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 第1章 第一章 元景二十七年夏日,贤妃娘娘为她所出的五皇子说亲,说的正是郑太傅家的长孙女郑宓。 几日后恰逢七夕,郑宓受皇后娘娘召见,入宫饮宴。 宫中她是常来,并不生疏,接引的宫人也甚健谈,一路上与她说些宫中新近的玩笑话儿来凑趣。只是天热,骄阳灼灼,晒得人如烈日下的花儿一般,没精打采。于是过了丽正门,进了后宫,那十分健谈的接引宫人也渐渐消了声。 待步入御花园,景物骤然自前朝的庄严端肃转为后宫的旖旎清丽。高大的宫墙消失,宫道变窄,两侧花草遍布,隐隐可见楼台遮掩于绿荫之后。 草木绿得浓烈,繁花盛放娇艳,一派色彩绚丽的繁华盛况。 饮宴之地就在前头的昆玉殿里,那处临水,三面是窗,常有清风入殿,送来阵阵荷香,殿中再摆上冰,便既能纳凉又可赏景,是酷暑里难得的好去处。 郑宓稍稍加快了步伐,欲早些入殿,也好去去暑气。不想拐过一处绿树掩映的拐角,便见前头树荫下,站了一人。 那人瞧上去不过八九岁大小,形容沉静,正出了神地望着一丛开得绚烂的千日红,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想什么事。 郑宓见了她就笑了。 身后那接引宫人低低地诧异了一句“信国殿下怎在此处”又与郑宓说道,“殿下在前,需快快上前见礼才是。” 这是礼数,郑宓自然知晓,她加快了步子。 将要走到那棵树下时,明苏听闻步履声,转头望了过来,见是她,目光便不移开了,只看着她,以示她站在这里就是在等她来。 郑宓走近,明苏往后退了一步,空出身前的一片荫凉,好让郑宓也容纳进来。 郑宓走到树下,福了一礼“见过殿下。” 明苏点了下头“免礼。” 郑宓时常见她的,并不生疏,于是直起了身,笑望着她道“天这般热,殿下不在昆玉殿中纳凉,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明苏见了她,听到她的声音,下意识便弯起了唇角,露出脸颊上两个小小的酒窝来。只是笑意刚露出来,她便收敛了,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正色了面容,望向她身后的宫人、婢女们,学着大人的模样,稳重道“我与她有话说,你们且退下。” 宫人闻言,低身一礼,退下了,婢女是郑府家生子,倒是先看向了郑宓,待郑宓点头,方退去了稍远些的地方。 屏退了下人,这株枝叶茂密的大树下便只剩了她们二人。 有蝉鸣一阵间隔着一阵地传来,阳光漏过树叶,零碎地照耀下来,金色洒落在明苏的发顶,使她的面容格外柔和。 郑宓笑道“殿下有何事,这下可以说来了吧” 明苏没有立刻出声,而是看着她,直直地看了一会儿,方开了口“你不要嫁给五皇兄。” 天热,即便站在树荫里,暑气也是一阵一阵地扑面而来,明苏的鬓角都汗湿了,可见在这儿等了有些时候。郑宓没想到她等了这许久,竟是为与她说这个,不由好笑道“为何” 她这般严肃,她却笑了,明苏也没恼,仍旧是她有些古板的严肃神色,语气里带着一抹审慎的意味,道“他不好。” 郑宓又问“怎么不好” 明苏便是一阵沉默,眼睑微微地耷下来,唇角稍稍抿起,显得有些凝重。 郑宓便知为难她了。 信国公主虽是宫中最年幼受宠的那位殿下,性子却极好,且还有些温吞慢热,从未见她生过气,宫人们没有不喜欢她的,于是早早地便有了温良恭俭让的美名。 郑宓与她相识久了,知她生来就是这么一个斯文端方的性子,要她在旁人背后说人坏话,未免为难,更不必说,这位旁人,还是她的兄长。她正要随意说些什么,将这话头绕过去,却见明苏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突然间抬头看着她。 “五皇兄脾气不好,有些冲,沉不住气,而你却爱悠然闲适,从容行事,与他性子合不来;五皇兄好武厌文,文才粗陋,而你博古通今,好读书,手不释卷,你与他说不到一处去;贤妃娘娘只此一子,珍爱逾常,寄予厚望,对儿媳必格外重视,日日教导时时提点,你做了五皇子妃,一定会处处受制,很不快活。” 她一条一条地述说,神色间有一股执拗劲儿。 郑宓本就不愿嫁入皇家,且如今的皇后已是郑家女儿,祖父也无意再与皇家联姻,使得郑家煊赫太过。这桩亲事注定是贤妃母子一头热罢了。 她心中有数,却没想到信国殿下竟为她想了这许多,她微觉温暖,语气也柔和许多,笑着道“多谢殿下警示,臣女记下了。” 明苏脸上两个小酒窝又冒了出来,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郑宓也跟着笑了笑,却有些心事重重。 明苏看出来了,问“你因何烦心” 她语气里满是关切。 蝉鸣声渐起,显得悠长而响亮,却意外地不使人觉得吵闹。 郑宓就在这蝉声中想了一会儿,说道“只是觉得无人靠得住,无人说得来罢了。”她到了婚配的年岁,可却不知有谁能相配,也不知何人可共白首。近日里,除了五皇子,还有不少人家托了媒人上门,可这些媒人口中的佳公子,她一个都不识得。 想到将来要与一未曾谋面的男子过一生,她便茫然烦扰,倒也不是惧,只是多少有些觉得无趣罢了。 她回过神,便见信国殿下正努力地挺直腰板,努力地显得成熟稳重,为了显得高些,连脚尖都几乎踮起来了,期待地望着她。 郑宓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解地看着她。 明苏眼中闪过一抹急色,口中却力图镇定道“我前几日将国策读完了,先生夸我见解独到,天赋异禀,悟性好。父皇也夸我读书快,假以时日,一定能比肩大儒。” 郑宓知道她读书很在行,点了点头,笑着道“殿下刻苦勤学,臣女也很佩服。” 明苏听得唇角微翘,可听她一句说完,就没有了,没再说些旁的,又急了,想了一想,再道“我性子慢,好相处,悠然闲适之人与我一处,一定会过得很自在的。” 郑宓再是迟钝,也明白她想说什么了。她忍着笑意,道“殿下确实从容不迫,很有古人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风采。” 明苏听她夸她,可还是没有听到想听的,咬了下唇,又道“我母妃虽有些严厉,但从不爱为难人,也不”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远处一声惊呼打断了。 “殿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叫小的好找”数名宫人小跑着赶来,为首那位急声说道。 一看便知,信国殿下必是使计甩了身边的宫人,跑到这里来等她的。 按宫中的规矩,皇子公主们年未满十岁,身边是不能少宫人侍奉的,这一条宫规防的是小殿下们年幼,照顾不好自身,遇事身边没个使唤的人。 明苏顿时偃旗息鼓,像是正在装大人模样的孩子当场被人揭穿,打回了原形。她低下头,露出几分尴尬与丧气来。 宫人们来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身前。他们自烈日下赶来,身上带着阵阵灼人的热浪。郑宓不由往树荫外望了一眼,炽热的阳光与墨绿的草木光影交织,昆玉殿的一角飞檐从树后横刺出来,黄色的琉璃瓦在烈日下光芒刺眼。 这一幅景,成了盛夏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这夏日,仿佛永无止境。 “你有我啊,我很可靠的。”明苏稚气的声音在耳边轻柔地响起。 郑宓回头看她,看到了一双执拗的双眸。 后头发生了什么,她们是怎么入殿,又是如何饮宴的,就全部没有了。 梦就断在了那双执拗的眸子里。 郑宓醒了。 她坐起来,倚着床,偏首望窗外,天方蒙蒙亮。夏日昼短夜长,看天色怕是左不过寅末。 怎么梦到那日的事了。郑宓抬手捏了捏眉心,头有些疼。 她也没想到,事隔经年,那一日的事她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那一年她十四,明苏九岁,都还是少不更事的年纪。 明苏极力显得可靠,也不过是九岁孩子的喜欢,想要与她时常一处玩罢了。 郑宓想着,面上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了笑意,笑意还未完全展开,又消失了,随即是长久的沉默。 睡是睡不着了,郑宓也没躺回去,倚床靠着,不知出了多久的神,殿外有一声音响起“娘娘可醒了” 是她贴身的女官,来唤她起榻了。 郑宓出神被打断,口中说了声“进来。”思绪却犹停留在那一年的夏日。 女官名云桑,是宫中的老人了,行事最是妥帖。她领头入内,身后跟着数名宫女。几人先行了一礼,而后按着规矩在殿中忙碌。 南侧的窗被打开了,呼吸吐纳间骤然清爽起来。 郑宓望向窗外。 天已大亮,阳光普照,窗外的那树梧桐生得枝叶繁茂,很具生气。郑宓却想起梦中烈日照在树叶上的灼热,想到阳光明亮得刺目,想到昆玉殿檐上金灿灿的琉璃瓦。 同是夏日,同是这座宫禁,今年的盛夏却远不及那一年的太阳强烈,水波温柔。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郑宓在心中细数岁月。 冷不防耳边响起一声“娘娘,早膳已备下了。” 郑宓猛地回神,看到床前恭敬福下身,等着伺候她起榻的宫人,她神色恍然,仿佛回到了那场梦中。 不是五年前,是十年前。 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 元景三十二年的孟春,郑宓命丧凤城,再睁眼却是在五年后的仁明殿里,重生到了皇后身上。 这位皇后是皇帝的第二任妻子,郑宓醒来时,是大婚后的第三日,倒在寝殿的榻上,手边是一小小的青花瓷瓶。 她那时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胸口发闷,腹间剧痛,还未等她理清头绪,殿门开了,进来了一名宫人,便是眼前这女官。 郑宓扶着床沿起身,云桑蹲下,侍奉她着袜履。 “依娘娘吩咐的,太医院的王院使已在殿外恭候,娘娘用过早膳,便可召见了。”云桑一面侍奉,一面说道。 “嗯。”郑宓应了一声,恍若漫不经心,目光又往窗外瞧了一眼,却不是瞧那树梧桐,而是想着,昆玉殿在仁明殿的南面,不知自此望去,能否望见昆玉殿的一角琉璃瓦。 只一眼,她便收回了目光。她当真是糊涂了,昆玉殿不高,与仁明殿又隔着数十座殿宇,如何能望得见。 袜履着上,她站起身,行至妆台前。 自有梳妆宫女上前。 “娘娘今日要梳什么发式”宫女拿着象牙梳,站在身后请示道。 郑宓原想说,你看着梳,但转念想起这具身子原主的脾性,改了口道“梳个青螺髻。” 宫女应了声是。 郑宓看着铜镜中的面容。能被选为皇后,这张脸自然是极美,只是与她原先的容貌全然不同。穿来有五日了,郑宓仍未看习惯。她心内叹了口气,将眼睛闭上了,盘算起这五日来打听到的事情。 说打听,其实不过是向身边的宫人们套套话罢了。 原来的皇后娘娘在入宫当夜与皇帝起了争执,皇帝盛怒而去,下令皇后闭门半月,静思己过。 入宫的当日,连洞房都不曾,便受了皇帝责罚,郑宓不曾踏出宫门,却也想象得出后宫上下是如何看笑话的。 “娘娘,梳成了。”耳畔宫女轻声细语。 郑宓睁开眼睛,青螺髻、金步摇,梨花妆、远山黛,将这张清婉的面容衬得越发出尘脱俗,即便后宫美人如云,这一副容貌也绝不会逊色于任何人。 但郑宓却摇了摇头,这妆容合她的心意,但未必会合原主的心意。 这具身子原主名棠玉,是前国子监祭酒之女,父母早亡,亲族离丧,早早地便顶门立户,抚养幼弟长大。她家中贫寒,姐弟二人节衣缩食,平日里十分节俭,但于学业上,棠玉却很舍得,家中大半银钱都用以为弟弟延师、买书,只盼他早日成才,光大门户。 这般品行,满长安无不赞誉,也有不少讲究“娶妇娶德”的官宦人家托媒人上门说亲,皆被棠玉以幼弟还未成人为由婉拒。 如此,她的终身大事便被蹉跎,直至二十四岁,犹待字闺中。 今岁岁初,皇帝听闻了她的令名,颁下诏书,将她册封为皇后。这一回,再推拒不得了。 三书六礼,半年准备,到七月大婚,棠玉着凤袍,乘凤辇,入宫门,成了皇后。众人皆以为这是一出贤德女子入宫为后的佳话,兴许不久还能缔造出明君贤后的千古美谈,谁知入宫第一晚,皇后便冲撞天子,引得皇帝大怒,当场下令禁足。 这般有主见的女子,虽生了副极为温婉动人的面容,恐怕不会喜欢这般婉约清丽的妆容。但她并未说什么,她附到棠玉身上,却不打算将自己变作棠玉,幸而大婚才不过数日,宫中对棠玉的脾性知晓得也不多,她也不必事事都揣摩着棠玉的喜好来行事。 妆成,更衣。 郑宓去了外殿,用过早膳,王院使便被宫人领了进来。她尚在禁足,出不得门,却能将御医召入殿来视疾。 王院使留着两撇胡子,瞧上去约莫四十上来,一入殿纳头便拜“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郑宓道“免礼。” 王院使提着药箱站了起来,依旧低着头,恭声道“娘娘何处不适” “昨日心口闷,歇了一夜也不见好,劳烦院使替本宫把把脉。”郑宓随口说道。 王院使闻言,跪下来,朝前膝行两步,自药箱中取了脉枕。郑宓将手腕搭在脉枕上,王院使往她手腕上覆上帕子,而后方将手指隔着帕子搭上皇后的手腕。 郑宓全程面不改色,无一丝不适应,仿佛习以为常,倒使得站在她身后侍奉的云桑好一番惊叹。听闻娘娘府上贫寒,不想见了这天家的尊贵做派,却无分毫动容,仿佛再寻常不过,这般气度,当真是中宫之仪。 郑宓身上并无不适,不过是以此为由,召见御医罢了。 王院使是太医院的老人了,行事老成,自不会说娘娘凤体无恙。把过脉,温声道“娘娘是中了暑气,方才胸闷不适,幸而暑气不深,臣开一副药,娘娘服下,也就好了。” 郑宓便是一笑“有劳王院使。” 王院使忙谦称“臣分内之事。”而后取出纸笔,写了药方,交与云桑。 这一回视疾便算善始善终了。王院使正要告退,郑宓忽想起什么一般,自袖袋中取出一小小的青花瓷瓶,道“这瓷瓶中的药是本宫昨日收拾妆奁时看到的,瞧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何时放入,又是什么用途,王院使医术高明,想是用药的好手,便替本宫瞧瞧吧。” 说着,将瓷瓶交与云桑,云桑转呈给王院使,王院使忙双手捧过,拧开瓶塞,从中倒出一粒药丸,脸色就变了,再低头一嗅,更是容色大改。 郑宓屏息,这瓷瓶是她醒来时就在手边的,她猜想瓶中恐怕不是什么好药,方寻了由头,召了一太医来验,现观王院使的神色,果然不是什么好药。 “这、这是钩吻炼制的药丸,娘娘快收起来,千万别误食了” “钩吻” “便是断肠草。” 第一回来便是让他验毒。 王院使回完话,忙不迭地走了。皇后娘娘新入宫,又惹恼了陛下,尚在禁足中,与这边搭上太多干系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方才的老成一扫而空,离去时带着几分急色。看得郑宓莞尔,心想恐怕这位院使再也不肯踏入仁明殿的大门了。 连云桑都瞧出来,面上显出几分不虞。 “将瓷瓶收起来罢。”郑宓说道,她醒来时想棠玉大约是服用了瓶中之药不在了,她的魂魄才能附上这具身子。一验这瓷瓶中的药丸果真是毒药,只是不知是棠玉自己服下的,还是被迫服下的。 云桑接过瓷瓶,妥帖地收了起来。 郑宓想知道那夜棠玉与皇帝为何争吵,她早就向宫人们套过话了,可惜当夜寝殿中只帝后二人,如何争执,因何争执,无人知晓。郑宓也就不得而知了。 “娘娘怎会有这东西。”云桑放完了瓷瓶回来,问了一句。 郑宓道“我也不知道。”她哪儿知道呢,她自己都如隔迷雾,瞧什么都不真切。 穿过来镇定了五日,算是接受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能活着,怎么都好,郑宓感恩,自然想要好好地活一回。 “我初入宫,宫中的情形,我全然不知,你若不忙,便与我说一说罢。”郑宓侧倚在迎枕上,望着云桑说道。 云桑今朝二十七岁,在宫中待了二十年,见过的听过的,自不在少数,用以辅佐一名新近入宫的皇后绰绰有余。 郑宓从小就长在宫里,许多事心知肚明,她要云桑提点的,是这五年的空白。她是元景三十二年遇害的,一醒来就穿到了五年后,这中间五年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点也不知道。 她倚靠在窗边,窗外有老树,老树壮硕,树冠茂密,在树下遮掩出一圈大大的树荫,郑宓一个失神,又想起了那一年,明苏站在大树下等她的情形。 “婢子入仁明殿侍奉,自然任凭娘娘差遣,娘娘要知道什么,婢子知无不言。”耳边云桑郑重说道。 郑宓收敛神思,她想问一问信国公主而今如何了。可信国二字梗在喉间,犹如近乡情怯,怎么都说不出来。她只得说起旁的,温声道“你我主仆,也不必见外,你随意说一说,不拘想到什么讲便是。” 说罢,示意云桑坐下。 榻前有一绣墩,云桑恭敬地谢了坐,挨着边缘坐了,身子依旧挺直,仿佛准备随时起身侍奉。 她想了一想,组织了言语,方开了口,道“便与娘娘说一说这宫中的人吧。” 郑宓点头,万事由头皆是人,从人说起,正合宜。 “后宫的娘娘们,娘娘往后慢慢熟悉,且不必急。最要慎重以待的,是信国殿下。” 信国殿下四字就这么轻飘飘地从云桑口中说出来了。郑宓的心重重地一跳,竟辨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连手都在颤,她立即用左手按住右手,交握到一起,仿佛漫不经心般问道“怎么说” 云桑回道“信国殿下是淑妃娘娘所出,在宫中最是得宠,这几年,在宫外也很得势,于陛下跟前甚至比几位皇子殿下还有脸面。她” 云桑迟疑了一下,小心地觑着皇后的神色,仿佛难以启齿。 郑宓正听得入神,她却忽然没了声,郑宓不由催道“她如何” 见此云桑也不知皇后娘娘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只得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信国殿下好女色。” 郑宓愣住了“好、好女、女色” 说罢,脑海里只剩了一个念头,莫非她与明苏的事广为人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 可她与明苏虽很要好,却也不至于被说成好女色。 郑宓一时间消化不过来。 云桑见她如此震惊,方知娘娘是真不知。她转念一想,也是,娘娘在闺中时多半不出门户,幼弟又是埋头苦读,不理俗事,上哪儿知晓信国殿下的风流事呢。 她便贴心地说得详细了些“此事要从四年前说起,四年前殿下十五岁,到了指婚的年纪,那日恰好琼林宴后,陛下瞧中了新科状元,欲点为驸马,谁知殿下当场便说她不好男儿,爱红妆。自此,殿下这名声便传开了。” 郑宓心一紧,有些恍惚,问“然后呢” “殿下为此受过不少弹劾,大臣们皆斥她败坏道德,称她为皇家笑柄。” 郑宓心疼,明苏自幼熟读诗书,好学问,明是非,广受赞誉,她若是男儿,必是世间最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可四年前,她却受人如此指摘。 “大臣们总共向陛下当面弹劾了三回,第一回陛下笑斥了一句荒唐,之后便无下文,大臣们不甘心,又有了第二回,第二回陛下则说了句由她去,比前一次更不在意。那些古板的大臣们哪儿肯罢休。第三回是当着信国殿下的面,翰林院的老翰林当场痛责。” 云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郑宓屏住呼吸,不由自主地问“当场痛责,然后呢” “然后,信国殿下走到老翰林跟前,问他,孤好女色,碍着老大人娶妻纳妾了”云桑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模仿起明苏的语气来。 郑宓眼中漫上笑意,不知怎么就很感动,明苏被人这般指责到面上,却还是不改口。 “那翰林以端方闻名,被殿下这般说到面上,气得讲不出话来。彼时恰好高句丽有美人献上,陛下当殿就赐了殿下一名美人。” 郑宓笑意凝结。 “那时殿下正受陛下重用,在朝中有了自己的势力。陛下又是这么个放纵的态度。事不过三,从此之后,再无人敢在此事上多嘴了。甚至还有些官员悄悄往殿下府上送美人的。” 郑宓眼中的笑意已凝成了冰,声音也不自觉地冷了下来“她收了” 云桑听出娘娘不高兴了,却想不出她为何不悦,只得如实回道“有些收了,有些不曾。” 有些收了,有些不曾。那些收了的,明苏是喜欢才收的吗郑宓突然间很不是滋味,原来明苏好女色好的不是她,而是旁的女子。 她竟然有些失落。 察觉到这份失落,郑宓忙定了定神,问道“公主行事虽说不羁了些,何以要本宫慎重以待” 要慎重以待的意思是不好相与,不好得罪。可明苏的性子很好,也很大度,稍有冲撞处,她从不与人计较,哪里至于慎重以待了 云桑尽心尽力地解释“殿下喜怒难测,捉摸不透,且又权柄在握,娘娘虽母仪天下,到底初来乍到,还是避一避殿下的锋芒为好。” 却是听得郑宓一阵茫然。 这可还是她识得的明苏先是好女色,又是喜怒难测,权柄在握,听起来是全然陌生的。她认识的信国殿下光明磊落,学识渊博,一举一行,谦逊端方,与云桑口中所描述的,分明是两个人。 这于她而言空白的五年间,发生了什么 “我自然让着她。”郑宓喃喃道。 云桑不解,她说的是避,怎么娘娘口中却是让,避与让,前者惧,后者却是纵,二者大是不同。转念一想,兴许娘娘自持身份,羞于对一小辈称“避”吧。 她没敢多言,只是接着往下说“信国殿下有一忌讳。” 郑宓看向她,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云桑开口道“殿下最恨郑家。尤其是郑家那位唯一活下来的小姐,殿下从来不许人提起。” 夏日的天气就是说变就变,方才阳光普照,眨眼间却是狂风骤起,暴雨疾来。众人都没个准备。云桑忙支使小宫女将四下的窗户闭起,以免雨水打进来。 郑宓倚在榻上,闭着眼睛,仿佛小憩,满脑想的却都是云桑说的那些话。 “殿下最恨郑家。尤其是郑家那位唯一活下来的小姐,殿下从来不许人提起。” “乃至连那位小姐使过的物件都见不得,统统收起来丢入湖中,销毁得干干净净。恨不得此人从未在世上存在过才好。” 原来明苏竟是如此恨她。她知道她必会怨她,可她想着她都死了,瞧在她连性命都丢了的份上,明苏总该宽宥一二。 她原想,待她这里安顿下来,解了禁足的困境,便去寻明苏,告诉她,她回来了。 可若是她恨她至此,又要她如何开得了口。 殿中脚步往来,忙碌了一阵,又悄悄地静了下来。云桑回到榻前,静立着侍奉。她是正七品的女官,也是仁明殿中的掌事尚宫,本就不必她事事亲力亲为,只需伺候好皇后,也就罢了。 “还有呢”郑宓没有睁眼。 不知怎么,云桑觉得娘娘突然间有了疲态,仿佛累极了。皇后入宫还不到十日,这十日来也极少有什么吩咐,故而宫人们对她的脾性也知之甚少。 云桑不免担忧何处不周,冲撞了娘娘,言语间难免拘谨,斟酌着言辞说道“郑家,不只是信国殿下不喜,陛下也不喜。在宫中是无人敢提的,娘娘只需记着这一桩,不提这个郑字,也就是了。” 她说罢,又想起那郑家的鼎盛已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这五六年来,因陛下忌讳,宫里宫外都无人敢提,当年出了一位太傅,一位皇后,门生故旧盘踞朝野,势力大得仿佛能够一手遮天的郑家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为人忘却。娘娘也未必想得起来她口中所说的郑家,指的是哪一家。 这么一想,云桑问道“那郑家娘娘可还有印象” 皇后依旧合着眼,没有开口,就在云桑以为她不会开口,正琢磨着是否向娘娘提一提当年的旧事时,郑宓突然出声“我知道郑家。”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郑家最鼎盛时,郑太傅便是她的祖父,当今皇帝的发妻是她的姑母。郑家被问罪后,全族男丁,不论是垂垂老朽的老者,还是尚在襁褓的婴儿,全部问斩于午门外,听闻那一日,郑氏的血染红了地砖,数月不退。 而女眷们,则在姑母被赐死仁明殿的那一日,由祖母领着,全部投缳了。 至于她,便是云桑口中,郑家那位唯一活下来的小姐。 而她最终,也没有活成,死在了寒风萧瑟的凤城外。 郑宓睁开眼睛,对着云桑道“本宫有些乏了,欲小憩片刻,今日便说到此罢。” 云桑恭敬地福下身,行了一礼“是。” 说完话,她便领着宫人退下了,还关了殿门,让皇后好好歇一歇。 于是殿中便只余下骤雨打在窗户、树叶、青石板上的声音。这声音细细沙沙,听来很是催眠。 郑宓的心一空,竟然真的放松下来,忘了郑家蒙受的冤屈,忘了明苏对她的恨意,陷入半梦半醒间。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也忘了是哪一年了,应当是她十岁左右的时候。 那年春日,太阳温暖,东风熏人。 她受姑母召见,入宫小住。不想到了仁明殿姑母却不在,宫人们笑着与她传话,令她等一等,陛下突然召见,皇后娘娘去了紫宸殿。 她常来宫中,尤其是仁明殿,熟悉得很,自不拘束,就在殿内坐下了,等着姑母回来。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直至近午,姑母的身影方出现在殿门外。 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 那是她第一次与明苏相见,明苏才不过五六岁。她被皇后牵着,步子迈得不大,却很稳,神色也很沉静,既不说话,也不闹腾,看起来是个文静的孩子。 她猜到这应当是哪一位殿下,待听姑母说“宓儿来,见过信国公主。”时,她还是大为吃惊。 阖宫上下,无人不知,皇后与淑妃不睦,淑妃娘娘甚至连每日的请安都甚少露面,多亏皇后脾气好,从不与她计较。可姑母怎么把淑妃娘娘的孩子领到仁明殿来了 而淑妃娘娘的孩子在姑母说完话后,便站着看她,等着她行礼。 她按着礼数,与她福了福身,道了一句“见过殿下。” 明苏稳重地点了下头,小小年纪,已有了些她长大后端方的雏形,稚气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免礼。” 说完,她就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郑宓都不自在了,几乎忍不住要低下头看自己可有何处不得体,明苏方露出脸颊上的两个酒窝,与她道“方才父皇赐了我果子,打南面快马贡上来的,很好吃,分与姐姐可好” 语气里竟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亲近。 她那时想,这位小殿下可真平易近人。 后来,听明苏身边侍奉的宫人说了才知道,那是信国殿下第一回主动亲近一个人,将宫人们都吓了一跳。 那时,她与明苏多好。姑母不曾被赐死,郑家也还是众人口中忠君爱民的典范。 如今全部都变了。 郑宓想着,如何为郑家洗刷冤屈。她活下来的目的就在于此。 窗外雨声停了。 郑宓翻了个身,犹如被什么牵引着,思绪又转到明苏身上了。 怎么明苏就好女色了还收了底下献上的美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想着想着,睡意便全消了,撑着软榻坐起,心里忽然不知从哪儿来了股气闷。 当年,就不该接她的果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 一个果子,让她挂念了十几年。 明苏可真够狡猾的。 半月禁足,很快过去。 解了禁那日,后宫妃嫔们前来请安。 名为请安,但众所周知,妃嫔们也存了试探之意。 皇帝今年四十有六了,膝下的皇子有五位,五位皇子无一是嫡出。如此一来,皇长子便占了礼法大义,高出其余四位皇子一头。可惜皇长子母家卑微,于他毫无助益,而他自身,也性情绵软,不得皇帝青眼。 除皇长子外,还有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九皇子。 九皇子年幼,而今不过两岁,难与四位兄长相争,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中则以德妃所出的三皇子与贤妃所出的五皇子呼声最高,最具人望。 但不论他们如何出挑,论起名分来,都差了皇长子一头。 于是空缺了五年的后位,最终落入何人之手便至关紧要起来。德妃与贤妃为后位争斗不休,都想入主中宫,好让儿子以嫡出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当上太子。 这两年,宫里宫外也都盯着仁明殿,皆以为后位归属不是德妃,便是贤妃。既是看陛下看好哪一位皇子,哪一位皇子的母妃便能成为皇后。也是看陛下中意哪一位妃子,哪一位妃子所出之子便能成为东宫。 母与子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争斗也日益激烈。 直到年初,皇帝突然下诏,册立前国子监祭酒之女棠玉为皇后。 既不是德妃,也不是贤妃。 众人皆措手不及,意外之余,不免都等着看一看这新皇后究竟是什么人。 谁知,皇后一入宫便是禁足。 妃嫔们少不得看了场笑话,说几句小门小户就是上不得台面,新婚当日竟就惹恼了陛下。但看笑话归看笑话,众人对皇后的好奇是一丝不减的。 半月时间一到,妃嫔们便照着惯例前来问安了。 云桑担心皇后紧张,梳妆时在边上说了不少几位高位妃嫔的喜好。 郑宓听着,发觉宫中的高位妃嫔依旧是那几位。想来也是,后宫位次有限,皇帝毕竟四十六了,在位三十七年,陆陆续续地册封,位次早已满了,新进的美人再得宠,也只能在底下先熬着。 “今日是阖宫拜见,阵仗不小,娘娘尽可从容,一个个拜见下来,能说话的机会也不多。”云桑轻声安抚着。 郑宓承了她的好意“多谢姑姑提点。”宫里位高的女官、宫女是要受底下一声“姑姑”的尊称的,年幼的皇子公主们,相处得好的主子们,私底下也会唤一声姑姑。 云桑惶恐,忙福了福身“这是婢子分内之事。” 郑宓笑了笑,哪有什么分内分外,不过是用心不用心的区别罢了。 对她好的,她都会记得。 拜见开始,果真如云桑所言,能开口的机会不多。大殿内外乌泱泱的都是人,高位妃嫔打扮得庄重得体,在殿内有个座,位低些的则个个花枝招展,站在殿外恭候召见。 郑宓一个个看下来,德妃贤妃最是尊贵,神态间自然矜骄些,相互间打着机锋,对皇后也只面上的尊重罢了。 多数人都是来看热闹的,对皇后说不上多敬,但有宫规压着,也不敢放肆。 皇帝年高,高位的嫔妃也多不年轻了,岁数有了,人的气势也就养成了,相对而言,郑宓这年纪,只能说是稚嫩青涩。 只她也不在意,依旧细细留意着妃嫔们的神色话语。 直到看到了淑妃。 “臣妾拜见皇后,皇后千岁。”淑妃跪拜于殿中。 满殿肃静。 要说德妃与贤妃最尊,因她们来日,可能会成为太后,那淑妃便是如今最得势的妃嫔,信国公主在前朝比哪一位皇子都得势。 淑妃伏在地上,看不清面容。但郑宓见过她几回,她记得明苏的相貌很像她的母亲。 “免礼。”郑宓说道。 “谢娘娘。”淑妃扶着宫女的手站了起来。 郑宓看清她的容貌,竟与许多年前初见她时无大改,只是更多了几分清韵,几分淡然与几分内敛。 淑妃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像是在打量殿中诸人,又像不是,她的目光有些幽深,看得仿佛要更远一些,似乎不是在看人,而是看殿中的陈设。 郑宓没有放在上,淑妃娘娘一直是宫中最特殊的那一位,从前她就不爱与人往来,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唯独在教导明苏时,严厉得近乎严苛。 她记得有一回,明苏与她在姑母殿中玩,因尽兴,忘了时辰,回去晚了,少写了一页大字。她以为不打紧,毕竟皇子们读书,每年还有几日休息呢,而明苏是常年无休的,如此勤谨,数年下来才少写了一页字,又有什么要紧的。 谁知,那日,淑妃恰好检查明苏的课业,发现了,罚她在庭中跪了半夜。 明苏受了寒,第二日便病了。 姑母带着她去看望,明苏烧得迷迷糊糊的,还要挣扎起来行礼,被她按在了床上。她很愧疚,若不是她与明苏玩得太久,明苏也不会受罚,又有些怨怪淑妃娘娘过于严苛。 姑母心疼她,亲自喂她用药,又安慰她“你母妃对你期望很高,难免严厉,你不要怪她。” 明苏服了药,好一些了,听了这话,点点头“儿臣明白。”她的嘴唇有些干涩,脸颊烧得通红,但那双眼睛却一如既往的明亮,“母妃说,我眼下还小,要比常人勤奋努力,如此长大以后,我才能有更多的选择,做常人做不到的事。” 她那年十三岁,但行事作风,已然不能当一个孩子来待了。 “我有很多想做的事,不过最要紧的,是将来,我要保护母妃,保护母后。”明苏说着话,脸颊上的酒窝就露出来了,她把目光转到她身上。 “还有你,”明苏的脸本就红,但她说这三字时,郑宓有些分不清,她脸上的红是发热闷的,还是羞涩,只听她带着些紧张地问,“你要不要我保护” 语气也比方才急了几分,莫名地将她也问得脸红,回答她“不必。” 她记得她说完这两字,明苏眼中的光都黯淡下去了,她忍着笑意,说“我比你年长五岁,理当是我来护着你,照看你。” 郑宓险些当着一殿妃嫔的面露出笑意。第二日明苏的病就好了,还将之前落下的课业都补了上去,竟比从前更加勤勉,引得皇帝都来过问,笑话她像是落魄世家的孩子,担着重振家业的重任,不要命地勤学苦读,以盼出头。 如今,她真的出头了。 郑宓有些欣慰,又有些苦涩。 阖宫拜见毕了,已是过午。人这样多,即便有人想做什么,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故而一上午,竟是顺顺利利的。 妃嫔们告退,淑妃落在了最后。 郑宓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便坐在上首未起身。但淑妃只是略微坐了坐,饮了口茶,看了会儿手中的茶盏,与殿前的台阶,便行礼告退了。 众人一去,仁明殿倒显得空阔了许多。宫人们都似做完了一件大事,面上皆有些松散。云桑训诫了两句,诸人方收敛了松懈,重又打起精神来。 郑宓在旁看着,命厨下备了绿豆汤与糕点,分赐诸人,让他们消消暑。 这是意外之喜,得脸些的宫人皆来谢谢娘娘赏赐,一时间,皇后宫中其乐融融,原本陌生的主仆间倒近了不少。 用过午膳,郑宓小憩了片刻,至未时,郑宓起身,吩咐底下备一身庄重些的衣裳来。 “娘娘是要”云桑面露担忧。 郑宓道“禁足解了,自是要向陛下请罪谢恩。” 原本早上就该去的,只是阖宫朝拜是大事,这才耽搁至此时。 云桑自然知晓,只是那夜帝后吵得那样凶,以致大婚吉时也未能使陛下容情,不顾娘娘的脸面重罚了娘娘。今日请罪,若是不好,将来的日子,恐怕就艰难了。 几日相处,倒也有了些情分,云桑挥退了宫女,亲为皇后更衣,又为皇后施了薄妆,命人抬了凤辇来。 这时辰,天正热,抬辇的宫人择阴凉处走,一路行去蝉声悠远,清风徐拂。 郑宓思索着如何请罪。要在宫中立足,最重要的还是皇帝。她不必皇帝如何宠幸,皇后之位本就是一个护身符,几位皇子相争,后位是关键,而今后位有了人选,他们虽是不满,但也绝不会轻易出手为难,到最后为旁人做嫁衣。 她只要皇帝只当没她这个人,不看重,不为难即可。 如此,便得先将大婚那日的争执抹平,否则皇帝记恨心中,往后的日子,有的是为难。 紫宸殿与仁明殿不远,走过一条宫道,拐过几座殿宇,也就到了。 殿外两侧禁军林立,自高高的台阶上,一路延伸下来,每隔两步,便是一名身着甲胄,佩刀持枪的侍卫。殿门外两侧各站了三名宦官,等着里头吩咐。 郑宓扶着云桑的手,走到殿门外,宦官们见了她,忙下拜行礼。 “陛下可在殿中”郑宓问道。 为首的那一个名赵梁,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服侍了皇帝三十多年,很受重用,这时他赔笑着上前,弯着身,恭敬道“娘娘容禀,陛下正忙着,不见人,娘娘暂且回去罢。” 不见人,便是不见她。是知道她今日必会来请罪,特意下的令。 郑宓维持着端庄,道“如此,本宫就在此地等陛下忙完,拨冗召见。” 赵梁劝了两句,见劝不动,只得道“天热,此处晒得很,小的设个座,娘娘去檐下等,也是一样的。” 他说罢,立即着人去办了。 郑宓不曾去坐,依旧等在殿外,且琢磨起赵梁的态度来。赵梁是皇帝跟前第一得用的内侍,自然最知皇帝心意,他如此客气,可见皇帝并不如何愤怒。 既不愤怒,何以新婚当夜便下重罚,不与皇后一丝脸面 她一面想一面等,天着实热了些,内里的小衫很快便汗湿了。 郑宓受不住热,半个时辰后,眼睛已有些冒金光。只是做戏做全套,等都等了,也不好半途而废。 又过半个时辰,郑宓扶着云桑的手,身子微微有些晃动,云桑面露担忧,小声吩咐身后的宫女,令她去取杯凉茶来。 正当此时,吱呀一声,殿门从里面打开了。 郑宓心下一松,抬眼望去,里头走出了一人。郑宓想,她是不是被晒出了幻觉,她似乎看到明苏了。 明苏长高了一些,相貌也有了细微的变化,更加昳丽动人了,也更光芒万丈了,她的眼角微微地上扬,唇畔带着些笑意,恣意张扬,自殿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云桑倒吸了口气,不解地看向皇后,娘娘忽然用力,将她的手都捏疼。 明苏余光扫见殿门外站着的那人了,很是面生,从未见过。她瞥见这人发上的凤钗步摇,与衣衫上的纹样,猜到她便是那位一入宫便遭禁足的皇后。 郑宓只顾着看她,看得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唯恐是幻觉,唯恐一眨眼,明苏就不见了。她怔怔地看着,耳边传来赵梁恭敬带笑的声音。 “信国殿下要走了” 明苏漫不经心道“陪父皇下了两局棋,输得一败涂地,再不走,就要遭父皇笑话了。” 声音也很好听。郑宓想,清透、优雅,与从前一样好听。 明苏看向她,赵梁会意,笑着引见道“这是皇后娘娘,殿下快来拜见罢。” 明苏便走了过来。 郑宓紧张,绷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近,随即,她便听到明苏轻飘飘地冲她行了一礼,口中则道“儿臣见过娘娘。” 儿臣 听到这自称,郑宓一脸莫名,继而恍然,怔怔地看着明苏,心中忽生怨怪。 这人口中自称儿臣,行礼腰都没怎么弯下去,一看便知是只当走个过场。郑宓却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讲,好的,坏的,想念,怨怪,一句句都想与明苏细说。 明苏弯了许久的身,都未听见叫起,她不免奇怪,抬头看去。 这双眼睛里,执拗的,明亮的,高兴的,赌气的,郑宓全部见过,明苏还未说话,只是看着她,今时不同往日,她的情绪已不再轻易流露。但郑宓仅仅是与她对视,便被触动了柔情。 于是千言万语,最终在心底汇成一句,身死名灭,山河骤变,我已不是我,幸不改的是故人重逢,容颜依旧,让我的牵挂有了归处。 明苏啊,别来无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章 紫宸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召见大臣的宫室,殿宇恢弘,飞檐斗拱,耸入云霄,是皇宫禁内除举行大朝会的乾元殿以外最高的殿宇。 相较于乾元殿的庄严肃穆,紫宸殿琉璃瓦、白玉阶,金箔裹柱,宝石铺地,更显华贵。 这般恢弘华贵的殿宇之下,人便难免显得渺小。 未时还未过,日头仍旧毒辣。 明苏弯得腰有些酸了,可皇后看她的眼神实在奇怪,压抑挣扎,温柔怀念,许多情绪最终汇成了欲语还休,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她瞧。 明苏疑惑,又觉这目光熟悉得很,暗自思忖着,一时间倒忘了出声,由得皇后看着她。 “娘娘。”云桑见状,在郑宓身后轻轻唤了一声,以作提醒。 郑宓回过神,端雅从容起来,温和道“公主免礼。” 明苏直起了身,看了郑宓两眼,眼神里略含打量,却也不是太在意,她朝殿门望了眼,说着场面上的客套话“娘娘可是在等父皇召见儿臣便不搅扰了。” 说罢,她行了个礼,举步而去。 她就从她眼前离开了,她就要看不到她。郑宓骤然心慌,目光紧紧地跟随明苏离去的背影,不断提醒自己的身份,克制着没有开口唤她。 明苏走出了十余步,骄阳烈日直晒在她身上,竟也不曾带把伞。 郑宓的心慌便转成了关切,明苏体质畏热,很易中暑气,且一旦中了暑,必会发两日热,难受上好一阵子。 “公主留步。”方才的克制全部被抛在了脑后,郑宓走出两步。 明苏听见了,止步回身,面上略有些惊讶,但也不曾失礼,走了回来,行礼道“娘娘有何吩咐” 郑宓将云桑手中的竹伞取过,亲手递给她“公主可是忘了带伞” 竹伞是宫造的,技艺精巧,用材讲究,雨过天晴色的伞面,观之清新,玉竹制成的伞柄,触手生凉,由郑宓拿在手中,递了过去。 明苏却未去接。 郑宓笑意可亲“天热,暑气重,公主且用本宫这顶罢。” 明苏的目光便自竹伞转到了郑宓脸上,仍旧是打量。郑宓便由她看,明苏轻笑了一声,接过了伞,行礼道“多谢娘娘。” “公主不必客气。”郑宓回道。 这回明苏是真的走了。 郑宓看着她的背影,目送她远去。 她的目光有如实质,径直地跟随,却并不使人不适。明苏没有回头,从容地迈着步子。 行出紫宸殿前,拐过一条宫道,身后那道目光便追不上来了。 明苏这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殿下是回府吗”身后的近侍请示道。 明苏被打断了思绪,倒也没怎么在意,随口道“今日不出宫了,就在贞观殿留一宿。” 三年前皇帝赐了她一座府邸,自那时起,她便多数住在宫外的公主府中。她自幼居住的贞观殿倒渐渐成了偶尔的歇脚之处。 近侍听明白了,恭敬道“是。” 明苏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生出几分烦闷来,这烦闷也不知从何而来,兴许是这天太热,使她焦躁,又许是方才殿外那皇后行止可疑,她却摸不清头绪。 “遣个人,与母妃禀报一声,我晚间,去陪她用晚膳。”明苏说道。 身后那近侍应了声是,朝后使了个眼色,立即的小内侍躬身一揖,小跑着往淑妃宫中去传话了。 明苏继续前行,转入了御花园中,树木渐渐繁盛,花草映入眼帘,蝉鸣声经夏不断,吵得她有些头疼,她忽然回想起来,许多年前也有一个蝉鸣阵阵的夏日,她站在一棵大树下,等着一个 “殿下,再往前便是昆玉殿了。”近侍提醒道。 明苏骤然回神,这才发现,她竟不知不觉就往昆玉殿来了。她怔了怔,忽而低头,自嘲一笑。 明苏一走,郑宓只觉心口一空,四下里也空落起来,惶惶的,没个着落。 明苏确实不大一样了,内敛了许多,也倨傲了许多,她以前是很谦和的性子。郑宓没有觉得如今的信国公主有什么不好,却很心疼明苏的变化,一个人要有怎样的经历,才会如此,性情大改。 云桑在身旁道“娘娘将伞借与信国殿下了,婢子遣人回宫再取一顶来。” 郑宓点了下头,竭力将心神收回。 赵梁笑着道“娘娘要用伞,何必大老远地回去取也让小的为娘娘效个力。”他说罢,便吩咐近旁的小宦官赶紧去取伞来。 郑宓没推辞,受了他这好意。 只是小宦官伞还未取来,殿门又开了,这回是皇帝召皇后入殿。 紫宸殿内里的华贵较外头犹盛,件件陈设俱是珍宝,处处所现皆是奢靡。 郑宓小时候跟着姑母来过紫宸殿一回,那时的紫宸殿并非这般模样,要温润质朴得多。 皇帝侧倚在窗下的软榻上,他身旁矮几上散着基本奏折,像是随手丢的一般,听见声响,他瞧了过来,脸色淡淡的。 郑宓入殿,先行大礼,极为郑重地跪拜下去,口中道“臣妾恭请陛下大安。” 她双手交叠,贴着地砖,额头抵在手背上,耳朵里是一阵嗡嗡的轰鸣声。脑海中满是血腥,她几乎能闻到当年弥漫在郑府中消散不开的血腥气。 “宓儿,你可要想好了。”祖母的声音从血雾中传出,她说着严肃的话语,面容间却满是疼惜不忍。 “祖母,我想好了。我想活下去。”郑宓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祖母摇了摇头“好孩子,你要受苦了。” 郑宓想,她不怕受苦,她想活下去,再难她都想活着,郑家的冤屈总要有个人来洗刷。 “皇后免礼。”皇帝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郑宓的回忆。 郑宓掩饰住恨意,她并未起身,恭敬地再度伏拜“臣妾来向陛下请罪。”她没说请什么罪,她并不知道皇帝和棠玉起了什么冲突,只是将姿态摆得极为卑微。 “你知错了”皇帝的声音极为冷淡,郑宓却隐约听出一阵兴味盎然。 她顿觉一阵恶心,幸好伏在地上,不必辛苦控制神色,口中顺着道“臣妾知错。” 皇帝未再出声,也未叫起。 郑宓跪在地上,也不知过多了多久,皇帝方道“起来吧。” 郑宓站起来。 “你既知错,朕便既往不咎。”皇帝看着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中多了分审视。 郑宓福了福身“多谢陛下大度。” 像是施恩,得了居高临下的满足,皇帝的脸色好看了一些,摆了摆手“你退下吧。” 郑宓惊讶,没想到这般简单,皇帝甚至没提一提当夜棠玉为何冲撞,她行了一礼,退出大殿,至殿门,她回头看了一眼,皇帝随手拿起了矮几上的奏折翻开。他眼中十分混浊,身子虚浮,唇下的短须夹杂着几根白,瞧上去要比他实际岁数苍老许多。 郑宓收回目光,走出大殿。 云桑迎上来,目露担忧。郑宓摇了摇头,朝外走去。云桑会意,松了口气,撑开伞,为她挡去日头。 凤辇就停在阶下,郑宓却不想立即回去,她想四处走走,既是理一理头绪,也是想一想今后要如何行事。 她将宫人全遣散了,只留了个云桑。 禁宫自然是大,若是步行,走上一整日都走不遍。郑宓茫无目的,信步而行,心中便如这步履一般茫然。 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后,要如何方能接触前朝,接触六年前的旧案。 她想了一圈,却是极难,皇帝并未荒怠政务,且不信她,必不会容许后宫干政。她光是第一步便极难迈开。 但郑宓并不气馁,她转了个思路,或者可借助皇子争储。 她虽无权无势,但后位便是她最大的依恃,皇子欲主东宫,皇后的支持也极为要紧。 郑宓便顺着这条路想下去,倘若真要掺和争储,那是选五皇子,还是三皇子 这两名皇子,她都知晓一些,只是不知过去了五年,这二人,还有这朝中的局势,起了多大的变化。 郑宓思绪沉晦,也未留心走到了哪里。直到她突然看到眼前一处台阶拦路,方从沉思中出来,抬头一看,却是昆玉殿。 怎么走到这里来了郑宓恍惚想道,步履间却不由自主地迈上了台阶。 走到殿门外,她正要推门而入,明苏的声音,从殿中传来。郑宓先是一喜,随即又慌,绞尽脑汁地思索以什么理由进去。 还未等她想出来,她便听到了里头的对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章 昆玉殿三面是窗,临着御湖,将窗推开,湖上清风徐来,带着荷花的阵阵香气,既清凉,又风雅。 明苏临窗而坐,望着湖面圆圆的荷叶,与荷叶间娉娉婷婷的花,怔怔地出神。她在此处呆坐了好一阵。 玄过是打小伺候她的,自是最知她的心意,唯恐她这般静坐着,又想到什么不好的事,便开了口,道“殿下吩咐小的透给三皇子的事,小的已办妥了。” 他骤然出声,明苏还陷在自己的思绪中,过了数息,方明白他在说什么,点了下头“好。” 她神思不属,虽说了话,心思却还未回来,又慢慢地转头,看向了窗外。 玄过暗自一叹,想到这几年,淑妃娘娘时常寻了他去,反复地叮嘱,千万不要让公主独自静坐,忙又开了口“殿下特意将五皇子笼络殿下的消息透与三皇子,可是更看好三皇子” 他的声音听入明苏耳中便是嗡嗡的吵扰,明苏不胜烦扰地蹙了下眉。 玄过自是看到了她皱眉,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往日三皇子殿下与五皇子殿下在朝上相争,殿下面上谁都不帮,可私底下,却还是偏向三皇子多一些,莫非殿下以为三皇子赢面更大” 储位之争早已摆到明面上,四位皇子中,属三皇子与五皇子斗得最厉害,早已撕破了脸,连表面客套都维持不住。大臣们私底下,也常讨论,究竟哪一位皇子能脱颖而出,入主东宫。 他讲个不停,明苏只得收敛思绪,指尖一下一下,缓慢地点着几案,冷淡道“两个一般愚钝的蠢货,也配我看好” 玄过见她好好说话了,松了口气,也不绷着了,站在一旁,笑着道“如此殿下何以私下偏帮三皇子” 明苏没答话。 玄过便不敢深问了。旁人不知,他是知道的,五皇子多年前曾求娶过郑小姐,殿下那时虽还小,却在心里记恨上了五皇子,这两年更是暗里使了不少绊子,否则,以五皇子的阴险,与贤妃母家的势大,早已将三皇子压得死死的了。哪里还能有如今这势均力敌的局面。 “今日皇后娘娘向殿下示了好,倒让小的想起一事。”玄过又道。 明苏偏头看他。 玄过不敢磨蹭,笑着都说了出来“殿下不是正忧愁后宫没个人替您看着吗眼下不是有了个现成的” 这几年,后宫是越来越乱了,陛下三不五时便选新人入宫,今日宠这个,明日宠那个,闹得宫闱混乱。四位皇子都有争位之心,尤其三皇子与五皇子,更是急于在皇帝面前露脸,慌不择路之下,竟悄悄地往几位受宠的妃嫔处送了不少宝物,要她们在皇帝耳边多加美言。 偏生皇帝竟也肯听。 如此一来,后宫便也有了派系,时常与前朝互通有无。 殿下便欲往宫苑内安插上几颗棋子,以免错漏了什么消息,临到大事,反应不及。 可惜后宫妃嫔虽多,脑子清醒的,却没几个。这打算拖了许久,直到如今也还未选中哪一位妃嫔。 眼下却有了个现成的。 让皇后来当她的棋子明苏有了些兴致,身子坐正了,想了一想,道“也不是不可以。” 皇后举目无援,正处弱势,她若在此时伸手拉她一把,皇后必然感激。她占着后位,能做的事,自比寻常嫔妃多得多,若能与皇后联手,她在后宫便得一强援。 他们在殿中说着话,郑宓到了殿外。 听人墙角,极不磊落,郑宓原是欲离开的,但皇后二字却在这时传入耳中。她咬了下唇,略一迟疑,还是将耳朵贴到了门上。 “只是皇后娘娘能在入宫当夜与陛下起争执,以致被罚禁足半月,可见性情颇为刚烈。小的曾耳闻娘娘在家中时的事迹,行事作风很有主见,这样的秉性,即便眼下囿于困禁,示好殿下,待来日脱困,未必肯听殿下吩咐,兴许反过来掣肘殿下。” 这是玄过的声音。 郑宓听出意思来了,明苏是在考虑与她结好。她这才想到,方才她在三皇子与五皇子间摇摆,却忘了明苏如今也立于朝堂。 明苏笑了一笑,语气间却很是自嘲“我看人的眼光一向不好,兴许到了后头,果真会如你所言。” 郑宓心一沉,看人的眼光一向不好这一句,分明是意有所指的。 “也未必,兴许只是小的过虑,想多了。”玄过连忙道,郑宓听出来,他的语气有些惊慌。 “那就杀了。”明苏冷漠道,“总不能老是我吃亏,老是我受背叛,皇后若不听话,我就先杀了她。” 郑宓尝到口中有血腥味,才反应过来,她竟把嘴唇咬破了,唇上渗出了血,可她竟一点都没感觉到疼。 云桑就在她身边,自然听到了,面上大是惊恐,不敢出声,朝着皇后使眼色,示意她快走,别被里头发现了。 郑宓敛下目光,心中已乱成了一团,她不知该作何反应,却知此处不能久留,不能让明苏知道她来过。 她正要悄声离去,身后传来一声问安“小的拜见皇后娘娘。” 问安声尖细,是内侍特有的声音。 郑宓浑身僵硬,她甚至顾不上身后问安的是何人,惊慌地看着眼前殿门。 时间仿佛无比地缓慢了下来。 殿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了,玄过站在门后,他面上的惊恐还未来得及掩饰。 郑宓眼中慌乱,什么都顾不上了,目光越过他,看向殿中,寻找明苏。明苏坐在窗下,眼神极淡地看了出来。 她们的目光对上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章 明苏背后的窗大敞着,映着一池夏荷,荷风吹入殿中,将她脸侧的一绺鬓发,吹得微微晃动。 她今日穿的是杏黄的宫装,大袖宽衫,漆纱笼冠,既显英气,又不失女儿家的阴柔。 只她的眼神冷得吓人。 郑宓站在殿门前,不敢往里,不知要如何解释她为何在此,也不知如何化解眼下这尴尬局面。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趋前,一近侍上前,跪在殿门前,禀道“小的已向淑妃娘娘禀过了,娘娘说,让殿下早些去,她多日不见殿下了,很想念。” 原来是往淑妃宫中传话的近侍回来了,也是他方才行礼,暴露了皇后在外偷听。 玄过侍立殿门边,紧张不已,回头看了眼公主的脸色,挥手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近侍便叩首退下了。 他一退下,又无人开口,殿中好似一空,空得人心慌。 眼下走是走不成了,郑宓稳了稳心神,扶着云桑的手,迈入殿门。 明苏看着她入殿,看着她越走越近。郑宓的手心都湿了,竭力目不斜视,竭力显得镇定。 明苏突然动了,她自软榻上站了起来,面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口气则是冷淡,抬袖行礼“儿臣拜见娘娘。” 竟是从容自若,毫无慌张,显然是仗着自己势大,即便给皇后听到了,皇后也奈何不得她。 郑宓却松了口气,有人先说话便好,她只怕场面僵持,明苏觉得尴尬,以后都避着她。 “公主不必多礼。”郑宓笑道。 明苏直起了身,她方才行的那礼,原就不如何恭敬,这一直身,便更显倨傲了。 郑宓寻思着话语,试探开口道“本宫与公主今日是初见,不想公主一张口,便要本宫的命。” 方才清新舒适的荷风,此时拂面竟有些冷。郑宓说完话,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 门边的玄过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云桑也紧张不已,娘娘不避着,反而主动说起,若惹恼了信国殿下,如今的仁明殿可无与殿下抗衡之力。 明苏却无丝毫惧色,笑道“玩笑话罢了,娘娘恕罪。” 她风云淡风轻,玄过身为她的近侍,有了底气,头抬起来了。云桑则是越发的慌,生怕殿下忌惮娘娘,来日使坏。 这话一说完,明苏更是径直坐下了,全然没将皇后放在眼里,端起矮几上的茶盅,低首品味茶香。 郑宓顿觉不是滋味,倒不是因为明苏不敬,而是,她发现了,明苏当她是一不相干的闲杂人,故而连多个眼神都不肯给她,也不在意她听到刚才那些话,是何心情。 郑宓一阵难受,心气就上来了,想到玄过说的那些,她兴许会在脱困后,反过来掣肘明苏的话,淡淡道“你错看我了,我不是这样的人。” 此话一出,明苏骤然抬头,茶盅自她指间滑落,坠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郑宓自己也怔住了。 殿中顿时一片寂静。 郑宓一直觉得,她与明苏很相称。 她们一个是公主,另一个虽无皇家之显赫,但也是太傅的孙女,皇后侄女,这般身世,便是谈婚论嫁,也无人能说一句不般配。 所以,她们二人自幼便很要好,一起读书,一起玩闹,一生之中大半的时光是一处过的。明苏好吹笛,她便奏琴相和,她爱作画,明苏便题词来配,总之无一处不谐。 可如此要好的交情,郑家入罪后,她却一丝一毫都没想起过明苏。 能灭全族的罪,总逃不过一个“反”字。祖父亡故后不到一月,朝中有大臣弹劾祖父生前曾密谋造反。皇帝大怒,一面痛斥这大臣信口开河,将他下狱,一面下令彻查,扬言必要还太傅以清白,告慰太傅,在天之灵。 接着,查了不到三日,便查出了许多罪证,证实太傅生前的确有谋反之心,更有谋反之举。皇帝心凉,以太傅辜负圣恩,不配以太傅之位厚葬为由,下令推倒陵墓,重新薄葬。又以回报太傅扶持教诲之恩,未曾罪及郑家后人。 结果,却从陵墓启出了无数僭越之物,乃至一身龙袍。 皇帝这才震怒,大骂郑府上下罔顾君恩,犯上僭越,不配存活于世。郑家男丁不论老少,全部处斩,女眷则关在郑家的一处小院中,等待处置。 皇后被赐死的消息,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赵梁亲自来传的。 祖母听闻后,说,郑家的命数尽了。 历代处置罪臣之家,都是男丁处死,女眷则或流放或没入宫中为奴再或充为军妓,而郑家女眷恐怕下场更惨。与其存活于世,受人凌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比畜生还不如,不如就此了结,还能保全清白。 可郑宓不想死。 祖父临终前曾有遗言,特意叮嘱了子孙,不得随葬过甚,只取常用的笔墨一方,喜爱的书籍百册,让他泉下不致于孤独,便足矣。父亲在操办丧礼之时,谨遵祖父遗命,一概从简,所有随葬物品换做白银,不足百两。 这是她亲眼所见,绝无一件僭越之物。 陵墓中取出的龙袍,分明是有人栽赃。 至于谋反的罪证,更是子虚乌有,全部捏造。是个人都能看出其中的蹊跷。 可皇帝信了,还痛下了杀手。 于是郑宓明白,举朝文武也看懂了,不是郑太傅有反心,而是皇帝有杀意,他容不下郑家。 想明白了,她便不想死了,她不甘心让一生忠贞的祖父挂上反臣的罪名,也不甘心沾了满手鲜血的昏君好生生地继续当他的天子,安安逸逸地过完下半辈子。 所以,她成了郑家唯一活下来的人。 她的处置是罚入教坊为妓,永世不得赎出。 教坊司原是掌教习音乐之所,受太常寺管辖。但到了本朝,教坊也成了达官贵人取乐之地,虽不能如寻常妓馆一般,大张旗鼓地洒金银,捧花魁,但教坊之中,也有头牌之说,也有达官贵人们的挑拣品评。 郑宓一入教坊,还未正式露面,就成了头牌。教坊的主事将她视作一株摇钱树,下令好生调教。 她这才明白,原来生不如死的后一句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教坊中有的是手段磋磨人的性子,也有的是办法,让人服软听话。郑宓受了无数折磨,身上被打得没有一块好肉,养好了,再打,再养,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总之是没日没夜的教训。 这般十余日,再倔的女子都得折服。 与郑宓一同的还有一名女子,也是犯官之后,起头极为刚烈,但没几日,眼中就没光彩,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唯唯诺诺,连稍大声一些说话都不敢。 十余日后,调教好了,便是挂牌,通过出价的方式,卖出初夜。 郑宓坐在三楼一处面临大厅的房间里,房间门是一张半明半透的纱帘。坐在门边,能看到底下人影攒动,能听见底下人声鼎沸。 教坊主事亲自招揽吆喝,只是用词却极文雅,先念了几句诗,郑宓听出来,是她从前写的,受过祖父赞誉。 “这位才情斐然,名动京师,往日可是连面都难见着的。今日诸君有福,有一亲芳泽的机会,可万万不要错过。”主事最后说了这一句。 底下顿时一片笑声,人们纷纷出价。 郑宓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有想。因为想什么都无用。 最后,得胜之人选出来了。 “什么才情斐然,什么名动京师,不过是一名娼妓罢了。”底下不知是谁,大约是输了,气愤地说了一句,清清楚楚地传到郑宓耳中。 厅中便是一静,接着有一人笑着道“公子莫急,今日之后,有的是机会,只怕用不了几回,公子便腻了。” 一时间,笑声又起,推杯换盏之声频频,大是开怀。 郑宓被换上了一身清雅的衣衫,送入了一间清雅的房中,房中有琴,有花,有熏香,有画卷,甚是文雅。 一名衣着华贵的公子入门来,见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笑道“不枉我黄金千两得一良夜。” 郑宓不认得这人,想来父祖必是朝中重臣,方能让他在此争胜。 “怎么不说话,莫非郑太傅的孙女竟是个哑巴”那人又笑,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腕。 郑宓恶心不已,却只能任由他拉扯。 她被拖到床上,那人挑拣道“可惜了,如此木讷,真叫人大失兴致。”他将郑宓按在床上,伸手脱她的衣服,面上的神色又是一变,笑得叫人反胃,“不过有我在,自然能让你得到此中趣味。” 她的外衣被扯开了,里头已不剩什么。她闭了眼,脑海中是祖母吊死在她眼前的尸首,是祖父幼时教诲她时的音容,是姑母关心她起居的温和目光。 贞节与许多事比起来,是算不得什么的。 泪水从眼角滑落,郑宓忍耐着,那人贴了上来,笑着说了句什么,将唇贴到她的颈上,男子的气息,让郑宓作呕,她抓住被褥,忍受滑腻轻薄的手探入她的衣衫。 一声巨响传来,门从外被踢开。 郑宓睁开眼睛,看向门口,明苏走了进来。 那人起身怒喝“你是什么人” 郑宓方才忍耐了,可此时,在明苏面前,却觉极为难堪,她坐起来,慌忙地拢住外衣。可任凭她如何收拢衣衫,她都觉得无用,像是被人赤裸裸地抛到了明苏面前,什么尊严都剩不下了。 那人没能说第二句话,便被人捂住嘴拖了出去。 门重新被关上。 明苏走了过来。 郑宓从未见过她如此愤怒,气得连身子都在颤抖。 熏香仿佛浓烈起来,郑宓只觉一阵晕眩,她还坐在床上,身后是墙,没有能逃离的地方。 明苏的眼中是愤怒,是疼惜,是惊慌,是后怕。她步履缓慢地走过来,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的,她伸出手,试探地握住她的手背。 郑宓像是突然醒悟过来,猛地抽回了手,身子往后退缩。 明苏的眼睛是赤红,眼底都是泪,她强忍住了泪意,将手收回,掩在袖下握成了拳。她想说话,她分明有满腹的话语想说,可事情到了这等局面,满腹的话语,已不知从何说起。 郑宓不想见她,她知道灭门之事,与明苏无关,她才十四岁,什么都做不了。可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她的父亲,杀了她满门。 “我、我来迟了。”最终明苏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几乎辨不出她说了什么。 郑宓却笑了“没想到殿下今日会来,原来殿下对我,也存了这心思。” 明苏便怔住了,她眨了下眼,像是没听懂,慢慢的,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她站起来,因忍耐,嘴唇都被咬破了,可她却一无所觉,惊痛万分地看着她,往后退了一步。 “殿下既然来了,便不要辜负良夜了。”她冷视着她,犹如一旁观之人,冷眼看着明苏的狼狈。 明苏地身子摇晃了一下,眼泪滑落下来。 郑宓不知怎么竟觉得快意,恍惚间感觉到明苏的脸和皇帝的脸重合,她只想狠狠地伤害她,报复她,她想出最能刺痛明苏的话,说了出来“还是说,殿下嫌弃我方才被人碰过了,那便请殿下稍候片刻,容我重新沐浴更衣” 话还没说,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传来,明苏在她面前跪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章 时间仿佛突然停止。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灌入郑宓耳中,犹如雷鸣一般,嗡嗡作响。郑宓脸色苍白地看着她。 明苏低着头,她是那般骄傲的人,此时跪在她面前,一向挺直的脊背像是被生生地折断了,佝偻下来,脆弱不堪。 “对不起。”明苏声音低哑,压抑着无数痛意,内疚。 郑宓仰了仰头,泪水从眼角滑落“殿下这一下跪,一道歉,便能偿还我郑家满门的性命了吗” 她的话语像是最锋利的刀,一下下扎进明苏的心里。 明苏没有辩白,她跪着,不敢哀求她的原谅,却将尊严都捧出来,由她践踏,任她泄愤。 郑宓却越发地痛恨起来,言语无忌地伤害她。 “即便是你的命,都不能偿我郑家血债之万一。” 明苏的身子晃了晃,她唇色苍白,毫无血色,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出声。 郑宓不知说了多少伤人的话,她熟知明苏,知道怎样能让她最痛,明苏全部听了,把血往心里咽了,没有一句辩白。 等到最后,她扶着床沿摇晃着站起来,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你我之间,没有从前。”郑宓淡声道。 她否认了她们的过去。明苏垂下眼眸,点了点头“对,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 郑宓转过头去,不愿看她。 明苏扯了下唇角,她像是极难站稳,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渗出,脸色亦难看到了极致。她伸手扶着边上一置放摆设的博物架,道“你要做的事,凶险万分,多个帮手,总是好的。” 她知道她想做什么。郑宓一怔,看向明苏,却只看到她眼底厚重的绝望和对往后再无期待的心死。 “你错看我了,我不是这样的人。”她的声音极是温柔,而那种温柔,充满无望。 郑宓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句话,是回答她一开始说的那句“原来殿下对我,也存了这心思。” 殿中寂静,只有偶尔荷风入殿,带起帷帐的细微声响。 云桑与玄过都不知怎么了,看了看公主,又看了看皇后。 郑宓脱口而出,说完,才想起,这句话,是明苏对她说过的。她回过神,连忙望向明苏,明苏也在怔愣。 她也想起来了。郑宓不由生出一阵期盼,然而明苏却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低头看了眼地上摔得粉碎的茶盅,看罢,又抬起头,望着郑宓。 她微微勾起唇角,眼中却殊无笑意,淡淡道“这句话,娘娘往后不要说了。” 郑宓心头一痛,是因为这句话,让她想起她了,所以她不愿听见吗 她一时有些无措,只能点头“好。” 玄过见这二人说完了话,这才敢小心地过来,弯下身,捡起地上的碎茶盅。 明苏自若道“娘娘若不嫌弃,便尝一尝这茶吧。” 矮几上的小炉烧得红旺,炉上的水沸了,自壶口溢出来,滚落在火红的炭上,呲呲地冒着白烟。 郑宓依言坐下。 玄过取了新茶盅来,重新沏茶。 明苏像是没什么说话的兴致,斜倚着软枕,看茶盅里冒出的袅袅白烟。 她不说话,郑宓也不敢开口,心中却更加想知道,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明苏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教坊那日的事,过去多日之后,郑宓才从玄过口中得知,自从祖父被定下谋逆的罪名,明苏便一直苦求皇帝重审此案,且以性命为祖父担保,太傅绝不可能是反臣。 皇帝的手段来势汹汹,打了世人一个措手不及。朝臣们甚至反应不过来,一开始为太傅鸣冤的,不论官职大小,全部下狱问罪。杀了一批,关了一批以后,余下的大臣,怕了,为了前程性命,无一人敢开口。 只有明苏,还在不断地求见皇帝,她怎么都不肯信,皇帝是有意整治郑家。一遍又一遍地陈述太傅忠贞,一遍又一遍地揭穿那些所谓的罪证的牵强虚假。 可那时的她,孤立无援,手中没有一点权力,说的话也没有半点分量,她的焦急奔走,落入有心人眼中,简直可笑透了。 直到皇帝下诏,赐死皇后,她才醒悟过来,太傅忠与不忠不是此案的关键,此案的关键是,皇帝要郑家家破人亡。 她赶去仁明殿,阻挠赐死皇后的内侍,却被皇帝下令拿下,将她按在地上,逼着她,亲眼看着从小爱护她教导她的皇后,被勒死。 而后在她的情绪崩溃的时候,皇帝又打了她二十脊杖。 二十脊杖下去,皮开肉绽,鲜血迸流,险些生生地打残了她。可她养了几日,刚能下地,就半刻耽搁都没有地赶来了教坊。 这些,明苏提都没有同她提过。 若不是玄过忧心明苏的伤势,私下里告诉了她,她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噔的一声沉响。 明苏把茶盅放在了几上,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看来是要走了。她这五年的变化太大了,大得几乎看不出,她曾是个人人赞誉的温吞少年。尤其是新入宫的宫人,都以为信国殿下生来便如此阴冷倨傲。 郑宓掩下眼中的关切,跟着将茶盅放下了。 明苏站起身,看向她,正要开口告辞,殿外那小近侍高声道“见过瑾嫔娘娘。” “免礼。”瑾嫔含笑的声音传了进来,“信国殿下可在殿中,劳烦中贵人通报一声。” 明苏讥讽地笑了一声“奇怪了,怎么今日人人都往这荒僻的昆玉殿来了” 郑宓没应声,她也是这“人人”中的一个。在明苏眼中,她与瑾嫔恐怕没什么两样。 瑾嫔瞧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相貌如细柳拂花,别具柔弱风情,很使人心生怜惜。 她是三年前入的宫,父亲是一小官。入宫之后,也得了一阵宠幸,让家中沾了不少光。但后宫从来不缺美人,以不缺新人,瑾嫔受宠了不过大半年,便如许多深宫女子一般,沉寂了下去。 不知她今日来做什么。 瑾嫔入殿,明苏是小辈,先行了礼“瑾嫔娘娘大安。” 瑾嫔哪儿敢受她的礼,忙还礼道“殿下不必客气。” 明苏确实也没客气,自坐了回去。倒是瑾嫔见了皇后,惊讶之色,一闪而过,笑道“娘娘也在。”又恭恭敬敬地福下身去,“臣妾拜见娘娘,娘娘千岁。” 郑宓笑道“坐吧。” 瑾嫔又恭敬地谢了恩,直起身,云桑自偏殿搬了圆凳来,摆在皇后与公主身前。 瑾嫔斜签着坐了,语气很是谦卑“臣妾路上听闻,信国殿下在昆玉殿纳凉,想起有一事相求,便冒昧过来了。”说着,又望向皇后,歉然道,“谁知娘娘在此,若是搅扰了娘娘与殿下雅兴,便是臣妾的罪过了。” 郑宓看向明苏,明苏捏着翠玉茶盅,脸色淡淡,显然没什么兴致。 郑宓便笑道“本宫与公主也是偶遇。” 她说完这话,余光便瞥见明苏唇畔一抹讥嘲。 郑宓顿时有些不自在,却仍是维持着面上的笑意,道“你有什么事,便说罢。” 瑾嫔斟酌了片刻,冲身旁招了下手,随她同来的宫女忙将一直捧在手里的匣子奉上。 瑾嫔接过了,站起身,恭敬地摆到明苏那侧的几上,笑着道“臣妾的兄长,得了枚簪子,欲献与殿下,却又不敢贸然上门,恐搅扰殿下清净,便交与臣妾,代为转交了。” 她说的是恐搅扰公主清净,但殿中之人皆知,是她的兄长身份不够,进不了公主府的大门,见不到公主。 郑宓纳罕,是什么价值连城地簪子,值得瑾嫔兄妹二人巴巴地献上来。她好奇地看向那匣子。明苏坐正了身,将匣盖翻了开去。 只见匣中,躺着一枚的金簪,样式十分精致,海棠花样的,中间嵌了白玉,清丽而不失端雅。 只是那簪身上有几道印子,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郑宓心头重重一跳,这是她的金簪。 她下意识地望向明苏。明苏正看着瑾嫔,似笑非笑道“瑾嫔娘娘的兄长费心献的竟是一枚半旧的簪子。莫非是在与孤取乐” 她没认出来。郑宓怔怔地想。 这簪子是她十七岁生日那年,明苏亲手所制。 她怎么会认不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章 随信国公主这句话,几上匣子,与匣子中的金簪,仿佛倏然间黯然失色。 瑾嫔也是意外,但她反应快,转眼间便收敛了意外之色,笑着道“殿下再细看,这是郑家那位小姐曾用过的簪子。” 明苏伸手,从匣中拣起簪子,随意地看了两眼,又丢回了匣子里。竟看不出她是信了,还是不信,又或是根本厌恶这金簪,不愿多加沾手。 瑾嫔今日来见,是打定了主意,要与公主结好的,但若是公主以为这金簪并非那郑氏之物,是她在捉弄公主,恐怕就是结好不能,反倒结怨了。 “殿下容禀。”瑾嫔连忙道,“这簪子四日前被人典当到了一家当铺中,原本簪子都旧了,不值什么,但当铺的管事有一双慧眼,瞧出上头所嵌的白玉,并非凡品,便上报了主人家。那家当铺的主人恰好与臣妾兄长交好,得了簪子后,将簪子赠送了臣妾的兄长。” 明苏端起茶盅,茶盅里的茶都凉了,她抿了一口,已不耐烦。 郑宓暗叹了一声,脾气变差了,耐心也差了。她总是习惯于照顾明苏的,便道“赠送了你兄长,而后如何,瑾嫔,你拣要紧的说。” 她这一提醒,瑾嫔方觉说得过于零碎了,连忙将要紧的刨拣出来,道“这簪子上有那郑氏的闺名,兄长一面寻了郑家旧仆确认,的确是郑氏所有,一面将那典当之人寻了出来。那人是方入京的士子,入京不过三日便将身上的银钱用尽了,只得典当物件支应用度。据他所言,这簪子是他半月前自容城的一名赌徒手中所得” 她有根有据地说到此处,明苏的神色依旧无缓和。 瑾嫔不免急了,声音中不免带了出来,语速也快了许多,将那赌徒姓甚名谁,居住何地,统统说了出来。 说罢了,方道“臣妾的兄长很是敬佩殿下,早有效力之心,只苦无门路,不能面见殿下,诉说忠心。侥天之幸,让他得了这簪子,自是大喜过望,立时便费了好大的功夫,送入宫来,央臣妾代为敬献。兄长是万不敢欺骗殿下的。” 明苏缓缓地将茶盅放下了,既未说信,也未说不信。 瑾嫔更是担忧,只怕这番是弄巧成拙,未能向殿下示好不说,还得罪了她。 连郑宓都看不出明苏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时,满殿寂静,瑾嫔巴巴地望着明苏,郑宓低头拨弄茶盅,也等着明苏开口。 直过了一会儿,明苏方随意地屈指叩了下矮几,道“孤府中明日有宴,让你兄长来一趟吧。” 瑾嫔大喜,险些忘了身份给明苏跪下了,口中连道“多谢殿下,明日兄长一定早早到府,给殿下请安。”说完,看了眼皇后,又起身道,“臣妾便不耽搁了,娘娘与殿下再坐会儿,臣妾便先告退了。” 说罢,行了一礼,扶着宫女的手退下了。 来时是不速之客,去时是风风火火。 郑宓心道,这瑾嫔倒是个急性子。 瑾嫔一走,明苏也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那匣子,道“娘娘在门外听到的事,倘若有意,便使人往贞观殿里递个话。” 贞观殿是她自小居住的殿宇,与仁明殿相去不远,她如今在宫外有了府邸,但贞观殿仍是原模原样的,偶尔她还会在殿里住上几日。 郑宓点了头,明苏说的是与她结盟的事。 “那儿臣便先告退了。”明苏抬了抬袖。 郑宓说了句“公主走好。” 明苏便走了。 待她走到殿门边,郑宓忽想起云桑与她说的,明苏最恨郑家,尤其是她,甚至连她的物件都见不得,统统收起丢入湖中销毁,恨不能她从未存在于这世上。 她心下一急,站起身,急走出两步,扬声道“这簪子,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说罢,又后悔,冒然询问,显得多事。 明苏已在殿门外止步了,她没有回身,背对着郑宓,仰头望了望天色,方淡淡道“自是毁去。” 说罢便不再停留,举步而去。一直在殿中近身侍奉的玄过,朝着皇后行了一礼,也跟着去了。 他们一去,殿中便空了下来。 郑宓望着门口,许久未动。 云桑察觉到不对劲,却又实在不知何处不对,半晌,方小声道“郑氏的事,婢子曾与娘娘提起过,娘娘可是忘了何以触了公主的忌讳” 郑宓摇了下头,没有开口。 她走出殿门,殿前荒草蔓蔓,连台阶上都爬上几根藤萝,夕阳已半沉,橘黄的光芒照下来,不显得温暖,反倒苍凉极了。 “我只是”郑宓站在阶上,看着那遍布的荒草,轻轻说道,“我只是可惜罢了。” 这簪子是明苏亲手所制,是她,视若珍宝之物。 如今,却要被制它之人,亲手毁去了。 明苏离了昆玉殿,步子渐渐地加快,行至一条岔道,有一身着高位宫女服制的姑姑走来,朝着明苏行了一礼,方笑着道“殿下可忙完了娘娘久候不至,吩咐婢子来瞧瞧。” “至、至哪儿”明苏茫然道,说罢,才想起,她先前命人传话,答应了要去陪淑妃用晚膳的。 “请春然姑姑代我向母妃请罪,就说我有事,去不了了。” 春然是淑妃跟前的老人了,看着明苏长大的,见她这般魂不守舍,自少不得关切,问了一句“殿下匆匆忙忙的,是出了什么事” 明苏抿紧了唇,像是从茫然中醒了过来,语气也清醒多了“姑姑转告母妃,我得了枚簪子。”说罢,又补了一句,“母妃明白的。” 她这般说,春然自是不好再拦,由她出宫了。 公主府的车驾停在宫门外,明苏登车,车驾回府。 行至半道,她掀开窗帘,令玄过上车来。 玄过跪在车中,等候她的吩咐。 装了金簪的匣子放在明苏的手边,她看都没看一眼,道“瑾嫔说的,你可听清了。” “小的听清了。” 明苏合上眼睛,道“你带上人,亲自去,顺着这条线查。” 玄过俯身道“是。”想了想,试探地问道“殿下不待明日当面问问瑾嫔娘娘的兄长,再行确定” 明苏摇了下头“这是她的东西。” 她如此肯定,玄过便不再问了,正要告退,公主喊了住他,又吩咐道“她未必肯随你回京,找到她,看住就是,不必急着露面,先传书与我。” 这话,公主每回都要吩咐的。五年了,这么多次了,玄过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可惜公主的希望回回都落了空。 反倒是向公主敬献的旧物已越来越少了。 玄过下去了。 推开车门的时候,他听到身后公主喃喃自语了一句“这次,必能找到。” 玄过暗自叹了口气,出了车驾,看到外头昏暗苍穹之下,街市上来来往往的布衣百姓,忽觉岁月如梭,世道苍茫。 殿下每回得到那人的旧物,便会安排沿着来历去查,试图找到那人的下落,可回回都是期望成空,这两年,敬献旧物的人越来越少了,线索也就断了,殿下口上不说,心里是急。 只盼这次,就让他寻到那位郑小姐,也免了殿下,这样一年又一年地找下去。 车驾继续前行。 玄过一走,明苏低头看着那匣子。她的眼中浮现出憎恨,半晌憎恨又转为冷寂,她用手心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匣身,只一下,便收回了手,仿佛这般,已是最大的宽恕。 到了公主府,明苏站起身,就要下车,到车门边上,她又回头看匣子好几眼,迟疑了片刻,才极为屈尊一般,神色倨傲地将匣子拿了起来。可一拿到手里,她便把匣子握得紧紧,用力得像是要把它嵌入自己的手心。 回了府,便有家令迎了上来,见了她手中的匣子,便要伸手接过,却被公主挥退了。 公主府极深阔,按占地来算,甚至比三皇子与五皇子的府邸都要大上一些。 她径直往里,走入一座临水的阁楼。 这阁楼被她做了内书房,夏日清凉,冬日关了门,点上暖炉,既不冷,又能观湖上雪景,极为雅致。 她登上阁楼,凭栏而立。 不知站了多久,天都黑了,楼中也点起了灯烛,她才将匣子打开。金簪还是方才殿中见到时的模样,她拿起来,指腹在簪身上轻轻滑过,便摸出簪身上那一行小字。 她神色冷淡地低下头,那行小字便映入了她的眼帘,只见写的是“贺阿宓十七芳诞。” 她心中缓缓地有了一些暖意,这些年早就冷成冰的心像是要化开了。她仿佛看到了当年,她拿着簪子,亲手赠与郑宓时的模样。 “你看看,喜不喜欢” “喜欢。” “真的喜欢可是手艺有些粗糙。” “粗糙也喜欢,只要是你所赠,我都喜欢。”那人笑吟吟的,又道,“何况也不粗糙啊,做得真好。” “那我以后还给你做” 明苏的唇角一点一点地弯起,然后又一点一点地放下,目光也冷了。 回忆很好,却暖不了现在。 身后响起脚步声,明苏一回头,见是家令。 方才府门处就令他退下了,怎么又跟来了 “殿下。”家令拱手行礼,而后才在明苏不耐的目光下,认真说道“明日行宴,帖子都放了,这是坐次,请殿下过目。” 说着,呈上一册子。 明苏接过,扫了一眼,便道“可。” 家令接过,看到她手中的簪子,便多起嘴来“这簪子别致,可惜怎么是半旧的” 话一说完,他自己就明白过来,半旧之物,且被殿下这般拿在手中,那必是那位郑小姐的。他又多了句嘴“殿下可是睹物思人” “睹物思人”明苏像被戳中了什么,突然间就沉下了脸,扬手将簪子掷入湖中。 扑通一声,落水的声音传来,明苏怔怔地盯着湖面,看着湖面那一圈一圈的涟漪,像是心都被掏空了,口中却不忘嘴硬,冷笑道“她也配” 家令暗自叹了口气,抬袖无声一礼,退下了。退至门边,他禁不住回头,只见公主仍自看着湖面,湖面的涟漪都平静下来了,她却依旧没能回神。 家令收回目光,袖手退出阁楼,暗自琢磨开来。 这簪子得连夜捞上来,否则拖到了明日,在水中泡坏了,公主口上不会明言,但必会寻这里那里的不是,搅得满府不得安生。 方才只匆匆一眼,依稀瞧见簪上似乎嵌了玉,可盼岁月数载,金簪牢固依旧,千万别掉了。 还有明日,将簪子送回公主手中时,得寻个由头,用什么由头呢,上回是“此物名贵,不如留着,也好充作家用”,上上回是“鱼儿无知,倘若误食,恐害了它一条性命”,还有上上上回 多得家令都记不住多少回了。一开始,他还会认认真真地想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可次数多了,什么借口都用过了,之后的由头也就千奇百怪地荒诞起来。 但不论他说什么,只要不提是殿下自己舍不得,殿下都会接受,仿佛她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不论那台阶是好,是坏,是光洁华贵的玉阶,还是荒烟蔓草的石阶,她都会去走。 也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殿下这般既真切地厌憎,又切不断过往地吊着,年复一年地寻找,年复一年地痛恨,又年复一年地舍不下,每日每夜地盼离人归来。 家令脑筋转得快,才走出阁楼,便想出,今次便说是“异物在水,影响水草生发”吧。 哎呀,俸禄不易食,这公主府的家令,真是难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十章 夜幕已临,信国公主府的府门一阖,重重守卫,道道门禁,无人能知府中发生了什么事。 皇后也回了仁明殿。 一日之间,发生了许多事,她在殿中坐下,慢慢地捋着头绪。 宫人们静静侍立,不敢发出声响,便是添茶换水,也放轻了动作,竭力不发出一丝动静。云桑在旁看清明白,不免诧异,皇后娘娘入宫才不过半月,中宫威仪应当还未养出来。而她先前不过是小官之女,在长安这装满了达官贵人、王公贵族的地界,国子监祭酒,委实算不得什么。怎么娘娘就有如此威势,使得这些见惯了天家富贵的宫人都心生畏惧,小心侍奉。 云桑诧异着,忽而发觉,不只是这些小宫人,她这在宫中滚打了十来年的老人,也是如此,从心底对皇后娘娘,存了敬畏。 宫人们怎么想,郑宓并未去留意,她思索着诸事,从皇帝的态度,到几位皇子的争端,到后宫格局,到明苏。她一一细想下来,待她回过神,才发觉蜡烛都燃了大半了。 云桑见她望向那蜡烛,低声道“夜了,娘娘该就寝了。” 郑宓点头,扶着她的手站了起来,云桑朝四下抬了抬下颔,几名宫女立即上前来,侍奉皇后梳洗更衣。 郑宓在榻上躺下,云桑落下帷帐,轻手轻脚地退去了外间。殿中静了下来,寂静黑夜,催人入眠。 郑宓合上眼睛,心事在怀,仍旧思虑不断。直至不知是什么时辰,她方觉累了,昏昏沉沉的陷入睡眠。半梦半醒间,她忽然想起一事,仁明殿的格局与从前一模一样,乃至殿中的摆设,园中的一草一木,都几乎不曾换过,这可是皇帝有意为之,他如此行事,又是什么心思 因着这一桩,翌日,郑宓醒得颇早,起榻梳洗时,便如随口提起一般,与云桑问道“仁明殿从前是何人居住” 云桑不知她为何问起此事,仍是恭敬回道“仁明殿自太祖皇帝始,便是皇后宫苑,在娘娘前,是废后的居所。” 郑宓听到废后二字,心中一痛,维持着浅笑,又问“废后那该是五年前的事了,这五年间,仁明殿便是空着吗” “废后赐死当日,陛下便下诏封禁了仁明殿,直至娘娘入宫前,方解了禁,使人修缮。陛下有口谕,为防耽搁修缮进程,误了婚期,至娘娘大婚前,除了那些工匠,不许任何人踏足。”云桑说道,又恐皇后听了觉得不吉利,忙道“最要紧的是仁明殿的象征,这是中宫居所,宫中的娘娘们哪一位不想来此,沾一沾中宫的福气” 郑宓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一笑,安她心道“本宫也这么以为。” 待她梳洗成妆,有宫人来禀,已有前来请安的妃子候在前殿了。 妃嫔们每日晨起都要向皇后问安,若是皇子与公主,则晨昏皆要来仁明殿请安,是为晨昏定省。不过皇家的孩子,稍稍长大些便都开府在外,忙着自己的事了,哪儿腾得出这一晨一昏的空当来,故而,便改了每月初一、十五,来向皇后请安一回。 今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孩子们是不来的。 郑宓看了眼殿中的铜壶滴漏,刚过了卯初,早得很。她饶有兴致道“哪一位来得这样早” 那宫人回道“是淑妃娘娘。” 郑宓一怔,颇感意外,她记得,姑母在的时候,淑妃娘娘是从来不来问安,寻常连仁明殿的殿门都不踏入。她曾观察过,一年到头,淑妃娘娘大约只在端午中秋或是除夕的宫宴上方会向姑母行上一礼。 那时宫中常有人暗讽淑妃为人太独,孤高无礼。 怎么从前被称作孤高无礼之人,如今却日日都来问安了,且还来得这样早。 想到她昨日也是最后一个走的,郑宓总觉淑妃怕是有什么深意,便未耽搁,成妆更衣之后,扶着云桑的手,去了前殿。 不想,淑妃却未在殿中,只在她昨日坐过的那把椅子边上的几上看到了一盏犹自冒着热气的香茶。 “淑妃娘娘往园中去了。”一旁的小宫娥适时禀道。 郑宓点了点头,也跟着去了园中。 仁明殿的园子在前殿之后,园子不小,其中草木珍奇,假山阁楼皆备,既不失风雅,亦不减一国之母的庄严大气。郑宓循着正中一条鹅卵石小道走去,走了不多时,便看到淑妃背对着这边,站在一丛正当盛放的芍药前。 她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对襟长衫,发上是白玉簮,雅致如烟云环绕的远山。 云桑正要高声通报,郑宓抬了下手,止住她出声,自走了过去。 行至五步之遥处,淑妃听见了声响,转过身来,见了她,低身福了一礼“臣妾见过皇后。” 郑宓从前觉得她过于严苛,如今却因她是明苏的母亲,觉得很是亲切。她上前一步,扶起了她,笑道“免礼。” 淑妃便道了声“谢过皇后。”站直了身。 走近了,郑宓才发觉淑妃方才看的,并非是那丛芍药,而是芍药边上极为素雅的一丛兰草,只是方才,被她的身子挡住了。 “淑妃喜欢兰草”郑宓问道。 淑妃一笑,道“喜欢,很喜欢。” “兰草姿态端秀,幽香清远,是君子之姿,难怪你喜欢。”郑宓说道,又看了一眼,素雅的兰草之畔,栽的是张扬浓烈的芍药,这二者天壤之别,可栽到一处,竟意外地不显唐突,反倒浓淡相宜,很是和谐。 淑妃只笑而已,未再多言。 天色尚早,东方天际还是青灰色的,隐约有红光绽放,晨风吹拂,凉爽舒适。只是这时节,此时的清爽也只得这片刻而已,众人皆知,不出半个时辰,必然又是旭日当空的炎炎酷暑。 郑宓一面与淑妃说着话,一面暗自打量她,越看越觉,她早来也好,晚去也罢,似乎都无深意,只是想在这仁明殿中多待一会儿。 这念头,荒唐得很。 郑宓暗自一哂,目光扫过芍药后的矮树丛,笑意便凝滞了。那处草木掩映,茂密枝叶交叉,墨绿色深处,是一处阁楼,那是明苏年少时,读书的地方。 宫中进学的皇子众多,但喜好读书的公主却极少,且即便喜欢,按宫中的惯例,多数也只配上一名女先生也就罢了。 但明苏不同,明苏好学。她从三岁时,由淑妃亲自开蒙,读了两年蒙学,辗转到了这仁明殿中,跟着皇后进学,直到七岁,皇后求了皇帝,为明苏单请了一名老翰林,又在皇宫的西南角,单辟了一处殿宇出来,专供她读书。 只是,即便她有了专门进学的殿宇,但她还是喜欢来这座阁楼温习功课,完成先生留下的课业。 仁明殿与她的贞观殿不远,路上耽搁不了多少功夫,皇后也就由了她在此。 明苏好学,狠得下心苦读,她的诗文一向比诸皇子写得好,她读史也比诸皇子透彻,她的字更是严寒酷暑,四季不辍地苦练出来的稳健遒劲。 只是那时候,皇子们都没拿她当回事,哪怕她读成了才学盖京华的局面,又能如何,不过是名公主罢了。 郑宓曾听过宫人私底下议论过此事。 她听得很不是滋味,更是心疼明苏。她怕她不知疲倦,不知歇息,累坏了身子,时常寻她说一会儿话,或是领着她去园中走一走,望一望绿色的草木,与远处的殿宇楼台。 明苏性子好,由着她,有时苦思被打断,也不埋怨,总是她想做什么,便陪着她做什么。 那一阵,她学琴到了瓶颈处,入宫来请姑母指点,明苏正换乳牙,不爱开口。她练琴之余,每隔一个时辰,便来逗她说话一回,好让她歇一歇。 可惜明苏定力好得很,让她逗得想笑了,就抬头,用盛满笑意的眼眸望她一眼,就是不出声。 可她越是不开口,她偏就越是想听她说话。那日,明苏在窗下读左传,她在她边上奏琴,奏的是幽缓的曲子,合着青白釉香炉袅袅升起的水沉香的沉静气息,室内一派清幽雅致。 一曲奏罢,明苏搁下了笔,看着她,似乎有话想说。 郑宓便等着她开口,明苏眉眼间略显纠结,过了一会儿,还是低下头去,拿起笔,继续书写。郑宓见书桌上,砚中的墨用尽了,便上前去,替她研墨。 时辰已不早了,将至亥时,明苏还余了些功课未完成。郑宓就在旁看着,或是为她研墨,或是替她斟茶,只是陪着她。 直到亥中,她停了笔,终于写完了功课,郑宓方笑着道“殿下辛苦,可要臣女为您捏捏肩。” 她们时常一处玩,这般玩笑话是常有的,明苏一汪水眸中笑意温柔,摇了摇头。 郑宓想了一想,又从袖袋中取出了一方小小的印鉴来,放到明苏手中,明苏低头把玩,看到底下的印文,笑意布满了她的小脸。 郑宓笑道“这份薄礼,殿下可喜欢” 明苏连连点头,显然是爱不释手。 可惜她还是没开口。 郑宓再想了想,又道“这鸡心石,是我写了首诗,祖父奖赏的,算是以力易物,印文中殿下的名讳,是我亲手刻的,费了好些时日。皆是亲力亲为,诚意可够” 明苏还是连连点头,明亮的眼眸中满是真挚。 可郑宓偏生有意为难她,佯作怏怏,显出很低落的模样来,叹息道“可殿下却连句话都不愿与臣女讲” 明苏见不得她有一丝难过,立时急道“不是”说完,反应过来,忙用手捂住嘴,惊恐地看着她,瓮声瓮气的,还有点漏风,道“你可见着了” 郑宓强忍住笑意,摇头。她没敢说话,怕一开口,便笑出声。 可明苏哪儿能瞧不出来,她正是晓得要面子的年岁,脸都涨红了,站起身,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印鉴,生气地瞪着她。 郑宓连忙哄她,心中却是止不住笑意,掉了乳牙的殿下真是奶里奶气的可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 奶里奶气的殿下还有点凶,但也很好哄,郑宓再三保证了没看到,明苏便不与她置气了。 又过了两月,她的生辰将近,郑府打发人来,催她回家,明苏在她离宫前来寻她,满目不舍“可惜不能在你生辰当日,与你一块吃碗长寿面。” 那时她的牙已长出来了,不影响说话了。郑宓也舍不得她,与她道“我也不好总不回家,待过两个月,姑母寿辰,我再入宫来。” 明苏也没别的法子,一面叹息两月的辰光太过漫长,一面又很担忧,拦着她的衣角,与她说道“我会想你的,你别忘了我,下回入宫来,还与我玩。” 她总担心郑宓嫌她岁数小,与她玩不到一块儿去。 郑宓自然答应了。 明苏这才宽慰一些,又从袖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檀木盒子递给她“这个,是我贺你生辰的寿礼,也提前赠与你吧。” 郑宓接过,见明苏十分期待地望着她,便知她是想要她打开来看一看了。 小小的盒子,只掌心大小,郑宓也好奇得很,想里头会是什么,她原以为殿下满身书卷气,会赠她文房四宝一类的,可这盒子的尺寸,文房四宝是断断装不下的。 她的心被勾得痒痒的,好奇地打了开来,便见里头是一小小的扇坠,红绳编制,样式很精巧。郑宓出身太傅府,这样的东西自然不知有多少,可她一见明苏送给她的这一个,就很喜欢,拿在手里,端详许久。 扇坠编织成了如意结的样式,小小的一个,挂在团扇底下正好,也不会显得累赘。郑宓细细地看,目光被如意结底下的一颗莹白色的小珠子吸引了。 她摸了摸,珠子光滑且轻盈,似乎是某种玉石,却又从来没见过。 明苏开了口“这枚扇坠是我亲手所制。” 郑宓一听就明白了,是因为她赠她的印鉴是亲手刻的,所以,明苏认为要亲手所制才能显诚意。她笑着福下身,道“多谢殿下用心。” 明苏老沉地点了下头,脸都羞红了,口上却仍像个小大人似的,清晰道“如意结是我编的,所用的红色丝线,是我请针线上的嬷嬷教我纺的。底下那珠子也是我亲手打磨,用的是、是我攒的乳牙,我自己长的。全部都是我亲力亲为。” 郑宓怎么都没想到这小小的珠子,是她用乳牙打磨的,很是意外。 明苏说完,就等着郑宓夸她了,郑宓如她所愿,好好地夸了她一顿,殿下的尾巴都要晃起来了,郑宓忽然道“殿下换了这么多颗,却只给了臣女一颗” 明苏那无形的尾巴瞬间蔫了下去,有些丧气地道“其他的,都打磨坏了。”她仔细地把工序说了一遍,“要成这样一颗珠子,得先磨出形状,再将表面磨细,而后用活水冲洗,然后擦拭,还得上一层蜡。光是磨出形状,就弄坏了好几颗。不是我手笨,玉石师傅说,乳牙太小了,活计精细,才不易打磨。” 她起头丧气弄坏了好几颗,但说到后头,又神采奕奕的“你喜欢就好了。” 郑宓看着她,突然拉起她的手,只见明苏一贯执笔的手上多了好几道深深的口子,指尖也红肿了。 那座阁楼掩映在草木之后,还与十多年一样,清净雅致。郑宓想起那时的情形,至今仍觉心疼,倒是明苏那小傻瓜,急忙地反过来安慰她,说一点也不疼。 就是从那一回起,她每年的生辰,明苏都会亲手做一件贺礼送给她。可惜那一件件贺礼,都在抄家时丢失了,那一枚金簪,恐怕此时,也已被明苏毁去了。 “娘娘,时候不早,各宫妃嫔都在前殿候着了。”云桑出声提醒道。 郑宓回过神,见淑妃也与她一般,看着那座阁楼,忽而猜想,大抵她是来看明苏幼时读书的地方的,于是笑道“淑妃与本宫一同去吧。” 淑妃收回目光,福身道“是。” 请安这事,大多枯燥无聊,将嫔妃们聚到一处,与皇后行个礼,接着,便是皇后问一问一些或得宠或亲近的妃嫔近日可好,再吩咐一番妃嫔们要时候好皇帝,争取早日为皇家诞下子嗣,而后便是饮些香茶,妃嫔间相互打打机锋,皇后适时打个圆场,直到太阳高升,这一日的请安便算完了,妃嫔们便可各自散去。 郑宓从前见过姑母如何行事,倒也算得心应手,只在妃嫔们离去后,在心里感叹了一声,每日如此,旁的倒没什么,只是挺费茶水的。 今日淑妃并未逗留,是与其他妃嫔一同离去的,倒是贤妃与德妃似有犹豫之意,不过也在相互对视一眼后,告退了。 打发走了众人,郑宓去了那座阁楼。 因是专与明苏读书所用,这座阁楼最大的好处便是清幽。 登上阁楼,推开朝着南面的那扇窗,便有清风拂入阁,窗外是一片翠绿,微风吹拂,便是一片绿涛,观之使人心旷神怡。 郑宓在书桌旁坐下了,桌上的文房四宝竟还一如从前的模样。郑宓看了一会儿,想起明苏曾经坐在这里,专注读书的模样,心缓缓地静了下来。 她想到昨日,明苏所言,她若有心与她联手,便使人往贞观殿递个话。 若是以往,她断不会迟疑,可如今她要做的,是一件忤逆凶险之事,一个不好便是万劫不复,若是与明苏站到同一阵营,倘使行差踏错,少不得连累到她。 郑宓最不能忍的,便是将明苏置于险境。 信国公主府正在行宴,宴后,明苏又留了几名心腹下来,继续欢饮。 满堂济济,皆是贵胄,明苏却有些心不在焉,她记挂着玄过那边的进展。 容城距京师不远,快马加鞭,一日也就到了,这时玄过应当刚到,刚着手去查。这回的线索很清晰,必能查出些眉目来。 何况,明苏蹙眉,在心底算计着光阴,已有五年了,她也该回来了。她知道郑宓的性子,她绝不会苟且偷生,她活下来,便是为了翻案的。既要翻案,又怎会一直逃避在外,不回京师。 殿中笑语不断,丝竹管弦伴着殿前翩翩起舞的舞姬,大臣们或是高声赞扬歌舞美酒,或是交头接耳,说着话。明苏全未听入耳中,只顾自己想着,等找到了郑宓,她必会 忽然,殿中有一名大臣晃晃悠悠地端着酒盏站了起来,朝着上首,大声道“信国殿下,臣借这一盏酒,恭贺殿下福寿无边” 明苏的思绪被打断了,不知怎么,她非但不恼怒,隐隐还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举起手中的翡翠杯一扬便一饮而尽。 美酒入喉,微微有些灼烫,到腹中,却是熏熏然的舒适。 其余大臣见此,哪儿甘示弱,落下这表忠心的好机会,接连起身,为殿下上寿,明苏全部喝了,喝得都醉了。她往日可没有这样好的性子,美酒佳肴,沾一沾唇,便算是与足了颜面了,可今日,不知怎么,她特别高兴,尤其是饮了酒后,那压在心底的高兴便被释放了出来。 直至散宴,大臣们都退下了,明苏直接醉倒在了座上,伏在食案上,睡了过去。 她与从前的确大不一样了,性子改得让人瞧不出她原本的面目,只有在酒醉之后,方能从她静谧的睡颜中瞧出几分她年少时安静温和的模样。 明苏睡得很沉,她好久没有睡过这样好的觉了。 她又梦到了郑宓,是在那座教坊中,她对她冷颜相待的模样。醒来后,依旧心疼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可她却还是很高兴。 她也不知究竟哪里来的信心,只是隐隐间有种感觉,郑宓在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 这一回,一定能找到她。明苏预感道。 接下去几日,她都没有出府,留在府中,等玄过回来。 等到第五日,玄过回来了。 大热的天,他衣衫都被汗浸透了,却半点不敢耽搁,飞快地奔入内府。殿下吩咐过,玄过回来,不必通报,让他径直入内。 他到时,明苏正在看一道刑部的公文,见玄过推门而入,她当即站了起来,不等玄过行礼,便问“在何处” 她的双手按在桌上,脊背绷得笔直,声音是竭力克制后方有平稳。 玄过不敢看她,跪下了,小声回道“小的辜负殿下所托,还是没有寻见郑氏踪迹。” 明苏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离,她的嘴唇抖了一下,眼睛失神地看着玄过,直过了许久,方稳着声,淡淡道“无妨,说说经过。” “是。那簪子的确是一名赌徒输光了银钱后,质押的。小的寻到了那名赌徒,一查方知,他原是刑部一名胥吏,这金簪是当年郑府抄家时,他从抄没的财物中偷窃的。前年,他因酒误事,被夺职,回乡后,又染上了赌瘾,越过越潦倒,便将这金簪质押了。” 玄过三言两语便将经过说了出来。 这簪子从抄家时,就不在郑宓手中,循着这条线索,自然是寻不到她的。 明苏什么都没说,摆了摆手。 玄过磕了个头,无声地退下了。 明苏低着头,跌坐到椅子上,看着桌上那公文,试图重新集中精力,不去想郑宓了,可却做不到,她恼怒之下,将桌上诸物全部挥到了地上,砚台打翻了,公文染上了墨迹,看不得了,各式笔、纸散落了一地。 明苏却无半点快意,她怔怔地看着地面的杂乱,看了许久,忽然强撑着笑了一下,轻声道“也好,反正、反正我还没想好要原谅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 “公主今日入宫了吗” 连日阴雨,直到今日方有了点放晴的样子。 郑宓坐在檐下看庭中绿得越发青翠的草木,问道。 云桑已知晓了,皇帝虽有五女,但娘娘口中提起的公主,必然是信国殿下。她恭敬回道“信国殿下今日也不曾入宫。” 今日也不曾入宫。郑宓低眉思索,算起来明苏得有大半月不曾来宫里了,连初一的阖宫请安她都不曾露面。 “娘娘可是有事要与信国殿下商量”云桑问道,那日昆玉殿中,她也是在的,自然知晓信国殿下有招揽皇后之意。 但大半月来,娘娘并未打发人去贞观殿,倒是接连见了贤妃与德妃,听这两位各自夸耀了一番五皇子与三皇子的好处。 郑宓倒没什么事要与明苏商量的,不过是想念她罢了。她欲令云桑去打听打听,明苏近日在做什么,然而话一开口,就成了“不必信国殿下信国殿下地唤她,仁明殿中只有一个殿下。” 云桑不知皇后与信国殿下的旧事,听这一句,心里一个咯噔,只能想到,不加封号只称殿下,往往是妃嫔们宫里的宫人们对她们所生的孩子的称法。 莫非娘娘是见膝下无子,陛下也不爱来仁明殿,欲与淑妃娘娘抢孩子吗 她心惊胆战地提了一句“殿下与淑妃娘娘母女之情极是深厚,且殿下已有十九了。”就算抢过来也养不熟的,何况抢不过来。要真做了,反倒同信国殿下与淑妃娘娘两处结怨。 郑宓也不知她能想得这么偏,只听到了后半句,心中想,是啊,明苏有十九了,是全然不同的风华了。可惜她错失了这中间的五年,错过了明苏的蜕变。 只是,如果、如果她在,她陪在明苏身边,明苏也未必会变成如今这模样。 郑宓心下一酸,语气也淡下来“我知道。” 云桑听皇后娘娘话中虽有些艰涩意味,但到底是知道轻重的,便松了口气,笑着道“娘娘喜欢殿下,以后也可常召殿下来坐的。” 郑宓正酸涩,乍然听到她这句“娘娘喜欢殿下”,心中又滚烫起来,口中不由维持着女儿家的矜持,道“也不是,喜欢她,只是本宫入宫以来,只见过她,很亲切罢了。” 云桑叹了口气,娘娘这语气分明是强作坚强。也是,宫中的女子不论位份高低,若无一子,来日总难免凄凉,可如今后宫乱的,陛下又不踏足仁明殿,此事着实难得很。 “婢子明白了。”云桑说道,既然娘娘喜欢信国殿下,以后待殿下得恭敬一些了。一时倒忘了皇后与公主岁数相差不大,且公主还有好女色的美名在。 倒使郑宓十分疑惑,心道,她怎么就明白了她明白什么了正要开口询问,那边有两名内侍小声咬着耳朵,走来了。 那二人是从外头回来,没看到皇后在檐下赏景,低声有说有笑的,失了规矩。云桑见此,蹙了下眉,微微抬高了声音“娘娘在此,不得喧哗。” 两名内侍这才看到皇后,大惊失色地趋步至阶前跪下,连连叩首道“小的该死,没留意娘娘在此,驾前失仪,求娘娘责罚” 郑宓倒是很好说话,昨夜下的雨,庭前铺的石子路上还是湿的,二人跪在湿漉漉的地上,膝盖处很快就湿透了。她温声道“起来吧。” 二人连连叩谢皇后恩典,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皇后问道。 左边的那名内侍岁数稍大一些,看起来胆子也要大一些,便开了口,回道“回娘娘的话,小的在御花园听闻了一些闲、闲话”他说到此,想起在背后议论主子是大忌,吓得又跪下了,伏地道“是讲信国殿下的,小的们只是随口说了一说。并未议论信国殿下。” 云桑暗道,才说到殿下呢,就来了。这二人是仁明殿中十分得用的两名内侍,手脚勤快,为人也很忠诚。她怕这二人在背后议论公主,惹得娘娘动怒,发落了他们,便上前一步,斥道“殿下就殿下,什么信国殿下,如此生疏。” 郑宓不语,耳尖微红。 那内侍也不懂怎么称信国殿下就生疏了,他们仁明殿与淑妃的南薰殿和信国殿下的贞观殿也没什么往来啊。但他正惶恐,也不敢问,只战战兢兢地连连称是“是、是。” 郑宓只觉与明苏的距离仿佛拉近了一些,心间暖意融融的,笑了笑,问“你们在御花园中听到了什么闲话” 年长些的内侍如实禀了来“是贤妃娘娘宫中的人编排殿下。这阵子殿下在宫外做了不少事,闹得朝中不得安宁,她先命人弹劾了三皇子殿下门下的一名御史抢占民田,与三皇子殿下的人一番你来我往的争执,将原本只是一名御史抢占民田的事,变成了揭露三皇子殿下门下好几名官员大行不法之事,三皇子殿下见讨不了好,只得认了,不与殿下争了。” 郑宓一怔,她身处深宫,并不知道朝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事,问道“三皇子是德妃娘娘所出,公主与他过不去,贤妃娘娘的宫人应当拍手称快才是,怎会编排公主” 年少些的内侍开了口,他的口齿更伶俐些,声音也更清脆“是五皇子殿下见殿下将三皇子殿下得罪彻底了,便赶忙登门示好,谁知第二日,殿下便在朝上参奏五皇子殿下不修内德,纵容门下仗势欺人,在地方鱼肉百姓,为非作歹。贤妃娘娘的宫人便是因这个编排殿下,说殿下排挤三皇子只是参他门下的人,排挤他们家殿下却偏偏说是他们殿下驭下不严。” 云桑听得震惊,担忧道“先打了三皇子的脸,又将五皇子得罪了,殿下这是”全然没给自己留后路啊。 郑宓却想到了那枚金簪,明苏是得了那枚金簪后,不再入宫的,这些事又发生这段时日里。她不免多想,是明苏看到她的东西,心情不好,才会如此乖戾行事。 难道她真的就厌恶她至此吗 方才生起暖意全部都消失了,郑宓心中苦涩,却又不得不强撑着,问个明白“这是何时的事” 两名内侍一起回忆,年少些的灵活,很快想起来了,道“听贤妃娘娘的宫人话中之意,殿下弹劾五皇子是在七日前。” 郑宓点了下头,挥手令他们退下了。 光阴流逝得飞快。她醒来时正值盛夏,转眼间却过去一个多月了。天也入了秋。庭中的草木枝叶间也隐隐泛了黄。拂面而来的清风已不再带着热浪,反而有了丝丝凉意。 那两名内侍退下后,皇后娘娘便合着眼眸,静坐不语,云桑也不敢出声,在旁伺候着。 过了好一会儿,郑宓心绪稳一些了,方道“七日前发生的事,本宫却到今日才知。” 这消息已不只是不灵通了。可云桑也没法子。总不能把仁明殿的宫人全散出去打听消息,何况这般行事,也打听不出什么来。贤妃她们也是在宫中待得久了,各处培植了耳目人脉,才能这般将朝廷的事通过一条条人脉,传入各自宫中的。 郑宓也知其中的关窍,只是她方才想的是,倘若明苏在宫外出了什么事,她是不是也要隔上七日,才得到消息。 要经营人脉,培植耳目,并非一朝一夕的事。郑宓知晓道理,她只是着急罢了。 原本她想的只是如何为郑家翻案,眼下又少不得牵挂起明苏来。明苏如此张扬霸道的行事,早已将人都得罪了,将来若出什么事,三皇子五皇子定然落井下石。 郑宓拧着眉心,前几日她想的是还是不要和明苏牵连太多,以免有什么差池,牵连了明苏,今日却开始担心她出了什么事,而她在这深宫中不及救护。 “什么日子了”她问道。 “三十了。”云桑答,想到什么,又添了一句,“明日就是初一,阖宫请安的日子。” 阖宫请安的日子。郑宓暗自期盼,明日明苏可一定要来。她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她了。 第二日,不知是郑宓的祈祷起了效,还是明苏闹过一阵,安分下来,记起要守规矩来了。她当真早早地入宫来,给皇后请安。 仁明殿前,皇子公主们聚得齐齐整整,另外四名已出嫁的公主也来了。 三皇子、五皇子刚同明苏起过嫌隙,但此时见了她,仍旧是笑脸相迎,尤其是五皇子,格外能隐忍,还端起皇兄的温和架子,关心起明苏的起居饮食。 明苏这时倒瞧不出她行事张扬的作风了,笑眯眯的,好好地与人说话。 当着众人的面,郑宓也不好与明苏说什么。只是格外多看了她两眼,见她瘦了,衣衫亦是单薄,便很担忧。她在十四岁那年受过脊杖,之后不曾好生将养,她那时便很担心杖伤会成沉疴痼疾,时常提醒明苏好生保养。 可眼下,她却连多添件衣衫都不肯。 明苏坐在底下,察觉到她的目光,也看了过来。皇后的眼神关切且略含责备,明苏莫名觉得眼熟,仿佛从前见过无数回。 郑宓与她对视了一眼,还是不放心,想过会儿将明苏留下与她再叮嘱一番。旁的都可以缓缓图之,可她的身子,是最要紧,最耽搁不得的。 她望向殿中众人,适宜地露出些笑意,端庄而温煦“你们的孝心,本宫都知道了。” 又问了几位公主家中可好,驸马可好,对皇子们,也问他们皇子妃如何,两名小皇孙又如何。 一番章程走下来,直至近午,方才散去。 明苏走出大殿,打算往南薰殿去,陪母妃用午膳,谁知刚走出两步,身后便传来一声“殿下留步。” 她止步回头,一名宫人快步走了上来,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礼,而后笑着道“娘娘请殿下一同用午膳。” 四下里人还未走尽,明苏还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落皇后的面子,便道“多谢娘娘恩典。”随这宫人回了大殿。 云桑将公主请回来了,引着她进了大殿。 仁明殿上下,明苏都熟悉得很,这里的每一处,她都来过、见过无数遍,跟在云桑身后,也不显得生疏拘束,大大方方地看了眼殿中的格局与摆设。 “午膳还有一会儿,劳烦殿下稍候了。娘娘就在里头,殿下快去吧。”云桑走到门边,掀开内殿的帘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明苏不知怎么,有一阵恍惚。仁明殿她有五年未来了,耳边那宫人口口声声地唤她殿下,语气间颇为亲近,竟是与从前的仁明殿极为相似。 她踏入内殿,只见里头坐了一人,那人抬眼望过来,那目光关切而温柔。也不知是因气氛很好,使她想起了从前,还是别的什么,明苏又出现了方才在大殿上的那种感觉,她觉得这双眼眸很是熟悉。 像极了她心底日夜思念的那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 “公主来了”那人先开了口。 明苏听见声音,骤然惊醒,心底自嘲了一声,难道是分离久了,竟是见了谁,都像她 她府中养了那么多或是眼睛像她,或是鼻子像她,又或是轮廓像她的女子,但她明白,那些都不是她。可方才,她是当真恍惚了,以为阿宓回来了。 明苏隐隐觉得不快,又有些没来由地心虚,怎么能将旁人当做了她阿宓再多不好,旁人又怎能比得上她 她如今是个肆无忌惮的性子,心下不快,便要迁怒这令她不快的人。走过去,随手行礼,腰未弯,语气也不怎么恭敬,连儿臣的自称都省了,草草道了一声“见过娘娘。” 怠慢得很。 若是旁人,好心好意地留她用膳,却平白得了她这轻视,少不得恼怒。但郑宓自是不会与她计较,笑着道“免礼。”又令她上前来坐。 她身旁,只有一张与她靠得极近的圆凳,想来是特意为她摆上的。明苏偏生不去坐,就近拣了一圆凳,隔着三四步之遥,与郑宓相对。 郑宓忍不住笑意,以帕子掩了掩唇畔。 明苏神色难看起来,冷声道“娘娘笑什么” 郑宓也怕激怒了她,忙收敛了,可又觉得明苏这模样,着实很有趣。她眼中仍噙着笑意,道“本宫只是觉得公主别扭得可爱罢了。” 顿时,明苏的脸色更难看了,声音也更冷了下去“娘娘召儿臣来,便是为拿儿臣寻开心的” 再逗就生气了。郑宓也不敢招惹明苏动怒,忙说起了正事“本宫是见公主衣衫单薄,放心不下,就起了唠叨的毛病,请公主留下叮嘱两句。” 秋风起,枝叶凋零,初初入秋的那几日,往往是乍来的一股寒潮,最是清寒,也最容易着凉。 她突如其来的关心,明苏犹疑地望着她,有些戒备。 郑宓耐心很好,想起明苏不喜欢宫中那些针线娘子缝制的衣衫,总嫌华贵有余,温暖不足,而淑妃娘娘又偏偏不善针线。所以,明苏从前的衣衫,尤其是贴身的里衣,都是她与姑母替她做的,春夏秋冬,四季更迭,这一算起来,那些年里,她不知替明苏做了多少衣裳,清楚她喜欢哪种布料,也了解她喜欢什么样式。 日子很难熬,但有明苏,有她们的那些过往,再难,似乎都不觉得艰涩了。 郑宓微笑道“我这些日子也没什么事,公主若不嫌弃,此时赶制,到入冬前也能赶出几身冬衣来了。”顿了顿,又道,“只是秋日的衣衫,还请公主先凑合着保暖为要。” 她这般体贴关切,明苏倒有些看不透她了,上回昆玉殿,皇后见她还拘谨得很,隐隐间也能看出她有些惧她,怎么才过去一月,她就这般亲近起来 看不透,她就不看了,反正也不是多要紧的人。明苏笑了笑,轻飘飘道“不劳娘娘费心,儿臣嫌弃。” 她若只是拒绝,也就罢了,偏偏还拒绝得如此冷硬,让郑宓下不来台。 郑宓的笑意也撑不住了,她低下头,将茶盅端到手里,心里则有些急,明苏如此排斥,她们的缘分难道就要就此断了吗 明苏这些年也没怎么关心过旁人的感受,只图自己痛快也就罢了。但此时,她说了那句话,又见皇后低眉垂首,不知怎么,就觉她说得过分了。 可她也不愿与皇后道歉,赔不是。她这辈子最在意的三人,一个被勒死在了她面前,一个在五年前一去不返,只剩下母妃,在宫中等她。 除了这三人,其余的在她眼中都是无关紧要的路人罢了。 她想起入宫前命人往母妃那里传过话,说要陪她用午膳的,上回她就因那金簪失约了,今次可不能再失约。 明苏这般想着,站起了身,就要告退。 郑宓见她要走,急了,脱口道“你身上疼吗” 明苏不明所以,只下意识道“什么” 郑宓只得说得明白些“阴雨连连,你背上的伤,疼吗” 明苏的神色骤然阴冷了下来,盯着她,森冷道“你命人查我” 郑宓没想到她反应这样大,倒怔住了。 她与明苏从来没有表过心意,只是她们彼此间却存了这默契。她十九岁都未出嫁,是为什么,祖父知晓,姑母也知晓,却都不曾来规劝拆散,只是含蓄地提醒她,若要相守,还需筹谋。 有长辈默许,纵使前路还有坎坷,但郑宓一直相信,她与明苏是能相守终生的。 直到郑家被抄,合族皆亡,她被没入教坊为奴。 那日之后,明苏每日都来。郑宓不知她是如何潜出宫的,也不想见她。她知明苏是无辜的,皇帝想做的事,她拦不住。 可家仇已经在了,一看到她,她就会想起惨死的家人,她们之间已不可能了。 明苏也知道,她尽力地不来碍她的眼,每日来,都不会入她的房门,或在大厅坐一坐,或是在隔壁开一间房,拿出她自己带来的书打发时间。 于是一连七日,她只知明苏每日都来,却未见过她一面。 至于明苏为何来得这样勤,她自然是知道的。这半月,教坊的主事不敢让她出去献艺,也不敢将那些王孙公子们往她房中领。她这价值千金的头牌,便被藏在了房中,谁都见不着。 但明苏来,是悄悄来的,亦不曾张扬身份,那些不务正道的贵胄公子哪儿肯消停,不住地向主事施压,非要尝尝昔日郑太傅膝下最受宠爱的孙女的滋味不可。 他们这些人,本就嚣张张狂,再饮些酒下去,更是不晓得轻重,恨不能将京师都翻过来玩乐一遍方好,哪儿会将一个小小的教坊主事放在眼中。 教坊让他们折腾得不轻,主事哭丧着脸,两头为难既不敢违拗明苏,也不敢将外头那些人得罪死了。 而她倒像是被恩客养起来的花魁,诸事不必操心。 但她不想这样,她不想承明苏的情,也不想与她有任何瓜葛。她只想再无往来,从此以后,峰回路转也好,柳暗花明也罢,都不再见。 那日主事到了她房中,陪着小心道“那位殿下又来了,一连七日,总不能一直干晾着,您是不是也去亮个脸” 郑宓道“我会去。” 主事大喜,高高兴兴地要她打扮打扮,早些过去,别让人等久了。 郑宓原没想什么,可听到她这句打扮打扮,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句“女为悦己者容”,心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般。毕竟,在此之前,她是一心将明苏当成要一生一世相守不离的人来待的。 她在妆台前坐了许久,也看了那些胭脂水粉许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碰。既然要断,又何必给她留下念想。 她推开房门,走去明苏在的那间厢房。 那厢房的门是掩着的,留了条缝,她走到门边,里头的声音传出来。 “明日我不得空,来不了,但后日,我是必来的。倘若她有什么闪失,哪怕只受了半点屈辱,你这主事的位置都不必坐了” 郑宓止步,透过门缝望进去,便见明苏侧对着她坐着,那主事低首哈腰地站在她身前,连连称是,称完了是,那主事又诉苦道“可想见郑小姐的人实在多,殿下在此坐镇,倒好一些,殿下不在,他们都是有身份有来历的,小的也不好拦啊。” 这话,显然就是推脱,能在教坊做主事的,岂能没几分拒客的本事。 郑宓看向明苏,便见明苏面上显出着急来。她不由叹了口气,明苏的样貌与淑妃相像,可她的性子却与姑母像了个十成十,都是一般温润和气。 那主事的推脱敷衍之意如此明显,明苏还是没有动怒,只是格外郑重地看着他,肃然道“你只记得,她有个好歹,我不问旁人,只问你。” 主事说了什么,郑宓没听进去,正要叩门,边上传来一声“郑小姐,求您借一步说话。” 是玄过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他一面望向里头,一面压低了声音,急急地哀求道“事关殿下,小的实在没办法了,您行行好,听小的说两句吧。” 主事行了一礼,要出来了。 玄过大急,径直扯了郑宓的衣袖。郑宓终究没狠下心,与他一同,去了侧旁的过道里。玄过没敢耽搁,四下一望,见无人留意,慌忙将宫中这几日发生的事,从明苏如何求情无门到她如何被盛怒的皇帝惩罚杖责都说了一遍。 “脊背上的伤养不好,是要留一辈子病根的,小的实在担忧,可殿下挂念这边,连药都没来得及好好换。”玄过说得很急,又将一个瓷瓶掏出来,塞到郑宓手里,给她跪下了,“您就当是可怜殿下了。” 郑宓不知道这些事,听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拿着瓷瓶进了房门。 明苏听到声响,朝门口望了一眼,立即站了起来,拘谨而无措,抿唇道“你、你怎么来了” 郑宓看得出来,她的紧张与无措之下,还有一些期待和欣喜,但这些期待与欣喜在看到她手中的瓷瓶的时候,便全部消失了。 “玄过说的”她低着头,问了一句,正想说她没事,便听郑宓道“让我看看。” 明苏顿时更显局促,张了张口,嗫嚅了一句“都快半月了,没什么要紧的。” 郑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明苏便说不出话了,沉默了一阵,走去了内室,郑宓跟在她身后。 她到榻前停下,脱下了外袍,露出白色的里衣。里衣上沾了血,格外刺目。但那是在后背,明苏不知道,她撩起里衣下摆,还没完全撩起,便是一阵咬牙忍耐,缓了一缓,才继续用力。郑宓没有开口,也没帮忙,冷眼旁观。 明苏感到很难堪,却没有说什么,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将里衣掀起,露出后背。 背上那一大片,寻不出一块好肉,有些结痂了,有些血痂裂了,渗出血来,血粘到了里衣上,她掀衣时,不得不用力,又撕裂了一片。 “我给你上药。”郑宓说道。 明苏意外,虽然看到她手中拿着瓷瓶,但她也猜得到必是玄过硬塞给她的,她没想过她会愿意为她上药。大概是这些日子酸苦的滋味尝多了,单单是一句上药,都让明苏涌起一阵狂喜。 她看了看郑宓的脸色,郑宓什么表情都没有,目色也很冷淡。 明苏不敢说话,生怕她一开口,就连这一点温存都没有了。 她乖乖地在榻上躺下。郑宓坐到榻边,看着那血肉模糊的脊背。原本就清瘦身子,眼下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隔着皮肉都能看出骨头的形状。 郑宓打开瓷瓶的塞子,将药粉洒在裂开的血痂上,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白色的药粉碰到血,很快融化,原本颜色有些暗红的血也掺了点白色,化成了血水。 明苏痛得脊背抽搐,没能忍住,发出“嘶嘶”声,却没有喊疼,也没有让她轻一点。 郑宓心疼得恨不能替她受了这些杖刑,手下更是小心,低头吹了吹,想替她减缓一些痛意。明苏眼中布满了红色的血丝,感觉到她的动作,扭过头来,颤着声,安慰她“早、早就不、不疼了。” 郑宓的泪水滑落,她看着明苏疼到扭曲的面容,看着她苍白的嘴唇,看着她明明自己痛到了极点,却仍不忘来安慰她的感受,她就心软了。 可是,再是心软,都没用了。从刚刚见到明苏开始,家人惨死的画面便在她的脑海中不住盘桓。 上完了药,郑宓将药瓶放到一旁的矮几上。明苏缓过了那一阵剧痛,好了一些。她得了郑宓待她的一点好,满心都是欢喜,面色虽还苍白,眼中却已是湛亮,小心翼翼的,带着些讨好道“我” 她正要与郑宓说一声,她明日有事,来不了,但后日一定会来,便听郑宓道“你以后都别再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 明苏才燃起了一点希望,就打破了。她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心想,原来她肯为她上药,是因这已是最后的温存了。 她自己撑着她慢慢地坐起,穿上了外袍。 衣衫一遮,伤便看不到了。明苏坐到榻边,跟郑宓隔着一人之距,双腿垂下来,微微低着头。 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秉性,什么样的人品,似乎只有经历过大事后,方能看透。郑宓看着她,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可衣袍穿上后,除了面容格外苍白,竟就看不出来了。 她一贯知晓明苏是很肯吃苦的性子,却不知她的隐忍也是常人难及。 郑宓忽然为她担忧起来。宫门森森,禁苑幽幽,她还要在宫廷中生活,皇帝残忍无情,心思幽沉,明苏算是姑母抚养的,皇帝会不会迁怒她。她以后的日子又该过得多难。 “阿宓。”明苏开了口。 这平静的一声,唤得郑宓心一紧,不由自主地认真听。 明苏没有看她,低着头,目光对着地面,她说得缓慢却坚定“我做不到。” 郑宓一怔,过了片刻,才明白,这是回答她的那句“你以后都别来了。” “这地方腌臜,吃人不吐骨头,你在这里,我暂时无法赎你出去,是我无能。但若因你一句别来,就伤了心,又或觉得羞愧,便真的不来了,让你在这里受辱,那我还是人吗” 说完这句话,明苏就走了。伤药放在那矮几上,也忘了带走。她坐在榻上,拿起那瓶上药,看了好一会儿,起身之时,终是替她将药收了起来。 “娘娘为何不语,心虚了” 明苏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郑宓的回忆。 “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郑宓温声说道。 她这般平静温和,倒显得她小题大做,喜怒无常了。明苏不悦地蹙了下眉。 郑宓又不像旁人,或是惧她,或是对她有所求,自然能与她心平气和地说话。 “我在宫中孤立无援,承蒙公主抬爱,愿为我留出一席之地,我想对公主多些了解,不也是情理之中”郑宓又道。她自然没有查过她,可若不承认,倒不好解释,她怎会知晓她受过杖伤。 其实明苏虽性子变得古怪易怒了,但她也不是全然不讲道理不晓事的。皇后要择定阵营,令人查一查她,也没什么,只是五年前的事,一向是她的逆鳞,不容外人触碰,方如此敏感。 皇后平静地解释着,明苏没忍住又去看她的眼睛。依然觉得熟悉。 倒不是这眼眸生得格外动人,方使她心生亲近,而是眼中所盛的缱绻目光,让她觉得亲切。 这已是今日的第三回了,明苏很是不悦,可一开口不知怎么,却成了赔礼“娘娘说的是,儿臣失礼。” 虽然这赔礼看起来也无甚诚意,不过草草一言罢了,连礼都不曾行一个。但郑宓却留意到,明苏的唇角微微抿了一下,目光也朝下敛了一下,这是她从前心虚时方会有的习惯。 于是旁人眼中乖张轻狂的信国殿下,在皇后眼中却是格外乖巧。 “多添身衣衫,别受了风寒。”皇后再度嘱咐道。 她一而再地叮嘱,明苏怕她还要来个“再而三”,便点了头“儿臣记下了。”她说罢,又道,“儿臣一早便往南薰殿传了话,答应了母妃要陪她用午膳,先告退了。” 她是要去陪母亲用膳,郑宓自然不好阻拦,便起身送她。 到了殿门外,明苏行礼告退,直起身,将要转身之时,她没忍住,又看了眼皇后的眼睛。 那双眼眸中的目光依旧温和缱绻,宁静如溪涧中缓缓流淌的细水。 一时间诸多回忆袭来,竟让明苏想起了许多年前,郑宓常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想起郑宓为她做的许多事,想起她们之间有过的许多温存。 明苏心下一慌,难道她如今,竟是耐不住清冷,要从旁人身上寻郑宓的影子了吗 她脚下飞快,只想与这仁明殿远一些。 郑宓目送她匆匆离去,直至她看不到了,方回身入殿。 回到内殿,她忽然显出笑意,衬得眉眼愈发温柔。 云桑奇怪,问“娘娘缘何发笑” 郑宓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她只是想到方才,明苏悄悄地看了她好几回。她自小就喜欢悄悄地看她,每回都以为自己很隐蔽,她没有发现。 信国殿下脸皮薄,是人尽皆知的事。于是她便从未揭穿,由她不时地偷看。 谁知,过去五年,她性子改了,这小习惯还留着。 午间的阳光和煦温暖,晒得人的骨头都软了。 明苏离了仁明殿,行走在一条宫道上,两侧不时有宫人经过,见了她,慌不迭地弯身行礼,她早已习惯了旁人的恭敬与畏惧,径直地往前走,只当没看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将至南薰殿外了,明苏抬首望了眼天空,阳光流泻在她的脸上,犹如春风和煦地吹拂。可她却是没来由的一阵烦闷。 “那皇后很古怪。”明苏说道。 玄过在她身后跟着,闻言忙问“如何古怪” 明苏的双眉紧蹙起来,道“她的目光很勾人。” 玄过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些年来,不论如何绝色的女子,殿下都没正眼瞧过,平白担着一个好女色的名头,与人相处,比他这净了身的内侍还规矩干净,怎么就懂得什么叫勾人了 明苏停下步子,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你笑什么”神色间很是费解。 玄过不敢说出心中所想,收敛了笑意,恭敬道“小的以为,皇后娘娘出身诗书之门,必是贤淑矜持,怎会” 正是如此,前国子监祭酒府上的家教,明苏是信得过的。 可她想不通怎么皇后频频用那种目光看她,神色间很是不虞“不管怎么说,皇后必是不简单。” 玄过只觉自己这差使越发难当了,先前殿下只是遇上郑氏的事,方会或混沌茫然,或暴躁易怒,眼下却是寻常与人接触都不大清楚了。 “不如殿下问一问淑妃娘娘,娘娘在后宫,与皇后娘娘接触得要比您多。” 明苏点头,似乎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又想起一事,吩咐道“你查一查,皇后向何人打听了我。” 虽然皇后承认是查过她,方知她曾受过脊杖。可她总觉不对,不说当年知晓此事的宫人,已大多或死或放出宫去了,单是如今宫中将郑家与先皇后视为禁忌,都不可能轻易与人提起当年的事。 皇后根基浅,是怎么打听出来的 玄过恭敬称是,立即就命人去查了。 到了南薰殿,淑妃已等候多时了,她先命人摆膳,同明苏用过午膳,方屏退了宫人,问“你背上的伤如何了可令太医看过” 明苏想到方才皇后也问起她的杖伤,略略地晃了下神,笑着道“都是陈年的旧伤了,哪儿就这么容易疼” “是陈年旧伤,可你当初不曾好生将养过一日,落下了病根,逢阴逢潮都疼得直不起身。”淑妃虽在宫中,明苏也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可她并非什么都不知。 见她说穿了,明苏也就没再隐瞒,道“儿臣请太医院的胡院首看过,不妨事的。” 淑妃不信,可也没有什么办法,沉默了一阵,道“我总想,你那时这么小,是怎么扛下来的。” 二十脊杖,足以将人打死打残了。明苏想起那日的情形“是很疼,我也以为我扛不下来。” 她那时亲眼目睹了母后的惨死,整个人都陷入了崩溃中,侍卫将她按倒的时候,她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脊杖下来,仿佛要将她的腰生生地打断打烂。 她只剩了一个念头,父皇是真的要她死。 那一瞬间,她想,干脆死了算了。自小敬爱的父皇,原来她从未看清过他,疼爱她的母后,死在她面前,她却什么都做不了。还有阿宓,她们之间横亘了鲜血染就的家仇,再也不可能了。 她只觉万念俱灰。 “可万念俱灰之下,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没了,她怎么办还有谁去保护她我们之间不可能了,可我还是想她能好好的,只要她活在这世上,这世间便是鲜活的,不论前路如何,我都能撑下去。于是我便不想认命了。疼得厉害,我便在心中想她的模样,唤她的名字。说来也奇怪,人一有了信念,就什么都不怕,什么苦都能甘之如饴。脊杖的疼,也没那么难忍了。” 明苏面上竟有笑意。那些残酷往事,经岁月淘澄,仿佛已不是什么磨难了,而成了她时常回忆时常警醒自己,在这冷清的宫廷中,尔虞我诈的朝堂上支撑下去的信念。 说完,却没听到淑妃的声音。明苏奇怪,看向她,却见她面色迟疑。 “怎么了”明苏问道。 淑妃看着她,摇了摇头“你已有五年不肯提起她了,有两回不得不提,都是咬牙切齿的,怎么今日却” 明苏一怔,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她竟是含着笑意说起了郑宓。 “你不怨她了”淑妃疑惑道。 明苏顿时一慌,她自然是怨她的,方才会将郑宓从口中说出,一定是皇后总用那种目光看她,惹得她忆起了过往,竟是对郑宓心软了。 她就说这皇后不简单,方才在仁明殿中,必是存心勾人,欲乱她心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 明苏越想越气,拍了一下身前的桌子,将毫无防备的淑妃吓了一跳,蹙眉道“怨便怨吧,怎么拍桌子。” 明苏正在气头上,又受了母妃的责备,抿了抿唇,不开口了。 淑妃心疼她,缓下语气,问道“上回你令春然转告,说得了一枚金簪,可寻到什么眉目了” 说到金簪,明苏脸色更是难看,道“并无眉目,那金簪,是抄家时就被底下那起子东西顺走的,不曾经她的手。” “哦那确实,是寻不到眉目了。”淑妃也甚遗憾。 郑宓不知身在何方,但衣食住行,皆需银钱,银钱用尽,便只能典当质押身上的物件了。明苏因此,方四下搜罗郑宓使过的物件,而后以这些物件为线索,循着去寻郑宓的踪迹。 但五年了,却是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找到。 天下之大,人之渺小,如滴水入大海,明苏也曾派人去找,可又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 淑妃见明苏怏怏,心下不忍,便道“勿急,兴许下一回,也就找到了。” 别的事,明苏兴许听不进劝,但这一件,却不同,只要是好的话,她立即就能听进去,当即道“不错,兴许明日,又许后日,转机便来了。” 淑妃见她复又振作,略一思忖,便趁她高兴,将存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你别怨她了,她也不易,重逢难得,若能找到她” 话都没说完,明苏的脸色已沉了下来,冷声道“儿臣自有主张,母妃不必操心。” 她如此冷硬,倒教淑妃不敢再说下去。 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最终还是明苏觉得殿中闷,与淑妃告辞了。 自南薰殿出来,已过了申时,殿外一派秋意烂漫,凉风清爽。明苏想着淑妃的话,双眉皱得紧紧的,心中很是不快,见秋色甚好,今日也无事要做,她干脆去了御花园,打算散散心。 郑宓送走明苏,用过午膳,回了寝殿,歇了个午觉。 午觉过后,她正欲命人呈上宫中这月的开销来看,便有贤妃宫中的宫人来见,邀皇后同往御花园中观赏秋景。 这几日贤妃与德妃频频示好,与她们交好的妃嫔亦是恭敬有加。郑宓倒不由叹自己运道好。倘若是寻常时候,她这不受宠的皇后,怕是要时时受人挤兑,而今皇子们相争,她倒成了后宫中炙手可热的头一份了。 御花园南侧有一片枫林,每到秋日,便是宫中一处奇景,尤其是黄昏时分,夕阳晚照,火红的枫叶更是如火如荼,犹如火云燎原,煞是壮观。 贤妃邀皇后所赏之景,便是这幅秋日奇景。赏景之地,则是枫林西北角的一座小山上。 这小山是人工堆砌,与假山相仿,却比假山高一些,坐在山顶的亭子里,便可俯瞰正片枫树林。 此时山上石阶十数名宫人往来穿梭,手中或捧瓜果,或执壶端盏,布置亭中,贤妃到时,山顶的观景亭中已摆上了瓜果,煮上了香茶,还立了一架“大雁南飞”的屏风,既是应景,亦是挡去傍晚微凉的秋风。 她到亭中坐下,与她一同来的还有赵美人。赵美人是贤妃的庶妹,因有这层关系,且皇帝待她也颇多宠幸,赵美人自视甚高,行事亦多狂妄。 等了片刻,赵美人饮了盏茶,便有些静不下来了,道“皇后为何还不至莫非是与姐姐拿架子” 她声音娇美,说着抱怨挑刺的话,也带着股娇嗔意味,好似撒娇一般。 贤妃不动声色,望着那成片的枫林,道“仁明殿远,自然来得慢。” “远倒罢了,怕只怕姐姐的恭敬,将皇后的心养大了。”赵美人拖着调子,笑容娇艳,“听闻德妃近来,也常拜见皇后。” 贤妃一笑而已。 “要我说,姐姐也不必如此恭敬,她不过是空有个皇后的名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该是她来求姐姐才是。”赵美人越说越不成话。 贤妃自远处收回目光,落到赵美人身上。那目光冰冷严厉,使得赵美人胆怯,放低了声,透着股可怜“我说得不对吗” 自然是不对,贤妃本不欲与她多言,又恐她不晓得厉害,过会儿言辞无忌坏了事,方徐徐问道“这大半月来,各宫试探挑衅,或不恭或无礼或惹是生非,你可看到过皇后乱手脚,吃过一次亏” 确实,不论后宫诸人如何举措,仁明殿皆应对得当,也从未见皇后动过一次怒。赵美人心知自己小瞧了皇后,却又不太服气“那又如何,陛下不喜欢她。” “陛下不喜欢她才好,陛下若喜欢,将来诞下一位嫡皇子,那就成了对手了。”贤妃怒道,若不是后宫诸人各怀心思,立场不定,她也不会将这看不清形势的妹妹当做心腹。 见赵美人被她这么斥了一句,不敢开口了,贤妃缓了口气,接着道“何况你看赵梁,他跟了陛下二十余年,最知圣心,他见了皇后哪一回不是恭恭敬敬的,可见陛下对皇后虽称不上宠爱,却也非不喜。” 厉害关系全讲透了,赵美人仍旧不怎么服气,但对上贤妃冷厉的眼神,却只能顺从道“谢姐姐教诲,我明白了。” 她才一说完,便有宫人来禀,皇后到了。 贤妃与赵美人一同起身出亭,皇后的身影出现在山阶上,贤妃扫了面容僵硬的赵美人一眼,赵美人忙换上了甜美的笑容,显得很是恭顺。贤妃这才满意,笑着朝皇后迎去。 郑宓到后,先赞了眼前这美景“风光如画,不外如是。” “正是呢,陛下也说美景可入画,前两年特召集了一百零八名画师一同将这幅枫林夕照图画下。画师们前前后后一共画了三个月,不止是枫林,还有陛下与百官在林中赏景饮宴蹴鞠游乐的场景,全部都画了下来。这画去年被陛下赐给了贤妃娘娘。”赵美人笑着说道,话语间不无炫耀。 郑宓望向贤妃,贤妃笑道“娘娘若有兴致一览画作,臣妾改日便令他们将画轴送去仁明殿。” 郑宓笑了笑,婉拒,仍旧看着那片枫林,心中无限怀念。 赵美人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贤妃,眼睛一亮,忙道“说起这枫林夕照图,臣妾记得咱们殿下也入了画。殿下姿容,英姿勃发,威武不凡,在画中很是醒目。” 这话题便从枫林绕到了皇子身上,算是点到正题了。 郑宓也就将心思从枫林收了回来,顺着夸了五皇子两句,便如她在德妃面前夸三皇子一般,用词并不热络,但也不冷淡,就如一长辈提起自家的小辈一般。 贤妃是打算今日就要皇后表态的,她原也没那么急,可前阵子信国公主不知怎么发了病似的,先惹三皇子,再惹五皇子,三皇子那处还好些,倒霉的只是门下一卒子,五皇子却遭了秧,被罚在府中思过半月。 形势一日赛一日的严峻,贤妃也稳不住了,急于在后宫中再添一强援。 奈何几次接触,皇后皆是不慌不忙,不远不近地应对,连日下来都得不到一个准话。 今日亦是如此,贤妃耐着性子,提到前阵子五皇子与信国公主的矛盾时,赵美人娇笑着,讥讽道“信国殿下也不知是图什么,将皇子们得罪了个遍,也就是如今陛下纵着,朝臣们才捧着她几分,待来日” 赵美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未尽之语很明显,待来日皇帝没了,不论哪一名皇子即位都没她好果子吃。 她如此讥嘲,郑宓已有怒意,但她想起一事,明苏是从何事开始入朝听政的,皇帝又怎会许她参与政事,此事她问过云桑,云桑不知。 郑宓原就打算在这些妃嫔之中打听打听,眼下见说到明苏身上了,便笑着应和了一句“信国公主的性子的确古怪,为人也确实狂傲了些。” 这句话,恰好被走到半山的明苏听了个正着。 她在御花园散心,不知不觉就到了这枫林外,想起当年与郑宓来此游玩的旧事了。她正欲往林中走走,便见山边停了皇后的肩舆。 讨厌的人,就是这般阴魂不散 明苏很是不屑,便要当做没看到,又见山下那众多宫人中,还有不少贤妃宫中之人。她想了想,命人看住了这众多宫人,不许他们出声,自己带着玄过走了上来。 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也不喜与后宫妃嫔往来,只是贤妃母子阴险狡诈,皇后初入宫廷,不知她的为人,兴许会中了她的圈套。 她是一片好心,谁知,却听到皇后说她性子古怪,为人狂傲。 明苏大怒,好啊,当面勾人,背后贬损,这皇后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她就要上去,却被玄过扯住了衣袖。玄过给她跪下了,恳求地摇头,无声道“贤妃也在呢” 明苏明白他意思,她这一上去,皇后固然面上挂不住,但贤妃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已将五皇子得罪了,若再在宫中与贤妃难堪,五皇子再能忍耐,也不会坐视母妃受辱。到时若三皇子再插一脚,殿下少不得吃亏。 明苏也知自己近来动作太大,该蛰伏一阵了,忍了忍,转过身就要离去。 “皇后娘娘该知趣些,不要也学得古怪狂傲了”赵美人尖细的声音传来。 玄过见殿下听劝,松了口气,正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却见殿下已一个急转身,往亭中去了。他暗道一声不好,连忙跟上去。 明苏已走到了亭外,强忍着怒气,冷笑道“孤竟不知皇后如何行事,还要你这小小的美人来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 背后议论被正主逮个正着,此事最是尴尬。 信国殿下一现身,赵美人吓得立时便站了起来,朝她行礼“拜见信国殿下。” 明苏状似未闻,目光在皇后与贤妃二人身上扫过,略略施了一礼“见过二位娘娘。” 郑宓不知她何时来的,想到方才所言,也有些心虚,温声道“公主免礼。” 贤妃目光冷厉,扫了赵美人一眼,对着明苏却笑得很是慈爱,道“公主何时来的,怎么也无人通报一声快快请坐。” 明苏目光一顿,后宫的妃嫔都怕她。赵美人就不必说了,还福身在地不敢起,贤妃口上端着母妃的架子,目光却闪烁不明,不敢与她对视,其实将她视作疯狗,巴不得她赶紧滚开。 也好,能怕她是最好的。明苏神色不变,却又不由自主地望向皇后。 皇后见她看过来了,问道“你怎么来了”语气温缓,既不惧她,也不烦她。 明苏眉间一松,想要与她应答两句,转念又想起她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同人说她的坏话,又不想理她了,转向赵美人,冷声道“我方到,便闻赵美人以下犯上。” “是臣妾失言,臣妾不是有心的。”赵美人连忙告罪。 刚才威风大得很,现在却说不是有心的,明苏哪里肯信,她正要开口,赵美人却扑到皇后身前跪求道“娘娘,臣妾只是一时糊涂,并非有心,臣妾对娘娘的敬重,日月可鉴,娘娘饶了臣妾这回吧。” 她一面叩首,一面又看向贤妃,急得眼泪都下来了。 贤妃顺势道“她也不是有心的,娘娘便饶过她吧。” 赵美人闻言又是连番磕头。 她得罪的到底是皇后,明苏也不好越俎代庖,看向了皇后。 郑宓不欲多事,道“你既诚心悔过,本宫便不与你计较了。” 赵美人顿时喜极而泣,连连叩谢。 贤妃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明苏哂笑了一声,料想接下来这二人应当会收敛着些了,也不欲再留,道了告辞,走了。 有她这一搅扰,贤妃哪有心情再待下去,郑宓也有话要与明苏讲,先行出了亭。 她走出亭子,没几步,便听见身后贤妃压低了声,恼怒道“她不过是一公主,你却是陛下的妃嫔,做什么这么怕她纵是侍奉圣驾,也不见你如此畏惧,她难道比陛下还厉害” 郑宓神色一凝,放慢了步子。 赵美人哭道“陛下是天子,自然是天威赫赫,可架不住信国殿下是条疯狗,一下三皇子,一下五皇子地胡乱攀咬,谁知下一个会不会是臣妾。” 原来,她们在背后,是这样议论明苏的。郑宓心头一痛,快步离去,不敢再听。 她到山下,明苏已没了人影,问了山下侍奉的宫人,方知她往林中去了。 时候已不早了,她怎么还不出宫郑宓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明苏在林中信步闲游,走的都是她曾与郑宓来过的地方,枫叶落了满地,踏上去,软软的,好似一层地衣。玄过见她神色怅然,恐她又沉溺往事,便开口道“方才,殿下分明已打算走了,怎么转眼又往亭中去了” 说到这个,明苏也有些来气“我管不住我的腿。”都没反应过来,就冲去要给皇后撑腰,结果呢,皇后还不是不敢得罪人家,她白白出头,倒像是个笑话。 明苏有些委屈,见四下无人,只一个玄过,只能迁怒于他了,便冷声道“你也是,那时不劝着孤,此时倒来责怪。” 玄过记得自己那时都跪下了,都没劝住,也不知还要如何才能算是劝过,只好一脸麻木道“小的不敢,小的有罪,小的不曾劝阻殿下,都是小的不好。” 明苏懒得与他多言,径直往前走。 走了没两步,身后传来一声“殿下留步。” 明苏回头一看,却是皇后,方才那一声是她身旁那侍女唤的。 又是她,当真阴魂不散。明苏蹙眉,足下却是未动,等着皇后走上来。 郑宓很快便走到了身前,看了看她,问道“公主怎么还未出宫”再不多时,天都要黑了。 明苏懒懒道“若非娘娘阻拦,儿臣此时已在宫门了。” 连敷衍都敷衍得漫不经心。郑宓却没有生气,望着她,道“方才亭中,多谢你解围。” 她忽然郑重道谢,明苏面上那散漫的容色险些挂不住,心中那丁点委屈也瞬间荡然无存,唇畔微微悬上些许笑意,道“娘娘客气。” 她如今很少笑了,纵是笑,也多是冷笑,讥笑,乍然随心而发的笑意,却是容颜澄澈,犹带着年少时的温润纯粹。皇后想起亭中赵美人说的那句“疯狗”,心头像是被狠狠地剐了一刀。 她柔声道“午间才嘱咐了你,你怎么还没多添身衣衫” 这回她不等明苏再敷衍她,朝身后招了招手。皇后傍晚出行,宫人必会备上衣物,以备天气骤冷。她一招手,云桑立即会意,捧了她的斗篷上来。 郑宓接过,往前走了一步,明苏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下意识地后退,明显是要拒绝。皇后却像是没看到,将斗篷披到了她身上。 “你的身子,尤其不能疏忽保暖。”皇后亲自为她系上领口,目光微微下敛,口中缓缓道,“你若不愿穿我的衣袍,下回便自己添足了衣衫。” 明苏身子僵直,目光平平地看着前方,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敢去看皇后的眼睛。可哪怕没有与她目光接触,明苏也很紧张。 郑宓系好了领后,后退一步,上下一端详,很是满意。 斗篷是正红色的,绣了云彩缭绕的鸾凤,拿来与公主穿,也不算逾制,明苏肤色白,红色的斗篷,将她的气色衬得很好看,与她发上的嵌珠龙凤簮也恰相称。 唯一可惜的是,这领斗篷,不是她亲手做的。 皇后笑着夸了一句“真好看。” 她温和的目光看着她,语气柔和,像是说着世间最诚挚的话语。 明苏僵直的身子更是笔直地挺立,心下有些慌,她不愿与皇后多加纠缠,道“娘娘赶来枫林,想必是有事要说,天色不早,儿臣还要赶着出宫,请娘娘快些说罢。” 一面说,一面后退了一步,与皇后拉开了距离。 她显然有些抗拒,郑宓也不好逼得太紧,斟酌了一下言辞,方道“那枚金簪,可还在殿下手中” 明苏微红的脸颊登时冷了下来,眼底闪着警惕,打量着皇后,唇畔一抹淡淡的笑意,道“早已被我亲手沉入湖底。无缘无故,娘娘问那金簪做什么” 郑宓一看她这反应,就知不好,可话已出口,不好收回,只得道“那日一见,觉得喜欢,故而来问问,若还在,不如转赠与我。” “转赠与娘娘,让娘娘日日戴着,来污我的眼”明苏觑着她笑道,那笑意中却是不带一丝温度。 原来她的东西,她看一眼都觉得污了眼。 郑宓忽觉喘不过气,胸口闷得厉害,她扶着云桑的手,维持住面上的平静,话中带着安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心。” 明苏打量着她,她早觉得这皇后不简单,此时更觉如此,涉及到郑宓的事,她便很易怒,但同时,心思也更清明。 她朝前走了一步,道“儿臣记得,瑾嫔将金簪献上那日,娘娘也在,那时娘娘便问过儿臣会如何处置这金簪,时隔一月,娘娘又来问,可见对这金簪很是关心,当真只是因喜欢” 郑宓回道“只因喜欢。” 明苏再三打量她,郑宓并不回避,由她看,明苏点点头“那便好。” 说罢,也不欲多留,告退了。 郑宓看着她走远,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枫林中,方喘了口气,徐徐地弯下身。心头闷得仿佛压了块巨石,疼得痉挛。 云桑急道“娘娘怎么了婢子这就去召太医来。” 她说罢要走,郑宓拉住她的手,连话都说不出来,心间满是懊恼,早知明苏恨她,又何必再试探这一回,惹她动怒。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云桑见她气色虚浮,很是担忧,郑宓却道无碍,又吩咐“传本宫懿旨,赵美人无视宫规,以下犯上,罚俸半年,禁足三月,宣示六宫,令六宫诸人以此为戒。” 云桑一怔,禁足,罚俸,都还不算为难,可宣示六宫,便有些当众羞辱的意思了。打赵美人的脸,便是与贤妃过不去。 云桑急道“娘娘既是生气,应当亭中便罚,拖到现在,倒显得娘娘记仇小气了。” “亭中罚,是公主为我出头,贤妃要记恨,只会记恨公主,现在罚,便是我一人的意思,与他人无关。”郑宓淡淡道。 云桑明白了,娘娘是不想将殿下牵扯进来。 她忽然想到方才在亭中,娘娘分明是不在意赵美人无礼的,可她现在却重惩与她,究竟是因赵美人对她无礼,还是离开亭子时,听到赵美人对殿下出言不逊。 云桑看着皇后冷凝的侧脸,却不敢问了。 明苏一离开枫树林子,便将斗篷脱了下来,丢给玄过,道“烧了。” 说罢,左手碰了一下右边的衣袖,像是在寻找什么慰藉。可当真碰到了,明苏的眼角眉梢又好似染了霜雪一般,很快便克制地将左手负到了身后。 玄过接过斗篷,也瞥了眼她的右袖。 金簪被捞上来后,殿下日日携带,就藏在右袖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 一遇上皇后,便没什么好事。沿着金簪寻不到郑宓,明苏黯然了多日,这几日才又振作一些,皇后却又提起。 她一回府便去了内书房。 入了夜,府中灯笼高悬,巡防的侍卫每隔一会儿便会自阁楼前经过。他们身披甲胄,腰间佩刀,但经过阁楼时,却将脚步放轻,以免坏了里头人的清净。 明苏翻了几页书,便觉肩颈酸疼,站起身来松快松快筋骨。她走到栏边,随手抓了把鱼食撒下去,立即引来了无数鱼儿,惊起涟漪无数。 “殿下。”门外响起扣门声。 明苏望着池中,道了声“进来。” 进来的是玄过,他走上前,到公主耳畔,低声道“卢元康已被押解入京,此时已在刑部大牢。” 明苏抓鱼食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正常,将鱼食撒入池中,道“知道了,安排一下,明日孤要见他。” 玄过回了是,退下安排了。 池中涟漪不断,明苏坐在栏边,半倚靠着栏杆,侧身看着,灯笼昏暗的光映照着她的容颜,她看了池面半晌,忽而一笑。 五年了,该来的,总算要开始了。 卢元康便是前阵子明苏弹劾五皇子“纵容门下仗势欺人,在地方鱼肉百姓,为非作歹”中的这个门下。 她这一月,先参劾三皇子门下的御史,又参劾五皇子纵容门下,为的既不是那名御史,也不是五皇子,而是卢元康。 卢元康如今为知州,掌管一州军政,但在五年前,他只是御史台中一名不起眼的小御史,做的最大的事,便是在郑太傅过世不足一月,当殿弹劾太傅曾密谋造反。 之后他就连连升迁,三年前升任靖州知州,外放出京。大约是外放久了,生恐与京师断了联系,他好一番钻营,投入了五皇子的阵营。为向五皇子示好,便与地方官勾结,横征暴敛,鱼肉乡里,将搜刮来的银钱送入京中,献给五皇子。 明苏盯了他五年,发现了这桩事。 第二日早朝,刑部的闵尚书在朝上奏道,他昨日连夜审讯了卢元康,卢元康矢口否认曾向五皇子献银献物。五皇子被申斥禁足,那股气还没咽下去,闻言立即喊冤,反指明苏污蔑。 皇帝听得兴致盎然,命闵尚书再审。 一下了朝,明苏便去了刑部。她并未避讳旁人,光明正大地走入大牢。许多大臣瞧见了,却并未放在心上,人人皆知信国公主性情急躁,且甚高傲,卢元康不肯供认,便意味着她冤枉了五皇子,之后要怎么罚暂且不论,单单向五皇子赔礼致歉便是万万少不了的。 信国公主这脾性,哪儿能受得了这屈辱。 故而她此时去刑部,自然是亲自听审去了。 牢狱皆是潮湿阴暗之地,而刑部大牢,更是如此,除阴暗之外,还重兵把守,令牢中囚徒,心生绝望。 闵尚书在前引路,明苏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路往里,直至最里头的一间牢房外,闵尚书朝狱卒使了个眼色,狱卒会意,打开牢门,全退了下去,剩下的便只有公主府的心腹。 牢房中铺着稻草,湿漉漉,弥漫着腐烂发霉的气味。角落那人听到动静,连忙挣扎起来,看到闵尚书,他扑出来“闵大人,我昨夜什么都招了,我是搜刮了民脂民膏,也向五皇子行贿了,你答应我,只要我招,便替我求情,你可在朝上为我说话了” 狱中阴暗,他又披头散发的,根本没发现闵尚书身后还有一人。 直到听见闵尚书恭敬说道“殿下,这便是卢元康。” 卢元康心头一跳,抬首望去,只见牢门旁,还站了一名女子。女子身着青色的宽袍,袍底绣着祥云,祥云之上,双凤展翅。卢元康盯着衣袍上的纹样,而后惊恐地望向那女子。 明苏走到他面前,卢元康瑟缩着往后退,口中道“我已招供了,供状就在闵大人手中,公主何必亲临贱地。” 明苏在他面前蹲下,华贵的衣袍堆在地上,弄脏了,她全然不曾在意,看着卢元康,道“我要另一份供状。” “什么供状”卢元康反问。 “你当年受何人指使,诬告郑太傅意图篡位” 卢元康的脸色瞬间惨白,眼中瞳孔一缩,望着明苏,双唇颤抖。 “你很知趣,知道证据确凿,抵赖不过,干脆直接招认,以图从轻发落。既然这般知趣,不如再知趣些,将旧事都招来,再换个从轻发落。”闵尚书说道。 卢元康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惊醒了一般,高声道“闵大人,你怎么敢你可是不要命了” 闵尚书站在明苏身后,淡淡道“不牢卢大人操心。” 玄过端着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是纸笔与一盏小小的青灯,放到卢元康面前。 卢元康低头看着这些纸笔。 明苏道“写罢,写了家眷可活。” 半个时辰后,明苏走出大牢。 牢中阴暗待得久了,一到外头,竟觉阳光刺目,她抬头看了看天。 闵尚书常来牢狱的,倒是习惯了,也随她一同朝天上看了一眼,道“臣为殿下效命已有一年,这一年来观殿下行事,颇觉迷惑,直到如今才明白了殿下的胸襟。只是供状易得,翻案却难,殿下当真想好了” “十五年前,郑太傅在太学设讲坛,为天下学子传道讲学,但凡有求学之心者,皆可入太学听讲。讲坛一设便是一月,万千学子自四方涌入京城,只为听太傅一句教诲。一月后,郑太傅在万千学子之中选了八人收为弟子,给这八位弟子讲了一年课。一年之后,这八名学子或参与科举,或返回乡里,都没什么惊起什么大波浪,故无人留意。”明苏答非所问,缓缓道来。 闵尚书一怔,低头笑了一下“陈年旧事,不想殿下却知之甚清。臣以为一年前是臣寻上了殿下,不想却是殿下选中了臣。看来殿下当真想好了,也准备好了。” 朝中人人都在站队,三皇子、五皇子都与郑氏无干系,不可能为郑氏翻案,他千思万虑,选中了与先皇后有母女之情的信国公主。他还记得那日入公主府一切顺畅,他没说几句,便得到了公主的信任。那时他还觉公主太过轻信,怕她成不了大事。但这一年来,公主从无吩咐,他便干脆先旁观一阵,来日再做打算。 这一旁观,就到了昨日,公主遣人吩咐,要他做好准备,她今日要来大牢,向卢元康讨一份供状。 现在全部明白了,不是公主轻信,而是她早就选中了他,在等他上门。 见他想明白了,明苏笑了笑,往车驾行去。 闵尚书跟在她身后,忽然有了更高远的志向。明苏登上车驾,闵尚书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道“除了为旧案洗冤,殿下还要什么” 洗冤是势在必行之事,但洗冤之后呢,他忽然想要一个长远打算。 明苏一手搭在车门上,听他这声问,她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闵尚书目光炯炯地回视。明苏笑,微微俯身,凑到他耳畔,道“孤要这天下。” 闵尚书一震,退后一步,跪在路旁,高声道“臣恭送殿下。” 明苏挑了下眉,走入车中。 车驾前行,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明苏坐在车中,没有了方才的神采飞扬,她耷下眉眼,垂下头,低声道“我要你回来。” 这一夜,明苏又梦到郑宓了,大抵是得到了卢元康的口供,有了进展,这梦甜得很。她梦见郑宓回来了。 没头没尾的,不知她是自己回来的,还是她寻见的,只知是在仁明殿中,她坐在仁明殿的大殿上,笑盈盈地望着她。 明苏赶紧过去,对她说“我得到卢元康的供状了,他承认当年是受人指使,给出的证据也全是捏造的,太傅谋反,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郑宓望着她笑,语气很温柔“我知道,殿下辛苦了。” 她一见她笑,就忘了怨,也忘了恨,在她足下的踏板上坐下了,仰头望着她,道“我做得好,能不能有个奖励” 郑宓抬头摸了摸她的头,明苏不敢动,感受着她手心的温柔与爱护,心想这就是奖励吗,可真好,真希望日日都能被她这样抚摸发顶。 但郑宓却问“殿下要什么奖励” 明苏这才知道,原来,还能有更多,她不敢耽搁,怕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连忙道“你唤我一声明苏吧。” 她说着,便仰头一瞬不瞬地望着郑宓,郑宓张口了,明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郑宓说了什么,不知怎么听不到她声音了,明苏大急,问“你说了什么你唤我明苏了吗” 郑宓没有回答,微笑地看着她。 明苏越发着急,她还想问,郑宓却凭空消失了。 明苏站起来,慌忙地大喊“阿宓。” 没有人回答她,只余下一间空荡荡的大殿。 明苏就在这时惊醒了。 醒来胸口很疼,她喘了两口气,忽然便恍惚起来,在黑暗中自语道“不错,她能在梦中消失,将来回来,也能再走。” “来人”她高声喊道。 玄过隔着门,声音里还透着少许困意“殿下有何吩咐” “立刻去取一根又粗又重的锁链来”明苏冷声吩咐。等郑宓回来,她要用锁链把她锁在床脚,不许她乱走。 玄过却是欲哭无泪,大晚上的,要他上哪儿去寻又粗又重的锁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 才过丑时,满城寂静。府中除了巡逻的侍卫都已歇下了。玄过自公主寝殿退出,看着这黑漆漆的夜,满心凄凉,只觉头发都要愁白了。 他盘算了片刻,横穿过大半个府邸去寻家令,府中内务皆是家令执掌,府库中有什么物件,摆放何处,他是最知道的。 家令正好眠,被叫了起来,满脸怒气地望着玄过,大有他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要他好看的意思。 玄过道“殿下要一根粗重的锁链,家令可知锁链摆在何处” 锁链家令一愣,道“大晚上的,殿下为何要锁链” 玄过沉默了片刻,道“大抵是梦中见了什么。” 家令便有数了,叹了口气,一面回房中取衣袍披上,一面道“咱们府中不兴私刑,哪儿来的锁链,去大理寺狱或是刑部狱借吧。我与你同去。” 城中有宵禁,宵禁之后,不得外出,二人潜出府门,躲避着巡逻的官兵,到了离得近的大理寺狱。今夜值守大理寺狱的是大理寺少卿,见公主府来人,大是惊恐,只怕大理寺被信国公主盯上了。待玄过说了是为借锁链来的,少卿先是松了口气,又好奇,问“大晚上的,贵府急要锁链做什么” 玄过总不能说公主夜发一梦,醒来便要锁链,只好道“拿住了一贼人,要锁拿时,方觉府上连像样的锁链都无,这才向贵衙来借。” 少卿大惊“竟有贼人敢闯公主府公主玉体安否” 家令心道,闯公主府算得什么,那贼人还闯入了我们公主的心,又入了公主的梦,惹得公主夜半惊醒要锁链。面上则客气地与少卿拱了拱手道“公主凤体无恙,多谢大人关心。” 里头三名狱卒搬了好大一根锁链出来,少卿豪气一摆手“这是狱中最牢固,最粗重的铁链,任是那贼人是拔山扛鼎的项羽再世,也挣脱不开,拿去吧” 这老大一根,挣不开是挣不开,但搬着恐怕也不容易。玄过与家令对视一眼,心中满是苦涩,还得笑着与少卿道谢。 明苏梦中惊醒,便未再睡回去,等着玄过取锁链来,等了许久等不到,她有些不耐烦了,披了外衣,自榻上下来,盯着床脚看了一会儿,越看越气。 梦中就敢说不见就不见,梦外更不必说了。 夜色寒凉,明苏自梦中醒来,好似又陷入另一场黑暗混沌的梦里了。 她摸了摸头发,靠着床沿,坐在地上,犯愁起来。从前郑宓是会抚摸她发顶的,只是如今她大了,青丝结成髻,再抚怕是只得冰冷的珠翠,手感就不好了。 明苏有些慌,手感不好,她不喜欢怎么办想到郑宓会不喜欢,明苏只觉遇上了莫大的难题,坐立难宁,惊恐不已。 直到玄过和家令吭哧吭哧地搬了锁链回来,她才突然惊醒,不喜欢就把她锁起来,哪里都不许她去,逼着她喜欢。 公主寝殿,家令不好擅入,便由玄过独自将锁链费力地拖入。 “这锁链,非要犯、逆反不可用,少卿大方地将它赠与殿下了,殿下要用多久都使得。”玄过锁链置于墙面,一面缓着气息,一面恭敬说道。 他一进来,明苏便看着那条锁链,全然没听进他说了什么。 “方才借这链子之时,小的谎称是府中进了贼人,明日许有人来问殿下贼人之事,殿下只说审过、放走了便是,府里小的会安排妥当。” 明苏俯下身,碰了碰锁链,玄铁所制,触手冰凉,极是牢固,她随意地点头,令人退下。 玄过只得行了一礼,退下了。 殿中又只余了明苏一人,蜡烛的光仿佛更暗了。她依旧混混沌沌的,坐在床脚边上,不时碰一下那条牢固的锁链,觉得极是安心。 忽然,她的双眉紧紧的蹙起,眼中满意不再,改成了严谨的审视。 这锁链这般重,若戴到郑宓身上,会不会疼 她这般想着,干脆动起手来,一动方知这链子当真沉得很。她将一端锁在床脚,又拿起另一端锁在自己的脚踝上。 明苏感受了片刻,眉头蹙得像一座小山,极是严峻。 锁链不紧,环在脚踝上,还有空余,但边缘有些锋利,且还沉,磨得皮肉生疼,不一会儿便磨红了。这般下去,过不了多久,必然要磨破皮的。 明苏将锁链打开,又寻了几块缎子来,还取了针线、棉花,将锁链一端的镣铐细致地包裹起来。 可惜她对针线不怎么在行,再如何细致,依旧缝得歪歪扭扭的。 包裹完后,她再试戴了一番,好了许多,依旧沉,但不磨了,只要不乱动,是不会伤着,也不会疼的。明苏这才满意了,也没将镣铐取下,靠在床脚坐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睡得竟比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更觉安心。 她甚至又梦见了郑宓,她在梦中对郑宓冷酷地道,你自己回来,我便少恨你一些。 皇后重罚了赵美人,暗流汹涌的后宫骤然间静了下来,与此同时,整个皇宫内院仿佛多出了无数双窥探的眼睛,盯着赵美人与皇后,等着看她们如何交锋。 赵美人自然不服气被责罚,酝酿出了许多眼泪,跑去了紫宸殿喊冤,话里话外都是皇后无故为难,她对皇后从无不敬之处。 六宫众人的眼睛都盯着呢,赵美人一到紫宸殿,妃嫔们便纷纷派出得力的宫人来打探,一时间宫苑之中的道路上多出不少交头接耳、疾步往来的宫人。 赵美人跪在紫宸殿外哭诉,那柔软的姿态,妩媚的哭腔,声泪俱下的言辞,将紫宸殿外侍立的宦官的骨头都哭酥了,皇帝却始终不曾召见。 直过了一个时辰后,赵梁带着圣上口谕出来,以赵美人不敬皇后为由,加罚半年俸禄,命她即可回宫,闭门自省。 这一结果,不止六宫侧目,皇后也觉疑惑。 她看不懂皇帝是怎么想的,一边是宠爱已久的美人,一边是入宫不久,且还顶撞过他的皇后,怎么都该是或强硬或委婉地将美人保下来才是。 怎会站在皇后这边,将赵美人再罚上一遍。 郑宓想不明白,多年前,祖父还在的时候,皇帝行事中规中矩,上合圣人之道,下爱黎民百姓,是一虽称不上圣明,但也颇受人赞颂的守成仁君。 那时的后宫,平静祥和,妃嫔们行事皆有章法,偶有争风吃醋,也绝不过分。皇帝也有喜欢的妃嫔,时常去留宿的便有好几位,但绝不沉迷美色,上朝听政、批改奏疏,皆称得上勤勉。 可短短五年,后宫乌烟瘴气,朝廷朋党林立,皇帝似乎都瞧不见,还一味地催人修建行宫,命四方敬献宝物美人。 朝廷还未乱,天下还算安宁,靠得全是过往数十年积攒下的稳定,但若长久下去,过不了几年,王朝必然浮现日薄西山之势。 皇后想不通这些变化是怎么来的,但直觉必与郑家之案有关。想不通,便暂且搁下。有了赵美人这榜样,宫中待仁明殿恭敬了无数倍,几名掌事的宫人来仁明殿也比往常勤了许多。 皇后正考察这些宦官、女官的性情,再联系他们所处的位置,打算结出一张四通八达的网来,云桑忽匆匆来禀“娘娘,前日公主府闯入了贼人,殿下遇刺。” 皇后猛地站了起来,带翻了几上的茶盏“公主可曾受伤” “婢子不知,但听闻殿下方才入宫了,正往南薰殿去。” 皇后立即往外走,连衣袍都不曾换一身,也未说要去何处,只极快地朝外走,走出大殿,走出中庭,走出仁明殿。 身后的宫人们急匆匆地跟上,云桑知皇后很看重信国殿下,但见她关切至此,仍是吓了一跳。 皇后双唇紧抿,径直朝前,她取了一条小道,横穿过一处假山林,走了最短的路径,赶到南薰殿外。 南薰殿殿门紧闭,皇后正欲上前叩门,身后传来一声“娘娘怎在此处” 皇后回头,便看到明苏从身后走了出来。 皇后出行,若是要往妃嫔处,必会先遣宫人前去,吩咐接驾,断无这般被冷冰冰的殿门阻挡在外的道理。 明苏正疑惑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皇后又在起什么兴,便见她直直地盯着她。 “可伤着哪里了”皇后问道。 明苏一时不解她是何意。 皇后走到她身前,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眼眶有些红,像是强忍着情绪,问道“伤到哪里不曾” 明苏怔怔地摇头。 皇后仔仔细细地端详过,又看了她的气色,确定她是真的无事,方闭了下眼睛,克制着自方才听到明苏遇刺的消息后便急遽加速的心跳。 “贼人可拿住了”皇后问道。 明苏这才明白她说的什么,没想过才两日,消息传入宫中便从贼人夜闯公主府,变成了公主遇刺。弄明白了情况,她又镇定了,语气带着股讽刺的意味,道“怎么娘娘很担心我” 郑宓自然担心,她便是死于刺杀,利刃刺入心脏的痛楚,她永世难忘,正因知道那滋味,她绝不肯让明苏再尝。 没有回答明苏的话,接着问“何人所派,可查出来了” 她问得急,脸色很难看,眼中的焦急关切是怎么都伪装不出来的。明苏怔住了,不知怎么,她觉得皇后有些可怜。 皇后身上穿的是一身轻软的襦裙,她正是立威之时,穿着一向庄肃,这一身温婉柔和,必是她在自己殿中闲居时所着。 她如此关切,如此着急,匆匆赶来见她,以至于连衣衫都不曾换。 可其实什么事都没有,贼人是假的,刺杀也是假的。 明苏想到了自己,五年来等着一个不归人,每每得到一点线索,便用尽全力去查,结果全是一场空。 她想说些和软的话,安慰皇后,可她还是不明白,为何皇后这般关心她,她望着皇后,问出疑惑“你为何对我如此关切” 郑宓这才发觉失态,按常理,她们不过才见了几面罢了,是不该如此关心她的。她一慌,欲开口遮掩,却见明苏目光直率,不解地盯着她,静等着她给个解释。 皇后心一沉,明苏可不好糊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 南薰殿的殿门紧闭,皇后的宫人与公主的侍从皆站在三步开外,将郑宓与明苏身周这一圈空了出来。 明苏难得的好耐心,等着皇后开口。 皇后的神色凝重起来,仿佛难以启齿。明苏也未催促,只看着她,等她说来。 “我”皇后朱唇轻启,她的眼中带着艰涩,眼底水波流转,凝望着明苏,仿佛是想从她身上汲取勇气。 明苏一阵悸动,说不清道不明地缭绕心头,她顿觉心慌,扯出了一个笑意,开口打破这沉寂“娘娘对儿臣这般关切,总该有个缘由才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明苏只觉她说完了这句话,皇后眼底的光芒暗了下去,她笑了一下,满是无奈,再度开了口“我” 明苏的心高高的提起,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等着皇后讲下去,以致竟未皇后的神色与姿容已恢复了端庄。 “我与公主一见如故。那日在紫宸殿外见了公主,便觉仿佛在何处见过一般,倍感亲近。”皇后笑着说道。 明苏的心霎时间重重跌到了低谷,说不出的失望。 皇后犹在讲“此后数度相见,本宫愈发觉得公主亲近” 她似乎还有许多话讲,明苏径直打断了她“一见如故” 皇后双唇一抿,点了下头。 明苏看了眼三步开外的宫人,朝着皇后跨近了一步,凑到她耳边,笑道“娘娘怎么不说是一见钟情” 皇后身形一僵,立即退开了一步,震惊地看着她,脸颊渐渐地染上红霞,半晌,方强撑起了一股威势,斥了一声“大胆” 这模样落到明苏眼中,便是心虚。明苏的笑意敛了下去,看着皇后,心道,她怎会觉得这人可怜,如她这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女子,谁知方才的担忧关切是不是装出来的。她竟对她心软了。 郑宓让她这目光看得难受,却也知一见如故的说辞,确实站不住脚,但思来想去,也寻不出别的理由了,她软下声,道“我与公主确实一见如故,兴许是前世有缘,今生再续。” 她说得实在认真,就像是真的一般,明苏却不愿再信她了,讥讽道“不想娘娘还信前世今生这套歪理。” “我信。”郑宓郑重说道。 她说得斩钉截铁,明苏仍觉得她在敷衍欺骗,可讥嘲的话,却又说不出了。 一阵秋风起,银杏叶随秋风窸窸窣窣地飘落。 明苏这才发觉她与皇后在争论什么,一时间只觉荒唐,更觉意兴阑珊,敛下目光,淡淡道“娘娘要信,便信吧。” 她这模样,却比方才的冷嘲热讽更让郑宓难受。郑宓只觉有一股气梗在胸口出不来,认定要共度一生的人恨她,不愿提起她,她重获新生,却与她形同陌路,不敢相认。 郑宓忽然想问明白“那你呢” 明苏已打算令人来叩门了,听皇后发问,她皱眉道“什么” “倘若有前世今生,公主可有前世今生,生生世世都不愿放手的人”郑宓看着她,问道。 明苏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郑宓的模样,速度快得让她连否认都否认不了。 这皇后真是讨厌,就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 明苏更加没好气,道“自然没有。” 她这回答在郑宓的意料之中,却仍让她心碎得厉害,十几年的时光,生死交缠过的情意,说没有,就没有了。 郑宓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多年来的自持与镇定又去了哪里,她满脑子都是许多年前,小小的明苏站在昆玉殿外的那株树下等着她,认认真真地对她说,你不要嫁给五皇兄的模样。 其实那时,她在心中盼的是明苏能对她说,你要嫁就嫁给我。 只是她也知她才那么点大,哪知婚嫁之事究竟意味着什么。于是这期盼,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可她没想到的是,明苏给出了更好的回答。她一条一条地述说她与五皇子的不配,再一条一条地分说她们才是最相配的,她稚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执拗而轻柔,她说,你有我啊,我很可靠的。 明苏确实很可靠,以致郑宓回想起来,桩桩件件都是她的好。 可那样好的明苏,如今却恨透了她。 郑宓突然抓住明苏的手腕。明苏吓了一跳,想要挣扎,却对上了她坚定的目光。 “我有。”郑宓说道。她有想要前生今世、生生世世都不愿放手的人,哪怕是在教坊中,不得不将她推开的那段时日,她都未想过要将此生交与旁人。 明苏正莫名,听到这话,大吃一惊,慌忙回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宫人,见那些人神色如常,绝对没有听到皇后的话语,方松了口气,转头便是压低声音的责备“娘娘慎言” 一声娘娘慎言,将郑宓惊醒了过来。她低头笑了笑,笑得凄切。 自在这具身体中醒来,她看似冷静从容,积极应对,实则惊慌逃避,不愿承认她已不再是郑宓,她与明苏相隔的是生死与人伦。 郑宓松开手,像是换了个人一般,目光关切,语气平静,问道“刺客拿住不曾可发现了什么线索” 她忽然又说回到刺客上去了。明苏根本就反应不过来,只想起先前定好的说辞,点了下头。 郑宓闻言,倒是安心了些,又仔仔细细地叮嘱道“你在朝中树敌不少,平日里便该小心一些,外出要带足侍卫,府中的甲士也要提高警惕。” 明苏有些愣,不知这皇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又点了下头。 “你进去吧,淑妃必是等急了。”郑宓又道。 明苏也觉得与她没什么好讲的,可这时不知怎么却不忍心走了,但思来想去,也弄不明白这不忍心从何而来,于是便自去叩了下门。 殿门很快就开了,里头的小宦官探出头,见了明苏连忙把殿门开得大大的,口道“殿下可来了,娘娘等您半天了。”说完话,又看到了明苏背后的皇后,慌忙跪下了,“小的恭请皇后娘娘大安。” 皇后点了下头,示意免礼,又与明苏道“你去吧。” 明苏便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走出几步,没听到身后的动静,她不由自主地回头,便见皇后正望着她,她的眼神宁静而缱绻。 多年前的许多个夜晚,她写不完功课,坐在书桌前伏案疾书,那时,杯盏中的茶水永远是满的、温的,砚池中的墨永远是够用的,夏日的扇子,冬日的炉火,从不需要她操心。每每她累了,抬起头,那个一直守着她的人,便是这般望着她。那宁静缱绻的目光仿佛能够永恒。 那时的明苏,从未想过,这个一直守着她的人会离开。 明苏忽然间悲从中来,飞快地回过头,加快步子。她感觉得到那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她急于摆脱,于是便走得更快,匆匆地穿过前厅,绕过回廊,来到后殿。 确定皇后绝对看不到她了,明苏才停下步子,她觉得脸上湿湿的,抬手一摸,才知她满脸是泪。 “你怎么了”淑妃走过来,惊讶道。 明苏飞快地抹了几下脸,将泪水都抹去了,而后道“母妃,你可记得那夜,我与你说,父皇要杀郑宓后,你对我说的话” 淑妃不解她怎么忽然说起那么久远的事,却还是道“自然记得,我与你说,你要跟着心走,要拼尽全力,否则来日想起,必是要后悔的。” 明苏刚擦干的眼泪倏然间又落下,她在淑妃面前跪了下来“我听了您的话,拼尽了全力,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事,可为何我还是后悔,后悔不够努力,后悔为何不能强大些,后悔没能将她留下。母妃,她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 淑妃回答不了明苏,她只能将她扶起,为她擦干眼泪。 泪水是温热的,明苏的脸庞犹能看出几分稚嫩,帕子擦过她的脸,淑妃忽然间有些恍惚。 岁月与她们而言,都太过残忍,她们都在岁月中丢失了太多。 淑妃想起她其实很少有这样为明苏擦干眼泪的机会,明苏小的时候,她待她很严厉,总是盯着她的课业。她们之间很少有寻常母女的温情与关怀。 最平和的时候,仿佛也只是每隔一阵子,她寻明苏来,问她近日学了什么,皇后教了她什么。明苏便一一道来,每当她口中说出母后二字,她的心便会揪紧,说到别处,她的心又舒展。 有一日,明苏无意间道“母后说,母妃最喜欢芍药,可惜宫中的芍药开得不好,来年儿臣为母妃栽一片芍药吧,好让母妃时常观赏。” 她那时脱口便问“皇后娘娘为何会提起我喜欢芍药” 问完便是心乱如麻,只觉惊心动魄地好似遇上了最惊险的事,不等明苏回答,也未去看她的神色,匆忙道“当务之急,还是以学业为重,若是学有余力,可做其他。” 明苏乖乖地点头“母妃,我记下了。” 她总是很使人放心,淑妃满怀宽慰,又生怜爱,伸手摸了摸她稚嫩的肩,道“你要照顾好自己,要尊敬你母后。” 明苏点头“儿臣明白,母后没有孩子,以后会被其他嫔妃欺负,儿臣就是母后的孩子,以后要孝顺她,像孝顺您一样,不让别人欺负她。自我知事,您便如此叮嘱,儿臣一直谨记。”她说完,又笑了一下,笑得很狡黠,“这些话,不能告诉娘娘,是我与母妃的秘密。” “对,明苏真聪明。”她笑着夸她。 可惜,皇后娘娘却没有等到明苏长大。 淑妃替明苏擦泪的手颤抖了一下,她看着她,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人这一生,本来就对许多事没有办法,你尽力了,便不要过于苛责。” 明苏道“可我总觉得,我没有尽力。” 淑妃明白她的意思,事已既成,可人心却难释怀,总会一遍一遍地去想,当年若不这么做会如何,若选了另一条路,是否便会好一些,这些假象在往后的时日里好似心上的一条毒蛇,时不时地咬上一口,疼得恨不得以命去换那人的一个回眸,一个笑靥。 “再等等。”淑妃道,“她要洗冤,总会回来的。” 听到这一句,明苏振作了一点,点了下头,认真道“等她回来,我就把她锁起来,不许她再走了。” 这话孩子气,淑妃笑了笑,没再说话。 明苏也静了下去,殿中的帷帐随秋风缓缓地动,香炉上的烟,往上升起,到半空被风吹开。 她的思绪飘到了五年前。 那日,她从教坊回宫,郑宓说要她别再去了,她做不到。 郑家没了,母后没了,她心爱的女子沦落成了教坊中的妓子,日子昏暗得见不着光。可她只要还有一口气,便不能放着郑宓不管。 她走入宫门,天色尚早,深秋的皇宫,有些凄清,落叶四处飘落,被风挟裹着,吹散在宫廷禁内。 她沿着宫道往里走,背上郑宓为她上了药,好像不那么疼了,明苏分不清是果真好了,还是只是心中安慰,觉得药经了阿宓的手,效果都好上许多倍。 她仔细地回想今日所行之事,是否有什么缺漏。 虽然她跟教坊主事吩咐了,要他不要趁她不在,便趁隙行恶事,她后日必去的。 可明苏还是担忧,她知道,京师遍地是贵胄,一个公主的空名头,有时什么都不是,多得是比她有势力的人。所以她才日日都去,她的话兴许不管用,但她人在那里坐着,旁人顾忌着皇家尊严,总不好硬来。 可明日是皇帝圣寿,她身为公主必是无暇出宫。 明苏的眉头紧紧皱着,脸色苍白,眼底都是血丝。她有多日不曾好好睡过觉了。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也想,这日子何时才是头。可一想到郑宓,好像也不那么煎熬了。反正,再怎么难,她都护住阿宓,咬牙撑住便是了。 走过一条宽阔的宫道,许多宫人见了她,都低头避走开去,好似是见了瘟神,生怕靠近了会染上晦气一般。 明苏没在意,她也顾不上这些。她快步往后宫去,将要经过御花园时,一名眼生的宦官跑了过来,急惶惶地道“信国殿下怎在此处陛下召见,殿下快去见驾吧。” 她听到陛下二字,本能地生出畏惧,极力镇定地扯出一个笑来,问“中贵人可知,陛下寻我何事” 宦官道“这小的如何知道殿下不要磨蹭,快去吧。” 明苏无法,只得随他去了。 此处与紫宸殿不远。明苏甚至觉得比平日走得近得多,没多久就要到了,望见紫宸殿的玉阶时,那宦官道“殿下快去吧,小的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不等公主回答,转身就跑了。 这还是第一次,传旨的宫人半道离开的。明苏心觉有异,但又想谁敢假传口谕呢于是她定了定神,继续走。 走出几步,她看到前方宫道上有一身着盔甲的男子,因是背影,她不知这是何人,但那身盔甲,与禁军服制相仿。明苏便猜想应当是禁军中的某位将军。 那人身材高大,走得极快,他也是往紫宸殿去的。 明苏落后他大约三十步之遥,方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陛下召见了这位将军,为何又召见她还是说,这位将军是自己来见驾,与她恰好撞上了。 那将军走上玉阶。明苏始终跟在他身后,没有出声。 紫宸殿殿前的玉阶有九九八十一级,寓含凌驾九天之意。明苏迈上第一阶,那将军恰好踏上最高处,身影消失了。 明苏愈发心慌,却又无路可退,只得走了上去。一直走到上头,她才发现,殿前竟无一人。 明苏抿了抿唇,走到殿外,四下里看了一圈,依旧不见人影。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紫宸殿外必然会侍立数名宫人,等待皇帝差遣。明苏这时已明白了,这回召见绝不简单,她回想方才那宦官的模样,竟想不起来他究竟长的什么样子,是那种丢入人群中便寻不出的长相。 这次召见极有可能是有人假传圣谕。 此时最好的,自然是无声无息地离开。只要她假装没有来过,那不论布下这阵仗之人是何用意,她都避开了。 她转身,欲原路返回,走出一步,却想方才那位将军去了何处陛下若不在,他该立于门外等候召见才是,他不在殿外,可见陛下就在紫宸殿中。 明苏身形顿住,她心底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说不出是什么,却使她心惊肉跳,总觉得不该走。 明苏抿紧双唇,回过身,四下一看,依旧无人,她走到殿门前,推了一下,殿门推开了。 双耳紧张得轰鸣,若是陛下就坐在殿中,那她便是擅闯紫宸殿,这是砍头的罪名。明苏咬住下唇,定睛一看,御案后的宝座上并无人在座。 还未等她松口气,有细微模糊的声音从内殿传出。 明苏走了进去,将耳朵贴在了内殿的殿门上。声音清楚了些。 “郑家还有人活着,朕不安心。” “只是一名女子,且已身陷教坊,翻不起什么风浪。何况陛下若有心铲除,只需使人吩咐教坊司便是。教坊司中多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让郑氏消失得无声无息。” 明苏倒吸了一口冷气,又慌忙捂住嘴。 “是啊。”皇帝的声音冷得彻骨,“可朕还有个不肖女在里头梗着,将教坊司中诸人恐吓得什么都不敢做。一个无钱无势的公主,能做到这地步,倒是朕小看了她。” 将军说了句什么,明苏没有听清,她力图镇定,将耳朵贴得更近,可剧烈的心跳却扰乱了她的听力。 明苏急得将嘴唇都咬破了,不住地要自己冷静,才终于听清皇帝的话语。 “朕不容郑家有人活在朕的天下,可她已入教坊,国朝也无赐死女眷的先例,朕不好明面上罚她。” “臣明白了。” 皇帝十分满意“做得干净些,也要小心些。”说到此处,皇帝语气一顿,笑着道,“郑家人可顽强得很。” “臣领旨,明日便是陛下圣寿,臣以郑氏头颅,贺陛下万寿安康。”将军恭敬说道。 不知怎么方才乱跳的心倏然间静了下来,明苏只觉得自己像是分离出了一个魂魄,在高处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冷静得可怕。 她想要轻轻地退出去,但却忽然想到,她得知道这个奉命暗杀阿宓的人长什么模样。于是,她控制了力道,极轻极轻地将内殿的门,推开一条缝,望进去。 皇帝盘腿坐在榻上,将军跪在他面前,侧对着明苏。 明苏看清了,他嘴唇四周,留着一圈胡子,面容白得似鬼,眼角狭长,剑眉斜飞。明苏见过他,他是殿前都指挥使,程池生。 没忘记将殿门关好。从殿中退出来时,殿外依旧没有人。 她飞快地走下台阶,再回头看,便见上头立了一人,静静地注视她。 是皇帝身边的赵梁。 赵梁见她看过来,抬袖作揖,向她行了一礼。 明苏匆匆一颔首,飞快地走了。 她记不清这一路她是怎么走过来的,直到入了南薰殿,方找回自己的声音,与淑妃道“母妃,儿臣有事要与您密谈。” 淑妃没有多问一句不相干的话,立即屏退宫人,将她带入内室,将门合上。 明苏将在紫宸殿所见全部说了出来。 “看来是赵梁有意示警,是他撤走了紫宸殿外的宫人。”淑妃说道,“多年前,赵梁刚入宫时,受过皇后娘娘的恩惠,一直没有机会报答。今日恰好透露此事,让你救下郑家最后一人,算是了结这桩因缘。” 看到赵梁时,明苏就猜到是他做的,只是没想到是因他受过母后的恩惠。 “父皇为何容不下阿宓,郑家只剩这最后一人了,郑太傅到底是他的老师,对他有扶持教诲之恩”她说到这里,有些哽咽,她明白此时说这些是无用的,于是又说出她的决定,“母妃,我要将她送走。” 淑妃点了下头,起身往妆台处,取出诸多钱物,有银票,有碎银,也有许多没烙宫中标识的首饰,装到包袱中交与明苏“拿去,逃命与度日都难离银钱,这些足以寻常百姓富足地过上好几辈子了。” 事不宜迟。 明苏也未多话,只道了一声“多谢母妃。”接过包袱,起身就要走,淑妃却抓住了她的手,盯着她,问道“你当真只是想送她走让她孤身离京去逃命,你可放心” 明苏一怔,她自然不放心,可她并非无牵无挂的孑然一身,若是随郑宓走了,母妃要受牵连。 淑妃看出她所想,道“你和她一起走,这京中已无甚可留恋,天下之大,随处可去。皇帝清洗朝堂,正是用人之际,你外祖父与舅父皆受重用,他不会朝我下手。” 她说到此处,想起一件最要紧的事,看着明苏的眼睛,叮嘱“待安顿下来,千万要记得给皇后娘娘立一尊牌位,不要让她的孤魂飘零在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明苏有些动摇了,她一路赶来,心慌意乱,念头只有一个,京师不能留了,送郑宓走。可逃命有花销,她没什么积蓄,只能想到向母妃借。 母妃不必她开口,便将银钱都准备了,甚至要她也一起走。 明苏几乎被说动了,可她放心不下郑宓,也放心不下自己的母亲,父皇连与他少年结发的发妻都杀了,还会顾惜一个妃子吗 “我不走,等我送走了阿宓,我就回来。”她说道。 淑妃笑了一下,伸手抚摸她的脸庞,看着她,明苏从没见过母妃有这样的表情。 “话到这份上,别的孩子肯定早就走了,你怎么还瞻前顾后的,为这个思量,为那个考虑。你什么时候也想想自己。早知有今日,一切努力俱是徒劳,这些年,我何必待你这样严厉,还不如让你快快活活地度过年少时光,如寻常公主一般,过得自在任性一些。”淑妃伤感道。 明苏听出了母亲话中的无力,下意识道“儿臣并不觉得不快活。” 淑妃收敛了伤感,严肃道“你问问你的心,究竟想要什么,你要为你的心拼尽全力,否则来日想起,必是要追悔莫及的。” 我的心明苏想,我的心是阿宓的,人离了心怎么活。自然是阿宓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明苏,若不是有你,乱葬岗上成堆的尸首,有我一具,所以我无惧生死,死于我而言,比生要更好。” 明苏听不懂了,她不明白母妃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听得心惊肉跳。 淑妃却是笑道“与你玩笑的,将来你我母女能这般坐着说话的时候不多了。方才提到你外祖父却是正经话,皇帝灭了太傅满门,殃及诸多王公大臣,朝中乱糟糟的,须有人为他稳定朝纲,你外祖父便是那人,皇帝顾及此,不会问责与我,你安心离去便是。” 明苏抱紧了包袱。 淑妃推了她一下,道“快走。” 明苏不再犹豫,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儿臣不孝,不能尽孝于膝下。” 淑妃眼中含泪,冲她摆了摆手,她再看了母亲一眼,起身离去。 虽然还未脱险,虽然前路还有无数坎坷,可走出宫门之时,明苏却觉得松快,仿佛一把无形的枷锁被卸下了,她能与阿宓在一起了,她自由了。 如今回想起来,便要自嘲那时的她幼稚可笑了。 香炉的烟袅袅散开,在秋意浓重时节,氤氲出春日的芬芳之气。明苏端起茶盅,吹了吹,饮下一口,上好的龙井,她却只品出满口苦涩。 “那刺客是怎么回事可拿住了”淑妃问道,她今日寻明苏来,原就是听闻了明苏府中闯入贼人之事。 明苏放下茶盅,对旁人需遮掩过去,对母亲她说了实话“并无刺客,是儿臣意外弄出的一场乱事。” 淑妃闻言松了口气“那便好,你要小心,出门带足侍卫,府中甲士若无能,去寻你舅父,向他讨几个调教好的猛士。” 明苏笑着道“儿臣晓得,多谢母妃为儿操心。” 淑妃便笑了笑,只要不提起郑宓,明苏在她面前,还是乖巧听话的时候多“那你有什么事便去忙吧,不必陪我了。” 她弄明白明苏并未遇险,倒是又随雅起来,让她去忙。 明苏却想,听久在母妃身边侍奉的姑姑们讲,母妃初入宫时,是很活泼跳脱的性子,可如今却全然看不出来了,倒隐隐间能瞧出几分母后的余韵。明苏觉得好似窥见了什么隐秘,却又想不分明。 “你怎么了”见她不答话,淑妃问道。 明苏回神,起身告退。 走到南薰殿的殿门外,负责洒扫的宫人未及清理,地上落叶周旋,显得乱糟糟的。 明苏足下一顿,又想起那个缱绻的眼神。 她不是阿宓。 明苏自己警醒了自己一句,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忽想起,皇后今日突然出现,似乎是为她遇刺的事。 她并未告诉她实情,皇后兴许要担忧。 这念头一浮起,明苏便蹙眉想道,理她作甚,与我何干 她接着往前走,走到一处岔道口,往左是仁明殿,往右可出宫。她停住步子,又想起方才,皇后问她是否有生生世世都不愿放手的人,她答自然没有,皇后却说她有。 难道她心中有人那她做这皇后该多不情愿,这便是大婚当日她与父皇起龃龉,而后得了半月禁足的缘由 不像,她不是这般冲动的人,既已入宫,万事成空,应当埋葬过往才是。 也不对,若是埋葬过往,又何必告诉她。 她是她什么人,没道理将这等心事说与她。 忽起一阵秋风,吹得明苏一阵哆嗦,她一下醒了,气恼得不行,重重一甩袖,朝右大步离去,心中暗骂,兴许根本没什么心上人,是皇后扯的慌,故意引她注意,目的就是勾人 她算是瞧出来了,这个皇后,果然歹毒,她千万要小心,不能着了她的道。 明苏沉着脸,心中暗骂,骂完又空落落的不得劲,于是脸色更难看。使得遇上的宫人们皆低眉顺眼,不敢抬头看她,唯恐信国殿下一个不高兴,便拿他们出气。 郑宓已回了仁明殿,有种大梦初醒的恍惚。 她坐在阁楼里,翻着书桌上的一本书。这是本诗经。里头有明苏落下的笔迹,是她幼年学诗时所用,数年光阴辗转,这书遗落在书桌上,便一直在这里。 郑宓翻开,里头一句句的心得笺注在字里行间写得密密麻麻。郑宓一页页翻,翻到陈风那一篇“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边上却只简简单单的注了一句话“说的我阿宓”。 郑宓不禁轻笑,想象出明苏念到这篇时忽生顽皮,写下这一句,而后沾沾自喜,以为神来之笔的得意。 真是可爱啊,那时的明苏磊落光明,笑起来甜甜的,偶尔会起坏水,却透着孩子心性的纯粹顽皮,很招人喜欢。 “娘娘,去打听的人回来了,说是公主府入贼人不假,殿下却未遇刺,贼人也拿住了,殿下审问了几句,当夜便释,说是一场误会。”云桑来禀道。 不是刺客,郑宓便放心了,她挥了下手,示意云桑退下。 云桑便退去了阁楼外。 郑宓又想会是什么贼人竟夜入公主府,先被擒,又获释,她想了半日也无眉目,想着想着倒想起明苏待她冷淡的模样来了。 冷淡倒还好,郑宓无奈想道,若是知道她是谁,恐怕便不止是冷淡了。 只是她也困惑,她知那事是她做得过分,亏欠了明苏,可她那时断断想不到,会让明苏怨愤至此,以致连她死了,都不能原谅。 郑宓揉了揉眉心,将手心贴在诗经上,封页冰凉的,手心一贴,就泛起温热,郑宓对着窗外的那一株株秋意浸染过的树出了会儿神,将那一段时日的情形又回想了一番,又觉明苏这般恨她,也在情理之中。 那日傍晚,明苏去而复返,来到教坊,与她急匆匆地说,京师待不得了,又将她在紫宸殿中窃听到的话说了一遍。 “我带你走。”明苏利落道。 郑宓想的也是逃,却没想她也同行,不由惊道“你也走” 明苏点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公主我不当了,我们一起走。” 她那时只顾着计量明苏与她一起走了,淑妃娘娘怎么办她的公主之位便这般说不要就不要了来日她后悔又该怎么办 许多计量之下,竟没留意,明苏虽惶急,可眼底却蕴含着一份期待。 仿佛她们不是逃命,而是私奔。 只要躲过了追杀,天下之大,随处可匿。 她知她放不下家仇,但那一刻她犹是存了一瞬期盼,期盼她们能和好如初,相守度日。 许是时间紧迫,来不及争执相劝,又许了解明苏的为人,知她下了决心便不易改,再或是她不愿承认她其实也不想与明苏分离。 于是郑宓回道“好,我跟你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第二十二章 话一出口, 郑宓便后悔了。 明苏却不知,她的双目骤然湛亮,立即拉住她的衣袖,道“事不宜迟, 你速收拾行装。”说罢, 环视房中, 却见四下简简单单,皆是教坊置办的,并无太多郑宓的物件。 “带上要紧的就好。”明苏又说道, 眼眸仍旧湛亮, 但已从方才的惊喜转为势必要带着郑宓化险为夷的决心。 郑宓便说不出反悔的话了,此时也不好耽搁,她马上着手整理。 也不必怎么整理, 只打开箱笼取出一个包袱,再收拾几件衣衫,加起来统共不过片刻。 教坊与青楼不同之处在于教坊更为雅致,亦更有秩序。教坊中女子称作官妓, 官妓分两类,一是自小买来,调教入妓,二是罪官女眷充没为奴。前者尚好, 与寻常青楼女子相差不大, 后者却管得极严, 寻常不能离坊, 若有王孙贵胄家中行宴来借,也必得有管事随行,不能离开管事的眼前。 郑宓便是后者。 时间紧迫,明苏只在来时路上想出一个粗略的谋划。 “陛下派人刺杀,可见不愿将事张扬。如此,便有隙可趁。”若是皇帝直接派近侍威压教坊主事,她再如何威压主事也无用,可见皇帝想要郑宓的命,却不想与自己扯上关系。 “程池生必是夜间悄悄地来。我们只需在他来前离开便是。”明苏说罢,又道,“不止要在他来前离开,还得在城门下钥前出城。程池生先至教坊,发现你已逃离,再要追赶,那时城门已闭,他想出城便来不及了。我们便可争取一夜时间。” 她讲,郑宓听。 “城门申时五刻下钥,此去最近的北城门骑马需三刻,我已打发玄过去买马了,过会儿便在楼下汇合。眼下要做的便是离开教坊。” 听起来并无疏漏。 程池生明日便要向皇帝复命,那么必然是在今夜动手。她们非得出城不可,否则不论藏匿城中何处都不妥。 程池生是殿前都指挥使,能调动禁军,一旦他发现郑宓已逃,便可随意寻个过得去的借口在城中搜查索人,并在各处城门设下关卡。 她们要走,便只能在申时五刻,城门下钥前出城。 出了城,便好办了。 郑宓扫了眼她们的行装,少得很,明苏只带了一个轻便的包袱。郑宓想了想,将她方拿出来的衣衫也放回原处,如此一来,她便也只剩一个包袱了。 “包袱不能让主事看到。” 明苏竟忘了这一件了,带着包袱一看就要疑心是否要远行,她稍一思忖,便道“我衣衫宽大,你将包袱打开,里头的物件藏到我身上来。” 女子出入教坊太过显眼,故为便宜起见,她来教坊都是宽袍大袖,束起发丝,做男儿打扮。方才来时,经过一处成衣铺时,想到夜间寒冷,她们连夜赶路,须得保暖,还特令玄过去买了一袭大氅。此时正值深秋,已从初秋的清凉化作了入骨的冷冽。外头披一件大氅很是寻常。 有大氅遮掩,身上可放许多物件。 郑宓听了,打开包袱,里头有几件环佩簪子,还有一些油纸、帕子包着的,看得见的都不是什么稀奇珍贵之物。明苏认出一个扇坠,是她许多年前赠与郑宓的生辰贺礼。 郑宓察觉她的目光,状似随意地解释了一句“抄家之后剩下的,看守我的守卫动了恻隐之心,许我取了一些物件留作纪念。” 明苏心头一热,留念之物,阿宓留了她赠与她的扇坠,是否说明她对她并非只有毫无余地的怨恨。 可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明苏这些连同她包袱中的钱物都收入袖袋中,还有多的,也放到身上各处。 放好后,郑宓绕着她走了一圈,并未瞧出不妥。 该准备的,都准备了,接下去便是将郑宓带离教坊。 这个明苏也在路上想过了。 来教坊的王孙公子们无一不是寻欢作乐的好手。明苏在此待得别扭,但到底也待了多日,耳濡目染了不少东西。 “过会儿令主事来,你就说你想看梅花。抚仙湖畔有一片梅树林,那里的早梅前两日便已盛放,去那处不单能赏梅,还能游湖,这时辰去,且赶得及观湖上落霞与孤鹜齐飞。”明苏说道。 郑宓明白她的意思了“我冷了你多日,忽然间对你有所求,且还是这般风花雪月之请,你必然会答允,也有了借口向主事发难,必要带我去赏梅看落霞不可。” 明苏点头,又飞快地说了一句“委屈你了。” 按这法子,过会儿阿宓得演得无理取闹一些才好。她是世家小姐,自幼养成的行止有度,何曾这般作态过。明苏一想,便觉难受。 郑宓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为了我抛下父母亲人,放弃公主之位,岂不是更委屈。” 她说罢便去开了门,寻人唤主事来。 明苏却是恐慌顿生,全然没了方才做安排时的镇定自若。她看着郑宓,心道,阿宓是在嘲讽她吗 可她并无借机邀功的意思。 明苏忽然醒悟过来,阿宓愿随她同走,并非愿与她和好如初,她依旧是杀她满门的仇人之女。 郑宓合上门,转过身,便看到明苏站在那里,茫然无措。见她望过来,明苏抿了抿唇,显出紧张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仿佛仔细思量过,又仿佛是鼓起勇气了,她才开了口。 “是母妃要我来的,我对你心有愧疚,不来,终生难安。公主是我自己不想做了,与你无关,不是牺牲。”明苏稍稍地扯了个谎,将放不下舍不得推做了心有愧疚。 “所以,我不委屈。”她接着说道。我是心甘情愿随你走的。你在之处,公主也好,平民也罢,都好。这两句真心话此时却不适宜出口了。 明苏说罢,又想阿宓大抵是不会信的,于是又笑一下,好显得真诚些。 郑宓被她这一笑笑得有些心酸,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的伤疼吗” 明苏摇头“不疼。”顿了顿,又加一句,“真的。”她都忘了背上还有伤,这时一提,她想起来了,倒有些疼了,但也不打紧。 郑宓蹙了下眉,还欲说什么,门外响起脚步声,她勾起唇角来笑,对着明苏说道“抚仙湖,我非去不可。” 明苏叫她这忽然而来的笑容勾得晃神,顿了片刻,方接上话来“好,你说要去,便去。” 门恰好敲响。 郑宓在榻上坐下,明苏坐到了另一端,扬声道“进。” 门便推开了。 主事走了进来,冲着明苏行了一礼“殿下大安。” 明苏一颔首,站起身,径直吩咐“孤要去赏梅观暮景,入夜归来。” 主事心道您要去便去,何必与我知会,余光瞥见了郑宓,方知公主话中之意,忙堆起笑道“这不合规矩啊,罪奴是不能带出教坊司的。” 明苏的神情猛地沉了下来“那便改改这规矩,抚仙湖今日孤非去不可。” 主事跪下了,哭丧着脸“殿下,微臣实在为难。”说罢,想起什么,又道,“天寒地冻,殿下小心凤体,倘若非要去,臣愿侍奉殿下同行,也好伺候殿下。” 他说罢了,自以如此恰是两全,公主再任性,也挑不出错来。不想坐在榻上的郑宓站起了身,走到公主身边,叹息道“是去赏梅,还是去坐牢外出一趟,还带狱卒” 主事一听便知不好,果然,公主刚和缓的容色立即冷了下来“刘主事,你想明白了,我无权无势,但要拿办你这小小主事,还是有法子的。” 主事自是知晓,公主的舅父上月升任太常,教坊司恰好归太常所管。他不敢顶撞公主,心中倒将郑宓骂了个遍。 明苏默算了一下时辰,不能再拖了,佯怒道“区区一桩小事,竟敢忤逆孤,你若做不得主,便换个能做主的来” 主事当真快哭了,他已是教坊中最大的官了,要换便该夺他的职了。一想这些日子公主日日都来,宫中也无甚动静,可见陛下与淑妃娘娘并不大管她。他如此一想,便一狠心道“今夜殿下必得将人送回来。” 明苏心下一松,却还记得做戏做全套,不耐烦道“知道了,你去与门前知会一声,过会儿孤出门可别拦着。” 教坊门口有管事看着,既是迎来送往,也是防止有人将坊中姑娘带出。要出去,便先得主事去门上只会过。 主事口中答应,站起身,还不肯走,恳求了好几遍入夜一定要回来,千万别一个高兴,便将人带走了。 事将成了,竟这般顺利,反倒使人不安起来。明苏看了眼郑宓,强耐住紧张,与主事周旋了两句。直到他走,明苏方闭了下眼,再度睁眼又是一派沉稳。 郑宓站在她身边,没有出声。 房中静得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确定主事应当已去门前知会过了,明苏道“走。” 郑宓准备好了。 方才这一通,过去将近二刻,此时下楼,玄过应当快到了,立即登车出城,恰赶得上城门关闭前离开。 只要出了城,便算成了一半了。 明苏手心都是汗,一走房门,便见几对男女或走到一处调笑,或按在窗上亲热,全然旁若无人。 明苏蹙紧了眉,连忙撇开目光,欲做不见。郑宓留意到了,稍稍加快了步子,赶紧走出去,便见不着这些腌臜事了。 眼下天还未黑,教坊中人不多,大厅里一名琴女弹奏,一旁座上,坐着几名公子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听琴音。还有人坐着饮酒谈天,吟诗作画的。 这般看来,大厅倒比楼上清净些。 “放松些。”郑宓低声道。 明苏也察觉自己过于紧绷,微微点了下头,正要放松些,她扫过门外的目光骤然一缩,程池生已到了教坊外。 他竟然这么早便来了。 他们只有十余步之遥,这般必会碰上。 那一瞬间,明苏的脑海一片空白,却又出奇清楚,几个念头瞬息闪过。郑家抄家便是程池生带人去的,他极有可能见过阿宓。 郑宓发觉明苏越发紧张了,自然疑惑,转头看她,便被她骤然带进怀中,按在了一旁的柱上。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但郑宓本能地信任她,并未出声。 明苏用身子掩着她,可她比郑宓年幼五岁,个头也要矮一些,并不能挡得很好,于是她伸手覆上郑宓的脑海,将她按到肩上,自己也凑到她颈间,低声道“来了。” 两个字,郑宓便明白了,她也紧张起来。 明苏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间,郑宓的紧张又添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波动,她这才发觉明苏是全然照搬了方才那些男女的模样,可身子却僵硬得如她身后的柱子。 倘若走近了看,必然会发现破绽的。 郑宓屏住呼吸,将手伸入明苏的大氅中,揽住她的腰。明苏倏然间睁大眼睛,更僵硬了,她颤着声,低低地唤“阿宓” 她竟是什么都不懂。 程池生越走越近了。 郑宓着急,隐隐又觉明苏的模样很可爱。 稍稍朝明苏的颈间凑了凑,双唇轻轻地滑过明苏修长的颈。明苏瞬间便抱紧了她,身子也软了下来,呼吸停下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甚至能听到自己一下一下剧烈的心跳。 郑宓在她颈间又蹭了蹭,余光瞥见那人走近了,她哑着声道“公子不要在这里。” 程池生从她们身后经过,面无表情地侧头看了一眼,又望向前方,走了过去。 明苏又紧张,又很不解身体中的异样,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也不知该怎么答,想起方才在二楼听到的,干巴巴地念了一句“小美人不要害羞。” 听起来不像是在寻花问柳,倒像是寻道问佛。幸而她声音低得只郑宓听清她说什么了。郑宓的眼中顿时盛满了笑意。 过了片刻,郑宓道“好了。” 明苏连忙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惊魂甫定地望着她,又朝楼梯看了一眼,程池生已不见了人影。 他上了楼,发现人不在,必然会下楼来寻。她们得赶紧走。 明苏扯住郑宓的手,道“快走。” 几步间走出正门,门边立着一名管事,冲着明苏行礼,明苏一颔首,便张望门外。 玄过还没来 可她们等不得了。程池生在二楼不会耽搁多久。 恰有一公子大步走入教坊,他的车还停在路边,车夫正欲将车赶到后院去。明苏又朝远处一望,依旧没有玄过。 耽搁不得了。 明苏与郑宓走过去,低声冲那车夫说了几句,车夫自不肯将主家的马车借与她们,明苏没多言,自袖中摸出一张银票,那车夫眼睛一亮,又见二人衣衫华贵,且是自教坊中出来,想来身份显赫,忙接下银票,将缰绳交给了明苏。 二人立即一人坐定,一人驾车,调转马头便走。 门口那管事见了这过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对,心道兴许是贵人起性在玩闹 马车绝尘而去,很快便望不见了。 马车跑得飞快,还得留意不要撞上行人。明苏聚精会神地拉紧缰绳,望向前方,耳边郑宓为她指路。 她们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出了城便好了。 出了城能去之处便多了。 日头西斜,凉意愈盛,越靠近城门,出城的百姓便越多,渐渐拥堵起来,马车快行不得了。明苏干脆下车,牵着马走。她被人群裹挟,顺着人流往外。 郑宓坐在车中。 城门两侧肃立着甲胄加身的士卒,穿过城门之时,一名校尉高声道“时辰到,关城门” 明苏回头,穿过众多百姓,看到一匹快马自远处冲来。 她加快了步子,守门的士卒开始以长矛赶开还未来得及出城的百姓,两侧城门渐渐闭合。 “暂停关门”一声中气十足的男声自远处高声喊道。 可他却迟了一步,城门轰然合上。 城门一旦合上,除了皇帝手谕,无人能开。 明苏没有停,也没再回头,随着人群走,大风吹来,身上凉飕飕的,她才发觉竟出了一身冷汗。 她们成功逃出来了。 明苏看着前方苍凉宽阔的官道,太阳下坠,只余云霞遍天。官道上有马跑过,在余晖中,扬起尘土漫天。 明苏却牵着马只知一味地往前走。 身边的人群渐渐地少了,不知不觉便只剩了她一人一马一车,前方是望不到头的官道荒野,与远方模糊的群山,天边落单的大雁鸣叫,明苏攥紧了缰绳,依旧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殿下。”身后传来一声。 明苏怔怔地止步,回头,看到郑宓掀开了车门,她又抬了抬眼,远处的长安城在斜照秋晖中恢宏壮观,城头上一个个挺身站立的将士,随风猎猎的旗纛,还有城中那座皇宫,是她生长之地。 明苏自然是想与郑宓走的,可到这时,不知为何,一股离别悲切涌了上来。她到底才十四岁,一朝离开生长之地,奔赴异土他乡,难免不舍害怕。 “阿宓,我们去何方”明苏问道。 郑宓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从车上下来。 明苏紧张,唯恐她瞧出她方才的片刻伤怀,误会她不想同她一起走,忙道“我只筹划到你我出城,后头的事却还没来得及想。” 郑宓走到她身边,也望向了那座城池,许久,她慢慢道“殿下若是不舍” 明苏打断了她“别再称我殿下了。” 郑宓便说不下去了,明苏对着她笑了一下,她心里其实很乱,想要抱她一下,却又不敢,于是她便低下了头,道“你唤我明苏吧。” 阿宓从未唤过她明苏,她其实很想听阿宓这样唤她,今后她不是公主了,殿下的称呼自也不能再用,那么,便该唤她一声明苏了吧。 郑宓分不清心中情绪是何,自然不是恨了,她能放下一切随她走,她已无法再恨她,却也不是安心与她重归旧好。她只觉不妥当,隐隐有些懊悔,何必让她与她一同逃窜奔波。 她是公主,数年之后,如今的事都淡了,便能依旧过她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何况她三岁启蒙,十一年寒暑,苦不辍,学得满腹经纶。 难道这些努力便统统白费了吗 她如今不悔,将来呢 将来,明苏若是生出悔意,她又拿什么赔她。 袖子被扯了一下,明苏道“天将黑了,先走。” 郑宓点头。明苏便转身掀开车帘,让她登车。郑宓看得出来,她已尽力在克制了,却还是在眼底泄露了她的沮丧。 郑宓欲唤她名字,安慰她,却始终开不了口。 马车继续前行。 她们稍作商量,决定离开官道,择人烟稀少的小路走。 自官道衍生出的小路有无数,暂别管要去何处,随意选一条,很好藏匿行踪。 明苏一路不停,直到天黑,她降下速度,小心看路,却依旧未停下。 行出一个时辰,也不知到了何地,明苏忽想起她们还未用过晚膳,她倒不饿,但阿宓必是饿了。 明苏便有些急了,一面看路,一面留意道旁有无人家,可又前行了一个时辰,依旧无人家。 看来是寻了一条很荒僻的道路了。 郑宓掀开车帘出来,坐到她身边。 “外边冷,你快进去。”明苏说道,她一早便将自己的大氅脱下,给了郑宓,郑宓推拒不过,只得依她。 此时已过戌时,林间生寒意,郑宓将大氅披到了她的身上。 “我不冷”明苏急道。 “听话。”郑宓只有一句话。 明苏便不敢说了,可面上仍旧是急。 上了路才知,她们的准备有多不足,除了银钱,几乎再无一物。天黑,仅月光照路,秋日的月总好似萦绕了一层霜,朦朦胧胧,不及夏日清亮干净。 那些许月辉连看路都勉强,更不必说看清另一人的神色。 不过哪怕郑宓知明苏着急想将大氅与她,也不会许的。 “三更将至,我们寻一处落脚。”郑宓说道。 太冷,再赶路下去,必会受风寒。受了风寒便更棘手了。 明苏答应。 她们走了一路,都未见屋舍,原想许是要在马车里度一夜了。可马车不御寒,且狭小,两个人,恐有些窄。 又往前行了一刻,依旧未见屋舍,连间草庐都不曾见。郑宓心道,兴许当真要留在马车里了,这可不好办。 正当这时,前头黑乎乎地显出一屋舍的轮廓。 这下可好了。 明苏将车赶近,下了车,抬头细细辨认,才知是一小庙。她们走入,里头黑漆漆的,没有光。 “寻一寻香案。”郑宓说道。 二人一同摸黑朝前走,直至被一桌子状的物件拦住,便在上头摸索起来。寻了许久,入手不少奇形怪状的物件。 黑暗中摸到不只是何物的物件,总是使人畏惧。 明苏已有些害怕了,可她不敢将惧意显露,她知阿宓必是也怕的。 寻了许久,郑宓忽然停下,她的面前一亮,明苏的眼睛也跟着一亮,是火折子。 微弱光照亮香案,却是些硬邦邦的馒头。这馒头不知放了多久,硬得如石头一般,且还发霉了。郑宓是想寻一蜡烛,可寻了半日,却没有。 “我们只睡一觉,明日早起赶路,不需蜡烛的。”明苏说道。 郑宓顺着火折子的光,四下一看,见角落有片空地,还算干净,便领着明苏过去,又将大氅铺在地上,道“你先睡。” 明苏怎么肯先睡,忙问“你呢” “我去寻些柴禾。”郑宓说道。 明苏立即道“我与你同去。” “你待在此处歇息,或坐或躺皆可,不要动。”郑宓将她按在大氅上坐下。 明苏还欲再言,郑宓将手搭在她肩上,只说了一个字“乖。” 她声音不怎么温柔,甚至称不上温和,而是极为冷淡,好似不耐烦的敷衍一般。 明苏便不敢再言了,只看着她拿着火折子,走出小庙。 黑暗中时间过得仿佛格外慢。明苏也不知等了多久,郑宓始终未回来。她渐渐担心起来,阿宓会不会不想与她同行,自己离开了。 这念头一出,明苏立即反驳,不会,行装都在我身上,何况阿宓不会御车。 她将自己说服了,应当只是柴禾南寻,阿宓方去得久了些。 明苏安了心,然而下一瞬,她的心却似置于冰天雪地一般,一片冰冷。 何时起,她对阿宓竟然已无信任,她确信她不会走,竟只是因那些冷冰冰的外物,而非阿宓绝不会丢下她离开。 明苏好生悲哀,可她这回却寻不出话来安慰自己了。 阿宓不想与她同行,她不愿与她说话,她也不愿唤她明苏。是她强要跟着的。她想必还是恨她。 明苏怀疑于阿宓而言,兴许她确实是多余的,她一人也可以逃得远远的。 啪嗒一声踏折枯枝的声音,明苏立即抬头,便见庙门处有一人影,正弯下身捡起掉落的枯枝。 是郑宓回来了。 明苏想要站起帮忙,脑海中却突然浮出一个念头,她是多余的,阿宓并不需要她。 幸好是深秋,枯枝杂草不少,郑宓拣格外干燥的拾了回来。她将柴禾堆在明苏身前一步远处。 明苏回过神,还是起身帮她。 二人都不是什么懂得如何生火之人,忙碌许久,才生起一堆熊熊燃烧的火。庙中总算不再黑暗,暖意也渐渐传来。 郑宓关了庙门,又将火堆附近的易燃之物都拿开。 而后对明苏道“你的伤,该上药了。” 明苏没想到她还记得要给她上药,心中很高兴,正要起身,随即又想起一事,窘迫道“我忘了带药了。” “我带着。”郑宓说道。白日为她上药时,她将药瓶落下了,郑宓替她收了起来,出来时也没忘记带上。 明苏顿觉欢喜,连背上的伤都不觉得疼了。 郑宓拍拍铺在地上的大氅。 明苏乖乖解开衣衫,如白日那般,趴在大氅上,撩起里衣,露出脊背。里衣上星星点点的都是血,揭开来,比白日上药时裂得更厉害。 可她在坊中筹划如何出逃也好,颠簸御车也罢,都未提过一个疼字。 这药融入血水便是剧痛。洒下来时,还是让明苏疼得倒抽冷气。 郑宓咬了住下唇,眼中满是泪水。她趁着明苏看不到擦去了,口中镇定道“明日若遇城镇,便买几身衣衫。” 明苏疼得嘶嘶抽气,闻言,仍是定住心神,回答她“好。还有许多要置办的物件,蜡烛、火折子、干粮、水”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完,确实有许多物件需置办。 有话语转移注意,痛意好像也减弱了一些。 很快便上好了药,明苏缓了一会儿,将外袍又穿上。 夜已深,明日还要赶路,该睡了。 然而能御寒的大氅却只一身。明苏自然是要让给郑宓的。 郑宓依旧未多言,她先躺下了,又令明苏躺到她身边,明苏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了距离,郑宓便往后靠了靠,贴在了她身上,而后将大氅盖在她们二人的身上。 如此,二人皆可不受风寒。 明苏不是没想过可以这般共用,她只是没想到郑宓愿意与她共用。 郑宓背对着她,身子贴在她怀里,没多久,便能感觉到她的身上暖意隔着衣衫传出。明苏不敢动,恐扰了她安睡。 累了一日,竟无丝毫睡意,她睁着眼睛,听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心不知不觉地浮动。 白日里,教坊中,为躲避程池生,阿宓也是这般在她怀中。 明苏的脸烫得像火在烧,她其实不太懂应当怎么做,可一想起郑宓唇贴在她的颈上,她便浑身上下都不安宁,很想紧紧地抱住此时贴在她怀中的郑宓。她不知抱着郑宓,接下去要做什么,只直觉若抱住阿宓一定会很舒服。 偏偏她不敢,她隐隐间明白,阿宓倘若不愿,她擅自抱她,便是冒犯。 于是一整夜,她便一动不动,脑海中又克制不住地回想阿宓的唇在她颈上滑过,柔软,温热,便似蛊惑。 如此一来,煎熬地厉害。天将亮时,明苏心下暗叹,阿宓好厉害的。 她没有睡。郑宓也没有睡。 火光晃动,黑影在墙上随之摇动。庙外秋风呼啸,幸好窗子未损,虽被吹得啪啪作响,却将风牢牢阻拦在外。 郑宓也在想白日里的事。她想到明苏红彤彤的脸庞,还有眼底的惊吓和震惊。 这小傻子竟然什么不懂,如一张白纸一般干净懵懂。她禁不住笑,可很快笑意便收敛了。 这般饥寒交迫,风餐露宿的日子将来不会少,但明苏其实不必跟她受这个苦。她本可锦衣玉食,富贵无虞地过一生。 她自小勤学,为的便是做旁人做的不到事,不该随她隐遁,庸庸碌碌,虚度光阴。 这念头搅得郑宓整夜未曾入眠。 第二日天一亮,二人便都起了。 很快便又上路。路上郑宓大多时候都与坐在一起,明苏不大讲话,只是途中她突然想起什么,与郑宓道“你看,我车是不是驾得很好” 郑宓不知她为何有此问,便道“很好。” 说完,方领悟明苏的用意。她需有人驾车,而她驾车驾得好,如此,她自然便用得上她。郑宓半晌无言,心疼得无以复加。 明苏却自以隐蔽,郑宓并未发觉她的用意,听了这句很好,高兴了好半天。 她们是日出之时出发,直至日落,方见一城,赶着城门关闭前入了城。 路上寻了百姓一打听,方知此地是冠城,位于京师西北四百多里处。 不想她们这般赶路,竟只赶出四百多里。二人皆在心中想道明日得早些动身。 城中还有许多铺肆未关。明苏领着郑宓寻了一处小巷中的一间不起眼的小饭馆,用了一顿晚膳。 她们一日多不曾进食,早饿得狠了,郑宓不免担忧她的肠胃,几度提醒她用得慢些。明苏并不嫌弃菜肴不够美味,样式不够好看,饱食了一顿,面上便有了满足的笑意,想了想曾在宫中听宫人们闲话的,在民间的铺肆中当如何行事。 用过膳,便该交银两了。 郑宓便看着她站起身,朝店家走去。她忙跟上了,只听明苏对着店家拱拱手,便如冲着许多王公大臣拱手那般,道“晚膳可口,多谢店家款待。” 店家想是不曾见过这般文绉绉,且又如此有礼的,愣了一下,方也拱了拱手回礼,道“客官满意便好。” “满意。”明苏点头,然后顿了顿,她有些生疏地自袖袋中挑拣了许久,正当郑宓担忧她会如给那车夫一般,取出银票时,便见明苏取出一枚极小极小,想是她所有银两之中最小的那一枚碎银递给店家,道,“给你。” 店家又是一愣,笑着指了指她,道“客官这是要结账” 明苏便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结账”她记下了,在饭馆里用完膳,与店家银钱,叫做结账。 店家收下银两而后取出串成一贯的铜钱并一堆散的的铜钱,交与明苏,道“这顿饭统共五十文,收了客官二两银,找您一千九百五十文。您数数。” 明苏听了,倒没去数,而是转头看了眼她们方才用膳的桌子。郑宓一看,便知她是在估算每道菜肴价值几何,下回便有数了。 她们出了饭馆,明苏与她道“一两足色纹银兑一贯,一贯铜钱便是一千文,这个我从前便知。但我却不知原来一贯铜钱如此经花。” 郑宓想了一下,问道“你去结账前是否便估算过,这顿饭价值几何,方取了最小的二两纹银。” 明苏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摇摇头“不是,我只是担心拿出的纹银价值超过饭钱太多,那店家发现我不知市价,会讹我。但若不够,再补便是,最多也就让他笑话一顿罢了。” 郑宓怎么也没想到是这原因,想笑,又有些心酸。 明苏不觉得天家贵胄,到这么一条小巷子中用膳有何不妥,也不觉这般算计用度有何丢人,反倒努力地学习民间度日要知的知识,态度之端正,便如她当年第一回坐到书桌前听先生授课。 饱腹之后,明苏又领着郑宓去寻成衣铺买了几身衣衫,花去一贯铜钱,而后她们又去了一家客栈,歇了一夜。 一切都是明苏操持的,她适应很快,一边尝试,一边学,不多时就将该知晓的都知晓了。诸事都不必郑宓操心,她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连日下来,虽劳累,但她身上的伤竟愈合颇快。 郑宓不由想道,会不会于明苏而言,宫中的锦衣华服,不及如今的风餐露宿、居无定所。 那夜,她们还是错过了宿头,依旧借宿在外。这回是在一处破旧的草庐中,她们不必分一身大氅了,而是有了厚厚的棉被。 明苏忽然道“阿宓,我不止会驾车了,我还会问路,买干粮,再过些日子,我还能学会更多。我是不是很能干” 郑宓道“是。” 明苏的眼睛里顿时便如洒下了漫天繁星,前所未有地明亮。 郑宓明白,她在一点一点地朝她靠近,不尖锐,不逼迫,也不是口上的多方承诺,她是在用行动,一点一点地她要陪伴她的决心,表现给她看。 那夜,郑宓反思,兴许今后,明苏不会后悔如今的抉择,兴许她是彻彻底底地放下了京城,放下了过去,下定了决心与她永不分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第二十三章 逃亡并非皇子公主们出游, 自然是越不显眼越好。 明苏原先的衣袍太过华贵,立于人群,极为醒目,于是郑宓便为她挑了一身粗布衣衫。谁知, 一着布衣, 她竟更大放华彩。 她那面容格外清秀, 肌肤雪白细腻,一双眼眸如黑玉一般温润明亮,穿上布衣之后, 第一眼观容貌, 便叫人以为这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小公子顽皮逃家。 第二眼再观气度,又会觉得,寻常的锦绣堆中可养不出这等气度的孩子。反倒使人频频看她, 留下印象。 于是明苏只得依旧着华服。 郑宓原也欲扮作男子,稍掩踪迹,可惜她容貌行止全然是女儿家的端秀温婉,便是穿了男装也不像。 二人姐弟相称, 明苏唤郑宓姐姐时,一点都不别扭,反倒好似原就如此。倒使得郑宓想起,许多年前, 她们初见时, 明苏便唤她姐姐。 她们一路往北, 预备出关, 春风不度玉门关并非一句虚话,玉门关外,皇恩不再,自然也无朝廷眼线。她们预备去关外待上一两年,而后再回来,寻求出路。 说到底,郑宓迟早要回京的。 明苏赶着车,半月过去,天冷了许多,她穿得也多了,但扑面而来的寒风依旧将她的脸吹得通红,发丝也吹得凌乱了。 郑宓并未躲到车里,而是与她一同坐着,这一带路不好,很是颠簸,马也跑不快,行路不免就慢了。 “你进去呀,外边太冷。”明苏每隔一会儿,便劝一句。 郑宓却不听她的,想起一桩要紧事,道“你的药用尽了,到下一座成,你得去看大夫,让大夫给你瞧瞧愈合得如何。” 明苏浑不在意“我早不疼了,不必费这个功夫。” “看过我才放心。”郑宓淡淡道。 听她这般说,明苏唇角弯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缓,沉着道“也好。” 郑宓看了她一眼,也不由笑了笑。她越来越难对明苏冷淡,明苏自也发现了,笑容一日比一日多。 越往北草木越稀,遇狂风大作之时,不需多久,身上便要沾一层黄沙,尤其傍晚,能看得到风沙在半空盘旋,听得到北风呼啸。 今日运道不错,昏黄之时,她们见了一城,赶在城门关闭前入了城。 每到一城,先寻客栈落脚,补充食物与水,再向人打听问路,还有京中的情形,教坊逃走了一罪奴,京中必会起波折。且明苏还想知晓母亲的消息。 但她们一路下来,不知是避着大城池走的缘故,还是消息传得不及她们逃的快,竟未听闻有什么动静。一路下来都极平静。 入了城,先寻了一处客栈,将行李放到客房后,二人便要出门,出门前明苏现在大堂里听了一耳朵,自住店的行商旅人口中得知,此城是出关前最大的城池,出关走货的商贾皆会在此休整,故而此城很是繁华。 郑宓向店家打听了哪家医馆的坐馆医术最高明,便带着明苏去了。 医馆中坐馆的是名老大夫,身着一袭竹青色的布衣,戴着幞头,留着一撮花白的胡须,诊脉之时,不时捋一下。 “你这伤,养得可真是随意。”老大夫诊完脉,不紧不慢地下了结论,“少得得喝上一年药,仔细温补,方能救回一些。” 郑宓神色一紧,忙问“可是已成痼疾” 明苏心道,这大夫不靠谱,连伤口都还未看过,便敢下结论。不等老大夫答话,便道“老人家说得不对,伤口都已结痂,过不几日便可落痂了,里头也不疼,分明是快好了。” “皮肉是快好了,骨头则不然,你这棍伤,还震到腑脏,此时不养,待来日想养,便不止服一年的药了。”老大夫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气,说罢还捋了一下胡子。 他只诊脉便断出了是棍伤。明苏不敢小瞧他了。郑宓忙道“如何医治,请老人家细说。” 那老头瞥了明苏一眼,一面低头开方,一面说道“方圆五百里,老朽的医术无人可及,且犹善刀箭棍棒之伤,边城的将士受了伤得要来寻我,你们来得巧,边城有老友邀我去坐馆,若是迟两日,老朽便不在此了既然伤口已愈,外敷便不必了,给你开内服,先服一月,一月后你去边城寻我,老朽再替你诊脉,看看接下去如何用药。” 话尽,方子也成了。 郑宓双手接过,明苏却道“我与姐姐还要赶路,不便煎药,老人家能否开些药丸” 老大夫随和得很,听她这般说,便起身去药柜取了两个小药罐来,道“有药丸,但制成药丸,药效多少得走一些,疗效不及汤药。” 郑宓一听药效受损,忙道“老人家抓药吧。” 老大夫一听,笑了一下,在她们二人之间看了看,道“二位小友真是有趣。”说罢又起身去抓药。 明苏拧眉,眼底闪过慌乱。郑宓低头看药方,没有留意她的变化,口中则道“待至边城,我们停一阵,待你的伤看好了,再走。” “不必”明苏断然道。 郑宓一怔,抬眼看她。 “不必。”明苏又说了一遍,“我早不疼了,横竖不碍事,待稳下来另寻医者便是。” 她说得很坚定,郑宓怔了一会儿,方明白她为何如此坚决,正欲开口,老大夫回来了。药材用油纸包起,一包便是一贴,他足足取了三十余贴,道“拿去吧,药丸也拿去。” 明苏一字未言,付了诊金,便提起药,对郑宓“姐姐,走吧。” 郑宓欲言又止,终是跟着她走了。 接下去,明苏很熟稔地买了几身皮裘,到关外只会越来越冷,御寒的衣物必不可少,还多买了些装水的水袋,听闻到关外后水源稀少,得多备些才好。 她已经做得很好了,全然看不出半月前,她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郑宓跟在她身边,觉得十分安心,仿佛只要明苏在,便会妥妥帖帖的。 回了客栈,用过晚膳,明苏还买了许多干粮,备着赶路时果腹。 入夜,她们躺在一张床上,明苏睡外头,郑宓睡里边。 房中留着一盏灯,灯影晃晃悠悠,过了好久,郑宓声音响起,明苏还觉得有些不真切,以为是在梦中。 “这一路来风平浪静,我们不必再急着赶路,且到边城,出关很方便,有风吹草动,我们可以立刻便走。” “先出关,我的伤不急。”明苏仍是这句话。 郑宓静了一会儿,靠了上来,她的气息近了,额头抵在明苏的肩上,发丝在她的颈间扫过。明苏一惊,浑身绷得笔直。 “你不是累赘,也不是拖累,我不会丢下你的。”郑宓温声说道。 明苏没有出声。 郑宓等了一会儿,语气放得更软,又道“你听话,你若落下痼疾,我不止不安心,还会悔恨半生。” 明苏依旧没有开口。 怎么不说话郑宓想起一路的冷淡,方知眼下这般言语,怕是无甚说服力,明苏大抵是不信吧。她顿觉心疼,她还是觉得明苏回京,对她更好,可她却已无法赶她走了,不只是因她不愿走,还有她也舍不得她。 道途坎坷,时不时便是廖无人烟的荒原,时不时又是人海茫茫的小镇城池,草木也好,荒漠也罢,北风萧萧,远山辽辽。仅仅半月,郑宓便无法想象,倘若这一路没了明苏,她走得该多寂寞,多艰难。 “我真的不会丢下你,你这么能干,什么都会,近来还学会与人砍价了,若是你落下病根,将来身子不好,我该依靠谁呢”郑宓轻轻地道。 可明苏还是没有说话。 郑宓不由撑起身,看她怎么了 明苏平躺着,眼睛看着上方的帷帐,脸又红又烫,眼中湿漉漉的,见郑宓看着她,她抿紧了唇。 “你怎么了”郑宓问道。 明苏舔了下唇,开了口,却是磕磕绊绊的“姐姐,我好像病了。” 郑宓脸色变了,立即就要起身,去寻大夫,明苏抓住她的手,直直地看着她,认真道“你一靠近我,我的心就跳得厉害,身子也变得烫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怕。我是不是病了” 郑宓的动作顿住了,明苏的手心湿热,她抓着她的手,热度传递过来,郑宓觉得她的身,她的心也滚烫起来,热乎乎的,让她手足无措。 明苏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自顾自地确定道“姐姐,我为你病了。” 郑宓在心里回了一句“我也为你病了。”可出了口,便成了“快睡,明日还要赶路的。” 明苏松了手,郑宓也躺了回来,稍稍地离她远了些。 渐渐地,心跳平缓了,脸也不烫了,可明苏却觉得病没有好,因为她心中的欢喜、害怕依旧留着。 过了许久,郑宓道“那便这般决定了,我们在边城停一阵子。” 随着这句话,欢喜压过害怕。明苏将手覆在心口,她想我愿长病不起,口中道“好。” 如此,便说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第二十四章 第二日, 情形骤变。 二人起身出客栈,一队商贾骂骂咧咧地朝客栈走来,口中大吵大嚷地要住店。 明苏见他们身上都是黄沙,又瞧了眼外头, 外头并无多少风, 可见这队商旅是行了一夜路, 且多半是从更荒僻,风沙更大的北边来的。 于是便拉住了郑宓,欲听听, 他们遇上了什么事。 店家是招揽惯了的, 见这群人脸色难看,也不避着,反倒笑嘻嘻地上前来招呼“客官们这是怎么了如何一脸晦气” 为首的那人气道“京师走脱了一女犯, 边城正严查呢,入关还好,出关查得极严,几名士卒拿着画像一个一个对照, 卡得死死的,稍有一点相似,便不容分说,立即拿下。” 明苏与郑宓对视了一眼, 神色间俱是凝重。 店家道“走脱了女犯, 是得好好查查。” “我听官府差役道, 海捕文书就快下来了, 不几日便会在各州府张贴通缉令。咱们这想来也就这两日了。”另一人插嘴道,能出关入关走商的,在官府多少有些门路。 “也不知是什么女犯,这般架势。”一用早膳的老儿笑问。 “谁知道,仿佛是官家女子” 几人聊得逐渐热烈起来。 明苏拉着郑宓的手往外走,到了马车边,她扶着郑宓上车,口中道“不能出关了,我们改南下。” “可你的”郑宓依旧惦记她的伤。 明苏掀开门帘,让她进去,笑着说“事分轻重缓急,我们先脱险。”说罢,视线扫过马车中放着的那一贴贴药,又道,“何况这些药够我服上月余了。待脱险,再寻好大夫不迟。” 也只得如此了。 郑宓坐稳了,明苏上了车,挥动马鞭,改道朝南。 接下来的日子,便没有先前那般平静了。 郑宓的画像逐渐贴满各处州府,出入城门的盘差也都严了起来。二人只好避着城池官道,走荒野小道,连大些的村子都不敢走。 她们尽量不与人接触。露宿荒野的时候多了,补充食物时,一口气买的干粮也更多了,幸而已入了冬,多放些时候也不会坏。 提心吊胆地走了一个多月,还好,未曾遇上追兵,只是有一回,欲入一小城补点干粮,便见城门口站着程池生,他身边是几名身着官服的文官,绕着他恭维,他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出入城门的百姓。 明苏见了他,吓得面无血色,赶紧趁距离还远,调转马头离开。 跑出好远,方在荒野中寻了一处破败的庙宇停下了。 可她们干粮吃完了,晚膳便没了着落。 “这般穷乡僻壤都能碰上他。”明苏惊魂甫定,面色还是苍白的,不免庆幸那日在紫宸殿偷听时,她推门看清了程池生的长相。 天已不早了,她们一路往南,因避着官道,有时辨不清方向,还会往东,往西,一面问路一面走,前两日问了一田里耕作的老农,知这一带已到了泰山山脚。 药丸与汤药夹杂着服用,今日是没有晚膳了,此处又荒无人烟,郑宓便想煎一副药,虽苦,但好歹是热的,让明苏服下暖暖身子。 明苏则想起方才路上见了条河,虽已是隆冬腊月,河水结了冰,但兴许能砸开冰,捞一两尾鱼上来。 明苏没做过捞鱼的事,可她想,既有办法,总不能不试,让阿宓饿着肚子,于是她便去了。 郑宓在庙中清理出一块夜间休息的地方,又生起了火,为她煎药,这药很费功夫,得一直看着,留意火候,既不能大,也不能小。郑宓全神贯注,一时倒未发现,她去河边了。 直到半个时辰过去,药煎好了,郑宓唤明苏,要她来趁热服用,无人应答,方慌了神。 明苏从未不与她知会便走开的,她捧着碗的手都在抖,想要去寻她,走出一步,碗中滚烫的汤药荡出来了,溅在她的手上,手便烫红了。 她心中急得厉害,竟不觉得疼,只是奇异地镇定下来,想,明苏等等要喝的。小心地将药碗放到了一个台子上,而后才跑出去寻人。 一跑到外头,明苏正好回来,她手里抱着两尾鱼,喜滋滋的,像是得了传世珍宝一般。郑宓一见了她,少见地动了怒,将她拉到身边,语气又气又急“你到哪里去了” 明苏敏感,发觉她生气了,面上的笑意便消了下去,乖乖地解释道“我去捉鱼了,我捉鱼给你吃。” 郑宓这才看到,她的一双手冻得通红,衣摆都湿了。她不忍再责备她,将她手里的鱼接过来,一看,已去鳞破肚,在河边洗刷干净了。 郑宓将鱼放到器皿中,而后捧着明苏的一双手,放到怀中,为她捂暖,口中叮嘱道“你出去要先说与我,我寻不到你,会很担忧。” 明苏也知自己走得急了,忘了与郑宓说一声,惹得她担心,是她不对,她一点也不争辩,也不说这鱼是专为郑宓抓的,乖乖认错“是我不好,让你着急,下回一定与你说。” 郑宓心软,余光扫见了那两尾鱼,鱼不大,将将一只手大小,明苏能捉到,必是费了大功夫的。何况她知道,明苏虽是锦衣玉食地养大的,可她很能吃苦,也很能忍耐,不会因为一顿晚膳没着落便着急得忘了离开前要与她说一声。 这鱼必是为她捕的。 过了一会儿,明苏的手暖回来了,汤药也恰好可入口,郑宓端了药碗给她。 那药苦得很,光是闻着味,便知极难下咽,可明苏一口气饮尽了,眉头都没皱一下,道“我们将鱼架起来烤吧。” 她们因时常要露宿野外,故而行囊中还备了盐,烤鱼,撒些盐,应当能入味。 二人架起火来烤,这样大小的鱼,二人分食,必是不够饱的,可垫一垫,总比全然挨饿要好。 不多时一股清香飘起,鱼肉变得金黄,香气使人垂涎,明苏在旁等着,郑宓取了根竹箸戳了一下,鱼肉已烤得软烂,熟了。 “快尝尝。”明苏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郑宓撕下少许,吹了吹,入口,险些皱起眉头,苦得很,像黄连一般,想来是明苏杀鱼时,弄破了鱼胆,胆汁浸入了鱼肉,这才如此苦涩。 “好吃。”郑宓说道,却并不将手中的鱼分给明苏,而是让她去尝尝另一尾。 明苏听她的话,从另一尾上撕下一些,吹凉,入口,咽下,点点头道“好吃。” 郑宓眉眼舒展,还好明苏能吃到好的。她笑着道“那就好,趁热吃。” 明苏便不再多话,郑宓也未说一句,她们都吃得有些快,很快便吃完了,除了鱼骨鱼头鱼刺,一点肉都没剩下。 外边都已黑了,天黑不已去河边,于是二人就着水囊里的水稍加洗漱,便睡下了。 二人依旧并肩躺着,明苏合上眼睛,心中便沮丧得快要哭出来了,鱼是苦的,她不知是为什么,明明新鲜自河中捞上来的鱼,怎么会是苦的。幸好阿宓的那尾是好的。 可是她原本是想全部给阿宓的,这鱼这样小,一尾怎够果腹,她一定没有饱。 整夜明苏都在自责无用,可到天明,她又笑眯眯,勤快地收拾行囊,再度上路。 她们一路上见了许多从前不曾见过的人,从前不曾见过的景,可惜纵有美景,她们都无暇驻足观赏。接下去,她们更加小心地隐蔽行踪,所需之物,都选经过的小村子,像村民去买。 如此,倒一路顺利,又行了一月,到了江南的一座小镇。 那日恰好是除夕,家家都忙着团圆。明苏想母亲了,也想在天上的母后,去年这时,宫中行宴守岁,她强撑不睡,熬到子时,向父皇母后还有母妃拜年,得了不少压岁钱。长辈们都抚摸她的发顶,祝她来年安康,无忧无虑地长大。 可今年却全然变了。 不知母妃可好。明苏心中挂念,她们一路走来,偶尔也会听见行商说起京城的情形,但从未听闻宫中哪位妃嫔的境况。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再如何掩饰,也少不得流露些许伤感。郑宓没有办法,只能抱着她,与她安心。 幸而这座小镇很是热闹,除夕夜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家家户户用过了年夜饭,便走上街头,小镇中到处都是鞭炮声与欢笑声,孩子们奔跑着,嬉闹着,当真喜庆。 郑宓干脆带着明苏融入他们。 这街上摩肩擦踵,人挤着人,纵然程池生到了,怕是也不好捉她们。明苏便放了心。 她从未见过民间是如何过新岁的,看得津津有味。郑宓见她高兴起来,也是松了口气。 江南是水乡,戏台子搭在船上,河边一圈坐满了人,咿咿呀呀的胡琴声传入耳中,软糯的唱腔响起,莲蓬船轻摇,带起一圈波光粼粼。 水乡的温柔尽在此刻。 她们坐在桥边的石板上,明苏一点也不喜欢听戏,郑宓也知,本欲稍稍坐一坐便走,但明苏却托腮认真地听。 “阿宓。”明苏唤道,郑宓望向她。 明苏笑了笑,明亮的双眸在夜色灯火中格外动人,她想说,我好喜欢你,可话到嘴边却不敢出口,只是红着脸,又唤了一声“阿宓。” 郑宓目色温柔,也对她笑了笑,低头握住她的手,她们的手便牵到了一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第二十五章 她们就这样在石板上坐了许久, 直到曲终人散,石板上洒上了一层银辉,分不清是月华还是晨霜。 第二日再上路时,二人都感觉与之前不同了, 就像无形中多了一丝丝黏连的线, 明苏更易脸红了, 往往是目光对上,便急急转开,脸上的绯红一直染到耳根。 使得郑宓也跟着紧张, 二人都好似怀揣了世上最美好的隐秘, 既欢喜,又惴惴。 江南的秀色,即便在寒风料峭的初春, 都能寻到婉约迷离的美。 初七那日,天降暴雪,暴雪来得突然,路上见的人都在唏嘘, 许多年过花甲的老翁双手揣在袖中,望着漫天大雪,道,多少年不曾见过这般大的雪了。 雪下得洋洋洒洒, 路上结了冰, 车轮打滑, 马也跑不稳。二人只得暂停赶路, 寻了一座小城,暂作休养。 这座城名叫黎城,城门有些旧了,城墙上爬满了青苔,入城的石板路既不宽阔,也不平整,但里头的人个个都带着善意,一张口便是温柔的吴侬软语。 这样的城江南有许多,明苏打心眼儿里喜欢,更要紧的是,城中宁静,百姓们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还没有禁军与通缉令肆虐过的痕迹。 二人决定待雪一化,路上能走了,便立即离去,此前,便安心待上几日。 江南的雪下不久,突如其来的一场,至多两三日也就停了,江南的雪也存不住,雪一停,至多一两日也就化了。 只需等上四五日,她们又可上路。 可世事多变,突变总来得叫人猝不及防。 明苏病了,病情来势汹汹,不到半日,她的身子便热得烫手,意识含糊,躺在床上起不来。郑宓请了大夫,大夫只说是受了风寒,需静养,而后开了药方。 可服了两日药,明苏依旧不见好,依旧病得昏昏沉沉。 烧糊涂的时候,她会喊母妃,可更多的是喊阿宓,郑宓就坐在她身边,她唤阿宓时,她回应她,她唤母妃时,她便觉心如刀绞,愧疚与无力,使她喘不过气。 到第三日,明苏仍旧迷迷糊糊的,她难受极了,睁开眼,见了郑宓,哀求道“姐姐,我快好了,你等等我。” 郑宓就坐在她身边,答应她“好,我等你。” 明苏便安心地又睡了回去。她其实很急,急自己病得不是时候,可她却不像起初那么害怕了,她开始相信郑宓,阿宓一定不会丢下她走的,她能感觉出来,阿宓待她与先前不同了。 郑宓只盼着她快好,才几日,她的脸都瘦了一圈,显得更乖,也更令人心疼了。 到了第四日,雪停了,瓦上山上还留了些积雪。不知是大夫无能,还是寒气入体太重,明苏的身子越来越烫。 到傍晚,郑宓去厨下取药。小二是话痨的性子,见了人便说他见的一则趣事“城中林员外的公子今日回来了。他先前与一青楼女子私奔,走了半年,结果还是回来了。独自回来的,林员外先前气极了,说要与他断绝关系,如今公子回来,依旧高兴得不行。” 郑宓顿觉刺疼。 小二一拍手,笑道“富贵人家的公子,何必去吃那苦头,听闻林公子到家时落魄的很,晒黑了,人瘦了,听闻还在路上病过一场,缺医少药的,险些没救回来。要是在家,仆婢侍奉,父母照料,哪用受这苦。” 郑宓只觉句句都往她的心窝上戳。她如逃避一般,低着头,捧着药碗回了房。 明苏恰好醒着,见她回来,冲她笑。她的脸红扑扑的,嘴唇干得起了皮,精神也不好,浑身都绵软得厉害。郑宓将药喂她喝下。那药有使人昏睡的效用,明苏很快便昏沉起来,躺回了床上。 冬日的棉被厚重,将她的脸衬得越发小了。就在这一瞬间,郑宓忽然意识到,有些话,此时不讲,将来便不知何时才能再讲了。她握住明苏的手,明苏困得厉害,却仍睁开了眼,乖乖道“阿宓。” 郑宓的声音很轻,却又足以使明苏听见“你可记得,你曾说过,你为我病了” 明苏自然记得,可她不知为何阿宓要说这个。 郑宓望着她,柔声道“我也为你病了。” 明苏有些反应不过来,又似是不敢相信,眼中满是茫然,渐渐的,她听明白了,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她从领口挑出了一根红绳,费了好大力气,将红绳扯了出来,是一枚小小的玉貔貅。这玉貔貅,是她自幼便贴身挂着的,郑宓见过许多回。 她体弱,这般动一动,便累极了,脸上也好似更烫了,郑宓忙阻止她“你要做什么” 明苏缓了口气,方道“我要把信物给你,收了我的信物,你便不好反悔了。” 郑宓的心一下子便被酸涩淹没,到明日,明苏大概便会恨她,再也不会如眼下这般,赤诚地待她了吧。她替她将玉貔貅摘下,挂到了自己的颈上。 明苏的喜悦清清楚楚地写在她的脸上,她抓着郑宓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道“你可不许后悔。” 郑宓一遍又一遍地回答“我不后悔。” 药劲上来了,明苏困得厉害,她还在说“我们这辈子都不分开,我不怕苦,我要一直跟着你。” 郑宓道“好,我们不分开。”话一落,眼泪便落下了。 明苏的眼睛已闭了起来,她没有发现,只觉未来充满了希望,一切都那般美好,哪怕是逃亡,都有了期待,又哪怕明日便被程池生追上,她也愿与郑宓死在一起,没有任何遗憾。 意识渐渐模糊了,明苏忽想起一事,含糊道“你唤我一声明苏吧。” 不知为何,她一直记得那日长安城外,郑宓不肯唤她名字。其实这不算什么,她们如今已两心相悦,可明苏就是记得这件事,她想听郑宓唤她一声明苏,仿佛不唤,便还不圆满。 困意越发的浓了,明苏说完了这句话,意识便彻底地模糊了,她入了梦犹在挣扎,想,阿宓唤过不曾。 明苏睡着了,郑宓替她掩好了被角,她看着她的睡颜,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柔声道“明苏,你回京城等我。” 眼泪已布满脸庞。 她收拾了包袱,留下一半的银钱,而后离开。走前,她向店家付足了银两,要他照顾明苏,并告诉她在此等候,只需十日她便会回来。又请店家暗示明苏,她是突然间走的,走时像是见了什么熟人,离开得很慌。 明苏听后,必会认为是追兵到了,她暂且逃走。她也一定会好生养病,早早痊愈,等她回来接她。 银钱可观,店家自是满口答应。 黎城是小城,入夜亦不闭城门,她连夜出城。 可没过多久,程池生便寻到了她,杀了她。 郑宓想,倘若她是明苏,当夜得心上人回应,隔日醒来那人便没了踪迹,将病中的她抛下,独自逃走,必然也会生气。 光是想着那段时日,明苏躺在病床上,一面担忧她的安慰,一面又恨自己无能,病得不是时候,郑宓便觉心都要碎了。 她一日一日地等,一日一日地盼,想去找她,又怕与她错过。 只是以明苏的聪慧,等过一段日子后,她必然会逼问店家,会发现只是一个谎言。 她是真的被丢下了。 皇后在阁楼中坐了许久,久得云桑都起了忧心。直至夜深,皇后方自楼中出来,出来后,她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公主喜欢什么” 从前的明苏喜欢什么,郑宓自然一清二楚,可如今她性子改了,她的喜好是否还如原样,郑宓却是不知。 只是这问题着实难住了云桑,她想了许久,直至行至寝殿外,方道“殿下的喜好,婢子未能窥探,只是一件,是许多人都知的。殿下喜欢看戏。” “看戏”皇后止步,惊讶道。 “是。公主府与宫中都专为殿下养了戏班。”云桑肯定道,接着她又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婢子听闻,宫中的戏班新排成了一出戏,就这两日,殿下必会入宫来听的。” 皇后打听明苏喜欢什么,原是想待她好,补偿她。可听她喜欢听戏,一时倒不知该如何行事了。 她记得明苏从前是很不爱看戏的,嫌咿咿呀呀唱得缓慢,看得人心急。怎么如今却爱听戏了 那年除夕的情形在郑宓脑海中浮现,难道是因那日之事,明苏方爱看戏吗,这般一想,郑宓顿时柔肠百结。 “且殿下还时常亲自撰写戏文,令戏班去排。”云桑又道。 郑宓便想,若是如此,她也可写戏文,排明苏喜欢的,邀她来看。 只要明苏高兴,她做什么都值得。 因想起了那些往事,郑宓连着数夜,不曾睡好,夜夜梦中都是是明苏着急地从领口取出红线,对她道,我要把信物给你,收了我的信物,你便不好反悔了。 她在梦中回了无数次,我不后悔。 可一醒来,便只有长夜寂寂,仁明殿一室空阔。郑宓便再无睡意,倚在床上,等着天明。 到了第五日,派去贞观殿盯着的小宦官终于来报,殿下入宫了,贞观殿的戏台上,好戏也开锣了。 郑宓一听,便起身往贞观殿去。 才到殿外,便闻得二胡声传来,婉约缠绵。郑宓的步子慢了下来,她站在殿外听了一会儿,心道,大抵是一出极为悱恻动人的戏。 走入殿门,满殿宫人皆跪下行礼,只明苏见她来了,隐隐蹙了下眉,眼睛仍旧看着台上。 这是嫌她来的不是时候。 皇后自然不会与她计较,坐到她身边的空椅上,克制着没有盯着明苏的侧脸看,也朝戏台上望去,看了一会儿,郑宓忽觉怪异。 戏台上放了一张床,床上躺了个人,这戏子扮的应当是名病患,床边又坐了名女子,女子手中端着碗,正欲喂病患服下。 皇后总觉这一幕很是熟悉。 凄婉的胡琴声停下,病床上的那人开了口,用的却不是唱腔,与寻常说话无异,她温柔地注视床边的女子,那目光情意绵绵。 她握住那女子的手,柔声说道“殿下,我日日夜夜想着你,你心中可有我” 床边女子冷漠道“阿宓勿说傻话,好生养病吧。” 说罢,鼓点一响,二胡又起。 皇后看得目瞪口呆,只想起云桑的那句,殿下还时常亲自撰写戏文。她转头看明苏,明苏正专注望着戏台,看得津津有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第二十六章 这戏与寻常见京戏越戏黄梅戏皆不同, 两名戏子间或言或行,与寻常无异,少有唱腔,只偶尔会有另一人在后台伴着丝竹管弦唱上一曲, 烘托气氛。 明苏寻来的这几名戏子都有实打实的真本事在, 词念得清晰, 神色举止都演得好似真的一般。 坐在床沿的殿下冷冷地拒了躺在床上的“阿宓”的真心,端起药碗推开房门走了,转去了后台。 鼓点一响, 二胡一起, 一曲凄婉之声响起。 缠绵病榻的“阿宓”演技精湛,此时半倚在床头,伴着乐声, 哀怨凄楚之色都浮现上来,她抬眼望向门边,望了许久。 皇后怎么也想不到,殿下爱听戏, 爱的竟是这样的戏,殿下时常亲自写戏文,写的又是这样的戏文。她倒不是生气明苏在背后编排她,只是震惊原来还能这般, 又想这样的戏本子明苏写了几出又演了几出 皇后没忍住, 又看了眼明苏, 只见她聚精会神地望着台上, 仿佛入戏极深。 台上的“阿宓”等了许久不见人来,缓缓地叹了声,叹得百转千回,揪人心肠。 明苏震撼了,望着台上那人出神。 配乐也适时改了,换成了琵琶独奏,仿佛一女子抱着琵琶,自弹自唱,唱的是一曲相见欢,词曲之中,是道不尽的纠缠与柔情。 明苏依旧望着台上,口中渴了,便伸手去摸身侧几上的茶盏,摸了一圈没摸到,她有些舍不得将目光自台上挪开,可偏偏口中又渴得厉害。 正纠结,茶盏便被递到了她的手中。 明苏眉目舒展,接过抿了一口,茶水温热,正宜解渴,解了渴,她方想起什么,冲玄过招了下手,玄过忙到她身边躬下身,听候吩咐。 明苏当着皇后的面,很不留情道“你去门口看着,不许再有人来扰。” 玄过道了声是,也未瞧皇后一眼,转身出殿,去门口守着。 待玄过去了,她继续看向戏台,口中不甚恭敬道“娘娘不请自来,儿臣有失远迎。” 这一连番动作,大是不敬。明苏想再好的性子,也该动怒,拂袖而去了。 结果耳边只传来一句“是本宫叨扰。” 明苏一怔,真能忍,如此能忍,必有所图。正想着,戏台上,演殿下的那名戏子自后台转出来了,明苏顾不上旁的了,赶紧继续看戏。 “雪停了,待你大好,便可重新上路。”殿下站在窗口,做望窗外状。 “是我拖你后腿了。”阿宓面有愧色。 殿下拣了一圆凳坐下,坐得距床远远的,淡淡道“好生养病,休要多想。” 好一派不近人情与片叶不沾身的潇洒淡漠。 就该如此姿态高贵才好明苏微微点了点头,隐有满意之色。她在认真看戏,身边的人,却是认真看她。偏偏明苏入戏极深,全然不知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落入了身边那人的眼中。 戏台上,病床上的女子再度开口“自出京,我们便一路奔波,少有能这般坐下闲话的时候,我既内疚耽搁了行程,又高兴能这般静静地与你说说话。” 明苏没忍住,默默地在心中自动将女子的模样变成郑宓的模样,想象着郑宓这般卑微深情地与她说话,一下子便绷不住了,忙在心中回道,我也想与你说说话。 “有甚可说的,你愿抛下一切随我出京,我自感激,可我确实将你当做姐姐一般看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台上的殿下依旧事不关己一般,冷淡极了。 宛若当头棒喝,明苏神色一沉,清醒了,不错,你说想要说说话,我便与你说说话,你丢下我,我就该乖乖回京,什么都是听你的,孤的颜面往哪儿搁。 阿宓似是伤了心,容色凄婉,望向殿下的目光中,盈盈有水光,却多是自伤,而无怨恨。 明苏心一提,词是她写的,她自然知晓,接下去马上便要说出那句极要紧的词了,她不由端正了坐姿,屏住了呼吸。 皇后见此,也知接下去必是极为要紧的戏份,她也被明苏感染,坐得正了些,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戏台之上,阿宓被殿下的冷漠伤着了,确实那般狠心又直率的话说出来,谁能若无其事 阿宓低下了头,看不清她的神色了,可从她的侧脸,却看得她此时像是极为心痛。 明苏握紧了椅子的扶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过了不知多久,殿下似是觉得这房中憋闷,站起了身,走到门边,阿宓像是想通了什么,抬起头,柔声道“殿下。” 殿下的身形一顿。 阿宓笑了一下,笑得叫人酸楚,可她的目光却依旧温柔悱恻,连声音都依旧是那般温温和和的没有半点怨怼“我一直知道殿下只当我是姐姐,原本不该打扰的。可连日独处仍是叫我生出了妄念,不论殿下是否改变心意,我都要告诉你。我当真喜欢殿下,自小便喜欢。” 殿下站在门边,听了这样一番温柔倾诉,却像是一个不会动心的木偶人,一面推门,一面冷酷道“我不喜欢你。” 鼓声一起,这折戏便完了。 皇后茫然,原来能使明苏端正坐姿的要紧戏份,便是狠心拒绝她 明苏哪知郑宓就在她身边,她沉浸戏中,怅然若失,直到那二名戏子在台上朝下行礼,方怅惘道“赏。” 二人谢了赏,退下了。 明苏犹未出戏,怔怔地望着那戏台。过了半晌,她想,不对,还有些细节演得差了些,眼神不对,这眼神与阿宓的,差得有些远,词也不对,浮了些,得再行雕琢。 她正欲唤主事来,吩咐一声,下面的戏暂且停一停,她要将戏本子好生改一改。便看到坐在身边那人。 这戏早排好的,明苏好容易空出一日来听,却被这不速之客搅扰。她顿觉不悦,正要赶客,却见那人呆呆地望着她。 明苏蹙了下眉,道“娘娘为何看着儿臣” 皇后便笑了一下“这戏排得真好。戏本子写得也好。” 明苏高傲地抬了下头,没答话。 皇后看着她,还是觉得有些好笑,可好笑之余,又觉心酸。于她而言只是睡了一觉,与明苏的分离,不过数日,可于明苏而言,却是五年之久。 她恨她,是否偶尔也会想念,所以才排了这样的戏来,既是解恨,也能回想起她们当日的时光。 明苏被她看得很不自在,那目光中的怜惜心疼,满得快要溢出,她不由自主地想,就这个眼神,皇后演得比那戏子要像多了。可惜她是皇后,没有让皇后来为她演戏道理。 明苏有些遗憾,遗憾过也就自方才看戏的那片刻放松中醒了过来,漫不经心道“娘娘这些日子好大的威风,将后宫收拾得妥妥帖帖,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皇后来前编好了来意,可她想到方才那出戏,又迟疑了一下。 方才那戏中,明苏将她们的处境调转了过来,是否意味着,她其实想要做被爱,被小心翼翼呵护的那一个 “听闻公主入宫了,我来看看你。”皇后说道。 明苏顿生警觉,看向皇后,又是那样的目光,且还说着这样的话,必是在勾人。千万不能上了她的当。 明苏一面想着不能上当,一面没忍住看了皇后的眼睛好几眼,口中淡淡道“哦,那见也见过了,娘娘还有何贵干” 皇后正要开口,便见门边有仁明殿的宫女在外头冲着殿内福身一礼,显然是有事要禀。明苏也看到了,笑道“看来娘娘贵人事忙,不能久坐了。” 她站起来,行了一礼道“恕儿臣不远送。” 皇后见此也不好再留,只能先告辞了。 走出贞观殿,坐上肩舆,那宫女走到肩舆前,正要禀,皇后打断道“陛下赏赐下来了” 宫女一怔,忙道“是,娘娘快回去瞧瞧吧。” 肩舆抬起,郑宓合上眼。 仁明殿不远,很快便到了。远远望去,便见殿门前许多小宦官进进出出,手中伴着一盆盆牡丹,有人瞧见了皇后仪驾,往里头传了一声,赵梁自门内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在门前跪下,待肩舆一停,便行礼道“拜见皇后娘娘。” “中贵人免礼。”皇后笑道。 赵梁站起身,看了眼皇后的容色,笑道“皇后娘娘好耳目,看来已是知道喜事了。” 皇后只笑而已,哪有什么好耳目,是她揣摩对了圣意罢了。 “有劳中贵人走这一趟。” 赵梁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娘娘便唤小的贱名便是。”说罢赶紧让开身,将皇后迎进去。 殿前的庭院中摆满了牡丹,坛坛都是正当盛放的绝色。赵梁与她一一介绍,介绍到最后一品,顿了一顿,笑着道“这是花房新培植出来的品种,昨日献到御前,陛下见了,说,这品牡丹,唯有皇后方配得上,当殿赐名”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看向皇后,接着道“母仪天下。” 皇后这时才松了口气,她猜对了,正要说去紫宸殿谢恩,赵梁又道“陛下还吩咐了,娘娘管理后宫,便不必去谢恩了。” 皇后一怔,皇帝不想见她。正好她也不想见他,她心中一松,笑着道“多谢陛下好意。” 赵梁颁完了赏,又将话带到了,也就告退了。 皇后站在庭中在这一坛坛牡丹间走过,最后停在了那品“母仪天下”前。 前几日,她罚了赵美人,皇帝也跟着将赵美人训斥了一顿,她那时便想是为什么。起初猜想,是后宫太乱,皇帝要的便是她来整顿六宫,后来又觉不对,皇帝的心思不会这般浅显。 后宫前朝密切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于是她便自立后之事开始琢磨,琢磨到了前朝的立储之事。明白了一事,皇帝未必非要立后。 后位能空五年,便能空十年,二十年,他要立太子,也未必非要将太子的母亲立为皇后。可他偏偏在这当头选了一名毫无背景也无立场,只素闻很有德行,也很有主见的女子为后。如此可见,他是想在后宫再添一方势力,搅乱后宫二妃相争的局面。 一想明白,她便在前日,寻到了德妃的错处,命女官去她宫中不轻不重地申斥了一顿。 这也是明苏方才说她好大的威风的缘由。 有赵美人殷鉴在前,德妃倒不曾去向皇帝哭诉,只是三皇子在御前提了一嘴。皇帝未曾理会,今日又赐下这品“母仪天下”。 之前,赵美人的事,皇帝虽责罚了赵美人,却未曾对仁明殿有什么表示。 这一对比,可见她是猜对了。 她虽长于宫廷,可琢磨皇帝用意,自己去做,却还是第一回。幸好她猜对了,也做对了。 郑宓弯身,碰了碰那牡丹的花瓣,花瓣细腻,且娇弱,只轻轻一碰,便留下了印子。 知道了皇帝的用意便好,她便能在这局限之中,拓开局面,寻找机会。 郑宓直起身,吩咐了一句“好生照料。” 四下宫人齐声回道“是” 郑宓转身入殿。 稍稍放松下来,郑宓想起的又是明苏的那出戏。 她不由笑了一下,暗道,真是幼稚。好笑之余,又有些欣慰,这般模样的明苏,倒与从前有些相似了。 明苏想要被珍视,被呵护,此生,她都会补给她。 这边郑宓柔肠百结,想要好好弥补明苏,那头明苏却在问玄过“方才你也见着了,皇后那般行径,难道还不是勾人” 玄过方才就在旁侍奉,自然见着皇后了,可他还是茫然,回道“娘娘言行举止,皆无出格之处。” 明苏蹙眉,提醒“她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那眼色很和善,并无怪异之处啊。” 怎如此迟钝。明苏大是不满,忍了忍,又提醒“她还说来看看我。” 玄过笑了“娘娘与您,名分上是母女,她来看看您,是关切爱护,并无不对。” 他答得很有道理,可明苏还是觉得不对,摇了摇头,道“不,她必是有心勾引。” 说罢,过了好一会儿,没听见玄过赞同,明苏有些不悦了,看向他,道“怎么,你又以为我看错了” “小的不敢。”玄过忙道,他迟疑了片刻,想了想,终是道“只是小的在想,殿下已十九了,过了年,便二十了,已是大人了,可殿下仿佛还未尝过女子的滋味。” 明苏听了这个,只觉听了什么机密要事一般,心头发烫,脸一下子板了起来“胡说”她尝过,那段逃亡的时日,她时常与阿宓抱抱睡,阿宓的滋味,她一清二楚 玄过忙道“是、是,小的失言了。”说得太透了,竟忘了顾忌殿下的颜面。 见他认错,明苏便未与他计较“你知道就好。” “只是,女子勾人时是什么模样,殿下怕是还未见过,不如小的领殿下去妓馆领略一番”玄过小心道。他出这主意,是有私心,便是想让殿下见过了旁的绝色,便不再惦念那位不归人了。 他突然说了这样的话,霸道狠戾的信国殿下殿下显出少许无措,只觉这念头一起,都是对阿宓的背叛,可她转念一想,又很不服气起来,阿宓都不要她了,她即便去了,知道了其他女子的滋味,也不算对她的背叛。 信国殿下很狠心,也很有气概,爽快道“去便去” 玄过一喜,忙道“小的这就去安排。” 他说罢,唯恐殿下改变主意,转身就走,走到门边,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玄过只得停住,回头,躬身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明苏不自在的抿了抿唇,沉默了好半晌,才有些别扭地轻声道“不要告诉母妃。”母妃若知道,必是要骂她的。 噗。玄过险些笑出来,勉强维持住面无表情,郑重道“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第二十七章 玄过这就去安排了。 他一走, 明苏便有些后悔,至于悔些什么,又说不上,只觉心中惶惶然的。她坐立难安, 便在殿中踱步, 一面安慰自己, 妓馆也不是没去过,五年前她时常去教坊的。 可这安慰并没有多少用。 在殿中踱了两圈,她停住步子, 从衣袖里取出了那只小盒子, 打开,金簪就在里头。 她拧着眉头,看着金簪, 道“我就去瞧瞧真正的勾人是何模样,如此我方能知皇后是何居心。” 说罢,顿了顿,又认真地添了一句“这是正事。” 说完了这一句, 倒不那么惶然了,只是心中一下子空得厉害,她将金簪收回袖中,坐了下来, 静静地望着空荡荡的戏台出神。 玄过的动作极快, 不多时, 便回来了。 明苏也未多言, 起身出宫。 这两三年间,京中盛行文人风气,不止是舞文弄墨、吟诗作画,狎妓淫乐更是蔚然成风。故而京中颇有几家妓馆开得红火,馆中也养了不少才貌皆备的女子。 玄过选中了一家,先派了人去向妓馆中的管事知会一声。 鸨母早早便在门前候着了。 信国殿下好女色,是人尽皆知之事,明苏今日来,便未更换男装,她到时,日暮将至,天边半明半暗,正是妓馆开始热闹的时候。 玄过想得极好。 他起初也思虑过,不必去妓馆,命人搜罗些女子领到府中,任由殿下挑选也就是了。可转念一想往日底下献上的那众多美人,殿下就没有多看一眼的,便觉行不通。 毕竟野花若是摘好了捧上来,便少了野趣。殿下亲自往野地里采摘便不同了,新鲜的野花,开得或娇艳或野性或含苞待放,一掐花茎,嫩得出水,采下时还会娇羞低头。 光是想象,已叫人酥了半边骨头。 鸨母跟在明苏边上,她接到信国殿下将要驾临的消息时,别提多高兴了,倘若信国殿下能成她这儿的常客,那还有什么愁的。 可眼下殿下来了,鸨母的高兴劲反倒消了大半,她也不敢凑得太近,抓着她的帕子,小心着道“殿下,楼上雅间已备好了您去看看吗” 明苏沉着脸,并不答话,这家妓馆虽不及教坊雅致,但也颇善营造高雅,往来的俱是风雅之士。可再是风雅也是妓馆,客人来此,是寻欢作乐来的。 明苏一踏入大门,便闻得一曲靡靡之音,那边几名男子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怀中各抱了名女子,那些姑娘也不安分,或者往人口中塞吃食,或倚在人怀中娇笑奉承。 这般情形,明苏那年去教坊便见过的。五年过去,竟无半点长进。明苏很是不悦,一言不发地往里走。鸨母也见此也不敢再多话了,忙稍稍往前走了半步,在前带路。 招待信国殿下的雅间自是最好的。且鸨母想着殿下虽喜好女色,可到底是女儿家,想必不喜花里胡哨的东西,还专令人将头收拾了一番,以清雅为要。 明苏踏入雅间,见里头并未点什么熏人的香料,布置得也算文雅,放的花瓶是青花瓷的,很是素雅,挂的两幅字画,一是前朝诗人的名作,写的是将军出塞的壮丽之景,一是大雁南飞图,倒不凄凉反而大有秋日的清朗之气。 她沉着的脸色舒展了些,在桌子边上坐下了,一手搭在腿上,一手搭在桌上,食指轻轻地敲击桌面,又四下看了看。 她心情转晴了,鸨母则是快吓死了,她在门外恭维着玄过,又向她讨教“方才您传话,令各色风情的姑娘都来一个。可您瞧,殿中这气势,我哪儿敢呀,万一进去的姑娘有殿下特别不喜欢的,我这妓馆还开不开了。您行行好,小小地透露一些,殿下究竟喜欢什么样的。” 殿下喜欢郑小姐,你能给变出来玄过心下冷哼一声,道“让你如何行事,你便如何行事。恁的话多”他自九年前到殿下身边服侍,跟了殿下这么久了,对殿下的喜好自是有些了解。 可在这情字上头,任凭他如何仔细回想,除了郑小姐,便从未见殿下对旁的女子也好,男子也罢,多过半分不同。 故而,他细细一思量,兴许殿下自己都不知喜欢哪样的。 干脆都来一个瞧瞧。 鸨母见他这般说,也只得听命行事。 将安排好的女子,一个一个地往里送。明苏一个一个地看,每看一个便皱一下眉,这些女子非但不会勾人,且还老奇奇怪怪地冲她笑,盯着她,还有两个,竟还往她身边挤,那身子好似没骨头似的。 明苏不喜欢,大多只看上一眼,便令人退下了。 鸨母愁得连连叹气,将最后一名女子送了进去。 最后一名女子,是馆中最负盛名的女子。她家原也是官宦之家,十来岁父亲坏了事,问斩了,家中虽未被牵连,可境况却是一落千丈,落井下石的,趁机欺凌的,母亲得了重病,无延医之资。她便干脆卖身入了妓馆,得了一大笔银钱,全部给了家中,自己则成了这妓馆中的花魁。 于是她那周身气质便与其他女子不同。 入门来,她先盈盈行了个礼“拜见殿下。” 声音柔媚,又不造作。 明苏依旧坐在桌边,道了句“免礼。” 女子便直起身来,她也不惧,笑眯眯的,亲自替明苏倒了杯茶,正要开口,明苏认真问道“芳龄几何” 女子笑着答道“小女子二十一了。” 明苏有些惋惜,二十一啊,可惜,阿宓今年二十四了,二十四才是最好的年华。如此一想,她又有些怔然,皇后似乎也是二十四。 女子见公主有些心不在焉的,倒也没有不自在,自顾自地说道“殿下可要听琴” 这馆中的女子大多会些才艺,她的琵琶与琴都弹得极好。 明苏摇了摇头,阿宓的琴音是最好的。她听过最好的,自然就听不惯其他了。 “那殿下可要饮酒小女子去令厨下上几道菜肴来我们这儿有道芙蓉鱼骨,可是京中一绝。” 明苏想也没想又是摇头“孤不饮酒。” 许多年前一回宫宴,五皇子使坏灌她酒,她险些过饮,阿宓便与她说过了,若是不是非饮不可,能不碰酒便不碰酒。这些年她要交际,时常赴宴,却一直记着这句话,能不碰酒便不碰酒,故而,那么多场宴饮下来,她多数是沾唇而已。 她记着郑宓的嘱咐,倒使得女子为难了,想了一想,大着胆子,在她边上坐下了“殿下无意饮酒,那不如与我说说话。” 明苏这时想起她来妓馆是做什么的了。她转头看向女子的眼睛。 明苏生得实在好看,乍一看过去,竟使得女子脸一红,下意识地便使上了勾人的本事,一双水眸妩媚娇羞,还微微地低下了头,微不可闻地唤了声“殿下” 殿下没有应,而是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看了好一会儿,方转开眼,既不温柔,也不悱恻,并不勾人。 明苏在想,她为何要来妓馆,原是想看一看什么是当真的勾人。可她一个个看下来,没有一个让她觉得像郑宓。 她觉得有些无趣,起身欲走了。 那女子看出来了,只当不知道一般,说道“家父原是朝廷命官” 明苏一听,就想,原来你也是犯官之后,便又停下了。她心中怨极了郑宓,可看到与她相像之人,又会忍不住多看一眼,这倒不是再寻替身,而是她有一个没来由的执念,她对与郑宓相似的人好一些,多攒一些善念,那阿宓逃亡在外,所遇上的人,兴许就能对她多一分善意。 这二者间其实是没联系的,可明苏也不知是为什么,偏偏就连了起来。 女子讲完了,时辰也不早了,来来回回,很耽搁功夫,明苏干脆不走了,自衣袖中取出了一本蓝色封面的本子,又命取了笔墨来,坐在桌前开始在本子上写了起来。 幸好她来前将戏本子带上了,接下去几日都忙得很,今夜岂好把戏文重新改一改。这戏本子其实已改过许多回了,每每她不开心,便拿出来改一改,又或令排好的,演来看看。 最初她写的,是阿宓第二回向殿下表达爱慕时,殿下便立即接受了。眼下已经增了第七回。明苏想了想,心道,虽然你我已无关系,你已管不得我了,虽然我也不妄想能再与你重归于好,虽然我怨恨你,不喜欢你了,但今日来妓馆,虽是为正事,也算我对不住你,便让你少辛苦一回。 她将七回改做了六回,还对其余不满之处,增增减减,修改了好几个时辰。 直至天将亮,她觉得差不多了,方欲歇一歇,站起身才发现那女子竟还在。女子看了她好几个时辰,看到后来,不知怎么,竟觉权势滔天的信国殿下安静不说话时,看起来只是个乖乖的孩子罢了。 见她起身,她立即上前,要为公主更衣。 明苏退了一步,命她退下。 她小的时候沉迷学习与郑宓,长大之后,惊变发生,她沉迷逃命与郑宓,如今,她又沉迷弄权与郑宓,漫长的岁月间,竟没学过男女之事,又因没有婚约,宫中也无女官来教导她这上头的事。 于是明苏自与郑宓抱抱睡后,便认定晚上躺在一张床上抱抱睡,便是相爱之人最亲密的事。 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她毕生所求,可惜这辈子她是注定要孑然一身了。 但她也不打算跟另一个人做最亲密的事。 将那女子打发走,她合衣在床上躺下了。 于是隔日,满京城都知晓了信国殿下在妓馆中歇了一晚,直至天明方出。 不多时,连宫中都听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第二十八章 信国殿下府中养了不少美人, 她要寻欢作乐,也多半在府中,如妓馆过夜这般旖旎之事,却是从未传出过的。 众人不免好奇, 是殿下改了性子, 还是那妓馆中的姑娘格外招人疼。一时间那间妓馆竟是人满为患, 有单纯好奇去瞧瞧的,也有为与殿下偶遇,特意去的。 宫中也在议论此事, 皇帝最先得的消息。 他沉思良久, 方笑着问身边人道“怎么明苏去妓馆了服侍她的是何人长相如何” 赵梁知晓皇帝的心思,知他问长相并不只是问长相“殿下当是忽起的兴致,在房中留的最久的那姑娘, 名作阿芷,生得娇媚如火,艳绝人寰,偏偏一双眼睛又是天生的水光潋滟, 楚楚动人,二者结合,是妖娆之间又生一丝柔弱,叫人心生怜惜。” 他说完了, 又觑着皇帝的脸色, 添了最要紧的一句“与郑宓并无相似之处。” “哦, 没有相似之处。”皇帝的指尖在御案上点了几下, 似笑非笑道“明苏是改了口味了” 赵梁不敢接话。 皇帝想了一会儿,笑着道“哪儿能这么容易就变心,继续留意着。” 赵梁忙称是,只是有一句话他没敢说,自五年前信国殿下出京归来,陛下便令时时留意殿下的动静,底下自然照办,每隔三日,便有回讯到他这里,陛下若问起,他便能回禀。 但近两年来,信国殿下处已不是那么好监视了,去年起,殿下与人说了什么话,便难打听,到今年,有时连她见了什么人都探不出。 赵梁也想过向陛下提一提此事,但每回陛下问起信国殿下,问的都是殿下收了底下献上的哪些女子,长相如何,或是问殿下新近可得了什么旧物,是否又派人出京了,除了最初两年,之后再未问起过殿下与朝中哪些大臣往来,又招揽了什么人,办了什么事。 赵梁几度迟疑,干脆先按下了,待陛下问起,再答不迟,何况殿下得了差使,办成之后,都是要与朝臣一般,具本上奏的,陛下心中想来也有数。 皇帝问过之后,过不多久,淑妃也听闻了,她本想召明苏入宫来问问,又想起近日明苏怕是有些忙碌,便又按下了念头。 她独自在寝殿中坐了许久,像是没法子了,轻轻地道“皇后娘娘,明苏学坏了,我该怎么教她”过了一会儿,又道,“应当不是学坏了,在您膝下长大的孩子,品行怎么会不好呢。她兴许只是心里苦,去了妓馆排解苦闷。皇后娘娘,您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她,保佑她早点找到宓儿,保佑明苏顺利为郑家翻案,保佑两个孩子都平平安安的。” 殿中空无一人,自是无人答她。 郑宓是满宫之中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倒不是消息不灵通,而是她近日正入手整顿后宫,与妃嫔们往来交通,且忙得很。信国殿下留宿妓馆,要管也是淑妃娘娘来管,与仁明殿不相干,于是消息传到仁明殿,便搁置了,并未递到皇后的案头。 皇后趁着皇帝赏赐,宫中不少妃嫔皆来攀附奉承的当头,好生得收拾了一番后宫的规矩,砍了贤妃与德妃不少臂膀。 二人刚吃了亏,不敢如何反击,倒使得皇后行事顺当得很。 只她也不敢过分打压,一来贤妃与德妃并非好性子的人,寻常也就忍了,碰了底线,必会反击,二来皇帝要的是她制衡双方,而非她一头独大。 皇后把握着分寸,起头虽有些吃力,但也还应付得来。 要翻案,便得让皇帝承认自己错了,要他承认自己错了,自然不是摆证据,讲道理便行的,必得使他落魄,让他诏令出不了宫门,使他再无天子的权势,那时他才会反省往日的过失。 可要一个皇权鼎盛的皇帝跌跟头,便不是一般的艰难了。 皇后倒也不怎么怕,死她都经过了,还有什么值得她怕的。 外殿还有几名妃嫔在候着,这几名妃嫔父祖皆是朝臣,平日也常与宫外联系,皇后召了她们来说话,欲探一探她们的意向。 三皇子与五皇子虽已坐大,可也不是所有的大臣都服他们的,且眼下支持他们的大臣,就未必不能改弦易辙,更换立场。 她坐得有些乏了,入内殿擦了擦脸,想起从前姑母在时,后宫与前朝分明,妃嫔们皆不敢与前朝联络,只几名有皇子的妃嫔,与孩子说话间知晓一些前朝之事。 可如今,宫人奔走于前朝,为主子们传递消息,结党营私之势,极为猖狂,皇后不由深思,这情形,究竟是皇帝纵容,还是其实皇帝对后宫的掌控并不那么强。 她有些担忧,祖父曾说过,一旦朝廷各自结党,党争便要开始,而党争一开始,那为百姓着想的官员便会越来越少,到最后只会将庙堂弄得乌烟瘴气,将天下弄得山河狼藉。 到后头,苦的都是百姓。 郑宓便是在这时知晓明苏去妓馆的事的。云桑见皇后净手擦脸,趁着闲隙,便将此事说了来,郑宓听闻,便怔住了,不敢置信一般,问道“她去了妓馆” 云桑回道“是啊,殿下在馆中宿了一宿,天亮方归。” 郑宓便不得不信了,蓦然间涌出心慌,几乎要将她的心搅碎,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将她寻来。”话一出口,她又想起,明苏身处高位,应当很是忙碌,又改了口,道“打听打听,公主近日可有空闲”又补了一句,“今后,公主的事,要立即禀报与我。” 皇后紧张至此,云桑有些疑惑,但她有个好处,便是不该问的,从不多问,恭敬地道了声是,便将此事吩咐了下去。 郑宓只后殿多留了片刻,便去了外殿继续与妃嫔们周旋。 她要的是让这些人,乃至她们的母家为她效力,如此要紧之事,自然不是召入殿来,闲话上一回,便能好的。她耐下性子,观察她们的神色,闲话之间,释放出善意,又对她们说的话进行考量。 冷静而自持,仿佛根本不曾听闻明苏去妓馆的事。 妃嫔们告退后,她又回想了一番方才的情形。之所以寻这几个,是因她们的父祖,是她有印象的,那几位大臣,她曾听祖父提起过,且皆是褒奖的话,或是为民做事,或是为君分忧,又或智计高远,总之皆是他老人家看上的人。 只是奇怪,五年过去,这些祖父曾看好的人,多半仍旧居原位,反倒是一些曾经名声不大好的大臣,后来居上,身居要位。 祖父与她说过,一道宫门隔得不只是天家与百姓,还有皇帝的眼睛与耳朵,皇帝能听到的看到的,全是大臣们上奏的,所以为人臣者需尽忠尽诚,将所知如实禀与君上,陛下知晓了实况,方能有好的圣断,如此方能有利天下,有益百姓。 郑宓想到这段话,心道,看来这五年来,要么是底下的臣子蒙蔽圣听,蛊惑君上,要么是皇帝只愿偏听偏信那些惯于奉承,善于献媚的大臣,如此,方才有了如今这局面。 待她忙完,已是深夜。 沐浴之后,躺到床上,郑宓有些头疼,这两日做的事太多了,她才起步,事事都要小心,每个决断都要慎重,都是反复思虑,反复斟酌过的。 她一步都错不得。 只是思虑过甚,难免便有些头疼。 她并未唤宫女进来,而是闭上了眼睛,想起了明苏。 不知明苏现下在做什么 她那日去妓馆是会客,还是听曲,又或是妓馆中有什么谈得来的人。她不敢去想那个最大的可能。不敢想一整夜,明苏是与别的女子度过的。 若是从前,她自然信她,可如今她却没了这份底气。 郑宓一夜未眠,隔日醒来,云桑来禀,近日殿下在刑部与大理寺间往来,又与五皇子打机锋,忙得很。 郑宓便将寻她来的念头打消了,也专注去做自己手中的事,只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总少不了心中折磨。 明苏确实在忙。 卢元康之事还未完。她盯着卢元康是因他是太傅案的始作俑者,但一张死人的供状自然比不过他在众人跟前当面认罪。 弹劾卢元康前,她也想过,忍一忍,待她有了万全准备,再将卢元康提入京来,当着众臣与皇帝的面,让他将过往之事说一遍,这比区区一张供状,有用得多。 可这念头一生出,她又想,卢元康治下的百姓怎么办卢元康是奸邪鄙啬之人,盘剥百姓,逼死良民,治下百姓多次求告无门,已是心灰意懒。 她若忍了,百姓也得跟着忍。一日做不好准备,百姓便受他一日盘剥,一年做不好准备,百姓便受他一年盘剥,倘若如此,她良心安否 明苏做不到,不知便罢,知道了,她便无法放任那一州百姓不顾。 于是她便欲设法,定下卢元康的罪。卢元康犯下的罪,已足他死上万次,但明苏打算先记下他这条狗命。 她令安插在五皇子府上的内应,到皇子跟前稍加挑拨,将他激出心气来。隔日五皇子便上奏皇帝,恳请恩准重审卢元康之案。 皇帝允了,且下诏三司会审。 三司之中,刑部尚书明面上哪头都不靠,大理寺卿是五皇子的人,至于御史中丞则是历经三朝的老人了,素来只爱和稀泥,极少有什么主见。 五皇子就不信了,这等形势下,还能争不过明苏。 明苏正好何意,一面咬死了认证物证具在,卢元康罪该万死,不罪及家人已是朝廷开恩,卢元康这罪臣必得判个斩立决;一面又令刑部尚书求情,称卢元康其行可恨,却也非自来便是盘剥百姓的贪官,也曾做过不少利国利民的好事,可减轻罪罚。 五皇子自不肯应,非说铁证是伪证。 闹了半月,最终定了卢元康之罪,判的却是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召回。 明苏忙完了,依旧将那供状好好地收了起来,这是后路,若卢元康来日出了什么事,还是得靠这纸供状告诉世人,那一年之事真相究竟如何。 她做成了一件事,心里怪高兴的,皇后派人来召时,她也就去了。 仁明殿中,皇后已烹好了香茗,候她多时了。明苏到了,先朝她行了礼,而后坐下了,往壶中瞧了两眼。 皇后心伤了半月,待明苏到了她面前,她反倒说不出话来了,默了默,方斟了盏,端到她面前,温声道“听闻公主近日繁忙,不知忙的是什么事” 她顾着宫中,暂且分不出神来留意宫外,且信国殿下与五皇子相争多年了,这一回并未引起什么大风浪。于是皇后竟不知明苏近日忙的什么事。 明苏抿了口茶,细细品过,直至回甘,方道“不是什么大事,与五皇兄起了些不快罢了。” 皇后便笑了笑,明苏说到五皇兄时,眼中有些阴郁,她还是不喜欢五皇子。 “你身上系着朝廷苍生,忙起来自是脚不沾地,但也别忘了自己的身子,要好好吃饭,夜里也别睡得太迟。”皇后嘱咐道。 她有些唠叨,但明苏心情好,并未与她计较,只是听到皇后说她身上系着朝廷苍生时,心头蓦地一热,这京中,哪个不说她弄权营私,是大恶之人。 明苏警惕得很,认定皇后必是有心奉承,说好听的话来勾引她,她哼了一声,淡淡道“娘娘谬赞,结党营私儿臣擅长,朝廷苍生太重,儿臣当不起。” 皇后便笑了笑,一点也不生气,只柔和地看着明苏,好似是看一个爱面子的孩子。 又开始了。明苏心中疯狂皱眉,很是不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人竟如此勾人,毫不收敛。 她已去过妓馆了,也细细地比对过,旁人都不勾人,只有皇后,总是这样看她,明目张胆的勾引。 明苏不说话,板着脸,又饮了口茶。这茶烹得极好,用的当是城外都泉之中的泉水,茶叶自不必说,必是进贡的珍品,器皿用紫砂。入口初尝有股清冽苦涩之味,犹如夜间乌云突来,狂风四起,待回甘,又似拨云见月一般,轻轻渺渺,水烟澹澹。 明苏品完了一盏,再倒,忽觉殿中有些静。她不由看向皇后,皇后也在瞧她,仍旧温柔宽和,唇畔带了些笑意,可眼底却难掩黯然。 明苏不喜欢皇后那样看她,她心中莫名地想起阿宓。很奇怪,皇后总让她觉得熟悉。 “你”见她看过来,皇后开了口,只是一开口,她便好似遇上了什么难言之隐,顿住了,明苏也没催促,自倒了盏茶。 皇后斟酌许久的语气,方好似只是出于长辈的关怀一般,问道“听闻你半月前,留宿妓馆,可是妓馆中有什么相熟之人” 明苏的神色顿时沉了下来“儿臣的私事,与娘娘无关。” 怎么会无关。皇后神色一顿,勉强维持住镇定,道“你时常出入妓馆,总归不好,若是里头有合得来的人,不如接出来,另置一宅。” 她那时候,是不好赎,妓馆与教坊却不同,是可以赎身的。 皇后这般说,既是试探,也是真心。若是没有那样一人,明苏自然会拒绝,若有,一直在里头也不是办法,不如接出来的好。 只是话说完,皇后便觉心痛难言,她看着明苏,等她回答,也是等她一个宣判。 若她真的有了喜欢的女子,她自然不会再搅扰。只是半月时光漫长,足够她想许多,她忍不住去想是否当真有那样一名女子,她是什么模样,待明苏好不好,明苏在她身边又是什么模样,是不是那人稍稍一靠近,便会使得她脸红发呆,说不出话。 兴许当初明苏待她毫无保留,将她视作性命一般喜欢敬重,以致如今,哪怕她真的移情别恋,她也生不出怨恨,只盼着她能好好的。 明苏有些奇怪,她要入妓馆也好,去教坊也罢,总归是她自己的事,皇后一味询问,是否管得宽了些。 皇后犹看着她。 明苏也回视她,忽然很不自在,皇后依然是端庄温和的模样,甚至连唇畔的笑意都与寻常无异,可明苏不知怎么,却觉得皇后很伤心。 她沉默了片刻,也不别扭了,好好答道“没有合得来的人。” 皇后的心一下子就像被温水包围,她禁不住笑了一下,欢喜得紧。可下一刻,那温水似乎被人换做了酸醋,皇后又觉酸溜溜的,她问道“那公主在留人待了一夜,是听她唱曲吗” 是那位姑娘唱的曲很好听,引得明苏逗留吗 明苏道“不是。”她是办大事的人,怎会惫懒到听一夜的曲,明苏不太高兴,感觉被小瞧了。 “那是谈了一夜天”皇后又问,待了一宿,房中烛火也亮了通宵,总该做了些什么吧 明苏更是不悦,她没工夫听曲,自然也没工夫与不相干之人谈天。 她不愿听皇后再猜了,板起脸来,认认真真地告诉她“我忙得很,哪有什么闲暇听曲谈天我改了一夜的戏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第二十九章 那一日是明苏好不容易挤出的空暇, 为的就是看一看排好的戏,再改一改戏中的不足之处。 结果却被玄过以看看真正的勾人是何模样为由,领去了妓馆。 第二日,明苏便罚了玄过半月俸禄。 那些姑娘, 没一个是勾人的,且长得也不入眼,全无看头。幸而她有先见之明,将戏本藏在衣袖中带了去, 否则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夜辰光 只是心中不免留下了一抹玄过不堪任事的印象来。这里的任事自然是任她的私事。 明苏倒也未曾如何怪罪玄过,既然他不善处置她的私事, 便专心办她交与他公事即可, 至于私事, 府中还有家令, 再不济,还能向母妃讨个心腹姑姑回府。 公主在妓馆留宿一宿, 不是听曲,亦非与人话风月, 竟只是改了一夜的戏本。这事落在旁人身上, 郑宓未必信,可是明苏,她信。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当年在教坊, 她也是在她隔壁安安静静地看书, 有姑娘近身, 她反而嫌人烦。 真是一点都没变。 “戏本改过,必是比原先更好了。”郑宓说道。 明苏毫不谦虚“这是自然。” 说罢,没听见回应。 抬头一看,皇后的眉眼间都是笑意。她总是谨持皇后之仪,平日里虽亲切,也极少失了端庄,如眼下这般任由笑意流泻,而不加掩饰,是极少的。 明苏对上那双满是笑意的眼眸,心中暗骂一句,又在勾人。她想知道皇后在笑什么,又在高兴什么,但又觉得有些没面子。 都知道她在勾人了,还凑上去,岂不是合了她的意。 明苏一扭头,硬邦邦道“娘娘召儿臣来,有何吩咐” 皇后还是笑吟吟的,只是笑意稍稍敛去,又恢复了她平日里的温文“召公主来,便是问问公主妓馆之事。” 将她至宫外召入仁明殿,耗她半日辰光,为的竟只是问问这无关紧要的小事明苏惊讶,又问了一遍“娘娘召儿臣来,为的便只是问妓馆之事” 皇后理所当然道“嗯,不错。” 明苏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想,先前只是目光勾引,后来会说一些“想看看你”这样的话来勾她,现下更好了,竟然通过暗示她在意她去妓馆之事,更进一步地勾引。 在意她去妓馆,便是在意她与其他女子相处,在意她与其他女子相处,便是希望她只与她一人相处。 竟是如此露骨 明苏自以是小辈,不好说的太透,且不管怎么说,皇后的目光与郑宓那般想象,她也不愿当面使她难堪,便责备地看了皇后一眼,想,若是皇后聪明,看到这一眼,就该去反省去改过了。 皇后也不知是否发现明苏的责备,神色如常,辞气亦是如常,关切道“纵是为了戏本,也当知晓劳逸结合,彻夜不眠,总归是伤身。” 明苏敷衍道“儿臣明白,多谢娘娘关怀。” 这边她们在说话,另一处贤妃也将五皇子寻了来,问他这几日办的都是什么事。 五皇子性情冲动,且颇易动怒,知子莫若母,贤妃恐他遇事不能克制,惹出祸端,便派了一名宦官在他身边看着,也亏得有人看着,五皇子从未有过什么张狂自大的风评。 那宦官每隔十日便会将皇子平日所行之事传入宫中。 今次便是贤妃听闻他与明苏再起冲突之事,唤了他来训话。 五皇子为人自大,见不得有人当他面指手画脚,有时皇帝训斥,他面上唯唯,心中也是不服,但偏偏对他这母妃,偶有辩驳,却甚少违逆。 听贤妃说到这阵子之事,五皇子自辩道“卢元康是儿臣的门人,儿臣保他,有何不可何况如今也将他的命报下来了,旁人见儿臣如此厚待门人,自然争相投奔,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说得振振有词,显然不觉得有什么错处。 贤妃忍住了训斥的冲动,道“明辰,你再想想,你是否做错了。” 五皇子就要反驳,看到贤妃沉晦的目光,便瘪了下来,细细思索起来。 最初信国是弹劾他纵容门人欺压良民,盘剥百姓,收受贿赂,且还有物证,他落了下风,接着卢元康被提审入京,刑部尚书当殿奏禀,卢元康不肯认罪。 他那时受了父皇斥责,还被罚了闭门思过,自然心中憋了股气,一听卢元康不肯认罪,便替自己申辩了几句。 回府后,他在府中大骂了信国几句,近侍便献策,说既然卢元康未认罪,那便不能判定他有罪,不能判定他有罪,殿下便无受贿之罪,既然殿下无罪,先前所受之罚岂不是冤枉 他一听,也想,若是能替卢元康脱罪,岂不是也让自己脱罪了,横竖罚也罚了,哪怕最后不能成功脱罪,父皇也不能再罚,不如干脆再将水搅得浑些。 于是他便奏请三司会审,还令依附大臣纷纷附议,使得父皇准奏。 三司之中,刑部尚书中立,御史大夫是个老狐狸,不得罪人,也不管事,大理寺卿是他的人,怎么算都是他胜券在握。 会审那日,他与信国皆到了公堂,信国非要置卢元康于死地,大理寺卿听他的,极力脱罪,刑部尚书则是中立,以为有罪,但不必死刑,御史大夫一开审便喘得说不了话,整堂会审下来,他都在家仆的伺候下咳嗽,用药,险些中途退场。 最后,卢元康确实没能脱罪,他想着若是连一死都不能免,岂不是颜面大失于是力保了他一命。 此事到此,尘埃落定。 五皇子从头到尾,细细思量了,还是不觉得有错,他干脆站起来,恭恭敬敬道“儿臣虽不能全胜,也算半胜,卢元康是不能成了,可其余门人见儿臣如此力保于他,来日替儿臣办事,自然会更加尽心尽力。” “是啊,会更加尽心尽力。”贤妃笑了笑,美目之中却压着怒气,“若是你今番是与明寅争,我不说你,横竖你们已是你死我活之势,你如此行事,虽冲动莽撞,也算定了门人之心。可你偏偏要与信国争,你同她争什么她还能跟你争皇位吗” 五皇子也知他最大的威胁是老三,可信国时常相逼,他不反抗,便由得她羞辱 “本朝没出过女帝,前朝却是有过女帝的,明苏有这野望,也不奇怪。”五皇子争辩了一句。 “所以呢,眼下满朝文武都知你在她手下落败了,今早邸报出京,不必多久,满天下的大臣都知你在她手下落败了,你可高兴了” 五皇子脸色阴沉,咬牙道“我总不至于一直落败。” 他竟是斗出心气来了,贤妃缓下了声,道“你与她接着斗,而后两败俱伤,谁得利” 五皇子一怔,弯身作揖“儿臣莽撞。” “你知错就好,不要与信国纠缠,也不要得罪她,你要斗的是明寅,是其他皇子,这两日,你寻个机会,登信国之门,向她赔罪。”贤妃缓缓道。 不得罪,已是五皇子的极限,还要他赔罪,五皇子也是自小受人奉承着长大的,何曾受过这屈辱。 但这回,他没置气,而是认认真真地问“母妃一早便要儿臣避让信国,儿臣一直心存疑惑,母妃能否为儿臣解惑,您为何这般惧怕她” 说罢,又想起了更多的疑问,一并抛了出来“还有五年前的事,她消失那段时日,是去了哪里,宫中虽瞒着,可皇子与高位的几位妃嫔都是知晓的,她做了这样的错事,为何不曾受罚,反而越来越风光” 贤妃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眼底闪过一抹恐惧,五皇子发觉了,逼视着她,不肯退却“请母妃为儿臣解惑。” 贤妃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怎知她没有受罚你又怎知她眼下是真的风光” “她受了什么罚”五皇子再问。 贤妃却不肯再讲了“你只要记着,太子之位你必要争到手,信国,你别去招惹,她不会是你的拦路石。” 五皇子见此,知道她是不会说了,虽觉失望,面上还是恭敬地道了声“是。” 被贤妃视为洪水猛兽的信国殿下还在仁明殿与皇后品茗。 “你喜欢,我令人将茶叶包起来,给你带回去。”郑宓见明苏确实喜欢这茶,想她无暇时常来此,便令宫人上前。 明苏也没推辞,收下了,她坐了许久,早就想告退了,只是不知为何,虽然心中很瞧不上皇后时不时就勾人,可与她坐在一处却很舒服。 就像是多年前,她与阿宓一起坐在阁楼前,一个书,一个弹琴一般,清风过境,松涛微鸣,清朗而舒适。 但时辰确实不早,再坐下去,出宫便要天黑了。 明苏站起身,正欲出言告退,玄过自门外而入,他身前是仁明殿的宫人,那宫人行了一礼,将人引至皇后身前,便退下了。 玄过也匆匆行了一礼,望向明苏,道“殿下,贺州起暴民,反了” “什么”明苏大惊。 玄过忙细禀“方才传来的消息,贺州干旱,今年颗粒无收,百姓无食果腹,地方官安抚无能,于是几处流民打劫了官衙、府库,反了” 贺州大旱,明苏知道的,可朝廷已拨了赈灾粮款下去。 使她震惊至此的是,她是第一回遇上民乱。 明苏脑海中飞快转动,何人可堪任事,抚民是一件,平乱是一件,明苏看中的不是抚民,而是平乱,可她手底下却没有能任事的武官。 “入川将军,你看行否”皇后忽然出声。 入川将军。明苏眼睛一亮,入川将军她曾听母后提过,说是太傅当年很看重的后起之秀,熟兵书,苦练武艺,行兵打仗是一把好手,更难得的是性情耿直,治军极严,从不与人同流合污。 可惜的是,他前两年得罪了权贵,被贬做了五品武官,此时正在距贺州不远处的汝康驻扎。 他领兵的本事,朝中许多人都知晓,举荐他去平乱,必然可成。 “就是他”明苏兴奋道,走出两步,方想起是皇后出的主意。 明苏止步,有些别扭道“多谢娘娘赐教,娘娘可有什么想要的”她不想欠她,最好能立即还了。 郑宓自是看出来了,也不耽搁她行事,径直提了个要求“本宫与公主一见如故,总想亲近公主,可公主却总对本宫避之不及。” 明苏抿唇,有不好的预感。 皇后一笑,接着道“本宫想听公主握着本宫的手,说一句,明苏最喜欢娘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第三十章 明苏二字, 自她口中说出,使得信国殿下愣了一下,好似有什么轻轻柔柔的物件拨了一下她的心尖。 她怔了片刻,方意识到皇后说了什么, 当即大怒,忍无可忍道“娘娘” 郑宓却打断了她,好似方才那句孟浪无比的话语不是她说的一般,正色道“正事要紧, 公主勿要耽搁,快去吧。” 明苏叫她这突然而来的变脸弄得反应不及, 又想此时与她理论, 恐是得费一番功夫, 紫宸殿那边等不得了。明苏只得行了一礼“儿臣告退。” 说罢, 匆匆离去。 她行至殿外,神色冷凝。玄过跟在她身旁, 竟不知她是为民乱烦心还是因方才皇后娘娘那句话生气。 明苏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走, 步子迈得又大又快, 像是巴不得赶紧离仁明殿远些。玄过跟得辛苦,斟酌着言辞道“殿下从前总说皇后娘娘”勾人这二字,他不敢出口, 便顿了顿, 知晓殿下能懂, 方接着道“先前小的还不觉, 方才那情形,似乎当真有一些。” 明苏听了,神色愈加阴沉,冷道“你管她这行径叫勾人她这是要孤的命” 竟是如此孟浪,待她忙完了,再去与皇后好生说道说道。 玄过憋不住笑,忙低了头,娘娘确实有些爱逗殿下生气,不过女子之间,娘娘又是长辈,这般逗上一逗也没什么的。只一件,殿下喜欢女子是人尽皆知之事,娘娘如此行事,宣扬出去,有心人见了,难免会有议论。 玄过略一回想,忽然发觉,方才殿中除了殿下与娘娘,便只有她与那名作云桑的女官在旁侍奉。又一联想宫中近日逐渐壮大的后党,与日益清明的规矩,玄过便不敢小瞧皇后了。 若方才有旁的宫人在殿中,皇后娘娘必是不会这般逗殿下的,她能在月余间便有如此之势,眼力、手段与谨慎,必是一样不少。 明苏倒不知他在想什么,直到走得与仁明殿有了距离,方放缓了步子,竟不急着赶去议事,反倒还拣着无人的小道,似是有意拖延。 他们主仆一走,殿中便只余下了郑宓与云桑。 几上的茶渐渐没了热气,郑宓也未亲自动手,只道“另泡一壶。” 云桑也通茶道,几上炉、壶、水与各式茶具皆是在的,闻言,也未令旁人来,自动手,另起了一壶清茶。只是方才那茶的茶叶,全被娘娘命人包起赠与殿下了,现下所用,便要稍次一些。 郑宓品了一口,倒没评好坏,只望着殿外庭中随秋风打转的枯叶,淡淡吩咐道“贺州起乱民,这是大事,后宫必然又是交通不止,盯着些,别让她们乱了本宫的规矩。” 云桑恭敬道“是。”说罢,便起身出殿,将娘娘的话吩咐下去。 殿外有两名小宦官持帚而来,将庭中落叶都扫了去。 天是一日一日地冷下去。一到寒冬,百姓的日子更难过,安分度日已不能填饱肚子、穿暖衣裳,加入的乱民恐怕会越来越多。再加上天下久无战事。 郑宓想着这场民乱只怕不会平得太快。 过了好一会儿,云桑方回来,皇后娘娘不知在想什么,容色淡淡。 自殿下一走,娘娘的笑意便没了,好似方才的轻松闲谈是假的一般。她行至皇后身后侍立,想了想,笑道“待殿下那边忙完,便会来向娘娘说那句话了。” 郑宓笑了笑,笑意温柔,她轻声道“她不会说的。” 云桑不知娘娘为何如此笃定,想了想,那话也没什么,殿下在朝中摸爬滚打,什么样的阵仗,多险恶的人心没见过,这种敷衍得过去的话语,随意一说,便能偿还人情,再容易不过,怎会不愿说 皇后似是看出她的疑惑,只她也无意解释。 明苏不会说的,她这人有些执拗,爱与憎格外分明,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曲意迎合。她性子改了,可这刻在骨子里的秉性,郑宓知她决不会改。 明苏到紫宸殿时,殿中人还不多,只中书令与尚书令到了,二人一脸凝重,待明苏向皇帝行了礼,各自与她相互颔首致意。 皇帝手里拿着一道奏疏,面上毫无表情,但在他身边侍奉久的大臣皆知此时已是龙心盛怒。 见了明苏进来,他将注意力稍稍分到了她身上,又见殿中只中书令与尚书令二人,忽开了口,状似不经意道“信国今日来得很快。” 明苏闻言,恭敬回道“儿臣方才在皇后娘娘宫中,闻讯便立即来了。” 原来是在皇后那里,仁明殿是后宫诸殿之中与紫宸最近的,难怪她来得这样快。皇帝略生三分安心。 民乱是一等一的大事,地方将奏本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城,递到皇帝案头,中书令与尚书令那处是他命人通知的,到的最快是理所当然,但明苏若是在宫外赶来,竟比他们两位重臣只晚到一点,便太过惊人了。 过不多久,五皇子也来了,他行了礼,口道“儿臣在母妃宫中,听闻消息,立即便来了。” 皇帝点了点头,心中一算贤妃所居殿宇与紫宸殿的距离,发觉明辰比明苏得到消息还快些。方才那三分安心,立即便添作了七分。 看来卢元康之事上,明苏虽胜过明辰一筹,但靠的应当是占得了先机,且卢元康之罪,证据确凿。实际较明辰而言,明苏还是占了弱势。 皇帝在观察皇子与公主,而明苏也在观察他,见他按下了怀疑警惕,微微低了下头,敛去眼中的锋芒。 参与议事的大臣与三皇子先后赶来,待人齐,皇帝道“众卿说说该如何平定民乱,安抚灾民吧。” 皇帝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喜怒,几名大臣皆不敢轻易开口,五皇子心思不在民乱上,他想着贤妃的话,暗自打量了明苏一眼,见她站在对面,状似思索,便想,信国究竟有何可惧之处,使得母妃忌惮至此。 正想着,便见那人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望过来,嘴角勾了一下,五皇子不知怎么,便打了个寒战。再看,明苏已恢复低眉沉思的模样了。 皇帝即位三十七年,这一次竟是这三十七年来第一回遇上民乱,大臣们也有些失于经验。众人都是接到消息便急忙赶来的,年长些的尚能有几句应对,如两位皇子便是只能空空而谈。 至于明苏,明苏书时曾听先生讲过史上一些因灾而起的动乱,可那也只是纸上谈兵。 大臣们都没什么好办法,偏偏又相互间不对付。于是一下午议事,除了灾民要抚,乱民要平,其余竟无良策。 直至天黑,皇帝听得头疼,干脆便令散了,明日再来议过。 明苏回了府,将幕僚门人都寻了来。明日一早便要再议,今夜怕是无人能眠。明苏要的是平乱将军的位置,他们所议也在于此。 公主府外书房的灯亮了通宵,直至寅末,方才散去。幕僚们散去,还有半个时辰可歇息。明苏便干脆在书房里间的小榻上歇了一会儿。 兴许是议事之时精神过于振奋,此时仍平静不下来,明苏睡得不大安稳。 她合着眼,始终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她回到了五年前,在黎城的那间客舍中,她烧得厉害,以至于听了郑宓坦露的心意,竟以为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但纵然以为是臆想出来的,她还是欢喜不已,生怕郑宓改口,赶紧将贴身戴着的小貔貅取下来,赠与她,当做信物,可喜的是郑宓收下了。 明苏至今仍记得那时的喜悦,那时她虽病着,却觉得往后的人生,便是一片坦途,多难的事,她都不怕,多大的坎坷,她都能一往无前。 只是那晚她央求阿宓唤她一声明苏时,没有撑住,睡着了,以至于第二日醒来,她想的第一件事,便是阿宓唤过没有。 她睁开眼睛,去寻阿宓,却见房中空无一人。她等了许久,等来了店中的小二,小二捧着药与清粥来,见她醒了,与她笑道“与您同行的那位客官有事离开,说十日后便会回来,要您在小店好生养病。” 她听了这话,第一反应便是去摸胸前的小貔貅,没有摸到,方松了口气,昨夜之事不是梦,她与阿宓真的定下了。既是定下了,阿宓不会丢下她的。 “她可是见着什么人才走的”明苏猜测道。 小二一拍双手,惊道“客官怎知”又做恍然大悟状,“莫非是那位客官走前与您说过。是了,今早她下楼取药回来便有些惊慌,似是见了什么人,小的问她,她也不答,只留下了一句十日后回来,便走了。” 明苏一听,便想必是追兵到了。她也不敢多问,生恐引来小二怀疑。 接下去几日,她便一心想着痊愈,药来便喝,饭来便食,极力配合。病也就渐渐好了。 到第三日,她已能自己下床。下了床,她忽然觉得不对,阿宓的行李全部没了,她的包袱被翻过,除了几件衣物,其余钱物全不在了。 明苏觉得不对头,阿宓不会将银钱全部带走,至少也会留下些碎银供她意外之用。明苏越想越不对,她慌忙下楼,去了马厩,马厩中她们的马车也不在了。 明苏只觉浑身发冷,她忍住慌乱,寻了掌柜来问,她的马车哪儿去了。 掌柜道“马车被与您同行的那位客官牵走了。” 牵走了明苏坐了下来,阿宓不会骑马,也不会赶车,她带走马车做什么但她很快又寻了话来安慰自己,阿宓不会赶车,但她能雇个车夫。 她知这理由有多站不住脚。为防行踪泄露,她们一路上甚少与人交谈,更不必说雇人同行,且阿宓既是匆匆逃离,又怎么在匆忙之间,寻到车夫。 可她只能安慰自己,她要在这客舍中等上十日,她不敢走开,她怕阿宓回来找不到她,她怕她们从此阴差阳错地走失。 她等足了十日,十日后,郑宓没有回来。 她不甘心又等了十日,万一阿宓被什么绊住了脚,赶不回来,万一她回来见不到她该多慌呢。她一直等,直到第十五日,因预付的银两花完了,她身上没有银两,店家将她赶了出去。 她离了客栈,便想寻个当铺,将多出来的几件衣衫当了,凑些银钱,她要等阿宓回来,结果路上,她看到了她们的马车。 她那时只觉天都亮,连忙赶上去,喊阿宓,那马还记得她,慢下了步子,她赶到车边,车夫要赶她走,她高喊着阿宓的名字,扒在车边不肯走,车门开了,探出一个老者,怒道“你是什么人,为何纠缠” 怎么会是个老者,她不敢相信,便与他作揖,好声好气道“这是我的车,敢问老人家可曾见到一名女子” 那老者闻言,容色缓了缓,道“原来如此,这车是老朽大半月前买的,卖与我的正是一名女子。” 明苏顿觉一阵晕眩,她仍不肯信,再问“她那时可着急可议价了” “不急,但也不曾议价。”老者好声好气地回道,“这车如今已是我的了,小友莫要再纠缠。” 明苏再也寻不到劝说自己的言辞。 她不急,她是十分从容地将车卖了的,追兵没到,她是自己走的,她终究是不要她了。 马车走了,明苏愣在原地,她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也不明白究竟怎么了,明明那夜,阿宓还说喜欢她的,怎么一觉醒来就不要她了。 她站在街上,一件事一件事地想,想得满脸是泪。 倘若,阿宓留了银钱与马车与她,她还能猜测,她是被她的病吓着了,她不愿她再跟着她受苦。可没有,银钱没有,马车也没有,她是要她自生自灭。 原来,她从未原谅她,她还是恨她,恨她的父亲,灭了她满门。 可这不是她的错。 她也努力地弥补了。她怎么还是生气。 明苏既委屈,又不甘心,她没有回京,四处寻人,找了一座城又一座城、没有银两,便将衣衫当了,买不起马,便用双腿去走。 她换了布衣,穿了布鞋,鞋不知磨破了几双,但她还是想找到郑宓。 她还怕郑宓出事,一路上留意通缉令。只在一座城中看到了,那些官兵还在仔细比对,明苏见此就放心了,阿宓没事。 江南的小城大多相似,她到了一座名为凤城的小城中,此时已是柳絮纷飞的时节。她踏在青石板路上,四下地寻,四下地看,却不敢打听,怕留下痕迹,害了郑宓。 她经过戏院,站在门外,听到里头传出的一曲凤城曲,听得止了步,那曲子唱的是有情人历尽坎坷最后重归于好的故事。 她听得入了神,心中渐渐地迷茫起来,她们还会重归于好吗 戏园子的杂役见了她在门前,上前来推搡,口中恶狠狠地骂道“哪儿来的小叫花子,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她便走开了些,走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去,蹲在墙角,听隐隐约约的曲子,她想她一定会寻到阿宓的,她说好了要保护她,便一定要保护她,她说好了会帮她翻案,便一定会帮她翻案。 阿宓是她的信念啊,信念怎么能丢。 她想这曲子真好,以后她若迷惘踟蹰,便也令人来唱一出戏,听了戏,她就能振作起来了。 就在这时,一打着伞的女子经过,低低说了句“怪可怜的。”朝她身前丢了几枚铜钱。 明苏也不知为什么,那么多苦都吃了,就在这几名铜钱掉在她身前的地上时,她突然哭了,像是被这几枚铜钱压垮了一般。 她是公主,饱诗书,学识比诸皇子都要好上许多。她苦多年,有要保护的人,也有想要实现的一番宏图壮志。 可为了郑宓,她全部抛下了,至于如今,在这街角,受人怜悯,当做乞儿。 而她想要保护的人不需要她,她恨她,丢下她,让她身无分文,受尽屈辱。 这些牺牲,她之前从未想过,可此时,却全部都想了起来,她挖空了心思地找寻郑宓的错处,找寻她的薄凉,心中涌起恨意。 她不再找了,改道回京,她要回京去等她,她迟早要回来的,到那时,她再要回小貔貅。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把小貔貅送与旁人了。 她离开凤城,穿过城外的林子,徒步回京,一路上她还是留意各处的通缉令是否还在,见都还在,各处关卡也依旧查得极严,她就放心了。 走了一月,在长江边上遇上了程池生。 程池生一见她,慌忙自马上翻下行礼“臣恭迎殿下回京” 她见了程池生,没动声色,与他一路回京,途中打听,问他怎么不继续追查逃犯了。 程池生道,他离京前有两道密旨,一是除去逆犯郑氏,二是迎公主回京,后者更甚于前者,待将殿下送回宫中,再请示陛下是否继续追杀逃犯。 他们一路往北,回到京城。 入宫的那一日,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金光刺目,照得她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明苏便在这一片刺目中醒来了。她自小榻上坐起,一摸额头,满是冷汗。 她好久没想起那一段时日的事了,不知今日怎么又梦见了。明苏站起身,擦了把脸。她心跳得飞快,还未从梦中的情绪中镇定下来。 其实她回京后便请外祖父暗中派人南下寻过,虽未寻见郑宓,但寻到了她的踪迹。她这才相信阿宓还好好地活着的。 只是她既是好端端地活着,怎么还不回来,难道她没有听闻她如今已是大权在握她怎么不赶紧入京,来求她兑现当年答应的帮她翻案的诺言 明苏等着郑宓来求她,等了许久了。 她方才并未睡多久,天色依然尚早。明苏欲静静心,想起皇后赠她的茶叶,便动手泡了壶茶。 她嗅了嗅茶香,又观茶色,再品香茗。 抿下一口,滋味与皇后所制,相差甚远。明苏想道,皇后为人孟浪,可她的茶,真是好喝。她想着又饮了一口,忽然,她浑身都僵住了。 时隔太远,她太久未曾尝过阿宓为她烹制的清茶,忘了滋味,以致白日里,尝到那茶,只觉熟悉,只觉好喝,却未发现,皇后的手艺,与当年阿宓烹茶的手艺一模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第三十一章 茶道是门技艺, 既是技艺, 便各有风格, 浸淫此道久者, 风格自成一派, 如明苏这般时常饮茶之人, 是品得出这道茶是出自何人之手的。 明苏她回想白日里饮下的那二盏, 味蕾像是被唤醒了, 记忆中郑宓的味道也全记了起来。 一加比对,明苏更是笃定, 她没记错, 皇后的手艺, 与阿宓的一模一样。 这是为何 明苏暗自疑惑, 她端着白玉盏,一面沉思,一面在指尖缓缓地转动。 “殿下,该起了。”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 明苏思路被打断,一看窗外, 窗外晨光微霁,已然到了入宫的时辰。她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了, 高声道“更衣。” 待她来日入宫,再当面问问皇后。 今日议事,众人显然已是有备而来。几方都将目光对准了安抚使, 对于镇压将军却是兴致寥寥。 国朝久无战事, 上一回打仗还是十七年前的事。于是重文抑武之风, 自然而生。且这一回的平乱也不好办。 皇帝还在盛怒上,平乱之时,下手轻了,斩杀的乱民少了,皇帝怕是不高兴,下手重了,死伤过甚,必然会被朝臣弹劾,落得一个不记功,反记过的下场。 但明苏在军中缺个亲信,且她知道拱卫皇城的虎贲军统帅已年过六旬,今春还生了场大病,险些没挺过来,致仕就在这一两年间了。好不容易遇上了招揽人心的契机,她自然不能放过。 明苏提出由入川将军担任镇压将军,前往平乱时,大臣们几乎无人反对,众人都留着力气,争夺安抚使的位置。 倒是皇帝,微微眯了下眼睛,看了明苏一眼,想了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准了。 直到近午散朝,安抚使方定了下来,用的是三皇子举荐之人,五皇子与明苏相争新败了一场,略觉力不从心,这时少不得在心中赞同母妃之言。 实在不必与信国冲突,白耗力气不说,败了还招人笑话。 明苏全然不知他在想什么,散朝时,见了他,笑眯眯道“安抚灾民是大事,五皇兄千万要鼎力相助,好使安抚使早日出京。” 抚民需先赈灾,赈灾粮款还得从户部出,而户部则在五皇子手中攥着。粮款要顺顺当当出京,且少不得五皇子这边配合。 五皇子没争过三皇子,心中正不痛快,听她明讥暗讽,便是一阵窝火,假惺惺地笑道“这是自然,灾民正处水深火热之间,愚兄能帮上一点是一点,绝不敢推辞躲懒。” 三皇子恰好走近,哈哈大笑,上前使劲拍五皇子的肩,道“皇弟这话,我可听见了,下午,我便令人去户部提粮款,争取三日之内便可使安抚使出京” 五皇子斜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没搭话,正要说有事先行。 明苏冷眼看着,冷不丁插话道“何必下午,此时便去,不是正好依我之见,趁两位兄长皆在,几位相关的大人也在,干脆此时便一同去户部,一口气办完了事,我在醉生阁设宴,犒劳诸位,可好” 四下里大臣见他们三人凑在一起,本就在听着,明苏也未刻意压低声音,自然是都听见了。 三皇子闻言,自是大声叫好,一把拉住了五皇子的手臂,拽着他便招呼众臣跟上。五皇子被明苏架在火上下不来,又不好甩开兄长的手,只得跟着走,走前狠狠剜了明苏一眼。 明苏却浑不在意,笑得一脸惫懒,道“那我便先往醉生阁等几位大人。” 说罢施施然地走了。 紫宸殿中,皇帝颁了几道诏书下去,赵梁在旁伺候着研墨。 皇帝执笔疾书,门外一名小宦官入殿来,跪在御案前,将皇子与公主们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 皇帝一言未发,好似未听见一般,慢条斯理地搁下笔,捋了捋须。小宦官未得圣上发话,不敢起身,亦不敢出声,跪的久了,不免惊惶。 赵梁撇了他一眼,堆起笑来“信国殿下与五皇子殿下可真是打闹惯了,见了面便是一通口舌之争,也不怕将五皇子得罪得深了。” 皇帝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懒懒道“哪里是口舌之争,她是怕明辰与明寅暗地里又有交易,耽搁了赈灾。” 安抚灾民是大事,中间涉及了许多衙门许多人事,原本明辰手中卡着户部,明寅要从他那儿走粮款,少不得一番你来我往地周旋,中间难免便要让明辰得些好处。 如此周旋下来,快则四五日日,慢则七八日,粮款方可正式筹备,直至半月,赈灾之物方能自京师与贺州临近粮库拨出。 眼下被明苏这么一掺和,明辰碍于颜面,自然不能做得太过,少说能省一半时日。 皇帝看穿明苏用心,并无赞赏之意,唇角翘了翘,翘出一抹讥嘲来,道“小叫花子,不好好做她该做的,还惦记着小时候学来的以民为本呢。” 赵梁自是知道他这声小叫花子骂的谁,却是半点都不敢接话,一面悄悄地冲那还跪在殿中的小宦官摆了摆手,躬身陪笑道“还是陛下慧眼如炬,小的便未瞧出信国殿下的用意。” 皇帝恍若未闻,沉吟了片刻,望向赵梁道“你说,明苏举荐顾入川,是何用意他们何曾有过往来,还是她记得顾入川是郑泓提拔起来的人。” 赵梁已许久没听过这名字了,当即低下头去,一句都不敢应。 皇帝见此,倒是有了些真正的笑意,闭上眼睛,思索道“也未必,要按这么算,如今朝上大半都是郑泓提拔的。” 他说完这一句,好似戳中了什么痛处,睁开眼,冷冷地吩咐道“此处赈灾平乱,务必做得周全,朕不许有一分错处” 赵梁这才答了声是,退出殿去,打算寻人往安抚使处传陛下口谕。 他走出大殿,才发觉已是一身的冷汗,脑海中不由浮现那位历经三朝的老大人的容貌。 赵梁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几日且得小心着,陛下心中不痛快,怕是会拿底下出气。 朝中各衙署忙了半月,才稍稍能腾出手来,歇一口气。 明苏往顾入川处去了封信,要他安心平乱,朝中自有她来周旋。 她看中了顾入川,一是他是太傅提拔,且受过太傅盛赞的。郑太傅一生观人无数,他的眼光自然独到。二来,顾入川的的确确会打仗。 国朝久无战事,上一回打仗还是十七年前。明苏记得她的先生与她仔细地分说过那一场战事。 那一场仗并非乱民,也非藩王作乱,而是突厥打探到郑太傅重病的消息,趁机开了边衅。突厥乖巧了许多年,骤然来犯,边关守将毫无准备,竟是弃城而逃。 没了主将的边军失了主心骨,毫无战力,千钧一发之际,挑起重担的便是顾入川。那时他不过一名校尉,却很有威信,将大旗挑起一挥,边军便全聚到了他的身边。 突厥自然被打退了,郑太傅病愈后得到底下呈上的奏报,将顾入川好一通嘉赏,并将他提拔入京,放到虎贲营中磨炼。 顾入川也争气,一番历练之后,连连升迁,一直做到了三品虎威将军。 “信中便无指示譬如要得多少首级,要往何处取粮,提拔哪名将军一同作战”皇后笑着问道。 明苏站在火盆旁,将手身在上头烤了烤,她身上犹带着寒气,懒洋洋地道“不曾。” 今日难得偷了一个时辰闲暇,她想起还欠了皇后一个人情,便晃来了仁明殿。只是连日忙碌,未曾驻足看一看草木与天况,竟未发觉树木凋敝,凛冬已至。 郑宓见她实在冷,令人烧起了火盆,让她暖暖身,又令煮了姜茶来,好让她驱寒。 她们一个站在殿中的火盆旁,一个坐在窗下的软榻上,隔了半个宫室说话。 郑宓看着她,也不觉得她离得远,笑着道“你是还想试试他。”观他如何行事,自行事中看他的人品。 “是。”明苏也不瞒她,“我手中没什么能用的武将,他是最佳人选,可数年过去,谁知他还是不是当年太傅与先皇后口中那般能当重任的铮铮铁骨。人是会变的。” 寒意散了去,殿中暖融融的,明苏走回到皇后边上走了。 郑宓将手边晾得温热的姜茶递与她“也好,毕竟也这么多年了。”那些曾听过祖父讲学,曾受教于郑氏门庭,曾经祖父之手提拔之人,也得看一看,是否依旧如当年那般,以民为本。 明苏饮了口姜茶,便想起皇后沏的茶来,她将手中的玉碗搁下了。 郑宓见此,关心道“怎么,不合口味” 明苏摇了下头,坐得端正了些,认真对皇后道“上回娘娘提出的,要我拉着你的手,说” 她停顿了一下,觉得实在难以启齿,便责备地看了皇后一眼,暗示她往后注意些,不可如此孟浪。 “公主是来践诺的”郑宓忍着笑,学着她的模样,正色问道。 竟然还敢明目张胆地问出来,可见并未知错。明苏有些生气,但又欠着人情,不好发作,便板着脸道“儿臣不想以名自称,儿臣也不想说违心话。” 郑宓知她必不会说的,可当真听到她如此直白地告诉她,她不喜欢她,心中还是酸楚得厉害。 人都举荐了,事都做了大半了。明苏也不好耍赖,她正欲放缓些语气,却看到皇后眼中的黯然,心头不知怎么,也跟着一酸。 皇后有着阿宓的目光,她烹茶的手艺也与阿宓一样。每每想到郑宓,她就很容易心软,可那句话,她又确实说不出口。 她不想自称明苏,若是来日阿宓回来,有这要求明苏想,她要是真心诚意地求她几回,说不定她才能答应。 但除她之外的人,明苏不想以这般乖巧的口吻说话。人有些坚持,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偏生却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执拗,不肯打破。 她纠结起来,想着安慰皇后一句,却又实在想不出要如何安慰。郑宓看到她面色的为难纠结,心却反而一松,她想,何必为难她呢,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有些想摸摸明苏的脸庞,安慰她,不必为难,却知如今的身份,已不合适了。她想了想,说道“那公主便向本宫撒个娇,可否” 明苏原还愧疚,闻言顿觉不敢置信,满心都是,皇后这孟浪,也没得救了。 可皇后却不以为耻,耐心地望着她,等着她。 她的眼神很宁静,也很温和,像是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她只是想看她软下声,撒撒娇。这温和而静谧目光使得明苏也沉静了下来。 已拒过她一回了,明苏也不好再拒第二回。只是撒娇,总得有个由头。 明苏略微一想,想到皇后烹茶的手艺。她想再饮一盏,确认一番。 郑宓并不催促,静静等着她,过了一会儿,明苏好似下定了决心,她走过来,坐到她的身边,望着她,拉住她的一边衣袖,摇了一下,声音也是软软的“儿臣想喝娘娘泡的茶。” 郑宓一下子想起了从前,明苏有什么求她的事时,便会这般冲她撒娇,她一撒娇,她什么都会应了她,想要把天下间所有的珍宝都捧到她面前来。 明苏等了一会儿,皇后没有反应,以为还不够娇软,只得忍着羞意,满脸通红地又摇了摇皇后的衣袖“娘娘沏茶与儿臣喝好不好” 话音一落,皇后的手便抚上了她的脸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