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继子魔爪下艰难求生》 第1章 天降横祸 秦莞永远忘不了自己死的那天。 六月的午后,云层厚厚地闷着,稍稍挪动两步汗珠子就顺着背脊往下滑。相国寺静谧异常,只能听到大雄宝殿里隐隐的木鱼声。 今日是母亲的冥诞,她来相国寺为母亲诵经,不想让父亲和继母知道,是以身边只带了明月一个丫鬟。 谁承想,经文念到一半秦莞便觉得腹内绞痛难捱。 明月想扶她去偏殿休息,被秦莞拒了“诵经声不能断,交托给别人我不放心,你且守着,我自己去便可。” 并非秦莞鲁莽,而是相国寺她从小就跟着母亲来,这里有专门为定远侯府准备的偏殿,主持慈和周到,每有女眷前来都会把年纪稍大的僧人支开,只留些小沙弥跑腿。况且寺内有武僧坐镇,从未有过宵小作乱。 明月略略一思量,便没再坚持。 秦莞穿过幽幽的松林,拐上偏殿的游廊,一路行来竟没有碰到一个人,格外静了些。 她腹痛难忍,无暇多想,却不知道屋内早已布下要命的陷阱。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秦莞便从天之骄女沦落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此时,她纤细的手腕被粗砺的麻绳缚于身前,口中塞着腥臭的汗巾子,衣衫凌乱,鬓发尽散,不难想象方才经历了怎样激烈的争斗。 面前站着一个瘦长脸的婆子,左侧颧骨有一个明显的黑痣,秦莞从未见过此人。婆子倒是认识她,一打照面便叫出了她的闺名。 幢幡之后还有一人,无论秦莞如何闹腾都未曾露面,只隔着厚厚的幡布指使婆子。听声音该是个年轻的娘子,只是对方说话时故意掐着嗓子,叫秦莞辨认不出。 婆子撸起袖子,面目凶恶,“秦大姑娘,我劝你安生些,也能少受些疼” 秦莞哼笑一声,眉眼扬起讽刺的弧度,少受些疼当她是三岁小孩吗眼下这光景怕是命都要交待在这里 那婆子被她轻蔑的眼神刺激到了,抡起胳膊重重地扇在她脸上。 白嫩的脸颊登时就肿了。 秦莞怎么肯白白地让人欺负 她奋力扬起被麻绳捆缚的双手,狠狠地挠在婆子脸上,紧接着膝盖也顶了过去,婆子疼得哀哀直叫。 “啪”的一声,似是杯碟碎裂,暗处那人厉声道“嬷嬷,无须怜惜” “是”婆子恶声恶气地应下,一脚踹在秦莞胸口。 秦莞喉头一甜,登时呕出一口血,血珠洇湿了口中的汗巾,一滴滴落到素白的衣衫上,是黑的。 婆子笑得得意“这毒当真巧妙,娘子发作的正是时候” 秦莞被捆的时候就猜到了,她腹内的疼痛不是吃坏了肚子,而是遭了暗算。她试图挣脱束缚,然而眼前一阵发黑,继而无力地歪在墙边,几近昏迷。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明明素衫素裙,明明粉黛未施,明明乌发松散,却依旧掩不住她绝美的容颜。 想当年秦莞刚满十四岁,端午佳节龙舟竞渡,金明池畔她倚栏轻笑,不知迷了多少人的眼。 新科及弟的状元公挥毫泼墨,为她赋诗一首,用那娇艳又华贵的牡丹与她作比,赞其“天香国色,绝代芳华”。 一时间定远侯府秦大姑娘的美名传遍京都,满城勋贵无不上门求娶。 六年过去了,与她同龄的闺中女儿或嫁人生子,或丧夫守寡,身形容貌要么发福走样,要么憔悴枯黄,要么练得一身精明算计的世俗本事。 唯有她还是从前的模样,娇美可人,目光赤诚,不减当年倚栏轻笑的风姿。 “嬷嬷,毁了她的脸”幢幡后那人恨声吩咐,仿佛和秦莞有着深仇大恨。 “是”那婆子不见半分迟疑,显然这种事是做惯了的。 尖锐的银钗刺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一时间皮肉外翻,豆大的血珠洇红了鬓发。 秦莞本已意识迷离,生生疼醒过来。她想反抗,想报复,却丁点力气都没有。 她红着眼睛瞪向幢幡之后,心内恨意滔天,都要死了还不知道仇家是谁,到了阴曹地府要怎样向阎王告状 就在这时,有人拍响了殿门“嬷嬷开门我知道你在” 婆子面上一僵。 秦莞也愣了一瞬,她识得的男子不多,这位刚好就是其中一个她的未婚夫婿,新科探花,魏如安。 婆子隔着门小心翼翼地问“郎君可是独自来的” “不独自来,还要呼朋引伴大张旗鼓吗”魏如安颇有些气急败坏。 秦莞有些意外,她印象中的这个人向来是文质彬彬、温文有礼,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婆子开了门,魏如安一脚跨进来,冷不丁看到秦莞,不由惊呼“小莞你怎么在” 秦莞掀起沉沉的眼皮,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原来你不是来找我的。 幢幡后传出嘤嘤的哭声。 魏如安立马放弃秦莞,冲到那位身边,一迭声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小莞为何会在这里” 此时秦莞身子歪着,魏如安只看到了她身上的血迹,并没有看到她被划花的侧脸。 那人不说话,只一味低声哭泣,那低回婉转的声调和方才下令毁了秦莞的脸时大相径庭。 婆子也暗暗地挤了两滴眼泪,示弱道“郎君勿恼,且容老奴辩白两句。” 魏如安沉着脸“你说。” 婆子瞅了秦莞一眼,颇有些愤愤不平“郎君有所不知,非是我家娘子想对她怎样,而是她想对我家娘子怎样秦大姑娘好大的本事,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家娘子怀了您的骨肉,愣是把她诓骗到这里,想要逼她落胎,若不是老奴及时赶到,您那未出世的哥儿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一席话说完,不仅魏如安吃惊,秦莞更吃惊魏如安和那女子有了首尾,还珠胎暗结所以这人才想杀了她取而代之吗 似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测,那女子哭得更加哀戚,魏如安小意劝慰,极尽温柔,言语间几次提到“我们的孩儿”。 秦莞只想笑。 她笑魏如安可恶 既然心系他人,为何还要欺她骗她,让她等他守孝三年、等他金榜题名,生生从十五岁的大好年华等成了二十岁的“老姑婆” 她笑自己蠢笨 即便整个汴京城的人都在背后笑她,她都没在意分毫。她愿意等他,为的是结亲的情份,为的是心中的道义,为的是魏如安隔着重重人潮,用口型对她说的那句“等我”。 她笑那主仆二人恶毒 她们下了毒、打了人、划了脸,竟然口口声声颠倒黑白、倒打一耙,还能哭得那般可怜 秦莞想笑,眼里却滚出泪来。 她仰起脸,死死地憋了回去。 她是定远侯府的大姑娘,是先武国公的嫡孙女,是威远大将军的亲侄女,秦家世代簪缨,满门傲骨,秦家的女儿宁可流血,也不要在这些恶人面前流泪 魏如安刚好回过头,看到那滴晶莹的泪珠勾在她卷翘的睫毛上,颤颤悠悠,将落未落,衬着苍白的侧脸、松散的发髻,难得褪去往日的傲然,显出几分柔弱。 魏如安竟然看痴了。 当年他家道中落,身无分文,仅有的只是一个“才子”的虚名,定远侯府肯将嫡女许嫁,不知道红了多少人的眼。 他喜爱她娇美的容颜,喜爱她俏皮的性子,也曾期盼过花前月下、春宵帐暖。 若不是 魏如安闭了闭眼,一步步走向到秦莞跟前,伸出手,替她除了堵嘴的粗巾。 幢幡后的那人没拦他,婆子也定定地站着,一副看好戏的嘴脸。 对上魏如安关切的目光,秦莞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她一偏头,故意把皮肉外翻的左脸亮给他看。 魏如安惊得瞳孔一缩,连连退了三步,“这、这是怎么回事谁做的”他的表情不似愤怒,更不是心疼,反倒像是怕受连累似的。 婆子和暗处之人对视一眼,立即换上决绝的表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此事是老奴一人所为,与我家娘子无关,郎君若当真心疼秦大姑娘,要杀要剐只管冲着老奴一个人来。” 魏如安冷哼“别急,待我禀明定远侯大人,不愁没人剐了你” 婆子重重磕头“老奴死不足惜,只是我家娘子腹中已经有了您的骨肉,郎君千万要顾念着些” 魏如安一听,果然迟疑了。 婆子抓住机会,努力游说“朗君且安心,这贱人中了奇毒,活不成了,不怕她回去告状。” 魏如安目光一闪。 婆子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道“今日安王府做法事,寺内的高僧悉数被请了去,剩下的不过是些馋果子打瞌睡的小沙弥。殿外有我家那小子守着,天黑之后我们将她悄悄地运出去,丢到乱葬岗,衣裳头发悉数烧净,再引几只饿犬过去,待到骨肉吞吃入腹,任是天王老子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魏如安连连摇头“这、这未免太过恶毒了些” 幢幡后的女子哑声哭道“安郎,还望怜惜我们母子” 魏如安又迟疑了。 婆子咬了咬牙,道“郎君,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 魏如安闭上眼,沉痛地点了点头,“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秦莞心下冷笑连连,她当真是瞎了眼,不曾看清他竟是这么个虚伪怕事、耳根子软的玩意儿 “魏如安呀魏如安,你若早已心有所属,大大方方禀明父母退亲便可,我秦莞再不济也不会吊死在你这棵朽木之上,何苦来这一出” “日月昭昭,佛堂之上,谋害勋贵嫡女,你们也敢”秦莞气息渐弱,依旧死命撑着,不肯输了阵势。 她看向幢幡之后,冷冷道“她是谁至少让我死个明白” 魏如安没由来地有些慌,下意识地开口“她” “郎君休要犯糊涂”婆子急急地打断他。 幢幡无风自动,似是有人情急之下扯动。 魏如安闭上嘴,不肯再说。 秦莞中了毒,又和婆子一翻推打,此时已撑到了极限。她却不肯认命,狠狠地咬破舌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朝魏如安扑去。 魏如安一个不察,真让她扑着了。 秦莞双手被缚,身无寸铁,只能用头重重地磕在魏如安脑袋上,直把他撞得惨叫连连。 反正她是活不成了,撞死一个算一个,乱葬岗里不能只有她一个人被狗啃 婆子惊呼一声,扑上来把她掀翻在地。 秦莞暗笑一声来得好,逮住一块肉就狠狠地咬了下去,腥臭的血喷了满嘴。 婆子一声怒喝,捡起固门的青砖发狠地拍在她头上。 秦莞倒在地上,卸去最后一丝气力。 幢幡后那人仿佛刚刚反应过来,尖叫一声,急急奔出。 秦莞视线模糊,只看到石榴红的罗裙肆意翻飞,露出底下精美的绣鞋,鞋头的东陵玉珠急急抖动,闪过道道莹润的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重生归来 秦莞仿佛做了一个梦。 周围尽是浓浓的白雾,隐隐传来涛涛的水声,“奈何桥”三个字仿佛长了腿,无论她转向哪里都会稳稳地出现在眼前。 就在秦莞想要抬脚上桥的时候,迷雾中突然伸出一双手,温柔,轻软,牵着她的力道那般熟悉。 “母亲”秦莞喃喃出声。 “莞莞回去。” “回去罢。” “” “母亲” 秦莞被那只手轻轻一推,只觉得脚下一空,一阵天旋地转,猛地惊醒过来。 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滑落,耳边传来惊喜的声音“姑娘醒了” 话音刚落,便有数位丫鬟鱼贯而入,后面跟着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婆子。 有的端着药,有的抱着果脯匣子,有的托着漱口的清茶,有的搭着擦手的布巾,所有人都围到床前,看向秦莞的目光满是惊喜。 “果真醒了” “天爷爷,可算醒了” “姑娘可还难受” 秦莞逆着光,看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彩练不是嫁人了么为何又回来了 还有喜嬷嬷,不是已经过世了吗 秦莞压下心头的讶异,任由众人围着她喂药、漱口、塞蜜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屋内的摆设。 外面黑着天,屋内燃着风灯,身下是宽大的彩漆围屏床,床侧放着四四方方的透雕花牙椅、竹木楔成的高腰花几这里是一方居 秦莞惊诧万分。 她记得很清楚,一方居在她十六岁那年起了火,眼前的一切早已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化为了飞灰。 莫非是在做梦 口中残留着蜜饯的清甜,眼前晃动着一张张鲜活的脸,晚风透过窗棂撩得床角的流苏缓缓波动,若真是梦,也太过真实了些。 秦莞垂下眼,状似不经意地问“我这是病了么” “姑娘这是怕挨骂,故意忘了”喜嬷嬷板起脸,“谁家姑娘会在笄礼上喝醉酒,还掉进湖里幸好主君不在,不然非得捶您一顿不可” 秦莞一愣,“笄礼嬷嬷是说我刚及笄” 喜嬷嬷拿手往她脑门上轻轻一戳,“这回装傻也别想蒙混过去,老奴得好好念叨您两句” 四个大丫鬟站在床前,纷纷掩唇轻笑。 秦莞只觉得难以置信。 死时的情景犹在眼前,滔天的恨意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中,怎么都不像假的。 她记得自己的魂魄离了体,浑浑噩噩地去了阴曹地府,将将要过奈何桥的时候,一双熟悉的、温暖的手推了她一把。 秦莞猛地一颤是母亲 难道说,是母亲把她送了回来 看着秦莞惊疑不定的神情,屋内之人面面相觑,姑娘这是怎么了瞧着不像平日里耍心思逗人的模样。 就在这时,门外跑进来一个小丫鬟,脆声道“禀嬷嬷,主院的大郎君来看姑娘。” 秦莞又是一怔大哥哥大哥哥还活着 她不由地坐直身子,急声道“让大哥哥进来” 话音刚落,屏风后就绕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浓长的眉毛斜飞入鬓,深黑的星目如漆似墨,微抿的唇时时透着威严,正是秦莞的大堂兄,秦耀。 “大哥哥”秦莞起身,扑向秦耀。 秦耀大步上前,将她扶住。 屋内众人皆向两侧退开,屈膝见礼。 秦莞抬头,看着记忆中至亲的脸,一时间遭人虐杀的愤慨、被人背叛的委屈、临死之时的无助齐齐涌上心头,眼泪再也止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秦耀素来性子冷淡,少见温情,唯有这个相伴长大的妹妹让他真正放在心上。此时见她哭成泪人,心疼之余不免愠怒。 “你家姑娘因何落水可与三郎君有关还是二姑娘如实道来”威严的气势,惊得众人噤若寒蝉。 喜嬷嬷上前提着小心道“回大郎君的话,姑娘是自个儿饮了酒不小心跌到了湖里,当时并无其余郎君或姑娘在场都怪老奴看护不周,请郎君责罚。” 说着,便屈膝跪到了地上。 “郎君罚我们罢”四个大丫鬟急急跪下,外间的二等丫鬟也跪了一片。 喜嬷嬷是秦莞母亲的陪嫁嬷嬷,自秦莞幼时便悉心照料,最忠心不过,尤其是秦莞的生母韩琼去世后,喜嬷嬷更是把她当成了眼珠子,寸步不敢离。 她说的话秦耀自是信的。 “别罚她们,是我自己作的。”秦莞哽咽着替她们辩解。 “自己贪杯,还有脸哭”秦耀虎着脸敲了敲她的脑门。 久违的亲昵,叫秦莞再次湿了眼眶,“我还病着呢,哥哥就凶我” 秦耀缓了脸色,扯了条帕子给她擦泪。 他自小拉弓舞剑,手指粗硬,秦莞的面颊如剥了壳的鸡蛋般柔滑娇嫩,被他稍稍一碰就刺刺的痛。 若是从前秦莞早不干了,此时她却贪恋这丝微不足道的痛感。 如果这是一场梦,她祈盼永远不醒。 秦莞闭了闭眼,努力扯出一抹笑。 秦耀以为她累了,粗手粗手地把她塞进被子里,嘱咐了些“好生养着不许再胡闹”、“受了委屈告诉哥哥”之类的话,方才顶着那张面瘫脸走了。 喜嬷嬷亲自去送。 四个大丫鬟擦干眼泪,陪着秦莞说话。 “大郎君可真疼姑娘,一听您落了水当即骑着快马从营里赶回来,衣裳都没换就来了一方居” 秦耀并不是秦莞的亲兄长,而是她的大伯父定远侯的独子,从血缘上说两个人只是堂兄妹。 不过,秦耀的生母走得早,当时定远侯尚在辽东,房内连个妾室都没有,秦莞的母亲韩琼便把秦耀接到身边抚养,直到秦耀入了辽东大营。 在秦莞心目中,母亲和长兄就是她最亲的人。 然而,在她十八岁那年一场宫变让长兄被乱箭射死,大伯父拖着半截残臂于灵堂之上咳血昏厥,秦家险些乱了套。 忆起往事,秦莞心内剧痛难言。 丫鬟们见她脸色不好,好生服侍着她安歇。 秦萱闭上眼,默默祈祷母亲保佑,就让她陷入这梦里永远不醒吧 时间匆匆过了十余日。 连日来,秦莞睡着的时候多,醒来的时候少,整日里乱糟糟地做着梦,偶尔醒来亦是头脑昏沉,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其间不断有人来看她,秦莞隐隐地有些意识,却睁不开眼。 她的伯父定远侯也来过,还从太医署请来一位大夫。大夫说秦莞只是精神不济,多睡睡反倒利于身体恢复,家里人这才放下心。 这日清晨,一方居的小丫鬟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地打开格扇窗。 熹微的晨光透过轻薄的纱帐,床上娇美的少女缓缓地睁开了眼。 碧绿的芭蕉叶被风吹动,轻轻地拍打着朱红的槛窗,清清淡淡的花香,唧唧喳喳的鸟叫,暖暖的晨光,一切都无比真实。 尽管匪夷所思,秦莞还是信了,这不是梦,她真的回到了十五岁这年,一方居还在,彩练和喜嬷嬷也还在,长兄没有死,她也没和魏如安那个人渣订亲 秦莞抹去脸上的湿渍,露出一个洒脱的笑。 这下是真的活过来了。 她趴在窗台上,贪婪地看向窗外。 小厨房里飘出煮豆饭的香气,灰扑扑的雀儿站在井台上叽叽喳喳地啄着谷壳儿,丫鬟们聚在廊下笑嘻嘻地唠着闲话。 “方才我和彩练去街上买蜜饯,看到一队披甲配刀的武将骑着大马从街上跑过,沿街的商贩说打头的那位是镇守西北的梁大将军。”轻轻柔柔的声音,是飞云。 “你可看清了那梁将军长什么模样”语气温温和和,是明月。 “将军的马跑得太快,我没瞧见,只瞅见一位提着红缨枪的小将军,生得怪俊的”清清脆脆,是彩练。 清风刚好经过,打趣道“你没追上去投个香囊、扔个果子啥的” 彩练白了她一眼,“人家是梁大将军的嫡长子,贤妃娘娘的亲外甥,论出身、论才干怕是尚个公主都使得,哪里是我等奴婢高攀得起的” 清风捏捏她的脸,“瞧瞧,我不过说着玩儿,你倒认真了” 听着丫鬟们打闹,秦莞不由地陷入了深思。 她记得,那位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的梁大将军最后的结局并不光彩,据说是不奉御诏,拥兵自重,被扣了个造反的帽子。 此后,他的长子梁桢还真就造了反,几番闹腾之后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令人惊奇的是,梁家一门男丁悉数获罪,唯有那个梁小将军带着三十万梁家军占领了西北数州,在夏国与大昭的夹击下活得好好的。 说来也是个奇人。 唔 秦莞晃了晃脑袋,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平白无故想他做什么 她只要利用这五年的记忆护好长兄,护好秦家,同时找到魏如安的姘头,为自己报仇雪恨就好。 此时此刻,秦莞怎么也想不到很快她就会见到那位姓梁的“奇人”,并牵扯出一生一世都剪不断的羁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鲜衣怒马(修) 定远侯府一共有三房。 长房主君是袭了爵的秦杲。秦杲发妻早逝,如今主院只有他和独子秦耀两个正经主子。 二房的主君叫秦昌,便是秦莞的父亲。 秦昌原配姓韩名琼,是昌黎韩家的女儿,也是秦莞的生母。继妻萧氏原本只是一名贵妾,韩琼去世后她因救皇子有功破例扶了正。 秦昌还有两个妾室,各生下一位庶女,一个是三姑娘秦茉,一个是四姑娘秦薇。 三房主君叫秦晏,爱妻如命,除了正妻纪氏连个通房都没有。纪氏也是个有福气的,入门后接连生了三个儿子,就算有人想说嘴都不成。 定远侯治家严明,虽然先武国公夫妇早逝,三房却一直没有分家,日子过得还算和睦。 秦莞病着的这些日子,各房没少往一方居送东西,这次秦莞去请安也没空着手,然而得到的回礼比送出去的还多。 转眼就到了谷雨时节。 这日天气有些阴,秦莞一大早起来在游廊上散步。 一方居是定远侯府景致最好的地方,在秦莞十岁那年,由定远侯做主分给了她这个秦家唯一的嫡女。 那时候萧氏还没被抬为正妻,她的女儿秦萱只是一个庶女。 整个院子建在湖中心,不设院墙,只围了一圈游廊和水榭,湖上建着九曲桥,桥上搭着凉亭。 沿湖种着各色花木,春季有垂柳,夏日有清莲,早秋之时成片的海棠竞相开放,到了冬日又可伴着红梅在冰上戏耍。 秦莞喜欢牡丹,叫人在东廊下辟了一方牡丹园。 园里有数十株名贵的牡丹苗,有在登州做生意的舅父送的,有母亲生前买的,也有秦莞自己跑到洛阳花市上淘的。 谷雨时节,园中的花苞将露未露,透着那么一丢丢娇羞的粉色,别有一番韵味。 秦莞正看得入神,飞云匆匆走来,柔柔地说“姑娘,主母来了。” 她口中的主母便是秦莞的继母萧氏。 萧氏性子温婉,从前做妾时便和秦莞的生母韩琼关系极好,当家以后也从未怠慢秦莞,反而把她和亲生女儿秦萱一样看待。 因此,秦莞一直很敬重这位继母。 听说她来了,秦莞忙整了整衣裳迎了上去。 萧氏远远地看到她便露出温温和和的笑,“看来是大好了,到底是精神了些。” “有劳母亲挂念,莞儿拜谢。” 虽不是生母,然萧氏如今居于正位,这些年对她爱护有加,于情于理秦莞都要叫一声“母亲”。 “一家子母女,做什么这般客气”萧氏抬起手,怜爱地摸了摸秦莞的钗发,“怎么穿得这般素净倒显得越发清瘦了。” 秦莞晃晃脑袋,笑言“左右不用出门,这样轻省些。” 萧氏亲昵地戳戳她脑门,“你呀,就是懒。” “还是母亲了解我。”秦莞做了个鬼脸,惹得萧氏一阵笑。 母女两个携着手进了堂屋。 清风没让小丫鬟们动手,亲自给萧氏上了茶,明月、飞云两个大丫鬟也恭敬地立在旁边伺候。 不知怎么的,彩练从小就不喜欢萧氏,每次她来了那丫头就躲着不出来。即使被硬扯出来也是扎着脑袋,从不会说些讨巧卖乖的话。 一来二去,秦莞也就由着她去了。 好在萧氏并不计较,坐定之后,略略寒暄了两句便说起了正事“十五那日是琼姐姐的冥诞,我今日过来便是同你商议,还是像往年那样去娘子庙敬香么” 秦莞一听,连忙起身屈了屈膝,“此事本该莞儿前去请示母亲,倒叫您辛苦来这一趟。” 萧氏将她扶起来,说“你这丫头又客气了,我左右无事,你这一方居景致又好,权当散步看景了。” 秦莞趁机道“等牡丹开好了,我天天叫人剪了最大的那朵给母亲簪发。” “好,我一准儿日日戴出去显摆。”萧氏笑盈盈地打趣。 屋内一派和乐。 笑过一阵,又回到了方才的话题。 按照萧氏的意思,是想把韩琼的牌位请到相国寺,省得秦莞年年往娘子庙跑。 娘子庙建在汴京郊外,出了南薰门还要走上三十里,一直到石桥村。路途远,秦莞又不肯让太多人跟着,萧氏不放心。 上一世萧氏也是在这时候提出把韩琼的牌位请到相国寺,秦莞同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那里。 想起死前的剧痛和折磨,秦莞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萧氏关切地问“身子可是还难受” 秦莞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多谢母亲挂怀,许是风凉了些牌位之事且再等等罢,难得石桥村的百姓一片赤诚,若是突然换了地方倒叫他们多心。” 萧氏见她态度坚决,便不再多说,只夸了夸一方居的花木便带着婆子丫鬟们走了。 不过两刻钟,萧氏跟前的储嬷嬷又回来了,带了许多东西。 飞云整理着那一盒盒阿胶、燕窝等大补之物,眉眼含笑,“咱们姑娘就是有福气,摊上个继母都是这般好脾性。” 彩练撇撇嘴,“这才到哪儿且看罢” 秦莞没理会丫鬟们斗嘴,她微蹙着眉,面沉如水。 上一世,就是在这次她出城为母亲敬香,遇到恶犬伤人,被魏如安所救。 当时秦莞的衣裳破了,魏如安英勇地挡在她前面,不仅赶走了疯犬,还脱下外衫别着脸披在她身上。 那时候秦莞只觉得这个人谦谦有礼又颇有勇气,当继母拐着弯地试探她的心意时,秦莞大大方方点了头。 如今想来,只觉得自己瞎了眼。 秦莞冷笑,这一世她必不会让那个人渣好过 距离韩琼的冥诞还有三天,足够秦莞准备。 她先是给水军大营的长兄捎了信,撒娇耍赖地从他那里借了“帮手”,又派人去太学打探消息,确认了那日太学休沐,魏如安有足够的时间像上一世那样去城郊踏青。 万事俱备,只待重逢。 三月十五,韩琼冥诞,秦莞带着大丫鬟飞云和四名健仆早早地出了门。 从南薰门出去到娘子庙有两条路,往左是平坦的官道,常有行人来往,但路途较远;往右会途经一片谷地,两侧土崖并立,无甚人烟,却近上一些。 先前时候,秦莞贪近,大多会走右侧的谷地。 此时,看着黄土夯实的岔路口,她有一瞬间的犹豫若是就此改道,再不和魏如安相遇,是否能避开上辈子的是是非非 正思量,只听一阵铜铃声响,一辆宽敞的牛车载着数名宽袍广袖的太学仕子辘辘驶过。 行脚之人纷纷驻足观望,只捕捉到他们潇洒的背影还有那掺着古韵的高声唱诵“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绝美的辞句,却如一记重锤敲在秦莞心上。 曾经,魏如安便把这句诗写在自制的团扇上托人带给她。那扇子做得精美,字也写得漂亮,秦莞十分喜爱。 他就是这样一丝一缕地勾着她的心,使得她陪着守了三年孝,又等他金榜题名,到头来不仅没等到洞房花烛,还落了个中毒惨死的结局。 一时间,前世之恨如潮水般翻涌而来,不容拒绝地填满了秦莞的心,她咬了咬牙,沉声道“和从前一样,走谷地” 若今日避开魏如安,心头的创口恐怕再难愈合,午夜梦回,相伴的是一身冷汗、满心恐惧。所以,这个结她必须结,也必须解。 打定了主意,秦莞便不再犹豫,只沉着一双冷肃的眸子无声前行。 飞云只当她思念亡母,不敢多说,垂首坐在她身侧安安静静地陪着。 马车一路前行,须臾便到了那片谷地。谷地左边是低矮的缓坡,右边是竖立的土崖。 秦莞的目光放在坡上,心跳不由地加快。 前一世,那三条恶犬就是在这个时候,也是在这个地方冲出来的。 她定了定神,看向不远处那丛密实的灌木,那里正藏着她的帮手,也是她今日敢于冒险的依仗。 就在这时,两条恶犬一前一后狂吠着朝马车冲来。秦莞不仅没害怕,反而露出一丝冷笑该来的还是来了 仆从们唯恐伤到秦莞,像前世那样以身为饵将两条恶犬引向密林。没承想,他们前脚跑开,坡上便又冲下来一条。 恶犬淌着长涎扑向马车,青色的车帐轻而易举地被利爪撕破。有那么一瞬间,车中之人甚至闻到了黑狗口中喷出的腥臭气息。 飞云吓得抱头尖叫,秦莞手中握着匕首冷眼看着,毫无惧色。 她在等,等着魏如安出现。 结果没让她失望,当恶犬再一次扑来,一个穿着青衫的身影便从坡上跑下来,口中呼喝着“小娘子勿怕,在下来救” 秦莞讽刺地勾了勾嘴角,魏如安,来得正好。 就在他跑过灌木丛的时候,秦莞吹响了袖中的竹哨。 方才还安静异常的灌木丛中突然蹿出一只高壮的狼犬,眨眼间便奔至近前,将恶犬扑倒在此,尖利的牙齿深深地咬在恶犬颈间。 恶犬惨嚎一声,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事情并没有结束。 训犬的兵士隐在灌木丛中,以哨为令,指挥着狼犬扑向魏如安。 魏如安吓得面如土色。 秦莞开心地笑出声来。 这条狼犬是她托长兄从水军营借来的帮手,擅潜伏,通人性,没有命令不吠不叫,正好用来教训魏如安。 犬齿虽利,却没有伤到魏如安的皮肉,只追赶着撕咬他的衣裳。魏如安左躲右闪,狼狈不堪。 看着他风度尽失、抱头鼠蹿的模样,秦莞的气儿终于顺了些。 她并不打算要了魏如安的命,只想借此机会撕扯他温文尔雅的面具,让他出个大丑,让他以后再也没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只是,秦莞怎么也没想到,那只逃走的恶犬竟然趁着狼犬追咬魏如安时悄悄地溜了回来,忽地撞到了车厢上。 驾车的马匹受了惊,前蹄高高扬起,秦莞和飞云正站在车厢外,一个不稳,双双滚到了地上。 兵士离得远,赶不及救援,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就这样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了恶犬的利齿之下。 飞云苍白着脸色,几乎要吓晕过去,然而她还是连滚带爬地撑起身子挡在秦莞身前。 秦莞手里紧紧握着匕首,双眸死死盯着那犬,心跳如鼓她就不信了,上天让她重生一回,会死在犬齿之下 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鸟鸣划破长空,紧接着天空投下一片暗色,有什么巨物在头顶盘旋。 秦莞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一只雄壮的白鹰俯冲而下,如钩的利爪刺在恶犬喉间。 那黑犬来不及惨嚎,便见腥血喷溅,登时丢了性命。 又听一声哨响,巨鹰拍拍翅膀,在空中盘旋一圈,落到了山坡上。 秦莞的目光穿过林木,望向土崖,不期然看到了让她终生难忘的一幕 高大的青年披着玄色大氅骑在马上,臂上停着一只灰头白羽的巨鹰,崖顶的风猎猎作响,吹得他衣发飞扬。 端的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殷红的血珠顺着鹰爪淌到了郎君臂上。 明明离得那么远,秦莞还是听到了他低醇如美酒的声音“说了把爪子擦干净再回来,又弄脏老子衣裳” 秦莞忍不住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梁小将军 郎君站在土崖上,隔得有些远。 秦莞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觉得他十分高大,衬着身下那匹乌黑高大的骏马,强悍的气势直直地逼过来。 只是他刚刚那话偏偏又透出三分逗弄七分嫌弃,叫人不由失笑。 白鹰似是听懂了,继而闹起了脾气,巨大的羽翅扇了扇,作势要啄他。 男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长剑,剑鞘稳稳地抵在尖锐的鹰嘴上,“想被炖吗” 自然不想 白鹰不甘地叫了一声,愤愤地拍拍翅膀,冲上苍穹。 秦莞笑笑,冲着郎君盈盈一拜。 郎君远远地朝她点了点头,算作还礼。 狼犬潜回了灌木丛,训犬的兵士隐晦地朝秦莞打了个手势,一人一犬悄悄地离开了魏如安到底是名声在外的太学才子,若让他知道了狼犬的来例,不仅驯犬员会受重罚,秦耀也会被连累。 秦莞正要离开,魏如安却走了过来。 此时的他衣衫破烂,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草屑。他做作地整理了一番,端着那副太学骄子的架子冲着秦莞款款一揖,“小娘子可曾受伤若蒙不弃,在下可带小娘子入城延医问药。” 秦莞简直惊呆了。 这人的脸皮是用大理石砌的吗这种时候还能腆着脸凑过来 秦莞别开脸,没吭声。 魏如安以为她是害羞,声音更加温和,“小娘子有所不知,那疯犬与家养的不同,哪怕咬破一层皮也需谨慎服药祛毒。” 听到“毒”字,秦莞不由想到前世之死,态度更冷,“我有马车,有丫鬟,有家仆,哪里用得着你延医问药” 劈头盖脸几句话,让魏如安生生愣住,他实在没想到这位看似娇柔美艳的秦大姑娘竟是这等无礼。 是的,他早就知道秦莞的身份,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隐晦地皱了皱眉,笑得更加和善“想必小娘子受了惊吓,心存戒备也是有的。小娘子勿怕,我乃太学的学子,定不会诓骗于你。” 秦莞似笑非笑地瞄了他一眼,讽道“你还是闭嘴吧,别给太学丢人” 说完也不管魏如安的反应,拉着飞云便朝马车走去。 魏如安压下心头的恼怒,还要再说,只听一声悠长的马嘶,乌黑壮硕的骏马竟从山崖之上一跃而下。 崖虽不高,却也足以摔断人的腿。那马却像跳惯了似的,停都没停一下,踢踢踏踏地跑至近前。 马背上的郎君垂眼看向秦莞,俊逸的凤眸中有浅浅的笑意一闪而过。 秦莞看清他的模样,不由地吃了一惊。 这个人她见过。 上一世,她随萧氏入宫,怎料遇上宫变,上千名叛军被龙亭禁卫团团围困于大庆殿外。 眼前这个人,用血肉之躯生生接住了密如急雨般的箭矢,胸前血流如注,腰背皮开肉绽,然而他还是手持长剑,步步上前,于千万禁卫中杀出一条血路。 彼时,秦莞伴在贤妃身边,清楚地看到了他那一刻的眼神,黑沉,凶狠,仿佛能吞噬一切。 秦莞很意外,当初只是匆匆看过一眼,她却记得这般清楚,尤其是这双凤目,凌厉、深邃,即便身临死境依旧含着淡淡的嘲弄,和如今的模样判若两人。 秦莞甚至怀疑,眼前这位是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梁小将军。 梁桢没有错过她这一瞬间的神情,那不是看到陌生人应有的好奇,反而像是早就认识他一般。 他玩味般勾了勾唇,视线往魏如安身上淡淡一扫,道“小青力气太大,不小心抓死了你的狗,用赔吗” 魏如安被他身上的杀伐之气惊到,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梁桢笑意更深。 秦莞觉察出他话中的深意,皱了皱眉。 魏如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懊恼又气愤“郎君此话何意这疯犬明明是无主的,哪里就是我的” 梁桢勾了勾唇,语气依旧不急不缓,“哦竟不是你的吗我还以为是吃了你的炊饼才疯的。” “你含血喷人”魏如安黑着脸,眼底藏着隐隐的心虚和难堪。 梁桢挑挑眉,不再多说,转而看向秦莞“早些归家罢。” 秦莞垂首屈膝,感激道“多谢郎君出手相救,敢问郎君尊姓大名,改日定请家兄登门道谢。” 梁桢握着缰绳,好看的凤眸微微上挑,带上几分笑意“我以为小娘子知道我是谁。” 秦莞咬了咬唇,干脆地扬起脸,大大方方地说“不瞒郎君,小女确实有几分猜测,又怕想岔了,错认了恩人。” 她镇定又爽快的模样倒叫梁桢高看一眼。 “恩人谈不上,鄙姓梁,日行一善,不必挂怀。” 秦莞失笑。 梁桢也笑了笑,有意无意地瞅了魏如安一眼,“此地虽太平,却也难免有奸人投机,小娘子还是速速回家去罢。” 魏如安心里本就有鬼,被他拐弯抹角地点出来,顿时急了“你什么意思” 梁桢哼笑一声,看都没看他一眼,马鞭一甩,绝尘而去。 白鹰于半空之中盘旋一圈,扇扇翅膀追了上去。 看着他洒脱的背影,魏如安的脸黑如锅底。 转过身来面对秦莞时,他依旧温文得体“小娘子切莫信了旁人的胡言乱语,我魏如安从小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治国安邦的道理,绝不会行这等宵小手段” 秦莞看着他,扑哧一声,笑了。 她总算知道自己上一世为何会被这个人蒙骗了,瞧他这义正辞严的模样,若不是有了刻骨铭心的教训,她险些就要信了。 “治国安邦我不懂,只是从小跟在母亲身边学道理,听过男女七岁不同席,也听过不可与外男交往过密,更听过瓜田李下,人言可畏。” 秦莞勾了勾唇,笑意却未达眼底,“郎君读的是圣贤书,竟连这般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若懂,却还是执意与我攀谈,那我不得不问,居心何在” 魏如安怔住,显然没料到会被她如此抢白一番,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半晌,他方才执了执手,道“小娘子说得有理,是在下唐突了。改日定当备下厚礼上门告辞” 说完便转过身,大步走开。 秦莞皱了皱眉,这人怕不是有病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上个鬼的门 飞云看着她的脸色,低声道“奴婢瞧着姑娘似是不大喜欢魏郎君奴婢觉得他说话和气,又读书识礼,挺不错的。” 至少比那个骑着大马,一脸傲气的公子哥儿强。 “知人知面不知心。”秦莞瞪她,“忘了喜嬷嬷教的规矩不成他是外男,你家姑娘待字闺中,说什么喜欢不喜欢” 飞云吐吐舌头,不再多说。 这时,四名仆从也赶了回来,手里提着两具犬尸。 秦莞瞅了一眼,只见那犬瘦骨嶙峋,牙微微吡着,口边黏着干硬的黑血和白沫,死前像是忍受了莫大的痛苦,看上去狰狞又可怕。 飞云惊叫一声,吓得躲到秦莞身后。 众仆抱拳回道“以奴才的判断,这些应是无主之犬,因服了鼠药等毒物腹痛难忍,这才发了疯。” 秦莞想起梁桢临别前的提醒,心内暗暗有了计较。 她沉吟片刻,吩咐道“留下一人将这三具犬尸烧掉,其余人跟我去娘子庙记住,一定要亲眼看着烧成灰,以免旁人或动物寻到误食。” 众仆闻言,纷纷愣住。一方面诧异于她的缜密心思,另一方面又惊讶于她的决定遇上这么大的事,不仅没吓得哭回家中,还要继续往前走,该说这位大姑娘是胆子大呢,还是缺心眼儿呢 飞云哭道“姑娘,咱们不、不回家吗” “母亲的冥诞一年只有一回,我必是要去敬香的。”秦莞说着,便抬腿跨到了车上。 看着车帐上沾染的污渍,她压下胃中的恶心,手一抬,嘶啦一声将那一圈青纱帐悉数扯了下去,扔到地上。扔完便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安之若素地坐于没了遮挡的车厢之内,诧异地看向一干下人。 “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众仆这才反应过来,上车的上车,留下的留下,私心里险些惊掉下巴。 自家大姑娘,果然非同寻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一幅画像 秦莞并不知道,梁桢没有走远。 当定远侯府的马车缓缓驶离谷地,梁桢重新出现在土崖上,看着秦莞的背影,凌厉的凤眸中闪过莫名的神色。 他就这样定定地看了许久,方才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画轴,上面画着两位年轻的娘子,一位侧身坐在槛窗之下,一位笑盈盈地站在牡丹丛中,一人穿紫衣,一人着黄衫,皆是眉目如画,笑意轻浅,令人见之忘忧。 梁桢的视线落在那黄衫娘子身上,观其面目,竟与秦莞有八分相似。 不知想到什么,梁桢眼中似是闪过一抹痛色。他把画卷收起来,最后看了秦莞一眼,打马离开。 再说秦莞。 马车出了谷地,拐上一条平坦的官道。 看着天上的日头,约摸到了巳时。秦莞也不怕颠簸,催促着家仆快快赶路。 将将过了两刻钟,便到了石桥村。 娘子庙建在村子南头,说是庙,其实只是一间一丈见方的小屋子,最初是用土坯和茅草搭成的,秦莞知道后出钱加了石料、铺了灰瓦。 庙前栽着几株粗壮的牡丹,一左一右各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庙内有一方石台,台上塑着一尊半人多高的泥像。 这尊泥像便是照着秦莞的母亲韩琼的模样塑的,这座小庙也是村民们为了报答她的恩情一砖一瓦搭起来的。 韩琼生于昌黎韩家,祖上曾有人官至宰辅,后改朝换代,族中子弟不再出仕,一心钻研孔孟之道,她的曾祖父曾于大名府开设大名书院,教诲桃李无数。 韩琼身为女子,才名远播,十五岁那年因一曲满江红名动京师,被封为四品女官,伴于贤妃左右,直到二十岁蒙恩嫁人。 韩琼极有善心,那年得知石桥村一带遇上水涝,不仅舍米施粥,还修桥铺路,之后每逢灾荒之年皆有钱米馈赠。 村民们心存感激,在她去世后搭出这方小庙年年供奉香火。 大伙料到秦莞今日会来,早早地将小庙打扫干净,瓜果点心也准备齐全,成群地站在土路上翘首以盼。 对于秦莞来说,这样的情景在记忆中已经隔了许多年。 飞云带着家仆分发礼物,秦莞穿过人群独自来至庙中。 摆供品,燃香烛,烧纸钱,这些她向来是亲自动手,然而这一回手却颤得打不着火石。 好不容易点着了,秦莞方才俯下身,冲着泥像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母亲,女儿来看您了”再抬头,已泪流满面。 从前她不大相信这世间有鬼魂,即便是年年前来祭奠,为的也不过是内心的一份哀思,然而经历了重生之事,秦莞不得不信了。 她知道母亲并没有“死”,就在某个地方默默地看着她,当她遭遇危难时母亲便会出现,用她那双温暖的手救她、护她。 “母亲,您放心,这一世女儿定会好好活着,让那些欺我、害我之人悉数得到报应” 烛光闪了三下,将灭未灭,不知是不是韩琼听到了女儿的誓愿,不知她是支持还是反对。 秦莞离开谷地时,留下了一名仆从处理犬尸。 仆从不敢怠慢,亲眼盯着三具尸体烧成焦炭,挖了个坑深深地埋了,这才匆匆返回家中。 今日之事他不敢隐瞒,一心想着报告给秦昌。 秦昌刚好不在,仆从在西院门口碰到了秦耀。 想到这位大郎君平日里的威严,仆从惊了一身冷汗,扎着脑袋就要从角门溜走。 秦耀不认识这个小小的外门粗仆,他身边的长随翠柏却是识得。 “站住”翠柏大喝一声,“你不是跟着大姑娘去娘子庙了吗怎的提前回来了” 事关秦莞,秦耀自然上心,凌厉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到仆从身上。 那人吓得半死,哆哆嗦嗦地跪到地上,把今日之事说了一遍。 秦耀周身的气压陡然一低,大步朝门外走去,边走边冷声吩咐“翠柏,备马” “是”翠柏连忙答应,转头朝那仆从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你完了。” 那人一屁股瘫坐到地上,几乎要哭了。 秦耀到的时候,秦莞正要回城。 见他黑着脸,秦莞立马猜到事情没瞒住,连忙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哥,你来啦” 秦耀拿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衣裳没破,头发没乱,身上没伤,这才稍稍放下心。然而,还是冷着脸严厉地看着她。 秦莞从小就知道怎么对付长兄最有用,她无视掉他的黑脸,亲亲热热地挽住他的手臂,软着声音撒娇“哥,咱们快快回去吧,我早就饿了。” 秦耀准备了一箩筐教育妹妹的话,此时竟一句都说不出口了。最后只得败下阵来,僵着脸点了点头,“好。” 秦莞立即眉开眼笑“哥,你可真好”余音婉转,那叫一个乖巧。 秦耀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众下人忌惮大郎君的威仪,想笑又不敢。只有翠柏扎着脑袋,肩膀可疑地颤抖。 秦莞把他丢到马车上,自己骑了他的马,和秦耀并骥而行。 大昭国民风开放,女子可走街串巷,可结伴出游,亦可经营商铺,还有女子开办女学、参加科考,只是最后不会像男子一般委以官职。 可笑的是,那些所谓的权贵之家把女儿教得十分“规矩”,自小缠足,娇养身体,修习女德,锤炼技艺,以期高嫁。 秦莞算是贵女中的另类。 韩琼是位开明的母亲,不仅没让女儿缠足,还教她打马球、种牡丹、读四书、绘花鸟,至于女红、琴、棋之类并不强求,为此不知和秦昌拌过多少嘴。 以至于到后来秦昌彻底放弃了这对天生反骨的母女,一心疼爱萧氏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二女儿秦萱。 秦莞也不稀罕。在她眼里秦昌就是个宽于律己、严以待人、糊涂又风流的歪瓜裂枣爹。 “想什么呢”秦耀长臂一展,抓住她的马缰。 秦莞这才发现自己走神儿走得厉害,差点骑到沟里去。 她不怪自己分心,反而怪到马头上,“也不知道看着点路,傻乎乎地往沟里跑。” 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很是不服气。 “还敢犟嘴” 秦莞笑嘻嘻地打了它一下,眼前不由浮现出梁桢骑着大马、架着雄鹰的模样,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她没想到,再见的机会来得这么快。 秦耀为了给她压惊,带她到景灵宫东墙下的长庆楼用饭。 长庆楼位置好,环境雅致,私密性极好,汴京城的夫人贵女们常来楼中消遣。 秦莞最喜欢他家的桐皮面和石肚羹,秦耀闲暇时便会带她来吃,二楼的雅间“魏紫”常常给他们兄妹备着。 没想到,刚走到门口便撞上了梁桢。 梁桢身边跟着一名五大三粗的长随,名叫大海,是他最信任的人。大海见过梁桢怀里的画像,是以看到秦莞时不由愣住了。 秦耀面色一寒,唰的一声抽出长剑,直指大海面门。 翠柏在后面配音“闭上你的狗眼” 大海可不是普通的长随,他是实打实上过战场立过功的,身上还挂着个“指挥使”的头衔,管着一营的兵力,在西北大营横着走,怎会受这等鸟气 大海想炸。 不过,没等他炸掉,秦耀的剑尖便被梁桢抵住了,用的是一方石砚。 梁桢凤眸微眯,显出几分冷酷。 大海趁机冲翠柏喊“收起你的破剑” 翠柏翻了个白眼,“傻子。” 大海气极,捏起拳头就要朝他抡过来。 秦莞将将反应过来,连忙抓住秦耀的衣袖,“大哥哥,快收了剑,这位便是我说的救我的那位郎君。” 秦耀皱了皱眉,似是不满于宝贝妹妹夸了一路的救命恩人的长随竟是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此判断完全出于妹控兄长的夸张揣测不过,他还是收起剑,没什么诚意地冲着梁桢抱了抱拳。 “多谢了。” 梁桢没接他的话,借此表达自己的不屑。 秦耀冷哼一声,没再多说。 梁桢也抿了抿唇,满脸倨傲。 秦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尴尬地打圆场“今日多亏梁郎君出手相助,万言不足以致谢,择日不如撞日,郎君若不嫌弃,便由我家长兄做东请您吃顿酒席,聊表谢意。” 梁桢看着她,道“酒席便罢了,只是在下有一事想请教娘子,不知娘子可否行个方便” “不行。”不待秦莞答话,秦耀便断然拒绝。 梁桢原来就不是好脾性的,三番两次被针对,顿时拉下脸。 秦莞抱歉地冲他笑笑,转而捏着秦耀的衣袖小声求“哥,这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么大的恩情,不过是问几句话,你就应了吧” 秦耀最受不了宝贝妹妹这般小意撒娇,梗着脖子道“一起进去。” 秦莞连忙点点头,笑盈盈地看向梁桢,“郎君,请” 梁桢却不乐意了,“我梁某想做何事,还不需要如此上赶着。” 他的视线和秦耀的在半空中相撞,仿佛亮起噼哩啪啦的小火花。 秦莞简直惊呆了这年头,男人都这么难伺候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谁杀了她(修) 这顿“谢恩宴”到底没吃成。 梁家那边有人来报,家中似是出了急事,梁桢连作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就匆匆走了。因为这个,秦耀对他更无好感。 秦莞也没了消遣的兴致,随便点了两样菜吃完便回家了。 今日去敬香,不到卯时便起了,中途又受了惊吓,还在庙里哭了一通,秦莞早就疲惫不堪,回到一方居换了衣裳洗了脸便在榻上睡起了午觉。 恍惚间,她梦到了死前的场景,婆子怎样划花她的脸、怎样颠倒黑白,魏如安怎样虚伪懦弱、怎样无情无义,秦莞一时又气又恨,大骂着醒了过来。 重生之后的这些天,秦莞恨不得把前一世的经历当作一场梦,直到今天,和魏如安的重遇无情地提醒她,有些人、有些事避无可避。 秦莞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思量魏如安的那个姘头是谁 若是寻常外室,想必出身不高,一顶轿子抬进门便好,没必要谋害主母更何况,她和魏如安亲都没成,她连“主母”都算不上。 既然害她,便意味着自己挡了对方的路,也就是说,这个人的目标不是给魏如安做妾,而是想堂堂正正嫁给他,做正室夫人。 有胆子谋害勋贵之女,且算准了她去相国寺的日子,还能进入侯爵之家专用的偏殿,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说明那个人并非寻常女子。 最让秦莞在意的是,对方一直躲在幢幡之后,廖廖数语也是变了声说的,这说明那人很有可能是她见过,甚至熟识的。 秦莞想起了临死前看到的那双绣鞋。 鞋子的尺寸和她的差不多,鞋的主人想必和她一样是不缠足的。 然而,京中贵女大多自小便勒出一双三岁金莲,并以此为美。像她这种祖母早逝、母亲不舍、父亲不管的少之又少。 她把认识的那些闺中女孩细细地捋了一圈,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脚姑娘”,哪一个都不像会跟魏如安私通的。 秦莞摇摇头,这也不能全然做数,毕竟嗓音都能作伪,鞋袜装戴乃至身形容貌亦可。 她懊恼地捶了下床榻,一心想要报仇,却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这种感觉 好想骂人。 明月捧着一束芍药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她抿着嘴笑笑,打趣道“瞧姑娘这脸色,莫不是嫌弃奴婢们没在跟前伺候” 秦莞白了她一眼,“这些年了,哪天歇午觉让你们伺候了叽叽喳喳说小话,没来的吵人。” 明月将漱口的清茶送到她嘴边,又伺候着喝了润喉的蜜水,轻笑道“嬷嬷们稳重,赶明儿换她们候着。” 秦莞听到“嬷嬷”二字,猛地想起那个颧骨有痣的婆子。当时她狠狠挠了对方四道血印子,可以确定那个痣是真的。 汴京城中体面的嬷嬷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这般明显的特征若要有心打探想必并不难寻。 想到这里,她顿时精神大振,低声吩咐“去,把钱嬷嬷叫来。” 明月诧异“姑娘是想对账薄这才堪堪到月中” 秦莞抿了抿唇,“账簿让她带上吧,嘱咐她从角门进来,别惊动旁的人。” “是。”明月见她面色严肃,不再多问,只挑了个可靠的小厮去叫人。 钱嬷嬷生得腰粗体壮,是个能干的,听到秦莞要查账,二话不说拿上账本子就来了。 秦莞把屋里人都支了出去,只让明月退到外间远远地守着。 钱嬷嬷看到这架势心内不由打起了鼓,“姑娘今日叫奴婢过来,可是账目出了问题” 秦莞摇了摇头,“嬷嬷且坐。” 钱嬷嬷没敢坐,心内更为忐忑,“可是飞云那丫头犯了事”飞云是她的女儿,从小送到秦莞身边。 秦莞把她扶起来,笑道“嬷嬷想岔了。今日将你请来,是想让你帮我办件事。” 钱嬷嬷这才松了口气,爽快道“奴婢全家都是给姑娘跑腿的,什么事姑娘尽管说,奴婢一准儿好好办” 秦莞笑笑,细细地说了起来。 她想让钱嬷嬷暗中去找那个脸上有痣的婆子。 秦莞想着,找到了婆子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主子,杀身之仇说不得就要报上一报,秦莞不想日日被噩梦折磨。 之所以把这件事交托给钱嬷嬷,一来她和喜嬷嬷一样,都是秦莞母亲的陪嫁,一家老小的身契都捏在秦莞手里,忠诚可信。二来,钱嬷嬷住在府外,替秦莞管着布匹铺子和田庄,平日里见的各府丫鬟婆子不少,方便寻人。 钱嬷嬷拍着胸脯打包票“姑娘放心,奴婢一准儿盯紧喽” 秦莞笑笑,道“嬷嬷办事我是放心的。只需提醒一句,此事干系重大,嬷嬷暗中查探便好,不可让第三个人知道,包括飞云。” 钱嬷嬷虽不知道根底,却足够忠心,听了秦莞的话立即端肃了表情,郑重应下。 待她走后,秦莞又执起笔,把白日里碰到的那三只恶犬画了下来。 她从小跟着韩琼学画花鸟,尤擅写意,虽廖廖数笔却十分传神。 画完之后,她便叫人把这幅画交给了秦耀,让他暗中去查。 白天梁桢的那句话提醒了她这三只犬的来例或许跟魏如安有关。 她必须查个明白。 时间又过了两天,钱婆婆没来回话,倒是秦耀叫人传信,恶犬的事有了眉目。 午后,天气不凉不热,微风徐徐地吹着,十分舒爽。 秦莞坐在亭子里等着秦耀过来,一双水润的眸子百无聊赖地看着荷叶底下黑溜溜的小蝌蚪。 彩练去街上买果子,回来时两手空空,倒是把头上的银钗丢了,新做的儒裙也皱了,桃红色的绣鞋上沾着腥气的汤水。 喜嬷嬷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彩练犹自带着气,“我在街上跟人打了一架,那婆子嘴上无德,竟编排起咱家姑娘来” 喜嬷嬷一听,忙问“编排什么” 彩练扁了扁嘴,愤愤道“她说、说咱家姑娘在城外遇着疯狗,从车上掉下来,被一个书生救了,还叫人看了身子、拉了手” 喜嬷嬷气个倒仰,一巴掌拍在她背上,“你个蹄子,多大人了还这般莽撞你以为跟人打一架就是向着姑娘了反倒叫更多人知道” “那也不能让她那样说姑娘”彩练红着眼圈,一脸的不服气。 “平时怎么教你的遇到此等事只需细细地记下那人的身形相貌,问明她是哪府哪位,回来说清楚,自有人去办” 彩练鼓鼓脸,“气都气死了,哪里还记得这些” 喜嬷嬷还要再打,清风连忙拦住,“嬷嬷消消气,彩练年纪小,性子直,且慢慢教着。咱们都收收声,免得让姑娘听见了心里不痛快。” 喜嬷嬷顾着秦莞,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彩练一眼,“回头再跟你算帐” 彩练委屈地扁扁嘴,沿着弯弯折折的九曲桥跑到湖那头去了。 实际上秦莞早就听见了。 类似的事她上辈子也经历过一回。 那时候魏如安救了她,给她披衣裳,又护在马车旁边送她回府。秦莞当时惊惶失措,只把魏如安当成了救命恩人, 可是,不知怎么的这件事竟传了出去,仿佛一夜之间整个汴京都在议论秦家大姑娘毁了名节。 秦莞再坚强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少女,羞得不敢出门不说,还生了一场大病。 就在这时,魏如安请了官媒上门提亲,以一种宽和的、大度的、救世主般的姿态。 那时候,秦莞对魏如安满心感激,根本没心思多做考虑。以至于后来他拖了将近五年的婚期,秦莞都没主动退亲。 重活一世,秦莞方才觉察出其中的种种蹊跷。 向来平静的谷地为何会突然冒出三条恶犬还齐齐地服了疯药 事情发生时,除了秦莞本人,只有侯府的仆从以及梁桢、魏如安,根本没有其他人看到,这些流言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这一切是否和魏如安有关 秦莞没有疑惑太久,很快秦耀就来了。 高大的郎君大步走上九曲桥,身后跟着青松、翠柏两个长随。 翠柏年纪小,又生着一张娃娃脸,性子逗趣,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青松生得高大,性子沉稳,眉目俊朗,极讨小丫头们喜欢。 彩练原本还躲在湖边偷偷掉眼泪,远远地看到青松过来,连忙抹干净泪珠,巴巴地看向一行人。 飞云亦是喜不自禁,小跑着站到了青松的必经之地。 青松走至湖心的凉亭便没再向前。 丫鬟们远远地站在桥头,一个个装得规规矩矩,实际眼睛悄悄地往那边瞄。 翠柏凑到彩练跟前,不知道说了什么,气得彩练拿苇叶抽他。明明不疼,翠柏却吱吱哇哇一通叫,逗得彩练掩着嘴笑。 秦莞看在眼里,颇觉好笑,上辈子她错过了多少趣事 秦耀走至近前,秦莞给兄长见了礼。 兄妹两个去了东边的飞花榭。 秦耀从怀里掏出一幅画卷,正是前几日秦莞画的黑犬图。 “青松暗中打探数日,证实了这三只原是无主之犬,常在上善门附近游荡,吃些小贩丢弃的咸鱼臭虾,且性子温顺,从不伤人。” “据沿街的商贩说,前几日常有一位书生模样的人前去,拿些炊饼肉包之类分给附近的乞儿,这三只犬偶尔也能得些,慢慢地和他亲近起来” 后面的事即使秦耀不说秦莞也能猜到了。 无非是那书生借此手段将黑犬养熟,继而带出城去,喂下掺了疯药的炊饼,算好时辰让她撞见。 秦莞咬牙道“那书生是谁,哥哥可查出来了” “我找人画了几幅书生模样的画像,拿去给上善门附近的商贩和乞儿辨认,十个里有八个指认魏如安。” 秦莞捏起粉拳,恨恨地砸在桌案上,“好一个魏如安好一个太学骄子竟然如此下作,如此不择手段” 秦莞恨的不只是对方处心积虑的算计,还有自己白白搭进去的那五年。女儿家最娇嫩、最花枝招展的五年,竟浪费在了这么一个阴险狡诈的渣滓身上 她暴躁地踱着步子,猛地抓起面前的茶盏,将其当成魏如安,狠狠地掷到青石砖上。 摔了一个还不解气,她连秦耀手里的也夺过去,啪的一声,上好的定窑白瓷眨眼间粉身碎骨。 秦耀没拦,也没劝,等她出够了气方才开口“这杯子摔再多也是咱家的,疼不到他身上。” 秦莞被提醒了,恨恨道“哥,打他一顿,往死里打” “好。”秦耀轻轻松松地应下,仿佛秦莞说的不是暴打一个前途无量的太学生,而是想吃小笼包一般。 秦莞越想越气,说“哥,我死也不会嫁给他” 秦耀嗯了一声,“叔父那边不用担心。” 有了他这句话,秦莞的心就放下了一半。秦昌有一个大克星,那就是定远侯,只要秦耀站在她这边,不愁伯父不帮忙。 秦莞心思一转,试探性地说“哥,其实我谁都不想嫁,就想做一辈子老姑娘。” 秦耀只当她在说气话,顺着哄“那就留在家里。” 秦莞捏了捏手里的帕子,趁机道“哥哥是亲哥,肯定不会嫌弃我,未来嫂嫂呢总不能等以后侄子侄女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这个当姑姑的还在家里赖着我想着以后在城外买个庄子,等哥哥袭了爵就作主帮我立个女户,成不成” 她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从重生后就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上辈子,她见了太多不如意的婚事。 先说二妹妹秦萱,萧氏千挑万选给她配了个高官嫡子,然而进门三年无所出,丈夫屋里的妾室抬了一房又一房。 还有三妹妹,虽是庶女,却高高地嫁入了侯爵之家,明面上令人艳羡,暗地里不知道咽下多少苦楚。 四妹妹更惨,婆母不慈,夫君不爱,明明是低嫁,却没得到半点尊重,最后生了一场大病,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还有那些往日要好的小姐妹们,哪一个当女儿时不是千娇百宠,成了人家的媳妇个个有苦不能说。 秦莞想着,与其这样,还不如买个不大不小的宅子,再买些老实忠心的丫鬟婆子,舒舒服服地做个有钱的老姑娘。 秦耀敲敲她的头,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姓魏的打一顿,出出气。” “好”秦莞笑得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痛打渣男什么的,真让人开心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渣男提亲(修) 魏如安丝毫不知秦家兄妹的盘算。 此时,他正穿着天青色的仕子服,包着儒雅的方巾,迈着方方正正的步子踏入竹心阁。 在南城的诸多勾栏瓦肆之中,竹心阁被文人墨客赞为“出淤泥而不染”的存在。 阁中环境雅致,伎人皆是清倌,平日里不见其余伎馆的酒色之气,反以点茶、熏香、吟诗、作曲等雅事为乐,是以一些官员也时常至此,谏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秦莞的父亲秦昌就是竹心阁的常客。 只是,此时的他脸色十分之差。 自从进阁以来,他时不时就能听到关于自家女儿的流言,有人背着他私下议论,也有人不怀好意地跑到他跟前打听。 “近来时常听人说起您家大姑娘和一太学仕子举止亲密,何时成的亲,怎么没请老弟吃杯喜酒” 在场之人纷纷起哄。 秦昌的脸黑如锅底。 魏如安瞅准了机会,上前道“诸位大人误会了,学生只是在同秦家姑娘议亲,能不能成还要看秦大人的意思。” 众人闻言,皆是侧目看他,“你就是那个救下秦大姑娘的仕子” “学生上魏下明,表字如安,见过诸位大人。” “魏如安可是严学究的学生” “正是。”魏如安躬身,姿态更加谦和。 在场之人纷纷点头。 魏如安诗文俱佳,在太学中名气不小,甚至有人断言他在来年的科举中必能名列“三鼎甲”。 如此前途大好的年轻人,无疑是众人心目中理想的女婿人选。只是,配侯门贵女到底低了些。 秦昌一方面感激他当众解围,另一方面又恼恨他张口胡说。 正气恼,魏如安主动上前,将他请至僻静之处,好言好语地说了那日之事,并诚恳道歉“为秦姑娘的名声计,方才学生厚颜撒了个谎,还望秦大人勿怪。” 听他一番言语,秦昌心里到底舒坦了些。虽面上依旧沉着,心内却暗自思量,如果魏如安当真能和秦莞定下,坊间的流言自会不攻而破,也算保全了秦莞和秦家的名声。 魏如安打量着他的神色,暗暗地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 秦莞听到魏如安请了官媒来家里提亲的消息,险些没反应过来。 上一世,魏如安“救”了她,她心存感激,对方前来提亲无可厚非。这次再遇,她没给魏如安一个好脸色,这人居然还敢来 秦莞冷笑,这下基本可以断定坊间的流言八成是魏如安传出去的,就是为了在她困顿之时“出手相救”。 当真是好算计 秦莞冷静下来,暗暗想着对策。 大昭国民风再开放,儿女的婚事也要遵从父母之命,上一世她和魏如安之所以能成,最大的推手就是秦昌。 秦昌以“风流才子”自居,向来推崇诗文能人,如今有这等机会,他一百八十个答应,怎么可能往外推 更何况还有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秦莞定了定神,果断道“换衣裳,去慈心居” “是”众丫鬟连忙应下,麻利地行动起来。 慈心居内,萧氏正陪着媒人说话。 萧氏今年三十有二,生得骨架小,个子矮,窄窄的脸,敷上粉戴上钗环,看模样就像是二十多岁的小娘子。 媒人一阵感慨“早就听闻定远侯府的二大娘子生得好,女儿都快及笄了,自个儿还像个二八少女似的,叫我们这些老货哪里有脸出来见人” 萧氏笑笑,亲自给她斟上茶“媒官大人谬赞,我整日居于这高墙之内,笨嘴拙舌,哪里比得上媒官大人见多识广” 这话真真夸到了点子上,把媒人说得通体舒泰,“难得呀,大娘子的性子还这般好,想必秦大姑娘也是个极好的。” 萧氏应景地笑笑,继而露出隐隐的为难,“我拿官媒大人当自家人,有些话也就厚着脸皮说了莞儿是我们家的大姑娘,她的事全家都上心,我虽是当母亲的,却不能独自做主,需得跟她父亲商议一二。” 这话说得委婉,媒人却懂了,说白了就是后娘难当。 看着萧氏尴尬又为难的样子,媒人不由地就对她生出几分同情,“大娘子说得没错,婚姻大事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定下来的咱们这边是姑娘家,就得三推四推,也让他们知道知道侯门贵女不是那般好求的” 萧氏听到这话,大大地松了口气,“媒官大人不怪我拿乔就好。” 媒人笑道“大娘子言重了。” 秦莞恰在这时候进来,大大方方地同客人见了礼。 她仿佛没有看到萧氏与媒人脸上的惊诧,直截了当地说“母亲,不必同父亲商议了,这亲事莞儿不愿意。” 一句话叫在场之人齐齐变了脸色。 萧氏抓住她的胳膊,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莞姐儿这是睡迷了不成什么亲事不亲事的,怎么说起了胡话” 秦莞权当看不懂她的暗示,礼貌地冲媒人屈了屈膝,“有劳媒官大人走这一趟,烦请您给那姓魏的郎君带句话,人贵有自知之明,他的才德我秦莞高攀不起,请他另选贤姝罢。” 媒人半张着嘴生生愣在那里天爷爷,说了半辈子媒,还是头一回碰上小娘子自个儿拒婚的 直到出了定远侯府的大门,媒人的脑袋还是蒙的。 顶着头上的大太阳,她瞅了眼定远侯府的匾额,仿佛在看秦家门楣上是不是糊了鸟粪,不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彪悍另类的大姑娘 慈心居内。 秦莞坐在萧氏跟前,诚心诚意地认错“今日是莞儿造次了,母亲罚我罢,莞儿都认。” 萧氏歪在屏榻上,虚弱地扶着额头,“你就是料定了我舍不得罚你,胆子便肥成这样等你父亲回来,看我不实实地告你一状” 秦莞笑嘻嘻“母亲舍不得罚我,就舍得告状了” “你这妮子,就是仗着我疼你。且看罢,今日非捶你一顿不可”萧氏高高地扬起手,轻轻地落下。 秦莞扶住她的手,诚恳道“母亲,那魏如安莞儿见过,实在不是良人,莞儿今日拒婚绝不后悔。” 萧氏不满,“不愿意可以私下说,做什么当着媒人的面来那一出反倒坏了你自个儿的名声,以后还怎么说到好人家” 秦莞仰着脸,直率地说“父亲的脾气您知道的,若不是我今日这般决绝,私下里哪还有回绝的机会” 萧氏一噎,“你这孩子,怎么编排起长辈来了”她叹了口气,“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就算我不说你父亲也会知道,等他回了府唉” 秦莞面上露出十足的倔强,“要打要骂我都接着,只望母亲站在莞儿这边,拒了这门亲事。” 萧氏重重地叹了口气。 秦莞原本已经做好了挨打挨骂甚至跪祠堂的准备,没想到,直到天黑掌了灯都没等到风雅轩来人。 辰初二刻,府门落钥。 秦莞差了小丫头到风雅轩打听,一问才知道秦昌今日宿在竹心阁,根本没回来。 秦莞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哭一场。 重生以来她总共见过父亲两次,一次是伯父定远侯请来了大夫,秦昌陪着来看她;一次是月中府内吃伙饭。 今日媒人提亲,萧氏不可能不给他传信,秦昌却连家都没回。如果不是和韩琼长得有八分像,秦莞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 就这么闷着气过了一宿,第二天用过午饭,风雅轩那边终于来人了。 一方居如临大敌。 彩练拉着传话的婆子讨巧卖乖,明月急吼吼地给秦莞换了件厚衣裳,飞云蹲下身忙不迭地往她膝盖上绑棉垫。 一切收拾停当,秦莞怀着上战场的心情踏进了秦昌的书房。 房门推开,一方石砚迎面而来,秦莞灵巧地躲到门扇后面。 哐当一声,石砚落地,在青石砖上留下浓黑的痕迹。 秦莞从木门后闪身而出,迎面而来的是秦昌的咆哮“竖子天生反骨丢尽秦家的脸面” 秦莞暗搓搓翻了个白眼,每次都是这些话,她早就背过了。 “跪下” 秦莞依然照做。毕竟芯子里已经二十了,到底比十五岁时多了几分忍性。 即便这样,秦昌还是不满意“牙嘴不是挺伶俐吗怎么这时候不说话了,啊” 秦莞没什么诚意地俯身叩首“女儿知道错了,请父亲责罚。” “责罚若责罚能消了外面那些流言、能挽回你的婚事,我今日便是罚死你也值得” 提到婚事,秦莞也装不下去了,坚定地表明立场“父亲,女儿宁可终生不嫁,也不要嫁给姓魏的那个伪君子” “无知小儿”秦昌气得拍桌子,“魏生堂堂正正一个太学骄子,诗词风雅,文章锦绣,每逢诗会必能拔得头筹,哪一样配不上你” 秦莞目光冰冷,“既然这么好,便让他去配别人吧,女儿不稀罕。” 秦昌怒极反笑“就算你稀罕也没用了你去听听外面是怎么说的我秦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秦莞努力保持着平静,“父亲,您有没有想过那些流言是谁传出去的” 秦昌皱眉,“左右传得人尽皆知,源头是谁又有何干系” “所以您从来没想过女儿是不是真的受了欺负是吗也没想过抓出幕后黑手,为女儿正名是吗” 秦昌眼中划过一丝狼狈,继而语气更加严厉“说这些有的没的做甚” 秦莞惨然一笑,“女儿受教了。” 秦昌眉头紧锁,“收起你的阴阳怪气,少来韩氏那一套” “你不配提我母亲”秦莞红着眼圈,转身往外走。 “逆子”秦昌气极,扬手扔来一卷书册。 硬实的书脊重重地砸在背上,秦莞就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直挺挺地往外走。 这与死时所经受的疼痛相比,不值一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不期而遇 秦莞亲自上阵把婚事拒了,这让京中豪门茶余饭后又多了一笔谈资。 不过,很快这波流言就被另一件更轰动的事取代了。 魏如安被打了。 坊间都传遍了,说是魏如安被人套上麻袋臭揍一顿,牙齿掉了三颗,清雅俊逸的脸肿成了猪头,骨头倒是没断,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疼得站不起来,只得向太学告了假,躺在床上嗷嗷叫。 他的老师严学究气极了,一纸诉状告到汴京府衙,扬言不找到行凶之人决不罢休。 实际上根本不用找,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事和秦家脱不了干系。 好在秦耀做得干净,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把柄,别说汴京府尹,就算告到官家面前,只要秦耀不承认,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乍乍乎乎闹了天,除了让魏如安更丢人之外,丁点作用都没起。 秦莞坐在藤椅上,啃着舅舅叫人捎来的水蜜桃,听着彩练绘声绘色的讲述,开怀大笑。 为了答谢长兄仗义出手,她熬夜裁了一对束袖,绣上大气的飞鱼纹,巴巴地送到秦耀跟前。 秦耀跟秦莞做兄妹向来是有出无进,这回难得收到一份礼,一高兴,便答应了带她去金明池玩。 金明池原是朝廷指定的水军训练场,闲杂人等想靠近都难。 如今辟成了一大一小两部分,大的那边依旧训练水军,小的这个圈上围栏,建了马球场,还种了各色花卉。 每年春夏之迹,公子王孙、贵妇娇女齐聚金明池,赏花、饮酒、赛龙舟、打马球,好不热闹。 说起来,这还是秦莞重生以来第一次出去玩。 大清早,一方居就热热闹闹地收拾起来。 清风调脂粉,明月熨衣裳,飞云的巧手穿插在秦莞柔顺的乌发之间,灵巧地挽出一个高高的髻。 彩练挑了许久,终于选中了一只双凤垂珠的金步摇,稳稳地插在鸦髻上。 秦莞瞅了眼铜镜,把繁复的金步摇摘下,换上母亲留给她的珠钗。乌黑的秀发衬着莹润的珍珠,清雅又大方。 彩练拍手称赞“还是姑娘眼光好,这样一搭不仅没失了颜色,反倒更显俊俏” 秦莞盈盈一笑,芳华尽现。 她和韩琼生得极像,皆是柳叶眉,鹅蛋脸,娇唇红嫩,皮肤莹白,水润的眸子黑白分明,顾盼之间让人不由地心生爱怜。 不说家里的三个姐妹,满京城也没几个女子比她更标致。丫鬟们即便日日看着,都每每惊艳。 明月啧啧赞道“难怪就连那状元公都要写诗来夸,咱家姑娘真真是比这花儿还要娇艳三分。” 彩练脆生生地插口“岂止是三分要我说明明是十分” 秦莞笑笑,潇洒地甩了甩披帛,“走,叫她们自惭形秽去” 四个丫鬟掩唇轻笑,皆是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自家姑娘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秦耀天不亮就去了水军大营,留下青松、翠柏和十余名家院护着秦莞出城。 马车在二门外等着。 有人比秦莞到得更早。 不等秦莞说话,三姑娘秦茉便抢先开口“母亲允了我们同去,大哥哥那里也已经回过话,就算你不乐意也没用” 秦莞瞅着她急赤白脸的样子,不由好笑“我说不乐意了吗” 秦茉一噎,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生生地憋了回去。 看着秦莞稳重的模样,秦萱心内诧异,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当着诸多丫鬟仆从的面,她礼数周到地屈了屈膝,温温柔柔地说“就知道大姐姐心疼妹妹们,定不会阻了妹妹们出游的机会,萱儿多谢大姐姐。” 放在从前,秦莞最看不惯她这副假惺惺的样子,如今她芯子里毕竟装了个二十岁的老灵魂,虽然依旧学不会圆滑,却能包容别人的圆滑了。 她屈膝垂首,还了一礼。 秦萱三人又是一惊。 直到上了马车,姐妹三个还是满心疑惑。 “她、她该不会被掉包了吧”秦茉惊奇道。 向来怯懦的秦薇也忍不住开口“大姐姐确实和平日里不大一样。” “莫要胡说。”秦萱低声提醒,语气依旧是柔柔的,并不严厉,“想来是被外面的流言所扰,懒得理会咱们。母亲也说了,这次大哥哥原是打算带着大姐姐出去散心的,咱们只是沾了光。” 秦茉听到这话,不满地哼了哼“大哥哥就是偏心,从小就只疼大姐姐一个,好像我们不是他妹妹似的” 秦萱轻柔地拍拍她的手,温声说“大哥哥也是心疼大姐姐,那么大的事必定令大姐姐心内不快,稍后到了金明池,咱们只管赏花看球,千万不要提及。” 秦薇连忙点点头,家里的哪个她都不敢惹,小娘从小就教她,既是庶女,又不受宠,就得夹起尾巴做人。 秦茉也是庶女,待遇却和秦薇大相径庭。 秦茉的生母有才有貌,是秦昌最宠爱的妾室。秦茉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将将十四岁便已显出妩媚之姿,再加上能诗善文,自小便得秦昌宠爱。 是以她从来都觉得高人一等,连秦莞这个正正经经的嫡长女都不放在眼里。两个人每次见面十有八九都要吵上一架。 秦萱不提醒还好,既然提到了,秦茉反而暗自想着,非得好好地笑话秦莞一顿才好。 三个妹妹的心思秦莞并不知道。 她独自坐了一辆车,由清风、明月陪着,不像其他三个姑娘的丫鬟们只能跟在马车后面走。 这辆半厢半篷式的马车是秦耀雇了做车的好手打的,用的是纹理细腻的香樟木,雕着繁复的牡丹花纹,涂着三彩漆料,精美又大气。 付车钱时,秦耀攒了半年的俸银还不够,定远侯又添上一些。秦三叔也跟着凑热闹,从滇商那里买来一匹温和的小母马。 这样的待遇并不是白白得的。 秦莞十三岁那年,四姐妹同乘一辆马车去逛庙会,不知怎么的就打了起来,其他人都没事,单单秦莞被推了出来,头上磕了好大一个口子,若不是年纪小长得快,非得秃上一块不可。 从那之后,秦莞就有了专用的马车,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上次去娘子庙时被恶犬抓坏的地方已经修补好了,帷帐也换了新的。 用的是上好的蚕丝与药草泡制的蒲草织成的水蚕纱,自然垂坠,沾水不湿,清凉透气,还防蚊虫,每年不过出上千匹。 这么好的东西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韩琼的嫁妆里却足足有十匹。 从前秦莞舍不得用,重生之后想开了,人这一生有今天没明天的,过一天便享受一天吧 马车出了内城一路往西,出万胜门再往南,过汴河,就到了金明池。 秦家姐妹辰时出门,刚好在巳时到了。 秦耀把四个妹妹安顿好,嘱咐了几句,又匆匆回了大营。 池边架着一圈高台,高台上搭了一个个插着旗子的彩棚,棚中铺着打磨光滑的木地板,摆着屏榻,挂着卷帘,坐于彩棚之内,水池、球场、花台尽收眼底。 今日并非休沐,秦莞原以为棚中无人,没想到旁边那个早已坐满了。 四姐妹没有长辈带着,不便贸然打扰,更何况人家的卷帘放了下来,多半也不愿结交生人。 秦莞垂着头,冲着卷帘轻施了一礼,不声不响地带着妹妹们落了座。 清风、明月手脚利落地摆好了茶果点心,坐垫、凭几、团扇、围幔都是自家带的,丫鬟们一一换上。 有排场,有规矩,又静悄悄的,并不张扬,引得旁边的贵人频频往这边看。 马球场上正打得热闹。 年轻的郎君们骑着骏马,扬着球棍,意气风发。小娘子们捏着锦帕,或坐或站,娇面粉颊。 秦莞这才知道,她们这是无意中撞进了人家约下的马球局。 早知道就该事先打听一下,如今倒闹得像是不请自来,好生尴尬。 秦茉却丝毫不觉得,她憋了一路,如今终于找着机会,直愣愣地开口“大姐姐,要我说呀,你也不必为了那摸不着边的亲事伤心难过,你看这满场的好儿郎,总有人不信那些乌七八糟的话。” 秦莞眉心一皱,目光凌厉地看向她。 秦茉丝毫没有体会到她眼中的警告意味,带着些得意道“大姐姐怎么不说话莫不是被我说中了心事” 秦莞拉下脸,低声斥道“且安生着再胡言乱语,下次必禀明母亲,不再让你出来” 这话一下子戳到了秦茉的痛处,她长这么大最恨的就是家里人对秦莞的偏爱,就连主母也是明明不是亲生的 秦茉讥讽一笑“妹妹明明是在关心你,大姐姐怎么就恼了” 秦莞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她怎么就忘了,秦茉出嫁之前就是这么个没头脑又偏爱出风头的东西 旁边坐着外人,为了不让人家笑话,她只得耐着性子说“三妹妹,你可还记得母亲给我们讲的话本,一家三姐妹的那个” 秦茉半点不上道“什么一家三姐妹,你在胡说什么” 秦莞随口编了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故事,借着故事敲打她“倘若家里出了个不守规矩的长姐,固然有人笑话长姐,却也有那些明理的人家,说这家家教不严,其余姐妹怕也难嫁了。三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秦茉听得云里雾里,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秦萱压住手。 秦萱温温顺顺地道“大姐姐说得对,一家子姐妹同气连枝,哪里分得清你我” 秦莞满意地点点头,秦萱这点还挺招人喜欢,足够聪明,说话省劲儿,不会不管不顾撕破脸。 旁边冷不丁传来一声轻笑“好厉害的小娘子” 秦莞一愣。 那边过来两个丫鬟,把竹帘缓缓卷起,那边坐着位年近半百的妇人,身形微胖,装扮富贵,眉目间透着股天生的威严。 秦莞看清了她的长相,连忙起身,行了个大礼“奴家参见长公主” 安国长公主面露讶异“你识得我” 秦莞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一世她不该认识长公主才对。她很快镇定下来,回道“奴家儿时同母亲进宫,有幸见过长公主。” 安国长公主更为诧异,“你的母亲是” 不待秦莞回话,旁边一位老嬷嬷便笑盈盈地说“殿下,老奴瞧着,这位小娘子的眉眼同韩淑人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先母正是已故的韩淑人。”秦莞配合地抬起头,以便长公主相看。 安国长公主细细地看了片刻,露出恍然之色。 “原来是韩淑人的闺女,难怪这般能说会道。”她的话里带着隐隐的笑意,像是调侃一般,并无苛责之意。 秦莞松了口气。 秦萱三姐妹心内惊惶,一个个乖顺地跪着,大气都不敢出。 这位安国长公主的名头京城中无人不知。 她是先帝的嫡长女,今上的胞姐,当年随夫君驻守河间府,辽人犯边,驸马领兵出城,不幸中了埋伏,长公主亲率三千铁骑解了夫君之困,先帝亲封了个“巾帼将军”的雅号。 秦莞之所以能一眼认出她,是因为那次宫变之时长公主一力护着造反的大皇子,被禁军的箭矢射中,当场薨逝。 回想起她当初怒目持剑的模样,与眼前这个慈和的妇人相去甚远。 安国长公主不知秦莞心中所想,和和气气地同她说了几句话,又赐了些茶果点心,便叫丫鬟将卷帘放下。 不多时,球场那边便结束了一局。 一个身着靛青色骑马服的郎君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彩棚。 他身形颀长,眉眼温润,微扬的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这人秦莞也认识。他是长公主唯一的嫡孙,明年的新科状元,苏泽。 似是没料到会有外人在,苏泽停下步子,目光在秦家的彩棚中略略一扫。待看清了秦莞的面容,他眸光一闪,难掩惊艳,继而很快转移了视线。 苏泽微垂着眼,礼貌地拱了拱手,“多有唐突,小娘子见谅。” 四姐妹起身,屈膝还礼。 落座时,秦莞没有忽略姐妹们红透的脸。 她暗暗地叹了口气,这位家世高贵、光风霁月的郎君不知道多少名门贵女暗暗倾心,然而他的下场也不大好。 想到那场血淋淋的宫变,秦莞的心情不由沉重万分。 那边祖孙二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这边三个妹妹支着耳朵明目张胆地偷听。秦莞带着清风、明月不声不响地下了高台。 高台后面有一片杂草丛生的坡地,少有人来。 秦莞却知道,顺着坡地一直往北走到没路的时候会看到一处孔洞,跳下去,里面别有洞天。 昨日下过一场雨,地上有些湿滑。 秦莞往下跳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沾湿鞋袜的准备。没承想,旁边恰好伸过来一双有力的手,揪着她的衣裳一拎,一甩,干脆利落地把她丢到了旁边的石头上。 秦莞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墩。 身上的疼痛倒是其次,让她更在意的是这里竟然有人 这是一个天然的洞穴,大概有半间屋子那么大,地上铺着石头,石缝之间生着茸茸的青草,石壁上有汩汩的泉水冒出来,清清凉凉,安安静静,任是心绪再烦闷,到了这里也会不由地沉静下来。 秦莞仰起脸,惊讶地看过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微垂着头,同样看着她。 秦莞直直地撞上那双深邃的眸子,不由失了神。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说的就是这种人吧从额头到下颌每一处仿佛都是精心雕琢出来的,分分寸寸都是那般恰到好处。 秦莞这才发现,这个在几年后大名鼎鼎的人,这个敢和大昭皇帝叫板的人,这个以一己之力搅弄朝堂的人,竟有着这样的好颜色。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和梁桢再遇,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秦莞起身,揉了揉酸疼的屁股。 稍显粗鲁的动作,引得梁桢挑了挑眉。 秦莞轻咳一声,立马端肃了身形,浅浅一拜“见过梁将军。” 梁桢前不久被官家封为了个“虞侯”的虚职,叫一声将军并不为过。 梁桢拱手还礼。 秦莞知道自己应该尽快离开这里,然而还是忍不住问“梁将军为何会在这里” 梁桢挑眉,“这话不该我问你吗” 秦莞微抿着唇,眼中划过一丝怀念。 这里是母亲告诉她的。 小时候母亲时常带她过来,母亲去世后就变成了她一个人来,这里就像母亲留给她的一处港湾,也是母女两个的小秘密。 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在这里看到第二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君子如玉 秦莞细细地打量着这方泉洞,发现四周的洞壁竟有翻动敲凿的痕迹,心内没由来地生出几许不悦,就像自己的私物被人擅动了一般。 她开口,语气不再像先前那般客气“梁将军来此所为何事” 梁桢不答反问“这处泉洞可是韩淑人告诉娘子的” 秦莞讶异“你知道我母亲” 梁桢点头。 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调查与生母相关的人和事,尤其是画像中的韩淑人。那天在谷地看到秦莞时他就猜到了她的身份,是以才会出手相救。 秦莞惊讶地看着梁桢,似是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据我所知,梁将军久居西北,怎会知道家母” 梁桢顿了片刻,道“令堂可曾提起过贤妃” “自然。”秦莞挺了挺腰身,即便在这方小小的泉洞之中依旧不曾失了仪态,“母亲与贤妃娘娘在闺中时便相交甚笃,后又一同入宫,感情非比寻常,即使出宫之后也时常惦念。” 梁桢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娘子确定令堂说的是贤妃” 秦莞刚要回答,猛地发现自己一直在被他套话,她问的问题梁桢却一个都没答。 秦莞觉得吃了亏,当即绷起脸,“梁将军好算计,这是把行军打仗那一套用在我身上了吗” 梁桢不加掩饰地点点头,“你很聪明。”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秦莞被他气到了,一时间没憋住露出几分真性情。 此时的她脸颊微鼓,染着薄薄的愠色,眉目含嗔,带出几分凌厉,倒与画中娴静淑雅的韩淑人区别开来。 梁桢心下一软,道“我来找样东西,是先母的旧物。” 秦莞眸光微闪,他母亲的旧物为何会来这荒郊野外的泉洞中找 说起来,梁小将军的生母不就是贤妃娘娘的胞妹吗 当年姐妹两个同一天出嫁,姐姐嫁给彼时的穆王、如今的官家,妹妹嫁给护国大将军的长子,此时的镇北大将军梁晦。 秦莞这才明白为什么梁桢会知道她的母亲,又为什么会提到贤妃。 秦莞的态度没由来地软化了一些,“梁将军要找什么我自小便来这里,兴许能帮上一二。” 梁桢顿了一下,说“应该是一张图。” 秦莞眨眨眼,摆明了不相信,“这里湿气甚重,蚊虫滋生,令慈怎会将图册放于此处”就算想敷衍我也请找个好点的借口。 梁桢笑了一下,凌厉的凤眸勾出温暖的弧度,衬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竟如寒梅绽放,又如青松吐露,再如冰雪初融,叫人挪不开眼。 秦莞看着梁桢,梁桢也看着秦莞,如同酒后微熏的气息在这孔小小的泉洞中静静流淌。 洞顶突然传来一声轻唤“姑娘,长公主起驾,是否要赶回去送上一送” 秦莞当即回神,忙道“要,要回去” 莹白的面颊不期然透上一层淡淡的粉色,她连告别都忘了,扶住洞壁胡乱往顶上爬。 没想到雨水未干,洞壁湿软,秦莞脚下一滑,直直地掉落下来。 那一瞬间,秦莞想到的不是摔倒后的疼痛,也不是衣裙脏污之后不好解释,而是又要在梁桢面前丢人了。 不过,这一切并未发生。 就在她将将跌落之时,梁桢上前一步,双手稳稳地托在她腰间。 秦莞只觉得一股强悍的气息扑面而来,纤细的腰身被他的大手牢牢握住,温热,有力,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得罪了。”梁桢的声音低醇、冷冽,和他的动作一样毫不拖泥带水。 不待秦莞反对,他便向前一迈,双脚毫不在意地踩在了泥水之中,稳稳地把她托了上去。 腰上依旧残留着他掌心的热度,秦莞像只煮熟的虾子般,从头红到脚。 “多谢了。”她低低地说了一声,也不等梁桢的回应,便提着裙子飞快地跑走了。 梁桢唇角微扬,凤眸中染上丝丝笑意。 从泉洞到彩棚有一条近路,只是杂草丛生,地面湿滑,少有人行。 秦莞顾不得许多,提着裙摆匆匆走过,虽湿了鞋袜,好在没错过长公主的仪驾。 “奴家来迟,长公主恕罪”秦莞迎着三个妹妹谴责的目光,行了个大礼。 安国长公主爽朗一笑,“小孩子家家的,不必如此多礼泽儿,将秦家小娘子扶起来。” 苏泽微微一愣,“祖母,这” 秦莞也诧异地看向安国长公主。 安国长公主又是一笑“泽儿莫不是忘了你父曾在大名书院求学,尊韩载道先生为师,那位韩先生便是秦小娘子的外祖父。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论起来,你当叫秦小娘子一声表妹。” 苏泽恍然,忙理了理环佩,虚扶一把,“初次相见,涛之未曾识得表妹,千万勿怪。” 秦莞略略有些尴尬,这声表妹苏泽叫得出,她却应不起。 这位苏泽苏涛之乃是长公主的嫡孙,御史中丞的独子,其母亦出身高门,这样的门弟她怎么能腆着脸攀关系 “郎君言重,奴家这厢有礼。”秦莞稍稍后退半步,还了一礼。 安国长公主见秦莞进退有度,脸上现出满意之色,她的视线往秦莞身后扫了一圈,道“这三位小娘子是哪家的” 秦莞道“回长公主的话,皆是奴家姊妹。” 安国长公主笑笑,心下明了。 秦萱悄悄地瞄了眼苏泽,上前盈盈一拜,“奴家秦萱,见过长公主。” 看着她大胆的举动,秦茉、秦薇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竟然敢主动去跟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搭话。 秦莞只是微微一笑。 她一直知道,这个看似温婉贤淑的妹妹心气极高,丝毫不像表面展露出来的那样无欲无求。 安国长公主只略略点了点头,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偏头对苏泽道“秦家长辈不在,便由你护着秦小娘子上车,千万周全。” “是,祖母放心。”苏泽躬身应下。 “多谢长公主。”秦莞屈膝。 “恭送长公主。”其余人齐声道。 其中掺杂着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哽咽。 秦薇听到了,担忧地看向秦萱。秦茉大大咧咧地去扶她,却被秦萱不着痕迹地挥开。 秦莞轻叹一声,就算再不喜,到底是自家妹妹,总不能让人轻看了去。 她稍稍错身,将秦萱挡住,玩笑般朝苏泽眨了眨眼,“那就有劳表哥了。” “荣幸之至。”苏泽仿若没看到秦萱的异样,微微一笑,抬起手臂护着秦莞上车。 秦莞不会真去扶他,只把手虚虚地搭在他腕上,脚下一迈,踩上车辕。 没想到,她的动作太急,鞋又湿了水,一时间竟没兜住,掉了一只。 苏泽眼疾手快地接住,借着广袖的遮挡飞快地给她套到脚上。他的动作十分自然,就连近旁的丫鬟都没觉察。 秦莞控制不住地红了耳尖。 苏泽勾唇,笑意温和,“表妹,雨后湿滑,且慢行。” “谢郎君。”苏莞红着脸,深深一拜。 旁人只觉得她是害羞,实际秦莞心里仿佛生出一个小人儿正在抱头尖叫。 她恨不得时光倒流,不去那个泉洞,不从洞壁掉下去还要在鞋上缝两根绳,牢牢地绑在脚腕上 这一天,自认为有着二十岁老灵魂、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的秦莞接连丢了两次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惩戒庶妹 秦莞上车之后才发现了鞋底的异样。 她稍稍提起裙摆,不期然看到绣鞋里露出一角青色的棉帕,许是垫得急,帕子不甚服贴,好在棉布柔软,又叠得厚实,刚好把鞋底的湿渍隔开。 不难猜出,是苏泽垫的。没想到,这位出身显贵的郎君竟是这样一个妥帖细致的人。 秦莞踩在车板上,只觉得脚心温暖舒适。 她隔着朦朦胧胧的水蚕纱帘向外看,刚好看到苏泽翻身上马。 衣裳飞扬,腰线笔挺,侧脸的轮廓柔和俊美,衬着路边的红桃绿柳,好看得像是一幅画。 秦莞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这样一位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会在那场所突如其来的宫变中触柱而亡 秦莞永远忘不了那一幕,殷红的血染红了阶前的汉白玉,身着大红官袍的苏泽就那样瞪着双眼看向龙椅一侧的二皇子,死不瞑目。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秦莞心头一阵窒闷,她不由地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场宫变,果真是大皇子谋反吗 为何睿智的安国长公主会坚定地护佑大皇子 为何苏泽宁可触柱死谏也要阻止官家立二皇子为储 为何作为二皇子母族的梁家不仅没在宫变之后受益,反而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还有她的长兄,秦耀 秦莞记得很清楚,那日长兄明明轮休,为何会突然入宫 他的死是否另有隐情 秦莞隐隐感觉到,那场宫变似乎不像她从前以为的那样简单。 苏泽被安国长公主叫进了銮驾之内。 长公主饮了口清茶,道“你是否疑惑我为何对那秦小娘子另眼相看” 苏泽坦率地点点头,“不瞒祖母,孙儿确实不解。” 苏家常年驻守河间,与京城勋贵少有往来,尤其是定远侯府,两家在朝堂上向来政见不和,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就算是因着韩家的关系,以长公主高傲的性子,也不该上来就让他认个表妹。要知道,苏泽真正的表妹不是公主就是县主,或者正走在成为公主或县主的路上,秦莞到底略低了些。 安国长公主放下茶盏,缓缓道“有一桩旧事,我从未对你提过当年你祖父中了敌人的奸计,我带兵出城解围,不曾想身后竟有小人作祟,若非韩家粮草支援,今日我苏家尚不知是何光景。” 苏泽一怔,他确实不知道这一茬,“既是如此大恩,为何这些年我们与那韩家从无往来” 安国长公主叹了口气“非是我们不想往来,而是那韩家” 不用长公主多说,苏泽便明白了。 韩家本为前朝旧臣,又开了个闻名天下的大名书院,若再让官家知道他们有能力解一军之围,招来的就不是嘉奖,而是祸患了。 苏泽不由地扼腕叹息,那样的鸿儒之家,即便如此谨小慎微,还是卷入了党争,族人不得不关了书院,走南闯北地经商。 想到韩家后人的境况,安国长公主同样嗟叹连连。 身边的嬷嬷连忙安慰“殿下不必介怀,当年韩淑人在宫中时您也曾多方照拂,算是尽心了。” 安国长公主摇头,“与韩老先生的恩情相比,那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祖母无需介怀,听说那韩家生意做得不错,想来日子过得反倒比从前要好。”苏泽将她手边的凉茶倒了,添上热的。 “这就叫好人有好报。”嬷嬷道,“殿下刚一回京便遇上那位秦小娘子,也是缘分。” 安国长公主想起秦莞落落大方的模样,点头笑道“到底流着韩氏的血脉,确实比旁的三个可人疼。” 苏泽眼前浮现出那只湿了水的绣鞋,不由露出一个清清朗朗的笑。 小娘子不仅可人疼,还长着一双大脚。 不多时,秦家的马车便回了府。 下车之时,秦莞将帕子往鞋里塞了塞,免得被人看出端倪。 秦萱三人也从车上下来,和秦莞打了个照面。秦萱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秦莞装作没看见,免得小姑娘尴尬。 没想到,秦萱主动走到她跟前,深深地施了个礼,“今日多谢大姐姐。” 话没明说,彼此都清楚,秦萱这一谢为的是秦莞方才的解围之情。 秦莞屈了屈膝,将她扶起,“一家子姐妹,不必多礼。” 秦萱勉强露出一个笑,两个人就这样携着手往内院走。 秦茉拿眼瞅着,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秦萱向来同她要好,如今竟和秦莞手牵着手走在一起,她怎么受得了 “大姐姐未免太过心口不一了,前脚教训别人谨言慎行,转头就跟外男拉拉扯扯,如何给妹妹们做表率” 秦莞翻了个白眼,想到这丫头将来守寡的凄惨日子,暗暗地劝自己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秦茉却不肯罢休,跺着脚大声嚷嚷“大姐姐为何不说话,可是心里有鬼姐妹一场,我好心提醒你,长公主家的嫡孙,将来保不齐是要尚公主的,大姐姐可别真上了心,做出些丢人现眼的事来” 秦莞眉心一皱,反手给了她一耳光。 “方才就警告过你,竟然还敢这般口无遮拦你自己闯祸不要紧,别带累了整个秦家。若再有下次就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了。” 秦茉被她打蒙了,捂着脸大哭着跑了。 秦萱和秦薇许久才反应过来,满脸惊愕地追了上去。 清风、明月也吓坏了,急道“三姑娘想来会去花小娘跟前告状,主君今日也在” “叫她去告。”秦莞哼笑。 从小到大,那花小娘没少给她上眼药,若是从前她还多少忌惮些,如今好歹多活了五年,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没头没脑往人家坑里跳的愣丫头。 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回到一方居,一盏茶还没喝完,风雅轩便来人了。 四个大丫鬟如临大敌,想要给秦莞上“装备”,却被秦莞拒绝了。 她大步往风雅轩走,面上没有丝毫担忧。 传话的婆子悄悄看了她一眼,心内暗自纳罕,总觉得这位大姑娘自打病了一场有哪里不一样了。 确实不一样了。 若说从前的秦莞是个肆意洒脱、只凭着一腔热血横冲直撞的毛猴子,如今的她便是涅槃归来,谋定而后动的大师兄。 秦莞踏进风雅轩,第一眼看到的是个美艳的妇人,梳着高髻,面含冰霜,直长的眉,清冷的眼,削瘦的面颊,处处显出孤高之感。 这是秦茉的生母,花小娘。 花小娘是秦昌最宠爱的妾室,从前在官舍中唱词,秦昌看中了她的美貌与风情,宁可被先武国公打个半死也要把她抬进府。 花小娘不仅有美貌,还有手段,平日里揣着个冰霜美人的壳子,看似孤高冷傲,实则把秦昌拿捏得死死的,自从抬了她进门后院再没添人。 此时,这花小娘正寒着一张脸坐在案几后面,秦昌反倒站在她身侧,低声下气地哄。 秦茉趴在花小娘腿上,嘤嘤地哭。 秦萱和秦薇也在,一个垂头不语,一个细声细气地安慰秦茉。 两侧站着十余个丫环婆子,皆是面色不善。 这场景仿若三堂会审,倘若是个寻常的女儿家,刚一进门就得吓上一跳。 秦莞仿佛没瞧见似的,礼数周到地屈了屈膝“见过父亲。” 秦昌冷声道“跪下” 秦莞不仅没跪,反倒把腰板挺得更直了些,“女儿跪拜父母是伦常,亦是孝心,只是父亲如今一脸怒容,就像女儿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女儿倒不敢跪了。” 秦昌气极,“公然殴打胞妹,你还觉得自己没错” 秦茉配合地长嚎一声“爹爹,我疼” 花小娘将她搂住,心疼地滑下一串泪珠。 她也不说话,只抬起那张清丽的面孔看向秦昌,欲语还休。 美人垂泪,爱女痛哭,处处都戳中秦昌的软肋。 偏偏秦莞还一副不知错的模样,秦昌不由地火气更旺,指着秦莞骂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巧言令色,目无尊长,不悌姊妹,胆大妄为,丢尽了秦家的脸面” 这不是秦莞第一次被他骂,却是最难听的一次。尽管她极力隐忍着,还是禁不住红了眼圈。 “父亲问都不问一句就认定是我不悌姊妹吗三妹妹告状时可曾说过我为何打她父亲是否知道,到底是谁丢了秦家的脸面”秦莞字字铿锵,湿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秦昌。 她这个样子像极了韩琼,韩琼生气时也是这般倔强的模样,秦昌有一瞬间的恍惚。 秦茉一见,连忙拽住秦昌的袖子,大声哭道“爹爹,您要为茉儿作主呀茉儿不过提醒了大姐姐一句,不知怎的竟惹得她勃然大怒,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就狠狠地将茉儿打倒在地,茉儿没脸见人了” 花小娘颤抖着双肩,仿佛在极力忍着哭意,“主君若容不下我们母女,不如一纸休书将我逐出门去,也好过在这里遭人欺侮” 秦昌心疼坏了,看向秦莞的目光更加不善,“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还想颠倒黑白不成还不向你妹妹和小娘道歉” 秦莞都给气笑了,到底是谁在颠倒黑白 她堂堂侯门嫡女,德行无失,凭什么向一个妾道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再遇梁桢 秦莞嗤笑一声。 秦昌、秦茉、花小娘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皆是目光不善。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而秦莞只是个欺负了他家孩子的恶人。 秦莞突然觉得挺没意思。 “清风,你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主君听,一个字都不要漏掉。” “是。” 清风上前,从坐马车出门开始到秦莞打人,着重复述了秦茉当着安国长公主的面说的那些话,没有丝毫夸大。 秦昌面露犹疑,显然这和他从秦茉口中听到的不一样。 秦茉挺起身子,想要说什么,却被花小娘按下。 花小娘冷冷一笑,说“莞姐儿当我们是傻的吗清风是你的丫鬟,自然会向着你。就连衙门里审案子都有避讳一说,你以为主君会受了你们主仆蒙蔽吗” 在秦昌心目中,花小娘就是这般直来直去、孤傲不屈的性子,是以这话由她说出来并不觉得不妥,反而十分信服。 “父亲大可向二妹妹和四妹妹求证,即便您不信我,总该信她们。”秦莞没理花小娘,只对着秦昌道。 花小娘闹了个没脸,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秦昌的目光往其余两个女儿身上扫了一圈,最后选中了看似老实的秦薇,“老四,你来说。” 他甚至不知道秦薇的闺名。 秦茉急急地扑过去,拉住秦薇的手,眼中暗含威胁,“四妹妹,你别怕,跟父亲好好说。” 秦薇缩着肩膀,怯怯地跪到地上,看看秦茉,又看看秦莞,哪个都不敢得罪,“父、父亲,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秦茉急了,“你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你明明看见大姐姐打我了,是不是” 秦薇被她推推搡搡,吓得直掉眼泪,哭都不敢大声。 就在这时,秦萱主动站了出来,轻轻柔柔地说“回父亲,今日之事的确是三妹妹不对,大姐姐虽动了手,却也是为了妹妹好。” 闻听此言,屋内之人反应不一。 秦莞挑了挑眉,没想到秦萱会站出来帮她说话,毕竟她向来是个明哲保身的性子。 “二姐姐怎么向着她你是不是看她攀上了长公主,想巴结她,不想跟我好了”秦茉气得推了秦萱一把。 秦萱接连退后了好几步,一头磕在了花几上。 这回哭的变成了秦萱。 她哭起来不像秦薇那么压抑,更不像秦茉那么假,豆大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接一颗地砸到青石板上,连秦莞都怀疑她是不是真撞疼了。 秦昌转头骂了秦茉两句,秦茉受不了委屈,也哭了。 一时间屋内乱成一团,花小娘哄着闺女,秦萱捂着额头,秦薇凑热闹似的呜呜咽咽地哭,丫鬟婆子们慌慌张张。 唯有秦莞冷眼瞧着,仿佛置身于这场闹剧之外。 在高高低低的哭泣声里,她的声音异样冷静“今日之事到底如何父亲大可去查,女儿无愧于心。父亲若果真疼爱三妹妹,便好好教她吧,今日她不顾廉耻信口胡说,我只是打了她一下,明日她若闯下大祸连累全家,可不是一巴掌就能解决的。” 秦莞说完也不管秦昌的反应,转身就走。 秦昌看着她果决的背影,突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他竟觉得秦莞很可怕。 她不像其他女儿一样千方百计想要获得父母的疼爱,她对自己没有丝毫孺慕之情,对这个家也没有任何依附之态。 她凭什么 秦莞凭什么呢 她凭的是心中的格局。 重活一世,如今的她早已没了从前的小女儿心态,对于姊妹间争宠出风头的把戏已然不放在心上。 此时的她惦记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报仇,二是自力更生。 她想报复魏如安,却不能一棍子打死,毕竟此时的魏如安并没有真正害过她。所以她要留着他,等着他犯错,然后一样样报复回去。 再有就是找到那个脸上有痣的婆子,牵出背后的真凶,这很难,好在秦莞不急,少说还有五年,慢慢来。 这期间她要为自己挣够资本,即使不嫁人也能体面地活下去。 如今她手中仅有的产业是母亲陪嫁的庄子和铺面。铺面还好,月月都有进账,那庄子的收成却是一年不如一年。 舅父先前就提过,叫她舍了粮食种些瓜果,怎么也能多赚些。秦莞从前没上心,这时候不得不好好考虑。 可是,种些什么呢 寻常瓜果家家都有,且不好存放,若没有固定的售卖渠道,反倒不如种粮食保险。 正想着,清风便将晚饭端上了桌。 秦莞看到白瓷盅里的炖木耳,突然有了主意。 在她的记忆中,两年后汴京府衙会审理一桩大案,案子的起因就是木耳。 京中之人所食的木耳多为野生,个头小,肉质脆薄,且不易得,因此价格极高。 很少有人知道早在前朝便有川北山民开始栽培木耳,耳大,肉厚,口感绵软,比野生的还要可口许多。 有人偶然得之,写入了游记之中。 有那无良的黑商为了得到木耳培植的手艺,派人深入川北之地,对山民威逼利诱,事成之后竟残忍地屠戮了整个山寨。 唯一的幸存者是个年轻的赤脚游医,对方亲人皆逝,悲愤至极,千里迢迢来到汴京,敲响了龙亭之外的登闻鼓。 官家着汴京府衙审理此案,好在结果是恶有恶报,也算大快人心。 秦莞心思一动,这木耳的栽培技艺若她能提前买下,转移恶人的视线,这样一来既能免了一场祸患,自己又能赚钱,岂不是两全其美 就算买卖不成,也能顺道提醒山民早做防范,不至于遭了奸人的道。 秦莞越想越觉得可行,匆匆吃了饭便坐到书案前给舅父写信。 韩家自从在党争中受了牵连,族人便关了书院分散到各地。作为嫡系一脉,秦莞的舅父韩琪承受的非议最大,在政敌的重重打压之下,他干脆弃文从商,到登州做生意去了。 韩琪性格豁达,交友广泛,且头脑灵活,短短几年便攒下偌大的家业,韩氏商行遍布京东、淮南、两浙各地,甚至和南边的大理国也有生意往来。 秦莞在信中提到了川北大巴山一带的木耳栽植,只说是听旁人提起,希望舅父能派人入山花重金购买,并善待山民,为他们庇护。 其余的不用她多说,韩琪比她更清楚应该怎么做。 一封信写完,便到了掌灯时分。 彩练从外面回来,带来了风雅院那边的消息。 秦昌呵斥了秦茉,并责罚她一个月不准出府。 秦萱得了秦昌赏赐的一套湖笔,好心分给秦茉一支,却被她狠狠地摔在地上。因此,原本一个月的禁足变成了两个月。 当晚,秦昌在主母房里用了晚饭,直到彩练回来报信他都没出来,想来是要留宿。 彩练鼓鼓脸,替秦莞鸣不平“明明是姑娘您受了委屈,得赏的却是二姑娘。听说三姑娘出门时还哭闹,话里话外说着姑娘的不是,也不见主君责备半句。” 飞云拽拽彩练的衣袖,叫她不要再说。 秦莞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却不会像从前那样气得食不下咽了。 秦昌不疼她,还有伯父和长兄疼她,还有母亲在天上护着她。退一步讲,就算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疼她,她也会自己疼自己。 为什么要去在意那些不值得在意的人 秦莞哂笑一声,将这场闹剧抛诸脑后。 她把信笺装入袋中,用腊封好,整个过程不急不慌,动作从容。 丫鬟们围在边上看着,不平的心也渐渐安稳下来。 总觉得姑娘自打病了一场,就像突然长了好几岁似的,更加可靠,也更有风度了。 这几日水军忙于操练,秦耀家都没空回。 秦莞不放心把信交给别人,想了想干脆自己去送。 秦昌今日在府里没出去,秦莞懒得向他请示,干脆向后厨的娘子借了身粗布衣裳,带着彩练从后门悄悄地溜了出去。 内城的驿站设在相国寺南门,坐马车需得走上半个时辰,骑马的话会快一些。 秦莞骑的正是三叔送的那匹小滇马。 滇马虽然个头小,实际耐力十足,最擅攀爬山路。虽然载着秦莞和彩练两个人,依旧走得稳稳当当。 其余牛马过拱桥时都需主人甩上一鞭子,小滇马却不然,两只前蹄往前一踏便轻轻巧巧地蹦了上去,周围一片叫好。 秦莞摸摸它的鬃毛,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美人嫣然一笑,引得无数人驻足围观。 沿街的小贩抓住商机,笑呵呵地招呼“上好的瓷器摆件喽,小娘子可要看看” 秦莞还是第一次在大街上看到卖瓷器的,不由好奇地看了过去。 这一看反倒挪不开眼了。 摊上的东西并不是她以为的净瓶瓷罐之类,而是精致小巧的花鸟摆件,最大的不过拳头大小,小的像是一颗绿豆。 彩练指着一朵小瓷花惊喜道“姑娘,有牡丹” 秦莞也看到了,那团泛着淡淡紫色的小瓷花重瓣堆叠,簇拥着一团细密的花蕊,有些像她园子里种的那株魏紫。 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一株。 秦莞下了马,伸手去拿。 就在这时,一只白腻的肥手伸了过来,明目张胆地抓向她的纤纤素手。 秦莞惊了一瞬,连忙收回手。 谁知,那只肥手竟恬不知耻地黏了过去。 秦莞的处境陷入两难。 即使手躲开了,却备不住让这个无耻的登徒子摸到别处。倘若伸手推他,同样难免和他肌肤相碰,不管怎么样都是恶心。 就在这时,凌厉的鞭风呼啸而至,一条长鞭唰地甩了过来,将那只进犯的肥手牢牢圈住。只听“嗷”的一声惨叫,那个锦衣华服的肥胖男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围观之人纷纷叫好。 秦莞抬头,看到一身戎装的梁桢。 他手里握着一条长鞭,乌黑的鞭身约摸用牛皮拧成,间杂着青白之色,许是缠了铜丝。 鞭尾绕在那登徒子的手腕上,抽离时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红惨惨地冒着血珠。 梁桢看都没看一眼,一脚踩在那只肥腻的咸猪手上,仿佛没有听到对方的鬼哭狼嚎一般,步伐稳健地朝秦莞走来。 金黄的甲胄衬得他更加威武,盔上的缨络有节奏地晃动,秦莞微扬着脸,不由地摒住了呼吸。 梁桢走近,解下肩上的披风,将她从头到脚罩住。 秦莞怔怔地仰起脸。 梁桢略略低头,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畔,“你以为换了身布衣,就不引人注意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送她回府 梁桢给秦莞罩上披风,是不想让旁人看清她的容貌。秦莞懂,是以并未挣脱。 看着她顺从的模样,梁桢轻笑一声。 秦莞扬起脸,疑惑地看向梁桢,一双明眸仿佛含着水,圆圆的,难得乖巧。 梁桢抬起手,隔着兜帽揉了揉她的乌发。他的动作坦率赤诚,并无丝毫亵渎之意。 秦莞小小地躲了一下,两颊微烫。 梁桢勾唇,轻声道“借一步说话。” 秦莞点点头,随着他往巷口走。 披风上满是梁桢的气息,如西北的烈风旭日般浓重、温热,她偷眼去看身侧的男人,只能看到他镶着铁甲的下摆,随着他的步伐有规律地晃动。 梁桢今日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有巡防营的同僚,都是些蒙荫做官却又不愿去地方上吃苦的“关系户”,隔三岔五点个卯,兴致来了便骑着马在内城转一转,混个俸银。 如今梁桢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只不过他进巡防营的原因和这些人并不相同。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和京城纨绔们迅速打成一片。 衙内们看着他如此细致地对待一个娇娇美美的小娘子,嘻嘻哈哈地起着哄。 梁桢笑骂一句,手臂作势揽在秦莞肩上此时的他勾着眼梢,一脸调笑,和秦莞先前见到的样子大不相同。 身后又是一阵哄笑。 彩练一阵气闷,跺了跺脚,想要追过去,却被人拦住了。 相比之下,秦莞倒是淡定得多。算上这次梁桢救了她两次,她不觉得他会对自己怎么样。 果然,梁桢将她带到僻静的地方便退开了。 他朝秦莞拱了拱手,一本正经地说“见谅,方才” “我知道。”秦莞笑笑,规规矩矩地行了个谢礼,“多谢梁将军。” 不用他解释,她都懂。 方才梁桢用披风遮住她,又故作亲密地把她带离人群,其实是不想让人认出她。实际他的手非常规矩,从始至终都没有碰到她。 梁桢耿直道“近日京中不太平,小娘子要是没事还是少出府为好。即便出来,以你的模样反倒不必特意乔装。” 秦莞面上一窘,梁桢这是在嫌弃她的长相吗 看着她气闷的模样,梁桢笑笑,难得耐着心思解释“娘子生得好,若是布衫素面反倒引来宵小觊觎,倒不如像平时那般把侯府的气派端出来,这才没人敢惹。” 秦莞是个聪明的,他这样稍稍一说心下便懂了,然而面上却不想输了阵仗,“郎君说话向来这般直白吗” 梁桢失笑“西北民风粗放,梁某自小耳濡目染,不如京中子弟温文知礼,得罪之处还请娘子见谅。” 话说得好听,只是那挑着俊眉抿着嘴笑的模样,怎么看都和“见谅”不沾边。 秦莞鼓了鼓脸,带着点自己都没觉察的孩子气,“想必郎君公务繁忙,奴家便不打搅了。今日之事多谢了,改日定请长兄登门致谢。” 想到上次秦耀“登门致谢”的情景,梁桢挑了挑眉,干脆地拒绝“不必了。” 秦莞又是一窘,好气哦 看着她明明气得不行又努力维持着礼仪的模样,梁桢心里生出那么一丢丢隐密的小愉悦。 他不自觉地放柔了语气,带着些安抚的意味“我的同僚中和贵府有交情的不少,难免有人认出你,今日还是回家去吧” 秦莞心知他是好意,据实相告“我还要去送信。这信很重要,我想尽快送出去。” 梁桢抿了抿唇,似是带着几分无奈,“交给我吧” 秦莞看着他坚毅的神情,拒绝的话不由哽在喉间,就那么鬼使神差地掏出信笺,交到了他手上。 原本,她连家里的下人都信不过的,却交给了一个仅仅有过几面之缘的人 信笺脱手的那一刻秦莞就后悔了,然而又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再要回来。她忍不住拿眼盯着那封信,还有梁桢拿信的手指。 唔有点长,还很有力气的样子。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一只大手压在她头顶,即便隔着兜帽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力量。 梁桢笑道“放心,我会亲自带去驿站,选一匹金牌驿马,即便是天涯海角也会尽快送到。” “哦,那便多谢了。”秦莞胡乱往他手上塞了一锭银子,便红着脸跑走了。 明明是个洒脱的性子,在这人面前却接二连三地红脸,怎么回事啊 回家的路上,秦莞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很奇怪,明明上一世她和梁桢没有任何交集至少在她的记忆中没有她也没特意关注过梁桢,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许多关于他的事。 按照上一世的记忆,不久之后梁桢就会被赐婚,配的是官家最宠爱的嘉仪公主,贤妃娘娘的女儿,他的亲表妹。 公主配良将,又是亲上加亲,一度成为汴京城的佳话。只是后来梁家接连出事,这桩婚事到底没成。 秦莞叹了口气。 彩练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低声提醒“姑娘,有人跟着。” 秦莞心头一凛,扭头看过去,目光中带着几分凌厉。 她以为又碰见了坏人。 当她看清身后的那个人时,悬起的心突然就放了下来。 此时,就连秦莞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男人已经成为了可以令她安心的存在。 梁桢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远远地坠在后面,身下的骏马不急不缓地踏着步子,在外人看来就像在例行巡逻。 秦莞看过去的时候,他板着脸,笑都没笑一下。尽管如此,她心里还是暖暖的。 秦莞知道梁桢不是在巡逻。 且不说用不用得着一位官居四品的虞侯亲自巡逻,就算有,也不会单枪匹马地从御街巡到西城墙。 在距离定远侯府一个街口的地方,梁桢停了下来。 秦莞也勒住了马缰,她脱下身上的披风,递给彩练,“还回去罢。” “是,姑娘。”彩练抓到手里,随意地团了团。 宽大的墨色披风被她粗鲁的动作弄得皱皱巴巴,秦莞心头略略一紧,伸手拿了回去。 “还是我去送吧,你在这里等着。” 彩练眨眨眼,大大咧咧地哦了一声“那姑娘快点,别叫人家说闲话。” 秦莞没理她,只是细致地把披风叠好搭在手臂上,朝着梁桢走去。 梁桢没有下马,只是稍稍矮下了身子。 秦莞双手呈上披风,梁桢伸手接过。秦莞屈膝致谢,梁桢颔首回礼。期间两个人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却像说了千言万语。 梁桢一直待在原地,直到看着秦莞窈窕的身影进入侯府大门,这才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四月的清风吹过汴河,扬起郎君宽大的披风。 呼呼的风声里仿佛回荡着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她说,倘若将来有个万一,唯一可信的只有韩淑人。 梁桢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何会这样说,明明韩淑人是姨母的女官,秦、梁两家素无往来。 或许,答案就在秦莞身上。 再说秦莞。 回了一方居,清风把小丫鬟们都支了出去,一边给她换衣裳一边拿了条棉帕给她看。 那方帕子比寻常的要大上一圈,以青色打底,只简简单单绣了几支竹子,一看便不是女儿家用的。 秦莞啧了一声,认出这是苏泽塞到她鞋底的那条。 为了不让丫鬟们发现,她特意藏到了床垫底下,没承想还是被清风翻了出来。 “姑娘不解释一下吗”清风眼中含着狡黠的笑意。 “解释什么”秦莞装傻,自顾自脱去披帛。 叮当一声,有什么东西自袖中飞出,落到了青石板上。 清风眼尖,俯身捡了起来,“姑娘,这是” 秦莞挑了挑眉,竟是那朵她在摊子上看到的小瓷花。 何时跑到了她的衣袖里她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彩练那个大大咧咧的丫头不可能给她这样的惊喜,那么,只有梁桢 秦莞有点疑惑,还有点欣喜。她怎么都没料到那样一个强势自傲的人也会玩这样的小把戏。 清风笑得无奈“这下好了,帕子的事还没说清楚,又多了一只小瓷花敢问姑娘,奴婢是告诉喜嬷嬷呢,还是不告诉呢” 秦莞不理她的促狭,坦荡地说“把那个帕子洗干净,仔细些,别扯坏,回头还要还回去。” “那这朵花呢” “这是我自己买的。”秦莞脸不红心不跳地撒着谎。 清风掩着嘴笑笑“奴婢记下了,一个还回去,一个留下。唉,仔细想想喜嬷嬷也挺忙的,这样的小事就不要搅扰她老人家了吧” 秦莞瞄了她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夏天到了,该给你们添几件新衫了。” “那奴婢便多谢姑娘了” 秦莞把玩着那只小巧精致的瓷牡丹,一直没舍得放下。 有些缘分,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流言又起 次日,那方青帕洗好了,也晾干了。 秦莞去自己的小金库选了一根上好的山参,一朵百年的灵芝,并一丛红灿灿的珊瑚摆件,用檀木匣子封好了,和帕子一起拿到萧氏院里。 萧氏住在西院,院门上挂着一方匾额,名为“慈心居”。 得知秦莞要来,萧氏早早地坐在堂屋里等着,并命人准备了她爱吃的梅花酪,茶水也换成了她喜欢的点茶。 满屋的丫鬟婆子们看着,没一个不称道的,即便对待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秦莞承她的情,礼数向来周到,同样叫人挑不出错来。 秦莞想请萧氏出面将苏泽的帕子还回去,只是毕竟不是亲生母亲,有些话不能明说,因此,她编了个托辞。 “我那日湿了鞋袜,幸得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好心将帕子借于我。回家之后仔细一看,方知这帕子大概不是她的。思来想去,只能恳请母亲出面,将这些谢礼一并呈给长公主,顺便还了帕子。” 那天的事秦萱回来后已经同她说了,如今又听秦莞说到垫鞋的帕子,萧氏略略一想便猜到了内情。 她拍拍秦莞的手,温声道“既是那女官私下相帮,莞姐儿为何不悄悄地回个礼,这样既不会闹得人尽皆知,又能免了那女官的责罚。” 秦莞摇头,“那人本是好心帮我,并无任何私心杂念,倘若我偷偷摸摸,反倒像污了他心内不纯似的。再者,女儿听闻安国长公主是个睿智明理的人,想来不必瞒她。” 更何况,也瞒不住。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与其让长公主知道后猜疑她居心不良,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在长公主那里说明缘由。 这就是秦莞的打算。 萧氏恍惚间想到一些往事,那时她还是贤妃身边的一个小小的宫女,有幸见过安国长公主几次。那位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是那般张扬耀眼,衬得她们这些小宫人如蝼蚁一般。 如今,她要以侯府大娘子的身份同她平等论交了吗 萧氏捏着帕子,心内五味杂陈。 “母亲”秦莞轻声唤道。 萧氏回过神,点点头,“好,便照你说的做罢。” 就这样,那方帕子和秦莞选的礼物一并送到了长公主府。 就像秦莞说的那样,长公是个通透睿智的人,看到那方帕子便明白了秦家送礼的真正缘由。 她明里不痛不痒地责备了苏泽两句,事后不仅没追究,反倒把苏泽惦记了很久的那方端砚赏给了他。 苏泽挨了骂,却没有半点失落,想到那日秦莞巧笑倩兮的模样,心内隐隐起了波澜。 对于定远侯府的处事方式,长公主不由地高看了一眼,到底是韩淑人教出的女儿,做起事来丝毫不见小家子气。 只是,这件事不知怎么的就传了出去。 有人笑话秦家想高攀长公主,还有人说秦莞看上了苏泽,之所以送上大礼是为了试探长公主的口风。 要知道,魏如安那件事还没有彻底过去,坊间茶余饭后还在猜测秦莞到底有没有让黑犬撕了衣裳、魏如安是否看了她的身子。 不得不说,“太学生”的名头还是很好用的,几乎没有人怀疑魏如安的人品,在他被打之后还有许多人为他打抱不平,认为他向侯府提亲是为了保全秦莞的名声,是义举。 流言缠身的秦莞突然和苏泽扯上了关系,就仿佛捅了马蜂窝。 原因就在苏泽身上。 十八岁的少年郎,身出名门,才德兼备,品貌不俗,关键是自己还争气,这样的世家子弟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一旦赶上了谁舍得放过 满京城,不,整个大昭国排得上号的人家,凡是有适龄女儿的,眼珠子全都盯在苏泽身上,怎么肯让秦莞占了先 女儿家泛起酸来,嘴上也是不留情的。 一时间,有说秦莞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也有说她配不上苏泽的,还有人骂她不自量力,竟然腆着脸攀附安国长安主。 安国长公主是什么人 先帝的嫡长女,今上的亲姐姐,除了宫里的太后她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就连皇帝最宠爱的贤妃见了她都要客客气气。这样一位天潢贵胄岂会把一个小小的侯爵之女看在眼里 就在所有人都等着看笑话的时候,长公主突然给秦莞下了个帖子,请她参加马球局。 长公主身边一位姓宋的尚仪亲自把帖子送到定远侯府。 宋尚仪笑容亲切,说话也和和气气“殿下听说秦小娘子擅打马球,如今将将入夏,冷热适宜,金明池草木茂盛,殿下便组了这个局,邀小娘子同家里兄妹一道前去。” 秦莞屈膝拜谢“承蒙长公主谬赞,擅长谈不上,只是儿时调皮跟随母亲学过两下,实在不成体统。” 宋尚仪笑笑,说“韩淑人的球技满京城都数得上,她亲手教出来的女儿岂会差” 秦莞一愣,惊讶地看着她,“您知道我母亲” 宋尚仪半开玩笑地说“我同韩姐姐早年间在一处就学,情同姐妹。论理,小娘子该叫我一声姨母。” 得见母亲故人,秦莞心内生出浓浓的暖意,当即俯首道“姨母在上,请受莞儿一拜。” “欸,乖孩子。”宋尚仪笑着将她扶起来,低声道,“殿下知道你受了委屈,且安下心,今后不会再有人说三道四。” 秦莞这才知道,宋尚仪是来给自己解围的。 她点了点头,再次谢道“多谢长公主,多谢尚仪大人。” 听她又改了称呼,宋尚仪笑笑,道“方才那话可不是诓你,当年在宫中时韩姐姐对我颇为照顾,只是后来我随殿下去了河间,韩姐姐出宫嫁人,这才断了联系。莞姐儿若肯叫我一声姨母,也是我的缘法。” 宋尚仪没有告诉秦莞的是,这种跑腿的活原本轮不到她,是她特意向安国长公主求来的,为的就是见见韩琼的女儿。 让她惊喜的是,秦莞竟是这么一个伶俐又知进退的好姑娘,别说认了她做外甥女,就算认做女儿她也是乐意的。 虽说秦莞是侯府嫡女,然则女儿家一不袭爵,二无品级,将来的富贵还是要靠夫家。宋尚仪到底是五品女官,这个身份也不算辱没了秦莞。 秦莞惦记着她与母亲的情分,顺从地叫了声“姨母”。 宋尚仪欣欣喜喜地应了,从怀里掏了对玉镯子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手里。 “这样一看这礼倒是轻了,莞姐儿勿怪,回头姨母再给你补个大的。”许是在安国长公主跟前待久了,宋尚仪言谈举止颇有股爽快劲儿。 秦莞心内熨帖,待她更为亲近。 既然成了自家闺女,宋尚仪自然不能让她叫人欺负了去。 从定远侯府出去,她特意叫公主府的车马绕着内城转了大半圈,即便什么都没说,汴京城的高门大户却都知道了长公主亲邀秦家大姑娘打马球。 这下好了,笑话没看成,反倒喝了一缸醋。 这脸打的,真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撞了个衫 长公主下帖子,言明让秦莞带着自家姊妹一道去,因此,被禁足的秦茉得以提前解禁。 能出门游玩,秦茉自然是高兴的,沾了秦莞的光,又让她无比丧气。 姊妹们一碰头,秦茉板着个脸,别别扭扭地向秦莞见了个礼,那不情不愿的样子就像有人押着她似的。 秦莞就像没看到似的,转身上了马车。 秦茉气得半死,大声小气地说着秦莞的坏话,秦萱、秦薇坐在两侧低声安慰她。 自从上次秦萱“揭发”秦茉之后,姐妹两个闹了一场,秦茉指天发誓不会再和秦萱好。 后来,还是秦萱主动找到秦茉,不知说了什么,又把秦茉给哄好了。 这事传到秦昌耳朵里,这位偏心的父亲又把秦萱大大地夸了一番,并送了许多好东西。这回倒是没把秦茉落下。 秦莞连醋都懒得吃。原本就没指望,也就无所谓失望。 四月底,繁花竞放,夏日和暖。 街道两旁种着高大的槐树,偌大的树冠遮住了大半个街道。串串槐花开得正盛,伴着徐徐清风,缕缕花香扑面而来。 秦莞趴在望窗上,看着街道两旁的茶楼瓦肆,心内一阵舒畅。 前面传来一阵喧哗。 阊阖街上,自北向南行来一行车队,年轻的郎君骑着马,妇人娘子坐着车,丫鬟小厮伴在车马旁边,乌乌泱泱一大帮人,打眼看去比秦家还热闹。 两家在丁字路口撞上了,对方听闻这边是定远侯府的马车,主动停了下来,让他们先过。 秦莞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梁桢今日穿着一件大红的襕衫,腰间束着半乍宽的玉带,头上戴着金冠,一尺多长的天青色丝绦垂在脑后,减了三分锐利,添了些许风流。 秦莞发现,每一次见他似乎都有些不一样。 梁桢察觉到她的目光,隔着重重人潮冲她点了点头。 秦莞也不扭捏,大方地举起帕子朝他挥了挥。 梁桢露出一丝笑意,轻夹马腹,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来。 秦莞捏着帕子,心内莫名地泛上一丝紧张。 就在这时,一匹枣红骏马插在两人之间,马上之人肩背宽阔,腰身笔挺,严严实实地将秦莞的视线挡住。 是秦耀。 梁桢面不改色,径直向前。 秦耀手持马鞭,将他拦下,“梁将军这是去哪儿” 梁桢道“随便走走。” 秦耀声音微沉“路这么宽,还请梁将军去别处走走。” 梁桢不慌不忙“既然路这么宽,本将军在哪里走不成” 秦耀眸光更冷,“此处皆是鄙府女眷,还望梁将军莫要造次。” 梁桢失笑“青天白日,我哪里造次了,指挥使大人” 秦耀被他点出官职,平白地矮了两个官阶。 两个同样英武的男子,彼此对峙,剑拔弩张,惊得周遭之人大气都不敢出。 秦莞弱弱地开口“长兄” 秦耀和梁桢同时看了过来。 秦莞怂怂地缩了缩脖子,心虚道“婶娘叫你。” 尽管知道她在胡扯,秦耀还是没拆穿她。 骨节分明的大手压在她头顶,不容分说地把她按回车内,完了还扯下帘帐,确保遮得严严实实,秦耀这才打马离开。 被自家长兄像拍球似的按了一把,秦莞既没面子又不服气,等他走远之后她便挑起车帘,冲着他的背影做鬼脸。 这一幕恰好落入梁桢眼中,惹得他眉开眼笑。 秦莞冲他眨眨眼,娇媚的脸显得古灵精怪。 梁桢心情愉悦地打了个鞭花,大黑马长嘶一声,哒哒哒哒跑回自家车队。 巨大的白鹰盘旋在半空,时不时发出一声悠长的唳鸣。 车外传来声声惊叹。 彩练好奇地问“那是什么鸟,好大一只” “是海东青。”秦莞说。 母亲对她说过,辽北之地有人擅训鹰,其中最名贵的便是海东青。 梁桢这只体长三尺,羽翅展开至少有六尺,全身附着雪亮的白羽,只头上一顶灰色的绒毛,当是猎鹰中的极品。 秦莞见过它与黑犬争斗时的雄姿,不,那不应该叫争斗,而是单方面的击杀,一爪毙命。 就像它的主人那样,是个面临死境依旧能绝地反击的枭雄。 长公主这些年一直随同驸马驻守河间,今春刚刚回京。 她之所以攒这样一个马球局,一来是替秦莞解围,二来也是想借此向汴京城的勋贵圈宣布昔日的领头人又回来了。 公主府的管事们一早便过来安排着家院下仆们收拾,彩棚、看台、围栏、石阶一一检查,插花、果品、茶水、小食也准备齐全。贵妇娇女们待的棚子,郎君长随们坐的位置,包括车马仆役歇脚的地方都细细地布置妥当。 定远侯府的马车到的时候,彩棚里已经坐了不少人。 秦莞刚一下车,便吸引了无数道目光。 大昭国以纤细高挑为美,女子服饰崇尚的也是清新典雅的风格,秦莞虽然只有十五岁,却已生得体态颀长,腰身纤巧,如今一身樱草色百褶裙,配着青白印花的半臂,走动间裙摆随风而动,端的是雅致脱俗。 实际上,她的长相属于娇美明艳的类型,若是装扮不好很容易流于艳俗,好在她心思敞亮,性格洒脱,衣裳发饰偏爱端庄大气的样式,刚好与她的容貌相互中和,别有一番韵味。 妇人娘子们原本卯足了劲儿打算奚落她一番,没承想竟看到这么一个出水芙蓉般的大美人。 从前她们不是没见过秦莞,印象中就是个半大的小妮子,好看是好看,到底年纪小撑不起场面,怎料数月不见她竟长成了这个样子 一时间,所有挖苦讽刺的话生生地梗在了胸口。 实际上,秦莞的模样没变多少,只是重生之后心态不同,带出来的气质韵味也就不一样了。 更让人懊恼的还在后面。 那个被各家暗定为最佳女婿人选的苏泽,竟然主动上前,亲自带着定远侯府的人去了彩棚。 苏泽好巧不巧地走在了秦莞身侧,两个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 说好的秦家攀龙附凤呢 说好的秦莞自不量力呢 怎么看上去不大对的样子 贵女们纷纷气闷。 这还不算完。 长公主来了之后,第一时间把秦莞叫到了自家彩棚,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话,最后还让她留了下来。 贵女们几近窒息。 这次宋尚仪也在。 宋尚仪笑盈盈地引着秦莞说话“莞姐儿有所不知,当年长公主在京中时就爱打马球,且球技超绝,就连那些健壮的郎君都敌不过她” 安国长公主睨了她一眼,富态的脸上显出浓浓的笑意,“哪里就有你说的那般厉害更别提现在,老成这样球棍都握不住,只能看着这些小辈们玩玩,图个乐呵。” 秦莞笑道“奴家看着,长公主不是打不动了,是找不到对手了。” 长公主爽朗一笑,“这小妮子,怪道宋尚仪说你可人疼,还真是” 秦莞笑闹着谢了长公主的赞,既识趣又不曾失了礼数。 长公主亲手抓了把果子塞给她,心内更为喜爱。 马球场上传来一阵欢呼,红蓝两队对阵,蓝队拔了头筹。 这两班人马都是长公主府训练出来的球倌,在这种场合算是给贵人们热热场子。 长公主看得开怀,下了重赏,并拿出一对新制的端砚当作彩头,叫世家儿郎们上场。 苏泽换了一身利落的衣裳,扎着宽大的护腰,大步走来,竟生出几许武将的风姿。 长公主拊掌笑道“这样倒显得精神” 苏泽玩笑般说“祖母,孙儿是来向您借人的。” 安国长公主笑“借谁” “下一场孙儿对阵永安伯世子,那边出了两位小娘子,孙儿这边若都是男子恐怕不妥当。”苏泽看向秦莞,“听闻表妹球技甚好,不知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秦莞屈了屈膝,委婉地拒绝道“我在家里时只是同兄长们随意玩玩,没有他们领着恐怕连马都骑不稳,实在不敢拖了表兄的后腿。” 即便大昭国民风再开放,没有父兄带着便混迹于一众男子之间,那就不叫洒脱,而叫不知礼了。 苏泽心细如发,自然明白秦莞的顾虑,“表妹放心,我已邀了秦兄一同上场,还有定远侯府的另一位妹妹,保证不会叫你从马上掉下来。” 秦莞没想到他竟如此妥帖,再拒绝就不大好了。她过回头,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笑着摆摆手,“小孩子家家想玩便去,哪里来的那么多规矩” 秦莞莞尔“谢长公主殿下,谢表哥相邀。” 看着她欣喜的模样,苏泽忍不住逗她“表哥也是哥,下回由我带着你上场,想必不会从马上摔下来。” 秦莞俏脸一热,笑着从他身侧溜走,到后间换衣裳去了。 再出来,原本繁复飘逸的百褶裙换成了大红色的骑马装,一头鸦青色的长发利落地束起,光洁的额头露出来,更显得那双剪水秋瞳顾盼神飞,端的是飒爽又动人。 单是这红衣翻飞的风姿便叫一群儿郎软了脚,哪里还有心思打球 和秦莞一比,其余三个小娘子精心的打扮反倒像是堆金叠玉的暴发户,顿时被踩到了尘埃里。 永安伯府的魏大姑娘从小就把秦莞当成此生最大的对手,看到她如此出风头,不由地心里犯酸。 她掩着唇,帮作亲昵地开着玩笑“秦家姐姐这身衣裳与梁小将军倒是般配。” 魏二姑娘端着一张无辜的脸,脆生生地帮自家长姐搭腔“可不是么,这喜庆的颜色,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家姐姐要和梁家表哥拜堂成亲呢” 秦莞听她们一说,这才发现梁桢居然也在场先前她被秦耀挡着,根本没发现。 赶巧了,梁桢也穿着一身红,款式和她的还挺像。 两个人站在一群墨青粉白之间,一个俊美英武,一个娇妍大气,一种颜色,两段风姿,既相异,又意外的和谐,仿若天造地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亲密接触 随意编排一个未婚的小娘子,这不是调侃,是嘲弄。 梁桢微眯着眼,语调不急不缓“满朝朱紫贵,都是要拜堂成亲的吗敢问魏家娘子,永安伯大人今日上朝穿的可是红衣” 一句话说得永安伯府众人面红耳赤。 魏二姑娘气恼道“表兄,你为何要向着外人” 梁桢嗤笑“莫不是我听错了,方才你编排时没带上我” 魏二姑娘面色青青白白,煞是好看。 眼见梁桢露了怒气,永安伯世子忙道“舍妹年少,向来口无遮拦,表兄千万勿怪。” 梁桢背着手,淡淡道“永安伯门弟显贵,梁某高攀不起。” 说起来,梁桢之所以和永安伯府扯上关系,是因为魏大姑娘前不久和二皇子订了亲。 梁桢的母亲和二皇子的生母贤妃是亲姐妹,是以魏家兄妹便随着二皇子称梁桢为表兄。 虽然魏家有爵位,实际早就没了实权,一来不敢得罪手握重兵的梁家,二来不想毁了魏大姑娘好不容易得来的这门亲事,所以魏家人对梁桢十分客气。 永安伯世子代替妹妹向秦莞道了歉,秦莞扭开脸没接受该道歉的不是他。 永安伯世子脸上不大好看。 秦耀马鞭一甩,冷冷道“场上见。” 永安伯世子被鞭声惊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继而又觉得丢了脸面,口气十分之差“输了别哭爹喊娘” 秦耀哼笑。 苏泽担心再起冲突,即刻招呼众人上马。 秦耀走在秦莞身侧,道“莞莞莫气,这口气我替你出。” 秦莞狡黠地眨眨眼,“那哥你可要第一个进球,虐死他们” 秦耀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莞莞说虐死他们,那就虐死他们。 三声鼓响,红蓝两队各自上马。 红队由苏泽领队,另有秦耀、秦莞、秦茉,并苏家一个家院。 蓝队由永安伯世子带头,另外四人是魏大姑娘、魏二姑娘、魏家二郎,还有梁桢。 为保障公平,马匹、球棍皆是长公主府配的,规则也是安国长公主定的。 安国长公主向来讲究,所用坐骑皆是纯种的伊犁马,体格高大,四肢强健,性子机敏,既无惧于战场厮杀,又适合在马球场上对阵。 秦莞选中了一匹灰白毛色的母马,较其他公马稍稍矮小一些,刚好适于女子握杆击球。 经过梁桢身边时,听他说了句“旗开得胜”,秦莞回了个“多谢,你也是”,两个人,两匹马,擦肩而过,相视一笑。 苏泽依旧是那般温和细致,特意叮嘱“永安伯府憋了气,场上恐怕没个轻重,表妹千万小心,最好不要离开我和秦兄身边。” 秦莞笑着应下。 五声鼓响,球倌开球。 秦耀一马当先,一击即中,来了个正正经经的开门红。 高台上皆是喝彩之声,小娘子们齐声喊着“秦家大郎”。 魏家几人铁青着脸,眼神中满是不服。唯有梁桢如同置身事外般云淡风轻。 第二球,由苏泽击中,红队再得一旗。 苏泽的球风和他这个人一样,舒阔大气,颇有君子之风。 运球期间魏二姑娘厚着脸皮来抢,秦莞原以为苏泽会碍于面子将这一球让给她。没想到他不仅没让,还谨守着礼数,稳稳当当地击入了球门之中。 不过半刻的工夫,红队已连得两旗。 安国长公主一高兴,把颈上那条琥珀璎珞摘了下来,叠加到彩头之中。 要知道,这件璎珞不仅名贵,还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是驸马当年从契丹王帐中缴得的战利品,是当年求娶公主的聘礼。坊间曾有传言,长公主说这串璎珞将来要给孙媳妇。 此物一出,不知牵动了多少高门贵女的心。魏二姑娘更是红了眼,暗暗咬牙一定要得到。 第三球让秦莞拿到了。 秦莞和秦耀的球技都是韩琼教的,兄妹二人的打法却不相同。 秦耀臂力惊人,准度极高,只要让他摸到球无一不是一击即中。 秦莞擅打短球,连击数次而不失球,并在对手放松警惕之时带球入门。 至此红队连胜三旗,高台上呼声叠起。 彼时梁桢正在不远处,姿态悠悠闲闲,不像来打球,倒像是来遛马的。 秦莞刚进了球,正得意,扬起下巴冲他露出一个挑衅的笑。 大概是这个“孔雀开屏”式的笑刺激到了梁小将军,接下来梁桢一改漫不经心的态度,一人一马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强势地加入战局。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便为蓝队接连拿下两旗。于是,他把那个笑还给了秦莞。 秦莞撇撇嘴,小气的男人。 秦耀挡在秦莞身前,提防别有用心的男人。 苏泽也有意无意地护着秦莞。 红队这边心思不定,蓝队乘胜追击,永安伯世子拿下了一旗。 至此红蓝两队各得三旗,距比赛结束还有半刻钟。 关键时刻秦茉拿到了球,魏家二姑娘紧紧地贴在她身侧,试图抢夺。 秦莞一见,忙追了过去,为秦茉打掩护。 谁知魏二姑娘耍阴招,竟一脚踹在了秦茉身上。眼瞅着秦茉就要摔下马,秦莞顾不上救球,连忙抬起球杆钩住秦茉的腰。 好在秦茉机灵,借着她的力道坐稳了身子。 只是不知怎么的,秦莞自己的马却像受了刺激似的人立而起。 秦莞毫无准备,整个人倒仰着向后摔去。 千钧一发之迹,梁桢纵身一跃,落到秦莞的马背上,伸手揽住她的腰,将人牢牢地扣进怀里。 场外一片哗然。 有人惊艳于梁桢漂亮的动作,有人惊讶于他和秦莞亲密的姿势,那些暗暗思慕梁桢的小娘子们扯着帕子,偷偷诅咒秦莞。 梁老太太登时黑了脸。 她对梁桢寄予厚望,相中的皆是握有实权并对梁桢的仕途有帮助的人家,怎么可能看上秦莞 定远侯自从离了辽东手上就没有了兵权,只在兵部任职。至于秦昌,只领了一个工部的缺,六品小官,点个卯就完事。 秦莞并不知众人心中所想,此时的她惊魂未定,娇软的身子撞到梁桢坚实的胸膛,两个人皆是一僵。 梁桢只觉得一股馨香萦绕在鼻翼间,怀里的娇躯软得可怕,仿佛力气稍稍大一些就会弄坏。 生平第一次,梁小将军心底生出一股异样的情绪。 反观秦莞,许是腰间的手臂让她觉得无比安全,甚至有时间去注意魏二姑娘。看到对方抢到了球,她气坏了,抡起球杆去拦,竟然歪打正着地拦住了。 梁桢哭笑不得,实在没想到她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打球。 许是被她要球不要命的“坚韧”打动了,在她挥杆击球的时候,梁桢握住她的手腕,助了她一臂之力。 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下来,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那枚灰扑扑的球在空中划过,嗖的一声射入球门。 台上高声唱喏“时间到红队胜” 秦莞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后的男人。 梁桢勾着嘴角,如天幕般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秦莞的心莫名地漏跳一拍。 肌肤相触的地方像是被烫到了似的,传来阵阵酥麻,她慌乱地挣扎着,想要离开梁桢的怀抱。 “恭喜。”梁桢低笑一声,收回手臂,翻身下马。 秦耀奔了过来,将傻掉的妹妹抱下马,眼睛死死盯在她身上,似乎在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秦茉难得关切地抓住秦莞的手臂,红着眼圈叫着“大姐姐”。 秦耀看向梁桢,脸色不大好。 梁桢摸了摸鼻子,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秦耀不仅没骂他,还执手一揖,道“多谢梁将军出手相助。” 梁桢挑挑眉,淡定道“不客气。” 秦萱、秦薇从高台上跑下来,递水,擦脸,拉着手庆祝,在外人看来就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在别人注意不到的时候,秦茉别别扭扭地对秦莞道了声谢,秦莞大度地应下。 热闹之余,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个高大的身影。梁桢正站在人群之外,背着手,嘴角微扬,像是在冲她笑。 秦莞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到秦莞收回目光,梁桢才敛了笑意,眸色冷然。 秦莞的马为何突然受惊,别人兴许没注意,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这笔账,必须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拆穿渣男 秦莞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玩上一场了。 上一世,自从和魏如安订亲后,魏家夫人明里暗里地提过几次,不喜欢将来的儿媳妇如此张扬。秦莞不想还没进门就惹得长辈不快,即使技痒了也只是在家里挥挥杆子。 如今回头一想,当时的自己真是傻到掉渣,活该被人设计 苏泽带队赢了,安国长公主自然高兴,赏赐十分丰厚。 秦耀和苏泽各得了一套笔墨,苏茉得了一支双凤衔珠金步摇,那个意义非凡的琥珀璎珞落到了秦莞手里是苏泽主动递给她的。 秦莞没听过那个传言,因此也没多想,自然而然地收下了。 苏泽显得很高兴,却击碎了一地少女心。 宋尚仪凑到安国长公主耳边说了句什么,长公主眯着眼睛笑笑,看向秦莞的目光更加慈和。 萧氏和纪氏被长公主叫到身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一幕看在有心人眼里不知道生出多少猜测。 一场马球赛,定远侯府可谓是大大地出了风头。 官家听说了这场赛事,特赐众人到琼林苑摆宴。这本是新科及第的进士才有的荣耀,对于各府家眷而言是天大的荣宠。 众人谢了恩,喜气洋洋地赶了过去。 琼林苑与金明池只有数百步之隔,分列于新郑门南北两侧。 琼林苑内筑着石山,山上层楼叠翠,金碧相射,山下点缀着亭台水榭,遍植名贵花木,走在其中山水之景悉数入目。 长辈们陪着安国长公主坐到了主席上,小辈们各自寻了有趣的地方落座。 苑中值守的宫人早已准备好了宴食,窈窕的身影穿棱于亭台之间,将一碟碟美食送到贵人们的桌案上。 秦莞姐妹打了一场球,在金明池洗去汗渍换了衣裳才过来,到的时候好位置已经被占了,只得往后山走。 经过一处八角凉亭时,好巧不巧地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 “枉她出身侯府,竟连礼仪廉耻都不顾了,前脚刚和梁家表哥搂搂抱抱,后脚又收了苏郎君的璎珞,多少双眼睛看着,我都替她害臊” 秦莞脚步一顿,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在说她 她扭头一看,说话的还是个熟人永安伯府的二姑娘,魏然。 此时,秦莞四人刚好被一丛木槿花遮住,她们能清楚地看到凉亭里的情景,亭子里的人却看不到她们。 “她品行如何原本和咱们无甚关系,只是替堂兄觉得不值。”魏欣,也就是魏家大姑娘接口道。与魏然直愣愣的性子不同,魏欣温温和和,笑里藏刀,“堂兄,有一事我始终不解,你为何会向她提亲” 随即响起一道温和的男声“不过是为了唉,不提也罢” 秦莞目光一闪,这才发现亭子里除了永安伯府的四兄妹,还有一位老熟人魏如安。 秦莞冷笑,魏如安家和永安伯府算是远亲,只是两家家境悬殊,久不联络。上一世还是魏如安考上举人后才重新攀了亲。这一世竟这么早就“堂兄”“堂妹”地叫起来了吗 魏如安身边坐着个身量高壮的少年人,是魏家二郎君,心直口快“堂兄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不就是为了保全秦大姑娘的名声么切,你倒是好心好意,人家却不领情。” 魏二说话时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附近的水榭凉亭中坐着不少郎君娘子,听到秦莞的名字不由地起了兴趣,纷纷竖起耳朵。 魏然惊讶地掩住嘴,眼里闪着八卦之光,“这么说她的衣裳真被疯狗撕了,堂兄你看到了” 魏如安摆摆手,“事关秦家娘子的名节,便不说了罢。” 越是语焉不详越让人多心,配上魏如安摇头叹气的表情,任谁看了都会觉得真有那么回事。 秦莞冷笑一声,抬脚就要往凉亭走。 秦萱连忙拽住她的衣袖,“大姐姐,权当、权当没听见罢,千万别往心里去” 秦莞柳眉一挑,“又不是真的,我自然不会往心里去。” 秦萱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理直气壮。 秦莞对秦萱始终存着几分戒备,她不想多说,径直绕过木槿花丛,走进凉亭。 亭中之人面色一僵,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出现。 秦莞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不是想看戏吗那就干脆来场大的。 近来京中的流言她不是没听过,说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秦莞要笑死了,就魏如安这样的,恶心都来不及,她哪里需要占着 正愁没机会澄清,魏如安就自己送上门了。 秦莞抱着手臂,像个江湖侠女,“刚才谁说我不懂廉耻” 魏然挺了挺腰,讥讽道“难道不是吗你娘亲没教过你不要和外男勾勾搭搭吗” 秦莞面色一冷,“你再说一遍。” “你娘亲” 秦莞端起一盘糖醋鱼,一把扣到了魏然脸上。 半尺长得鲤鱼从脸上滑到胸口,又吧唧一下掉到膝盖上,摔成了糊糊,酱色的汤汁糊了她满头满脸。 魏然尖叫一声,疯了似的朝秦莞扑来,“姓秦的,我要杀了你” 魏家人也纷纷站起来,似是要教训秦莞。 “都别动”秦莞一把掀翻了桌子。 她势单力薄,只能用这种方法震住他们。 果然,所有人都被她的剽悍惊呆了。 魏然不肯罢休,哭叫着要打她。 秦莞毫不客气地把她踹到地上。 永安伯世子面色黑沉,“秦大姑娘,你疯了吗” 秦莞声音比他更冷“她不该说我母亲。” 永安伯世子眉心一蹙,魏然还要冲过来,被他拦住了。 秦莞捏了捏拳,压下心头的火气。她过来不是为了撒泼,而是为了揭穿魏如安,让他再也不敢招惹自己。 “我警告你,你若是再敢败坏我的名声就不是打一顿那么简单了,我会要了你的命” 魏如安面色一僵,一时间竟无法反驳。 魏欣向来机敏,顿时抓住她话里的漏洞,道“秦大姑娘这是承认自己公然殴打太学生了吗” 秦莞一脸冷意,“我不仅会殴打太学生,我还会殴打伯府娘子既然有人成心叫我活不下去,我为什么不拉上几个陪葬你说是不是,魏大姑娘” 魏欣被她眼中的狠劲儿吓到,脸色一片煞白。 魏二一拍桌子,厉声道“你别太过分” 秦莞冷笑“与其对我耍威风,不如约束好家中姊妹,休要在背后嚼人舌根” “你”魏二面色涨红,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 附近亭子里的郎君娘子们都看了过来,就连水榭门口也有宫人观望,想必是长公主授意。 魏欣心内暗笑,闹吧,事情闹得越大秦莞的名声越差,被她压了这么多年,是时候出一口恶气了。 秦莞的想法和她异曲同工,她朝着周遭大大小小的凉亭看了一圈,扬声道“那日我去城北娘子庙是给家母敬香,的确路遇恶犬,却被好心人所救,一来没撕了衣裳,二来和魏如安没有半点关系” 说到这里,她话音一转,“不,要说关系,也有,那三只恶犬就是魏如安带去的为了攀附侯府居然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枉你自诩为太学生”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魏如安更是大惊失色,“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汴京府衙自有论断。”秦耀大步走来,将秦莞护到身后。 他身量高大,周身的气势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别说魏如安这个弱鸡,就连永安伯家的两个郎君都被他逼得后退一步。 秦萱三人也踩着小碎步跑了过来,和自家人站到一起。 秦耀道“原本顾及着舍妹的名声不想报官,如今既然闹到了这个地步,不如就请府尹大人决断。” 秦莞当即表态“长兄,我不怕” 魏如安心虚道“怎么断难不成你们还能让那三条死了的狗开口说话吗” 秦莞冷笑“魏如安,你以为找来三条无主之犬就能万事大吉了吗你当上善门外的商贩和乞儿们都是瞎的吗” 魏如安面色一变,犹自强词夺理“侯府家大业大,谁知道你会不会买通他们替你做伪证” 恰好,汴京府尹家的郎君就在旁边那个亭子里,远远地指着魏如安高声斥道“魏生,你这是在质疑家父的办案能力吗” 谁人不知汴京府尹刚正不阿,被百姓们赞为“宋青天”,可以说是汴京城的脸面,魏如安敢诬蔑他 不仅府尹家的郎君气愤,围观之人也纷纷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不,衙内误会了,学生不是这个意思。”魏如安连连作揖,怂得一批。 秦莞心里一阵厌恶。 宋郎君穿过游廊,大步走到魏家的凉亭中,冲着秦耀揖手道“秦指挥使可依律呈送诉状与人证,家父定会禀公办理,还令妹一个公道。” “多谢。”秦耀拱手。 敢上汴京衙门说理,单凭着这份底气众人就已经信了一半。方才众人是怎么笑话秦莞的,此时就怎么笑话魏家人。 魏氏兄妹就像吃了屎似的,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尤其是魏欣,她怎么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秦莞不应该大发雷霆、仪态尽失,从此沦为汴京城的笑柄吗 她心内不甘,暗地里捏了捏魏然的手。 魏然顶着满头满脸的糖醋汁,揪着秦莞不放,“且不说撕衣裳的事,难道你和梁家表哥搂搂抱抱是假的吗,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也没瞎” 秦莞不慌不忙,“我惊了马,梁将军不过是仗义出手。” 魏然咄咄逼人“说的好听场上又不是他一个人,怎么就轮到他仗义出手了再说了,别人的马都没事,为何单单只有你的惊了” “秦家娘子为何惊了马,想必魏大姑娘应该清楚。”带着冷意的声音猝然响起,梁桢不知何时来到了凉亭中。 魏欣突然被点到名,眼中闪过一抹暗色,“表兄说笑了,秦大姑娘的马我缘何知道” “需要我说出来吗”梁桢瞄了眼她头上的金簪,轻笑道。 魏欣面色一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守护者们 魏欣是个聪明人,在梁桢看她发上的金簪时,她就猜到梁桢知道了她的小动作。 她有些慌,害怕梁桢说出来,她苦心经营数年才落了个贤惠的名声,不能在今天毁掉还有和二皇子的婚事,如果被皇家退婚,她就活不成了 魏欣将颤抖的手藏于袖中,飞快地想着应对之策。 秦莞也不傻,听到梁桢那句话时心里便有了计较。 她原本以为惊马只是意外,没想到会和魏欣有关在魏欣与梁桢之间,她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梁桢。 她从秦耀身后站出来,似笑非笑地说“听二姑娘的意思倒像是我故意让马受惊似的,不如这样,叫球倌把那匹马牵来,咱们当场检查怎么样到底是拿鞭子抽的还是用簪子扎的,抽在哪里、扎在何处总得留些痕迹不是” 魏欣闻言,眼中闪过一道暗芒。她顿了顿,亲昵地抓住秦莞的手,“瞧莞妹妹说的,不过是姐妹之间的小打小闹,莫不是也要到衙门里审审么” 姐妹之间的打闹 秦莞笑着抽回手,方才还说我“不知廉耻”,这时候倒成了姐妹,你有脸说我可没脸应 秦萱上前,温声道“魏姐姐误会了,我大姐姐性子向来直正,方才说那番话不过是为了寻个公道,哪里会真的闹到衙门里” 这话说得讨巧,表面看像是在替秦莞说话,实际当了一回和事佬,倒显着她知礼又大度。 果然,这话说完,周遭亭子里那些郎君娘子们皆是认同地点点头,小声议论“秦二姑娘倒是个和气的。” 秦莞皱了皱眉,她只知道秦萱心眼多,没想到竟然会踩着自家人往上爬,上辈子真是小看了她。 秦莞瞧不上她这番做派,不过没说什么,她不想让外人看了笑话。 秦耀接道“关系到舍妹安危,唯恐小人暗算,确实需得报于衙门。” 这番话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魏欣和秦萱脸上。 秦莞暗自笑笑,当真是解气。 宫人高声唱喏“安国长公主到” 长公主沿着游廊缓步行来,身后跟着一众贵妇。 郎君娘子们纷纷行礼。 长公主走至近前,看向犹自沾着汤汁的魏然,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魏然正要哭诉,却被魏欣拦住“不过是姐妹们打闹失了手,奴家年龄最长,请长公主殿下责罚奴家一人,宽恕妹妹们罢。” 长公主笑笑“既是小姐妹们打闹,何来责罚一说来人,带魏家娘子去暖阁换件新衣。” “是”宫人上前,想要搀扶魏然。 魏然大力甩开宫人的手,指着秦莞告状“是她她把鱼盘扣到奴家脸上,请长公主殿下为奴家作主” 安国长公主依旧笑着,没有说话。 永安伯夫人察觉到长公主的态度,连忙上前捂住魏然的嘴,“这妮子被妾身惯得不成样子,长公主勿怪,妾身这就带她下去换衣裳。” 安国长公主点点头,“我年轻时常来此处,东边暖阁里放着些旧时的衣裳,样式虽说不时兴了,料子还能看些,魏夫人若不嫌弃便替二姑娘挑两件。” 魏夫人强笑道“谢殿下。” 魏然还要再闹,被魏夫人狠狠拧了一把拖了下去。 魏欣生怕梁桢再出招,寻了个借口一起跟了过去。 亭中只剩下安国长公主、秦莞兄妹,还有魏家两兄弟魏如安早在宋郎君发难时便羞愤离席了。 安国长公主看向秦莞,目光复杂。 秦莞知趣地跪到地上,主动请罪“奴家毁了官家赐宴,请长公主降罪。” “事关女儿家的名声,想必官家不会怪罪。”长公主笑笑,话音一转,“不过,你这妮子确实该罚,手忒黑了些” 秦莞抬头,露出可怜的神色“奴家知道错了。” 长公主点点她的脑门,“听说你家园子里种着不少名贵的牡丹,想来再过一月便是大好花期,就罚你赔我们一场牡丹宴罢” “奴家遵命”秦莞笑着应下。 “罚”完她,安国长公主紧接着赏了梁桢,盛赞他不拘小节,临危出手,没让侯府嫡女在马球局上受伤。 长公主这样做实际是在告诉众人,不许拿这件事说嘴,否则就是跟她过不去,可以说是明目张胆地给秦莞撑腰。 在场之人一个个生着七窍玲珑心,皆是顺着长公主的话把梁桢夸了又夸。 一些小娘子看着梁桢英武的模样,悄悄地红了脸。 这顿御宴当真精彩。各府贵人添了一肚子八卦,就等着茶余饭后拿出来说稀罕。 秦莞心里却是通透。 长公主哪里是给她做脸,分明是在安抚她。 秦莞险些被魏欣害得摔下马,长公主却不能明着惩罚魏欣,只得让秦莞咽下这个委屈。 说到底是因为魏欣和二皇子订了亲,长公主就算不顾魏家的名声,也要顾及二皇子的脸面。 秦莞懂,所以才会主动认错,并顺着长公主的意思大事化小。 实际上,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魏如安,只要能彻底摆脱这个人渣,其他阿猫阿狗的她根本没放在心上。 只是,秦莞大方,不代表她的“守护者”们也大方。 秦耀看出苗头,主动找到梁桢问明缘由,确定是魏欣用簪子扎了马腿使坏,决定替自家妹妹讨回公道。 不过,他向来是个耿直坦荡,且有些大男子主义的人,不允许自己向小娘子出手,于是他扎了魏家兄弟的马屁股。 骏马吃痛,拔足狂奔,毫不留情地将魏家兄弟甩到了水沟里。 秦耀上前检查了一下,确认了对方没断胳膊断腿之后,这才悠哉悠哉地回了自家车队。 永安伯府尚不知自家丢了世子和二郎君,车队照常前行。 魏家两姐妹同乘一辆马车。 魏然得了长公主赏赐的衣裳,正在臭美。 魏欣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气得浑身发抖。 扇子做工精良,且出自名家之手,只是那上面的字一看就是新题的,意思直白易懂“善为至宝终生用,心作良田百世耕。” 说白了就是“我劝你善良”。 想到苏泽将这把折扇送给她时的神情,魏欣就恨得牙痒痒。当时她还沾沾自喜,以为苏泽对她另眼相看,没想到竟是为了讽刺她 魏欣不想叫人笑话了去,只得极力忍着。直到马车出了园子,她才终于支撑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正哭着,突然觉得马车剧烈地晃动起来,魏家姐妹一个不防重重地磕在车厢上。 魏欣的额头顿时肿了个大包,那枚戳过马腿的金簪险些扎到眼睛里,魏欣吓得魂儿都丢了。 魏然则是死命地护着衣裳,脑袋磕疼了都顾不上。 突然,一只巨大的利爪伸进车厢,嘶拉一声将她的衣袖撕去大半。魏然惊叫一声,吓得从车中翻了出去。 恰好碰上几位年轻的郎君打马经过,嘴里提到她的名字。 “原本看着那魏家二姑娘马球打得不错,是个妙人,现在嘛” “如何了” “我满脑子都是她那张糊满汤汁的大花脸” “哈哈哈哈” 魏然气极,扬起下巴正要破口大骂,头顶突然落下一滩鸟屎,好巧不巧地摔在她脸上,还有那么一丢丢溅进了嘴里。 呕。 空中传来悠长的哨音,灰白色的海东青一声唳叫,滑翔着落到梁桢的手臂上。 魏欣扒着车窗,不期然对上他的眼神,狠狠一颤。 虽然梁桢什么都没说,她却读懂了他的意思,他是在替秦莞报仇 凭什么 凭什么所有人都向着她 魏欣捏紧双拳,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她和秦莞同年出生,同样生在勋贵之家,同是嫡长女,然而,自从她三岁那年知道了“秦莞”这个名字开始,处处都要被秦莞压一头。 儿时随母亲进宫,贤妃娘娘更喜欢和秦莞说话;陪同皇子们玩耍,所有人更愿意亲近秦莞;明明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偏偏秦莞长了张好脸,竟得状元公赋诗 “秦莞”这个名字成了魏欣十五的生命中甩不掉的阴影。 定远侯府的马车上,秦萱也在愤愤不平。 萧氏特意唤她同乘,秦萱原以为母亲想和她说些体己话,没想到上来就受了一通训斥。 萧氏满面怒容,和平日里的温婉模样判若两人,“当着外人的面不向着自家姐姐,只图落个好名声,从前教你的都忘了吗” 秦萱含着泪,哽咽道“女儿一直在想,到底我是您亲生的,还是大姐姐是您亲生的,为何母亲处处向着她” “她是侯府的嫡长女” “我也是嫡女您救了三皇子的命,太后娘娘亲下的懿旨将您扶正,我的母亲不比她的母亲低贱,我为何要低她一等” 秦萱突然提及往事,萧氏愣了一瞬。她似是有些不安,指尖隐隐发颤。 秦萱抓住她的手,哭道“母亲,韩氏已经死了,您也已经不是妾了,不必再受任何人的气” “胡说”萧氏突然变得很激动,“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难道不是吗”秦萱眼神怨毒,“如果不是被韩氏奴役久了成了习惯,您又怎么会怕她的女儿” 萧氏略略失了神,“我不是怕她这是我欠她的。” “母亲” “不必说了。”萧氏撑着额角,闭上眼,“今日之事,若再有下次,你就不要再出来了。” 秦萱怔怔地看着她,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并非良人 早朝时,永安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官家哭诉,口口声声说定远侯教子无方,放任秦耀当街行凶,自家两个儿子被他打伤,到现在还下不了床。 对这个新鲜出炉的亲家,官家多少要给些面子,是以重重地训斥了定远侯,并罚了秦耀半年俸禄。 回到家,定远侯把秦耀打了一顿,罚去跪祠堂,明令禁止家里人前去探望,不听话的一律重罚。 旁人被吓住了,秦莞却不怕。 她亲手做了些软糯的发糕,提着小竹篮溜到西跨院。 院里院外的长随护院不下十个,都是定远侯派过来拦人的。 秦莞让彩练去正门口吸引护院的注意,自己则是蹑手蹑脚地猫到侧门,从槛窗翻了进去。 殊不知,拐角处站的全是定远侯从辽东带回来的精卫,树上掉片叶子他们都能发现,更别说秦莞这个大活人。 然而,在侯爷和大姑娘之间,他们果断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秦莞自以为瞒天过海,洋洋得意地摸进祠堂。 昏暗的堂屋中,秦耀跪得笔直,膝下连个蒲团都没垫,后背的衣裳也破了,渗着斑斑血痕,一看就是鞭子抽的。 秦莞鼻子一酸,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掉,“你是不是傻,都不知道认个错吗” “我没错别哭,会变丑。”秦耀一脸耿直,抬手去给她擦泪。 秦莞打开他的手,气道“假装一下不成么非要挨打” “不会装。” “活该你挨打” 秦莞气得推了他一把,秦耀纹丝不动,她自己倒跌到了地上。 秦耀伸手扶起她,眼中的锋芒稍稍敛起,“出去吧,免得父亲知道了罚你。” 秦莞不理他,剽悍地扯开他的衣裳检查伤口,确认了上过药止了血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秦耀面色涨红,活像一个被人非礼的黄花大闺女,“多大人了,也不知道避着些” 秦莞翻白眼“你是我亲哥,连我的尿片都换过,避个球球” “你你你嫁不出去了”秦耀恨铁不成钢地敲她的脑袋。 “正合我意。”秦莞嬉笑着从香案下扯了两个厚厚的蒲团出来,一个塞给秦耀,一个垫到自己膝盖底下。 秦耀无奈道“祠堂湿寒,待久了骨头疼,乖些,出去吧” 秦莞把食篮放到他面前,“你先把这个吃了。”报信的小丫鬟说,秦耀已经两顿不吃饭了。 秦耀摇摇头,“父亲罚我不许进食。” 秦莞嘟囔了句“耿直鬼”,威胁道“你要是不肯吃,我就陪你在这里饿着,你饿一顿,我就饿一顿,你饿两顿,我就饿两顿,不信咱们就试试,看谁先撑不住” 秦耀无奈,“我常年带兵,身体强壮,饿上顿没关系,你一个小娘子怎么受得了” 秦莞眨了眨眼,“哥哥若是心疼我,那就不要饿着。”说着,便捏起一块发糕递到秦耀嘴边。 秦耀无法,只得接到手里,咬下一口,面色微变,“这是你做的” “啊,哥哥吃出来了是不是和明月做的不一样我自己想的方子。”秦莞喜滋滋地说。 “确实。” 嘴里咸得要死,还要努力保持微笑。 秦莞托着下巴,期待地问“好吃不”卖相好的成品就这么几块,她没舍得吃,全给秦耀拿过来了。 秦耀艰难地把口中又咸又甜的“毒物”咽下去,面不改色地说“好吃。” “那就全吃完。”秦莞殷勤地把竹篮推到他腿边。 秦耀点点头,无比淡定地吃了一块又一块,直到把盘子吃空了都没让宝贝妹妹知道她亲手做的点心有多失败。 秦莞全程笑眯眯。 秦耀喝了大半壶茶水,这才开口“梁小将军并非良配,莞莞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秦莞眨眨眼,怔怔道“怎么突然说起他” 秦耀一本正经道“今日之事虽是魏家不对,你自己也要上心些,需得明白瓜田李下的道理。” 秦莞沉默了片刻,问“哥,你是不是不大喜欢梁桢” 秦耀棱角分明的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确实不喜欢梁桢,尤其不喜欢他接近自家妹妹。因为,梁桢的名声不大好。 近来,坊间一直流传着他在西北时如何纨绔,如何风流,如何奢靡无度,如何纵着手下和那只海东青为害边民。 当然,这些只是传言,秦耀不会拿出来对秦莞说。他只说自己亲眼看到的。 “和他交往的那些人无一不是京中纨绔,品性堪忧。他若是个上进的,也不会主动向官家求去巡防营。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擅离职守,跑到勾栏瓦肆寻欢作乐。” 巡防营和秦耀在的金明水军同属京城禁军,只是前者是关系户聚集地,后者是官家寄予厚望的新式水军营。 秦莞有些吃惊,以她对梁桢的了解,怎么看都不像个贪图享乐、混吃等死的。 她不由想起马球场上的情景,梁桢抱着她,臂上的肌肉结实有力,胸膛更是温热厚实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酒色加身的纨绔之辈 秦莞咬着唇,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看着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小女儿情态,秦耀的妹控之魂熊熊燃烧,态度更加坚决“总之,不要再和他扯上关系。” 秦莞垂下眼,道“哥哥放心,我们不可能的。” 且不说梁桢不久后就要和公主订亲,单说他的前程秦莞怎么也不会傻到和一个即将造反的人扯上关系。 虽然嘴上这样告诫自己,然而,想到梁桢即将遭受的厄运,秦莞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就在秦家兄妹谈论梁桢的时候,镇北将军府也在进行着类似的对话。 梁老夫人是梁桢的祖母,然而祖孙两个并不亲近,梁桢出生后不久就被父亲接去了西北,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京一次。 不过,这并不代表梁老夫人不关心这个嫡长孙,尤其是在婚姻大事上。 “你们少年人呀,就是喜欢俊俏的小娘子,却不知道娶妻当娶贤的道理。那个秦家大姑娘我就不觉得是个好的,太喜欢出风头,长得也太出挑了些,谁家娶回去谁家费心。” 梁桢眉心一皱,淡淡道“祖母多虑了,秦家娘子才德兼备,颇得坊间盛赞。” 梁老夫人哼了一声,不屑道“你也不看看赞她的都是些什么人你可听见哪家主母夸她、想把她聘为儿媳妇的” 梁桢木着脸,心内腾起阵阵冷意。严格来讲秦莞和他无甚关系,然而听见祖母这样诋毁她,他还是忍不住发怒。 梁老夫人见他不说话,以为说服了他,得意道“婚姻大事还是要长辈作主,可别像戏文里唱的那样花前月下、翻墙爬窗的,不合规矩” 旁边坐着二房的主母崔氏和三房的主母姚氏。 崔氏是个稳重的,听到这话只是笑着给梁老夫人添上茶水,没吭声。 姚氏生着一张伶俐的口齿,调笑道“母亲大可放心,咱家大郎可不是那些一棵树上吊死的拧巴人,前日里三姐儿她爹还瞧见他在瓦子里听曲儿呢,旁边挨挨挤挤坐了三四个小花娘”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夸梁桢的,倒像是在上眼药。 梁老夫人虽古板,却不傻,当即黑下脸,硬声道“外人胡乱编排也就算了,你这个当婶子的怎么还跟着起哄大郎的名声就是被你们这些心黑的给败坏的” 姚氏一听,当即跪了下去,“真真是冤死人了,儿媳不过是说了句玩笑话,怎么就成了心黑的” 梁老夫人哼了哼,脸色并不见好。 姚氏暗地里扯了扯崔氏的衣袖,苦着脸向她求助。 崔氏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转而顺了顺梁老夫人的背,温声劝道“母亲息怒,老三家的脾气您还不清楚吗,若她真有那些个心眼儿,往日里母亲还用得着恨她不争气” 姚氏连连点头,“二嫂说的是,母亲,您真是冤枉媳妇了” 崔氏是梁老夫人的内侄女,梁老夫人向来偏爱她,她说的话多半是听的。不管方才有多大气,听她这么一说也就化了。 姚氏趁机讨巧卖乖,说了一箩筐恭维话,终于哄得老夫人露出个笑模样。 妇人们唱着变脸大戏,梁桢淡然地置身事外,等到一折结束,他把茶盏一放,撩起衣摆跨出门去。 “祖母和婶子们歇着,我去街上逛逛。” 梁老夫人扯着嗓子在后面喊“离那些个不入流的地方远些上旬进宫时贤妃娘娘还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嘉仪公主到了年纪,官家要指婚呢” 梁桢就像没听见似的,眨眼的工夫就绕过照壁,走远了。 梁老夫人气得直跺龙头拐,“和他爹一个样,尽是被那些个狐媚子勾了魂儿好好的一个儿郎,怎么就成了纨绔” 这话传到梁桢耳朵里,只余冷笑。 他要是不纨绔,那些个虎视眈眈的文臣谏官们能放下戒心太后和大皇子一党能放过他 如今立储在即,作为二皇子母族势力的梁家要想在这场夺嫡之争中明哲保身,他这个继承人只能是越废越好。 更何况,梁家在西北盘踞数年,有他爹一个能臣良将就够了,若他再优秀些,官家恐怕就睡不踏实了。 想到至今下落不明的父亲,梁桢眼神沉了沉,低声吩咐“加派人手,深入西凉、宣化、鹿州等地,尽快找到父亲的下落。” “是” “嘱咐兄弟们,定要小心行事,切勿露出任何端倪。” “是。” 大海迟疑了一下,道“少将军,黑子如今假扮成将军待在枢密院,每日里人情往来、公文批复着实不少,他那边恐怕应付不来。” 梁桢捏了捏眉心,沉声道“让他再顶两日,母亲的事查得差不多了我就去替他。” “是” 两个人专挑着空旷的地方走,不用担心有人偷听。待走到僻静处,梁桢掏出西北舆图,不由地失了神。 他想起回京前做的那个梦。 梦里,父亲在对夏一战中失去踪迹,他孤身回京,在朝堂上受到主和派的攻讦,官家顶不住群臣激愤,解了梁家的兵权,并瞒下了父亲失踪的消息。直到一年后,西北新任节度使声称找到了父亲的尸体,梁家自此陷入莫大的危局。 这个梦真实得可怕,彼时的无助和愤慨于梁桢而言就像切切实实经历过一般。 为了不让梦中的情景成为现实,接到圣旨的那一刻,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假扮父亲,回京述职。 果然,官家感念梁大将军多年的戍边之功,虽然收了他的虎符,却封了他一个枢密史的官职,掌管军机防务、全国兵马。 朝中百官看到官家的态度,即便有心攻讦却也不敢再开口。 这一步,梁桢算是走对了。 骄阳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唯有坚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干掉渣男(一更) 秦耀说要把魏如安告到衙门,决不只是说说而已,第二天他就向汴京府衙递了讼状。 汴京府尹事先在儿子口中得了信儿,讼状一到他便差人去上善门及事发地查探。 宋府尹之所以被称为“宋青天”,不光是因为他处事公允,不徇私、不包庇,还因为他高超的断案能力。 不出两日,他便查明了事情的原委,寻得的人证物证比秦莞手上的更多、更有力,任凭魏如安巧舌如簧都没了辩白的余地。 只是魏如安是个嘴硬的,无论如何威吓都不肯认罪。 他到底有功名在身,不能用私刑,好在证据确凿,宋府尹权衡之下判了他“脊杖四十,太学除名”。 四十大杖打下去,魏如安当即皮开肉绽,丢了半条性命。 这还不是最惨的,更让他在意的是被太学除去姓名,永不复录。 虽然没有言明不许他参加科考,但身上背着这样的污点,就算他文章做得再好,今生恐怕仕途无望。 这对魏如安来说,相当于一辈子都毁了。 在决定状告魏如安的时候秦莞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她有过犹豫,但并不后悔。 前世今生,魏如安对她做的桩桩件件,何尝不是毁了她 离开太学的那天,魏如安背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只能勉强下地。 秦莞坐在马车里,亲眼看到他佝偻着腰身、蹒跚着步子从威严的学府中缓缓走出,手上提着个半旧的包袱。不仅身后没有一个人相送,还遭了门人一双大大的白眼。 魏如安垂着头从马车前经过,并不知道车里有人在看着他。他的衣裳略显褶皱,发髻也有些凌乱,不复从前的翩翩风度。 秦莞轻叹一声,心内百感交集。 魏如安这个人确实有才,并非华而不实、沽名钓誉。上一世,秦莞看过他中探花时所做的那篇文章,言辞优美,极有见地。 那年七夕乞巧,魏如安在家宴上谈到缩减军资、整顿官制的想法,就连戍边多年的定远侯都连连点头。 秦莞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神情,雄心勃勃,意气风发,和现在苍白着脸色、一脸愤愤的模样判若两人。 飞云小声说“魏郎君也挺可怜的。” 彩练一巴掌拍在她腿上,脆生声“你到底是哪头的你怎么不想想,如果不是府尹大人查明真相,现在可怜的就是咱家姑娘” 飞云悄悄地瞅了秦莞一眼,嚅嚅道“我、我就是说说嘛” “收回你这泛滥的菩萨心肠,同情恶人就是对自己残忍”彩练犀利道。 这话不仅敲打了飞云,还点醒了秦莞。 她收回目光,淡声道“回去罢。” 两个丫鬟察觉到她心情低落,不敢多言,只安安静静地陪着她。 马车辘辘而行,秦莞靠坐在车壁上,最后看了魏如安一眼。 前世你误了我的终身,今生我毁了你的前程,因因果果总是说不清。就这样吧,愿此生不复相见,你我都落得个清静。 殊不知,这世间的事哪里肯如凡人所愿 从侯府大门到一方居要经过秦昌的风雅轩。 秦昌今日没出门,正在中庭的凤凰木下背手立着。 秦莞避无可避,只得上前见了个礼。 秦昌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一个女儿家,居然把名节之事闹到衙门,你还要不要脸面了” 秦莞道“我就是因为要脸,才要让全汴京的人知道真相。” 秦昌气道“秦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秦莞冷笑“不是早就丢尽了吗” 秦昌怒极“逆子” 秦莞别开脸,丝毫不惧。 父女二人剑拔弩张。 飞云彩练吓得跪到地上,秦昌的长随小厮也战战兢兢。 秦莞心软了,主动示弱“大哥哥在递状纸之前已经得了伯父的首肯,我之后也不会再做多余的事,父亲大可放心。” “哼,这样最好”秦昌甩袖,气冲冲地走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秦莞先前的低落反倒一扫而空。 她把两个丫鬟拉起来,笑道“今日不吃大锅饭了,叫小厨房备下一桌席面,再开一坛桑甚酒,咱们自个儿在屋里好好地热闹一番。” “好嘞”彩练欢呼一声,兴冲冲地跑去传话。 一方居有个小厨房,平日里只是做些点心羹汤,若是想要开小灶需得到管家的萧氏和纪氏那里知会一声,然后到大灶上支取用度。 并非不能自己悄悄花钱采买,只是不合规矩,长辈院里都不会这样搞特殊,秦莞也不想如此打眼。 毕竟,阖府上下除了定远侯所住的主院外,只有一方居垒着小厨房,平时能熬个粥、做个点心秦莞就已经很知足了。 今日报了个大仇,怎么都该庆祝一下。 明月的手艺得了喜嬷嬷的真传,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束起衣袖下厨,蒸、煮、烤、煎,利利落落地做出一桌子美味。 “姑娘,您尝尝这道鸡汁蒸白鱼,用的是应天府那边运过来的江白鱼,只活了十几尾,葛叔听说咱们院里要开小灶,二话不说便匀了我两尾。” 葛叔是大厨房的管事,从前跟着定远侯在辽东打仗,受了伤,腿脚不便才来了府里。 葛叔年过五旬,无儿无女,秦莞心善,每逢冬寒便叫丫鬟们给他做些护膝、棉袜之类的小物件,葛叔心存感激,总是寻着机会报答一二。 明月献宝似的把鱼碟推到秦莞跟前。 秦莞尝了一口,肉质滑嫩,骨刺细软,配着鲜香的鸡汁,汁香融入鱼鲜,吃得人口齿留香。 秦莞竖起大拇指,“香” 彩练馋得直吞口水“比舅家阿郎送来的海鱼还好吃么” 她口中的“舅家阿郎”指的是秦莞的舅父韩琼。 当年大名书院闭馆之后,韩琼一家便去了登州做生意,时不时会往侯府送些奇珍海货,逢年过节更是节礼无数。倒不是为了巴结侯府,只是惦记秦莞这个唯一的外甥女。 “和海鱼味道不大一样,各有各的好处。”秦莞笑着招呼她们,“别傻站着,都坐下,一起吃。” “拜谢姑娘”四个大丫鬟也不扭捏,笑嘻嘻地行了礼便大大方方地围坐到桌边。 这四个大丫鬟是韩琼留给秦莞的,自小和她一起长大,名义上是主仆,情分上堪比姐妹。 韩琼心思缜密,在她们年幼时便依着各人的脾气秉性教了不同的手艺。 清风最为年长,性子稳重,识文断字,管着一方居的大小事宜,外面铺子庄园的账目琐事也是她帮着秦莞打理。 明月脾气温和,周到细致,平日里照顾秦莞的饮食起居,还学的一手好厨艺。 飞云是钱嬷嬷的独女,四岁起就跟着秦莞,由韩琼亲自教导,在妆面发饰、衣裳搭配上十分精通。 彩练直率泼辣,却极有人缘,在各府各院的丫鬟婆子、长随小厮中很是吃得开,平日里跑腿、打听消息的事都交给她。 别看彩练这样的性子,偏偏极擅女红,经由她的手做出来的鞋帕衣裳就连宫里的贤妃娘娘都夸过。 彩练吞了口鲜香的鱼肉,笑嘻嘻地对秦莞表忠心“姑娘,这顿席面奴婢不白吃,回头就给您做双顶好的鞋子,缀着东陵珠的那种,比长公主鞋面上的珠子还大” 听到“东陵珠”三个字,秦莞心头一悸。 重生以来她时常会被噩梦惊醒,梦里出现得最多的就是死时的情形,尤其是那人鞋头的东陵玉珠,在黑沉的梦里成为最鲜明的存在。 “姑娘,奴婢瞧着您脸色不大好,可是哪道菜不合胃口”明月关切地问。 “不是。”秦莞摇摇头,强笑道,“许是天热闷的。” “我去开窗”彩练跳起来,把东西两侧的格扇窗悉数推开。 从湖面吹来的风穿堂而过,带着阵阵清凉。 秦莞深吸一口气,看着窗外舒阔的湖面、精美的亭台,心底的惊悸果真消解了些。 有人走在九曲桥上,朝着水榭匆匆走来。 彩练眼尖地看到了,叫道“飞云,你娘亲来了” 飞云惊喜地迎了上去,“阿娘,这还没到月底,您怎么过来了” 钱嬷嬷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巴掌,避开了她的话头,“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飞云吐吐舌头,挽着她的手臂入了水榭。 看到榭中的情形,钱婆子面上一愣,忙道“姑娘且吃着,奴婢去外面侯着。” “正好吃完了,嬷嬷随我来吧” 秦莞隐隐猜到她来的目的,放下碗筷,带她去了主屋。 丫鬟们刚一退下,钱嬷嬷便迫不及待地说“姑娘,您说的那个脸上有痣的婆子,奴婢寻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送给你的(二更) 秦莞母亲的嫁妆里有一个笔墨铺子,叫习远斋,除了文房四宝还卖一些书籍画册,钱嬷嬷每逢月中前去理账,月末交给秦莞查验。 她就是这次理账时碰见的那个脸上有痣的婆子。 “先前奴婢一直留意着布坊和针线铺子,没想到会在书斋里碰见。要知道奴婢一早就过去,省得白白耽误了这些时日。”钱嬷嬷难掩自责。 “无妨,兴许嬷嬷早些过去就遇不着了也说不定。”秦莞笑笑,问,“可探到了她的身份” 钱嬷嬷忙道“打听清楚了。是永安伯府三郎君的奶嬷嬷,这次去咱们铺子就是给魏三郎买笔墨。” 秦莞闻言,手上猛地一颤,白瓷茶盅险些扔到地上。 钱嬷嬷赶忙扶住她,关切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坦” 秦莞摆摆手,心如擂鼓一般跳得厉害。 永安伯府的三郎君是她的三妹妹秦茉未来的夫婿。 倘若钱嬷嬷见到的那位果真是上一世害她的婆子,是否说明她的死和秦茉有关 可是,秦茉虽任性了些,心地却不坏,就连院里的小树枯死了都要心疼一番,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狠下心害死她 毕竟,她们可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秦莞怎么都不愿意相信。 钱嬷嬷试探性地说“姑娘,奴婢为了和那婆子攀上交情,假意告诉她后日铺子里会进一批新画本,可折价卖给她原是想请姑娘亲自去辨认一番,若姑娘身子不适,奴婢就另找机会” “不必,就后日。约的什么时辰我定会准时过去。”秦莞果断道。 她等不了了,她必须尽快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和秦茉有关。 接连两天,秦莞觉都没睡好,闭上眼就梦到相国寺,还有那双缀着东陵珠的绣花鞋。 甚至有一次,她竟然梦到自己冲到了幢幡后面,看到了秦茉的脸,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惊醒了。 终于,约定的日子到了。 秦莞没带任何人,独自坐着马车去了习远斋。 这些铺子虽落在秦莞名下,她却从来没关心过,都是交给钱嬷嬷和舅舅派来的管事打理,是以斋中的掌柜并不认识她。 秦莞假装成买画册的客人,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等着那婆子过来。 上一世,秦茉和魏三郎结缘正是因为一本画册,如今钱嬷嬷拿打折的画册钩住那婆子,也算是找对了路子。 习远斋的生意不算红火,秦莞在书架后站了两盏茶的工夫只看到三位顾客,都不是她等的人。 终于,一个打扮体面的婆子扭着微胖的腰身迈进门槛。 她的身子被书架挡着,从秦莞的角度只能看到玳瑁色的裙摆和深褐色的厚底云头鞋。 尽管如此,秦莞依旧不错眼地盯着,随着婆子渐渐走近,她的心就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似的,呼吸都变得十分艰难。 终于,那婆子走到了柜台前,背对着秦莞同掌柜搭话“听闻今日有折价的画册,我来得晚,可卖光了” 掌柜事先得了钱嬷嬷的吩咐,笑着招呼“多着呢,嬷嬷这边请。” 那婆子随着掌柜来到书架旁,秦莞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继而心头陡然一松。 不是。 不是害死她的人。 这人脸上虽然也有痣,却不是长在颧骨上,而是鼻翼偏左的地方。而且,她的长相和害她的那个瘦长脸的婆子也十分不同。 觉察到秦莞一直在看她,婆子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小娘子莫非识得我” 秦莞回过神,随口扯了个谎,“我瞧着您脸上这颗痣生得极好,是以多看了两眼,想着沾沾您的福气,嬷嬷见谅。” “小娘子真会说话,洗不掉的黑芝麻似的,哪里有什么福气”她笑呵呵地往脸上碰了碰,又道,“说到福气,我倒是听说嘉仪公主跟前有位司膳大人,一颗黑痣刚好长在左边颧骨,相国寺的高僧都说那痣大有来头” 秦莞刚刚放松的心又是一紧。 嘉仪公主身边的女官左颧骨上长着黑痣 是她要找的人吗 直到魏家的婆子挑好画册离开了,秦莞依旧愣在原地。 头顶罩过来一片阴影,紧接着脑门一痛,她才回过神儿。 待看清来人,秦莞一愣,“梁将军你你何时来的” 梁桢没回她的话,只微垂着眼看着她额间的红痕,眼底划过一抹异色。方才他不过是屈起手指“轻轻地”敲了一下,怎么就红了 他拿指肚抚了抚她的额头,道“怎的这般娇嫩” 秦莞只觉得一阵刺痛,不满地打开他的手,“听你这意思,还要怪我了” 梁桢轻笑“不怪你。” 秦莞撇嘴,“自然怪不着我,怪就怪你手粗。”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把梁桢当成了熟识的人,言语间少了几分客气,多了些许熟稔。 梁桢展颜一笑,随手取下架上的画册,叫大海付了钱,不容拒绝地塞进秦莞怀里。 秦莞抱着画册,一脸不解,“这是做什么” 梁桢道“送给你的。” 秦莞惊“平白无故,为何送我画册” 梁桢挑眉,“你不是想要吗” 秦莞诧异,“我什么时候说想要了” 梁桢笑“盯了那么久,不是想要是什么” 秦莞 我只是在发呆我能说吗 当然不能,看梁桢这一脸坏笑的样子就知道,说出来会被笑死的 临出门,梁桢又转过身戳了她一刀,“这家铺子我常来,下次若再短了银钱大可记在我账上。” 掌柜笑呵呵地在旁边帮腔“像姑娘这般年纪的小娘子,又要买胭脂水粉,又要买金银钗环,偶尔嘴馋了还要去樊楼吃上一顿,月钱不够花也是有的。” 秦莞 我有的是钱整间铺子都是我的 只是这话却是没机会说出口了,梁桢已经走远了。 看着手里沉甸甸的画册,秦莞整个人都不好了。 许是连日来思绪过重,午睡时秦莞又做了噩梦。 这次梦到的人换成了梳着莲花高髻、戴着珍珠大冠的嘉仪公主。 公主素手一挥,牛头马面就勾走了她的魂魄。 秦莞吓得惊醒过来,抬手一摸,满头冷汗。 明月捏着帕子压在她额上,温声道“外面下着雨,这般凉快,怎么还睡出了一头的汗” 秦莞扭头一看,这才发现下雨了。 孟夏之暮,雨水渐多,下得又急又密。雨丝叮叮咚咚地打在芭蕉叶上,奏出优美的韵律。 七八个小丫鬟扒在槛窗下,朝着屋内探头探脑,那一个叠一个的样子就像一畦圆圆胖胖的小萝卜。 秦莞不由地笑了,“怎么都聚在这里不怕喜嬷嬷骂了” 圆眼睛的小橘笑嘻嘻地回话“彩练姐姐说姑娘今日得了新画本,您看完了就赏给奴婢们看姑娘现下可看完了” 秦莞这才想起梁桢送的那个画册,刚好就放在凭几上。 秦莞拿起来随手翻了翻,便隔着窗子递了出去,“拿去看吧” “谢姑娘”小丫鬟们顿时喜笑颜开,你挨我挤地凑到廊下。 明月服侍着秦莞起身,主仆两个轻言慢语地搭着话。 “方才姑娘睡着时奴婢翻了翻,只觉得那画师的手艺跟您差远了。若是姑娘您也画一两本出来,保准儿比什么白头居士清远山人的出名得多。” 她口中的“白头居士”、“清远山人”都是名气极大的画师,最擅画这些公子佳人、亲情孝义的故事,画多字少,就算不识字也能看懂,因此极得闺阁妇人喜爱。 秦莞从花几上掐了朵粉嫩的芍药簪在发上,对着铜镜照了照,道“借你吉言,等哪天姑娘我落魄了便卖画册养活你们。” 明月扑哧一笑,“姑娘真会开玩笑。不是奴婢奉承您,姑娘您自己瞧瞧,这运笔,这着色,这神韵,哪一样不比外面那些买来的好” 明月说着,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卷画纸摆到秦莞面前。 画上是位金戈铁马的大将军,正手执缨枪,背对着夕阳,浴血奋战。 这是秦莞遇到梁桢的那天画的,画中的情景正是前世的他在大庆殿外杀出重围的那一幕。 当时秦莞心境纷乱,廖廖数笔涂完就不知道扔到了哪里。如今仔细一看,却觉得连梁桢十分之一的英姿都没画出来。 毕竟,他是那样一个如夏日骄阳般耀眼的人。 想到梁桢,秦莞又不由想到了嘉仪公主。 嘉仪公主比她大两岁,自小养在太后身边,秦莞只在小时候见过她,印象中那是个如月亮般高洁贵气的天之骄女。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和魏如安扯上关系 更何况她还和梁桢订过亲。如果不是梁家出了事,到她遇害的时候人家的孩子兴许都会满地跑了。 秦莞摇摇头,赶走了脑子里不切实际的猜测。心底却忍不住隐隐地想着,要找机会见一见那位司膳大人才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嘉仪公主(一更) 秦莞暂时没找到机会入宫,面见嘉仪公主的事只得暂时搁置。 好在,她很快收到了一个好消息舅舅来信了。 她之前写信请韩琼派人到川找山民求木耳的栽培手艺,这次韩琼回信主要是说这件事。 韩琼说已经找到了山民,也安排人保护好他们,并顺利买到了植着菌种的椴木,下个月便叫人送一批到汴京,叫秦莞做好准备。 随信一起送来的还有南地各种应季的瓜果,用冰镇着,一看就新鲜又好吃。 连日来被噩梦折磨得心情郁郁的秦莞终于露出个笑模样。 正赶上五月初一,侯府家宴,阖府上下都聚到定远侯的主院。 秦莞叫丫鬟抬着筐子把瓜果悉数带了过去,笑盈盈地向长辈们见礼“原谅侄女偷了这个懒,没给伯父叔父送到院里去。” 三叔秦晏哈哈一笑,爽快道“一家人在这宴上分果而食,岂不正好” 饶是向来严肃的定远侯也略略颔首,露出一丝笑,“可是韩家郎君送来的” “是,舅舅刚好到南边采买货品,就顺带着购了些应季的瓜果随船运过来。”秦莞乖巧地答道。 有韩家这个好亲家,秦昌脸上有光,连带着对秦莞态度也好了不少。秦莞把一碟芒果放到他跟前的时候,他还赏脸夸了两句。 秦茉哼了哼,酸溜溜地说“不过是些歪瓜酸果,有什么稀奇的,也值得你这样显摆二姐姐的舅家年年往府里送,他家果园比金明池还大,也没见二姐姐说什么。” “城南农户家的麦田比皇城都大,这怎么比萧家舅舅园子里长得是什么,大妹妹送来的又是什么,你可见过” 说话的是秦三叔的大儿子,秦二郎,他从筐里捡了个山竹,在手上掂了掂,道“就这么小小一筐,不说价钱几何,单是从南地送过来的船资运费就能把萧家舅舅园子里的瓜果都买下。” 秦二郎随了秦三叔,是个狐狸性子,很少如此直白地怼人,只是今日实在看不过秦茉如此不敬长姐,连带着把萧家也给贬了,就是为了敲打敲打那对不作为的父母。 秦昌向来偏心,不仅没体会到二郎的用心,还把他也给怪上了,沉着脸瞪了他一眼,又责怪般看向秦三叔。 秦三叔慢悠悠地剥着荔枝壳,权当没看见。 纪氏一心喂着小儿子,脸上笑意不减。 反倒是萧氏,笑着说“我兄弟家就是种地的泥腿子,如何能跟韩家阿郎比茉儿也是,在家里胡乱说说没人怪你,去了外面可不能随意开口,免得叫人笑话了去。” 温温和和一句话,轻轻巧巧地把矛头指到了秦茉身上。 偏生秦茉听不出来,还以为萧氏在给自己解围,感激道“谢母亲教诲。” 秦萱不像萧氏这么有城府,一脸尴尬和愤恨。她恨秦茉口无遮拦,更恨自己没有秦莞那般强势的舅家。 萧氏虽然也是出自宫中,却与韩琼大不相同。 韩琼出身高门,作为女官选进宫伴在贤妃身边,有品阶,又有身份。萧氏娘家只是普通农户,自小便被家里人卖到了宫里。 当年,若不是韩琼求到贤妃娘娘跟前,萧氏怎么也不可能来到定远侯府,成为秦昌的贵妾。 就算秦萱百般强调自己的母亲如今也是正室,并不比韩琼低,然而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她与秦莞无论如何是比不了的。 一时间没人再说话,偌大的正堂只能听到轻微的咀嚼声。只是各有各的思量,没人把心思全然放在吃食上。 满屋子也就秦耀吃得最安稳。 他见秦莞把碟子里的醉三丝吃完了,便把自己案上那盘换给她。 秦莞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谢大哥哥赏。” 秦耀勾了勾唇,“吃吧。” 秦二郎捡了个豆壳弹到秦莞身上,道“没良心的,只看得见大兄” “也谢谢二哥哥。”秦莞嘻笑着把刚刚剥好的虾放到净碟中,双手举着呈给他。 秦二郎哈哈一笑,捡了只嫩虾放到嘴里,一脸满足。 三叔家的四郎还不到五岁,长得嫩乎乎,豆丁似的,奶声奶气地叫“大姐姐,四郎也要吃果果” “好嘞”秦莞挑了个大青芒放到他怀里。 小家伙亮着几颗小米粒牙,一口咬在青皮上,肉肉的小脸皱成胖包子,“呜呜苦的” 满屋的主子仆从全都笑了。 屋内的气氛再次活络起来。 定远侯府每逢初一十五都有家宴,吃饭倒是其次,主要是为了联络感情。 用罢饭,碗碟撤去,桌案抹净,焚上合香,泡上清茶。 小辈们凑到一起说着京城的趣事,长辈们谈论的多是国情民生。 秦三叔问“大兄,那梁家父子此次回京,官家可是无意再让他们返回西北” 定远侯是个沉默威严的人,面对亲人同样如此。他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说“嗯。” 秦三叔嘴角一抽,只得自己说下去“梁家父子向来主战,如今边关局势紧张,官家这时候招他们回来,莫非想与夏国和谈” 定远侯沉着脸没说话,默认了。他个人并不支持和谈,一旦和谈,大昭势必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秦昌插口道“和谈也没什么不好,穷兵黩武并非百姓之福。” 秦三叔皱了皱眉,道“那夏国皇庭惯爱出尔反尔,即便和谈” 定远侯打断他的话“如今一切未定,在外不得妄言。” 众人皆执手“是。” 秦莞呷了口茶,暗暗地叹息一声。 三叔说得没错,即使这次和谈成功,不出三年夏国依旧会打破盟约,无耻犯边。大昭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边关失守,连丢数座城池,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梁桢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收拢势力,渐渐壮大起来,最终得以和昭、夏两国分庭抗礼。 这么一想,秦莞更觉得梁桢是个人才。 定远侯看向秦耀,转移了话题“端午金明池夺标,官家亲至,准备得如何了” “尚可。”秦耀木着脸回道。 定远侯同样木着脸点了点头。 父子两个一脉相承,坐在一起就像在比谁的脸更冷似的,冻得周遭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 秦三叔朝天翻了个大白眼,笑呵呵地活跃气氛,“今年端午节比往常时候都要热闹,宫里的娘娘公主都会去,你们几个小丫头只管打扮得漂漂亮亮,叫他们看看咱们秦家女儿的风采” 一席话说得四姐妹皆是红了脸。 纪氏推了秦三叔一把,没好气地说“这是你当叔叔的该说的话吗” 秦三叔哈哈一笑,“喝茶、喝茶。” 秦莞面上飞红,心内却冷肃非常公主也会去,这么说,她很快就能见到嘉仪公主了 五月初五,端午节。 金明池畔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丽装的贵人高坐花棚,窈窕的仕女往来穿梭,汴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了,处处裙裾翻飞,香风阵阵。 定远侯府的车队到得晚,秦莞先是带着妹妹们去安国长公主的花棚请了安,这才匆匆往自家花棚走。 将将走到半路,便听宫人高声唱喏“陛下驾到贤妃娘娘嫁到嘉仪公主驾到” 所有人,无论官职高低,无论身份几何,全都伏跪于地,齐声问安。 官家从皇辇上下来,笑眯眯地叫众人起身。 众人再三谢过,这才纷纷站起。 官家是个蓄着短须的中年人,身形高大,面目慈和,只是面色有些苍白,眼下也泛着淡淡的青痕,不知是操劳过度还是身体违和。 贤妃娘娘的车驾在后面,秦莞没看到,倒是嘉仪公主,不愧是官家最宠爱的女儿,反而越过生母,随在皇驾之后。 身穿紫衫、头戴卷脚幞头的天武官抬着软轿,数名宫婢头戴金钗吊朵,身着红罗长衣分列两侧,轿身镶着裹金的檐子,顶上盖着剪花棕榈。 嘉仪公主从轿中款款而出,金丝绣的鞋,罗纱做的衣,珍珠缀的冠,衬着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端得是月华尽现、高贵无双。 她随在官家身边,于花团彩旗中缓缓而行,环佩微摇,珠翠轻摆,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这便是皇家的气派。 嘉仪公主无疑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女,难得的是她丝毫没有恃宠而骄,无论谁上前搭话她都面含笑意,言行有礼,一时间,无人不赞她的风度。 秦莞不着痕迹地把公主身边的人来回看了好几遍,并没有看到那个脸上有痣的司膳大人。 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又不由松了口气。 讲真,如果上辈子害她的人果真是嘉仪公主,这仇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报。 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嘉仪公主突然停了下来,缓缓开口“这位是哪家的小娘子” 声音也是那般悦耳动听。 秦莞收敛了思绪,恭敬道“回公主,家父是定远侯府的二郎君。” “哦,原来是你。”嘉仪公主垂着眼瞧了她一会儿,轻轻一笑,“确实生得不错。” 秦莞微抿着唇,总觉得这话听着不大对劲儿。 嘉仪公主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没再多说,扬着头,扶着宫人的手离开了。 秦萱拽拽秦莞的衣袖,小心翼翼道“大姐姐,你莫非和公主娘娘有过节” 秦莞白了她一眼,淡淡道“人家是堂堂公主,面都没见过两回,我能和她有什么过节” “可是,我瞧着公主似是不大喜欢姐姐”秦萱怯怯地说,那语气就像多关心她似的。 秦莞没搭话,暗暗思量,既然秦萱都看出来了,说明不是她的错觉,嘉仪公主确实对她有敌意。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十岁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嘉仪公主。 莫非是因为小时候自己抢过她的玩伴 秦莞恍惚记起,她儿时随着母亲入宫,偶尔和皇子公主们一道玩耍,有个身形瘦高的小哥哥不知是哪个府里的小郎君,嘉仪公主时常跟在他身后。 那个小哥哥大概是觉得秦莞长得白白胖胖挺可爱,总喜欢捏她的脸,还把随身的小木剑送给她,惹得嘉仪公主一通哭。 秦莞无语,就这么点事儿总不会记恨到现在吧她连那个小哥哥是谁都不知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英雄救美(二更) 秦莞的感觉没错,嘉仪公主确实对她有敌意。不是因为儿时的事,而是有人在背地里给她上眼药。 这个人就是永安伯府的大姑娘,魏欣。 上次马球局魏家姐妹丢了大脸,羞得半个月没敢出门。新仇旧怨加在一块,魏欣彻底把秦莞记恨上了。 她是个聪明人,早就看出嘉仪公主对梁桢有意思,因此便找了个机会添油加醋地把那天的事说了一通,话里话外暗示嘉仪公主秦莞勾引梁桢。 嘉仪公主未必信她,也未必把秦莞看在眼里,只是女儿家对潜在情敌总是有种天然的敏感,饶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也不能免俗。 是以,嘉仪公主一方面不大看得上秦莞,一方面又忍不住讨厌她。 这些事秦莞丝毫不知,如今她一门心思想找到那个有痣的司膳。 只是,定远侯府的花棚和嘉仪公主所在的宝津楼遥遥相对,就算她脖子伸得再长也看不清。 倒是镇北将军府的花棚就在旁边,时不时传出说笑声。 天气热,花棚间的竹帘悉数卷了起来,秦莞站在围栏边稍稍一扭头便看了个清楚。 正中坐的是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身形微胖,头发花白,说话的声音十分洪亮。 这位便是梁桢的祖母,梁老夫人。秦莞从前在上元宫宴上见过她。 下首坐着两位丽装妇人,约摸三十左右的年纪,一个形容端庄,一个俏皮讨喜,是梁家二房、三房的两位主母。 围栏边站着六七位年轻的小娘子,娴静的,活泼的,俏丽的,各有千秋。 秦莞看了一圈,没瞧见梁桢,倒是有位穿着武官常服的中年人,威武高大,宽肩圆腰,黑黑的面庞,从鬓角到下巴长了一圈浓密的胡须。 待看清了他的五官,秦莞一下子愣住了倘若他刮了胡子,再白些,再瘦些,和梁桢简直一模一样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那人突然偏过头直直地看过来。 秦莞吓了一跳,连忙垂下眼。继而又觉得有些失礼,于是端正了身形,朝着对方屈了屈膝。 那人略略一怔,抱拳还礼。 即使相隔百余步,秦莞仿佛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强悍的气息。那是独属于武将的多年杀伐沉淀而来的威势。 秦莞垂下头,没再往那边看,因此并没有发现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萧氏拍拍秦莞的手,温声道“那位是镇北将军府的梁大将军,莞姐儿可是见过” “不曾见过,只觉得好生威武,就像伯父一般。”秦莞方才已经猜到了,毕竟这世上除了父子兄弟之外,不可能有人长得这么像。 萧氏笑笑,道“确实,梁将军和大伯哥一样,都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说起来,两个人就连早年丧妻这一点都很像。 纪氏略略往这边凑了些,低声道“听闻官家有意给梁大将军赐婚” 萧氏点点头,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就连将军府门外的商贩都在说。就是不知道谁家姑娘有这样的殊荣” 妯娌两个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殊荣不殊荣的还真不好说,试问哪个高门大户的妙龄女子愿意嫁给一个中年武夫,还是继室 秦莞不由地生出些许疑惑,上辈子梁将军明明没回京城,据说还因此惹得官家震怒,这一世怎么老老实实回来了 秦莞来不及深想,金明池上便响起震天的锣鼓声,龙船竞标开始了。 龙船个个繁复精美,金黄的龙首高高地翘在船头,龙额上绑着红绸,龙尾系着宽大的飘带。每一艘龙船飘带的颜色都不相同,用来区分不同的队伍。 金明水军一共分成了十一队,每队挑出最优秀的青壮参加这次龙舟竞标。 秦耀也在,还是指挥方向的校官,秦莞一眼就看到了他,挥着帕子朝他招手。 秦茉切了一声,嘟囔道“这么远,大哥哥哪里看得见平白地招人眼。” 秦莞瞄了她一眼,淡淡道“若是不想被押回家去,你就闭嘴。” 秦茉顿时瞪圆了眼,“你敢” 秦莞轻笑“你想试试” “你” 秦萱连忙拉住她,温声劝“好了,别闹了,忘了出门前母亲怎么说的” 秦茉气恼地跺了跺脚,一手抓着秦萱一手拉着秦薇到别处去了,独把秦莞一个人留在当地。 秦莞乐得清闲。 鼓声歇,令旗下,舟中响起嘹亮的号子,数艘舟船如入海的苍龙般扎进金明池。 小娘子们兴奋地冲出花棚,挥着香帕,为支持的队伍加油助威。也就只在这个时候她们可以尽情笑闹而不惹人诟病,也不会被长辈训斥。 官家、贤妃娘娘、嘉仪公主也站到了宝津楼的围栏旁,与民同乐。 秦莞的视线紧紧盯在红色的龙舟上,秦耀正站在船头,手中挥着令旗,指挥着身后的十余名浆手奋力前行。 他面色沉稳,指挥若定,红船渐渐甩开其余队伍处于领先位置。 其余龙舟不甘示弱,从两侧包抄而来。 一时间,水花四溅,波浪滔天,红船被两面夹击,情况十分不利。 秦耀丝毫不见慌乱,瞅准了空隙,令旗一甩,身后的儿郎们飞快地收起左桨,右桨疾划,偌大的龙船以一种几近倾倒的姿势突出重围,眨眼间便甩了其余龙舟一大截。 官家情不自禁叫了声“好”,四面花棚也传出阵阵叫好声。 秦莞既兴奋又紧张,手劲大得几乎要把帕子扯破。 终于,红船一马当先冲到湖心。 秦耀收起令旗,撑着长撸,飞身而起跳到水心殿前,拔下标杆,敲响铜锣。 只听“咣”的一声,尘埃落定。 宫人高呼“红队胜” 小娘子们兴奋地拍着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哪家儿郎最英武,说得最多的是“秦家大郎”。 有那些自家兄长或情郎参赛的小娘子,提着裙摆跑过仙桥,急急地往龙舟那边冲。 秦莞不甘示弱,也想第一个跑过去对兄长道喜。 谁知刚刚踏上仙桥,突然被人撞了一下,秦莞一个踉跄,仰面跌了下去。 那人吓了一跳,连忙伸出手想要拉她,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秦莞似乎吓呆了,任由自己跌到湖了,甚至没有呼救一声。 实际上,她不是吓的,而是惊的。 那个撞了她又想拉住她的人,就是上一世害她的婆子 午夜梦回,她千百次记起这张脸,那显眼的黑痣,那瘦长的脸颊,化成灰她都认得 接下来的事,足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 秦莞落水,周围多是年龄相仿的小娘子,没一个会水的。守备的侍卫们倒是会水,只是没人敢下去救,若是一不小心毁了贵女的名节,麻烦就大了。 秦耀早就看到了秦莞,在她落水的时候便跳到了湖里。只是他离得太远,等到游过来的时候,秦莞八成就撑不住了。 若是放在平时秦莞至少会扑腾两下,怎么也能多撑片刻。然而,那个婆子的出现让她太过震惊,大脑竟失去了反应,任由身体直直地向下坠去。 就在湖水将将没顶的时候,只听“扑通”一声,有人自仙桥之上一跃而下,修长的四肢快速划动着,三两下便扑到了秦莞身边。 彼时,秦莞意识迷离,只觉得一只有力的手臂紧紧地箍在腰间,骨节分明的手托起她的下巴,将她带离湖面。 他厚实的胸膛,他指尖的温度,竟是那般熟悉。秦莞睁开眼,透过蒙蒙的水雾看清了他的模样。 第一反应是梁桢。 不,有胡子,不是梁桢。 混沌的大脑渐渐清醒,秦莞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梁桢的父亲,梁大将军。 “梁大将军”没有第一时间把秦莞救到岸上,而是带着她多游了一截,和秦耀在湖中碰头,把秦莞交到他手里。 楼台上,花棚里,湖岸边,无数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眼睁睁地盯着“梁大将军”和秦耀在湖中完成了这一神奇的“交接仪式”。 然后,秦耀带着秦莞游到岸上,并在出水之前把自己黑色的外衫解下,严严实实地裹到她身上。 “梁大将军”从另一个方向上了岸,随意抹了把脸,在众人崇拜的目光中默默地离开了。 秦家女眷急慌慌地围拢过来,定远侯三兄弟也向官家告了罪,匆匆而来。 贵女落水,官家十分重视,亲命太医为秦莞诊治。 秦耀一路抱着秦莞,把她带到临水殿的静室中。 秦莞来不及关心自己的状况,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个婆子,视线对上一双双或关切,或担心,或幸灾乐祸的眼,终于,她看到了那个人。 对方没有离开,而是站在殿中一角神色略显担忧,似乎还有些急切,瘦长的脸隐在阴影中,颧上的黑痣若隐若现。 秦莞忍着剧烈的心跳,强自镇定下来。 她细细地观察着婆子的穿着,领、袖、下沿用小珠缀边,幞头后束着二带,头上顶着五色帛花,的确是官中女官的制式。 秦莞的心顿时凉了半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