你猜的确实不错,他对于背后是谁下手的确有眉目,可助我们达成目的。” 唐申本就有猜当雷元江在场之时敢对他动手之人必是罗谷雨无虞,却没想自己嘴里那股驱之不散那股带涩的血腥味是这般来的,不免心中一叹。原本罗谷雨提前来到中原,已经是唐申部署之中一个极大的变数。他原先算好了日子,并不想要将罗谷雨扯入这一趟浑水的开端,好巧不巧,罗谷雨竟是没有丝毫犹豫地提早归来,不但身边没了那个看模样见识稍深的族人,还赶上他计划发动的时候。 着实是令他一点办法没有。 不理会徐笙等待回应的眼神,唐申往一旁椅子中落座,心中自思,却道现在状况倒也正中他下怀。 唐申一直有两样十分头疼的事其一,是如何留住罗谷雨;其二,是如何向雷元江解释他留住罗谷雨的举动。在罗谷雨忽然出现以前,他根本不打算与苗疆之地有过多接触,以避免能力不足关照不到。罗谷雨来到中原以后,他又不愿此人离去,便想着不该在自己站稳脚跟甚至具备除去雷元江夺位能力之前暴露他心中种种。哪知因缘际会的,他算不到的都碰在一起,该做的、不该做的被雷元江见着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也说了,唯有就着这个定局调整计划。 至于雷元江到底是否拿他的话认真对待有待商榷,但既然有了开头,往后打开局面对他而言更为轻松。只是如今,终归是要借一借罗谷雨的能力,现在便是被罗谷雨给打了,唐申也只能认了。当然,那些先前对于雷元江说的话,耍的那些叔侄情深的套路,此刻他不可能同徐笙辩述分毫,俱都得隐藏起来。 所以唐申的话,是一贯语调,听不过悲喜也抓不准偏好,听上去就像仅仅在描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你倒是欣赏他,竟会为他说话。” 话音起落于徐笙耳中,无端的就展露了怀疑的尖角,刺在他嗓子里,令他不得不小心出口之言。眼前大公子脸上的血色依旧寡淡,披着未曾打理的凌乱衣衫,翘脚斜卧在椅子中,无害的宛如一个寻常的世家子。 但狼子野心又哪里能从外表看得出来 徐笙浑然不敢忘记这是一个对自己如何狠辣的人。狠辣决绝到,亲手交出自己生辰八字,令他传入敌手,然后端足了无辜的架子自导自演出满堂借刀杀人的戏码,恁的精彩。徐笙又哪里是什么满腔热血、凡见不平都要扫平的少年郎,如今他孤掷一注,任何挡在他富贵路上的对头在他心中早就该死了,故而他道“以前走南闯北见的人不少,似他这样心思单纯不记仇的,着实少见。大公子,下属并非为他说话,只毕竟心思单纯之人好收复,多一份助力对我们如今状况也有好处。” 面上伪装的再风平浪静,唐申也能看得出这个在他解决图纸一事后,亲身上门投到他方阵营之人心中的忐忑,故而道“当日你寻到我跟前时,可不似今日畏手畏脚。” 徐笙苦笑“当时我并不知道大公子的计划竟是如此冒险,把自己性命交由他人手上” “冒险”一手撑住下颚的公子哥似是听到了滑稽的话语般,微微笑了起来,“若我不冒险,又如何为自己挣出立足之地若我什么都不做,才叫将自己性命交由他人之手。如今他们在明,我等在暗,你又担心什么” 徐笙也知大公子说的在理。 雷家现在的局面,太稳了。 对外,雷元江一手掌管霹雳堂,可谓算无遗漏,生意做的红火,该发展的火器也蒸蒸日上。对内,辈分最高的雷玊玫一手操持家族财政,加以本身便是雷姓族人,本身忠心耿耿,可谓无隙可钻。曹茜阳出身世家,浑身的大家风范,更是内务的好手。三强联并之下,叫一个稳如泰山。在此影响之下,他们这些招来的近卫,暗里早已颇为明朗的分为三个主要派系。除去大部分家生子以及对雷元江怀有憧憬之情的,不是投了雷玊玫便是走向曹茜阳那方,剩下那些暗暗与几个夫人有所联系的人也不在少数。故此,大公子若想要在雷家之中挣出属于他自己的地位,其难度不亚于四面埋伏,夹缝求生。 难虽是难,却不是死路。否则徐笙所作所为便不叫毛遂自荐,叫自寻死路。 这么些年里,徐笙能从一个默默无名的新人,做到被雷元江亲自提携为贴身护卫的地步,他所做出的牺牲不可谓不多。 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像他这样没有丝毫背景名气的新人,唯有遵循家主的喜好才能找到出头之路。所以他小心翼翼观察打探雷元江的脾性喜好,得知雷元江欣赏忠诚不沾事听话的人以后,他没有一刻不全力以赴办好雷元江交代的事情。旁人无论是谁,无论什么地位,无论是明着暗着送美人又或送财货,他都压下内心的冲动,全当作自己眼瞎看不见耳聋听不着。 如今他能爬到这个地位,就说明他的判断和做法一点也没有错。 可是啊徐笙只是个普通人罢了。若说有不同,无非是他还有个捐来的的举人身份那因为出身低劣毫无背景而被处处为难的记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是这个身份让他在护卫之中变得有些许不同,但也是这个身份,成了他不愿意提起又不得不被提起的、梗在喉咙里的一枚刺。他并不是那些为伯乐一句话而跑死的马儿,他战战兢兢处心积虑走到这个位置,是为了往后的荣华富贵。他扮作的洁身自好,在一方面确实因为受到雷元江的欣赏而令他走在了别人的前头,另一方面,也将他束缚在一个他虚构出来的躯壳之中,将他期待荣华富贵之路全部堵死。明明以前可望不可及的那些亮闪闪的金银,还有温香细软的美人都在眼前,他却不得不因为要维持住在雷元江面前的清廉模样,全部拒绝。 平心而论,雷元江对亲近的下属的待遇不差。奈何,越得重用的同时,意味着遇到的危险便越大,说到头来,反而再好的待遇都脱不开那是徐笙他自己卖命得来的。更何况,徐笙也渐渐察觉到了,他付出再多也好,终究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雷家家生子譬如盛世融那样受雷元江信任,更不上一些名气大武艺高的外来护卫余岳那样受雷元江重用。 他嫉妒。 他的脑子比这些废物点心的好用,凭什么却要因为他无法选择的出身和天赋而被否认 徐笙并不怕赌。既然要赌,那就赌一场大的,赌那些看不起他的、挡在他面前的人的性命,赌一场泼天的富贵便是做下一个莫赟,又有什么当不得 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和缓而非质疑,徐笙说道“大公子的做法不无道理,只是下属愚钝,感觉我们此举是不是有些过于急切大公子进入本家不足二个月,脚步尚未站稳,而对方势大,就怕我们想要两败俱伤,对方却无关痛痒,太不值得。” 不知是哪一句话,说到了慵懒卧在椅子中的青年心里。他嘴角所挂着的浅薄笑意在这满地桌椅倾倒杯盆破裂之间,如秋岚打了个旋,从未出现过般地散去。 “我也不想去争。我这义父啊对我确实是好。但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我也不敢。我怎么敢认为我在义父心里的地位,会比生长在这一门墙之内的人高”青年说着,鸦色眼眸转动,轻轻扫入徐笙视线,“这一点,你莫非不清楚吗” 是的,徐笙再清楚不过。正是因为他能感觉到大公子处于与他相似的境地,他们二人都有出人头地的相同目标,他才会如此毅然投靠。但赞同的同时,那不能说出的不认可亦在心头萦绕不去。 因为终究是不同的,雷元江对待大公子的态度,完全与对待他们这些护卫的态度,不同。徐笙知道,如果他敢将心中心思吐露半分,雷元江或会一笑而过,他却落不了任何好下场。可若同样的话从大公子的嘴里说出来盛世融对于大公子的不喜,并非没有源头。 强制自己不再去思索这些令人难忍嫉妒的事实,徐笙知道大公子这话他接不得,故转而道“大公子言过了说起来,在下甚是佩服大公子能够猜出是那位出手。毕竟那位在府里素是与世无争,事情一发,大家多半会想在姑奶身上,毕竟大公子前不久才落了郑元琪的面子,姑奶又向来是个不问好坏护短的脾气,我听小秋雨说她还曾遣人试探公子再加上她还有不小的野心,一见家主对你这样重视,怕是一时心中的气顺不过来,也并不叫人意外。” “你这么说,对也不对。”青年以手指敲了敲椅臂,“常闻传言说雷姑奶与郑表叔恐有二心,可一笔如何也写不出二个雷字,便是有心思,也是为我雷家的心思。我并不恼她那日试探我的作为,毕竟我于此地而言,尤是个浑然陌生之人。反倒是那些不来刺探的,更为可疑不是吗” 徐笙有些回过味来“大公子这么一说确实,那位那儿从没流露出半分微词,而若论地位二字,受到影响的不但是郑元琪,还有我们的小公子。那位若非真是大度,那就是极为可疑。” 青年又道“再者,你们口中传言,若没人助长,无人隐瞒,莫非真的瞒得住雷姑母而不叫她雷霆大发你们也罢,姑奶也好,怕是被人当了枪。” 徐笙双眼微微一眯,迟疑片刻,又请教“即便如此,似乎也不足以将怀疑目标就此定在那位身上大公子又是如何刺探出,那位的计划” “我又不是仙人,哪里知道那位的计划。”青年沉下眼,拉开袖子,审视臂上伤痕,“我就没想到,那位会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若问我如何确认动手的是那位,倒也简单。我问你,你与季成泺交情如何” “不如何。”徐笙如实回答,“他近来才从莫使身旁调来,近期又都在养伤,也和大家没什么来往。再者,他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先前也看不出什么突出能力老实说,似他那样的雏儿,与我等都不太合得来,无非是看在莫使的面子上,面子上客气客气。大公子为何忽有此问,莫非” “不急。我且再问你。”青年微微摆了摆手,“莫左使,应不时常将身侧之人调到义父身旁罢” “这倒是。”徐笙压倒声音道,“除了公输先生那里以及各个小头目与统领,大部分教众都在左使手下接受过。霹雳堂之中,左使可谓是一呼百应,所以近卫这一处,他是不干预的。季成泺那回,我猜想是莫左使担忧家主状况,不得不出此策。” “在下对家有传承的莫左使自然是敬佩的,季成泺也必然是有特殊之处才会被左使指派,但是他在先前一行毫无建树还拖累别人也是不争的事实,”尽管尽力掩饰,心中轻视仍然从口中话语中透露出来,徐笙又道,“莫非是那小子” “是,也不是。”青年说着,忽而发笑,“那位怕也是没有别的办法,平日我随义父行走,左右都是义父的人,而所谓美人计,对我亦无用武之地。便是你们之中,与我稍有联系的,无非就季成泺一人。那位想要摆脱自身嫌疑,悄无声息地出手,可能性非常之低。” 徐笙道“可那位还是出手了。” “若不引其出手,又哪里来我们的机会那位把住季成泺有一位兄长与她门下侍女结亲此命门,一利诱,二胁迫,自觉掌控股掌。却不知,近卫中所有人的来历,义父早已一一道与我听,我莫非猜不出其中的利害”青年的目光故意掠过徐笙,瞅得人背心一凉,继而道,“季成泺并不是个心思复杂的,他语焉不详问我生辰,能不叫我怀疑” “所以大公子那日才叫我盯住与季成泺,偷换了他与别人通消息的字条而那位打听的是你的生辰,为使那厌胜之术” 一瞬间,大公子先前交付在他看来有些莫名其妙的任务,以及昨夜突发的种种,顿时清清楚楚。心中疑惑脱口而出后,徐笙心中蓦地冒出一个想法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公子的多疑,与家主简直如出一辙。 与此同时,另一个疑问在徐笙心底翻腾而起“但是,既然您换了季成泺字条上的内容,为什么您、还会中术” “因为我根本没有改变字条中的内容。我的目的,原本便为逼那位出手,之所以令你去换,只是为了试试你是否真心来投,如此罢了。如果你偷看了上面的内容,以你的聪明,也不会有这么多疑问。” 青年并没有看向徐笙,但他心里,油然而生被洞察的战栗。忍不住握紧冰凉的手心,徐笙再度沉默片刻,轻声问“如果那位此次并没有中计,大公子打算如何做” “无非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青年没有一丝忧心模样,双臂一抱,换了个坐姿,“寒衣节将近,等不及,也等不了。我不知那位用的是厌胜,到底也无妨,终归运气在我这一处,谁又想到她动手那夜,罗谷雨竟恰好归来。” 含着自己也没能察觉的恭敬,徐笙对青年垂下头颅,道“据说这位罗小哥似乎懂得如何破解厌胜之术” “如无意外,接下来你要配合他。”青年颔首,“我听说南疆之地,巫蛊二术常有冲突,他作为苗疆中人,或有玄妙之法。若实在不成,你留意那位门内人员变动如何” 徐笙答道“那位门下,在下作为外男不敢多探。但那位最近确实是提拔了与少公子年纪相仿的数位家生子在侧教养,听说是为作为书童,您觉得” “两日内如若不成,我也没时间耗下去。你不妨将罗谷雨引向那些少年人,其中定有蹊跷。”或是手上伤口作痛,青年再次摸了摸手臂,眉梢一挑,某种闪过厉芒,很快又柔和下来,“事成以后,我不会亏待于你。余岳的位置,终会轮到你坐。” 原先心中的寒意,俱被这句承诺冲散,现下徐笙心中只有几乎掩盖不住的兴奋,深深对青年弯下腰“属下明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9章 陆拾壹·生藕叶上 雷元江走的也不足小半个时辰,便与雷玊玫同公孙弘并归,后脚刚跨进门槛,又听得盛世融在门外呼喊,似是出了什么情况,不得不赶入城中。 公孙弘长褂配着药箱,眼下带着淡淡眼圈,不知是否因为昨夜参与斗闹,又或者其他什么原因,看得出些许困倦。雷玊玫仍是发髻齐整、衣衫庄重的模样,随在她身后的,却还有好几人。唐申看去,发现与过往几日路途之中“偶遇”不同,这一回,雷玊玫身边的侍女不似往日千奇百艳,反俱是打扮利索素面朝天。她们腰佩短剑,从呼吸以及脚步声判断应都是习武之人,在雷玊玫一个眼神的指挥下,数人至门外看守,数人手脚利索地收拾起外屋狼藉。 公孙弘不多话,瞅了瞅唐申气色,明明面上无甚多余神色,却是莫明拉开了一段距离,才朝唐申手腕探出手。诊脉片刻,公孙弘摇了摇头,眉头微动,不掩眼中趣味,说道“昨夜以后我曾诊脉,阁下有气血逆行真气反冲之像,时而短促,时而郁结不散,如今却一脉平静,着实有趣。” 唐申正要搭话,一侧雷玊玫冷不丁问道“阁下是花间的大夫,当有解决的思路,弗是若要用药,不论何物,家里都不拘寻来,大夫只管开口。” 如果有一日,雷家大开方便之门允许他人献礼,便是六月飞起倾盆大雪,双手捧奉奇珍异宝候在门外之人能绕庐陵城多少圈,旁人怕是想都未敢多想,生怕余下一辈子都要顶着妒忌红了的眼。公孙弘自也能猜到,莫说他提出那千年雪莲万年人参,就算新鲜热乎不超一刻钟的紫河车,也必是有的。 公孙弘只不过收回手,抚了抚袖子,再次摇摇头“贵公子的身体,并没有问题,无有用药的必要。莫说如今怕非是得病,而是其他原因,冒然用药,恐反而造成不妥。目前之计,应是询问寄宿府上的那位苗人,方为上上之策。” 雷玊玫疑惑道“昨夜大夫不说很大可能是那人动的手脚么,怎的今日” 唐申原垂首抚着额头,以此稍微减轻头侧伤口传来的钝痛。他并未询问在他失去意识后,罗谷雨究竟是如何被留下来,毕竟对他这种人而言,只消结果随了他的心意,过程如何,也不如何。当他听得此话,不免立即对公孙弘留起了心。 “猜测罢了。”公孙弘不着痕迹轻轻带过,“昨夜他既然愿意帮忙,说明他并非元凶。” “如此,那么”雷玊玫紧绷的嘴角轻轻抽了抽,似乎是要露出一点微笑,但目光微转察觉唐申对她投以注视,又迅速压平嘴角,轻咳一声,与徐笙道,“那位苗人现在何处” “回夫人”徐笙答道,为了证明罗谷雨的清白,以免影响接下来的计划,还特意解释一句,“因恐生变,那位小哥昨夜一直守在此处。” “什么怎可如此胡闹”雷玊玫却又皱起眉头,斥责道,“那人尚未洗脱嫌疑,又是这般的身份来历,你们怎敢让他独留在此处可是那人趁你等不注意害了越儿,你方知道什么叫做引狼入室家主也是粗心大意,端的就是叫人放不下心” 公孙弘不知雷家内部事纷纷,故不知为何在这句怒斥以后,徐笙也好唐申也罢,都是为何陷入了短暂的愕然与沉默。 雷玊玫的变化之忽然,便是唐申从雷元江处得知其已将他“真实身份”泄露予雷玊玫,亦一时半刻不能应对。好在他也非寻常之人,稍一顿,立即就道“姑奶莫气,若他要害我,此刻怕我也不会还在此处。” “害人并非一定要杀人,并非杀人才叫害人。害人的法子千千万万,害人的心亦有千千万万。不是自家人,无论说的什么话,都要打一个折扣”说着说着,忽如其来,一丝窘迫与不自然从雷玊玫面上一闪而过,她别过头去,叹了口气,“罢了,此处我照看着,且把那厌胜术处理了再说,其他的,翻不出怎样的风浪。” 以外表而言,明明不过一介妇人,在她口出此言双眼微眯之际,却叫旁听之人心中不由一沉。 “多谢姑奶。” 雷玊玫态度如何,唐申尚不能明确,他知自己不可能似在雷元江跟前那般锋芒毕露,故而面上露出拘谨,起身,与公孙弘说“人在内屋,似有发热征兆,昏睡过去。” “在下一观便好。”作为花间出身的大夫,公孙弘对自身医术有着相当的信心,听罢唐申话语,脚下一转,便往内屋去。 甫入门,就见罗谷雨躺在床榻中,半披半抱着被褥,确实是熟睡的模样,便连挤入窗棂的光照在脸上,亦未能烦扰其梦乡。走近看,其脸上透着依异常的红,双唇干燥苍白,眉头微微隆起,似乎便是在梦里,也不能安稳。 公孙弘抬起手,在空中一滞,并非落向罗谷雨箍住被褥一角而露出的手上,而是落在罗谷雨侧脸,并将其脑袋轻轻拨向一旁。随着他的动作,罗谷雨半长不短的头发随着动作也都尽数滑开,露出被衣领所掩盖脖颈数道细小的、紫黑色的、仿佛枯树枝一般形状的纹路,自紫纹立领下,隐隐绰绰伸出来。 “这是”公孙弘嘴里发出不知是疑惑还是有所了悟的字眼,当下顺着纹路延伸而出的方向,缓缓拉开衣领。 首先入目的,是两枚细小尚未愈合的伤口,公孙弘只一瞧,便知那是遭毒蛇所咬破的。以此推断,伤口附近的经络,或是因为蛇毒导致血液凝固而呈现出紫黑色。伤口以下的经络,几乎全部被染作相同的色泽,在公孙弘解开那些捆绑颇为随意的绷布后,如蛛网铺开,蔓延过罗谷雨肩头、锁骨一路往下。 掀开上身衣物,罗谷雨胸口依然平稳地随着呼吸起伏,但其左胸那道勉强结痂的致命伤口以及紫黑色纹路,却明明白白告诉它人,罗谷雨此时的发热昏睡,绝非表象所见那般简单。公孙弘的瞳孔为之一缩,神色凝重起来。然而,令他神色凝重的,并不是一看便知是劣质箭支造成的箭伤,而是那铺张开来的毒素,竟在眼前青年的皮肤上,隐隐构出奇异的纹络。 尤其是伤口处,紫黑交织,织出一只指节大小的,像极了一长尾暗雕的鱼。 公孙弘不常出谷,但他所见过奇形怪状的病人,没有一千,亦有八百。其中中毒者,有的浑身流脓,有的皮肉生洞,有的半身骨骼莫明消融像一口肉皮袋,有的毒素流遍全身浑身漆黑。他从未见过,谁在中毒以后,毒素流过后竟会显出像。 那鱼并不很清晰,身如梭,尾比身还要长,面却若虎,双目似漆。公孙弘需得虚着眼睛方能看出大概,就在他凝神观察之际,眼皮一跳,不知是错觉与否,竟觉那鱼往上挪了一分。 公孙弘不再犹豫,伸手探向那模样奇怪的图案,朝罗谷雨胸口按去。 “啪。” 从旁伸来一只白净修长的手,准确无误捏住公孙弘手腕骨节。公孙弘一回头,雷家的公子哥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两只眼幽幽盯着他。 公孙弘道“雷公子,这位小兄弟发热不醒,且毒素在他心口处淤积,这很不妙。” 唐申回“我知道。” “在下需要检查伤口,找出原因。” “我知道。” 深深地看了唐申一眼,公孙弘沉默半晌,道“雷公子对医术并没有研究罢。” 唐申也深深回看他一眼“我知道。” 公孙弘轻笑一声“可惜了,如此好的时机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适才公孙大夫未免表现的过于急切,让我不得不好奇。”唐申淡淡回道,“但是花间出来的大夫,从未有监主自盗一说,我想的没有错罢” “在下虽不是好人,却也不屑做那样的事情。”公孙弘笑容不改,“雷公子也是深藏不露之人,虽然毒素已被解药化解不少,但透骨香这般的奇毒,在下是想要认不出来,也难。” 唐申便也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公孙大夫确实见多识广,难怪旁人都说,每一个见多识广之人,都有一颗刨根问底的心。这本是好事,只是若让旁人知晓了,便也没有意思了,是或不是” “雷公子有自己的小秘密,在下也不遑多让。”广袖一晃轻轻将唐申的手挥开,再退开两步以示退让,公孙弘将手背在身后,挑了挑眉,“既然如此,公开布诚如何你到底,是如何知道我对这人有兴趣的” 唐申没有强留,收回擒住公孙弘的手,不透喜怒说道“明明月前早已分别,公孙大夫却自行出现在庐陵,本就存在疑点。先前,仍在归程途中,我便屡次撞见公孙大夫与罗谷雨搭话不得。种种的种种,加以大夫适才的动作,莫非很难猜测不过就我所知,花间派是严令禁止门派中人因任何情况,对任何人进行非治病缘由的刺探,可对” “哼,不愧是雷家子,一脉相承的院深无路。难怪昨夜当我提到奇毒之时,雷舵主丝毫不意外,想来又有人要倒大霉了。”提到花间派门规,公孙弘面色一黑,君子如玉的面具一破,立即露出暴躁的本质,“算我这回栽了,若你闭口不言当作无事发生,我可以告诉你破解透骨香的真正方法。” 唐申面上没有显露任何表情,以掩饰内心的诧异。公孙弘能看出他体内透骨香之毒实属正常,他惊异的是,公孙弘口中提到的“真正”破解透骨香的方法。 其实,早在与唐卲祁建立同盟以来,唐卲祁一直在暗中翻阅堡中古册,从旁向唐宛凝刺探透骨香解药的药方,并为他想方设法收集透骨香解药的成药。药方到手的可能微乎其微,成药倒是取得不少,唐申一直有在服用,希望借此根除此毒,并且感觉尚可。实则,透骨香虽为十大奇毒之一,却并非真正的,几乎每一个会外出执行任务的弟子,又或者修炼较为特殊暗器技艺的弟子,都或多或少服用过。但随着唐卲祁的对古册阅读深入,他们发现在不少记载之中,有不少曾经因为种种原因叛逃的弟子,自以为根除了透骨香的毒,最后的死因,竟是被门中执法队用另一种特殊药物引发潜藏的透骨香毒性,毒发身亡。 换言之,透骨香,似乎根本没有真正的“解药”。 唐申并没有一口答应,反而以半信半疑的语气问“以唐门的个性,透骨香的药方绝不可能流传出来,莫非花间派竟破解了药方” “花间派并没有破解药方,只不过在下曾做了一个小小的试验,并且取得成功。”公孙弘沉沉低笑,谦虚的脸彻底撇开以后,眉目间满是自得,“若将身上所带透骨香之毒,分四次同四个不同的、并与自己有近亲血缘关系之人换血,辅以解药药方,此毒可彻底根除。” “成交。” 说话间,公孙弘一直在观察唐申的神色,企图想要找出什么。奈何唐申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让他大为失望“你可知,再没有哪一出的戏,比人为了活着而露出自私无耻嘴脸的时候,更为精彩有趣。” 唐申不予理会,重新将目光投回罗谷雨身上。他自己的状况,他自有长远的安排,并不会因为谁偶然一言而全数改变。比起自身,他更为担心罗谷雨的状况,若非公孙弘揭露,他恐怕不会知道罗谷雨身上这入目可怖的伤痕他在床沿落座,看榻上人因衣衫被拉扯而寒冷瑟缩,想要拽过被子盖上,又不得不忍住,冷静询问公孙弘“你说他身上的伤,是如何” 这回,公孙弘没有再企图触摸罗谷雨自胸口延伸开的奇异纹路,老老实实把手搭在罗谷雨腕上,片刻,露出不出所料的神色。 “昨夜我便观察到了,他气血两亏,同时伴有寒症。”公孙弘说着,拨开散乱绷带,拉过罗谷雨的手臂,令唐申看那些或大或小的伤口,“他有处理自身伤口,这便也是我所好奇的,因为他用以涂抹伤口的药想必你也有嗅到,这个味道。” 这所谓味道说的并不是体味,而是一种苦涩带腥的气味。初入鼻,深沉厚重的仿佛经年古井上生满青苔的石板盖,再后来,却变成了一种甜,仿佛自喉头涌出来,桂花炖梨般的甘甜。 “是毒。”唐申目光一一掠过罗谷雨手臂伤口上药水残余下来的淡青色,身为唐门弟子,在嗅到气味的瞬间,他就知道必然是毒。 “不错。我一直所感兴趣的,便是这个苗疆的毒蛊之术,以及他们口中所称呼的,本命蛊。” 此时公孙弘再看,那依稀是虎头鱼模样的纹路早已消失不见,剩下的,无非是一些密密麻麻令人望之生畏的、毒素淌过的纹路。他的眼中,对于本命蛊的觊觎尚未散去,却已冷静下来“我曾遇到不下数个自认会施蛊术之人,前几个,无非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戏,被我撞破。然,约是在半年前,我过路虞城,一家人患了怪疾,求我出手我自识字开始便习读草经、素问、内经、杂论,十七岁离谷,至今十年有余,那是我头一回,束手无策。” 公孙弘的双眼微微眯起,似在回忆当时情景”那家人染的病十分诡异,上下十来口人,俱呈现不同程度的咳嗽症状以及内脏疼痛,我令他们服用汤药,林林总总修改不下二十次药方,全然无用。病人的干咳,渐渐变作咳出蛛卵,并且随着病情日益加重,他们咳出之物由虫卵变成黄豆大小的初生蜘蛛,再变成指头大小的幼蛛最后七窍俱爬出拇指大小的成蛛,全无人形,五脏六腑化为蜘蛛的养分。“ 唐申静静听着公孙弘讲述,在其停顿之时,才开口“你解剖了尸体。” 公孙弘并没有隐瞒,嗤笑一声,大方颔首”那些迂腐不懂变通的老古董一套,可不适合我。“ 此刻,唐申才真正明白为何公孙弘会对他适才提出上报花间派如此紧张。花间派作为杏林圣地,对于医德尤其看重,须知一个武功卓越的武者,若是心术不正,最多为祸百人,而一个医术卓越的医者若是作风不正,则是为祸一城。花间派仍是白陀圣地之时曾经出过这样一人,投奔了当初闻香魔教助纣为虐,杀害不少正道势力。圣地因此一分为二,一派心灰意冷归隐山林,一派则成就了如今花间派,因前车之鉴,对于不守医德的弟子,花间派从不姑息。 而公孙弘,损害病患尸身,有暗中对病患处境落井下石的嫌疑,趁着病患昏迷企图对其出手,话中更是透露藐视派规之意。如以雷家中人身份,将这一切报于花间派,公孙弘绝对落不到好处。 尽管知道公孙弘居心叵测,唐申却对此放下心来。公孙弘显然不是一个愚笨之人,弱点被唐申抓住,他自不会以卵击石。而对唐申而言,只要公孙弘不对罗谷雨出手,其他人的死活,不在他思考之中。 公孙弘的讲述还在继续“那家人死后,我连夜解剖他们的尸身,没想,夜半有人闯门,似是在观察人是否死绝,恰被我撞见。他是个苗人,招式毒辣看不出门派,无有内力,浑身却似毒虫一般带有毒素,还能够以一支竹笛驱使古怪的虫子。” 唐申道”看来你擒住了他,却没能留住他。“ ”不错,我擒住了他,自他口中得知他来自苗疆,是一名蛊师。而他之所以能够驱使虫豸,是因他拥有一种名为本命蛊的特殊蛊虫。“公孙弘叹了口气,话语中满是遗憾,”可惜,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驱使蛊虫是如何一种能力,让他得了空,令一只碧色蜘蛛咬了我的海东青,趁我替其解毒,逃了开去。“ 从公孙弘的神态以及言语判断,此人并没有撒谎。既然公孙弘并非丧心病狂之人,与罗谷雨无仇,本身也并无不能言明的喜好,唐申心中暗暗消除了警戒,不再过问公孙弘之事,将话题转移回罗谷雨身上”罗谷雨如今情况,如何“ 公孙弘沉默下来,仔细判了半晌脉相,在唐申直勾勾的监视下微微于罗谷雨胸口以及身体按了按,回答”他的脉相,与你我完全不同,你想我医治他,我必要先取他的血,以药物测试其中差异,再一步步研究出不同之处。我知你并不信任我,但若他与我曾遇见的那人一般浑身带毒只是平日不显,随意用药很有可能不但不会起效,还会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 公孙弘指了指罗谷雨身上紫黑的纹路”这些都是毒素凝固血液堵塞经脉的留下痕迹,虽缓慢,凝固现象的的确确在减弱。他伤口所用的药,确实都是毒,常人要是如此,早就死了十遍他的寒症以及发热,与其说是伤重病症,倒不如说更似疲惫。“ 黑色痕迹铺开,上至脖颈,下端穿过腹部,被黑色长裤遮掩。一边解释着,为了探明痕迹蔓延程度,公孙弘的手往床榻上沉睡之人的裤头探去。 ”啪。“ 再一次,公孙弘的手被唐申抓住。 公孙弘投去不明所以的目光,仿佛在说,我只是要查看一下毒素去向,为何拦我 唐申幽幽看着他,没有说话。 盯着唐申没有表情的脸好片刻,忽然之间,仿佛九天境外一道闪电神速劈来将公孙弘点醒,他以平生所能达到最快的速度抽出了手,双手一并举起。 看着公孙弘终于明白了什么,唐申缓缓点了点头,自行取代公孙弘,把手按在公孙弘原本准备落下的位置。 紧接着,唐申就对上一双一眨不眨看着他的琥珀金色眼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0章 陆拾贰.生藕叶中 唐申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罗谷雨便直直坐起了身,手一抬把满头睡乱的发捋到脑后,神色仍然迷糊,险些一头撞上唐申鼻梁。唐申立即向后仰头,同时将手往回收,正是不动声色无比自然之际,罗谷雨忽的一下将他小臂攥住,双眼迅速变得清明。 “我” 唐申正要对自己先前的动作解释,话音被罗谷雨的声音迅速盖过“哩没事” 罗谷雨问话的语气,比起单纯的关心,更似是惊讶。判出对方情绪,不知为何有此一问,唐申心中正疑,又见罗谷雨的手猛地探来,往他脸上就是一捏。罗谷雨手劲原本便大,加以唐申面色白,一下子,红痕便显现出来,尤其明显。幸而唐申早有准备,脸上伪装需特殊药液方能除去,如此才未在罗谷雨一掐之下被擦拭去,落入窘迫之境。 “你”一时间唐申竟不知说什么为好,疼倒是不疼,只罗谷雨反常的行为令他很是愣了愣,迟疑道,“我还好” 唐申不理解罗谷雨言下之意,公孙弘倒能略猜一二,想以唐申目前状态,确实看不出昨夜暴起伤人的模样。只,公孙弘又觉得罗谷雨此话仍有其他深意,毕竟自昨夜开始,罗谷雨对于种种异状早已显露出成竹在胸的模样。 罗谷雨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跪坐起身,手一提,先将他不知道何时松散开来的衣衫草草系好,再一伸,那边搭在唐申左脸的手还未放下,这边又按到其脖颈右侧。 唐申仅虚拦一下,并未阻止,疑惑尽数显露在面上。除他自身,无人知在罗谷雨指腹触到脖颈前片刻,他状似下意识阻拦的手,初出之时之快准。唐门中人的脖子,哪里是别人能够随便摸得的,唐申未动,一是因此人是罗谷雨,二是不欲公孙弘看出端倪。 罗谷雨倒是不见生分,在唐申颈侧又揉又按,五指将刚束好的发打乱。唐申自觉醒来以后除了刚开始有些眩晕以及额头伤口发疼,似乎一切都好,本不知罗谷雨此举究竟为何,直到罗谷雨摸索到玉枕穴左右,他眼前竟蓦地一黑,诸事远去,好是片刻方才挣脱出来。 光是触碰穴道自是不可能导致此情发生,抢在唐申之前,公孙弘掩住真面目,彬彬有礼地向罗谷雨求教“前予雷公子诊脉,并未见得有碍,请问罗公子,此般为何” 对公孙弘文绉绉的话语,罗谷雨不得不耗了片刻去理解,面露为难思考如何作答。若说起来,其实不少苗人年幼之时都曾被传授过中原话,毕竟五仙教素来都有往中原历练的传统,更莫提罗立夏执教以来常令教中人前往中原。罗谷雨少时亦是学过中原话,否则令谁在半年之内听懂并运用一门陌生语言,非得是个天纵之才方可。由是,罗谷雨一点一点将心中所想断断续续地,用比初来中原时好了许多但依然蹩脚的中原话,向两人慢慢道来。 苗疆之地,五仙教与巫族争端似乎从开天辟地,便一直存在。相较善于利用虫蛊毒的五仙教,巫族掌控着一门被称作降术的玄妙能力。降术,某种程度与蛊术存在着异曲同工之妙,二者俱是利用毒虫毒物锤炼自身,以获得原本没有的能力。不同之处在于,五仙中人养共生蛊母主要是为了操纵子蛊,所伴随的其他额外能力,譬如似罗谷雨异于常人的气力,不过是蛊术渐深后的衍生之物。降术,则走向了另一极端。随着术力越渐精深,降术师的容貌将变得非人,毛发脱落,皮肉枯萎,并且变得刀枪不入。甚至巫族内部有传言,如降术修炼到极致,即便被斩断头颅也不会死,削断手脚那断肢也能动弹。正如五仙教古来记载有言,蛊术修炼到极致,人可化蛊。降术对于巫族而言,不失为另类的强身健体之术,可当其作用在其他生灵身上,则会化为极为可怕的诅咒之术。 降术与蛊术都有千千万万,便连罗谷雨也无法全部列出。据他所知的降术,以大类分,便已有灵降,血降,尸降,飞降,咒降,鬼降,等二十四种。更别提每个大类还有根据载体不同,各有小类,譬如当年雷元江去过的那个巫族部落,所用的就是尸降之中较为普遍的活尸降。依唐申昨夜状况来判,罗谷雨昨夜便猜测唐申该是中了灵降或咒降之中的一种,因他所知的降术之中,唯有此二种会导致受术者神志失常。二者分别在于,灵降通常为降术高深之人所用,几乎无需依凭,只需降术师记住受术者面貌,于一清净屋内日夜口念咒语便可施展,令受术者疯狂。而咒降则必须取得某样与受术者存在紧密联系之物,并将此物附在某件实物上,而对此物的折磨诅咒,会统统反馈到受术者身上。罗谷雨适才在唐申后脑处摸索,便是为了辨认唐申所受的究竟是灵、咒降二者之中的哪一种。 公孙弘听的入神,仍不忘请教“结果为何” 罗谷雨看了安静凝听仿佛事不关己的唐申一眼,对公孙弘道“柿咒降。” 虽说咒降亦有不同的手法,通常是有迹可循,如果受术者浑身高热不退,应为火咒降,若受术者面色泛青展现窒息之相,应为水咒降。思及唐申昨夜表现,先是忽然昏迷面露痛苦之色,然后将双臂抓挠的鲜血淋漓,然后神志不清攻击他人,再加上适才触碰唐申后脑竟令其短暂晕厥,罗谷雨心中已有了决断。 罗谷雨让过唐申拉开遮掩手臂的衣袖,示意二人去看残余于手臂上的抓痕走势。公孙弘与唐申都是眼力极佳之辈,在罗谷雨的提醒下,很快便发现那自手肘竖向划到手腕的伤害并非完全连贯,而是有数道细微的横向留白,仿佛有谁曾以绳索或者丝线覆于其上。 罗谷雨道“柿槐咒降。” 公孙弘不明“怀咒降” 正如先前所说,每一种咒降,都有其套路。施加在唐申身上的咒降,是一种操纵受术者的降术。此降术,需以特定木头削制的钉子刺入承载着与唐申相关的某物的实体一般是人偶的后颈,令受术者陷入昏迷,削弱受术者的意识。再以下过咒术的丝线捆缚人偶的手足,操纵其行动。 唐申想了想“他所说的,应该是傀咒降。” 公孙弘眯了眯眼“有趣。但是很显然,这降术并不太成功毕竟雷公子看来,已度过了危险期。” 对公孙弘之言,罗谷雨疑惑又坚定地摇摇头。 按道理来说,只要中了降术,除非降术师自行放弃、降术被破除、或者降术师死去,一旦开始,是不会有失败或超脱控制一说,这也是为何罗谷雨初醒来会有那一问。思来想去,罗谷雨只能归根于中原武者那摸不清看不见的“内力”以及旺盛的血气,因他们苗人也好巫族人也罢,都不存在这类力量。可能唐申昨夜抓挠手臂的举动,非是受控制,而是这类特殊的力量在企图令他挣脱无形束缚于双臂上的丝线,也正是这力量,令他天明以后清醒如常。 花了将近半个时辰,罗谷雨才将事情始末全情诉说。官话不标准的后果,便是语句错漏甚多,幸而唐申与公孙弘二人皆非愚钝之人,举一反三,相互印证,好歹是明白了大概。 满足罢好奇心,公孙弘记起他仍有医师的职责需要履行,问道“如若似你说的一般,此法要怎么解呢” 罗谷雨没有立即回答。他抱着手臂盘腿坐在床上,压着眉头,目光有些许流散。 “可是风寒难受若有需要之处,你大可说来。”唐申轻声问着,尽管无论从病理还是外貌,他才是更像病人的那一个。他半字没提一旁公孙弘这个正经大夫,忧罗谷雨一个不甚落入陷阱,被人骗作药人还不知厉害。 公孙弘仍不死心,紧接在唐申话音后低声道“如不嫌弃,在下亦可帮助。” 不等唐申掷去冷厉眼神,罗谷雨摆首拒绝“哩帮不老。” 对五仙教中人而言,普通伤势与严重伤是浑然不同的两件事。蛊师的身体早已与寻常人大有不同,小打小闹的伤很快便可自行痊愈,而他们用来治疗伤势之物,从来须得小心避开与培养蛊母所用药物相克相解的药。若受到严重伤势,蛊母会消耗自身分泌特殊毒素治疗,短时间内令宿主脱离危险,但是同时也令其陷入长时间的虚弱期。想要脱离虚弱期,必须定量服用蛊母喜爱的毒物,这也是罗谷雨伤口处的由来。罗谷雨见过公孙弘与其师妹尹如锦治病救人,同样是用药,许多被蛊师视为之物,在二人药方之中却被大量运用,差异之大显而易见,故此,他并不认为公孙弘能帮得上忙。 然,花间派的弟子,非浪得虚名。脉经九十七篇,甲乙一百二十八篇,金匮药方二百六十二,伤寒药方三百九十七,千金药方五千三百,只不过是门中弟子得到游历资格前必须做到熟记并运用的第一步。世人敬花间派弟子,不仅在其藏书之广深,更在其博闻强记,不仅在其高超医术,更在其一门上下皆为医师。偌大中原,会对花间派医师道出“你治不了”这般字句的,不是穷乡僻壤没有见识的贫民,就只有医术更高的同门,而罗谷雨,显然不是二者之一。 但公孙弘脸上无有分毫被羞辱的模样,反而低声下气道“在下亦知此恐涉及苗疆秘术,可依适才在下观察,阁下胸前伤口恐是箭支贯穿所得,除非天赋异禀,常人受此等致命伤势早一命呜呼,但阁下伤及心脉却仿若无事,着是匪夷所思。” 罗谷雨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没有被明言拒绝,仿佛给了公孙弘莫大的勇气,他强自忽略唐申充满警告的目光,对罗谷雨拱手,道“在下并非强求阁下将秘密宣之于众,作为一个大夫,仅是望阁下了解,此法能达之地,四海八方,此法能救之人,千千万万。” 仿佛刹那一股浩然之气充盈方寸之地,唐申偏偏低笑一声“这世间自寻死路之人何其多,因缘交缠,你花间派,能扶起来几个,敢沾多少因果” 威胁入耳,公孙弘从容应对“忘恩负义也罢,罪恶滔天也罢,自有他人制裁,生死面前,神佛皆为凡人。而我花间派救一切自救之人,因果千万,亦不问。” 公孙弘紧紧看着罗谷雨,见他面容一肃,坐直了身,眸光微沉,真的在思考自己先前所说。着实令人讨厌的雷公子却在旁不依不饶冷冷道“这世间本无有平等可言,花间派若真达济天下,何不大开山门广纳门徒,而每年只从千人之中选拔一人他人秘笈,凭何传授予你,此话你可敢问六道七山半句” 若非在罗谷雨面前,唐申不可能如此当面诘问他人,软刀子也好,背后黑手也罢,他惯是不以激烈言语迫使别人改变意见之人。奈何他如今做不了罗谷雨的主,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影响罗谷雨的判断。 罗谷雨把手往唐申身前一横,示意他无须再言,自己已有判断,认真回复道“叻在窝教,卜素秘密,旦着卜素救人呢方法,哩叶做不到。” 蛊师受了致命伤不死,全赖本命蛊所在。本命蛊反哺宿主的药,只拥有医治宿主的能力,对于外人而言,是见血封喉的毒。本命蛊的寄宿方式,因种类不同各有不同,亦是五仙教中之秘。就罗谷雨所知,五仙教中所有母亲,在怀胎三月左右便开始着手准备培养腹中胎儿的本命蛊,而父亲则需在第三个月前着手锻造出只属于新儿的仙王鼎。因血脉同源,母亲每月三次以自身之血注以仙王鼎豢养蛊虫,令斗蛊,令蛊王不断繁衍。待瓜熟蒂落第一刻,取蛊王品相最好之卵,以新儿脐血养育,此为新儿本命之蛊。本命蛊三年破卵,期间取本命蛊同源蛊虫,放入仙王鼎中混合药物舂碎,拌以新儿指甲发丝血液,饲养其卵。待三年后幼蛊破卵之时,杀死其母蛊王,连同新儿心头热血作为血食,趁其饱足,喂予新儿,此刻本命蛊方为寄宿初成。 罗谷雨明言公孙弘做不到,因为本命蛊涉及种种秘术之繁琐,在无有族中长老帮助指点下,不可能执行。他说到这个地步,公孙弘也唯有长叹一声,无话可再说。 公孙弘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唐申只信一分,是他从不轻信于人,亦是公孙弘面上神情绝不如其口中那般大义凌然。可既然罗谷雨有自己的想法,唐申不多言施予干涉,问罗谷雨“你身体确实无事” “没事。” 因知根究底,故对自己身体状况不甚在意,罗谷雨反而更忧心唐申,转而道“窝卜造为啥子哩呢琴况卜同,但素最好奏快点结局。” 唐申颔首,眉目茫然而又无害。 闻得屋内静下,侍女从屋外叩门而来,递上暖和而不烫手的水与面巾,置于一侧六足面盆架上以供洗漱,对公孙弘轻声道“先生,夫人请您退一步说话。” 公孙弘应下,背起药箱,跟随侍女离去。出门前,他微微转头看向罗谷雨,被唐申抓个征兆,反而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身侧药箱,这才迈出去。公孙弘没有放弃,他知道这是他距离他心中所思最近的一步,便是不得其真,亦要好好看看这蛊术与厌胜术的手段。 公孙弘此人,比外貌油滑,唐申现下装病,腾不出手去把此人教训一顿,待他空闲,此人早不知溜往何方。再者,公孙弘尚且举着花间派这一免死金牌,听其言语,似乎还掌控着根除透骨香解法药方投鼠忌器,他并没有太好的方法。如今到底他扮演的是雷越,不为他自己也要为雷家利益考虑,与公孙弘交恶,无有好处。 心中琢磨着,唐申起身走向面盆,先是将一方巾帕递给罗谷雨,对镜整理仪表,篦齐长发。罗谷雨信手接过,将脸埋入温热面巾之中,狠狠吸罢了一口蒸腾热气,随手在脸上揉搓数下。 他们收拾齐整,离罢卧室,外屋已被打扫干净。雷玊玫立于门旁,恰听完公孙弘之叙述,眸光闪动,定在罗谷雨身上,手一招,说“不想昨日竟是错怪了这位小哥,还请莫放在心上。” 罗谷雨既然昨夜一呼便应,本就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摆了摆头。 雷玊玫又问“小哥好气量,如此不慌不忙,不知是否已有解决思路” 不假思索地,罗谷雨说道“把巫师皂粗来杀老,奏解决叻。” “那样的人本就该死,有何不可”一身绫罗雍容华贵,提到杀人,雷玊玫保养得当的面上不见分厘色变,抚弄手腕翡翠珠串,“只不知从何找起” 罗谷雨忽而扭头盯着唐申看了片刻,直把人看的满目疑问,才回答道“我愣看呢粗来,谁素巫师,谁卜是。” 雷玊玫略带质疑道“小哥如此自信我家孩子,可全仪仗小哥儿了。” “巫师蛤降头,舀布置祭谈,错卜老。” “妥。”由是,雷玊玫严肃的面庞终于透出三分笑意,“来,尔等速去,且去令这三日以来,所有曾与大公子有过接触的人,无论置备饮食的、烹煮的、清扫的、置马的、交谈的、过路的,俱都请入主厅。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作妖” 她目光微斜,一个接着一个,左右侍女腰背无不被压倒,恭敬应和“谨遵夫人之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1章 陆拾叁.生藕叶下 院门乍然开启,扬起的清风拂动门后侍女们鬓角垂落的发丝,掠过冷漠严肃的面孔。她们徐徐而出,软底绣花鞋、及踝的布裙,仿佛一尾尾素色锦鳞,游曳在刚刚洒扫过的、未被暖阳化之仍带积水的灰石走道。 这该是鼎好的天气。日头充足,擦的角檐闪闪发亮,穹庐中,云朵虽挤挤攘攘,不忘让出那夺人眼球的偌大日轮。昨日仍喧闹得令人头疼的秋蝉,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反是不知打哪儿飞来的灰羽野鹅,铺满湖泊边沿,驱之不走。 素衣侍女们走过,她们的衣袍在匆匆步伐间翻飞,惊落片片灰羽,翻出无言肃杀。 辰时二刻,早饭时辰。 飨宴院中,青砖围砌间的石榴树枝头压满了沉甸甸红艳艳的石榴,二十数名臂挽食盒的侍女并作数排候在灶房台基下,却无人分神去看一眼,偶有交头接耳,亦把目光定着台阶之上。台阶上,四门的灶房大开,三十号穿戴齐整的厨子,以及二十三号打扮利索的厨娘,拱手立在长越十八尺的飨桌一侧,五十三双眼睛盯着飨桌那头身着甘朱色褙子的姑娘。 飨桌上,陈列手掌大小的瓷碟,瓷碟盛有仅一口分量的早食,一共八十片瓷碟,八十种早食,无有重复。 姑娘手持银制条箸,从南到北,动作轻巧地夹起碟中食物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品尝过程中,她一言不发,每尝完一口,便要以身后丫头递上的清水漱口,再将条箸引向下一碟。 八十道早食,待她用罢,竟只花费盏茶半的时间。以干净丝帕抿过嘴角后,姑娘放下银筷,胸有定见举手点去“癸六七,壬五六,辛一三,己二三八,丁三,给秀夫人送去。” 随着她话音一落,整个灶房便动了起来。厨娘按照姑娘所言,自身后存温的瓷瓮或蒸笼中取出菜品,待房外秀夫人的侍女上前,便将菜品置入食盒,令其去往秀夫人所居挽香阁送食。 待得秀夫人侍女离去,姑娘又道“癸三四,辛二,己一四五,戊三七,丁二八,与童夫人送去。” 同理,童夫人侍女离去后,姑娘再点出十五道早食“癸一,辛五,丁四六,丙六七,乙一五六七八,甲二三,予曹夫人送去。” 再道“壬七,辛二八,己六七,戊一二四,丙一二四,乙三,甲一七八,为雷姑奶奶送去。” 至此,阶下等候的侍女已散尽大半,唯余五人。然而仍遗留在场的众人,面色未见放松,反而更加凝重,更有一个年纪稍显年轻且排在后排的厨子,额头不断冒汗。 姑娘抬首环顾,眉首微蹙“今日庚组,是哪几人负责” 于是乎,三人自队伍中脱出,其中正有那满面通红的年少厨子。见此,姑娘目光一凌,檀口一张,全是不留情面叱喝的话语“庚组八样菜品,全数不合格。” 另外二位厨子耸耸肩,面露无能为力,并不出声,坦然迎接身侧其他厨子投以的同情眼神。唯年少厨子涨红了脸,反问道“你这话怎的说,我可是废了心思的” “庚组八样菜品,分别是石街麻花,吊葫芦,麻园,福羹,牛招财,鲫鱼豆腐,灵芝糯团,白糖糕。”对于年少厨子的不服,姑娘未气愤,将其菜品缺点一一列出,“首先,八件菜品中竟有五样是面食,两样同为汤羹,原本便是败笔。其次,麻花之中,你所用的米粉并非现打出的粉,早已失去香气,哪怕你揉制手法到位,亦于事无补。吊葫芦的内陷劲道,可你力求面皮薄而透明,以至于面皮尾部于沸汤中融化,导致汤色汤味浑浊。麻园更不必说,府中两位夫人有对芝麻不适,自你来的第一日便早有人告知于你。你用以调制福羹以及鲫鱼钻豆腐的汤,用的不足八年的老母鸡,鲜香有余醇厚不足。而你煎制牛招财时所用的油,本该是将沸未沸为佳,你却为了节省时间,以微沸之油来制,可知冬季将致,此时正是最容易上火之时灵芝糯团的豆沙,应一半以木盅细碾一半粗切,如此口感方有层次,而你不但一气细碾作沙,使的还是石盅,深秋石盅湿寒之气浸入豆沙,怎还能食用八样菜品唯有白糖糕尚可入口,只你为求好看,将糖糕制成雪花状,不知唯有空心状的白糖膏,方能达到外酥内嫩。” 年少厨子不服“昨日说我不做面食的人是你,今日说我面食做得多的人亦是你,你如此多要求,什么八年的母鸡,什么将沸未沸的油,莫非是看我不过眼” 姑娘听得此言,把头一摇。左右的厨子更是笑叹“据闻你是浔阳归林酒楼出身的,真是辱没了归林酒楼的名称。” 姑娘名作顾兰幸,年二十六,自皇城而来,曾于宫中担任厨娘,精通苏、鲁、徽、赣以及胶东五大菜系,更擅药膳之术。自投靠雷家以来,对于各个主子饮食无不极为上心,五年如一日严格把关,毫不容情。 话已至此,兰幸不欲再与其多言,面上带了点笑,看向一侧负手不语的中年厨子“时候不早,不知家主的早食,严师傅可已准备妥当” 未等年少厨子再多言,左右便眼带讥讽面作关心将他拉住。 雷府制度,自雷元江上任以来,素是五位主厨七日一轮,其他厨子每日抽签,以抽到的字分作三人一组,再将菜品以不记名的形式交由兰幸试食,挑出其中最为优良并符合各家主子口味的饭食送去。严师傅严新禄乃是雷府五大主厨之一,在雷府工作十二年有余,资格最老,对雷府上下几个主人的口味一清二楚,所做饭食尤其受雷元江喜爱,可谓是在五个主厨之中最得器重。 尽管如此,对于试食把关的兰幸,严新禄不敢托大,吩咐副厨将备好的早食取出些微令兰幸尝试。 第一份取出来的,是一勺羹汤,佐以两粒艳红米辣,一滴浓郁酱油。兰幸将之混合递入口中,面上笑意浓郁两分,道“严师傅的瑞金牛肉羹汤臻至化境,若我所尝无错,这酱油可是昨年严师傅亲领诸人于三伏天下晒酱,今年立秋时取出的秋油这米辣子的辛辣之纯,更是稀罕,我曾闻此等米辣子,非云疆之地不产” 严新禄眸中讶色一闪道“不错,这可是我好话说尽才求得我那行南北杂货的老友从南疆带回来的香料,是我想天气渐凉,故才制了些放入羹汤之中,好叫家主用罢好驱了寒气。兰幸姑娘不愧是高墙里办过事的人,兰幸姑娘果然见多识广,倒显得我班门弄斧了。” 兰幸不以为然“你我不过都是为了令家主能够吃的舒心罢了。” 第二份则是一筷子扎粉,伴有小指粗细的嫩菜心,油亮金黄,夹起却无半点余油滴落,而切成细末的肉粒牢牢粘在米粉上,甩之不落。兰幸尝之,颔首“这扎粉香而不腻,粉丝细腻顺滑又有韧性,火头正好,除了秋油的醇咸,还带着淡淡的酸味,令人口舌生津。这酸有新醋的鲜,却无新醋的冲鼻与涩,有陈醋的厚重,却无陈醋沉淀而下的窖味。更难得的是,这醋并没有高粱的酒气,亦没有黄豆的腥气我曾见食单有言,两朝前曾有名厨以蚕豆作料,佐以秘方,制成一物名作神仙醋” 严新禄笑笑“正是。还记四年前,家主从北边回来,似在哪里尝到了这神仙醋,念念不忘。我一直有研究神仙醋的做法,四年来,苦于把握不了用料和时辰失败数次,幸而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年终叫我成功了,只不知是否是家主当年尝到的味道。” 素衣侍女入门时,见到的正是这相谈甚欢的场面。这场面,丝毫阻拦不了她们的话语,见面便道“顾兰幸,严新禄,请与我等走一遭。” 这句话,如同一把冰刀,切入热烈的气氛中,将诸人面上笑颜统统冻住,化作寒蝉。诸人纷纷看向她们,疑惑溢于言表,而她们仿若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冷漠神色,遍布容不得他人置哗的威严。 被唤到名字,转过身去,两人都是一愣。 这些素衣侍女,并不与他们一般。她们是雷玊玫的眼,是雷玊玫的手,雷府之中,她们掌控着下人的行程安排,谁做了该做的不该做的事,一查便知故此一旦她们找上门来,必是祸事临头。 二人在下人之间,也是有头面的人物,不至于大惊失色,面色却也不甚好看,相视一眼,问“不知究竟为何事” 今晨之际,这些素衣侍女便已从雷玊玫处明确了态度,听得二人疑问,看在他们二人俱是府中老人的面子上,便由侍女长透露一句“这府中的风向,转了。” 雷府中的风,无非就是两强两弱总共四股,这么多年来未曾改变。素衣侍女忽出此言,二人一时不能理解,直到他们忆起数个月前,确确实实有一股新风吹了进来这股新风吹的太突然,毫无根基,所有人拿捏不准府中两大强风的态度,只能抱着观望态度,对其既不亲近亦不疏离。此时此刻,两人还有什么不明白,当时思考起来自己是否有得罪之处。 可这仔细一思索,又觉自己仿佛并无、也不可能有错处。 兰幸与严新禄二人,职权仅限后厨,非说在菜肴中暗中偷工减料难为他人不行,可家主早已有命,不另起炉灶,令大公子一切饮食尽数随他。故此每日三餐,他们都只管往给家主的饭食增添剂量,如此又哪里敢做任何手脚 他们还欲再问,侍女长已不作答,道“且随我等去吧,你们是头两位,我等还要去提余下的,切莫让我家夫人久等。” “可这早食” “不必了。”侍女长摆手,“家主去往霹雳堂,似有要事,无须尔等打扰。我家夫人自会照料大公子,亦无须尔等忧心” 听罢此言,二人神色各异,无可奈何,只好按下疑惑,走入素衣侍女队伍之中。犹如被押送的囚犯,趋步亦步。他们赖以为生的后厨在他们身后,熟悉的烟火与菜肴的香气渐行渐远,席卷而来的,是立冬沉重的凉。 余下的厨子厨娘,立在原地不敢动分毫,定定送二人离去,凝固成一幅兔死狐悲,却又暗潮涌动的画卷。 辰时三刻二字,雷家学堂。 早在上一回灾祸以后,雷府之中多数宅邸门墙早已历经翻新,看不出战火时节曾遍布的血腥痕迹。雷家学堂所处的院落,窗扉朝东西开,栋梁古旧之极,仔细看,细润的涂漆上遗留着不少纵横左右的伤痕。堂上有一匾额,刻“知无涯”三字,且有一道似被兵刃所打出的划痕自“知”字右侧直入中端,隔断木纹,令楠木骤然失色。似雷府这样的地方,座椅杯盘即便是磕坏边边角角,亦自然而然弃之不用,偏生学堂是这么一个古怪之处,与周遭精致格格不入。 学堂内宽阔,堂下有纵五横十个座位,桌椅被擦拭的光可鉴人,仍能见昔日济济一堂的辉煌,如今余第一排三个座位有人落座。 雷季沅,雷季笙以及雷季泷,三人卯时三刻便已起身,四刻赶至学堂,开始持续一整个早晨的学习,包括早饭亦需在学堂侧厅使用。七日之中,日日如此。 三刻三字,那教周易折中的陶先生已是布置罢课业离去。雷季泷支着脑袋呼呼大睡,旁里忽然伸出一手,猛地将他摇摇欲坠偏又要坠不坠的手臂一下子拉开 雷季泷登时便清醒了,刷地从座椅上站起来,站的笔直笔直,抬头挺胸便是中气十足地喊道“好的枭哥,没问题枭哥” 耳边骤然响起大笑,雷季泷睁着朦胧睡眼看着自家熟悉的破旧学堂,这才记起自己早已脱离过去几个月非人的折腾,回到了安乐窝。他拧头一瞅,正乐呵的人可不是自家堂兄雷季笙么,当下又好气又好笑“干嘛啊,睡得好好的,作甚推我” 雷季笙忍笑道“你都已经睡了足足半个多时辰,还睡未够李先生可要来了,你若不想他告状,教家主训你一顿,还是速速醒来的好。” “唉,真是够烦的,怎的又到了李老头的课昨日他弹的那什么琴曲,催的我又困又急得要死想去茅厕,今日休知他又要作甚妖”听罢雷季笙的话,雷季泷宛若煮烂的面条一般滑回椅子里,半个身子都滑出椅座,两条腿仿佛瘫痪地横在地上,满嘴的埋怨,“至于我爹,过阵子又到寒衣节,哪里来的空管我呀他” 那头雷季沅已是将琴囊中的琴轻轻取出置于桌面,侧头轻声道“李先生所弹之曲可是千古名曲,切莫如此说哉。” 雷季泷叹了口气“千古名曲我也得听不来、道不出一二三四,实在没有那个天分。与其坐在这儿发白日梦,还不如叫我到外头去打两遍拳咯。” 雷季笙揶揄他“怎么,先前心心念念出门耍,上回跑出去还没有够,想再耍一次可叫我好好看看你的拳法” “饶了我罢。”雷季泷缩了缩脖子,光是回想,便打了个寒颤,“你们是不知道,在外头风餐露宿的不说,很多人是一点礼都不讲、要不就全是歪理,生要气死人那般,哪似我庐陵城,人人都和蔼可亲。我是不想出去了,等过完寒衣节老爹去忙,又是我一人的天下” 雷季笙盯着雷季泷尚未完全恢复的黑黢黢的脸,大笑“旁的地方怎能比得上我们庐陵,小泷你这是太想当然,才吃了这么大苦头弄得如今这个样子,像是灶房烧柴的小工” “哎哎,再拿这个打趣,我就真生气啦”虽如此说着,雷季泷没有半分生气的模样。 想雷季泷先前不说白白嫩嫩也算是个世家公子哥该有的斯文模样,又看其现在一笑露出两排无比显眼的大白牙,雷季沅亦是忍俊不禁,摇头“你吖,何苦来哉” 三人打闹声传出门外,引得即将离去的陶先生与即将入门的李先生投去目光。 出入相送的护卫就在数丈开外,听着屋内打闹,李先生忽道“陶先生可知这偌大雷府之中,为何单这学堂呈现出如此一副疏于修缮的模样” 陶先生小心瞅了眼仿佛毫无防备未加关注的护卫,心想这忽如其来的话头也不知是福是祸,唯朝李先生作揖“在李先生面前不敢称先生,还请赐教” 陶先生不过是三十上下的年纪,李先生今年却已是七十高龄,身形微佝,背绸袋负古琴。李先生青年时便已是进士身份,无心官场醉心音律,得他人举荐入了雷家做个先生,如今数来已有近四十个春秋。他亦是府中不可多得经历了数度变迁之人,非陶先生这般任职不过半年之人可相提并论的。 “学堂之中所余痕迹,皆为多年前兵戈之乱所遗留,雷家家主多次往来,每每见此都予长叹,面露惆怅。余不才,妄测他胸中之意,是为往后于学堂中研读之弟子,将前人艰辛铭记于心,好好珍惜来之不易的今日。”隔着天井,李先生伸手虚虚一点,长叹,“我仍记得昔年座无虚席的光景,不说人人文章通达,却是尊师重道,堂中从未有喧哗之辈。如今寥寥,舞勺少年竟尤不识史论通鉴,倒生顽劣。” 陶先生听罢,心中当下便是咯噔一声,慌忙去看不远处侍卫的神色。他自知道李先生之意,是在抨击雷府三位公子不思进取。须知共同教导的十几位先生,无不至少是举人,更有进士出身。如他们一般的学者,若放在其他私塾学堂,堂下学生岂有不心怀敬畏用心研读之理莫见庐陵繁华,其外大小村镇数百,若他们之间一人下堂而去,便是只在荒山上将草庐一搭,赣章境内,闻风而至之人怕是比山上野草更多 侍卫神色并无变化。并非是没有听见,而是出于雷家的安排侍卫的机制,迎送教书先生的侍卫皆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汉子,莫说往日听教书先生之乎者也,便是听得了,也不住犯困之辈。故此,陶先生的神色一下子便自然了起来,与李先生笑笑,心中则不以为然。 可那又如何呢数十年苦读、专营于考场,为了不是权势便是富贵,若是自命清高之辈又哪里可能接任这雷府的教书先生一职更莫说,于雷府任职,每月便有百两教资,逢年过节有礼金相赠,后辈更能在雷家门下产业从事,里子面子皆有,便是庐陵县官来请亦不换。 在陶先生看来,李先生无非是因三个公子不用心进学而发发牢骚,故此道“李先生切莫如此说,泷公子不拘小节,笙公子性格直爽,浣公子为人谦虚,几个公子都是尊师重道的好孩子。” 李先生睨他一眼,忽问“你可知我为何苦读十数年,一朝榜上有名,却执意回乡,醉心乐经” 陶先生一脸懵懂“愿闻其详” “前人曾云笑,礼之浅泽也。乐,礼之深泽也。凡声,其出于情也信,然后其入拨人之心也厚。闻笑声,则鲜如也斯喜。闻歌谣,则陶如也斯奋。听琴瑟之声,则悸如也斯叹。”李先生负手,望着学堂顶上屋瓦,缓缓道,“然,举目所见,嗔痴百态竟作一派,满口荒唐,思行不一。人世真歹,今唯有三分存于宫商,如此才令老夫苟存此半片阴影下,见分厘霞光。” 他一声长叹“可这偌大门墙、百年世家,通晓琴音之意者,竟已百不存一。可悲,可悲啊。” 李先生不再理会陶先生的神色,举步走入学堂。堂中嬉闹之声,瞬时销声匿迹,他望向雷季泷,严肃目光令其顿时手忙脚乱掏出琴具胡乱放在桌上,露出一副恹恹之色。 “雷季泷你如何一回事”踱步至讲台一侧,尚未施礼,严厉之言从李先生口中吐出,“速速坐直,如此精神不振,如何习琴” 雷季泷不情不愿离开椅背坐直了身,有气无力道“晓得喔” 拖得老长的话语尾音,将雷季泷的身影,与李先生记忆中雷家家主年青时候闻弦音而知雅意的身影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令他忍不住思索、忍不住忧虑若不能闻音知意,又如何能够看穿他人皮肉下那颗心的真假 若不能看清真假,又如何在这上不问民但问鬼神,官不问典却询大姓的现世之中,护得一方安宁 忽然闯入的素色身影,将李先生的回忆打断。 素衣的侍女长带领部下来到李先生面前,未语,举手齐眉,一揖到地,恭声道“请恕我等惊扰课堂,夫人有命,不敢不从,请李先生与我等走一遭。” 素衣侍女的出现代表什么,在场中人一清二楚。 李先生虽只是个教书先生,与雷府之中其他人无甚交集,但他如何也是府中老人,抬眼看去,发现竟有两个熟面孔被素衣侍女半押送于队伍之中一时间,不但李先生为之一惊,学生三人同是。 李先生心中清白坦荡,对于素衣侍女的出现丝毫不惧。他松开欲解下背上琴囊的手,正要答应下来,殊知雷季泷竟蓦地起身,对侍女长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可还要习琴的,若是耽误了课,我爹责骂,你们可要担起责任” 对着雷季泷,侍女长面上虽依然无有笑容,显而易见地柔和下来,道“回少爷,属是夫人有事相询,家主亦是准许了的,请少爷莫要为难。” 雷季泷皱起眉,看看侍女长以及严新禄与兰幸,又回头看看李先生。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可他也不知道从何而来,没得头绪,只得吩咐道“那好吧,你们对我先生客气点,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若没什么事,不许多留他。” “是,少爷。此话奴会转告夫人。”侍女长先朝雷季泷微微屈膝一礼,再与李先生道,“请李先生随我等来。” 雷季泷转过身,心中不安,还有话要与李先生说。一只干瘦的手掌从天而降落在他头上揉了揉,等他慌忙把散落的发丝用手指梳回去,抬头,望到的独剩掩盖于漆黑云鬓间的琴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2章 陆拾肆.永遇乐上 在雷府里做下人的日子,素是比较单调的。眼瞅着日头起了日头又落了,手里头的事情翻来覆去,总是相同。忙的时候马不停蹄,闲的时候,聚起来耍个一轮几粒铜子的牌,喝口不上头的酒,则是相对其他高门大院而言要宽容的。但雷家毕竟是雷家,上上下下的规矩,说来也确实是多,尤其多在办事的章程,凡是落在手里头的事情,皆要按照规矩来做对做好。 雷家的下人,卯时便要起了。 似是府中花匠一十二人,每日照看雷府中大大小小三十六个园圃,养护草木,修剪凋零的花枝,摘除长相不好的果实,清扫堆积的落叶。又或是洒扫仆役那四十五人,从府中干道铺设的麻石路开始清理,麻石虽齐整却易磨损,须得扫离剥落石块,磨平凹凸,如果破损严重更要及时更换。再是厅堂铺设的英石,为维护其表面光亮,需以棉布蘸水细细擦拭,再以干棉布拭去水痕。然后是长廊与池塘铺的青砖,天热之时易藏污纳垢滋生青苔,需以小铲清去,再以砂浆浇灌空隙,天冷之时需打去薄霜,以免主人家一时不慎滑倒。接着是桥亭小径铺的木板,更要定时刷上生漆,以防虫蛀等等。 到了辰时五刻的时候,府里的主人们用罢早饭,四处走动消食,便到了负责清扫的姑娘婆子们出动的时候。她们的职责不重,但繁复,似清理屋中挂画珠帘摆设、几案联屏等家具、以及窗棂地面的积尘,皆交由她们之手。当然,去向便不是她们能够过问的,通通经由雷玊玫安排,以保证一切事物,都在掌控之中。 裕婶是雷府的家生子,作为管事婆子的她,带着手下七个姑娘,正巧轮到清扫贰号内库。清扫内库的工作总叫人又爱又恨,爱在清闲无需四下走动,恨在器物贵重须得万分小心,贰号内库里存放的,多是瓷器,如此又叫人更恨一分。瓷器按照功用以及珍贵程度编号,赏玩在一行,器皿在一行,通通摆放在红木打的柜子中,只它们有些安放于锦盒中,有些被绒布包裹着,有些单单只披了块缎子,有些甚至随意曝在空中,无处不透出主人家毫不吝惜的态度。 主人家不珍视。不代表下人可以敷衍了事。打扫的姑娘们,自领有一套以青门貂毛打造的毛刷,一叠姑苏泗水的净色丝织帕子,以此去清理,方才不会损坏瓷器精致的釉面。如此下来,库房中大至花瓶,小至笔枕,足有上千,便依靠库房中忙活的姑娘们,在四个时辰之内,擦拭透亮。 裕婶倒是自在,搬来一条凳子坐在门口,左一兜花瓜子,右一壶盘山茶,翘着二郎腿,恁的悠闲快活。忽有一姝,一步一稳又不失速度地来到裕婶面前,向她请教“裕婶,我正欲擦拭此物,却发现此物并不成套,不知是尚未安还,或是他人遗失” 此姝怀抱方盒,半跪在地将之稳安在大腿,再轻巧掀了盖子。见得方盒里头,鍑、铫、碾、罗合、则、水方、杯者六、盏托者六,整整齐齐叠放于盒中,偏的少了最是重要的壶。须知能落到清理内库此等差使的下人,都是谨之又慎之人,掌管的物品哪怕有一丝裂缝跌损,必要向掌事确认,以免清理罢后掌事检查,不清不楚便背了这损坏物品的黑锅,故她不得不问。 再说这茶具,是一套璺器,色如鸭卵,杯若七朵姿态各异的莲花。若此姝记忆无错,应还有一尊状似莲蓬的壶,盖上有嵌三颗莲子大小、并磨成莲子模样的东海粉珠,触之仍可转动。每逢注入茶水,壶中水汽便自珍珠处涌出,造壶的巧匠或用了特殊技艺,翻动珍珠的同时,还会发出黄鹂鸣叫一般的声响。更为重要的是,这是家主的老友,徽州的瓷匠大师姜于明先生执掌官窑前的赠礼,是家主喜爱的茶具之一。 如此,叫人实在不敢不上心。 “喔,这壶啊。”裕婶点点头,把瓜皮往接瓜壳的布袋子里一扔。就在问话的姑娘以为她要翻看手边的记册确认物件去向之时,她翘起的脚换了一边,又抓了一把瓜子,往门槛前盛放垃圾的箩筐里一指,悠悠道“你且把此物搁那儿,待收整之人来带走就好了。” 姑娘一惊,心知此物怕是已被损坏,心中惋惜之余,好奇追问一句“这是为何” 听她此言,裕婶反而来了劲儿,瓜子一咬,叨嗑“你问旁人,不一定知道,嘿,不过我是何人啊” 裕婶可谓是府里最爱嚼舌头的人之一,姑娘心里明镜儿似的,连忙送上一记马屁“您是府里消息最为灵通之人。” “这就是了。”赏了姑娘一记满意的眼神,裕婶喜笑颜开,更莫说屋内另几个姑娘偷偷探来的好奇目光,更是助长了她饶舌的兴致。她也不着急,点了盏茶,将暖雾吹的遍身都是,说“就是前几日,雷姑奶奶点了我姐妹几人去给收拾湖上画舫。唉我向来有个晕船的毛病,虽然说湖里面那船底下是打了好几道铁锁,我也是不耐去的。不过我这思前想后嘛,后来还是给去了,耐不住心里头好奇。” 姑娘将木盒合上,也不似先前小心,随手往箩筐里一掷,奏出一连串杯盘破碎的悦耳之声,回首问“那船停在那儿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便是我先前也曾去打扫过,您能有什么好奇的呢” “嘿,雷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船是个死物,又不会变化,本身当然没有什么好看的。但是啊,这里头的人,莫非不叫人好奇吗”裕婶又捻起瓜子,向姑娘们隔空一戳,挤了挤眼,“特别是你们这些正值妙龄的小蹄子,光是看着人家俊俏的脸蛋,心里早就蠢蠢欲动不能自己咯。” 竖起耳朵偷听的姑娘们,顿时发出一连串心事被人戳穿羞涩笑声。 动作流利地咬开几枚指甲盖大小的瓜子壳,裕婶一颗门牙因为常年好嗜瓜子,已经磨损成中间凹陷的模样。她咬出瓜子仁,边嚼边说“我虽然一大把年纪,好奇好奇这新来的大公子也没错处嘛。人家是家主面前的大红人,我这小小仆妇没胆子凑上前去碍眼,却也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一个人无论人前多么整齐有礼那都是虚的,一个人背地是怎么样,那他才是真的怎么样。特别是男人,你们是不知道哇,这男人呢表面整齐的多了去,可更多人背地里面邋遢的要命的,东西随手乱扔,衣物甩的东一件西一件,超出想象。” 姑娘们早从架子缝隙里头探出眼睛来看,嘻嘻笑着,七嘴八舌问“裕婶,这么说来,您莫非进了大公子的卧室” “不然我有什么可说的”裕婶拍拍身上碎屑起身,瞪了眼围在一块儿忘了手上活计的姑娘们,端起了管事婆子的架子,“说啥呢说啥呢,赶紧地干活边边角角缝缝细细都给我清理干净了,要被我见着一点不干净的,今儿晚饭就别吃了” 她转了一圈,趴在地上拾起了好几根长头发,怒道“同你们讲过多少次,头发一定要用头帕盘好,否则你们这一边打扫一边落头发,还扫来做什么” 当下便有几个为了美观故意让长发松散几分的姑娘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再闻裕婶骂着“连个头发也看顾不好,要你们还有何用我雷府养你们可不是叫你们吃白饭的,比起其他人家那儿忙的脚不沾地,这里已然是很宽松了,这点小事还做不好,脸皮是有多厚才不感觉羞愧” 那些身上收拾整洁的姑娘们连忙顾左右而言他“裕婶呀,咱们晓得厉害的嘛,下次万万不敢了您快给我们讲讲嘛,您到底见着什么有趣的” “什么有趣也没看着。”裕婶又兜了一圈,确认地面再无遗落,才转回条凳落座。她二度捧起茶,感慨“这些年来往的,从达官贵人到名不经传,我见的不少。按理来说,练武的人都是粗枝大叶,屋里整齐不到哪里去。大公子屋里,不能说十分整齐,不在陈设原处的物事许多,偏有一种别有秩序的感觉。” 没能听到引人兴趣的回答,姑娘们有些失望“只是这样吗我可是听闻大公子来的头一夜,就有个侍女因为擅自闯入大公子卧室,被姑奶奶给打了出府” “是啊是啊,怪吓人的。其实我也听说,有不少想在大公子面前混个眼熟的,最后都吃了挂落。” “可话也不是这么说吧,先前我偶然撞见了家主和大公子过路,大公子笑起来真好看啊。” “是啊是啊,比府里其他侍卫好看多了也不像他们一样粗俗。” 裕婶闻言,手往座板上用力拍出响声“哎哎哎,我作为过来人,可要告诉你们一个道理。有时候越好看的男人,你们其实就越不应该去想。为什么呢你们自个儿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啊一个男人要是长得好看,那肯定很多姑娘家喜欢啊,你们难道觉得自己才貌双全,能够打败别的姑娘,获得别人的欢心吗再者,一个男人长得好看那就算了,要是谈吐不凡还那个知书达理,这说明他必然是有学问的,一个有才学的男人,这么多门当户对的小家碧玉不去找,就是大家闺秀也要得,能看得上咱们这些当下人的吗一个男人要是有相貌有礼,就算他眼下没有财货在手,那他必定胸有大志,就算你千辛万苦攀上了他,能忍受那种话不投机还要做牛做马的日子吗再说了,家主的眼光哪里会差,你们啊,还是老实点,好看不好看不过一张皮,自己老老实实过活不好吗” 姑娘们便说“可若照您这么说,岂不是只能选择又老又丑还粗俗不堪的人了那怎么行呀再说了,咱们也不是不自量力的,不说沅小公子眼见明年就束冠了么,咱也没想往浣小公子身边绕好升个通房丫鬟呀,都知道配不上呢。现不过是家主收的义子,咱们呀,也才敢擦个边儿过瞅一瞅,瞧这就把您给紧张的唷” “敢拿府中小公子说事,可仔细着点你们的皮”方才神色稍有缓和的裕婶一听有人有打雷季沅主意的心思,脸又拉下来。她手“啪啪”地往凳子上拍,攥着的瓜子蹦了满地,厉声警告“谁给你们的胆子啊这胡话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告诉你们,亏得是我今日听了,若是传到别人耳中,就地打死也没人敢说一句不好的” “裕婶消消气、消消气。”姑娘们自知说错了话,迭声讨饶,低伏做小,“那只是个比方嘛,哪能真有这样没脸没皮的想法咱们想说的,是大公子那儿,要是裕婶年轻个十岁,又哪里还有咱们的事情呢” 这些姑娘们倒也会打岔来事儿,裕婶听罢,也料手底下的姑娘们没有这个胆,气登时就消了。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福的肉脸颊,想着家里那个只会打算盘的老男人,又是自得又是遗憾道“这倒也是,我还未嫁给家里那个死鬼的时候,也是府中数一数二的。虽说吧家主能因那茶水壶把大公子手指烫了一下便摔了,可若是那时候的我自请,不说作妻,只说去给大公子当个侍,当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的。” 还有最好颜色的姑娘口在一旁无遮拦地说着“这么说来,大公子眼下果然很得家主欢喜呀,且不听人家说腿长的男人那处儿也不会缺斤少两,光看着那脸蛋儿我就可以直接下饭吃,更别说家主还看重,如此叫人做牛做马,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裕婶笑骂“哎,你们这些小浪蹄子,好好做事儿,大白天就浮想联翩了,也不知羞” 离题千万里,也是其乐融融无人在意,而旁里一道冷淡的嗓音插过来,迅速打乱这嬉闹“说的是什么趣事,如此开心,何不说的响亮些,好叫我等领教” 裕婶听着声音异常熟悉,连忙站起身迎过去,瞅见两丈围墙、穿过身后铸铁内库大门而来的那袭素衣,果然是她顶头上的管事儿。 “平姐儿,您怎么的来了”裕婶赔着笑,偷着往后瞧了眼,非是怕自个儿吃吃喝喝遭抓了,毕竟好歹她也是个小管事,这点无人管的,怕就怕在侍女长来抓她们打扫的进度。 素衣侍女长迈入门中,她身后是两个启门的护卫,伸指一点,呼道“筇裕,与你带的那几个婢女,一并出来。” 裕婶一怔“那清扫” “不必做了。” 裕婶心中疑惑,不好多问,转身将婢女们都提出来,随着侍女长步出内库。 内库的大门,在看守的护卫合力下,很快重新关闭,落锁,并将钥匙送入侍女长之手。 八人一踏出门槛,无不脚下酥软,纷纷努力回忆起自己近期是否做错事,忐忑不已。因这五步以外,竟是乌泱泱的人群,面目熟悉的不熟悉的,足有十来人,一半面露局促不安,一半面露茫然。待侍女长自袖中取出一名单翻开,包括裕婶在内,念了三个名字,引起人群一阵细碎的低语,令裕婶更为不安。 “平姐儿”胸腔里的心脏不住上蹿下跳,裕婶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只得低声下气求问侍女长,“平姐儿,这、这是怎么了” 侍女长目不斜视,视线扫过名单最后两位,令左右将裕婶三人送入队伍,然后对余下抖似筛糠的五人道“你们几人倒是幸运,今日没你们的事儿,自回屋去,把嘴巴闭紧,切记祸从口出走吧” 五人忙不迭点头哈腰,心都垂到地上,被石子硌得厉害又不敢去捡。直到这一行人走远,才敢把几乎要埋入胸口的脑袋抬起来,露出惊魂未定的面庞。 尽管从素衣侍女开始行动至今,无非几刻钟,风雨欲来的气氛,已乌泱泱地往雷府上空压下来。 旁的不说,且说那曾毫无遮拦口出调侃之言的姑娘刘羡儿,魂不守舍回到外院房舍。 她家曾是飞燕马场的马倌,东家生意失败关闭马场后,是年前才因为出色的驯马术才过关斩将被挑入雷家。现今父兄俱在马窖办事,她也领了洒扫的职称,大半年下来便摆脱了从前捉襟见肘的窘境,成了富足之家。眼看这一切本该是越来越好,今日的状况,仿佛迎头浇来的冰雹,叫她遍体生寒。 没有原因,没有预兆,谁能想到上一秒她们尚言笑晏晏,下一刻,没有人知晓原因,熟悉的人就一个接着一个被带走,带往不知名的地方去。她们像是透明的。在某个角落里,有许多眼睛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可是一个人,一个有着喜怒哀乐的人,怎么可能一辈子都不说错话,不做错事如果就因为这些无心之言无心之失而被怪罪惩罚,何人何日还敢说上半句随心之言 她们千辛万苦,削尖了脑袋挤入雷家,却不想雷家的门墙后,或许是另外一重入骨的寒冬。 迈着虚浮的脚步入门,她苍白的面色令轮沐在家的父母,吓了一跳。母亲急忙将她扶入椅子中,斟一碗热水递入她手中,心疼地摸着她的脸,问“囡鱼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可是伤寒不适” “今晨出门还好好的,哪会忽感风寒。”父亲刘大眼里也有心疼,眉首皱起,更多的却是担忧,“该不会是做错事遭训斥了吧” 羡儿嘴唇一抖,正要说话,扭头望着大敞的门窗,只觉得暗处正有人窥视,心中满是惧怕。她惊声求着父母将门窗牢牢关好,这才惊魂未定地,向家中主心骨将先前之事,一一道来。 父亲听罢,面上还算镇定,向自家姑娘确认道“你先莫要慌,既然上头并没有点到你的名字,或只是别人做了什么错事叫发现了,同咱家没有太大关系。” 可他话音才落没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敲门声。羡儿脑中当下轰的一声,侍女长令她莫要多言的警告如雷鸣骤响,震的她险些从椅子里滑到地上。 母亲急忙将门扉打开,见得是隔壁家与自家儿子共事的小伙儿,手里捧着一件沾血的外衣,带着一脸与自家女儿如出一辙的惊恐,开口就道“刘二家爹娘,不好了,刘二和另外一人一遭上头的人来带,一时生了口角,当下给打昏带走了” 这回不单是羡儿,羡儿她娘亦几乎要滑到地上。反倒是刘大倏然站起,先是提了血衣谢了前来告知的小伙儿,再把房门重重关起来,在家中两个女人手足无措的注视下,他阴晴不定的表情,渐渐变得决绝起来。 他快步走入寝室,将藏在枕头底下的这半年来的积蓄几张富源钱庄的银票翻出来,紧紧攥住,狠狠塞进怀里。回到厅堂,他沉沉对着妻女说道“原本今日我便请了要出府购置物什,如今是没有别的方法我这就去了,你们女人家就呆在屋里,若是别人来问,只管说不知道。” 说罢,不等妻女作表示,刘大匆匆转身,走出门去。 刘大确实是备过假的,因此离开雷府之时无人多做阻拦甚至过问一句。他一路往庐陵城去,穿过近郊,穿过城门,穿过热闹的人群以及繁华的长街,手紧紧捂住胸口存放银票之处,最终停留在府衙前街。 前街空荡荡,唯府衙牌匾下,摆着一个偌大的堂鼓,落了厚厚一层泥灰,大敞的漆门左右,竟只有一个杵着杀威棒瞌睡的衙卫。光瞧这门面,任谁也想不到庐陵的知县乃是赣章之地百姓交口称颂的父母官,但事实确实如此。 呆呆盯住堂鼓,刘大的胸膛不断起伏,他面色渐渐通红,末了一咬牙,大步流星走向堂鼓,取下被褪色麻布缠绕的鼓锤,重重挥下。 堂鼓的声响,刹那传遍衙门,叫醒了沉睡的衙卫。衙卫定睛一看,堂下是一中年汉子不要命似地捶打着堂鼓,连忙喝止“兀那汉子,一大清早烦扰民生作甚,还不速速停下” 刘大到底是个平头百姓,先前鼓起的勇气遭这么叱喝,攥的老紧的手立即软下来,呐呐道“官爷、官爷草民刘京,现有冤情要诉,请青天大老爷做主” “如此说来,你可有讼纸” “啊没、没有” “什么没有讼纸,那你可有保人” “也、也没有” 衙卫自鼻子里哼出一声,冷言道“什么都没有,竟学人来告状大人哪是什么阿猫阿狗相见便见的,且说你是哪里人氏,又从何而来” “我、我”看衙卫声容严厉,刘大又软了两分,“草民、草民在雷府办事” “什么你怎的不早说”衙卫冷漠面色眨眼间冰消雪融,变得宛如炭炉上炙烤的甜糕一般暖人心肺,招手,“既然是雷府来的人,大人有令可不拘那些形式上的事,你且进得门来,到那堂上候着,我这便去禀告大人。” 刘大懵懵懂懂,随着衙卫上了公堂,一路上因惧怕不断颤抖的手脚,在“明镜高悬”的巨大匾额,以及身形高大的衙役们的守护下,渐渐平息下来。 知县大人来的极快,身后跟着主簿与师爷,不愧青天大老爷之名。甫落座,未问话,刘大望着那慈和的面容,砰地一下便跪倒下来,捧出血衣,哭喊着“还请大人救救我儿性命” 知县并不怪罪,而是和颜悦色问道“堂下是雷府办事的刘京是吧,若有委屈只管说来,本大人自然会主持公道。” 师爷紧随其后,颜色真叫一个比一个和蔼,问着“刘京啊,你莫怕,且说你今日来意说说,再说你所告之人,是哪位呀” 眼见堂上贵人通情达理又如此联系,刘大心中发暖,扑在地上,声泪俱下“禀大老爷,草民所为,乃是草民的小子刘兴。草民所告之人,便是草民的主家雷家草民的儿子遭雷家中人无故殴打,现被带入内府不知去向,只留此血衣,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啊求大老爷开恩,派一二衙役捕快,救救我儿吧” 殊不知,在他道出所告之人为雷家以后,堂上堂下官衙中人,神情变得极为恐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3章 陆拾伍.永遇乐中 郑元琪是外男,收到通报从宅邸驾马而来,离门口尚有两丈,把马一勒脚蹬一踢,飞身落入门中。伴他而行的几个麾下紧随其后,将马匹撇在门外交由门房看管,快步朝内走去。 甫入门,就见前后行道上一位仆从也无,仅有阴冷萧索之气,幽幽缠绕上来。辰时尚且明朗的天空,到了巳时二刻,被北方来的一片一望无际的乌云遮挡,阴沉灰暗。依然留存的微弱日光照在屋墙影壁,令大片灰黑四逸,又生生框出一道道笔直尖锐的阴影。 “府里怎的这样阴冷,恁个邪门。” 不知哪个小声嘟囔了一句,话语落在空荡荡的行道中,很快被摆弄枯枝的阴风吞噬,余下脚踩板道的细密动静。 顺着主道,他们穿过外院,来到中院厅堂,因这厅堂是内中外三院中至大的,也便是俗称的“大厅”。 尚未入得去,郑元琪几人在大厅院门前往内观,窥得近二十人瑟瑟立于前庭,足下影子被暗淡的日光拖得细长细长,有数人掩面而泣,压抑的哭声替代了秋蝉绝迹前夜的嘶喊。 不容郑元琪看明白,有素衣的侍女上前,拖着惨白的裙摆,领他们绕至偏门,脚步无声地迈过门槛,又在他们迈入院中后细致地阖上门扉。 仿佛预料到郑元琪的到来,偏门的双开门被半敞开,氤氲的烟气变换着形状,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咳嗽声,缓缓从门内飘出来。 “母亲。我已来了,您着急唤我,究竟是何事” 郑元琪站定于门外,沉沉地朝内唤了一声,掰开另外半扇门扉,欲要踏进去。怎知木扉乍一启开,一股极其刺鼻的腥臭药味立即炸出,熏的郑元琪一众人一并后仰,险些齐齐跌个跟头。 郑元琪不得不衣袖掩鼻,正在他下意识想要挪动脚步远离之时,一道嗓音幽幽地传入耳中“琪儿,你入来。” 无法,他只好硬着头皮,提腿迈入耳房中。 屋内烟气更浓,药味更沉。郑元琪顺着烟气飘来的方向踏步,日光从据说是仿造大内以琉璃贴的窗棂外渗进来,将目光所触的一切,通通染作血橘色。靴子踏在被格成方块的日光里,仿佛踏入了三途川的河水。河水对岸,雷玊玫立在庑房门前,面朝琉璃窗,雀绿衣摆斜斜铺在英石地砖上,像是一块伫立千年已攀满青苔的磐石。 渐渐清晰的咳嗽声从雷玊玫身后断断续续传来,被她身影所阻挡。郑元琪虚着眼睛向门内投去目光,瞥见了大叠大叠的青烟在林立的木架之间穿梭,然后便是雷玊玫扭转过来的肃穆面容。 雷玊玫眼中锐利,郑元琪不敢多看,低下头去,道“母亲有什么吩咐” “琪儿,你表哥有事暂不能回来主持大局,你且代行,令你的下手看顾好院中那些下人,莫让他们惊了”吩咐说至一半,雷玊玫忽然停顿,保养得当的面孔上,露出一个郑元琪完全不能够理解的复杂神情,而后低低说了声,“越儿。” 郑元琪从来是不多问母亲吩咐的,此刻却深深怀疑自己双耳出了什么差错,眨眨眼,小心翼翼重复道“越儿” 雷玊玫凝重的眉头,在郑元琪一声疑问以后,蓦地松懈下来,露出苦涩“对,越儿。” “我当年见他的时候,他才六岁。” 不理会郑元琪因为惊愕而张大的嘴,雷玊玫转过身,慢慢在耳房的窗棂前,踱起步来。 她说“真是个虎头虎脑精神的孩子,像他爹,拿着家里人给打的木剑,追着仆从满地跑。他还是个不怕生的小子,听说我是他姑奶奶,便来与我说话。我问他,说你就这么喜欢习武吗,长大了想做什么呀他舞着木剑说,长大了要当一个大侠。我笑他,说当大侠有什么好的,当大侠要吃苦啊,你当大侠是为什么呀他是一刻也不得闲的蹦来跳去,忽然停下来,跑到我面前眨着乌溜溜的眼看着我你猜他说了什么” 郑元琪不敢乱猜,老老实实摇头“不知道。” 雷玊玫忽然抬起头,紧紧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叹息。 “他说,成为一代大侠以后,如果姑奶奶在外面吃了苦,他就驾着马儿,提着剑,把欺负姑奶奶的人打一顿,带着姑奶奶享福去那个时候你都十八岁了,可这样的话,你却从来没有说过。” 郑元琪的脸一下子便红了。他向来是没有主见的人,头脑不聪明嘴巴又笨,从来听从母亲的意见,哪里想过说这样好听的话。 “琪儿,人活在世上,欠债还钱,欠下一个人情还一个人情,都是天经地义的。但不是所有欠下的东西你都能还、你都能还得起的。如果你欠下一片真心,就算你嘲笑它天真,你用尽借口令你自己相信你别无选择,你无视它忽略它,它都已经变成牢牢长在肉里的刺。你去拔也痛,不拔也痛。” 郑元琪不甚明白,嚅嗫着道“母亲,您说的究竟是” 陈年旧事多说了,令人容易陷入伤感。雷玊玫收拾收拾思绪,回过身来,又问“你还记得,我与你父亲离异,带你踏入雷府大门前,是怎么与你说的吗” “您说,一旦入了雷家的门,我是外姓,一定会有很多流言蜚语。但我不要去听,只要把表哥交代的事情办好,表哥怎么想的我就怎么做,管他外人说三道四都无所谓。”郑元琪不假思索回答,“我们和雷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我要爱它护它,关心每一件小事,并把它们都当作自己的事去做好它。您还说,这天大地大,但是留着雷家血脉的人无论去到多远,只有雷府才是咱们真正的家。” 雷玊玫走到窗棂前,盯住院中焦虑不安的人群“但是现在,这座宅院里有人想要害你表哥珍视之人,要害我雷家的血脉。你认为,要怎么办” 郑元琪从不去过分理解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木讷憨厚的脸上,双唇抿成一个与雷玊玫如出一辙的刻薄弧度“表哥宽宏大量,他不屑去做的事,由我来做。” 雷玊玫欣慰一笑“如此甚好。” 二人返身,走入庑房。 大厅是过往雷府置办家宴之所,树倒猢狲散后,基本已不再启用。左右的庑房,都有寻常厢房这样大,却其实是叫下人等候的地方。房中置有许多物架,诸多饮器茶炉等物陈列其上,仍旧精致非凡能窥得昔年家宴时的富丽堂皇,只现今都褪去了表面荣光,变得暮气沉沉。 穿过层层物架,间隙之中终于瞅见弥漫整间屋子的厚重烟雾,是出自一个比拳头稍大的银鼎。小鼎被捧在苗人手中,他手臂上盘着一条狰狞的白蟒,不断探出舌头舔舐鼎中飘出的烟气,显露出陶醉不已的模样。它的尾巴从敞开的银鼎口里伸进去,白色鳞甲被熏的发青,但每一次搅动都激发大量烟气。 另一侧,是背着药箱的大夫,大夫亦是掩住口鼻,瓮声瓮气问了一句“如何,可觉得好些” 此话定不是问郑元琪或是雷玊玫的,他们嗅着这阵气味,胸闷气喘,可不觉半分舒坦。大夫问的,是卧于矮柜一侧躺椅之中不断咳嗽之人,那人好容易压住咳嗽的冲动,哑着声音回答“不觉晕眩,咳得难受。” 离远了看,郑元琪只能望到顺着椅子垂落的玄色衣袍,堆叠成一片,有如夤夜盘根古树下滞留的、无法看清的黑暗。郑元琪欲走近些看,身后忽起奔走声,一道旋风冲了进来,灵巧自他身侧蹿过,落在躺椅侧。 “大公子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是生病了吗怎会,昨日不还好好的么” 未看清其人先闻其声。 郑元琪晓得,敢在雷府之中风风火火来去的,除了他也就那么几人。定眼看,那着一身玄色武服穿牙色比甲的,果是莫家的小魔头。他深知小魔头性子急,毛毛躁躁,瞅自家母亲眉头微皱,便急忙上去要抓,免得小魔头惹祸。 “做什么,莫碰我。” 莫秋雨本就不喜郑元琪,又哪管人是好意是恶意,一撇身躲开,就看到罗谷雨手上不住出烟的银鼎。这下又令他似被拽了尾巴的猫子一般跳了起来,当下抬手去拨罗谷雨的手,道“你这是干的什么,还嫌屋里不够呛吗赶紧熄了熄了” 他身高哪里及得上罗谷雨,垫高了脚要去拽罗谷雨手臂,哪知肩上一沉,身不由己倒退一步坐到躺椅扶手上。卧在躺椅之中的人总算是直起了身,捏着莫秋雨肩膀将他按住,轻声道“轻点声,莫闹。” 郑元琪忍不住按了按额头。雷府之中他最烦的便是莫家这个小魔头,仿佛天生和他不对盘。莫秋雨人小鬼大叽叽喳喳吵的要命,说什么都处处不服气,除了表哥和莫左使外,难有谈得拢的。郑元琪已经能够想像待会儿小魔头像点燃了的炮仗,一下子炸开的情景 “知得了。” 莫秋雨放低声音,瞪了眼满目惊讶的郑元琪,想要回身去看身后之人。可按在他肩头的手收紧,身后人又是一阵咳嗽,令他的心也跟着一阵紧张。他的脸皱成一团,唯有端坐在扶手上不动,掩去身后人的面目,而他双手在自个腿上互握成拳,抬头向大夫问道“你是公孙大夫吧能否告诉我,大公子究竟是怎么了” 这个问题,今日不是头一回有人提问,对于即便知道了来龙去脉也不清楚因缘纠葛之人,公孙弘仅仅简单解释道“在下亦是不知,雷大公子今晨本已有好转,天色阴沉下来后,竟又有复发之兆。幸而罗公子取来蛊药点燃,暂且缓解。” 莫秋雨不知昨夜究竟起了多大混乱,哪里听得明白公孙弘所言他也是今晨起来晨练,忽而收到雷元江差人捎来的口信令他照看大公子,才连忙洗漱换了身衣裳就匆匆赶至雷府。莫赟不在,家中事物尽管有他母亲以及管家处理,但他母亲与管家是无权探听任何与雷府有关事务。虽他过了年也才十五虚岁,作为嫡长子,自是莫府的少主人,雷元江若有需要,他必即刻赶往所需之处。奈何公孙弘作出如此简略的回答,他一头雾水,想要细问,雷玊玫抢先开口“大公子遭人暗害,缘由不明,其中因缘按下再说。待屋外之人一一审问过,或会有所眉目。” 莫秋雨入门前,自也有见到那一院子的下人,若按常理,这是雷家内部的事情,他不该牵涉。可雷元江既然给他带了口信命他来此,已是摆明姿态,给他参与其中的权利,是以他想,家主该是担忧雷玊玫不尽心彻查委屈了大公子,故而才让他在一旁代替监察。 如此想罢,犹如天降大任,莫秋雨双手用力捏了捏自己拇指,暗暗道莫秋雨啊莫秋雨,再两年你便及束发,现在也要开始学着帮衬家主和大公子,不能似个小孩儿一样只晓得玩耍了。 于是他待身后咳嗽声减缓,肩上按着的手掌移开,便将双脚落回地上,挺起胸膛直视郑元琪同雷玊玫,道“既然如此,我也带了部下几人,何不就开始审问,速战速决,抓出背后捣鬼之人” 莫家是半个自己人,雷玊玫与莫赟相识的时间,可以说比雷元江与莫赟建交的时间更久。要非是担心莫秋雨大嗓门吵着原本就难受的唐申,她从不在意莫秋雨这个小少年些微失礼之处。雷玊玫原意,是知自己身份指挥府中护卫有所不妥,便等得郑元琪带来部下,好多一份依仗。莫秋雨此言,正合雷玊玫心意,如此何来不应之理,颔首道“善。” 厅堂正门开启之刻,门轴转动发出的些许咿呀,成了院中诸人耳中天籁、无尽黑夜里的启明星光,也是落地的火签令、高高升起的铡刀。 这些人,至今亦不知自己究竟为何缘故而被带来此处。 他们眼睁睁看着熟悉之人一个接着一个被押入队伍,见证出言反抗之人被一言不发暴力镇压,心中惶恐随着时间越积越深。恍惚之中,身侧的素衣侍女成了押送他们前往刑场的刽子手,眼前缓缓开启的大门,旁侧黑白无常的身影若隐若现大门的深处,将是十殿阎王,左侧立有牛头,右侧立有马面,一面捧着生死簿,一面举着哭丧棒 但不是。 启门的,是两个劲装汉子。他们有下巴,有影子,仔细看,还能忆起曾在府中贵人身后见过这般面孔。这些熟悉的面孔,非但没有令这些人心中魍魉散尽,反而抹去他们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与侥幸这非是另一个灾厄梦境。 而是裸的现实。 厅堂尽头,座上镶云石靠背红木椅无人,雷家大姑奶奶雷玊玫,侧身坐在主位左前方一圆凳上。她的右侧负手立着高大的郑元琪,而主位左侧立着的,是莫家少主。侍女长平姐儿朝雷玊玫递上一份名单,便退身隐于一侧,因她没有资格侍奉左右。 雷玊玫捻过名单展开,并未躲避后侧莫秋雨自以为隐蔽的探看。然而望着纸上人名,莫秋雨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毕竟他连自家下人名称都记不全,又谈何识得名单上之人的姓名 雷玊玫并不多做解释,指腹在纸面上缓缓摩挲,吩咐道“将人带过来,首先让顾兰幸与严新禄来见我。” 下面的人听令,出得门去,将二人带入门内。 门内,是偌大的厅堂,十八张圆桌梅花一般散落,稍矮于腰身的插屏纵横其间,伴着鎏金的灯架。兰幸来雷府的时日短,从未入过此厅,察觉一侧庑房似有人影潜伏,不等细看,又瞥到头顶隐有细长阴影垂落,举目探看,竟见一人头大小之物悬挂屋梁之下且非是她头顶一个,而是挤挤攘攘铺满了整个屋顶,门外一阵阴风吹来,摇摇晃晃 兰幸心中一吓,仿佛看到昔年城墙之上悬满人头的模样当下脚下大乱,往一侧侍女身上跌去,又被抓住肩膀提起来。肩头的疼痛勉强令她从惊恐之中稍微回过神,如此才看清那金瓜大小的,全是悬灯。因时辰太早,未有一盏点燃,只有细小的影子隐隐垂落。 顾兰幸的异状并没有引起太多重视,早在她之前,严新禄便快步走到雷玊玫脚前,噗通一声,跪到地上。 严新禄这一跪,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于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就这般贴在地上,声音恭敬地道“严新禄见过姑奶奶,不知所犯何事竟劳姑奶奶费心,小的心下实在惶恐。旁的小的不敢多说,但听姑奶奶吩咐,只求姑奶奶明察秋毫。” 雷家内部本无有此等礼节,无奈严新禄这一先声夺人实在是好,反衬的呆立在原地的兰幸有大不敬。兰幸愣了愣,不得不随严新禄一并跪下,她小心翼翼抬首,却见得雷玊玫面容不为所动,唯淡声说道“行了,你们二位也是我这府里的老人,知道今日过来,是为了什么吧” 如此问话,意料之中。屋外之人,在等待的时辰里,怕已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此生之中,再没有哪日似今日一般,恨不得将自身所作每一件小事挖掘出来,好确认自身未曾犯错。 只一时之间,满堂静寂。 严新禄盯着地上毡毯,兰幸垂头望着雷玊玫厚重衣摆。厅堂之空旷,四面八方投来的苛刻视线可比三月冰凌及身,二人腰背,现下却成了不声不闻的顽石。 见二人一声不吭,郑元琪眉首一压,心中已觉二人必有隐藏。他侧头欲请示母亲是否要给这二人一些惩罚,恰巧见到雷玊玫眼中厉芒闪逝,而面庞则柔和下来。 “二位在府中任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小打小闹,哪里有什么干系”雷玊玫抬起手来,轻轻摆了摆,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掠而过,遥遥落往门外,说道,“门内也好,门外也罢,大家都是血肉之躯,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有欲望,就有自己的打算。我雷家,不是那些满腹经纶的朱门楼第,满口存天理灭人欲。也不是道馆古刹,按本宣经,不准半分出格。” 雷玊玫幽幽叹了一声“正如我所说的,你们二位都是老人了,知我雷家唯一讲求的,是我等以诚待你,唯求你等也以诚待我。” 兰幸垂下眼睑,未曾言语。倒是严新禄,又在地上磕了一记头,喏喏道“但凡大姑奶奶所问,小的不敢隐瞒分毫。” 其中诚意多少,旁听者无从知晓。 雷玊玫颔首,姑且对其所言表示认可,接下来的言语,是图穷匕见直指要点“严新禄,这几日来,似乎你的行踪,与往日有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4章 陆拾陆.永遇乐下 哈着腰,严新禄双手拢在袖中。 似他这般的人,道理或许识得不多,好歹是十数人之首,恭敬之余,言语亦有条不紊“小的愚钝,确不知姑奶奶指的是什么。小的平日所做,无非是制菜,钻研菜谱,偶尔巡视内厨是否有人躲懒,每日查看送来的食材是否新鲜不知姑奶奶所问,究竟是哪个” “哦你可要想清楚了,仅此而已吗” 雷玊玫注视的视线并不存在所谓令人窒息的威严,她的神色看不出是知或是不知,语气辨不清是别有深意或是恰如其分,如此平平无奇地说着。 郑元琪有些烦躁。他本是颇爱直来直去之人,也知别人不会轻易说实话,别的地方他还能忍,如今下头的人犯的事儿都端到自家母亲面前,必没有假的道理。而他又是个恨极自家养了白眼狼的人,若是在他府里,这样的人先得拿出去痛打一回,便什么都说了。而此刻他只得忍着,因这是雷家数百年来的规矩。 “这个”严新禄顿了顿,踟蹰一瞬,就在郑元琪期待他或会道出有益信息之时,讪笑着说道,“这不是寒衣节将近吗,婆娘吵着要回娘家一趟,但家主好容易归来,我怎敢不尽心尽力所以,我与我家婆娘那些琐碎之事,实在不敢说出来污了耳朵。” 雷玊玫不作质疑“哦,既然如此,记录中提到,你三日之前离开府中超过二个时辰,你如何解释” 除了事先报备,雷家并没有门禁一说。可雷家终究是这个能将唐门探子挡在墙外的雷家,出去容易,却甚少人知道他们身上的衣着饰物甚至神色举动都有人记录,再次入门,哪怕是一丝不对之处,都会被记入报告。其一份交予雷玊玫手中,一份递上雷元江案头。雷元江自是没有这么多精力去管这等琐碎事,故此可以说,雷玊玫方是这座宅邸的掌控者。 严新禄道“姑奶奶容禀,小的三日前确实出门无错,但小人已是提前报备过的,而小人每三月于廿八出门的习惯,至今也有三年了。” 不等雷玊玫再问,严新禄面上露出苦笑,拜道“请姑奶奶明察,小人对雷家忠心耿耿绝无二意,出门也不过是与我多年交情并在南北行商的老友叙旧。小人厨艺初成之时便与老友相识,至今已有十数年之久,不时托老友自南北觅来一点稀奇罕见的小玩意儿,出入时俱是交由各位贵人检查过的。” 望了雷玊玫一眼,觉其似无再询之意,郑元琪忍不住插话,对严新禄道“我虽不知后厨琐碎,却也知兄长家中从不缺上等食材。严厨子,你此举从哪里说起” 严新禄叹了口气“琪爷,咱们这些下人的明争暗斗,都是些背后捅刀子、看不得别人好之事,如何拿得上台面来说咱们这几人,表面上看各司其职,实则心思早就飘到对方锅里去了。姑奶奶若问,小人唯有如实回答,那日是为了研制一道罕见的菜式故而到老友那儿去取说好的食材老实说,府中食材虽好,可彼此用着相同的物件,难以决分上下。且并非我一人如此,我那四个同僚,皆是如此挖空心思。但小人可以指天发誓,小人绝不层包藏祸心,还请贵人们体谅小人一片为家主的真心。” 严新禄词意恳切,并无隐瞒之意,听的雷玊玫左右的郑元琪及莫秋雨都微微点了点头。这个世上,死去的聪明人总是不少,为大户人家做事,往往不求聪明与否,只问是否忠心、是否对主家用心。 “你说的有理。”雷玊玫似乎也被说动,微微颔首,转而对兰幸道,“兰幸姑娘,你如何看” 兰幸摇了摇头,神色漠然“兰幸没有看法,亦无话可说。” 顾兰幸冷淡态度,无处不透着拒不认错的气味。严新禄亦然,虽他舌灿生花处处讨饶,到底显露出不觉自身所做有任何错误之处之意。 堂上沉默,好片刻,才听雷玊玫幽幽对地上二人道“这宅子里面的人,太多了。我每一年都看着新的人进来,又看着旧的人离开,我还记得你们二人,当日也是我亲手选入门的。可是啊,来来去去的,我虽为家主代管这外院,却总也记不住几张面孔。人终究不得不服老,老了以后呀,就变得喜欢念旧起来。你们二人,是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时没想明白也无妨,再予你们一次机会,到一旁去好好再想想吧。” 不容二人说什么,左右身强体壮的汉子便将他们二人拉起来,仿佛看押犯人一般,带到一侧。 随后入门的,竟是一并八个侍女,有洒扫置物的,亦有贵人左右行走的,包括筇裕在内还有二个资历教长的管事。不比严新禄与兰幸,她们于屋外等候这段时间里,为恐惧所累,几个年轻姑娘秀丽面庞上挂着泪痕,鹌鹑一般挤在一块相互取暖,却半点不敢在雷玊玫眼前抬手去擦。 “瞧瞧这些孩子,怕不是都被吓着了,看着怪可怜的。” 贴心的话于此地此刻自雷玊玫口中吐出,不但未能令这些侍女感觉温暖,反觉恐怖瑟缩。雷玊玫停留在她们娇嫩脸颊上的视线似乎半点不能感受到她们的颤抖,依旧不咸不淡说着“我喜欢年轻人,特别是有活力的年轻人。雷府门墙内的景色百年不变,也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带来的生气,方叫这里不太沉闷。只不过,年轻人,终究也容易受蛊惑,打打闹闹之间,犯点错误是必然的。年轻人不怕犯错误,最重要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知道悔改,我想适才在门外待的那些时候,是否已经让你们想明白这个问题了” 裕婶与另外二个管事私下互看几眼,便是绞尽脑汁,也着实想不出来自己究竟犯了何等错事,只得按住心中惧怕,回道“回、回姑奶奶的话我们确实、确实不知道您指的究竟是什么啊” 她们的声音,因紧张而绷紧,显得尖锐刺耳。而那语句才落,“噗通”一声,便有个年纪稍轻的侍女软倒在地,结结巴巴着道“求姑奶奶饶命我我真不是有意引起观随园中火势的” 观随园是雷府之中四散的无数小园林之一,前日夜里莫明起了火,幸得有人过路,迅速而及时将之处理。 侍女小声抽泣着“我只是、我只是姑奶奶,求您看在大公子的面子上我那夜求过大公子莫要计较,求您看在大公子的面子上” 且不提雷玊玫,自郑元琪以及莫秋雨的方位展目,这些侍女眉宇间的慌乱以及眼神的闪躲,如何自以为掩饰的好,都无从逃离他们的观测。 郑元琪早已是成亲有子嗣之人,有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缘故,亦有得到母亲不余保留指点的缘故,他对这些年轻姑娘心中的想法略知一二,未曾有瞧不起的意思。故此对该侍女一再提起大公子的用意,多少了然于心,觉得无可厚非。 可莫秋雨恰恰相反。 他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本该是对女儿家最为好奇且有好感之时,偏有了暗自崇敬之人,最恨旁人夺走自己表现机会。他在察觉老有女子往自个崇敬之人身侧凑后,那点微末未萌芽的好奇,瞬间被孩子心性无差别的怀疑和妒忌掐灭,余下颇有迁怒之嫌的冷言冷语“是谁许你将大公子挂在嘴边哼,如果管不住自己的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手,那还要来作甚似你们这种心大的东西,留在府中都是祸害,通通发卖出去都是恩典,还敢多嘴” 十来岁的小少年,披着锦衣袍、踏着麒麟靴,已显来日英气的眉头一皱,尚未能辨识多少世事的黑褐眼眸在这片明暗混淆的厅堂之中,悄悄滋生出了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恶意“呵,也不想想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当事之人也罢,旁听之人也罢,无人对少年所言流露出分毫恼怒愤恨。哭泣的侍女不住朝雷玊玫磕头,不知不觉间发髻散乱亦不在乎,嘴里不断道“求姑奶奶开恩,求莫公子开恩我真的知道错了,是我不该夜半在园子里祭拜,求求您千万莫将我赶出雷府求求您们了” 厅中诸人,肃立原处,冷眼旁观。便是身为一根绳上的蚂蚱中的一员,严新禄双眼微微一眯,亦有轻蔑无声无息闪过。只他不经意的一瞥,却见到身侧兰幸环抱在一起,渐渐攥紧衣袖的双手。 这妮子莫非心中不忿如此想着,严新禄连忙往旁蹭了一小步,拉开与兰幸之间的距离,暗自嘲笑。早知她是朱门里的人,据说张口闭口就爱说劳什子兼爱大同,心高气傲的很,怕一会儿说错了话怎么死都不知道,我可要离远一些,莫遭了迁怒。 莫秋雨的叱喝仿佛是最后一道警钟,终于有人醒悟过来,自知若再沉默下去恐怕得不了好处,她们必须开口,即便不知该说什么,也必须开口。 于是一个二个,这些年轻漂亮的侍女被内心的恐惧压倒在地,争先恐后地,将心中暗藏的秘密一一抖落。 “求姑奶奶明鉴我、我与那王侍卫是清白的是他对我纠缠不清,我们之间并、并没有私相授受啊” “真的不是我、夫人屋里的梅瓶真的不是我打碎的我不过是转个脸它就碎了是风,一定是屋外吹进来的风” “姑奶奶开恩我真的不敢有成为沅哥儿通房丫头的半点念想,是、是秀夫人” 堂下莺莺燕燕泣作一滩,座上人却面色无改,裕婶牙关一咬,伏在地面,豁出一搏朗声道“姑奶奶、琪爷、莫公子,请听奴一言” 裕婶亦在颤抖着,但她的言语于一叠泣声之中,无疑鹤立鸡群,引得贵人们目光。雷玊玫未开口,倒是心中本就不悦的莫秋雨先行发问“你这婆子,又有什么欲说的” 小小人儿,那目光竟似有万担之重,叫裕婶的手足冰凉一片。贵人面前本不该失礼,裕婶之所以如此,因她心中敞亮。 筇裕俯身拜道“奴自幼生于雷府、长于雷府,十四岁领了洒扫职称至如今,任事以来,中路青云道上一万五千七百七十三块麻石,奴濯过二十九遍。府中三百零一顶屋瓦,奴扫过二十二遍。园圃三十有六,奴剪过四十九次春枝,换过一百零八次花株,扫过七十七次枯叶,接过六十九回冬露。奴曾于塘下堆过淤泥,也入过内库清点器物。” 她知那些招进门签了契的小蹄子心恐被赶出雷府是因不愿失了这优渥生活,可似她这般的家生子,若被赶出雷家,那便如背井离乡不止如此,雷家素有厚待下人的名声,若被赶出雷府大门,便会被立即视为不忠不义之人,莫说庐陵城,便是整个赣章都将无容身之地除非隐姓埋名,一辈子混在下九流之人中间,过那食不果腹出卖力气的日子而她更知人活一世不可能不越法线分厘,堂中诸人,包括她自身在内,无一人手中是绝对干净的。她猜不到姑奶奶所要问的究竟为何,她不敢胡乱言语,可有一事,她自问心无愧 筇裕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望着雷玊玫衣摆,情真意切道“府中一草一木、一杯一碟,奴无不视如己身之物般珍惜爱护。分内之事,更是兢兢业业,没有一日不敢不全心而为。奴只是个妇道人家,见识不长,可这一颗向着雷家的心,从未有过任何动摇姑奶奶若说奴有罪,奴必是犯了过错,不敢不认,却只求姑奶奶看在奴多年为府中尽力的心,容奴留在府中,再尽绵薄之力” 筇裕所言,已为剖尽衷肠,莫秋雨没有了怒气,撇撇嘴抱起手臂。雷玊玫亦不作多语,往旁侧一指,令左右将这些侍人带到一旁,继续唤下一列入门。 罗谷雨虽在庑房,对外头的动静听的一清二楚。透过庑房与厅堂的隔断,阴影之间,他依稀见得厅中气氛凝重,不免频频投去目光。正望着,身侧一暗,公孙弘幽幽来到他身旁,忽而无头无尾地说着“若我所猜无错,罗公子在如此昏暗之处,怕看的并不清楚,或有眼疾” 对于公孙弘的接近,罗谷雨向来有不太好的直觉。若说罗谷雨总感觉唐申的示好是别有所图,那么公孙弘给他的感觉便是不怀好意。只他如今对自己的直觉已是不大相信,便也不似先前如避蛇蝎一般冷淡,对自己眼睛避而不答,仅说道“勒素在做甚” 公孙弘的求知欲,未有一刻停歇。他不着痕迹扫了眼似乎已昏睡过去的雷大公子,揣着交好的念头,轻声道“雷家虽是世家,也是门派,雷家的姑奶奶能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搜寻出有嫌疑之人,雷家法度着实不可小看。唯一不知的,便是这些人之中谁是罪首,谁被冤枉,谁一片赤诚,而谁又欲欺上瞒下。雷大夫人也不是普通女子,知人性狡诈,故不多言语令下面的人为自己心中恐惧所困而不打自招,省了不少气力。” 公孙弘说的直接,罗谷雨自然听得懂,他非心性简单到不解世事,却依然不解“他们里头,没得放术哩人。” “与有无不相干,无非是阶级差异罢了。” 看着各样跪地求饶不已的人,公孙弘眼尾藏有说不尽的愉悦以及残酷,与他救死扶伤的身份、他淡然面容和语气,格格不入。他抬手搭上在镂空隔断,虚指厅中众人“你看那一男一女两个厨子,由始至终,不似那些后来的下人慌乱无措,可知为何” 罗谷雨根本看不见公孙弘所指,下意识回答“因为卜素他们做叻。” “是谁做的犹未可知,他们之所以如此淡然,只因他们身份不同。你不闻适才雷姑奶奶对此二人言语安抚,对剖露真心的那洒扫婆子却一言未发这世间种种,俱都是一样的,唯有走的越高,你的声音方才能更大。至于是与不是,有与没有呵,贵人是从不犯错的。人乞存性命的模样,无所不用其极的丑态,真是有趣极了。” 待他从自己的想法里回过神来,见罗谷雨疑惑的眼神,公孙弘顿了顿,收敛猖狂笑意,缓缓解释“也无外乎人人都想挤入雷家的门,换做其他世家门派,牵涉到这种事情,哪里还理会你忠心与否,好歹雷家还予一个辩解的机会。就是不知道多少人隐藏了秘密呵呵,如今这已非单纯是雷大公子一事,而关乎这些人口中挂着的忠心了。” 罗谷雨不能完全理解公孙弘所言。 在罗谷雨看来,从在场这些人身上,他感觉不到巫术特有的气息,这些人与唐申所中之术无关,根本无需考虑其他。 他看不清厅堂内巨细,唯闻泣声及哀求声不断,但罗谷雨什么也没说,打庑房中杂乱寻来一凳坐下。他自己的事尚未理清,旁人的家事,由不得他来插嘴。 交谈之间,厅中遭审讯之人,又来去两拨。此番被压上来的,是一年轻人,头上带伤,衣襟沾血,叫一名侍卫半提半压着,拖到堂中。 来往下人,狼狈者大有,就此一人见了红,叫堂上三人颇觉意外。不等发问,侍女长到雷玊玫耳侧一顿细语,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雷玊玫听罢,先前无论堂下如何喧闹都不起波澜的面上,显现出不悦“刘二,你拒应前来,是为何意” 刘二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年轻健壮,但终究没有习过武,遭侍卫掼在地上,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他方才支起身,两颗镶在年轻面庞上的眼瞳,饱含名为不屈的怒火,对上雷玊玫,不闪不避,回答“我并没有拒捕,家主将马匹交给我照料,她们强擒时我正为马匹更换马掌。这件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他们不似我,我自七岁开始就随马博士学习,这种事我定要亲自动手。” 不知这人是哪里来的底气,言语竟十分硬气。若说他与旁人截然不同那不以为卑贱的模样令人眼前一亮,此刻言语反显露出不敬,令莫秋雨于鼻间轻哼,不屑道“这便是你的理由” “这不是理由这是我的工作”刘二丝毫不惧直视莫秋雨,怒声反驳,“我原只要小半个时辰便能完成,应了少羌的忙去检看其他马匹。我自问没有做过错事,现下却非但本该做的事情没有完成已答应了别人的事,也没有做到。” 雷玊玫将手一抬,制止了莫秋雨口中将出恶言,对堂下人说道“遵从调遣,是你应做之事。你公然拒遣,按律可笞二十,然此事稍后再算,我且问你。” 至此,从左往右,雷玊玫缓缓举目,扫视厅堂。言语之中即将揭露之意,令诸人摒住呼吸,睁大双目。 “刘二,因你善马道,家主三日间曾令你掌看越儿坐骑。此间,你可曾收取他人贿赂,可曾听信他人收买,可曾心生歹意,欲对我越儿不利” 语毕,堂中诸位府中老人,顿时心生荒唐。 整个雷府之中,姓名带越者不少,却只有一人,能为家主日夜叨念“我越儿”以家主的性子及习惯,他们这些下人对此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素不满家主此举、甚至从未呼过大公子全名的姑奶奶,却也学会了这道要命的口头禅 雷玊玫此言,无异于凭空翻起一阵惊涛堂下聪明的、不聪明的,俱都隐隐嗅到了即将摧毁檐下花叶的暴雨,将于堆积在雷府上空这片不祥的阴云中倾盆而落 噤若寒蝉。无人愿意首先开口,被首先诘难。 正是此刻,一个尚且矮小的人影跨入门槛,立足一顿,再大步向前,说道“姑奶,您这是,在做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5章 陆拾柒.壶中天上 雷家人口称的“大厅”,实有完整称谓,名作惊世堂。 惊世堂封闭之时,雷季泷尚未降生,十三年弃置,未让苔痕沾染墙瓦,却叫此处成了这片他最为熟悉的土地上,最为陌生之处。 他说不清代替窗纸铺满窗棂的琉璃的所有颜色,甚至入门之时,堂前门槛之高,尚越他膝盖一线,属他平生所见。他需把深衣衣摆提到腰间,一条腿高高抬起迈过去,再踮了脚将后腿收回来。 动作虽笨拙,应也无人察觉。 “小泷你怎么在此处” 堂上三人闻声瞧来时,表情意外的相似,错愕以后变得颇为严肃。 “什么叫我怎么在此处,难道还有地方我去不得的吗”雷季泷大大咧咧迈着步子,听罢此话便摊开手来,耸了耸肩,“我还要说奇怪,怎的躲到此处来,害我到处都找不着人。” 见着雷玊玫身侧还站了郑元琪和莫秋雨,他的表情更不掩饰好奇“怪了,琪叔怎么来了还有秋雨,平日这个时辰你不是在家中练拳吗” 郑元琪自知嘴笨,索性一言不发,但笑不言。莫秋雨下意识往唐申所在以及雷玊玫背影看了眼,拿不定主意,脑筋急转,支吾道“没什么特别的,所以就找你耍来,不好吗” 雷季泷同莫秋雨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从来只有他找莫秋雨出门耍,没有莫秋雨来找他的道理,当下面露狐疑,盯的莫秋雨不自然地别开目光,得意笑笑“我还不知道你吗,找借口也找个合理些的好吧要有一日你莫大少爷会玩物丧志,怕我也能考个状元。” 揶揄罢,他往左右看,见人人不是哭哭啼啼就是忧心忡忡,心中疑惑,便也毫不掩饰指着下人们问了出来“姑奶,今日是怎么了,大家都一副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模样他们又是做错什么了,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没什么。”雷玊玫摇头,身子前倾颇显亲昵之态,却微微侧过脸朝旁侧莫秋雨睨了一瞬,回过脸与他道,“你无需顾虑此事,既然来了,何不索性让秋雨伴你出门” 莫秋雨思索少时,很快往前跨出几步,要到雷季泷身边来,和着雷玊玫的话尾道“我哪日不是顺着你,你要我陪你去哪儿,我哪里不随你去我却还没嫌你说话难听,你倒是有理了是我今日无什么事,恰你昨日不同我说要到城里听戏么,这便去吧。” 结果说罢雷季泷更加嫌弃,赶虫蝇般朝莫秋雨一顿挥“说什么傻话,外头这般的天气瞧着就像是该下场雷雨,什么戏都该停了,看西北风呢。” 他拧身避开莫秋雨探来的手,走到雷玊玫跟前,问“姑奶,李先生在哪儿呢,我、我课业上有不懂的,须得问他呢。” 方才才嘲笑过莫秋雨,可雷季泷自己亦是个不会撒谎的人,说罢这话,脸上都烫了。 欣慰雷季泷总算懂得尊师重道为先生挺身而出,又为他不识时务的任性而头疼,雷玊玫再次摆首“小泷,大人办事,你且与秋雨出去耍一阵,姑奶做主替你免了课业,如何” 若平日里被告知不必做课业,雷季泷不定多欢欣鼓舞。眼下他心里却没一点欢乐的,脸上挂着的笑容反而沉寂下来。 他说“姑奶,我又不小了,你们总不能一直什么都不告诉我吧” 他年轻的面庞,比起雷元江浓眉方脸模样,更似曹茜阳斯文秀气。最妙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仿佛雪中滴了一点墨,灵光熠熠,对自己或他人都充满真诚,无论欢喜或是伤心,愤怒或者失落,没有遮掩的透露出来。如今他眼里透出来的就是失落,那一点失落在他黑白分明的眸中,衬着他略黑的肤色,越发清清楚楚。 没什么值得撒谎蒙骗,没什么需要暗自图谋,他直直地看向雷玊玫,又说“姑奶,李先生教我多年,他为人是有些迂腐不错,绝不会是你要找的坏人。而且,先生年纪大了,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入情入理的辩解,被忽然插入的言语打断。 “雷家姑奶奶,我想你所要寻的,有老朽一人。” 雷季泷话音未完,他在前庭遍寻不着的老先生竟自打另一侧庑房走出。 李先生依旧背着琴囊,负手而行,来步堂正,淡声道“数日前,我确与府中雷越公子有过一段短暂的会话。” 他不惧面对堂上之人注视,说“雷家姑奶奶,你今日招来我等,既是为雷越公子出头,直言便可,何须百般反问而大费周章” 李先生此言之坦诚,无形之间,令先前万般寻找借口之人脸上无光。可也坏在过于坦诚,仿佛在指责贵人做法,陡生大不敬。 “李先生莫须着急。” 即便李先生言语有所冲撞,雷玊玫只自膝上抬起丰韵纤长的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我雷家。”她的手,方抬起,便压下人群间因李先生无礼而引发的细语,说道,“绝不为任何人未做过的任何事而冤枉他人。” 但她并不欲在雷季泷面前多谈此事。就像她的长辈雷易澧,曾经做的一样。 年轻的时候,她也不明白为何雷易澧处事往往处处“防”着“避”着年轻一辈,仿佛一心沉浸于权势,连自家孩子都要提防。分明别人家的孩子,即便不是打小培养,过了束发亦会渐渐教导其纵行道理。只他们家不同,玩乐似是无穷无尽的,明朝依旧是太平无事的春秋。 直到年纪渐长才明白,人世间不少事情,走的路不够远,确实是难以理解。 雷季泷是从小在她膝前长大的孩子,她不愿,在这个孩子面前亲手将这些看似忠诚且无辜的人的肚皮剖开,一一数清里面泄出怎样的魍魉。孩子们,只要保持少年的天真与意气足矣。他们老一辈的一日还能动弹,规矩下的黑暗面,由他们全力承担。 她不愿让雷季泷看到这些,但这一次,她不会停下。 雷玊玫无声叹了口气,再次劝说雷季泷“若李先生不是我所要寻之人,自然无忧。小泷,听话,到外头玩一会儿。” 雷季泷是个乖乖听话的孩子吗 若问雷府中任何一人,任谁也只摇头不语。 若真是个乖巧孩子,怎会时时惹先生动怒,怎会不好好习武练拳,怎会偷偷摸摸离家出走,怎会入夜以后仍四处游乐真真乖巧的孩子,该是沅哥儿那般,尊师重道,言听事行。 “请恕我直言,季泷再过些时日便是束发之纪,寻常人家里早已能涉习一家事务,雷姑奶奶不应百般阻拦” “我若是不呢” 雷季泷与李先生的声音,一者年轻稚幼,一者苍老沙哑,几乎是同时响起。他们的话语重叠在一起,底下之人,一时因分不清所言为何而呆怔,而后满堂俱惊 雷季泷有不满,他们并不惊讶,李先生不过是一个老先生,至少对于生活在雷家的他们而言甚至当得“穷酸”二字,又是哪里来的胆子对贵人如此讲话 雷季泷未曾料到李先生会掷出此等言论,心中不满反被惊讶冲散,愕而回望,继听李先生说道“那日亭中,我与雷大公子所说亦是此言。” “一家之首便如一海之堤,海堤若正,底下便是欣欣向荣,若不正,则是天灾人祸一家若无主次尊卑,令鸠占鹊巢,坏了秩序,辜负前人之功,即便眼下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又有几时长久” 老先生字句恳切铿锵,亦说出堂中不少人的心思。放眼下望,不少雷家家生子竟面露赞可,悄悄颔首。 雷季泷不知李先生因何又为何这般说,却知李先生是在为他说话。他素以为李先生百般针对他是因不喜爱他,不曾想竟是他想错了,这令他感动又羞愧,轻轻拉住李先生衣袖,说道“李先生,我并未” “你亦是个没有上进心的。”看向雷季泷,李先生目光一如既往恨铁不成钢,纵雷季泷为他而来,言语不见和缓,“族学多年,良师益友触手可得,放在外头学子身上,一乡童生轻而易举。你非但百般懈怠,连自己家中之事亦漠不关心,眼睁睁看他人纵行” “先生、我” “先生说的甚好,只不知道,雷家的规矩、家主的做法,哪一点轮到你来置哗” 从背后传来不耐一场师徒情深的嗤笑,雷季泷转过头,莫秋雨伸出的手掌自其牵住李先生衣袖的手上收回。莫秋雨所言之严峻,一瞬间,令他双眼里,闪烁着陌生的冷漠光芒,谁也难以想象,就在数月以前,这个少年对雷元江轻信雷越之不服气,更胜雷季泷本身 在李先生眼前,当着此人的面,就如昔日敢当着雷元江的面对大公子冷嘲热讽一般,莫秋雨问道“你一口一个外人,一口一个他人,可大公子是家主亲认的义子,入了雷家的门,住得了曾助家主自劫难中逃脱的船舫,某些人眼瞎看不出是何涵义便也罢,囫囵吞枣而后张口就四处诘难,你认为你是何人,自比较家主更为英明神武吗” 莫秋雨举手点去,将堂中大部分人都圈在里头“我最厌烦的,就是那些恨不得将忠心耿耿贴在脸上,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自己所做过的肮脏事情的人” “哈哈。” 笑声骤然迸出,如景瓶跌裂刺耳,一下堵住莫秋雨的话语。 莫秋雨眉头狠狠皱起,瞪向笑声传来的方向。被他眼神扫到的下人们无不满目惊惶,互看纷纷,卑微地弓起身子退向两侧,露出角落里眉目清秀、此刻神色却似笑带哭的女子。 一见是个女人,莫秋雨心中难以抑制冒出恶感,他不管不顾先往此人头上打上一个哗众取宠的标签,又觉得此人面容似乎令他有些眼熟,说道“你是那个谁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为何发笑” “你问我为何发笑”止住笑声,兰幸眼中带泪,而目光灼灼,“可你心中又真的在乎吗” 在身侧严新禄看疯子的目光下,顺着人群退开的通道,顾兰幸走到堂中,挺起胸膛,迎着“贵人”的目光抬头。 绫罗绸缎,顾兰幸看的太多,绫罗绸缎包裹住的冷漠面庞,亦并不陌生。甚至身周渴求着能够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卑微面孔,无不都似曾相识。 她缓缓扫视四周。 侍卫呈包围状环绕着厅堂,他们怀里揣着隐于鞘中的雪亮剑刃,却未将手放在兵刃之上,眉梢眼角流露出视堂中人群如猪羊的轻蔑。端坐雕花圆凳的锦衣贵人,手无缚鸡之力,单凭一个眼神,便能驭虎驱狼。哪怕是身高尚不足顾兰幸肩膀的少年,都可以轻而易举拧断她的脖子。 几曾何时,她也曾处于相同的处境中,在北方那座令无数外来者趋之若鹜的都城的朱门中,与一群同她一般惶惶不安的下人挤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翘首以望有人能够放他们离开。他们等了好久,方才等到贵人召见,涌到贵人身边哭诉忠心,换来不痛不痒的似是而非的劝解。 虽时隔数年、身处两地,贵人们的眼神,却是惊人的相似,相似到仿佛 他们这些下人,只是一群被圈养的畜生罢了。 顾兰幸呵出一口气,垂下眼睫“姑奶奶问我可知自己有做错什么,可无论我说什么,终是不得信任,因您早已在心中认定我有过错、认定了我有罪,既然如此我又有何可说” 后来,他们那些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被认为是泄露府中信息的叛徒,饭菜里被落了穿肠。若非她本身便是司食,又懂药理,恐怕熬不到被人与其他毒发身亡的尸体一并裹了草席扔到城河之中。 然后她才知道,她信以为真所付出二十一年的忠心耿耿、置生死于度外的恪尽职守,皆是贵人口中编造的谎言,是镜花水月,是蓬莱烟云,是千金买骨。 她曾自豪并以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门户,视她如尘垢秕糠。 纵使今日想来,依旧疼痛难耐。 这疼痛日积弥深,成全了顾兰幸今日睁着泛红的眼眸,不吐不快“姑奶奶,您是执掌出入的大贵人,你所想追查的事,我们涉及又或者未涉及,对您而言其实并不重要对吗我们这些下人,赶出去了还能再招,外面数不清的人挤破脑袋都想进来,哪里能令您需要生出忧愁您心中此刻想的,或不过是一句” 顾兰幸的眼神有些恍惚,她举起头,再次看向头顶垂下的烛笼。这些烛笼,令她忆起她离开西安时,见到的,满满挂遍整个城门,熟悉到她能够一一道出名字的,苏家人的头颅。 她轻笑“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顾兰幸所言,闻声的下人们无不又惊又恨。惊这言论骇俗,恨顾兰幸话里话外将他们推入浑水之中。 雷玊玫面容并未有改变,环视一周,问“你们呢,心中莫不是亦是这般想的” 下人们个个鸢肩羔膝、唯唯诺诺,拿不准贵人是否已经动怒,不敢搭话,生怕惹祸上身。又有年纪轻的觉得顾兰幸所言甚是,忍不住偷偷抬头,可周遭无人搭话,迅速消磨他们的胆气。 角落里,严新禄目光闪动,思虑后大步一跨,站出来。不敢回答雷玊玫的问话,他义正辞对顾兰幸严斥喝“顾兰幸,你嘴上说的好听你自以为做的隐蔽,却不知我与府外采办之人乃是好友,知你早在半年前便暗中策划着离开府中,四处寻找下家,我说的对是不对” 顾兰幸反唇相讥“我怎不知此地竟是狼窝虎穴,只有进得来没有出得去的道理” 严新禄不屑听顾兰幸废言,对雷玊玫拱手,指着顾兰幸道“姑奶奶,我看此女子早有异心,满嘴胡言乱语,嫌疑最大” 一石激起千层浪,严新禄的指证,另堂中众人找到发泄心中不安与愤恨的借口。心中有鬼的,心中无鬼的,纷纷大声附和严新禄。 雷玊玫并未像严新禄设想的那样,立即令左右将顾兰幸拿下。她微微颔首,反而对严新禄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同时我也想听一听,你相识多年的好友是如何帮助你的。” 严新禄脸色骤变,还要强笑“小的不明白” “掌厨莫非是年纪大了,连数日前自己做过的事都不记得了”先前老先生现身的庑房里,竟又走出来个年少厨子,阴测测地瞪了严新禄以及顾兰幸一眼,学严新禄一般对雷玊玫拱手,“姑奶奶,我想要报告予您的正是此事” 年少厨子微微侧头看着严新禄,嘴角露出异常得意的笑,随后从怀里取出一叠泛黄宣纸,对严新禄啧啧有声“严掌厨一把年纪,没想还异常风流,要不是被我瞧见,谁也想不到你会和城东王家那新寡的小妇人有恩吧严掌厨私下为人如何,我自然是管不得的,不巧王家小妇人的兄长欠了赌债,我帮了他一个小忙,凑巧就发现了掌厨的小秘密。” “你把东西给我” 严新禄面色顿时变得灰白,一时竟顾不得身在何处,飞身虎扑,欲要从年少厨子手里夺过那叠宣纸 雷季泷有所察觉,下意识拉着李先生躲到一旁。年少厨子没想到严新禄竟敢在雷玊玫面前动手,吓的心跳都为之一顿。他心中慌张才冒头,面目狰狞扑来的严新禄就像一道被风刮起的羽毛,用比来时还快的速度倒飞出去,然后被侍卫提着后领如捏小鸡崽似的拎起来。 年少厨子未回过神,手里宣纸被一脚掀飞严新禄的莫秋雨抽走。黑衣的小少年先是自己翻看了一遍,眼神略带怪异地看了雷季泷一下,再将手中物件递给雷玊玫。 年少厨子咽了口唾沫,解释道“姑奶奶您且看,这是严掌厨同他的好友私下定下的契约。严掌厨利用自身职权,截取部分府中珍贵食材,借由他行商的好友将之贩卖出去,经久而来,可谓赚的盆满钵满” 严新禄神色颓败,知自己全力隐瞒之事终究是被揭露出来。他盯着年少厨子的眼里满载恨意,既是意料不及,又是百思不得解,想不明白这个平日他连看都懒得多看几眼,没什么天分又懈怠的小人物,为何会针对于他 若说顾兰幸先前质问的勇气令堂中众人惊讶,年少厨子揭露出严新禄的秘密,无疑是晴天霹雳。 年少厨子咧嘴一笑,难掩野心“姑奶奶,严掌厨监守自盗,可是犯了大忌他不光吃里扒外的,还连同那顾兰幸打压后厨的其他人,可谓是狼子野心啊这般三心二意的老东西,您看不如打杀了,换些年轻能干的上去,也好整一整后厨风气呀” 雷玊玫没有立即说话,似在思考。靠门的一个侍女忽快步走动起来,传话于侍女长,侍女长又来到雷玊玫身侧,悄然耳语几句。 雷玊玫眼角细纹轻轻一皱,展露泠然笑意,无头无尾说了一句“既然如此,那便请他们一并过来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6章 陆拾捌.壶中天中 雷府门前稍远,一连四个身打蓑衣斗笠的捕役,正在交头接耳。 彰示暴风雨将临的云蔚早已倾轧而下,风露将落未落,水气萦绕,道旁灯柱外的树林鬼气森森。 此等恶劣天色下,庐陵城中居宅店铺各个因惧风雨而早早歇业,藏于屋中啖茶闲谈,偷取浮生之闲。冒着将来的风雨执勤,是大多官衙中人最为不喜之事,眼下却未令几名捕役面上展露焦躁不耐。他们望着雷家并不金碧辉煌、反稍显陈旧的门墙,露出探究之色。 身上皆是崭新的衣袍,崭新的长靴,丝毫不介意过一阵子或会被风雨打的狼狈斑驳,为首者仍细细整着原本便异常整洁的着装。他拉好领扣,捋直窄袖,抚平袍衫上折痕,拉紧蹀躞,端正幞头,待转过身来,指着他三个手下说着“你们几个,速把仪容端正,莫要失了礼数。” 他是年近二十来岁的少年郎,身姿挺拔,眉目端正,看得出与现任孙知府有些相像,也因此是个少年捕头。他身后所带三人,俱是年纪不大模样清秀的年轻人,过秋时拿着举荐信刚投入府中为衙役,非个个都是庐陵当地人。 庐陵是轻易不招衙役的。自诩民风淳朴,省却大笔招役花销,亦是孙知府引以为傲的功绩之一。皆因知府得闻说那监察御史南下或要过路庐陵,清闲欢乐中回过神来,扭头忽见衙中都是些磕碜老货,连忙向四边征召周正年轻人,以免御史在满城繁华之间蓦然见得衙门凄凄冷冷。 孙捕头本不愿带此几个愣头青到雷府来。只这几人,属本批招来衙役之中,能力不错而样貌又上乘之辈。若无意外,三个月考察过后将被留下,故此孙捕头便想着趁此机会令他们来认认门,好叫知道活在庐陵,他们的衣食父母究竟是哪位。 孙捕头手下三人,称大已、沉俞、云博,分别是十八岁安蒲人、廿七岁上饶人、廿四岁姑苏人。 大已闻孙捕头喊他们整理衣冠,也不问,答应一声开始仔细压平衣褶。他年纪最轻,目中跳脱之色不掩,话亦最多“孙哥,不瞒您说,来之前我还以为雷家的门户,该是那种琉璃作瓦,赤金为钉,玉石铺地的。我这一路上可紧张坏了,生怕一个不当心脏了人家的地,怕是把我卖了都赔不起的。现在看,似乎也跟城里那几位老爷的宅邸,也差不太多嘛,甚至还要老旧些许” “你此话说的,对也不对。”孙捕头负起手,左右踱步,作指点江山状,“你未曾入过雷府的门,哪里知什么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干说,你或不信,待会你入了门自个看便是,更主要的是” 孙捕头摇摇头“雷府之中,哪怕只是一个仆役,可都比那些老爷们要紧的多。” 如何一个仆役能比城中老爷们还要紧 沉俞与云博皆不明深意。 入职这些天来,孙捕头带他们走街串巷,拜访了不少人家。这庐陵城真不愧为首府,小康人家琳琅,富裕人家更是不少于百户,白日行人如织,夜里火树银花不夜天。 他们亦见过了部分大老爷们,入目都是美人如花,宝珠砗磲,绮罗锦帛。如此,却还连雷府中一个仆役都比不上 二人互看一眼,到底年纪较大见识较长,自拱手求教“愿闻其详。” 孙捕头对二人之识趣勉强满意,继续道“其中始末缘由,无从明说,尔等在庐陵呆的久了,自然就会晓得。我只提点尔等,但凡是雷家之事,你们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当作自己家的事去处理,手脚要干干净净,做事要清清白白。而多做事的同时少说少听,把自个当作聋子哑子,晓得吗” “晓得晓得”大已甚是兴高采烈,恨不得立即投入雷府那扇陈旧木门后去,胸脯拍的直响,“几年前蒲江干旱的时候,雷家的贵人助安蒲许多,我一听闻庐陵府要招人,立马便争出这个机会,便想着有朝一日替安蒲的乡亲们报答、为雷家做事” 大已言语颇是夸张,孙捕头细看他神色应不作伪,暗中颔首,再问另二人“你们呢” 眉目间仍存疑惑,沉俞云博二人有自知之明,晓得新人不当多话,唯有暂且称是。 他们眼里的疑惑哪里逃得开孙捕头的眼睛 事实上外省人疑惑是应当的。毕竟若非江湖人,霹雳堂的名称,并不时常传入普通百姓耳中。 想到如此,孙捕头未免又有些担忧。他往雷家仍旧紧闭的门扉望了望,敲打道“你们几个,莫说你孙哥不提点你们,我且与你们说说雷府里面的贵人,以免你们睁眼黑,丢了饭碗。” “只教你们晓得,雷府中顶天的自然是雷大老爷,掌府的是雷姑奶奶。雷夫人是不管事的,下头还有两个夫人,可这两个夫人非是雷老爷的妻妾,你们千万记住。入门以后,我等要见的便是雷姑奶奶,似雷大老爷那样的大贵人,你我还没资格去拜见,且雷大老爷一年有大半都在外,若无机缘是见不着的。总而言之,若撞见不认识的人,别胡乱拍马屁,小心拍到马腿上待会儿没有你们说话的地方,一切交由我便是,我令你们做什么便做什么,莫要多舌。” 沉俞听罢怔了怔,问“捕头言我等可能会撞见不认识的人莫非府中诸事都交由雷姑奶奶一人掌管,且雷家女眷,竟可四下行走” 孙捕头瞥了沉俞一眼,觉此人怕是乡野出身未见过世面,便生了几分轻视“庐陵不比其他地方,莫说雷府女眷,哪一府的女眷、哪一家的小少爷小小姐,皆可四处行走。我且不怕告诉你们,因雷府的小少爷时常夜半四处往东家西家寻乐,夜里的庐陵反比白日治安还好,若你偶然遇到得他开心,那你就算有福咯” 沉俞皱眉“可、可夜半出行,总是不太安全。若遭遇不测,焦头烂额的怕是我等啊” 孙捕头嗤笑,对雷府大门拱拱手“庐陵泰安的很,有雷家在,谁敢那样没颜色行不规之时乡下地方的蠢事,此处绝然不会出现不过看在你算是有心的份上,我再提点你一句,城南的莫家,早几日带你们去认过门,可还记得” 三人颔首,齐声道“自是记得。” 孙捕头往来处路径指,遥遥点向南方“那莫家的小少爷,今年约摸十三岁上下,常伴雷小少爷左右。莫说像你们这样的,就算是我,人家一下打十个都不带喘的。” 须知都府不已,俱是挑选出来手脚麻利,且惯通武艺之人。沉俞听罢,讶然之余,又有些不信“这样厉害” 懒得理会沉俞是信或不信,孙捕头指向天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此时,一直作恭顺状,但听不语的云博忽而问道“捕头,属下有一点不明白。我们此番来此,难道不是为那位老汉查明他状告雷家草菅人命一事” 孙捕头眉梢一挑,正要说话,雷府的门骤然开启,他快步迎上去,远远就拱起了手,朝启门的护卫笑道“真是麻烦这位大哥了,请问贵人可是不嫌小可叨扰” 护卫神色虽是冷淡,并不显傲慢,对孙捕头还以一礼“孙捕头客气了,姑奶奶吩咐,令我领几位入门,里面请。” “嗳嗳,您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孙捕头的脸上仿佛要笑出一朵花来,头也不回勾勾手指令三人跟好他,而他则跟在护卫身后,踏过雷府门槛。 过门以后,豁然开朗,放眼观去,雷家之大,堪比一座小县城,令三人内心震动不已。可他们尚未能多看几眼,孙捕头蓦地扭过头来,神色阴沉,目光更有厉色闪动,弥闭遮天富贵。 他压低声线,如魍魉细语,利言中泛着冰凌“你们记住,雷家是善人,草菅人命之事绝不存在,那老汉是自己嫌命长胆敢诬告,无须过多理会” 孙捕头的头再次转回去,又是满布笑意,趋步亦步,卑躬屈膝。 这一路,莫说贵人,连半个仆役亦不见。偌大府邸空空荡荡,少了人气,风动之间,似有幽冥鬼泣。 他们走入一处从未入过的院落,碧瓦朱甍,均为几人前所未见。孙捕头脸上忧虑已重,目送领路护卫入门禀告,叹了句“看来我等来的,恐怕不是时候啊希望姑奶奶大人有大量,万莫责恼才是” 三人尚未明其意,屋中一巉刻之语直灌双耳。 “雷家姑奶奶,此话本不该由我来说,可今日我不得不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此处多数人,未有大错,多是言语有过、无心之失。若你一意孤行,要因那位义子之故而大行责罚,只怕寒了雷府上下的心,长久以来,会令昔年灾祸,再度上演” “李先生。”雷玊玫终是无法再保持沉默,身子前倾,直视堂下老先生双目,“我敬你是有学问之人,这些年来教书育人不辞辛苦,故不愿与你计较。望你谨言慎行,若再妄谈我雷家之事,我却要重新思虑看在小泷面子上让你离开的决定,是否正确了。” 老先生挥开停留在衣袖上的手,无有对雷玊玫威胁之语的担忧恐惧,反忽而一笑“老朽在府中教书数十年,府中规矩没有不清楚的,知自己无立场更无权利置哗。姑奶奶不喜老朽谈论府中之事,情理之中,可姑奶奶大可扪心自问,你为另一位初来不过一月的府外之人而大张挞伐,此非本末倒置” “身为贵人,姑奶奶对底下众人一片真心或不稀罕,总是无有眼前之人,总还有万万千千自愿奉上忠诚之人簇拥而来。你可有想过,对眼下之人而言,你是他们兢兢业业为之奉献之人,而你现下所做之事,又是何等错辨奸臣”老先生将袖一振,声动八方,“老夫就事论事,自那义子入门以来,我不见家主广纳贤才的胸襟,但见一邪祟宵小无端作怪,跅弢恣睢,要将满屋忠心之人逼上绝路” 何谓读书之人 立足老先生身后,雷季泷仰头望着其肩背,这个问题如破冰之鲤,于他心中跃然而出。 雷季泷厌烦背诵书本之言,觉条条框框,尽是天马行空之语。看似说的有理有据,其实皆是理想之言,空口白话,就要骗的他人为之飞蛾扑火,让他笑掉大牙。故此他从不是好学之辈,对于那些所谓读书先生,仅觉得是一些就会重复前人所言的儒酸而已。 今眼前的老先生,年事已高,瘦骨嶙峋,一身长衣于身上飘飘荡荡。沉浸乐道多年,老先生身带儒雅超脱之姿,人世纠纷种种,与他无甚干系。此时此刻掷地有声,方知百个春秋,能削皮肉,不瘦心骨。 何谓读书人 无所谓引经据典,无所谓出口成章,无所谓睥睨古今而在怀一腔浩然,为生民而立命。 除却罪名已定的严新禄,老先生此言是燎原之火,燃起堂下仆从们,眼中点点火光。 顾兰幸早已无所畏惧,对老先生深深福身,转脸望着雷玊玫,出言“古人有云,吾道不孤,今日方知不曾欺我。如老先生所说,您要我们忠诚、要我们事事为主家着想,这些莫非我们没有做到吗您希望我们做到的,我们做到了,可您却为何还要这般对待我们呢我们这样的小人物,蝼蚁一般,贵人自然是看不见的,但是蝼蚁也有喜怒哀乐,我等虽是下人,却也是人。” “我刘二是个俗人,只知道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刘二往地面重重一叩首,直言,“姑奶奶,那位大公子是何人,我不在乎。我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除此以外并不关心。” 裕婶亦哭道“姑奶奶,大道理我们这些人不懂,可我们不甘啊家主欢喜他认的义子,我们也便也欢喜,未有不敬,更不敢有谋害之意啊可义子归义子,我们没读过书,也知道到内外有别。那人、那人他终究不是咱们府上的公子,我们又如何敢像对待府中小公子们一样啊您要是不高兴,责备责备咱们,咱们也认了。可要咱们真把那人当作府里的小公子们对待,他、他终究只是个不知哪里来的外人,这一点,就算您再责备咱们,咱们也无法拿他同咱从小看大的小公子们,一视同仁啊” 原本早已停歇的抽噎之声,再次响起。 雷玊玫缓缓坐直身子,无须回首,对欲言又止且面显怒容的郑元琪摇摇头,垂眉淡淡而笑,有道不尽的疏冷。哭哭啼啼也好,怒目而视也罢,自这些人入门以来,她的眸,就未有几次正眼瞧过他们。 她泰然而语“是否大张挞伐,非是你等能够知晓的。你等若还不说实话,而是企图巧言令色,我便要依法而行了” 她风轻云淡地抬起手,四处散漫冷眼观望的护卫们精神一振,挺直脊梁。 “那我呢”雷季泷自老先生身后走出来,生生拦住这将要落下的手,“姑奶奶,我不明白,难道只是言语上犯错,就要如此小惩大诫吗” 雷季泷深吸一口气,推开企图拦在他面前的莫秋雨,说道“我记得老爹常说,成大事者,应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难知。人因无法十全十美而被称之为人,即便是老爹亦会犯错。因此无心之言、无心之过,我们应当有容人之度,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啊” 雷玊玫心中暗叹正是他们曾做了不敢祈求原谅的事,如今,他们才要不择手段去弥补那无法言说的过错。无论以怎样的形式,无论做出怎样不可被人理解之事。 但雷玊玫能对雷季泷明说吗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爹爹为了拿回原本该有的东西,不折手段,眼睁睁看着你二伯一家身陨魂消,令你堂兄孩提之时便痛失双亲,亲手让你堂兄落入现下只能披着一层义子的皮、有家人而不能认的境地 她不敢,也不能。 更何况只是责罚几个下人罢了。 雷玊玫道“小泷,此事与你无关。区区几个下人,不值得你费心关注。” “我不管这是不是与我有关。”雷季泷甩手,怒目而视,“我只是要一个说法,莫非也不行吗李如思李先生,兰幸姐,刘兴哥,还有筇裕婶” 雷季泷抬起手,对着自己目中所见之人一一点过去“林婂婶,一莲婶,安阮姐,碧溪姐,陶林姐,琳心姐,绾如姐。方进叔,山哥,赵晋哥,金蔚叔,钱叔,衡大哥,天赐哥,江哥,连诗哥,浩晖叔” 被点到姓名之人,无不愕然,纷纷扭头,注目小小少年。 雷季泷朗声质问雷玊玫“他们、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姑奶,您如果心中坦荡,为什么不明言相告还是说,您和爹爹真如李先生所说的那样觉得他懂礼聪慧,而我任性不听话又捣乱,所以决意让他接任了” “小泷”莫秋雨闻言大惊,急忙大声制止,“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可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我自然知道”仿佛压抑许久的委屈爆发出来,雷季泷以更大的声音吼回莫秋雨,“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也早就偏向他了你以为我很傻吗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每次借口说你爹让你跟着老爹,其实心里就是想找他” 莫秋雨怔住,下意识要说不,最后无言反驳。 这默认的态度更令雷季泷愤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哪有这样简单就能跑出去你们早就猜到我会偷偷离家是不是你们暗中安排有人跟着我,眼睁睁看着我吃苦,然后偷笑是不是好啊,反正我又没用又爱找麻烦,他武功厉害头脑也好,你们是不是想着干脆把我扔到丐帮,当没有这个孩子算了,免得说出去丢雷家的脸” 愤怒到极点,雷季泷笑出了声,像一头小狮子般横冲乱撞,向四周观望“他呢你们在这里说这样多,做这样多,他又躲在哪里偷偷看着发笑叫他出来我要找老爹问个清楚,他到底是要我,还是要那个出身不明、连自己姓都要巴巴改成我家的、无父无母的家伙” 雷玊玫骤然击髌,直身立起,叱道“是谁教你说这样的话的” 雷季泷不惧回视,讥讽“哪需他人教,我说的莫非有错吗他若有父母,为何要改名换姓他若有出身有家可归,又何须来到我家他若无有要掩饰的东西,又为何如此在意风言风语,恨的要令这些并未为难他的可怜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沉厚威严的话语从他身后响起,一字一句回答雷季泷的诘问。 “他之所以武功出色,因为在你仍酣睡之时他已晨起练武。他之所以头脑聪慧,因为在你夜半游荡胡闹之时他在秉烛夜读。反倒是你口中所谓的可怜之人,看不得他人优秀,就要妒忌大放谗言,看不得他人颜色好,心中就要生出肮脏龌蹉,看不得他人受器重,就要挖空心思谋划暗害。你可知他从头到尾将一切看在眼中,可他未发一语。他从不在意风言风语,亦无所谓这些并不可怜之人底下难听的话语。” 衣袂舞风,雷元江大步从门外踏入门中。雨前余晖将他身影轮廓照的透亮,耀着金光,越往内走,滚滚阴影越发拥来,模糊了他的衣着与面容,偏偏他口中坠落的四个字,清晰而沉重。 “但我在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7章 陆拾玖.壶中天下 四方厅堂沉入静谧。 剖白声,哭声,哀求声,争论声,如化春后最后一滴积雪,仓惶枝头遁入尘土,消隐不见。 似有无名高手天外飞遁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戳中堂中所有人的穴道又飘然而去,令他们一瞬间凝成精巧绝伦的雕像。 唯有雷元江在走动。 他如往常一般迈着步子,迎着堂中众人凝视的目光,不徐不疾,来到雷季泷面前。雷季泷举着手臂,姿态满载少年意气下的挥斥方遒,脸上愤怒尚未褪干净,又睁大双眼,其中惊愕盈溢。 压下雷季泷支起来的手臂,雷元江提了提他有些凌乱的衣领,粗糙的手掌将他早前自个卷起来的广袖捋下去,叹了口气“我说的话那样多,不吹毛求疵这句你倒是记得了。这用、却用错了地方,当着这样多人的面胡说一气,可曾开心了瞧瞧你现在,就像市集里人家那好斗的小公雉,上蹿下跳的,叫的震天响。” 雷季泷憋红了脸““我、我哪里有胡说,哪有叫的震天响” ”好好好,你没有乱说,你只是有话说话是吧“雷元江摸了摸雷季泷的发顶,”爹也没有说你不能这样说话,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是件好事啊。人活一世,念头通达心里畅快最重要嘛。何况在家里也好在外头也罢,总是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爹有责备你半句过吗“ 雷元江和蔼关心之言犹如一根针,将雷季泷好容易鼓起的勇气戳破,心底猜测以及激动,通通随着脑袋上不轻不重的抚摸沉寂下来,剪去了他满腹怨言,不知该出怎样作答”我“ “只你不能如此对他说话。” 雷季泷浑身一僵,温情停驻不到半刻的落差,如鲠在喉,让胸口才平息下来的怒气一下又涌上来他对雷元江怒目,眸光相对,就见雷元江亦有惆怅,在眉梢、目中、嘴角,不留余力地尽数显现出来,令雷季泷觉得眼前人无端陌生。 似老爹这样的人如何也会惆怅 他不禁揉了眼再看,那惆怅渐渐下降,聚作浅薄的无奈,沉成不显于面的罹恨。 一时间陷入迷雾,失了谴难言语,雷季泷呐呐地问”为什么“ 雷元江缓缓摇着头,道”因为你认识他,但是你不知道他。你听了别人说的话,认为自己遭受不公,却不知道你所感觉到的不公,比不上他历经的万分之一。你知道他如何努力过吗知道他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吗知道曾有怎样的人折辱他、欺负他吗知道他如何跌倒以后又站起来吗知道他如何明知道会受伤,依然抱着期许与希望吗你知道你口中之言,会如何令他痛苦吗“ ”我、我不知道“ 知道这个回答会让自己在问答间落入下风,雷季泷依旧如实回答。 ”更重要的是你可曾真的想去认识他“雷元江轻轻捏了捏雷季泷鼻尖,说道,”别人说的什么,都不是真的,不要因为别人说的话而去否认另一个你并不真心懂得的人。这天地辽阔,借由他人之口,你所认知的只是他人心中对这宇宙的认知。你要学会自己张开眼睛去看,去想,去用心悟,而不是一味困在极端的情绪之中不可自拔。” 顿了顿,雷元江温声道“你要知道,人生多苦短,我与你娘、你姑奶、甚至你现在相熟的所有人,总有一天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在了。他是未来你唯一能够依靠,唯一能够相互扶持,唯一能够信赖之人。“ 雷季泷没有说话,忽紧紧拽住雷元江的衣袖。 雷元江按住雷季泷的手”泷儿,我说的其他话,你大可俱都忘了。但这一句话,我盼你牢牢记住” “他是你兄长。他会护你,关心你,照顾你。你也要敬他,爱他,拥护他。” 雷季泷不语,眼里已有潋滟泪光,泛出或是不解、或者委屈、又或是早有所料的目光。 可雷元江不再看,直起身来,朝莫秋雨说道“秋雨啊,带泷儿出去。” “明白了。” 莫秋雨抱拳称是,拉过雷季泷的手腕。 莫秋雨的手握得很紧,掌心都是汗,脚下步伐大迈,几乎是几步并做一步,强拉着将雷季泷带出门。雷季泷的手被攥的生疼,使劲挥了两下没有挥开,直直被往大院门外拖。 出来的一路,侍卫也罢、侍女也罢,表情都惊人的相似。他们长长伸着脖子,探着脑袋,脚钉在地面身子却不自主地向雷元江所在之处倾,像极那祖籍越地的老妈子挂在晾衣绳上风干的一排排的腊鸭。 雷季泷未因此滑稽场景发笑,因他自己,也是如此。 出门前,雷季泷神情恍惚地往后看了一眼,隐隐看到雷元江隐于阴影中的宽广后背,遂被门槛狠狠绊了一下,遭莫秋雨提住。 两人你推我搡,到了院门外的行道上才松开,雷季泷一掌拍在莫秋雨肩膀,揉着手腕,瞪眼道“你做什么” 旋即他反被莫秋雨推了一把,倒退两步,险些没有站稳。 “是我问你要做什么” 于堂中憋了一肚子的气,莫秋雨终是宣泄出来,一时间控制不住情绪,大声对雷季泷嚷道“你今日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那些家伙都是罪有应得,一个二个全都没安好心,吃里扒外还手脚不干净你还要为他们说话,他们也配吗” 发小脸上前所未见的阴沉与狰狞,叫雷季泷好是一愣,没有说话。 莫秋雨重重喘了口气,忍住心中翻涌的怒火,抓过雷季泷肩膀“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我认识的小泷,就是被拿来与城里面那个成了秀才文家的少爷、或者提父辈谈下一单差点搞砸的生意的黄家少爷相比,从来都是一笑而过。可为什么今日你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样针对大公子的话” “你到底是怎么了”莫秋雨按捺住腾起的失望,舔了舔唇,压低嗓音,“你是不是有什么人对你说了什么又有谁暗地里嚼舌根是雷季沅,还是雷季笙” 靠的极近的熟悉面庞上,转动之间,莫秋雨一双眼珠子泛出冰冷光芒。不需要任何根据的猜忌,凭空让人心生寒意。 雷季泷从未见过发小这般的模样,毛骨悚然之感猛地从他心底蹿过,令他感觉对方压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倏然成了两条滑腻毒蛇,不日就要吞吐毒液。 他立即用力将莫秋雨肩膀上的手扒下来,一边摇头,一边后退“没有什么人对我这样说,是我自己听来的,若有错,错不在他人在我” 雷季泷的嘴唇微微颤动几下,似要强做出一点笑容,最后流露出来的,仅有惶恐“但是秋雨,就算他们有错,你也不应该这样的话啊。即便是下人、即便身份不同,他们亦是和你我一样有血有肉的人往日你不是亦是这样想的吗,为什么你今日却说出那样的话你不帮我那也算了,我一直以为你懂” 忍不住回首往惊世堂望,再看发小面上于明灭日光中稠如天边乌云的阴沉,雷季泷的心便也如同这天色,凄凉间生出些许荒谬可笑“你说你不喜姑奶和琪叔,说他们高高在上草薙禽狝,可你现在你现在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诚如雷季泷所说,莫秋雨不喜雷玊玫以及郑元琪,除了觉得他们喧宾夺主,亦因二人始终对投靠雷家的护卫有着一股轻视,他为江湖出身最是不能忍得。 莫秋雨咬着牙,烦躁地踱了两圈,扭头抓过雷季泷衣襟,声线因为极度愤怒而崩的尖厉“雷季泷你才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 看到雷元江的那一刻,莫秋雨呼吸都要停止了。他在担忧,也在害怕。他既担忧雷季泷会因为这番话而让家主失望,更担忧大公子会因为雷季泷这番话而被家主放弃。 莫秋雨不懂雷季泷吗他懂,他太懂了。他懂雷季泷根本不知道其先前说的话,到底可能会引发怎么样的后果。 冷冷笑出了声,莫秋雨攥着雷季泷前襟,道“你说你不喜像家主那样四下奔波劳心劳力,可不奔波劳累何来眼下地位,大公子如今替你都做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说你不愿罔顾性命,可一家不可无规矩,大公子如今为你整顿规矩,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说你不爱阴谋诡计御人之术,可无术不可安人心,大公子如今与你都做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莫秋雨是在为大公子着急,亦是被大公子言语举止所折服,可他同样没有忘记雷季泷。 他与雷季泷打小的情谊,他知道雷季泷只喜欢摆弄精巧玩意儿,知道雷季泷无心课业也无心学武,他亦知道雷季泷心思单纯无意学阴谋诡计,他又怎么可能忘记雷季泷 可是雷季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 心中挂念着的上下尊卑荡然无存,莫秋雨能从雷季泷眼瞳里看到自己略显狰狞的面容,可他不再自惜,步步逼问“你说大公子夺了家主关爱,你却明知家主对你寄予厚望却依然处处躲懒、日日游荡。那我如今却问你,你能为家主分担事务吗你能为家主排忧解难吗你能力敌家主左右护卫吗你能让家主每每提起你脸上都是骄傲之色吗你能做得到吗” 莫秋雨尚未能弄清楚雷元江为何对大公子这样好,但他看出大公子的能力。正因为他太懂雷季泷了,他想让雷季泷从这个漩涡之中挣脱出去、去做其真正愿做之事如此对大公子也好,对雷季泷也好,都是幸事。 他是这样认为的,他也是这样毫不留情地说的“如若做不到,你有什么本事去妒忌,你以什么本事去否定大公子的努力以你那满口仁义却仗着身为家主之子本就高高在上的身份吗” 雷季泷呆住了。他争不过莫秋雨的气力,逃不得,答不得,茫然地望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面庞。 莫秋雨等了十个呼吸,急促起伏的胸膛渐渐平缓下来,依然没能等到雷季泷半句回答。对他而言,没有回答便是回答,因此而松开雷季泷衣襟,自嘲一笑,扭过身,脚步沉重地往惊世堂走。 “你从前不会说这些话的。” 方走出两步,身后传来喃喃低语,又引得莫秋雨发笑“我亦不想如此,可你晓得不晓得,正是你口口声声说无辜之人,暗中给大公子下了咒术。你说那些居心可测的人无辜,可大公子又做错了什么你可知道,今日有人敢暗害大公子,明日,就有人敢害你。大公子能辨别是非,若换做你,怕是被人卖了还以为他人纯良” 说罢,莫秋雨朝前快走两步,复停下,仰望惊世堂乌沉沉地飞檐,用低微又能确保雷季泷能够听见的声音道“小泷,你是逃不掉的。” 这句话藏在莫秋雨心里许多年了,从他八岁那年,第一次因为练拳不甚折断指骨不愿继续习武,而质问他爹为何雷季泷可以随心所欲而他不能开始,直到此时此刻。 却没想到说出来以后,他忽然觉得羞赧,懊恼自己怎生如此幼稚,快步走回惊世堂。 堂外捕役几人入了门,此刻正在雷元江跟前拜见,点膝行了礼。 雷元江未去那上座卧下,相当和气地让几人起身,询问道“外头天色不好,孙老哥今日怎遣贤侄来此” 孙捕头笑说“也无甚重要的,有些小事需要通告世伯。世伯若有事务要处理,用得着的小侄之处只管开口,若实在繁忙,小侄在外头可多等些时候无妨的。” 孙捕头内心并不觉得堂堂雷家家主有任何解决不了的事务,毕竟这样多人赶着上来拍马屁也难得机会,兀自惋惜,又得一意外之言入耳。 “倒是真有一事或要麻烦贤侄。” 孙捕头受宠若惊,拱手“世伯只管吩咐。” 雷元江抬手往堂内点了点“家门不幸出了些手脚不干净的,想请衙门代为处理,免得落人口舌。” 其姿态漫不经心,浑然视官府为附属,令孙捕头身后几人面色都有不同程度的改变。他们看不到孙捕头的面色,却能听见孙捕头笑意更甚,盈盈应着“世伯想要怎样的处理呢” “不必太复杂。”雷元江叹了口气,摆摆手,“送他们上路吧。” 雷元江脸上尽是溢于言表的无奈,纵堂中一双双眼睛因雷元江到来皆燃起希冀,他分毫看不见那些星光,除了说到自家孩子时的心疼,便是漠然“没办法,越儿的事,谁都不许沾。” “小侄明白了。”孙捕头小心掩饰住眼中震惊,低下头来,“既然如此,便是这些不长眼的下人私自盗取雷家财物,杖嗯,四十四吧。” 官府杖刑,龌蹉最多,有人可杖一百依然活蹦乱跳,有人杖十看似无事则隔日暴毙。孙捕头看似随口定的杖数,早已定了生死。 堂中下人,多颓然倒地,悄然无声。李先生立在其中,像极了遭剪去卉蕾的寒梅,去了尖锐颜色,这一身傲骨便唯余清寒,显露黯然沉寂。他苍老面容灰暗,眼中亮光沉成污浊,喃喃细语,如谏言“偏听偏信可是祸起之兆,家主怎会不懂怎会不懂” 孙捕头身后三人面色复杂,对上属所言内心不敢苟同,责问之语从腹中涌到嘴边,忽被身居的高楼庙宇沉沉压下,成了浆糊,将他们双唇死死黏住。 无人敢开口辩解质问。 无人敢嘶喊哭泣。 无人敢发一言。 雷元江与雷玊玫的目光居高临下似虎,左右护卫同孙捕头眸光如狼,虎狼环绕,无处可逃。 孙捕头咧了咧嘴,对身后几人道“愣着作什么,没听到雷家主说” “等等” “罗公子且慢” 一阵突如其来的推搡声自另一侧庑房传出,于几近封闭而黑暗无声的门墙间震出发聩响动。 迎着所有人的注视,少年踏步而出,挥开牵拉他衣袖的大夫,不闪不避直视雷元江,沉声道“不素他们。放术呢人,卜在他们中间。” 此人是谁看其衣沾污红,跣足披发,应是乡野粗民,不是世家子。 凭何发言既然不是世家子,谁给此人胆量大声同雷家家主说话 且那又如何升斗小民,契约尚且握在雷家家主手中,死了那就死了 孙捕头脑海中转过种种疑问,心觉这人莫非不知天高地厚,便是个傻的。他看都懒得再看一眼,这样的人在他心里,完全可以如那刘什么一般塞进牢里随意打死,就看雷元江欢喜不欢喜了。 雷元江是否欢喜呢 并未有,事实上雷元江心情颇为复杂,他看着迎上来的罗谷雨,说一不二的雷家家主,一时间脑中是今晨自家侄儿的话语。 罗谷雨的身份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五毒教颇为遥远,若想向中原伸手须得问过各大门派是否同意,所谓一教圣子说的话,自然也毫无分量。可他的宝贝侄儿,在他身边向来都是聪慧冷静的模样,何曾露出那般失魂落魄的眼神他又如何舍得令其露出这般的眼神 唉,儿女都是债啊,孩子的心上人,就算只是年少不更事生出的懵懂,也得抚照抚照。 捏了捏鼻梁,雷元江解释“此间诸人,纵非罪首,宁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人。” 罗谷雨形貌着实憔悴,发丝凌乱,十成的相貌被缺乏血色的唇以及眼下青黑折了七分。没有上位者的架势和气派,没有贵公子的风华和谈吐,一切的一切,令抬头去望他的下人们,都熄了求援的心,垂下灰败的脸。 呵,莫要痴心妄想了。连先前小公子为他们求情都被赶走,此人算个什么,怎可能救他们于水火怎生可能呢怪只怪他们无权无势,怪只怪他们出身低贱,怪只怪他们被无辜牵扯,连反抗之力都没有。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似雷元江所说的话,罗谷雨听过太多。 现实中,梦里。 对苗疆人而言,特别是身处至高位之人,即便教规明文禁止,探听他人心灵并不是一件困难之事。那人曾说,不是他的事,他不该管,而一切只要存过心思的人,不管做或者没有做,都有罪。 有罪者,便要惩罚。 这是一教之主的威严与手段。 可他,并不真心认可。 “窝都听到叻。”一边说着,罗谷雨走向雷元江,一只手按着未曾停止过隐隐作痛的胸口,“他们,大多数,迪心为叻哩。” 雷元江和雷玊玫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明白。 能踏入雷家的人,自然是要一心为了雷家,否则雷家的门是这么好入的吗罗谷雨说的话,落在他人耳中,真是莫名滑稽。 确实是滑稽,但雷元江没有笑。他看着罗谷雨一步步走到面前,停住,固执地与他对视,向他又或者透过他向另一个人,寻求一个答案。 罗谷雨的眼睛太干净。 不是稚子一般单纯无邪,孩子的单纯无邪有时候比冷酷更残忍,不是隐世儿女的不谙世事,不谙世事往往会成为枷锁和负累。这个人的眼里有阴霾,有痛苦,有埋在深处的忧虑和悲哀,更有尖利的桀骜与不服输。偏偏他毫不遮掩,他将一切展露出来,只要你去看,你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他堂堂正正。 罗谷雨的唇微微颤了颤,他应该知道他没有发言的权利,他应该知道他没有干扰的地位,他应该知道他不应该再假装视若无睹而沉默,他必须前进。 他牢牢按住鼓噪不已的心,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晰感觉到它在鲜活跳动,叫嚣着,沸腾他的血液,模糊他的视线,然后放纵他压在心底的那句话,令其重见光明。 “别杀特们。特们不该因为卜素他们做呢事儿死。” 忽如其来,荒唐至极的,雷元江似乎明白为何侄儿会心悦此人。 明明是一个无视权威,粗俗无礼的人你却能看到他感同身受的悲哀,以及对种种被习以为常否定的卑微事物的认可,与肯定。 让你撒的一切谎言,企图隐藏的阴翳,随波逐流的阴暗,无地自容。 “义父。” 未回过神,雷元江听到一声长叹。 唐申方醒过来,倚在庑房门侧,面色依旧苍白,声音依然低微虚弱,道出的一句话,似从天而降的赦令,轻轻将鬼门关前徘徊的人们送回躯壳,令人人痛哭流涕。 “义父,这不是他们的错,因我连累这样多的性命,我会有不安。” 这一次,不单是雷元江,连带雷玊玫一起,摇着头,扬出纵容的笑意,怕是惊了侄儿而温声答应“只要越儿欢喜,便留他们性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8章 柒拾.甘露歌上 惊世堂之门,缓缓闭阖。 一干人自内而出,相持而行,后背衣衫湿透,双腿虚软。他们背向雕花重门,面朝庭院,无人脸上不是如梦似幻,无人心中不生荒谬。 乍然被捕的惊骇、门外等待的忧虑、堂上述情的凄凉竭尽心力,最后竟因短短一言,得以苟全性命。 任谁,都有种不甚真实之感吧。 檐外骤雨如珠,荡击尘土,于深秋凋零间遍开繁花,如隔世白莲。身后华室带来的阴影沉甸甸压在心上,即便暴雨当头,拦不住诸人奔行离去的脚步。 羊脱虎口,飞鸟投林。 李先生立在门前,想要等待什么。随着离去的人越来越多,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眼里闪动的光芒渐渐凋零,最终化为一句呢喃,消失在骤雨碎裂声之间。 “只短短一言,换数十条性命。究竟是人命低贱还是善言可贵” 他仍旧是最后一个离去之人,清瘦腰背被风雨压的很低,浅浅叹息,除却他自己,无人聆听。 正是同一时刻,再度封闭起来的惊世堂内,独留下来的孙捕头与雷元江和雷玊玫询问“世伯、姑奶奶,舅舅那处,接到个无礼状告雷府的人,您觉得,是打死了算数,还是” 原先屋中护卫大都散了,止剩雷玊玫的贴身侍女。霹雳堂有突发事件,雷元江令莫秋雨与郑元琪先行分头去处理。 至于孙捕头之言这么多年来,如果报官这等手段能影响雷家分毫,雷家也枉为暗地里的赣章之主。 浑不在意,雷元江摆摆手“这等小事,你们看着办吧。贤侄今日赶来,应不是为问此事罢” “自然不是。”孙捕头笑笑,拱手,“确实有一事需要告知世伯与姑奶奶二位可知那监察御史路唯明路大人” “监察御史路唯明”雷玊玫虽是妇人,到底不是普通人,她略略沉吟,当下回忆起曾有耳闻关于路唯明诸事,不但有官场上的,更有妯娌间的。她说“传闻此人是个清廉之官,但心眼不少,手段了得。妻妾有十人之多,各地各行皆有,争奇斗艳,却未曾后院失火。” “此人能当上监察御史,呵呵,那可得真有些本事。” 区区监察御史,雷元江不放在眼里,毫不留情打趣一二,寻最近的桌椅落座。他似乎在思索什么,好片刻没有说话,过后才意识到还有人在旁,让侍女点上一盏灯,扭头与孙捕头道“贤侄此言,是孙老哥要我提防那路唯明吧。” “便知什么都瞒不过世伯。”孙捕快拱手,毫不意外雷元江早已受到风声,解释,“舅舅收到消息,说这监察御史南巡,对世伯您们家似乎很有兴趣。” “哦这话倒是有意思。” 雷元江轻笑一声,手臂旁侧的灯火遭呼出的气息摇晃,搅得诸人身后倒影猛地扭曲,摆动,只一刹那,恢复原状。 “我认识的官,大的小的也不少,唯这监察御史没有接触。毕竟我这种满身江湖风尘又带着铜臭的人,哪里好坏了人家的名声”如此说着玩笑,雷元江拢在灯火里的侧脸上,神态却有轻蔑,“既然贤侄有心,不妨说说,这监察御史大人,好奇的是哪个方面” 孙捕快便说“世伯方才,也见新来的几位捕快吧” “见是见着了,都是些生面孔,看不出如何,年纪倒轻,一溜儿模样也是俊”话到此处,雷元江眉梢上挑,意味深长说着,“我不知何时州府上也变了风向,放任左右府城资历深者不调用,好起了年轻人当差。” 孙捕头干笑两声“达者为先达者为先” 莫说是他舅舅,庐陵城内,近来个把月有一股妖风拔地而起,草篱笆王谢堂通通压倒,直要往那天上去翻。叫那朱门玉璧,三教九流,瞅准了年轻貌美的少年人,哄了骗了签下契约,供在堂里。闹的现在一条街直直走过去,仿佛入了画中,尽是赏不尽的轻衣少年、燃不尽的豆蔻美人。 端的是上行下效。 雷元江会不知道吗他自然知道,所以听了孙捕头之言,笑斥一声“痴心妄想。” 也应是痴心妄想。孙捕头如此想。 适才只是凝重气氛中惊鸿一眸,却也不得不叹一句,这传闻中的雷家义子那副皮囊,纵是妖魔诡话里能媲美丹青圣手的画皮魔,画的了这般长相,必定画不来此人的姿态。 孙捕头其实未曾离开过庐陵,可抵不住碌碌涌向庐陵的人之多,这个世家那个世家,这个门派那个门派,见得多了,倒也能够猜到普天之下怕是没有多少人,能模仿出那种披着玛瑙绸缎,抄着道德清经,又怀揣尖刀烈酒的姿态。身披金银锦袍的骄傲,手抄青莲心经的矜持,怀藏利刃辛酿的潇洒,或也就只有雷府这般的人家能够配栽培出来吧其他人来做,大概只会落得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的下场。 清了清嗓子,孙捕头重拾话头“我与舅舅怀疑,适才带予世伯所见的三人里,很可能有那位监察御史的探子。” “探子我雷家,本无有什么可隐藏的东西,怎惧外人来探”雷玊玫掩唇而笑,悠悠道,“也就是我雷家的门,非是个人都能进来的,他要想探就要留下些东西来。” 孙捕头无不赞同,附和“自不会让他们如此轻易就走脱,更不让他们扰了庐陵的安静。” 孙捕头这么说,亦是这样想的。 至于对朝廷的忠诚那是什么当今皇帝一统前朝多国局面才几年,而庐陵尚在前朝之时就是雷家的庐陵,他们安分守己朝廷就该弹冠相庆了。皇帝真以为他频繁遣人巡察,就能够安定民心简直痴心妄想皇子也就罢了,几个官员,在路上被“流寇”杀了哼,皇帝又能如何真能越得过各地门派世家 孙捕头自身,是庐陵本地的门阀,家族近几代都是官。皇帝一统之时,对他们这些门阀打压之重,偏又要依仗他们民望设立郡府,惹得他家一姓都非常厌恨。 小心收敛心里的恼意,孙捕头询问“世伯、姑奶奶,小子此来就是要将此事禀报二位,若无别事吩咐,也不多打扰。就是其实小子自知这不是该过问的,可以小子的愚见,今日发生这等事情,那些遭叱喝的下人怕是会心存不忿。又恰好是那路大人派了探子来,要是有人乱说话恁生事端,怕是有不妙啊,毕竟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呢” 雷元江不甚在意“他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走出此门之时,早就是死人嗯,莫让越儿看到这些糟心事便好了。” “世伯有所决断,再好不过了。”孙捕头再度暗暗为这个义子的受宠承担心惊,拱手掩住艳羡,露出笑容,弯了眼,“但凡有用得上小侄之处,吩咐就是。” 目的达到,孙捕头不再多留,自行离去。 待得外姓人走远,雷玊玫挥退左右之人,独留侍女长平儿在旁。于三人寂静隐蔽处,她怀中所藏凶兽撕破织锦云袖,露出獠牙“平儿,交给你的事情,办的如何” 雷元江亦投予眼神。 平儿回答“禀夫人、家主,自我等大张旗鼓带离诸人,各房各院反应皆有不同。童夫人谨慎小心,招回沅哥儿关起门,只与左右探讨二句。秀夫人一开始时试图打听消息,后眼见事态严重,立即噤声躲入院内。至于大夫人那处,差人问了两句,与往常无二样。听闻泷哥儿干涉后,更是风平浪静。” 原来,雷玊玫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会有人在犯下大错以后,承认罪行。更不觉得背后之人做出这样的事后,会单纯到不准备任何遮掩方式。比起从可能的犯错下人口中问出始末元凶,雷玊玫更倾向自己的双眼,因此令自己的心腹观察各处反应,相信只要时间足够,定能看出端倪。 想法很好,结果很显然因为雷季泷的干扰,可以说是功亏一篑。直至此刻,雷玊玫一改先前淡然,显露忧色,与雷元江叹气“原想趁其不备,可令人露出马脚,遭小泷这样一打岔,再想从微末查起,怕是难以付之行动。” 今晨从罗谷雨口中得知雷越可能遭到厌胜术诅咒以后,雷玊玫立即让徐笙通知雷元江。她的做法,完全得到了雷元江的赞同。 即便没有雷元江赞同,她亦有权利如此行事。 只是,雷府里的人,终究是太多了。雷玊玫难道没有想到这是可能是其他的人比如说是心生妒忌的侍卫,或者是看不过雷越出尽风头的某个夫人谋划的吗 雷玊玫欲要自微毫去追本溯源,因她更清楚若是从侍卫之处追查,必要调动霹雳堂之力去镇压心有不满者。而若要想从府中各个夫人之处追查,则终究绕不开雷府体面问题,二者都令人十分为难。 “唉,越儿那虽说有苗疆那人暂且照看,此事终究是拖不得,万一有变故,我哪里还有脸面对列祖列宗”几乎无有什么停顿,雷元江说,“我已经吩咐了秋雨,待雨停了,让他传我命令,同徐笙一起带霹雳堂的弟子过来。事到如今,就是得把府里翻个底朝天,也要将越儿治好” 雷玊玫缓缓颔首“家主说得对,雷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希望她们有所觉悟,而不是只当自己是个看客。” 与此同时,她眼里有深沉厉色闪动“无论如何,雷家之内,这种手段不被容许出现。” 另一面,唐申几人早已离开。 未揪出凶手前,雷元江不放心其再回画舫,便让唐申暂居他院中,并再三吩咐莫要走动、莫要见外人、若觉不适加重或有变则立即告知。院外,则为几个心腹以及雷玊玫麾下侍女而守住,随时听候命令、报告异变。 罗谷雨从屋外端了药入门。 他非正统蛊医,往日只管打上门去,未研究过如何破解降术。故此,他所能回忆起来的,勉强是个抑制的方子,除此外,唯有找出降术师所在,才能够真正破解。 煮药的药材,是问穿白衣服的侍女取的。苗疆药材同中原药材取的名大相径庭,他比手画脚同侍女说了好一阵,最后在公孙弘的帮助下,废了老大功夫才一一捡全。 穿过门扉,迈步向内,他记得出门前破碎的床帏屏风、断裂的座椅摆设,眼下都焕然一新,便连门墙上留下的打斗痕迹都看不再见,只有尚未干透的清漆微微泛着光。令罗谷雨颇觉不可思议的,他们才离开这间屋子没有一个半时辰,此处就恢复整洁至此。 唐申靠在窗下卧榻中,去了外衣,腹上盖着柔软似雪的兔毛薄被,被一榻软枕簇拥着,闭目养神。他左手叠在腹上,右臂搭在身侧,身侧窗棂敞开细微缝隙。屋外大雨未歇,乍现的微光轻软贴住他的面庞,将脸上细小绒毛照的透明。 蓝斓会欢喜这个人,成了一种定论,连罗谷雨自己都不意外。唐申的模样,符合苗疆妹儿对中原男人最好的的想象身材高大又四肢修长,皮肤白皙而瞳发漆黑,神色含蓄举止守礼,衣着整洁飘逸。 哪似苗人。时常攀山越岭,肌肉坚实成片,日光暴晒,往往肤色偏深、而发色显褐。常与野兽和毒虫打交道,周身多带毒物的腥甜和血气,又言行直率,甚至过于直率导致成了野蛮和不解风情。 尽管罗谷雨并不喜欢蓝斓,若比将下来,他便是哪里,都胜不过眼前此人吧。连雷元江,一派之主,都对此人言听计从也无外乎蓝斓做出了选择。 只是,罗谷雨忍不住一直在想。 如此孤注一掷为了一个人而远走,命失魂消在异乡,到底,她魂魄残留于世的最后一刻,是否有半分后悔可有半分后悔起了不该有的念头,放弃平静安逸的日子,将熟悉的山山水水抛之身后,掷入未知的滔天风浪 端着药碗,罗谷雨望着唐申,走了神。 是他盯得太久,令唐申很难不察觉,睁眼望来,问他“怎么了” 罗谷雨摇头,向前走几步,把手中药碗,递到唐申面前。 唐申坐起身双手捧住,怔了怔。药汁甚多,竟以海碗盛来,碗中未有勺,令他只得沿着碗边慢慢饮下去。 煮出来的药汤黄褐,闻不见气味,陷在瓷色的碗里,汤面幽幽泛着惨青。罗谷雨自己看,亦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原以为此人至少会过问一句,心里想好了回答,蓦地见此人二话不问直接饮罢,忍不住问“哩卜怕我害哩” 听得罗谷雨询问,唐申没有立即回答。药汤温烫,浇过喉咙,饮尽后出了一身热,他以手指捻了捻鼻尖,微微昂起头,反问罗谷雨“你为什么要害我” 害一个人的借口,怕是数也数不清的吧。 罗谷雨想。 其实雷元江说的话,并没有错。这个世上,多得是人嫉妒别人的优秀,看不过别人过的安乐。因为自己没有,便视别人拥有为最大的不公,或者因为自己有,则挖空心思让别人没有。 更何况,唐申本身就是一个,十分让人心生妒忌的人。 上天给了这人一副好皮囊,把武功和才智囫囵塞进去,还不吝拨来偏心的长辈。此人拥有过的一切,是许许多多的人穷尽一生,都求不到的这样的人,为何要出言帮自己 雷元江显然积威极深,自其出现以来,无人敢再辩解。其人又是那样说一不二,甚至连其亲生孩子求情,都无动于衷。为何唐申竟敢违背雷元江的意思难道唐申就不害怕雷元江一怒之下,责罚责备他他就不害怕雷元江非但不理会他的请求,甚至不再如从前在乎关心他 难道唐申就不害怕,一旦行差踏错,嫉妒他的人、欢喜他的人、他所拥有的一切,通通会失去吗 罗谷雨疑惑的目光太过灼人,唐申没能等到回答,便将空了的药碗放到一侧。药碗落于榻上小几,发出几不可闻的碰撞声,他的手指在碗沿着,说“我知你不是那样的人。” 罗谷雨沉默一瞬,摇头“哩卜知道。” 这里的人,知道他从苗疆五仙教来,知道他是蛊师,知道他叫罗谷雨,却不可能知道他究竟是谁。恐怕这个世上大多数人的人,都不知道他是谁。 罗谷雨想。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碗底还留存着一丝药汁,浅浅的有如一片琥珀。唐申似乎并不想和罗谷雨争论,而是说“自我到此处以来,我便知道会有许多人憎恶我,暗地里戳我脊梁,更有许多人恨我恨到想要我去死,好能取而代之他们也如此做了。” 顿了顿,唐申淡淡一笑“我现在,又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为何这个人,能将生死说的如此平淡 罗谷雨下意识张了张唇,片刻,仍是紧紧闭上。 人如果死了,那便什么都没有了。记住的那些人,看到过的风景,都不会再存在于世。 罗谷雨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很害怕。他像是从青翠桑枝落入泥垢蛛网里的蚕茧,隔着一踏即破的壳,哪怕仅仅是一阵微风拂过又或者是露珠垂落,只要缠绕的蛛网产生一分一厘的颤动,都带来生死存亡界限间、莫大的恐慌。 所以他假装。假装不闻不问,遵循规则,按照别人的说法,狼狈地活成别人口中被期望或被艳羡的模样。一点点小小的赞同和认可,也能引发说不出声的欢欣雀跃,一点点小小的质疑和反驳,也能引起被揭穿的心虚与恐慌。 他依旧害怕身边的人死亡,也害怕自己总有一日将之遗忘。就算人为了活着,什么都能放弃,什么都去认同,什么都愿意做。 也改变不了这是个谎。 改变不了,这不是他想要的,真正模样。 转过身,罗谷雨背对唐申,靠着榻沿坐到地上。 罗谷雨心事重重的样子,唐申是第一次见。记忆里,罗谷雨很少抱怨埋怨,遇事不退缩,处事时有决断,未曾似现在这样失魂落魄。 唐申的手,不禁往罗谷雨肩膀探去,即将触到罗谷雨披肩有些凌乱的发丝之时,还是按捺住握成拳,落在床榻。然后轻声问“你可还好” 关切的问话清晰传入耳中,罗谷雨抬了抬头,却并没有回答。 他不好。背负的谜团和秘密太多,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苗疆之外如此之大,很多时候,他感觉自己还是许多年前那个会在后山迷路的孩子,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该去向何方。他想靠自己的力量走出迷雾,他并不想欠任何人任何东西,他本来也是准备这么做的纵使他隐约猜测到,他可能没有那样的聪明才智去一人找出所有真相。 却控制不住去想,如果唐申是他,如果完全见不到前路,如果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这个人是否,还能如此刻一样镇静淡然 转过脸去看,唐申面容映入眼中。 出色的面容看久了,便渐渐变得习惯,反而不再去注意。或因疲惫的缘故,唐申的眼神里透出两分未曾见过的软弱,令他神使鬼差地,抬起手摸向唐申额角。他原本想说的话语,如同被击碎的绣绒那般倏尔散去,纷纷扬扬,变成了一句“昨晚,卟素故意打哩。” 唐申怔了怔,并没有躲开。他的神色安稳,低垂的眼角衔着温柔,窗外清冷的光执着地攀住他的袖角和长发,将能够触及的一切,涂成珠白。 于是企图隐藏的东西,就在这一瞬间变成了诉说的冲动。 “我不想骗哩,但我阔能卜素苗疆人。”罗谷雨说,“我卟素什么圣子从来不是。” 话罄,罗谷雨有些恍惚。他原以为自己的声音会颤抖,以为自己会犹豫,却没想到,原来开口比他想象之中还要简单,还要不假思索。 一直紧紧绷着的弦松懈下来,开口前的恐惧隐去、忧虑潜逃,余下听任天命调遣的冷静。 而唐申唐申露出些许讶然,仅此而已。便似深藏的秘密被不屑一顾,罗谷雨微微皱起眉“哩么什么花同我” “我需要问什么” “哩不好奇为撒” 罗谷雨似乎看到唐申笑了笑,这笑的弧度与往常此人的笑容不同,太小太淡太短促,一眨眼消失不见,像是错觉。 唐申问“若说好奇,我好奇如果你不是五毒教的圣子,莫非你今日便不会熬药予我吗” 不带犹豫地,罗谷雨回答“窝当然帮哩。” 身上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无时无刻不提醒着罗谷雨,若非是唐申塞给他的药,他不会是此刻这样能跑能跳。即便唐申没有这样做,他也不会放任自己认识的人、知道的事,因为可笑的缘由,而湮灭消失。 “我所认识的,是你这个人。你来自何处,是什么身份,重要吗。” 唐申的言语总有一种令人无形信服的能力,即便他在叹息,也如被风荡起的铃,让人无法控制住不去聆听“若你不是五毒教圣子,不是苗疆人,你便不是罗谷雨,不是你自己了吗” “我卟知道。” 罗谷雨很想理所当然地说出我当然是的语句,偏偏不争气的回忆又倒卷回来,叫他乍然忆起,他既不姓蓝,也确实不是“罗谷雨”。 他放下抚着唐申额角的手,无意间,尾指勾住一缕发丝,紧紧缠绕起来“找到叻降术师之厚,我奏走。” “你若已决心意,我不该阻拦。”发丝被牵拉,唐申不由向他靠近了些,“可蓝斓之事尚未有结论,五毒教主交代之事亦未能有结果,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 想要逃到一处无人认识他的地方,把一切推翻,不再管曾经的是非,重新开始。 这种冲动太过强烈,以至于罗谷雨一时之间竟未有思及其他的事物。 “我卜知道该啷做。”踟蹰盈溢,罗谷雨闭了闭眼,“我卜想再撒谎。” 自我欺骗什么都没有发生,利用现在的身份令别人帮忙,不必多想也知道能够省去许多功夫。 那又如何呢 他想要的,是一处让自己内心焦躁不安、恐惧退缩、迷茫感伤得以存放的地方。 他再怎么撒谎,也去不到,也找不到,也再回不去了。 “我知。”唐申垂下头,将缠住罗谷雨手指的发丝慢慢解开,缓缓说,“你不必撒谎,你不是,已经将这件事告诉我了吗。” 唐申的手很凉,触到罗谷雨手背,便引起罗谷雨微微的战栗。 有的时候,分明此人安静无害,罗谷雨也会感觉到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威胁。 像是触到最斑斓鲜艳的毒蛇,有着柔软却能在十息间扼碎骨骼的身躯,一身冰凉的鳞片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斑点,那些斑点,都是一只只窥探的眼睛。 有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的感觉,是完全错误的。 恰如他听到唐申开口这样说“你说出了事实,你并没有欺骗任何人,是我选择隐瞒。自此刻开始,欺骗他人的不是你,是我。” 唐申垂下头“我不知你为何说你在撒谎,如果你真的想要撒谎,你便不会选择在此刻拆穿自己的谎言。我只知这世上有许多的事,或许看上去有不同的路可以走,却并没有给人留下太多选择的余地。” 罗谷雨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鼻腔里有酸涩弥漫开来。 有的时候,他觉得唐申该是个很温柔的人。一句话,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别人从无法醒过来的噩梦里拉出来。 这些话,他会记在心里,尽管他还有疑惑“哩为啥舀帮我” 莫非真的仅是因为把他当作朋友吗 唐申反问他“那方才,你为何要帮那些你素不相识之人” 因为那些人并不是凶手。他们或许并非完全无辜,但并不至于死。 罗谷雨曾无数次目睹别人因为微不足道的罪状被惩罚,他答应过风长晴,一切都会改变的。无论做得到、做不到、会成功、亦或是不会成功,他都会去做。 求一个无愧于心。 罗谷雨并没有将这些不值一提的东西说出来,他说的事“大谱启素因为我想责样做。” 说完他才察觉这是一个怎样任性,又真心的回答。 唐申亦为此沉默一瞬,若有所思,道“如此,那我大概,是因为喜欢你吧。” 噗呲一声,罗谷雨朗声笑了出来。 他笑起来的模样,眼里关着揉碎的光,那光化身成了长翅膀的鸟儿,往此处一钻,阴沉的天气与房屋因此都明亮起来“哩奏素这样让蓝斓拼咾命也舀留在中原” 唐申便亦笑。 要问答案,是也不是。 骗一个不放在心上的人,真的很容易。无论对方信或不信,欢喜或悲哀,都不会令自己心境起半分涟漪。因此所有虚情假意的话,轻而易举都说出来了。 “哩才素喇个让人喜欢呢人。” 罗谷雨忽然说道。他脸上依旧挂着笑,脸上表情,很认真“哩脸好看,人聪明,功夫腻害,家世好。辽解你呢人,都会喜欢哩,卜会想要哩死。” “是吗。” 或许面前是罗谷雨的缘故,让唐申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许久以前,他不屑去用伪装来表达对一个人的喜恶。 谎话,他记不清出任务的时候说过多少。有一点他很肯定,说出“喜欢”二字的心情,是第一次。 偏偏此刻对方眼里映照出来的人,他不再知道那究竟是谁。 他也不再关心。 “让我帮你吧,连同蓝斓那份一起。”唐申向前倾身,按住罗谷雨的手,“这是我欠你的,是我该还给你的。”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给罗谷雨什么。 但有一点,未有改变。 纵使这意味着他要将许多东西毁灭,即便这意味着他要隐藏、要放弃他原本坚持的许多东西。他亦愿罗谷雨一生如斯,不妥协,不低头,不谄媚,任性妄为,光明磊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9章 柒拾壹·甘露歌中 “咚咚咚,咚咚咚。” 持续不断的叩门声,在骤雨敲打之中,从前门,一路穿过乱砌满了匠器的前厅,自屏扉交横间挤过,锲而不舍地涌向内室床榻上沉睡的人。 好眠未醒,雷季泷被扰得不得不坐起身来。他头发乱糟糟的,和衣而睡便把衣服也滚得乱糟糟,手脚尚绞着前儿刚换的秋被,侧脸还有枕头压出来的痕迹。 “谁啊” 头脑昏昏沉沉地,雷季泷朝着门的方向大喊一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令淅淅沥沥的雨声与隐约的雷霆,很快将余音遮盖。所以叩门声并没有停,叩门的人并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不依不饶等待回答。 不情不愿地掀开被子,雷季泷跨过床前矮几,跨过矮几上被他或碾成细粉、或裁成薄片的金玉,几步自雕花滴檐下奔出,踏进院子。 头顶上的雨没有丝毫削减的倾向,冒着雨,他赤着脚,将石板上堆叠的水踩的四处飞花,便像是扬帆踏上了海浪。 院门并没有落栓,一年四季都不落栓,即便雷元江归来而他又在“不务正业”,落栓的也只会是房门。不知道门后面的人坚持不懈地叩门究竟是为了什么,雷季泷随手扯开院门,未等开口,敲门之人一时意外,手落到空处,便朝他跌来。 他忙把稍比自己要高的人抓住,免得对方顺着门后的台阶一气儿滑出去,然后再看人,发现竟是雷季沅。雷季沅身后,则是雷季笙,拢着长外衣,一手举着伞,一手则伸向雷季沅,面露惊色,似要在危急中将人拽住。 雷季泷将雷季沅扶正,奇道“沅哥,小笙,你们怎么过来了” 雷季笙向来口快,手未收起来,嘴里便说“这不是听说你跑到” “等等,进屋再说。” 打断雷季笙的话语,雷季沅扭过头,身后空无一人而雨落潺潺的走道上应有什么令他在意之时,令他深深扫视一轮后,才拉过雷季笙与雷季泷,快步往内走。他未忘反手关上门,按牢院门门闩,待得进到屋中,又去按牢房门的门闩。 雷季沅的举动,像极了接下来三人将有惊天密谋要酝酿,在这因杂物堆积而格外窄小的房屋,令气氛压抑起来。 雷季沅松开雷季笙的手,却仍旧紧紧握着雷季泷的。他比雷季泷高二分,正过身直直俯视雷季泷,莫明晕出些许压迫。然而这直视未持续三息,雷季沅张了张口,微微撇过头垂下眼,有些艰难地说“半个时辰前,家主从霹雳堂调来人,将护卫院包围起来,所有护卫,都被叫往大厅。” 分明是听上去颇为严肃之事,雷季泷愣了愣,一时不得其味“为什么” “我们还想问你呢”雷季笙瞪大了眼,“你之前不是说你要跟去大厅看看吗,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姑奶要把下人都叫过去干什么他们都说了什么你知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哎呀,后来不是都把人放走了吗,怎么家主忽然间又把护卫叫去问话,还、还调动了霹雳堂的人” “哎哎哎,你等等,让我缓一缓。” 一连串的问题,砸的雷季泷都懵了。 他与莫秋雨争论完,顿觉无趣,便自己回了屋闷头生了一阵子气,然后午睡直到如今方起,对过后之事全然不知。乍听堂兄弟如此说,他颇有梦境未醒,不甚真切之感。 虽不像雷季笙一般焦急溢于言表,雷季沅眼里亦载满担忧,他说“现下外头,大道上全部都是霹雳堂的人,没有人敢出门。我和笙弟跑出来,就是想问问小泷你知不知道是如何一回事,今日这一切这一切实在是太反常了” 雷季泷揉了揉太阳穴。 早些时候他听闻到的那些一直想要忘记的话,反复又上心头。 其中词句,荒谬到他以为那是自己怪诞的臆测。 他望着眼前两个殷切等待他回答的堂兄弟,熟悉的面孔,无话不谈且血脉相连的亲近感,是那半路插进来的人所不可能具备的。 为什么爹要说那样的话,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如果不说,他就把那人当作一个稍微不同的护卫,如此对双方也好吧 然而出乎雷季泷自己预料,先前的嫉妒、愤怒、痛苦,如同日出后消失无形的霜。他并未完全接受此事,却也不再耿耿于怀,只叹口气“要我说,反常什么的,不是早就开始了吗,你们两个难道比我还迟钝” 雷季沅与雷季笙面面相觑,很快,他们想起什么,逐现惊色。 雷季泷非是一人,雷季沅与雷季笙亦是如此,从未将那所谓的“义子”放在心上、看在眼中。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再出色,到底亦从未有同他们相提并论的资格,这个道理浅显到连他们都懂得,其他人不可能不懂。 可莫非雷季泷会在此事上撒谎 如若家主大动干戈为的是那个人,受到威胁最大的,是雷季泷他自己。无论别人再怎么有想法,雷季泷才是那个名正言顺、堂堂正正、没有任何人能挑出错处的、唯一的人。 “你是说你是说这是因为那个外来的人” 雷季笙连连摇头,不愿相信。他左右接连走了好几步,面上神色又是紧张、又有害怕,纠缠起来显得十分怪异,说着“怎么会这么多的流言,家主不是连管都没有管吗,忽然就追究起来,这也太奇怪了而且、而且他算是什么人啊,下人也就算了,家主会因为他发作护卫,难不成怕不是下一个就是我们啊” 什么叫作他爹并没有管流言什么叫作忽然追究太奇怪雷季笙颠三倒四且莫名其妙的话语,让雷季泷有些不舒服“我们又没有做什么,有什么可担忧的” “但这不公平。” 雷季泷手上一紧,听雷季沅蓦地如此说“他来了才多久,竟就能把一大家子闹的鸡犬不宁他什么身份,识得多少经纶,又可曾有怎样的名气,凭何得家主关心” 雷季沅又看向他,这一回,不闪不避,眼中泛出的血丝,分毫毕现“小泷,你怎能让他嚣张妄为至此” “我”雷季泷指着自己的鼻子,愕然,“我怎么了” 雷季沅重重颔首“你可是未来的家主,莫非就任此人作威作福他今日能惑得家主大兴责罚,来日又可会将你放在眼内你今日去大厅探,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可曾劝说过家主,可曾问他心里是什么想法” 雷季沅的表情太过严肃,令雷季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呃,我我只是想问清楚发生什么,毕竟李先生教导我这么多年,而且大家都在努力为家里做事,我总不能看着” 他的回答显然不能使雷季沅有分毫满意,少年咬着牙,声音犹如沉在一口深井,望不穿来去,偏铿锵有声“那如何能行下人之事何须你去关注,你可曾同家主说了你的想法,可曾让那人晓得你方是当之无愧的未来家主” “我” 不由地,雷季泷向后退步,从雷季沅手里将自己的手抽出。雷季沅的力道不大,十年来写秃无数毛笔的手,充其量也就在雷季泷腕上捏出一圈白痕。只是这白痕,不似在他手上,反似到他心上,一把抹去印象里本该温雅和气的剪影,叫他无所适从。 “我没有。” 雷季笙在一旁急的直蹦“你为什么不说啊你再不说,往后可能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为什么不说 雷季泷没有思考过这些事。 他之所以不高兴,仅仅是因为不高兴他爹对另一个人的关注,要比他多而已。他之所以说那些过分的话,也仅仅是太过着急,想要保住那些不该因为微末错误而丢失性命的人。 他们想要他说什么他有什么可以说的 一瞬间,困惑让雷季泷堕身迷雾,他看不清面前堂兄弟的面貌,便兀自作出轻松的模样“怎么每个人今天都尽说些奇怪的事情其实你们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爹又不听我话,他想做什么,我还能躺在地上打滚撒泼不让他做不成” 他叹了口气,在桌旁坐下,亦也嘲笑自己“若我说什么,都是没有道理的小孩子脾气,还能怎样” “因为小泷你太不争气”雷季沅依然不满足于这个回答,攥住他的肩膀,“如果你认真听讲,或者你认真习武,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无用的玩物上,家主难道还会从外面认一个什么义子回来吗” “都是因为你自己不争气你才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 雷季泷完完全全呆住了。 雷季笙吓得面色煞白。 第一次,向来安静寡言的雷季沅,仿佛战场上杀红了眼的兵士,不分敌我,只为斗一个你死我活。发了狠,生了恨,他使劲全身力气,在雷季泷肩上推了一把。 圆凳失去重心,向后跌去。雷季沅略显扭曲的脸,距离雷季泷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这一刻,他身在悬崖,身后不再是铺了毡毯的地面,而是没有低的深渊。雷季笙的惊呼化身碎石,伴着他一同淹没在黑暗之中。 桌角被他手臂带落的零碎噼里啪啦跌了一地,就在他以为他会在黑暗里一直坠落、看不到没有尽头之时,将雷季泷瞬间带回现实。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觉得伤心,至少不如听莫秋雨看轻他的那个时候伤心,而是觉得有点冷。 其实即便是雷元江对他说教,雷季泷也并没有多么难过,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正如他原以为会梦到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光,但他没有。 他一觉睡到了如今。 雷季笙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连忙弯下腰来将雷季泷从地上拉起,脸上焦急未去,再添愤怒,质问雷季沅“沅哥你怎能如此,太过分了” 雷季沅的反驳更加激烈,拍着胸口,往门外一指,道“我是他名正言顺的兄长我今日不教他,莫非还让来日那人教小笙你也懂的吧,你也知道的吧” 雷季笙迟疑了,扶着雷季泷的手,松了开去“我” 这都是什么事啊雷季泷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背,对二人说“可是我又不稀罕。” “什么” 这一回,雷季泷的眼里,充满了决心“学堂也好,习武也好,我又不稀罕。而且我要对老爹说什么,要对那人说什么,是我的自由吧,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雷季笙怔住。他觉得雷季泷说的并没有错处,毕竟他们是他们,雷季泷是雷季泷,就算他们是堂兄弟,依然是不同的人。 另一旁,雷季沅将拳头握得紧紧的,不住地发抖。 发抖并非因为害怕,是因为受到极大的羞辱。 从小他就是三兄弟里最优秀的,没有习武的天赋,他的课业却能让所有先生都交口称赞,只消等得年纪再大,便去取一个功名。他娘让他藏拙,说他年纪最大,需要忍让堂弟,他听了。所以他才百般忍耐,忍耐如同墙头草一样摇摆不定又没有主见的雷季笙,以及不学无术只懂玩闹的雷季泷。 可是。 他做的再好、再优秀、再如何被夸赞。所有人的目光,永远只会投注在雷季泷身上。仿佛雷季泷才是雷府唯一的孩子,唯一的未来,唯一的希望 现在雷季泷说的是什么不在乎 他竟是被这种人被这种人被这种人给比了下去吗 这种潜藏太久的羞辱和不甘,驱使着雷季沅,令他抬起握紧的拳头,重重挥向雷季泷侧脸 随后一声巨响,雷季沅身后,堵住房门门闩应声崩裂,门扉倏然大敞。在雷季沅即将触到雷季泷前,一只手拽住他的后领,往旁一甩,将其扔到地上。 肩膀触碰地面的疼痛,终于让雷季沅清醒些许。他红着眼、喘着气,捂着肩膀倔强地站起身,恨恨盯着破门而入之人。 “沅哥” 雷季笙想要去扶雷季沅,没走两步,又被其可怖的面色吓住,无助地望向雷季泷,以及适才闯入的莫秋雨,呐呐道“小泷” “看什么。”莫秋雨可没有这么客气,抱起手臂,冷冷看回去“在我没生气之前,走。” 方才直接锤破门扉的莫秋雨,习武之人的一身精悍之息展露无遗。雷季沅为其气势而窒,肩膀一阵钝痛,咬着牙,一声不吭推开院门离去。雷季笙看看雷季泷,又看看莫秋雨,面有忧色却已不敢多言,提起伞,追了出去。 屋外雨还在下,莫秋雨肩膀都是湿的,额发滴滴答答往下滴水。雷季泷摇摇头,从置架上拉下他洗面的布巾,抛给莫秋雨“你打他做什么” 莫秋雨信手接过,擦了擦脸和头发,哼道“他都要打你了,还不许我打他我原还想院门怎的关了,以为你在生气,怎知翻墙过来,就见那家伙对你大吼大叫。” “他又打不到我,较甚么真”雷季泷没好气地朝莫秋雨道,“再说,某人前不久不也才对我大吼大叫吗,我确实是在生气不错,你又过来干什么,看把我气死了没有” 莫秋雨动作一僵,捏着布巾,支吾着“之前说的话我不是不是你想的意思。” 雷季泷将圆凳搬起来,再坐上去,揉着背,语气波澜不惊“那你是什么意思我认为你条理清晰,我也听得清清楚楚,没什么可以再说的。” 前所未有冷淡的语气,让莫秋雨有些慌神,他顾不得手上还湿,拉住雷季泷的手“小泷,我与你发小这么多年,你心里所想,我大概都知道。我本意不是要责备你什么,而是我很担心有人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要利用你做什么我我很抱歉我之前说了过分的话,我只是我并没有偏心大公子,真的” “我知道。”看发小一再保证的焦急模样,雷季泷绷不住严肃的脸,笑出声,反握莫秋雨的手,“秋雨,回来以后,我想了想,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或许我也有错” 视线有些恍惚,雷季泷眼前隐约划过林琥的脸,心底升起淡淡的难过“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小琥不愿意和我做朋友我一厢情愿以为所谓的钱财地位,根本就不重要,可是我没有历经过那样的痛苦,没有体会过那样的差距,却大言不惭地说着这样的话,有着这样高高在上的想法。我没有想过,对一个什么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的人来说,我的欺骗隐瞒,我的不以为意,我的自以为有趣,才是最让他伤心的。” 莫秋雨愕然,不知说什么好“小泷” “秋雨你说的对,有很多事情,是我太想当然了。我不但这么想,还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强加在你的身上,让大家苦恼,让你苦恼”迎着莫秋雨惊诧的眼神,雷季泷站起身,张开手臂抱住莫秋雨,说道,“我的想法依然没变,不过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我不会轻易听信别人说的话,也永远不会这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要讨厌我不要放弃我,好不好” “怎么会”莫秋雨重重回抱了雷季泷一下,然后他松开手,按住雷季泷肩膀,认真道,“我怎么会讨厌你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对莫家列祖列宗发过誓,我会一辈子保护你,豁出性命。” 少年二人相视而笑。 “说起来,为什么霹雳堂来了人”雷季泷问,“事情真的很严重吗” 提到正事,莫秋雨面色一肃,解释道“为了调查府里的护卫,家主才不得不从霹雳堂调来人,以防侍卫暴动。如何说呢,调查暗害大公子的人是主要的原因,但也不是全部的小泷你自己想想,连大公子这样优秀谨慎的人,暗地里的罪魁祸首都能暗害成功,改日要是你被害呢要是家主被害呢” 雷季泷恍然大悟,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忍了又忍,他终于是忍不住问“秋雨,你也觉得,他真的比我优秀许多吗” 忽然被问到这个问题,莫秋雨一时间无从作答,他抓了抓湿淋淋的头发,说道“呃我不知道从很多方面来讲,大公子确实是很厉害,像是武功,像是胆魄,还有很多很多。你要让我比较,我也没办法比较,因为大公子不像小泷你会制这样多好看的摆设,不像你这么为别人着想。” “这样啊” 其实莫秋雨不说,雷季泷也能猜到他与雷越之间的差距,绝不止七个春秋。从小他的记忆力就很好,他记得府里的每一个人,记得过往探客的身份来历,哪怕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这些人里,豪门的、世家的、门派的,没有一个人能给他的感觉,能和雷越给他的感觉相似。哪怕是枭大哥,也不能。 当然或许这是他的错觉。 雷季泷不再去深究,对莫秋雨说道“偷偷告诉你,其实之前老爹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你也认同他,那我猜,他一定经历过比我多很多很多倍的,我没有办法想象的苦难。” “这样的人,他付出的努力都被看在眼里,是不可能被轻易打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0章 柒拾贰·甘露歌下 莫秋雨并没有待多久,便离开了。作为莫家代表,尽管他所能做的不多,仍要指挥莫家侍卫协助雷元江。 雷季泷一人无所事事呆着,收拾收拾乱糟糟的屋子,爬上摇椅,摆弄先前未绘成的底版。也不知为何,骤然间,先前还异常沉迷的事物,一下失了滋味。 他在摇椅里摇晃,举起稿子又放下,抓来抱枕又扔回去,翻来覆去。就似着了魔一般,他脑子里,有一个疑问在不断沉浮。 他记得莫秋雨说,雷越中了咒术,因此老爹才不管不顾大张旗鼓,彻查所有人。如果真的有懂得咒术的人藏在府里害人,那确实是无法原谅,可府里人这样多,又如何彻查呢 说到咒术咒术 为什么,他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听过的感觉 仿佛锅中煎鱼,雷季泷来来回回翻面,一脚将渐渐缓下的摇椅蹬的继续摇晃。 算了算了,这事与他无关,还是让老爹他们操心去吧。与其想这事,不如想这雨何时停,想何时能够吃上晚饭,虽然说他并不饿,衣橱里还藏着昨日半夜自厨房里薅来的鲜花饼其实他都不记得自己在厨房顺了多少东西,似乎不少还留在衣橱里,一直未有取用。说起来,最近是不是总在屋子里嗅到酸味 雷季泷一跃而起,奔向衣橱,上上下下将衣橱门拉开,果不其然在底部的柜子里翻出一叠长毛的芙蓉糕。那毛长的老长,还生了绿,想来在柜中也有呆半个月。雷季泷望着,生了一身鸡皮疙瘩,两只手指捻住碟子捧起来,就要往外扔。 忽而顿住。 他忆起一事。 约摸是三年有半前,府中取新仆役时,他察觉有一年纪稍小而相貌举止略异于常人的男孩,说一口南边方言,回想起来,跟那名作罗谷雨的苗疆大哥哥类似。 而半个月前,他薅了芙蓉糕回房的路上,闻得人声,躲藏时,依稀从树丛枝叶见到那张脸。 雷季泷捧着长毛的芙蓉糕,定定立在原地,脸皱成一团。 不关他事个头啦要他明知道有蹊跷却什么都不做,何况这样的事情还是发生在府里,怎可能视而不见 将芙蓉糕重重搁在案上,雷季泷抄起角落画篓里塞着的自个儿编的伞,快步冲出门。 既然让他察觉,他一定要将此事弄个清楚明白 如此雄心壮志,在自家院门口被几个人高马大的霹雳堂弟子拦住后,瞬间拔凉拔凉。 几人见着雷季泷就笑,笑的熟稔温和,看配饰是霹雳堂里等级至高,轻柔地伸手组成阻拦。为首者微微弯下腰来,抱拳后与他道“小公子,现在外头雨下这样大,还是别得出门吧,啊” 这几人予雷季泷一种分外熟悉的感觉,可他们面相可谓毫无特色。别人常说面貌普通的人,扔入人群一下便再也找不到,而这几人面貌之普通,纵雷季泷仔仔细细将眉眼读去,一眨眼后,依然分不清楚哪位是哪位 “你们”雷季泷迟疑着,左右望着这几人,“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们” 为首者仍在笑,摆手“哪有哪有,我几人相貌如此普通,小公子怕是花眼错看了。” 越是如此说,雷季泷越加怀疑。他不欲深究,要往外走“算了,那你们让开,我需出去一阵。” 几人笑呵呵地,将院门挡了个结实,任雷季泷伸手推他们,分毫不动,还好声好气劝说“这雨还要下阵子,外头好耍的又无有,小公子出去做些什么嘛” “那屋中耍的也无,我怎就不能出去”熟悉之感更浓,雷季泷认真想了又想,依旧毫无结果,微恼,“这样话多,你们给我出去不给” “不行啊。”几人也是苦了脸色,遭雷季泷在腿上猛踢了几下,亦不慌,劝说道,“舵主说小公子今夜得在屋子里好好呆,府里头各个公子夫人都是如此,小公子莫闹嘛要不如此,真想逛那城里头的戏班子,记得今日他们演的捉鬼记第三回,明日小公子再去,他们定会再演一轮相同的,分毫不差好不好” 戏园子之事遭提,雷季泷浑身一个激灵,分明此话只有他与莫秋雨之间才有谈及,这几人是如何知道的压下被窥视的惊悚,雷季泷指着几人,道“你们偷听我说话” 几人忙摆手“没有没有。” “若非偷听,你们怎知我要到城里做什么,还晓得我要看捉鬼记第三回去” 几人抓耳挠腮,解释道“若猜起来还是相当简单的,如今时间,也就游会、登高、跑马、蹴鞠一类能耍。而眼下天气不好只能呆在屋中,数来算去,无非是几家酒会诗会,唯一新鲜的,不就是那戏班子了嘛。再想那抓鬼记第三回月出才出,那戏班子不到半月便练出来,还大放风声,近日趣事也就如此,可不是不难猜吗” 几人说的倒是在理,当下令雷季泷灵光一闪“我知道了我一直怀疑老爹在我身边安插了人,给他打小报告,不然怎么我藏什么他都知道,但是我一直没见过可疑的人若是你们的话,那就说得通了你们几个,可以啊” 也不知是夸奖还是埋怨,几人讪笑“舵主也是为了小公子好。小公子可是舵主的心头肉,若出了意外,舵主可不心疼死吗” “我哪能是他心头肉,他的心肝宝贝开心果应是你们大公子吧。”雷季泷抱起手臂,撇过头冷哼一声,“我不管这样多,你们让开,本少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小公子就不要为难我们了嘛。” 说着几个穿着窄袖半臂绷出两膀子肌肉大男人竟挤眉弄眼起来,令雷季泷一阵恶寒,不管不顾踩了从枭那里学来半生不熟的游龙步,就往几人缝隙里钻。然而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就被人提起来放回原地。 几人又劝“小公子呆在屋里好不好风雨这样大,着凉了可不好。是不是肚子饿了,下属去膳堂找些吃食来小公子想吃些什么,彭蠡的蟹刚来,取了膏与肉熬成热粥可好” 这几人的关心不似假,雷季泷定了定神,不悦道“不吃不吃,气都气饱了不让我出去,那你们把我爹叫来” 几人为难地相互看了看“舵主还有事” 雷季泷叉腰“那你同他说,我知道是谁捣的鬼” 几人哪里信,商议少时,为让雷季泷安静下来,勉为其难分出二人,一人去膳堂拿吃食,一人去通告雷元江。剩下几人继续劝说雷季泷“好了好了,小公子赶快入屋内吧,别在外头吹风了。” 雷季泷哼了哼,这才抱着他的伞,不情不愿走回屋里,重重关上门。 几人松了口气,擦着额头上不存在的汗,重回岗位。半晌,一人用手肘捅了捅左右,问道“你们说,舵主会来吗” 另一人回答“我想不会。” “那小公子会安安分分呆着吗” “必然不会。” 几人原地对视,片刻,齐齐叹了一口气,返身推开院门,去敲雷季泷房门,唤道“小公子小公子你还在里面吗” 等了一阵子,果不其然,没有回应。几人打开门,走将进去,屋内早是空荡无人,纷纷叹气“先前小公子莫名跑出宅邸,哥几个只记得快马加鞭赶上,却是一时忘记回头来检查小公子是怎样跑出去的。” 几人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进屋搜索。他们身着霹雳堂弟子服,却以霹雳堂弟子不该有的灵巧在杂物间隙中穿行,脚点桌面无声攀上房梁,又或四处扣击俯身倾听。未花费多少时间,他们根据物品上所落灰尘的深浅,拉开雷季泷收纳杂物的最底层箱奁,竟发现一条暗道。 一条勉强容他们一般体型之人通过的暗道。 从通道凹凸不平的墙壁以及泥土的新陈来看,靠近房间一端的通道,其开拓时间可以追溯到一年半前,越往深处则越新。几人顺着暗道往前,惊奇发现这暗道虽然挖的狭窄又粗糙,结构方向却没有问题。暗道末端通向雷季泷院子后头花圃的假山石,那山石虽是叠造的,用的却也是质量上乘的白石,只这山石被暗暗掏了一个洞,掏的还有模有样仿佛原本便是如此。 几人钻出暗道,弄的灰头土脸,反是一脸欣慰,感慨“小公子有这样的毅力花一年半载挖这地道,而非三心二意,也是大有进步了。” 被“大有进步”的雷季泷头上盖着外衣,缩头缩脑,一脸鬼祟地从雷元江居院外凉亭旁侧的树丛里爬出。他往院门看了眼,依稀见到好些人守在门口,嘟囔老爹倒是用心给那人排忒大的场面,便猫着腰钻进凉亭,左右转动其中一个石凳,又从桌底下敞开的暗道钻了进去。 雷季泷对自己家,没有哪个地方是不熟悉的。甚至家中从前遗留的暗道,他都在无人打扰的夜晚里里外外探得清楚,了如指掌。 顺着通道一路往前,爬上台阶,雷季泷便绕开了守卫与门墙,直接到了雷元江卧室夹墙里。这夹墙正在镜台后,雷季泷跳起来去瞄墙上窥孔,哪知恰被镜背挡住,唯有趴在墙上听了听,没听出个所以然,便从镜台下爬出。他本暗戳戳地想唬屋中人一跳,甩开湿透的外衣爬起来,才发现屋中竟只雷越一人躺在躺椅之中。 屋中烟雾弥漫,自一盏银色小鼎里汩汩而出,带着些许甜香,好闻。 雷季泷便又嘟囔这人怎的睡觉要点这样多的香,莫不怕被熏成腊味他兜到躺椅前去看,才惊觉竟有数道精铁锁链隔着绸布,将雷越四肢牢牢捆在那阴沉木打的躺椅上。 雷季泷头皮一炸,一瞬间,脑海里竟出现了许多不该出现的东西。 他连忙甩头,将这些奇怪的念头抛出脑海,伸手推了推雷越的胳膊。这人身披长衣倒也看不出来,上手一捏发觉臂膀尽是习武之人的结实,雷季泷连推好些下,都不见这人醒来。他实在不想唤这人姓名,叉了腰狠狠瞪去,瞪到眼睛发酸,也未尝到传说中那种目中气势激人的感觉。 垂下肩膀,望着这人的脸,雷季泷陡然心生恶念,两手探向其脸侧。 但他未下手。他一直觉得此人面貌颇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相熟,仿佛冥冥之中有声音让他规避仿佛有什么他不该明白的事情若是弄清楚了,对他没有半点好处。正是这种怪异不舒服的感觉,令他一直避免与其接触。 雷季泷放下手,尾指不甚勾住雷越衣裳拉下,他连忙挪开,手松去的一瞬间,却似看到了什么,令他呆怔在原地。他忍不住将手放在左肩,惊疑不定转身就要退去然而经过今日发生的一切,终究是制止了他一次次逃避的脚步,令他捏紧双手,咬着牙转过身。 那双漆黑的眼没有睁开来看雷季泷,算是唯一的慰藉。 雷季泷也不知雷越究竟是为何昏睡,他按捺住心中一探究竟的冲动,再次用力推了此人数下,见其依旧毫无回应,便抬起因为紧张而不住颤抖的手,将其左肩肩头衣物拉下他没有看错眼,自此人肩头展露出来的,是离朱鸟首。 雷季泷呆怔,松手,接连后退好几步,最后一屁股坐进躺椅对面的矮榻之中。 他早已不记得他自己臂上的陆吾刺青是几岁时所纹,但他记得他两位堂兄臂上纹有孟极,更记得他尚很年幼之时,无意间听得长辈于宴会中叹过一句,说“陆吾腾云而起,孟极潜沉安宁,而离朱煌煌,却已燃的一干二净”。 这并非是一句太过难理解的话,他隐隐仿佛知道了他老爹对雷越这般好的真正原因,偏偏延伸出更多令雷季泷难以寻求答案的问题。 就这样在烟雾之中呆坐了小半刻钟,有非常明显的谈话声与脚步声接近,雷季泷急忙蹦起来,一个翻身躲进矮榻底部,小心翼翼沉下呼吸。 随着谈话声越来越近,房门开启,八人迈步入来。雷季泷只能看到这些人的腿脚,分辨出自家姑奶的裙摆、那个打扮古怪的苗人脚上银镯,剩下几人应是五男一女,断不清楚。 一进屋,除苗人以外都在咳嗽。雷季泷听姑奶问“屋中这样熏人,对越儿真的无碍吗” 苗人沉默了片刻,似在组织语言,道“香本来么得味儿,心里头装呢事儿多,闻叨奏辣。” 言下之意,香本无味,是人心苦臭。 姑奶未有深究苗人的说法,来到躺椅前,叹息“必要以最快的方法找出源头可怜的孩子,莫非定要这样绑着吗时间一长,怕是会血脉不通留下淤痕罢若是无有危险,可否将此卸下,换做绸带之类,免得伤了越儿” 雷季泷见一人走到姑奶身侧,语气谦和又不容置疑道“雷家姑奶奶稍安勿躁,吾等是经过深思熟虑放才做此决定,并非无的放矢。若不如此做,对雷公子、对吾等,恐怕都非好事。” “我有闻家主提及越儿武艺卓越,即便如此,他尚年轻,院里院外拢共二十护卫,莫非还会出意外吗”姑奶略有质疑,又放缓语气,“当然,我对医理并不如何了解,想公孙大夫如此说,必是有十分缘由只是作为长辈,看见晚辈受苦,心中实在难过。” 雷季泷一听竟有二十人在护卫,一下子冷汗便出来了,想象自己被揪住带到老爹面前挨骂,还是今日第二轮,立即把呼吸压的更低。 被称为大夫的人轻笑一声“只怕贵公子的武艺,非卓越这般简单” 姑奶问“大夫此言何意” “雷姑奶奶无需深究,在下不过一杏林闲士,伤病以外的一切俱与在下无关。”说罢,大夫挥了挥袖,低咳几声,似掩住口鼻,道,“此地不宜长时间滞留,雷家姑奶奶今已见了,不若到屋外再谈依这位罗公子所言,此香虽能压制咒术发作,对于未中咒术之人,终究无益。” 姑奶迟疑“若是越儿醒来却无人在左右,那如何是好再者,若你们所言无错,要是越儿再伤害自己又无人知晓,该怎么办我放不下心。” 苗人便解释“特胡叻药,卜会容易醒。窝看着他,么事。” 话罢,几人一阵沉默。 榻底,雷季泷捂着嘴,小心翼翼地喘气。尽管手心被薄汗浸湿,他乐在其中,心想枭大哥指点的敛息方法,果然顶用。而后他听得一声低笑,被称之为大夫的人说道“雷家小公子何必再躲,榻下如此狭窄,你的衣摆展露出来了。” 雷季泷一惊,急忙去看,果不其然衣摆摊了开来,一部分露在床榻外。他把脚一抬,踩住衣角往里扯,装作他并不在此处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言不发。 姑奶走过来,鞋履停在地面与床榻夹成的缝隙,温声说道“地上凉,小泷你速起来,莫要使性子。” 雷季泷闻言更往榻内缩,闷声闷气道“我不,你们就当没见着我是了。” “说的什么傻话”姑奶蹲下身,朝榻下伸手,“快出来,堂堂雷家公子躲在榻下似什么样子,还有外人在场呢” “哎呀,你莫管我。”语气十分不耐烦,雷季泷眼睛一转,说道,“我心情不妥,就爱躺在榻下,你们走开,谁也不要叫我,否则我真发脾气了” “小泷,你要听话,事情不似你想的这样简单” “我不听话,我也不想听解释,你们快走,我不想见到你们。” 姑奶听闻,沉默一阵,只好收手起身,无可奈何“好好好,我们走但这位罗公子须得留下照看照看越儿。小泷你乖乖的可好,姑奶走后你便出来,回房里去,好不好” 雷季泷毫无诚意地胡乱答应“你们快走,我高兴了便回去。至于那位姓罗的大哥哥可以留下来。” 姑奶长叹一声,摆了摆袖,不时便与屋中人陆陆续续退了出去。 雷季泷在榻底往外张望,确认外头只剩姓罗的苗人大哥哥一双活动的脚,动作利索地爬出,抹了抹脸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面露狡黠。他左右张望,苗人大哥哥侧着身,正拨弄香鼎,扬出大片雾气。雾气模糊了其与中原人有异的深刻五官,举手投足间古拙银饰碰撞,莫名滋生出神异诡秘。 雷季泷闲来无聊时借读过城中染织坊掌柜的藏书,通晓了前几代衣着染色以及纹饰的变化,但苗人大哥哥身上所着展现出来的配色与绣纹,对他而言全然陌生。他也拜托城中书商收集过老匠人的手记,漆、银、木、铁,都看过一遍记在脑中,可同样的,苗人大哥哥身上佩戴银饰,山鸟鱼花,似乎都有所深意,偏他看不出来。 压下胡思乱想,雷季泷清了清嗓子,走到苗人大哥哥身侧,仰头问“大哥哥,你能否告诉我到底他雷越中的是什么咒术,而什么又是巫” 他眼中的苗人大哥哥执拿香鼎银盖的手一顿,转过脸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1章 柒拾叁·玉竹斩上 作为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年,生长在上至长辈下至随从皆眉目清秀的环境里,研究过雕刻刺绣木工各式姿态,雷季泷对判断美丑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追求。 在他观念里,身边的随从以至于他和小伙伴莫秋雨,都是普通相貌。雷越那张脸,完全是书上所说的男生女相。而他自个儿老爹的长相,则是最普通不过的中年大老爷门儿。在他心中真正符合英俊二字的,差点没把他训死的枭算一个,眼前这个苗人大哥哥,也算一个。 不同于枭身上不拘小节的洒脱,苗人大哥哥给雷季泷的感觉,是一种无由来的可靠。近乎直觉般的,雷季泷相信他的疑问能够从苗人大哥哥身上,得到解答。 用带着奇怪口音但还是听得明白话中涵义的声音,罗谷雨问“哩发现叻啥子” 雷季泷万没有想到自己不过问了一句话,心底里的打算会被看穿,然而作为藏东西被抓住的惯客,他磨练出的脸皮和胡说八道的功力并不浅,张嘴就否认“没有,我只是好奇而已” 这句话的可信度并不高,好在罗谷雨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对于眼前这个还没到他胸口高的小少年,自然而然随他去了。罗谷雨回过头,手掌抚摸着银鼎鼎腹,将之前告知公孙大夫的话简略说一遍,又道“特中呢咒,素最基本呢咒,也素最蓝解呢咒。时候越久,越深,除叻杀死落咒人,没得其他法子。” 罗谷雨开始陈述的时候,雷季泷便坐回了矮榻边沿,安静听完罗谷雨所说的一切,他没有得出什么特殊的结论,唯觉得一切都不甚真切,喃呢“巫蛊之术这种东西,原来真的存在” 闻言,罗谷雨未有解释什么,轻吹了一声口哨。 雷季泷茫然抬头,眼角忽现一抹白影,忍不住往矮榻一侧看,发现被人忽略的角落里,一只破破烂烂的背篓里,慢悠悠钻出来一条白蟒 雷季泷并不怕蛇,白蟒身上也没有传来敌意或者做出任何攻击的姿态,但见到白蟒的一瞬间小少年还是下意识将腿收到榻上,目视白蟒慢吞吞地从背篓里钻出来。白蟒爬到榻下,闻得罗谷雨又是一声口哨,身子一缩跳到矮榻小几上,用脑袋顶起几上碗盖茶,爬到罗谷雨身边,支起上半身,如同仆从一般伺候着茶。 不由地睁大了眼睛,雷季泷从前只见过街上表演的驯师逗弄犬只或者猴子,花了几两银子问出来秘籍,说是大棒加甜枣训练出来的。他还是第一次见过有人凭借口哨声,就能让一条手臂粗的蟒蛇听话,做出了“上茶”这样文雅的动作。 一时间,雷季泷心中不是惊讶,而是二个大字想学 雷季泷所有的表情,都毫无防备地写在脸上,叫罗谷雨看了,微微一笑“得打小学,哩学不老。五仙呢蛊术,不素打小在寨里长大呢苗人,学不老。” 听罢此话,雷季泷想起来自己的目的,他不自觉地将双手并起来摩挲拇指,抬头问“那、要多久才能把犯人找出来找不出的后果,是否很严重而且大哥哥你觉得,现在我老爹待这件事情这般严肃,藏起来的犯人,是否会就此住手” 如雷季泷预料的一般,罗谷雨摇头,并不看好一切事情会无端端好转“落叻咒,不能停蛤,不然落咒呢人会自己受伤。我愣看出素谁蛤呢咒,但现蛤窝走马开。人舀到我跟前,哩们人太多,我舀见过每过人才知道。” 雷季泷也跟着摇头“怎么可能把府里每一个人都见到嘛,男女内外有别,普通的下人和侍卫也就算了,两个伯母那里不可能” 他忽然不说话了,一种猜测在心底疯狂滋生,他强作镇定,问罗谷雨“大哥哥,我猜老爹那里要问许久,既然你暂且走不开,那可还有其他办法能够判断出谁是下咒的人” 罗谷雨想了想,从白蟒头顶取走茶杯,对白蟒又吹了几声长短不一的口哨。白蟒歪了歪头,眨了眨眼,转身朝雷季泷游来,在雷季泷脚边盘成一团,嘶嘶地吐了信子。 “吉河。”罗谷雨用手指点了点白蟒,对雷季泷说,“带着特,特会帮哩。” 雷季泷应了声,缩手缩脚地轻轻摸了摸白蟒脑袋,嘴里念叨着“乖蛇蛇莫咬我”一类的话,发现白蟒确实没有攻击他的意图后,心满意足地薅起了蛇身。他对罗谷雨挥了挥手,说“大哥哥,那我也去找找看才不是担心某人,只是、只是对那些耍阴谋的人看不过眼” 说完他一溜烟跑到镜台底,钻进被半遮半掩住的密道,不忘伸出一只手来招呼新的小伙伴“来啊乖蛇蛇。” 白蟒望了自己主人一眼,认命地跟在雷季泷身后,爬进密道。 罗谷雨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蟒尾巴尖消失,半晌,忍不住到镜台下掀起桌帘,敲了敲合上以后跟四周墙面别无二致的密道门。 院外另一个方向,风雨里一棵大树陡然晃动,树根旁看似沉重无比的岩石被挪开,腾出一个透出微光的洞,一人一蟒从灰头土脸从洞里钻出来,叫淅沥沥的雨浇的仿佛在泥浆里打过滚。 雷季泷在胳膊上擦了擦脸,把云锦湘绣的衣袖糊的斑驳,扭头对白蟒说“乖蛇蛇,我有好几个怀疑的地方,你说我要先去看哪个” 白蟒吐了吐信。 雷季泷握拳击掌“说得好,我们应该先去找找那个孩子,看看他如何说。但是府里这么大,他到底在哪个方位呢,让我想想” 下人的住所都在外围,家生子、签死契或者活契,甚至于携家带口或者独身一人,都会划分到不同区域。雷季泷没有看过具体的分布图,不过他知道他爹书房和管家房必然会各有一张。他爹书房就不要想了,这种时候一定有好几个人在门口站桩,只能从管家房下手,还要悄悄的不让人知道,不然老爹肯定会把他抓回房里去。 一路东躲西藏钻洞,雷季泷深知自己这点三脚猫功夫是瞒不过那些耳聪目明的习武人,所以大半时间都在地下跑,没路了才爬到地面上,远远避开路上巡逻的霹雳堂弟子,再寻一条地道。 利用自己最熟悉的道路躲避假想中的“敌人”,雷季泷心中成就感满满,真是好生有趣。不时,他浑身狼狈但精神头极好地再次钻出地道,从管事房里出来,脑子里已经记住了外围屋室的分布图,往单人居住的大通铺去。 兴许是相干人都被叫走,下人房四周倒是没有多少人巡逻。恰府里头的密道除了通往府外的几个,并没有通往下人房的,雷季泷钻出来后,直接往下人所住的大院方向跑去。大通铺都是以入府的年月排的编制,雷季泷回忆一下他见那孩子是几年,很容易便从分布图中找出对应的房屋。 他敲开门的时候,屋里的下人都惊了一跳。雷季泷此时看起来如同刚从泥水里爬出来的怨魂,拿手左右抹干净脸,扯下发带扒拉头上尘土。跟在雷季泷身后的白蟒也钻了进屋,烛光中,身上白鳞显得深浅不一,尽管比起雷季泷泥娃娃的模样好看太多,屋中下人还是被它梭形头颅以及庞大身形所惊,发出阵阵惊呼。 屋子中的下人,都是男性,年龄参差不一。雷府养着不少家生子,皆有自己的居室,采买下人没有一定年限,得空缺则通通记录在案,到了将影响雷府运作的程度,会让相熟的牙行带来人选。因为各处空缺要求不同,挑选来的新人在年龄和样貌上不等,故此按照时间区分,通通安排到一个大院。 “大家别怕,它跟我一同来的,并不乱咬人。”听到惊呼,雷季泷连忙解释着,深谙做事须得手脚麻利以免徒生波折的道理,他钻进屋里头就开门见山地说着,“抱歉打扰了你们休息,我来找一个人。” 屋子里的下人,没有一个平日里敢站在雷季泷面前说一句话,甚至无有资格在他眼前现身,否则会遭到管事的训斥。他们之中很多人,甚至只在入门的第一日,于管事带领下远远见过雷季泷一眼,余下时间皆是在雷季泷能够看到他们以前,便退避三舍。 如此毫无准备看到小公子当面,听雷季泷对他们问话,这些人心中未有惊喜而是惊恐,拘谨地站一齐,不敢做出任何回答。 雷季泷早已习惯这种诡异的沉默,抬头扫视这些人的面孔,并未有见到他想要找的那人,又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脸黑黑的,眉毛稀疏的,嘴唇有点厚有点紫的人他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大,也应该是和你们同年进来的。” 他在自己脸上比划,偏偏没有人敢直视他的脸,让他心生挫败。此刻脚边的白蟒支起身来,一尾巴打在他小腿,示意他跟着自己,就朝着屋内游去。白蟒所过之处,下人们纷纷退避,着实是它体型太大,怕是有剧毒,便眼睁睁望着它领着雷季泷到达右侧倒数第二张床铺,吐了吐猩红猩红的信子。 雷季泷往垫着棉垫的床铺上摸了一把,被褥是凉的,雨天的缘故有点潮湿,还落了一层淡淡的灰尘。他回头望向依然围在门口不敢挪步的人们,再问“这个床铺是哪位的” 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拘谨地站出来,答道“回、回小公子的话,这个、这个床铺是一个叫做古弭的小子的” 雷季泷问“看这灰尘像是好些日子没人枕过,他人在何处” 那人与同屋之人相互看了看,答“这大家都不清楚,据说是年限到了,出府了。” 雷季泷点了点头,忽而蹲下身钻进床底看,发觉床底打扫的干干净净,两手空空出来。他想了想,把床头矮柜打开里外摸一遍,未发现一物,再爬上被褥折叠整齐的床铺,细细摸索了一遍,床铺表面虽然落了灰,但是被被褥遮挡的地方同样干净。 于是雷季泷左右看看,入目一群大老爷们的居所,不少物件凌乱拜访,被褥叠的少不叠的多。地面有打扫过的痕迹,但是床下、角落里,都能看到许多堆积的灰尘,甚至懒于拾起而随意踢进床下的杂物。 摸到床铺上木枕头,雷季泷将之提起来晃了晃,察觉到重量不妥,拿起来打量,对着木枕头随手敲击数下,便把一侧木板打下来。木枕所展露出的空心处,掉出一只手掌大的上锁盒子,雷季泷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跟先前回答他的人对峙,道“既然是上了锁的,应该是重要的东西。如果出府,不至于将这个遗漏吧” 雷季泷从手腕上将他平日里用来度量的黄铜细尺拉下来,撬开盒上锁,打开木盒,见得里头放了一只泥塑人偶。木偶颜色陈旧,半边灰白半边灰褐,犹如遭鲜血染就。其头戴冠,半张脸笑、半张脸哭,脚踩许多形状扭曲的人形,是雷季泷从未见过的造型,仅仅看一眼,便觉得身上寒毛倒竖。 白蟒嘶鸣,纵身而出,从雷季泷手中衔走人偶。而后它将人偶掷地,以身躯盘住,两个呼吸后挪开,地上就只余碎裂的泥块儿。 雷季泷稍一怔忪,问白蟒“莫非就是此物” 白蟒摇摇脑袋,又点点脑袋。 雷季泷若有所思,再转头问下人们“诸位知道与否,这个名作古弭的人,有没有说过他要去哪里又或者,他离开之前,有没有跟平常不在一起的人交流过” 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不像是知道任何消息的模样。 雷季泷叹了口气,也没了办法,心想自己果然没有审案追凶的天赋。他对白蟒招手,说着“乖蛇蛇,我们走吧”,就在下人们的目送下离开。 就在他即将迈出门槛之时,一个下人鼓足了勇气,道“小公子,今日的事情小人都听说了。您仗义出言,咱们这些做下人的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实在感激不尽,未来赴汤蹈火绝不敢有一个不字。小的们都知道您才是这座府里未来的主人,也只认您是唯一的主人,旁的人都越不过您去。” 雷季泷脚步一顿,并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这本来就是我应当做的,之前说的都不过是心里不服气的傻话。从来就没有谁越过谁这么个说法,所以像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跟我说了。” 他迈出门槛,鞋底榻上被雨水打的濡湿的地面时,外头喧嚣忽而冲霄。雷季泷与白蟒齐齐仰头,听到远处有许多人在呼喝,呼喝的什么,听得并不清楚,糅杂在一起,似是瀑布地下游鱼击水。他身后下人们也被这动静所吸引过来,却死死杵在门槛内不敢动弹,眼睁睁地,看着雷季泷不进反退,快步走到门前道上,三两下,爬上屋檐。 那呼喝声,如雨中晕开的浓墨,由小变大,越来越近。 雷季泷微微眯起眼,大雨模糊了万物,天际被乌云压得触手可及,阴云间隙偶尔闪过炽白,张成苍白利爪,自上而下朝大地攥来。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觉一片漆黑之中,声声嘶哑的呼喝声昭示着不知名的危机以及恐惧。 正在此刻,陡然升起十数盏明灯,轻飘飘落在四面屋脊,照亮十来名手持油纸伞的素衣侍女。她们扬手举灯,灯中温暖耀目的光,照出与黑夜融为一体且不能被光驱散的,那席玄色衣袍。 青年披着衣袍,静静立在屋檐檐角,被雨淋作一道寂静细瘦的阴影。 下一刻,数不清的人影从四面八方赶来。穿霹雳堂精英弟子服的、穿雷家护卫服的、穿莫家或者郑府侍卫服的,呈包围的姿势,隐隐要将青年围在中央。 雨声中,听得一男声在大声呼唤“越儿乖孩子你快下来,莫要站这么高啊,听话” 听到呼唤,站在檐角的身影晃了晃,险些不稳从屋脊摔落,令最先赶到他四周的护卫下意识纷纷伸出手去接,灯火照出一张张遍布紧张的面孔。可就在护卫们伸手那刻,青年脚下一踏,腾身而起,长袖展成双翼,在雷季泷眸中化身一尾巨大玄鸾,自包围中,一跃而出。 男声大喊“快制住他拦下他莫要伤他” 那呼喝,竟比天边雷霆还要震耳,听得命令诸人,纷纷转身使出轻功,探手去擒。自命令发出到反应,诸人所费时间绝不过一刹,偏生青年如此的快,反衬得他们是如此的慢,眼睁睁看着面前玄色袖摆于风雨中翻动,一缕青烟似的,轻而易举又不容质疑地从他们指间溜走。 好在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赶来,更多的人,恰在青年前行的道路上。而提伞的素衣侍女跟随在青年身后,发足奔行,手中提灯为所有人指引着前进的方位。 此分此秒,似乎世间的一切,院墙、屋檐、楼亭都是静止的,唯有那道被光明追逐的黑影在动。 袖摆化成的羽翼扇动,他跨过包围圈,落到不过一掌宽的院墙上,却连停顿都不需要,无声奔跑。 左右已经有二三人赶到,空着手,张开双臂,从屋檐跳落,凶狠地朝他虎扑而来。而他不过顿足,在护卫落下前一刻小退半步,避开扑击,复而提身踏在护卫肩膀。踩着他人后背,他借助反动之力加速,飞燕掠湖般地,一气滑过数丈。 余下几人未能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加速,早已纵身而出无法反悔,他们估错了落点,纷纷扑到墙头,未能有一人得手。而青年轻巧一个空翻,无声息地落到走道上,将积水在靴沿点出细微白沫,惊出涟漪,微不可闻。 走道中,两人隐匿在墙后,悄然对视一眼,在青年即将奔过时抛出一席索网。 索网被撒出,从天而降,从左侧护卫的手,传到右侧护卫的手,两人紧紧拉住索网边角,向下压去。此网乃是由无数细小铁索织成,刀剑轻易分割不开,一旦被束缚,越挣扎捆得越紧。二人嘴角已经扬起得到笑容,仿佛舵主称赞就在眼前,而他们也将一跃成为舵主眼前红人。 然而他们嘴角笑容刚刚扬起,就僵在原处,见青年拧身往两侧墙面左右一踏,从索网顶上越过,不到一个呼吸,就失了踪影。很快,连提有明灯的侍女也自二人身侧,飞身而过。 雨声沥沥,第三队追上来的人,见识到了前面两组的失败,收起轻视之心。迎面遇上青年,不再犹豫,数人一齐扑去,各有目标,意要以身为缚,将青年困住。可他们之中无一人想到青年反应有多迅速,他们人尚在半空,连回手挡住攻击的时间都不曾有,仅仅能看到对方扬腿衣袂带出的残影,就被踢出去,在积水中打滚。 但这些人为后来的人争取了时间,越来越多人赶到。他们从屋檐上、从墙头一个接一个,甚至有时候二三个一块儿跳下,如黑暗中为提灯光芒吸引的逐火之蛾,无暇思考受伤的可能,眼里只有光芒中将令他们灼灼燃烧的那点黑暗。 扑来的人太多了,纵使青年动作再快,一时间失察,仍旧是被人抱住腰肢,抗在肩上高高举起。 青年的长发湿透,黏在面上披散于身,遭人擒住后腰仰面扛起,发丝滑开露出苍白面容上一双泛着血色的空洞眼眸。大雨浇在脸上,他眼中有星芒忽而闪过,似有一瞬间清醒,无力低垂的双手反转,抓住擒住他之人的腰带,振腰一拧。 玄色衣摆甩出大片雨珠,一枚枚雨珠打在企图靠近之人的脸上,令他们下意识闭上眼,阻止雨水浸入眼眸。待得睁眼再看,幸运擒住青年之人已经与青年上下倒转,反而被青年所制 青年半蹲着,长发遮住一侧张脸。他一只脚踩住先前擒住他之人的手,一只脚踩住此人的脊背,伏着身,双手按住此人颈椎。没有被长发掩住的另一侧脸显得木然,泛着从未见过的赤色犹如被操纵的皮影。 终于有人忍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连着鞘抽出腰刀,朝青年肩头击去。下一瞬青年如离弦之箭,以比此人出刀更快的速度,贴着刀鞘展臂,一掌推在此人咽喉,将人打的凌空飞起,撞向墙面昏死过去。 仿佛激怒了一头原本有捕猎目标的野兽,令这头野兽失去了控制,开始无差别攻击所有。场上敢抽兵刃的人不多,在青年一一将身边同僚打伤踹晕之后,无形的紧张与恐惧最终迫使他们接连抽出兵刃,雨中泛起一阵银光,护住自己。 又有叱喝声从天而降,莫秋雨带着两名莫家护卫跳进包围圈里,骂道“你们在做什么谁让你们把兵器抽出来莫非没有听到舵主命令” 莫秋雨拿手一指,诸人手忙脚乱将兵刃收回。青年趁此一个闪身,再度自包围圈脱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2章 柒拾肆.玉竹斩中 是否见过中元节夜晚的河流 黝黑深邃的河流里飘满了载有细烛的纸船,船在水纹曳动中摇摇晃晃。不用多少时候,于河水浸染下,纸船渐渐湿透,烛火熄灭,最后溺入无边黑夜。 尽管有纸伞遮挡,素衣侍女手中所提的灯笼,正如江中纸船,一盏接着一盏,为铺天盖地雨帘毫无怜悯地浇灭。 莫秋雨夹在人群中,心急如焚地追赶,似他前仆后继者之多,于道中、墙头、屋檐、堆作泱泱一片。他们像极了一群夤夜追逐飞鸟的饿狼,又像梦中企图捕捉梦想的幼童,眼睁睁望着身周指路明灯接连湮灭,而青年的背影越来越淡,越来越远。 他们很清楚,一旦素衣侍女手执的灯笼全数熄灭,青年便会化身潜入最深的夜里的梦魇,来也罢去也好,再了无痕迹。而他们也将迷失在这雨夜,百来号人,各个身怀绝技,却无能到一个人的衣角都抓不住、摸不着。 正因为他们抓不住摸不着,纵使有万般绝技,也憋屈到无处施展。 然而即便他们再不想,再不愿,拼尽全力追赶青年的素衣侍女手中灯火,终究还是熄灭。失去了烛光,天色重归静寂,即便多数人都有暗夜视物的能力,于这雨帘之间追赶远处模糊的身影,依然力不从心。 许多人仍顺着惯性奔走,许多人却当即停住脚步,惘然四顾,企图找出可能的去处。 “咚咚。” 忽有一道微弱的鼓声,不经意地划破夜空。 若有人的目光能够穿透雨帘以及黑夜,此刻俯瞰整座雷府,会发现鼓声响起的刹那,除了青年,所有茫然无措之人,万般动作俱都停滞。 抬脚的举着脚、摆臂的横着臂、咬牙的抵唇、眨眼的眼帘半垂。仿佛一瞬间时空凝固,扭脸的未扭脸的,道中的墙头的屋檐上的,所有人的耳朵,已转向鼓声传来的方向。 鼓声从哪个方向传来 穿通一层又一层灰暗紧闭的门墙,攀过山峦般连绵起伏的屋顶,江波上,一艘不会为江水沉溺的画舫顶尖,燃起多盏明灯。 说不清有多少盏,无论身处雷府哪一处方位、哪一个方向,只消抬头便清晰能见,见它于黑暗中茕茕孑立,不因任何风雨而明灭。光芒再次映出一张脸,非似先前所见青年那惨白的面容,而是一张更为年长的、沉着威严的脸。 雨水浇湿了他的鬓发以及肩头衣裳,晕出浅浅淡淡的阴影,同藏身衣褶的黑暗如出一辙,亦也微不足道。微不足道是因为,人们看不见他耷拉的渐白鬓发,看不见他为水淋湿面容上的皱纹。他们所能见闻的,是他明亮正适刺破雨夜的眼,是他有条不紊因细语而开阖的嘴,是他厚实有力的手掌,是他扬手一引,身侧侍从在扁鼓上击打出的响声。 “咚咚咚咚。” 停住脚步的人们沉下心来去捕捉雨水中的鼓声,由是鼓声渐朗,而雨声仿佛为之震碎而缓缓匿迹。那鼓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要替代这溺世之雨,又更震动心魂,一时天地之间,唯剩这重复着特殊节奏的鼓声。 一遍又一遍。 醍醐灌顶。醒悟之色成了燎原之火在人们面上蔓延,他们互看一眼,原本因为追赶无望而拧成一股的队伍倏尔溃散,不再固执地衔着青年衣摆衣带袍角,反往四面八方去。 这鼓声,令无数好奇心滋生。数不清多少紧闭门户的雷家仆役以及贵人悄悄启开门缝,自满室暖光依附间挣脱,夹缝中,窥视屋外黑夜寒雨。 于是见千百阴翳,漂浮流蹿,有的顺着屋脊飞身滑翔,有的方自屋檐跃下又跳上墙头。有的恰从窗前闪过,衣衫濡湿,双手攥拳,不经意间转眸,带出刀头寒光般锐利的眼神。 一切发生不过转念,青年面前仍有数不清的阻挡,他依旧像一支锐利的箭,越过大多数探向他的手。不同的是,落后于他的人不再埋头苦追,而往不同方向去,踏上不同的道路,他们行进的方向交织,竟成巨大的网,将青年来去左右,全数封锁。 奔走声,俱踏在鼓点上,偶起的呼喝喊叫以及电闪雷鸣,成了点缀。 青年的速度,显而易见地缓慢下来,鼓声疾如风,催生出一层层由护卫组成的海浪。便他身法似烟似云,烟云也有尽头,在鼓声指挥下,守卫们三三为队两两为组,各为纵横。不需要一味无头苍蝇似地追赶,垒起来的拦截,轻而易举地堆叠慢了青年的速度,透湿的长衫,亦是拖慢他脚步的累赘,令他逐渐深陷人墙。 包围网逐渐收缩,一步步蚕食青年活动的区域。若非家主有令不能伤及,众多护卫只消抽出兵刃,便是武林高手亦要被乱刀砍死在刃下。但是他们不能,因为不能所以只好拿肉身去拦,去挡,甚至手上都不敢用十分力气。他们脸上的水一道一道顺着面部轮廓淌下,视线模糊,没有一个人退缩,没有一个人的视线不牢牢集中在玄衣青年身上。 包括莫秋雨。 莫秋雨人小灵活,挤在人墙中,趁着青年不留神,飞身蹿出,揽住青年将其拖倒在地。两个人在积水里滚了好几圈,水花四溅,路途上的人纷纷向四周躲避,生怕一不当心踏到二人身上。 莫秋雨双臂紧紧将青年两手箍在其腰间,双腿缠住青年两腿,直拿出年幼时抱住床脚不愿练拳的力气死死扒住。与此同时他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甚至更坏一点,被打折胳膊也不是不可能。然而,或许是感到疲惫了,青年的挣扎没有想象中那样剧烈,遭强按在地上扑腾不过一阵子,竟安静下来。 半晌没有动静,围着二人的护卫们亦是面面相觑,也不敢冒然上前。莫秋雨压不住心中诧异,小心翼翼慢慢散去力道,抬起身看,他家大公子静静躺在积水中,双眼定定望着天际。 那一头乌发,大都为青年压在背后,亦有些许散在水里,像极了湖底飘荡的水藻。他面色被雨水打的苍白,显现出莫明宁静安详。不时,双眸柔顺地合上,莫秋雨凑的近,故此几乎能够望见他睫毛上挂着的雨珠,那样含羞又带怯地坠落。 “大公子” 莫秋雨不由伸手探了探青年的脸,不见回应,仿佛重新陷入沉眠。历经这样费力的追赶,最终得到如此结果,莫秋雨心中陡生落差感。俄而又觉自己想法好笑,兵不血刃方是最好,莫非真要打的浑身是伤才热血澎湃莫秋雨支起身,被冷雨激的一抖,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不让鼻水掉下来。 下一刻一只手横空拨来,推得莫秋雨一骨碌滚进水里,余光瞅到适才稍微放松下来的同伴们脸上紧张神色再起,当下心知被蒙蔽了过去。他迅速起身,翻滚中瞥见水里飘荡的一抹玄色衣角,奋力展臂拽住。 为拽住衣角之人身形凝滞,一个呼吸前安宁的姿态荡然无存,回首盯了莫秋雨一眼,如黑夜中狩猎的猎豹,疾驰而出,无人能阻挡或者说无人来得及心生阻挡。 其姿态与步履,霎时间令不少人心生熟悉,但这种熟悉很快被惊疑不定全数取代,被抛之脑后。青年再度直身立起之时曾环视四周,所有无意有意与青年视线对接之人,都自那双眼眸中看到一种说不出的,充斥着纯粹邪恶的眼神。 纯粹邪恶的眼神是怎样的 糅杂着轻蔑愤怒,充斥着冰冷杀意,渴求着鲜血灌凅。 一瞬间,无人认为站在他们跟前的是雷越。他们自主地推翻了心中恶意揣测的高高在上的人也会发作癔症,而打心底油然念起由小到大听过的、那些潜藏在黑白之间的鬼怪传闻换魂巫术,罹难之蛊。 大雨和鼓声模糊了几乎所有人对于本身所在的认知,不知不觉他们早身在雷府边缘的下人舍。目视青年疾身冲上屋檐,耳中有闻墙外马匹嘶鸣铁索细琐摩擦,他们未盲目上前,透过鼓声,早已晓得院墙外之人做了万全准备。 然而他们顺着青年所去方向一看,一个小小的身影趴在屋顶,为天幕倾颓沾湿了羽翼,呆呆望着黑豹飞身扑来。 应是控制不住力道,青年着顶时踩碎了四五片屋瓦,屋瓦是上好的材质,但是不少已经年代久远,变得易碎,道道裂痕如蛛丝一般在青年足下向八方蔓延。先是细小的瓦砾开始脱落,不到一个呼吸,青年挪步离去迈向蹲在屋顶上的雷季泷,便大片大片地碎裂,脱落。 雷季泷不知所措。 跟着雷季泷并在他身边盘作一团的白蟒笔直地扬起身,缩成一道细线的眼眸紧紧盯着青年,猩红蛇信吞吐,发出一阵连贯急促又充满威胁的嘶鸣 屋檐下传来莫秋雨一声大喊“小泷走啊” 雷季泷不得其意,仍猫着腰仰着头盯着走近的雷越,唇瓣蠕动想问一句寒秋风大雨大可冷否,又瞬间领悟到了什么,浑身打了个激灵,赶忙站起来身要走。哪成想屋瓦上湿滑,忙里猛地起身,脚下一滑,向前倾倒,自然而然地朝青年滑去。 于是一眨眼,他便发现自己自投罗网将脖子送到了青年举起的手中,人生第一回感受到习武之人五指收紧催发的力道,满面茫然。而后他匆匆撞进一双赤红眼眸中,那眼眸里燃起的憎恨似曾相识,如流星一般煌煌灼目又转瞬而逝,一时间,直直坠落在他心头。 忆起主人吩咐,白蟒见状将尾一甩,连忙用比雷季泷还要快的速度冲向周身弥漫着强烈威胁感的青年。青年下意识抬手一挡,将其揪住,雷季泷顿时自他脚边滑出,摔到屋瓦上,跐溜地就朝下方滑去,一路滚到屋瓦碎裂之处,自露出屋室内设的窟窿掉进去。 不等雷季泷松上一口气,瞪眼便见到他下落之处,桌面上竟放着一座石质的尖塔雕像而他脑袋朝下正正要往石雕上撞去,若真碰准了,怕是要被生生戳个窟窿胡乱地挥舞两下手臂,情急之下雷季泷只能用双手把自己的头脸护住,眼角所瞧到屋中的其他下人,与他一样惊慌到脑中一片空白。 眼见得已经是不可挽回之势,一只手却从窟窿外探下,拽住雷季泷衣领。屋瓦承受不住重量与力道,大面积崩塌,在一阵屋瓦犹如冰雹砸落的巨响与尘雨弥漫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坠落。大的身影极为迅速地将石质尖塔拨开,一个拧身抓住小的身影抱入怀中护住,砸落至桌面上。 屋顶至房中桌面如此长的距离,按道理寻常身手的习武之人也该能自如落地,偏偏先前如此猖狂于雷府中流蹿之人,此时显露出力竭虚弱模样,卧在桌上好半会儿,才直起身。 雷季泷吃了一吓,头皮发麻,后背皆是热汗。他神志恍惚,下意识便深埋最近的怀抱,手足微微颤抖。 “小泷大公子” 屋外踩着雨水奔行的脚步声渐近,莫秋雨等人夺门而入,他们目光匆匆,瞅到二人似是安然模样,悬在喉咙的心才稍稍放回肚子里。 雷季泷听到呼唤,终于从慌乱中暂且清醒过来。他从雷越怀里爬起,手脚发软地挪到一侧,低头看雷越,青年也缓缓坐起身,满面疲倦难耐。 “我为何在此”困惑地喃喃低语,青年拨开糟乱粘在脸上的头发。他望见身侧呆怔的雷季泷,又望见一个接一个步入门来,将他眼下所处之颇为陌生的房室挤满的诸人。不到片刻,他仿佛有所悟,扶着桌面落到地上。 青年乍有动作,即便是简单的落地,甚至都站立的不算太稳,莫秋雨一行人仍下意识就紧张起来,甚至不少人张臂做出要将其禁锢的动作。青年见状颇是一怔,问“我今夜又做了什么” 诸人沉默不语,如临大敌。面对被他们追了一个晚上的人,他们哪里来的有脸说,这老大的一群人齐齐出动要将你抓住,但就是逮不着 诸人的沉默不语,一时间让青年也陷入沉默与迷惑。他浑身都湿透了,站在原地,衣裳不住往下滴水,不到一会儿,掩鼻打了个喷嚏。这一声咳嗽倒让众人如梦初醒,莫秋雨最先醒悟过来,小跑至青年面前,小心翼翼盯着青年眼睛看。青年眼神平淡,如水中月清冷自矜,丝毫不见莫秋雨先前窥见那种戾气横生的目光。 莫秋雨问“大公子你有没有感觉不对劲” 青年不解,亦也回望,略微思索,道“略有些困倦,尚可,若问有何不对劲身上似有些酸痛,我是否与你们有过争斗” 诸人顿时看天看地,好似赏月赏花,特别是其中几个为了逮人确实使了劲儿的,更是悄然在黑夜中藏起脸面。他们心想争斗不至于,至多上演了一场夤夜赛跑、鸡飞狗跳。 莫秋雨松了口气,直道“大公子没事就好,其他的都不是紧要的事情来着。” 说罢莫秋雨探身去看雷季泷,见发小呆呆坐在案上不知是否是吓坏了,怀里还抱着老大一条白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小泷你不是该在屋里好好呆着吗,在这里搞什么” 雷季泷回过神来,似乎此刻才见到满屋子的人,听得莫秋雨质问,自知不可能将方才自己差一点被戳瞎的险境说出口,只得勉强讪笑“我就听到外面闹的这么凶,出来看看” 莫秋雨早些时候望到雷季泷的震惊,以及心底里隐隐对失去控制的大公子兴许会伤害雷季泷的猜测担忧,在听到雷季泷那一听就知道是瞎说的话语后,险些全部化成惊怒。但一想到大公子就在跟前看着,莫秋雨深吸几口气强行压制住,露出一个格外狰狞的笑容“出来看看就从你自己屋里跑到八百里远的这里” 抱住白蟒瑟缩着脖子,雷季泷自知理亏,讪讪一笑跳下桌子,飞快向门口跑去。路过青年之时,他忍不住回头,定睛瞅了一眼,在莫秋雨要来抓他之前加快脚步逃跑,说“好吧我现在就回去了。” 雷季泷跑出门去,见他怀里拉扯的肥厚白蟒狰狞呲牙,而莫秋雨同雷越不发言语,故而未有人上前阻拦。雷季泷探目望去,陆陆续续有数不尽的护卫过来,想必他爹也在过来的路上。思及如此,他不作停留,寻了狭路小路,自钻进他心爱的密室,避开众人。 望着雷季泷匆匆离去,青年低声问莫秋雨“秋雨,我以为罗谷雨同我一齐,怎跑了出来,又做了什么” 莫秋雨也是不知。甚至在场所有追了大半夜的人,无一知晓或能揣测缘由到底为何。 或许除了一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3章 柒拾伍.玉竹斩下 拖着白蟒回到自屋门前,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提伞立在门檐下张望,远远瞅到雷季泷,便小快步奔来。雷季泷定睛一瞅,果是熟人,为母亲身边侧的大侍女,不免问“夙与姐姐怎么过来了” 侍女将伞往雷季泷头顶送,小少年浑身湿淋淋的狼狈模样令她十分心痛,恰她臂弯里挽着一叠干燥绵白布巾,便举起来将小少年裹住,细声细气说道“主母说今日府中甚是吵闹,吩咐夙与领小公子过去。” 一边听着,雷季泷垂头扯着布巾搽脸,问“大晚上的,母亲叫我过去作甚,就是吃晚饭那也太迟了罢且我看这天,雨怕是停不下来,而屋外头的吵闹约摸也暂时止歇,我还是不过去了。” 侍女面露为难,低声说“小公子还是过去一趟吧,主母很是焦躁,适才不知何故还大发雷霆。” 雷季泷面上并无惊讶,反倒露出习以为常的表情“每年这个时候母亲的心情都不佳,你们多照看着些,劝劝她就是。叫我过去无非是徒添烦恼罢了,且那些话我听的耳朵都起茧,说的嘴巴也起茧,又不是大夫,我哪里还管治这个” 侍女不敢对主子举止作任何评论,继续对雷季泷劝说“小公子说的是,但唯有小公子是主母心头宝,咱们这些当下人的,说一万句也没有小公子一句话管用呐。” 话说的在理,雷季泷叹了口气,摸了摸衣领子,感觉身上衣衫尽湿,便说“那我去囫囵换件衣衫,就过去。” 见雷季泷同意,侍女紧绷的表情放松下来,抵唇一笑“主母早已为小公子备好干爽衣衫与热汤,小公子直接过去便可。” 雷季泷一怔,眉宇间疑惑闪过,正欲放下,闻怀中白蟒低低发出嘶鸣,抬眼望向侍女,不免手中一紧。侍女根本未留意雷季泷怀里尚抱着一蛇团,乍见三角蛇头探出,禁不住惊呼一声,忍住惧意,怕白蟒伤及雷季泷,强要来抓,并呼“小公子怎拿如此危险的长虫,当心” 雷季泷抬手拦下,更把白蟒搂紧了一些,说“大惊小怪什么,小白不咬人,就当是我玩伴如何要走便走吧,若是待会儿老爹来寻我,那便走不得了。” 侍女不好多言,知小公子那些千奇百怪的喜好,府中三位都颇为纵容,非是她能质疑,唯有顺雷季泷的意,一面警惕地盯着白蟒,举伞引向自家主母院落。另一面,侍女心中也有忧虑,每逢寒衣节之际,曹茜阳喜怒不定在亲近之人间已非秘密。正如雷季泷所言,他的来去与否,不但有可能对此毫无帮助,甚至可能激化矛盾。 此非是第一回。 只有随嫁侍女类夙与,方知道其根本原因为何。 曹茜阳是大家出身,早年却只是府中三女,生母早逝,生母家族亦不盛,与嫡女相比可谓天差地别。两位长姐婚嫁以后,她年龄着实已有些大了,入不来当时贵圈人之眼,恰雷元稹与其父亲相交那段时间提及婚嫁,其父三言两语,几近连卖带送地将她送出府去。 在此之前,曹茜阳一直认为她的夫婿应是舞文弄墨之辈,不需心怀锦绣,也该脉脉小意。到头来,乃至出门前一刻,连所嫁之人的脸都未曾见过。然后她一脚跨出家中门槛,于面纱遮掩下,得墙外海阔天空尽入眼来,头晕目眩时,瞧见劲装男子御马,百人俯身叩首为其马首是瞻。男子斜眼瞥来,眉梢一挑,扬唇一笑,那等恣意张狂,当得一句风华正茂。 她冥冥之中竟生出祈愿,以为自己未来一生,合该与此男子纵横来去。舞文弄墨再入不得她眼,江湖儿女自由自在的生活,或是她所要的归宿一直到如她名字一般茜红的头盖被揭开。 满心的欣喜、紧张、忐忑,在对面另一个男子沉静如冰的眼眸之中,彻底冻结。她的幻想与祈愿,回想起来,无异于镜花水月,剩下的,是渐白的青丝,还有那场令尊卑上下彻底颠覆的火与血。 如今当年的家族反过来要仪仗曹茜阳的鼻息,巴结这个被忽略的三女,连她嫁入其它大家的长姐都要艳羡嫉妒。可整整十数年,曹茜阳未有哪怕一瞬间想要衣锦还乡的念头,因她知道,她从喜帕被挑起的那一刻就知道,从祠堂地面被血铺洗的那一刻就知道,从雷玊玫归来那一刻就知道,她无法从这个男人身上得到她曾经期盼的任何东西。 曹茜阳是信命的人,所以侍女夙与最常听主母喃喃低念的,俱是小公子。 路中不再见先前遍地的护卫,约摸大家皆为家主所呼走,于是夜沉雨冷,平日不阵子的路,无端走了一辈子那样长,雷季泷才同侍女抵达。 母亲的院子一如往常雷季泷来去时灯火通明,脚跟尚没有站稳,幼时照顾他的,他所熟悉各个侍女便鱼贯而出,嘘寒问暖,举来热汤茶水干衣。曹茜阳早早便在门框处等候,远远瞧见他来便伸出臂,他方迈入屋檐下,就被迫不及待拥入怀中,轻轻抚着脸颊与发顶。 雷季泷一直都感到费解,分明一并居于府中,相隔近乎咫尺,何以每次母亲总是三旬不得见他的模样,令他尴尬。他未忘记他怀里尚搂着一尾白蟒,虽确认了白蟒并不会伤他,不敢担保不会伤其他人,于是连忙从曹茜阳怀中挣脱,推说“我身上湿,莫把母亲衣裳也弄湿了。” 白蟒颇为庞大,不容易被忽略,偏偏曹茜阳浑然未投去一丝眼神,仅顾轻抚雷季泷发鬓,轻声叨念“我可怜的泷儿,没有受伤吧” 雷季泷呆怔一瞬,双眼垂下又飞快抬起,摇头“泷儿未有受伤,不过摔了一下,没大碍的。” 话罄,雷季泷留意到两侧低垂的发髻中,有机敏侍女好几人,都不由自主地朝曹茜阳投去意味不明的眼神,欲言又止。 曹茜阳眼中唯有雷季泷的身影,别物都于黑褐眼瞳边沿晕的模糊不清,她摸着他湿淋淋的衣物,急忙将孩子往屋中引,恼雷季泷不爱惜自己,责备之言说出来,又有无奈宠溺“大雨夜的跑出去作甚,如此天气若染了风寒,又得喝汤药。你从来就不爱吃,总是偷偷倒掉,于是病情又反复,真叫人着急。” 随着曹茜阳转身,侍女簇拥上来,雷季泷身上浸吸雨水的布巾被取走,重新披上一方。侍女又奉上姜茶,雷季泷便饮了一大口,皱着脸勉强咽下去,其间埋怨说“娘,我都这么大人了,您又何必老拿那些八百年前的事情来说呢。” “如何去了八百年那样远”曹茜阳但笑,低垂的面庞一如既往温柔,“对娘来说,分明还是昨日的事情。” 转入屋内,侍女举来热汤以及用以更替的衣物。曹茜阳在雷季泷身前蹲下,要为他换衣,如此才留神到白蟒所在,露出意外之色,倒也不惧,仅仅是皱眉“这是哪里来的长虫,莫非是外头的人给的娘跟你说多少次了,外头的人用心险恶,有时间闹这些,不若好好听讲多看几遍典籍,莫要玩物丧志。” 早知道总会提及用功学习的话题,雷季泷作未曾听闻,躲开曹茜阳的手,道“哎呀娘,我自己换就成了,有手有脚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闻此故作大人的害羞之言,曹茜阳忍不住揽住自己孩子尚瘦弱的肩膀,点了点雷季泷眉心“不论你多大,便是行了冠礼,仍是娘的孩子。” “我又没说不是”雷季泷嘟囔,挣出曹茜阳怀抱,一只手把她连同挤入来的侍女一并往屏风外头推,“我自己会换,很快的,娘你在外头等一会,我就出来。” 曹茜阳忍不住发出轻笑,便也随着自己孩子去了,站在屏风外叮咛道“快换罢出来,用多些姜汤。” 待只剩他与怀中沉甸甸的白蟒,雷季泷脸上神色顿时沉下。他望向白蟒,白蟒亦望他,仿佛能够阅读他心中想法,头颅上下点动。 雷季泷脸上血色瞬间褪去,不敢置信地转头望向屏风外的身影,困惑、愧疚、痛心、恐惧,刹那齐齐涌上心头,陈杂五味,最终唯有一味苦涩,在舌底徘徊不走。 沉默着,雷季泷将透湿的衣壳剥下,扔到一旁,取热毛巾浸湿,洗刷身上冷雨和尘土留下的痕迹。小少年身上确实仍有未能去掉的晒痕,比之数月前,身上软肉消失无踪,结实不少。 他拿起母亲为他准备的干衣穿上。 那是一件旧衣,白底蓝纹,是雷季泷先前常穿的一件,穿上爱对镜搔首弄姿自诩翩翩公子。如今系上衣带,有两分发紧显短,水银镜中,肤色被白衣衬的更加黝黑,且不说公子之姿,浑成码头运货偷穿富贵人家衣服的小工。 雷季泷呆呆地盯着镜子里的少年看,半晌,扯开发带,抓过布巾盖在脑袋上,就是一顿狠狠揉搓。随后他甩开布巾,故作潇洒地将鸟窝似的头发梳到脑后,咧嘴尝试露出一个笑容。笑容勉强僵硬之极,反倒将他自己难看笑了,以至他最终还是用手将其搓散,深吸一口气,弯腰抱起四处探头的白蟒,转出屏风。 屏风外,早前伺候的侍女纷纷退去,偌大厅堂,今夜显得格外空荡。门户将风雨阻隔在外,偶有风雷声惊起,荡遍内室,连同雷季泷自己在内,便只剩曹茜阳以及三位大侍女。 曹茜阳已在桌旁落座,月白缎面的裙倒映着暗沉烛光,一见雷季泷出来,便伸出手。雷季泷迈过去,垂头,望了眼母亲探来那纤细白嫩的手,小小少年眼底复杂一闪而过,而后熟练地挽住,至她对面的绣墩坐下。 屋里燃上了薄炭,摆在两人之间,尚未入冬,故此灼得空气有些燥热。曹茜阳弯下腰,替雷季泷将裤腿挽起,除去湿漉漉的鞋袜,拉到自己大腿上放好,由此桌角炭炉腾起来的热气,恰好用以来为雷季泷暖足,将她额头熏出薄汗。 曹茜阳挥手,令侍女端来姜汤再一碗,取调羹舀起一勺,细细吹祛热气,递到雷季泷眼前嘴边。雷季泷低头饮尽,曹茜阳再举起手帕替他按嘴角,一如幼时,女人眼里的温柔几尽盈溢,于灯影中泛出粼粼波光。 小少年问“娘向来喜欢热闹,今日怎么四处只有这样少人” 曹茜阳说“男女授受不亲,泷儿如今已是大男孩了,不相干的人自然要避让些。” 不知为何说罢后竟嫣然一笑,察觉雷季泷注视她时,又敛去,说道“泷儿怎生如此不听话,越发顽皮。先前偷跑出门一事,为娘尚未与你清算,如今又大雨天胡乱奔走,可知娘听得外头的纷扰,又多么担忧吗” 雷季泷并未反驳,薅怀里白蟒鳞片,沉默地又饮罢两勺姜汤,待额上鼻尖出了细细汗珠,抬眸时候眼里似有星光,也笑“娘何须担忧,正如您所言,泷儿已非是小童,分得清楚利害。” 曹茜阳摇头“你生来就是个不是天高地厚的性子,总捋你爹的虎须不说,哪里分得清楚利害还成日没个正形的,四处抓那些蛇虫鼠蚁来闹,跑来跑去滚的一身泥,莫说哪家公子似你这般,便是你那堂兄弟,可又曾似你的” “老爹今日才训过我,娘不心疼心疼我” “你爹所说莫非有错”曹茜阳轻轻在雷季泷小腿上拍打二下,道,“我知你平日就好事,哪儿有热闹朝哪儿凑,可你身为雷府公子,竟为了一些犯了错的下人忤逆你爹,实在不懂事。须知那是你爹,也是家主,你如此在旁人面前拂他面子,如此遭到训斥,哪里可怜” 雷季泷朝前倾身,微微侧了侧脑袋,问“那娘是想要我哪般” 曹茜阳叹了口气“但望你能学着稳重些许,不去做那些工匠的琐碎自贬身份,届时若有人问你最擅何物,旁人皆言诗书礼乐,你偏说挖土打铁,是何等的令人尴尬亦愿你将自己身份摆正,你乃是此府将来的主人,世间琐碎不平事有多少,你莫非能一一去管他人脑中龌蹉多少,勾心斗角,你莫非又能一一看透” 雷季泷便笑,笑着笑着,松开了怀中白蟒。 他将双腿自母亲膝头放下,站起身来,在母亲足前,却又跪了下去“其实我也晓得,许我该跟着老爹学学如何恩威并施威风八面,又或跟着姑奶奶了解如何自细微之处捕捉事实好辨别清浊。” 曹茜阳吃了一惊,忙去拉雷季泷“泷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雷季泷不为所动,固执长身跪着,继续道“是我不孝,故此做不到父亲母亲所求。我只道我这一辈子,永不会成为如你们期盼的那种人。不平之事确有千万,但既在我眼前,我便不会放它自流。我或不会成功,但我努力过,无愧于自身。我亦不想猜疑他人,因我站的太高、活的太简单美满,不知他人究竟面临过怎样的苦难,可我能看到的是他们挣扎求存卑微的面庞。我做不到轻描淡写夺去他人性命,做不到三言两语断夺对错是非,该是我无能懦弱,方叫您和爹如此失望,到不得不做出这等事情的地步” “娘,故此我求您。”雷季泷抬起头,小少年的眼泪挂在眼角,不知为何流了下来,“请住手吧。”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屋中无人言语。侍女垂首,作双目失明两耳失聪,而曹茜阳伸去欲揩雷季泷面上泪珠的手,僵在半空。 “你知道了” 许久以后,曹茜阳将视线自孩儿面上挪开,盯着梁下悬灯,甚至没有企图遮掩,坦白自如地承认了。话罢她又将视线转回来,眼里没有丝毫羞愧,没有丝毫后悔,坦坦荡荡。 曹茜阳不想当一个严厉不失慈爱的母亲吗 她想。 但是她没猜到雷元江竟然突如其来地带回来一个青年,举手投足加以信任器重。而那个青年在那个青年的眼里,她看到了青年时期雷元江眼里的,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她不敢想象,如果这种眼神落在她唯一拥有的、最珍贵的孩子身上,多年前那场血腥,将会如何重演。 曹茜阳前所未有的冷静,她的言语也前所未有的冷酷“他死了,对我们谁都好。” “为什么”雷季泷完全无法、也不可能理解这种想法,问,“他又没做错什么,让他到这里来的人是老爹,对他嘉赏的是老爹,让他引人妒忌的也是老爹,他努力得到他应得的,到底做错了什么,娘竟如此心狠地觉得他非死不可” 这么多年来,雷季泷是第一回,如此直白地诘问他的母亲。可若一个人的一生都不能如愿,一旦此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所有的期望将会半滴不余地倾注于稻草身上,企图将之养育成一株可供乘凉的参天大树。何曾想到,有一日竟会遭到这株幼苗的质问,质问凭何靠在它树荫之下。 曹茜阳双手紧握裙面,嘴角微微颤抖,道“这个世道,本就是你生于何处就死在何处,他图谋他不该得到、不应得到的东西,故他活该如此” “若一个人只想活着,莫非也有错吗” “错什么是对又什么是错”曹茜阳露出一抹压抑的笑容,“所谓对错,无非都是人定的。我是雷府主母,我之所言便是对错。” “你以为他别无所图你以为他便单纯无害我的孩子,你莫非认为外头的人、外头的世道有多好你以为他人一朝学武有成,为何挤破脑袋也要挤进我雷家那些人,若非是我雷家,或还在某处过食不果腹之日,他们的孩子,或一生下来便发头疼脑热早早夭折如今他们过的安乐,所细而所着身暖,出得门去威风八面,一切都是我雷家予他们的,他们不过是我雷家的仆从,财产而已” “我不信。”雷季泷面上尚有泪,眼神却剔透清晰,不为耳中言语所动,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知天地乾坤清浊有时,仍信勤学不辍必金榜题名,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信天地正邪如日升日落非是人能定夺。” “我更信人心知善恶,信人生在世终有去路。”雷季泷折下腰去,在曹茜阳足前叩首,“故此泷儿求您收手,求您不要成为泷儿最讨厌的那种人。” “我便是不,又如何”曹茜阳猛地将桌面一击,腕上玉镯瞬时破碎,为她抬臂一挥,掷落厚实毡毯,悄然无声。她胸口起伏着,大口喘气,双目瞪大盯着足前明明只是稍微拔高塞黑,却不知何时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人的孩子。她想开口怒斥,烛影闪动,眼前一花,她的儿子身影倏尔模糊,仿佛下一秒就要飘去不知名处。如此恐惧又漫上心头,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孩子我的孩子,你现在不明白,但你终有一日,会理解为娘的用心。” 曹茜阳目光四看,如人偶般静站着的侍女终于动弹,纷纷簇拥上前,要将雷季泷从地上拉扯起来,纷纷说着“小公子何必为一个外人跟家里人闹得不愉快说到底,主母都是为了小公子您好,您该稍稍体谅一下主母的用心。小公子尚年幼,被外人蒙蔽煽动也情有可原,不理解主母做法也是有的,待他日,必渐渐就能明白了” 雷季泷忽而一笑,抬手展臂将所有侍女拂开,自从地上站起,身形一晃而又稳稳站住,说“若是如此,佛主也罢、道尊也好,我此生唯求那一日,永不到来。” 他怀中白蟒落地,倏地一下,自侍女们脚边游过,一路蹿出,引出侍女一串惊呼。雷季泷紧跟其后,至侧厅一面柜前,目光左右扫去,定于一翡翠金瓶上。他眼角最后一滴泪珠堕下,眸光凝聚,化作坚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4章 柒拾陆.川拨棹上 另一个十分喧嚣的夜过去。 撑着疲惫身躯,唐申被雷元江推回屋中。重新闭合的木门隔绝了雷玊玫故作威严的关切,遮掩了雷元江慈祥眼底下的暗色,唐申静静在门后站了片刻,听得屋外的喧嚣很快离他远去,余下门外守卫细微的呼吸,又数息,他方才扶着厅中新几缓缓坐下。 屋中一支新烛摇摇曳曳,晃得唐申苍白面色更加难看。 连续两日受影响,唐申并不似他嘴上所说的无碍,甚至比他自己所能想象的,要更加糟糕。在稍微得知巫术始末后,唐申早有失控的准备,却未想到事件爆发以后,对方竟选择在这般鹤唳风声之刻动手,导致他未能有片刻安稳休息,意志昏沉。 按着桌沿闭目片刻,唐申方恢复些许,抚了抚身上湿透又干的衣袍,慢慢站起身。 他迈步走入盥洗室,将衣袍褪下。望着镜子里倒映出来的人,他先是抬手将散乱的长发拨到脑后,轻轻沿着面庞边沿抚摸,滑至耳后,最终落到颈侧。待确认易容依然完好无损,再将手不着痕迹地放下。 坦诚而言,唐申对今夜之事略感意外。他知曹茜阳在背后作怪,其中或有其他人推波助澜,却未想其能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将一手好牌打的如此贻笑大方。 让唐申自己来做,保守而谈,最普遍的做法之一是推出替死鬼,抓住人心最松懈之时再给予致命一击。若能够操纵他伤及雷元江,无论雷元江明面暗里如何为他辩白,出于对一府之主安危的思量,这道裂隙必在众人心中种下。可惜心神疲惫归疲惫,前后两次失控,唐申皆未有完全失去意识。他更像是身处一个清醒的梦境,模糊感知到身周环境,能够在一定范围内控制自己所为。 若退一步,亦可选择警戒稍减之刻再行动。如此可保证计划隐秘,避免有所参与之人的心生出浮动并无端显出慌乱举止,乃至冒出揭发念头。今日这般顶风作案,始作俑者若非成竹在胸、另有打算,便是不智,或者有事端陡生。然而以唐申对曹茜阳寥寥几面的观察,不足半句的交谈,以及从前纸上得来的微末消息,并不能得出完整全面的对此人的推断,故此也难辨究竟。 是雷元江打乱了他的棋盘,偏他又不可能拒绝。原本他未想在如此早起便插足雷家本宅,导致不但未能拉拢起来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助力,更莫要提从旁推敲再亲身接触宅邸中人,以布置好针对性的策略。 幸而先前数年几近流浪的经历,早已令唐申学会不再拘泥于唐门刺客谋而后定的惯有思路,纵使以身犯险,也能挣出一条去路。 唐申缓缓吐了一口浊气,借镜中影像,望了眼窗棂外树影。 深秋的雨夜,着实令人恼烦。 自外头归来,唐申才知道罗谷雨没能阻止自己挣脱束缚离开屋中,是因罗谷雨自己亦病倒,在矮榻里昏睡过去。或是因为昨日夜里睡倒在他床侧着了凉,加以身上未愈伤势导致,直到唐申等人回来,才发现罗谷雨发热不止,连忙唤了公孙大夫将之带去侧厢照料。 依罗谷雨所说,他自身其实不能随意用药,如此先前唐申往其包袱里悄悄放置药物的举动,该是好心办坏事,只望并没有派上用场。思至此处,唐申未免有些懊恼,怪他从前不曾过问,也未曾真正留神,若真的害了罗谷雨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若罗谷雨体质不似中原人,公孙弘如何也无计可施。如今罗谷雨昏睡不醒,唯有等其醒来,方能着手医治,故此只望其能早起清醒,莫让事态发展的更加严重。 唐申不懂医,无能为力之感无端挑荡心湖,叫他燃起了对自身的恼怒,不得不平心静气片刻。他知无人是无所不能的,人皆有短处,世事亦不可能处处顺心,他也不可能运筹帷幄毫无遗漏。 待情绪平复,唐申取了面巾,于面盆中新换的热水里浸透,拧干,细细按去脸上污渍。乍一抬眼,昏沉的大脑方才渐渐自镜中倒影里留意到,盥洗室角落里,存在着一个蜷成一团的人影。 是谁 从未有过的迟钝知觉,令唐申惊出冷汗,情绪波动又令他头侧刺痛,眼前忽然漆黑,探向暗器的手不得不转而扶住镜台,遏制跌倒趋势。 好在蜷在角落中的人并未存有恶意,察觉唐申动静,目光从唐申后背挪开,缓缓开口“你身上好多伤。” 尽管并不熟悉,唐申依然迅速分辨出来发声之人是雷季泷,当下放下待发攻势,转而扶住额头以遮掩眸中厉芒,轻声道“你怎会在此” 闻言,雷季泷站起身来,怀里掉下一条白蟒。 那是罗谷雨的白蟒。 白蟒在地上爬行,悄无声息扭到唐申脚边,仰起身子吐了吐蛇信,尾巴尖在地面左右拍打。很快,察觉到自己主人并不在此处,它扭转头颅,自顾自地在屋中游了一圈,最终自半开的窗隙间,循着主人的气息跑将出去。 雷季泷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停留在不远处,并未靠近。因此待晕眩感稍退,唐申才转过身,直面小少年,仅一眼,便察觉雷季泷衣襟上有血迹。唐申精神颇为虚弱不错,但雷季泷身手不佳,便纵身是血也对他毫无威胁可言,他并不忧心。再看雷季泷神情恍惚,唐申略思索,问“你可还好” 雷季泷神思不属,并没有立即回答唐申的问题。他视线掠过唐申,看到镜中自己身上血污,仿佛被针扎了似的将外衣脱下,发了疯般远远扔开,顾不得碰倒了一旁衣桁,而后弯腰大声干呕起来。 屋外人听到动静,轻声呼唤“大公子” “我无事。” 唐申亦为雷季泷的反应所一怔,顿了顿,到雷季泷身侧将其扶起。小少年手足无力,浑身都在颤抖,明亮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朦胧泪光掩盖不住里面的惶恐与厌恶。 雷季泷的眼神,唐申十分熟悉。 那是第一次见血的眼神。 唐申将小少年扶到镜前圆凳上,左右看看,取下屏风上所挂干衣草草系上,便对雷季泷道“你怎么了,可要我通知义父” “不要”雷季泷一把揪住唐申衣摆,紧紧捏住,不停摆首,“不要叫人就让我就让我呆一会儿便好了” 毕竟人家才是正经的主人,唐申未说什么,看雷季泷小脸恹恹不愿挪动,取了剩下的干衣,到屋内去将湿衣换下。 雷季泷顶着模糊泪眼,感觉胃中翻滚好上些许,就从凳上下来,远远绕开血衣,神色恍惚到屋中去。他脚步虚浮,到床边小榻坐下,抬头见唐申一身白衣,身材挺拔,乌发白肤,忆起前不久其身浸雨水亦如风中夜鹰。再看自己矮矮小小,平平无奇,顿时情绪低落,蹬去鞋袜钻进榻中,扯来薄被蒙头盖上。 被褥一蒙上双眼,黑暗中,前不久被白蟒咬断咽喉并钻心而死的同龄少年的影像,便浮现在眼前,惊得雷季泷连忙拉下被褥,心悸不已。惶恐恶心尚未消去,他绝不敢回自己屋中歇息,惧那夜中魍魉过来擒他,如此才下意识寻到自己父亲卧房中。可他又不想在老爹面前露怯,便不愿雷越去唤人,宁可睁大双眼盯着房梁,和一个称不上熟悉的人共处一屋檐下。 唐申将衣带整好,见雷季泷竟睡下不愿走,也无法,要取烛帽熄了屋中唯一的烛火。 又听小少年把嘴巴用被沿挡住,声音闷闷地说“别屋里屋里太暗了” 恨不得再把脸挡住,雷季泷颇觉难堪。他知男子汉大丈夫不该惧黑,若是他爹娘或者秋雨必要羞他,可是同龄少年可怖的死相每每闪现眼前,叫他愧疚不安。转眼悄悄瞧雷越,见他拿烛帽的手放下,神色淡然,未有二话,到床榻边坐下,似也要休息了。 雷季泷躺在小榻里,辗转反侧。他迫自己不去想那被白蟒咬死的同龄少年,而想先前瞅见雷越身上浅淡伤痕,过了好阵子,没听对面传来声响,忍不住小声问道“你身上怎这样多伤” 对面没有回答,或是睡着了。就在雷季泷翻了个身也硬着头皮准备闭眼时,那边又低声回答“习武之人身上有伤,不过常理。” 雷季泷愣了愣,想起他在丐帮被枭折腾的惨态,又想到今夜所见百人追逐雷越之态,终是忍不住道“我不知当问不当问可是,你、你第一次杀人是几岁” 对面沉默了一下,说道“五岁。” 雷季泷不觉得雷越是杀人成性之人,也根本不信生而为恶一说,闻雷越如此说道,当下一悚,脑中幻想着五岁的雷越,又记起惨死的同龄少年,背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脱口而问“为什么解决是非之法有百,为何最后,定要杀人、定要刀剑相向方能成活” “我、我没有批判对错的意思,只是心有疑问今日那些下人,其实并不是他们之错,可是”感觉自己话语中带了质问不妥,雷季泷连忙补救,可说着说着,想到自己母亲所为便是导致这一切的起因,心中愈发痛苦,掉下泪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竟已经离他这样遥远了。 对面并没有回答,好半晌,雷季泷勉强按住梗咽,强行说服自己胸口的沉重是怀中紧紧搂着的抱枕所致,微哑着声音道“或我本不该生在这样的人家,我做不到他们要求我去做的,我心里难受,可我又不知道如何去做。” 对面轻声道“若你恨我,或会好受些。” 雷季泷以为雷越必然厌烦自己这个占着坑的没用萝卜,而这出乎意料的回答,令雷季泷露出片刻微笑,尽管接踵而至的愧疚感又模糊了他的眼“我不恨你,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甚至在想,若我是你,我也会努力讨老爹高兴,让姑奶欢喜,让府里的护卫都尊敬我,兢兢业业替老爹处理堂中事物。” “若能叫他人都喜欢我,那该有多好可我喜欢的事情,并不是他们所喜的。我力有穷,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做不到如你这般的好因为我终究不是你。” 雷季泷等了好一阵子,久到他都以为对面的人睡了过去,忍不住转了个身,想借着烛光去看,便听那他以为丰神俊秀之人说道“若我是你,宁愿不做任何令人喜爱我之事。” 雷季泷一呆。 雷季泷其实未有真见雷越如何交好他人,他总隐隐有对此人的忌惮,羡慕雷越如鱼得水,也带有少年心性的一丝嫉妒。雷越性格模样上佳这等话,他想都要想腻了,便也当雷越容易讨人喜欢,给当作了平常。可这话落入耳中,雷季泷缩在温暖被窝里,偏从雷越平淡语气之中,听出一丝冷寂孤独,嚅嗫半晌,怕惊走了什么,轻问“为何” “若能做自己,为何要困苦于成为他人” 若能做自己 成为自己 这句话如暮鼓晨钟,在雷季泷脑中久久回荡。 他听过存天理灭人欲,听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第一次,有人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思,令他仿佛毫无遮掩地立于一月寒冬,却觉心中灼热滚烫。 心脏鼓噪不已,雷季泷更加难以入眠。他在小榻上翻转,将滚烫的脸埋入被褥中,觉周身黑暗不再可怕。 蜡烛又烧了小半,雷季泷好容易平静下来,弯弯眉眼因忧愁皱起,轻声唤了对面的人二声,说“雷越我能否求你一事” 对面仍未入眠,声音清醒冷静“何事。” 在心中将语言来回组织数番,雷季泷忐忑开口“小白小白已经将那个施巫术的人杀死了。” 对面没有回答。 千头万绪压下,雷季泷鼓足勇气道“雷越,我知你聪明,老爹和姑奶也是母亲她只是个普通人,她所做的事情,连我都能想出来,又哪里能瞒几日我知道此事是母亲之错,我亦知是我自私我不与你争什么,我只求你,能不能原谅她你能否和爹求情,能不能就此罢休” 对面久久没有回答。 并且一直没有回答。 雷季泷攥出汗水的双手由起初的颤抖,逐渐平复下来。他蜷在被窝里,等了又等,等到再也压制不住的困意将他推入梦乡,自带三分悲观地悄然睡去。 大致又过了半个时辰,床榻上闭目歇息的唐申睁眼。他听雷季泷的呼吸趋向熟睡,便无声翻起,往门外去。 门外冷风习习,抱着手臂立在屋檐下看护的,正是徐笙。徐笙听闻门动,转过身,对来人低头,轻声道“大公子有何吩咐” 屋内的暖,与屋外的冷交替,叫身上白衣为风所动。徐笙见雷越反手将门阖上,眸色如潭,不见波澜,忽露一冷笑,道“没想到,此局竟叫雷季泷破了。” 徐笙并不知前因后果,可早前屋内雷季泷声音未予掩饰,此闻加以雷越之言,顿时浮想联翩,道“大公子此是何意莫非说小公子劝住了那方,令其放手” 雷越道“是否劝住,仍未能知。观他神态言辞,非似劝住那方,而是误杀了下咒之人。” “小公子竟会杀人”徐笙一惊,连连摇头。要是此话从旁人嘴里出来,他必要好好嘲笑一番,可此话从雷越口中出来,他莫名生出荒谬与恐慌,竟有些无措,不得不定定神,再道“何至于此” 雷越显然知道徐笙心中所忧,道“我猜非是他亲自动手,也非他本身意愿,这点无需忧愁。他惶恐惧怕不似作假,请我莫要追究,也是情真意切。” 徐笙稍稍回过神来,松了口气,同时亦是扼腕叹息“如此尚好,只是可惜了这大好局面我猜想再一日,若那位不收手,便要身陷淤泥怪天不作美,未将最能接触那位的小公子算入变数,可惜可惜。如此说来,大公子可答应了小公子的请求” 雷越沉默少时,道“义父重情,如何舍得当众揭发幕后其今日举止,不过是逼迫那人放手,要论几分真情为我怕也不足五指之数,我怎能不答应我不但必须答应,还要加以劝说。” “那大公子打算接下来如何做” 雷越走两步,越过徐笙,抬头仰望不见星月的天空,道“不急。寒衣将至,义父说今年将宴请本族叔伯,引我拜见,琐事甚多。” 这对徐笙来说浑然是个新消息,听闻自己暗中投靠之人竟令雷元江如斯重视,精神一振。 似是思索一阵,雷越问“徐笙,你对雷季泷,知道多少” “小公子我所知小公子玩心重,不太好学,除此以外没什么特别的”说着,徐笙一惊,试探道,“大公子莫非想” 察觉到徐笙心中猜测,雷越回首一眼,皱了皱眉“莫要乱猜,我不过是觉得,或许我能与他相处。如此即便不能化敌为友,亦能令他不再阻拦。” “这并非不可能。”徐笙尴尬一笑,很快回答,“小公子虽不务正业异想天开,到底还是个孩子只是大公子如此做,可会引起家主误会且小公子喜爱之物,皆是旁门左道,想要投其所好,怕是需要花费大量时间。” 雷越却说“何须如此若说投其所好,一举足矣。” “大公子何出此言” “他不愿承担义务重担,唯有我能给他他渴求的自由。” “自由” 望雷越神色,察觉他并无玩笑之意,徐笙也不知自己该作何种表情。他学着雷越去望那阴沉沉的天,耸了耸肩“呵呵,那可是奢侈的东西。小公子生下来什么都有,甚至不知道争取二字是什么滋味,又哪里会明白,这世间本无自由可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5章 柒拾柒.川拨棹中 接连大雨过后,天晴的格外早。推窗之外,目之所及灰檐青瓦鳞次栉比,草木风息沁入咽喉,呼吸间,便似能吸尽天际苍蓝。小榻上睡成万字型毫无仪态可言的小少年翻了个身,挠了挠刚被推窗缝隙间钻出来的日光晒过的脸,埋进被褥,只有半截细瘦肩背露在外头。 唐申悄然将支起的推窗放下,洗漱罢,着好衣服,束长发,瞧一眼小榻上,悄推了房门,走出去。门外徐笙身影不复,而现一年纪较轻、身兼朝气的男子,手压长杖,倚靠廊柱。唐申没有刻意掩饰脚步,跨过门槛,带上门的同时便招呼“你怎在此,身上的伤,多好了吗。” 男子回首,那面貌,不是季成泺又有何人他扒拉开被微风拨的凌乱的碎发,对唐申露出了笑容,说道“大公子晨安,我已好的差不多,劳烦忧心。” 同时,他抬了眼瞧唐申气色,眉头压了压,犹豫一下,担忧道“我我听闻了昨夜的动静,又听了一些流言,莫非那位要询大公子生辰,真是为了行厌胜一事” “是与不是,我未有亲眼而见,也难下定论。”唐申轻轻摆了摆衣袖,压平袖沿,负在身后,“但不止一人如此认为,我想也非空穴来风。” 唐申恢复血色的面容镇静平淡,令季成泺眉头揪成一团,抱起手臂“大公子莫非早有预料何以不告诉我呢,要知如此冒险,才不行此事。” 季成泺这般耿直,听的面前青年敛眸而笑“我不能未卜先知,怎可因为一二猜测而大动干戈。况且此事不成,那位或还要另行它事,何不接下,看看她意欲何为。” “大公子莫嫌我指手画脚,这并非是事情成不成的道理。”季成泺神态严肃,道,“若让我说,舵主这般重视大公子,就是凭那一二猜测大动干戈又能出什么错再者莫家主离去前命我照顾配合大公子,大公子又对我有救命之恩,若是此事不能妥善处理,那我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季成泺直视着唐申面容,褐色双眸熠熠,又有晨光来予他描边,恰是一佳木般的年轻俊秀,故此也无悸昨夜过去的种种风浪。 唐申道“你不必如此,只要是我雷家的人,是霹雳堂的人,我都会救,并未有其他意思。” 季成泺耸耸肩,凭着一口气说罢,回过劲儿来,微红了脸“我知,是愿大公子知晓我非忘恩负义之人,亦请大公子为自身着想。” 说的这样直白,唐申哪里还不明白,摇头说“我总要以义父为先。” “大公子无须向我解释,我知道难处所在。”季成泺咧嘴一笑,挪了挪伤腿,换了一个姿势,略微放低声音说,“大公子,早前徐笙试探我,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不知用意何在。徐笙是舵主身边老人了,你须得当心,我感觉他不是个省油的灯。” 雪中送炭或锦上添花,徐笙所求,唐申自然能够观察出来。若要批真心几分,反倒落了下乘。故此唐申说“徐笙是义父身侧的人,不是我能指点什么的。” 听得言下之意,季成泺点点头“如今我们如何应对大公子今日感觉可还好是该直接道与舵主听,或者是” 未说罢,两人颇有默契地闭口。 不时,门被敲响。季成泺启了院门,将雷元江迎入来,自己同雷元江随身的护卫在院外阖上门。 雷元江虽换了外袍,依然穿着昨夜衣衫,衫上水迹干涸后残余的痕迹清晰可见。他眼下两道鸦青,疲态明显,面上却清爽,该是过来以前刻意洗漱过。然而他神色郁郁,望之心事重重,便也使脚步沉沉。 “三伯。”唐申唤了一声,见雷元江衣着,问,“三伯莫非一夜未眠” 雷元江叹气,捏了捏眉心,摇头说“在我眼皮底下都能出这样的事,我如何能够睡得着昨夜之后,又与你姑奶商讨,连夜审讯了诸多护卫仆人,竟抓出了不少吃里扒外之人。唉,我一年到头在外,你姑奶又主持着家中各个商铺之事连同诸多琐事,虽然说人非圣贤孰能清廉,今日方知家中不知何时竟变得结党营私成风。我已准备将那些与府中人有姻亲关系的护卫,放下各地分堂中去,好令他们有所为,而非日日食禄打牌。” 说着说着,雷元江忽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唉我这嘴,明知越儿你受罪,忙了一通尚未找到究竟何人胆大包天害你,还要在这儿罗里吧嗦埋怨。” 唐申亦叹气“是我未能帮上三伯的忙才是。” “越儿好好躺着就行,千万莫要再像昨夜还有前夜那样吓三伯一跳就好。”雷元江一脸心疼地端详宝贝侄儿的面色,惊咦一声,问,“越儿感觉如何看着脸色倒是比昨日好多了” 唐申正要回答,雷元江抬手揉着头侧,来来回回地走,嘴里念着“莫非是昨日见闹的太大,心生惧意想要收手,或者避避风头真是个奸诈小人,越儿放心,三伯与你姑奶就是将这府里筛上一回,也定要找出那人,鞭个几百挂在墙头” 雷元江这样左左右右走着,晃得唐申有些头晕,他避开额侧伤口,揉了揉头,道“三伯,此事就算了吧。” “对,此事可不能如此算了,昨夜的询问以后,剩余的可能,便只有寥寥几人竟会是她们吗”自言自语罢,雷元江迈出的脚步一顿,后知后觉唐申似乎说了什么,愣了愣,转身望向唐申,“越儿方才说了什么” “三伯,我今日感觉并无不妥,不管背后主使是何人,或已收手。”青年很是平淡,仿佛因为厌胜术狼狈不堪的人并非是他,反倒劝说起长辈,“如此再寻下去,府中便要伤筋动骨,不知多少人暗中恨我” 雷元江又愣了一阵,快步走到唐申面前,探手就摸唐申额头,嘟囔着莫非这孩子病糊涂了,一把将唐申的手抓住,要拉进屋中“快快快,外头天冷莫要吹坏了,回床上躺着去。” 唐申露出无奈神色,站住不动“三伯,我没有在说笑。” “怎么没有在说笑”为了彰显好笑,雷元江甚至故意哈哈笑了两声,连连摇头,“连自己说的什么傻话都不知道,肯定是病糊涂了。听三伯的话,回去躺着再睡一觉,等你醒过来,一切就都解决了。” 拉拉扯扯间,院门打开,跨进来一抹黄衣,抬首便瞅见一大一小僵持不下,直皱眉“家主怎的一大早又在欺负孩子” 两人听声看去,是雷玊玫,跟雷元江竟同在辰时二刻,前后脚过来看唐申,想来两人都因昨夜之事而担忧。尤其是雷玊玫,自雷元江将唐申身份暴露以后,态度转变之大,仿佛前一瞬还深以为眼前是鸡肋,下一刻便得知是食之长生不老的太岁。 “姑母,你这说的不妥,越儿不似泷儿顽劣,又字从何提起”雷元江抓着唐申不放,仿佛告状一般说着,“分明是这孩子,一大早非要跟我说什么不追究的傻话,我能怎样” “越儿何以如此说可是有谁多舌了什么” 听罢雷元江的话,雷玊玫的神色变得严厉,一不留神,就随雷元江叨念起越儿长越儿短,忘记初衷。两个姓雷的人迅速统一战线,要反过来说教唐申,一前一后堵住来路去路。 “敞开来说,人心无非就是贪嗔痴。” “越儿,你哪里都好,却是太过仁善了。怎会有一人能活的不招人恨呢你何须去稀罕他们是否喜欢你,你生来与他们便不同,你无需要他们爱你,只要他们服你从你敬你,但凡提到天之骄子,想的便是你。” 唐申一时间毫无插嘴机会,被两位长辈教训的只能称是。得瞧季成泺往门内探头探脑,略一思索,计上心头,他对季成泺使了一个眼色。 季成泺接到眼色,回想起他们二人对话未被打断前,正谈及是否要将此事道与雷元江听,顿时心下了然。他尚不熟悉雷府护卫里约定俗成的规矩,双眼清亮,在身侧同僚诧异目光注视下,拍拍左右衣袖,跨过门槛,粉墨登场而来。 快步走过中庭,季成泺来到三人身后稍远处,立在台阶下,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有事要禀报舵主。” 拳拳爱侄之心被打断,雷元江难免不悦,皱了皱眉,不问何事,只道“有什么事情不能待会儿再说” 一家之主,一舵之主,不怒自威的功夫早已登峰造极。季成泺到底还年轻,愣了一下,才低着头回答“是与大公子有关。” 并不喜下属谈论自家侄儿之事,雷元江正要斥责,却瞧雷玊玫对他摇了摇头,于是略一沉吟,说“说说看罢。” 季成泺再次拱手,轻声道“属下耳闻大公子近日着了厌胜术,思前想后,心中不安,想到大公子生辰,或是属下泄露出去的。” “什么” 雷元江大吃一惊,与雷玊玫交换一个同样惊诧的眼神。他并未予自家侄儿大办过生辰,一是自家侄儿请求无须如此,二是因忧虑有心人、譬如唐门那一家会借机生事,故此侄儿的生辰目前是完全保密。听季成泺如此说,他半信半疑“你说你知,那且问,越儿生辰是几时” “十二年九月廿四亥时二刻。” 季成泺所说再准确无误不过,令台阶上两位姓雷之人自觉一股凉气袭上脊柱,引出满背鸡皮疙瘩。尽管季成泺唤的是“舵主”,此时雷玊玫已是迫不及待询问出口,袖下掩住攥紧的手“你是如何得知” 唐申淡淡地,仿佛不经意间插话“此事我也知晓,那日公孙大夫与罗公子说我或是中了厌胜术,便想到有此一节,只不甚确定。我早前曾去探望季成泺,闲聊之际无意提及,便说了。” 至此,雷元江已想通了事情前后关节,抚掌叹息“越儿怎么如此不小心真是愁死愁死义父了” 唐申乖顺垂头,告罪道“义父莫气,越儿也是未想到,便是在家中也要如此谨言慎行。” 雷玊玫听得竟是因雷越泄露了生辰而遭厌胜术暗算,一时间心潮激荡,侧首望唐申眉眼精致,正似二侄媳妇蜀中人的肤白貌美,最后一抹疑惑也彻底抹去,那细眉一挑,不喜雷元江之语“家主何以怪罪越儿事件怎有千日防贼之理若有,也该怪贼人心眼甚多而手段狠毒,越儿何错之有” 如此一个口一个越儿喊上了,雷元江语塞,忽觉自己疼爱侄儿的所用昵称被夺了去,又不能同姑母争论,只好对季成泺说“后来如何了,你将之泄露给何人,仔细说来。” 季成泺称是“原是我兄长那处忽然差人询我是否知晓大公子生辰,我便与大公子闲谈之时谈及一二。实在惭愧,下属当时只以为兄长那处有人想要讨好大公子,方才有此一问,哪曾想” 顿了顿,季成泺道“舵主明察,下属并无害大公子之意,但此事终究是下属之过,甘愿领罚,无有二话。” 唐申若有所思,此刻明了为何莫赟会将季成泺派来,此人虽颇为耿直有话说话,但是心思活络,一点就透。本是他与季成泺暗中商讨将生辰递去,观察那方究竟意欲何为,现下说出来,季成泺却直接将他在其中的参与摘得一干二净,包揽下所有过错,实在有意思或可堪大用。 唐申投桃报李,对雷元江与雷玊玫道“此事也有我大意在前,望义父与姑奶莫要怪罪季成泺无心之失。且我今日确实觉得身体无恙,背后之人或已知道厉害,就此收手,难觅踪迹了。” 雷元江还要再说,被雷玊玫拦下。雷玊玫和颜悦色,对唐申道“越儿可真觉得身体无恙不若让人唤来公孙大夫与那苗疆人查看一二如何” 唐申道“劳姑奶挂心,正是躺了二日,觉得筋骨疲惫,欲四下走动走动,顺道再寻二人详问身体状况。” “越儿既想透透气,我们哪有不许之理,家主说是吧” 得到雷玊玫暗示,雷元江也道“好吧,越儿自去四处走走,至于季成泺” 雷元江看了眼依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年轻护卫,说“既然越儿说不计较,看在你有伤在身,又如此坦白的份上,此事压下不提。你跟着越儿,一步不许离开,晓得吗” 季成泺拱手称是,有些一瘸一拐地站起来,跟在唐申身后。唐申要说的都已经说尽,并不愁屋里还在酣睡的小少年被其父亲逮住会是怎样一顿教训,带着护卫离开。 注视着两个青年迈出院门,门开又落,想不通雷玊玫为何如此轻易将此事抹了过去,雷元江说道“姑母,怎能如此轻易放过那背后主使的阴毒之人,莫非你还不信那是越儿” “我怎不信”雷玊玫却笑,抚着手上戒指,笑的欣慰,“越儿的生辰八字,唯有你知我知,还有越儿自己知晓。若他不是越儿,又怎会因为越儿的生辰八字而中厌胜术” 雷元江道“既然如此,为何姑母要阻止我继续调查这胆大包天之人” “家主常年在外,不会将府中种种关系放在心中,可我啊,簿子里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叹了口气,雷玊玫摇头,“家主,这回是你糊涂了。” “姑母此话怎讲” “原本我是不知的,但昨日差人调查这段时间靠近越儿身侧之人时,查到府中有一位同姓季,与她一位侍女结成姻亲。今日你那季姓的护卫一坦白,我如何还想不起来是她” “是她”雷玊玫没有指名道姓,可雷元江哪里还想不明白听闻是“她”,雷元江脸色霎时间变得难看,头疼地捂住前额“居然是她越儿并未得罪她吧,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是要给我难堪” 外人都道雷家家主与其夫人举案齐眉,多年未有任何纳妾倾向,该是恩爱无双。事实如何,只有寥寥几人清楚。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并不重要,她是泷儿的母亲,这便足够了。”雷玊玫比雷元江更懂女人的心,但她并不在乎,也不想要解释,只看向雷元江并道,“家主,幕后是谁,你和我能够想到,与那姓季的护卫有所交谈的越儿,只消一问,会有什么想不到越儿这个孩子让我们收手,说什么不计较,不说出他猜测到了是谁,那都是在顾全我们的面子啊” 雷元江一呆,闭了闭眼,长叹一声。 院外天气正爽,道上下人们清扫着昨夜的积水,远远瞧见唐申,便弯下腰来行礼,早早避到一侧让出路来,甚至不敢多看。 为了照顾腿伤未痊愈又在冰凉地面跪了半晌的季成泺,唐申慢慢走着,说“稍后我去问问义父,看他是否同意将你调到我身边。” 季成泺并不矫情,笑笑“多谢公子待下属腿上好了,但求大公子能在武道一途提点下属。下属早前听莫左使说大公子身手极佳,能将几乎全数护卫比下去,因此而心生向往许久了。” 唐申并没有同莫赟交过手,不知道莫赟这话从何而起,思来即便交手,怕是个莫赟追不上他,他论硬功夫也比不得莫赟的结局。否则那年屠杀,唐门这么多好手,怎么可能放过霹雳堂左臂右膀之一 答应说无不可,唐申又听季成泺小声感慨“大公子,我认为,纵使家主有为难之处,其余帮凶也是可以惩戒的。” 唐申微笑“你兄长在其中,何以不为他担忧。” “他已是结亲的人了,知晓道理,何须我为他担忧啊”季成泺耸肩,“到底是大公子心底太过仁善,竟将他们都放过了。希望这些人能体会大公子这回用心,往日这样的事不要再有了。” 唐申心底仁善,顾全雷元江脸面 他只是知道雷元江不可能因为此事休妻,索性不费这个力气。 早在原定计划之中,唐申对于雷家家长里短之事根本没有兴趣。整个雷府之中,能稍微吸引他注意的,无非是雷玊玫,毕竟她姓雷。 唐申的目标,更多在霹雳堂,在雷元江身侧近卫,而非雷府,非雷府里下人是否对他尊敬有加,也非对他而言毫无威胁可言的雷季泷身上,更莫要提另外几个尚且年幼天真的少年。待他一步步顺利夺得权柄,他有的是方法让这些谈不上阻碍的人消失,干干净净。 只能说机缘巧合的,他虽没有帮手,在雷府里施展不开,本无意,有些人却等不得,要耍手段,还要将手段耍到初步投入他阵营的季成泺身上。季成泺私下是莫赟的人,从根本便不可能与雷府各个深宅之人有联系,曹茜阳以为只要规避左右,用季成泺就不会顺藤摸瓜查到她身上,一子择错,哪想此人本就受莫赟之命稍来协助他 季成泺先前有暗中道予他听种种不妥,唐申早已从雷元江以及莫秋雨处从旁敲击,弄明白了曹茜阳空有书香门第之称,可在府中无甚权利,又没有得利娘家撑腰,掀不起风浪。如此他思索着结果或对他有利,索性接下这局。 他欲乘这东风施番苦肉计,等时机一到就让季成泺揭发,逼雷元江表态,从中得利。怎想曹茜阳竟想以厌胜术害他,反让他收获意外之喜。意外之喜在于,因厌胜术需要用他生辰,他告诉季成泺并嘱咐其写下的生辰,乃是真真切切雷越的生辰,后来让徐笙替换的,才是他自己的生辰。 换言之,因雷越的生辰而被厌胜术诅咒,稍反过来思考,他雷越的身份,岂不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至于曹茜阳看到了他真正生辰,亦或者没有看到,他不担心。曹茜阳并不知雷元江拿他当“雷越”,为了洗清厌胜术的嫌疑,亦绝不会承认知晓他生辰。这个女人应当不算太蠢,将整件事操纵在极少数人知道的状况下,否则早就因人多口杂而暴露自己,连昨日连番审讯下人一关都过不了。 既然不蠢,曹茜阳应比他清楚她不能够暴露出来,清楚霹雳堂和雷家绝对不容忍一个使用厌胜术的主母,除非她连名义上雷家的主母都不想当了,想要远离她的亲生儿子,青灯古佛一生。 从一开始,这整件事就并非他所策划,故此顺势而为得利多少,他不放在心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6章 柒拾捌.川拨棹下 尚未痊愈的腿微微抽疼着,季成泺趋步亦步,踏着已被清扫干净仅残湿痕的石板。 晨光颇为刺目,他不由眯起眼,身前跟住的大公子,其背影也因此稍有模糊,看不真切。 身侧有人跟随,为令雷元江安心,唐申按捺浮躁心思,决意首先前去向公孙弘请教,于是招来仆人问寻公孙大夫具体所在。 雷府之大,以言语只能描述万一,之中院落房屋,式样类同,新陈却有不同。唐申方才步出的家主居所,正是原先家主所居,早年被昔年战火打的疮痍。家主居所四方之院落,曾是雕梁画堂,自废墟之中再建,俱成了府中诸多深锁院落之中的一个。 越是陈旧,越是华丽大气,越是封闭不启。 唐申从仆人口中得知公孙弘前日暂居之处,距离他所在,也不过片刻。散步般抵达目的所在,他令季成泺等候于院外,抬手,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敲响屋门。 屋中无人应声,但细听确有动静,约十数息左右,门扉被拉开,公孙弘现出身来。仍是那可称风流的白面大夫,齐整的长发披肩,却浑身酒气,面庞泛红。 早在房门未开时,凭借敏锐嗅觉,唐申便嗅到浓重酒气,现下看,果不其然。 公孙弘抬眼睨来,或因已在唐申面前暴露真正面目,故此不扯温文尔雅的面具,倚住门框,带着三分微醺,轻佻道“看着气色,一夜不见,雷公子竟好了大半本以为昨日以后还有好戏上演,谁知竟已落幕,真个令在下失望。” 公孙弘给唐申的感觉,从来非易与之辈。以唐门的标准来评判,此人笑意浮于眼眸,时常垂眸不以正眼待人,礼让之下,当是个相当自傲之人。思及此人曾有过有害于罗谷雨的想法,唐申怎会与其客气,淡淡道“身作大夫,白日便饮酒作乐,怕是不妥。” “怎能说是酒分明是药。我又何尝作乐,分明只曾吃苦。” 用略带讽刺的语调如此说着,公孙弘径直转过身,“请”唐申入门。 屋中稍嫌凌乱,公孙弘不招呼唐申落座,自往椅中躺去,抓起桌上玉葫芦自酌。他未有多作询问唐申来意,毕竟,寻一位并不相熟的大夫,可想而知是为了看病。而他手中玉葫芦中传出的药酒味之浓,纵唐申如何对药理兴趣缺缺,亦可判断那是熬制的药酒。 待唐申走近,在另一侧落座,公孙弘抬起一手便往唐申手腕探去,酒气冲天,也不知是否还能摸准脉相。 常人若遇大夫如此,怕早已勃然大怒,斥责其毫无医德。但唐申颇为清醒,不似先前昏沉,自能判断身体如何,原只为令他人安心,故不嫌大夫放浪形骸。趁公孙弘诊脉,他甚至闭眼小憩,些许补上昨夜雷季泷在侧无法入睡而消耗的精神。 公孙弘一手举着酒葫芦,手腕轻轻晃动,荡的葫芦中水声翻滚,忽酣然而笑“雷大公子,犹记初见你时,荒山野店里对一生人出手,迅捷无情,眼神分明冷漠,如今倒将父慈子孝,妆了个内外熨贴。” 唐申睁眼,透过敞开的屋门,看院门旁靠着的季成泺的背影,又缓缓闭上。 如此交浅言深,截然不符公孙弘表现出来高傲自矜之像,唐申全当他醉后胡言,并不打算作答。 然而公孙弘目光加身,一直未见丝毫偏离之意,亦不再开口,灼灼如芒刺。唐申精神不佳,为躲清净,片刻,唯有接话“公孙大夫此言有差,对生人如何,与对亲人如何,内外有别。” “雷公子,当真是如此想”仿佛话里有话,公孙弘笑一声,又顾左右,低语,“雷公子似乎不过是义子,何来亲人一说这世间,本应是能者居之,是力争上游者夺得桂冠,如此一定要有内外之分,要有嫡庶之别,莫非公平” “人无法抉择出身,更无法改变与生俱来之物,有些愚钝之人能够享尽称誉,名利权财接踵迎来,而有真正有才能之人却要遭受偏见,因此种种被淘汰。如今这世道不妥,命运不公,雷大公子莫非,不如此认为” 早在三十年前,每一个寂静无声无法入眠的夜里,每一回观测目标嘲讽其痴傻软弱的日月中,唐申便思考过这般问题千遍百遍。 有些人无所作为便能坐拥一切,有些人不曾做错任何事却要遭受惩罚,为何 这个曾令年轻时候的他愤懑不已的问题,他至今无法回答。 骤然发出这般感慨,太过不合时宜。唐申不知公孙弘意图为何,许仅仅是酒后醉言,许别有所图。他并不欲发言,奈何公孙弘誓不罢休的注视,只有略带敷衍继续道“富贵之人并非生来富贵,前人以自身奋斗庇护后辈,并未有不公一说。” 公孙弘不假思索道“世人读书,敬读书,皆道有志者事竟成、道君子自强不息,可曾想过,当今诸般学识名著皆为世家与大门大派所控,他们耳中听闻的自强,是世家门派欲对他们加以施用所展现的诱饵。他们自认终有一日可及的未来,是世家门派令他们看到的,平定他们内心因彼此间沟壑而生的愤怒的,遥不可及的可能。” 这一回,仿佛话不投机,公孙弘没有等待唐申的回答,自顾自地饮一口酒,语气由始至终未生出波澜“雷大公子的说法,比起虚无缥缈的轮回善恶,倒能令人接受。如此也好,最怕慷慨激言万般,最终感动了自己,却无法感动他人。” 唐申自然晓得,有太多的事,万万人重复万万遍,就成了真。唐末徽如此恨他,便是那万万人轻叨了万万遍她的不如,才将他们二人一步步逼至不死不休。他曾对唐宛凝如斯绝望,亦是信了人间万万人念的那万万遍尊师如母,信了母爱如渊。 他仍不知此间差距从何而起,他却不再抱怨艾怜,因他自己,亦是假的。 “公孙大夫,你饮醉了。” 唐申说道。 “世人说一醉忘忧,我心中忧愁未忘,怎敢称醉”公孙弘摇着头,搁下酒葫芦,信手拨开脸侧垂发,勾落一根银丝。望着指间白发,他失神片刻,扬手挥去,再道“雷大公子的手段,在下也是头一回见,若在下有雷大公子十分之一的隐忍与思虑,兴许你我二人见面之地,非山野小店,而是明年年初击舟宴。” 与丐帮英雄大会无有门槛不同,击舟宴四年一届,行于前朝旧都,是武林中当之无愧的盛会之首,本为一宫二教三门四派五家六道七山互通有无而举,规矩格外森严。寻常小门小派,唯有其掌门方能摸到门槛,涨涨眼界,稍微高上数等的,才得资格择一二嫡系共同前来。 霹雳堂自然是有举堂前去的资格,但若真要唐申作为雷越现身,必要做出许多铺垫,并且安排好后续,以对抗各门各派事后查证。 公孙弘忽然提及,是有心,还是无意是话里有话,还是单纯讽刺 “正如公孙大夫所说,我不过是义子。”转瞬数念,唐申回答依然简短而不咸不淡,“若论击舟宴,恐没有如此福分。” “福分此二字用的甚妙。”公孙弘险些抚掌,眉梢一挑,问,“雷公子喜欢那位蛊师” 唐申闻言,终于抬眼,看向公孙弘。 儒雅之末,傲慢毕露,公孙弘嘴角似有若无的笑勾起,变化成一个怪异的弧度“雷大公子可知道,一人心绪变化之时,其脉搏也会随之变动。而你的脉搏,今日也好,早前也罢,却始终如一,直到这一刻雷公子猜猜,这是为何” 屋中忽然静寂下来,一时间,二人谁也不出只语片言。 许是太长时间没有任何响动,连外头季成泺都仿佛耐不住冷清,回头稍稍看了一眼。 将手一翻,唐申擒住公孙弘手腕,牢牢压在桌面,望着青年大夫双眼,低声道“公孙大夫今日发言,似乎太多了。” 尽管手上力道令他瞬间失去对手腕的掌控,公孙弘未有悔意,另一只手伸出一指竖在唇边,道“花间派的规矩,我坏了不少,唯有一则,我比许多同门来的更加遵守病理以外之事,皆与我无关。雷公子喜欢何人、不喜欢何人,在下不会多舌,亦不会放在心上。” “在下无非是不喜受人威胁,雷公子不也如此么”公孙弘笑着,显然在指早前唐申以他解剖尸体作威胁之事,“雷公子是聪明人,知道在下小小需求是什么。” 虽有言大门大派并不防结契之事,流言仍旧可畏。对流言所指本人,以及另一人,都会造成大量麻烦,尤其是在“雷越”之名仍名不正言不顺时。 公孙弘早前莫名其妙的言语,或都在刺探于唐申,企图找出一点反击。 未曾想过以此作把柄来威胁公孙弘,唐申不置可否,他不愿再听醉鬼胡言,径直松罢手,站起身来“有劳公孙大夫,既然我无事,不加叨扰。义父令人来问,便说我已大好,多谢。” “雷大公子客气了。” 得到想要的回答,公孙弘毫不在意唐申冷脸,收回手腕轻轻揉动,目送唐申离去。 屋外尚残余秋日的一二虫鸣,与寻常清晨别无二致,季成泺候得唐申归来,前后不过一炷香时间,诧异耗时稍短。他并不看唐申神色是否变化,亦不多嘴询原由,安静跟在其身后。 对公孙弘而言,告发解剖一事当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但对唐申而言,实在无足轻重,一件不值得为之动怒又或记挂于心的小事耳。 让唐申心烦意乱的,是罗谷雨。 以这两天状况来判,罗谷雨身体并不乐观。唐申心中牵挂,欲要探看,却又因自身身体大好,似乎没有其他能够留住罗谷雨的借口,而感到踟蹰难前。抉择两难,生生将一人剖作了二半,一半欲大步迈出长痛短断,一面细声劝说再候片刻或可遇转机。 唐家堡授法千篇,每条每款俱印刻于唐申脑海,单从理智上来判,最好的选择是放任罗谷雨离去,暗中令人报告其行程。且不提唐申自身尚有许多麻烦未解决,办事束手束脚,时有难以顾及。罗谷雨本身实力并不弱,且实力并不在拳脚,而在诸多养蛊秘法。因大多蛊虫并不能自苗疆跋山涉水带来,罗谷雨所需无非是一段时间来习惯中原种种,等待新一批蛊虫长成。 但凡有世事能如斯简单,可以纯粹的理性去思考,该有多好如此他便不需挖空心思寻找能够让罗谷雨留下的理由,不需在意是否能当面确认其安危,不需牵挂于心徒生不宁。如此便无惧大步去寻罗谷雨,轻巧扮出笑脸温言。 顺着下人所指,唐申缓缓驻步于罗谷雨暂居之所前,停留之久,令站定门侧的季成泺不得不开口轻声提醒。于是他步入院门,绕过砖雕薄照壁,无心留神足边待放的萱草角瑾,心事沉沉踏入路中。 然后他听到水声。 不知是何人倾倒了一斛白珠,淅淅沥沥泄了满地,又仿佛听到枝头梅花一刹全数绽放,花蕊挣脱束缚油然而生向往自由的喟叹。随着最后一滴露珠摔入水面,竟沉出咚的一声,伴着淡淡余音,敲在心房。 唐申将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由放轻了脚步,瞧见秋树环绕的院房,将落未落枯叶藤蔓与灰褐楼柱那头,内外门窗俱皆大开。于是阴翳为日曦迫在一角,数不尽的光晕刺穿翻新的旧室,拥住屋前栏杆旁,那风华正好的青年。 青年未着单衣,将盛着热水的铜盆搁在栏杆处,侧着身弯着腰,以手舀起一捧清水。他手中那捧水倒映出头顶青灰的片瓦,倒映出瓦沿外青碧的苍穹,倏尔破碎,尽数倾洒于过肩的短发间。 清水从发顶淌下,顺着他的面庞和鼻尖滴落,掉在厚实的胸膛。他抓起盆中漂浮的布巾拧干,覆在身上来回擦拭,过高的水温以及手上过重的力道,使擦拭过的皮肤因此而微微泛红,呈现出蜜柑的色泽。 湿透的发丝彼此纠缠,他用手指一缕一缕地梳开,水珠从指尖脱落,划过他的手腕,顺着手臂肌肉起伏的纹理,一路蜿蜒至肩背。蝴蝶骨处褐色图腾被打湿,水痕划过凹陷的脊柱,沾润不见赘肉的腰际,最终浸透深紫的下裳。 略微攥干头发撩到肩后,他稍一侧身,察觉了几步外树影下长立的唐申,微眯的眼眸睁开,惊讶唐申竟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来到眼前。 唐申别过脸,为打破尴尬,轻声问“天气甚寒,何以不在屋内洗漱” “啷个麻烦。” 罗谷雨说着,揩去鼻尖水痕,将巾帕扔进盆中再捞出,抹了把脸。他身上伤痕仍在,原本覆盖药水的痕迹被洗去,留下大大小小,或狰狞结痂,或愈合平滑的痕迹。随后他将盆中水倾倒,倒在廊下一片湿润的、满是枯草的草坪。 虽说四处草叶早已泛黄,唯有廊下那片,呈现出烧焦的卷曲褐红,或稍微一捻,便可化为灰烬。 仔细一想,亦也在理。罗谷雨所用伤药对多数人而言是毒物,若在屋内将之清洗,残余于器皿的毒性可令打扫的下人在不经意间沾染。 罗谷雨用热水将铜盆再清洗一遍,恣意将巾帕搭在肩头,便往屋中走。跨过门槛,他脚步一顿,回首对唐申说“进来哎。” 热气与秋日冷霜撞出氤氲雾气,模糊了罗谷雨的身形,唯有他金色双眸,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唐申迈着步子,似一只被无形之线所牵引的纸鸢,慢慢踱近房门,踏入屋中。堂屋唯剩桌面一只孤零零的铜盆,罗谷雨早已走进内屋,屋中仍残留着些许血气与怪异的腥甜。 唐申迟疑一瞬,跟上前去,拨开门悬木帘,瞧见绘诗的屏风朦胧遮挡之后,青年正弯腰换衣。适时清风摇动指尖垂帘,惊他当即将之撒开,迅速背过身,走回厅堂。 途中倏尔忆起片刻前公孙弘所言,唐申拢袖,按住脉门悄数。两息三十步,止立于桌侧时,他不由垂了眼帘。回想起来,堡里授课的先生曾问过,可知为何唐门杀手最惧他人近身 答曰,一个人伪装而出的表情神色无论如何难辨真伪,终究非真,面上喜怒哀乐再能骗人,心却知道是假的,便不生波澜。唐门杀手不得他人近身,并非因暗器近身施展不开,而是若他人离得近了,辨识不出眉间的真假,却能辨识得出心的真假。 而心的真假,无从控制。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唐申回过神,无声轻叹,旋过身去,欲拂去袖上皱褶。 只是身转到半途,蓦然停歇,拂袖的手虚抬,滞在半空。 信手拨开门帘,木珠甩出一阵轻响,罗谷雨大步踏来,展出赤足。赤足踏于木板,步伐稳健有力,新换的半旧玄色下裳摆动,一直来到唐申面前,甚至将他迫退一步,后腰撞上桌沿。 “哩好叻” 发出此疑问之时,罗谷雨略微抬着头,与唐申仅有半尺之隔。 还是第一次,唐申见到卸下所有银饰的罗谷雨。 他能够瞧见罗谷雨别在耳后半干的发丝些许不羁地岔出,能够瞧见罗谷雨仍旧苍白的面庞,恢复淡淡血色的唇,还有肩上一部分刺青图腾。他亦能嗅到罗谷雨身上未散去的草药气味,感觉到罗谷雨的呼吸,还有呼吸间喷洒在他衣领处的绵长气息。 忽如其来醒悟。 万般的不理智、不符思量,并不在面前此人如何干净耀目,双眸如何流光溢彩,无关此人是形容齐整还是不修边幅,无所谓花开花寂,无所谓亲见不见。 只是心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7章 柒拾玖.鸟鸣涧上 出于疑惑,罗谷雨伸出手,探向唐申侧颈。唐申没有闪躲,任由那掌心抚过,感受到了其指腹的干燥,还有指尖肌肤的皲裂。 作不经意,唐申将内心疑问说出口“我先前自作主张放在你包袱里的药,是否对你造成不便” 这一问话,勾起早前记忆,罗谷雨怔了怔,收回手。 大半个时辰前。 罗谷雨自软枕间醒来,记忆仍停留在昨夜卧于摇椅之中漫不经心看着鼎中冉冉升起的烟气,竟不知自己是何时昏睡,又是如何来到床榻。 床帘低垂隔断日光,在逼仄床架间圈出一方浓重的阴暗。似有微风刮动窗扉,一阵一阵地,带出木头摩擦的吱呀声。罗谷雨躺了一阵,虽精神不振,却感气闷,无法再次入眠,便支起虚软身躯,掀开帘帐。 屋中亦是昏暗,门户紧闭,仅一线窗开开合合,探得天已大亮。深棕脚踏上蜷着一条鳞片斑驳的白蟒,罗谷雨一时未看清,直接落足其上,踩得白蟒嘶一声惊醒,懒懒瘫着,满眼委屈。 罗谷雨低笑一声,足底轻轻踩着白蟒一顿揉搓,如此才站起身,寻水来饮。 盛凉水的瓷壶便放在一侧高脚几上,罗谷雨连灌数杯,将苍白干裂的唇沾湿,抬眼看,瞅见墙上所挂一副陈旧绢画。画上绘着一青年,黑白浓淡出彩仍辨不出服饰细节,却能见青年面容细细,其神态栩栩,沉静淡然。 要说中原有何物令罗谷雨见猎心喜,除却各式从未见过的食物,亦有这与苗疆截然不同的画技。可惜他对此并无深究之意,多看罢两眼,便转身寻至镜前,解开前襟,查看胸口伤处。 尽管他因本命蛊修复身体以及天气原因而不适,那道贯穿心口的伤口终因这两日安稳休息得以愈合不少。显现而来的鱼形蛊痕淡化,连带脉络中施以蛇毒后呈现的青紫也渐渐消去,显得不那样骇人。 忽闻得房门为人敲响,有声在门外细语“罗公子公子可起身了” 细语如敲门声一般又轻又缓,罗谷雨若尚在沉睡,定然听不得半分。不管唤的是何人,似非第一回,在罗谷雨整理衣衫未来得及回答之时,又自低语说着公子怕是仍未起身,稍后再问之言。 罗谷雨整理好,迈步去启门,屋外人不过刚步下台阶,是二位婢女。她们听到启门声回身,见罗谷雨已然清醒,盈盈行礼,道晨安。 “喃事”罗谷雨问。 青年一手扶门,薄衣微敞,婢女二人未加直视,其之一回到“并非故意扰公子休息,家主担忧公子安康,令婢二人照看公子。” 另一接道“公子可需洗漱,抑或用早饭婢可为公子烧来热汤,取来早饭,只消一二刻,去去便来。” 瞧罗谷雨点头,一人便小步离去,留一人立足原处恭候差遣,寒气中一身毫无挂饰点缀的淡色素裙垂足,头颅低垂。 宿于霹雳堂与栖身雷府有莫大区别。雷府之静,来去之人步不扬尘低语轻言,下人恭敬有礼,飞花落叶砰然。霹雳堂每至日出便起弟子训练之声,随后左邻右舍亦嬉戏打闹,百声沸扬,虽未有雷府下人来的贴心周到,彼此交谈不拘小节,反倒舒心。 在苗疆时习惯了幼妹每日聒噪,半年未见,罗谷雨对于如阶下所立婢女般年纪与罗白露相仿的姑娘,总是柔和几分,问“是啊个给我送回来呢” 婢女不似江湖中人走南闯北见识过各地方言口音,努力辨识片刻,答道“回公子,是公孙大夫送你回来的。大公子说了,没有你的许可,婢们不得擅动公子之物,亦不可步入公子居所。” 婢女回答的一板一眼,索然无味,罗谷雨不再问,走回屋内。 他在屋中找到先前的背篓,自罐中取了蛊药喂白蟒。白蟒懒作一滩,鼻尖嗅了嗅却不进食,被他揪起来,如此才发现身上沾有血迹。罗谷雨揩下一片血竭嗅了嗅,觉其中有淡淡一缕他极为熟悉的气息,知白蟒昨夜怕是食了生血。再看白蟒身上伤口,不过一夜,破损之处生出细鳞,令罗谷雨若有所思。 过了二刻左右,离去的婢女未归,倒是来了不速之客,于敞开的门扉处,轻轻敲了敲。罗谷雨自内间走出来,看到门外站着的,是雷元江。 男人面上疲惫显而易见,依然露出笑容,招呼“罗小哥,昨夜休息的如何,身体可还好” 从未想过雷元江会现身,罗谷雨很是一愣,随即简短地回答“还好。” 雷元江身侧的护卫,以及早前候在台阶下的侍女,不知何时已经退到远处。私下里,罗谷雨从未与雷元江有过对话,加以先前的误会,一时间,两人皆不知如何开口。 幸雷元江是惯于与人打交道的,片刻打破沉默,再问“本不该清早打搅,可我有些许话,想与罗小哥叨上一二,不知罗小哥得不得空” 并未有要紧之事需办,罗谷雨点头,摆摆手让探出半个身子来偷窥的白蟒回内屋,与雷元江一并在堂中坐下。 似乎心事重重,雷元江坐立不安,表情不甚自然,轻咳一声开口“之前怀疑罗小哥,是我思虑不周,着实抱歉,罗小哥不计前嫌帮助越儿,我心中既愧疚又感激。看罗小哥这一身的伤,不知是何人所致,是否需要帮助,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听雷元江如此说,罗谷雨首先想起的是几日前入城时瞧见的画像。然而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他并不认为那谁都分辨不出的画像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而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要寻的人,他并不太愿意假以人手。于是他道“不,我呢事情,自个儿废解决。” 拒绝的如此干脆,未免显出不近人情之意,雷元江早有所料,神色不动,淡笑“罗公子本是我雷家的客人,再者蓝姑娘之事,亦有我一份责任,自是能相助之处便鼎力相助。” “我一直有差南部的人调查贵教主所寻之人的下落,也有所收获。根据贵教的线索,据闻其首先出没于湘地,而后却消失无影。” 此事罗谷雨早已知晓,正觉不为所动,雷元江忽起一语,切正他心思“古怪的是,此后些年,此人身影往往凭空出现于多地,参与众多事件,又隐去行踪。” “罗小哥可还记得,数月前你与我等曾去的山庄,以及地底地穴” 罗谷雨当日在山庄地穴探见那蛊虫后,也曾多次猜测其所属,甚至联想到与自身目标相关的可能。故此听罢雷元江所说,他并不如何惊讶,只心绪烦乱,原先早已下定的决心,此刻再生动摇。 他固然想要掩藏自己的秘密,偏偏事实上,他根本无法断言水司阳话语的真假,亦不知水司阳提及之处究竟是何处。加以新育的蛊虫怕未能赶在冬季成熟,中原的峥嵘与人情的反复,他却已能在吴镇稍加窥看,由此不由眉头紧锁,生出茫然。 “我手下的人一直在调查此事,而麻烦在种种事件透出蹊跷,往返路途遥远,消息的真假也须得再三验证验证,所以至今未能整理出确切信息。”望一眼罗谷雨愁眉不展,雷元江再道,“罗小哥不必太过忧心,尽管仍需耗费时间方能明确消息,总能够查的清楚还是说,罗小哥另有打算” 罗谷雨再清楚不过,一派之力,终归比一人之力强。 一番话下来,略觉口干,雷元江扫视左右,不见桌上有茶壶,只作罢。罗谷雨脸上犹豫未加遮掩,雷元江只消一想,便有了猜测,道“罗小哥若有别的思虑,大可言明,我吩咐手下去办,如此罗小哥可安心养伤。既然与贵教有交易,我定会尽力,如实如约完成。” 交易二字说的太急,如同泄漏了心底秘密,雷元江蓦地住了声,抚唇上髭髯“罗小哥莫怪,人海茫茫去寻一人,实在是困难。贵教之人又未有同官府打交道的习惯,耗时数年,得到的线索寥寥无几。我也曾有问蓝姑娘,她亦难答究竟是什么令此人如此重要,贵教舍得以娲皇蛊作换。” 罗谷雨抬眼问“哩后悔叻” “怎会。”雷元江摆手,长叹一声,“我还要庆幸当年与我交易的是贵教,而不是其他。人的年纪大了,总会知道外忧内患是杀不完的,凭我一人之力,换得来十年太平,换不得一世长安。” “娲皇蛊奇效,我亲眼目睹。托贵教的福,我家孩子才能摆脱号称难以根治的附骨疽,近年无病无痛。正因为如此,才觉以此作为交易,有些许不可思议。” “哩们中原人,啷个晓得蛊。” 提及蛊术,罗谷雨漫不经心中又带一丝傲然。然苗疆大山虽广,哪里能及中原人多事杂,对比起苗疆遍地可见的巫蛊之术,独身走过一趟的罗谷雨,更为惊讶雷元江竟真的能够自万万人之中打探到一人的消息。 有时登高而望,瞧中原城池中人潮涌涌,比吃新节还要热闹,一人所在如芥子萍末微不可查。在雷元江为五仙教愿意为一人消息付出救命灵蛊而感不可思议的同时,罗谷雨又何尝不为雷元江愿意为一个算不上珍稀的药蛊而付出庞大人力,而感到不可思议呢 自事件突发至今,目睹雷元江所做一切,思来竟均是为了自家孩儿,罗谷雨心中冒出些许道不清的情绪。 距离罗谷雨抵达中原,已半年有余,除了罗白露,他不曾有挂心的人,哪怕是对罗立夏。罗立夏是一家之主更是一教之首,亲情此物若要同她谈及,着实遥远。倒也并非是说罗立夏毫无亲情关切可言,若有人质疑他的决定或者对他与白露不敬,引来的必是罗立夏的怒火。但,或是他自己的偏见,往往觉得罗立夏的怒火,更似是在维护其自身的威严,不容他人劝阻。 对此,罗谷雨引以为常。 却偏偏有人在他面前,分明亦是一家之主,已是雷霆震怒不容置喙,竟为唐申轻巧一言而止歇改变。当屋中诸人满面惊愕溢于言表之时,罗谷雨并不觉得滑稽,因他晓得,他自己脸上怕也是相同的表情。 是羡慕或是嫉妒 他看向雷元江,其半白鬓发间,仍藏有屋中挂画的模样,比之挂画,又减了笔墨间那股书生子气,多了慈祥。他心中有感慨,故此直率地说了出来“哩该是很耐哩呢孩子。” “世上父母有多少能不爱自己孩子别提我就这两个能够操心的,如何不爱他们” 虽是边说边摇头,雷元江脸上显露出来的烦恼里透露出几丝宠溺,这是罗谷雨未曾在罗立夏脸上看过的神色。思及雷元江先前,问他究竟是什么人如此重要,令他们锲而不舍地寻找罗谷雨心中又有莫名的念头潜来,想那未曾谋面的亲人,脸上是否也曾出现过,如雷元江一般的神色 正走神,雷元江一言将他思绪拉扯回来“罗小哥,先前对你存有误解,实在过意不去,未来会尽力弥补。实不相瞒,眼下雷某人有一事,觍着脸想要罗小哥成全。” 思索了片刻“舔着脸”是什么意思,无果,罗谷雨问“啥子” 讶于罗谷雨如此好说话,雷元江愣了愣,若有所思,猜测罗谷雨并非是不容商量独断,只是不习惯中原人说话相互恭维、说一半藏一半的方式。如此他稍微组织言语,叹气“唉,是越儿。” 雷越 罗谷雨昨日昏睡过去,未闻后续,但他早已承诺会帮助解决巫术一事,故此不明雷元江再次提起此话题的用意何在“他咋个咯” 雷元江摸了摸鼻子,吞吞吐吐“罗小哥且耐下心,听我慢慢道来。” “越儿这孩子命苦,打小父母就不在身旁,他做过不得已的事情,也吃过许多苦头,尽管他对此从未提及只言片语。我虽然名义上是他的义父,可彼此年龄有差,他又总是个为人考虑的好孩子,很多事情都压在心底,不会同我说起。” 稍微变换了一下坐姿,雷元江身体前倾,手肘支在大腿上,双手交握“唉,我当年似他这般大的时候,是个顽劣的性子,昼伏夜出,呼朋唤友。虽说不上有多少知心人,能相谈一二的狐朋狗友简直如同春天的野草,每日不谈哪家姑娘,某地美食,便谈哪处说书出戏,某处谣传。” “但是越儿他,没有爱做的事,没有朋友。” “好在我这些年认识的人不少,似枭小子那般与越儿同龄的,无事招来熟络熟络无伤大雅。但凡我能够给他的,哪里有吝啬的道理呢”如此说着,年过不惑之人,脸色却愈发灰暗,“随后才知,是我太想当然。我细细观察,除了不令我为难,越儿仍旧与他们无话可谈唯有一人,是不同的。” 雷元江说的这样明白,哪里需再去问其话末那一人指的是谁罗谷雨着实一愣,觉得此话听起来有哪里不太对劲,想想或是中原人说话方式不同,摇摇头,并不以为然。他见雷越对雷元江很是恭顺,平日与人相处虽有些许冷淡,但凡有问无有不搭理,远远不及雷元江口中所说孤单又无话可谈的样子。而且要说无话可谈,他与雷越相谈也不算熟稔,“不同”二字是要从哪里谈起 雷元江又道“罗小哥切莫急着否认,很多事情当然是旁观者清。越儿这孩子不擅于表达,许是心思重,便欢喜和罗小哥这样直率的人相处。若仔细分辨,与罗小哥你对话时,越儿话语总是放松随和,哪似对着他人般,或严谨,或沉稳,绷得紧紧。” 罗谷雨也不知究竟如何才能称之为严谨沉稳,雷元江所言或许真的有道理,雷越寻他说话次数虽不多,仔细回忆起来,其表情语调似是比其他时候平静温和。 话至此处,雷元江面色一改,双眼炯炯看向罗谷雨“罗小哥,你或许会觉得我这个要求无理取闹又十分可笑,但我无论如何都要开口请你留下来。为此,刀山火海,罗小哥提出的要求,我将尽力达成” 罗谷雨陷入沉思,忽而一道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可是我不该问” 他回过神,望着眼前与雷元江面容并不相同,倒稍有画轴中人气韵的同龄男子,不知为何嘴角微弯,道“卜打紧。” 要是寻常时候,眼前人悄悄塞入他行囊的药散不会起作用,反而会被母蛊以及身体本身存在的毒素所排斥出去。机缘巧合在于,当时他受伤太重,体内毒素随血液流失,药散阴差阳错抑制伤势。 罗谷雨并没有忘记此事,昨夜寻思如何何种寻踪蛊可快速揪出元凶报此药恩情,一觉醒来雷越身上却已没有巫术留存的阴影。他正想让眼前人说说事情后续,将要开口,又听雷越说“是我唐突,只早前听你提及有事要办,牵挂你伤势未痊愈而昨夜又受寒发热,不若暂且留下,莫要急着离去罢” 不知是否是错觉,雷越说的急,似专门抢在他开口前提出,竟生出孤掷一注的气势。 自觉是多想,罗谷雨亦没有卖关子的习惯,径直将他与雷元江商议好的结果告知“暂时卜走叻。” 这回轮到雷越一怔。 笑了笑,罗谷雨低声道“哩有个好阿爸。” 接下来罗谷雨未再提及此话题,二人小谈片刻关于昨夜之事,唐申便察言观色不打扰罗谷雨休整,出罢门去。 唐申未再四下游荡,与季成泺回到家主居所。 屋中不见雷季泷身影,概已回了自个屋中。雷元江捧着热茶正眯着眼休息,瞧唐申过来,忙让方“大病一场”的乖侄儿坐下说话,又挤眉弄眼仿佛晓得唐申适才去了哪里,说“越儿既是欢喜那小哥,做三伯的哪能拖后腿。” 唐申微微垂下头,浑然一副害羞模样,轻声道“多谢三伯成全,是越儿不争气,难为您了。” “没有办法。” 雷元江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我家孩子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这么一个说法。不需要祈求上天,不需要去抓飘渺不定的缘分,不去要去等变幻难测的未来,更不需要去强迫自己改变。因为一切看似不可能的事情,现在,或者不久的将来,我会将它变成可能。” 说着,他朝唐申眨了眨一只眼睛。 唐申便露出一个如愿以偿、又无比信服的笑容。 那日他如此坦白说出罗谷雨一事,不就是为了今日从雷元江处获得助力吗他没想到雷元江行动如此迅速,不过一日,竟劝妥了罗谷雨,他对雷元江用了什么借口并不感兴趣,现下想的,更多是 他要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8章 捌拾.鸟鸣涧中 “我真不敢信这件事便这么算了。” 画舫中,莫秋雨抱着手臂气鼓鼓地坐在椅子里,已是第十三次重复相同话语。 “虽大公子幸甚无事,谁又能肯定不会遗有后症就这般草草了事,未免也太不公平” 他怎么也没能想到,不过短短数个时辰的光景,他晨起尚斗志昂扬誓要揪出黑手,赶至主家一看,大公子竟已大好,家主也表示此事到此为止,不再追究。莫秋雨一处在心中腹诽昨日断言追究到底的不知是何人,另一处隐隐察觉此事草草结束必有其深意,果断扼制往深处探索的思绪,只顺着自己心意而打抱不平。 唐申正靠在榻中翻书,在莫秋雨嘀嘀咕咕准备重复第十四次时,抬手按了按额侧,说“比起闹得家宅不宁,不如关心临近的寒衣节,且早前闻霹雳堂有事烦义父,尚未问是何。” “喔,倒不是大事,是封人家两个姑娘,前后留书二封出走罢了。”莫秋雨如实回答,满不在乎,“虽是在我们地界离去的,或是牵扯到家事,那封人家的不愿我等干涉,表示会自行搜寻。知他们不熟此地,家主便命郑元琪去陪同,做做表面功夫。” 十来岁的小少年,陈述起来事实难得简明扼要,就是话里埋怨颇多“不过那郑元琪也是,家主与封人家不过客气一句,他就自己上赶着,瞧那拍家主马屁的样子,也不知道先前把事情搞砸到底涨没涨记性。” 那端指责完郑元琪别有用心,这端莫秋雨又开始对封人家指指点点“封人家想把女儿卖进咱雷家,结果两个都跑了,真是贻笑大方,封人家的还敢做脸色我听隔墙的耳朵说,那封人家的暗地里就在埋汰霹雳堂住处,话里话外,八成以为是家主没有好好招待他家姑娘” 盘起腿,莫秋雨双手环胸,愤愤道“呿,连枭大哥都住霹雳堂呢,封人家的有什么好抱怨的,这些纯商人世家就是娇贵一个二个想攀附霹雳堂获取武力协助,家主已经给了他们机会,偏偏自个吃不起苦,还有脸觉得别人招呼不周,怎不直接回家呢且他们家姑娘模样也就能看,谈不上国色天香,莫非干坐着还想大公子前去体恤不成” 魔音贯耳,册中文字无一入得了眼,唐申不得已放下手中书册,在莫秋雨强烈提议下呼唤其名,道“秋雨如此关心此等事,莫非心中有此意向” 莫秋雨不过十三四岁,若是寻常家庭,倒也是初识男女事之时。只他身在武人家庭,正是练武最好的年纪,对此丝毫无感,随口答“爹昔年与他一位老友指腹为婚,秋雨早有了婚约者,对此没有想法。” 干巴巴说罢自己的事,莫秋雨又往唐申方向伸长了脖子“大公子,不是我多舌,封人家借助妻族发迹一事,非是什么新鲜奇谈,若我来说,这商人家庭的子女,嘴大都是爱骗人的。一宫二教三门四派五家六道七山里,就五家没个自家的武道传承,常言道强强联手,大公子千万莫加搭理他们联姻的要求,省得自降身份。” 待莫秋雨终于嘚吧嘚秃噜干净,捧起茶杯饮茶解渴,屋中总算得片刻清净。 季成泺在门畔坐着,安安静静听莫秋雨叨叨一早晨,对其言语中满满的偏见只微微一笑,接过嘴来“也非如此,较之江湖儿女,五家的子女更为懂得如何持家管家。到底过日子不净是朗月清风,更是柴米油盐,各有利弊。” “我不否认季大哥说的有道理。”莫秋雨听罢点头,倏尔魂飞九天,捧着茶杯对着唐申便发起呆来,或是在臆想大公子未来伴侣模样。稍时苏醒过来,也不知脑中组了怎样一个影像,他说道“就是我仍觉得,皆说温柔乡英雄冢,大公子来日千万寻一骄傲强悍的,如此方能显雷家威风。” 小少年意气风发,眼眸闪闪发亮,唐申旁观的清楚,却不作答复,唯手指在膝上轻点,神思游离。 如此闲谈,记忆中已是上辈子的事,许久未有。那时年少不知忧,师兄弟间当他受第一欢迎,每每恣意对女子评头论足,言语间全是道理,如今思来,其实也从未对一人心动。倒是今日,心一动,便有百种愁来扰先愁那人去留,又愁自己举止是否得当。愁罢了不经意间是否会忘却遮掩熟稔,又愁进退有度是否过于生疏。 莫秋雨又坐了片刻,吃空了一碟青豆糕,自座中脱出,言去更衣。好容易等小少年暂且离去,被迫听了半日闲言还被霸占去水源的唐申展臂拿过茶壶,不觉沉,方知壶中已空,叹一声“这小子,实在能说。” 窗外天色大晴,仍料峭,故此于门侧用银丝炭煨了热汤。季成泺闻言失笑,起身自火炉上取下盛汤的铜壶,来为茶壶添水,说“莫公子是欢喜您,从前我未见他这般能扰人的。” 季成泺之前在莫府上领事,对莫秋雨很是相熟,却是第一回瞧莫秋雨口若悬河,不惧细与唐申说“莫公子为人其实很有傲气,非欢喜一人,鲜少什么话都往外说。有时言语不太中听,因他性格如此,非是有意。” 半大的少年,眼里藏得住什么事情唐申早早将莫秋雨针锋相对到乖巧和顺的改变收入眼内,随口提及一二,故作不留心罢了。此刻他反而有试探季成泺之意,问“秋雨是家中长子,必然傲气。然相较起莫使,不得不说性子着实相去甚远。” 季成泺笑答“莫使为人憨厚,没什么心计心眼,亦不太会说话,确实与莫公子相去甚远。实则属下跟随莫使十数年,从未见过莫使起意气之争,许正是这般气度,方令莫使于武学上成就。” 垂首为茶壶填满热汤,不叫壶口有一丝盈溢,提及旧主,季成泺不免多话二句“昔年雷府陡然遭劫,是莫使自外赶回平定。属下那时尚且年幼,仅观外围,亦知那年好手损耗颇多,八成的敌人却都是死伤在莫使刀下。而莫使那会儿,若我未记错,概不过三十出头。若论起来,莫使是属下半个授业恩师,属下至今仅学到莫使六成本事,实在惭愧。” 莫赟的强悍,唐申有多方耳闻,一直吝于一见。此人的外表太过具有欺骗性,少有人留神那长相寻常眼神清明的汉子,观其寡言谦逊,会想象那是一流的好手。纵然他已登堂入室,亦不欲与数十年如一日守住雷家的莫赟起龃龉,须知来年若他能夺得魁首,仍要多多对其依仗。 莫家过去因何发迹凭何安身立命,唐申并不清楚,以目前来看,莫家显然是再好不过的从属,他非是那种贪婪成性干涉下属机缘之人,只需知莫家有能力守住根本并且辅助他便可。中原人万万,总有天纵奇才神功秘籍,不是稀罕之事,唯有一事他不解“莫使何以不令秋雨习刀法。” “许是莫公子性格原因。”季成泺说,“雷小公子脾性软,莫使曾言怕莫公子收不住手,年少气盛给主家闯祸,故令莫公子先由拳法习起,待时机成熟再传授刀法。” 正说着,莫秋雨从屋外探入头来“我闯的祸,哪里有小泷多季大哥可是背后说我坏话,被我逮住了” 季成泺莞尔,讨饶“怎敢怎敢。” 莫秋雨非是自己一人回来,身后跟随着一列侍女,瞧着面生。实则雷府下人之多,唐申也无那精力记住每一个人的姓名面容,不过观侍女衣着,更类雷玊玫身边的人罢了。未等唐申询问,侍女们福身,垂脸恭顺道“大公子安,夫人命奴看顾日常,任大公子差遣。” 唐申早已猜到雷元江向雷玊玫透露“雷越”之事后,雷玊玫的态度必然会有改变,未想他挪回屋中不过小半日,人员调动来的如此之快。唐申从来是独行的江湖客,哪怕入主雷家有段时日,有时仍能感到世家制与氏族门派制间的大不相同。唐门之中皆是同姓,即便地位有差,彼此相交平等,若长辈有令,多是取了命令自个跑动安排,自食其力。难似雷家这般,主人一言,仆从为之跑腿忙活,如他披着受宠壳子的,只消安安稳稳坐享其成。 难怪常言世家多纨绔,门派多叛逆。 唐申道“既是姑奶安排,便如此罢,不知几位姓名” 侍女中有一较为年长的上前半步,应是侍女之首,沉着回复“奴名莹灯,为二十人之首,大公子但凡有需,只需吩咐奴即可。奴等二十人有余,只为伺候大公子而来,贱名哪敢劳大公子费神一一来记” 无关之人不记便不记,唐申哪有那等泛滥的同情心,更不破坏种种不成文的规定,抬手挥了挥,侍女们识趣转身离去。 正如先前所述,雷府仆人之多,其中八成都不配在主人家跟前提及姓名,更别提雷玊玫跟前出来的。唐申知世家制度森严,深有体会,不知的是,莹灯之所以不说其他人姓名,是因这二十人中,除却莹灯,其他人除非遭他询问,甚至无权在他跟前开口。 待侍女走了干净,莫秋雨到自个儿余热未消的座位上盘住,压低声音悄言“姑奶这回倒是干了实事,怕不是见家主疼爱大公子,终于意识到大势所向” 唐申捏在手中的书册,终于忍不住脱手而出,落到莫秋雨头上,被其一把捞住。莫秋雨还要摆弄书册,翻看几眼,奇道“大公子何故将雷家宗族名册予我看” 季成泺也是熄了替莫秋雨辩解的心思,边笑边摇头,提着铜壶坐回门畔。 唐申实在不解莫秋雨小小年纪哪里学来的马屁功夫,决意换一个话题,以免莫秋雨频频语出惊人,令他无所适从“义父有言,今年寒衣节将于府中大办,令我提前熟读宗族名册,好在当日通识族人,秋雨有何见教。” 见教二字搔到痒处,莫秋雨当即口若悬河知无不言“要说雷氏族人,主系分系拢共得有三百家,少有大办的。我记得约是三年前,家主曾小办一次,光是主系,便挤满了雷家,那日我在父亲身侧看小泷唤长辈,从早到晚没有停的。父亲当时还与我说,他头回也是唯一一回见寒衣节大办,是在我这个年纪,当年整个庐陵张灯结彩,客栈中住的、街上走的,无不是雷姓人。” 莫秋雨忍不住幻想一下庐陵被挤满的盛状,又回忆了雷季泷唤长辈唤的两眼发直的惨态,打了个寒颤,安慰大公子“雷氏族人虽多,多是富户,一部分在霹雳堂各部领有职务,又或在霹雳堂庇护下办些小生意,非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入门,也非是所有人都一条心。据我猜测,大公子真正要见的无非是在霹雳堂中领职务的,那些人方是霹雳堂基筑。” 唐门除了除夕家宴,从未有过节一说,原本彼此就相熟,多是各玩各的,一窝蜂蹿入山脚集市中。如莫秋雨口中描述的寒衣节族宴,唐申从未见过,料想将如武林盛会般人山人海,唯一不同便是外姓人恐凑不得热闹,小门小派也无法浑水摸鱼。 从前唐申在江湖上行走许多年,对江湖明暗规矩了如指掌,却对如何安排、如何筹划准备宴会这类事情了解不多。他在唐门中时,此类事情的抉择权往往在门派高层手中,排名越高、师傅地位越高的的弟子,方才能听师傅口口传教,而他注定是不会从唐宛凝口中晓得的。往日唐申都是身随众流旁观,想要参与也有心无力,此次倒是能身处中心,思来竟觉讽刺。 雷元江提点的不错,他过于习惯孤身陷阵,对于如何掌权缺乏认识。此刻听莫秋雨描述过往,心中有数,亦多少有了猜测与准备。 莫秋雨如何知道唐申一瞬间思虑了多少,仍在闲语“提起在各部领职的雷姓亲属,不得不说府中几个闲人。他们能留下来,无非是家主顾念兄弟之情,又想给小泷多找几个玩伴。本来我不该提的,偏偏有些人斗米恩升米仇,还真把自己当作了主人,实在恼人。” 莫秋雨既不喜雷玊玫郑元琪,也不喜府中两个遗孀,先前更是不喜唐申,仿佛这天底下就没有几个他看得入眼的,令人觉得莫赟的决定实在颇有先见之明。 唐申自莫秋雨爪中取回名册,继续翻阅,道“义父说寒衣节后,便让二位世母夫人随近族迁出。” “那感情好。”莫秋雨几乎抚掌,欢欣欲鼓的手举至半途忽察不甚好,转至桌上拾一把果脯堵住笑容,“虽我往日也不同他们相处,最是烦他们在小泷面前扮出兄弟情深的模样,小泷傻傻地信那些鬼话,我是不信的。” 唐申不免侧目,此刻隐隐有悟莫秋雨戒备心如此重,恐有长辈放纵的原因。否则小小少年,无人诱导,哪里可能自然而然长成事事以牢牢守住主家为己任的模样 留意到唐申眼神,莫秋雨赶忙将二郎腿挪下,摆出乖巧坐姿“也是,大公子既然归来了,闲杂之人定得都挪出去,也省得他们再出先前的事,心怀不轨拎不清,惹事生非。再说杵在那儿他们也不会长花,长花还能衬大公子身姿一二呢,他们就是些朽木头。” 实在深究不来莫秋雨为何能这般清新脱俗地舌绽莲花,默默转开视线,唐申决定不再深究,随他去,只作不闻。 安静没有二息,门外又一人探头,未语先笑“这样高兴,是在聊什么越儿且说道说道,令我也高兴高兴” 闻是雷元江,屋中几人起身相迎,唐申尚未站稳,雷元江便衣袂带风刮到他身侧,生生将他按了回去,假意训斥“越儿方好,又起又坐,不嫌头昏现下时节不好,寒疾盛行,越儿体弱须得留神,繁文缛节不要也罢。” 唐申却不知自己八尺男儿武功胜于此刻屋中所有人,何以忽然“被体弱”,一时间失语,竟也不好反驳雷元江。看着雷元江笑脸,他脑中灵光一闪,似乎知道莫秋雨说话时那种似是而非又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从哪里来了。 聚集在雷府上头的阴云,今日都散尽,秋高气爽。 鲜少人留意到,一架铺了草席的牛车自雷府侧门缓缓驶出。驱车的老者头戴斗笠,肩披皮斗篷,驾着车儿慢慢绕过庐陵门墙,消失在山间小道之中。老者去后不久,草丛中矫健翻出一人,以巾遮掩容貌,悄无声息随着车辙,一路跟踪,最终进到一片荒山野岭。 荒山间弥漫着恶臭,黑鸦飞舞,恶犬匍伏,放眼看去,枯草之间隐隐能见散乱白骨。驾车的老者停罢牛车,以与其岣嵝腰背浑然不符的矫健身姿跃下,再将牛车上的物什拖下来,随手丢弃在地。老者的动作很快,物什一共十余件,他花费不过盏茶时间便全数搬完,打道回府。 直至牛车远去不见,跟随牛车并隐藏起来的蒙面人才再度显露身形,摸到被丢弃的物什间,蹲下身来,掀开包裹其上的草席。草席剥落的瞬间,苍白死去多时的尸体便展露于蒙面人眼前。这些尸体共有十来具,衣着比寻常人家要好,但具具口鼻出黑血,身无外伤,显然是被毒致死。 目睹十数条生命逝去,蒙面人显然不太好受,他匆匆看了几眼,草草将草席盖回去,便拧身顺着来处归去。 待蒙面人离去,黄雀们不紧不慢显出身形。 正是屠小满,洛戈,随行侍婢,以及被三人尊称主上的安小姐。 “看来巡抚的人,也开始行动了。”安小姐低声轻笑,仍是一身白衣,面挂白纱,柔夷执秀扇轻轻扇动,不似身处乱葬岗,倒似正立足荷花湖畔,悠悠问,“太阿,你在此守了二日,可有算出雷府死了多少人” 屠小满抬眼,泠然目光扫过荒野上曝露的种种尸体,答道“回主上,不算刚运来的这十二具在内,拢共是七十六人,男四十五人,女二十一人。皆是雷家下人打扮,死因是中毒,所中之毒是皆是寻常耗子药。” 顿了顿,屠小满又说“唯有今晨一人死状有异,我远远看了一眼,年纪不大,同是中毒但浑身泛青,有腐烂之态。运尸之人将其搬离牛车后便就地焚毁,气味极其刺鼻,属下微嗅一口便觉不适,未能近观。” 安小姐道“雷家如此大肆毒杀下人,猜想是墙内起了变化阿戈,你那处可有消息传来” 洛戈摇摇头,又颔首“莫秋雨并未对我提起具体,但这两日他似乎很生气,提及大公子,又说了类似人心不古的话。” 安小姐沉吟片刻,手中线索终究太少,难以拼凑出事件全貌,拂袖“罢了,只要不影响我等的计划,无需深究我们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9章 捌拾壹鸟鸣涧·下 许是嫌弃有人与自己抢关怀机会,雷元江将莫秋雨赶出门去,并令季成泺在外看守。他自己则到长榻另一侧坐下,问宝贝侄儿“越儿已经决定让季成泺跟随了” 唐申颔首“我对他有救命之恩,想来不会欺瞒欺瞒于我。” 只字不提季成泺已与他联手欺骗曹茜阳、欺瞒雷元江,并无退路。 “这年头,便曾是能两肋插刀的兄弟,眨眼都能够背叛,救命之恩又能算什么”雷元江如此说着,似颇有感慨,话锋一转,又安慰似地道,“好在老莫那里出来的孩子,旁的不说,底子干净,对忠诚二字还是比较着紧的。越儿要是欢喜让季成泺跟随,比起其他人,三伯也更为放心。” “有成泺在一旁,会轻松得多。可惜秋雨还小,许多事情帮不上忙,也还不能皆说与他听。” 唐申自然知道莫家最值得信任,但难以遏制的,莫秋雨离去前不情不愿的画面一下闯入脑海。他欲言又止,心中隐隐觉得不妥,理智却说无伤大雅不妨坐享其成,最终仍是保持缄默,寥寥一句遮掩“三伯莫忧,日久见人心。” 雷元江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两人静坐片刻,斟茶倒盏数轮,雷元江才将话语托出“越儿身体可还好” 雷元江眉头微压眼神不定,况且同样的话语早前已多次询问过,唐申察觉雷元江必有抉择不定之事,问“我无妨,三伯有何吩咐” “哪里能说是吩咐”雷元江笑,“原先想着就这两天,领你将寒衣节族宴的事情走一遍,哪料发生这等事情越儿若觉得精神头还行,咱们不日就要开始慢慢准备,若觉不好,来年有的是机会,越儿的意见是” 这是一个好问题。 就自身意愿而言,唐申必然是愿意立即开始,能自雷元江处偷师多少,便认真去看去听。然而他所扮演的雷越,是一个对外堪称孤高傲慢,对内尊敬孝顺长辈之人。自傲字来论,他必不愿他人瞧见自己力有不逮的模样,自孝字来论,他不该令雷元江等人担忧,二者皆与他愿相违背。 思索一瞬,唐申慢慢回答“侄儿不敢夸大,但亦想为三伯分忧。” “越儿既然有这个心,三伯无论如何都会成全。”雷元江欣然应允,拂手,“此事单凭言语,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越儿不妨与我一并到书房一回,三伯有物什与你来观。” 二人出罢,在季成泺陪同下,不时来到书房, 关闭房门,雷元江带唐申来到一个寻常书架前,按一定顺序挪动书架上书籍,打开墙侧一扇暗门。墙前,再以手上一枚戒指戒面推开暗锁,拉开暗门,展现眼前的,是一架香樟博古柜,搁置了种种裹紧的卷轴以及紧闭的木盒。 暗门,暗锁,都不是什么值得惊讶之物。雷元江自架上取下一卷裱红锦的卷轴,仔细在书桌上铺开,唤唐申来看。 瞧得卷轴上,白底乌墨绘着线条,框出大街小巷,蝇头小楷遍写注释,点明姓名从事,唐申愣了一愣,很快分辨出这是庐陵城的地图。他定睛细瞧,自图上观,全城布局一清二楚,竟比官府持有的更加精细。 似此等地图,素来是战略重物,立朝以来保存在各府要地,不能出示于无关紧要之人。雷府备有这样一份详尽的地图,其实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倒是雷元江将地图示于唐申之举,有些耐人寻味。 雷元江似乎没有别的意思,抬指在图上连点“庐陵连同港口在内,一并五个出口,平日只开放东西二门以及港口,寒衣节时,将令四门全开,准外来船入港。南北二门,一者面山,一者朝林,按照往年推断,出入人流仅有东西二门半成,但是若有突发之事,此二门亦深受逃逸者喜爱。” 视线在地图上巡回,唐申道“最好的方法,是在情节严重前,将之遏止。” “正是。”雷元江颔首,“故此我们须得增派三倍人手,巡逻弟子身携花火,一旦有紧急事件发生,燃花火为号。官府会协助我等,但城墙上瞭望台中,将俱是我们的人,好及时应变。外来船只,需在入港之时身份具细,雷家族人以外,如此特殊时期,不得入港,以防生乱。” 唐申问“凭何物证明身份” “我族主系一百四十四户,旁系一百八十八户,北至齐鲁,南至岭南。我已在月前给谱上各户发去请帖,预计最远的明日也能收到。” 唐申疑惑“三伯不怕有人仿照,抑或杀人夺帖” 雷元江笑着摇头“寒衣节间出入庐陵,凭借的可不是请帖,而是我安排接待各户的人。” 此一言,令唐申忆起雷元江针对唐门手段曾设下的重重陷阱,不由喉头一窒,谦逊请教“三伯何出此言” “为了防止有不明人士混入其中,我早已派送请帖的弟子向之邻里打探各户面容以及日常,整理成册。此外,每户人家我将安排两名弟子随行,寒衣节其间轮番观察并且引导其行程。” 轮番监控的却是一种最行之有效的手段,相当消耗伪装者的耐心,唐申深知此计老辣,问“如此浩大工程,总舵中可有足够弟子” “不足,无妨。”雷元江抚掌,胸有成竹,“我已下调令,命各地分舵分堂调遣部分精英弟子入庐陵,按照行程,不日便要抵达。分堂遍布大江南北,吸纳各处弟子,指派随行的弟子将会按照户籍所在,分配给相同户籍的人家。” 唐申深知,唐门中人善伪装,到底学得了言语举止,却不一定学得全当地方言习俗,一旦暴露,行动失败则毫无意义。他为扮演好雷越,研习过赣话,单听无妨,若要讲,却是为难。好在雷越出生于蜀地,“身世”颇为曲折,雷元江对此似也不太深究。 稍微回过神,唐申再问“寒衣节前后数日人数激增,三伯要如何安置他们” 雷元江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领唐申来看。 庐陵城街道纵横,以霹雳堂总部所在为中部,向四方各以方位名为首、数号为末作编,越靠近城门,街道编数越大。雷元江道“庐陵客栈三十二家,六家在主干道南十三街,剩余大部分遍布在支道。” 说着,雷元江又从暗柜取出一搂锦折,折面上绣有种种客栈名称,大略一算,恰是三十二家。 雷元江将锦折放下,随手拿起一本翻动,说道“六家每家客房二十有余,通铺可容纳四十余人。若我记忆无错,余下客栈客房在十指之数,通铺则在二十之数,便是满打满算全家出行,亦足以容纳三百户人家。总舵内部可容千人,即便有意外,也不必生过多忧虑。” 庐陵之大,唐申从来来回驭马匆匆路过,想必大多数人亦是如此“如此,饮食一事,如何安排” “既是远道而来,如何能令客人自掏腰包”雷元江举了举手中锦折,递给唐申查阅,“庐陵每家客栈酒楼食肆,每年都会将他们家的菜单送一份到我这儿。寒衣节当日,必是由府里安排,此外滞留的数日,则统一吩咐下去,思来足矣。” “至于是令客栈本身的大厨做,还是交由饭馆酒楼做,是安排庐陵特有菜色,还是较为容易被接受的普通菜色,暂时还未下决定。” 唐申翻动手中锦折或者说菜单“侄儿愿为三伯效此劳。” “不急。”雷元江却摆手,自唐申手中将菜单取走,“越儿若有心,三伯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没有卖关子,雷元江直接摆明“宴会当日的三餐菜品,就交由越儿如何” 唐申懂得雷元江的意思。 中原子民,以食为天。须知每回族宴的流程大同小异,区别便体现在安排族宴之人的态度,对不少人、尤其是老一辈而言,一场族宴的态度,与三餐安排脱不开干系。若做旁的,再优秀也不过口头称赞两句,怎如美食深得人心 只同样的,若是做的不好,也容易招人厌恨。想取悦所有人无非是异想天开,唯有弄清楚主次,取得更重要之人的喜爱,才是上上之选。 心中有数,唐申保持着谦逊姿态应允。 那头,雷元江又絮絮感慨“秋来落叶枯枝甚多,须得吩咐下人修剪整齐。府中荒置多年之处,都要赶在寒衣节前收拾出来,以接待客人。几位族老舟车劳顿,不宜再奔波,需宿在府中,亦需要调遣下人伺候。下人才打发一批出去,两位嫂嫂寒衣节后离开,亦要带走一批,人手颇有不足,看来今年冬击舟宴离去之前,得纳一批新人入府。” 装作没有听闻“近来打发一批出去”这几个字,唐申早料到昨日即便罗谷雨与雷季泷接连开口,也不可能将那些犯事仆人轻轻揭过,若再严厉些许,怕连他们的性命都留不得。其中种种,就不值得宣扬了。 “寒衣令人裁好,当日运来,入冬天气越发干燥,须得防范走水。”雷元江摆弄着菜单,将它们叠成一摞摞,漫无目的地闲谈,“唐门的人,没事应当不会在我眼前瞎凑热闹,否则便陪他们好好玩玩。三伯唯一担忧的,便是有人将越儿你的样貌泄露出去,令唐门起疑。” 但他终究、也是必须走到台前。 唐申早有所料。他自与雷元江“相认”以来,逐月逐年按照记忆中雷越的相貌以及雷元江的样貌,渐渐修改自己易容的方向。如今“雷越”的面容,与唐申本身只在轮廓上有数分相似,眉眼更为锐利凌然,与唐申在门内刻意塑造的内敛安静截然不同。唐门之中与他并不朝夕相处之人,鲜能察觉判断。 唐申道“三伯所思不无道理,侄儿或可仅现身于族老面前。” “哎,我雷家中人,哪里有似唐门那些小崽子缩头缩脑的”雷元江摆摆手,“我有一计,还待与你姑母商议,越儿无需畏手畏脚,该遮掩的是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唐申隐约猜到雷元江所说的计划是什么,并无意见。他惊诧于雷元江三言两语将整场族宴定的一清二楚,细节之处信手拈来,甚至须得提前准备的工作,都早已完成。唐申问“侄儿闻三伯谈族宴种种,衣食住行无不思虑妥当,莫非皆是三伯一人来备” 雷元江大笑“这么多的事,哪里可能单凭我一个人完成族宴当日府中的布置,将由你姑母承担,而各地调遣来的精英弟子,也是当地分堂堂主一干整理好递交上来。三伯所做的,无非是审阅与抉择,尽管有些时候需要审阅的东西真是堆积如山又写的狗屁不通咳咳。” 不难想象,即便只是审阅,自诸多文案之中提炼出自己需要的信息,难是一件容易之事。单取挑选出相同户籍的精英弟子与参加家宴的雷家人一事看,三百户人家,六百名弟子,非一日之功。 唐申再问“请三伯指教,究竟何种工作应当交由下属,何种事情,须得我们自身完成” “事分三种无足轻重的闲杂之事,无需特殊才能的日常之事,可交由中底层弟子去做;需要长途跋涉但影响抉择之事,交由中高层弟子来办;影响命令下达之事,牵扯时局变化安危之事,交由精英弟子或近卫来办。自然,不同的人有不同喜好,大体不会变化。”雷元江将折子在掌心中一下下轻敲,细细讲述,“越儿需记住,为首者,必思虑抉择二字。说来颇轻巧,办来顾虑更颇多,一个优秀的首领,在于考虑各方因素,自无数选择之中做出不需要最好、但是最为妥当的一个。” “欲达高峰,必忍其痛。欲心若怡,必展其宏。以越儿聪慧,只消多看多想,做到心中有数,当信手拈来。” “三伯夸奖了。” “分明是大实话,算不上夸奖。”夸奖完宝贝侄儿,雷元江继续道,“霹雳堂各堂各部,俱不在庐陵,找个时间,得带越儿将人认上一番。” 唐申沉默片刻,轻声回到“三伯容秉,寒衣节过后,击舟宴前,侄儿须得至栎阳,并回唐门一趟。击舟宴之时,愧不能伴三伯左右。” 不仅如此,他需去寻杨秋兰,再到昌川镇寻曹简,演一出好戏予唐宛凝看。 雷元江闻言一呆,长叹一声,眼底深沉“总有一日,我要唐门血债血偿。” 雷府之外,庐陵城中。 陪着精神萎靡的雷季泷外出散心,被家主提溜出门的莫秋雨仍对此等不公平待遇耿耿于怀,嘀嘀咕咕“有什么我不得旁听的,非得将我赶出门可是嫌我年纪太小可恶,我已经不小了,也想为家主以及大公子分担啊,小泷你说对不对” 雷季泷犹如幽魂游荡,他神色困顿,似做了一夜噩梦频繁惊醒,丝毫未将发小的碎言碎语听入耳中。好在莫秋雨沉浸在自言自语中,随口一问,并不在意是否得到回答。 偌大街道,人群中有不少霹雳堂弟子正在巡逻,除此以外,还有零星一二牵着马匹、穿着霹雳堂试服,脸却颇生的霹雳堂弟子。这些脸生的霹雳堂弟子,自觉聚在一处走,仿佛进了大观园,睁大双眼探看,对目之所及庐陵城的一切指指点点。细心观察的人能发现,双方腰上所佩有不同,除此以外,大体只有风尘仆仆同精神奕奕的差别。 刚入城的霹雳堂弟子,很快观察到相同衣着的巡逻弟子所在,几人凑上前去,拱手拘谨问“几位兄弟,咱是下边儿调过来的,今日刚到,麻烦问总部在哪个方位” 巡逻弟子抱着谨慎的态度,仔细打量一番同僚,确认其神色自如举止正常后,回答“顺着脚下路一直往前,不时能瞧见一条更为开阔平坦的主道,再顺着这条路向北走,就是总部所在了。” 说话间,恰瞧到莫秋雨与雷季泷路过,巡逻弟子们纷纷面露微笑,招呼道“小公子,莫公子。” 新入城的霹雳堂弟子们听闻,面露讶色,未曾想到他们才过城门,竟就能瞧见从前只存在于耳闻之中的舵主独子以及莫使独子。他们其中不少来自偏远地区,为了此番名额暗中斗争耗费心力不知几何,为的就是面见高层这一平步青云的可能,眼下一时激动难掩,涨红了脸“这就是雷小公子与莫公子吗,久仰大名,失礼了” 雷季泷难自困倦神游中回神,点点头就离去。莫秋雨却止住脚步,心中骤喜,一脸自矜“恭维的话无需多说,失礼之处是有的。” 新入城的霹雳堂弟子们纷纷一愣,生怕贵人气恼,小心翼翼询问“向莫公子请教,不知下属几人哪里说得不妥” “你几人,初来乍到的,既然诚心问了,小爷也不好不提醒。”莫秋雨张口就来,意气风发指指点点,“久仰大名四字用的太过急切,你们身为霹雳堂弟子,未面见总舵主与大公子便轻易道出此等用语,待见了总舵主和大公子,岂不词穷,或重复用语有损二位威严” 莫秋雨说的在理,令几位读书不多又新入城的霹雳堂弟子信服,恭顺道“莫公子说的是,不知属下几人面见总舵主和大公子又该如何,还请指教。” 莫秋雨来了精神,仿佛前边颇费口舌,是为了等这一问“总舵主见的风浪比咱吃的盐还多,谨言慎行方是上上之计,但作为一名父亲,试问谁不爱人夸自己的孩子” 霹雳堂弟子们试探地问“莫公子的意思是咱多夸夸雷小公子” 闻几人没有会中自己的意思,莫秋雨脸一拉“榆木脑袋雷小公子年纪尚小,多夸了怕是晕了头,我指的是大公子” “大公子”确实是身处偏远,不少人对于他们总舵主收的义子,仅仅是听过风声,没有具体印象,“这下属们要如何夸赞大公子呢” 几人心中嘀咕,感觉哪里不太妥,但是莫公子这般身份的人,总不会拿他们消遣 实则旁听莫秋雨言语的巡逻弟子们,对此也是十分疑惑。他们每人至少与唐申有过一面之缘,心想大公子并不似莫秋雨所说是个喜好他人夸耀之辈,但是既然莫秋雨这么说了,必然有其道理,毕竟比起他们来,莫秋雨与总舵主和大公子更为亲近。 忍不住露出高人一等的眼神,莫秋雨抬起下巴,道“待你们见到大公子,自会体会到大公子是无处不可被夸赞的。夸赞样貌那是最次的,也是不可或缺的根本,最好作文章的是大公子周身的气势,唉你们见了就懂了。夸赞才能那是必须的,大公子武功高强侠肝义胆运筹帷幄哪一点取出来都是话本里的主角本色夸赞总舵主的拳拳爱子之心,在总舵主过路之时最为适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那点小算盘,现在我给你们指的可是明路除这些以外当然还要听从大公子吩咐,吩咐以外就当做自己又聋又哑,以此奋发向上,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莫名的,霹雳堂弟子们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早日登上明路,大声回答“属下们晓得了。” 莫秋雨心满意足地颔首,抱起手臂“我再指点你们一句,你们说话时表情要诚恳,语气要质朴,否则莫说这是我私下透露给你们晓得的,了解” 那头发现发小未跟上而折返回来的雷季泷,听了一耳朵,陷身云雾,呆滞地扯了扯发小手臂“小雨,你这是在发展什么邪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0章 六丑·金玉漫堂·起 “梅县的梅县来的雷元青一家何在” 急声问话间,两道人影挤开庐陵城城门处的戴甲卫兵,来到拥挤的人群前。 酉时二刻,城门口依然排着一条等待入城的队伍。十数家人,有的身着布衣携着幼童,有的简装打扮背着行囊,有的正掀开马车车帘朝外探看,彼此以带着不同地域口音的官话,低声交谈。 对于身侧戎装卫兵以及神色严肃中气十足呼喝的赭衣人,人们已从开始时候的胆战心惊,到察觉对方并不会欺压自己后的见怪不怪。排在最首那户人家中的年长男子,见识了前儿数个入城的过程,晓得这是负责带领他们的人,于是乎恭顺地回答赭衣人的问话,道“两位爷,我便是雷元青。” “便是你们” 二人顿时围上前来,上下将自称雷元青一家的三人打量一番,目光之锐利,直透皮肉望入内里。雷元青一家顿时噤如寒蝉,妻子徐氏畏缩地往丈夫身后一躲,却支起手臂微微护住尚比她要高的儿子雷季朔。两人来回确认一番,相互隐晦地点点头,用梅县方言道“让边来个恁晚” 乍听家乡话,雷元青愣了愣,忙回答“来个时哲挫个耸,落水耽恩误矣来的时候坐的船,下雨耽误了。” 听罢,两个霹雳堂弟子对着身侧数个腰悬翡翠、衣着打扮类似但明显比他们等阶要高的赭衣护卫拱手道别,再朝三人招手“过来囖。带汝去歇脚。” 雷元青三人应声上前,从护卫手中双手接过那红木为面银雪纸为里的请柬,跟在霹雳堂弟子身后,手脚发虚地绕开城门左右威严齐整的卫兵。 此日乃是九月廿九,寒衣节前夕。在历经将近半个月奔波之后,二十一岁的雷季朔与他爹雷元青、娘徐氏手持一张请柬,懵懵懂懂踏入了这扇改变他一生的城门。 夜色分明浓郁,却遭满城灯火割裂。 庐陵城中,家家檐下悬有明灯,以青竹细枝为骨,熏作云朵。再以薄纱为面,上纹虎首,载有白烛,烛火明亮而朦胧。荷灯于风中摇摇晃晃,烟气飘扬,令整座庐陵仿佛海市蜃楼,来往客人行走于蜃背之上。 但人声的喧杂,杯盘倾倒的交响,各色罗衫霓裳的摩挲,令人十分清楚自己仍行走于人世,穿梭在烟尘。 然如此,仍不能以身畔百态为常。几人立足石板大道,道路扫洗整洁不见片许杂物,唯有街畔落叶堆积薄薄一层,为青石染了黄。待行走起来,空气中蒸包子的水汽、酱牛肉的咸、鲈鱼的鲜、桂花饼的甜,百味俱入鼻间,令口中唾沫长出。足边擦过的衣摆,或穿金镶银,或陈旧脱线,或面如桃花,或消瘦苍白,一晃而过,回首人潮再寻不得。 真可谓,后方玉镯荆钗草鞋锦靴美丑并肩而走,前方朱檐金瓦新棂旧槛高矮浑然一色,左侧商铺头面衣衫胭脂刀剑门户面面相立,右侧食肆米面糕点龙鳍凤肉软硬一应齐全。来往诸人口音各异,呼喝来去,嬉笑怒骂,各成锦绣文章。 几人身处此间,生出晕眩之感,觉昔日到过的城镇,都是泥瓦鸡舍,不足挂齿。 察觉自家越发地往深处走,一把拉住四下张望的儿子,雷元青谨小慎微地问“二位爷,咱现在是往哪儿落脚啊” “可不敢让您如此称呼。”霹雳堂弟子回过头来笑笑,抬手往灯火拥簇深处一指,“我等是要穿过这庐陵城,往西郊去,方能至雷舵主府上。” “至雷、雷舵主府上”雷元青很是困惑,与妻子面面相觑,生怕别人将自家将什么大人物弄混,小心翼翼发问,“二位怕不是弄错了吧似我这等无足轻重的,难道不是远远看一眼便好,怎好如此麻烦呢” “哈哈哈,您太妄自菲薄了。”霹雳堂弟子却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您是雷舵主幺叔同敬州一脉最后的血脉,可全权代表敬州旁系。雷舵主千叮咛万嘱咐,此回族宴便是要问好多年未见的各系,您自然有资格往近了去。” 未完的意思是,若雷元青三人不是敬州旁系唯一血脉,远远看着便已经是恩赐。 雷元青一家在梅县做的布料生意,商场上消息灵通,晓得盘踞赣州的雷家,却从来没想自家能与这个素未蒙面的庞然大物扯上亲戚关系。也正是作为生意人趋利的心理,他才会携妻带子不辞辛苦赶到庐陵城,为的其实并非攀附雷家,而是瞅准庐陵城内其他雷家穷亲戚既然大家都是同姓,顶上还有一尊大佛,那彼此互通有无想来值得信任得多吧 这两位霹雳堂弟子看似粗枝大叶,说起话来竟条理清晰,听罢,雷元青不觉荣幸,反倒有些惶恐。雷元青甚有自知之明,晓得他家只是小富之家,而此刻同去雷府本府的诸位,怕是有不少富贵门户,他何德何能与他们共处一室 雷季朔浑然不察,少年人将两位江湖人士的恭敬和气当了真,曾几次入梦的江湖豪情涌上头,兴致勃勃发问“真的吗那雷舵主府上岂不是有许多江湖少侠、有许多淑女名仕” 霹雳堂弟子回道“不错不错,雷舵主的近亲自然都是天资卓越、人中龙凤。您还是得了机缘的,我瞧着这几日来的,不乏贵气逼人富甲一方,十月初一前都只能暂宿在城中,唯有您有资格与雷舵主的直系亲属一同去往雷府。我们兄弟二人啊,还沾了您的光呢哎,若是这回有幸能见到大公子,咱们可得感激您” 另一个霹雳堂弟子道“毕竟要谈人中龙凤,哪里绕得开大公子我们得了机会,能够就近看到咱们大公子,以后都能吹嘘一辈子。” 雷元青一家终究对霹雳堂种种不甚了解,听二人言语推崇,似是十分重要的人物,为不出错处闹笑话,讨教道“二位,大公子是” “几位不知道大公子” 二个霹雳堂弟子脚下一顿,相觑一眼,心领神会,一人竖起拇指道“说到大公子,必是雷家年青一代的这个唉我这嘴笨的,也不晓得用哪样的词去形容,只晓得要能见着大公子,无需提前见过,那最俊最最风姿绰约见之忘俗的,必是他了。” 另一人便如演二人转般,紧随其后滔滔不绝“我虽然未真正瞧过大公子的容貌,恨自己身份卑微,那日远在队伍之末,只能瞧见大公子袖角。一片袖角不能描绘出大公子的风姿万一,然而这万分之一也远远非我等俗人能比的。” 最先开口那位霹雳堂弟子听后,对后开口的投以惊诧眼神“不想小弟口才如此出众,将来不怕找不到出路啊” “哪里哪里,大哥的口才也很不错。” 他们说的响亮,仿佛口中所言天经地义人尽皆知,浑然不顾左右投来的眼光。此等直白的夸赞,听得雷元青三人都要为这位不识面目的大公子脸红。更可怕的是,尴尬闪避左右投来的眼光时,他们发现身侧人面上竟不带疑惑,而是习以为常。 这不得不让雷元青心中嘀咕,莫非是这雷家高层有一位尤其爱听马屁可再爱听人拍马屁,古来又有几人不惧昏庸之名广而告之关起门来外人谁也管不了,这大庭广众之下四处宣扬,未免过于肆无忌惮了吧 他却不知,再让人脸红的暴风雨般迎面泼来的夸赞,近几日庐陵本地人也见识过,更何况这一点毛毛细雨。 “听起来,你们还未曾面对面相谈过,那么这一切又从何谈起呢”思二人口中大公子或与自己年龄相仿,雷季朔口直心快,提出质疑,“而且你们说的那也太过了吧,戏文都不敢这么写,这样的人真实存在吗” 雷季朔所言并没有错处,两人也只是道听途说,逢迎上峰爱好。为掩饰尴尬,他们嘿嘿一笑,企图敷衍过去“是与不是,没有亲眼见过,也不能否认吧。” 雷季朔颇有些不依不饶,被扯住,雷元青立在他身前赔笑“小孩子家不晓事,胡言乱语,莫怪莫怪。” 许是不耐烦雷季朔再发问,接下来一段路,霹雳堂弟子不再提及此事。他们随口闲聊二句,提点身后乡下来的三人一二,以免在宴席上失了礼数,引得舵主不快。 雷季朔哪里将此事放在心上,很快为四下景象勾走心神。 时辰不早,庐陵行道上四处仍是如花美眷,香袖粉带。若是小城小巷妇女,此刻早已销声匿迹,如何能见如此不夜城的风采 正目不暇接,一阵包含浓郁焚香气息的夜风穿堂而出,携着大量仿佛花瓣的绯色光芒,缓缓飞舞到雷季朔几人身旁。路人为之惊异,怀抱白猫散步的、对面商谈的、背着行箱走街串巷售贩的,纷纷驻步,含笑窃窃私语,以为是祥瑞。雷季朔不禁抬起手,让一抹绯红落到自己掌心。 灼烫 雷季朔连忙甩手,绯红自他泛红的掌心落到衣袖,灼出一个窟窿。与此同时,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喝,传遍整条街道“走水啦” 循着声音望去,他们对侧一栋食肆之中的客人拔腿狂奔而出,一如奔涌的江流汇入人群的海洋,翻出白色泡沫。红光紧随其后,自二层腾空而起,烈焰滚滚吞没杯盘桌椅,张牙舞爪。 奔逃的人流冲击而来以前,雷季朔肋下一紧,身不由己倒退十数步,站稳脚步之时,已和自己家人到了街道另一侧。 再观原先雷季朔所在身周几人,身背行箱的被推搡跌倒,箱中珠串首饰漫天飞洒,噼里啪啦落在地上,逃亡众人顾不及不甚踏上,脚下发滑纷纷接连摔倒。更杂物落到抱白猫的身上,白猫受惊脱手而出,扑到谈话商个商人人面上,引得货物倾倒,和着珠饰满地翻滚,一时可谓遍街鬼哭狼嚎,鸡飞狗跳。 眼见四周越发混乱,雷元青几人随之心怯,脑中一片空白,本能想要同人群一起逃离,却被两条手臂拦住。 “你们站在此处,莫要乱动” 他们身侧两名霹雳堂弟子取下腰上两件筒状物什拧开,一道焰火迅速从筒中蹿出,直冲云霄,在爆炸声中,于夜空开成一团赤中带青的耀目烟火。 绽开的这朵烟火太过美丽,以至于混乱的人群都为之静止。他们仰头凝望,脸上仍保留着前一刻的惊恐慌张,整条街道却只余火舌舔舐建筑的动静。 不知从何而起的哒哒马蹄声,因此震耳发聩。 庐陵规矩言明,城中禁止策马驰骋。偌大告示摆在各个城门处,便是目不识丁,亦会在入城以前得到城卫警示。古往今来,唯有定下规矩之人才能藐视规矩,整个庐陵城,也唯有一家人能够肆意奔行。 路的那端,马蹄声渐行渐近。道中灯火仿佛琉璃瓶中的美酒,摇晃中不慎跌洒于地,溢出的浓厚醇浆折射出此深彼浅的斑斓,随后俱叫一条马腿踏碎。 白马就这样现身在众人眼前,蹄铁锃亮似雪,两眼如漆,顾盼来去,霜砌玉雕,街道两侧驮货物的马若能开口,必自惭形秽。它健壮四蹄交替落足,鬃毛随风飘逸仿佛踏云而来,乍人立而起,止步混乱人群之前,侧过身来。 由是,得见银鞍上有灼灼绯衣层层叠叠,下一瞬翩然而起,轻巧同朱鹮直坠饭馆二层。 饭馆中仍有数人为火焰困于雅间,攀附于栏杆上,忙不迭抬手呼救。尚不见绯衣人面容,他们抬起的手臂一紧,一个个包袱般地接二连三地从二层脱出,还未来得及惊叫,足底便触到地面,两腿一虚软倒在地。 二层已空,绯衣人身形挪转,欲从屋沿边离开。一声急促的口哨声骤响,众目睽睽下,四下翻倒装载新制寒衣的木车中钻出黑衣人十数,接连冲向绯衣人。没有任何的言语或多余的动作,唯有他们手中兵刃在浓浆似的焰火中,晕出破碎琉璃的光泽。 敌人高高跃起,面容被黑布遮掩,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盯住眼前这个素未蒙面之人,因为用力过度而突出。奈何眼神不能杀人,绯衣人似乎并不为此袭杀而感到惊讶,从容拔出腰间双刃,迎面而上。 底下的平民百姓并不能看清双方的动作,唯闻兵刃接连碰撞,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响声。其后,众黑衣人有的跌入火场,压的焰火一窒,有的砸碎屋檐,洒下一地暗青碎瓦,不是一合之敌末端一人见势不好,趁隙撞开身后百姓掉头就跑,疾走不到两步,街道左右十余骑相携而来,将出入口牢牢堵住,生生将一场出人意料的袭杀演成瓮中捉鳖。那逃跑之人正正撞上,眼见逃生无望,扔下兵刃,高举双手大呼“莫杀我我知幕后主使是何人” 话音初落,长鞭劈来,将此人打的囫囵横飞出去,乌衣沾遍尘灰,一动不再动。 去势凶猛的长鞭在空中打罢一响,温顺蜷回队首一赭衣青年掌中,而青年侧前方那少年郎用尚且稚嫩的嗓音跋扈道“休要废话,在你对大公子亮刀刃之时你已经是死人了” 再探看,其余黑衣人已遭屠杀殆尽,被称为“大公子”的绯衣人一跃而落。 流焰飞溅,将两侧屋檐荷灯灼出洞窟,烧毁骨骼,舔融油烛,爆裂出更多飞蝉般的火花。炙人的火蝉放肆乱舞,却不敢近大公子大袖衣摆半厘,惧怕被那更深更浓郁的绯色所淹没。 火势在蔓延,热浪熏得秋夜街道上的空气一阵阵地扭曲,令眼前景象都染上了梦境中的不真切。倒在青石板上的黑衣人尸体缓缓渗出了血,顺着石板缝隙蜿蜒成一道道荆棘。若真如茶馆里流传、话本中所言的世上有妖,大公子便是朱鹮化作的那一个,高傲地轻拂羽披,昂首冷漠跨过。 就在诸人皆不知所措时,少年郎不悦的声音传遍整条街道“尔等怎敢盯着大公子看,太失礼了都呆着做什么,还不去救火” 雷元青一家隐隐晓得身穿制式赭衣的是霹雳堂子弟,却不知这玄衣少年郎是什么身份,见其如此叱喝以后,霹雳堂弟子纷纷动弹起来,敲开各处院门取水。从危机中逃过一劫的百姓亦相持而起,收拾满身狼狈,清点损失,显现出一副乱中有序、甚至见怪不怪的模样。 玄衣少年翻身下马,绕开人群迎上大公子,说着“大公子怎生走的这样快,被那些宵小钻了空隙。” 此话听着甚像埋怨,大公子不将其放在心上,回道“既然胆大到敢威胁我雷家人入城作乱,放火刺杀也在意料之中,可惜手上功夫稀松,不知是何方恶客。” 玄衣少年哼哼“不管是哪方的人,将那些抓起来的审问审问便晓得了。这些家伙也是可笑,莫不是认为寒衣节来往人员过多,我们便会人手不足无暇顾及他们拙劣的伪装哼,怕是做梦都想不到我们会给每户人家安排随行监管之人,他们扰乱族宴的意图不到三刻钟就被揭穿” 大公子问“余下的人,都安置妥当了吗” “自然。”玄衣少年颔首,“包括被威胁的那家人,暂时都送至官府监管。” “如此甚好。府中人员甚多,莫要惊扰族老。” 二人若无旁人低声谈话,隔着半个街道,守在雷元青一家身侧的两个霹雳堂弟子频频探看,忍不住惊叹“竟然是大公子这、这可比上回隔着一广场人头看的,要更、更” 二人更了半天没有个所以然,但是对二人夸赞有所耳闻的三人已经能够想象,雷季朔更是掩不住艳羡,放空了双眼,在脑中幻想适才打斗的主人公,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街道上仅有雷元青一家伫立不动,顿时引来目光。玄衣少年瞧见几人仍背着包袱又一副呆怔模样,拿手一点,直问“你们是哪家的,此处稍后便要清扫,劝你们速速离去莫要滞留。” 雷元青等了一息,不闻领路的霹雳堂弟子回答,只好拱了拱手,回答“这位小兄弟,我是雷元青,此间是我妻儿” “是敬州的小叔公一脉” 大公子转过身,向前行了二步,夜幕中的面容终于被瞧了真切。 他身后燃烧的高楼被一桶桶凉水所浇灭,间或的木板崩断丝毫影响不了习武之人的步伐,唯有薄薄黑烟翻腾诉说着不满。被灼烧脆弱的二层屋檐承受不住水的重量,突然崩裂,碎瓦迸出,直向大公子而来大公子有所察觉,平视的双眼微微向侧一睨,旋即置之不理,只与雷元青道“义父已等候多时。” 说到“已”字时,碎瓦已呈下落之像,眼瞧眨眼便要击中大公子,横来一鞭直接将其打落,狠狠按在地上,碾成碎片。一个同大公子年纪相近的赭衣人立在不远处,扬手收回长鞭,如同狼王的守卫,密切观察一切风吹草动。 雷元青一家尚未来得及开口提醒,电光火石之间,这场意外便尘埃落定,教人瞠目结舌。身侧二个霹雳堂弟子呼吸齐齐一窒,异口同声“实乃天人之姿” 夸赞突如其来,叫人防不胜防,岿然不动如大公子也不禁侧目。 反倒是玄衣少年摆出习以为常的模样,抱起手臂“此人尽皆知之事,何须尔等再言” 二人赔笑脸,拱手“在莫小公子面前班门弄斧了,惭愧。” 不容任何人发出疑问这是班哪门子的门弄哪门子的斧,大公子迅速抬手振袖,打断话头“秋雨,你同此二名弟子一并,送小叔此程,并告知义父一声。” “哎为什么”玄衣少年呆了呆,“大公子要去哪儿” “我去官府一趟,片刻便归。” 玄衣少年哪里情愿,抬手似要抓大公子衣袍,勉自忍住放下“我也去。” “不行,我与成泺去即可,问罢话就走。”大公子不为所动拒绝,“再者,时候不早,你出来大半日,小泷不见你,怕是无趣的紧。” 此言所说无错,在大公子目光凝视下,玄衣少年只好答应下来,恹恹同雷元青一家目送大公子骑上白马,同护卫远去。回过头来,玄衣少年脸上忽而又显露出笑意,望着两名霹雳堂弟子“你们,很不错,脸皮够厚,话也响亮。” 殊知二人此次真非刻意,而是福至心灵。玄衣少年在大公子身侧,自然未能见那一瞥眼流露的风采,未能见其身处危机时的洞若观火的自信。二人相视,谦虚“莫小公子谬赞,我们只是实话实说。” 玄衣少年挑挑眉,招来马匹,翻身上马“很好很好,你们要再接再厉,随我走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