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攻略手记》 第1章 第一章(捉) 双杏已经很久不做那个梦了。 梦里是永宁九年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年关将至,即使近入宵禁时分,街头巷尾也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余府门口廊前皆高高挂着大红色灯笼,灯影下丫鬟婆子来来往往,面带喜色。是呀,要过年了啊。 那时她七岁,懒懒地伏在卧房的榻上,可能在思忖怎么跟母亲撒娇。莹白有肉的小脸在绣枕上蹭来蹭去,嬷嬷帮她梳的发髻乱了,几缕发丝掉下,搔着水嫩的脸颊。 “哒、哒、哒,哒哒哒” 听到马蹄声,她飞快地起身,白皙绵软的小手扒在榻旁的小窗边,很用力,也很坚定。是父亲回来了吗今日怎的这么晚呀 下马声、敲门声、对话声都没入了风雪中,偶尔飘过来几丝,也和她小院里的温暖格格不入。她将耳朵贴近窗口,只能捕捉到几个高深奇怪的词语。 打断她认真辨认的是突然进屋的奶嬷嬷似哭非哭的表情和颤抖的声音,自降生起,奶嬷嬷便在她身边,她对她又爱又敬,有时甚至甚于母亲。 在她心中,嬷嬷是无所不能的,在她闯了什么祸、做了什么错事后也淡然的。可是现在 “娇娇,不要说话,不要哭。一会儿贵人让干什么,你做便是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哭呢 嬷嬷嘴唇翕动,眼睛里有闪烁的泪光,却没回答她。 把她抱下榻,迅速地为她脱下精致的外衫和中衣,手顿了顿,把衣物和绣鞋一齐塞进怀里。然后她被换上一身普通棉布料子的衣裳,色调有些暗,洗的很柔软。 纷至沓来的是陌生而繁琐的、她没办法理解的事情。她跟着嬷嬷走到前厅,所见之处皆是下人们无助或恐惧的脸。不远处祖母、母亲和嬷嬷家的女儿站在一起。 一个尖细瘆人的声音响起。有两个人站在那个人左右侧,恭敬地帮他捧起一道明黄色卷轴。 祖母带领母亲怆然跪下接旨。她站在下人堆里,也随着身旁人跪下,磕头,额头触到冰冷的地面。 偷偷看旁边,乌泱泱的一大片人,好似没了脊梁。 那马蹄声,原来不是父亲。在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了这个概念,她抬头看见母亲将什么一饮而尽,祖母老泪纵横,而嬷嬷家的女儿穿着她的衣服,开始尖叫。 女童没叫两声,就被祖母捂住了嘴。 她好害怕,她想哭,但想起嬷嬷的话,又不敢哭了。 她颤颤巍巍转过头,想看嬷嬷的脸,获得一点慰藉和温暖,却看见嬷嬷的脸色苍白,触及她的视线,隐隐迸射一丝恨意和无奈。 雪更大了,这次,一点年的味道也没有了。 她慌忙地转移视线。传圣旨的天使约莫不惑之年,身边两个人看着年轻许多,尤其是左边那位,长身玉立,身姿俊挺,可惜清秀的面上带着与旁边阉人如出一辙的狠戾郁色。 他看向了她 梦变得更吊诡。她看见他眼里不易察觉的温柔抚慰,在下一瞬变得无情。她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大雪漫天,又变成血水和尸体,最后变成了一场大火。 火舌舔舐她,像她平日亲吻庭院里的雪花。 还剩下谁呢她还有谁呢一只冰凉的大手牵着她,她脑子里浑浑噩噩。 这只手牵着她走出了余府,亲自送她进了宫里,将她安置到内务府。 她进了宫,从此再未出来。就如同她那晚失去的脊梁,到现在也无法再找回。 梦陡然结束。双杏惊醒,坐起身瑟瑟用被子包裹自己。 喘息声和啜泣声很小,但在深夜的侧殿厢房格外明显。旁边铺的安兰翻了个身,双杏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默默掉眼泪。 八年过去了,久到她有时都记不清过去的事。但这梦却总在她以为能和那段经历挥别时出现,给她重重一击。 让她永远记得,自己来自哪里。 怕睡过去又梦到这段经历,双杏慢慢爬下铺。小心翼翼地把被子叠整齐后,竟在这初冬时节出了一身薄汗。不过还好没吵醒安兰,不然以她的脾气,自己不一定还要吃几顿排头。 她和安兰刚共住半年,难免有些摩擦,更别提她性子绵软,崇尚以和为贵。安兰与她恰恰相反,她便在遇到矛盾时退几步。 双杏移步到小桌前,桌上的燃香剩指肚长的一截,这代表离她们这些奴婢起身还有约莫大半时辰。她点了根蜡,拿起白日每每不得空绣的香包。身子正好斜斜挡着那根蜡,不让烛光晃到安兰。 她攒了十好几个送不出去的香包,那些香包随着她的成长从粗糙拙劣变得精致漂亮。现在正绣的这个淡绿色底,青翠竹林和飞鹤栩栩如生。 天微微亮时,燃香熄了,她的香包也绣好大半。双杏一边估量着再添双鞋垫,一边吹灭蜡烛叫安兰起身。 “快起来,别误了时辰。”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安兰的背,压低声音道。饶是如此,飘散在厢房中上扬的调尾,还是显得她的话有些无力和柔软。 安兰再百般不耐烦,却也得换上淡蓝色宫裙。双杏帮她理好外搭的同色系薄夹袄,这是内务府统一发的大宫女服饰。 双杏紧紧扣好夹袄的盘扣,看外面阴沉的天色,今天保不定要下雪。她们虽是大宫女,却也免不得整日跑上跑下,着凉生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洗漱过后,匆匆各司其位。安兰在中宫侧殿当值,不过不到半刻的脚程,双杏便远了些,从中宫侧殿厢房到正殿要足足走上一刻钟。 在宫中,她们只敢快步走,万万不能跑动,且动作中禁止掀动裙摆,不然便算惊扰贵人,她们纵有八个脑袋也担不起。 宫女队伍整齐,浩浩荡荡一行人却连一点声响都听不出。那是在内务府便训练过的,尤其是来伺候贵主、能被主子刻刻看见的一批。冬日里,穿着棉鞋踏在结冰的青石板上,也须又轻又稳。 双杏站于队首,身后是一众着粉衣的小宫女。虽是小宫女,也不一定比双杏年龄小。 要说在这宫里,资历远比年龄重要,不过对上主子的宠爱,资历也要让道。 双杏也有点含糊自己是怎么当上皇后娘娘宫中大宫女的,于她而言,娘娘贤良、仁爱,说句大不敬的话,是皇上后宫里唯一存着的好人儿了。但她怎么也琢磨不透娘娘对她的好。 这两年索性也就不想了,尽心尽力服侍娘娘便是。 穿过中宫正殿侧门,一股冷气吹透了双杏脑中的昏沉。 静。 中宫寝殿的静,甚于外廊。乌泱泱的太监宫女们无一人发声,或站于窗下等候主子起身,或穿梭于殿间准备洗漱用品。 其实几年前还不是这样的。双杏刚来时,中宫有孕,前朝后宫不管心下如何,表面俱是欢腾鼓舞,来往奴仆无不喜气盈盈。哪像现在,那么一团死气。 记得和双杏一同来的小宫女打碎了碟子,正殿大姑姑也未曾重罚。现在的小宫女们一步踏错,就得被拖下去无声无息地,不知贬到何处。 娘娘的慈爱未曾变,温柔未曾变,但作为下人最重要的便是识得宫中风向,懂得看主子脸色,把引起主子不快的任何人或物都掐断在根儿里。 娘娘在榻上翻了个身,长长地叹了口气。叹完气,她将手轻轻拂在额上,缓缓睁开眼,像是在辨别窗棂射进来的光。 “起吧。” 随着这两个字,整殿的人皆动了起来。太监比宫女更灵活,游鱼般穿梭在回廊间。 双杏在娘娘洗漱完毕后才进入殿门,像往常一样候在床边。今天娘娘身子乏力,便只将早膳端近床头简单吃了口。 添粥时,双杏听得娘娘又是叹了口气。大胆开口道“娘娘,您别叹气,把福气都叹没了。” 这是大不敬的话,偏生双杏也敢说,只因她是中宫最受宠爱的大宫女。 刚来中宫时,她生得玉雪可爱,即使在内务府受了一年挫磨,也没能灭掉她的娇气善良。皇后贤淑,正是为了不易受孕犯愁的年岁,看见孩子就心喜得很,索性把她派到中宫正殿。 正殿的姐姐们对她极好极温柔。后来姐姐们年岁到了,陆陆续续地,不是放了出去,就是被皇上拉上了龙榻。直到现在,只剩她一人了。 她心疼娘娘。 娘娘所出的太子是皇上唯一子嗣,但君心似铁,无论娘娘怎么付出。娘娘灌水般喝汤药、产子时鬼门关走一遭才拼了命生出太子,那几年中宫小厨房抬出的药渣每旬都能有几百斤。 但皇上仍以太子有先天不足之症为由,厌弃于他们,把这后宫搅得如烂泥般,污浊不堪。 皇上沉迷丹药,未届四十便将身子搞得内里亏空。更不要说听信宦官,纵容前朝段黄两位宦官斗法弄权,使得忠臣纷纷噤声。 而那宦官,那宦官 “呵,就你敢说。”皇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伸出手指轻点了下双杏的脸颊。 双杏从沉思中脱离,继续打趣,指望能哄得娘娘再度展露笑颜。 用过早膳,双杏陪娘娘听了太子宫中嬷嬷的汇报。 两年前,虽还只是五岁稚童,太子就搬往了东宫独自居住。白日接受授课,只有早晚才得空来为娘娘请安。娘娘膝下空虚,只得了这么一个孩子,日日夜夜盼得紧。 嬷嬷走后,娘娘乏了。后宫的后妃在嫡庶尊卑上早就乱了规矩,皇上歇在哪里,哪里便过年,厌弃哪里,哪里就是冷宫,于是便也没人来向娘娘请安。 不过其他下人没得选择,在其位谋其事,将这宫中经营得还是井井有条。 服侍娘娘歇下,双杏去了内殿书房监督小宫女打扫。 书房窗户半开半合,几粒雪花顺着窗缝飘进来。 “呀。”双杏惊喜地轻声叫道,这是今年的初雪呢。 虽说这雪,来的早了些。 书房当值的两个小宫女也挤了过来,和双杏站在窗前看雪势渐大。 观望了会儿。双杏见她们偷懒也不恼,只是假意呵斥了两句便拉上袖子和她们一起清扫。 正当她拿起一把铜镇尺用软布细细擦拭时,她听见两个小太监在窗外站定避雪,许是为了消遣无聊嚼舌根道“昨夜可是发生了大事呢那段公公经此算是彻底栽了。触怒龙颜还能活着,说不定还没有死了强。” “这下黄爷爷该乐了。自此他一家独大倒也可惜” 宫中的太监们有情又无情,今日可以痴痴地捧你,哄得你心花怒放,明日就能在你陷落时冲在第一线踩你啐你。在这飘摇又人心惶惶的时节,看别人楼塌了,自己也说不得的畅快。 “当啷”一声,双杏手中的镇尺掉落地上,惊扰了窗外的小太监。二人四目相觑匆匆离开,而书房内的小宫女们也担忧地看向双杏,像是不解她为何如此失态。 顾不得俯身捡起镇尺,双杏有些寒冷,心中闪过一张男子的脸。他面色苍白,眼中常含狠戾之色,生生破坏了本来清隽的五官。 君子温润如玉,他却如一把鬼魅的刀,身负骂名,万人唾弃。 可他他有一双冰冷又温柔的手,那双手曾经拉着她,拯救她于飞雪与烈火、绝望与无助中。 那张脸,那双手,和那个名字重合。 段、荣、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 双杏撩起一截裙摆,另一手提着一盏朴素的宫灯,走在结了冰的小路上。 今日天气奇怪得很,早上的雪下了两个时辰,直直持续到娘娘用过午膳又睡下。 下午雪停,太阳升起,将盐粒子般的雪晒化成了水。 捱到将用晚膳时,双杏迎了来向母后请安的小太子。看着内殿母慈子孝的场面,她终于能和另一位大宫女换班,借替主子办事之名,出了中宫去寻人。 路面并不平整,不是半凝固的污泥坑,便是结了冰的青石板。要是在中宫,是断断不会出现这般情况的,洒扫太监早便将冰面敲碎了铲去。 这再次提醒了她,这里不是中宫的通途,而是达往废宫的小道。 可,再乱杂的路,也没有双杏的心乱。 这是她第一次忤逆、欺骗娘娘。她知道娘娘痛恨那搅乱前朝的阉人,她一向敬且爱娘娘,平素乖巧贴心,此时此刻却立场不稳,难以抉择。 其实她还是抉择了,不是吗。既然她走在这条路上,她便知道自己选了什么。 她再走。前方,便是故人 中午双杏到御膳房提膳时,有意跟打下手的小太监闲聊,听闻段公公昨晚不知何故,从养心殿直接被拖入了慎刑司,未曾留情地被打了四十板子。硬要问,只能得个触怒龙颜的答案。 她又想起下午,她去内务府核对衣裳料子时,明明心中想的是去尚衣局,脚却一拐,走到了慎刑司。 慎刑司门口站着两个高大的太监,有相似的刁钻刻薄的脸。 毫无准备下,她以荷包里一枚娘娘在她今年生辰赏的玉环为贿赂,向他们打听段公公受罚后的去处。 两个太监看她身上淡蓝色大宫女服饰,以为是哪位娘娘在差人打听。 一个嗤笑道“身在后宫便莫要把手申得那么长,还要管前朝如何。” “不过阉人嘛倒也算是后宫之人。”另一个接过玉环抬头看日光的透影,语带讽刺,似乎全然忘记自己也是太监。 但看在到手的玉环的面子上,又担忧双杏是哪位正得意的娘娘的身旁宫女,他们还是草草地向她指了废宫的方向。 “告诉你们娘娘,不要管这事了。这段公公如今还能不能喘气都要看造化。” 忍着因薄怒羞红的脸,双杏心中久久荡着这一句。 她以为那个人能一直立于云端,像她藏在心底期许祈祷的那样。即使路遇不顺,也能轻松化险为夷。 可现如今,这些人如此随意地折辱他,把他踩在泥地里,告诉她,他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轻松。他的境况不知要有多糟,多糟 抬起手中宫灯,照亮眼前废宫的小院。 破败,荒凉。 皇城寸土寸金,纵是宫外的寻常家,也不一定会有这样的地方。与其他大殿楼宇更是格格不入。 双杏快走两步,钻过院门的空隙,再推开房间半阖的破旧木门。心下大恸。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被安置在这种地方。那些说要给他尽忠尽孝的徒子徒孙都死了吗 有一人头发散乱,半身血污,染透了深蓝色外袍,是这灰败房内唯一的刺目颜色。自昨晚,已有大半日过去了,她还能在踏进房门的第一瞬闻到血腥气。 这个地方仿佛称得上是天下最冷的地方,阳光亦不曾怜悯光顾,院里和窗边都积了一层雪。 那人蜷在地上,许是行刑后连料理都无人料理,就被随意地堆进了这废宫冷院中。连同他行差踏错前的威严和荣光,一文不值地被抛在这里。 双杏随手将灯扔在地上,宫灯跌落,灯影晃了晃,扬起一层灰尘。 她上前,试探般地伸手触碰那人的肩膀,是冰冷又僵硬的。连忙去抚他的鼻息,微弱,但还算均匀。一时之间,心下有苦,也有怔然。 时隔八年,她终于又碰到了那个人。那个曾经挽救了她的人。 那夜她失去了家,失去了无忧的时光,从此进宫为奴为婢,卑躬屈膝。她该恨,那道圣旨是由他执着的,但在她最恐惧不安地时候也只有他在身边。 是仇吗明明每个人都命若飘萍,抗拒不了潮水的涌动。 还是她本以为永远说不出口的、折磨她于每个深夜的恩 她垂首跪在段荣春身旁,用力咬着嘴唇,也没凝住眼中滚落的大颗大颗的泪珠。那泪珠砸在他胸前衣襟,砸出了一串儿深色的痕迹。 这么躺在初冬的地面上,总归不是个办法。 双杏想把人搬上不远处这破落正屋里唯一的一张床,站起身,两臂拢住段荣春的腰,身子艰难挪动。 她不算细瘦的女子,在中宫养得身上是有些肉的,小脸圆圆,格外讨人喜欢。虽今年及笄,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那么一两岁。 饶是如此,还是承担不起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 双杏在心中暗暗唾自己,平日还发愁吃得多,真遇到出力的时候,反而什么事都做不好。 段荣春被她拖着,面色苍白,冷哼一声,似是弄痛了伤口,却不醒来。她在他的脸上恍惚能看见难得的脆弱的光。 双杏有些脸红,一半是被重量所压。她轻轻跪倒在床边,尽量小心地不碰到他的伤口。 等他被她妥帖地安置在了床上,她为他整理衣物时,才发现那些行刑的人委实可恨,四十板子板板都朝着腿打。 他腿后面的衣服,几乎都被打烂了,连同着血肉和骨头。 双杏为他脱下长袍下的外裤,听见衣肉分离的声音,她后背发麻,那感觉引到胸口,使她战栗不已。 她从怀中掏出伤药,颤抖着手撒遍他伤口。吃痛下,男人睫毛颤抖了下,但她光顾着检查血肉和衣物,没看清。 这屋子又冷又暗,纵是个健康人多待着也要被冻出病来。 她提起灯,在偏房翻找出一床许是前人用的被子,但也还算保暖。仔仔细细盖在他身上。又找了块干净垫子垫在他伤处,免得皮肉和衣物再结在一起。 这时她发现房门竟是一直关不上的,又匆匆跑到后间杂物房找东西顶门。 开了门,双杏被掉下来的尘埃呛得泪光盈盈。 杂物房虽小,但东西繁杂,箱笼堆得七零八落。久未有人打扫,伸指一抹便是一层厚厚的灰。搜寻间,她急促的动作又带起一层灰,透过摇曳的灯影,能看到一粒粒尘土飞扬。 净是些没用的东西,她想,没有一件能用来顶门,但好歹让她看见了两方蜡台和仅剩的几根蜡烛。她灰头土脸得,费力借单手抱回它们,又用宫灯点亮两根蜡,摆在男人床头。 在烛光和灯光的协作下,这屋子总算亮堂了起来。 也不嫌脏冷了,她顾不得宫裙,直直跪坐在床边,连个软垫也不垫。 她几乎有些痴地凝望段荣春,儿时和他相处过的两日,他也总是阴寒着一张脸,那日日夜夜刻在他脸上的神色掩盖了他本来的面容。 现在他昏睡过去,清隽的脸苍白如雪,眉头也是蹙着的。仿佛下一秒他又会睁开眼,从喉咙中发出略尖细的,引人发恨的话。 她惊骇地发现他鬓间竟混有几丝华发。 他在前朝势如破竹般登天梯,从连亲口念谕旨的机会都没有的小太监,熬到祸国弄权的两宦之一,只用了不到八年。但他其实只比她大十三岁,如今也未届三十。 三十不到的年纪,万人敬仰的位置,却生了白发。 她抿抿唇,他冲破桎梏用了八年,但毁掉这一切只需要一天、一晚上、一个时辰,甚至一句话。 儿时抚慰她的那双手,也没能躲过倾轧。或许,他也是倾轧本身 此时远远处打更的宫人经过,悠远的梆子声震得她一惊。已是比该回去的时间还晚了。 她熄了床头的烛,忍住乱觑的视线,再次检查了他的伤处,掖好被角。 门合不上,她只好找了根木条从外闫上了门。 “再会。我明日还会来的。”明知他听不见,双杏还是低低说了一句,像是真的做了约定。 她绕过来时路的坑洼,在无人之处几乎像是跑的。怕撞上夜间巡视的侍卫,宫灯被她灭了一半,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丈内的物。 雪又下了起来,但她没感到冷。她心中充盈着一种奇怪的情感。那绝对不是欢喜,也不是全然的悲伤,而是一种更玄妙、更奇特的怅然之感。 顺着小道回到侧殿厢房,已是月上中天。 整个侧殿都早已熄了灯。双杏打开罩子,将宫灯彻底吹灭,轻轻掀起帘子,怕吵醒同寝的安兰。 “咔哒”一声,是瓷杯放下的声音。 灯亮起。安兰的脸映着灯光,瞪视着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 “说说罢,你这是去哪里了”安兰尾调上扬,飘散在黑暗中,带了分呵责的意味。 她声音是冷的,简直比双杏带进厢房来的凉气还冷。 透过烛光,双杏能看见安兰侧着身子,眼神斜觑她,漂亮的眼中迸射出丝丝恼意。 安兰也在黑暗中看她。 双杏隐约面带迷幻之色,因着搬动和跑动,衣衫些许凌乱,面上浮现出一层红霞。适才在小院杂物房的尘土落在她头上,还混着几片落雪,她也没顾得扑弄,显得她有几分狼狈,和因这狼狈带来的可怜可爱。 她一向乖顺,每日除了正殿服侍主子便是在厢房做女红。远不及那些心野的宫女,恨不得将这后宫跑个遍。 但也正是因为她的乖顺,让安兰在她过了入寝时间还久久未归时格外紧张。 她心中一直有个不能说的念头不做这不是冷宫但胜似冷宫的地界上一个小小宫女,她也想受宠,被人恭维着、奉在头顶上,想真真切切地沐浴君恩。皇上 像双杏幼时殿中的姐姐们那样。这是中宫到了年龄还未被放出去的宫女的归宿,也是皇上不慈不仁的体现。 但她不管虽至今也未有一人能坐到嫔位以上,可都是人下人了,难道还不能赌一场吗 今夜双杏迟迟未归,她怕她上了龙榻,一步登天,心中的暗涌翻腾。 双杏动作僵住了,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安兰比她大两岁,一贯是挑挑拣拣嫌弃人的性子,不算怎么可亲。一张桃李般缱绻的脸,高兴时,眼角眉梢都艳光四射。眼下又冷又凶,花朵都成了钩子,让她胸膛下一颗心怦怦跳。 双杏也不知怎么回答,嘴唇嗫嚅,挤出“没去哪里”四个字。 安兰端着烛台,娉娉袅袅地走近两步。 她的眼神黏在双杏身上,从头到尾逡巡了一番。看双杏眼神仍旧懵懂天真,宫裙也只是沾上了些尘土,像是没被皇上破身的样子,心下大定。 安兰一瞬便重回了喜笑颜开,伸手轻轻抚上双杏肩膀。 双杏为她孩子般的变脸惊疑不定。 只见她又开口“你虽没事,但身为皇后娘娘身前的大宫女,不能不守规矩,万万不能做出辱没娘娘的事”言下之意,是在警告讽刺她不守规矩。 双杏嘴唇张开,却说不出话来,她懂得了她的暗示。这红唇中吐露出的刻薄字眼有些刺痛她。 保不定安兰在心中是怎么想她的,她带了点委屈,稍斜过身子,避开安兰的抚摸。 不过总归是安兰一个人想,怀疑她是和侍卫有情也好,呵斥她不司其位也罢,至少没暴露了段公公。 看双杏郁郁的神色,避开自己,安兰也不恼,好像没事人一样,招呼她去睡觉。 被安兰吓得半身汗,她匆匆换了小衣。两个人一夜无话,却竟然无梦好眠。 第二日依旧是在天光微亮时早起,乘着冷风去中宫正殿。 她白日在皇后宫中,总是恍恍惚惚。回忆自己是不是闫好了门,免得冷风侵袭。回忆清闫好了门,又怕蜡烛未熄,被风吹得起火,又怕段公公被歹人欺负。 歹人,宫中宫规森严,又有什么歹人呢。有也只是心怀叵测的坏人。而一个人的坏,随着他地位的降低,就是最大的坏了。 曾经天神般的人掉落。有的人嫌欺负了他,都如同踩一块污泥,脏了鞋子。但也保不准会有人享受居高而上的。 她心中藏了事情,半天便转瞬过去了。 下午她不当值,中宫主子少宫人多。宫女们往常休息也多,但是她一贯牵挂娘娘,就算不是她当值,也每每特意顶了班。 现在她有了更焦虑、更挂心的人。只能对不住娘娘。 那条曲折的小路上又积了一层薄雪,她顶着寒风疾步走过。心里胡思乱想着,脚下却好似很熟悉,像回家一般。 通往废宫的路,白天人也很少。这么走了一刻钟余,还未碰上人。大概举凡沾上“废”字,人人皆唯恐避之不及。无论是废宫,废后,还是废人。 她昨夜心乱如麻匆匆而至,只随手带了一种伤药。这次,她翻遍了自己的药箱,把可能用到的药都包了起来塞在怀里。鼓鼓囊囊一大团。 顶着寒风凛冽,双杏不知怎得,竟然还在面上挂着一抹笑。 来到废宫小院前,不远处有个年轻细瘦的太监,着下等太监灰袍,绕着院口,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像是想进,又不敢进。 她面上的笑凝住,更匆忙地走过去。年轻太监看见有人来了,转身便走了。 双杏没追,进院检查了门,倒没有什么破坏痕迹。 屋里的人还是好好躺着,静谧下,只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心安定了下来。 她从偏房搬过来一个矮凳,虽不知能干什么,就打算侍疾一般守着他。 掀开被子准备为他重上药时,双杏发现不对。他的身体不再冰冷僵硬,反而冒着热气般发烫。那从指尖触及到的温度打着旋,顺着她身体一圈一圈上升,直至灼伤她心脏。 看脸色,更不对。他常年苍白的脸色带了一抹绯色,像纸上滴了滴红色墨水,泛着涟漪晕染开,意外地带着一丝妩媚。 他的呼吸变成了一次次缓缓地吐气。 纵是没醒来,他也如神志清明般微微着,理智、情感、病痛都与他地身体对抗。 这是发烧了。 她撩起他仅穿着的略长的袍,俯下身仔细检查他的伤口。 伤口很惊人,昨夜她给他上了药,却只是在宫灯的照影下。如今在白天看得更清楚,她看见有的地方血肉模糊,甚至露出森然白骨。 因为她昨夜的照料,伤口颜色还算正常,没变得更糟。 虽然她不精通医术,但是也明白这没到最坏的结果,没有伤口感染。 如何退烧她想起儿时仅剩的浮光掠影般的记忆,奶嬷嬷在她贪玩受凉发烧后用白酒擦拭她身体,酒气味刺鼻,却在奶嬷嬷的手下一次次带走了她身上的燥热。 双杏计算着路途。虽然她从小厨房拿酒可以保证不被人发现,但中宫离此处太远了。 而在这里,只要不到一刻的脚程,她就能走到御膳房。 咬咬牙,她为段荣春盖上被子,再退出房内,仔细闫好门。 到了御膳房,她找了平日要膳经常遇见的小太监。言语间含含糊糊,只说要烈些的酒,未说是谁差她来的。 太监与她熟悉,知晓她是皇后身边的宫女。便也没问,就递了瓶烧刀子过去。 她返回小院时,时间也只过去两刻钟。 双杏强忍怯意,给段荣春脱下全部衣服。 在看到他身体时,她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有本能的害羞罢了,而这害羞也被照料病人的决心顶去。她本就知道太监与正常男人不一样,但常人的她也没见过。 费力地揭开酒盖,她被那刺鼻的味道熏得眼睛一痛。 这个下午,她给他擦了一遍又一遍身子。一开始还又羞又怯,后来她视若无物,只是一心盼着他快些退烧。 日暮黄昏时,屋内暗了起来,只有窗口透进来一些暖黄色的光。双杏点上那两方烛台。 差点忘记上药,她把怀中一大包药散乱扔在床尾,将有用的药都挑拣出来。怕混着用药反而对伤口有害,她只为他上了两种伤药。 他身上的袍子委实碍事。双杏恶向胆边生,索性把段公公衣服全扒了。看样子他也不会醒来,用不着怕他乱动,踢翻被子。 她为他加盖了一床被子,把他带着血污的衣服包在布包里。又把布包放到床边,等着哪天得了空为他洗出来。 今日打更人路过,梆子声响起的时候,他的热已经几近褪下去了。 谢天谢地,双杏长吁了一口气。在这寒冬,她的颈子上竟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虽然仍有些不放心,但好歹热度已经褪去不少,她也能回中宫去了。 抹掉脖颈上的汗珠,她一直为他擦身的手掖好他的被角。起身便要离开。 突然什么抓住了她的手。 是他的右手。 因着发热,和往日都不同,他的手握起来竟有些温暖。 双杏掌心一麻,慌忙侧头去看他的脸。他仍未醒来,静静地闭着眼,虽是身上消了热,脸上还残留红雾,那么静谧。 可就这么一瞬,还未等双杏反应,他的手又垂下了。呼吸还是轻轻地,在这废宫冷院里,敲在她心上。那么无辜的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双杏知道,那是存在的。她看向掌心,那里还泛着红,残留一些不可言说的触感。 烛影轻晃,她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这个男人。静默良久。 然后她脸上泛起一阵红霞,逃一样回了中宫。 到厢房时,时间比昨夜还晚。 安兰正在灯下看一本话本,那是太监宫女们私下传阅的书,其中倒也没什么禁忌内容,只是寂寥宫人为了找乐子写的罢了。双杏也识字,但她从不参与。 看见双杏进来,安兰连眼神也没有飘来。许是内心已给她下了定义,在她心中,双杏勇气和聪慧都缺乏,看她有时傻傻的模样,怎堪为竞争对手。 双杏也乐得她不理她。 洗漱后拆了发髻,才想起今天午膳后她便匆匆去了废宫,直到现在也粒米未进。她还能记得向御膳房索要一翁清粥试着喂段公公,却忘记了自己吃饭。 这对于双杏来说,真是怪事一桩。 她在段公公身边,已经全然忘记了很多自我的感受,现在离开他,也没有觉得腹中空空是多难受。她的身体里好似填满了另一种比饱腹感更吸引人的感受。 是她的求而得之。 有个人能告诉她,她的挽救和努力都是珍贵的。她在偿还一份难以言说的情分,至于以后如何,谁也说不清。 月上中天,双杏披着寝衣,坐起。 她睡不着,心中思绪翻滚,来来去去只剩下一句低语“愿日日如此。” 即使有慌乱,有风波,也无事便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 今日是宫里发俸禄的日子,对宫里的太监宫女来说,是不多的欢欣时候。早上从内务府领了月俸银子,却没想到皇后娘娘还另外有赏。 看着眉目间皆洋溢着喜色的宫人们,站在他们前面的双杏也跟着眯眼笑了笑。 竟已是滴水成冰的腊月了。 双杏替娘娘发完了银子,就候在中宫正殿外。她双手合拢,放于脸前,唇间轻轻呵出一口气。 白色的水雾四散,温暖了她被冻红的指尖,也氤氲了她粉嫩的小脸。 宫里才刚进腊月,就陷入了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氛围。虽说离新年还有将近一个月,但谁让这宫这么大、这么空,平素也没有什么事值得期盼。 新年,是喜庆、欢乐的,连最苛刻的嬷嬷、最刻薄的公公,也要在新年这两个月笑脸迎人,免得伤了下一年的福运。 这对于小宫人来说,便更值得期盼了。 娘娘近日兴致也极高。因太子终于回中宫住下,共享母子天伦。 太子是独苗苗,自然不至于像其他的天家继承人般,与自家兄弟抢、争、费尽心血。且他有先天不足之症,如今已有七岁,却瘦小苍白,时常闹个风寒脑热。 太医自他降生起便嘱托,以后勿要过于劳累、用心过度。也因此,太子太傅与少傅在一入腊月就放了他长假,直至出了正月,才继续进学。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因着脚麻,向前晃了一下。 殿内正传出欢声笑语,皇后抬头时,看见了她半张严肃的小脸,忙叫人召她进殿。 “办好了差就快点进来,在外面站着干什么。”皇后的话乍听下冷冰冰得,但双杏明白,多少奴才想要主子一句关心都求不来。 且看娘娘这因心中快活而明媚的脸,双杏也没回话,抿唇笑着就站在皇后身后。 看见双杏进殿,着一件玄青色蟒袍的小太子道“本王正为母后写字,双杏姑姑,我也赠你一幅。” 双杏仍旧是笑,笑着应了。太子在她进中宫后降生,她虽也是个黄毛丫头,却是看着他从襁褓中长大的。 皇后就靠在一把椅子上,看太子站在桌前认真挥毫。 平心而论,其实也不算多好的字。太子进学两载,虽然太傅少傅尽心尽力,但再好的老师也架不住学生三不五时的称病告假。 但在母亲心中,这就是世上最好的字。 站在两位主子身后的宫人们也纷纷奉上笑,应和夸赞太子。 待太子写完两幅字,面上带着一丝倦色,皇后亲自送他出了正殿,回中宫为他留的寝殿休息。 目送着他出了殿门,娘娘侧过脸遣散其他宫人,唤双杏近身。 她高龄产子,亏空了身体。一双手虽然细嫩,却极瘦。 现在,这双手拢着一个荷包,塞给双杏,还在双杏的手上缓缓拍了几下。 “你总是本宫身边最贴心得力的。我视你,也与别人不同” 双杏慌忙跪下磕头谢赏,主子可以不把你当奴婢,但你不能就真这么认为了。 皇后看她的模样,心下叹了一口气,伸手扶了她起来。 双杏回了厢房,手中紧紧握着那个荷包。 在那些逝去的时光里,她失去的不仅仅是高贵的身份、爱她的家人,而是更多的什么东西。 她隐隐和别的小宫女还是有什么不同。虽然过去的记忆不甚清晰了,但那些年的经历根植于她身体深处。她从一个肆意妄为、天天想着撒娇的娇气小姐,变得说跪就跪,说叩首,就叩首。 尊严和骨气,都还那么值钱吗 她一直在压抑着、反抗着自己的本能,似乎心甘情愿地沉没进一个奴婢的身份。刚入宫时,她也曾扬起倔强的脸,盈着不屈的泪花,说我不 可也是在内务府的那一年,她被一寸一寸地,跪醒,打服。磨掉心气和尊严。 然后那个叫余杏娇的小姑娘丢掉了名字,只有一个被嬷嬷挑走时,随口乱绉的双杏。 甚至还要感激主子,未给她赐下新的名字,让她失去与过去的唯一联系。 那他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章 哪个男子不渴望迎娶娇娘,传递香火,闯下一番事业,留待后人瞻仰。 在世人眼中,男人,进宫净身了,又还能算得上什么男人呢宫女还有放出去的可能,而他们注定要在这深宫中蹉跎一辈子,忍着旁人的看不起和奚落。 即使因着侍奉主子,让别人不敢轻慢,也须知那份尊重,是给背后的、头顶的主子的,与他们的残缺之躯又有什么干系呢。 人只能靠自己。 哪怕只凭着一叶扁舟,也要纵横激流。 这样想,在这飘摇的时节,逆流而上的段公公,他的大胆、尖刻便有了答案。 哪怕现在他陨落云端,也是比她勇敢得多的。 想到段公公,双杏又有些焦虑了起来。 已是大半个月过去了。但他仍是病情反复,没有醒来的迹象。且偶有发热,让她把小厨房和御膳房的酒都借了个遍,保不得中宫哪日就要传出“双杏姑姑成了酒鬼”的八卦消息。 日日倚在床边看黄昏迟暮,看皇城的太阳如烈火般,一点点没入窗边。 她都会趁着一天中那个冷院最温暖的时刻,打开窗子,把段公公向窗边方向挪一挪,让他也照到阳光,望着他被光熏成暖黄色的侧脸。 再在稍晚时,闫紧窗子,不让夜间冷风吹到段公公。 虽没学过,但听说昏迷的病人也要活动身体,她便在每日帮他按摩揉捏腿和胳膊,盼望着他哪天醒来时,这副身体能不拖累他。 她也抽空洗了那包衣服。 毕竟也不能让段公公日日不着寸缕,虽然想着为他多寻两套干净衣物,可她既还没有和太监侍卫熟到索求衣服的程度,也没有余布和时间亲自做一套。 若是在深宫的宫女房中,寻到男子衣物,几乎算得上是丑闻了。 便只有把一套完整衣服分成内外两套,补好外衣上的破烂处,轮流换给他穿。 冬天怕被人发现,都是她亲手打了小院井里的水去洗。然后晾干在屋子里。 在这寒冬腊月,衣物挂上后不多时就结了冰,在第二天早上甚至还要把冰敲碎。 起初几日她还敢偷偷拿到有火盆的厢房晾晒,但安兰眼尖,见她晾衣服时混进的几件,不阴不阳的刺了她几句。似乎更是在心中给她“不守规矩”下了定性。 虽然知道安兰脾性不好,但也不会说给别人她如何。但这给她提了个醒。她怕被发现,从此只能在废宫寻水来洗。 双杏为奴为婢,这些年对她来说,更多是自尊的陷落和骄傲的折磨。出了内务府来到中宫后,娘娘待她亲厚,还真没受过什么罪。 现在她一双手被水冻得通红,每日穿梭废宫中宫间奔波。遇到早晚夹杂雪花的北风一吹,杏眼中立刻泛出盈盈泪花。 连她一向莹白有肉的圆圆小脸都清减得出了尖下颏,腰围直接短了一寸。惊得同寝的安兰想讨教她有什么纤体秘方。 可这些琐碎的事都不是真正能打击她的。 真正让她灰心丧气的是段公公的久久不醒。有时她坐在床边,从中午守到晚上,垂头丧气得,心中除了让床上人醒来以外她什么都不求了。 纵是如此,她也没生出过放弃的念头。抹掉失望和眼泪,她还是日日守着。 被抄家,入宫,她打碎磨烂了心底的骄傲往肚子里吞,也还有份不死不休的韧性在。 这么多年她一个人也都走过来了,难不成还能在现在放弃 双杏想着,重整旗鼓,又轻车熟路地踏上通往废宫的羊肠小道。 在小院门口,她竟又看见了那日那个年轻细瘦的太监,他换了一件簇新的代表下等太监身份的灰袍,腰板挺得很直,一扫那日双杏看到的鬼祟。 那人应该是已经发现了段公公的所在之处,却没有进院去,而是站在小院门口、路的尽头。 像是在等她一般。 接近了,双杏连紧张都褪去了些,好笑地发现那人堂堂正正大无畏的样子竟然一戳就破。 可等她粗粗扫过那个年轻太监微微颤抖的腿,视线停留在泛起汗珠的白面上时,她微微张开口,惊道 “竟是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章 那日匆匆一瞥,连带着紧张惊诧,双杏根本没看清那个身影。 又因着怕自己一个女子招架不住,连追都没追,心中一直埋着火药一般,生怕何时它就点燃了、引爆现在好不容易走上正轨的局面。 今天近距离看这个年轻太监,双杏心下大定,同时回忆不禁涌上心头。 她自是和这太监面熟的。 当年她被段公公安置到内务府后,过得是从未有过的难受日子。巨大的痛苦和悲哀笼罩着她,让她心中还想着他,想着过去现在的云泥之差。 稚嫩的心中跳跃着小小的火。这火苗却无关风月。 她将他视作恩人一般的存在,却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段公公。 知晓段公公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她来做。双杏只好忙里偷闲,白日在内务府学了规矩,夜里还偷偷借着月光做些什么。 当她还是余杏娇时,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就有人宠、有人爱。心中总想着,时间,时间还长着呢。也便什么都不会。 可时间不管凡人,它自顾自地,未曾怜惜凡人的自作多情。 好在嬷嬷教过她简单的女红,教习处虽严苛,也不会收走她们针头线脑的小物。她便绣了个香包。 月光有的日子明亮些,有的日子昏暗些。双杏的手上经常被扎出刺目的血点,那血点在第二日学规距时更要折磨她。 过去,母亲和嬷嬷教导她女红,只让她绣一个时辰,中间还要眺望下远处。那些日子,余府小院的瓦顶和这深宫的月亮融合在一处。她也便和无忧的过去短暂地交织在一起了。 在内务府过了一个食不知味寝不安席的年后,她八岁了。那个技艺极差的香包终于大功告成。 她打听段公公的名字。那时段荣春还在干爹王显王公公手下当小总管。 被她缠上的宫女姐姐嗤笑一声“不过也是在那阉狗手下的一条得力的狗罢了。为你好,我可劝诫你万万别和那人搭上关系。”她有内务府的好差事,更与段荣春他们不走一条道,自是心高气傲、不把他们当回事了些。 但在大多宫人看来,王公公与黄公公都是宫中把太监做到顶的人。 当年前朝已经有了宦官干政的趋势,黄琅黄公公矮胖阴毒,笑如弥勒却口蜜腹剑,而王公公瘦得如同人干,以阴狠刻毒闻名。 在王公公麾下,哪怕做个小小太监管事,也自有万人愿意去贴就。 这个年轻太监便是段公公当时的收的徒弟。虽然别人总是认干儿干孙,他却除了一个干爹外,并无他人,对外也是称王公公为师父。 永宁十年正月,她打听过了段公公的行踪,便找这个叫小德子的太监递上香包。 当时小德子也是个小太监,好脾气好欺负,只不过有幸在段公公身边处理些杂事。 他比八岁的她高不了多少,被她拦下,举起她递过来的“香包”,诧异道 “这位小姑奶奶,你确定你是来送礼的” 阳光照射下,手里的香包的缺点更是暴露无遗。莫要说歪歪扭扭的刺绣,只看那走线比料子更粗糙的包身,他心中嘀咕,这真的是讨好,而不是在折辱我们公公吗 而双杏倔强地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瞪着他,大有他不收下就当场让他暴尸荒野的架势。 那是她正月二十的生辰。虽然进了宫,没人在意。但她必须要在自己的生辰送礼物给段公公。 后来小德子还是从一堆众宫人奉上的东西中,把那不堪入目的香包混进去递给了段公公,却也不知道那香包最后的去处。 再后来段公公扳倒了王显,在后宫的名声越来越差。侍奉于越发昏庸的皇上面前,将这天梯走成通途。 只是送了两年,她便连那个人的衣裳角都触及不到了。小德子也是跟着段荣春越走越高,她再也不能掌握他的行踪,围追堵截了。 可是这习惯却存留下来。平日闲暇时,双杏不似其他小宫女东跑跑西串串,就窝在房中干这个。 双杏的住所几经变换。 从内务府搬到中宫,她本是外殿摆瓶子的,和一众小宫女共享通铺。好不容易离了内务府,她夜夜做噩梦,因为同寝的女孩子们呵斥,就只在夜里默默一人流泪。后来得了娘娘青眼进了内宫,和大上一轮的姐姐们一起住,再后来姐姐们散了,她就与安兰住在一起。 她没有什么多余的衣服、首饰,漂亮布头和针头线脑的东西却堆了一大堆,每每被脾气不好的同寝姑娘念叨。 香包、鞋垫、鞋,她闷头做着,技艺也越发精湛。 太监的面相都显得年轻,再加上当年的印象深刻,她记得小德子的脸。而那人见的人多了,自然记不清这个小姑娘。 那年轻太监微微张大嘴巴,呆了 “你认识我” 双杏不愿意让他记起她那么丢脸的经过,便轻咳一声,道 “只是那日看你在此处鬼鬼祟祟罢了。你究竟是何人” 太监支支吾吾,细白面上又泛起了汗珠 “我是,此处此处之人的” 双杏见他语焉不详、推推脱脱的样子,那日的不虞和心痛重回胸口,心中怒火燃烧。她抬起下颌,竟比眼前这高了她一头的男人更有气势,冷笑质问道 “我管你是故人还是旧人,既是相识之人。为何看他在此独自受罪” 小德子还是不善言辞的样子,垂头垂眼不敢动,脸上简直冒热气,只留那汗珠在他下颏聚拢。 嘀嗒一下。那汗珠砸在他鞋面上。 双杏抱着胳膊,斜觑他,看他如何答。 院外怒火涌动,而屋内,一个人悠悠醒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章 疼。 这是段荣春睁眼时的第一反应。 但这份疼是陈旧、甚至麻木了的。 剩下的充斥他身心的是巨大的疑问 他竟没死 段荣春自十余年前踏上这条路,本就没有打算全身而退。更何况近年他手沾鲜血,自认罪孽深重。 他和黄琅无论人前如何荣耀,弄权也好,司政也罢。但人后,还不是皇上的一条狗。以身侍君,便也是以身饲君。 哪怕皇上神志不清,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弱点,子嗣艰难,不仁不慈。但只要他一天坐在那个位置,就一天掌握着绝对的权力,让他摁死他们像摁死一只蚂蚁一样。 那晚在养心殿,他看着黄琅同样跪在龙椅下,望着被押解的他,眼中溢满了恨毒和得偿所愿。 曾经跪在他靴前像狗一样叫他段爷爷的人,打他板子时却毫不留情,板板向腿挥去,仿佛这样就能找补回自己没被接受的阿谀。 可段荣春始终闭眼咬牙,像死了一样,不发出一声求饶。 他心里是空的。对权力的追逐又有何用,到头来是寂寞得很,连一个为他哭的人都没有。他如此,黄琅到头来也是如此。 可现在身下的感觉不对。 他能摸到自己身上只着一套中衣,但伤口好好的结了痂,身上清清爽爽,丝毫没有粘腻感,不像有人在趁机折辱他的残损之躯。反而像是有人在日日精心料理。 试着抬起手,骨头锈住了般,想来也是昏睡太久造成的。 这屋子虽然破旧,门窗倒也紧闭着,没有冷风灌进来,还有些基础的家具。不像随随便便扔了他进来。 他想起身,腿上的痛就跟着更明显了些。 段荣春的性子,是做不了也偏要做。这被子盖的严严实实得,让他在挣扎间出了一层薄汗。 皱眉间,混着冬日下午暖阳和风,紧闭的窗子飘进来几句院子外的话。 陌生稚嫩女声,脆生生得,却混着怒火 “我管你是故人还是旧人,既是相识之人。为何看他在此独自受罪” 想来也不是哪位主子,倒是位好凶的小宫女。 不过这言语间,竟是在说他 与宫女对话的人支支吾吾,吭哧吭哧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许久,有点尖细的男声开口,花中浸满了委屈 “我、我也不是成心的这、这些东西姑娘拿去罢。” 说罢便拔腿就跑。连在屋中,段荣春都能听见他离开时鞋底蹭在地上的声音。 是常有德。那个孩子,越长大越呆气,一进宫就当了他的徒弟,忠心耿耿得。他也没教他什么。不过登高时,带他鸡犬升天。他倒下了,也不知他受了多少挫磨。 院外,双杏看小德子跑得飞快,回忆他傻里傻气的模样。心中怒火下去一大半,觉得他不像是会背叛了段公公的人。 之前都没看见他怀中还揣着包裹,乍然接过来沉甸甸一大堆。 她掂量着手里的包裹,叹着气进院。 听到那个陌生小宫女进院的声音,段荣春没由来地一慌。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均匀。 双杏进屋时,随手将那粗布包裹放到桌子上。 这屋子已非当日那么空荡寒冷,她闲时将偏房和杂物房能用的东西都搜罗进了正房,倒也布置得有了几丝人气。 摊开包裹,看那些东西。 有几套衣服,看着是新的,适合段公公的身形。还有几根更好的蜡烛和一些基本的药物。所有东西都是整洁地垒着,细心又用心。 面上带着笑,双杏最后的气都没了。心中泛起小德子的好来,倒是有些歉疚。 段荣春就听她带着惊乍,小嘴不停地发出声音评价那些东西,情绪逐渐地变好。 真是好凶也好幼稚的小宫女。但他没发现自己心情也变好了些。 还没等他也无意地勾勒出一个笑,那个小宫女便走了过来。 双杏坐在矮凳前,丝毫不避讳地掀起被子,手法老道熟练地摸了一把段荣春的脖子。 她没事便给段公公擦身,心中觉着这样的人自然不能染一丝尘埃的。要不是顾及他昏迷不可受凉,她定会给他洗头的,可也只能用湿毛巾擦掉发上尘土。 现在他躺在床上,面容无尘。血迹也被擦得干干净净。像一个只是睡着了的普通人一样。 段荣春第一次清醒着被别人摸脖子。入宫后,他对自己身体总归是羞恼的。平日都不触碰他人,更别说让别人碰到他。 大胆。 “这天越来越冷,怎么还有出汗的道理。可千万别又发热了。” 双杏自言自语道。她已经没有之前圆的小脸皱成一团,像是在发愁。 她平日在中宫还能与其他宫女说话,现在换班,日日痴守这里。身边无人说话,每日寂静的很,便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有时在厢房还会蹦出几句,引得安兰美眸微诧。 段荣春更不适了些,但他一向越不适越表现得淡然,也便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他还不能确定这陌生小宫女为什么照料他,虽然他感觉她没有恶意,且在言语中还多加维护。 她可能受是哪宫主子指使而来的,那又要他一个废人干什么。 双杏丝毫不知段公公的思绪。她打井水烧开了来,又将被子置于院中晒。准备给他擦身子,换上小德子拿来的衣服。 段荣春脑子发胀。 那细细簌簌的声音,是她在帮他换衣服,擦洗身子。他身体还有些木然,绷紧了后背。 他感受到她柔软的手拿着沾了温水的帕子,毫无停留地在他身上划过。 没有惊疑,没有折辱。 不知羞。 如果是往日被看见残缺处,他早就杀了她。 过了许久,他才结束了这酷刑般的忍受。 双杏有成就感地抹了把汗。小小的一个人蜷在床尾。嫩白的小脸映在冬日的暖阳下,深深望了眼段公公。 趁着下午空闲时光,她要赶紧给那个香包收尾。 前几日心惊肉跳,现在看段公公稳定下来,她才开始敢带些针线来废宫。 朦朦胧胧中,段荣春看见那个小宫女抿着唇,绣一个淡绿色底的香包,翠绿和莹白色晃来晃去。 一看便是给男子的,想来是这个宫女心中思慕之人。 大抵只是个好心善良过了头的宫女。过去他也遇见过那样蠢的人,那种人在深宫中大多死得早。遇上时,他也未曾怜惜。 现在的他反而靠这份愚蠢的好心得到救赎。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个心中波涛久不平息,一个甜甜蜜蜜地绣完了香包,又从床下捞出一件男子常服。 是她前些日子在领料子时用自己新年料子换的,男女皆可穿的纯色料子,打算学着给段公公做件换洗外衫。可平日不敢在中宫拿出,就放在这了。 现在有了小德子送来的衣服,倒也不急了。双杏慢慢穿针引线,比之前精细多了。 关了窗,点了蜡。时间溜过去,又到了该熄烛的时间。 她在走之前,迟疑着跪在他床前,双手合拢,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她那么虔诚,仿佛已经被抽走了一切力量,只能靠他补给。 烛光熏黄染红她清丽的脸,她咬了下嘴唇,一直鲜活的笑脸变成担忧,糯糯地、怯怯地说 “段公公,你怎么还不醒啊。” 他的尾指微微颤着,像他的心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章 双杏闷闷地说完,抿着嘴低头,把脸埋在段荣春的被子边上。 再过片刻抬起脸来,那被子上多了一小片深色。 她一张莹白的小脸上挂着几道的水迹,杏眼一眨一眨得,睫毛上更是挂了一颗泪珠子,将落不落的样子。 双杏磕磕绊绊地再开口 “这都进腊月,要过年了。你快、快醒吧。” 段荣春趁这个小宫女俯身时睁开眼睛看了看她。她着一套干净体面的淡蓝色宫裙,发髻因刚才帮他擦身子乱了两分,但狼狈中带着点可怜可爱。 看着也不机灵的人,竟还能当上大宫女。也不知是哪个宫的。 从她说的话里,他至少知道了这已经是腊月。离他被降罪的那天已过了小半个月。 至于过年他记不清有几年没有认认真真地同其他宫人过年了,也向来不能理解宫中下人们自打腊月起就暗流涌动的兴奋。 他从未期待过年。要知道越逢年过节时,主子身边的事就越多,他忙得很,哪里有空想别的有的没的。 段荣春腹诽着。刚醒来的脑子如同锈住了一般,他不愿思考其他什么东西,就干脆围绕这个小宫女想来想去。 双杏又低下小脸,这次却没看准棉被,而是将手褪了出来,改换脸。 埋进段荣春的一只手掌里。 她流眼泪的时候即使身边无人,也是无声无息的。可以称得上最引人心疼的哭法,十余年来鲜有敌手。儿时母亲父亲一看到她如此作态就只顾得上哄她,连她犯过什么错都一笔勾销。 也不知是何等冷血无情之人,才能让一个姑娘如此哭泣。 听掌中传来的几不可闻的啜泣声,段荣春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他在宫里浮沉十几载,从小太监熬起,给失势的贵人递过白绫,为窥探秘辛的宫女灌过鸩酒,也下令打断过其他太监的骨头,却从来没有人敢握住他的手,将脸埋进去涩涩地哭。 听着有一下没一下的乖巧的吸鼻子声音,他竟然不觉得恶心。 小宫女如三月桃花瓣般年轻的脸颊无疑是柔软的,和他的手的触感形成极强烈的反差。 段荣春虽然做到宦人之首,但他也是从粗使太监起来的。早些年每日做工,可惜了他手型清秀肤色白皙,掌中的茧子却又硬又深,但他也没有去掉它们的打算。 现在,那张娇嫩的脸未隔寸缕地触及他的掌心,泪水一粒粒滚进他手里。 那眼泪好像有温度,从她身上渡到他身上。 有些。 他的手不适应地抖了下,这次不仅仅是尾指了。他能感觉自己的后背到掌心都紧张地绷紧。 但双杏没注意到他的反应。 她哭了一通,脑子里却混着各种奇怪的想法她一边想,还好段公公没醒过来,不然也太丢脸了;一边又想着真不该错怪小德子,他竟能在她缺了蜡烛时想着送蜡烛;还想着娘娘、安兰、过年 过年她总是陪娘娘过的,皇上每年设了宴,也是早早离席。惹得那明明称是在举办家宴的大殿上的欢声笑语也那么虚假苍白。按照娘娘的话说,多待一刻都是折磨。 家宴,原来竟是一个男人和几十个女人出席的。那几十朵花有的争奇斗艳,有的心如死灰。甚至还存在着另外几十个女人求而不得,另另外几十个女人求都没资格求。 虽然这些双杏总是搞不清,却坚定了她今年过年时要来废宫守着段公公的心。 猝不及防地,那张脸离开了段荣春的掌心。一个身影轻轻吹灭了蜡烛,为他仔细地掖好被角。 他竟然在她离开的时候,有种诡秘而不舍的感觉。 影影绰绰,他看着她的背影,不太高,却也不算太纤弱。淡蓝色宫裙似乎大了些,挂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那晚直到深夜,段荣春也没有睡着。 毕竟也是睡了将近半个月。他艰难地试图侧过身。 如果忽略掉腿上还隐隐作着的痛,他已经能起身了。 那么几缕月光从窗缝中照进来,看起来是那么温柔缱绻。 段荣春记不起来他有多久没有仰望这宫里的月亮。 月亮和太阳,都是那么平等,无论你在乡野或是皇宫,看见的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是,没有几个人敢直视太阳。就好像没有几个人敢与心中真实的自己对抗。 他胸口翻涌起一阵火热,充斥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扶着床头起身,抽下那窗闫便要开窗。 窗外寻不着圆月,只有一弯小小的月牙,静静地高挂在这夜空,等着人来赏它、赞它。 自然也是,腊月初,怎么可能有圆月。段荣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着这久违的月亮,有的人看它是芽儿,娇嫩的、易碎的,在他这里就全变成了冷月弯钩。 那把小钩子是狡黠的,划开他的心寒心烦,哗啦啦落下一个陌生人的笑、声音、泪珠 冷风一吹,他头晕眼花地躺回了原处,久久思忖,忘记了关窗。 双杏回厢房时安兰已经睡下了,她甜蜜地笑着,搓了搓被冷风冻红的手,将安兰枕边的蜡烛吹灭。 永宁十七年腊月初三晚,大雪下了整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章 第二天安兰比双杏醒得更早,她前一晚看那话本,看到一半却迷迷糊糊睡着了。一睁眼看见那书还掐在手里,蜡却是被双杏给熄了。 她难得早起一次,平日都是等着双杏叫她起身,再匆匆忙忙穿衣洗漱。 说实话,她知道自己向来不讨人喜欢,甚至是引人讨厌的。能容忍与她同寝的宫女也不多,她跟个刺头一样,所过之处,少能留下善缘。又偏生长了一副好颜色,让管事的姑姑也不愿罚狠了她。 例外是双杏,脾气好得跟什么似的,她一发难,她便退。一开始让她有气无处发,咽进肚子里,甚至怀疑她是专门来克她的,后来也算是和平共处了起来。 打了个喷嚏,安兰觉得今日的早上比平日更冷了些。她披上中衣,轻轻推了双杏下。 真没想到还能轮到她叫她。 双杏只是浅浅地“嗯”一声,便翻了个身继续睡。 安兰撇了撇嘴,也不知道这小妮子日日忙些什么,几乎没有不晚归的时候。她看那被风撞得微微摇晃的窗户,心下一动,嘴角带上笑。 她俯身拽走双杏的被子,推开窗。 窗外银装素裹,亮晶晶地刺着她的眼睛。 “好大的雪你快起来看。” 双杏一睁眼就看到安兰那张灿若春花的脸,背后是连绵璀璨的雪光。 她的眼睛有点肿,配上因为被安兰强行叫醒而露出迷茫神情的脸蛋,显得格外可怜。 安兰心里也莫名笼罩一丝愧疚,看着她泛红的眼圈,质疑道 “你的眼睛怎么肿了没人欺负你吧。” 越说越觉得可疑,看她每日累得不成形拖着脚步回来,像是有人挟持逼迫般。 “你呀,就是傻。” 她又开口,一半打探一半关心。 “你还没给自己考虑下吗” 双杏还没完全睡醒,讷讷地回些“嗯嗯”、“啊啊”,也下铺去看窗外雪景。 她们住在侧殿的厢房,不是主子轻易会来的地方,因此这雪地除了早起的小宫女殷勤扫出的细细一条道外,都保持着原样。窗外白茫茫的,应是下了连夜的大雪。 现在这里还没有什么声音,但想来主子会去的地方早就有了扫雪的人。 真正的底层宫人比她们难多了,天不亮就要到岗,顶着风雪为主子扫出一条路来,只待主子临幸。 安兰像是有了兴致,叽叽喳喳地和她聊天。 一边说话,一边笑。若有人经过,保不准要看呆了。 双杏还是个未长开的少女,比她大两岁的安兰已经完成了抽芽蜕变,雪肤凤眸,一举一动俱是风情。 深一脚浅一脚到了正宫。进殿的时候再向外看,仅有树顶一层薄雪,透露出昨夜曾有大雪。 这是艰巨而静默的工程,是主子看不见的事情。 安兰前几天改到正宫侍候。她跟在双杏身后,低眉顺目,只在抬头时乍开眼角眉梢的媚色。 殿内还是祥和平静的样子,既是腊月,又有太子回宫,娘娘攒了一年的疲惫在这两个月尽数卸下。 此刻娘娘就坐在椅上,陪太子说话,看他写字读书。她散发着慈爱的微笑与眼神,好似也是极满足的。 双杏每当这时都不会亲自去内殿服侍,而是把差事都叫小宫女去做。一是这时候的主子很好侍候,做错了事也无妨,二是娘娘兴致高时必然会发赏,她接娘娘的赏接得手软,倒不如让更艰难些的小宫女拿去。 今日本该也是如此。 身着粉色宫裙的小宫女眼睛亮晶晶地,刚从内殿出来就要和双杏汇报“姐姐,娘娘赏了我两片金叶子呢。” 她也知道都是双杏姐姐对她们好,才每每有着好差事时自己不想着上,叫她们一群小宫女去露脸。她刚才只是进屋端了两盘点心,就被娘娘塞了两片金叶子。 摊开掌心,两片金闪闪的叶子躺在她手中,和主人一起求双杏采撷。 双杏却伸手合拢她的小手,她比这群女孩大不了几岁,却总想着要承担起一份责任,把她们当妹妹般照顾。 在宫里,每一个女子,都是另一个自己 还未等她开口与这小宫女开一开玩笑,殿外太监的声音响起,悠长 “皇上驾到。” 虽是还隔着几重殿门,她立下就拉着小宫女随整殿人俯首跪下。脑子里乱哄哄地,想皇上来了是干嘛呢。 皇上已经好几年未踏足过中宫了。自娘娘生下太子,皇上亲自看了他现如今看是唯一的继承人后,就对中宫愈发冷淡了,一年也不一定来几次。 娘娘听闻他愈演愈烈的荒淫生活,也把期盼变成了漠然,又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解脱。 双杏想,今天也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她所在的茶水间只能隐隐约约看见皇上匆匆走过的背影,但整个茶水间也没有人敢抬头,是直视天颜还是冲撞圣驾,都不是她们能承担的。 双杏脖子酸了,微微向旁边动了下,眼角余光看到安兰艮着脖子,头半抬不抬,漂亮又大胆的模样。感觉到她惊诧的视线,还笑了。 她看见安兰眼底隐秘的痴迷和必得之意,像是看见了之前中宫的那些姐姐们。时至今日,她们娇弱的身体已经在宫里无处可寻。晨时那句“为自己打算”再响起,她惊疑不定地窥得了安兰的野望。 殿内传来了摔杯子的声音,双杏猜是小桌上那盏太子最喜欢的玉杯。 在她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幕一双曾经有力的手将它抓起,掷在地上,厚厚的地毯阻碍了它滑落,但它还是撞上了桌角,跌碎。 同时跌碎的还有殿内一颗稚嫩的心脏。 杯子是这样的,不能反抗,予取予求,很久以前的人也是这样的。 随之而来的是皇上的吼声,隔着很远,他们只能听见他是在怒斥太子。但想来所有宫人们恨不得自己根本没长过耳朵。 附近的宫人跪得更低了,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连安兰脸上的笑都僵硬了一瞬。 果然没有什么好事。 殿内皇后和太子一言未发,这是一场单方向的收割和痛骂,更像是在透过一件事宣泄另一件事。 皇上是世上最圣贤之人 双杏心中只有难以名状的荒诞感。 皇上走后,宫人们如梦初醒,跪来迎接,跪来恭送,两片膝盖轻飘飘,身上什么都抬不起来。 怕娘娘使唤人却找不到人,双杏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进到正殿的宫人。其他原本侍奉的人早已默默退下了,外殿连最天真的小宫女都煞白着脸,不敢发一言。 她也是大着胆子,才敢上前。 殿中人还是之前的做派,但那亲厚幸福的氛围像被狂风卷席般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木然的女人和胆怯的孩子。 双杏心下泛着的不知道是苦还是酸,她走近皇后身边,才看见,她惨白着脸色、失神着。 一颗、两颗却没有第三颗,主子的眼泪似乎也更珍贵难得些。 但双杏还是看到,娘娘在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十章 当这两颗矜贵的泪珠掉落时,陈皇后是怔然的。 那个男人不仅是她的丈夫,还是一个君王。 少年夫妻,她熟知他的脾性,但劈头盖脸接收到他狂风暴雨般的斥责,她还是被吓到了,也因此知道那人变得太多了。 看着跪在她膝边的双杏与不远处小桌前煞白着脸的太子,她心中母性本能的保护欲和积年的怒郁之气也高涨起来。 这是这方地毯今日第二次接收主子的怒火。 起初是一本书,后来是小桌上所有的杯盏,全被宽大的宫袖哗啦啦扫在地上,与方才跌碎那盏玉杯汇合。 书页散掉,上面精心写着的庸常文章也飘落。这是皇上责骂她的景儿的缘由之一。 今日他踏进她的宫门,不是为了关心他们母子,甚至也不是为了什么正经的后宫事宜。她看透了,他只是昏乱中突然清醒,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见到时,又要嫌那儿子不符合他自己的想象。 嫌景儿身体弱,嫌景儿怯懦,抽出桌上搁置的他写的文章,还要呵斥他才疏学浅,枉为太子。 想她的景儿艰难出生,一根手指一缕发丝都是她倾注的骨血,她为他求神问佛,喝水般灌药,才生下这个娇弱可怜的孩子。 待他长大些,她又是百般呵护,生怕这艰难的世道再给她一重打击。 索性他小灾小病不断,还是蓬勃地长起来了,像这后宫中其他娇贵的花一样,颤抖着,让她怎么能不心疼怜惜。 你说他怯懦,可他一年到头也少见你几次,更遑论亲近你,与你培育父子亲情。 皇上把他们当什么了 侧过脸看垂首闭口不言的太子,皇后又是一恸。 她不顾自己散乱了的发髻,抱住自己的孩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双杏自娘娘扔书时就到正殿门口示意宫人退远,这宫里的人比她后天修炼的敏感得多,听到风声就几乎退得没影儿了。偌大的一个宫,好似只有他们三个人存在,显得有些空旷。 她轻抚胸口,幸好人总是惜命的,看见主子神情不对就都退得远远的。不然让人听闻皇上刚离开中宫,殿内就碎了一套茶具,还不知道会传出多难听的话来。 这种不敬天子的丑闻,纵使娘娘是皇后,也难逃人言和攻讦。 娘娘境遇本就艰难,但保不准还能有更糟糕的境地。你以为自己低无可低,却不知底线还远得很呢。 殿内皇后又气又恨,想起自己仍是闺阁女子时,本以为那是束缚,却成了她迄今为止最自由的时光。现在,她贵为皇后,却连自在地摔个东西都做不到。 她口不择言道“他每天犯浑就罢了,又何苦来为难我的景儿。” 双杏捂住嘴,这个“他”不用细想也知是谁。她应是不该听不该言,又不能眼睁睁看娘娘讲下去,急得脸都红了。 怀中的太子比寻常七岁的孩子还矮些,乖巧地被母亲抱在怀里,拽了拽母亲的袖子。 皇后知晓再怎么骂那人,也不会增添一份快意了,触及双杏骇然劝阻的眼神,话也渐渐低下去。 一时之间,双杏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娘娘在她心里一向是平和温柔的,她第一次听到娘娘说出这样的话。而小小的太子那么沉默着,隔绝于巨大的冲击,像过去的自己。 可惜她没有太子那么幸运,现在,已经没有一个母亲护着她、给她遮风挡雨了。 宣泄只是片刻,娘娘面上就恢复了常色,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只有一地狼藉展示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双杏知道自己该退出去了。 从殿门口往里望,母子二人相互依偎,像一幅静默无言的画。 茶水间的小宫女们面色俱是沉寂,想来也是,她们一年到头未曾得窥天颜,有的是第一次瞻仰到皇上的仪态,却是雷霆一般。 但也有几个稍大的宫女似羞非羞,眼神扫过就知道心思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些人里也包括安兰,对上她的眼神,双杏心里咯噔一声。 她美目轻扬,拉住双杏便问“这殿内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话间毫不避讳,也不看身旁小宫女们也都面带好奇,支棱起耳朵。 且不论双杏并不详细知情,只能大致猜到皇上是来看太子,却中途动了怒,就算她知道内情,也不愿这么与安兰说了去。 她眼底的欲望让她心惊肉跳,她却不知该拉住她还是厌恶她。早上她们间罕有的交谈和关怀让她感到温暖,可没想到这份温暖维持不过两个时辰就变了质。 压住胸口传来的烦闷,她轻轻抚上安兰的手,将那玉掌从自己身上褪下,答道“你别管那么多了,不过是一些小事罢了。再说,主子的事情,又岂是你我议论的。” 安兰好似毫不羞恼她的抗拒和不客气,她被另一种感情熏红了脸。她的眼睛还是直直盯着双杏,似乎不等到一个回答不罢休。 还未等双杏再回她些什么,殿内传来娘娘的唤声,打断她的思绪。 声音带着些尖锐和颤抖,传服侍之人,传太医。 双杏离殿后,皇后抱着太子,却久久没有感到他有动作。她以为他因为被父亲训斥而不愿说话,但直到他鬓边都是冷汗,他也没有抬起头。 她慌乱捧起她的景儿的小脸,看见他本就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睛请阖着,却不是逃避,而是不堪重负。 太子身体弱,却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自从知事后,就没在生病时在她面前展现出难受。 但怎么能不难受呢,她是他的母亲,与他母子连心。他的痛,转到她心里时时,还要再加诸一倍。 现在这个孩子,一言未发,就直挺挺昏了过去。 太子先是惊悸,又是高烧。引得这一宫的人都乱了起来。 快到傍晚时分,太子的病情稳定下来,高热退了大半,已经能睁眼和娘娘挤上一个虚弱的笑,说上两句话。 中宫的慌乱才渐渐平息。 也不怪整宫都这么紧张,即使是宫里的孩子,七八岁也是容易夭折的时期,更何况太子本就不足。一场高热、一次受惊,都能轻易剥夺一个孩子的命。 但太子的病状要怎么写呢,受惊致病是事实,这次太医也不敢舞弄些什么邪祟入体了,连惊触龙颜四个字都不敢碰,索性将其归成先天不足影响。 合情合理。 双杏与安兰在侧殿供宫女休息的厢房坐下。早上就碰上皇上驾临、太子惊病,虽是不至于让大宫女贴身侍疾,但传上传下,仍是大半天未喝上口热水,自是有殷勤识眼色的小宫女填好热茶。 嫩绿色茶叶随着热水打旋,白雾飘起来,若不是这白雾,久处温暖的正殿,真让人忘记了现在是冬日,昨夜还下了好大一场雪。 她们都累惨了,这累不仅是身体上的累,还有心上。她们都忧心祈祷着太子没事。皇上仅有太子一个子嗣,太子若是出事,波及的不仅是中宫一宫,还会有殿前朝政。 现在心口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一半。也不对,应该说是有根绳子拴住了那块石头,但是下一步行差踏错就丢掉一切的恐惧,只要你在宫里,就永远无法逃脱。 双杏呵出一口气,还未等安兰雀跃着,再问她什么,小宫女领了一个人进来。 常有德被宫女引进侧殿内时有些拘谨。 师傅一朝落下,旁的有心人连同段荣春的份一起踩他。虽然他还没被揪出错,也打个几十板子,但差事也是极多极麻烦。 那日在废宫见到穿淡蓝色宫裙的双杏,他打听了许久。好在像双杏这样年轻稚嫩的大宫女在宫中并不算多,他顺着路在中宫下人里问了一番,就知道她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虽然惊于她竟是一向厌恶宦官的皇后麾下宫女,但想到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师傅也被她照料得极佳,他便不愿意再细想,以为自己和这宫女不会再有什么瓜葛。 他本就不是灵活的性子,如果不是事情紧急,迫不得已,他也不会来找她。 常有德紧张地拉双杏出殿门,寻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也没敢用正常声音说话,而是贴近她耳朵,极小声地耳语了一番。 今日下午他办差经过废宫,想着进去看一看师傅,却发现那窗户被风雪吹开了,师傅躺在榻上面色发红,再一摸额头,竟是滚烫。 他想照料师傅,也力不从心,若是他被人抓住把柄,就连拿些东西都做不到了。只好趁空当腆着脸来找双杏,求求她能不能帮忙照看师傅一晚。 他说话时没有丝毫埋怨,毕竟病人身体本就脆弱反复,没人能做得到尽善尽美。论付出,他实则还比不上这个素不相识的宫女。 常有德说完话就匆匆走了,留下双杏怔然。 回到侧殿,安兰笑道“我看这个太监倒是蛮有意思的。” 这话说的没错,安兰在这宫里见过的太监,要么猥猥琐琐,要么冷酷得吓人,哪里有这样扭捏傻气的人。 双杏没回她这句,而是急冲冲地抓过身,攥住她的手。 在她惊诧的目光下开口“今晚,就一晚,与我换班可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 虽不解双杏的焦急,安兰还是握了握她的手,答“这又有什么难的你要换就换吧。” 又笑道“那你回来时,可要跟我讲讲方才殿中” 双杏觑她一眼,之前怎么没看出来她是这么固执。她慢吞吞回道“除了这个,旁的什么都行要是你非这么讲,我就不和你换了。我要找别人去。” 安兰看她脸上的羞恼之意,停了笑,她明白她一心向着娘娘,断然不会透露殿中之事了。她也不愿意再让她直面自己不可言说的心思。 但她其实还真的有问题想问双杏。 想问她这一月为什么总是匆匆忙忙、早出晚归,又为什么黯然神伤。但想来她也是不会答的。 安兰闭上嘴,就看着双杏匆匆忙忙得,连小宫女刚给她们提来的晚膳都不吃一口,就急着要走。 中宫刚刚才松懈下来。娘娘一心系在爱子身上,却也要考虑自己本就孱弱的身体,双杏便自作主张为娘娘叫了晚膳。 看着主子用膳,下人们也终于歇了一口气,纷纷提了晚膳来用。 她们这些大宫女比底层宫人还惨些,底层宫人还能寻着空档拿点心垫垫肚子,她们就在皇后太子近前服侍,从早上到现在都抽不出空来。 安兰往双杏怀里塞了一包顶饱少油的点心,双杏感激地向她一笑。 通往废宫的小道上,一盏宫灯明明灭灭。 双杏已经轻车熟路,她手里拎着一个包袱,那包袱里装着一坛烈酒。这轻车熟路,指的不仅是对通往废宫的羊肠小道,还是对于段公公的照料。 许是因为昨夜有大雪,今日的天气还算晴朗,晚上时分也月明星稀。 就是这路实在是难走了些。 通往废宫的路,本就没人管。自然路况也随天变化,下雪时,就积满了雪,出了太阳,雪化了,就又泥泞不堪。一层冰堆着一层冰。昨夜大雪漫天,使得这路况更严峻了些。 一时不慎,双杏踩空了一丛雪堆,整个人向前跌去。 呼还好包袱没有落地。 双杏咬着嘴唇从地上爬起,捡起跌在一旁的宫灯,灯殷上雪,比方才更暗了两分。 衣裙上的雪扑一扑就好了,严重的是她的膝盖。 受伤总是凭借着一股巧劲,虽然裙子没跌坏,她却能感觉到膝盖一定已经被磕坏了。 那股刺痛,被风一吹,又成了麻木的感觉。 段荣春觉得口干舌燥。 他缓慢地睁眼,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在哪里。但实际上他也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究竟在何处。 昨晚或许是昨晚吗,他最后的记忆是那一弯月芽儿,它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假意温柔着,在他心里填上了一个缺。 那是他从来没感受过的感觉,他从没遇见过这种无缘无故的善良和付出,于他而言,所见之处更多的是冷眼、嘲弄、落井下石。 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天真无邪,未曾怜惜的愚蠢善良,却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拉住他、守护他。 但那又怎么样,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认命了。无论那个小宫女怎么向他倾注心血,他也灰心丧气。 那扇门,曾经向他敞开,又轻易地将他扫落。 热。榻下好像有一团火,正在将他灼烧。他想不起那个小宫女了,思绪却飘起来,被带回很多年前。 入宫前,他也是个顶普通的平常人。生在六月夏日的炎热时节,循规蹈矩地过活。父母也是庸常之人,家中有些余财,供着他读书,盼望着他未来可以高中,光耀门楣。 很简单的生活,也会很简单地破碎掉。 在父哀母亡、家财散尽的时候,在他连活都活不下去的时候,他满不在意般地进了宫。排队的男孩中,有人哀哀哭泣,有人懵懵懂懂,只有他支棱着头,垂着眼,是平静的。 多年前他父母所期望的得见天颜,他的确也做到了。不仅如此,他还能置喙皇上,能暗中左右皇上的意思。 可在他站在宫门前,已经要迈出那一步的时候,他也设想过会有人拦下他,告诉他日子哪有那么轻易就结束。可是没有。 一个人的坠落,无论是哪个方面,还是精神,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来说,都和从一个瓶子里倒出一滴水一样平静而自然。 进宫后,他做了几年最底层的洒扫小太监,起初还会郁郁于自己的残缺,即使他在人眼中是“自甘堕落”,成了一个不完整的男人。 但繁重的活计让他连自哀自伤都做不到。 他切得晚,十四岁的少年已发育了,难度就比小孩子更高些,一个不慎,就难免伤到他。那两年,每逢阴雨天他的骨头都会剧烈地疼。没资格寻太医,他都是靠紧咬牙关撑过来的。 进宫后的第四年,他投奔王显麾下。王公公喜爱好颜色的太监,徒子徒孙间的腌臜事不知凡几。段荣春处在风暴的中心,试着保全自己,向着权势进发。 他只又用了五年,就扳倒了王显。那人没想到自己竟被个还没得手的玩意儿压垮,死前怔怔看他,目眦欲裂。 而他呢,是冷冷一笑,令小太监为干爹献上鸩酒一杯。满怀诚意,送君归西。 再登一步,与黄琅争锋 一切不过十余年,是如梦又似幻的十余年,只是微微撼动,一切皆又化作泡影。 面朝天,背离地,脚踩云间,却訇然坍塌,如坠深渊。 他应该怎么样,他应该 那天在慎刑司,听着板子挥在肉上的噗嗤声,他也是这么回想的,他怕的是失势失宠吗,不,不是。 原来他怕的是无人陪伴。 影影绰绰,他又感到一双手轻柔抚上他的额头。 它关上了他心中哀恸的阀门。 段荣春额头滚烫,心也滚烫。 双杏到了小院,发现屋内已经被小德子收拾过了。 段公公好好地躺在床上,不过原本被掖好的被角松散开了,想来是小德子碰散的。 窗户被闫上,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双杏狐疑地端详那枚窗闫,本不该脱落的,又怎么会 可追究这种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榻上还残留着堆雪,雪化了一大半,濡湿了床榻,在烛光中亮晶晶地闪烁。那便是是段公公发热的罪魁祸首。 虽然小德子话中并无埋怨,但双杏还是心里涩涩地,既是为段公公的病情担忧,又是为自己的粗心而愧疚。 她伸手抚上段公公的额头。床榻上的人烫的像火炉,面带红晕,低低呻吟。 凑近听那呻吟,其中混着断断续续的短句,像是被梦魇住了。 乍然下,双杏竟有些惊喜。既然会梦语,那便是恢复了意识,离他醒来应该也已经不远了。 毛巾一条条地换,段公公身上忽而摸起来烫手,忽而又冰冷得吓人。但唯一不变的是热汗冷汗淋漓,一刻不停。 出了这么多汗,人几乎都要脱水了。双杏又煮了一壶开水,吹温,用汤匙喂给段公公。 今日太子生病,娘娘定是没心情寻她,既是如此,只要明早早些回去,她在这里守一晚也无妨。 怀揣着这个心思熬到深夜,为节省蜡烛熄了烛火,双杏止不住地开始打瞌睡。 小小的身子坐在床前的矮凳子上,随着呼吸一阵阵的往前点头。 起初还能控制下,在发现要睡着时掐一下自己。但过不了几次,连下手掐都没力气了。她的手原本很白嫩,但现在既是洗衣受冻,又是悲惨挨掐,几处红紫,可怜得很。 双杏晕晕乎乎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竟然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她梦见梦里的段公公也生病了,但他还是受人尊敬的时候。一众小宫女小太监挤上挤下,拼着命要抢过来一个在他眼前服侍露脸的机会。 双杏醒来时,想起自己被挤到一旁,连段公公的衣角都触不到,竟是有些委屈。但委屈也褪去时,她就有点为公公抱不平。 同样是生病,今日太子高热,整个中宫都人心惶惶,上下奔波,试药、换太医,每个细节都要仔细雕琢。哪里像段公公,难过了这么久,除了小德子也没人来关心。 她撅着嘴,竟然不知道到底怎么才是好的了。 眼前段公公已经停止梦语,脸上红晕也褪去了。 她又喂给他半杯水,看水他小口小口消失在他缺了血色的唇,视线却逐渐被他身下的床榻吸引。 看起来那么舒服她就蹭个边 她越靠越近,最后整个身子都倚靠到榻沿上了。 第二天早上,双杏骇然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在这废宫待了一晚,还染指了段公公的床榻。 双杏紧张地撑起身子,想蹑手蹑脚地逃下这张床。 不经意回头一看。段公公还好好躺在床上。 但倏忽眼前一花,目光所致,是他失水的唇,和漆黑的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 双杏怔了一下,眨眨眼,看见的还是 那失水的唇,和漆黑的眸。 段公公后背垫着个枕头,斜倚在床头。而她惊吓之下支起了身子,两个人靠的很近,激动时彼此的一呼一吸都能感到。 意外撞进他的眼神,双杏感觉有张网,网罗住她,让她无处可逃。 她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段荣春也沉默着,一言未发,只是眼神深深望进她的眼底,好像要看穿她。 她也的确要被他看穿了、烤干了。 八年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足以完完全全地改变一个人。 当年的段荣春,是沉默中带着一丝郁然的。初次见面,他站在王显身边,神态淡漠地捧起那道黄色圣旨,眼神扫过跪伏的余府众人,除了眼中郁然,没有怜悯,也没有幸灾乐祸。 那是她在那个血色雪夜唯一看见的净色。 双杏假借下人之女的名义逃过一劫,回首望她曾经的家,只剩下梦魇般的、火光中吱呀作响的家。 身旁只有他。 她后来曾经埋进去像小兽一样哭泣的那双手,牵着她,走出那个长夜,却走进了另一个永远寂静的深宫。 这几年,她也想象过无数次,再次相见会是什么样子她会长成大人了吗能勇敢告诉他这些年她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吗 那份大而无畏的勇敢,是余杏娇拥有的。她敢把一份拙劣的礼物扬起来,劈头盖脸地扔过去,才不去在乎对方要不要。可双杏不是。 傻吗,就因为很多年前的几次相遇,把什么东西都憋在心里面,也想为他遮风挡雨,也想为他赴汤蹈火。 段荣春没有说话,屋内只有寂静。她带着尴尬发现自己的动作还半起不起,支棱着脖子,撑起胳膊。 蠢得很。 双杏有点尴尬,还有点悲伤。像是昨晚的那个梦折射进现实了。 虽然现实没有挤走她的小太监小宫女们,也没有高高的门庭、深深的宫殿,她每天都能碰到段公公,但她是自己要走的。 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他未醒时,日日祈祷着段公公醒来,但他真的醒来的时候她却不敢了。 在她想象中最美好的方式应该是,某日,她匆匆来到废宫,却发现段公公身体痊愈已经离开了。到时候的她可能有点怅然,也带着遗憾,但这些都会被其他的感情补全。 他们不必再相见,她不求能获得他的感谢,只想默默地报答回去,也能使一段人生被改变。 改变。 依双杏来看,的确有太多的改变了。段公公与八年前相比,身高容貌没有什么变化,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全然不同了。 那时候的段荣春,像是一把剑,带着忧郁。但现在的他,已经全然是一柄鬼魅的匕首了。 危险,诱惑,总是在一念之间。 作为一个病人闭上眼时,他脆弱的样子还彰显不出什么。如今一朝醒来,睁开眼睛,从那眼中透露的冷酷无情让她触目惊心。 这八年,她只能捕风捉影,在宫人的流言中拼凑出一个段公公。但最近两年,宫人畏惧他,连流言都少少传递,除了每日在寝房里等待着她的女红活,那些倾注了她过去年岁的香包以外,她几乎失去了与他所有的关系。 应该逃的,如果是往日的她,早就在看到他的第一瞬间就跑得无影无踪。那是她进宫后学到的第一重守则,也是最重要的一重。嗅到危险。 但现在她不想推诿,不愿逃跑。只是心甘情愿地留在原地,任君采撷,至少段荣春是这么想的。 明明她的脸色都变了好几次了,段公公还是没说话。 双杏想要摆脱这诡异情景,抬起胳膊,悄悄往后挪小腿,准备先下榻再说。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想法,段荣春伸出手,圈住她因为一直支撑着身子而泛红的手腕。 他的手是暖的,也不枉她昨日尽心尽力照料,双杏想。 骨节明朗,十指如玉,轻轻叩在她手腕上,握住一圈还有一个指节剩余。 相比之下,她的手就冷得多了。她本来也是温暖的体质,无奈昨夜在雪里摔倒没有处理不说,还占着这床沿睡了一晚。再热的身子受不住。 段荣春的手阖住她的手腕,触及他掌心的茧子,双杏觉得又热又磨得慌,像是有小虫在心中不住地噬咬。 两个人都很白,想要对比肤色就如同两块玉石的碰撞,只不过段荣春显得色调更冷些,她暖些。 他却料定她不敢动一般,老神在在地看着她。殊不知双杏不挣扎不是因为他太强,而是看他还虚弱着,怕伤到他。 双杏还是挣了一下,试图忽略腕上那陌生的热。 她现在才感觉到膝盖上的痛,昨晚被她忽视了的麻木刺痛一下子全回来了。 既怕顶到膝盖,又怕压到他伤口,左支右绌。 段荣春早上醒来时,只觉得病也一起醒了、走了。那种昏头胀脑的感觉随着一场又一场的高热发冷交替离开了他。 汗发下来,只觉得身上爽利得很。 他看着眼前的小宫女,虽是知道她应是哪个宫里的大宫女,却还是忍不住觉得她实在是小,小,稚嫩极了。 望过去,像一汪清水。 这汪清水现在蹙着眉,想挣开他手的桎梏又不敢挣,轻轻动了下,还要抬起头看他的脸色,生怕他有什么不虞。 他眼尖,看到小宫女的宫裙上氤上一抹红色,极浅极淡。迅速松了手,动作间还带着一丝慌。 感到段公公松开她的手腕的第一瞬,双杏就立刻跳下床榻,跌坐在矮凳上,捂住膝盖,面上惨白。 段公公从榻上向下看,看她狼狈不堪的模样。明明两个人中,他是昨日被她扒得只剩下一层中衣,衣衫不整的,却显得比她还自在、威严。 他眼神触及她膝盖处的宫裙,双杏听到了他时隔八年,对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膝盖,上药。” 她怔怔然得,傻气得很,好像听不懂他说话一样。 他久卧病床,又高热缺水,发出的声音嘶哑低沉,不像她印象里其他太监那样尖细。是了,其实在八年前,他也没有跟自己讲过几次话,很多东西都是依靠自己的臆想。 那声音沙沙得,穿过她的耳朵。 段荣春好脾气地再次重复“膝盖,上药。” 双杏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自己膝盖。 膝盖前的宫裙已经殷上了点点血花,是她刚才乍惊乱动产生的二次伤害。隔着裙子摸了下膝盖,没摸出什么来,倒是让伤口感触到衣裤粗糙的质感,引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摔的后劲,未免也太大了。 段荣春想她对他极为关心,料理他的伤势,屋内很大可能配备了伤药。可看她现在的样子,真是傻极了,完全不复照顾他时的细致关怀。 还想哑着嗓子重复第三遍,就看见那个小宫女站起身,好像不知道疼一般,飞速地跑到床尾拿起一瓶药,又坐回矮凳子上,支起一条小腿,痛快地把裙子撸了上去。 也未免太随性了些。 但看来是没真的把他当作一个陌生男人看待。 双杏却没想那么多,听到段公公与她说话,她不知道是多高兴。那些自我怀疑和烦恼统统退却。 她觉得方才的自己真傻,傻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说要上药,那便上啊。她爽快地撸上去一条裤腿,白嫩的小腿撑在床沿。裤腿揭开时,“撕”一声,两颗血珠顺着小腿肚滴落。 倒也没有避嫌一说,在她心里,公公是可信赖之人,上药这般的正经之事自是不必避讳。 段荣春的眼神顺着她的动作变化,看着她拿一方干净帕子擦了擦滴落的血珠,一边轻轻倒抽凉气。 看不下去。 双杏就眼睁睁看着段公公竟然从榻上坐起,撑着下了地,前两步还有些艰难,后来除了稍跛外与常人无异,比伤了膝盖的她还好些。 噢,原来是要喝水。怪不得刚才都不与她说话,嘴里应该是太渴了吧。她又有点埋怨自己太过粗心。 这厢段荣春仔仔细细地漱过口,又将头发认真理了理,才转身看她。 她坐在矮凳上,吭哧吭哧给自己上着药,却一点不像照料他时那样,反而粗心得很,手不停地抖。 这也不能怪双杏啊,给自己上药,能不疼吗。 段荣春望着她,这方小屋四处皆是沉寂,唯有一缕清晨时分的阳光准确地照射在她身前。 他醒过来了,看见她,那把娇嫩的、易碎的、狡黠的小钩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 段荣春在望着她,双杏却浑然不觉。她呆呆地撑起一条白嫩的小腿,脸上挂着痛意,眼中盈了一汪泪水。 染着几处红印的手一抖,碰到膝盖上的伤口,痛。 膝盖撞上旧伤未愈的手背,痛上加痛。 段荣春看着双杏的狼狈,她生动的样子和他在昏迷中隐隐约约感知到的重叠,却更鲜活。 不过除了凶巴巴、幼稚以外,还要加一条蠢。 他咽下这个“蠢”字,从喉咙滑到胸口,最后稳稳落进肚子里,如同什么珍馐美味般。 与他往日仰着下巴冷笑骂道的“蠢东西”全然不同的、更具缱绻意味的一个“蠢”字。它仿佛真的像字面一样,是稚嫩春天的幼虫,是他本该厌恶,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的奇妙之物。 段荣春饶有兴味地看着双杏的动作,她颤着手,眼里凝满了严肃。碰一下,倒吸一口凉气,再碰一下,眼角泪花闪闪地都要溢出来了。 阳光比刚才偏移了些许,现在已经完全把她笼罩。她的侧脸逆着光,两缕碎发掉在白皙的脖颈上,整个人像一幅静谧的画。仿佛正焕发出一种温柔又温暖的力量。 这些天她清减了许多,下巴已经有了一个尖尖的弧度,预兆着少女必经的蜕变,双腮丰盈却不赘余,显得一双杏眼更像含着一汪春水,唯有挺翘的琼鼻还能看出一点肉。 段荣春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直盯着这个小宫女。他见过的皇上后宫里的莺莺燕燕、拖出去的碍眼的各式宫女,没有不美的,也没有不向他献媚的。 她们或是看重他的权势,或是想让他在皇上身前美言几句,纷纷收起眼底的嫌恶抗拒,惺惺作态。 似是终于忍受不下去双杏自虐般的行径,段荣春轻轻咳了一声,跛着足走到她面前,心中略有些不满他走起来还不够之前从容。 双杏还在努力奋战,眼前却倏忽出现了段公公的手。他好像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来,手掌朝向她,掌心上淡肉色的茧子和冷白的掌色搭配起来并不难看。 双杏不解。眼看着那手掌又轻轻晃了晃。 她右手还拿着伤药,便尝试着把左手放了上去。 触及他掌心带着的些许的粗粝,烫得她一惊。 明明是碰过的,还伏在他掌心哀哀哭泣过,甚至连他的身体她也曾经擦拭过,但双杏却觉得这一瞬有很多东西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段公公躺在榻上时,她可以把他当作一个物件、一个符号,摒弃掉无谓的羞怯。但是此时此刻,段荣春好生生地站在她身前,会呼吸,会说话,亦会动作,让她的一举一动都无处遁形、心虚不已。 她听见段公公又轻咳一声,沙哑着嗓子说“药,给我。” 嗓子中像是含混着沙砾,连轻轻咳嗽都让人听得难受不已。她连忙像是甩烫手山芋般把药塞进他手中。 段荣春嘴上说着要药,接到药后,另一只手却没把双杏的左手甩开,却也没攥住那只细腻,还是把手保持成斜着抬起的样子,心下满足地感受那只小手不适应地颤着。 双杏明白自己会错了意,脸上染上一层尴尬的羞恼之色,刚想把手抽回来,段荣春却顺势把她拉上了床,自己坐在矮凳上。 他坐在矮凳上,神色专注地扣住她的脚踝,时而摁住她因为不耐而不住退缩的小腿。虽然他大病初愈,怎么说身体也要礼节性虚弱下,但看他的样子,手不抖,眼不花,做得竟是比她还要好得多。 伤药精准地洒落在她伤口上,刺痛好似也褪去了许多。 双杏看不见他低垂的目,只感到他神情莫测的样子,浑身的危险性和锐利也随之不见了。整个人更贴近在病榻上乖巧的那个人。 伤口处是淡淡的麻和丝丝缕缕的痒。 她觉得,这样隐隐约约是奇怪的,她不应该轻易地让一个外男帮她上药,可男女大防因为两个人的身份变得含糊了起来,他理所当然的态度也让她搞不清楚。 算了。她还帮他擦过身子呢,这不也是收回一点利息吗。 段荣春为她上好药,抬头寻觅包扎用的干净细布。双杏趁他眼神四处逡巡时发觉他的眼神变了。 虽然仍然是漆黑泛着火光的,中有天罗地网,只待将你捕获。却比他刚醒来时更有情些,没那么吓人,也没那么冷漠。 没那么冷漠,是针对他而言的,而不是和常人对比得来的。 现在,即使是在这么个废宫冷院的陋室,他衣衫凌乱地坐在破旧矮凳上,神情却依旧淡然矜贵。让她难以想象,除了前些日子她窥得的脆弱失态外,他还会有什么时候失去体面和理智。 段荣春忍着下半身的疼,坐在矮凳上面,衣服单薄。 他曾经与人叩头下跪,却从未帮后宫女人脱靴穿袜、贴身侍弄。可此时握着双杏的脚踝,仔仔细细地包扎着,心里没觉得屈辱恶心,只觉得那把月芽儿似的钩子又出现,勾得他心里痒痒的。 几朵血花蹭在他的手上,淡红色和白玉色对比,竟然有种诡异的美。 就是这个时候,他的冷汗才姗姗来迟。 双杏看他额头和脖颈都泛出冷汗涔涔,涨成粉红色的脸上再次出现了担忧的神色。 面对段公公,她是有些怯懦的,但关心还是占了羞恼的上风,嘴唇嗫嚅,开口道“段公公,还是给我吧。” 段荣春动作未缓,整个人带上几分执拗,低声道“不用。” 他想她应该也不会放弃,索性抛出问题,引得她注意“你既是知道我是谁,我却还不知你的名字” 双杏轻咬舌尖,想把那个尘封了许多年、她也明明忘却了许多年的“余杏娇”咽下去,却还是蹦出来一个“杏”字。 她磕磕巴巴得,脸上也随之恢复艳红色“杏我、我叫双杏,”又想要掩饰一般,絮絮叨叨增添了很多有的没的,“我是中宫的宫女,啊,无意、无意的时候在这里看见了公公” 他未发一言,只是用怜悯又好笑的神色看这欲盖弥彰的小宫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 段荣春扣住她的脚踝,像是猎人牢牢地缚住落网小兽。 他看着她的伪装、她带着怯意的假意逢迎,那种程度的谎言对于他来说明明是一戳就破,他却没有被欺骗的愤怒、被应付的羞恼。 若是往日,他会惩戒一切大胆到敢欺瞒他的人,直到他们收起尾巴,尊重、畏惧他,再也不敢欺上瞒下。 可现在段荣春什么也没说,就那么安静地欣赏双杏倏忽变得艳红的小脸,看她口中吐露出一些有的没的,时而闪现心虚和歉疚的神色。 双杏声音越来越低,想来自己也是知道所说之话的不着调,却不知道怎么找补。 心虚,再叠着一层心虚。 她收了声音,抬头偷看段公公的神色。段荣春已经收起了眼中氤氲着的怜悯和好笑,好似听得很认真。漆黑的眸子专注地看看她,又看看她的膝盖。 如果说刚才那捧阳光不客气地打在双杏身上,现下就更不见外地将段荣春也笼罩了起来。 暖,刚才还没觉得有这么暖。 双杏的身上好像也苏醒了,随着光照回温。 她端详被阳光笼罩的段公公,他现在难得神色恬静。她发现其实他的眉毛颜色很深,和苍白的肤色对比却并不突兀,鼻梁也挺直,如果他不做出一副凶恶的表情、眼神放射冷光的话,其实是略显文弱的长相。 长大些后,因着处于深宫中,她见过的男人不算多。很多太监,一些侍卫,还是孩子的太子,和仅此一位的君王。 皇上是英朗深邃的长相,虽是被丹药掏空身体,却还是有一身英武气度,也怪不得那么多宫女姐姐趋之若鹜。将皇上排除在外,和那些木讷粗鲁的侍卫比,段公公无疑是俊俏的。 可宫里的人恨不得将他描述得恶毒猥琐,凶如夜叉。 大概,因为他平日的确太凶了,别人不敢看,也便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吧。 在光下闪耀着的,他的白发那几缕华发夹杂在他鬓间,比他躺着时更加明显。 双杏心中涌上来一股心疼,她再开口“段公公,您一定要好好养病。再再回去。”让所有看不起你的人、伤害你的人都好好看看。 至于什么“回去”、怎么“回去”,她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定然是不能在废宫冷院中了却残生、在污浊中挣扎的。 出乎她意料的是,段公公回她话了。 他也抬起头,目光和她的正撞上,她看着他眼底有碎成颗颗亮点的阳光。 段荣春嘴唇翕动,淡淡道“回去做什么。” “回去总之会更好” 他的声线还是喑哑的,音量却提高了些许“现在就不好吗。” 又接,语气中有一丝极为隐晦的怒“还是说,你是希望我带你再攀上”浑然未觉这话已经默认将这小宫女与自己栓在一起。 双杏带着点慌乱,委委屈屈地打断他的话“和这个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盼着你能好,你那么好不应该”你是我心中很好的人,配得上更好的地方,不应该就这么沉沦。 沉默了片刻,他懂了她如表白般的未尽之意,低头竟然笑了一瞬。又觉得她的确是善良又幼稚,与素不相识、只凭借听闻了解的人就能说出这样的话。 双杏看他的笑,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在笑。不是奸事得逞的冷笑,也不是得志的佞笑,它只是一个最简单、最单纯的动作。 段荣春包好了她的膝盖,撑着床头站起身,既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跟她解释,轻声说道“这事暂时还是不要说了。” 心中却是极烫极熨帖,首次出现了让他也堪不破的感受。 双杏也不知说什么好。看窗外这天色,她是须要回中宫当值的,就怀着万般思绪与他告了别。 竟然带着分释然她终于能逃了。 双杏含含糊糊的把嘴里的“再会”吐出,却再也不似第一次踏足这个冷院时的自在。 没想着等待他的回复,她便出门回宫去了。这次她小心翼翼地阖上门,没从外面把门闫上。 她走出院门时,丝毫没觉得那个男人在她身后的眼神。 段荣春有什么眼神呢,他眼中依旧古井无波,再往深处探寻也找不到什么涟漪。可是他的心中却笃定着,誓要摸透这捉摸不定的感觉。 所幸双杏惊醒得也早,段荣春与她也没有浪费什么时间,走在回中宫的羊肠小道上时,天也才算是微微亮。如果脚步再加快,她甚至能赶得上叫安兰起床。 明明没有过去多久,也就那么一两刻辰光,她回忆起来却不由得捂紧胸口,试着加快脚步,觉得和段公公相处的一瞬就能抵得上平日里一个时辰了。 难熬,又显得那么奇妙。 绕过昨夜绊倒自己的雪坑,提着灭了一半的宫灯,双杏顿时觉得它也显得那么可爱。 膝盖的痛时隐时现,虽然伤口处包扎得温暖适宜,可这早上的猎猎寒风吹得她打寒颤。既是浑身都提不起劲来,走路速度自然还不如往日。 待她走到了中宫宫外,已将要是宫女们起身洗漱的时间了。 双杏拐着七扭八歪的弯,从侧院子处的一个小通口进了中宫。那个通口在树丛的隐蔽处,是宫人中偷偷流传的处所之一。双杏第一次试着在这里通过,脸上难免带着好奇。 俯身通过这通口,她直起身后感觉到心惊又感叹。在本该戒备森严、后宫之首的宫中还能有这样供人出入之地。 可她虽然对娘娘忠心,可是也不会向上通报这般事情。 是人就会有私心,主子有主子的烦恼,下人也便有下人的喜怒哀乐,两方人互相依存又彼此对立。 就好像经过了整夜的漫天大雪后,在小宫人眼中,这场雪的记忆是午夜时分就开始的费力清扫,而对主子来说,只是细细薄薄的一层漂亮雪花。 想到娘娘,双杏心中满溢的轻盈感觉又消褪了,转而被另外一重愧疚和羞瞒取代。 她心中的赦免还没有来到,她更是不确定它究竟什么时候能来到。可这是无法避免的当一个人进行了什么抉择后,就注定要承受心灵的煎熬。 双杏走到侧殿厢房时,安兰已经起身梳洗过了。她玉似的脸上带着焦急,踱着步转在厢房门口,头还不住地往外探。远远看见有人来,近里看清却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使她眼中凝满了失望之色。 待双杏走近了,安兰的神色乍变成不可思议,又转换成了又惊又喜。 她先是拽住双杏,生怕她又跑了般,再上上下下打量了双杏一番。看到她宫裙上血迹时骇然地叫了一声,又看她郁郁的神色,语带紧张地问“你怎么了竟然弄成这个样子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双杏看她真诚发问的眸子,她言语中已经没有了她大半月前等待双杏晚归时的冷意和忌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 双杏也将手附在安兰抓住她袖子的手上,把安兰拉进了厢房内。 她顺手把宫灯放到屋子中央的小桌边,便拉过两个绣凳,扶着安兰坐了下来。对上安兰不似作假的真诚的眸子,她心中甚至有点感动,连带着涌上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她一向以和为贵,与安兰相处时也常常相让,却还没想象过真的有这么一天被这个坏脾气的姐姐真心接纳。 双杏脸上浮现出一个乖巧的笑,却还没回她一个字。 见她不说话,安兰嘴还不停“你快说啊,别这么晾着我,让我着急。”同时竟然急促促地上手拽双杏的裙子了。 双杏无奈,让她关上门,又当着她的面把裙子撩开,撸上一截裤腿给她看膝盖处包扎好的伤口。 她开口解释道“我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说罢就继续乖巧地笑,言语中却丝毫不提自己一晚是去干了什么。 安兰见她的样子,也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什么都没问,反而关心她是否要换件裙子,不然一个失仪是跑不了的。 眼看着时间要赶不及了,她的衣服却拿去浆洗了还没回来。安兰翻出一件自己的大宫女服,借给她穿。 刚领回这批衣服的时候,双杏曾好奇地跟安兰比量过,这淡蓝色裙装裙长比双杏自己的尺寸长了两寸,腰处却窄了一寸,与安兰相比,自己是又胖又矮,引得安兰笑了她许久。 若是大半个月前,双杏穿上这件裙装一定会显得鼓鼓囊囊、不伦不类,但经过这个月身体的奔波和心灵上的焦灼,她换上安兰的裙子竟然正正好。 腰处丝毫不显得紧,竟是比她自己的衣服还合贴。 就是裙角离地低了些,安兰见了快手快脚地拿来针线包,挑出同色细线将裙角翻上些许缝住。线脚有些粗糙,一看便是不常做针线活的。 她可不比双杏,是日日夜夜都想着怎么进修针线活。她的女红差得很,针线包在角落落了灰,也不一定一年能拿出一次。 双杏站起身,在安兰身前转了一圈,待安兰脸上泛起一个满意的笑才停身。 安兰看起来兴致很高,把厢房的门落了锁,拉着双杏赶上去中宫正殿的宫女队伍。 安兰拉着她熟练地混进去。与双杏同寝前因着没人叫她起身,自己时常误时辰,这种事做的很多。 看着安兰狡黠的笑,双杏觉得她人还要比她表现出来的坏脾气再好一点,像她这样的人,就是愿意把一切好的都给自己认定的人。有时候既让人讨厌,又不得不喜欢。 双杏看自己正穿着的宫裙,裙角绣了一片精致的兰,现在只露出半片,这是当时安兰让她帮忙绣的。 宫中规矩既大又不大,只能说一切都看主子的意思。对小宫女的拘束也不是全然的,就算小宫女也可以戴些素净的首饰,若是遇上喜欢热闹的主子,逢年过节,漂亮的头绳也不拘的。 也常有宫女偷偷在宫装隐蔽处绣上些漂亮花草,双杏虽不这么干,但她女红好,常有姐姐妹妹找她帮忙。 这片刺绣,合了安兰的名字,让她一向心喜得很。现在她舍得拿出来给她穿,还干脆地缝上裙角,让双杏心里更感动了。 到了中宫,这份好心情也没被打破,因着收到的都是好消息。 太子的热已经完全褪了,就是整个人还因惊悸气血不足,但除了脸色苍白外,一日三餐都可正常用了。 陈皇后也从疲惫中脱出来,双杏看到娘娘恢复精神,心中替娘娘高兴。 整个宫又恢复了那种宁静祥和的氛围。中宫正殿不住传来娘娘的自说自话,她一直和太子说着话,却因着怕损耗心血,不让太子答话。 快用午膳时,双杏亲自去提了自己和安兰的膳,在将近中宫门口的花园被怯怯放着的腊梅吸引。 腊梅先花后叶,现下是腊月初,光秃的枝桠上只有几朵淡黄色小花蜷着,却足以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甜。 她放下食盒,想要凑近细细闻那花香。 “这是哪个殿的宫女”乍然,一个轻佻虚浮的声音响起,却没靠近。 双杏疑惑地转头,在看见一片金黄色的袍角时迅速低头下跪,力度大得像是能把脚下的青石板砸碎。 但她撞到伤口也未发一言,只是把头埋得极深。 一字字,在她脑子里炸开,引得她后背发凉。 皇上站在中宫宫门口处,一双不复清明的眼看着她,像是疑惑她为什么不曲身逢迎。 双杏忍得很辛苦,才没呕出来或是抬头用仇恨的眼神看向他。 见她不答话,皇上似是还要说话,却被身后一个矮胖的太监打断。 他笑眯眯地,长得好似尊弥勒佛,声音又尖又细“皇上,您还有正事呢。” 听到他的催促,皇上索然失味。真是个不知情趣的小宫女,自己只是无意被她赏花的样子吸引,人竟是这么木讷。不过倒也算不上什么绝色之姿,缺她一个也不缺。甩袖子就带着身后太监进中宫去了。 身后的黄琅却回首对着这小宫女裙角的兰花凝起眼睛,眼中的宽厚霎时消散。 双杏低头在原地跪了许久,直到双腿都快失去知觉才起身。看皇上是往中宫去的,只有苦笑,罢了,自己也不算亏,也算少跪了迎接的一场。 但那寒冷的感觉却如影随形。 回了中宫,安兰倒是没等急。她摸了她后背一把,小声道“你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 双杏只能更小声回道“因天气冷吧。” 这话逻辑不通,安兰也没再问,好似方才那问题只是她用来缓解紧张随口问的一样。 紧张,自是紧张。能有幸连着两日见到天颜,纵是中宫的宫女也会因此激动紧张不已。 整个正殿都没有人大声说话。那些食盒拿早拿晚也无人关心,因为根本没人敢在此时用膳。 她们坐在中宫正殿的茶水间,听正殿内隐隐约约传过来的皇上的声音。皇上在关怀太子,父慈子孝,好似昨天不是他无缘由地痛骂太子一样。 双杏知道,定是因为太子生病的消息被引到前朝去,引得前朝臣子注视。虽然太子身子弱,生病是常态,但每次生病前朝都要担忧猜测一番。 此时此刻,皇上虽然昏庸,也不得不来向他唯一的继承人表达关怀了。即使即使他其实一点也不关心,即使他在踏入宫门前一步还存着龌龊心思。 娘娘又要说她平素最讨厌的话了,双杏想。 陈皇后看着殿内的情形,她的丈夫好像没带着感情一样说一些让她都觉得讽刺的话,景儿在他父皇刚进殿时就挣扎起身行了礼,此后一直顺和着他的话。 她呢,她需要在旁边应和两句,塑造出一种帝后和睦的景象才行。 直到皇上面上带上了倦意,太子的脸也更白了几分,这才算结束。 陈皇后没关怀询问皇上是否要留下用膳,因为她明白那答案显然地是不。皇上也懒得应付般没提起,中宫给他的感受太过压抑,总是不如那些能撑着他纵情声色的妃嫔住所。 跪去恭送,双杏恨不得躲在茶水间的角落。 就这么,中宫的上午就在双杏心中的恐惧压抑和冷掉的饭菜中结束。 下午时,又不是双杏当值。可她又有点抗拒去那废宫冷院,找段公公。心中总想着,再缓缓,等一下再去。 她回到侧殿寝房时,安兰正在正殿当值,自然不在厢房内。而这厢房还是在侧殿人少处,左左右右只有她们两个大宫女,余下的小宫女或是有活计,或是不敢过来这边打扰她。现下坐在屋内榻上,竟然觉得周遭都静极了。 终于和安兰变成了朋友、太子有了起色,娘娘也不再为太子得病而悲伤,这都是好事。但段公公那阴晴不定的、让她捉摸不透的态度,连带着今日遇上皇上那让她后背针刺般冷冷的一眼,都搅得她心里乱极了。 双杏倚在榻上,下意识摸出针线包来。 上个淡绿色香包已经收尾了,她还寻不着机会将它送出去,就开始了下一个。在宫里的日日夜夜,每当她觉得熬不住、熬不下去了,她都是凭借着一针、一针又一针绣下去。 那贯穿了她年岁的针线,既缝补了无数香包和衣裳,也缝补愈合了她在飘摇中被撼动的心。 可现在,就算是做女红,也没办法让她心安了。那些细细密密的针脚,都像扎在她身上。 双杏烦闷地把刚起了头的淡蓝色香包塞回了针线包中。 许是因为昨夜熬夜,睡下的时间太短也不舒服,加之今天半日精神都处于紧张中,周边乍然安静,她的精神跟着变得乏下去,不一会儿,竟睡着了。 她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冷院的榻边上,正是今早刚醒时候的样子。再扭头看见段公公也躺在榻上,却闭着眼,将那双漆黑的眸子敛去,危险也下降了不知几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 双杏心中起了捉弄之意,鬼使神差地拍了拍他的脸,不住念叨着“你怎么这么凶,这么吓人。” 榻上的男人没有反应,还是躺着,呼吸清浅,好似真的睡着了一般。 双杏撅起嘴,眼中流露出一丝单纯如孩童般的不悦。梦好像能唤起人潜藏在心底的大胆和欲望,让她也不复日日的谨小慎微。 她附下身,笑着在他耳边说“我才不叫双杏我是余杏娇。” 说完又喃喃道“是杏娇” 是那个现在已经完全不存于世上的名字,它折磨着日复一日沉默的她,让她每每看不清自己的来路,分不清、理不清 她还没从陷入的怅然脱离出来,霎时间,轻微的布料窸窸窣窣声响起,一双手擒住她。 世界倒转。 床榻上的男人突然醒来,利索地坐起身来就将她抓住。 像猎物终于落网。 但她被梦困住一般,浑浑噩噩地,既忘了质疑段公公灵巧的身手,也忘了躲闪。 段荣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双眼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彻底,灼热眼神烫得双杏心惊肉跳。 他也不问她是谁,不问她来自哪个宫。仿佛把她刚才一切行踪都掌握,一切都是他设下的确定无疑的圈套。 还是如同白天一样,她半跪不跪向后退,膝盖前的宫裙上殷出两朵妖艳漂亮的血花。 眼前的男人却没像白天一样给她反抗犯傻的机会,翻身下榻,行至床尾拿好伤药,流畅又熟悉。 还是这个角度,他坐在矮凳上,左手顺势握住她的小腿,右手捏着小小的药瓶。 玉一样的手扣住双杏的脚踝,缓慢地把她的裤腿撸上去一截,露出白嫩的小腿,不容置喙。 双杏只是呆呆地缩在榻上,没有逃脱。 倒是没感到疼,即使片片药粉撒到伤口上双杏也没感到刺痛,有的只是淡淡的痒和意料之外的清凉。 在她看来,段荣春脸上还是让人琢磨不出有什么神情,眸子低垂着,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精心虔诚。 他没有预兆地开口道“余杏娇你是叫余杏娇罢。”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女子名字,却被他沙哑的声音念得缠绵又缱绻。 段荣春像恶作剧得逞一样看她被他吓得一惊,却不知道她心中除了惊诧,还有一层堆积过一层的怅然。 这些年,她也想象过能被人再叫一次那个名字,更不是没有奢望过被对她来说是特殊的段公公称呼这三个字。但这个名字是应该随着她的新生被彻底埋没,提也不能提。 所有困扰困惑她的,都是奢望和心魔。 他却坐在矮凳上轻轻地笑,一改刚才让人捉摸不透的冷漠态度。那一抹笑消逝在他眼角眉梢,给他冷情的无关带来几丝暖意。 段荣春再开口,重复了她的名字,像是还要再说些什么“余杏娇,你” 他要说什么 好似有一双手将她从梦中捞了出来,她的双眼陷入黑暗又睁开。 双杏乍然从梦里惊醒。睁眼看见安兰斜坐在她身边,正要为她盖上被子。 再看外面天色,也才是下午时分。 双杏朦朦胧胧中已经觉察到这只是一个梦,却还是为最后一瞬那未尽之言感到遗憾。她还以为这一觉会睡到傍晚时分呢。 安兰看她醒来,有些抱歉地把被子拉回一旁,开口道“是我动作太大了。”又询问她要不要继续休息。 双杏后颈出了一层薄汗,面上憋得又红又白,讷讷回她不要紧。 安兰对着她笑了笑,就又告别回了中宫正殿。 原来她只是趁休息回厢房拿些东西,进了寝房却看见双杏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被子也不盖,就这么倚着榻睡着了。 安兰傍晚时还是需要当值的,双杏却是半天都没有事做。 看着安兰的身影消失在眼中,双杏还是懵着的。那个梦不依不饶地回旋着出现在她面前,飘摇着,如同羽毛,搔在她心尖上。 一半是被那个梦惊到,一半是对段公公的担心,双杏换上外衣,掩住心中迟疑。 待到了那个小院门前,双杏脑中已经如走马灯般想象了很多种屋中的情形。 段公公可能因为困倦病痛而在休息,这样自己进去的时候只要悄无声息就不会尴尬。 万一他醒着呢若是他醒着,又不知道他会是什么作态,她看见他时 那,段公公可能离开了吗她想要把心里这个想法偷偷丢掉。想他缠绵病榻大半月,今早给自己上药就已是勉强,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离开。 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怎么,她想挣脱这个念头,但这个想法在她心中轰鸣得越来越大声。 她对一切痛苦伤怀都极为敏感。应是因为幼时乍然失去了一切,从那时开始,每当有什么东西会失掉,她心中都会提前感到那份悲伤。 手抚上粗糙的门面,她看见这门被闫上了。 可双杏还能在混乱的脑子中想起,早上时,她因着怕段公公出不去,没有闫这门 咬着唇,还怀着一丝侥幸和期望,双杏推开门。 “吱呀”一声,她看见 桌子上还是她散乱地摆上的东西,榻前的矮凳也好好地在原地待着,小小正屋内一眼就可望穿。 而那床榻之上,空落落的,没有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 是不容置疑,也证据确凿。 那张榻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不发一言。下午的阳光正好,穿透窗扉,照耀着因双杏的惊动而跳跃的尘埃。 榻上的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药瓶和包袱也被归位,只除了双杏紧张下放了一堆东西的小桌,还是物品散乱。好似那个男人也想在告别前简单地收拾,却不知该拿走什么,又怕打乱了物品的顺序,让双杏难以辨别。 双杏不知道心里是一块沉重的大石终于落地了,还是什么东西走丢了,总之都不算轻松。 段公公走了。 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或许说,这根本也不在她的意料之外,像段公公这般的人,又怎么会缺少人的照料。 前些日子那是别人小人得志、落井下石,现在看他身体好些,能起来了,不一定多少人争着抢着孝敬他呢。 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宽慰自己,可双杏心里还是有些难过。难过中混着委屈,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她甚至涌上一些怨怼来,却不是对段公公,而是对那个“抢走了”段公公的模模糊糊的剪影。当初为何你不出现,冷眼看着他受难 尘埃落定的喜,不告而别的忧,加之今日遭受的种种巨大心灵冲击,却还没让双杏过于伤怀。面对着空荡的房,她竟是冷静下来了。 那怨怼也着实不该,这般情景,不正是她一开始想的吗 “某日,她匆匆来到废宫,却发现段公公身体痊愈已经离开了。” 只不过是时间差了些难道她因为和段公公说上了次话,抛开身份见了一面,她就对公公的温柔甩不开了,就强要公公永远被她所桎梏着吗 像是在说服自己,双杏反而在心里谴责起来了自己刚才的想法。 双杏坐在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心中所有郁结愁肠都一股脑叹出去。她往常还总是劝娘娘,莫要叹气,轮到自己却记不住了。 那现在,又该如何呢她想了想,便开始整理这屋子。既然当日她来时这里空空荡荡,走时也要善始善终归于平静。 她先是把叠好的被子放回侧房,被子经过她的晾晒捶打,染上了不少温暖人气,早已和侧房阴冷沉郁的氛围格格不入。 就如同她坚信着的,段公公也和这废宫冷院格格不入。 现在,他该回去了。 双杏挑挑这个,拣拣那个,一时之间竟然是什么都不舍得扔。选了一刻钟,才勉勉强强挑出来一个包裹,再存着有后人用到的心思,把带不走的整齐摆放在桌上床头。 纵使刻意地去拖,但这小小的正屋还是不消半个时辰就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想来往前数五年,这屋子都没这么一尘不染过。 双杏停下脚步,踟蹰在正屋门口,似是在思索要不要出去。 踏出这一步,就算是真正地和段公公毫无瓜葛,与过去挥别了。 正当她要踏出门的时候,一个细小但清晰的声音炸在她耳边。 那声音来自于院门前,像是有人拉开了院门,让它发出了“吱呀”一声。 这边她还在惊疑不定,但院外的人比她更快,在她还在犹豫时,就拉开门,走到了她面前。 双杏心中的期待和喜悦凝成团,跳动着、雀跃着这次终于不算是奢望,算是空欢喜一场。 还是淡漠的眸,病弱的脸,来自段荣春。 乍然撞上对方,两个人都无话可说。乍然之间,这屋里只有一片寂静。 “啪嗒”一声,是段荣春颊边的汗珠。 在这寒冬腊月,外面天寒地冻,他竟是又出了一头汗。双杏心下焦灼,若不是外界的热,那边肯定是他自身的缘故,猜他是不是又因伤口作祟,剧痛不止。 本来还埋着头,怀中像揣着宝贝一样抱着那个细布包裹的双杏也顾不上别的了,抓住段荣春的手便又把他拉回屋内。 段荣春的腿快步走起来还是有些跛,被她一拉,显出一个趔趄。 她当即脸涨红,抱歉地就要松开手,却被段荣春反手捉住袖子。他脸上显出一分无奈来,声音还哑着“还是拉着吧。” 双杏听了,松开也不是,拉上也不是。悻悻地捏着他的袖角,幸好这屋子小得很,不过轻松几步就从门口到了床边。 她把段公公按到榻上,令着他好好休息。那些方才才竖立起来的疏离和怅然一下子就被她抛到了脑后。 看他汗水就没停过,脸上却还是显不出疼样来,反倒有精力与她打趣“这被子呢” 本是很普通的问话,也并没有调侃的意味在里面。可清者自清那浊者也便自浊,心虚的双杏听见什么都是隐喻,什么都是打趣。 她扭捏地张口,再闭上,竟是说不出什么来,吭哧半天才道出一个“拿到外面去晒了。” 段荣春顺着她的意,坐在榻上,好像看不见这屋内的一尘不染,看不见方才她怀中的包裹,也不去问她为何明明是晒被子,却要到侧房去抱。 矮凳又立在榻前,被子也安安分分回到段荣春身旁。随着双杏将包裹打开,这桌子也跟今晨时一样乱。 像是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双杏辛苦小半天净是做了些无用功,但她心里却是快活的。 待到她抱回了被子,生要安置段荣春躺到榻上好生休养时,两个人之间又是沉默。 为着打破这沉默,双杏红着脸开口坦白“我我还以为你走了。” 段荣春低低地笑了,像双杏梦里的那样“我又能走到哪里去” 走到哪里去只要想要走,去哪里都可以,去哪里都算走。 双杏心中想着,却不经意把想的话说了出来。 “那你便当是我不想走吧。”那句话很轻,下一秒就飘散在空中。 双杏忽地抬头,望进段公公闪着光的眼睛,但他说了那句话后就闭上了嘴,只有“砰砰”的心跳声在证明着刚才的那话不是她的幻觉。 段荣春没作解释,也没给双杏问的机会,只是伸出了手,掌心中躺着一个闪亮的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捉) 那是个瓷做的小瓶子,被做成细长精致的样子,在阳光的照耀下躺在段荣春手里闪闪发光。 看双杏还一脸呆样,怔怔地看着自己掌心,段荣春索性拉过她的手,把那个小瓶子塞进她手中。 双杏如梦初醒一般,小小地“啊”了一声,问他“这这是什么啊” 段荣春轻轻吐出一口气,好像这么几个动作就耗尽了他的精力,苍白着脸斟酌用句,半晌才憋出一个“药”字。 分明是杀伐决断、坏事做尽的人,却一时挑不出字眼为自己补充。 双杏还是不明白,瞪着一双圆圆的杏眼,眼中凝满了疑惑。那眼睛很鲜活,好似真的贴了她的名字。 段荣春轻咳一声,补充道“给你的手。” 他眼神尴尬,双颊竟然晕上了一层淡淡的红霞,也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 双杏听闻,反应过来,低头看那漂亮的瓶子躺在她因着受凉冻伤的手上,虽然有点不相配,但还是惊喜又感动。 她没想到段公公竟是特意为她找伤药,和她伤心又不相信他的“他走了”的想法相比,她也太不应该了。 那边双杏感激又感动,这边的段荣春心里却混沌得成了一片。 若是往日,他怎么会这么狼狈 今早她将手覆上他的掌心,他不仅感受到了那份不同的悸动,还看到了她白皙的手上触目惊心的紫红伤痕。 触目惊心他又开始谴责嘲笑自己,竟然用这么个词来形容本来不严重的冻伤。他本是监督慎刑司行酷刑都面不改色的人,如今却折服于一个女子掌上红痕。 若是平日,哪管是后宫的小宫女,还是前朝的小太监,段荣春定都不会理会。若要表达感谢,许他些金银地位便是。 但他也不知道为何,在早上时,那小宫女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再会”,又逃一样地离开时,他也想接上一句“再会”,再看她的反应。 无论过去的日子怎么好、怎么坏,他都没想过再会,有的只是快点度过人生一程又一程的麻木。 可那小宫女不一样因为什么呢因为她不带任何目的的温柔傻气还是她滚落他掌心的滚烫的泪珠 这份极烫极熨帖的感受他仍是没堪破,反而暗暗觉得这陌生的情感也不错。 也因着那找不出的原因,他看着那小宫女仓促离开,小小的身子穿着不合体的宫女服,慌乱地逃开他,他竟是有些想要笑。是不带任何情绪的笑,硬要说,那便是真心的笑。 他也的确那么做了,双杏最后一截裙角消失在院门口时,他嘴角扬起一抹笑,那笑起初是无声的,逐渐越来越灿烂,越来越大声。 笑到他额上的汗又加了一层。他想,竟是有多久,他未曾笑过了呢入宫前,他是淡然独立的性子,平素不爱闹;入了宫,也基本没人能对这的龌龊笑出来了。 这么一瞬,他既是快活,也是解脱。 等笑过了,就该疼了。方才强撑坐着给双杏上药,他纵使是有颗铁打的心,新长的伤口也是脆弱的。 他躺回榻上,试着梳理清纷杂混乱的情绪,可还没过多久,这门又不甘寂寞地被推开。 常有德还在为昨日找双杏照料师父的事愧疚无奈,推开门,心下惴惴不安,生怕看见师父病情更严重。 段荣春看着门口,没想到那闪进来的影子却是他熟悉的。 那个孩子也没想到他能恢复那么快,看见他不仅醒着,还能坐起身来,行上那么几步,面上又惊又喜,怔在原地,竟是哭了。 他呜呜咽咽地哭,词不成句,语不成调,分明已是弱冠之年了,还跟个讨不到糖吃的小孩子。 段荣春看着他哭,趁着他平静的空当问询两句,可还没等他答完他的问题,就又从嗓子里吐出几声破碎的哽咽。 段荣春就这么无奈地等待他情绪放缓,从他委屈的回答中知道他最近没少被作践,少了他,他的日子真是难过极了。 和常有德这个孩子说话,明明是该用心听的,他却反而频频走神,脑子里不断闪过那个小宫女,和她伤痕累累的一双手。 所幸常有德一向崇敬畏惧师父,现下哭着诉苦撒娇就已经是他在过于激动下鼓起的最大的勇气了,因着没胆子观察师父淡漠表情下飘忽的眼神,也就没发现师父竟在他这么伤心时走了神。 待常有德哭够了,也伤心够了,段荣春竟提出要随他出去走一走。 常有德还哭哑着嗓子,惊讶地问段荣春“这天这么冷,您还要出去” 明知不该,但段荣春心底有种欲望,驱使着他出去、出去就好像那晚他非想要拉开那扇窗户,去看那弯久违的月亮一般。 常有德也不知道该带师父去哪里,只好错过半个身子虚虚领先他,领着他出了那废宫冷院。 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常有德现在住的院子。 那夜段荣春被罚,常有德也跟无头苍蝇般,不知道前路如何。好在次日就有了究竟,别人拉下了段荣春,却没跟他计较,反而如同警醒一般,迁他去了慎刑司当值,做的都是底层太监的活。 现在常有德和不少粗使太监一同住在大通铺,再也没了当初的受人巴结之景。 现在正是接近晌午,厢房中没人在。常有德闪身进了屋内,又神情躲闪地抱着一个包裹回来。 包裹不算大,但他看起来很珍视。 “师父那晚上我就拿出来这些东西,其他您的东西都被落了锁,我也没法子” 说着,面上浮现出几缕希冀的神色“您什么时候再回去啊不然您的衣服都不够换的。” 重点是衣服吗重点是回去,他在隐晦的问他,带着孩子般的奢望“您快点起来帮我主持公道啊”。 他没有回话,常有德畏于他的威严也没再问。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该如何告诉这个孩子,他已经心灰意冷他已经对这一切纷争感到厌烦然后让这个孩子恐惧又失望吗。 所以他没有回话。 段荣春顿了顿,问他“那包裹里,有没有治冻伤的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 常有德讷讷地“有倒是有您为什么这么问这包东西您全拿去便是。” 说罢就要把怀中包裹塞进段荣春怀里。 段荣春却是摇摇头,抬手轻轻把那包裹推了回去,道“我只要那一样就可,”看他一脸不愿的样子,又添,“你就当先帮师父保管着。” 常有德想把那包裹给师父,好像只要他收下了一切就都能回到过去,他也从此没了这包东西在榻边整日提醒。 可听段荣春言下,常有德只好无奈地从包裹中翻找出一只素净的瓷瓶。 那晚情况紧急,他慌慌忙忙主要拿了些药,其他的也只拿了套衣服。须知那金银细软在你失了势时有处藏也无处用,反而成了累赘引人觊觎。 那套衣服他已在废宫门口给了双杏姑娘,现在手头留下的都是段荣春房内的各类用药,品相自是极好。 段荣春接过药瓶,带着两分让常有德误以为自己花了眼的珍重,将药瓶牢牢攥在手心里。 常有德和过去的境遇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现他在最忙的地方,干最累的活,还没等他和师父多说上两句话,就被来捉人的太监杂役总管打断。 这个太监从厢房对面方向而来,只能看见常有德和段荣春的背影。他认出了常有德一人的脸,而看段荣春身上普通的料子,也没觉得他能是哪里的大太监,只以为他是另外院子里偷溜来说闲话的小太监。 对这种偷懒耍滑的行为,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来人恶声恶气地喝令常有德和段荣春,让他们赶快去干活,吼了一通后似乎心满意足地到下一个院子捉人,丝毫没察觉到那个又高又瘦的“小太监”始终没有回头。 不过纵是段荣春回头了,他也不一定会被认出来。大半月缠绵病榻,他比之前清瘦了好几分,再加之平日处于人上、训诫喝令的样子和如今一脸病倦之气相差甚远,乍一看很难将这个落魄的文弱男子和人皆惧之的祸宦联系在一起。 常有德听了,带着歉意和愧疚望着段荣春,询问他要不要他送他回去。 段荣春也是从底层太监中熬出来的,自是知道若是不及时出现,后来会受多少挫磨,扬扬手称想自己多走走,让他先去。 待常有德离开了,这位于慎刑司侧边小院中就只剩下段荣春一人。 许是因为刚起、刚醒,心中身上都攒满了火,段荣春虽只着两层夹衣,但被这腊月冷风一吹,身上丝毫没觉得寒冷。 从慎刑司到废宫并不远,想来也是,毕竟也都是人人不愿近之的地方。 也是因此,当日他在慎刑司被行了刑后,不知何人就将他顺便安置到了废宫冷院当中。既是取近,亦是想看他在挣扎混沌中,就那么不知不觉地废掉 可现在他并不想回那冷院。 他从未觉得孤身一人会是怎么寂寞,少了另一个人的笑声、说话声、啜泣声会是那么难耐 不顾还没完全长好的伤口,段荣春心中溢满了与他全然不符的不理智之情。 捏着掌心中的陶瓷小瓶,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小院,段荣春在路上只遇上了两三名宫人,但那些宫人身上应当也有着差事,连抬头看他都不曾,只低头行色匆匆,走自己的路。 到了小院门口,段荣春却没进去,而是绕过小院,看着这路上泥泥泞泞的痕迹。晌午的阳光哗啦啦散在地上,把那本就艰难冻上的路面再化开,形成了一副让人厌恶的样子。 就是普通的小宫人都会尽可能地绕开这难走的路,身居高位的段荣春更是多年不曾涉足,现在他却看着这片路入了神。 这小院门口便是在这里那个浑浑噩噩的中午,他第一次醒来、重获新生一般听到的第一句话。 陌生稚嫩女声,脆生生得,却混着怒火“我管你是故人还是旧人,既是相识之人。为何看他在此独自受罪” 是久违又陌生的关怀,在他还不清醒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让他抛掉自己的冷血冷情的心,昏头胀脑地烙上一个人。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像是重回到他当年站在宫门口,看前方骈肩累迹的队伍,最终决定将前尘都斩断,心甘情愿入宫为宦般。 段荣春自诩对这深宫还是熟悉,却从未试着顺着这连结废宫与中宫的羊肠小道向前走。 他心中想着,她平日也是这么来、又这么走的吗,顶着风雪、踏着银霜、避着巡逻的侍卫、抗拒着月上中天时内心的恐惧。 而那片泥地,是否就是让她绊倒,把她送至他手的罪魁祸首。 又竟是什么,竟能驱动着她堂堂中宫大宫女为他一个阉人至此。 他顺着这小道走,脑中盛满了越发让他参不透的情绪,一时之间倒也没感到时间流逝。 到了中宫殿口,段荣春低声嘲笑自己竟是无聊至此,又想着是该回去了,却一晃神,在中宫殿前梅树丛间看见一个小人儿。 那个晨间还牢牢制于他手、想逃又不敢逃的人儿换了一件更合身的衣服,正踮脚嗅那腊梅香。 他站在暗处的影子里,十几年来从未改过的暗处,窥伺那人儿,看她不带任何色彩地欢笑。 倏忽,那甜蜜的笑停滞,余下膝盖痛击青石板地面的沉闷一声响。 林雪间,着淡蓝色衣服的小宫女将头埋得极深,分毫不触及那明黄色袍子。 苍茫一片灰白色,只有她的背影鲜活。 他的心被攫住了 过了许久,直到殿前一人也无,段荣春才缓过神来。因活动过多而剧痛的伤口,让他用了双倍的时间回了那方小院。 院门微开着,那人儿又奇妙地站在门前,神色带着本不该属于她的郁郁。 他流下虚疼的冷汗,任由她羞怯地拽着他的袖子。 “那你便当是我不想走吧。” 说完这话,段荣春心中一惊,面上却瞬间恢复了常色,看着双杏双目圆睁、傻气惊讶的样子。 他从未是个好人,想要什么,也要顶着这残缺的身子,拼了命地去争、去抢。 而现在,他知道他要什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 段荣春看双杏还呆呆愣着,又把那个瓷瓶从她手中拿了回来。 在双杏“送了人的东西还要抢回去,你怎么可以这样”的眼神控诉下,拉她坐下。 药是膏状,他倒出一大块,细细抹在双杏手的伤口上。 那药膏本就名贵,段荣春倒出的分量也明显比寻常使用的多,他却毫不心疼一样,像是坚信多抹些药膏就能让伤口早日恢复。 双杏抿着唇感受他手上的温度。他的触碰火热而细细密密,而那药膏又是冰凉清爽,一时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冲上她发顶,让她脑子里也冷热交织。冰火两重天。 她隐隐能察觉段公公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现在的他虽然面上还是淡淡,但做派中透露出莫名的亲近。他的眼睛看着她时,连最后一分冷漠也褪去,只剩下满溢的关怀。 这到底算是坏事,还是好事呢她虽然想报答段公公,想让他好,好到再赢得万人敬仰。可她琢磨不透到底,自己想要什么是单纯看着段公公,还是一直、一直陪着他 随便扯出什么掩饰她的慌乱,又接回刚才的话题,双杏道“我方才,真是以为你走了。” 段荣春神色如常地摆弄着她的手,脸上淡淡的,却填了一分认真,回道“以后你不用这么以为了。”他想,他是永远也走不了了。 而她的心忧,他又怎么可能没看出来呢待他一进门,就看到这屋子被规整得干干净净,榻上别无他物。而她神情郁郁,像是不舍,又像是委屈。 乍眼一看,真真儿让他这颗心都缺了一块儿。 双杏听了他的话,心中脸上都又羞又恼,更是琢磨不清他到底什么意思了。 他看出她的羞怯,又提起另一个话题,故意问道“你的膝盖可有好些” 双杏想起晌午时对着皇上袍子的那一跪,不想给他知道,面上未显出什么特殊神情,而是眨眨眼睛,道“还是要多谢公公,我感觉好得很。” 净胡说。 他分明看见她对着那至高的权力的极力抗拒。那“噗通”一声闷响响起时,她的小脸白了一瞬,额上泛出汗珠闪闪发亮,眼睫低垂。 近处的皇帝不关心的、没看见的,他躲在远远的暗处却都看得一清二楚。而想到那不仁不慈的皇上,想到双杏竟是被他看了那一眼,想到他的昏庸无道、色令智昏,他心中翻涌出来的不是怕和惧,而是恨和厌。 在贴身侍候的人面前,主子的秘密无处遁形、威严分文不值。于皇上身旁侍候,段荣春自是早就参透他强盛权势后的虚弱萎靡。他不恨皇上听信谗言,厌弃他,把他从天堂推向地狱,因着他也是谗言本身,那是他活该的。 他恨的是,那个男人对他的的妄图采撷与侵占觊觎。 但他现在不想考虑皇上如何,他的精力全都放在静静地看着这个小宫女红着脸撒谎上了。 双杏越说越觉得屋子里静了下来,段公公不再言语,而她的气势也越来越弱。 那伤口、那膝盖上的伤口本来无甚存在感,默默承受了一下午也未曾叫屈,此刻又翻浪着疼起来。 本来淡定的隐藏也变得困难起来。 看她脸色又红又白的样子,段荣春沉默,起身,去桌上拿了伤药。 两个人之间的情形又逆转,不再是双杏不容置疑地引着他休息,而是他处于绝对优势居高临下,给她修补伤口。 双杏看见他拿回伤药,懊恼又让他一个病人给自己上药、为自己心忧,有些抗拒地撸上裤腿,露出小腿。 她在心里祈祷千万别太难看。又明白凭着这份痛,就不可能不严重。 可当她展现出更糟了的伤口时,段公公看起来并没有生气。 他一边给双杏拆开他晨时精心包扎的细布,看那又破了的伤口,一边开口道“疼不疼。” 疼不疼自是疼的。双杏吃痛下却不敢作声。 “再不小心,留了疤怎么办”那声音好似还是那么从容,中间却隐隐透出质疑。 双杏咋舌,还是惹恼他了。想来也能理解,人家一个病人,耗费时间精力给你上药,你却丝毫不珍视,更何况,段公公又哪里是伺候人的人。 心中丝毫没担心自己留了疤,也没细细追究他的话。 自以为宽慰他,双杏还故作轻快地说“留疤也不怕的,反正也不会有人看见。” 那也不是不珍惜自己的理由,段荣春在心里惦记着。再说那“不会有人看”她绣的那个香包的主人呢他一直没忘记在浑浑噩噩中瞥见的她认真做女红的样子,也没忘记那个刺眼的淡绿色香包。 现在看她没提及那个香包的主人,那个她思慕之人,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是嫉妒,是喜悦,还是别的什么。 面上却不显,他开口倾诉最重要的诉求“杏双杏,若是有事,你别瞒着我。”不仅是现在,未来,还是如何。 不要在他面前撒谎,即使是为了他好。 双杏呆呆地听着她早就已经习惯了,习惯什么难熬的、引人伤怀的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往自己心里搁,没办法,也没必要跟别人讲。 段荣春就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看双杏扭扭捏捏、迷迷糊糊的样子。 她半晌才吐出口一句“今天我跪得猛了些。”言语中却没提到遇上皇上如何如何。 双杏说罢怯生生地抬头,撞进那双眸子中,惊讶地发现那当中没有恼怒,也没有了陈年的冷漠,有的只是担忧和心疼。 段荣春心下叹气,知道能让她让步也是可贵了。不过那也没关系大不了,一点一点地来。 那把狡黠的小钩子,原来竟是一点也不凶的,还又笨又呆,让人心疼而不自知。 而他他心甘情愿纵身落网,让这把幼嫩的钩子钩住他的心肝脾胃,钩住他为数不多的柔情和良知。于深渊之处,窥见月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那天,双杏在废院待到很晚才回中宫。 这明明也是很寻常的事,过去大半个月她日日如此,但却又因为段公公的醒来而变得微妙。 那个下午,大部分时光都是他们沉默着,看太阳渐渐下行,日光一寸寸跌落。 段公公一直望向哪里她不知道,因为她始终低着头,因着心中一股又一股对段公公的遐想的潮涌,脸红了一阵,恢复常色,又红一阵。 直到回了中宫,她回忆,又有些怀疑自己既然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为何还要在那里枯坐一下午呢。 许是因为对段公公的不舍,让她“离开”这个选择也变得依依惜别起来。 而她虽然没抬头,也能感受到针扎般灼热的视线,她越是敏感,越是不敢确认。段荣春偶尔问她两句,她都要拿出万分精力回答。 捱到暮色降至,才急匆匆地脱了身,临走时耳边传来男人低声的笑,她的脸乍红,没有回头。 时间本来也是顺顺利利地过去的。一天、一天、又一天,像她过去那样,从正月熬到腊月,一眨眼又是一年。过去的这些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宫里又有谁不是呢 段荣春并没带着她好点,冷酷地说,他反而是带着浓浓不确定性的变数。 可她还是情愿的。 就这么平稳地过了半月。 她起初也照旧每日去小院看段公公,虽然知道他已能站能行,但还是不由得担心他。可是临近年关,她身为中宫大宫女,要料理的事务极多,有时忙得脚不沾地。 段公公也不知怎么的,一天中偶有小半天都不在。但他会空出她来的时间,和她说话,或是,仅仅望着她。 每每看见那空屋子,双杏却不慌了。像是有一种安全感,充盈在她心里,即使段荣春不在,她也确定他不是永远离开。 偶尔,双杏还会和他说些话,她能感到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更胶着, 他问她问题,问她每天遇上什么事,她会尽力摒弃养下的习惯,坦诚地发言。 随着年节越来越近,她改成了隔日去探段公公,即使去探了,也不再为他上药擦身,连衣服,他也不许她洗了。 明明是该走上正轨的,平顺的日子却只持续到腊月廿一。 腊月有太多的热闹事腊八、迎神,然后是接踵而至的小年、新年 那天宫里正在热热闹闹地办迎神,一片喜气盈盈。廿一是五岳大帝下降人间的日子,五岳大帝是天上的神,那皇上就是这天下的神,两神相遇,自是要好好办。 生了太子后,娘娘身体孱弱,日渐枯瘦,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从娇艳欲滴到慢慢垂朽。但在太医的调理、一众宫人的侍奉下,却还没有真真正正地大病那么一场。 不知道是因为那日太子的急病和皇上的雷霆之怒引得,还是近日事项繁多,娘娘日夜操劳。廿一这晚,娘娘正坐在正殿位上赏赐满宫宫人,一仰头就晕倒了过去。 殿中喜悦变成惊呼。 这一倒,引得整个中宫都人心惶惶,忙上忙下。 第二日已近傍晚,殿内宫女穿梭,将正殿的灯一盏盏点起来。一点又一点光从外殿延伸,像是引燃了的引线一样,最终达到正殿最里面。 太监宫女都行色匆匆,无人看见寝殿外窗棂下站着一个小小身影,他踩着一块石头,张头向里看,身旁一个宫人也无。 双杏从正殿走出,想着总算到了换班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后背酸了一大片,侍疾总不是件简单事。即使娘娘喝过了药,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却还是要打起万分精神,等着、熬着,生怕错过一点风吹草动。 看见那个小小身影从眼角晃过,她带着疑惑地停步,走上前“殿下” 太子身子弱,娘娘怕过了病气给他,开始用药前就下令不让他近自己身。他自昨日母后病倒,已经整整一日未见到母后了,闯到寝殿门口,只能看到宫人温声软语眼带恐惧地求他别让娘娘犯恼。 这孩子良善,不愿为难宫人,只得想出在窗外遥遥一望的法子。 “双杏姑姑,告诉景儿,母后怎么样了。”太子睁大一双眼睛看她,语中再无那日刚回中宫为她写字的活泼,而是带着隐隐的哀求。 宫人生怕他强行要求他们领他见皇后,皆如同不经意般躲了去。他忍着冷风等了许久,就只看见双杏一个人还来寻他。 连本王都不称了,而是像平日和皇后撒娇时一般自称,可见他急到了什么样子。 双杏是知道太子的名讳的,甚至在不懂事的儿时也迎着当时大宫女姐姐们惊骇的目光叫过太子小名,娘娘倒也没有罚她。 太子出生那年她方八岁,甫进中宫便入娘娘青眼,一切都顺利幸运得不可思议,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在她来之前,陈皇后已经喝了数载汤药,求神拜佛祈得子嗣。而她进了内殿两个月,皇后就被查出有孕,一时之间对她更是喜爱。 双杏还记得,那时她又矮又小,虽是从内务府受了训练,但碍于年龄所限,什么事也做不好。纵是这样,娘娘也不恼她。 那天她在书房侍奉陈皇后写字,她已有孕五月余,连写字都是窝在锦裘中,护住肚子。 洋洋洒洒列了整整一篇,皇后令她共赏。双杏看那纸上,全是寓意美好的单字。 皇后的字本是正中寓欹、丰厚雍容,但那日许是因着激动喜悦,竟挥洒出几分天然真趣之意。 她娇嫩如牡丹般的脸泛起红霞,双眼亮晶晶地跟明明还是个小孩子的双杏讨论,优中取优地再圈出字来。 帝后之隙已经悄无声息地降临在她头上,像远处云间已经可以窥得的山峦起伏,只待向前行,就能直面全貌。她却还葆有着高纯度的期望,既对那个将来的孩子,也对她幻想中迷途知返的丈夫。 看着双杏白嫩懵懂的脸,犹豫再三,她圈中了一个景字。心中却没想着她的孩子能弥高弥坚,只要平安,平安 可那年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的丈夫对她与腹中孩儿真心地探望,没等来他与她共同商议孩子的名字,甚至,他都没亲自取一个好字,给他们的孩子。他传来的话是,尊皇后定夺。 太子的名字就被圈定,成了“景”。 那个字一锤落音,好像是深宫悲剧的始作俑者。从那时起,带着无以言表的无奈和悲伤,陈皇后的身子渐渐枯竭,而帝后不睦也摆在了所有人面前,让无数人的一生都转了个样。 双杏抿唇,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回答,想了片刻,能说出来的话也是太医用来应付人的话。 用好药吊着,人是不会没,也不会虚弱到过于严重的局面。可根本的亏空又不是用一大长列珍贵药材熬出的平安方就能补的。 就像求子的那几年喝的能把人埋起来的药,现在中宫小厨房自然还是要看那药渣抬走抬来,继续吊着可当年还可以选择,如今根本连选择的余地都没了。 太医大笔一挥,列出来的方子的药材哪个不是一两千金。只能说好在不是平凡百姓。什么泼天富贵,他们就是天家,喝上几百年也喝得起的。 但这不代表娘娘就不难受了,也不代表她能很快好起来,康健一如往昔。 双杏沉默,半晌才憋出来“殿下莫要担心。娘娘再喝几轮药,就定能恢复了。” 周景知道母后虽对他溺爱,但在维护他身体方面的底线一步也不会退。不能见就是不能见。听得双杏沉默后的哄骗又宽慰的套话,周景也没恼,反而扬起手,指向正对窗棂的一棵树。 周景本生于千娇万宠,却比寻常七岁孩子还瘦小。一截手腕从袖中伸出,白皙得透明,纤细得好像毫不用力便能折断。 “双杏姑姑,你看那鸟。”顺着周景的手,双杏看见不远处立在枝头的一只孤燕。也只能是寓意吉祥的燕子,不详的鸟定是早被打下去了。 傍晚的天色昏暗,她只能看到一个小小身影不住跳上跳下,身旁没有一只同类。 想来是被群鸟落下了,赶不回南方避冬。但皇城的冬天冰天雪地,鲜少有鲜活的飞禽出没,也不知它要怎么熬过去。 “它是被抛弃了吗”他确定无疑的用了抛弃这么残酷的词。 双杏艮住,倏忽明白了他这个不合情境的问题。如果没有娘娘,在这冷漠而如狼似虎的深宫,他要遇上的应当也是如此。 他在忧些什么又在愁些什么 她慢慢斟酌着开口“等过了冬天,它就能赶上其他鸟了。” 太子低低哽咽着,眼泪却在眼眶中凝住,不往外掉,问她“真的吗可它熬不过去怎么办。”明明她也并不比他大多少,却好像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份优柔本不该发生在他身上,即使他不是万人瞩目的下一任帝王。 双杏看着这个和她一起长大,从出生起就受万人瞩目的孩子,心里涩涩得。 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一个家族破碎,富贵烟云;一个幼年不幸,失宠失爱。这一切都因着同一个人,又隐约与那个人无关,而是跟谁都无法抗争的命运相纠缠。 可也还不一样,他有着娘娘给他的一腔慈母之心,她有她脑中竟又浮现出段公公的脸。 双杏强打起精神,忽略酸痛的后背和同样酸痛的心,嘴上不敢在临近年关、娘娘生病的时间说不详的字眼“若是殿下怕它,叫太监捉了它来好好养着便是。” 说罢也不管他有没有接,便令院内两个灵巧的太监拿上捕鸟网搭了梯子去捉那鸟。 娘娘厌恶前朝弄权的太监,恨屋及乌,连带着中宫正殿的太监数量也比规制的少,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小太监。 可能是被冻傻了,那鸟竟在网罩上来前都没躲闪,被小太监一下子就捕住了。双杏松了一口气,她还怕那燕子飞了,引得太子更伤心。 那小太监喜笑颜开地用手制住那只才开始反应过来、不住挣扎的燕子,献宝般将它呈给太子。可也不知是因着太激动还是怎得,他竟不慎将这燕子的右侧翅膀掰伤了。 翅膀没流血,却肉眼可见地垂了下去,“叽叽喳喳”的叫声也渐弱。 与之同时垂败下去的是那个小太监的脸色,泛红的喜意还没褪掉,就被惨白取代。 双杏接过那只燕子,温柔地捧起它,心中也带着紧张地看太子怎么说。 周景却还怔怔地,小脸白着,眼中闪过的是和方才如出一辙的忧伤,却没有生气,连出声呵斥也没有。 双杏看得难受,她想,或许娘娘和她现在想的一样,希望他即使变得颐指气使,也不要把自己困起来。 隔着锦帕接过双杏递过来的燕子,周景谨慎小心地抱着它,本不该有的忧愁好像也褪去不少,剩下的是一个孩子对新添的玩具的新奇和喜悦。 那小太监被双杏唤下去,没赏也没罚,走时出了一背的汗。本想在主子眼前长脸就罢了,竟还把差事搞砸了,若是其他宫的主子,打他一顿也算是轻的,也就是太子殿下仁慈。 不过,他一边腿软一边想着,太子果然有些不足,连气都不向他们撒,和宫中传的一样没威严。 太医院的人俨然快成了宫中的常驻客,双杏领着太子进了殿内,叫小宫女寻了些伤药来,帮燕子绑住翅膀。 它挣扎累了,静静躺在太子手中,小肚子一起一伏地呼吸着。 处理完这一切,太子也累了。他面上泛出倦意,好像已经不再为方才的事伤心,还令侍奉的太监为燕子造一个木床来,摆在他寝殿内。他要日日看这燕子恢复,看它赶上其他的鸟。 送太子回了寝殿,双杏才恍然已到晚膳时分,她还没回厢房呢。 又出了中宫殿门,她一闪身不慎撞上一个身影,也是淡蓝色的夹袄,是同在中宫侍奉的玉芳。 看见双杏方才哄得太子开心,她指意不明地向双杏冷言冷语了一番。双杏别过脸去,理都没理。若是安兰在此,定是要和她针锋相对起来的。 抛下所有糟心事儿,双杏看着腊月廿二夜空中已经隐隐约约显出了个影儿的由盈转缺的月亮。明日明日便是小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便是小年。 腊月廿三的小年,本该是热热闹闹的。 宫里一片祥和,宫人皆忙着喜气盈盈地祭灶神、扫除。但那份喜气却停在了中宫外。以中宫宫门为壁,牢牢区分了两个世界。 皇上也没有探视娘娘,甚至令人来也不曾,好像要把那份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心思摆在明面上。 不过不管外界怎么猜测,娘娘的身体还是安好了许多,就像太医支支吾吾背后的那样,陈皇后的病没有那么好,却也不会多糟。 不过是一直磨人罢了。 今日即使中宫中依旧人心惶惶,毫无过年的氛围,娘娘还是趁着喝药的间隙给中宫宫人都放了假 一半人休前半天,一半人休后半天,自己还可以私下换班,只需要人时有人在位就好。 安排下来,本是双杏休前半天,安兰休后半天。但安兰想趁着这不多的机会睡懒觉,磨着双杏也给换了。 双杏没什么要求,早起早就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便爽快地在安兰感激的目光下答应了。 况且,若她下午不当值,还能去看看段公公呢。 他们之间越发充斥着宁静祥和的氛围,好似已经相处了许久一般。 就是不知道近日段公公都在忙些什么,身子还没将养好,就一日中小半日都不在小院中。 那边双杏心中怀着畅想侍奉着陈皇后,这边的段荣春却不在院内。 近日段荣春日日都会出了那小院,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如今他方才过半,也忍不得自己整日躺在床上像个废人般,便多在院内,偶在废宫附近试着多走些路。 他现在急走起来还是有些跛,但不急走时也看不出来,让他既是舒了一口气又隐隐嘲弄自己在乎这些个,还是要给谁看呢 走在冷清的废宫小径上,鲜少能看见陌生宫人,见到的也只会是不懂事的小宫女太监,将这废宫当什么探险的奇妙去处一般,趁着年节将至好溜出来嬉闹。 见了他清瘦身影,那群小孩子先是惊讶得一哄而散,怕是真遇上深宫流传的鬼影,待看清了又是嘻嘻哈哈,也无一人能认出这曾经权倾两宫的段公公。 也是,他早就和过去大不相同,即使面对面遇上,也很难把这个人和过去的权宦联系起来。 在困境和血泊中,没有人拉拔他一把。 除了她。 常有德倒也经常来看他,袖子中藏着几件包袱中的东西,想要化整为零地把东西全给了他。 那孩子偶尔还是会探他的口风,隐晦地问他什么时候再去求见天颜。他相信师父只是不慎被黄琅陷害,皇上现在定然也是后悔了的,只待他再见皇上一面,便又能重新登上那个位置,又屡屡在他的沉默中碰壁。 他呢段荣春也搞不清楚他怎么想的了。 他本是有野心的人,也要在一步一步爬上去、又被打倒下灰了心。 但那时,被打落在泥地里,心中毫无起来的意愿的他和现在又不同他可以容忍甚至习惯自己跌落污泥中,被万人唾踩。但现在他有了这个小宫女陪着,他不能带着她一起跌在泥里。 纵使捧不得她上云端,也得让她好好地留在凡间。 而且,他想陪着她。 段荣春竟也不知自己日日出门,是怕见到双杏,让自己心中翻涌的火烧着了她,还是如何。 但这明显也是借口,他每天出门出得勤,到了双杏会来的时候还是乖乖在院落中等着她。他只是一时之间想不出个周全的计划,不知道怎么面对罢了。 双杏踏进院门的时候中宫宫人刚开始用午膳,她连饭都顾不上用,就赶到了小院来。 在院外,她看见门又在外面闫上了,脸上倒也没有担忧的神色。 现在偶尔几次两个人没遇上,双杏也不会再像那次一般,而是会留个字条给他。 双杏儿时还未在书法上习得什么,家里就遭了难。入宫后,陈皇后看她有兴趣,便教了她写字。 她的字纯真质朴,一如她的人一样。 而段荣春自幼便是以科举为目标的,后来又在养心殿侍奉皇帝,最炙手可热深得圣心时,除了奏折,皇上的什么都不假他手。 他的字也自是漂亮极了的,鸾翱凤翥,一片风流,像他心头曾炙腾的那股力。 半月前,双杏闯入房内看见段公公不在,恰逢手边有无用纸笔,便留了个条子给他。 从此这二人便将这活动进行到底,有事无事都留下两笔。有时她觉得,用文字交流,竟是比面对面和段公公讲话更自在些。她仍然不习惯将自己的所思所感真真切切地说出口,反而在写字方面还好些。 而每每两个人的字紧紧贴在一起,一个稚朴,一个风流,也是和谐而缱绻的样子。 一张又一张,双杏写完了就把纸压在屋中小桌上的药箱下,可也不知道是不是风吹的,还没等她收起来,那纸一张张又消失不见。 双杏虽是有点遗憾,倒也没放在心上,毕竟人还能天天见,不必那丢了的纸更重要。 宫里的境遇把她磨成了一个从某种方面而言很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痛感和敏锐都被关闭,现在既是段公公病情大安,喝了药,皇后娘娘身体也没甚可担心的,她心中急匆匆萦绕的就只剩下怎么过好眼前的年。 她腊八时腌下的蒜还摆在院内窗下,几个矮胖的坛子乖巧地排成一排,像是儿时她在家中下人厢房看到的那样。 余府的主子没一个爱吃腌蒜的,自余杏娇记事起那东西就没上过桌。 那时,余府正院几个小丫鬟试着腌成两瓮,她瞧着可爱,也非要抢着尝尝。奶嬷嬷嫌弃那是出自小丫鬟之手,怕她吃坏了肚子,只好吩咐厨房特意精心为她腌制一小罐。 那时候已经迟了腊八好几日,想来腌出来的也不够好。 可好不好,她都是没吃着,还未到除夕开封,余府就被抄了家。从此往后罔论令厨房单为她一人寻那最好的食材,她连家都无处可寻了。 从慎刑司到中宫,哪里也称不上是家,也没有她改变的余地。 可这个地方不一样,这里虽然破旧,却能完全被她支配。 他们两个人谁都没说,却把这个原本冰冷的小院变得充满鲜活人气,竟真的是像个家一样。像一个他们两个人都早已经失去了、从未敢再奢想妄求的家一般。 双杏又去了趟正屋后的杂物房,不住咋舌这前人留下的东西也真是纷杂繁多。 一月余前她第一次来这,只能凭借一提光亮微弱的宫灯,心中还被段公公满身血污的样子冲击得心乱如麻。在这里也未寻到什么,就匆匆离去了。 如今再看,这杂物房中堆积的家具物件若是一一抹去灰尘,绝大多数还都能用,箱笼若是能打开,也说不定会有什么。 “咳咳。”双杏举起帕子掩住唇。 多年未曾有人光顾,光是打开房门就能扬起一层灰来,皇城的冬天还又干又冷,猝不及防,灰尘飘进双杏鼻中,引得她又想咳嗽又想打喷嚏。一时之间,竟是狼狈极了。 待那层浮起的灰落下了,双杏才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继续探寻这杂物间。寻觅了半晌,双杏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 那抖落了灰尘,还算新的扫帚。 小年,最重要的事之一就是扫尘了。 把不好的都扫出去,新年才能有新的开始。一切都合该重新开始,一切皆可被原谅。 段荣春进了院门,首先察觉的就是房门被开着,他疾走两步进了屋内,看见桌上双杏留下的字条,便拿起来细细读她没甚用的话。 双杏今日因休班来得早,早得有点出乎意料他想不到她还在屋内,她也想不到能碰上他。 待到段荣春手中捻着双杏留下的字条,眼中带笑时,闪进正屋的双杏手中正拿着扫帚,顶着一头灰。 两个人看着对方,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双杏输了。 段荣春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条压好、收起,像是他以往收起双杏留下的字条一样,面上却淡然,眼中闪过的笑也仿佛是双杏的错觉般。 而双杏,站在门口,白嫩脸上沾了不少灰,连鼻尖都可笑地蹭上一点黑,眼中又有羞又有窘,和段荣春的云淡风轻比起来,真的是彻彻底底输了。 看见段公公,她小退一步,慌慌地丢了扫帚,又觉得不对,将那扫帚捡了起来。 段荣春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眼睛中的光却温柔多了。双杏平复了下,也从方才自己不体面的尴尬中解脱出来,面对段公公,她总是有说不出的窘迫。 段荣春唇角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起身将双杏烧了的热水端来,拿了块干净毛巾蘸上热水。待毛巾全都温暖柔软了,他才把双杏拽来,细细地给双杏擦脸。 双杏有点呆,下意识地想要接过段公公手里的毛巾,却又被他无声地拒绝。 本来这都是她照顾他时的活计,怎么一下子,两个人全颠倒过来了。 双杏不适应,不过,他虽然是外男,却是段公公段公公,这三个字本身就是与众不同、值得信赖的。 段荣春本是做洒扫太监出身的,也不曾涉足后宫、服侍女子,哪怕后来侍奉皇上,皇上近身的也还有无数后妃宫女,更是没他什么事儿了。所以他动作有些笨拙,整个人竟然和平日里冷傲自信的样子截然不同。 看着她乖巧的小脸,他面上不显什么,手上的劲倒是加重不少。 “嘶”得一声,双杏咬了下嘴唇,段荣春连忙放下手,平时杀伐果断的人现在一点淡定的样儿也看不出来了。但双杏被他扣着脖子,脸半侧过去,看不见他的神色。 她只能感觉到他的手一松,像是做错了错的孩子一样把手缩了回去,她也如愿以偿地获得了自己擦脸的权力。 不过到了此刻,她心中竟然还有些失落。 擦过了脸,她觉得自己脸上都热烘烘的,那感觉一路传到她心里。双杏心想,还好她不像安兰那样凡是轮休时就涂脂抹粉,不然被段公公一手擦掉,场面该多难看啊。 像是适应了这陌生的感觉,双杏还敢大着胆子跟段公公开玩笑,小声开口“等下打扫过,脸就又花了,擦了也没用呀。” 段荣春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终于能看见段公公的神色了,是一种她之前从未感受过的认真,他薄薄的唇抿起来,好像看见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很温和地开口“那便再擦一遍。” 双杏默然,又有些羞涩于他意外认真的回答,自顾自又开始说打扫的事“我打算一会儿把整个院子都清扫一遍。” “主要还是正屋,那杂物间” 等了许久,也没听到段荣春的回答,双杏疑惑地瞅他一眼,看见他竟然盯着她走了神。 “段公公” 段荣春看她认真的小脸,一时之下便走了神。 纵是野心掩藏得多好,他也不得不开口纠正“不必唤我段公公你直接叫我大名就可。”看她呆愣的样子,又问她,“你可是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段荣春,字子盛。” 字子盛。是他儿时父亲就为他许下的,可还未等弱冠之时,他就进了宫。进了宫,都是奴才,还能保下个原名就不错了,这字也再也没人可提了。 双杏“噢”了一声,心想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留在她心中这么多年的名字。 但他的字她却第一次得知,在之前的年岁里她追寻他的足迹,打探他的过往,都未尝知晓。 段荣春补充解释“盛,和容差不多意思。” 她也不算是抗拒叫他大名,只是平日她将段公公当作半个长辈,半个恩人,一下子直呼其名倒是怪奇怪的。 打扫完了,便是要吃饭。 段荣春刚醒过来时,常有德和她轮流给他带饭,现在他身体好了很多,也能自己给自己烧粥。 她捧着粥碗,想着那排排排站的腌蒜坛子。虽说腊八蒜应该是除夕夜开,但她免不了心里痒痒的。 段荣春看出她的心思,他也算不上是讨厌那种味道,只是在皇上身边侍候的太监,都要避免吃些带味的食物。 多年习惯下,他也适应了吃清淡食物,但双杏想开他也不拦着“你开便开吧”他权当作没看见。 双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开。 就好像是等礼物,要恒久的忍耐才能拥有更美好的结果。 之前她忍耐了这么多年,才终于能够报答段公公的恩情,怎么平常的事就忍不得了。 还是算了。 两个人刚坐下,常有德便来了。他顶着一身冷气进了屋,手中提着个食盒,竟然是带着一碗饺子来的。 饺子是普通的猪肉白菜馅,一个个白白胖胖躺在粗瓷碗里,甚是可爱。 今日小年夜在慎刑司当值的宫人是一人都分了一碗,想来他刚拿到就急冲冲拿了过来孝敬师父。 但他匆匆来了,放下东西说了两句吉祥话就要走了。也不是他不想要留下,而是慎刑司那边杂务真的多,他一个粗使太监也不好走开。 双杏叫住他,让他吃上一口再走,常有德只好正襟危坐地在桌子前吃了两个,眼睛还不住瞥着段荣春,虽然师父从来没对他多凶恶,他还是从心底畏惧师父的。 他吃过两个离开,双杏才又重新落座。 她将那饺子分成两份,一份多,一份少。本是将多的那份放到段荣春那段,但段荣春又把那碗推了回来。示意自己现在只能尝试着吃些荤腥,胃受不住。 好在饺子也不多,分一分更是不剩下几个,不至于浪费。 若是倒退几年,一个是玉叶金柯的贵女,一个是呼风唤雨的大太监,谁能想到他们会在未来对着半碗饺子心存感激。 但现在这感激却是真切不作伪的。 屋子里破败却干净,两个人都笑着,伸起筷子去夹碗中饺子。 永宁十七年的小年夜,双杏好像能忘记过去,屈辱、悲伤都被掩藏。 记忆只停留在那碗白胖的饺子,和对面眼神温柔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冬月初的那几场雪,竟是要成了永宁十七年最后的雪。 直到现在,腊月将歇,天也没再下过一粒雪花。 可这也不代表天不冷了,皇城一如往昔地干冷干冷得,整日不停的凌冽寒风把双杏和安兰隔壁寝房的小宫女的手都吹裂了。 双杏还是她来扫院子的时候眼尖看见的,连忙拉过隔壁寝房那个受了伤的小宫女的手,把她叫进屋子,再请安兰帮忙将自己药箱中的药膏拿来。 小宫女顺着双杏的势坐在椅子上,却只占了椅面的三分之一,后背也僵硬又挺直,被寒风吹拂了小半天的脸蛋在粉色宫女服的映衬下更红了。 她自是知道双杏姐姐是大宫女中头一份疼人的,但踏进她的寝房还是有些紧张。 双杏拉着小宫女的手,心疼得不敢碰。她看这满宫满院的年龄小的宫女都同她自己的亲妹妹般,每每看她们受伤跌倒,都忍不住上前扶一把。 她想,她们怎么能不像当年在中宫收到娘娘善意的自己呢。 安兰打开箱笼,找到双杏的药箱,看里面满满当当竟是一时之间不知道选那种药出来了。她索性把药箱提到桌前,让双杏自己翻找。 白皙的指尖从药箱上空虚虚划过,在经过一个精致细长瓷瓶时顿了顿,又继续找,段公公给她的那药的确是好药,涂了那药,她现在的手也痊愈无虞,只是可惜已经用完了。那瓷瓶中现在什么也不剩,她不舍得丢弃,想要留着个念想罢了。 看着双杏认真寻找的侧颜,安兰笑道“我原先只知道你是个爱做女红的,布料针线一大堆,但没想到你现在还卖起了药来。” 双杏微微一笑,抬头看她“以备不时之需罢了。你看,现在不就用上了吗。” 心中却想着,这“不时”永远别来才好。 原本她的药箱中也是空空荡荡的,她在中宫,从来没有受过伤、受过苦,身体康健得连头疼脑热都少之又少。但因段公公,她忽地明白了那药的用处原来是那么大,搜罗置换了一大堆药备着。 安兰点了点头,心中暗许对宫里宫人来说,寻常药物都来之不易,成品药更是珍贵。就像那小宫女,若是无财无权又没有主子赏赐,求些药还不如等那伤口自己好。 双杏抽出一瓶冻伤药膏,轻轻敷在小宫女手上。待手背上伤口全部涂上了药,瞧起来没那么可怖了,她才松开那小宫女的手,还把掌中小药瓶塞到小宫女没被冻伤的掌心中。 听着双杏的嘱咐,叫向菱的小宫女眼中沁出泪来,却不是因为疼的,而是感动的。她细细哽咽地跟双杏推脱一番,却还是在双杏假装发火的样子下收下了药膏。 临走时,向菱的后背也松下去了,从方才进门的如临大敌倒变成了依依不舍的样子。 安兰看那小宫女才八九岁,觉得既是可爱可怜,又有些好笑,道“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看这宫中的小宫女啊,一个个都傻呵呵的。” 双杏斜觑她一眼,带着嗔怪“她年龄小,你那么大的时候也不一定怎么样呢。” 安兰和双杏完全不一样,她家中贫穷,父母尚在,兄弟姐妹一大堆。入宫并非无奈之举,而是她有意求来的。 父母不慈,兄弟不睦,就是在宫里当个小宫女,也比在外面受苦强,好歹能有个温饱,到现在,挣来一份体面,更是原来想都不敢想的。 也因此,她更成熟些,有着向上爬的野心。不比双杏,自认过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只愿意循规蹈矩地过活,能对得起故人,安兰过的每一天都是为自己。 听罢双杏的话,安兰也没回答,只是笑笑,又说起另件事来“还有一日就是除夕了,今年你还要在中宫守岁” 娘娘素来仁慈,中宫宫人多主子少,逢至新年,便每每吩咐大宫女下去安排排班。而安兰双杏她们有权力安排这项事宜,自然能左右自己那天去何时何地服侍。 不过双杏从没在除夕回过寝房与其他宫人共度除夕夜,而是年年都在皇后太子身边侍奉。 但今年 见她面色迟疑,安兰便知道双杏今年除夕定是不在中宫了,虽是仍然不知道她前些日子早出晚归是为着什么,但安兰知道双杏虽然天真,该不说的她再问也没辙。索性,谁还没有点秘密呢。 想起那日双杏匆匆请她与她换班,并一夜未归,安兰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旁敲侧击地只问了心中一半疑问“那天来找你的太监究竟是干什么的” 毕竟从来没见双杏有过什么交际,她看起来向来都不是愿意出宫交朋友的样子。 宫女和太监接触的不算多,虽然同是侍奉主子,但泾渭分明象是两个世界。偶尔谈天时提到,也既是小心翼翼,又仿佛毫不在意。 哪怕说到哪个殿前的侍卫,少女脸上还能羞红一瞬,但对于哪宫哪院的太监,是断断没有哪个宫女会害羞。她们都把那群“阉人”当成了第三种性别,第三种人。 听到安兰提小德子,双杏也笑了除了段公公和小德子外,这宫里的太监她是见一个讨厌一个,只觉得他们不是阴狠猥琐,便是口斜眼歪。只有段公公和小德子让她觉得顺眼又好看。 也不知道是真的因为段公公太好了,那群太监也太丑恶了;还是她心中爱屋及乌、恨屋及乌。 她想了想,说“我和他认识。他那日来是托我照顾一位生病的故人。” 现在说来风轻云淡,但当时,真真儿心情急切得像一场梦一般。 安兰“噢”了一声,才终于明白了那日双杏的去处。不许人家交朋友,还不许人家有个故人了。 这宫里,哪个人能没有个曾拉拔过自己的旧人。听说过双杏是慎刑司调教过后方送来中宫的,安兰以为的“双杏的故人”,许应就是慎刑司哪位宫女嬷嬷了。 不待安兰再说些什么,双杏看见外面天色,叫安兰和她赶紧去正殿服侍,光顾着给小宫女上药,又是闲话,竟是都忘了下午她们二人当值。 好在两人将宫女衣服都好好穿着,只需加一件夹袄便好,动作便也不需怎么急。 经过这么多天,双杏的衣服早就浆洗好了,她现在正穿了自己的衣服。因着没时间改,加之想着再过两月就换春服了,那衣服套在她身上,显而易见地空荡荡。 而安兰今日穿的正是双杏那日借走的衣服,一朵完整的兰花静静躺在裙角。双杏当晚从废宫回来就把裙边的线拆开了,看起来竟也没留下痕迹。她还庆幸没殷上血,因为她可是看到了安兰有多喜欢这身衣服的。 到了中宫正殿,宫人们都各司其位忙碌着,总算是有了人气又有了喜气。 皇后已经能坐起来,甚至在宫女的扶持下行走两步了,虽说还是虚弱,但病来如山倒,毫无征兆便能爆发,病去如抽丝,能这么快就将养到如此地步已经是太医和宫人共同努力了。 寝殿中,娘娘正和太子说话。身体好些,不用整日喝药了后,陈皇后也不在阻挡自己思子心切之情,命令宫人不再阻拦太子。 太子正和皇后说自己捡了一只燕子的事,他要养好那只燕子,亲眼看它与家人再团聚。陈皇后一边听一边笑着点头,大有太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之态。 看娘娘的样子也是不需要宫人侍候,双杏自然也不忍上前打扰这母子天伦,边和安兰侯在正殿的茶水间,随时等着主子召去。 太子来了后讲了半天这些天的见闻,又被皇后劝走。看太子身影消失在殿门口,陈皇后乏了,便睡下了。 皇后身边自是有轮值守着的宫女,便更跟双杏和安兰没什么关系了。 就这么半天转瞬即逝,看着殿外暮色将起,丝丝红霞要接替冷白的天色,双杏才恍然发现这时间过得竟是这么快。 本以为今日就跟宫里的其他日子一样,平淡地又能安稳度过,却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 一个眼生的太监出现在眼前时,双杏还坐在茶水间的凳子上,因没事干又不愿开口吵闹到娘娘而昏昏欲睡。身边的安兰也与她相顾无言。 那太监约莫二十上下,匆匆地来,却悄无声息没引起任何人关注。皇后厌恶宦官,在中宫侍奉的成年太监屈指可数,也不知殿前的宫人是怎么把他放进来的。 看他探帘子进来,双杏有些气恼,可那陌生太监只是向着她们望了一眼,眼神凝在安兰的裙子和她的脸上,又很快抽离。 与段公公灼热的眼神不同,这个太监给她的感觉像毒蛇般肆虐,让人后背生寒。 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双杏连喉咙中的质问都没说出口,那太监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双杏走出两步,又想起来娘娘正在休息,看那个人已经走远,便只能倚在茶水间的墙边疑惑。 说是眼生但又好似不是全然的眼生。 双杏当初关注着段公公的动态,连带着也关注起了黄琅。去细细回忆那张脸,竟然和那人身边一个亲信相像。 可,匆匆一眼,她既是没看清,也记不清黄琅身边亲信姓甚名谁、究竟何样相貌。 那一瞬间的猜疑又变得模糊支离、疑惑不解,却成功让她后背生出了一层冷汗。 直到这晚安兰吹熄了烛,沉沉睡去,她还没能把自己从这猜疑中抽离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秘密,次之,便是知道秘密的人。 而秘密,总是危险又迷人,和另一重禁忌紧紧相连。 双杏想了整夜,也没能顺着那本就不多的线索抽丝剥茧,把那个在傍晚时分突然出现在中宫的太监的身份弄清楚。 直到纯然漆黑的天色开始改变,连安兰都睡眠不稳地翻了个身,听到窗外远处宫道传来悠长的梆子声,双杏才恍然竟然已是寅时了。 而她整夜浑浑噩噩,未曾安眠。 左右也是睡不着了。 双杏起身,静悄悄地点燃了一根烛,侧着身子坐在绣凳上,翻出针线包来。 她清丽的小脸被烛光映得暖融融得,一双眼睛因为整夜思考显得很亮,像藏着一汪清泉,一点儿也没有失眠之人的颓意。 手中换了前些日子刚起头的淡蓝色香包,选的绣线却是杏色。灯光昏暗,但她绣来并不费劲,是因为日复一日的重复而带来的熟练,让她即使摸着黑也能绣好。 这一切好像和冬月那个因着噩梦而惊醒的夜晚无限相似,但又全然地不同了。 不再有梦魇是的,她自那晚后就再也没有做过噩梦,没有再被迫的回忆余府的点滴,那能回忆起来的大部分也都是痛苦与鲜血。因着她已经有了比噩梦更好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过去的参照,有了段公公。 有时她也会问自己,一个人、或者这个人所经历的事情、他所处的境遇,为什么能变得如此的快。 冬月初距离现在,堪堪两个月不到。她却感觉自己的生活又一次彻彻底底变了一遭自从经历过永宁九年的那个晚上后,双杏只觉得自己的日子是无限的循环着,人的身体是必然地在长大,但她心中那个小孩子仍旧被困在那时、困在余府的雪与火中。一日、又一日无论再过去多少年,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 在年节时期雪地里的大红色灯笼、来来往往的人脸上的喜气,双杏本来以为能把儿时的回忆都忘掉,不把每年的这个时候与八年前的余府挂钩。 可实际上不是,她只是在尽力麻痹自己,逼迫自己融入这无法改变的一切。所以她每年都选择跟随娘娘在中宫。娘娘身体弱,从皇上设宴处归来时次次都气得够呛,关怀过太子就早早睡下。中宫宫人们自然也草草地守岁。 她宁愿在中宫里枯坐冷板凳,也不愿回到寝房,融入喜悦的宫女之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年”的再一次来临。 直到今年,又遇上段公公,阴差阳错像个梦般让她不得不恍然。 也让她竟然想要走出那一步,在他身边,再真切体会“年”的感觉。 她从开始的为他忿忿不平、到终于触及真人时的心痛心疼双杏说不出现在想什么,但她只是单纯盼他好。 毕竟他是她贫瘠回忆中最炙烈的那一抹标志。 饶是双杏女红技艺精湛,也抵不过脑中不住乱想。一时不慎,针尖戳破指尖,一滴血珠子洇在淡蓝色布料上,霎时间就殷红一片,看起来不甚美观。 “呀”双杏低呼,察觉到自己的声音飘散在夜色中,怕吵到安兰,又倏忽闭了嘴。 再晃过神来,血珠子已经在香包上洇透了。烛光一照,看起来却反倒没有方才那么丑陋。 双杏停住手,端详着那一点血花。原本她打算用杏色绣线勾勒出花边,但这点红色显然毁坏了她的计划。 那点点血花,在她眼前幻化称点点红梅。既然已经裁好,她便不舍再扔掉,左右她也不会送给段公公,索性就这那抹血花,将绣花样子改成一丛寒梅静静伫立。 样子虽然不算简单,但她心中有形,手中便只需要简单的勾勒,双杏不消半个时辰就完成了。 此时天色已经熹微,光从窗棂透进来,暖冷色调碰撞下,双杏惊喜地发现这枚香包竟是比之前她绣制的更灵妙些。 不过,再是怎么灵妙,她也永远不会把这香包送出手。就像过去她积攒下的一个又一个香包般。 过去的她想的是没有法子报答段公公,而现在,她就在他身边,虽然未来的路还是迷茫,说是坎坷都好些,只怕中途就骤然断掉。可再怎么说,她终于用不着用香包来寄托自己了。而那些过去,也褪了色,没了意义。 双杏展颜一笑,把绣好的香包放回原处,那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排颜色各异的香包,底下压着的是她潜心研究的绣样。 窗外天色大亮,阳光照射进窗棂,把地面划分成一格一格。 既然是天亮了,便也用不着蜡烛了。双杏附身将蜡烛吹熄,看那烛泪在蜡烛底部聚成了个小堆。 随着窗外人影晃动,小宫女们都起身梳洗,更有献殷勤的小宫女跑到院子里为双杏她们扫院子,附近的厢房也变得热闹起来。 双杏哑然苦笑,这倒也算得上是从黑夜捱至天明了。 听见外面的喧闹,安兰这时才懒懒起身,斜倚在榻上。她抬头看双杏,眼中盈了一层雾气,嘴里像是还没睡醒般含含糊糊地道“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你不会还没睡吧” 反正今日上午她们二人也都不当值,双杏并不打算扰了安兰的好梦,只是抿唇对着她笑,却没回话。 见她不回自己话,安兰又没能抵抗得住睡意的呼唤,看了她几眼,就又沉沉睡过去。 安兰是一直睡着,双杏却一直看着窗外陷入怔然中。直到快到了中午,才发现自己半天什么也没做,连早膳都忘了用。 下午去中宫当值,又是和过去没什么差别的一天。没有什么大的欢喜,也没有什么坏事来临。 娘娘的身体还是老样子,没有更好些,却也没有更坏些。太子在寝殿窝着,与他的母后说话,言语间的童稚和关怀让这位名义上的后宫之主露出一个又一个欢喜的笑来。 没有惊惧,没有窥探,昨天的那个插曲显然也不会再来临。平淡得几乎要让双杏怀疑昨天傍晚时分发生的一切也都是她脑中臆想。 日子总是,一天就这么过去,然后就会有下一天、再下一天直到把一个人的时间全都消磨掉。 又到了傍晚时分。整个宫都陷入一种懈怠与兴奋暗涌的状态,唯有夕阳孜孜不倦、兢兢业业,从来不来得迟、走得早。 双杏和安兰还是坐在茶水间,等着轮换。安兰在安排明日轮休的名册,双杏透过窗棂望向窗外,一双眼睛迷迷茫茫,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着双杏在出神,安兰在她眼前扬了扬手中的线订册子,激得双杏怔了一下。 看见双杏凝着迷茫之色的小脸,安兰笑着拍了她手一下,道“你在这里出什么神啊,我问你话都不回。” “明日除夕的班,你想怎么排” 双杏才回神,翻开安兰递过来的册子。册子是宫人们自用的,只在上面查证时会被主子翻阅,但这几年过年时也没出过什么事,平平顺顺地就过去了,因此那册子即使只记着中宫正殿侍奉的宫人,也攒了厚厚一本。 双杏没有急着在自己名字后面签上去处,而是慢慢地翻阅起了之前几年的记录。 淡蓝色封皮的册子旧却干净,书页被翻得有些软烂。双杏将这册子扣过来,从前往后翻,老旧的纸墨味扑鼻而来,像是扬起时间里藏着的尘埃。 她进中宫侍奉已经有七年。最开始几年,她的名字只夹杂在一众小宫女中间,后来,她的名字一年比一年往上走。直到这两年,她已经有了帮娘娘排班的权职,名字就赫然顶在一整页宫人最前面。 可是无论是哪年,她名字后面跟着的都是“中宫当值”四个字。她从来都没有做过其他的选择,就好像她从来都是循规蹈矩地一心一意般。 但是 但是。 今年是不一样的。 双杏想起那晚她把脸埋在段荣春掌心,抽抽噎噎地哭,泪珠儿一颗颗顺着她的下巴颏儿掉落。濡湿了他的手掌,也在那冰冷粗粝的地面上汇聚成一片汪洋。 那片汪洋淹没了段公公和她,以及她心里的所有人、所有回忆。 那时她是怎么想的双杏想,她想的是,她要在废宫守着段公公。 那时候他还没醒,她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但现在他醒了,她还能、还能这么做吗 等不及自己心中想法再变,双杏翻开最新的一页,在自己的名字后面签上一个答案。 写得终究还是快了些,因着心中情绪涌动,她的字不复工整,龙飞凤舞一般。 安兰站在小桌旁静静地看着她翻那册子,面上也不显出什么着急来。待到双杏既慎重又急得如同怕自己下一秒就改变决定般签下些什么,才默默接过那名册。 她看着双杏名字后面跟着的答案,和她心中想的无二。 双杏还是选了亲身去面对这可能存在的跌拓起伏。她鼓着勇气,第一次选了一个不同的答案,这个答案,既是对她勇气的见证,也是 但是今年是不一样的,但是那个人是不同的。 用过晚膳,双杏和安兰两个人各做各的事,很快就把就寝前的那段时间给消磨过去。 吹熄了烛,两个人裹上寝衣便要各自沉入各自的梦乡,一如往昔地井水不犯河水般。 夜渐深。 双杏脑子里却还是浑浑噩噩,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明明那簌簌索索的寝衣和被子的摩擦声音并不大,却乍然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炸开,吓得她激灵一下。 “你怎么天天不好好睡觉” 是安兰。 她们两个人的床几乎并在一起,想要凑近对方简直易如反掌,但之前两个人关系虽然说不上是不睦,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自然不会有人在晚上靠近对方。 见双杏不回答,安兰又向她身侧蹭过来一点,几乎像是依赖一样,把头轻轻倚在她肩膀。 她伏在她耳边说“我不问你为什么不睡了。” “其实我知道,你一开始也讨厌我的。但你和别人不一样,就算你讨厌我,你也对我好。” “有时候我还是羡慕你的。你知不知道,你不仅和除了我以外的别人不一样,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 “你肯定觉得我也有着颗攀权附贵的心” 双杏没有作声,和静静流淌着的夜色一起听她说。 在她的描绘中,她心中畅想的每一道山川河流,刻在书香纸墨中的天上人间,都被现实再压垮,一点余地也没给她留下。想要摆脱桎梏,想要踩着天梯往上爬。她也不知道自己渴求的是什么,是权力、是做人上人吗,其实说到底也不是,她想要的,不过是自我罢了。 像一朵花自然而然地开放,一朵花自然而然地枯萎,她有权力去选择从容地生,不受拘束地死。 可是谁真的能有这样的权利呢。无论是不是身处这深宫,一个人,再去弱化成一个女子,终究是命若飘萍的。 “但是那天你一晚上都没回来,我真的很担心你。当时我想,这么多人里,就只有你对我是好的。我却还” “真的吗” “要是以后一直都能这么和你说话就好了。”安兰没有回复双杏开口的疑问,只是弱弱地抛出这个句子,比之前的声音都小。 明明双杏也没回她两句,她却一味地觉得她好。 说完这些话,像是心头也能放下一大块石头。安兰在她耳边窃窃地笑,那笑沉没在黑暗中,却扫清了刚才话题的沉闷和悲伤。 听着她笑,她也笑了,两个年轻女孩清脆的笑声破碎在厢房中,是好听的,但衬着夜色总归有点吓人。听着听着便觉得那声音太大了,双杏又拉过被子掩住嘴,安兰也如法炮制,最后那声音只剩下闷闷的一点。 她们两个人相视着,两张同样娇俏的脸间分明还隔着一个枕头的距离,却第一次觉得关系那么贴近。那些超脱过语言的东西,在她们心中渐渐生根发芽。在每一个岁月的转机中,她发现她都没有和旁人交流。更是用一种更奇妙高贵的心灵的力量去争辩。 可那笑却没停下。 纵然每个人的心都像浸满了水般沉甸甸的,有无数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但她们明明都是初春一般的女孩子,不该在这深宫里被泯然众人,被迫凋谢枯萎。 她们却没想那么多,只不过是一个笑累了,就又陷入黑甜乡,另一个却翻过身,久久晃不过神来。 次日的前半日,是依旧要在中宫值班的。 但超过双杏预期的是,娘娘根本没有翻阅她和安兰共同呈上去的册子。而只是按照常例说了体面话,笑着做了甩手掌柜,娘娘一向爱做散财童子,又吩咐分发下去一些赏赐,这一上午就过去了。 是她把一切想得太错了。她始终把过错归结在自己身上,包括那些匪夷所思的、那些莫须有的,时时为了算不上背叛的“背叛”忏悔。 用过午膳,双杏压下心中忐忑,拿上些不知什么东西就往那小院走去。 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路,但她一路上却好似对周边从未变过的景色又有了深深的好奇,走几步,就要再停下看看。 就这么走走停停,竟然花了平时两倍时间还多。也不知是路边风景真的吸引人,还是她胸口不断翻涌的怯意逼得。 她事先并没有告诉过段公公。 一下子乍着胆子踏进小院,看见段公公孤零零站在院中,不知是在吹风还是晒太阳,看见她进来也如同遇见一个老朋友般点了点头。 双杏说不清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探寻到底,竟是既松了口气,又暗暗委屈不满意。 进了正屋,她抱着一沓红纸,把它们摊在小屋中唯一的桌子上。红纸不够长,却是过于宽了,她只好摸索着再裁下一块、补上一块,将整个一长条拼在一起,样子看起来有些狼狈。 哪怕中宫不受皇上恩宠,但凭着娘娘后宫之主的身份,宫人们没有敬,也是要有尊的,所以中宫的吃穿用度是断断短不了的。 每至年节,年节用品都是内务府呈上,精心雕饰,宫灯上的雕花都恨不得制以金缕银线。主子过的年,就和主子本身一样,要凌驾于人上。 但对联这种东西双杏还是看过的,甚至在这宫里当不得什么稀罕物事。 自从太子习字后,娘娘每年都会让太子写一幅对联。而那对联无论被太子写成什么样子,娘娘都会喜气盈盈地亲自贴在寝殿,也不管那对联是不是和殿内相配。年末时,换上新的,再吩咐殿中宫女将旧的摘下收藏。 而不仅是中宫里的主子们,太监宫女们也会请身边会写字的宫人用红纸写上几副,即使不贴出来,也算是讨一个新年的好彩头。 双杏会写字,但不常做这些事,既是因为她对过年本身的抗拒,也是因着她对身边人的疏离。 这时候最受追捧的便是安兰。双杏去年此时还未和安兰同住,却也在数量不少的中宫宫女中知晓了她的名字。 安兰说她自己不擅长女红,但她却在其他地方是个很聪明的人。无论长相还是别的,她都是出挑的。中宫很多宫人都会找她帮忙写字,就好像一众人请双杏帮忙做女红一样。 曾经双杏也曾经在经过宫女们用的茶水房时看见过安兰,她斜倚在椅子上,满眼笑意地看着一群小宫女围绕着她,但脸上还是掺杂着些本不该有的傲气。 单单也是穿着规制一样的宫女服,她身上却就是有种让人说不出口的特别。双杏看见她玉腕轻悬,面上的笑意变成自信,一扫娇娆和媚色,眸子里好像有光。而另一重光也在此时照耀着她,让双杏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众苍白的人里,只有她是脱离出来的鲜活。 她的确不同于其他的宫人,与双杏铭刻在骨子里的支离不同,她显然是顺着心而走,更大胆、更热烈些。 双杏想,她又有些像段公公,不甘愿被限制、永远对人俯首称臣,要向上爬、爬、爬。他们心中都潜藏着炙热的野望,那份野望有的时候会灼伤到别人,更多时候是在伤害自己。却,终究让人讨厌不起来。 她心中思忖着,手下动作却没停。看着终于有了对联样子的两沓纸,双杏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笑,又将红纸小心翼翼归拢到一边,挽起袖子磨墨。 待墨也磨好了,算是准备万全,她透过窗子看段荣春仍然站在院中,鼓着勇气走到门口,探出头邀请他“段公公,这对联还是你来写吧。” 段荣春站在院子里,也不知是在看天还是思考。他的背影披着阳光,明明还是瘦弱的样子,却在不知不觉中增添了让她也搞不清楚的距离感。 听见屋门口传来的话,他转过头抬眼看她,白皙的脸被阳光晒得涨出一分红晕,那份距离感也霎时间无影无踪了。 双杏眨了眨眼,就算现在顶着太阳,可风还是依旧吹着,这么冷的天他不觉得冻得慌吗。 她屏息片刻,还是没等到段公公的回答,便睁大眼睛看他。 段荣春看着她眼睛里盈着的迷惑不解,轻轻吸了一口气,说道“不是段公公。”声音还是有些哑,却大部分已经回归了他过去的温润清冷,可能因为太久没和人交流,发声时甚至带着几分不适应的生涩。 啊 双杏又眨眨眼。一时之间没搞懂是什么意思。 看她眨眼,随着长睫跳动,那份疑惑也要从眼中溢出来,段荣春还是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她突然想起来小年那天和段公公的对话。那天回去后,她回忆了很多遍段公公告诉她他的名字的样子,打听出来的和对方亲自告诉的就是不一样嘛。但饶是如此,乍和段公公对话,她还是不习惯叫段公公的名字。 但是看着他不罢休的样子,她斟酌了一番,舍弃了直呼段公公的名,尝试着开口“子盛,你” 双杏话说出口,还没接下半句,段荣春就走了进来。他脸上还是淡然的样子,脚步却很快,让她后面的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心底涌上来莫名其妙的羞怯之意,连带着直呼他名字的错乱感,双杏的脸飞上一抹烟霞。 而段荣春跨过门槛,如一阵风般在她身边掠过,虽然眼神没在经过她时看向她,但在她怔忡中,还是感受到他透露出来的淡淡的占有感。 等到段荣春已经好好的站在桌子前,双杏才反应过来。 她本是倚着屋门,一双手紧张地把着门边,现在恍然回首,只觉得段公公和这屋内的一切都那么不配。 不是他配不上屋内的东西,而是,而是这废宫冷院配不得他。 就着双杏磨好的墨,段荣春写好了一联。他写字很快,但也带着些慎重的意味,悬腕握笔,极稳又极流畅。 他的字倚侧秀逸,倒显得这本来看起来甚是狼狈的纸也秀丽几分。 这小院中自然是没有笔墨的,那笔墨也是双杏跟安兰借来的。墨自然不是好墨,笔尖还有些变形,可这些也丝毫没能影响段荣春写出一幅漂亮风流的字。 但,刚刚写好了上联,他就停下了笔。 双杏站在旁边看着段公公写字,双眼亮晶晶地,心中既是赞叹也有自豪。还没等她细细想自己为什么会自豪,去明白自己心中竟是把他的攀扯成了自己的,就看见他停下笔,转过身来。 她想问他为何停笔,却眼睁睁看着,他把那枝笔递给了自己。 双杏低低地“啊”了一声,小脸上浮现出不愿意的神色。在她心里,段公公千好万好,她不过是写着玩的,上不得什么台面,写的字不知道低到哪里去了,和他的字摆在一起不伦不类。 但看见她脸上的拒绝,段荣春却没有退让,而是默默地把笔又向前递了几寸。 双杏看他再次递过来的笔,虽说心中不好意思写,但更不愿意惹得段公公伤心,只好伸出手接过那枝毛笔。 接过了笔,双杏望着他写下的上联,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怎么接下一句了。 看她皱着一张小脸,眼神不断乱觑,迟疑着不下笔,段荣春顿了顿,向前挪了一步。 他向着她伸出手,精准无误地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腕。他的另一只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竟然显出了几分局促,最后迟疑半晌,还是虚虚的垂在空中。从后面看,像是整个人环抱住她,但是实际上两个人之间还差着小半个人的距离。 她脸上红晕还没完全褪下去,就被他凑近了的气息又渲染上一层。 他身上有很干净的皂角味,但因为味道太淡,那气息转瞬又溜掉。方才他站在阳光下,现在身边既混着冬日阳光的暖意,又带着风中带来的冷意,两番交织下明明是很矛盾,却让双杏觉得格外合适。 虽然他现在握着她的手腕,却也隔着宽大的宫袖,身子也隔了她半步的距离,算不得多么孟浪。 可双杏还是抑制不住地脸红了,那抹烟霞从耳垂飞至她的脸颊、她的眼梢,还好她低着头,让他分辨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不然一定难看得很。 嗅到段公公的气息,双杏感觉自己脑子里像是装着满满的浆糊,她也分不清他执着她的手把那字的走向变成了何样。只能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的指节硌着她的腕口,她根本不用考虑是往何处走,就有他全权操控指挥。 捱过这甜蜜的折磨,终于写好了。段荣春仿若毫不知情他的举动带来了多大震动般托起那带着明显拼凑痕迹的红纸,手也松开双杏的手腕。 双杏略微不自在地摇了摇手腕,一下子不知道是讨厌还是适应。 方才脸红心跳地,她也不知道他把着她的手写了些什么,凑到他跟前看那对联。 双杏的目光扫过上联“辞旧话吉祥年年如意”,再跟着转向下联“迎新添喜气岁岁平安”,一时之间有些许失望浮上心头原来竟也不是什么别具一格的对子,而是和她曾看过的宫女太监求写的无数庸常的漂亮话一般。 抛开内容不说,只说这字。本来他们一个稚朴,一个风流,两相辉映下,还是能入得眼的。可是乍然被他捏着手腕写字,他的字倒是一如往日的风流恣肆,她那边的下联,却是写得歪歪扭扭。本就不是多好的字,又是被逼得更丑了几分,又是和他的字惨不忍睹地对比,双重打击之下,让她是越看越不顺眼。 总之,不好看得很,难看得很。 但是若是对方是段公公,双杏想,还是可以勉强接受的。 对面的男人看她小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一瞬间变了又变,像是知道她在心里想着什么一样,开口重复了一遍这对对子。 一改这阵子的少言寡语,他似乎必须要解释些什么。 段荣春的声音放得很轻,也很低“辞旧话吉祥年年如意,迎新添喜气岁岁平安” “这是我所有的愿望。” “都在这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双杏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晌午了,路途上磨蹭掉一些时间,再写对联用掉一些时间。早就过了大年三十上午贴对联的时限。 哪里有人家下午才贴对联的呢。 但在这个被废弃的小院中,那些默认的习俗也做不得数了,甚至往前再数个十年,如此荒芜破败的地方也不一定曾经有过人住,哪里还管得上是上午还是下午。而他们在这里,就是这里的一切的裁决者。 双杏带来的东西一应俱全,不仅是笔墨纸,就连粘对联的浆糊都不辞辛劳地拿了一罐过来。 听了段公公的话,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对于他扑朔迷离的态度,她心中也总是要徘徊许久,但她还从未把那些景仰和尊敬、乃至已经快要成为执念的情感往男女之情上靠。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年龄、身份,还有她始终没能走出来的一颗心。 双杏张开口,一瞬间却又有些哑然,嘴唇碰了两下,道“不如段子盛,先把对联贴上吧。” 段荣春看她淡红色的嘴唇嗫嚅着,半天也没说出话来,知晓她还是没知会他的意思,就没再试图说些别的,只是点了点头。 贴完对联,竟都过了傍晚。日暮时的红金色霞光照在新贴好的对联上,三分好看也成了十分。双杏不禁在心里感慨,那日阴差阳错下的一个选择,还真的促使着他们把这个不知道被废弃了多少年的小院变成了家一样。 因着还要等着小德子一同守岁,双杏和段公公二人只是简单吃了口饭。 这次双杏终于能正大光明地向院内那排成一排的坛子发起攻势。在段公公的帮助下,她拆开一坛腌蒜,一时之间,又辣又酸的味道笼罩了整间屋子。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在她印象里,像段公公这样的人定然是不会喜欢这种刺激味道的东西。 但是发觉了她面上的神色,段荣春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用筷子挟起碟子中一枚青绿色的腌蒜进了自己碗里。看着她脸上表情转晴,人也没有刚才那样低沉,段荣春不动声色地又挟起一枚腌蒜放进双杏碗中。 双杏“啊”了一声,连忙道谢。 心中却想着,这是多久以来,第一次有人再为她挟菜。记忆中朦胧存在的,是儿时还在余府时奶嬷嬷的照料,再之后入了宫,做宫人的,都是要赶时间伺候主子的,哪里还有时间慢慢吃饭。即使后来升到中宫大宫女,她们一日三餐也是各自合规制,各吃各的。 很多东西都是没办法再回去的,但是总会有新的东西替代他们。 收拾了碗筷并漱过口,双杏掏出之前她放在这的针线包,她料到自己不会一直和段公公聊下去,为着显得不那么尴尬,也是打算打发时间用。 昨天双杏又是没睡好,这次却不是因为焦灼或是难过,而是因为对今天的期待,让她心里既沉甸甸得,又仿佛栓上了翅膀,轻易就能飘飘然地飞起来。 连着两天晚上缺了觉,一时之间可能还能因为心里的想法支撑着,而显得精神大好,可是过了大半天得不着休息,人终究还是撑不住的。 段荣春就看着双杏坐在榻边上,手中攥着一个香包,却迟迟不下针。分明还没正式进入守岁的时候,她就不住地眯着眼睛点起了头,一副累极了的样子。 有点儿呆,也带着点儿可怜可爱。 明明心中想着不要睡,告诫自己更清醒些,但清醒和困意之间总是一波又一波地来临,而且次次都是清醒惨败。 终于,困意从不断取得阶段性胜利中再创新高,取得了最终胜利。而双杏也停下了不住地点头瞌睡,完全睡着了。 另一边的段荣春一直在就着灯火看一本书,无论这书是没用还是有用的书,自然都是没有人好看。 但人不愿意,或者是不好意思与他讲话。论断识文、揣测人心他本都样样在行,却再遇上她时每每棋差一著,是失了灵,还是不舍得用他自己都不愿意去想了。 现在只能趁着书翻页时看一眼她,和她半晚上都没离手的香包。 刚醒来那时他还能理智评判,旁观着揣摩,但现在的他看见这个刺目的香包,只觉得这东西再也不要出现的好,这香包未来的主人亦然。 书翻过一页,却大部分没往脑子里装。他再次回头时,看见她已经从昏昏欲睡变成彻底睡着了。 段荣春叹了一口气,放下书上前将双杏手中的香包和针线拿下来,再帮她摆好枕头。 就这么看着,看着她静静躺着,和衣而眠的样子。 鬼使神差地,他想起那晚她如春天的花瓣般娇嫩的脸颊的触感,她将脸毫无防备地埋在他的手中,就如同一只天真的小兽呆呆地把弱点暴露在猎人眼下,还撒娇卖乖,丝毫不知道防范世上恶意种种。 段荣春见她呼吸清浅,嫩白的小脸上挂着的表情与其说是笑或者烦恼,倒不如说是虚无,就像一张白纸一样,未曾深入卑劣和腌臜的人世间,没有体验过那蝇营狗苟。 但也不一定就是没有体验过,只是她终究是特别些,总能在这个世界上守住自己,无论是心,还是什么。 他的眼睛平淡地看着眼前熟睡着的人,在古井无波的表象下却掩藏着汹涌浪潮。 段荣春伸出手,轻轻地抚在双杏的脸上,终于再次感受到了那晚一闪而逝的娇嫩触感。 他的手很漂亮,白净修长,骨节分明,唯一的缺憾就是掌心的茧子。原本这样漂亮的一只手,抚在少女如蓓蕾般娇嫩的脸颊上,也算不上煞风景。但是因着掌心的茧子,他还未晃神的功夫,就把双杏脸颊一侧磨出了红印来。 那红色的印子,在她的脸庞上是那么突兀,完全不同于平日她羞怯时颊边泛起的云霞,是出现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的东西。段荣春不舍地收手,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既然如此,那反过来呢 仿佛是被什么蛊惑,段荣春不顾还未好全的伤口,半跪下去,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久未运动的骨头咯吱作响声,从他的身体深处传来。 可这并不重要。 他半跪着,将蜷缩在床上的小身影望了又望。 当初她就是这么看着他,一日又一日地守着吗等待着一个似乎永远不会醒来的人,还愿意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人而牺牲几多。 跨过漫长的黑夜白昼,在所有人都笃定着他起不来了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跪坐在他身边,用自己小小的力气试图拉拔他,让他不在污泥中沉沦。 她曾经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脆弱奉献出来,丝毫不畏惧眼前人是心怀叵测之人 段荣春半跪着,握住此时的眼前人的手。 常有德本是有事在身的,慎刑司即使过年也是麻烦事一堆毕竟什么时候都少不了做错事的蠢人,更何况敢在过年时冲撞主子、搞砸差事,那便更是罪加一等。也不是宫里的其他什么地方都如同中宫一样,上慈下宽,在这宫里,因为不得志而刻薄蛮横的主子多了去了。 但再严的地方也有松快的时候,更何况,即使这里是慎刑司,也是要过年的。 守至亥时,接替常有德的太监才换下他。原是说好两个人替班的,但常有德替他多守了大半个时辰,他才姗姗来迟。 看着那太监嘴中不住地说着抱歉的话,眼睛里却丝毫没有歉意,反而闪现出的是不耐烦和讽刺。常有德心下叹了口气,却也只好敷衍接过话茬,咬牙忍下。 若是当初,他在师父身边时,数不清有多少这样的人想要攀附上他,他都不会赏给他一个眼神。而现在,他竟然还要被这种人羞辱。 不过他也向来是随波逐流的性子,凡是能忍就罢了,此情此景,又适逢年节,也只好草草了事,断不可起纷争。 提着食盒里按份例给的菜,他踏着月色往小院走。不知今夜是否老天爷也帮着庆祝除夕,往日刀子般的寒风竟温温柔柔,不仅方才站在门口当差时,就连现在走在路上也没觉得冻得慌。 路上遇到其他宫的宫人,也都笑语盈盈地,好歹让他心中总算沾上些年节的喜气,让这份欢乐有了实质感。 走着走着,常有德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了些。 踏进小院门时,他有些忐忑。 之前做师父的徒弟,虽说是徒弟,但他心里是一直把师父当作干爹孝敬的。可过去的师父并不需要他如何孝敬,反而一直反过来照顾着他,带着他享福过好日子,即使他的态度并不多么热情,而是带着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他也认准了师父,心里明白那就是师父的性子。 那时候站在云端,他们二人被那么多人敬着捧着,但他却觉得他和师父之间的距离很远。反而现在被摔在泥地里,他感觉自己和师父之间更贴近了些,虽然师父还是带着冷然,可待他终究是不同的。 脑中这段畅想却只停留在常有德踏进门之前。 待到他进了小院,又径直穿过院子,推开门时 他方才还描述道“冷漠”又“冷然”的师父,正站在榻前,看着一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目中含着让他都心惊肉跳的情意。 常有德倏忽紧紧握住手中食盒,眨了下眼睛再看。 屋中的男人半跪下身,可能是因着触动到未好全的伤口,面上跃动出一片惨白,沁了一层冷汗。但他的眼睛很亮,目光灼灼地笼罩榻上蜷缩着的身影。 在他心中一直为人行事钢刀利水般的师父,竟把脸蹭上一个小宫女的手。那双眼睛里,冷漠疏离早就被一扫而空,剩下的,是渴望,是隐忍克制,是以上种种加诸一起,之等待着爆炸毁灭的那一天。 在这世上,冷漠永远无法消解冷漠,要改变冷漠的只有炽热。 而碰上小宫女掌心的那片脸颊,也悄悄爬上了红晕,再也不复光风霁月。 双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快要子时了。 好歹没有真的误了守岁,她安慰自己,不然专程赶来只是为了在段公公面前睡那么一觉,说起来都让人觉得尴尬。 身上也就头发乱了一些,衣服也还妥帖,再回忆下,她平日睡觉时也没有听安兰说过她睡姿有多不整。 伸手理了理微乱的头发,她试图营造出一种“她很好她没有睡觉”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假象。却在看见屋中央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常有德时化作惊喜。 她眯着眼睛笑道“小德子,我都没看见你来了。” 但小德子的反应让她觉得奇怪极了。 本来他的样子就很奇怪了,平日里她直到他对段公公是又敬又爱,又身为他的徒弟,看见段公公难免瑟缩无可厚非。 但今日的阵势着实与往日不同段公公坐在桌前的一方椅子上,小德子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想跑不敢跑的样子,说是坐着,但屁股总共也不一定占了五分之一的凳面。看得双杏暗暗咋舌,没想到太监的修炼比宫女们还要严格要求,坐这么小的一块儿椅面也能坐得住。 看见她醒来,和她的招呼,常有德脸上的表情冻住了一般。先是轻轻瞥她一眼,又转头瞥了一眼段荣春。 双杏被他搞得更糊涂了,转过头也去看段公公,却看见他还是淡然的样子,坐在桌前,手中还捧着一本书。 倒也不像是发火的样子。 她想不通有什么能让小德子怕成这样,打算向前走两步凑近常有德身旁问问他。谁料到常有德看见她仿佛看见了洪水猛兽一般,目露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退了一步,也是没有退成。他好像忘了自己还战战兢兢地坐在凳子上,退这一步,只能导致他把这凳子坐实了。 看起来倒是让人舒服多了。 常有德咽了口口水,看着双杏惘然的脸,试探着开口“双杏姑娘,以后我还是叫您姑姑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守过除夕夜,永宁十七年就永远地过去了。 然后迎来的,便是未知的新一年。 未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人陪伴、独身面对未知。 过年她靠着自己走过了很多平淡的时光,可这是她过的最难忘的一个年。 段荣春也是这么想的,想来常有德也是这么想的。 晨时醒来,首先映入双杏眼帘的便是伫立在窗边的安兰。这次倒是轮到她昏昏沉沉地望着对方,问对方怎么起得这么早。 “早这还算早”安兰瞪大眼睛,又吃惊又好笑地回她。 “姐姐哎,你快好好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早。” 双杏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从榻上坐起来,也去看那窗外。 厢房不大,但也不算小,榻边和床榻对面都各有一扇窗。安兰方才在另一侧的窗子前久久站着,只把那窗子开了条缝,想来是怕吹到正在安睡的双杏。 双杏半跪在榻上,伸手抽下窗闫。一阵冷风打过来,激得她一瞬间清醒许多。 原来外面天色阴沉,云把太阳遮了起来,才让双杏误以为天还未亮。 虽然今天睡迟了,但还是前半日,不到她们去中宫当值的时候,倒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不过,昨晚昨晚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乍醒过来,她虽然被冷风激得清醒了不少,但是脑子里还是有些混沌。 双杏抚着额头回忆了片刻,只记起来昨夜小德子奇怪的反应。她不禁扬起唇角,多大的人了,还疯疯癫癫得。不过就算最后,她也没能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段公公一句“我送你回去”给堵住了话头。 然后呢守过岁,她没什么理由再留下了,不过她本来就是想要陪着段公公,别让他那么寂寞。现在目的达到,她也没有遗憾。 记忆里是月色底下他冷情的脸,她又为什么笃定他不像外表那么冷情呢可能因为他那只一直拽着她袖子的手分明她都讲过了,这路她熟悉的很,不一定是他的多少倍呢。但他还是执拗着不放手,从那个小院,一路送到中宫边上的那个小门。 她快步地走回寝房,在那朦胧的夜色中偷偷回头。每次回头,她都能看见那个影子还伫立在原地,直到最后拐了几个弯,回头也看不到他了为止。 不知道最后段公公什么时候回去的。 去小院守岁,本来是个唐突的决定,现在又轻飘飘地结束了。但敲击在双杏心灵上的鼓点却一直没有停止。 不能再想下去了。 双杏转过头,恰好看到安兰背靠在窗边,她蹙着眉头,眼睛里凝着一汪愁意。 双杏问她“你这又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为什么,今日一早醒来便胸口发慌。心里烦得很。”安兰轻轻咬着嘴唇,倒是真像困扰极了。 双杏点头,不然依安兰的性子,现在起身也是太早,她平日还能再睡两刻钟。 两个人四目相对,却搞不清楚缘由,只能把其归咎于这糟糕的天色。 好像是要转移自己心口的烦意,安兰说起昨夜来“也不知道你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和那群小丫头片子玩牌都玩了好几轮,也不见你身影。你不去中宫,连这边也不回了。” 抱怨完了,又加上一句“你去哪里倒也无妨,但昨夜那么晚,都没个人送你回来” 出乎她意料的,双杏竟然答了“他送我回来了,你别乱说。” 安兰睁大眼睛,敏锐地察觉到双杏口中的是“他”,不是“她”。 她喃喃,把脑子里想的话也都说出来了“除了侍卫,那便是太监了,你还真要和个太监有勾连。” “我我哪里有。再说太监又怎么不好了。”话是这么说,但是双杏口中结结巴巴,眼睛往旁边乱觑,看着也不像是个有底气的。 安兰看着她虽然心虚但固执的样子,叹了口气“算了。你自己怎么想的,总比别人重要些” 和双杏聊过,同样窥得她身后的秘密后,安兰只觉得心慌去了一大半,总归,有人陪着,有人能说上两句话是要好上许多。 待双杏起身洗漱过后,安兰也觉得心中安定许多。两个人一个读书,一个做女红,各做各的事,很快便把一上午的时间渡过去了。 用过午膳,两人换上大宫女服,便要去中宫侍奉。 双杏看见安兰穿着的还是那身裙角绣着兰花的裙子,问她“你当真这么喜欢这身衣服” 安兰竟然害羞道“不仅是因为这衣服合了我的名字,还因为这是你绣的啊。” 双杏听了,也抿了抿唇一笑“那我以后一定多帮你绣几身。不然我学女红做什么。” 新的一年,好像娘娘身体也好得多了。 现在她不仅不用终日躺在榻上,连走路也用不着宫女搀扶。又和之前一样,和太子坐在正殿中读书习字,一坐便是半天。 宫里的笑和人气又多起来,仿佛一切都在回到正轨。 双杏和安兰也用不着枯坐在茶水间,而是再次尽心尽力地站在母子二人跟前服侍。 天色渐晚,又快到了晚膳时分。 可还没等娘娘宣膳,中宫自外殿起又乱起来了,乱完,又是全然的静,心像压在弦上。 听闻远方传来的声音、又是这么大的阵仗,双杏估计又是皇上,也只能是皇上。 未消片刻,人便来了。 皇上斜觑着满宫宫人,在他驾临时,所有人都必须至少矮他一头,哪怕是这世上次之尊贵的人,而其他人大多都跪伏下去了,或许在他心中,这些人也算不得人。 唯有黄琅跟在他身后,手中握着一幅画卷,是这宫里唯二立着的、葆有短暂尊严的人。 站在主子身后,似乎自己也能成了主子。他昂起他肥胖的下巴,开口“这是皇后娘娘宫中哪位宫女” 他调子咬得很准,但在念到“皇后娘娘”四个字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些许飘忽和轻视。 那日那陌生太监奉的是黄琅黄公公的手谕,他口中称黄公公也是顺应皇上的意思,要跟娘娘交代些什么。 在这宫里,能匍匐在那至高的权力位下,就是无上之荣耀。而身陷在皇权漩涡中心的黄公公的手谕,四舍五入便也是皇上的亲临了。中宫前殿宫人是断断不会拦的。 哪里还管为何不是黄公公本人,为何皇上对皇后的心思不仅要靠着一个太监、而那太监甚至都未曾亲至,而中宫宫人又为何连问都不曾问这些都变成了未解的谜题,终将永久地埋没在皇城的深渊底。 不,或许它们有答案。就好像段荣春当初时一样,当一个人与权力支离,就是他最大的恶了。 但这一趟的结果还是很明显地,躺在黄琅的桌子上两幅少女的画像。 黄琅看着眼前他最得意的干儿子,他善记又擅画,多少次为皇上找人,都是靠他的好记性。 可是眼前的状况显然让他犯了难左边那副少女的身形眉目和黄琅所述相符,另一幅上少女也是好颜色,虽和干爹所说的样子不甚相像,但衣着却又是一样。 他只好画好两幅后,任干爹裁决。 黄琅也在犹豫,一根粗短的手指在两幅画卷上方移动。 最终,还是落下,点在一边的桌面上。 黄琅扬起手,“哗啦”一声,手中画卷应声打开。 画卷上是一个少女,身着淡蓝色裙装,裙角一朵兰花。 她站在一丛寒梅中,明眸善睐,娇憨可亲。从她眉眼中隐隐约约可以窥得双杏的影子,又不是怎么全然相像。 所有人都抬着头,但周遭很静,无人说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