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国公府里做团宠》 第1章 第1章(修) 初夏的正午,岐山上的风还带着寒意。正是一年四季中打猎最好的天气,只可惜映枝听见丛林那边传来不同寻常的声音。 刀剑出鞘声,山虎咆哮声。 “护送殿下离开” 这又是谁进了山映枝皱眉,长绳一甩,白鹿迈开四蹄在林中穿过。 林外的河边。 山虎猛扑,一匹马儿瞬间被拍在草地上,鲜血淋漓。慌乱的喊叫与嘶鸣,马蹄声,刀剑破空声一片混乱。 岑瑜捂着手臂的伤口急退,左右两侧亲卫横刀在前。 巨虎张开血盆大口,扑倒一个侍卫,眼看他的头就要被咬碎。 就在此时,一道虚影破开密林冲了出来。 “走开” 白鹿的四蹄踏上河床的卵石,水花飞溅,映枝手持长弓,木箭嗖地插在侍卫身边。山虎一跃而起,露出尖利的牙齿,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映枝横弓与鹿背对众人,决然拦在虎前。她的黑发与白毛皮斗篷一齐飞扬,颈间的狼牙项链哗啦啦地响。 山虎一步步侧退,鹿也一步步侧行。 气氛一时凝滞,山虎伏低,呜呜两声一个急冲,叼起战马的残腿便蹿回密林。 沙沙声渐渐远去,众人这才大喘一口气。 “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映枝拉起长绳,白鹿回身。 岑瑜这才看清楚少女的脸,她细长的眉下一双澄澈的鹿眼,明明白日青天,恍惚藏了群星。 映枝久不和人说话,开口有些艰涩,一字一顿道“我名映枝。” “在下岑瑜。”岑瑜刚要上前,一支木箭噌地钉在他靴前一步。 侍卫们纷纷怒目拔刀,只需一声令下就要发动。 映枝心生警惕,举着弓道“你们,离开这里。” 岑瑜顿了顿她,山脚下流传着身骑白鹿的岐山神女赠丹的故事,同是岐山,同是丹药,这少女说不定与岐伯有关。 岑瑜行礼道“姑娘可以唤我子瑕,此番上山并非有意打扰,是来寻一人,不知姑娘可曾听过岐伯” 映枝乍一听到岐伯的名字,心中泛起淡淡的哀愁,她轻轻抿了抿唇,道“师父两年前就去世了。” 岑瑜的心猛地一沉,伸手取出自己怀中的银牌“令师临终前可曾有交代过姑娘家母送与我这银牌,并告知我可以上岐山来找岐伯,化解我命中劫数。” 世人皆知太子上岐山为陛下求丹,但谁也不知道这其实是他打的幌子。 映枝皱眉不言,她的确认得这玉牌,师父曾欠持金桔银牌的人一个要求,若是有人找来,要她跟此人下山,否则要一辈子守在山上。 “哦,这样。”映枝俯视着鹿下的男人,伸出手道,“那你跟我来。” 岑瑜的脸色微滞,映枝见他不动作,疑惑道“上来呀” “姑娘。”岑瑜拱手,又指了指旁边的马匹,“我骑马便可。” 映枝转眼望去,摇摇头“山路很险,你这马不擅长跳跃,走不了。”她说罢微微挑起眉,又问“你走不走” 一众的侍卫纷纷低着头不敢看,岑瑜抿唇沉声道“你们留在此处。” “殿下,不可”“殿下,请让臣等与您同去” 映枝的手伸着,岑瑜顿了顿,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白鹿蹲下身,岑瑜坐在映枝身后,和身前的少女足有两个拳的距离。 少女的发香淡淡萦绕在他身周,白狐皮的毛斗篷软软温温。 映枝轻拉骑绳,白鹿起身,沿着河道向上而行。 “你抓稳点。”映枝道,“你这样坐,我的鹿会很难过。” 岑瑜修长的手指握住斗篷的一角,带着她体温的热度从暖化了指尖的冰冷。 “姑娘,男女同骑已不合礼法,在下” “你会被甩下去的。”映枝转头,有些郁闷,怎么这人这么多事,“而且你会把我的披风也一起扯走。” 映枝只能看见岑瑜的喉结上下滚动,却看不见他的脸。 算了,管他呢,让他差点被摔下去就明白了。 映枝一拽长绳,白鹿猛地跃起 重重树木向后急退,耳畔刮来忽忽的风响,映枝感觉背后的人在慌乱之中揽住她的腰,他的心跳得好似擂鼓,隔着一张斗篷自己都能感受到。 “你为什么不呼吸会被憋死的。”映枝一手掩住唇,她向来对声音敏感。 身后传来一声粗重的呼吸。 白鹿飞身跃入山间云雾又飞身而出,眼前的白汽与失重的感觉一齐袭击着岑瑜。 眼前出现一圈矮篱笆,围绕着一座简陋的小屋。 白鹿停下来,映枝翻身下鹿。 “你等等,我收拾一下,马上就来。”映枝步履如风,转眼进了小屋。 岑瑜左臂僵硬,手攥得很紧。 映枝背着一个包袱出来时,看见岑瑜仍在鹿上,她把包袱系在长绳边,又拿着刷子使劲刷刷鹿毛。 “映枝姑娘。” 映枝抬起眼,想了半天面前男人的名字,道“子瑕,什么事” 清风撩起映枝的碎发,她两把捋起挽在耳后。 岑瑜眸色沉沉“姑娘或许不知,山下有不少规矩。譬如,女子同男子,不便太接近。” 映枝清凌凌的眼眨了眨,师父说过,要入乡随俗,下山了就不能任性而为。 “好,我听你的。”说完映枝手扶鹿角,翻身上鹿。 “那山下还有什么规矩”映枝露出一个笑脸,问,“子瑕快同我说说,要不然我下山就要闹笑话啦。” 岑瑜的唇角不禁弯起。 “你们山下是不是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我就下过三次山” “是有的。” “那、有没有酒师父最爱喝酒了,但他不让我喝。” “是有种酒很受女儿家喜欢,名叫兰花酿。若是姑娘愿意,回京后在下就带姑娘去曲水兰阁。” “真的吗子瑕你人真好” 十日后。 东郊的竹林深处,坐落着京城大名鼎鼎的曲水兰阁。这里是文人墨客清谈之所,大梁朝的“法外之地”。换句话说,管你三公六卿,进了院子,就是座中客。 而曲水兰阁不仅以清谈闻名,人们来此处更是为了一种酒兰花酿。 院外,正煎茶送水的侍婢们看见突然蹿出的一人一鹿,发出阵阵惊呼。 映枝也愣了,她没想到竹林深处竟然有座精致的小院。今天早上子瑕说带她来买兰花酿,他们便一路走来了竹林。方才子瑕叫她等在林外,可她迟迟不见他归来,心里有些紧张,就也跟着寻过来了 映枝赶忙勒紧白鹿,问“恕我无礼,请问” 侍婢怔怔看着,失神道“仙、仙子” 此时,兰阁主人兰闻,正朝着院中的岑瑜道“子瑕,你素来不贪杯,我给你一坛兰花酿就是” 旁边立刻有人问“都知道,兰阁的兰花酿带不出院门,除非装进肚子里,殿下是为谁求的酒” 曲水畔静立的男人,雪衣墨氅,冠发垂带。 他不疾不徐地拂去衣上竹叶,唇边挂着温和的笑意“多谢兰阁主破例,是为我一友人。” 众人肚子里的想法不知转了多少弯儿。近来有人说,太子放下监国大事,竟为陛下去求仙丹。上了岐山是长生药没求到,却带回来一位仙子。 京城里传得越来越邪乎,比如仙子像传说那样骑白鹿,比如仙子今年八百岁,又比如哪位樵夫被送了长生丹,甚至樵夫吃了丹药白日飞升 荒唐这又不是求仙问道的话本子,大家也不是活在乡野异闻里。 “呵,不知殿下上山求仙丹,还带回来个骑白鹿的仙人,是真是假”有人打着酒嗝问,语气还带着些许古怪。 兰闻听见这话,心里咯噔一声。他抬头看去,见岑瑜衣衫磊落,脸上波澜不惊,仍挂着笑意。 只是长睫下,一双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兰闻刚要开口,倏然却听见竹屏外,侍婢们发出纷乱嘈杂的惊呼。 “仙人” “是真的仙子” “这是怎么了”溪畔谈客们皱着眉,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目光一齐移向门口。 青竹屏上坠着的叶子微微摇动。 一头白鹿从屏后探出身,上面坐着清丽的少女,她乌发雪肤,簪琼枝,佩秋兰。 映枝扶鹿角轻身落地,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声若春泉叮咚“子瑕,我等不及就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2章(修) 从岐山而来,身骑白鹿的仙子,跟大街小巷里的传闻一模一样。 方才那语气古怪的座客脸涨得通红,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少女,或者说,整座院子里没有人不盯着她瞧的。 兰闻只觉得眼珠子都移不开,古有“仙人骑白鹿,赠我长生丹”的传闻,但现在传说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仙子”兰闻慌忙爬起身来,赶紧下拜道,“在下兰闻。” 映枝看看兰闻,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刚来京时,见人一个劲儿地瞧她,还会怯场。后来她才发现,大家好像都误会了什么。 “我才不是仙人,我是映枝。”映枝扬起头,清澈的鹿儿眼又转向岑瑜。 岑瑜站在她身侧,他在笑。 可不知为什么,映枝总觉得他的笑不同寻常。 “这位是岐伯高徒,映枝姑娘。”岑瑜抱袖行礼,上前一步,正好挡住了映枝半个身子。 兰闻恍然大悟,伸手取过竹边一坛酒“请。” 岑瑜没等映枝迈步就上前取了酒“恕子瑕无礼,今日有些急事,来日定与诸君再会。” 兰闻咽下留映枝一谈的话,他还不算狂放得没边儿。当朝虽民风开放,但留一女子在堆男人中饮酒,实是不妥。 映枝见酒已到手,开心得眉眼弯弯。她学着岑瑜行了拱手礼,翻身上鹿,三两下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岑瑜忍俊不禁,眼中透出一丝无奈。他拱手致歉,寒暄几句便也跟着走了。 院中,四下一片寂静。 三两息之后,像是扭动了什么机关,大家哄得一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时间沸沸扬扬。明明是清谈之地,却像是东城的菜市场。 兰闻在这片热闹里,忽然听见了嗒哒嗒哒的蹄声。 是映枝姑娘她竟又折了回来。 映枝的双颊红扑扑,跑得又急又快。她勒紧白鹿停在竹屏边,从鹿身上系着的包袱里一阵乱翻。 噼里啪啦掉出来好些东西,散落在草地上。 映枝赶紧弯腰收拾,又翻手抛出一只玉瓶,丢向兰闻。 “兰阁主,先走啦谢谢你的酒” 白鹿回身,眨眼之间,少女又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兰闻抬手接住玉瓶。一晃,玉瓶里面有骨碌碌的响声。他开瓶轻嗅,幽香袭人。 “这是丹药”兰闻有些恍惚,难道传闻是真的 众里一片虚伪的恭贺声,十几双眼睛都巴巴地盯着玉瓶“兰阁主” “真是仙丹不成” “兰阁主,可否借来一观” 这厢,一鹿一马沿道并行。岑瑜偏过头,语气轻柔地劝“映枝姑娘才来京都不久,人间有许多俗规暗矩,我还没来及一一解释” 映枝眼看着他又要长篇大论,扁嘴道,“我就是见子瑕迟迟不来,有些担心,怕酒带不出院子门,你就会兴起开封,喝醉上不了马,我该如何是好。” 岑瑜哑然失笑。 马蹄声嗒嗒,映枝见他不说话,赶快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行径,虽然还没想到是什么原因,但先道歉再说。 映枝鹿儿眼眨巴眨,声音软软“我明白错了。” 岑瑜见她这般模样,微冷的双目回暖,温和道“映枝姑娘没有做错,是子瑕苛责了。只是方才姑娘送了什么回去” “那个啊,你见过。”映枝见他不怪罪,松了一口气,又从自己的包袱里使劲摸出一个掉漆的旧木盒。打开来看,全是深深浅浅褐色的丹药。 “他平白送我们酒,我也不好意思呀,送个药丸聊表心意。” 映枝举着一颗药丸瞥向岑瑜,只见他静静凝视着自己,半晌说出一句“姑娘心善。” 映枝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她被岑瑜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红霞飞上双颊,谦虚道“师父搓的补气养血九转白日飞升丸,平时三个铜板都卖不出去。还是子瑕你提的好意见,我用玉瓶一装,大家都抢疯了。” 岑瑜颔首,展眉笑了。 “阁主,阁主,您看。” 兰闻正品尝着来之不易的仙丹,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他睁开眼,旁边的侍婢递来一块玉牌“方才那位白鹿姑娘,将此物遗落在竹屏边的草地上。” 兰闻接来一观,那玉佩上书一个“江”字。 江 他仔细翻看两下,陷入了沉思。 良久,兰闻朝婢女招手道“速请镇国公,不,请长公主来” 当晚,京城胜业坊的镇国公府中传出隐约的哭声,有仆从端着玉佩,呈到国公夫人面前。 “我们的女儿” “夫人莫哭,明日就求见太子殿下。” 初夏的清晨还不算炎热,太子别院里更是清净幽雅。 映枝坐在铜镜前,略有些僵硬,身边两个婢女正为她梳妆。她低下头瞧瞧身上的绫罗,却听得侍婢说“姑娘莫低头,正给您绾发呢。” 映枝连忙抬起头,正看见铜镜里的自己。她大小长在山中,头发都是随便扎,胭脂水粉是一概没用过。深山里昼夜都凉,所以不论冬夏,她都披着白狐裘,里头穿着方便行走的棉布短衣。这等层层叠叠的曳地长裙,她只听师父说过。 侍婢又将香膏往映枝发间沾了沾,左右看去,面前的妙龄少女肤色白皙,鹿眼清澈,偏偏长眉飞鬓,楚楚动人里又带着点娇蛮味儿。 “姑娘怎得没有扎耳洞”侍婢拿着一对紫玉坠子,对着那莹白的耳垂无从下手。 映枝沉默,师父从没在意过这些事。与其说是教养她,不若说是在放羊,还美其名曰道法自然。 其实她知道,师父只是又穷又懒罢了。 “没事,那就先不带耳坠了。”映枝毫不在意,她舔舔自己的唇角,嘻嘻笑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呀” 侍婢笑道“现在就带姑娘去。” 正堂里,八宝圆桌上布满了菜肴,但桌旁只坐着一人,两边婢女为她布菜,勉强能赶上她进食的速度。 岑瑜下了早朝,迈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映枝用饭的模样从容利落,不管是软的豆腐还是脆的糕饼,小嘴一张,就瞬间消失在调羹上。 阳光照进来,把少女的睫毛染成金色。 映枝咽下口中的甜粥,抬起头,眼睛亮亮,向他打招呼“子瑕早,今日我们要进宫献丹么” 岑瑜的目光落在她的笑脸上,波澜不惊道“映枝姑娘早,今日不去。” “好吧。”映枝点头,“那什么时候进宫跟我说就好。”说罢继续喝起粥。 岑瑜沉默地坐在一边,长睫掩去墨瞳中的神色。他静静地看着桌边的少女,忽然想起了几日前的事。 世人将岐伯传得神乎其神,但只有自己知道,岐伯是他母后临死前交给他的底牌。 大隐岐伯,他母后的友人,通晓天文地理,能知古今万事,在他出生时曾预言自己及冠后必死无疑。 算算也就是明年,但万事总有一线生机。 “子瑕,子瑕” 岑瑜回神,看见映枝正举着小调羹贴在唇边。 他立刻挂上了温柔的笑“抱歉,方才是我出神了。” 映枝随意询问“子瑕出神到哪里了” 岑瑜放在桌上的长指收拢“只是在想些宫中闲事。” 映枝闻言,以为他在愧疚没有及时带自己进宫献丹,安慰道“不用担心,我答应过你暂时留在山下,就不会出尔反尔。况且师父跟我说过要帮你的忙,我只用在十月大雪封山前回去就好。” 想到帮忙一事,映枝又有些无奈,子瑕至今没说要她帮什么,估计也是知道她帮不上忙。况且她又不是真仙人,别人许个愿就能实现 师父平时闲得慌,就爱弄些虚虚实实的,还送她了三个锦囊,叫她不知如何做抉择,就打开一个。她本没当回事儿。但好巧不巧,还真有人找来了,就是岑瑜。 映枝其实不想下山,又好奇那锦囊里究竟是什么,于是直接打开第一个,上书十字 东来者紫气,身向处红尘。 那日岑瑜身着紫衣,从东边的险峰而来。 “殿下,姑娘。”门外忽然进来一小厮。 岑瑜微微颔首,小厮上前附耳说了什么。映枝在桌对面,只看见岑瑜的眉头罕见地蹙起,一脸严肃。 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小厮说完,取出一块方形的物件,外边用绸帕包裹着。 岑瑜翻开绸帕,里面是一块白玉牌,上书一个“江”字。 “这不是我的玉牌”映枝愕然,她下山时应该丢进了包裹里。但昨晚却没有找见,还以为是留在家中了。毕竟她收拾得急,遗漏一两件东西也算正常。 岑瑜抬起头,神色复杂“映枝,可否告知我,这玉牌从何而来” 难道这子瑕还认得这玉牌不成映枝耸肩“师父说他捡到我时,襁褓里就有这玩意儿了。” 师父对她是个孤儿的事毫不避讳。在映枝刚开始有“我从哪里来”的疑问时,师父就郑重地告诉过她“你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导致她一度以为孩子都是从垃圾堆里捡的,被师父好一顿嘲笑。 岑瑜沉吟片刻道“这玉牌出自镇国公府,江家人都会在牌背面刻上小辈的名字,收入祠堂中。” 映枝满头雾水“所以” 映枝只知道这玉牌正面有个“江”字,背面却空无一字。 “所以镇国公府遣人来寻你,他们当年并没有来得及雕刻玉牌。”岑瑜说,“也就是说,你应是国公府的姑娘。” 岑瑜一边讲,一边紧盯着她的脸。映枝一脸茫然,只得拿起桌上的糕点吃了起来。 “好吧,那现在怎么办”映枝有种身在云里雾里的感觉。 她总觉得有些不真实,自己从小到大都住山上。除了师父外,能见的,活的,几乎就是些花草动物。对于父母亲人之类的没有一个概念。 岑瑜垂下眼眸道“此事有些蹊跷,若是映枝姑娘信得过我,这两日请稍在府内休整,容子瑕先去探查一二。” 映枝犹豫道“那、那玉牌可否归还与我” 岑瑜向小厮吩咐“玉牌映枝姑娘收下了,去和国公府的人说一声,三日后子瑕会带映枝姑娘登门拜访。” “遵命。” 映枝握着玉牌,心里才开始渐渐忐忑起来。相比住在山里,下山后的这几天发生的事有些多,多到让她摸不着头脑。映枝忽然想起师父的锦囊,眼睛一亮,连忙告罪“子瑕你先忙。” 说罢一阵风似地蹿回屋子里,徒留尚未开口的岑瑜坐在桌前,空对满桌残羹冷炙。 堂前屏风绣着孔雀与青松,侍婢们上来撤走碗筷,又搬来焚香笼子。一名侍卫带刀走了进来,静立在岑瑜身侧。 良久,岑瑜脸上的笑彻底冷淡下来,他沉声嘱咐“让寇连仔细去查,镇国公府怎么多出来一位千金,还偏偏选在此时。” 映枝午睡起来后,日头已偏西。侍婢来禀报,岑瑜方才来找过她,见映枝还未醒,便先去了书房。 映枝来到书房,看见书桌前的岑瑜,坐在一边开口问道“子瑕来找我” 岑瑜颔首“我将姑娘的画卷送去国公府,镇国公也同我说过此事,两日后姑娘便可归家。” 映枝怀疑是自己午睡没清醒,她有一瞬发懵。 “那我要回去国公府”映枝轻轻咬了咬下唇,“那子瑕呢” 岑瑜微笑道“姑娘此去,或许不便与我经常见面,但映枝姑娘不必担心,镇国公与夫人都是和善人。” 映枝看着子瑕,心里有些莫名的情绪无法形容,他是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朋友。 “好吧。”映枝低下头,鼓鼓嘴,望向窗外。 不经常见面也是能见面的,只是她的家人她的家人,是什么样的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3章 夏天亮的早,映枝愧疚心作祟,卯时未到就起床洗漱,去找白鹿。 都怪山下的东西太稀奇,饭菜也太好吃,掰着手指算算,她上次给白鹿洗澡还是三天前。 不会已经臭了吧 一进马圈,映枝才发现 宽敞整洁的马舍,成垛的精细草料,白鹿站在一边的低洼里,三个马夫正用大片的白方巾擦干鹿身,动作小心翼翼。 她低头,沉默地看着手中粗制滥造的毛刷。 “你也很享受哦。”映枝轻哼道。 马夫们纷纷行礼,把方巾收起来便告退。白鹿睁开眼,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懒洋洋的气息。 映枝举起手中的刷子,凑上去戳戳鹿。 白鹿嫌弃地往边上挪,转过脑袋,和映枝大眼瞪小眼。 映枝刚要摸鹿脖子,忽然听见马舍外头传来窃窃私语。 “唉,你听说了吗现在府中的,就是殿下带回来的那位,其实” 两个侍婢抬起头,就要张开嘴呵斥了。映枝唰地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唇边,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要听,其实是什么 “其实是镇国公府上的姑娘” “你是咋知道的”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八姑的三表舅的儿媳就在国公府里做工,听说前天国公府祠堂都开了” “你信我国公爷和夫人昨儿个都进宫里头去了。刚才前院我那相好的告诉我,今天国公府就要把姑娘接回去。” 子瑕昨天下午是给她说过此事。映枝点点头,瞄了一眼天色,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搬家了。 她三天前翻出师父的锦囊,激动又忐忑地打开,谁知里面只写着三个字勿犹豫。 她看见后倒是再没犹豫,反而是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叫她去认亲还是不认 “国公府上头不是有个姑娘了” “呦你还知道江姑娘” “京城里边谁不知道江大才女我又不是乡下来的。” 映枝屏住呼吸,白鹿忽然跺了跺蹄子 马舍边上一阵寂静,过一会儿,咕哝声又响起来了。 “唉,那我给你说个的。江姑娘被退亲了。就在昨天,襄平伯爷被国公夫人用桃子砸出了门” “退亲” “哎呀你真是消息不灵通。襄平伯年前才说的亲,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闹掰,不是退亲是什么我听说呀,江姑娘其实不是她是抱错的” 抽气声突然响起,接着沉默,是闷笑,最后是叹息。 “那、这、这位,也太可怜了那江姑娘,会不会被丢出去” “得了吧,你有空操心一下你自己” “去你的,谁天天到晚打听别人的消息” 唏唏嗦嗦的衣料摩擦声传来,好像人已经走了。 映枝微微侧过头,发现旁边两个侍婢的脸色青白。 说实话,只要想到认亲这事,她心里就是一阵剧烈地跳。 “姑娘,卯时已经过半了。”侍婢咬着后牙,她明天一定要派人来这儿守着,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乱嚼舌根子。 “这么快,我们走吧。”映枝又摸了摸鹿,今天会有其他人牵鹿去国公府。 侍婢行礼,带着映枝出了马圈。 天已经全亮了,映枝走在道上,大口呼吸着微凉的晨风,暗地里给自己打气。 有什么好担心的。从小到大,哪个虎穴熊窝没去过师父说了,现在越担心,以后就会越糟心。既然师父让她下山,那么起码要相信师父。 日头越来越高,有阳光直直洒进屋中。 侍婢从外面进来通报“姑娘,殿下正在前院,国公府也派人来接您了。” 映枝一鼓作气站起来,将包袱郑重托付给侍婢。出门前,她回望身后这间屋子,这是她来京后第一个落脚之处。 映枝攥着袖角道“我有些晕马车,国公府离此处” 侍婢听后惊奇“姑娘说笑了,国公府与太子别院同属胜业坊,就在隔壁街呀。” * 若说太子别院清幽,那么国公府就是真正的世家大宅,雕梁画栋,仆从众多。映枝在门口挥别岑瑜,又在一行人的簇拥下进了前堂。 她还没转过屏风,就听得女声低哑“别说话,女儿要来了。” 映枝被女儿这词叫得红了脸,抬头望去,第一眼瞄见的并非镇国公夫人,而是侧座下的一位姑娘。 姑娘穿着藕荷色的襦裙,坐姿板板正正,身子纤细婉约如春柳,可偏偏抬着小巧的下巴。 映枝刚顿了顿,就见一雍容美妇人从堂上疾步下来,抬手就要扶上她的脑袋,又颤巍巍地停住了。 “这是、女儿,我的姑娘真的是我的姑娘”妇人捏着映枝的手,越捏越紧。她眼里闪着泪光,映枝一时看不清楚,是小心翼翼还是不敢置信 妇人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映枝,是映枝吧我、我是娘亲。” 映枝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跳如擂鼓,要不是手被妇人握着,她都不知道要往哪儿放。 她转头望向堂上,正中坐着一位英武的中年男子,眼眶微红。旁边还有一俊秀少年,低垂着头默默不语。 映枝只好回过脸,反握住妇人的手,磕磕绊绊地说“娘、娘亲别哭了,没、没事的” 她从没叫过娘,从口中说出来时还有些别扭。 妇人听见“娘亲”这个词,眼泪珠子忽然接连涌出,她一把抱住映枝,抽噎声从嗓子里溢出来“我的乖女儿是娘亲对不住你,都是娘的错,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受了好大的委屈” “夫人。”堂上的中年男人叹气道,“快让姑娘坐下吧。” 妇人这才拉着映枝到边上落座。 这妇人既是国公夫人李氏,自幼出身将门,马上不输男儿,与镇国公是娃娃亲。今上当年打天下时,二人同进同出,女儿映枝就是在军帐里出生的。 映枝看李氏好不容易止住哭,却还是泪眼婆娑,她温暖的手拂过自己的发间脸颊,直到碰到自己头上的唯一的发饰,一根紫玉簪子。 李氏看着又要落泪“枝枝受苦了。” 映枝很少见人哭得这么伤心,慌忙间反握住李氏的手,使劲搜刮脑中的词儿,瞪着眼道“这算什么事儿娘亲,我们好久、好久没见,这是大喜的日子,别哭了。” 众人气息同时一滞。李氏一顿,看着映枝的笑脸,也蓦地破涕为笑“对,我们枝枝说得对,这算是喜事,娘不哭了。” 李氏为映枝指了姐姐江柔,弟弟江临。映枝抿了抿嘴,努力端起笑脸,挥挥手道“姐姐好,弟弟好。” “妹妹生得真像母亲。”江柔坐在那里,颔首道。 映枝转过头,仔细地瞧李氏,发现她们的确有五分相似,长挑的眉与菱形的唇,还有耳朵也长得一模一样。 她又转过头看江柔。 江柔的眉眼挂上了笑,可映枝总觉得她笑得有些奇怪。她出于一种直觉和本能,总觉得这位姐姐今日其实并不开心。 而弟弟江临仍然垂着脑袋行礼,只是道了几句安,话说得中规中矩,挑不出错也挑不出好。 在短短三日里,国公府开了两次祠堂,一次将大姑娘江柔改为义女,一次将二姑娘“江映枝”这个名加了进去。 但映枝却本能地感觉有些担忧,看,江家儿女的名连着姓,都是两个字的,只有她要叫江映枝了。 开祠堂的礼节繁琐且冗长,出来时,日头已偏西。 镇国公临时被梁帝急召去议事,李氏道是大家都累了,又担心映枝怕生,索性挥挥手让每个人都回院儿。自己倒是去下厨,为映枝单独做了一桌子菜,端进闺房里用。 映枝住的湘水苑本是座空院子,前两日被好生一顿打扫。李氏还赶紧赶慢,从京郊的别庄里挖了十几株梅树,又不知从哪儿挪来些山石珍葩,将院落布置的颇有野趣。 她进屋时,还有些恍惚。 即便不懂这房中物件都是怎么个好法,但就是好看极了。单个儿来看每个都精巧,一眼望过去也错落有致,仿佛天生就该摆成这样一般。 李氏跟在映枝身后,招人传来晚膳。下人们摆好桌椅,李氏便亲自给映枝布菜。映枝吃东西的速度极快,都是跟师父抢出来的,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桌上盘子就空了一半。 “枝枝来尝尝这个雀肉,娘怀你的时候就喜欢吃雀儿。” 她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薄油裹着嫩肉,散发出淡淡的焦香。 “娘。”映枝停下筷子问,“你也吃点” 李氏唇角一弯,轻轻抚摸着映枝的脑袋,心疼道“娘亲吃了这么多年,可我的枝枝才吃几顿。” 映枝眨眨眼,她其实很想说,岐山里什么都有 李氏打量了一下映枝,见她面色红润,菱唇上泛着油光,这才放下公筷。她现在倒是能理解年幼时跟着自己的娘亲归宁,多年不见的外婆使劲往自己碗里添菜的心情了。 这丢了十几年的姑娘,要好好地喂,全都补回来。 “既然枝枝吃饱了,娘就给你看个东西。”李氏命人取了一只锦盒来,打开是对羊脂白玉绞丝镯,并着耳珰与吊坠。 “娘为你简单置办了点首饰衣服,等过几日还有裁缝来上门。明日呀,靖安郡王府赏花,枝枝就戴这个。” 李氏往映枝纤细的手腕上一套,两个镯子轻碰,发出叮叮脆响。 映枝赶紧稳住,好奇地摸了摸,道“谢谢娘。” 黄昏总是短暂的,太阳就跟块石头一样,从天上嗖地掉进远山里。暮色沉沉,待映枝洗漱完,躺在闺房的纱帐中时,她才有些真切感。 初夏的夜有些凉,映枝望着床边这鲛绡锦缎,用手指搓了搓身上的丝制中衣。突然发现自己差铺了。 她从床上翻起身,披了件外衫,晃晃悠悠地打开窗户。 窗外清辉正好,爬进窗里罩着孤零零的她。 无数个夜晚,她也曾在岐山上这么度过,师父在世时就陪师父一起搓药丸摘野草,师父去世后自己就一个人呆在山间小院里,这么静静望着月亮。 师父去世后,会不会在天上看着她呢 想来是不会吧,师父那样的人 映枝想着想着,忽然听见一阵极有规律的敲门声。 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4章 “妹妹,你睡下了” 映枝听这话,脑中浮现出江柔的脸,连忙道“还没,姐姐进来吧。” 门开了。 江柔披着月光,莲步轻移。她身后跟着好几个侍婢,从门口鱼贯而入,个个低头不语,但看起来十分有排场。 “妹妹怎得不点灯”江柔话音刚落,旁边的婢女立马上来燃起身侧的连枝灯。火光耀耀,仿佛从清冷寂静的月宫回到了热闹的人间。 “我刚才要睡了。”映枝鼓鼓嘴,淡淡道,“可我睡不着。” 江柔温婉一笑“我便知道妹妹第一天来府中,会有些不习惯。” 她素手一招,身边的侍婢恭敬端来几个长匣,逐个打开,里头各式各样。簪钗镯子,口脂胭脂,花钿螺黛 映枝从没见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新奇道“姐姐,这都是什么呀” 江柔微微颔首“女儿家用的。想来娘亲也为你准备好了,昨儿仓促,姐姐只来得及给你弄点添头,还望妹妹莫怪。” “我为什么要怪”映枝目瞪口呆,有些不理解山下人是怎么想的。她这是第一天来国公府,娘亲请她吃了好吃的,还送了她容易碎的手环,现在姐姐又送她好些女儿家用的。 映枝看着屋中这一排人,个个都抱着长匣,里头宝石的光泽闪闪烁烁,她一个都没见过。但没见过不代表不明白,山下人都喜欢发光的东西,越亮越喜欢,比如金子,比如银子可想而知,这些东西有多贵,能换多少盐巴了。 “谢谢姐姐姐姐等等”对于天上掉下来的大笔横财,映枝有点愧疚,她一下跳起身,在自己的包中掏了许久,摸出一个大木盒。 “姐姐,这是师父搓的丸子,吃了补气养血,一颗只要三文钱。”映枝歪着身子勾起旁边的玉瓶,呼啦啦装了个满,递给江柔,“不知道够不够。” 江柔眉头轻皱,唇边却端庄的笑,道“谢谢妹妹。”她接过玉瓶,启封轻嗅,“真是好药。” 江柔顺手将药瓶交给了侍婢,她的目光扫过映枝的脸和肩,正色道“明天下午妹妹与我要一同去靖安郡王府的赏花宴,这些东西都是给妹妹打扮用的。” “这么多”映枝犹豫,“姐姐一般收拾打扮需要多久” “也就一个多时辰吧。”江柔习以为常,含笑看着映枝,“出门在外,女子的仪容举止就是她府邸的门面,她父兄的脸面。国公府家大业大,可也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映枝轻轻咬了咬下唇,清澈的鹿眼懵懵懂懂,点了点头道“好。” 江柔满意一笑,她见映枝还算听得进去话,便再接再厉道“妹妹既入了国公府,就要好好学学礼仪了。像方才那般跳脱散漫,可是不行。” 映枝咽了咽,她仔细看着面前的姐姐。她发髻简单却一丝不乱,神情温和,笑容妥帖,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韵味。 “礼仪” 师父并没有教过她这种东西,也没怎么跟她提过。映枝想起明天的什么赏花宴,鼓着嘴问“那明天我们去宴上怎么办” “妹妹莫慌,有娘在呢。”江柔双眸微眯,她看着映枝良久,随即淡然一笑,心想明儿就跟娘亲说给妹妹请个礼仪教习。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映枝自觉有些尴尬,她想想左想想右,忽然想起今天第一次见姐姐时,她唇边的笑。 映枝偷偷斜过眼,瞄了瞄江柔。不知为何,她还是有种感觉,这个姐姐虽然总是端着笑脸,却并不像开心的模样。 就是眼睛里头没什么光彩。 映枝看着江柔回过头,突然发问“姐姐,你为什么不高兴” 江柔眉头一跳,被问个猝不及防,一时竟噎住了。满屋子的侍婢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来。 就好似遮羞布被掀起,露出底下残酷的真实。外头都在疯一样地传国公府的事,都在看这名满京城的江柔笑话。 对他们来说是茶余饭后的八卦,对江柔来说却是自己的人生。 “妹妹多虑了。”江柔端起笑,急声解释道,“姐姐怎么会不开心。” 映枝抿着嘴,长睫轻轻颤动。江柔刚要补充,映枝猛地站起身道“等下” 她迈步到门边,探出半个身子,取出怀中的哨子使劲一吹。 尖利的哨声划破寂静的夜。 “妹妹在做什么”江柔有一瞬间发懵,她被映枝突兀的举动吓得不轻,还没等她平复自己的心情,只听得树声沙沙,一只白鹿从东边的丛中一跃而入。 映枝站在门口,手一抬,牵着长绳就要往屋里走,侍婢们纷纷阻拦。 “二姑娘” “二姑娘您的鹿” 映枝散着一头青丝,笑着挥手道“借过借过。” 她身形灵巧敏捷,呲溜一下就蹿到屋里。白鹿挤开两侧人,低下头,将带着角的鹿脑袋伸进门,然后整头鹿也跟着映枝蹿了进来。 侍婢们贴着墙边不敢上前,有的举着手张着嘴。 屋里,江柔握着帕子,呆滞地坐在床边,瞪眼看着身前高大的白鹿。 “姐姐”映枝挠挠头,脸上有点热“姐姐别难过,有什么伤心事吃一顿就好,或者来摸摸我的鹿。” 她收拢长绳,拍了拍白鹿的脖颈“不怕,它不咬人的。” 江柔此时脑子一片空白,颤巍巍伸出纤细的手,白鹿凑过去在她掌心轻蹭,温暖的触感从冰冷的指尖传来。 江柔抬头看看映枝,又看看鹿,两双清澈的鹿眼同时回视着她。 少女天生就喜欢纯净又美好的动物,江柔也绝不例外。映枝用白鹿逗笑过迷路在林间的幼童,也逗笑过误入深林的姑娘。 “妹、妹妹,你的鹿,叫什么名字”江柔张着嘴,竟是忘了笑也忘了,脑子糊涂时还大着胆子摸了摸鹿角。 映枝听见这个问题,低头笑道“说了不许笑话我,当年我还年轻,给它起的名叫” “我不是叫映枝吗所以它叫、叫映枝鹿” 江柔有些意外,她没想到鹿还能这么叫,“真是个奇特的名儿。” 映枝见江柔没有笑她,又洋洋得意“是呀,师父也说我这鹿的名字好生奇怪,但他还挺喜欢的呢。” 这厢的国公府正院里,李氏正与刚回府的镇国公江成闲谈,聊过二女儿映枝后,话题一转,落在了大女儿江柔身上。 “你说,柔儿会不会有些什么想法”李氏坐在梳妆台前,拨弄着手边的首饰。 镇国公江成放下手中的书,诧异道“怎么会,我们又不那种人家,养了十六年的女儿说丢就丢” 李氏仔细回忆起今日发生的事,眉头轻蹙“你这个人,想得太简单。” “是你想得太复杂。”江成说,“我看柔儿也就是不太适应。” 李氏一个白眼怼过去“柔儿明摆着就是有心事,你这个都是做父亲的看不出来倒是把那些朝堂上老奸巨猾的狗东西瞧得一清二楚。” 江成挨了自己妻子两个白眼,心里有些委屈“孩子们一时半会儿想不通也正常,等过段时候就会明白了。我堂堂国公府还能养不起两个闺女儿” “你这个浑人,木头脑子”李氏气得拍桌子“也不知道我当年看上你哪点了。” 她冷哼一声,拿起屏风边上的外套就往身上披。 江成见状一愣“你去哪儿” “去找柔儿” 李氏进了江柔的院子,听见守门的婢女说她去找映枝,于是又紧赶慢赶来到映枝的湘水苑里。 刚一进门,她就看见房中一站一坐的两个女儿,还有一头挤倒了花瓶挤歪了屏风,占据了小半个房子的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姐妹两和鹿齐刷刷看向李氏。 李氏长着嘴半响,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子,舒下胸口那股子紧绷气儿“我的两个小乖乖,大半夜了咱们明儿还要上靖安郡王府。” 映枝瞅了眼李氏,抿唇吹响口哨。白鹿侧过耳朵,长长的鹿睫扇动,竟自己回过身走出门去了。 江柔还沉浸在摸到白鹿的新奇感觉中,骤然被李氏打断,朱唇微抿,道“那我们先走了,妹妹好好睡一觉。” 映枝看她唇角带着弧度,脸上也有了神采,于是舔舔嘴唇,飞快地眨眨眼睛“姐姐明天见,娘明天见” 江柔和李氏一起出了门,在路上与李氏说了礼仪教习的事,还不禁感叹道“娘,你说妹妹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 李氏也跟着感叹。回主屋时,她将这晚的事同江成一说,两人坐在床头,也相对无言。 良久,江成长叹一口气“唉,你说说,女儿这些年跟着大隐岐伯,都学到些什么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5章 次日清晨,一辆马车从国公府驶出,李氏、映枝和江柔同坐车上,三人一起赴赏花宴会。 花宴上,夫人和姑娘们不同席李氏让江柔先去海棠苑,自己和映枝去花厅走了一趟,算是带映枝正式露个脸。映枝谨记娘亲早上嘱咐她的事,挨个向众位夫人问了好。 好几个年长的高门妇人见映枝虽礼仪算不上完美,但举手投足都灵动鲜活。容色殊丽,肖似她娘却更甚几分,尤其一双鹿眼清澈纯净,一看就是个单纯爽快的好姑娘,因此见面礼送得也爽快大方。 映枝待在花厅这短短两炷香的功夫,竟又收了好几大盒子首饰香囊胭脂,才跟着侍婢一同往郡王府的海棠苑去了。 靖安郡王乃是当今长公主的独子,郡王妃也是出身高门的贵女,她得知镇国公府有二姑娘,昨日立刻补下了贴子,请江柔与映枝一起来。 消息一出,京城的贵女圈子里扬起不小的波澜,谁都知道江柔曾是镇国公府上的独女,样貌家世才情都是一流的。如今她爹娘不是爹娘,未婚夫也退了亲,不知往日里多少曾经嫉妒她的贵女们等着在看好戏。 其中,就有杨黛。 海棠苑里,几个如花娇艳的姑娘正议论纷纷。 “说是那江家二姑娘岐山大隐养大的。” “第一次来赏花宴,你们可别欺负人家。” “我四弟同我讲,江家二姑娘身上绕着云,骑着白鹿进京城,还赠了长生丹给路边的樵夫。” 对面的紫衣少女柳眉一挑,掩唇娇笑“蒋姑娘,你难不成想要长生寻仙去,不嫁人啦” 蒋家姑娘刚要继续说那曲水兰阁的事,听了这话就闭住嘴。她姑姑就是京城里那位终身不嫁之人。每次别人说起不嫁人的老姑娘,都拿她姑姑做反例。 穿着紫衣通身贵气的少女就叫杨黛,她见蒋家姑娘不言不语,随即莞尔一笑,转头要和身边的小姐妹说起话。 却听侍婢过来通报“姑娘,江家姑娘来了。” 杨黛抬头望去,只见帷幔边有侍婢挑帘,她那个假清高的死对头江柔走了进来。 杨黛发出咯咯的笑声,扬声道“江姐姐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呀” 江柔隔着半个席望去,看到紫衣少女生得一副美艳的模样,斜斜倚在塌上,举手投足都是风情。 江柔仪容完美地一丝不苟,她朝着杨黛微微颔首道“还算好,多谢杨姑娘关照。” 杨黛心里暗嗤一句装什么装。她想起自己被江柔碾压的曾经,又想想现在外头是怎么说江柔的,心里畅快极了,酒都多喝了几盅,话也多说了好几句。 被周围凑在一起的姑娘们奉承了一阵儿,杨黛有些微醺。她抬眼看见孤零零坐在哪儿的江柔,开口刚要找不痛快,只见一位霜色襦裙的少女也跟着进了帷幔里头。 她披帛的青色淡如水洗,步履轻盈,若飞燕从湖面掠过。皎白手腕上的镯子又润又透,鸦色的发间坠着步摇,耳垂莹白,恍得人心动,整个人看上就像是玉作的。 席间贵女们顿时默不出声。 正座上坐着的是靖安郡王的妹妹,她却是第一次开口了“是江家二姑娘映枝吧,快来跟着你家姊坐。” 映枝看着这一院子人,从善如流地道声谢,挨着江柔坐了下来。 一时间,众人纷纷和映枝打招呼,杨黛瞄了一眼上座,环顾四周,又瞄了一眼江柔和映枝,取过桌上酒一饮而尽。 压压气。 襄平伯家的曾五娘望着江柔,眉间多了几分担忧。她趁着周围人都在跟映枝讲话,叹气道“柔姐姐,你最近还好么” 甫一出言,几人的目光都追随过来。 江柔唇角一抿,眼观鼻鼻观心,面色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客气道“多谢曾五姑娘挂念,已经大好了。” 曾五娘见江柔比以往冷淡许多的模样,双眉轻蹙“柔姐姐莫怪杏儿,就算二哥不能与柔姐姐结亲,杏儿也永远把柔姐姐当亲姐姐。” 曾五娘脸上端着笑,举手投足的仪态竟是和江柔肖似,她心里泛起丝丝愉悦,看吧,从前高高在上的贵女居然是假的,现在原型毕露要跌倒在地了。 席间众人有的面露尴尬,不好插话,有的却抿着嘴笑。她们来这靖安郡王府,不就是为了看这场好戏这还是江柔被退亲后第一次赴宴呢。 江柔淡笑,轻轻颔首,不欲与其多言。 映枝正捧着茶喝,听见这话很是好奇,小声问江柔“她是谁” 江柔敛下眸子“是襄平伯府的五姑娘。” 曾杏儿偷瞄一眼上头的杨黛,心里盘算不少,忙点头亲热道“江二姑娘唤我杏儿就好了。柔姐姐既是与二姑娘同岁,那杏儿就唤二姑娘枝枝姐姐了。” 映枝看看曾杏儿水灵灵的眼睛,又看看江柔桌下泛白的指节,心里多了几分疑惑,也多了几分猜测。 她虽然不太明白曾姑娘想说明什么道理,但大致意思是知道的。就像那满山跑的虫兽,即便再伏低做小,只要有那么点捕猎的企图,都藏不住。人也不会例外,花言巧语难道和野兽们的雌伏有区别 映枝见姐姐眉头轻蹙,侧脸瞥向她,朱唇微动正要开口,干脆抢占先机,直言发问“我记得曾姑娘是襄平伯府的吧,为什么要来当我们镇国公府的亲妹妹呢” 席间突然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谁都知道镇国公府是顶尖儿的勋贵门第,而襄平伯只不过是个靠吃宫里拨款的三等伯府。最多还有个伯爷与大公子在朝中任职务,但两个加起来都顶不上半个手握兵权的镇国公。 曾杏儿急声道“江二姑娘误会了,实是杏儿的二哥与柔姐姐近来才退了亲。现在外面的风言风语,杏儿听了也是很担心,这对柔姐姐议嫁还是有影响的” 映枝听闻过姐姐退亲,但在此之前却从没听过这个词儿。她只在山脚下的村子里见过一次成亲喜事,只觉得那里飘着饭香味,还有甜甜的糖块。 但马圈里的偷听,昨日姐姐的不开心,以及席上这曾杏儿不明不白的话,已经让她有个模糊的印象。 按姐姐的话讲,出门在外,贵女是她们府邸的脸面,那笑话姐姐,也就是在笑话镇国公府,也就是在笑话她。 映枝轻轻咬了咬唇角,刚要开口,这次却轮到姐姐抢了话头。 江柔面色柔和,语含深意道“多谢曾家妹妹挂心我嫁人之事。妹妹自家中是有两个姐姐仍未出阁吧。” 此话一出,众女的目光都往曾杏儿身上扫,还有不少窃窃私语声传出。 映枝转向江柔,一头雾水。 曾杏儿的脸就像是宴上的花儿一样,又红又绿,咬牙暗道自己得意过头了。她年方十四,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待字闺中,江柔这是在嘲讽她想攀高枝,多管闲事,还急嫁不知羞。 江柔眼波流转,淡淡一撇,不再理会。反而在桌子底下悄悄拉了映枝的手,附耳上去说“妹妹吃东西吧。” 等酒过三巡,众人又开始飞笺作诗。江柔自幼才情过人,下笔成诗,宫中宴席上还受过已故皇后的赏赐,此时正低头挥墨。 而一边的映枝,却只顾着吃桌上的葡萄。她倒是识字,但是不会写文章,更别提写诗了,师父从没教过她。 杨黛捻起桌上的纸,轻轻吹了一口气。她环顾四周,见映枝桌上的笔墨丝毫未动,出言问道“江二姑娘为何不动笔” 映枝坦然答“我没学过,不会作诗。” 杨黛掩唇轻笑“这样呀,那姑娘跟着大隐岐伯都学了些什么” 映枝仔细思考,发现好像师父什么都没教过她,就连自己的骑射功夫都是一个猎户指点的。 “识了点字。”映枝诚恳补充,“还有如何挖野菜煮鱼汤。” 杨黛忽得笑出声来“江二姑娘真是好福气,好运气。若是我得了大隐的青眼,定是会每日请教的。” 映枝暗想,师父最讨厌别人烦他,每天都去烦一次,那三天就会被师父拿着扫帚撵下山。 映枝迟疑道“那如果他不愿理你呢” 杨黛状作好意提点“三顾茅庐,心诚则灵,总有一天会答应。” 映枝点头,不忍打断这位紫衣姑娘的白日梦,只是真心祝福道“那祝姑娘的总有一天早日来临。” 江柔在桌下又拉了映枝的手,微微摇头。杨黛是当今太尉的幼女,上头有好几个哥哥,自小娇生惯养长大。太尉在朝中势重,与镇国公府的关系也不甚明朗。 杨黛心里不爽快,不就是一个长着漂亮毛的麻雀,以为飞进国公府就能变成凤凰。皮相再好看野人一个。江映枝这话说得,真是在山沟里长大的,没什么教养。 她从小要什么有什么,说白了岐伯就是个山野村夫,求着当她师父她都不会要。 杨黛原来只是讨厌江柔,现在看看江二姑娘,就觉得两人一般讨厌。不过江映枝这等有脸没脑的,碰上江柔这朵假清高的白莲花,呵,她就等着看好戏吧。 “那真是谢谢江二姑娘的好意。”杨黛心思一转,国公府的二姑娘又怎样她今天非要让江映枝睁睁眼不可。 杨黛道“我虽然不及姑娘的姐姐江柔姑娘,自小得蒋夫子亲授,得贵人赏识。但父亲也花重金,请了前朝大儒张旭,为我与兄长们授课。老师经常教导我,即便是才情过人,也要每日勤学。” “可怜江二姑娘不会作诗,虽不是你的错,但姑娘更要勤学苦练了,要么怎能赶得上身边其他人呢姑娘听我一言,读书很辛苦,但要像你姐姐一样,读他个十年,总有成效的。” 此话一出,杨黛身边几个姑娘都在点头。 “杨姑娘劝人向学,真是心善。” “杨姑娘才思过人,每日还勤学苦读,杏儿实在是羞愧。” 映枝看着杨黛轻轻上扬的下颌,感到手上一冰。 是江柔轻轻拍了她的手。 只听得江柔不紧不慢道“杨姑娘读书如此辛苦,不若和我来论论诗,如何呢” 她素手一展,白纸黑字。想来三日后,京城又能传出江柔的名作了。 映枝大约明白姐姐不让她讲话,即便不知是为何,总之娘亲说听姐姐的,那就听姐姐的,吃东西吧。 “江柔姐姐说笑了,论京城贵女们的诗才,谁能比得上镇国公府上最耀眼的明珠呢”杨黛一边假笑,眸光一边转向映枝。 眼看映枝居然正低着头,专注地吃着葡萄,杨黛嘴角抽搐,这个花瓶江家二姑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天色渐暗,映枝跟着江柔和李氏,挥别郡王妃,端着一碗栀子花上了马车。 映枝嗅着手中的花,马车轻轻晃动,车里又暖和。她渐渐困的睁不开眼,李氏让侍婢取了靠枕来,映枝就倚在一边睡着了。 江柔坐在马车上,纤薄的身子随着马车摇晃。她捏紧帕子,默默看着映枝的小脸和脖颈,才晓得诗中所说的冰肌玉骨是什么个样。 江柔垂下眼,心里有些酸涩,又有些释然。 这一天,终究还是发生了 映枝再次睁眼,是因为马车停下。 李氏见她醒来,笑呵呵道“枝枝,我们已经进了胜业坊,待会就到了。” 外边是初夏的蝉鸣声,车里萦绕着栀子的香气。 映枝揉揉眼,掀起车窗帘的一角,向外看去。 暮色初临,坊内的街巷空空。一道朱门半开着,门檐下是昏黄的灯光,照亮男人的侧脸。 他手握一杆宫灯,墨瞳漆黑,视线正与映枝对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6章 映枝心里一顿,眼眸晶亮,止不住地扬声笑唤“子瑕” 灯影摇晃,岑瑜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轻轻向她颔首。 夜风微醺,带着栀子花的香气,映枝抬手就要将帘子掀高,只听见远处铜铃叮叮。车轱辘在石板路上轧过,一辆两驾的马车驶来,正好停在朱门前,隔绝了二人的视线。 映枝望着马车,却望不见岑瑜。她刚要伸头张口,就被江柔按住手。 “妹妹。”江柔眉头微皱,“你在做什么” 映枝哑然,她看看面色微沉的江柔,又看看面露疑惑的李氏,就算不清楚也清楚了。 车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映枝轻轻咬了咬下唇,放下帘子。她是想好好和家人相处,不想随便惹事的。 只不过,子瑕不仅是拿着信物来找她的人,更是师父去世这两年来,她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自己跟着他下山,跟着他来京,直到前两日回了家。 李氏清了清嗓,端起笑脸,轻声细语地问“枝枝方才是看见谁了” 映枝垂下眼道“看见子瑕了” “子瑕”李氏眯起眼仔细想了想,“是太子殿下” 随着话音落下,帘外传来车夫的轻喝,马车又开始缓缓前行。 映枝抿着嘴点头。 李氏看见映枝的睫毛轻颤,鹿儿般清澈的眼神里藏着小心翼翼,不禁心软。 是她漏想了。这孩子昨天才进了家门,就算脸上是欢笑从容的模样,心里指不定慌着呢。要她自己是映枝,兴许昨晚都哭鼻子了,哪还能顾得上和姐姐逗趣。还今天一大早就爬起来洗梳,跟着她们去参加赏花宴,也是难为她的姑娘了。 “娘。”江柔正色道,“给妹妹请个礼教的嬷嬷吧。” 李氏叹气答“不急,你妹妹才来京城,让她多歇一阵。” 她侧身拉过映枝的手道,“太子殿下把枝枝带回来,我们是该好好感谢一下殿下,今晚我们回家睡一觉,等明后两天有时间了,让爹爹带着枝枝去给殿下道谢,好么” 李氏语气轻柔,就像哄三岁小孩一般。 映枝听见能去见子瑕,眼睛闪了闪。刚要开口说好时,又想到姐姐的教诲。 子瑕在下山前同她说过,要进宫去献丹,可尚未等来宫中传召,她的家人便找上门来了。今日娘亲带她去赏花宴,那些夫人贵女们举手投足之间都与她不甚相同。花宴尚是如此,那进宫可不要更多的礼仪她还不知道见了陛下要说什么呢。 映枝忙倾身道“娘,我明天就跟着学礼仪吧。” 江柔见映枝对此事这般郑重,微微提起的心落了下来,她可不想自己的妹妹是个粗俗之人。 “妹妹不必着急。”江柔脸上的严肃化开,安慰道,“娘亲说得对,歇两天就歇两天,就算是要找个礼教嬷嬷,还要挑一会儿呢。” 李氏拉过两个姑娘的手,又问了问今日赏花宴上的事,江柔不想让李氏担心,只是规矩地答都好。 没说两句,车便停了下来。屋檐前亮起灯火,仆从们出来迎接。一时间牵马的牵马,提衣的提衣。 映枝走在提灯侍婢的后面,捧着装满栀子的玉碗,回头望去。 街的那端静静立着一辆马车。 “姑娘。”侍婢轻声唤道。 映枝点点头,跟着娘亲和姐姐进了府。 马车上。 岑瑜放下抬起的手。车帘的缝隙闭合,凉气也被隔绝在车外。 “回宫。” 然而,说好的歇两天,也就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中午,宫中的圣旨就送到了镇国公府上,命太子三日后接镇国公与其女进宫。 午时的天色泛着淡淡的白,初夏里正是阳光明媚的好时节。 映枝看着父亲江成手中的明黄圣旨,心中却泛起淡淡的担忧。照往常来说,这时候的她才起床不久,应该披着白裘挽起裤脚,一边哼着歌一边在河中叉鱼。 而现在,她却要考虑进宫的事。 江柔看着爹娘二人略显凝重的神色,启声道“宫中的礼节虽多,但两天也足够了。不如这两日就由娘和我来指点妹妹一二。” “那就再好不过了。”李氏感叹江柔有心。江成不管家事,她平日里要主中馈,虽然国公府只有她们夫妻二人,以及三个孩子,但名下的铺子田宅都不少,纵使有管家帮衬,也是有的忙。 “咱们不说了,临儿马上要从校场回来,先传菜吧。” 饭桌上,映枝轻轻搅动碗中的肉汤,热气腾腾。她端起调羹一尝,微冰的勺儿和咸香的汤滚上舌尖。 镇国公府世代都出武将,前朝战死沙场的不少,包括老镇国公。虽然这些年边境太平,但很多刻在岁月和骨子里的习惯改不掉,比如好吃肉,也好饮烈酒。 江柔细细嚼着面前的清淡小菜,同李氏商量着映枝进宫的事。正说到万一在宫中留饭,如何用银箸时,旁边的江临翻了个白眼,咕哝道“姐,你也太古板了吧。” 江成开口训斥道“没规没矩,怎么跟长姐说话的” 江柔淡淡一笑“无妨,阿临这两年正是顽皮的时候。” 江临哼哼两声,大口扒饭。他看着姐姐那个细嚼慢咽轻声细语的样子就烦。他从小就被江柔揪着,什么走路要怎么走,吃饭要怎么吃都说大男人不拘小节,他才不要和女人一般见识。 李氏和江柔说得差不多了,转过头去笑着问“枝枝,午饭后回屋小憩一阵儿,下午就跟着姐姐学礼仪可好” 映枝端着调羹,点头道“好。” 江临啃着鸡腿,见爹娘姐姐都关切地围着映枝转,心里有些不爽。他今日可在校场上拿了射箭第三名的好成绩,可爹娘居然只问了他两句就没有下文了。 江临斜着眼,哼一声“女子学了礼仪,好嫁人。” 此话一出,平日里和善的江成脸色一沉。 啪地一声,江成打在江临的后脑勺上“怎么说话的我们送你去校场,就是为了让你挨揍吗” 江临想起自己在校场那些悲惨经历,愤然撂筷子“那当然不是好男儿是保家卫国” 啪地一声,江成又打在江临后脑勺上“什么毛病还敢顶嘴吃你的” 映枝默默地喝着汤,只见江临气得脸通红,转过头来狠狠瞪她一眼,然后低下头又开始啃鸡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7章 午饭后,李氏去看铺子进项,江临被暴躁的老爹拉去校场挨打到怀疑人生,而映枝,则跟着姐姐江柔学礼仪。 “宫里的规矩的确多,走路时肩要平,步子要小,不能扬着头,也不能只看自己脚底。”江柔絮絮叨叨了一堆,拿着戒尺往映枝的手臂上轻拍。 映枝穿着层层叠叠的衣裙,大睁着眼,战战兢兢往前走,好似如履薄冰。这衣服裙摆及地,她生怕一不留神就绊倒在地上。 她从刚才吃完午饭的信心满满,到如今的提心吊胆,只花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 在山上时她从没穿过裙子,更别提这样长的,既不能奔跑也不能骑鹿。 映枝看看姐姐,她明明也穿着曳地的长裙,是如何做到不踩裙子还走得飞快呢 “来,妹妹,走过来我们就去吃晚饭了。”江柔在一旁道,她没想到映枝连学个走路都要一下午的时光。 映枝听到江柔催促,自己也感觉腹中空空,她走了一下午,胳膊都端麻了。但一想到要进贡献丹,还是坚持了下来。 映枝迈开腿,缓缓向前,她看着江柔愈来愈近,自己好像也能越走越快,越快 “二姑娘小心” “妹妹当心” 鞋底突然变得厚实,映枝直起膝盖没收回腿,衣摆一个绷紧,当场跪在了地上,连带着上身扑在桌边。 江柔早就看见她踩到裙摆,心重重一跳,忙不及拉她,刚要伸出手就听见嘭地一声,她即便不疼,牙也都酸了。 “妹妹,你还动吗”江柔皱着眉伸手。 旁边的侍婢一拥而上,扶手拉椅,嘘寒问暖,将映枝掺到了椅子上坐下。 映枝咬着下唇,点点头。疼是疼,应该过会儿就好了。 但如果疼一疼就能学会,该多好 映枝的膝盖青了,晚上只能在屋中用了晚饭。江柔拿来上好的药膏,和李氏一同看过映枝。 李氏坐在屋里,掩着脸叹气,但想起她女儿居然踩到裙摆摔了个跟头,又努力控制自己憋住,别笑出声“这事看来是真的不能急。” 李氏出身将门,小时候跟着常驻爹爹舞刀弄枪,十二岁之前都在马上过,她倒是能理解映枝为什么会摔成这样。 江柔把药膏递给映枝,她虽然心里焦急,觉得映枝这么大个人连走路都学不会,但摔倒这事的确有她一份责任。 映枝坐在床边,看着娘亲和姐姐都愁容满面,心里泛起酸酸的苦涩。 她有点怀念在岐山上的日子,虽然那时没人跟她说话,也吃不上什么好吃的。 她也怀念和子瑕在一起玩的日子,那时候她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还有人和她说话。从白天到晚上,山下的每一件事都充满了新奇。 “娘,姐姐,你们别伤心了是我不好。”映枝低下头,长长的羽睫遮住清澈的鹿眼,为什么她就学不会呢 李氏与江柔对视一眼,赶忙一左一右上前安慰。 “这种事走着走着就会了。” “妹妹别怪自己,是姐姐没有拉住你。” 李氏招来侍婢,耳语几句,然后拉过映枝的手,正色道“枝枝千万别妄自菲薄,你没有给娘添麻烦。” 要是她当年不把枝枝放在大营李氏心中暗暗叹气,都是她和江成的错。但这人的一生,真正是身不由已,好些时候怎么做都会错,怎么做都会问心有愧。 侍婢取来一个盒子,李氏从里面抽出两张纸,放在映枝的手里。 “这是西市的一间绸缎铺子,一间糕点铺子。”李氏拍拍映枝的手,“今天枝枝不开心,娘亲送点小礼物,枝枝就别难过咯。” “谢谢娘。”映枝看着手上的两张纸,不明所以“这是” 李氏挥手道“别和娘客气,这就是一点小零花,咱们国公府有的是钱,你姐姐也有。姑娘家手头有点自己的钱,做什么都会方便些。” 江柔看着映枝疑惑的模样,淡笑道“妹妹,你上次吃的那龙须糖,就是从你手上这家糕点铺子出来的。” “真的”映枝的眼睛闪闪,“谢谢娘。” “当然是真的枝枝要是不信,明儿一早,娘就让那糕点铺子的,给你把店里每样吃食都送来一份。”李氏看着映枝甜滋滋的笑,转头调侃江柔 “原来柔儿才是最明白枝枝心思的那个,我这个做娘亲的,年级大了,不行啦。” 第二天,不知为何,映枝下地走了两回,就莫名其妙地走顺了。好像自己的腿有意识一般,迈多远的步子端多平的肩。 江柔把这事叫做开窍,意思是练得多了,就自然而然地会了。 紧赶慢赶,总算在午饭前记下了所有进宫要记得礼节。对此,一向板着脸的江柔都觉得很欣慰,还在李氏面前连连夸赞映枝好学。 映枝总算松了口气,她不求能做多好,只要不给家人丢脸就好了。 午后,映枝吃了饭又吃了一肚子糕点,静静地躺在床上。 她不缺觉,只是一时吃多犯困而已,所以并没有多睡。 窗外蝉鸣声渐响,映枝见屋中无人,悄悄摸摸翻身提起自己的糕饼盒,抄近路跳窗去了湘水苑后面的小梅林里。 湘水苑里有一条活水流经,映枝走过精致的折桥,吹响了口哨。 白鹿从梅林丛里探出,三两下跃到映枝身前,轻轻蹭着映枝的脸颊。映枝被蹭得痒痒,丢下糕饼盒,抱住白鹿的头回蹭。一人一鹿嬉笑打闹,头上衣衫上都沾着草屑。 梅林里,白鹿嚼着糕饼,映枝躺在树丛里发呆。 龙须糖真好吃,她明天要给子瑕也送一点。 一想到明日要见子瑕,映枝就起身从后院跑回了屋里。这两天她收到了不少好玩意儿,还有各种漂亮簪子,要挑哪个给子瑕看看呢 清晨,镇国公下朝后,与太子一道出了宫门。 镇国公江成身材伟岸,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都有着将门风范。 “小女顽劣,殿下海涵。”镇国公拱手道。 “国公不必多礼。”岑瑜笑意温和。他今日身着朝服,紫金冠带,看起来依旧清雅温润,却比平日添了几分威严。 国公府的正堂里,映枝端坐在椅子上,穿着打扮无一不典雅庄重。她望着身上层层叠叠的衣服,又看看外边盛夏的天儿,心里泛起莫名淡淡焦虑。 马上要见子瑕了,但马上也要进宫了。 李氏看出映枝的不对劲,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枝枝只是去献个丹药,只要按娘给你说的做,不会有事的。再说,还有爹呢。” 映枝看看左手边的两个盒子,一个是糕饼盒,另一个是丹药盒。 映枝有些想不明白,陛下想要买自己三文钱的丹药,为什么不找个人直接买走呢 燥热的夏风带来一串脚步声,也带来两道低沉的声线。 映枝抬头望过去,看见父亲江成自门外走来。 他身侧的男人束冠华服,二人时不时说两句话,显得格外客气有礼。 是子瑕映枝笑得眉眼弯弯。 岑瑜望过来,看见映枝的笑颜,唇边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李氏站起身,拉着映枝向太子殿下行礼,她在倏忽之间看向映枝好似闪着光的双眸,突然想起别人说的一件事。 雏鸟破壳后,会把看见的第一个活物认做自己的母亲。 她家姑娘,不会把太子殿下当娘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8章(捉虫) 李氏看着映枝恭敬地起身,行礼的姿势合度又不死板,心里不禁骄傲。不愧是自己的女儿,即便养在乡野,天生骨子里就带着贵女的风范。 然而一眨眼的功夫,她就看到映枝两步上去,捏起太子殿下的袖子捻了捻,欣喜道“子瑕我从没看见你穿这种衣服唉。” 李氏和江成心里同时一沉。 江成眉头蹙起,轻声训斥道“枝枝,不得无礼。” 映枝望望父亲,又看看岑瑜,鼓着嘴背起手,向后退了两步。 江成连忙上前拱手道“殿下,小女疏于教导,冒犯殿下,是臣之过。” “国公请起。”岑瑜伸手轻扶,和缓道“令嫒秉性纯善,无心之举,算不得冒犯。” 映枝垂下眼睫说了两句赔礼的话,规规矩矩地跟着行礼上车,将手中的盒子放在身侧。 马车摇晃,映枝坐在父亲对面,伸出手揪了揪他的衣袖。从进府来,映枝就没见过这位早出晚归的国公爹几次。但他眉心挂着竖纹,平日里也不苟言笑,看着就是个严肃的。 “父亲。”映枝板着脸正色道,“我知错了。” 她从前只见过子瑕穿素色的衣衫,欣喜之余又一时冲动,才做出这种事。现在回想,这样的确是不合礼数,还连累父亲要给子瑕赔礼。 映枝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现在的子瑕不仅仅是她友人,更是太子殿下。 江成本就没怪罪她,只是心里有些担忧,见他家姑娘一脸凝重地跟他道歉,眉头一下就松开了。 “不是枝枝的错。”江成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是我们的错。” 映枝一双清澈的鹿眼蒙上疑惑,从未有人告诉过她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娘和爹也没同她讲。 她刚进府时对一切都很陌生,来不及问也来不及深思。 “父亲,我是怎么丢的”映枝问。 江成迟疑一下便道“前朝暴政,当年我和你娘同为陛下征战,你娘发现她怀你时,已经有五个月了。你出生在大营里” 李氏出生将门,马上功夫不输男儿,当年平阳一战至关重要,她欲助江成一臂之力,于是便披甲上马,将自己尚不足月的孩子交给了仆人照看。谁知李氏前脚刚走,敌军就突袭了后营。 当夫妻二人赶回来时,只看见一片熊熊大火。火扑灭后,周围寸草不生,尸横遍野。二人几番寻找,只在后营不远处见着了那仆人的尸首。 语毕,映枝半垂着头。她听师父说,当年师父从京城游玩回岐山时,途径一条河的下游碰巧捡到她。 映枝虽然不能理解丢了女儿是种什么样的痛苦,但若说是失去亲人,她想起师父刚去世的时光。那时的自己经常睡不着,即便睡着了,半夜都能哭醒。 想来,她的父母也是一样难过的。会不会,也经常在夜里哭醒呢 映枝安慰道“父亲别自责。虽然丢了一个女儿,但现在却有两个女儿了。我也是的,别人只有一对爹娘,我还有一个师父呢。” 江成闻言一愣,从来都严肃的脸忽然展开一个慈爱的笑容。 他揉了揉眼睛,忽然话锋一转,点头道“这山下就是规矩多,咱们自家人不介意,在外人面前就要小心。” “但要是外头有人想欺负你,就回来跟爹说。” 映枝点头,虽然她不觉得会有人欺负她。 江成沉默了一阵,又开口补充道“爹和临儿给你打回去。” 太元殿。 正坐龙椅的梁帝两鬓斑白,眼下青黑,时不时还咳嗽几声。 “这是岐伯高徒,映枝吧。”梁帝伸手接过太监呈上的玉盒,盒由白玉制成,精美异常。他打开便看见一粒褐色圆丹置于锦缎之上,幽香扑鼻而来。 梁帝早年征战,落下病根,这两年暗疾发作,太医是哪个都不管用。于是他思来想去,注意打到了求仙问药上。 梁帝小心翼翼地捏起圆丹,仔细端详,抬头问“这丹药叫什么名字” 映枝刚要回答,在旁的岑瑜却上前一步抢了话“回父皇的话,此丹名为延寿丹。” 梁帝听了这话喜形于色,拍着大腿道“好、好朕的好皇儿。” 岑瑜淡笑道“是儿臣应尽的孝。” 映枝在底下默默无语,补气养血九转白日飞升丸,既说明了用途,又听起来神秘,延寿丹究竟有什么好。 梁帝点头随口问“朕听江卿说过,岐伯之徒原是国公府的姑娘,是怎么到岐山里去了” 江成替映枝下拜“陛下可曾记得石温” 梁帝眯起眼睛,忽而恍然醒悟“是那前朝将军做的” 江成连声叹气,将事情原委道明。 梁帝笑中有深意,感慨道“江卿,这些年受苦了。” 江成心里一顿,推辞道“谢陛下体谅,臣当鞠躬尽瘁。” 梁帝的目光又移向映枝,在她脸上扫视两下,笑问“江家二姑娘是叫映枝吧今年也有二八年纪了。” “回陛下的话,臣女今年刚十六。”映枝一板一眼地答。 梁帝身边的太监长福看着映枝,小姑娘低着头,露出的一截细颈,白玉无瑕。他又轻轻斜眼看梁帝,突然开口“映枝姑娘不必怕,您献了丹药,是有功之人。陛下向来赏罚分明,这是在问姑娘想要什么赏赐呢” 映枝听见声音,一点点地抬起头来,她瞄见梁帝的面目,桃花眼尾向上挑起,笑起来像狐狸,但的确是和颜悦色的,旁边的长福也面露善意。 可映枝心里却莫名有种挠痒痒的感觉,让她并不是很喜欢。 “谢陛下赏赐。”映枝爽快点头,“臣女下山来后觉得龙须糖格外好吃,但爹娘又不让臣女多吃。陛下好心,可以给臣女赏点龙须糖吗” 梁帝听了哈哈大笑,脸皱开一朵花,他对着长福说“赏,当然要赏,你爹娘不让你吃,朕送你吃,而且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映枝赞叹道“陛下果然赏罚分明。” 梁帝摸着自己的下巴,笑着摇头“传朕旨意,镇国公府二姑娘献丹有功,封岐阳乡君,食邑五百户。” 江成几人拜在阶前谢恩,映枝微微侧过脸看岑瑜,发现他此时站在左前方,垂着眼一动不动。 她看不清岑瑜的脸,最多能看到他袖角的褶皱。 须臾门外有内侍进来,到长福身边耳语,长福闻言脸色一变,又同梁帝低声禀报。 梁帝咳了两声,挥手道“江卿,你且留一下,朕有些边关军务同你商量。” 江成瞥了眼映枝,只能低头称是。 众人叩安,长福差了两个小内侍送映枝出了大殿。 宫道上,映枝正数着砖块,她谨遵娘的嘱咐,一路上很少抬头。 太元殿前十分空旷寂静,除了远处宫人们行走的声响,她又听见了一道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映枝姑娘。” 映枝顿住,抬起头,只见岑瑜站在她身侧,墨色的眼里是温和的笑意。 身前两个小太监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映枝赶紧跟了上去,与岑瑜并肩而行。 “映枝姑娘在家中住得可好”岑瑜顿了顿,又道“是子瑕失礼,现在要改口叫乡君了。” “没有失礼,子瑕叫我什么都好。”映枝忙挥手,“子瑕放心,家里人都对我很好。” 说到这里,映枝又想起这几日学礼仪摔过的跤,磕青过的腿。她看着岑瑜笑得温柔,之前压在心里的沮丧爬上了嘴边。 “就是学礼仪好枯燥。”映枝郁闷地感叹,“一点也没有山上好玩,我很想念子瑕,还想喝兰花酿。” 岑瑜的唇角扬了扬,又沉吟片刻,安慰道“乡君莫难过,子瑕想到有个好去处不无聊,还请乡君稍安勿躁,静待三日。” 映枝闻言双眼一亮“是哪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9章(捉虫) “女学。”岑瑜答,“城东女学里有很多同龄人,想必乡君不会觉得孤单。” 映枝抿着嘴笑,点点头,眼里涌动着期待“子瑕真有本事” 岑瑜拱手道“乡君过誉了。” 子瑕总是自谦。映枝刚要摆手,就听见旁边一道声音打岔,居然抢了她的话。 “皇兄明明雄才大略,不必自谦。” 映枝抬眼看去,只见宫门旁站着一个锦袍玉冠的年轻男人。一双桃花眼,尾端向上勾起,眼角眉梢都是尖尖的,生得就像狐狸,让她无端想起那金殿里的老皇帝。 岑瑜眼波微动,颔首道“孤德薄才浅,实在愧不敢当。倒是皇弟满腹珠玑,不知何日能见教一二。” 映枝迷茫地看看岑瑜,又看看边上的年轻狐狸。 “都是些吃酒助兴时的拙作,搬不上台面。”狐狸薄唇一展,眼中凌波闪动,脸上尖利的棱角就都化作了暖意,仿佛春水照花。 京城里头都讲,二皇子寿王殿下貌若好女,风流倜傥。要是哪个女子从没有心上人,是因为还没见过寿王殿下。 岑瑜微微侧身,温声讲“乡君,这是寿王。” 映枝连忙俯身见礼,寿王岑璟虚扶一把,笑着回礼道“前些日子里京城都在传,岐山下来个仙子。我今日得见才知,原来那些九天玄女的画儿都是真的。” 映枝脸上一热,有些无奈道“不,都是假的。” 之前她骑白鹿送丹药时有人这么讲就算了,怎么她现在穿着沉重的裙装,走在宫道上还会有人这么讲 寿王也不反驳,只是看了眼映枝,闷笑出声。他又转头道“皇兄先忙,愚弟还要去看望母妃。” 寿王行礼的模样潇洒自如,映枝听见他和岑瑜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然后还转过身来仔细跟她道别。 镇国公府的马车就在眼前,映枝叫住正要离去的岑瑜“子瑕等等。” 岑瑜脚步一顿,映枝提起裙摆,刚要跳上车,想起学的礼仪,又停下唤侍婢从车上取来个盒子。 “这是从娘亲送我糕点铺子里拿的。”映枝举起盒子,“送给子瑕尝尝,可好吃了。” 岑瑜如墨的眼眸里泛起笑意“多谢乡君好意。” 映枝嫣然一笑“不谢不谢,子瑕请我吃了那么多好吃的,下山后还送了我衣服首饰,我都没怎么谢过子瑕。” “乡君无需客气。”岑瑜微微颔首,接过映枝递来的糕饼盒。 映枝手上一轻,指尖与岑瑜托在盒底的手碰上,然后顺着岑瑜袖口的绣纹滑过。 “乡君感觉如何”岑瑜垂眸道。 映枝再次茫然,她抬头看着暖阳投在岑瑜脸上的光影,长睫下半掩着的眸子,瞬间豁然开朗。 映枝一脸狡黠,揪起岑瑜的袖子捻了好几下。 “很软还温温的。” 岑瑜镇定自若“乡君喜欢就好。” 映枝终于完成献丹大业,回家就把身上厚重繁复的衣裙全部换掉,并且由衷地希望再也不要进宫。李氏心疼自己的女儿累着了,就让她这两日休息整顿,不用急着学礼仪。 第二天中午,映枝吃完午饭不久,正坐在后院的小树林里磨笛子,就见一个侍婢跑过来喊她“乡君,夫人和大姑娘找您去正堂。” 奇怪,什么事要去正堂她嘴上却应了声,顺手把搓板挂在白鹿的角上,掸掸衣裙的草屑跟着侍婢走了。 一进正堂,就见李氏和江柔正坐着说话,二人见映枝来了,便招呼她过来喝些茶。 李氏牵着映枝的手问“枝枝可识得字” 映枝点头,又摇头。她好像认得一些,但这几日下山,发现自己不认得的字眼有很多。 李氏看了眼江柔,又道“那枝枝想不想去女学” 映枝闻言一愣,她居然没想到子瑕居然这么快就做好了。 江柔解释“妹妹,女学是先皇后在世时所修,京城的贵女十三四岁开了蒙,家里愿意的,都会送去女学读书。” 那想必一定不无聊了,映枝问“可我没学过什么,也能去吗” 江柔虽心下疑惑,但还是原封不动地照说了“今日女学掌院,也是我的恩师蒋夫子特来找我。夫子听说妹妹过目不忘,还自幼跟着大隐岐伯,所以想问问妹妹是否愿意去女学读书” 过目不忘映枝目瞪口呆,子瑕究竟是怎么说的她。她明明就是过目记得七七八八,睡一觉忘得干干净净。 “愿意的。”映枝答应,反正有子瑕在,先去了再说,“那我要什么时候去上学” 江柔和李氏相视而笑,异口同声道“明日。” 马车摇晃,映枝坐在车上抓紧时间搓笛子。子瑕好心将她送来女学,她也要送点回礼。师父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可不能白占别人便宜。 江柔坐在对面,见映枝搓笛子,只当是她兴趣使然。在她看来,贵女们有点一两小癖好无伤大雅,但要是沉溺于此就不好了。 在大梁的贵女圈里,女学虽不是什么难去的地方,所学也并不能同男子科举之流相比。 但去了女学,于外能攀上个知书达理的名声,今后方便谈婚论嫁。于内能寻个解闷的法子。多了不说,谁家赏花宴上没个作诗的事。 盛夏时池子里的莲花开得正好,映枝跟着姐姐江柔进了城东女学的院门。 院里随处种着梨树,映枝一进来就觉凉意袭面。眼前的回廊蜿蜒,脚下是平整的石板,木屐从上面踏过,发出哒哒的响声。 身侧是竹栏纱帘,映枝望过去,可以隔花看见对面的姑娘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正议论着什么。 “听说蒋夫子去教莲院了。” “蒋夫子不是一直在书舍” “说是今天去的。我听我三妹说,蒋夫子的侄女就在莲院读书。之前没去,是因为” 江柔将映枝带到一扇门前,道“妹妹进去吧,蒋夫子应该就在里面。” 映枝扶上门,好奇问“姐姐去哪里” 江柔温婉一笑,指着幽静的竹丛“姐姐去帮夫子整理古籍残卷,妹妹要是想来找我,从这道回廊走到尽头便是了。” 映枝点头道别,轻轻敲响了门。 女学会是怎样呢 子瑕会不会来和她见面,蒋夫子会识破自己的过目不忘吗 沉闷的声音回荡在长廊间,又很快消失,四周只剩沙沙的树叶声。 映枝咽了咽,举起手又要敲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清瘦的身影出现在映枝面前,她穿着青色的长衫,衣衫空落落,或许因为太瘦,一笑眼边上就有三道慈爱的鱼尾纹。 “蒋夫子。”映枝恭敬行礼。 蒋仪向映枝回了礼,关切道“乡君进来吧。” 映枝用力点头两下,提着书袋迈开大步进了院门。 院子里,学堂上一片静默,十几双眼睛同时看向刚进门的映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10章 映枝感觉自己像是被山里的荆棘刺着了一般,她对着众人缓缓点头,身边的蒋夫子就道“这是岐阳乡君,从今日起来我们莲院同学。” 映枝走到蒋夫子指向的座位,周围的姑娘们好像都小她一两岁,有的已经隔桌开始窃窃私语。 她隐隐约约能听见一些词儿,拼不出句子,但无端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像外头是艳阳天气,自己却被遮在阴影里一般。 “你就是岐阳乡君,那个从岐山上下来,骑白鹿的那个仙子” 身侧传来声音,映枝偏头看去,是个穿墨色襦裙的圆脸姑娘。 映枝答“我不是仙子,我叫映枝。” 圆脸姑娘好像有点失望“那仙丹也是假的了” 映枝垂下眼如实答“只是补气养血的丹药。” 圆脸姑娘撇撇嘴,小声咕哝“我姑姑为什么来教莲院是因为你吗” 蒋夫子站在堂前,打断正要继续问话的圆脸姑娘“期渺。” 映枝也不知道,只能摇头。蒋夫子走过来斜了蒋期渺一眼,顺手将手里的书卷递给映枝,站起身来开始在堂上讲诗经。 不到两炷香的功夫,映枝就听得两眼发昏,书上的字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有些看着熟悉,有些从来没见过。 一堂课约有一个时辰,映枝早已走神,窗外时不时有鸟鸣声,庭中池上开了好些莲花。她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窗外,脑中充满了岐山东西边哪处的蘑菇最好吃。 直到蒋仪走到她桌前才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女学。 身后传来“噗嗤”一声笑,映枝的脸顿时羞得通红。 蒋仪口中继续念着什么,映枝坐在座上,身侧是蒋仪的青衫袖摆。她如芒在背,并强迫自己认真听讲,但是她看不懂,蒋夫子说的话她也听得一知半解。 为什么会这样映枝咬着下唇,她宁愿待在无聊的家里 半个时辰在映枝的苦熬下过得如同半年。日头渐渐升起,蒋仪瞧了眼天色道“诸位可以小休片刻。” 一时间叽叽喳喳声不绝于耳,映枝从书卷里抬起脑袋,看见蒋仪正向她走来。 映枝恍惚感觉自己就是群狼中的那头老虎,或者大雁群中的那头乌鸦,与周围的人都格格不入。以至于心里钻出小小的疑问,自己要答应子瑕,要来女学读书 蒋仪有些踌躇,她本以为映枝自幼跟着大隐岐伯,学识一定不差。也是太子殿下拜托她时,自己先入为主了。 映枝眨了眨干涩的眼,手紧紧握住笔。 蒋仪俯下身道“乡君如果听不太懂,跟不上,就一定要认真听,再莫走神了。”说完拍拍映枝的肩,转身出了门。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这都听不明白呀。” “她姐姐可是江柔姑娘,那她和江姑娘差距也太大了” “你不知道吗她山里出来的,怎么可能读过书,估计连字都认不全。” 映枝左右看看,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她尽量低下头不去听其他人说什么,自己握着笔一字一句地默读书卷上的字。她十分想念白鹿,也想念岐山,更想念师父。 如果她回不了岐山,就让她回家也行。 周围的姑娘们看见映枝抿着唇的模样,议论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 “杨黛姑娘说是野人。” “错了,是岐阳乡君,山里来的乡君。” 姑娘们发出嬉嬉笑笑的声音,有个青色衣裙的少女还走到映枝身边,拍拍她的肩,笑着问“岐阳乡君,你是野人吗” 映枝抬起头,皱着眉问“你是谁” “我跟你一样呀。”少女答“我是福安乡君。” 映枝淡淡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她不想理会这些人。 福安乡君上下扫视映枝,噗嗤一下又笑了出来。她这一笑,身边其他的贵女们也都笑了出来。 邻座的蒋期渺突然回身,冷声道“你们都多大了是不是很闲” 话音刚落,蒋仪推门进来了,众贵女纷纷正色坐好,仿佛没事人一般。蒋仪扫视四下,见映枝低垂着头,一动不动,清清嗓子开始继续讲课。 映枝低头坐在座上,感觉鼻尖时不时会酸酸的,僵硬地听完了下半节课。 午时一过,莲院就空了。 映枝静静等着姐姐来接她,蒋仪坐在桌前读一本书。 窗外的阳光刺眼地亮,映枝半遮住眼睛。 半响,映枝开口问“夫子,请问太子殿下什么时候会来” 蒋仪抬起头,疑惑道“乡君,这里是女学,太子殿下为何会来” 映枝闻言一愣,她握住手里已经磨好的笛子,喉咙里好像被塞着了一般。 她以为子瑕会来女学和她见面的。 映枝环顾四周,也对,她今天看见的都是姑娘,除了门口的侍卫外就没有见过男子。 吱呀一声,院门响了,映枝抬头看去,只见江柔快步进来。 “夫子好。”江柔恭敬行礼。 蒋仪看见江柔,慈爱地笑道“柔儿今日残卷修复的如何” “未有半分进展。”江柔皱着眉摇头,和蒋仪说了几句残卷进展的事,又问“夫子,妹妹今天可好” 蒋仪停顿片刻,遗憾道“乡君或许还不是很习惯女学吧,上午时不是很能听进去。” 江柔闻言顿了顿,俯身拜谢,带着映枝出了门。 马车上。 江柔拿着一叠纸,沉声问映枝“今天蒋夫子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映枝憋闷道“姐姐,我听不懂,不想去女学了。” 江柔眉头拧起“妹妹,学不会就要放弃,这不是镇国公府的二姑娘会做的。” 映枝脑中有点乱,但本能地不想让家人替自己为难“我不喜欢我的同窗。” “妹妹。”江柔面色发冷,“京城多少人家都想把姑娘送来女学,你要珍惜这个机会。” “好的。”映枝看了眼江柔,默默低下头不说话。 江柔握住纸卷,她自十岁偷听到爹娘的谈话,得知自己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后,就一直很用功,不论做什么事都很用功。 学识她要敢拼那些男人,言行她要样样不出错,穿衣打扮也要做到无可挑剔,未来的夫君也要选最合适的。 她明白国公府真正的姑娘来了以后,爹娘不会抛弃她。但是外边的人只要明白她是假姑娘,自己一定会受到非议和轻视,就连结亲也会受影响。 但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她的出身也是这样,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江柔看了眼垂着脑袋的映枝,劝道“妹妹,外边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我们也别过日子了。” 映枝抬起头,不解道“姐姐,那我该怎么办” 江柔盯着映枝许久,饱含深意道“那就努力学,让她们都无话可说。” “大姑娘,乡君,我们进胜业坊了。”门外传来侍婢的话语。 江柔应了声,放下手中的那叠纸,瞅瞅映枝,小声道“这样,明天下午姐姐带你去买胭脂,散散心吧。” 映枝怔愣,脸上扬起了笑脸,道“好。”她指着江柔方才一直拿着的那叠纸,好奇问“姐姐在看什么呀” 江柔答“这是书舍的拓本,里头是古人们书写的字符,现人早已不用。都是些古籍残简上的东西,蒋夫子正在尝试修复。” 侍婢撩开帘子,江柔放下手中的笔,先迈步走了出去。 映枝伸长了脖子往那纸上一瞧。 这字她认识,不就是师父教给她的那些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11章 第二日从女学归来,江柔同李氏禀明,带着映枝去城西的香阁买胭脂。 映枝刚从女学回来,听说要到胭脂铺子玩,兴致一下就来了。她下山后只见过胭脂,却从不知道还有胭脂铺子这么个地方。 马车行在半路上,隔着帘子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没一会儿车也停了。 “这是怎么回事”江柔隔着车帘问。 边上服侍的谷雨告罪,她掀起里帘从车厢出去,车外隐约传来她与车夫的交谈。 谷雨道“姑娘,外头是个进京寻夫的妇人,半道上被人骗光了盘缠,正抱着女儿蹲在路中央哭。京卫马上就会拉她走的。” “她是缺钱么”映枝往头上一摸,抽出一只簪子,递给谷雨。 江柔却挡住了她的手“妹妹好心。” 江柔招了谷雨道“去给那妇人点碎银子,快打发她走吧。” 谷雨点头应了声,拿着碎银子下了马车。 两个手持长刀的侍卫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路中,上面还下来一个侍婢,心中暗道不好。 京城这地界就怕冲撞了贵人,他们拉着那妇人急声催促“赶紧走,再不走我们要投你进牢房了。” 那妇人蹲在地上不起来,身上的衣料破烂,浑身还散发着一股子酸味。抱着的小女孩约莫有六七岁,缩在她娘的怀里,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 两个京卫有些无奈,他们刚要伸手,就听见那侍婢叫道“大人,请等一下。” 谷雨道“这是我家两位姑娘送你的,快拿着吧,去找个客栈整顿吃饭,别在这里待着了。” 妇人忙得抬起头接住银子,磕头道谢。京卫举着刀不耐催促道“赶紧拿上钱走。” “谢谢谢谢,老天爷保佑你家两位姑娘。”妇人吓得发抖,她抱起女儿颤颤巍巍地往旁边走,两个持刀京卫把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往路边上赶。 众人见那侍婢回了马车上,在旁边议论得热闹。妇人抹着泪抓着京卫的手询问恩人是谁,其中一个看着远去的楠木马车道“你们这群不长眼的,那可是镇国公府的车。” “他家大姑娘好心,却落得个退亲的事儿。” “就是,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嫁出去了。” 两个京卫提着刀,骂骂咧咧道“想被抓进大牢里去吧” 人群一哄而散,只剩那妇人攥着银锞子牵着小女儿,左顾右盼,转身钻进了小巷子里。 香阁的伙计正站在门边上迎客,一抬眼就看见一个金顶的楠木马车驶来,心里一喜,今儿又有赏钱了。 “二位姑娘快请上雅间,小的马上取来香阁最好的胭脂。” 映枝和江柔落了座,就见那店伙计取来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三十六个方方正正的小盒,里头从深到浅的红,一套放在一起有种意外的满足。 映枝捡起一盒,凑在鼻尖下闻闻,淡淡的栀子香,换了一盒,桂花香。 江柔道“妹妹这么喜欢胭脂,平日里却没见你怎么用。” 映枝摇头道“我不会用,也懒得涂,谷雨说我不涂也可以。” 江柔看着映枝玉白的小脸,上面透着淡淡的粉,长眉浓淡得正好,菱唇不点而朱。的确是不必画眉,不必傅粉,更不必涂胭脂口脂,要是多添了颜色,还反倒压住了绝色。 “姐姐,我能全买下来吗”映枝兴奋道。 江柔疑惑“妹妹不是不用为何要买” 映枝又拾起一盒“这么好看当然舍不得用了,就是要买回去整整齐齐摆在桌上,每天看着就能很高兴。” 江柔失笑,对着谷雨淡淡道“那叫店家全拿了,给我们送去国公府上。” 她话音刚落,旁边雅间的门突然开了。 江柔打眼看过去,百鸟屏风前,一个金冠男子手持折扇。她的视线停在折扇上,扇骨是上好的料子,坠着块羊脂白玉。 旁边的店伙计忙恭敬道“东家。” 男子行礼“在下郑易,正是这香阁的东家。” 哗地一声,他展开折扇。 江柔定睛一看,那右下角居然盖着前朝草书大家的印章,还是真迹。扇面上书龙飞凤舞三个大字 我有钱 男子一笑露出一嘴白牙,江柔淡淡撇过头去。 “二位这么喜欢胭脂,实在是我郑易的伯乐,为表感谢,给您二位看看香阁镇阁之宝。”郑易一拍手,旁边的伙计取来两只木盒。 映枝打开一闻,冲鼻的气息扑面而来。 “咳咳。”映枝眼泪都出来了,“这是什么” 郑易咧着牙道“回乡君的话,这是胡椒味的胭脂,去年郑某从西域带回来的,可以尝尝,不,可以试试。” 这倒是跟别的不一样。映枝眼眶微红,吸吸鼻子道“我喜欢。” 郑易挤挤眼“一盒只要八钱。” 江柔算是明白了“这两盒也添进去。” 郑易双眼锃亮,扇子一挥“快都给包上立刻送去国公府” 店伙计应了声,映枝跟着江柔回家,上马车时听见姐姐问她“妹妹怎么想要这胡椒味的胭脂,用不上也难闻。” 映枝诚恳道“其他能用的都收下,这盒不能用的我打算送子瑕。” 江柔端庄的神色有点崩坏“太子殿下不会喜欢胡椒味的胭脂” 郑易听见马车的轱辘声响起,转身回了雅间。 屏风内,一个玄色衣衫的男子正与自己对弈。 郑易关上门,唉声叹气“真是好巧,居然赶着你在的时候来,不过倒是把去年的尾货卖了。” 岑瑜巍然不动,淡笑道“也是凑巧。” “唉,我说。”郑易摊在椅子上,一脸八卦,“那个白鹿仙子是真好看,你带她下山,难道就没点嗯嗯” 岑瑜看着棋盘,眼都不抬道“郑公子管得太多了。” 郑易翻了个白眼。 “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岑瑜落子,摇头道,“镇国公树大招风,不是良选。” 郑易上下扫视岑瑜,良久,嗤了一声,小声嘀咕道“行,我看你能端着多久。” 城东女学莲院的芙蕖灼灼,映枝自来女学上课已经有好几日。 蒋夫子站在学堂前,放下讲了一个时辰的书卷,道“诸位可以休息一阵。” 莲院顿时充满了贵女们的嘻笑声,几个姑娘在一起打闹着出门,镯子和步摇叮叮当当。 门外突然有人唤“期渺,有人找你。” “来了” 映枝转头,见蒋期渺应声起来,穿着木屐嗒嗒地跑出去了。 窗外的阳光太刺眼,照得她眼睛痛。映枝用手遮了遮。手上不小心沾了墨,也没注意划在了脸上。 她想出去躲阳光,谁知刚一起来,腿就麻了。 “嘶”映枝扶着桌边缓了缓,她一抬头,周围的姑娘们都三两成群,对着她的脸指指点点。 是她的脸怎么了映枝用手背一抹,惊讶地发现上面是黑的。 “看她的脸。” “都说了是野人。” “既不读书也不识字,不知道来莲院做什么。” 映枝没有理会,径直走出学堂去耳房沾点水擦脸,顺道出了莲院透透气。 她沿着长廊,朝着书舍的院门走,廊边上的姑娘们都是三两成群,只有她孤零零一人。晨间的阳光洒落在纱帘上,将她与那些热闹隔开。 盛夏的花从余光中掠过,吵闹声渐渐远去,映枝却听见了两道熟悉的声音。 她心中咯噔一声,把脚步放得极慢极轻,然后悄悄在长廊间站定。 隔帘看去,一位娇小的姑娘正拉着蒋期渺的手叽叽喳喳。 而岑瑜正低头,对那娇小的姑娘露出一个温和的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12章 发梢轻轻搔着面颊,有点痒。映枝下意识摸摸袖袋里的短笛。光滑的笛身,散碎的络子,这是她磨得最好的一只笛子。 算了,既然子瑕已经有别的友人 映枝再次望过去,这次只能看见那娇小姑娘的侧脸,她笑得多么开心,略显苍白的脸上有两个梨涡。 这些人站在一起,气场多么贴合。 映枝垂下眼,没有再看,拐了个弯,贴着长廊轻手轻脚往书舍走。 有时候她也很想回山上,但一想到师父的遗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惜她不是真仙人,也不是什么大隐的高徒,她能帮子瑕什么忙请她下山说不定是个误会,她只是连字都写不好的寻常乡野姑娘罢了。 映枝迈进书舍的院门。 书舍在整座女学的西南角,安安静静地,屋边栽着一颗梨树,旁边临着的就是蒋夫子的私宅。 她走到门边,手要敲上木门时,听见里面江柔决绝的声音。 “夫子,请您准许。” “柔儿,这书舍是参研残卷古籍之所,不是避难的地方这是规矩。” “那学生自请去教莲院。” 映枝的手顿住,没有再敲下去。姐姐从来没有这么冷硬的语气,都是温柔和缓却不容置疑的。 “学生起初以为,妹妹是一时不适应。刚来女学的姑娘都会怕生,受点排挤也常见,过不了几天就成群出去玩了。直到学生昨日听见莲院的那些话,夫子难道不清楚吗” 蒋夫子吞吞吐吐“柔儿这都是小姑娘家的事,过段时间,等乡君的学业再有点进益,就会好的。” “学生懂得,夫子管教莲院的姑娘是有些不方便,但学生没什么顾虑。况且这根本不是小姑娘家的事,妹妹这两天无精打采,家母昨晚还来问过。家母曾将妹妹托付给学生,现在是做姐姐的过错。” “若是你走了,这残卷可怎么办。本来进度就不快翰林掌院那边也在催” 江柔沉默片刻,斩钉截铁道“残卷是死物,恕学生食言,不能继续,请夫子责罚。” 蒋夫子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无力,“还是请乡君来书舍吧。” 屋子里一时无言,半响后响起江柔的声音道“谢夫子体谅,学生定会管教好妹妹。” 脚步声渐渐靠近,映枝脸上一热,赶忙躲进树后。今日两回偷听别人墙角,心里又酸又涨,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要离开莲院了么 吱呀一声,门开了。映枝小心翼翼探出脑袋,江柔的背影出了院门。 书舍里静悄悄的,院中左右都无人,只有梨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响,映枝仔细听,也没听见蒋夫子动作的声音。 这时候回去应该来得及,映枝不敢走院门,只因院门对着屋子的正门,怕被人瞧见。 书舍的墙一点也不高,她爬上院中梨树,借力上了墙头。 应该没人发现吧 映枝往墙下一望,正好看见岑瑜站在墙下不远处,食指赶紧贴在唇上。 岑瑜轻启的唇又闭上,映枝心里一松,从墙头一跃而下。 地上的落叶被倏然惊起,飞了个满天,映枝掸掸衣袖,又摸到了那根短笛。 想起刚才娇小的姑娘,映枝低下眼,恭敬地行礼。 她只犹豫了一瞬,就小声道好,转身直接走了。 然而才迈出去几步,就听见身后人道“乡君,方才的举动有些不妥,以后莫要再做了。” 映枝回头,岑瑜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眉眼之中一股子无奈,并没有责怪之意。 映枝停住了一瞬,想撑起一个假笑却做不到。于是咽了咽,道“臣女知错,太子殿下教训的是。” 岑瑜也顿住了,唇角渐渐平缓“乡君这几日受委屈,是子瑕的过错。若是乡君不想再来女学” 映枝看着他风轻云淡的模样,心里一闷,直接打断“无妨,我没受委屈。倒是殿下怎么在这里殿下一个男子,在女学随意走动,还是有些不妥。”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很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岑瑜哑然失笑“乡君误会了。长宁公主和乡君同窗蒋姑娘是至交好友。长宁身子骨自小就不太好,子瑕有时候会陪她出宫散散心。” 映枝在进宫献丹前背过,长宁公主的母妃只是一介宫女,因难产走了。 映枝点头道“那殿下先忙着,我去莲院了。” 映枝转身离去,上了长廊。 除了木屐嗒嗒地响,她没听见任何声音,好奇回头一看,岑瑜仍旧在那里站着。 素色的锦衣,白玉的发冠,将他的身姿衬得,好像霜雪落上松枝。 她第一次见岑瑜时,是在岐山里。当时她刚刚喝完鱼汤,骑着白鹿在瀑布附近散步,就悬崖对面出来一个身着紫衣的男人。 她看了一眼就走了,来岐山上寻仙的人有很多,师父说他们多半是生平不得志的愚人,不要理会。 映枝摸摸袖袋里的短笛,心里一动,还是取了出来。 “殿下,这个送给你。”映枝提起裙摆,快步下来。 离岑瑜越近,她能看见他脸上的神色,眼瞳漆黑如墨,唇边的笑淡淡的,乍一看还以为他面无表情。 映枝伸手递笛。 子瑕到底是她第一个朋友。 尽管口头没有任何送笛子的承诺,但她心中却决定过、承诺过,所以笛子既然已经做好,就要送给他。 “殿下,我走了。”映枝最后看了眼岑瑜手中的笛子,行礼道。 “乡君请留步。”岑瑜握着微温的短笛,“子瑕此番前来,给乡君捎了一个礼物。” 映枝两眼睁大,还有回礼 岑瑜取出一只木盒。 映枝双手接过,打开看,忽然睁大了眼,噗嗤一声笑出来。 “乡君不要生气了。”岑瑜微微偏头,定定看着映枝道,“短笛子瑕就收下了,等学会吹曲子,还望乡君指教。” 映枝抬起眼皮,轻轻咬了咬下唇。 “乡君莫咬嘴唇,咬破就不好了。”岑瑜忽然放轻了声音,“乡君想听什么调子,会吹什么调子” 映枝道“我能吹好多不同的调子,殿下要好好练习,可不要指教的时候被我说哭了。” 岑瑜唇边的笑加深,行礼道“子瑕愚钝,要学会吹曲也要等下个沐休之后了,不知乡君是否得空” “没空。”映枝微微扬起头,把盒子一扣,塞进袖袋里。 岑瑜忍俊不禁“东郊的清远观山景不错,正适合纳凉,乡君自幼在岐山长大,一定会喜欢那里。” 映枝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道“那笛子要吹得好听。” “一定让乡君满意,子瑕不敢怠慢。”岑瑜道,“乡君要回去了,和子瑕说话耽误了时间。” 映枝抬头望了望天色,赶紧道别,提起裙摆就快步往长廊的那边走去。等过了转角,她见左右无人,取出袖袋中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来看。 里面是两个栩栩如生的糖人,准确的说是一个映枝一个白鹿,两个糖人还能拼在一起,好像她牵着白鹿的模样。 映枝凑近,签字上带着浓郁的甜香味,好像是刚做好不久的。 映枝看着小糖人映枝,连一双鹿眼都能跟自己的一模一样,好似她俩大眼瞪小眼。 这个东西能吃吗 莲院里,蒋夫子推开学堂的门,只见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坐着,除了映枝的位子是空的。 “我们等一等。”蒋夫子取了桌上的书卷翻开看。 莲院的姑娘大多都是二七年岁,有少数已经及笄。家中大多是京城里头的勋贵,比如福安乡君,就是太傅的嫡长孙女。 而此时的福安乡君,手底下死死捏着帕子。 她方才隔着长廊居然看见了太子殿下,更让她不可置信的是,那个野人岐阳乡君,居然和太子殿下在说话。 福安乡君气得双手发抖,东宫没有正妃,也没有良娣,她年初还求过祖父探探口风,结果却被向来偏疼她的祖父一口驳回。 太子殿下向来不近女色,为何却独独对江映枝那样笑想到江映枝的脸,福安乡君心里又是一拧。 不过野人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她刚才把蒋夫子遗落在桌上的纸卷悄悄拿过来,替换掉江映枝放在桌上的纸。 一会儿等江映枝回来,她要让她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福安乡君冷笑,山野里长大的就是不要脸面,看来是拿来勾引男子用了。 反正都是野人了,就让她名声再臭一点也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13章 映枝是掐着点进的门,或许稍稍来迟了。 进门时她向蒋夫子赔礼,但蒋夫子仿佛并没有在意,只是让她回座上,然后开始讲课。 映枝低着头取开镇纸。 不对,自己走的时候,明明把书放在这里了,而现在却是一叠散碎不成册的纸张。 可没了书该如何上课昨日的功课她识全了字,却没有背下来。 映枝心头一跳,微微侧头,看见靠墙那边的福安乡君对自己露出一个笑,心里顿时就明白了。 映枝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纸张的纹路,这是一叠什么东西,从哪里来的要不要打断蒋夫子 此时打断蒋夫子,是不是不合规矩 算了,一个时辰快些过去,说不定回家时姐姐就说离开莲院的事了。 日头渐渐升高,蒋夫子讲完了整篇,身边的贵女们都在齐声吟读,映枝耳朵里听着声音,头垂着,嘴却紧抿。 “岐阳乡君,为何不和大家一起读呢”蒋夫子扫视台下,皱着眉头。心道乡君从前学识不行,认真却是认真。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还跑神了。 昨日太子殿下说今日要陪长宁公主来女学的西长廊,岐阳乡君方才一定是见过殿下了。 蒋夫子劝道“岐阳乡君,你要专心在书上。” 周围的姑娘们都憋笑,靠墙边的福安乡君忽然站起来道“蒋夫子,岐阳乡君今天把书丢了。” 映枝急声辩驳“我没有。” “那你的书呢拿出来呀” 映枝紧紧扣着自己桌上的纸张,没有动。 福安乡君嗤笑一声“撒谎心虚了大家之前都看见了,你满院子找书没找到,随便拿了一叠纸滥竽充数” 福安乡君身边的几个姑娘纷纷应和,都说看见了。 蒋期渺刚才出去见长宁,没在莲院里,此时她伸头一看,映枝桌上那叠分明是姑姑经常拿的残卷拓本。 “岐阳乡君,你哪里拿的就赶紧放回哪里吧。”蒋期渺不太舒服,即使福安乡君平日里的行为有点过,她也不应该偷拿姑姑的拓本充数。 这残卷拓本其实不应该流到女学,但是姑姑曾再三保证有办法将残卷修复好,身为翰林掌院的父亲才松了口。 蒋夫子远远看着,映枝桌上那叠纸有几分眼熟,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她伸手抄起旁边小桌的镇纸,下面只有一本本装订成册的书卷,却独独没有她的残卷拓本。 “岐阳乡君,能否给我看看你桌上的纸”蒋夫子额间渗出冷汗,只祈求拓本能完好无损。她这几年过得糊涂又窝囊,最后这点念想别再破灭了。 映枝捏紧了这叠纸,站起身递出。 蒋夫子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双手颤抖,疾步走来甚至有些失态,她一眼看见那纸上的字,心咚地一下落地。 “乡君真是”蒋夫子抚着额,呼吸几下平复心中的狂跳,“乡君明日就去书舍了,手头的书丢了也无妨,我会给你重选一本的。” 什么福安乡君瞪大了眼,这个野人居然能去书舍 “夫子,这样哪里公平”福安乡君站起身,恨恨道,“凭什么岐阳乡君能去书舍论学识她大字不识,论德行她居然偷窃” “我没有偷窃。”映枝一字一顿道,“我刚才出了莲院,没有偷拿蒋夫子的纸。” 福安乡君心中妒火煎熬,怨气在肚子里横冲直撞。 江柔去也就算了,但映枝这野人凭什么去她堂堂太傅嫡长孙女,容貌才情都算是一流,江家两个姑娘,一个长得姿色平平,一个脑子里都是水,哪个比得上她 蒋夫子恍然反应过来,去书舍这件事不该在学堂上说,刚才急火攻心,一时失了分寸。 “诸位请坐,此事与课业无关,我们继续上课。”她刚要接过映枝递来的纸,又听福安乡君尖酸的声音。 “蒋夫子,请问岐阳乡君为何能去书舍若是她能去,那么女学的公正何在,您从前教我们的都不算数吗” “这”蒋仪心里憋闷,福安乡君的祖父是当朝太傅,自己断是不敢得罪她的。但想起这残卷拓本,找了个理由道,“岐阳乡君对这残卷的修复有” “蒋夫子想说有什么”福安乡君挑眉,“一字不识,进女学爬树玩吗” 映枝看蒋夫子为难的模样,镇定道“我还算认得几个字。” 这纸卷上的字,她的确认识,并非福安乡君所说的大字不识一个。 蒋夫子眉头微皱。 福安乡君怒意冲脑,这个野人还死要面子 她上下扫视映枝,冷哼道“我又不是无理取闹岐阳乡君连诗三百都读不出来,可见真的不识字,就别丢脸了。” 映枝向来不说诳话,她低下头,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启声读道 “知道之易也易,云者三日,子曰此道之美也”1 女声清脆,一字一顿,若珠落玉盘,叮咚悦耳。 福安乡君嗤笑一声,直接打断道“岐阳乡君在读什么蒋夫子讲的可是诗三百,你随便拼凑点字乱说一气,是想糊弄谁” 映枝所读不过二十字,却如同当头棒喝,狠狠敲在蒋夫子脑袋上。她心头大震,又倏然反应过来,可能是江柔给映枝说过一些残卷修复的事宜。 蒋夫子根本没理福安乡君,一把握住映枝的手,激动道“乡君请继续读下去” 要知道她们才修好第一章的前五句,而这拓本上一共有三十句。 映枝愣愣地回视,又环顾四周,莲院的贵女们都不明所以,有的面露讽刺。蒋期渺抬头看着蒋夫子,双唇抿起。 “那我继续读了”映枝问,“既然夫子不介意我耽误上课。” 蒋夫子脑袋昏昏,一心扑在那残卷上,重重地点头。 映枝犹豫念道“自爱仁之至也,自敬之至也” 蒋夫子用力抿着唇,眼里仿佛有泪光闪动,忽然拍了拍映枝的手打断道“乡君不必读了。” 映枝疑惑,怎么又不读了 蒋夫子取过映枝手中的纸,字字看下去,脸上露出一个笑,连连点头道好。 “乡君所知所学甚是广泛。” 福安乡君站在一边,惊疑不定,刚要开口,就听蒋夫子掷地有声“诸位请安静。” 她站在堂前,语气一改以往的平淡,果决道“不要紧的事课后再说,我们继续讲课,已经耽误不少时候了。” 福安乡君讪讪地闭嘴,回头见映枝坐在那里,手里拿着蒋夫子给她的书卷正在翻看。 学堂里的贵女们都感受到蒋夫子的态度,左右看看,彼此用眼神交流。只有蒋期渺猜到事情的头尾,愧色瞬间爬上脸,揪着映枝的袖子小声道 “乡君我,是我误会了。” 映枝垂下眼,轻轻点头。 第二日,福安乡君坐在学堂里,只见推门进来的人并非蒋夫子,而是另一个年长的女学夫子,她双鬓花白,是宫中出来的教习女官。 福安乡君看着映枝空空的位置,心里一沉,问道“夫子,请问岐阳乡君呢” 新来的夫子答道“岐阳乡君修复书简有功,翰林掌院今日在蒋夫子的宅邸亲自拜谢。” 福安乡君脸色一变,仍是不信“夫子,是不是误会了,岐阳乡君可是连诗三百都读不下来。” 夫子闻言皱眉,训斥道“岐阳乡君乃岐伯高徒,学识之广远超你我。还请福安乡君说话前三思,莫要出言不逊。” 福安乡君被这个新来的夫子当着整个莲院的面训斥,一股热意涌到头上,脸上似火烧。 而这厢的蒋宅前,江柔拉着映枝的手道“莫要担心,福安乡君一事,姐姐给你处理。妹妹只用专心修复残卷就好。” “快进去吧,莫让翰林掌院久等了。” 映枝鼓着嘴点点头,推开了面前那扇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14章(捉虫) 翰林掌院是个高瘦的男人,唇上两撇胡子,说起话来一翘一翘。 映枝一进门,蒋翰林就愣住了。在他印象里,映枝或许像那些猎户家的女儿一般,行止粗野,粗手大脚。或者像那些世外高人,古朴沉静。 没想到从门外进来一个娇俏的小姑娘,小脸儿玉白,鹿眼清澈,顾盼生姿。 蒋翰林起身拜谢,取出两刀御贡上好的宣纸送给她。 “书简事小,乡君所尽之力却大。”蒋翰林笑眯眯道,这倒是了却她妹妹蒋夫子的一桩心愿。 映枝回礼道“我也没尽什么力,都是姐姐和蒋夫子帮忙抄录的。” 蒋翰林的两撇胡子动了动,又过问了几句映枝的功课,赞扬几句,后道“天色不早了,乡君别误了午饭。” 蒋夫子很疑惑“阿兄,乡君懂得先秦古字,那剩余的残卷” 蒋翰林微微摇头道“稍候再说,今日就不麻烦乡君了。” 蒋夫子脸上还带有急色,却被兄长一个眼神制止。 映枝低下头,昨日蒋夫子说翰林掌院要托付剩余残卷给她修复,但现在看起来并非如此。 心里有淡淡的失落,但她刚来京城,才疏学浅,不得人信任也算正常。 映枝行礼,拜别二人,出了蒋宅。 马车驶向镇国公府,江柔忽然问“妹妹有听过李元善李翰林么” 映枝疑惑“那是谁姐姐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他是今年殿试状元,入了翰林院。”江柔垂着眼,“我随便问一下。” 还没等映枝再说话,江柔又道“妹妹明日跟着姐姐来书舍,就不必去莲院了。” 映枝乖乖点头。 江柔正色道“但妹妹需注意,即便你懂得如何修复残卷,日常的课业也不能落下,矜骄傲慢会使人止步不前” 映枝早已习惯江柔的长篇大论,姐姐总喜欢板着脸教育别人,只是因为她夸赞的方式不同寻常。 “姐姐。”映枝眼睛一转,“我知道了。” 江柔眉头微皱“妹妹莫要当耳旁风,人每日要三省其身” 映枝笑着打断道“姐姐,那我是不是天下最好的妹妹” 江柔一个不慎差点咬到舌尖,她看见映枝清澈的双眼和弯起的唇角,一时顿住了。 江柔的脸忽然有点泛红,磕磕绊绊道“是、是的。” 刚进家门不久,下人就来说蒋家姑娘递了信,映枝拆开信一看,里头是蒋期渺来通风报信,说她爹蒋翰林不愿让映枝继续修复残卷一事。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映枝垂着眼,淡笑一声,将纸折好随手丢掉了。 午饭后,李氏来映枝的屋里。 “这些日子枝枝忙,娘也忙,咱娘俩都没说说话。” “昨晚你睡了,我听柔儿讲,枝枝居然帮蒋夫子修复了残卷,娘真是为你骄傲。”李氏道,“这是你爹给你的文房四宝,这是娘给你炖好地护肝明目的汤。残卷上边的字那么小,枝枝也要注意眼睛的,不能累着。” 映枝想到蒋翰林早上说的话,张张嘴,最后只是垂眼笑道“不会累的。” 李氏的目光停在映枝的眉间,说明了此行来意“枝枝最近在女学有没有什么不顺的事情” 有是有,映枝如此想,她已经要离开莲院,这些事就不必再提,指不定会给家里人惹上麻烦。 李氏又问“就算枝枝不说,娘也能猜到,枝枝近来兴致不高。” 映枝没有说话,上一次兴致高是什么时候 “娘我知道虽然你可能不会答应。”映枝使劲咬咬嘴唇,“我想回岐山。” 李氏笑了笑,她好似完全不意外,拍拍映枝的手,叹气“娘给你说说娘年轻的事儿吧,听完娘说的,再做决定也不迟。” 年轻的事映枝想起李氏出身将门,被勾起了兴趣。 李氏揽过映枝,道“娘是在北地长大,很少回京。你的外祖母早早就去了,外祖父镇守边关,娘从小就跟着他骑马上阵。等嫁给了你爹,就跟着你爹骑马上阵。” 映枝看着面容慈爱的李氏,她云鬓雪腮,富贵端庄,很难想象她年少时是一位巾帼英雄般的女豪杰。 李氏说道这里叹了一口气“等天下平定了,娘回了京,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操持国公府、学规矩。” “那时候的娘呀,也很不开心,就像枝枝这样,枝枝会怀念岐山上的日子,娘怀念的是边关的烽火。” 映枝犹豫道“那娘难道不想回去” 温柔的手在她头上一下下抚摸,映枝又听见李氏说“傻孩子,人过一辈子,怎么可能只活在一个地方。枝枝即便是一辈子待在山里,也会老,会生病,总要过不一样的日子。” 映枝垂下眼,的确是这样,师父去世前和去世后,自己过得就是不一样的日子。 她当时也很难过,但那种难过和现在的难过,不太一样,要是仔细想,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娘是什么时候不想回去的”映枝抬起头,鹿眼里好像浮动着雾气,教人看不真切。 “等娘经手的第一个铺子挣钱时。”李氏露出怀念的微笑,“那时候刚把杂事儿做顺手,觉得自己可厉害了。” 映枝垂下眼,她还没什么事能做顺手的,从学规矩到交朋友到进女学,仿佛她的日子在滑向坡底,滚落山崖,她想抓住什么东西,却越陷越深。 “可我,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顺手,虽然我会打猎也会设陷阱,还会叉鱼,但是山下又不需要我做这些” 唯一能做的事,也被蒋翰林拒绝了,甚至连当面告知都没有。 映枝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一滴一滴从指缝中滑出来。 李氏忙安慰道“枝枝别哭,枝枝已经做得很好了,蒋翰林拒绝了,咱们还不稀罕去帮他呢” 映枝趴在李氏怀里。 从前,她每天早上洗漱后煮点鱼汤,中午出去打猎,下午采采蘑菇野果,晚上躺在草地里数星星。秋天备足了干柴,一整个冬天都不出谷。 而后来,下山是因为师父的遗言,留在京城是为了信物,来国公府也不是自己选的。学规矩、进女学,更是如此。 一切都看似顺理成章,她没有选择,她不再做选择。她没有想做的事,也没有能做的事。 就好似一只落叶,随着奔腾的河水流向远方,完全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断崖还是湖泊,只能想念从前在枝头舒展的美好时光。 所以那个一言不合就放箭的岐山姑娘,变成了怕惹麻烦的岐阳乡君,畏手畏脚,被泼脏水,任人欺辱。 这一瞬间,映枝突然醒悟。 从下山起,她再没为自己做过什么。师父给她锦囊,她就依锦囊行事。国公府找到她,她就来认亲。子瑕安排她进女学,她就来读书。蒋翰林婉拒了她,她就要装作毫不在意地接受。 她把缰绳交给别人操控,还自以为越走越稳,熟不知早就迷失了方向。 她相信家人朋友会给她安排最适合的路,很可惜,这条路上没有她喜欢的风光。 从今日起,她再也不要做岐阳乡君,再也不要逆来顺受,随波逐流,任人欺辱 映枝双手发抖,从李氏怀中起来,一把抹干泪水,愣在那里。 半响,她颤声道“娘我、我可以,出门吗” 映枝深吸一口气,却越说越坚定,越说越不容置疑。 “娘,我现在就要出门。”她转头喊道,“谷雨,备马” 李氏一顿,刚要诧异地开口,就看见映枝的脸。 她眉尾挑起,双目睁大,唇角紧抿,却像在笑一样。这是种自己从未见过的神采,好像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生动得不可思议。 李氏心头一动,伸手取过一旁的幕蓠,扣在映枝头上。 “带上这个。”李氏没有问映枝要去哪里,只是催促道,“快去吧。” 蒋翰林在蒋夫子的私宅里留了饭,又跟着蒋夫子去女学收拾修复残卷的草稿。他公务繁忙,准备还要回翰林院一趟。 蒋夫子坐在书舍里,有点不甘心道“阿兄明明知道,为何还要阻拦” “阿妹,你太过执着了。”蒋翰林叹气“治学需严谨,岐阳乡君是跟着岐伯,但她毕竟才及笄不久,也没有什么修复残卷的经验。” “万一乡君说错了字,会错了意,你该如何判断她说得是对是错这前两篇不过短短三十句,此卷有上百句。错本一旦流传于世,岂不是辜负了先皇后的一片心血” 蒋夫子沉默下来。阿兄手中的这些残卷,其实本来都藏于女学书舍,是先皇后年轻时所收集,专门托付于她。而先皇后一薨,这些书都流到翰林和宫中的藏书阁去了。 宫中的藏书阁不提,翰林院的文人都不怎么擅长修复残卷,况且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做大家都上赶着升官发财。 她求过阿兄好几次,只希望能将残卷借出来修复,先皇后没有完成之事,她来完成。 蒋翰林看着他的妹妹,心里闷闷的。他两撇胡子微动,最后还是道“阿妹你也莫伤心了,等乡君的学识能和江大姑娘媲美,为兄就给你剩下全本。” 蒋夫子苦笑一声,默默点头。 窗外的梨树沙沙。 蒋夫子叹气道“那为兄就先走了。” 他刚要转身,就听见屋门咯吱一声响。 女声突兀传来,清脆有力,好似碎玉折冰。 “请等一等” 来人迈步进门,一把掀起头上的幕蓠。 薄纱翻飞飘摇,青丝随风摆动,露出她的一双眼,亮如晨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15章 映枝的脸颊红润,好像刚刚跑过,微微喘着气。 蒋翰林圆睁着眼,有些意外。小姑娘怎么折回来了 映枝行礼直言道“敢问翰林掌院蒋大人,您不让我继续做残卷修复,是因为我学识不如旁人,还是因为我太年轻” 蒋翰林对这个有才有貌的姑娘很是欣赏,所以也格外宽容。 他笑眯眯耐心答道“两者参半。” 其实两者都不是。残卷存留在翰林院时间已久,岐阳乡君是不可能进翰林的。但如果开库取书送去女学,加上清点等活计,损毁残卷的可能很大,一旦出了岔子,罪责难免。 很多时候不是他不想,而是权衡风险与得利,这是件不值得的事。 映枝狡黠一笑“那我斗胆再问一个问题,您觉得今年殿试状元诗才如何” 今年的殿试状元李元善,年仅二十,现在翰林供职,但这有什么关系 蒋翰林的胡子动了动,心下疑惑,缓缓道“元善诗才过人。” 映枝道“我听说他进了翰林院,这么会写诗的人怎么没被封将军” 蒋翰林闻言一愣,只当映枝年少不更事,摇头笑道,“乡君此言差矣,李翰林的确诗才过人,但要做将军,需立下军功。” 映枝眉眼弯弯“那就是了。我并非要考状元,也不是做将军,更不去作诗,那他们也不能来修书。” 映枝忽然睁大眼问“蒋大人十六岁时在做什么” 蒋翰林看着映枝清凌凌的眼,忍俊不禁“那年本官刚及进士。” “那就跟我一样了。”映枝道。“蒋大人,我今年也二八,让我修复残卷吧。要是再等,我就要变成您这样的二品大官。” “不,说不定是二品夫人。那时候我也会向您此时一样,每天都有好多事情操心,哪有时间想着残卷的事。” “况且,夫子给您看过我之前修好的书了,不是吗”映枝眸子灿亮,虽然在问,语气中却尽是自信的笃定。 蒋翰林啜了口茶,搁下茶盏,目带欣赏道“确有此事,乡君果真不凡。” 不凡 是啊,她竟忘了。 不凡,不仅仅会毫无世俗经验的累积,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更意味着她拥有的,是世人从不曾窥得的学识与能力。 她受师父教导,她自幼长在岐山。 她永远不能融入世俗之中,永远不能和那些贵女一样。 因为她生来不凡,她应当做的,更是不凡之事 映枝思潮涌动,她微微扬着下颌,鹿眸不只是清澈,更像夜空中撒了碎星,风华尽显 “翰林见我不过二八年纪,可别忘了,我更是岐伯之徒。” “我随师父自幼习先秦古字,那些残卷对世人来说是天书,而对我来说是师父念的睡前故事。” 映枝字字咬定,言话间光彩耀眼“敢问翰林,于古籍一事,除我之外,有谁堪与我比肩” “有谁,堪与大隐弟子比肩” 蒋翰林微微一愣,又沉默了。 他如今有儿有女,仕途顺利,日子平淡幸福。 但谁人不年少十六岁那年的一腔热忱,早已变成深夜窗头的白月光。 将一库存的残卷弄出来,这也不是做不到。大不了等修好了,他公务之余,找人多费心审查,也不是个难事。 蒋翰林的胡须颤动,“这残卷可以交给乡君修复,但本官有个要求。” 映枝早已料到“蒋大人是想亲自过目那是自然,还要谢大人费心审查了。” 蒋翰林被说中心思,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赞许道“乡君真是才学过人,通情达理,若为男子,以后绝不止步于二品。” 就凭岐阳乡君还能再闯女学来见他的勇气,蒋翰林觉得自己也应该有所表示。 “明日本官就将残卷送上女学,还请乡君多多照看了。”蒋翰林行礼道,翰林院那帮年轻人每天都清谈论理,等下回去让他们都动动手脚,好好忙活一个晚上。 映枝微微惊诧“这么快呀不急不急。” 蒋翰林摸着胡须笑道“很急很急,乡君一片热忱,蒋某不敢耽误。” “那多谢蒋大人了。”映枝按规矩谦让了几句,把幕蓠戴好,第二次出了蒋府的门。 午后的天格外地晴,街市上人潮涌动。映枝牵着马走在一边,望着手中修好的残卷前半本。 山下和山上的生活的确不一样,但有些东西是一样的,就比如这半章残卷,在师父的抽屉里并非残卷,而是一本完完整整的书。 回忆起师父当年在山中小院里给她念书的一幕幕,映枝不觉地笑了。 她可不想做什么二品大官二品夫人,更不想在女学受气读书。 人生在世,难道不就要找点自己擅长的事做吗 盛夏的风正好,将鸟儿的鸣叫声吹进幕蓠。 映枝翻身上马,哼着山间小调,迎着风一路向着国公府去了。 今日的朝堂,不似昨日,有些不同寻常。 梁帝气得把折子狠狠摔在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 “皇上请息怒”朝臣们一个个弓着身子,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去,但此时却有一个不怕死的。 谢御史抱着笏板,言辞激烈“臣早有疑惑,太傅秩两千石,家中竟有宅田万亩,蓄养仆从歌舞妓近千人,钱哪里来如今听了尚书的奏报才明白,原来是从江南盐商那里来的。” 太傅脸色惨白,双手颤抖。他曾经贪的钱都是叫人做好了尾巴,然后杀人封口的。谁知道他最近得罪谁了他一个马上要乞骸骨的老头子,十年前的事被人揪出来。 晚节不保。 “赵爱卿,你还有什么话要讲。”梁帝面色沉郁,这种事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太傅像这样贪赃枉法,就不知道朝中和京外有多少官爵买卖。 赵太傅咬牙切齿,他没什么话能讲,刚才刑部尚书拿出的东西都是板上钉钉,自己无可反驳。 想到自己那一家人,他怎样也不甘心。就算死,他也要查出是谁在背后搞鬼 一边的谢御史瞄了眼梁帝,又微微偏过头。 太子殿下立在大殿左方上位,墨瞳深深,不动声色地弯起唇角。 谢御史心领神会,又痛心疾首道“太傅从盐商谋私,谁知道有没有买卖官爵,隐瞒实情上报。陛下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赵太傅脸色又白一层,颤颤巍巍指着谢御史道“谢御史口出狂言,证据何在” “太傅何必激动难道是末官说中了” “你这是胡搅蛮缠” “啪” 梁帝拍在龙椅的扶手上,眼中好似酝酿着暴风雨“即日革去太傅官职,清点家中私产。至于买卖官爵一事,交由大理寺彻查” 城西的大理寺。 太傅被剥去官服,身着素衣,正提心吊胆坐在牢里。 说是牢房,但比关押普通犯人要好得多,屋中桌椅床铺虽简陋,但至少还算干净。 敲门声响起,推门的不是普通劳役,而是大理寺少卿。 赵太傅微微一怔,抬眼望去,竟然看见了太子殿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是白身,连忙要跪。 “恩师不必多礼。”岑瑜一把扶住太傅,面带忧色。 赵太傅看见岑瑜,心头狠狠一跳,一个真相马上要脱口而出,却听他言辞恳切 “恩师受苦了,子瑕定会尽全力为您洗脱冤屈。” 赵太傅一脸惊疑不定,他知道自己曾对这位太子殿下做过什么事,但那也是十几年。那时岑瑜尚小,这么多年也没有丝毫动作,或许他根本不知晓 赵太傅仔细观察岑瑜的脸,发现他神色并不作伪,更何况太子殿下素来有君子之风,自己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一个人能人前人后装都带着面具,还能从小就带着面具不成 思及此处,赵太傅心思大动,声泪俱下,将自己多年苦衷托盘编出。 岑瑜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让他安心不少,时不时的安慰驱散了牢狱中的冰冷,而后的决策更是让他心生希望。 待岑瑜临走时,赵太傅双手交出一枚玉佩道“殿下大恩,草民感激不尽” “为恩师洗脱冤屈,此乃天经地义。”岑瑜恭敬辞别,出了牢门。 清晨刚过,岑瑜走下大理寺的石阶,上马车前取出袖中玉佩,放在阳光下瞧了瞧。 温润透亮,上好的玉佩,得来不费一点功夫。 虽然这些把柄一直在手上,但他之前从未想过这么早就抛出。 太傅,他的好恩师,也是临阵倒戈之人。 看在往昔的师徒情分上,他不会下太狠的手。 旁边的侍卫低着头,只听见太子殿下突然问“寇真,离沐休还有几日” 寇真答“还有三日。” “好。” 太子殿下的袍角在他的眼底中划过,寇真微微抬头,无意瞥见他温柔的神色,眼中的笑意。 殿下真是谦谦君子哪对自己都这么和蔼,寇真心情激动,如此想到。 与此同时,城东的女学里。 福安乡君走在长廊上,她今日早早就到了,便是想要抽空看看,岐阳乡君究竟是不是真的在书舍。 “乡君乡君” 福安乡君回头,只见一个婢女疾步跑过来。 她皱起眉不耐道“干什么如此急躁” 婢女的身子抖若糠筛“乡君,太、太傅他被罢官革职,现在大理寺正在府中清” “什么”福安乡君脸色大变“你说祖父怎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16章 侍婢将前后因果说与她听。 山崩地裂不过如此,福安乡君面色煞白,六神无主道“那那现在该如何如何是好” “夫人唤乡君回府。”侍婢道,“马车已经备好了,乡君快走吧” 福安乡君提着裙摆急匆匆而去。 女学向来清净的长廊上,十几个侍卫小心翼翼地推着车,车边严严实实地裹着厚布、 车轱辘在木制的板上辙出声响,不仅是莲院的贵女,几乎整个女学的姑娘都好奇发生了什么,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叽叽喳喳。 议论纷纷中,突然插进来一句。 “都是翰林院运过来的古籍残卷,是我爹拜托岐阳乡君修复的。” 众人转头望向声音来源。 蒋期渺站在长廊边上,她昨日偷听到爹爹的决定,就赶紧给映枝递了信,没想到映枝真去找爹爹了。 大家都知道蒋期渺的爹是翰林掌院。但岐阳乡君不是连诗三百都读不全吗难道还能修复古籍残卷这两天女学有点类似的风声,但谁都没亲眼见过那岐阳乡君做那事儿。 况且福安乡君早说了,岐阳乡君没什么本事,进女学进书舍,都是被自己的姐姐带进去的。 她们也想一进书院就能去莲院,也想有这么一个姐姐。 “人家从小跟着大隐岐伯,不是白活了这些岁月好么。”蒋期渺撇撇嘴,却很满意。 她从小就喜欢看些乡野异闻,当初听到京城里来了个骑白鹿的仙子,激动地一晚上没睡着。 当时她想,岐伯去世绝不叫去世,那叫飞升,而仙子下山也绝对是为了却尘缘。 可谁知等仙子进了女学她才醒悟,什么仙丹都是谣传,一时间失望透顶。关键是,乡君还带来那个终身不嫁的姑姑教莲院。 待昨日问过父亲,蒋期渺的心中才又升起一点点希望,乡君为何自幼学先秦古字岐伯为何精通此道或许他真活了八百年 一定要找个机会问问乡君。蒋期渺昂首挺胸回了莲院,她一推门,发现站在堂前的并非姑姑,而是名满京城的江柔姑娘。 江柔板着一张脸,手持书卷,扫视众人。她才学礼仪无可挑剔,是京城勋贵圈子父母口中贵女的榜样。 平时大家都说江柔看起来老气死板,太过端庄,但此时站在学堂上,身上的老气就变成了威势。 众贵女再也不敢像从前蒋夫子在的那般窃窃私语,一个个正襟危坐,很快一个时辰就过去,待到午间,所有人都知道福安乡君家中出事了。 “说是太傅贪赃枉法,买卖官位,还欺瞒圣上。” “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就是福安乡君把残卷偷出来,放在岐阳乡君桌上的。” “那你当时为何不说” “谁敢说呀” 待映枝从书舍出来透透气时,发现蒋期渺站在院门口。 映枝微微惊讶“蒋姑娘” 蒋期渺取出怀中的木盒,行礼正色道“我此来是向乡君赔礼的。” 说罢上前直接把盒子塞进映枝怀里,她昨日和爹爹说明自己误会乡君一事,爹爹就给她挑了私库里前朝丹青圣手的名作。 映枝一愣,连忙说不要紧,莲院中的贵女里,反而蒋期渺对她最好了,起码从没嘲笑过她。 蒋期渺一脸严肃非常诚恳,映枝觉得很逗趣,抱着木盒又和她聊了几句。 “乡君的师父,为何精通先秦古字”蒋期渺试探。 师父说过他年轻时就对古籍甚是喜爱,在战乱中收集了不少残卷,这么好几十年,才得以精通。 映枝答道“是因为师父专注此道,多年累积。” 蒋期渺听见“多年”一词,心中一跳“那是多少年” 师父没有和她说,映枝微微摇头,缓缓道“我不太清楚多少年,但应该是很多很多年了” 甚至比她活的岁数都久。 果然蒋期渺倒吸一口气,她的推断没错,岐伯一定是活了八百年的仙人。 那岐阳乡君岂不是 蒋期渺两眼发光“乡君我先回莲院了,我们下次再会” 映枝愣愣地挥手,蒋姑娘为何一副心潮澎湃的模样 已经快正午了,映枝拍拍怀中的木盒,准备回家, 一回家,映枝就收到李氏递给她的贴子,长宁公主请她同游清远观,就在三日后的沐休。 李氏好奇问“枝枝是怎么认识长宁公主的” “我在女学见过长宁公主一面。”映枝看着李氏疑惑的脸,不知为何有点心虚,清远观分明就是子瑕同她说过的地方。 三日转瞬即逝,到了沐休日这天,映枝到点站在国公府门口,就远远看见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从街道那端驶来。 “乡君请。”车上的内侍撩起外帘,映枝辞别身边的爹娘,带着谷雨上车。 车厢里头很是宽敞,她依稀听见父亲和那内侍寒暄的声音,眼前锦缎织成的内帘厚实不透风。 这是盛夏,为何不换上薄纱 侍婢撑杆挑开,露出里头靠在软垫上的姑娘,她身型小巧,面色苍白,腿上还披着白狐毛软毯。 这个车厢里密不透风,对映枝来说有些闷。 “见过长宁公主。”映枝道。 长宁公主笑道“乡君不必多礼,快坐吧。” 映枝从善如流。那句“公主为何邀请我游观”从嘴边滑过,又咽到肚子里头。 “可是车中太热了”长宁公主长着一张我见犹怜的脸,她接过宫人捧来的茶道“乡君也喝些吧。” 映枝看着对面杯中氤氲的热气,再看看自己杯中的解暑凉茶,饮了几口道“是有些,臣女其实更习惯骑马。” “我也想骑马。”长宁公主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她今年不过十三的年纪,但也病了十三年。 “可我离马最近的时候,也就是坐马车了。” 软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映枝看着对面姑娘带着病容的笑脸,微微一怔,一种怜悯的情绪悄悄爬上心间。 她往怀里一摸,取出个小瓶子。 在山中打猎时总有受伤的时候,随身带着师父搓的丸子,早已是她的习惯。 映枝递过小瓶道“这个送给公主,公主要保重身体。” 长宁公主双眼睁大,旁边的宫人道“乡君,公主所用之物皆出自宫中内库,这私下里的” “无妨。”长宁公主摆摆手,打断了宫人的话。 “多谢乡君,这丹药是什么” 映枝笑眯眯地说起了师父起的名,子瑕献丹时曾将这丹药说成延寿丹,要是真能有延年益寿的功效,那自己屋里的一大盒岂不是能让人活到八百岁 话匣子一下被打开,两人兴致勃勃地说了好些事。 不一会儿,车居然停了下来。 有几道马蹄声嗒嗒而过。 发生了什么 映枝心里疑惑,刚要问出口,只见帘子被一点点挑起, 帘底是官道旁的石子,夏末的郊野草色还青,清风吹进来,令她精神一振。 “外边日头正好,乡君可想,出来走走” 声音温和,尾音却挑起,是带着笑的问话。 岑瑜站在帘前,一身玄色骑装,墨色的眼瞳中映着天光,正笑着看她。 “我就知道子瑕你要来。”映枝也忍不住笑了。 外头的天色的确好,连风都透着草籽的味道。她都能想象这个时候出去,会有多快活了。 映枝微微偏头,忽然看见白狐毛毯的一角,心里那点飘忽的念头顿时消散。 “多谢子瑕,不过今天就算了,我陪陪公主。” 映枝对着长宁公主露出一个笑,却见长宁公主忽然一愣,转而扶额道“乡君快去吧。” 映枝连忙摆手“和公主闲聊也很有意思,至于出去走走,待会儿上了清远观也来得及。” 长宁公主以帕掩唇,笑道“乡君误会了,只是马车太颠簸,我想歇一阵,待会儿我们去清远观就能见着了。” 映枝眨眨眼,马车明明不颠,但是病中人的总要比常人更为敏感一些,长宁公主兴许是累着了。 “那公主好生休息。” 映枝郑重拜别公主,下了马车。 外头的风有些大,将车里的沉闷从鼻尖吹散。 她轻轻将几丝碎发挽在耳后。 极目望去是山,山脚下尽是林,那清远观就坐落在半山腰上。 映枝仰头问岑瑜“子瑕,我们走哪里” 岑瑜的唇角勾起,左手拽过缰绳,一匹骏马就从后面上来。 “乡君不是想骑马逛逛” 子瑕居然连这个都知晓。映枝今日穿了骑装,接过缰绳利落翻身上马。 马儿的四蹄踏动,映枝低下头。 岑瑜正凝眸看着她。 他的目光里有什么读不懂的东西。 几息之后,就听见岑瑜说“乡君今日可带了幕蓠” “当然带了。”映枝笑着点头,旁边的谷雨取来一只青色的幕蓠,周身的景象便朦胧起来。 谷雨看着自家姑娘一人一骑,旁边的太子殿下也翻身上马,双手绞在一起。 “乡君。”谷雨犹豫,这林子又深,万一出了岔子该如何是好 映枝回过头“谷雨不必担心,我去逛逛,你就和马车上,等到清远观我们就又能见到啦。” 谷雨刚要开口,只见太子殿下双眸黑沉,偏头扫过她一眼。 好似什么扼住她的喉咙,谷雨紧紧抿住嘴,眼睁睁看着二人纵马离去。 直到旁边的侍卫连声唤她,谷雨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背后浸出一层冷汗。 打马看花最好的时节是春日,但是此时也不赖,草尚未黄,叶尚未落。 映枝感觉自己就像脱缰的野马,从京城里出来放风。 野外不似京城,这里空旷开阔,人也自然会心旷神怡。即便不出来走走,看一看都觉得思绪能飞得很远似的。 二人渐渐行到林里,上山有一条小路,不算平坦也不算难走。 映枝站在山脚下,忽然兴致一起,扬鞭指着前方道“子瑕,我们比比 透过幕蓠的薄纱,她看不清岑瑜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的视线。 “山路崎岖,乡君又带着幕蓠,还是谨慎为好。”岑瑜摇头道。 这叫什么崎岖 “你不比我就先跑了。”自己的提议被拒绝,映枝鼓起嘴,幽怨道,“子瑕,这件事我就要说你了。我跑过的山头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岑瑜忍俊不禁,他只能看见一层青色的薄纱,但可以想象那薄纱下气鼓鼓的小脸。 “好。”岑瑜笑道,“子瑕并非不信,而是乡君还要多加小心。” “那当然了。”映枝得意,她长鞭一挥,马儿撒开蹄子就跑。 岑瑜看着映枝一骑绝尘而去,也挥鞭跟在侧后。前面的弯道又急又窄,他皱起眉头刚要提醒,只见映枝一拽缰绳,马儿轻巧地侧身转向,向着前路奔跑。 当真是好骑术。 “你要比输啦” 清脆的笑声从前路传来,岑瑜笑着摇头,他只要保证能比到清远观就好。 林声如潮。 两侧的槐树在余光中倒退,岑瑜的眼不仅看着前路,更分心看着映枝。 山风忽至耳边,身前人的幕蓠薄纱在风中飘摇。 哗 映枝的眼前一片昼亮,朦胧的薄纱挡不住天光,直接撞入眼中的是一簇簇繁盛的槐花,白色的花蕾骤然拂过她的眉眼。 被吹翻的幕蓠在空中掠过。 岑瑜伸出手,指腹滑过青色的薄纱,水波一般轻柔, 他手指收紧,握住。 两匹马一前一后,在浓密的槐花间飞跃而过,岑瑜抬眼。 映枝正巧回头。 怔怔的、清澈的眼倒映着他。 她双颊因为纵马奔跑,带着细腻的红润,就像熟透的朱果,不需要多靠近就有浓香。 几缕碎发调皮,缠着玉白的耳垂。 槐花越过的眼睫,好似蝶翼轻颤。 鹿眼眨了眨,长长的睫尾向上一勾、一勾。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冲上心间,岑瑜的思绪混杂,一时想不起在哪里看过这样的湖水。 槐花香浓郁,岑瑜快马上前,伸手穿过这细如繁星的花簇,穿过飞速向后而去的光斑,在两匹奔跑的马儿间,将幕蓠递上去。 映枝伸出手。 午间的阳光太耀眼,穿过一串串槐花,细细碎碎。 眼皮像被光线黏住了,她看不清,也有点睁不开眼。 薄纱丝丝绵绵,辗转流动,滑过她的指缝。 淡淡的香气也是薄纱,缠绕在她的鼻尖,又顺着风悄悄溜走,有几缕滑进她的衣领里。 痒痒的,凉凉的。 映枝握住幕蓠,轻轻一拉。 没拽动 幕蓠那端,是沉稳的力道,映枝惊讶地抬眼。 岑瑜偏着头,上身稍稍倾过。转向她的双眸深深,声音低沉 “拿稳。” 风好似静止了。 映枝没拉,岑瑜也没放手。 刹那间,映枝心中寂静无声,除了自己的呼吸,什么也听不见。 光斑探进岑瑜的眸子,深处暗潮涌动,以往晦涩难辨,她此刻竟然看得分明。 右手无意识地放松。 马儿感受到缰绳的的纵容,加快了奔跑的步伐。 嗒嗒、嗒嗒。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突然,一串槐花扑鼻而来。嗡地一下,骤然被浓郁的香气蒙头罩住,映枝一个激灵忽地回神。 她拉紧缰绳,伸手扯过幕蓠,一把扣在头上,灵巧的长指拨转,系紧绳带,才发现哪里是马蹄嗒嗒,明明是心跳如擂鼓。 “多、多谢” 岑瑜拉住跑得太快的马,微微放慢步伐。 那种忽上忽下的起伏渐渐平缓。 身侧前马上的姑娘依旧跑得飞快,幕蓠的青色薄纱迎风而动,扬起细碎的花瓣。 他眼睁睁地看着。 有那么一片,正好落在他的指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17章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山,清远观的牌匾在眼前出现,映枝兴奋道“我赢了” 岑瑜跟在后面,谦虚道“乡君好骑术,子瑕自愧不如。” 那当然。 映枝骄傲没边儿了,翻身下马道“我除了不太识得山下人的字,其他都很好。” 岑瑜也下马,侧头看着映枝,附和道“乡君所言极是。” 映枝满意地笑,她想起字,就想起女学,思绪骤然回到前两日听的一件传闻上。 “子瑕,我可以问你个事吗。” 岑瑜顺手牵过映枝手里的缰绳,道“乡君请讲。” “我前两天听说福安乡君的祖父,就是太傅,她被罢职了。”映枝进宫献丹前,简单了解过一些勋贵与官员的生平,但也只是大致有个印象。 “太傅可是子瑕的夫子”映枝轻轻甩着手,跟在岑瑜旁边。 “是。”岑瑜垂下眼道,“乡君为何问起此事,是因为福安乡君” 映枝只是好奇而已,她不能明白为什么,女学里近乎所有人都在说此事。 她抬起头。 岑瑜眉目舒展,语气轻柔道“听闻福安乡君在女学中,还曾谤议乡君。” 子瑕怎么什么都知道映枝愣了愣“我听姐姐说她两日没来女学。” 她没想过福安乡君落难,当然,也没希望她得意,只觉得离她远远的就是了。 岑瑜沉默片刻,缓缓道“乡君今后都不必忧心,太傅身在大理寺监牢,其长子也被罢官,福安乡君再去或不去女学,都没有什么区别。” 映枝不明白。 “可是福安乡君明明还是乡君,为何没区别” 如今福安乡君未被收回封号,但也沦为个空名头。就像京城里的勋贵人家,有些听着是伯府侯府,实际只是领皇粮吃的闲职。 贵女们也一样,不论名头封得有多大,多好听。要看身份是否尊贵,封号只能算添头,主要看家中父兄。 岑瑜一点点解释给映枝听。 清远观的道士出来,领着二人进了后院休整。 映枝跑了一路,只觉得嗓子烧着火。她迈进屋门,刚坐在桌边,岑瑜就倒了两杯茶,去过一杯递来。 映枝连喝了三杯茶解渴,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从荷包里翻了翻,取出一个小巧袖珍的木盒,欣喜道 “子瑕快看,上次我去胭脂铺子,居然买到了一盒胡椒味的胭脂。” 岑瑜坐在映枝对面,静静看着映枝将胭脂盒子扭开。 她的唇瓣红润晶莹,长睫卷翘。 骄傲的语气和微微仰头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一只叼着小雀邀功的猫儿。 映枝的手越过半个桌子,细白的长指,莹润的指尖,轻轻托着深色的小木盒。 胭脂带着淡淡的辛香,辛香深处还黏着浓郁的甜,融在屋子里。 屋外的小雀儿在婉转啼鸣。 屋中静悄悄,映枝伸着手,不知过了几息。 对方没有应声。 映枝抬眼,逐渐从朱红的胭脂上移。 半逆光坐着的男人,微微侧头,垂着眼,定定看她。 他坐得很直,脖颈的弧度流畅分明,从发间顺进交叠的衣襟里。 左手搭在桌上,修长的手指左右摩挲着玉白的杯壁。 那是上好的瓷器,触感温凉细腻。 岑瑜眼眸微动,有种看猫儿的宠溺,唇边渐渐勾起,闷闷地笑了几声。声音好似从喉咙深处传来,低哑又轻柔。 “多谢乡君。” 映枝手臂僵硬,两眼直愣回瞪着岑瑜。 为什么今天的子瑕,看起来很不一样,像是换了一个人。 衣料厮磨,响声沙沙,指尖传来若有若无的温热,朝她手心探来的长指带着淡淡的压迫。 他的眼眸低垂,眼睫投下两排阴影。映枝看着看着,忽然直白道 “子瑕。”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岑瑜一顿,抬起头。 他眼底是惊诧,映枝刚要解释哪里好看,不料手一抖,撞上岑瑜手背,木盒不稳,就要滑落,映枝迅速翻转。 “啪” 胭脂直直掉进岑瑜的茶杯里。 茶水泛红溅出来,洒在桌上。 映枝心头剧烈一跳。 “失失失礼了”映枝手忙脚乱,一把伸手下去没抓住木盒却重重握住岑瑜的手。 手心的触感发烫到灼烧,不知是来自他手背的温度,还是茶汤。 这一刻好似凝滞。 刹那间映枝浑身的血液倒流涌上头,然后嘭地一声炸开花 岑瑜瞳孔微张,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下颌的弧度骤然绷紧,几息后又放松下来。 “是、是我没注意” 映枝又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尬笑两声,唰地一下收回自己的手臂,双拳藏在桌下捏紧,深深吸气。 胭脂的辛香更加浓郁,热气熏着了岑瑜的耳畔。 他的唇抿成一条线,直直望进映枝的眼里,好似要看穿什么。片刻,又敛下眸子,沉默地取出一只帕子递给映枝。 屋中一时如水滞塞,映枝接过帕子擦手。 岑瑜取过旁边倒扣的茶杯,提壶又斟了茶。 流声滴滴答答,在耳边弹拨,热气湿润蒸腾,模糊了对面岑瑜的脸。 在白汽间,他的神色平静温和,唇边带着惯有的弧度。 映枝好似被安抚,怦怦作响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念头才开始聚拢成型。 自己接二连三地做出些不着边际的蠢事,子瑕应该没有在怪她。 不应该,不应该,这是怎么了 岑瑜听见松气声,眉头微不可查地挑起。他掀起眼看过去。 白汽间,如玉的小脸上红霞渐褪,小姑娘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垂着脑袋抬着右手,纤细的手指如笋芽,指腹反复摩挲着耳根。 茶壶落在桌上,响声清脆细微。 “自然是有人说过。”岑瑜垂着眼,神色舒淡,语含深意道。 “然而看着子瑕说好看,以至于不慎把胭脂掉进茶里的。” “乡君,可是第一个。” 他唇边翘起小小的弧度,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胭脂被热气蒸出的辛香浓郁,萦绕缠绵在口鼻间。 噌地一下,映枝的脸又红了。 “方才是我莽撞了。”映枝咬了咬唇,诚恳道,“打翻了子瑕的茶,我下山一定赔你整盒茶叶。” 岑瑜缓缓摇头,温和道“乡君是无心之举,不必愧疚,茶只是小事。” 映枝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垂,心里又稍稍镇定,看来赔茶叶或许真的有用。 岑瑜侧头扫了映枝一眼,“毕竟,打翻茶事小。”他微微颔首,搁下茶盏,慢条斯理地接着道。 “对子瑕容貌的赞许,却很大。” 岑瑜一字一顿,含笑道“能得乡君喜爱,是子瑕之幸。” 映枝心里经历了七上八下的一天,到现在脑子里只有一团浆糊,只知道乖乖点头,她突然反应过来,又赶紧摇头。 面前的岑瑜神色淡然,正看着她。 映枝顿了顿,又猛地点头。 岑瑜忽地直接笑出声,而后强忍着笑道“乡君” “太子殿下。”门外传来声音,打断了屋里人的话。 岑瑜偏头看了眼天色,起身歉意“失陪,之前我与观主有约。还请乡君在屋中先歇息,若是觉得沉闷,待会儿等长宁上来了,乡君可以找她去玩。” “子瑕不用多礼。”映枝连连摆手,“没事的,你快去吧,我不觉得沉闷。” 今日真是好古怪,她要一个人静静,或者去找长宁公主说会儿话,说不定就没事儿了。 岑瑜点头,开门离去。 没过多久,长宁公主便上了山,她看起来气色不错,一进观里就跑进映枝的屋子,两人东聊西侃,最后长宁还提议一起去走走。 映枝立刻就答应了,京城里闷在屋子里就罢,上山来就要多透透气。况且这么好的山景,不去白不去。 二人一拍即合,带着两个侍卫侍婢,迈出小院的后门,走在山间的小道上。 山间有淡淡的雾气缠绕,小道幽寂。 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树,一层遮着一层。 当然,也遮着树后的一行黑衣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18章 也就是过了两炷香的功夫,长宁公主额头上便开始冒起虚汗。 映枝听见身边人的气息不稳,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便道,“我们回去吧。” 长宁依依不舍地望着山间的小道,她很少能出来玩,大多都只是去女学找找期渺,这次能来京郊还是沾了映枝的光。 “也好。”她的胸口起伏不定,遗憾道,“倒是我身子不好使,乡君没能尽兴而归。” 映枝爽朗一笑,她上山时还撒欢而地跑,现在只是想找人说说话罢了,便浑不在意道“我今日早就尽兴过了。” 这位长宁公主语速很慢,但听着绵绵软软,让人觉得舒服。 不像有些女学里或者花宴上的姑娘们,映枝一靠近,就觉得哪里古怪。 总之,她还是很希望能时常和长宁公主见面的。 映枝转过头,郑重承诺道“公主不要难过,我以后会经常带你出来玩的。” 长宁公主望着映枝的脸,她笑容温暖,眉眼弯弯,眼中好似含着一泓清泉,而泉水正流向自己。 长宁公主微微一怔,噗嗤一声笑出来,她以帕掩唇,凑到映枝耳边悄悄道“乡君,你有酒窝。” “唉”映枝不明所以,捂住嘴眨眨眼,犹豫道,“公主你有小虎牙。” 长宁公主挑眉,轻轻仰头道“那不一样。” 乡君的酒窝看起来甜滋滋的,想让人伸手戳一戳。 一进院子,映枝就觉得哪里古怪。 好像墙还是墙,树还是树,内侍站在大开的屋门边候着,就跟她们走时一模一样。 但总有种淡淡的违和,就像盛夏的正午突然吹来一股子阴风,映枝下意识拉住了长宁公主的手。 在趋吉避害、相面观气上,师父从未指点过她,而是放任栽培她的天性。 所以她向来有种敏锐的直觉,从前在山林中打猎,身陷险境时从未做过错误的抉择。 而此时,屋门口站着的宫人看起来格外诡异。 长宁公主被突然握住手,有些惊讶,又觉着是很自然的事。 但刚刚向前走了两步,她就被拽住了。 风声沙沙,映枝心中焦急,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个内侍抬起头,见映枝几人走近,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行礼,而是直直看过来。 长宁公主一顿。 映枝回头,身后的院门外,几个侍卫都不见了。 院子里的氛围突然一沉,内侍随即抽出腰间匕首,迈步逼近。 映枝伸手抓住旁边的扫帚,刚要抵挡,就听长宁公主厉声喝道 “你究竟是何人敢在本公主面前放肆” 这时候说这话不会有用的,映枝眯起眼,那人身上带着血气,明明就是动了杀意。 谁知歹徒听见这话,竟然猛地站住脚步。 “长宁公主”他皱起眉头,声音嘶哑,冷哼一声道,“冒犯了。” 他取一只小瓶,轻轻打开盖子,道“还请公主和这位姑娘睡一会儿。” 映枝脊背僵直。 睡一会儿,可睡是睡多久在哪里睡醒来她还能完好无损,待在这清远观里吗 长宁反握住映枝的手,掩在袖中捏了一下。 那人身型高壮,着太监常服,匕首森寒。 五尺,三尺,两尺越来越近。 鞋底碾着泥,咯吱声刺耳。 鼻尖有一股浓郁异香,令人作呕,映枝屏住呼吸,一阵眩晕。 “这是什么”长宁公主的身子发抖,却分毫不挪动脚步。 两人一同发出阴沉的笑声。 高壮蛮横的歹徒,纤细娇小的姑娘,都能想到是什么下场。 “公主不要动,动了就不好了。”他挥了挥手中的匕首,靠近长宁公主,上下扫视,然后将手里的瓶子一伸 就在此时。 长宁突然挥手打翻小瓶,啪地一声,那歹徒面容扭曲,暴起挥刀,长宁往他身上狠狠一撞 歹徒一个趔趄,映枝举起扫帚朝着他的头就是一棍,拉起地上的长宁,头也不回地跑进屋里。 嘭地一声,门被甩上。 映枝手脚发软,扣好门栓,用力将椅子推到门边。背靠着门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院子里的人呢都去哪里了映枝侧过头,长宁公主歪在旁边,已是昏迷不醒。 外边脚步匆匆,传来嘶哑的怒斥声。 然后,身后的门被狠狠撞了一下。 力道之大,将她的背撞得生疼。映枝咽了咽,踉跄爬起来。 胃里翻滚着,恶心涌到嗓子边,头昏昏沉沉,眼皮都睁不开。 嘭 门又被撞了一下,椅子滋啦划在地上,惊得她一身冷汗。 嘭 门栓瞬间被撞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门嘎吱一声开了。 一张带着刀疤,狰狞的脸。 他向屋里走,映枝咬紧牙关,连连后退。 忽然,有刀剑铁器相击声在院外响起,箭矢破空而来,歹人侧身一躲,箭尖钉在后墙。 他回头一看,身上滔天的怒意滚滚。 “该死”他抽出匕首,扫过映枝,一把抓起长宁公主的衣领,匕首一转,正正抵在映枝的脸颊边。 岑瑜一袭玄衣,立在门口,眼神发暗,剑尖指向歹人的脸。 “放开。”语气冰冷。 匕首尖更近了,屋门口围着的已经全是岑瑜的人。歹徒咬牙切齿道“太子殿下可真能耐。” 剑尖也更近了。 岑瑜厉声道“孤命你放开。” 匕首尖一颤,歹徒焦躁道“殿下再走近一步,我就” 在他全神贯注看向岑瑜时,身侧的映枝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手边的茶杯泼向歹徒 散发着胡椒味的赤色茶水糊了歹人一脸,刺鼻辛辣的疼痛让他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 岑瑜挥剑而过,只听噗嗤一声,利器刺穿皮肉。高壮的身躯坠地,发出闷响,一片血渗在地上间。 死不瞑目。 匕首叮当落地,削断映枝腰间佩玉的系带。 映枝两眼发直,脑中一片空白,握着茶杯的手颤抖着。 原来面对人,和面对山野走兽是不一样的。 兽类皆有自己的习性与天敌,而人却难以预料,况且还有这不知名的迷香。 屋外的人一涌而入,岑瑜丢下剑大步走到映枝面前,俯身急声道“乡君伤到哪儿了” 映枝只坐了椅子边,木木地抬头,还没换过劲儿来,昏昏沉沉的。 “没”映枝带着鼻音,使劲揉了揉迷蒙的眼睛,“我没受伤。” 岑瑜转头命令“叫寇真速去请大夫,带长宁回车里喝药。” 几人迅速应了声,有两个内侍进来扶起昏迷的长宁公主,急匆匆出了门。 岑瑜回过身,皱着眉地看她,半响,叹了一口气。 温暖的手指触碰她冰冷的手腕,热意驱散寒冷,映枝不禁打了个寒颤。。 “乡君这样揉眼睛,是会红的。”岑瑜忽然蹲下身,微微扬起头,在她面前轻声道。 “别怕,他已经不在了。” 他语气极轻极柔,带着气声的尾音,好似羽毛拂在耳边。 映枝缓了缓神,她也不是很怕。 好像在悬崖边上差点掉下去,如今缩回到安全的地方,整个人猛地松懈下来,有种带着迷茫的安心和庆幸。 “长宁还好么子瑕受伤了吗”映枝道,“我不揉了。” 岑瑜一顿,看了看自己握住映枝的手,轻轻松开。 “长宁不会有事,我亦没有受伤。”岑瑜缓声道。“乡君受惊了,是子瑕不好。” “子瑕不要自责,没事就好了。”映枝两眼红红,就跟小兔儿一般,坐在椅子上乖乖回话。 岑瑜眼神发暗,扣紧了手心,忍住自己内心涌起的冲动。 岑瑜沉默片刻,起身倒了一杯热茶给映枝,又问,“乡君现在想去哪儿” “是想回家,还是想再四处逛逛” 折腾了这么一天,映枝只想回家蒙头睡一觉。于是一行人在日头西斜之前,便往山下去了。 马车将映枝送回镇国公府,岑瑜打马回了宫中。 长宁公主盖着雪狐的毛毯子,捧着热茶歪在小靠上。 岑瑜大步进了门。 长宁公主看人来了,搁下茶盏,以帕掩唇道“皇兄来得正巧呀。” 她面上的神情依旧是豆蔻少女般的天真,但却并非天真无邪,而是带着孩童般纯真的恶劣。 岑瑜面无波澜,道“今日多谢。” 长宁一听这话,道“谢什么,这都是权宜之计,她要是被迷晕了,那我自然也救不了她。双双落在敌人手里,傻子才会做。” “岐阳乡君可真是个有趣儿的姑娘。”长宁回想起映枝的笑脸儿,也忍不住笑了,“皇兄,我很是喜欢她。” 岑瑜淡淡扫了长宁公主一眼,放下手中的谢礼木盒,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 正堂里,座上的江成端着茶,面色复杂。 李氏看着刚回家不久的映枝,叹气道 “娘亲和你爹知道你和太子殿下的事了。” 映枝一头雾水。 想起今日,她心里一紧,到底知道什么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19章 坏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太子殿下陪长宁公主去清远观祈福时遇刺,为祸者是些前朝余孽。 江成和李氏在映枝进家门不久,就得到了这个消息。还好映枝安然无恙,一家人光是听见这事儿就觉得心惊胆战,于是赶紧唤映枝来正堂。 可前脚刚叫了下人,后脚就反应过来。 胜业坊里的风言风语,有太子殿下重伤,有长宁公主重伤,还有前朝余孽重伤的,唯独消失不见的,是映枝。 就好像她今日根本没去清远观一样。 两炷香前枝枝回来的时候,脸上毫无异色,只是有点疲惫。 江成和李氏一琢磨,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毕竟长宁公主下邀约帖的时候,根本就没提太子殿下也会同去。 江成端起茶抿了一口,道“枝枝先坐。” 京城勋贵家的公子们,想见心悦的姑娘一面,都是叫自己的妹妹把姑娘约出来。 虽然他当年不是这么追李氏的,但谁不年轻毛头小子们使的招儿他清楚地不得了。 江成看着堂前站着的映枝,还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顿时明白。 这就是自己失而复得的明珠被惦记了。 关键是,那个惦记明珠的人,还是帮他把明珠找回来的人。 江成瞥了眼李氏,迟疑片刻,咳嗽两声,道“枝枝今日和公主去清远观,玩得可还好” 映枝尚不知道遇刺的消息传进了国公府,她并不想让父母担心,眼睛一转,便答“女儿一切都好。” 李氏回想起刚刚自己说的话,有点后悔。 她是心急才直言的。 她抿抿唇,又看了眼映枝。少女二八的模样水灵极了,自己年轻时容貌,女儿跟她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这么大的年纪,就没见过谁比她家姑娘长得更出众。 而且,她姑娘身上有种京城贵女们都没有的气质,往那儿一站,就跟空谷幽兰一般。 太子殿下就算再正人君子,那也是个男人,要说他对枝枝没点心思,打破她脑袋她都不信 但帝王家哪里是好归宿当年陛下和先皇后那么恩爱,现在陈贵妃龙子都有俩。 要她说,枝枝心性单纯,受了委屈也不讲,如果真急着要找夫婿,一不能嫁帝王家,二不能嫁父兄妻妾多的。 “枝枝说今天玩得好。可是,我们方才听说,太子殿下与长宁公主在清远观遇刺”李氏道“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遇见那歹徒” 映枝见爹娘都知晓了此事,便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只是不知为何,她下意识省去上山和在观中屋子里打翻胭脂的事,总觉得说出来有些羞涩,不如不讲。 李氏听得心惊肉跳,江成气得拍桌子。 人站得越高,就越危险。太子殿下虽为储君,但上有心思莫测的陛下,下有将要及冠的寿王。 纵使他德行、容貌、家世举世无双,但嫁姑娘哪能只看这些,这时不时要遇刺,是个好夫婿就怪了 在他看来,枝枝也是德行、容貌、家世万里挑一,别人家嫁女儿要攀高枝,他镇国公府就是京城里的高枝。 不如再多养个两年,此事要从长计议,若是挑不到心仪的,大不了选个品貌都不落他人的入赘 江成和李氏对视一眼,突然转过头,异口同声道 “枝枝,今后要少和太子殿下来往” 映枝眨眨眼,爹娘从前没阻止过自己去见子瑕,但这次事出有因,担心她也是正常。 她正要开口解释,一道女声打断了思绪。 “爹,娘,妹妹。”江柔方才在屋中看书,听见映枝回来,本想过去瞧瞧。 只是刚出了门,就听见贴身婢女讲起清远观的事,惊出一身冷汗。 她紧赶慢赶来了正堂,看见映枝坐在哪里,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焦急的情绪一涌而上。 这让江柔猛地想起福安乡君,映枝是国公府的千金,为什么还会屡遭排挤,被福安乡君污蔑 这个年纪的姑娘,讨厌另一个姑娘,还不就是那几个原因。 在她看来,太子殿下并非妹妹的好归宿,这女学不知道有多少姑娘仰慕太子殿下,妒忌心最会令人失了行事的方寸。 若是教人知道妹妹与殿下来往甚多,不论是真是假,那明枪暗箭,怕是防也防不住。别说遇险,那暗地里害人的腌臜事数不胜数。 联想到福安乡君的祖父是不久前才被罢职的太傅,而太傅曾给太子殿下授业,江柔明白自己猜到了真相。 映枝看见江柔进了门,笑道“姐姐。” 谁知江柔不仅不笑,反而板起脸,严肃道 “妹妹,今后要少和太子殿下来往” 堂中一时寂静,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映枝看看江柔,又看看爹娘,哭笑不得“爹,娘,姐姐,我明白了。” 她这两日还要修古籍,应该没什么空闲与子瑕见面。等过些日子爹娘对这事儿印象淡下去,或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我今后,一定少与殿下来往的。” 夏末的天儿渐渐凉下来,蝉鸣声不炸天,翰林院却像炸了锅一般,热闹地异常。 “刘学士,不知能否借来一观” “这唉你怎么能抢我的书这可是掌院亲自交给我的。” “莫挤莫挤,有福同享,众位一起来看吧。” “看就看,你别挡着我” 今年的状元郎李元善才走进门,就看见一群平日里悠闲自在,行止讲究的翰林学士们凑成一团,层层叠叠围在桌边。 “元善。”一个年轻男子招呼道。 李元善行了礼,疑惑道“今日是怎么,这么热闹” 翰林院西边的房里都是近几年进来的新学士,大家资历尚浅,年纪相仿,彼此之间都有几分交情。 “元善,十几日前,我们不是连夜清点内库残卷吗” 确有此事,李元善点头,那日翰林西院可是叫苦连天。 众人都在腹诽,究竟搬这些天书有个什么用看也看不懂,费这个功夫不如多钻研四书,写写策论,说不定哪日得圣上青眼。 那可是会一飞冲天。 更何况取出来是送去城东女学,那些姑娘家能读诗三百就不错了,又不是人人都像江柔姑娘。 但江柔姑娘也就是诗才过人,他们寒窗苦读,学的是四书五经,儒学道论,治国良策,可不只是填诗作词的花招。 “有一部残卷修译好了,你猜猜,是哪卷” 李元善皱眉沉思,却没顺着同僚的心意回答,而是转而问“是哪位高人修好了残卷” 年轻男子一愣,他看到书时过于激动,反而把这事忘了。 但送去女学,肯定是他们翰林掌院的妹妹,蒋仪蒋夫子所为,说不定掌院也参与。 “那还用问肯定蒋仪夫子。” 此话一出,刘学士突然抬起头,皱着眉道“林学士,这齐论并非蒋仪夫子所为。” 李元善冷不丁听见书名,双目睁大,心道果然如此。先秦大贤著论有十九篇,可前朝大儒却坚称是二十篇。 这异见他们都听过,也笑过。但古往今来,有谁看见过叫做齐论的最后一篇 李元善大步上前,伸长了手取过这叠薄薄的纸,一目十行看过去。 他苦读二十载,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心,这齐论从行文到成说,与前十九篇浑然一体,竟然没有一丝违和 李元善双手颤抖,心绪翻腾,急切道“那究竟是谁” “不会真是女学出来的吧” “对啊,女学什么时候出了个这样的人物” “刘兄,你有听掌院提起过”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刘学士一字一顿道,“是,岐阳乡君。” 在场的翰林学士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能背得出六部尚书侍郎的名号,但对于勋贵人家的贵女,却不是很熟悉。 “镇国公府的二姑娘,岐伯高徒,那位先前名动京城的白鹿仙子。” 李元善将手中书卷哗地翻到第一页。 那侧角上板板正正,写着修订之人的姓名,三个大字 江映枝。 江映枝三个字落在洒金的御贡纸上。 落笔之人忽然一顿,一滴松香墨啪嗒滴落,随着纸的纹路慢慢晕开,边上的痕迹丝丝缕缕。 屋中的金兽香炉,燃起杳杳青烟。 缥缈迷蒙,缠绵不休。 岑瑜放下笔,忽然将纸揉成一团,丢进纸篓中。 他闭起眼,眉头紧皱,过了一阵,又把纸从篓中拣出来,放在烛火下烧成了灰。 然后起身走到一旁的柜边上,拉开暗格。 里面放着一枚碎裂的玉佩,系带被齐齐斩断,看那络子,像是姑娘家佩的。 岑瑜抬起头,窗前屋外的那颗树,已经开始落叶。 这玉佩,还是要亲自去还为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20章(捉虫) 作为今年的状元,李元善的位子有些尴尬。寒门学子多年苦读,一朝金榜题名,走马看花,是年少时每个夜里不眠的梦。 可如今身在翰林才明白,原来人上还有人,做了状元并不能就此扬眉吐气。 朝堂上的党派的利害错综复杂,他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若想站稳脚步,就要乖乖做一条鱼,选定一个好钩子咬上去。 所幸是,钩子已经找好了。 “寿王殿下。”李元善站在翰林院门口。 “方才有些事耽搁了,让李翰林久等。”寿王岑璟笑着回礼。 “哪里哪里,殿下邀我赏诗,末官等再久也是值得。”李元善说了两句客气话。 寿王礼贤下士,又慕他诗才,有心结交。而能攀上寿王,他再满意不过了。 李元善偏头看过,身前侧的男人面若好女,一双桃花眼不笑都有盈盈之意。他身着紫衣,紫衣也极衬他。 一路上遇见好些同僚,都用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扫视他。有的上来搭话,都被寿王轻轻淡淡三两句挡回去了。 “殿下,这边请。”李元善伸手向西边。 远处隐隐传来辩论声,一道浑厚低沉,一道清脆悦耳。 寿王折扇轻摇,脚步一顿,好奇问道“是谁在那边” 李元善望向声音来源,“回殿下的话,是蒋大人办公之处。” 寿王弯唇一笑,原来是那翰林掌院,蒋庐。 “本王既然来此,也不能失了礼。”寿王脚步一转,“不如先去拜见蒋翰林,我们再一同去西院赏诗。” 李元善不敢怠慢,连声应了。 翰林院的侍卫下人一见寿王那张脸,哪会拦着,二人一路畅行无阻。 翰林东院里栽了几株桂树,蟾宫折桂是个好寓意。 也正是时节,只有一株向阳的桂树开了花,香气尚不馥郁,却淡雅宜人。 “依我来看,此处不能这样断句,一是不合前文成说,二是不合先秦用词” 越靠近,就听得越清晰。 女声不卑不亢,抑扬顿挫,若金石相击,铮铮悦耳。 这声音好像在何处听过寿王轻摇折扇,从桂叶底下穿过。 桂枝探过雕花木栏的窗,圆窗里的少女明眸皓齿,顾盼生姿。 她静听时仿佛一副丹青,抒发己见时,画中人便走了出来。 寿王一下顿住,再没有挪动脚步。 他见过她,在宫道边。只是上次她看上去没有这么生动,也没有这么摄人心魄。 映枝前两日已经修好了第二卷,这次装订成册的是一部兵书, 蒋翰林看了异常震惊,赶忙下帖请她来翰林院讨论推敲些细节。 “乡君说得在理。”蒋翰林大笑道,“真是后生可畏” 映枝笑得眉眼弯弯,“多谢蒋大人指点。” 蒋翰林摸着胡子,面上的赞许不予言表。自己当初冒了损毁残卷的风险,清点送去女学时还有点后怕。万一修译进展不佳,陛下又知道了,或许会责怪他做事轻率。 但现在的蒋翰林能肯定,自己当初就是瞎操心。 “蒋大人,请问还有其他问题吗”映枝微微仰着头,她对自己所作很有信心,并非说完全不会出错,而是这些东西修译过来易如反掌,细节她也仔细推敲过,毫不怕人问。 蒋翰林眉开眼笑地摇头,他真是走了大运,撞上了岐阳乡君这般后辈,有真才实学,不羞不怯,又虚怀若谷。 若她是个男子,他定要把女儿嫁给她。 蒋翰林胡子抖了抖,想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又思及镇国公,心里很遗憾。 叫那小子入赘,怕是都会被嫌弃。 映枝对于蒋翰林不着边际的想法毫不知情,只是轻快道“蒋大人先忙着,那我就走啦,待会儿姐姐还要来找我去买胭脂。” 蒋翰林挥手“乡君快些去吧,希望我没有耽搁乡君的大事。” 映枝爽快道“放心吧,您耽搁不了我的大事。” 谷雨收了桌上的书卷,映枝就往门外走。 快到门口时她回过头跟蒋翰林打招呼,就感到一阵风拂过,映枝急急停住,差点撞上来人。 映枝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抬起头。 面前的男人一袭紫色衣衫,眼尾泛着淡淡的红,他瞳仁透亮,像含了春水。 寿王低下头,笑道“见过岐阳乡君。” 门外掠过的风挑动他的发梢,落在眉与眼之间,让人很想轻轻伸手,将它拂去。 这张像狐狸一样的脸,她见过。 映枝行礼道,“方才是臣女冒犯寿王殿下,还请殿下见谅。” 或许他是来拜访蒋翰林的,那自己应该快点走了。 寿王连说无妨,虚扶一把。映枝起身就要告辞,没想到寿王突然叫住了她。 “方才本王在窗外,听乡君侃侃而谈,大受启发。” 映枝瞄了一眼寿王的脸,忽得想起女学里姑娘们的闲谈 要说谁没有心上人,那是因为还没见过寿王殿下。 映枝微微摇头,她好像没有心上人,见了寿王殿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为何她们要那样讲呢 “臣女两句话就能启发殿下,是因为殿下本来悟性就很好。”映枝很确信,因为蒋翰林就是这么说自己的。 寿王饶有兴致地看着映枝,薄唇勾起,笑出了声,他还是第一次见夸他悟性好的姑娘。 是沾染了蒋家兄妹的脾性,小小年纪,像个夫子一般。 “臣女就不打扰殿下和蒋大人了。”映枝看寿王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有点摸不着头脑。 和寿王站在一起,她总有种头皮发麻的尴尬,还是赶紧走为妙。 映枝带着谷雨火速离去,没有注意身后寿王莫辨的神色。 她回到家时,姐姐还没有回来。马上就到正午了,昨日她们约好午饭前去胭脂铺子买胭脂,顺道一起在外面的竹泉阁吃醉虾,看来是要推延到午后了。 映枝坐在窗前,摊开书。趁这个时间,她还能再看两眼。 “飞走了飞走了” 窗外传来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打断,映枝扒开一条窗户缝,只见她的近身侍女在院前正和谁说着话。 “现在去给世子拿。”谷雨对着面前的江临恭敬行礼。 江临唉声叹气,他今天好不容易被爹放了一天假,不用去校场。放个风筝还能断了线,结果给掉在了那个便宜姐姐的院子里。 娘亲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训他。江临有些沮丧,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他堂堂国公府世子,口袋里没几个钱。平日里爹娘都对他面上宽松,但能落到自己手里的银子却不多。这金线彩绘的风筝可是自己花钱买的,现在也毁了。 江临越想越气,哼了一声道“不要了不要了。”说罢转身就走,边走心里还边滴血。 江临走出院门,还没迈两步,就听到脑袋后面有人喊“等等你风筝掉了。” 江临转过头,面前的映枝并没有拿着风筝,一只手却指着院边上那棵树。 “要你管”江临看见映枝,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仇人一般,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自从这个便宜姐姐来了,娘都不怎么送他糕点吃了。 映枝被斥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个弟弟平时不常见,吃饭时要么一直默不作声,要么快速扒完饭就遛回自己屋子。 “你还要风筝吗”映枝仰头看了看树梢的金鱼风筝,做得精巧生动,反正她小时候是没玩过这种东西。 “都说了我不要”江临气哼哼地盯着映枝。 “真的吗”映枝耸肩,指着他面前的石砖问“如果你不要,那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不动” 江临一张脸憋得通红,前面谷雨跟他讲,会马上找人帮他取风筝。所以他才能借机耍脾气说不要,但那都是气话,怎么真的能不要呢 “说不要就是不要,要说几遍而且这是我们家,我想站在哪儿就站在哪儿。”江临昂着头,试图以刁钻的角度蔑视映枝。 “哦。”映枝点头,她蹲下身从石砖边上的花盆里拾起一粒卵石。 江临皱着眉问“你要做什么” 映枝突然一笑“你看” 江临瞪大眼睛,只见映枝抛玩两下手中卵石,右臂猛地一甩 啪地一声,石子击中树叉,树梢上的风筝被狠狠一震,倒栽葱坠了下来。 映枝轻跃两步,上前接住风筝,拿在手上。 江临被映枝精准的投射技巧所震惊,看得目瞪口呆,他举着线圈,结结巴巴道“谢谢谢。” 映枝朝他郑重点头“谢谢。”然后转头就走,发梢回转出圆弧,跟着它毫不留情的主人利落地离开。 “等等”江临呆若木鸡,“我的风筝” 映枝顿了脚步,不解道“你不是不要吗” 江临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可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映枝回了屋。他刚要离去,只见谷雨带着两个小厮,抬着高脚梯从对面匆匆赶到。 “世世子,风筝呢”谷雨气喘吁吁,望着树梢,怔愣道。 江临胸口憋闷,一口气也喘不上来,冷哼道“飞到天上去了” 谷雨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江临别过脸去,背影有些落寞,低声说“我先走了。” 夏末的光景多么美好,可快乐都是别人的,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还是去校场吧,或者回屋读读圣贤书 江临捏着线圈,边走边默念,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好男儿一诺千金,他花了十两白银买的金丝风筝,一加一减是他赚了赚了赚了赚了 谷雨连连叹气,多么好看的风筝,就这么被风刮跑了。 她对着江临的背影行了礼,转身走进映枝的屋子里,眼睛一瞥就看见那金丝鱼儿的风筝竖在墙边儿上。 “姑娘”谷雨诧异道,“世子的风筝怎么在这儿” 映枝蓦地从书里抬起头,泰然自若道“天上飞下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21章 江柔匆匆回来时,身边带着眼底青黑的蒋期渺。 “是我实在想见乡君,缠着江柔夫子一起来,又回家喝了药,这才耽搁了。”蒋期渺诚恳道。 前些日子,她无意间听江柔和蒋夫子说悄悄话。两人心疼岐阳乡君一心扑在残卷上,太辛苦了,想方设法要带她出去散心。 蒋期渺遂蹿出来提议去买胭脂。 她常去书舍找乡君,可十次去有九次都见不着面。还有一次,乡君送了她本从未见过的道家典籍,虽然薄薄的只有两页纸不到三百字,她却激动得整晚都睡不着。 为什么乡君偏偏要送她这本而不送别的 想起乡君的来历,蒋期渺灵感突来,这书里说不定暗藏了得道成仙的秘诀。 于是她连夜研习,还没发现仙人的秘密,却先因为熬夜而病倒了。 映枝倒是无所谓多晚,她也不急,便道“这也就一个时辰罢了,蒋姑娘不要自责。若是今后你想来见我,提前一天和我打声招呼就好。” 蒋期渺一听这话,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又取出她从前压箱底的笔墨送给映枝。她出身书香世家,爹爹是翰林,爷爷是前朝大儒,珍藏的文房度用就是宫中都难以见得。 “多谢蒋姑娘。”手上传来的触感和娘亲送给她的完全不一样,纵使映枝不懂得什么是好笔墨,心里也明白了。 映枝有点受宠若惊,她那天也就无意捡了一帘刻着先秦古字的竹简,甚至都不用修订推敲,直接抄译下来,随手送了来找自己的蒋期渺。 没想到换回来的东西却价值千金。 马车驶出镇国公府,三人跟着胭脂铺子的掌柜郑易上了二楼。 夏末的天儿很舒服,能和朋友姐姐们一起出去逛街,是再开心不过的事了。 映枝看胭脂看得高兴,只是出门前喝了好几碗甜汤,不一会儿便道“姐姐你们先选着,我去更衣。” 江柔应了声,她对着胭脂挑挑拣拣,正沾着一点往蒋期渺带着病容的脸上涂,就听到旁边有人道 “这不是江柔姑娘怎么没见岐阳乡君。” 映枝抬眼看过去。 少女金钗红裙,大眼浓眉,额间描着花钿,举手投足之间有股子张扬凌厉。 原来是杨太尉的独女杨黛。 江柔低声道“家妹去更衣了。” 杨黛扫了一眼身前两人,一个老古板江柔,一个愣头愣脑的二流贵女蒋期渺。 难怪刚才她远远看见江映枝的背影,没一会儿就不见了。 这个江映枝,平白无故就得了个乡君的封号,而自己见过陛下许多次,只有些老气的胭脂水粉送上来。 杨黛有些意难平,江映枝也就是会修个书而已,勉强能称得上有点用。乡君算个什么不过是一个名头罢了。 镇国公府就一个江成顶着,而她杨黛有太尉爹,有侍郎大哥哥,还有将军二哥,比这家两个人强多了。 她笑笑,挑衅道“要说江柔姑娘还是赶紧操心一下自己婚事。还有令妹,从小长在山里,再不挑就来不及了。国公府两个老姑娘,不被人笑才怪。” “你怎么说话呢”蒋期渺一听有人诋毁,气上心头,没等正主发话,就先站起来抱不平。 江柔一把按住蒋期渺,微微颔首,淡笑道“多谢姑娘时时刻刻操心我们姐妹二人的婚事。” 言下之意,就是杨黛管太宽,还总是盯着国公府比,不是嫉妒是什么 江柔虽然平日里古板严厉,但也是从小在贵女圈子里长大的,这些勾心斗角,你来我往之事绝不在话下。 杨黛被她三两句怼得说不出话来,帕子一绞,仰着头对贴身侍婢道“清荷,叫这胭脂铺子的掌柜的,把胭脂送到府上来。” “就要这些桌上摆着的,有多少存货就送多少,我要在院儿里陪卷儿扔着玩。” 卷儿是杨黛养的一条卷毛狗,平时最受杨黛宠爱。 江柔眉头一蹙,刚要开口,却被在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郑易打断。 “好嘞杨姑娘,全给您包好,送去太尉府是吧一共五千三百两白银,这儿是收据,劳烦姑娘画个名儿。” 杨黛眉头一跳“五千三百两” 郑易谄笑道“对,这些胭脂都是我们铺子的新货,京城第一份,库存充裕。全套五千八百八十八,带出去就是引领京城贵女圈的风潮。姑娘是贵客,给您尝鲜价九折,现价五千三百两。” 杨黛心里一堵,差点骂出声来。平日里她买个胭脂,撑死也就是几两的事,而这盒中一共才八盒胭脂,居然要价近十倍。 “送去太尉府。”杨黛银牙一咬,提笔往纸上签了个名。大不了就跟爹爹撒娇,但面子必须要 杨黛眼睛一扫,旁边的清荷上前啪地一下,将桌上的整盘胭脂扫在地上,红红粉粉洒了一堆。 蒋期渺面色铁青,就要发作。 郑易脸色丝毫不变,立刻笑着上来和稀泥,道“今儿个是郑某怠慢,还请二位姑娘见谅。这隔间也不便坐了,郑某带二位姑娘去另一边。” 他转头对身边的伙计道“要是乡君回来了,就去冬梅间。” 江柔和蒋期渺对视一眼,虽然她们没了再看胭脂的兴致,但思及今日是陪映枝出来散心,于是点头道“好。” 与此同时,映枝从恭房里出来,门口站着个青衣侍婢。 侍婢福身道“乡君,方才胭脂洒了,掌柜的带江姑娘和蒋姑娘去了三楼。”她伸手一指,“乡君从这边往上走便是。” 胭脂洒了,但她方才没听见有人上楼梯的声音呀 映枝轻轻咬了咬嘴唇,歪头往那楼梯上看去。 安安静静,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 映枝迟疑了一瞬,点头道谢,然后拾阶而上。 街外的喧嚣渐渐淡了下去,她踏上三楼,握住扶手。 午后的暖阳从窗外照进来,长长的走廊上一道明,一道暗。 尘埃浮动在空中,清晰可见。 这里好安静。 风吹起层层幔帘,薄纱像云雾一般飘动,带着木质的,喧闹的,夏末的枯草香。 木板咯吱、咯吱,映枝不觉放轻了脚步向前。 她穿过第三道门,忽然惊讶地偏头看去。 一片耀眼的阳光里,岑瑜淡衣薄衫,落在桌上的手近乎在光中融化。 太刺眼,教人看不清他的眉眼。 映枝遮住自己的眼,只能模糊感觉到他在颔首,听见他轻声叹 “你来了。” “子瑕你怎么在这里”映枝惊讶。 唰地一声,岑瑜拉下竹帘,成团的刺眼光芒被切成一道道细丝。 “我在等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22章 映枝揉揉眼睛,闻言又是一愣,他在等 “子瑕等了多久” 他们本没有约,而子瑕却知道自己要来,难道他从上午开始一直在这里等 “不长。”岑瑜取出手中盒,道,“上次在清远观遇险,乡君遗落了此物,子瑕特来送还。” 盒中放着一枚玉佩,上面的系带被齐齐斩断。 隔间里有些暗,穿过竹帘的阳光乱麻一般,流过玉佩,莹润的光泽倏忽闪烁。 像她从前散步时看见的林中清泉,波光粼粼。 “子瑕。”映枝抬头,声音轻颤,“今后要是送东西差人,送来女学便是。” 岑瑜颔首道“乡君随身之物贵重,子瑕不敢怠慢,万一落入他人之手,怕是有损乡君闺誉。” 并不是闺誉不闺誉,映枝抿着唇,姐姐就在楼下,上次去清远观一事还没过去,若是爹娘知道自己出来见子瑕,还不得更担心 况且,她和姐姐本来约定午饭前到胭脂铺子,这都已经快到晚饭时候了。 要是自己今天不来,他会一直耗在这里吗 映枝叹气,道“子瑕你,不必亲自来送。” 被两次拒绝,岑瑜的手微微一顿,陷入沉默。 其实,他完全可以差人送来。 或者不送来,也可以。 “好。”他扣上盒盖。 咔嗒。 清脆又沉闷,楠木闭合,回响在空荡荡的长廊里。 像是心脏被夹了一下,映枝的眼睛睁大,望向岑瑜。 他微微低着头。 那团乱麻的光一丝丝,一缕缕,拂过他眼角,鼻尖,唇边。 长睫渐次抬起,他伸手将木盒递来,袖间暗香浮动。 是淡淡的松木香。 “走罢。” 岑瑜站起身,右手拂开竹帘,哗 阳光冲进隔间,将长廊里尘埃与他身上的松木香骤然一烘,炽热扑面而来,从鼻腔传入脑海。 什么意思,走 映枝的眼眶有些涩。 在一片看不清的光里,她张了张嘴,深吸一口气。 “子瑕,你是为什么要来见我”映枝握着盒子,努力睁大眼睛,坦诚又近乎直白地逼问。 “你明明可以找人送来,你既然知道我的行踪,也应该知道爹娘和我说过什么。” 映枝抿了抿唇,剧烈的心跳让她的双肩随着呼吸起伏。 她是答应了爹娘,这些日子少和太子殿下来往。但从未决定过,永远不见他。 只是,她需要想明白,也要问明白。 究竟他冒着什么大的风险,来找她,是做什么 究竟这种若即若离,若有若无,时见而时不见的,算什么 在她心中,子瑕的确不同于他人,他是第一个带她下山的人,是带她进入所谓俗世的人。 他送她第一套衣衫,第一只玉簪,他带她喝第一盏兰花酿,吃第一口龙须糖。 如果那天,子瑕没有拿着信物上岐山。 那么她的一生,将只是岐山脚下一个古老而瑰丽的传闻。 “因为私藏他人之物,非君子所为。”岑瑜掩在袖中的手捏紧,轻声道,“既然已经物归原主,容子瑕先行一步。” 岑瑜迈开脚步,映枝忽然往左一挪,挡住他的去路。 她直直望向岑瑜的脸。 “是真的么” 岑瑜的唇角渐渐平缓。 扑哧一声,映枝忽然笑出来,一手捂着双唇,仰头问 “所以说,子瑕一直是想来见我的,对么” 岑瑜面无表情,不笑也不怒,就这么淡淡地垂眸看着映枝。 但映枝却越来越想笑。 子瑕平时都在笑,只有板着脸的时候,才格外生动。 她努力抿住嘴,双手握住盒子背在身后,然后轻轻咬咬唇,道“爹娘只是担心我的安危,才让我不要去见你啦。” “等过一点时间,他们把上次在清远观的事忘了,就不会这样说。”映枝看了看自己的衣裙下摆,又抬头,眨眨眼。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想让爹娘担心,也没有不愿意见你我怕你像今天这样,我会耽误你一整天的” 岑瑜袖中的手越捏越紧,喉结上下滚动。 映枝见他是逆光,而他见映枝却一清二楚。 她如凝脂的皮肤,娇嫩的菱唇,她微微上挑的眉尾,明亮的鹿眼中,是阳光里的一泓清泉。 她其实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爹娘不允许,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明白有些门一旦被推开 就再难回去。 也正因为他明白。 夏末的阳光太过于猛烈,填满这隔间,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 微动的风里,传来淡淡的枯草香气。 “嗯。”岑瑜轻声,“是我,再难回去了。” 什么映枝两眼瞪大,很是疑惑。 子瑕刚才在说什么 她的思绪被骤然打断,一时不着边际飞到八千里外,调侃道“难道是子瑕你和车夫走丢了” 岑瑜低低一笑,垂眸看着映枝,摇头道“乡君此话,是想要送子瑕回家不成” 明明是你方才说回不去呀映枝更是一头雾水“不是唉,送子瑕回家,这也不是难事。” “那今日就麻烦乡君了。”岑瑜毫不客气。 映枝菱唇微张,不敢置信“子、子瑕你,我刚才就随口一说,连我都不信” “君子一诺千金。”岑瑜正色,不徐不疾道,“乡君是要食言不成” 映枝脸上一热,连忙挥手“没有没有,我可以送子瑕回去,只是、我还要和姐姐还有蒋姑娘选胭脂可能,可以,嗯” 岑瑜微微颔首道“子瑕能理解。乡君若是有难言之隐,也无妨。” 映枝微张的嘴慢慢合上,挥动的手也渐渐停了下来。 “那此次就先作罢。”岑瑜一本正经地行礼道,“就算乡君欠我一次,待下次再送子瑕回家也不迟。” 欠了一次 映枝脸上发热,脑袋也发热,怎么自己突然就负债了 “妹妹妹妹” 楼下突然传来江柔的声音,吓得映枝一个激灵,手足无措,慌乱道“好、好的那我们下次再说。” 她赶忙伸出头,应了一声“姐姐我下来啦。” 转过头,岑瑜泰然自若,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映枝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猫着腰小声道“子瑕我先走啦。” “乡君请慢走。”岑瑜温和道。 映枝皱着眉头,咬咬牙,食指凑在唇边,声音微不可闻“子瑕你小点声。”然后指指楼下。 岑瑜颔首,眼看着映枝掸掸衣裙,一溜烟地跑下去了。 远处传来江柔略带担忧的责备,和映枝的软声撒娇。 岑瑜依旧站在原地,神色镇定,一动不动。 半响,忽然一个没忍住,闷闷笑出声来。 朝堂里头一派热闹,杨太尉遭到几位御史的轮流弹劾。 “西南百姓遭蛮夷骚扰,平南军有何作为” “平南军副将治下不严,总打败仗,是太尉教无方” “太尉报了平南军军饷不够,陛下添了三万两白银,却收效甚微。” 太尉杨晋手持笏板,低垂着脑袋,气得七窍生烟。 昨晚他看见自家姑娘五千三百两的银钱单据时,差点当场昏厥。今日在朝堂上又被莫名其妙拉出来责骂,严重怀疑有人要整他。 几位御史见镇国公的纹丝不动,心里摸着差不多就收。 金殿里的吵闹声渐渐停歇,本要说完了,又一个声音突然横插进来“太尉之女蛮横无理,当街打骂百姓,抢人” 杨太尉阴沉着脸反驳“谢御史,朝堂之上议论一个姑娘的是非功过,怕是有违君子之道。” 关键这姑娘是他的闺女。 谢御史生了一张大脸,方方正正像个砖头,看上去可是铁面无私,他抱着袖子怒斥 “这可不是小事太尉之女昨日砸下五千三百两白银买首饰,花钱时眼都没眨一下。” “可想而知,太尉大人的囊中有钱,西南军军饷何时能发请陛下明鉴” 朝臣们一听这话,皆眼观鼻鼻观心。有看戏的还心道谢御史是个能人,站在朝堂之上就知道太尉女花钱时,眼睛究竟眨不眨。 想起前些日子查处赵太傅贪赃买卖官爵一事,杨太尉脸上血色全无。 “陛下,是臣教女无方,但臣敢指天发誓,臣从没有贪哪怕一个铜板的军饷” “行了。”坐在龙椅上的梁帝及时出言打断,他皱着眉头,很不耐烦道,“太尉杨晋教女无方,罚俸三月。” 这就盖了章。 梁帝揉揉额,每天听这些人吵来吵去,真是耳鸣头昏。只是他前些时候吃了那仙丹,精神头总算好些了。 真是人老了,他年轻时总想效百家争鸣的样子,以为朝臣争执是好。 但如今却觉得,这些人要么总说点鸡毛蒜皮的破事,要么就对着他的江山指手画脚。 “臣有本奏。” 梁帝累得不得了,强打着精神掀起沉重的眼皮子,“蒋爱卿有何事” 蒋翰林恭敬地递上一册书卷,旁边的内侍传到梁帝手边。 “这是什么。”梁帝皱着眉头一翻开,眼睛蓦地瞪大。 “启禀陛下。”蒋翰林面带微笑,不紧不慢道,“此乃失传已久的长谷兵法,微臣最近得一奇人相助,才让这不传之宝得以现世。” 旁边的些武将们一听到书名,两眼发光,内心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就算微微弓着腰也要尝试伸头探脑。 梁帝立刻来了兴致,他抚摸着厚实的书本,心里万分激动。 这才是他想听的。 建功立业、八方来朝,这才是他想做的事。 “是哪位奇人朕要立即召见” “陛下曾见过此人。”蒋翰林中气十足。 “这位奇人,她乃岐伯高徒,镇国公之女,岐阳乡君是也” 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连镇国公都愣住了。 江家世代尚武,他刚记事时,一代名将的祖父就给他讲过这部失传的兵法。 传奇的残卷竟被藏在翰林院的书堆里吃灰,他本以为自己的姑娘只是修补典籍,小打小闹罢了。 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 江成清了清嗓子。 放眼望尽着全天下,不论男的还是女的,文官还是武将,哪个能比得上他家姑娘 蒋翰林看陛下赞不绝口,随即提议道“岐阳乡君学识渊博,不仅仅修订长谷兵法,更修订了齐论,还有” 朝臣们听着蒋翰林口中的书名一个又一个,从交投接耳到下巴脱臼,还不到四五息的功夫。 “故,臣启奏陛下,请岐阳乡君入宫中藏书阁,修订残卷。” 话音一落,金殿里静得连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朝臣们默默不言,无人敢应声。 岐阳乡君的确才学过人,但这不合礼法。 “这这也太荒谬了”杨太尉道,“岐阳乡君才多少年纪,怎能特开藏书阁怎能担此大任” 杨太尉这话既出,几个反对的朝臣嚷嚷声渐起。这倒是不在意朝堂上议论姑娘家,有没有违君子之道了。 就在此时,一直在旁静观的岑瑜却发话了。 “杨太尉此言的确在理。”岑瑜徐徐道,“只是藏书阁乃母后在世时所建,里面的残卷也皆为母后所集。若是能得以重见天日,是圆母后一桩心愿。” 杨太尉听了这话,想起先皇后的面容,犹豫了一下,又猛地摇头“可区区一介女流怎能入翰林,怎能随意进出禁宫” 镇国公站在一旁,对着杨太尉冷哼“难道你区区一介武夫,还想去修残卷不成” 杨太尉怒目而视,这江成也是一介武夫,还好意思说自己 二人剑拔弩张,又是一句话横插进来。 “启禀父皇。” 二皇子寿王手持笏板,弯着一双桃花眼,扫过身边朝臣。 他施施然道“儿臣曾有幸在翰林院,听过岐阳乡君与蒋大人的几句辩争。” 梁帝问“如何” 寿王一字一句“乡君颖悟绝伦,博学笃志,儿臣听乡君一席话,大受启发。” 杨太尉还要辩驳,梁帝心中早已有定论,见众人无疑义,挥手就让太尉闭嘴了。 “那朕就亲点岐阳乡君,入藏书阁。”梁帝对着兵法爱不释手,又招长福过来,耳语几句。 金阶下。 寿王岑璟勾起唇角,微微挑眉,向着殿左前侧的看去。 岑瑜波澜不惊,笑意温和,只余一双墨瞳沉沉。 四目相对。 镇国公府中,映枝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对崭新的金线风筝,彩绘栩栩如生。 李氏笑意盈盈,摸着映枝的发梢道“临儿那个破风筝有什么好,咱们要放风筝,就要玩最好最贵最漂亮的。” 映枝点头“那我把弟弟的风筝还给他吧。” “不用不用。”李氏忙道“就怕他玩物丧志” 臭小子欠揍,没见他买个好刀好剑。花钱在风筝上,跟京城里那些纨绔子弟有什么区别国公府迟早要被他败光 李氏背在背后的手一指,谷雨愣了愣,偷偷将立在墙角的风筝拿走了。 “枝枝平日里那么辛苦,要是不想出去找小姐妹们逛逛街,就放放风筝。”李氏道,“夏末的天儿正好。” 映枝哭笑不得,她如今也就是每日半天花在修订古籍上面,下午不是躺在湘水苑里和白鹿玩儿,就是出去尝糕点铺子里新出炉的糕饼。 映枝想说这风筝她有一对儿了,还是送一只给弟弟吧。谁知还没开口,就听得谷雨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 “夫人,乡君,外头有圣旨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23章 在江成还未回来之前,映枝和李氏接了圣旨。 陛下特赐映枝出入禁宫的通行符,亲点映枝入藏书阁修复一部残卷。 但这还没完,最令李氏和映枝惊讶的是,陛下升乡君为郡君,加封食邑三百,自此再无岐阳乡君,人人见到映枝都要称一声郡君。 映枝对这些封号没有特别的感受,而李氏一颗心却狂跳。 不同于随手封的乡君,郡君的封号一般赐皇室旁支血脉或姻亲,自开朝以来这还是第一例。 眼见着一箱箱御赐的锦帛金银、珍宝奇玩运进国公府,岐阳郡君的名号和行迹在全京城都传遍了。 不仅勋贵人家得了消息,当初议论两位千金的坊间百姓们都津津乐道。 镇国公府家的义女江柔诗才满京城不说,二姑娘映枝师从高人,所学所作皆回京后分封连升两次,可以见得陛下对其喜爱与赞许。 一时间,镇国公府门前来递帖拜访的络绎不绝,上至王侯贵胄的赏花宴,下至东市书行的掌柜东家,把胜业坊的大街堵得从早到晚,水泄不通。 李氏出门时,她的友人还在笑话,说平常勋贵人家的姑娘靠父兄升官,得个虚名封号。镇国公府是靠家他家二姑娘升官,地位水涨船高。 对此,李氏拍着胸膛昂着头回答“你再眼红,那也是我家姑娘,有本事你也生一个”说完就提着从竹泉阁打包的醉虾醉蟹,回家找映枝去了。 那些熙熙攘攘都被挡在国公府的墙外,和娘亲说过不想去赏花宴的映枝,一直都能安安静静地。 娘亲和谷雨给她收拾了笔墨纸砚,大包小包送上马车。 映枝随着马车进了宫,内侍带她来到藏书阁前。 “郡君请。” 藏书阁是一座木质的小楼,清雅别致,与宫中的金檐碧瓦不甚相同。 阁门口是一颗参天大树,夏末叶子还没落,满树的金红。 大门推开,发出嘎吱的闷响。 里头没有人。 一道道楠木书架排列在眼前。 尘封的书卷竹简,旧年的砚台气息,厚重地,静谧地,铺在深色的漆木地板上。 晨光从窗户里洒进来,一片昏暗的橘色,几道明亮的暖黄。 依稀可看见,窗外金红的树梢在风中摇晃。 迎着窗外的光,映枝向前走去,宫人们端着托盘越过她,默不作声地摆好笔墨纸砚,又鱼贯而出。 娘亲和谷雨怕她用着手生,准备的纸笔,怕是用不上了。 映枝拉开椅子。 香台里的甘松燃得极慢,低低的青烟一缕。 竹简落在桌上。 纤纤玉指若初生的笋芽,皓腕如霜雪覆于新藕。 枯墨一行行,凝在纸间。 藏书阁的二楼。 岑瑜静静坐在屏风的一侧,从这个角度他能够看见窗前伏案的少女,但若是少女抬起头,却不能看见他。 她侧脸的曲线被镀上一层薄薄的光,鹿眼里洒金一般,粼粼闪动。 有几根发丝散下来,勾在耳边,然后顺进雪颈里。 阁中的光阴太慢,慢到少女变成一幅画,慢到他屏住呼吸。 又太快,快到他心中的细芽飞快地抽条,然后随着光阴流到画上。 就这么停在她身旁。 岑瑜偏头看着自己身侧的百鸟屏风,不觉苦笑,他什么时候竟会做出这种偷窥的行径。 他两日前才见过她。 明明他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但得知她今日要来藏书阁,又转而想起自己好像需要从阁中取一方砚台。 他何时缺过砚台但他还是来了。 来了也不去取,只是静静坐在二楼。 岑瑜一动不动望着楼下的映枝,耳畔依稀响起那日他所说的话,就像是这世上最难以摆脱的巫咒。 他再难回头。 他其实,早就难以回头。 或许是从第一次见她就开始。 上岐山寻岐伯那日,他解决掉两个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侍卫,但也负伤落单。 身后还有追兵,只能咬牙穿梭在迷雾重重的深林里,沿着崎岖的山道向上,不知走了多久。 最后他剥开密密麻麻的乱枝与树叶,阳光唰地照进眼睛,天地一片豁然开朗。 脚下是万丈深渊,对面是蜿蜒起伏的红岩,湍急的瀑布响声就在耳边,他的视线被隔岸所吸引。 广阔的天空下,一位少女立在石峰之巅。 她佩狼牙,披白裘,骑巨鹿,仰首眺望远方。 金阳为她周身镀上神光,谷风倏忽扬起,少女的长发似山间云雾般舒展。 他嗓子干涩到说不出话来,抱着一线希望,道句冒然打扰。 少女猛地回头,长眉蹙起,打量着着隔岸的他,清澈的眼中尽是戒备。 然后她矜持地颔首,轻拉骑绳,长角的白鹿一跃而下,向着石峰那端跑去了。 传闻岐山的神女身骑白鹿,穿梭在山林间。他所见到的,应只存在于山脚下乡民们口耳相传的故事里。 回忆里的少女和眼前的窗边的姑娘重合。 原来,有些事命中注定,从来都难以回头。 每一次见她都是。 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步伐,不断打破自己的计划,不停告诉自己这只是无关紧要的想法。 如同山洪冲破坚固的堤坝,他看着自己的心绪如这滚滚东去越来越远,只能无力感慨一句逝者如斯夫 不舍昼夜。 他不仅难回头,还无力挽留。 或许更不想挽留。 岑瑜站起身,向着楼下迈开脚步。 他的一生,每一步都走在划好的棋盘里。尺寸被精心丈量,不能有丝毫偏差。他有前行的路,有布局的子,有将要成型的局。 而现在却不一样。 幼时,太傅曾教他洛神赋,赋中洛水神女赠明珰而别。 可偏偏,岐山神女又被他遇见,还带在身边。 既然他不能阻止,那就让她永远待在自己的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楼阶上传来脚步声。 阁中还有人 映枝偏头看去,笔尖微顿。 绣锦章纹,金钩玉带。 岑瑜自木阶而下,晨光晕在他白皙的脸上,眸如点墨。 映枝双眼一亮,又忍不住笑出声,忙以手掩唇。 不知道怎么地,这几日看见岑瑜就想笑。 岑瑜看映枝笑,也弯起唇角。 他走来桌边站定,指节敲着案面,声音低哑 “郡君为何笑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24章(含入v公告) 映枝哪敢说为什么,况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就是很想笑。 忍住,忍住。 映枝放笔在笔搁,灵动的鹿眼一转,微微扬头道“子瑕为何在这里,看来很闲哦” 他并不闲,只是来见她并非是闲事。若这真的是闲事,那么他或许是个闲人, 岑瑜掩去眸中的深意,微微颔首道“郡君贵人事忙,而子瑕却是个闲人,今日恰好路过藏书阁罢了。” 恰好路过映枝轻轻挠了挠耳后,其实心里心里不太相信,只是挑眉道“若是子瑕很闲,不如我帮你找点事做” “郡君尽管吩咐。”岑瑜笑意温和,与寻常几乎一模一样,但面前的姑娘懵懵懂懂,一无所知,所以她什么都看不出。 岑瑜的礼节一丝不苟,答应道“那子瑕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堂堂太子殿下在自己面前讲“恭敬不如从命”,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 映枝咬咬唇,眉眼弯弯道“我要找的是一卷叫做氾胜之术的书。” “我大致知道在何处。”岑瑜道。 这是他母后留下的藏书阁,里头的书他都读过,不论看得看不懂。 “那就太好啦”映枝本以为要花很长时间找寻,没想到却得来全不费功夫。 岑瑜很快就将这本书取了出来,他抬头望了眼天色,已是不早。 映枝的感觉很敏锐,她看了眼岑瑜,偏头问“子瑕是不是还有事先去忙吧。” 是还有很多事,已经被他耽误了。 岑瑜垂眸看映枝,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晨梦初醒,晃觉人间。 是失落。 若是明日能见她也好。想到这里,岑瑜越发客气,“今日冒昧前来,多有叨扰。只是郡君在这藏书阁中伏案,还要多出去走走。” 走走这可是禁宫,映枝鼓起嘴,无奈地笑。 岑瑜看着映枝惹人怜爱的脸,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层温暖包裹住,他弯唇提议“我知宫中有一好去处。” 映枝便知道岑瑜是什么意思。 她心存刁难,微微扬起头,挑眉娇哼“我偏偏不去。” 岑瑜蓦地笑出声,状似恍然大悟道“既然郡君答应了,明日子瑕就与郡君在藏书阁会面。” 等等,她哪里答应了 映枝又恼又想笑,抿着嘴叉腰叹气。 堂堂太子殿下,闲得路过藏书阁,还来和她耍赖皮 隔日。 映枝早早便来了藏书阁,要抓紧时间把手上的这部书卷都整理好,待会儿子瑕就带她去走外头转转。 她坐在窗前一心一意地写,余光中忽然有什么东西闪过。 映枝抬头,是一只靛青色的蝴蝶落在窗棂上,正对着她扇动翅膀。 她在山中见多了类似的蝴蝶,也不稀奇,低下眼继续写,只是放轻了落笔的力道,尽量不去打扰它。 而梁帝从藏书阁旁边路过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金红的叶间婆娑,蓝色的蝴蝶轻轻落在少女的窗前。 而少女正微微垂着头,小脸莹白,人似月一般皎洁。 他刚刚从淑妃那里出来,喝了两盅酒,脸色红润,又有些迷糊。 “长福,那是谁呀”梁帝眯起眼问。 后宫之中怎么忽然出现了一个如此美人,而自己却从未见过。 “回陛下的话,是岐阳郡君,您特赐她来藏书阁修译残卷的。”太监长福点头哈腰道。 梁帝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他喝醉了,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脑中皆是声色犬马,美酒佳肴。 “长福。”梁帝指了指身侧的藏书阁门口,“你待在这儿。” 长福一愣,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咽了咽,压下心中的滔天巨浪,恭敬道“遵命。” 梁帝整了整衣摆,迈步进了藏书阁。 藏书阁内。 映枝听见脚步声,惊喜地回头,一句“子瑕你来啦”刚要出口,笑容僵在了脸上。 “陛下。”她起身行礼。 梁帝走进了,和蔼道“岐阳郡君请起,朕就是来看看。” 映枝不待梁帝扶,就赶忙起身。不知道为何,头皮发麻,整颗心像被提起来一般, 梁帝微微一笑,只道是小姑娘害羞,他指着桌边“郡君接着写罢,朕不打扰你。” 映枝咽了咽,应了声。 梁帝站在映枝身后,少女低垂着头,露出一段雪白亮眼的细颈,包裹在浅蓝色的衣领里,令人不禁想去掀起这锦绡。 但好歹他还不算太糊涂,他清清嗓子,目光移到那书卷之上。 是半卷氾胜之术 上一次见这本书,还是在吴地时。 年少时他也曾志在天下,愿为生民立命。 梁帝忆起往昔的岁月,胸中激荡起热血,被酒劲一烘,上了头。 他看着映枝沉静的侧脸,心里感慨万千,岐阳郡君虽为女子,又年纪轻轻,但却一片赤忱。 倾国佳人,又有忧民之心,这样的女子,才配 梁帝轻轻俯下身。 映枝精神紧绷,乍然感到微风,一个激灵往旁边歪去。 啪 桌前的笔架被碰倒,右边的窗扇被甩上,惊起窗棂的蝴蝶。 映枝僵硬的偏过头,她的衣袖的一角被梁帝按住。 陛下要做什么 被一阵不好的预感当头罩住,她猛地拉动自己的袖摆。 浅蓝的锦绡无力地滑落。 但这股子不好的预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严重。 心脏狂跳不止,脊背上陡然一阵冰冷,映枝根本坐不住,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站起身直面梁帝。 梁帝头上有些晕,低声安慰道“郡君莫紧张。” 香炉燃起一缕细烟,缓缓悠悠地向上。 一舒,一卷。 空气里浮动着青色的烟粒,辛香里带着冷意。 这可是陛下,她该怎么办 藏书阁里寂静地可怕。 长宁公主正被侍婢扶着,慢慢走在宫道间。 “公主快看,是一只蓝色的蝴蝶”身边的宫人喊道。 倒是挺好看的,长宁温柔一笑,这么好看的蝴蝶,捉来让人晒干,然后钉在她的梳妆镜前就不错。 蝴蝶飞动的方向一转。 长宁晃悠悠绕过面前的宫墙,一颗金红的树出现在眼前。 她刚要迈步,猛地收脚。 半开的窗,岐阳郡君站在窗前,眉头紧皱,正开口说些什么。 依稀听她语气急促。 她偏头一看,父皇身边那个太监长福正襟危站,立在藏书阁门口。 像是当头一棒,长宁浑身冰冷,缩回墙后。她用力握住身边侍婢的手,压低声音急切道“快快去请太子殿下来。” 宫婢一愣,这是怎么了 “快去,快去啊就说陛下在藏书阁请太子殿下来见。” 宫婢连忙应声,提起裙摆向东宫的方向奔去,路上差点撞上人也不管,直到她远远看见岑瑜一身朝服从宫道那头走来。 “太子殿下”宫婢扑通一声跪倒地,喉咙似火烧一般,她大口喘着气“殿下,公主,说陛下在藏书阁请殿下,去见。” 父皇在藏书阁,请他岑瑜微微一滞,万千思绪忽然聚拢,心狠狠一跳。 藏书阁外,长福远远看见岑瑜疾步走来。 他步履间衣袍翻动,似是十万火急。 长福端着笑脸,拖着长调说着话,行着礼“殿下,您,怎么来了” 岑瑜面色冰冷,眼中似酝酿着黑沉的风暴,“孤要进去。” “唉,殿下莫急。”长福头大如麻,看见往日里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这般焦急,顾不得想多,咬着牙拦住。 “陛下正在阁中,召见岐阳郡君,请容奴才禀报一声。” 岑瑜心急如焚,周身的气场似被凝滞一般,厉声道“让开。” 长福忍不住一颤。 噼里啪啦 阁中忽然传出桌椅翻倒的声响,还有映枝刚出口的惊呼。 岑瑜阴冷的眼神如刀锋划过,挥袖拂开长福,大步迈进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